《笑傲三千世界》 0001 百世之约 “呐,小伙儿你听我说啊,这一千个小千世界,合在一起,就叫做中千世界,那一千个中千世界合起来呢,就叫大千世界咯!所以一个大千世界,里面有小千、中千、大千三个结构,所以叫三千大千世界,三千大千世界呢,就是一个佛国啦!” “所以这‘三千大千世界’的‘三千’二字,说的是它组成结构,并不是说大千世界有三千个……” 一棵大柳树的树荫下,大石头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衣服脏兮兮的老头儿,手比脚划、吐沫飞溅,讲得正不亦乐乎。 七月的大太阳热烘烘的在天上烤着,树上的洋知了拼了老命般嘶鸣不休,和老头儿共谱出一曲噪音二重奏。 “等等等等!” 一个年轻人听得头昏脑涨,摆摆手打断了他,推了推眼镜,将手机在老头儿面前晃了晃—— “难为您这么大年纪记性这么好,您看啊,我刚百度了一下这‘三千世界’,就第一段儿,跟您说的一模一样,就是少了几个‘呐’、‘啊’、‘啦’还有‘因为所以’,这个我得表扬您,不死记硬背,能够非常贴切的口语化,便于我们普通人理解……” “哦,这百度如此博学乎?不知是哪位高人所做?”老头儿说着,伸出鸡爪子般的手,就要去拿手机。 年轻人往回一收,他本来是蹲着的,现在顺势站起身,手机揣裤兜儿里,眼神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这您得自己买个手机研究去,我就不奉陪了。我还有事儿,这样,天也挺热,这钱您买杯水喝,以后若有缘再见,您给我好好算一卦再。” 说着摸出五块钱拍老头儿身边,扭身就要走,忽然腰间一紧,回头看,老头儿伸手拽着他腰带呢。 年轻人眉毛就皱起来了:“大爷,您这想碰瓷还是明抢呢?您要这样我可报警了啊。” 他这一肚子火,耐着性子和老头儿周旋,也是快到极限了。 别说他脾气不好,无论换了谁,这跟女朋友逛公园,逛着逛着吵起来了,女朋友一摔脸子走了,你压着火抽了根烟,正想离开,忽然蹦出个脏老头儿来,贼兮兮的冲你乐,开口就问你“知道三千大千世界吗?” 你还以为那批算命的改了开场白呢,他叭叭就开始跟你扯啥叫三千大千世界,你给了钱要走他还拽你皮带,而且那手指头都勾到你内裤去了,搁你你也来气。 老头儿不动如山,歪着脸冲他一乐,顺手一划拉:“你看,这么多人我都不找,为啥偏偏找上小伙儿你呢?” 年轻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气地笑了都:“嘿,这位大爷啊,是你这白头发和一脸老褶子救了你知道吗,这要换个年轻点儿的,我一脚踹碎了他!” “火性还这么大呐。”老头儿摇头嘀咕着,缓缓站起身:“你说踹碎了,是这么踹的吗?”说着抬起脚,踹在他刚坐的大石头上。 那石头应该是块花岗岩,高半米,横竖得有个七八十公分的样子,老头儿一脚踹上去,看着慢腾腾也没使上啥力,但听那花岗岩轻轻的一声喀嚓,瞬间四分五裂。 “……” 年轻人心中十万屁草泥马漫山遍野的奔了过去,一百万个卧槽炸雷般响起,但张了张嘴,愣没发出声音来,傻了都。 “不是这……” 他眼神茫然地蹲下身,翻看着碎成十七八块的花岗岩,又看了看老头儿那脚,脚上运动鞋明显大了不止一码,大概是怕热,前面还剪了个大窟窿,露出五根黑漆麻乌的脚趾头,指甲盖儿挺长,一溜乌黑滋泥,用眼睛都能闻出味儿来。 这只脚横竖看,也不像是练过天残脚的啊——年轻人渐渐回过神来了,怎么?现在混江湖的,都这么大场面吗?把碎花岗岩拼成整的,再踹碎吓唬我? “信了?”老头儿一脸坏笑。 “不信。”年轻人吐出口长气,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远处紫枫大厦:“您要把那个踹碎了,我就相信。” 这显然是抬杠。 但老头儿还真认真看了几眼——那大厦是城市地标建筑,高度全亚洲都数得上号,直插云天,倒影在这湖面上。 他摇摇头:“这杀孽略大,我不能踹,要不,我给你整个龙吸水看看?” 龙吸水?就是龙卷风吧?年轻人一想也行,这城里从来没有过龙卷风,他也不信有哪个团队能弄鬼弄这么大,于是点点头准备看笑话:“行,你整。” 老头儿微微一笑,面对着湖面站好,今天可一丝风都没有,整个北神湖波平如镜。 老头儿先是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吐了得有两分钟,肚子都瘪没了快,接着忽然抬起头一吸,那湖面中央,陡然卷起一道水柱来,奔着天空就去了。 年轻人惊诧地张大了嘴,一抬头,发现不知何时,本是晴朗的天空已然乌云密布,这是湖中声势越发大作,那水柱如一条活龙般矫健,旋转着蹿入云中,整个湖面都围着那水柱飞速旋转,水面以肉眼能看到的速度飞快下降。 “我信、我信了!”年轻人又急又怕,急的是这北神湖乃是城中名胜,可别给他整枯了,怕的是,不是说好不准成精吗?怎么这世间居然有这种怪物?还找上了自己? 这时那水柱愈发浩大,牵动的天地一齐色变,年轻人顿时充分体会道那些高魔世界中凡人的悲哀,吓得声音都颤了:“老爷爷收了神通吧!” 老头儿这才哈哈一笑,随着他这一声笑,哗地一下,黄豆大的雨点,劈天盖地砸了下来。 这雨来得急去得快,也就一根烟功夫,依然雨消云散,天蓝水碧,依旧是朗朗乾坤。 老头儿歪嘴一乐:“嘿嘿,这天太热了,正好送一场雨,去去暑气。” 年轻人一看果然,气温仿佛一下低了好几度,那些城墙、植物被这场大雨一洗,或是古韵青苍,或是鲜绿欲流,仿佛色彩饱和度都提高了一大截,加上清新了许多的空气,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再看老头儿,自己已经成了落汤鸡,对方身上却是滴雨未沾。 年轻人再无怀疑,做了两次深呼吸,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小声道:“我肉眼凡胎不识高低,得罪了老神仙,万望老神仙莫要怪罪!” 老头儿歪歪嘴,不屑道:“神仙?神仙给我看门都不配……得了,时机未到也懒得和你多说。” 随即表情严肃起来:“我来找你,是你九十九世之前,跋涉万里,一步一叩首,来求我传授证道之术,我言道不轻传,你若能轮回百世,积千万功德,我再来渡人传道。” 这老头儿面目猥琐、遍体肮脏,但此刻神情一肃,顿时一派宝相庄严,威仪犹胜日月。 他一字一句,仿佛有形有质般敲打在年轻人的心脏上,这年轻人不知为何心头一酸,两行眼泪已夺眶而出——虽然明明对老头儿所说之事没有任何印象,但心中却莫名涌起甘苦难言的况味,那感受真是复杂至极,也怪异至极。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脑袋砰砰砰往地上叩,大哭道:“圣人慈悲,圣人慈悲。”心里忍不住自问:“我这是怎么了?着魔了?” 0002 此时此间 是了,这老头儿就是以梦中成圣之法,证得大道的西方二圣之一,准提! 这年轻人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忽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而且心中一千一万个确定,对方所言皆系真实。 他就一直叩首,一直哭,哭着哭着,渐渐觉得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难言的苦楚,仿佛都顺着泪水、汗水流出了心里,心思渐渐变得轻灵起来。 他擦了擦泪,抬起头,看向老头儿,或者说,准提。 准提微微一笑,指了指年轻人:“现在,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是…… 年轻人张口欲言,却是忽然陷入了惘然,眼抽眉动,神情怪异之极。 原来正当他要脱口报出自己的名字时,忽然间无数碎片般的图像从他脑海中掠过—— 那些图像中,“他”遍体汗尘,一步一叩首,虔心前行;“他”一脸焦虑,望着步步逼近的敌人,满心惊恐;“他”满身轻松,哼着小曲扛着斧头,伐薪南山;“他”一派烂漫,坐在高山之巅,笑看沧海……重重情景,成千累万,这无穷的图像一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让他无法回答准提的问题。 我,是百世前叩首万里求法的我,还是,轮回百世帝王将相樵夫乞丐的我…… 豆粒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不算渗出、滚落。 “哈哈哈哈。”准提指着他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忽然笑声一手,轻声道:“这就被问住了?你啊,你不就是你嘛!” 平平无奇的几个字,却如黄钟大吕般长鸣在他心中久久回荡,波澜所至,那无数碎片般的图像,忽然无火自焚,一刹那化为虚无。 呼…… 他如释重负的喘了口气,神情变得平静,推推眼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是呀,我就是我啊,我是宁扬,宁缺毋滥的宁,肆意飞扬的扬。” 我是宁扬,只是宁扬。 前尘种种,如云如烟,日月炯炯,此时此间。 “好。”准提一拍手,肃容道:“宁扬!万里叩头,见汝之诚;轮回百世,见汝之勇;千万功德,见汝之心;知我是我,见汝之性。既有诚勇心性,或可传承吾道。” 他对宁扬微微一笑,把腿一盘,就这么悬空坐着,缓缓道:“我在梦中证道,众人皆知。可三千世界,恒河沙数,是耶非耶,庄生蝴蝶。” 说罢一抬手,按在了宁扬的天灵上,嘴唇快速翻动,念出几句似有声又似无声的话来:“梦非梦,幻非幻,假非假,真非真,人非人,圣非圣,天地空,唯我存……”随着他的声音,宁扬只觉得脑海中忽然亮起一道耀眼的白光,那白光缓缓流转,最终形成了一扇小小的门。 准提缓缓收回手,微笑道:“若是你当年法力还在,这门自己修炼出来的最好。但如今天地大变,灵气百不存一,便是千万年只怕也修不出,便干脆替你开了。你记住了……” 宁扬一丝不苟地记下了准提的交待:原来那门有个名目,叫做真幻门,是以绝大法力,于非真非幻中设置,此门可通达三千世界,当三千世界中,有生灵因种种原因,灵魂的频率与此门当时的频率趋同,则可沟通坐标,让宁扬偱之以达,或寄于其身,或化为别形,满足那生灵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以增添对生命的感悟,并收获功德。 准提说完,宁扬隐隐有所悟。传说诸圣多以功德称圣,如三清立阐教、截教、人教,女娲造人补天,接引立西方教,而准提虽与接引同立教门,但或许是功德不足以早就二圣,故此苦心造诣,创“梦中成圣”之法,收获三千世界之功德,最终肉身成圣。 准提法眼扫过,便知宁扬有所领悟,微笑道:“三千世界亦有生灭,你当年万里叩首,我要你轮回百世,一是法不轻传,二是当时大千功德皆归于我,你便学了也是无济。但这百世轮回下来,三千世界亦非往昔世界,再传你法门,方有成就之期。” 功德乃是有数之物,生于世界之初诞,寄于世界之众生,所以五圣先后诞生后,中央世界功德已不足够再诞生一位圣人,准提只能独出机杼,梦入神机,尽揽诸多小千世界的功德。而宁扬经历了百世轮回后,小千世界亦经生灭,演化出新的功德,准提念及前因,才来渡人传法。 至此,宁扬明了前因后果,口称吾师,再次拜道:“弟子宁扬,多谢吾师垂怜。” 准提哈哈一笑,伸出手指掐算片刻,道:“罢了,法已传你,我亦不便久留,这就去休!徒儿,你且用心锤炼,我师徒自有再见之日。” 宁扬拜道:“恭送吾师!” 准提点了点头,身体软软落下,瘫睡在地上。 过了片刻,他眼睛一睁,惊诧之极地坐起身,叫道:“咦?我这是怎么了我?”一边说一边上下摸索身体,神情茫然,举止猥琐。 宁扬心想,这大概便是传说中借体降神之类的法术吧?恩,共享单车还要一块钱呢,我这师父共享了人家身体,连钱也不付说不过去吧。想到这儿,摸出几百块钱,递给对方:“你呀,忽然好好的就晕了,也不知怎么回事,这点钱你收着,有空去做个体检。” 那老头儿眼珠一转,露出几分惊喜,一把取过了钱,笑道:“哈哈,好心人自有好报!咦?”他忽然瞪圆了眼,惊诧地打量着宁扬了:“哎呀,哎呀呀!你眉举若飞龙,目清如冷潭,鼻若悬胆,唇红口方,双耳垂轮,小伙子好面相啊!你这面相一看便是神仙下凡的命格啊!不过……” 他咂咂嘴,叹息一声,皱眉道:“可惜可惜,你这一身仙骨,却是被人给锁住了,哎呀呀,若是解开这锁,那你还不飞天?” 猛将大腿一拍,露齿一笑:“不过你小伙儿运气不错,老夫祖传混元改命之术,倒是有些办法……哎?喂喂,你当我说笑啊?别走啊你,你这一身仙骨……回来啊,很便宜的啊!” 老头儿追了两步,可人宁扬年轻腿长,一溜烟都走到公园门口了,不由咂咂嘴,望着宁扬离去的方向,抖抖手上几张钞票,叹气道:“唉,佛宗祖师爷亲自临凡点化,居然没让老夫结上这个善缘,奶奶的,圣人你都见过了,说你仙人下凡你还不信?可惜,可惜。” 他叹息连连,也不知为了宁扬还是自己。 宁扬只当是个算命的呢——这种算命的公园里多的是,讲究些的还读两本《麻衣神相》、《三命通会》之类,更有些直接就是瞎扯—— 这不今天,他和女朋友齐芳菲进公园的时候还被人拉着算了一命,说他们俩特般配,因为宁阳是属龙的,齐芳菲呢是天秤座,合起来就是特别好的格局,唤作“庐山升龙霸”……哄的齐芳菲眉开眼笑给了五十,两个小时后,升龙霸组合就为点小事儿吵崩溃了。 0003 首次穿越 其实闹也不是第一次闹了,宁扬本来打算抽根烟平静平静,然后就去追齐芳菲去,结果天空一声巨响准提闪亮登场,给误了事儿。 误了就误了吧,他这会儿急着探究自己脑袋里那小光门呢,心想着先回家再说。 说也奇怪,宁扬走了没几步,就感觉之前各种古怪的情绪已经消化的差不多了,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平时最寻常的状态,再回想准提这一段经历,明明分分钟之前的事情,却恍如隔世一般,仿佛做了场梦似的。 而且呢,按理说刚才的龙吸水那绝对是大新闻,但是看路人一个个神色,完全没有什么异样。而且也不像下过雨的样子了,人人身上都干绷绷的。 要不是还能感觉到脑袋里光门的存在,再有就是他自己跟个落汤鸡似的湿哒哒,他都怀疑自己刚才睡着了做了场梦。 他摇摇头:琢磨圣人的本事,貌似是件没意义的事儿。 到了车站等了会儿,公交车开过来了,宁扬上了车,打开支付宝刷了一下,有空位也没坐,直接站到了后门口,晃晃悠悠中还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说这货是不是掉北神湖里去了云云。 晃荡了四站路,到站下车,熟门熟路钻进条巷子,兜兜转转走了二三百米,径直钻进一幢六层高的居民楼。 这楼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为了市政形象粉刷美化过几次,外面看着倒是不算太旧,楼道里就现了原形了:乱七八糟贴着各种小广告,墙壁上斑斑驳驳,楼梯上灰尘厚积,扶手谁也不敢摸,有初来乍到没留意的,一摸一手灰。 这种老小区的物业便宜的很,一分价钱一分货,物业服务自然几近于无,门口坐个纯摆设的保安,楼道卫生从来就无人过问。 这一切宁扬早习惯了,毕竟他生于斯长于斯,这条楼道走了二十多年,闭着眼都能回家,一口气走到四楼,摸出钥匙开了门,关门,进屋,向屋里扫了眼,发现齐芳菲并没回来,估计是回她自己家去了。 没回也好,正好清净。 这套房子两室一厅的格局,说厅大概是夸奖了,其实就是进门一个五六平米大的地方,通着厨房,勉强算个饭厅吧,一张八仙桌加个冰箱,基本就满了。 两房倒是都朝南,一间做卧室,一间算是书房,里面隔着沙发茶几,若是来了人,这儿就当客厅使唤,偶尔有狐朋狗友来投奔,沙发上也能将就几夜。 楼上楼下,除了一楼的老两口,其余老邻居基本搬空了,房子大都租了出去,租客来来往往,自然也谈不上什么邻里交情。 幸好父母还算给力,早早在新区给买了套大房子,说给宁扬结婚用——结婚前归父母享受。所以宁扬独自住老房子,一来独立自由,二来离公司也近。 二老跟他说,什么时候结婚了,他们就搬回来,让宁扬去住大的。但宁扬想着新区空气好风景美,发展也挺好,商场医院样样俱全,称得上左手公园右手繁华,养老挺合适,因此他计划干脆就让父母住哪儿,真等要结婚了,这套老房子一卖,再加上这几年存的点钱,直接再干套新的。 他这计划没给任何人说,毕竟现在房价蹿的凶,二手房虽然也涨,但涨幅远低于新房。而且这房面积也就五十平,能卖出的钱总归有限。加上现在钱不好挣,万一存不够数儿,平白让人失望。 宁扬换上拖鞋,先把开了书房空调,自己钻厕所冲了把澡,出来换身干爽衣服,冰箱里摸出一听肥宅水,咕嘟嘟灌了几口,往沙发上把自己一撂,打开手机记事本,啪啪啪打了几个字儿。 准提; 以梦证道; 三千世界; 真幻门; 功德。 其实短短那一会儿,准提的话说得并不算清楚,往里想一想,问号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但人也没给留个电话号码、纸鹤信香什么的,当时脑子里嗡嗡的,心里哇哇的,现在平静下来了,想问也没处问去了。 宁扬开百度搜了一会儿,奇谈野史众说纷纭,也不知道哪个是靠谱的,倒是顺手多加了几本小说的收藏。 看来,还是得从这真幻门上做文章。 宁扬放下可乐和手机,闭目凝神,去感受脑袋中存在的那扇光门。 也作怪,当时准提抚顶传功,他是清清楚楚“看见”那扇门在自己脑海中一点点成形的。但是现在,却只能感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存在,却无法再“看”到了。 宁扬也是看过网文的人,心中多少有点数,知道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内视。而现在没了准提帮助,自己水平又不够,所以无法再看到。 也可能是心不够静? 于是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屏息凝神,尽可能抛开杂乱的念头,把全部注意力调集到脑海中。 一开始很难,各种念头如野马般蹿来蹿去,根本停不下来。但宁扬心里有数,这梦中证道之法乃是足以成圣的法门,天上地下,比这更高明的功法绝对没几个。所以他也不急,只是尽量抚平念头,尽量保持专注与纯粹。 渐渐的,那些念头好像真就满满减少、直至消失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轰地一声响亮,明明闭着的双眼瞬间大放光明,那光芒一闪即逝,随即便见一座小小的、古朴的门户,静静立在那里。 这座门纯粹由白光构成,但这种光芒又仿佛有实质存在,让他忍不住想去摸一摸。 就在“摸”这个念头生出的同时,那门呼地一下打开,宁扬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一股无穷大的吸力从门中传出,一下就将他的意识扯了进去…… 那是一方,无比奇妙的“空间”或“世界”。加引号的意思是,宁扬完全无法用人类已有的词汇去描述这里。 在这里,没有光,也没有暗。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飞还是在走,是动是静,身体五识荡然无存。 时间与空间,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存在与不存在,在这一刻再无界限。 悠悠然,只有一点意识在渺渺茫茫的飘荡,似乎随时都要同化入这片缥缈。 如果同化于此处,那便是永恒的极乐吧…… 没有时间,空间,非存在,也非不存在,所有的欲望,痛苦,疲惫,悲伤,都化为乌有。 无喜,无忧,这就是极乐吧,这难道就是……佛的境界吗? 宁扬不知道这些念头属于自己的意识,还是属于这个地方,似乎也没什么分别啊。 就在他的意识与这里即将彼此不分、融为一体的刹那,忽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梦非梦,幻非幻,假非假,真非真,人非人,圣非圣,天地空,唯我存。” 啊! 宁扬猛地睁开“眼”! 眼前有一人,看不清楚身材,也看不清楚样貌,但能看见他宝相庄严,威仪犹胜日月。 他一张口,音如雷鸣:“万里叩头,见汝之诚;轮回百世,见汝之勇;千万功德,见汝之心;知我是我,见汝之性。既有诚勇心性,或可传承吾道。” 他忽然指着宁扬:“你忘了吗?你,就是你呀!” 是啊!我,我就是我…… 仿佛醍醐灌顶,一种清爽无比的剔透感流转全身,“我就是我,我就是我,我是宁扬!安宁的宁,飞扬的扬!” 顷刻间,天地复位,五识回归! 啪! 一声脆响,生疼生疼的感觉从脑袋传了下来,耳畔炸起一个暴躁的声音。 “什么宁扬?金山找,你睡觉睡傻了吧?” 0004 民国奉天 “哈哈哈哈哈哈……” 一串热闹的哄笑声响起,宁扬睁开眼,入目是一圈探着脑袋大笑的男孩子,大的不过十四五,小的只得七八岁,他们仿佛发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儿,笑得热烈而愉快,一张张嘴巴大张着,连颤动的小舌都清晰可见,伴随着大笑声,白雾一股股从他们的嘴巴里冒出来。 宁扬眨了眨眼,还没回过神来,啪!后脑勺上又挨了一下,脆生生的疼。 “哎哟!”宁扬大叫一声,声音就像受了惊讶的小公鸭,他立刻闭上了嘴——这不是我的声音! “或寄于其身,或化为别形,满足那生灵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准提的教导从脑海中流过,宁扬恍然:哦,我现在是别人了! “还没醒吗?” 啪,又是一下,这下比前两下要更重了,宁扬顾不得多想,连忙抱住了脑袋,应声道:“醒了醒了,醒了已经……”一边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瞪着自己,满脸都写满了‘恨铁不成钢’几个字,一条靑虚虚的竹尺,在他五指间滴溜溜转个不休,似乎随手都会抽过来。 “哼,你这臭小子!”黑脸汉子瞪着眼,上下打量着宁扬:“许先生讲的这么好,你敢给我睡觉?奥,教你们认几个字儿,就把你难成这样?” 汉子越说越气,说到后来,忍不住啪啪几尺,打在宁扬胳膊上。 响是响,倒是不疼,宁扬一瞅就乐了,自己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袄,虽是粗布面子,看着也不怎么干净,却是又泡又厚,竹尺打上去,就听个脆响了。 “常大侠!常大侠!” 一个软软的女声忽然想起,一阵香风从宁扬鼻尖掠过,他和那位黑脸汉子之间,已是多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准确说,一个女孩儿。 这女孩儿看年纪也就十八九岁,留着学生头,穿一件蓝布袄子,下着黑色棉裤,看布料、做工,倒是比宁扬身上的高级不少。关键是生得白白净净,眉眼弯弯,无论是相貌还是声音,都流出仿佛水一般的温柔。 不过弯眼睛现在却瞪圆了,她张开两臂,像老鹰捉小鸡里的老母鸡一样护住宁扬:“常大侠,您怎么能打人呢?他上课睡觉可以罚他抄书、背书,打人是不好的。” “嗐!这些小子皮惯了都,不打不长记性。”常大侠解释着。 “但是暴力解决不了问题……” 一听这话就是个没经过啥事儿的傻妞,较死理。宁阳懒得听,扭过头,好奇地地四下打量着。 这是间木头房子,还挺宽绰,十好几个人呢,丝毫不觉得拥挤。 房间中央烧着个煤炉子,炉子上蹲着水壶,门窗紧闭,门后还挂着棉被那么厚的帘子,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不远处有块不大的黑板,看做工估计是diy的,不算很平整,使黑漆涂了一遍,不知是油漆质量不佳还是手艺太潮,那黑色深深浅浅,很不均匀。 黑板上有粉笔写的几行旧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字体娟秀,但一笔一划都很用力,不难感受出来,书写者写下这首诗时内心的激动。 呵,居然用这诗做教材,那看来精卫此时还没叛变呢? 汪精卫1910年刺杀摄政王载沣失败,被逮住判了死刑,他在狱中一口气写了四首五绝,其中流传最广的就是这首。不过到了日军侵华时,鸟人投降了日本人,造成巨恶劣的影响,年轻时这些充满英雄气宇的诗句,反而成了巴掌,一下一下抽在他自己脸上。 “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孤飞终不倦,羞逐海鸥浮。” “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燕台。” 从壮怀激烈的少年到叛国卖国的小人,相隔二十八年。 宁扬便大致明白了所处的时间段——我这是跑民国来了呀。 除了常大侠和那女孩儿,屋子里还有十三四个男孩儿,都穿着样式老旧的棉袄棉鞋,分坐在七八张破破烂烂的木桌后,嘻嘻哈哈的笑着,刚才是笑宁扬睡觉挨了揍,现在是笑常大侠涨红着脸,被那女孩儿说的连声称是。 “……我知道常大侠您是很厉害的武术家,您的这些徒弟,将来也会很厉害,但韩非子说过,侠以武犯禁!所以您一定一定不能给他们做出错误的示范,就是什么问题都能用暴力来解决,这样他们以后……” 宁扬微微一笑,女孩儿小嘴儿吧唧吧唧还挺能说,一套一套的,不过书生气太重,武力不能解决问题?武力是解决问题的终极手段! “哎!许先生,水开了,水开了!来来来,我给您续上热水……” 炉子上蹲着的水壶嘟嘟的叫了起来,可算是救了常大侠了,他忙不迭走过去,拎起水壶,殷勤地给那女孩儿的杯子里续满热水,又连忙道:“我再给他们师娘送点儿水去,就不打扰您教这些臭小子文化课了,您忙你忙……” 一溜烟就往外走去,掀开帘子,回头撂下一句:“臭小子们,都给我好好跟许先生学,谁要再敢睡觉,看我不揍死……” “常大侠!”女孩儿一跺脚,娇嗔道。“我我我我送水去了!”常大侠忙不迭溜了。 宁扬饶有兴致地看着女孩儿,跺脚、噘嘴,他不是没看过女人做这种撒娇的动作,感觉就两个字:做作。但这个貌似是自己先生的女孩儿做来,却丝毫没有做作的气息,只觉天真烂漫,温婉可人。 女孩儿一回头,看宁扬直勾盯着自己,莞尔一笑:“给师父打疼了吧?该,叫你上课睡觉!” 说着扭身回到黑板前,点着黑板:“来,我们继续上课,现在我来讲解,兆铭先生这首诗所要表达的意念……” 就在这时,忽然之间,许许多多的意念碎片,从宁扬的脑海中直涌出来,又飞快地被他记住、吸收—— 没错,他现在的确成了“别人”。 准确说,是他的意识,侵入了这个世界中,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身体,也接收了这个少年成长中的阅历和记忆。 少年姓金,名字起得挺别致,叫做山找。 金山找。 不知怎地,这个名字让宁扬觉得挺耳熟,但是想了想,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金山找是个孤儿,不知道是养不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这个重男轻女、讲究烟火传承的年代,好好一个男婴,被父母遗弃在了奉天一座教堂的门口。 素未谋面的父母大概是外地人,只听说洋人神父会收养弃婴,却不知道这座教堂的神父两天前刚刚生急病死了。 幸好一个叫做金山的汉子经过了这里,他是住在附近的人,晓得神父的死讯,心想孩子在这儿无人问津,别再给野狗叼了去。于是心肠一软,把孩子捡回了家。 这汉子当时还没成亲,却捡了个孩子回来,众人都笑他,说金山媳妇儿没找着,儿子倒是先找了一个。那汉子是个乐天知命的性子,也不以为意,就说怎么着,眼红你们也找个去?嘿,这小子呀,和我金山有缘,要不能给我找着么?他以后名儿啊,干脆就叫金山找! 那是1906年。 金山的职业是拉洋车,赁了东城齐三爷的车,顺势还加入了齐三爷的黑虎会,他上没老下没下,正是有力气的年岁,每天收入倒也可观,至少够喝上顿酒,再来斤把卤的香香的猪头肉或是下水。在这年月来说,这日子就相当不错了。 有了金山找这么个便宜儿子,金山的好日子算到头了——首先,这么点子大的孩子,他得吃奶吧?这年月又没啥牛奶,去找别的有孩子的妇人奶一口吧,金山一个单身汉子,这话也说不出口呀,没奈何,只得一桶一桶往家里买西洋奶粉。 按说这时候物价便宜,钱是真当钱用的,但前提是你别沾那个洋字儿!要是一般民生家用的东西,洋油洋火洋布,那倒还好,但要是什么洋奶粉啊,洋罐头啊,洋酒啊,这些稀罕物儿,可就不是他一个吃苦力饭的车夫能享受的了。 所以金山找给人当儿子,第一件事儿,就是把这养父每天的老酒猪头肉变成奶粉给喝了。 不过金山不以为苦,反以为乐,他是打心眼里喜欢着浓眉大眼的儿子,而且他认为他们爷俩儿特别有缘,说这孩子心好、会疼人。 的确,金山找小时候很是懂事儿,稍大一点儿就知道做家务活儿,知道心疼这位养父。 金山一天跑完车回来,金山找早早就在门口候着,欢天喜地迎进门,就拖着他往躺椅上躺着,嘴里含混不清地直嚷着:“爹累了,爹歇着。”自己跑前跑和的忙活,一会儿递块手巾给擦汗,一会儿那个扇子悠着风,天天金山暖洋洋的,比喝了半斤老酒还舒服,一时间连找媳妇儿的心都淡了,他是生怕娶个心眼子窄的女人,薄待他儿金山找。 父子两这么相依为命,一晃过了六年多。这一天,金山同往常一般出门拉车,拉了个日本人,说要去二十七师师部,到了师部门口,日本人丢下一块钱来,让金山门口候着,说等出来还用他的车。 金山连声应了,拉车的最爱这样有来有往的生意,就不远找个荫凉处坐在踏脚板上候着,没想这一候,候出事儿来了。 0005 金刀大侠 当时二十七师的师长,就是后来的东北王,张大胡子。 这人的精明,世所罕见,那日本人本是想说动他办点事,却被他一套太极打得晕头转向,事情没办成,反答应了好些条件,直到出门冷风一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张大胡子当猴儿耍了。 于是他就爆发起无能狂怒来,怒冲冲上了金山的车,一路叫骂不休,开口你们支那人如何如何,闭口你们支那人怎样怎样,全是些难听至极的话。 金山一开始不敢跟日本人争竞,闷不做声地任他骂,可是这鬼子马上了瘾,话说的越来越难听……金山也是七尺汉子,岂无血性?渐渐开始有点上头了,心中怒气越来越盛,最后不可抑制,猛地把洋车一扔:老子不伺候了,你用你那两条罗圈腿自己走吧你! 说着忍痛摸出那一块钱,当啷一声扔在了车踏板上。 金山做人讲究的很,这意思是我中途不拉你了,钱我也不能收你的,这钱还你小鬼子了! 为啥要摔踏板上呢?一是抒发心中怒火,二来嘛,万一这小鬼子自恃尊贵,不肯弯腰去捡呢?那等鬼子走了金山自己捡,这趟可就没白跑。 所以他扔钱不仅仅是为了折辱对方,还藏了这么一个小心思。 但那鬼子这一下可就疯了!他一看,呵,张大胡子堂堂师长,跟自己耍耍花腔也就罢了,你一个出苦力的卑贱车夫,也敢跟我们堂堂太君撂挑子? 这鬼子的心火当时就把两老鼠眼冲的通红!他噌地站起身,摸出把手枪,二话不说,对着金山脑袋就扣了扳机。 金山死了,金山找又成了独自一个人。 金山本是个无亲无故的人,早年间一场瘟疫全家死绝,这会儿人死了,也只有几个穷朋友出面帮着料理丧事,关键时刻,黑虎会会长齐三爷站了出来。 齐三爷说金三毕竟是我们会中兄弟,又赁着我的车,这事儿我得管啊。于是他出人出钱,还算体面地料理了金山的丧事,然后包了一百大洋,带着六岁的金山找,找到了常光宝常大侠的府上。 常大侠当初得过齐老太爷的恩惠,一见齐三爷来了,十分客气,二人见过了礼,叙了几句交情,各分宾主落座,齐三爷便指着金山找道:“这孩子叫金山找,他父亲金山在教堂门口捡了他,认作儿子。如今金山被小日本儿害了,我让人打听了,害他的人叫青田猛,是黑龙会的人,只是如今不知去向。光宝兄,你是武林中极有本领、极有名望的人,因此我带这孩子来找你,希望你能收他做个儿徒,传他武艺。将来若是他有心报仇,也算是金山那苦命汉子没白养活他一场。” 说着将拿包大洋取出:“这里一百大洋,算是我替这孩子出的拜师礼,也全了我和他父亲金山宾主一场的情义。” 说罢,他微笑着看向常大侠,他知道,常大侠多半会收下这孩子。为什么呢? 原来这位常大侠常光宝,本是山东人氏,家传的戳脚翻子拳。早年间一家人闯关东到得东北,路上遇到了土匪杀人越货,他一家七口人,只逃出常光宝一个来。 常光宝那时武艺未成,来到奉天举目无亲,幸得齐三爷的父亲齐老太爷收留,给他拉了几年洋车,同时访名师、结高友,日夕苦练不辍,渐渐成就了一身惊人的艺业。 武艺大成之后,常光宝辞了工,寻遍东三省,终于在齐齐哈尔一带,打听到了当年害他全家的那个土匪杆子。 那杆子里四十多人,都是积年行恶的老匪,实力不凡,光新式快枪,就有二十多条,人人有马,实力可以说相当不凡! 但常光宝毫不畏惧,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一人一刀摸进了匪寨,厮杀半夜,竟将四十多个匪徒杀得片甲不留,一个也未曾走脱! 次日一早,他独自一人,赶着五六十匹马骡,驮着土匪的快枪、土枪,还有很多粮食财物,一路回往奉天。 这一路上那是人人瞩目,而且常光宝仗义疏财,他将那些枪支马匹,都卖给了沿途要藏枪自保的地主、商人,又把匪寨里得来的钱财和卖枪卖马的钱,大半都散给了沿途的穷人,于是乎名声大振,人还没进奉天,“金刀大侠”的美名已是妇孺皆知,奉天武术界引以为荣,十七家武馆馆主、四家镖局的总镖头一起出动,出城三十里,接这位金刀大侠入城! 常光宝是个质朴本分的人,他回到奉天,婉拒了当时东三省总督徐世昌的招揽和封赏,自己跑去找齐老太爷,声称还要给他拉车,惹得齐老太爷连连苦笑,对他道:“你常大侠如今名满北地,我要留你拉车,老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断咯。” 当时常光宝沉默了一会,说道:“总要吃饭。” 齐老太爷摇头不已,指着他道:“你一路上散掉的财物,怕是肚子再大,也够吃上几世。” 常光宝道:“那是不义之财。” 齐老太爷瞪着他不知怎么说,良久,才道:“开个馆吧,教些徒弟,世道乱了,大家学些武艺,也好不被人欺。” 常光宝想起亡父以前总嘀咕着,说要把他这一支戳脚翻子拳发扬光大,便点了点头,接受了齐老太爷半卖半送给他的一个场院,在奉天开设了一间小武馆。 按常理说,不管去哪开武馆,都难免受地头蛇的危难。学武的人就那么些,武馆开的越多,自家的饭食就越少,所以武馆师傅们对于新来者,总是持排斥的态度,你想把武馆开起来,总要先打过一轮再说。 但是常光宝却又不同,一者他在奉天待了数年,四处寻师访友,和这些各大武馆都熟,二者他这一次复仇之旅实在是太漂亮了,算是为奉天武林添了大彩,因此他要开武馆,不仅没人为难他,还处处为他扬名。 后来齐老太爷仙逝后,齐三爷当了家,家风为之一变,常光宝便和齐家少了来往,但毕竟总有份香火情在,因此齐三爷说出这一番话后,常光宝想了一想,招手将金山找唤到身前,问他道:“孩子,你知道是谁害了你父亲金山吗?” 金山找一听泪花就冒出来了,咬着牙点点头:“知道,是日本鬼青田猛。” 常光宝又道:“那你知道,青田猛是什么人吗?” 金山找看了一眼齐三爷,道:“三老爷他们说,这日本鬼是黑龙会的人。” 常光宝便道:“那我告诉你,黑龙会可是个了不得的势力,他们人多、枪多、钱多、高手多!依我看呀,青田猛既然是黑龙会的人,你这仇可难报!” 金山找听了这话,紧紧攥着两个小拳头,浑身都气得抖起来,咬牙切齿道:“难报,也要报!他杀了我爹,就算死,我也要宰了他!” 常光宝眼神一亮,一拍桌子,叫道:“好!” 他见金山找气得脸色煞白,担心他年纪小气出病来,便将他揽在怀里,为他抹背顺气,温言道:“你是个有肝胆的好孩子,以后你便是我徒弟了,你要好好学本事,学成了本事,去给你爹报仇,让那青田鬼子知道,我们中国人,不是他想欺负就能欺负的!来,叩头吧!” 金山找当即翻身跪下,当当当,实实在在给常光宝叩了三个响头,额头一下就见了血。 常光宝心疼不已,连忙见他拉起搂在怀里,一边喊人拿热水、金疮药来,一边对齐三爷道:“三爷,这孩子交给我你放心吧,姓常的这身武艺,只要他能学,我绝不藏私半点!” 这年代的武师授艺,那可不是一视同仁,给谁都教的。一般的徒弟,武师们往往随便便教些套路打发了,要学到真正的绝招、杀手,不定要经过师父多久的观察、多少的考验呢。 所以常光宝这句话,意思就是你不是说给我做儿徒弟吗?行,我应了你,他将来就是接我衣钵的弟子了。 齐三爷大喜,毕竟是他带来的孩子,常光宝一口答应传其衣钵,那说出去也见自己面子大!再说他帮手下一个车夫做到这个地步,传出去人人都要说他齐三爷仁至义尽! 齐三爷起身拎起装大洋的包裹,双手捧于常光宝:“进学堂还需束脩,这学武的消耗更大,一点薄礼,常师傅请赏脸收下。” 所谓儿徒弟,跟一般徒弟又有不同,那是做师父的养在家里,同吃同住的。将来师父老了,养老送终,都是这徒弟的事,即是儿子,也是徒弟。 这都是儿子了,自然没有学费一说,常光宝便不肯收这钱,但齐三爷一意坚持,二人推让良久,最终还是收下了。 待齐三爷走了,常光宝掂了掂手里大洋,叹道:“都道齐三爷行事霸道、仗势欺人,拜了老太爷的德行,但今日一见,道听途说毕竟不足为信,还是个体面人啊。” 只是忠厚的常光宝并不知道,这叮当响的一百大洋,人人都以为是齐三爷自己慷慨解囊,其实却是不然。 0006金山找の野望 原来金山虽只是个穷车夫,但却是奉天土著,祖上也曾有过些富贵,虽然早已败落,却留下好大一间院舍。 这也就是金山不会经营,若是换个有头脑的,或是租赁于人,或是依托着做些买卖,都足以保暖度日。 如今金山一死,他又别无个近亲,这房产按理便该归金山找继承,但齐三爷把小孩儿一阵吓唬,一会儿说这么大的院子,晚上恐怕会有鬼怪,一会儿又说斩草必定除根,那小日本儿害死你爹,必要来再害了你才安心,三言两语,骗得金山找在契约上盖了个手印儿,把这院舍换了一百大洋,用作学武的学资。 这也是为什么齐三爷不找别的武师,偏领着孩子来寻常光宝的缘故。 一来图常光宝胆气豪阔,并不怕得罪了日本人;二来就是知道他为人忠厚仁义,若答应收了徒,必会好好养着金山找,省得他长大了衣食无着,再想起这房产来。 当然这些交易并不为人所知,以致齐三爷这一回名利兼收,不少直肠汉子慕他为人仗义,宁愿赁车费用贵些,也要赁他的车去拉。他那黑虎会,也因此多了补充了不少新血,声势愈发浩大,号称东城一霸。 不过话说回来,金山好歹也算是入土为安,最挂念的儿子金山找也有了可靠归宿,也不能不说人家齐三爷会办事,刀切豆腐两面光。 自此,金山找就拜在金刀大侠常光宝名下,常光宝怜他孤苦,又爱他懂事,也是视若骨肉一般对待。 十年光阴转眼即逝,转眼就踏进了1922年。 这时,废帝溥仪退位已有十年,这十年间,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龙蛇四起,风云变幻,当初二十七师的中将师长张大胡子,已成了威震海内的东北王。 而金山找也已十六岁了,一身戳脚翻子拳练得登堂入室,带着一帮师兄弟,成日在外面好勇斗狠,口口声声要为师门扬名,在奉天武林中也算声名鹊起。 其实师门哪里用他来扬名?他师父金刀大侠常光宝这些年虽然没做什么大事,但是武艺高强,仁义朴实,在武林中地位极高。反而被他这么一通胡闹,不少人都在背后议论,说着常大侠固然了不起,可惜不大会教徒弟。 话隐约传到常光宝耳朵里,常光宝老脸羞红,但是这孩子早被他宠惯了,就是下狠手打他一顿,当时哭爹喊娘一通求饶,转过脸就笑嘻嘻来跟他卖好,惹得他哭笑不得。 后来他把自己的危难告诉了一位朋友,那朋友给他指了条道,说这少年人身怀绝艺,自然意气昂扬、事事都要出头,哪能有您这样藏锋不露的涵养?您有这份涵养,那是因为阅历的多了,他们哪行啊?不过,阅历这玩意儿,不仅仅是自己经历,若是读书读得透了,也是一种阅历。 那朋友又说,我听说呀,奉天大学的那些学生,最近正在做一件大事,就是普及文化、普及教育,并不收人一文钱!那些可都是大学生呐,要是皇上还在,都是举人、进士一流的身份,那是何等的渊博?我想着你要不去学校里问问,你这边孩子挺多,看能不能派个学生,在您这武馆里开一个小学堂,教您的徒弟,还有这左邻右里的孩子们读书?书读多了,自然明理,到了那时,您还担心他在外面惹祸吗? 常光宝一听大喜,送走了朋友,当天便去奉天大学打听这事,奉天大学的这些学生,也有听过他名字和故事的,一听金刀大侠有求于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抢着去,最后争执不下,干脆站一排让常光宝自己选。 常光宝看了看这些学生的年龄,比自己徒弟大出也有限,连长胡子的都没有,不由心想:我那些徒弟尤其是金山找,是个心高气傲不肯服人的犟种,这些学生们都手无缚鸡之力,要做他先生、教导他,他哪里肯服呢? 于是他灵机一动,选了个看着性情温柔的女先生,就是眉眼弯弯的许曼然。 但许曼然这个人,温柔是真的温柔,说话的语气都软软的,说不出的悦耳好听。但这女子骨子里其实颇为刚烈,教金山找他们的,也都是些家国大义的内容,还不时和他们说些列强又在哪里压迫欺辱国人的新闻时事,说到动容处,每每悲慨落泪,教导他们要努力学习,长大了才能报效国家,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常光宝因此很是佩服这个女孩儿,常常在背后对徒弟说,你们许先生,那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她教你们的,你们都要牢牢记住。 十六年来点点滴滴,凡是金山找记得的、知道的,如今都被宁扬悉数继承。 现在他算是明白,北神湖畔想起无数前生、被准提师父一声“你就是你”喝醒的经历,有多宝贵了。 要不然现在,他也许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宁扬,还是金山找了。 许曼然还在用柔美的声音,阐述着汪精卫这首断头诗,宁扬打叠精神,做认真听讲状,脑袋里却开始思考:满足那生灵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大概只有做到这样,我才能脱离这世界,回归本来躯壳——嗯,金山找这小子的渴望是什么呢? 为父报仇? 别看金山找现在一副中二少年的样子,天天寻衅滋事,但宁扬知道,他对养父的死,始终记在心中,只是这几年来,那青田猛一直未曾在奉天现身,所以金山找已经开始暗暗留意黑龙会。 还有什么?为本门扬名? 的确,在金山找看来,自家师父名声虽盛,但因为这些年鲜少出手的缘故,世人更多的还是佩服的品行,说起武艺来,至多说句“常大侠的戳脚功夫,那也算奉天一绝。” 奉天一绝? 奉天才多大?东北又是多大?整个中华又是多大? 在金山找的心目中,自己师父的武艺至少也是中华一绝,全国本事比自己师父大的武者,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 可惜师父这人低调温和,愣是被那干有眼无珠的家伙小看了,不过不要紧,还有自己嘛!自己蒙师父养大、待若亲子,又传授了这一身的绝艺,怎么也要为师父争这个光彩。 金山找听人说起过,中华武林之菁华,北在天津、北平,南在佛山、广州,这几个地方,等他趟平了东三省,就要去一一领教。 可惜,南北武林的至尊人物,北方的虎头少保天下第一手孙禄堂,南方的虎鹤双形佛山无影腿黄飞鸿,如今都已六十多岁,垂垂老朽,胜之不武。若不然,自己有朝一日去打败了他两,那还不威震南北?师父所传的戳脚翻子拳,也自然是天下第一绝学! 不过想必他们也都有传人弟子,自己打不了老的,去打赢了他们撑门立户的弟子,也照样能够证明。 为父报仇,为师父争天下第一,这两个念头,就是金山找内心深处的渴望。 了解了金山找的愿望,宁扬不由一头冷汗—— 报仇也就算了,还有个天下第一啊,这哪里是什么渴望?套句鬼子话,分明是《金山找の野望》! 0007 难度爆表 啥叫野望呢? 日语的解释,就是不合身份的、离谱的愿望。 得益于网文的科普,宁扬对民国武林的历史,倒不算一无所知。 因为正是在这个年代,武术有了一个新的称谓:国术。 内忧外患,乱世恩仇,这些外力、内力,最终形成了一个合力,将国术推到一个后无来者的巅峰。 正是在这个年代,孙禄堂、黄飞鸿们一次次大显神威,振奋着四亿民众胸膛里仅存不多的民族荣誉感。 也是在这个年代,国术高手层出不穷,不说已经仙逝的太极宗师杨露禅、八卦宗师董海川、形意宗师郭云深、刀法宗师王五、单刀李李存义、还有广东十虎等人,也不说年过花甲的孙禄堂、黄飞鸿,还在当打之年的,便有铁脚佛尚云翔、长江大侠杜心五、北霸天唐维禄、玉面虎韩慕侠、神力千斤王王子平、疯魔薛颠等人,以及后起之秀的自然宗师万籁声、海灯法师范无病、咏春宗师叶问等。 这年头的人存血性、重声名,动辄就是生死相搏,就看着这些名字,再想想天下第一四个字,宁扬就觉得牙疼。 还想要天下第一……你好歹让我穿成个叶问啊! 叶问? 想起这个名字,宁扬心中蓦然一震——卧槽,我想起金山找是谁了! 不就是那个樊少皇扮演的,拎把大砍刀带几个小弟跑去佛山立棍,被叶问一顿鸡毛掸子教做人的那家伙嘛。 后来当了强盗,耳朵都被打懵逼了,再后来,去香港当卖鱼佬,看见洪拳大佬洪震南立马吓成小舔狗…… 就你这货,天下第一? 宁扬心中一阵悲桑——仅仅是天下第一就算了,大不了我也去拜名师、访高友,什么形意拳啊八极刀啊都装备上,拼一把试试 毕竟这具身体的学武天赋应该不差,虽然没打过叶问,但是也算是平趟佛山武馆街的狠角色。 如果叶问算作一流高手的话,那这位金山找,怎么也是二流上乘的人物吧? 但要做天下第一,对手不仅仅是叶问啊!这时代可不是电影中那么点子大,除了佛山就香港。再说叶问虽然猛,打个英国拳手龙卷风就费老鼻子劲了,后来对上泰森更是未沾丝毫优势……而那些孙禄堂、杜心五之流,谁不是那“西方大力士”“西方格斗大师”当小饼干吃的狠角色? 更关键的是,金山找的渴望还不单纯是天下第一,而是要通过天下第一的成就,让戳脚翻子拳成为天下第一绝艺! 人家太极安天下、八极定乾坤、形意八卦掌、咏春小念头……你这听着就不怎么厉害的戳脚翻子拳,还没褚老板三皇炮捶拳威风呢,对付那些这宗师那大侠,就感觉就跟茅十八发誓要用五虎断门刀干翻陈近南,从此让五虎断门刀代替九阴真经一般。 这个难度,稍微有点爆表啊。 “金山找!” 一声娇咤,让双眼发直的宁扬瞬间回过神:“啊,是!” 啪的一个起立,哐一下,将课桌撞出老远,桌上的纸笔洒落一地。 看着这素来桀骜的大男孩儿此刻狼狈模样,许曼然没忍住,哧地一声笑,但立刻便忍住笑意,板下脸来,故作威严道:“又走神了?” “呃,是,走神了。” “嗯?”见对方走神了还这么理直气壮?许曼然立刻瞪起了眼。 可惜一点也不凶——宁扬腹诽。 但嘴上却说道:“刚才听先生说这首诗,不由让我想到了很多很多,一下不小心就走神了。” “哦?” 难道不是想着什么时候下课吗?许曼然倒有些意外,却不肯就此相信,下巴一翘:“那你说说,你想到了什么?”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课桌已经撞开了,宁扬干脆几步走到黑板前,点着板书,念了两句,又道:“这两句诗悲慨激昂,不由让我想起一篇文章来,叫做《少年中国说》。” 许曼然顿时惊讶了:“你知道《少年中国说》?” “嗯。”宁扬肯定的点点头:“我上次在街上,听见一个大学生在朗读这篇文章,我觉得写得特别好,便记了下来。” 这年月的大学生,大都有天下为己任的胸怀,在公众场合朗诵那些激昂、进步的文章、诗篇,或是演讲,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许曼然听了也未怀疑,反而激起了好奇来,正要开口,却听一个少年揭发道:“师兄你尽吹牛,你哪天上街我们不跟着你?何时听人读什么少年说、中国说了?” 宁扬瞅了这小子一眼,是自己一个叫王泽的师弟,心里翻开小本儿给他记了一笔,哈哈一笑,摇头道:“所以为什么你是师弟我是师兄呢?这就是差距懂不懂?你们在街上,就知道看哪里东西好吃、哪个姑娘好看,就算有人读那最最好的文章,你们也是当做耳旁风,听完就忘得干净!” 听到“哪个姑娘好看”,许曼然脸色红了红,她一向以先生自诩,把金山找等人都视作学生,直到这时才恍然惊觉,其实这些学生里有几个着实不小了,最大的金山找,比自己也不过小了两三岁。 金山找功夫练得好,性格也霸气,要搁平时,这叫王泽的少年岂敢同他争竞? 可是现在许先生站在这里呢! 王泽也十五岁了,少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那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更何况许曼然身姿样貌、气质谈吐,无不出类拔萃,被她弯弯的眼睛一扫,王泽顿时胆气横生,叫嚣道:“这和师兄师弟有啥关系?当师兄是因为你入门早,可不是为了别的。哼,说我们?师兄你不也一样,就知关心哪里好吃、哪个好看,哦,最多多一点,就是今天要去跟谁打架!” 王泽这话其实也藏了心思,按他心想,许先生乃是奉大的学生,又如同画里走出的人儿那般温柔典雅,肯定不喜欢粗鲁武夫,自己虽然个头不如师兄、长相也略逊一筹,但,自己至少比他斯文啊! 让我王泽,揭露你这武夫每天打架的恶习吧! 他偷偷扫了许曼然一眼,果然见对方嘴巴都张圆了,很惊诧的样子,惊呼道:“哎呀,我说你怎么经常鼻青脸肿,还以为是你师父揍你,没想到是你去跟人家打架!” 王泽大喜,哈哈哈,师兄,叫你天天拍我脑袋,啊哈哈哈哈,你在许先生的心目中,已经是一个粗鲁打架的坏小子啦! 嘴咧着还没合上呢,便听见许曼然的声音转成了惊喜:“嗯,对了对了,你是练武功的,肯定很会打架!那金山找,你能不能也帮我去打一架?” ??? 喀嚓一声,王泽听见了自己心脏发出碎裂的声响,怎么会?这一定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吧?这么温柔的许先生,也会找人去打架? 他连忙挽救:“许先生,那个,我去帮你打架,你说打谁!” 不料许曼然撇撇嘴,不屑地扫了他一眼:“你不行,你这么瘦,回头被人揍了我还得花钱带你看大夫。” !!! 喀嚓喀嚓喀嚓……心碎成满地残渣的王泽呆在当场,脸都绿了,那比苦胆还苦了几分…… “金山找,行不行啊?”许曼然追问道。 0008 天才金山找 “行——”两大眼珠子一扫王泽,宁扬大声答道。 小样儿,跟我面前玩儿花样?光颜值就压死你你信不信? 大长脸小细眼,瞅着长得跟小沈阳儿似的,这里还不叫沈阳呢现在叫奉天! 金山找可是樊少皇演的,少少也算是浓眉大眼,人年轻时也是小生出道,虽然比不上伟仔华仔摄影大师这些大帅哥,但碾压小沈阳不跟玩儿似地? 对了,有空得找个镜子照照,看看我这张脸是不是版权属于樊少皇…… “那就这么说定了!”许曼然喜滋滋说道,神情很是雀跃,和平时温柔模样大不相同。 小·王泽·沈阳儿大为吃惊,这还是我认识的许·奉大才女·曼然先生吗? 宁扬摇头一笑,小伙儿还是太年轻,不知道“所有才女都有个当压寨夫人的梦想”这颠扑不破的真理吗? “咳咳!”大概是觉得自己人设有些崩塌,许曼然轻轻咳嗽一声,恢复了平时温柔淡雅的模样。 “许先生!”王泽不甘就此出局,做最后挣扎:“您还没批评我师兄吹牛呢!他这两只耳朵,哪里是听文章的耳朵?那什么少年说什么的,他肯定是在吹牛。” 许曼然将脸转向宁扬:“对,不能被你糊弄过去,来,你说说,为什么兆铭先生这首诗,会让你想到《少年中国说》?” 这房间的窗子,用的是便宜的毛玻璃,透光性能不大好,房间里的光线并不明亮,但是许曼然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却仿佛四月的春光一般,充满了明媚的光泽。 宁扬不禁微微一笑,仿佛真的回到了十六七岁的年华,同班上漂亮的女学霸讨论题目,心情轻快而雀跃。 这不是什么喜欢或者爱,是美好的女人在美好的年纪里,特有的一种光环,如果要给这光环命名,大概可以叫做:青春的感染。 定了定神,宁扬朗声道:“那篇文章好长,而且还是文言文,我也记不得许多。” “啊哈……”王泽刚笑出声,宁扬的声音已经响彻房间:“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抑扬顿挫,字字铿锵。 虽然这嗓音因为变声期的缘故,谈不上什么浑厚更加不算悦耳,但少年人的嗓音所独有的昂扬之气,却和所念词句的意象形成强烈共鸣。 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宁扬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先生,我就记了最后这几句。” “鹅鹅鹅鹅……”没有人理会王泽割断了气管般的古怪声响,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看向宁扬。 “哇!大师兄好厉害啊!又能吃、又会念诗!”年方八岁的小师弟真诚地赞美道。 “是啊,我虽然听不懂,但是我觉得,我好想打一架啊!”一个十二岁的师弟更是干脆跳起身来,嚯嚯哈哈比划了几招——这孩子只能用他最习惯的方式,表达什么叫“热血沸腾”。 “先生,大师兄念得是什么啊?教我们好不好?”有的孩子急切地看向许曼然,虽然宁扬所诵读的句子,他绝大多数都没听懂,但是他还是本能地感受到了文辞之妙、韵律之美,甚至前所未有地激发出学习文化的热情。 许曼然妙目晶莹,眨也不眨地看向宁扬。 身为一个内心激昂,被常大侠誉为“不让须眉”的奉大才女,她所感受到的震动,远远大于在场任何一人。 房间光线黯淡,但是此刻的宁扬,却是光芒照人。 “先生、先生!”八岁小师弟忍不住拉着许曼然的手晃动了起来。 “啊?啊?”许曼然如梦方醒:“怎么了?” “先生,大师兄念的诗,你教我们好不好?”小师弟恳求道。 “啊,好!当然好!不过啊,那可不是诗……” 许曼然仿佛在掩饰什么一般,急切地回过身,刷刷擦去了黑板上的诗,一字一句,让少年中国说这最后的一段华彩,绽放在这做工有些粗陋的小黑板上。 因为情绪的激动,粉笔都断了两次。 八十个字,几乎写满了黑板。 写完,她回过神,抿了抿嘴唇,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翘起大拇指,冲着宁扬道:“金山找,你是一个天才!” 听人朗读一遍,便将最精彩的一段一字不差的记下来,更难得的是读得合辙押韵,就像一个真正胸怀天下的读书人一般!如果换了别人,她定要质疑是以前看过、甚至特意背诵的,但是金山找是什么文化水平,她却是心知肚明。 教了他们这么一段时间,如果考一考谁会写的字多,金山找唯一有把握战胜的,大概就是八岁小师弟了。 因此她毫不怀疑其中有诈的可能。 “我差一点就错过了这个天才啊!” 她在毫不吝啬的夸奖金山找的同时,又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 当然,她所谓的错过,是指发掘、栽培。 发掘那些天才般的学生,悉心栽培他们成长,让他们绽放出天才应有的光芒——这不就是为人师者与生俱来的责任吗? 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么想的。 当然,方才那一刹那,因为巨大的惊喜,而一闪而过的某些悸动,已经被她刻意地选择了无视之…… “谢谢先生夸奖。”宁扬笑得仿佛有些害羞。 认为我是天才了吧?这就好,后面我要是进步“快一点”,你也不会惊讶了,我是天才嘛!不然以这种学习进度,浪费我多少时间得? 师生二人四目相对,各怀心思,笑容同样带着一丝羞涩。 只不过一个并不知道自己笑得那么害羞,另一个,则是老司机装新手,慌乱都是假象,内心稳如老狗。 剩下的时间,许曼然开始讲解少年中国说这一段的生字和含义,并顺势背诵了全文……以往十一点的下课时间,也不知不觉就拖到了十二点半——她下意识地想要抓紧时间,多教大家、尤其是金山找一些。 因为大学的课程也很紧,等寒假放完,她就只能利用周日,一周一次地带他们上课了。 直到一口气讲完少年中国说,她才感觉到自己已经口干舌燥,嗓子眼像藏了朵小火苗一般火辣辣的。 “好了,我们今天就到这里。”温柔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许曼然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摸了摸不舒服的喉咙,说道:“黑板我不擦,下午和晚上有时间,你们多加温习,我要看谁明天能背给我听!” “先生辛苦。”大家兵兵乓乓地站起身,一齐鞠躬:“先生再见。” 门帘一掀,探进来常光宝笑呵呵一张脸,刚才宁扬诵读,他在窗外也听见了,心里简直美得不行,觉得这小子这可算是开窍了啊,看来自己给他们找个先生来学文化,果然是英明至极! 看向许曼然,也便多了几分感激:“许先生辛苦了,饭做好了,许先生一起吃顿便饭,如何?” 霜打茄子一般的王泽,小眼珠一转,想起大师兄吃饭时野猪啃槽一般的吃相,顿时满血复活,热情洋溢地帮腔道:“是啊,先生教了我们这么久,还没留先生用过饭呢,今天都这么迟了,先生就留下一起吃吧?” “是啊,先生一起吃吧。”其他学生也纷纷叫道。 “这……”因为是义务教学,所以奉大的学子们才约好了,课上到十一点结束,不吃人家饭,不给人家添负担。但是见到面前一张张真诚、恳切的面孔,许曼然倒是盛情难却了,想了片刻,终于点了点螓首:“那好吧,给大家添麻烦了。” “欧!”学生们齐声欢呼。 就算是八岁小师弟,也知道跟这么好看的先生一起吃饭很开心啊! 0009 师娘给力 把几张书桌拼在一起,大家团团而坐,热乎乎的饭菜一端上来,教室就变成了食堂。 常光宝的媳妇儿武红梅担纲主厨,今天算是拿出了本事,实实在在烧了三大盆菜,端上桌来,大小少年们齐声欢呼——这菜可比平日里要硬多了!没看八岁小师弟都开始使劲揉眼睛了,那是以为自己这在做梦呢。 与平时相比,不仅酸菜粉条里多了猪肉,雪里蕻中多了肉丝、毛豆,另一盆土豆炖大鹅更加是意外之喜,而且师娘烧菜时显然使足了油,土豆和鹅肉双双泛着金黄的色泽,香气扑鼻,看一眼都觉得解馋。 就连朴素无华的白脸高粱今天都提高了待遇,有豇豆陪伴,变成了热热闹闹的豆干饭,八岁小师弟自觉去盛饭,给每个人都盛了堆尖一碗。 宁扬心里明白,这都是冲着许曼然的面子,特意准备的。 “呀,这么丰盛呀。”许曼然也有些吃惊,她倒没想到是自己面子大,只是单纯为这丰盛的一餐而赞叹。 让许曼然坐主座,许曼然怎么也不肯,推来推去,最后还是常光宝和武红梅居中坐了,许曼然才肯坐下,剩下少年们各有座次,身为大师兄,宁扬当仁不让地坐在了许曼然的身边。 学武的人规矩大,虽然馋急了,少年们还是规规矩矩坐直身体,等师父先动筷子。 常光宝憨厚地笑着,招呼许曼然道:“许先生,家常便饭,招呼不周,您就当自己家里,或者当你们大学的食堂也行,千万要吃好、吃饱!” 说着先拣了一大块鹅肉给许曼然,又给武红梅拣了一块,自己也捡了一块土豆在碗里,说声:“都吃吧。”那些少年们就像听见了发令枪的运动员,呼啦一下就撒开了欢。 这好饭好菜,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啊! 王泽本指望看大师兄贪吃出丑的,却没料到是这般好菜,早把先前念头忘到了九霄云外,和师兄弟们争抢着,塞着满口的菜,一边嚼一边野猪般哼哼。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加上练武消耗大,几个十三四五的少年,那真是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这一通吃! 反而是平素吃相最恶的大师兄,今日倒是难得斯文起来。 虽然这身体本身的胃口大得很,但作为宁扬来说,跟这时代的人比起来,什么美味没见识过?根本谈不上馋,拣菜吃饭,细嚼慢咽,被一群饿鬼投胎般的师弟们一反衬,那真是格外斯文。 许曼然看在眼里,倍觉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一边吃饭,一边忍不住有一眼、没一眼地偷偷睃巡过去。 许曼然吃东西自然也是秀气文雅,偶尔说话,也要把口里食物全部咽下,才肯开口。旁边武红梅看在眼里,喜欢不尽,直赞道:“这才是大户人家小姐的模样呢。” 忍不住又看金山找,再看许曼然,虽然金山找小上几岁,但他生得骨骼粗大,比一般同龄孩子要健壮得多,许曼然又是个秀气的,单从面相上看,倒是差不多年齿的模样。 再看两人吃东西都是斯斯文文,坐在一起格外显得般配,武红梅眼神就渐渐丰富起来了,心中暗喜道:“看来金子这孩子真是开窍了,在大姑娘面前知道收敛了,也难怪,这许姑娘长得也太好了,老娘要是个年轻后生,看了她也拔不出眼来,唉,就不知道人家大学生,能不能看上他个练武的,我这当师娘的,可得帮他!” 心里转着念头,便假做随意的开了腔:“许先生啊,你一个文文秀秀的大姑娘,天天来教这些皮猴子读书明理,可真是辛苦你了。” 许曼然连忙咽了食物,微笑道:“不辛苦不辛苦!如今国家要振兴,总要靠我们这些年轻人,他们越有长进,国家民族将来就越有希望。” “啧啧啧!我家老常说什么来着?就说许先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果然如此,要是换了我们这等无知妇人,哪里说得出这些有道理的话来。” 武红梅赞叹道,随即又对金山找道:“金子,能认识许姑娘这样天仙般的人儿,那可是你的福气,知道吗?以后许姑娘说的话啊,你都要听她的,要顺着她,将来自有你的好处,明白吗?” 她说的是许姑娘而不是许先生,话又故意说得含含糊糊,其中意味,许曼然听懂了一两分,便不由得低头红了脸。宁扬自是瞬间秒懂,眨了眨眼,心想我这师娘还真给力啊,真够疼徒弟的,也真敢给徒弟打算! 要知道这年月,一般人家的闺女,识几个字儿算好的了,能上到大学的,家庭条件绝对不会简单。金山找孤儿一个,虽然会些武艺,在那些上流人物看来,也不过是社会底层一个粗人,跟许曼然的距离,何止云泥? 这道理当然不止宁扬明白,他师父常光宝久历世情,自然更加懂得其中道理。见自己老婆胡乱拉郎配,心想这可不能由得这老娘们儿胡来,我给这帮皮猴请个先生容易吗?女儿家脸又嫩,再给吓跑了,我难道还有脸去奉天大学,让他们再换个人来? 当下将筷子头往桌上一顿,斜睨道:“你这老娘们儿尽会胡嚼舌头,这许先生乃是金子他们的先生,金子他们当然要尊她敬她、听她教诲!这就跟对我一样。他们怎么对我这师父,就要怎么对许先生!哼,你这些话,家里说说便罢了,若是传出去,人家还道我姓常的不会教导徒弟,连尊师重道都不懂!” 武红梅心想你家这徒弟被你惯得要上天,成日打得奉天城鸡飞狗跳,你以为谁还当你会教导徒弟怎地?但她不愿当着徒弟们的面跟丈夫争竞,只是狠狠白了他一眼。 许曼然绯红的小脸也顿时一白,强笑道:“常大侠,看您说的,金山找他们都是极好的学生,平时对我也最尊重不过……” 这神情的变幻,瞬间被武红梅看在眼里,她顿时心情大好,心想哎嗨,老东西你自己看看,这可不是老娘拉郎配,我看呐,这许姑娘自己也有点动了春心了。忍不住扫了一眼金山找,看他规矩斯文地吃着饭,和平时吃得满脸饭菜的死样子大不相同,不由暗暗高兴:金子倒是个上得了台盘的,我要第一次见他这么吃饭,也觉想不到这小子平日就是个活混蛋! “许先生说的对,这些小子都是好样的。”武红梅笑眯眯给许曼然拣了块肉:“毕竟都是他常大侠言传身教带出来的,尤其是金山找这大徒弟,六岁就跟着我们过,受他师父熏陶啊,这品行、为人,那都是再正派不过的了。” 常光宝还想说话,被老婆杏眼一横: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啊!他准确的接收到眼神中的讯息,当下果断从心,闷声吃饭——他两人是老夫少妻,武红梅又是豪放不让须眉的性子,虽然在外人面前会给足丈夫体面,但真正论起来,两口子里占着上风的,还是媳妇儿。 菜丰饭多,架不住这些小子们放开肚量,人人深不可测。等许曼然吃完了一碗饭,三盆菜也见了底。 武红梅生怕对方没吃饱,一拍腿道:“唷,我还有个好菜忘了上,这就上去。”便要起身。 许曼然连忙拉住了她,她心知忘了是借口,这位豪爽的大姐指定是怕自己没吃好,要去现做。口中道:“大姐别忙活了,我都吃撑了快。” 武红梅还有些不信:“你才吃了一碗饭,哪里就吃撑了?” 许曼然还待解释,宁扬在旁边帮腔道:“师娘,许先生是读书人,食量可不像咱们这些练武的,那么大一碗饭,许先生怕是碍着您二老面子才硬吃完的,搁平时,估计够她吃两顿了。” “三顿都够了。”许曼然连忙纠正。 就是嘛,人家一个女孩纸,难道要显得人家很能吃嘛? “真的?”武红梅兀自有些不信,振振有词道:“我做闺女时候,这样的碗少说也得两碗才打底。你师父他可就是见我能吃才娶我的,他说这能吃是福,能吃证明身体好……” “……” 许曼然和宁扬双双无言,相顾苦笑。 0010 少女情怀 吃完了饭,常光宝和许曼然客套两句,顾自出门遛弯儿消食去了。 许曼然还欲帮着收拾碗筷,却被武红梅急急拦住:“哟,您这手那是拿笔杆子的,可不敢让你做这粗活!这样……”她眼珠一转,道:“最近听说张大帅要挥师南下,不少兵头来了奉天,市面上可有点儿不太平,你先歇一会儿,等会儿叫个学生送你回家……” 吃得满脸油光的王泽这会儿回过神来了,连忙挺身而出:“师娘,我送许先生回学校。”被武红梅一巴掌拍后脑上:“你送个屁你送,你师父教你那招卧身脚练熟了吗?没熟滚去练去。” 王泽苦着脸悻悻然走了。 “我想想让谁送你呢?”武红梅直接装作没听见许曼然说“我自己走就行”,眼珠子转着在那儿假装思考。 宁扬心想您这演技真的是烂过后世小鲜肉啊,实在觉得辣眼睛,站起身道:“师娘,我来送许先生就好。” “对啊!”武红梅继续尬眼,一拍巴掌:“可不就该你送吗?你是大师兄,外面人面也都熟,就你啦!” 说着重重一拍宁扬肩膀,收拾了碗筷出去了。 吃饱喝足,这些小子都有使不完的精力,眼见师傅师娘都走了,一起涌出外面打闹去了,房里宁扬和许曼然把桌椅归置了一下,面面相觑,顿时陷入了沉默。 “呃。”许曼然脸色微红,低声道:“你记得好好温习,那个,我要回家了。” 说了回家,脚下却是没动。 宁扬慢腾腾道:“呃,师娘说要我送你来着……” 心想你再推辞一下,我就顺势下台阶答应不送你了。他毕竟是有“任务”在身的,巴不得有时间多练练功夫去。 毕竟,后世的中国男人对武术的向往,那是铭刻骨髓的,就算武术被一次次打假、揭穿,失望之余,这向往也未曾真正消弭…… 不料许曼然轻声道:“嗯,那就送吧,正好还有事和你说。” 宁扬微微诧异,看过去,许曼然已将脸扭向了别处,假装在看天色,但是她的情绪,却被红彤彤的耳朵出卖地一干二净。 心脏剧烈的跳了两下,宁扬伸手摸了摸心口:嗯,看来是这具身体想答应。 “走吧,这会儿正好不冷。”宁扬微笑,率先向门口走去。 掀开门帘,无风无雪,日光明亮,在冬季而言,倒是难得的好天气。 常光宝的这间武馆还挺宽绰,大大小小七八间屋舍,还有个六七百平的场院,院子里黄土扑地,一角放着些石锁、石担、沙袋、木人等练习器械。 这地方有些偏僻,周围尽是菜地,道路曲折狭窄,这种晴天还好,逢上雪雨,出门都困难。 顺着菜地走了一二里,才算走到了大路上,道路平坦起来,两边也渐渐有了些热闹的气象。 “许先生家,是住在四平街吧?”见许曼然一路上也不吭声,宁扬只得先开口。 “是啊。”许曼然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金山找这些小子跟踪过你啊。 宁扬其实觉得挺有趣,他小学时也跟踪过喜欢的女生,想知道人家家在哪里,他的时代和金山找相隔近百年,但行径倒是差不多。 “有一次经过四平街,远远看见了许先生进了一条胡同。”宁扬自然不会说出跟踪之事。 “嗯,其实我家祖宅是在城外的,进城要二十多里地呢。不过我爸爸在四平街上有生意,为了方便,便在那里置了房子,如今我们一家人都住在那里,祖宅反而回去的少了,也就是逢年过节,才会回去祭祖。” 许曼然叽叽咯咯说道。 四平街算是这时奉天城最热闹的所在之一了,街道很长,两旁店铺林立,无论饭店酒家,南北货品,还是各国的时髦玩意,基本都能找到。 “对了,金山找,现在又不上课,你能不能不喊我先生啊?” 许曼然忽然道。 “那我喊你什么呢?曼然姐?”宁扬笑嘻嘻道。 “不要不要。”许曼然连忙摇手,“姐啊妹的,听着怪怪的……那什么,爸爸妈妈,还有要好的女同学,都叫我小曼的,你你你,也喊我小曼好了。” 说话间看也不看金山找,仿佛被街景吸引了目光。 “嗯……好,小曼,那我以后就这么喊你了。” 察觉到许曼然萌动的少女情怀,宁扬倒反而有些收敛了。 他习惯了后世的男女关系,并不介意和欣赏的异性开个玩笑、甚至产生一点自然而然的小暧昧,但却忽略了时代的差异对人们三观的影响。 其实这年代的女孩儿,尤其是受了新式教育的这一批,有的时候是很主动甚至可称为大胆的,女追男的现象比比皆是,不少名人的爱情,都是女方先开了头。 她们心里往往怀着对罗曼蒂克的渴慕,情怀如诗如梦,有时候甚至无需言语,只是相互会心一笑,便是一场浪漫爱情的开启。 但是有别于后世那些同样自我、个性的女孩的是,这年代的女孩,可能会大胆的赞美爱情、追求爱情,但是本身对爱情的态度,却又是十分庄重的。忠诚、贞洁、从一而终,这些在后来渐渐被妖魔化的美德,依然广泛的存在于她们心中。 也因此,这个年代也是一个让渣男们如鱼得水的年代。 不像以后,男渣女也渣,你渣我也渣,不知多少恋爱,都已和爱无关,而成了一场荷尔蒙的表演,还有道行深浅的较量。 嗐,不说也罢。 “那,我叫你什么呢?你叫我小曼,我叫你金山找,这显得有点奇怪。”许曼然眨了眨眼,轻声说道。 宁扬不由自主地抓了抓头发,为难道:“那师父师娘是叫我金子的,但其实我觉得挺土的……要不你叫我小金好了。” “小金,小金。”许曼然轻轻念了两声,点点头:“好吧,小金。那我问你小金,小金你之前说要帮我打架的,算数不算数啊小金?” 宁扬翻了个白眼,您这叫着新鲜是吧?用得着每句话都带着吗? “算!我金山找一言九鼎的嘛。你说,打谁?” 宁扬偷偷想了想,觉得这女子对自己态度上的改变,貌似是自己背诵少年中国说开始的,看来他喜欢的是那种慷慨激昂、有才气的男生,也不奇怪,她自己就有这个倾向。 所以他特意摆出了一副蛮野些的态度,应该更接近金山找本来面目。 “太好了!”许曼然雀跃道:“哼,我要你帮我打的人,就是……” 0011 我欲为侠 “就是他?” 宁扬伸出手,遥指某人道。 二人走了几里路,又坐了几站电车,一个钟点不到,这时已抵达了四平街。 四平街上琳琅满目的招牌是一大亮点。 这里也不知怎么形成的这种商业文化,但凡有点实力的店家,便在门口竖起一根天线杆一般的柱子,这些柱子或圆或方,一人粗细,矮的不下四五米,高的更是能达十几米。 柱子顶端制作精美,或立着狮子、或顶着宝珠、或坐着菩萨,种种形象不一而足,有些还横装着长短不一的装饰条,花纹图案极尽华美,上面攀缠些龙凤麒麟之类的吉祥物。然后顺着柱子,竖写着店铺的经营范围、所卖货品等。 譬如有根柱子上,自上而下写着:兴顺丝房专办苏杭绫罗绸缎布葛纱绢平金纹绣文武官服。红柱金字,一个字足有笆斗大小,您想这柱子得多高吧。 宁扬这会儿就和许曼然借一根招牌柱子遮掩着身形,瞅着斜对面一家卖洋货的商行,宁扬指的人,正站在商行门口抽烟。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长得还不错,穿一身考究的洋装,披着件貂皮的大衣,带着金丝眼镜,眉眼间流露出几分阴鹫。 “对对对!”许曼然紧张的声音都变了:“就是这个坏人!” 宁扬侧着头想了想,看向许曼然:“我能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打他吗?” “因为……”许曼然顿时愤然起来,可刚说了两个字,便闭住了嘴,看样子有些难以启齿,连眼圈都红了。 宁扬瞬间误会:“他……这王八蛋欺负了你?” 话一出口,脸上神情顿时肃然,感觉一股无名火开始往上涌。 许曼然先是被他的凶模样吓了一跳,但一想他说的话,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变这么凶,顿时间,心里有甜甜的滋味涌上来。 但是这种事儿可不敢被他误会,因此开心的同时,许曼然把手都摇出了幻影:“没有没有没有,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嗯,那我告诉你吧……” 她有些难以启齿,咬了半天嘴唇,才缓缓说:“这个坏人……欺负了珍儿的妹妹——珍儿是我家的工人,然后前些天,她妹妹跳河死了,仵作验了尸体,说是有孕在身。” 这里面涉及男女之事,因此许曼然又害羞又难过,眼圈更加红了:“珍儿的妹妹原先在他家做工的,后来好多人都说珍儿妹妹不知道检点,活该。但珍儿跟我说过,最开始,是那个坏人用了迷魂药,后来他又说会娶了珍儿妹妹,但前些天,他父母给他说了亲事,珍儿妹妹便偷偷去质问他,不是说会娶她吗?结果这个坏人……” 说到这里,许曼然有些哽咽了:“他竟说,珍儿的妹妹是个贱女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还打了她。珍儿妹妹一时气蒙了心,出门就跳了河……他甚至派人去珍儿家,问珍儿的父母要赔偿,说是她家女儿不检点,败坏了他们唐家的门风,影响了他家的风水,日日吵闹打砸,逼得珍儿的父母差点上吊,最后珍儿没办法,和我妈妈借了200块钱,赔给了他……我妈后来跟我说,这姓唐的做的缺德事还有很多很多……我求我爸爸为珍儿家出头,但是爸爸却骂我幼稚,说我上学上傻了……” 估计给老爸骂的有点委屈,这会儿想起,还哭得说不出话来。 真是一个毫无新意的故事啊。 宁扬听完了,一时没有吭声。 他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去问:为什么不报警啊?为什么不告他啊?这些废话。这种事情别说这个混乱的年月,就是后世,也未必就能讨回个公道来。 后世所见所睹,令人气愤、齿冷的事情,何尝不多? 但除了在网上骂几声、诅咒几句,还能怎样呢? 那些人也不会掉一块肉、少一毛钱。 宁扬甚至曾幻想过:如果美国电影里那些超级英雄,那些超能力,真的存在于现实就好了。虽然侠以武犯禁,但在这个世界,有的时候真的需要侠客的存在。 如果后世都需要侠客,那这个年代,应该更加需要吧。 于是,他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此人该死。” 下药搞姑娘也就罢了,而且他又没见过珍儿和她妹妹,自不会轻信一面之辞,万一是女孩儿自己心怀高富帅主动送上门呢? 不过不管怎样,死了人还去人家家里逼索赔款,真的是有点过分啊。 宁扬远远盯着姓唐的,冷冷一笑,眸子里生出了冷冷的杀气。 “你就好好站在这儿看着,不过,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连那个珍儿也不要说,好吗?” 宁扬温言道,见许曼然哭得厉害,脑袋一抽,给她擦去了泪水。 他是用手直接擦的…… 具体动作是,双手抬起,自下而上捧住姑娘的脸,大拇指一抹,擦去了眼泪。 “糟糕!”这个动作刚做完宁扬心中就暗叫一声! 这动作放在后世,都是个典型的亲密性的动作,何况这时代? “对不起对不起……”他忙不迭解释:“我那个……手滑了……” “噗嗤。” 许曼然其实是要生气的,虽然她不知怎么,忽然看对方无比顺眼,好感度蹭蹭增加,甚至主动要求两人换了称呼……但这并不意味着宁扬就能对她为所欲为啊。 你要是递块手帕也就算了,直接伸手摸脸,这个动作对于许曼然来说,侵犯性太明显了!可是还没来及斥责,对方已经开始惊慌失措的道歉了,甚至连“手滑了”这种不知所谓的理由都说了出来,明显大脑已经不能自主了。 因此本该生气的她,由于觉得宁扬的表情太过滑稽,居然笑了出来。 啊啊啊! 许曼然一笑出声就开始后悔甚至抓狂了——我这时候怎么能笑?完了,我要被误会了吧!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不检点的人? 她立刻捂住嘴,涨红着脸,泪汪汪的眼睛凶巴巴地瞪了宁阳一眼,扭头就跑。 “喂……”宁扬本想拉住他,腿刚一迈,就及时止住了。 这年头年轻男女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可不是好玩儿的,更何况这还算是人家家门口。 也罢,这又不是什么说不开的矛盾。反正来都来了,宁扬收拾情绪,活动了一下手脚,向斜对面“寰宇商行”走去。 0012 屁股掉、戳脚到 寰宇商行营业面积大概有两三百个平方,货架上琳琅满目堆着各种商品,大都带着洋文,显然是一家专卖进口商品的商行。 商行里有七八个人,两个老成些的,估计是掌柜、账房之类的角色,当然洋货行里也许是叫经理、会计。其余都是年轻伙计,而且都长得挺结实。 那姓唐的少爷也在,坐在椅子上,正和人低声说着什么。 看见宁扬进门,唐少爷扭头扫了一眼,立刻站起身子,皱眉道:“金山找?你来这儿干什么?” “唷?认识我?”宁阳有些意外,一挑眉,问道。 唐少爷冷笑一声,面带傲色,从柜台里走了出来:“唐某也跟着师父练了几年武艺,你天天闹得鸡飞狗跳的,我想不认识你也很难。” 这姓唐的居然还是练家子?宁扬更是意外,回想对方刚才走出来这几步,似乎的确是转折灵便,隐隐绕了个圆,更兼膝盖微屈,脚步有一种拖泥带水的凝滞感……凭借金山找的见识,顿时明白过来:“练八卦的?” “眼力不错!”唐少爷见对方认出自己来历,大为得意。能凭身形步法被人看出门派,显然是自己的功夫已经登堂入室了。 他斜睨着宁扬:“金山找,据我所知,你可不是什么有钱孩子,这种商行,是你该进来的吗?” 宁扬一笑,伸手摆弄着柜台上的商品:“怎么?你们的东西就这么金贵?”说着顺手抄起一面玻璃镜子照了照。 “嗯?” 原来我不是樊少皇? 镜子里的形象,倒也是浓眉大眼的那一型,但却绝对不是樊少皇年轻时的样子,只是隐隐有些神似。以五官论,比樊少皇大概还要好看些,英武中不失秀气。 嘶——那也就是说,这个不是电影《叶问》的世界,不过,不是说金山找是虚构人物吗?难道真这么巧,歪打正着? 唐少爷看宁扬拿起镜子,顿时恼了,叫道:“你给我放下!这面镜子可是英国货,15块大洋,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唷?这么贵?那还给你吧。” 宁扬顺手把镜子抛向了姓唐的,抛物线又高又飘,姓唐的幸好身手快,连忙接住了。 “你看这不没坏吗?”宁扬一脸坏笑。 姓唐的一双细长的眼睛眯了眯,扭手把镜子递给了伙计,盯着宁扬:“姓金的,你跑我家店里找事儿来了?” 宁扬笑眯眯摆摆手:“不找事儿,来开开眼界。” “那可不是我看不起你啊。”姓唐的不屑一笑:“这眼界啊,我劝你还是别开,这人啊,没见识过好东西,他自然就不去想,要见识过了,就想要,想要又买不起,你不是给自己找难受吗?” 宁扬摇头道:“好东西坏东西我也看不懂,我呀,是听说这里有位唐大公子,逼死了一个女人,一尸两命。也不给个说法吧,还管人爹妈索赔——” 他满脸不可思议地笑了笑,很惊奇的样子:“我就想这种王八犊子那绝对是天下罕见的品种啊!不行,我得来开开眼界,我得亲眼认一认,是谁tm这么不是东西!” 姓唐的脸顿时难看起来,点点头,嘬着牙花子:“哟,没想到那小贱货家里还有你这么个亲戚?早说呀,早说我看在大家都是练武的面子上,也不叫她家赔钱了呀。” 说到这里,忽然翻了脸,咆哮道:“可你tm知道小贱货坏了我家名声吗?爷玩儿她,那是给她脸!她tm还想飞上枝头当凤凰,我唐家的门槛,是她配踩的吗?赔钱?就叫他赔那点儿钱,那是我家行善积德!唐家名声,是那点儿破钱能换来的?” 宁扬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的,我一直就知道世界上有恶人,我也知道很多恶人嚣张的难以想象。但在生活中实际遇上,这还是第一次。 得,没白进来,现在知道许曼然的确没搞错了。 宁扬呵呵一笑,眼神如冰,摆了摆手:“得,算我长见识了!哎,看你八卦掌练得不错啊,搭搭手?” “行啊!”姓唐的冷笑一声:“都说你金山找能打,我倒要看看,你的戳脚翻子拳厉害,还是爷的八卦掌威猛!出来!” 他不愿在商行里动手,打坏了可都是自家损失。将貂皮大衣往后一甩,又脱下洋装,只穿一件羊绒的毛衣,利利索索的挑帘而出。 宁扬紧随其后,还有几个健壮的伙计,也都一起跟了出来,在门前四平街上站定。 唐洋与宁扬对面立定,他知道那事儿不少在背后说他造孽,但是敢当面指鼻子骂的,这金山找还是第一个!气得他现在心里火直蹿,恨不得一掌拍碎了金山找! 他也听说金山找挺能打,但是并不在意,老话说穷文富武,这话可不是没有来由!他自小大鱼大肉、各种滋补药材支应着,各种名贵药材煮汤这么泡着,自己练得又勤,因此功力之精纯,三十岁以下这一辈,他自信不输于任何人! 他左腿垫了半步,身形左扭,双掌一高一低,摆了个“开山入海”的势子。宁扬这是第一次跟会武功的人动手,也自不敢大意,双拳一崩,虚抱在胸前,拳背从外,双脚拉成弓箭步,重心下沉,正是戳脚翻子拳的起手招数! 四平街上人烟稠密,哪个不是好看热闹的?只听有人尖叫道:“这里有人比武啊!”哗啦啦一下,周围顿时围了老大一圈。 “戳脚门,金山找!”宁扬自报名号——这几乎是身体记忆了,看来金山找扬名立万的心思那是深入骨髓! “八卦门,唐羽翔!”姓唐的也没含糊。 按理说,金山找这时才十六岁,跟二十多岁的唐羽翔想必,还没发育成熟,力气、筋骨,都是吃亏的。但宁扬却相当自信,因为金山找自从十三岁起就四处找人挑战,到了十五岁上,已经基本没有败绩。 当然他挑战的也不是那些成名人物,都是各门各派的年轻弟子。但这种二十多岁的,少说也打过二三十个了。 宁扬虽然主体意识属于自己,但却全盘接受了金山找对武学的经验和理解,并不存在知而不熟的情况。 唐羽翔一看宁扬架子扎地极稳,心想怪不得这小子这两年这么嚣,功夫果然是不凡。他本来因为年龄缘故,有些小觑对方的,如今却收起了轻慢之心,脚下步子趟动,平起平落,开始绕着宁扬走圈。 八卦门的步伐技巧,叫做趟泥步,讲究很深,凡练习者,要先走好直趟泥步,才能练走圈趟泥步,这门掌法又称游身八卦掌,最重身形变化和掌法之间的配合,讲究的是走中有打、劲力贯通,宁扬一看唐羽翔走圈,便知此人已窥掌法堂奥,怪不得人这么傲。 唐羽翔身法灵动迅捷,三转两转便绕到了宁扬身后,“嘿”的一声,掌随身动,单刀般劈向宁扬后腰。 宁扬心中哂笑,这家伙功夫练得不差,见识却是太少。整个奉天城,跟自己动手,敢从背后偷袭的怕是不多,明知自己是戳脚门高弟,竟不知戳脚翻子拳“一见屁股掉、便是戳脚到”的特点吗?真当我这么容易就被你绕后? 唐羽翔本来眼见自己一掌就要击中,心中大喜,忽然对方身形一动,“后腰”居然消失了,还没找到去了哪儿,便听呼地一声风响,一条大长腿如赵子龙的长枪一般,猛地向自己戳来。 这一脚突如其来,又快又重,唐羽翔不及闪避,双臂一叠,强行封上过去,嘭地一下,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脚下桩子顿时把持不住,蹬蹬蹬蹬蹬连退五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所谓南拳北腿,北方武林中盛传的腿法很多,但在各门各派的功夫中,若论后踢的腿法,还是以戳脚的招数最多,有九翻鸳鸯腿、后外摆腿、后蹬腿、后撩腿、后偷腿、蝎子势、蹶子腿等诸多讲究,与人放对时,动辄还要转身出腿,更何况唐羽翔主动绕后? 唐羽翔被他一脚踢得手臂发麻,但毕竟不曾受伤,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怒喝道:“再来!”步步趟泥、双掌如刀,向宁扬展开狂攻。 宁扬冷笑,双拳一翻,硬碰硬地迎了上去,拳打脚踢,顷刻间交手七八招,唐羽翔急于求胜,忽然伸手抱向宁扬头部,宁扬双臂自下而上叉起来,左右向外一崩,唐羽翔双臂一下被崩开,顿时空门大露,这边宁扬顺势扭身跃起,空中一记后蹬腿,集中了全身力量,重重戳在唐羽翔胸口。 这一下可不比之前有双臂封挡,唐羽翔顿时双足离地向后飞出,人在半空,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他这一下直飞出两三米去,唬得围观人群哗一下散开,生怕被他撞上,眼见就要落地摔个脆的,忽然一只手贴着地面钻来,轻轻扯住唐羽翔后脖颈,一拖一扯,将他拎了起来。 唐羽翔虽然不胖,但至少也有一百三十斤,那人拎他起来,却不比拎袋棉花费劲。 宁扬一眼望去,是个个子不高的矮胖老汉,约莫五十上下,戴顶海龙皮的帽子,穿着黑貂皮的袄子,一手拧着唐羽翔,另一带着祖母绿大戒指的手,在他胸前反复揉摩了几下,不轻不重地一拍,唐羽翔哇地一下,弯腰呕出一大口血。 几个商行伙计连忙上前,扶住自家少爷,那老汉儿也不看唐羽翔,拍拍双手,阴测测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来:“小畜生,看你太岁减着,恁的凶横?都在挂子行里吃搁念,往土了点了秋鞭?不是空子就是丢了点!哼,练两手戳脚挂子,就欺到黑白盘的头上了?待老夫鞭断你两条曲勒,再跟你家老合钻钢!” 说话间眼皮翻起,目光与宁扬一触,唰,宁扬背后的寒毛,瞬间揭竿而起。 0013 一看就是老江湖了 不是宁扬胆怯,实是老头那眼神亮的怕人。 以往看武侠小说,那些高手动不动“目如冷电”、“虚室生光”,宁扬都佩服那些作者太会写了,眼睛都能发光了,爱迪生还有研究电灯的动力吗?研究内功去不是更好? 但此刻宁扬却意识到,可能不是人作者会写,是自己短了见识。 这老汉个头最多也就一米六出点头,南瓜般的体型,手短脚短,打扮土豪,但是眼神之犀利,便如两把无形的匕首一般,射在眼中,甚至微微刺痛。 宁扬心下一沉,心知这多半遇上了了不得的高手。双手抱拳,道:“前辈也是八卦门的?” 老汉说的是江湖上的春典黑话,平日无事闲谈,常光宝也给他念叨过几句,大概能听明白,太岁减着就是年纪小,挂子行是武林,吃搁念子是江湖人,土了点是死,鞭是打,秋鞭就是狠揍,空子是外行,丢了点是疯子,黑白盘是八卦,曲勒是腿,钻刚是吵架。 所以老汉意思是:你年纪不大倒是挺狠,都是武林里的吃饭的,你往死里狠打?我看你不是个外行就是疯了,你练戳脚的欺负到八卦门来了?我先打断你两条腿,再去骂你们门里的长辈去! 听得懂归听得懂,毕竟不熟,让他来说,就有些无从张口了。所以他没跟着老汉唠春典,直接大白话。 老汉哂笑一声:“果然是个空子!”也不唠春典了,直接道:“小畜生,你师父教你武功,没教过你:闭门切磋、开门结仇?” 宁扬一听就有了数,老家伙果然是八卦门的人。 不过闭门切磋开门结仇,确实是这时代特有的现象。为什么呢?因为这时候武人地位大多不高,除了少数有家底、有产业的,很多有名的拳师,都是靠收徒教拳吃饭的。 练武之人,都难免有好强争胜之心,我练了十年八卦,你练了十年太极,我说八卦好,你说太极牛,到底谁厉害呢?打了才知道。 但是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找个地方,我们关起门打,胜负自己有数就行了,别声张出去。 这么做倒不是完全输不起怕丢人,而是譬如我输给了你,那只证明我不如你,并不能说八卦就不如太极——但是老百姓不管,到处就得说去:嗐,八卦没用,要说厉害还是太极拳厉害,为什么?那谁谁练了十年八卦,给练太极的打得满地爬…… 你这么一搞,所有练八卦的都受牵连,就犯了众怒了。 所以切磋得闭门,开门就是要结仇! 若是真在大庭广众之下比武,那就讲究个“点到为止”!你在我心口轻轻一碰,观众没看清楚呢,但我有了数,知道你留手了,没发力,不然一拳我死了。我就抱拳:佩服佩服,你也客气:承认承认。 这样观众虽然也知道你棋高一着,去不会就此觉得我们八卦掌是废物,这叫你好我好大家好。 就像叶问的电影,同样是要开武馆,叶问在香港,各大武馆找个僻静地方摆好场子,门一关,全是自己人,来打吧,看看你能耐配不配立足。 金山找在佛山就没这套,直接上门,沿着街打过去,威风是威风了,仇也结大发了。 所以老汉质问宁扬,你师父光教你武艺了?没教你规矩吗? 宁扬道:“规矩我自然懂,但我跟这姓唐的,不是比武较技,乃是打抱不平!” 老汉闻言双眉一皱,扭头打量了唐羽翔几眼,再看看他身边簇拥的伙计,又看了看唐家寰宇商行的门脸,再回头看看一脸义愤的金山找……眼珠微微转动,一句话没说,大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要不什么叫老江湖呢? 这唐羽翔练八卦掌的,看他功架、打法,也算登堂入室了,少说也练了五年八年的,加上他年纪轻轻,正是肾水旺盛的时候,本应壮健过人,但一看面相,却是泪堂发青、眼白发黄、人中平满、唇色无华,显然是下三路的功夫练得太勤导致的。 再看他穿着打扮、排场家业,不必多说,多半就是仗势欺人,在男女之事上亏了心了。 老头心中暗怒,习武之人,道义二字最要讲究,这幸亏自己来了奉天,有机会把门下之事好好处理管教一番,若不然假以时日,闹出大事来,岂不是显得八卦门教导无方? 当然,他这种老江湖,自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细究严查,那不是家丑外扬吗? 眼见宁扬道:“前辈也许有所不知,此人在不久之前……”就要说出事情始末,老汉双眉一振,大喝道:“住口!” 可不能给这小子这样传啊!现在围观之人没有二百也有一百八,这么多张嘴,回头再一哄传,我八卦门不要脸面的吗? 老汉戟指宁扬:“你又不是把点、又不是冷子点,是青是鞭轮不到你升点,管好自己的瓢儿!乱张瓢儿,当心搬了你柴!”他一急之下,黑话脱口而出。 把点是管侦缉的,冷子点是当官儿的,老汉是说宁扬又不是警察又不是官儿,是杀是打也轮不到你说话,你管好你的嘴,乱张嘴的话,当心拔了你牙! 嘿我这小暴脾气! 宁扬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点了点头:“行!本来看你太岁海了,腿长簧点清……”他想用春典以牙还牙,可惜掌握词汇量不够,使用又不熟,讲两句就卡壳了,索性就直言不讳了:“行!有本事你留个万儿,我让我师父来和你说!” 常光宝“金刀大侠”四个字,威垂关外近二十年,那些狼心狗肺、伤天害理之徒,听见这四个字腿肚子都哆嗦。 老汉冷笑一声:“这会儿你攒稀了?想扯活?让我留万儿,行,折了你曲勒,老夫留给你!” 这是说你现在害怕了?想跑?让我留名字行啊,断了你腿我就告诉你! 他是说打就打,话音一落,唰唰两步,就跟穿了双溜冰鞋似的,唰就到了宁扬身前,双掌齐出,掌缘切向宁扬的两个膝盖。 宁扬神情凝重,老汉身子方动,他已开始转身——一见屁股掉、便是戳脚到,戳脚各种后踢腿的威力,唐羽翔固无所知,这老汉却是心知肚明,但他双掌去势不变,心想你在我面前玩后踢腿?你退还没抬起来就已经断了! 都说八卦掌掌势如刀,跟那唐羽翔打的时候没觉得,这老汉一出手,顿时显出了不同,他这哪是两掌啊?分明便是两柄裂空而至的百炼钢刀,要斩断宁扬的双腿! 0014 输,没有理由 嗤! 双掌斩落,空气仿佛变成了有形之物,被他一斩而破,发出了嗤地一声微响。 老汉有些愕然地抬起头:“小畜生……果然奸猾!” 他以为宁扬要出后踢腿呢,没想到对方直接扭头跑了——他辈分高年纪大,老着脸皮出手,还可以说是动了义愤、惩治宁扬出手歹毒,但现在人跑了,这追还是不追? 倒不是怕追不上,八卦以身形取胜,他这一身功夫已如化境,轻功更是拿手好戏!长途奔跑可能还有体力问题,短途追击,他自信宁扬腿再长也跑不了。 但问题是,堂堂八卦门的大宗师,在大街上追着个十几岁的孩子打——这要传扬出去,他那些老友哪怕人在国外,只怕也要专程拍电报来取笑几句。 可恼啊!老汉双掌一收,满脸怒意。 围观群众哄地笑了开来,大家都没想到宁扬会跑,不过宁扬才十几岁年纪,打不过就跑,群众也不觉得他丢人,反而觉得这孩子灵性得很,功夫好不说,还精,还会演,刚才扭身那一下,气势多足啊,谁都以为他要出后踢脚呢。 宁扬两步钻出人群,两条大长腿抡起来跟车轮一样,头都不回,嘴里还骂着:“以大欺小的老匹夫,快回八卦门洗干净你的老屁股,等我师父来踢的你倒地哭!” 老匹夫,老屁股,倒地哭,三押*3没毛病。 听他骂的古怪,群众们更是乐的哈哈大笑,拍手顿足。 老屁股气得面色铁青,假装自己听不见群众的声音,走到唐羽翔身前:“你跟谁学的八卦?” 唐羽翔看对方言语、出手,心知这是本门的大前辈,连忙起身,恭恭敬敬道:“我是跟我叔父学的,我叔父叫唐有富,请问您是 话没说话,啪一个耳雷子把他打的凌空翻了个跟头,脑袋嗡嗡的响,眼前金星一片片乱飞,鼻血像开了水龙头般往外喷。 “少爷!”几个伙计连忙拦了上来,挡在老汉身前。 老汉冷笑道:“哟,你跟我耍你富家少爷的手段?” “不不不!”唐羽翔是极有眼的人,闻言挣扎着站起身,连踹带打赶开了伙计:“你们要造反了?这是我们八卦门的老祖,他教训我,是因为我学艺不精给师门丢了人,你们都滚……” 老汉看在眼中,微微点头,但脸上却是冷笑道:“打你不止为这个,还为了什么你自己想。哼,别演了,滚去找唐有福,让他告诉刘开边,一起滚去大帅府找我,告诉他们,老夫姓宫。” 最后四个字,他是贴在唐羽翔的耳边说的。 姓宫?唐羽翔先是恍惚了一下,随即仿佛忽然想起什么,露出惊骇之色:“您、您是从乳山来?” 宫姓老汉微一点头,转身扬长而去。留下唐羽翔立在原地,一边下意识伸手去擦鼻血,一边不禁露出惊喜神色,直到老汉走远了,他一脚踢在某个伙计屁股上:“去、去准备车,我要去见师父……” 几个伙计忙不迭去了,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从山东乳山来的宫姓老汉住进了大帅府,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们也能看出对方身份的不凡来。 唐有福是他们少爷的叔父,刘开边则是唐有福的师父,乃是奉天八卦门门主,江湖人称“铁掌游龙”,谁不钦敬?但在那老汉口中,竟是要铁掌游龙“滚”去找他! 不说八卦门这边的风起云涌,单说宁扬,他刚才一眼就看出来了,自己打不过人家,而且人家说要打断他腿,也绝不是吓唬他,所以他以智破力,施展出三十六计中的无上妙法,拔腿就蹿,仗着对方自重身份,被他顺利逃离! 他一口气跑到车站,正好有辆电车经过,他顺势上了车,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心中涌起一阵羞耻感。 武林之中以力为尊,那老汉只因他折了八卦门的面子,开口闭口就要断他腿、拔他牙,浑不在意事出是否有因,甚至在明知门下子弟可能为恶的情况下,依旧不分青红皂白,所倚仗的,绝非是其年龄、辈分,而是强横的战力。 一句话,若是宁扬的武功真的足够高,实力足够强悍,他还敢那么横吗? 如果是原先的金山找,跑了也就跑了,说不定还要沾沾自喜一番,毕竟是对方一看就是来头很大的人物,自己小小年纪,跑了是本事,有啥丢人的? 但宁扬并不这么看。 在另一个版本的叶问里,梁朝伟说得好:功夫,就两个字,一横,一竖。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技不如人,那就是技不如人。 年龄大小,辈分高低,有钱没钱,个大个小……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如果非要拿出来说事儿,那只能证明你的心和武技一样,不、入、流! 技不如人本身就是一件可耻的事,知耻,就要后勇。 不用找各种理由说为什么输,理由就一个:你没别人有天分也没别人努力。 所以输不可怕,赢回来就好,怎么赢?练。 宁扬坐在座位上,暗暗咬了咬牙,金山找注定是要靠功夫吃饭的,对付黑龙会找青田猛报仇也好,成为天下第一也好,离了功夫都玩不转,所以要练,要往死里练! 脑袋里转着念头,电车已经缓缓到了站,宁扬下了车,一溜小跑,回到常光宝那个被菜田包围的拳馆里。 这一来一往,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快五点了,冬日天黑早,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师父!” 常光宝正带着一干徒弟在练拳——可不止上课那几个孩子,那些少年有七个,是常光宝在金山找之后,陆续收的儿徒,吃住都在他家,还有五六个则是左邻右里的孩子跟着学拳。除此之外,另有七八十个弟子,也称徒弟,也叫师父,但这些弟子是按月教学费学功夫,并没正式拜过师。 这些弟子也非天天都来,你要来,常光宝也不赶你,你要总不来,还要喊人带信催催你,总之更多看你自觉,有点像后世健身房的感觉。 今天在这儿练着的,大约十七八人,见宁扬进门,不论年纪大小,都笑嘻嘻喊他声大师兄。 金山找好勇斗狠,要为本门武功扬名,没事就出去找人“讨教”武艺,打倒过不少名声在外的后起之秀,这些弟子虽然只算半个武林人,也都觉得与有荣焉,因此对他都还尊敬。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功夫也不用练了是吗?” 常光宝收起架子,不快地教训道。 “师父,我可能给咱们戳脚门惹祸了。” 宁扬没解释,直接往师父面前一跪,说道。 那老头来头非小,功夫更是厉害的吓人,他今天虽跑了,但跑的老和尚跑不了庙,必须提前和师父报备,以免被弄个冷不防。 所有人同时精神一振,拳也不练了,一个个眼睛放光地围了上来。 “惹祸?你哪天不在惹祸?”常光宝冷笑道,轻轻踢了一脚:“滚起来,别在这儿装模作样,说说看惹得什么祸,看看你师父抗不扛得住。” 你看这说的叫什么话?也不问谁对谁不对,开口就是看看我能不能扛得住——要不是他这么惯着,金山找未必就在外面这么嚣。 关键他还觉得自己教导挺严格…… “是这样师父,”宁扬唰地就站了起来,连说带比划:“我下午去了趟四平街,得知一件事儿……我就想找茬教训他一顿,不料此人是八卦门的弟子……那老汉儿如此这般打来,他没想到我直接扭头就跑……所以按我估计,那老家伙必会找上门来……我看他那身手,您未必能……我是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啊!” 0015 侠以武犯禁 宁扬说了,人家要断他腿,是因为恨他下手重。 他也承认自己下手的确重,要不是那老家伙恰好在场,第一时间替唐羽翔推宫过血,没形成内伤,唐羽翔以后能不能练武还得两说。 但他也说了自己为什么下手这么重。 他没说是许曼然告诉自己的,就说在四平街逛街,听街坊说的,一打听属实,就动了义愤。 常光宝半闭着眼睛,像养神似的,静静听宁扬从头到尾说完,睁眼扫他一眼,点点头:“臭小子读书读得有长进!现在说点事儿可比以前明白多了。以前听你说一晌,我经常都不明白到底是谁打了谁。” 常光宝原地慢慢踱了一圈,自己把事儿在心理理清了头绪,扭头叫一个学拳的弟子:“秀才,他说的寰宇商行家少爷那事儿,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一个带着圆框眼睛的年轻人连忙站了出来,脑袋狂点:“师父,大师兄句句属实!那瘪犊叫唐羽翔,绝对不是个东西!其实他以前也有前科,不少良家女子都吃了他亏,只是他家有钱有势,都捂住了没闹大!所以这瘪犊子越发猖狂起来,这次直接逼死了人命来,竟还让苦主反赔他家钱,太不是玩意儿了!” 常光宝眼睛一瞪:“那就没人管管?你这做记者的,就不能给他写个新闻、发报纸上去?我看要是闹大了,政府总是要收拾他的。” 这叫秀才的家伙,乃是奉天日报一名记者,二十六七岁年纪,跟着常光宝练拳两年多了,常光宝还挺喜欢他,有知道他消息灵通、眼界开阔,有什么事儿都喜欢听听他的意见。 所以宁扬给他说了姓唐的如何作恶,他还不大肯信,怕是市井流言夸张失实,自家傻徒弟偏听偏信,但秀才一作证,那就没跑了,顿时怒了起来。 秀才苦笑道:“师父,您还真别责怪我,这事儿一出来,我当天晚上连夜就写了稿子,我知道,以唐家的势力,警察肯定不会管,只能发动公众舆论的力量谴责他!但这稿子给了主编,就再也没了下文……呵呵,没几天,寰宇商行包了我们报社一年的广告……” 宁扬本以为常光宝要暴怒,不料听完秀才的话,常光宝却沉默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望着渐渐黑下去的天边,低声道:“秀才,你是有见识的,你跟我说说,这世道,还会好吗?” 的确,要以见过的黑暗而论,这时代的人见识过的,可远远比宁扬要多多了。 秀才张了张嘴,欲说无言,愣了半天,苦笑一声:“总会越来越好的吧。” 常光宝摇摇头,近乎呻吟地说道:“侠以武犯禁……是啊,侠以武犯禁本不是好事情。可是世道如此,若是连这些都没有了,那么多挨了欺负却说都没处说的人,谁来给他们出一口气呢?” 他有些意兴阑珊地挥挥手:“大家伙,今天就练到这儿,各自回家吃饭去,有空要多多练习,真给人欺负到头上了,好歹你们还有两只拳头……” 说罢踢踢踏踏,往一侧的偏厅走去。 一众弟子面面相觑,知道师父心情不好,也不敢作声,一个个默默收拾停当,离开了武馆。 秀才心细,低声对宁扬道:“大师兄,师父是对破世道伤了心了,晚上吃饭,你聊些闲话给他解解闷,莫让他气闷在心里。” 宁扬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回去吧。” 待众人都走了,只剩下八个儿徒,宁扬扫了一眼:“都洗手去,洗完去后厨帮师娘做事儿!” 七个师弟应一声,一起去了。宁扬关了院门,来到屋中,只见常光宝独自一个,窗前坐着,手上拿着一个白瓷的小酒瓶,喝开闷酒了。 宁扬伸手夺过了酒壶,道:“师父,这大冬天喝冷酒,那点儿酒劲全存心里了可。”他熟门熟路打开一个柜子,摸出一个白铁皮的翘嘴儿小壶,将酒倾了进去,室中自有取暖的火盆,被他点着了碳,就着火盆温了酒,又摸出个牛眼杯来,倒了一杯热酒,递在常光宝手里。 常光宝笑了笑,滋溜儿一口干了酒,见宁扬挺大个子蹲在火盆前温酒,心中一暖,伸手揉了揉他脑袋,道:“金子,你别蹲着了,够热了已经,再热酒劲儿科全跑了。” 宁扬便站起身,将酒壶放在常光宝身边桌上,道:“师父,要不我去给你整点儿炸花生米?” “花生米干什么呀。”常光宝起身,自己去柜子里掏了掏,摸出两个咸蛋来,在宁扬眼前一晃:“这个不比花生米好吗?”说着又摸出一个牛角杯,放在桌上,亲自提起壶,给两杯酒都斟满了,自己先坐下,道:“来,你也坐!” 宁扬受宠若惊,连忙摆手:“唷,师父,我可不喝酒。” 烟、酒,常光宝是下过明令的,艺未大成,决不许沾! “你还装个屁你!”常光宝不屑地扫他一眼:“老子的酒被你偷着没少祸害,你这会儿装开了!” 随即眼神里泛出了笑意:“也十六岁了,大人了,偶尔喝一口,酒也是活血的东西,但决不许贪!” 宁扬只好坐下了:“行,我陪师傅喝一盅。” 这地方还不通电,宁扬擦根火柴,把桌子上的油灯点亮了。 一灯如豆,顿时把方圆一丈,都笼上了一层融融的暖光,师徒两个正要说话,棉布帘子一掀,八岁小师弟探进来个脑袋:“师父,师兄,师娘让你们都去吃饭啦。” 常光宝一挥手:“去,告诉你师娘,你们先吃,师父要和师兄说点事儿,给我们留两碗饭就行了。” “哦!”小师弟答应道,随即鼻子抽了抽:“好香呀,师父,是酒这么香,还是咸蛋这么香啊?” 常光宝哈哈大笑:“臭小子,学功夫怎么没见你这么灵光?没剥开的咸蛋你都闻到味儿了?过来——” 小师弟咯叽一乐,钻了进来,凑到常光宝身前,常光宝把咸蛋掰开,整个的蛋黄凑到他嘴边儿:“快快,别给油淌了。” 小师弟一口吧蛋黄咬了去,生怕油淌出来,紧紧抿着嘴,舌头在嘴里裹了裹,顿时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笑得跟豆沙包似的。 小师弟舍不得嚼啊,就用舌头一点点裹那蛋黄,一边裹着,一边眼睛就看向了宁扬。 宁扬初来乍到的,中午那顿油水又足,还没到馋个咸蛋的份儿上呢,一笑,就要去掰自己那枚咸蛋,却见常光宝冲他摆摆手,随后一巴掌拍小师弟的小屁股上:“吃了就快滚吧,还学会跟你师兄争食了。” 小师弟连忙跑了,宁扬道:“嗐,他正是馋嘴的年岁……” 常光宝眼一瞪:“馋就惯着他?惯子不成人,听过没?你别给这些小子都惯坏了去。” 听得宁扬目瞪口呆,常大侠您这在后世就叫双标您懂不懂? 常光宝可能也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不是特别有发言权,连忙找话题带了过去:“唉,其实小八命也挺苦,要不是小日本儿造孽,他怎么说也是个小少爷,哪里还馋个咸蛋……” 0016 问我金刀 小八就是八岁小师弟,他老家在营口,家里世代经商,颇有积蓄。 1915年,袁世凯当政,日本向袁世凯政府提出了合计二十一项要求,也就是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条》,消息泄漏后,举国哗然,受侵害最终的工商各界率先做出反应,纷纷通电,表示坚决不承认这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 同时掀起来声势浩大的爱国储金、抵制日货的行动。 其中,营口商会便是最早一批响应的地方商会之一。小八的父亲周雨斋,时任营口商会副会长,虽然是副会长,但他家在本地经营多年,又一向奉行与人为善、诚信经营的家风,因此在营口商界,影响力反比会长还大。 日商代表找上门来,数次磋商,又许以重利,希望周雨斋带头停止抵制日货的行径,被周雨斋言拒,他说:商人虽说“无利不起早”,但利字的前面,还有个义字,我是华国商人,若答应了你们,那不仅仅是见利忘义,简直是数典忘祖、罔为人类! 日商代表恨恨而去,三日后的一个深夜,一伙蒙面强盗冲入周家,将周家满门二十三口斩尽杀绝——只有周雨斋的小妾叫做翠囍的,恰好带着儿子去了娘家,逃过杀劫。 那翠囍就是小八的生母。 没两天,有日商闯入灵堂,出示了周雨斋盖了手印的大批借据,并以此为由,占据了周家的店铺、田产、房宅,将翠囍母子赶在大街上。 翠囍母子哀告无门,有周雨斋平日的朋友找来,道:“什么强盗灭门?必是日本人做下的勾当,你倒罢了,这孩子乃是雨斋的骨血,留在营口,日人必不放过他!”于是送了她厚厚一笔盘缠,让她离开营口。 翠囍一个女人,此刻已是六神无主,还能怎么办?便接了这钱,带着儿子坐火车到了奉天,想投奔周雨斋一个远亲。 不料那远亲早已搬家,翠囍一个不防,装着钱物的箱子又被贼人偷了去,无奈之下,只得沿街乞讨,有一日讨饭讨到常光宝的拳馆前,是武红梅怜她母子孤苦无依,便留下翠囍做个帮佣,给了母子二人一个容身之地。 有过两三年,翠囍一病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周墨耘,被常光宝收纳门下,成了第八个儿徒弟。 师徒两个忆起往事,为小八惋惜一回,常光宝便叹道:“这世道当真不让好人活着,日本人欺辱我们,我们自己的国人,竟也要欺辱同胞。” 说到此处,也不知是不是酒意催发,堂堂金刀大侠,两眼中竟然泛起了泪光。 他忽然说起多年前的往事来:“当初山东闹灾,没奈何,一家人闯关东,遇上了盗伙。我少年时懒惰,练功不勤,功夫还不如你,但我父亲的功夫却很是高明,本来已擒住了那匪首要杀,那匪首道,大哥,我们都是同胞,国人何苦杀国人?你放了我,我发誓再不为恶……呵呵呵,我父亲一个农民,虽然练成了武艺,却哪里知道人心之险恶?听了此言,竟当便真放了他,却被他背后三枪,当场打死……” 他抬起脸,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父亲以前曾对我说,惩恶便是扬善,惩恶便是扬善,但他老人家还是想浅了一层,那就是恶人若是不惩,便是害了好人!惩恶便是扬善,不惩恶,不止是不扬善,简直就是害人!” 说到这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炯炯地看着宁扬:“你近几年总在外面惹是生非,很多人都说我这做师父的,太纵容你,但是我却知道,不管你如何胡闹,从没跟不会武功的人动过手。功夫功夫,天天傻练有个鸟用?不跟人交手,怎么涨功夫?不涨功夫,世间那些恶人,谁惩谁杀?” 宁扬不禁动容,失声道:“师父……” 常光宝自信一笑,道:“说我不会教徒弟?出去扫听扫听,练了功夫,恃强欺人的王八蛋,除了我戳脚门,哪家武馆没出过几个?” “对!”宁扬听得大为佩服,翘起大拇指,捧场道:“徒弟们出门,心头总是谨记,我师父乃是堂堂大侠,我们行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了师父颜面!” 常光宝闻言大笑几声,一拍桌子道:“所以你今天打了八卦门姓唐的王八蛋,打得好!宫家老儿还觉得你折了八卦门面子?呵,他的徒子徒孙做出这等恶心烂事,面子难道还怪我们折啰?” 这番话说的敞亮!宁扬心旷神怡之余,又不由好奇—— “师父,您认识那老儿?” 宁扬自己都不知道那人原来姓宫。 常光宝撇了撇嘴,自信道:“你之前比划的那两下,乃是他宫家六十四手不传之秘!加上年纪、身形都对的上,十有八九就是他。” “宫家六十四手?”宁扬眉毛一挑,惊呼出声。 这这这这……怎么又转到一代宗师去了?他有些糊涂了。 “你也听过宫家六十四手?”常光宝奇道,随即说:“此人名为宫贵田,那是八卦门中的大宗师,当年清朝还没亡的时候,他是大内侍卫总管,正经的四品大员!董海川的八卦游身连环掌,他是嫡系传人,最后在董氏八卦的基础上,独创了他宫家六十四手,当今天下凡练八卦掌的,本事当以此人为最!” 宁扬看常光宝说的眉飞色舞,不禁好奇道:“师父,此人既然如此了得,那您怎么还说这么高兴?您不紧张吗?” “紧张?”常光宝眼一瞪:“我为什么要紧张?因为咱得罪了人家?笑话——这事儿论起来,他们八卦门可不占理,别说你下手重了点,如此恶徒,就算立毙当场,也是替他们清理门户!还怕他来找你麻烦?呵,那让他先问过老子这把金刀!” 话语间豪气飞扬,浑不以宫贵田大宗师、大内高手的身份为意。 见师父如此有自信,宁扬顿时放下心来,一边殷勤地替师父斟酒,一边借机问道:“说到您那金刀,师父,人人都知道我是金刀大侠的大弟子,您看是不是也该传我刀法了?” 他从金山找记忆中得知,自六岁那年拜入常光宝名下,至今十年学艺,学得都是拳脚功夫,兵器上的本事,几次想学,常光宝都说时机未到。 此刻再次提起,常光宝罕见的沉吟了起来,宁扬一看有门儿,连忙做小卖乖,把自己那半个咸蛋小心翼翼推到师父面前…… 常光宝哑然失笑:“臭小子,你这是想贿赂你师父?有你这么拿个咸蛋贿赂的吗?还是吃剩的?” 宁扬嘿嘿赔笑,常光宝缓缓道:“刀法,早晚都是要传你的,现在想学,也不是不行,只是……” 0017 八不传 “只是怎样?”宁扬忍不住追问道。 “只是我练的刀法,和拳脚又不相同。”常光宝不忍钓爱徒胃口,直言说道:“戳脚翻子拳,那是我家传武艺,想传谁我就传谁,不过我的刀法,却是另有名师,学刀之时,我答应他‘八不传’!” “八不传?”宁扬听得好奇。 常光宝铮然道:“不忠不孝之人,一不传也;根骨不佳之人,二不传也;心术不正之人,三不传也;鲁莽灭裂之人,四不传也;目中无人之人,五不传也;无礼无恩之人,六不传也;反复无常之人,七不传也;得易失易之人,八不传也!这就是‘八不传’!” 宁扬听得入迷,又莫名有些心虚:“这么、这么讲究呐?” 常光宝微笑道:“讲究?你也不看看我的刀法是跟谁学来的,能不讲究吗?” 宁扬一想,常光宝以金刀扬名,壮年时孤身杀入匪寨寻仇,以冷兵器对付手持快枪的土匪,四十余土匪尽皆命丧,这刀法可是惊天动地!但跟随他这么多年,似乎还真没听他提过,刀法是哪来的。 不仅不提,白天带徒弟时,也只是演练戳脚翻子拳的本事,从不练刀。倒是某次金山找起夜时,无意间看见院子里刀光如雪,知道师父练刀,连忙凑上去看,被常光宝训了一顿,从此再也没敢瞅过一眼。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激荡起来,看着师父的刀法必然来历非凡,连忙问道:“师父,那您这刀,究竟是跟哪位大侠学的?” 常光宝眼中顿时流露出敬仰、缅怀之色,站起身来,面带自豪地说道:“传我刀法的师父,姓王,名讳上正下谊!他师从河北沧州双刀王李凤岗,在李师的弟子中排名第五,因此江湖上称他为,大刀王五!” 宁扬眼睛一下瞪了起来,蹭地起身:“竟然是王五王大侠!” “不错!”常光宝傲然道:“刀术一道,我这师父实有经天纬地之奇才!他最早学的是李师的成名绝技,六合双刀,没几年就青出于蓝,又学成了象鼻软刀、雁翎单刀、鬼头刀、大环刀、斩马刀、春秋大刀种种刀法!” 宁扬开心的一笔,眨着眼问道:“那这么老些刀法,您都学会了?” 常光宝表情一敛,不快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师父在刀术上,那是经天纬地的奇才!” “是啊!”宁扬不解道:“您说过了啊。” 常光宝狠狠斜他一眼:“但是我又不是刀术一道上经天纬地的奇才!” “哦——”宁阳听懂了,看着师父神情隐隐有些想笑:“您是说,王师那么多刀法,您其实没学会几种?” “还几种?”常光宝一瞪眼,色厉内荏道:“我我我,我是带艺投师,懂不懂?师父当年做镖局买卖,经常押镖经过奉天城,我也是央告了好些前辈,才得到引荐的机会——他老人家匆匆来去,哪有时间传我刀法?我我我,我能学一种就不错了!” “哎。”他忍不住自己叹了口气:“其实王五师父是喜欢我的,要带我进京传艺,但我当时背负血海深仇,一步都不愿离开东北,就和王师相约,什么时候报了大仇,就去北京投奔于他!不料光绪二十六年,师父加入了义和团,大战八国联军的洋鬼子,被德国鬼子使洋枪打死了……” 宁扬赶紧劝解道:“师父,这仇我们将来肯定会报的!” 常光宝苦笑道:“报?怎么报?那德国鬼子多呢,也不知道开枪的姓甚名谁,难道都杀了?” 宁扬道:“以前是清廷腐败,耗尽了国家的力气,才屡屡被人欺负,德国鬼子英国鬼子,俄国鬼子东洋鬼子……但是我们这么大国家,四万万民众,大家一起努力振作,假以时日,总会被这些鬼子都打出去,到了那时,王师这样的先驱,自然在九泉之下心满意足,这不就是给他报了仇吗?” 听了这话,常光宝露出向往之色,但想了一想,那神采又渐渐从眼中褪去,摇头道:“四万万人一起努力振作……哎,难、难、难!” 连说了三个难字。 这年月的人,别说常光宝,就算最坚定的革命者,努力奋进之余,心下也难免有一些彷徨——帝国主义那么强大,我们,能行吗? 但宁扬毕竟来自后世,他是完全知道这个国家是怎么从废墟中崛起,去打败了一个个现阶段看来强大无比的敌人,最终重新屹立于强国之林的。从信念的角度看,恐怕这时代没有任何一人,对于取得最终胜利的信心,能比他更充足的。 所以他的语气也充满感情、充满自信:“师父,真的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我们有四万万人,哪怕只有四分之一的人想要崛起,想要强盛,那也是足足一万万人的力量啊!全世界,谁能抵挡这样一股力量?只要我们这一代人或者两代人,能勇敢的站起来,去奋斗,去牺牲,让外国人知道,我们国家绝不会任人宰割!以血换血,以命换命,总有一天,我们会把所有欺辱我们的鬼子都打回老家!总有一天,我们会让全世界所有国家都明白,什么叫大国底蕴、什么叫‘英雄好汉遍地起,不教胡马度阴山’!” 常光宝惊讶地扬起了眉毛,似乎不认识一般看着自己的徒弟,完全无法相信,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语,居然出自自家徒弟的口中。 啊哟喂!宁扬暗暗叫苦:太激动了,忘形了,这貌似不是金山找能有的反应。 但是常光宝肯定更不会相信,他徒弟的躯体里多了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所以很快,喜悦之色就代替了惊奇:“说得好!金子,你这番话,师父想都没想到你能说得出来!” 他使劲拍了拍宁扬的肩膀,激动的来回踱着步:“看来给你们请个先生教你们文化,还是非常管用的。要是以前,打死你也说不出这么一番大道理啊!” “英雄好汉遍地起,不教胡马度阴山!这是许先生教你的诗吧?太好了简直!我要好好感谢许先生啊……本来我还有点犹豫,‘八不传’里面,可有一条是鲁莽灭裂不传,我觉得你性子就有些鲁莽,这刀法跟拳法又不同,一出手非死即残,再无回旋余地……但现在看来你这臭小子大有长进啊!” 他猛地站定了脚,冲宁扬点点头:“你现在学了文化,开了眼界,师父相信你不会再像以前般鲁莽了,嗯,这刀法我明天就传你!” “干嘛明天啊!”宁扬大喜:“咱酒也喝完了,话也唠差不多了,闲着也是闲着,您现在就教我呗。” 常光宝也是被宁扬慷慨激昂一番话,带动了情绪,闻言大笑:“这么急?好,教你就教你,走,去后院儿!” 0018 杀意第一 两人兴冲冲走出屋子,正遇着师娘武红梅,站在正堂门口。 武红梅柳眉一竖:“喝酒能喝饱吗?饭都热了两遍了!” “先吃饭先吃饭。”常光宝果断道,宁扬自是不敢多嘴,二人去匆匆吃了饭,才去往后院。 把武红梅气得不轻,她一心想问问宁扬送许曼然回家,路上说了些什么呢,不料到一回来就被他师父带偏厅喝酒喝到现在,又立刻去了后院练武。 气得碗也不洗,一甩帘子回了房,心想这常光宝大晚上传授什么武艺?精力如此旺盛,夜里绝不轻饶了他——想着想着,先自酥了。 常光宝料不到夜间辛苦,把想看热闹的几个徒弟撵走,关上后院小门,从后院一间小屋子里,捧出四尺长的一个灰色包裹来。 他将包裹抱在怀里,缓声道:“十八般兵器,九长九短,九短之首,便是刀!” 宁扬双目炯炯,竖起耳朵用心听讲。 常光宝继续道:“兵器之兴衰,一向为战法所左右,西汉之时骑兵盛行,劈砍挥杀剑不足用,刀便渐渐兴起。” “传承两千年,用刀名家辈出,所创刀法无数,但偱根定本,也不过短长单双之分。” “王师知我要向土匪马贼寻仇,特意传授我摧锋陷阵、杀意第一的斩马刀!” 他猛地将手一抖,那包裹顿时散开,一柄沉重的大刀呜地越起,被常光宝一把握住刀鞘,拿在手中。 他缓缓抚摸着手中的刀,竟念出一段文言来:“熙宁五年,作坊造斩马刀,长三尺余,镡长尺余,首为大环,上出以示蔡挺、挺奏,便于操击,战阵之利器也。五月庚辰,朔命置局造数万口分赐边臣。” 念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王师命我背下的,回头我写给你,你也要背下来。王师说过,既然练了兵刃,总要知道手中兵刃的来历脉络。” 说罢拍了拍手中大刀:“斩马刀起源于宋,演变自唐朝陌刀,刀法亦与陌刀法有相似之处,重杀意、重力道,纵然敌人有千军万马,我自一刀当之!”说着铮地拔出了刀,将刀鞘一甩,双手握住刀柄,低喝一声,施展出一套刀法来。 宁扬睁大眼睛用心观看,这路刀法果然不算复杂,但是大开大合,威不可当,对手纵然擅长小巧变化,在这凌厉的攻势下也难施展的出,走的是以力破巧的路子。 宁扬暗暗点头,这年代的功夫并不神秘,既没有降龙掌力也没有六脉剑气,虽然也油各种套路、变化、讲究,但归根结底,拼到最根本的还是力道、速度。而这路刀法,便暗合此理。 他不由想起电影中的一些情节,譬如打得金山找满头包的叶问,一路咏春快拳面对中国拳师往往攻无不克,但是两次面对外国拳击手的时候,却如同给人捶背一般,只能靠比拳头重得多的腿法制造杀伤。 其实那些老外的招数,就比中国拳师更高明吗? 不,是他们的身体足够强壮结实,力道更大,抗击打能力更强。 国术里暗劲、化劲传得神乎其神,叶问打遍广东无敌手的人物,难道不会暗劲吗?为什么不用暗劲打死泰森? 明劲也好,暗劲也好,都是劲力。与其耗尽心思去追求其中些微的差别,不如把自己练得足够强、足够壮、足够快。 一路刀法施展完,宁扬心中也隐隐有了明悟。 常光宝将刀入鞘,道:“现在我拆开来演一遍,你用心记住。第一招起刀式,双脚并立,右腿要微微弯一些,这个叫雌雄脚,现在我左手按鞘,右手握刀,左肩前倾,看我左脚向右起,再向左转,进右步,出刀,这就是起刀式到带刀式的变化……压刀式……按虎式……背砍式……” 他口中述说,身体慢慢比划,细细讲解其中身形、劲力的变化,简单的十二招刀式,足足讲了半个时辰才讲完。 把刀递给宁扬:“你来试试。” 宁扬接到手中,只觉手里一沉,暗想这刀还真重,细看一遍,只见这刀从头到尾全场差不多一米四,其中四十多厘米是刀柄,其余是刀身,刀身约手掌宽,刀尖自刃至背形成一道斜线,有点像铡刀模样。 刀背镶了长长一条金子,金子沉重,因此劈砍时力道倍增,而且这样一来,舞动起来,便如黑云中闪着一道金光,有炫敌眼目之用。这也正是他师父“金刀大侠”中,金刀的来由。 金背斩马刀! 习惯了一下尺寸、重量,他归刀入鞘,定了定神,站了个雌雄脚,依着师父锁船的招数,一招一式,缓缓施展了一遍。 有金山找本身的基本功和对武学的理解,加上宁扬的理解和学习能力,这不算繁复的十二招刀势,第一遍就做的像模像样,尤其是常光宝重点说的几处关窍,更是稳如老狗,完全不像初学乍练之人,看得常光宝又惊又喜。 一遍刀法走完,常光宝夸赞道:“金子,不料你在刀术一途上竟有如此天赋!早知如此,我当初无论如何也要跟王师多磨出几套刀法来” 宁扬倒是看得开,笑道:“师父,所谓一招鲜、吃遍天,您只会这一套刀法,但东北刀法名家,又有谁敢跟你叫板?我有着一套刀法,也足够用了!” 常光宝叹道:“你这话有理,看来你如今真是开了窍了。” 就这般,师徒两一个教得仔细、一个学得认真,两三个时辰功夫,这路刀法就算被宁扬彻底掌握在手中了,剩下的就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以及实战经验了。 常光宝见宁扬已是一头一身的大汗,担心他练猛了伤及根本,便叫停道:“好了,今日就到这里,你去洗洗早些睡了。自明日起,每日晚饭后,来此练两个时辰刀,知道了吗?” 宁扬当下点头称是,自去打热水洗漱一番,和常光宝各自回房安歇。 武馆里连绵七八间屋舍,其中四间用来住人,一间是常光宝、武红梅的主卧,还有两间是通铺,八个徒弟,四人一间,再有一间客房平日不用,偶尔有江湖上的朋友来拜访留宿,便在此房安身。 若是来的人多了,常光宝待客的偏厅也可住人。 不说常光宝一无所知的去了武红梅磨刀赫赫的卧室,单说宁扬走进自己睡觉的房间,顿时被三个师兄弟围住了——知道大师兄开始学刀法了,这些小子哈喇子差点没淌地上,虽然上了床,却是没半分睡意,一见宁扬回屋,忙不迭地跟他打听这刀法到底如何厉害、好不好学等等。 宁扬钻进被筒,有一句没一句地满足着师弟们的好奇心,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甚至还做了一个梦:说是上课时等了很久,许曼然都没来,大家正焦急,常光宝拎着斩马刀,气哼哼闯了进来,照着宁扬就劈,宁扬连忙躲闪,常光宝大骂道:老子好不容易给你们请个先生,你这小色狼居然去摸人家脸,现在先生没了,都怪你心术不正!老子这刀法,心术不正不传,你把刀法还给我…… 惊得宁扬一坐而起,却见天光微亮,几个师弟都睡得香甜,这才知道是个噩梦,重新睡倒之际,心中便不免有些隐忧:卧槽、许曼然明天不会真的不来了吧? 0019 上门问罪 宁扬的噩梦并未成真,许曼然第二天一早便来了。 正常跟大家打招呼,正常给大家上课,除了刻意没看宁扬,其他都很正常。 不过宁扬倒是发现了,许曼然貌似也没啥教学大纲,纯属想到哪儿教哪儿。 昨天说到了《少年中国说》,那是梁启超的,今天她便讲起谭嗣同来了,黑板上唰唰写下了谭嗣同的绝命诗。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还没开始讲呢,眼里已经有泪花了,讲课的声音也带着哭腔,讲清廷腐败,讲列强欺压,讲戊戌变法,讲六君子,讲到谭嗣同有机会逃走,但是偏偏留下,讲他选择留下的原因:“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四个字:死给你看。 最后讲起这首诗,一句一句解释,说着说着,声音越发哽咽了。 宁扬也隐隐有些佩服。 倒不是佩服她课讲得好,而是佩服这个女孩儿那种发乎于本心的、单纯的、对这个国家那种淋漓尽致的热爱。 从一个许曼然身上,宁扬真正开始认识到,这一代知识青年的纯粹和热血。 他们是发自内心的为吾国吾民遭受到的欺凌感到愤怒,他们也是发自内心的景仰崇拜着那些先驱,并追随着他们的脚步。 今天的课程倒没有拖堂,许曼然介绍完了谭嗣同,带着少年们学习了他的绝命诗,又带着大家一起诵读了一遍少年中国说,时间正好十一点。 宣布了下课,许曼然便要回家,临出门前,她下意识地回了回头,眼神正好与宁扬相对。 随即,女孩儿的面颊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连忙一低头,出得门去。 “常大侠,课上完了,我先回家了啊。” “哎哎,许先生,您慢走。” “许先生一起吃个便饭吧?”这是师娘武红梅热情的声音。 “谢谢大姐,真不用了,我我我回去还有事儿呢。” 师弟们嘿嘿哈哈地往外走,宁扬也跟在其中,刚出门,忽然手臂一紧,被武红梅扯到了角落。 “臭小子,昨天看你还怪机灵,怎么今天又成了个木头?”武红梅压低声音道。 “啊?”宁扬不明所以。 “真正是笨死了。”武红梅恨铁不成钢,嘴巴一努:“你看不见那许姑娘走路吗?慢慢腾腾,恨不得走一步倒退两步了,你还傻在这里干什么?快滚,去送人家回家。” 师娘我想练武、不想谈对象啊! 宁扬欲哭无泪,也不知这师娘是怎么突发奇想,帮他打起许曼然的主意来。 不由下意识地看过去,许曼然走路果然很慢……这么半天才将将出了院门,仿佛路上埋满了地雷一般。 “臭小子,你也十六岁了,还不开窍呢?”武红梅连连催促道:“我可告诉你,这姑娘又好看又有文化,你要是错过了,一辈子也别想再找到这么好的媳妇儿!” 这边武红梅正催着,那头,慢吞吞走着路的许曼然,脑袋里跟开了锅似的。 “我都走这么慢了,他怎么还不赶上来?还是说,我昨天话没说完就跑了,他心里生气了?”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有点委屈:“可是明明是他自己手不规矩,你就算想给我擦眼泪,也不能直接上手啊……我要是不生气,岂不是显得轻贱了?” 她也没想金山找这种人设,擦眼泪不拿手还能那什么,那位也不像随身会带条手帕的人啊。 “还是说,我今天上课提问时,故意没有找他一次,他真以为我生气了?哼,我都允许他叫我小曼了,他还没明白我亲近之意吗?”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迎面来了二三十人,有老有少,装扮不一,俱是满脸精悍之色。 这条小路本就不宽,许曼然哎呀一声,连忙侧身避让,那群人也没想到在这儿看见这么漂亮个洋学生,老成些的还好,年轻些的都不由心猿意马,眼睛长了钩子般盯着不放。 双方擦身而过,许曼然被看得又羞又怒,心中更怪起宁扬来:你若送我走,他们哪里敢这样盯着人看?想到宁扬,心中忽然一动:这些人看着都像是练武的,来这么多人,不会是冲着常大侠他们吧? 当下顾不得害怕,立住脚回身看去,果然怕什么来什么,眼见那群人气势汹汹地进了常家武馆的院子,一个四十上下的虬髯汉子大嗓门传出老远:“哪位是戳脚门的高弟金山找?站出来让某家认识认识!” 随即听见常光宝温厚的声音:“唷,我道是谁,原来是八卦门的唐师傅!咦,刘门主也来了?呵呵,刘门主大驾光临,这真是令蓬荜生辉啊。” 便听一个老成的声音道:“常老弟,你是我们奉天武术界的翘楚人物,原本不该来叨扰,但是昨日,令徒无缘无故打了我们八卦门一个叫做唐羽翔的弟子,下手之重,已非寻常切磋。呵呵,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得不出头来问一句,看看小唐是不是有什么做的不到之处,得罪了戳脚门?” 呀! 许曼然顿时一惊:他已经去打过唐羽翔了吗?而且,人家的长辈还找了过来? 不由惶恐起来——揍唐羽翔,可是她的要求,如今看来麻烦却是惹大了。 许曼然是富裕人家的孩子,自小娇生惯养,对打架的理解,也不过是学校男同学之间那种普通人的打架。 她唆使宁扬去打人,本是出自义愤,又觉得金山找毕竟是练武的,打一个少爷应该很轻松,却是没有想过打了之后的结果。 现在看来,那姓唐的居然也练过武,还是名声颇大的八卦门的弟子,而且听起来好像被打得很重——那会不会抓他去坐牢? 这么一想,许曼然不由更是慌乱:不行,我不能让他们抓他去坐牢,这事情本事我让他做的,若是连累了他,我又如何置身? 心中懊悔的同时,转身就跑了回去,像一条小鱼般,从八卦门的众人中挤了进去,往他们身前一拦,急声道:“不管金山找的事,是我让……” 话没说完,一只大手就捂在了她的小嘴上:“你让什么你让,后面待着去。” 宁扬。 这妞慌慌张张一钻进来,宁扬就知道她要干什么。 在佩服她敢作敢当的同时,宁扬已经快步走上前去,伸手就把她没说完的话捂了回去,并顺手拨拉到自己身后。 这姑娘有点没轻没重,这事儿既然八卦门要为唐羽翔出头,是你个温室花朵能抗得起的么? 双手一抱拳,宁扬朗声道:“八卦门的诸位前辈、诸位朋友,在下就是金山找,唐羽翔是我打的!他倒是没得罪我们戳脚门,但是此人负心薄幸在前、欺凌良善在后,下药迷污,逼死人命不说,反倒向苦主勒索,这样一个败类,丢的不仅仅是八卦门的脸,整个奉天武林,人人都因他蒙羞!呵呵,我是打了他,我惭愧自己功夫有限,竟然没打死他!” 对面站居中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正是奉天八卦门门主,铁掌游龙刘开边,面色红润,手长脚大,被宁扬这番话一激,脸都成灭霸了,他也不理宁扬,狞声对常光宝道:“常老弟,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 0020 唇枪舌剑 常光宝看了一眼徒弟,心中暗喜:当着堂堂铁掌游龙的面,臭小子还这么硬气,这份胆气着实难得,我算没白教他一场。 抱了抱拳,微笑道:“惭愧惭愧,大伙儿都说姓常的不会教徒弟,难得刘门主说他声好。” 我那是说他好吗? 刘开边勃然大怒,合着你们师父徒弟,都没把我八卦门看在眼里是吧? 其实这就多亏昨天宁扬一回来,第一时间就和师父交了底。 要依金山找本来的性子,大概率不会提这事儿,怕挨师父骂。那样的话,八卦门一找上来,常光宝搞不清状况,三言两语就要落在下风。 此刻就不同了,在他的价值观看来,金山找啥事儿没做错啊,不就是打了个败类吗?你八卦门自己良莠不齐,还不许别人打了? 你们自己理亏,居然还敢找上门来,你这是看不起我们小门小派的是吧? 因此一开口直接护了个彻底。 嘴里还没说完呢:“刘门主,还有唐师傅,你们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按理轮不着姓常的多嘴,但是既然大家来到我这儿了,那姓常的不得不多说一句:我辈传艺,不仅要看徒弟的根骨,多少总要兼顾一下德性吧?若是被那无德无行的人学了武艺,以之为恶,也丢了我们这些做师父的脸,诸位都是明事理的,品一品我这话可还有些道理?” 刘开边、唐有福对视一眼,都是又羞又怒。 羞的是这话要是传开去,八卦门的脸可是丢尽了。怒的是,你常光宝怎么就敢当着我们面这么说? 大伙儿捧你,叫声金刀大侠,你还真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人物了?也就是看你常光宝名气大,但却不善经营、不懂钻营,知道你成不了啥气候,奉天武林才容了你,你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在我们八卦门面前拿大? 刘开边怪眼一翻,话可就不好听了:“常光宝,风大也不怕闪了你舌头!先不说小唐那些传言是否属实,就算属实,是杀是剐,也是我们自己门中的事,我们八卦门的弟子,什么时候轮到你们练戳脚的来教训?” 常光宝虽然质朴厚道,但毕竟立身武林这么多年,对武林中的人事也知之甚详,一听这话,就知道对方是不打算善了了,心中有数:这是宫贵田到了奉天城,肥了你的胆了,不然八卦门纵然势大人多,就凭你刘开边也敢跟我这么说话? 当下呵呵一笑,道:“此事按理说来,却是时我这徒儿有些孟浪了。八卦门弟子在外作恶,本应通报你们这些师长,让你们自行处理才是。只不过金山找他才十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问此恶行,按捺不住也是有的。他办事不周之处,我这做师父的替他向格外道个歉,还请多多包容。” 说着,双手一叉,正式向八卦门众人行了一礼。 这可不是常光宝认怂,他这一礼行过,从此便是说破大天,八卦门也占不住理字了。 你们弟子为恶在先,我这徒弟年纪小、血气方刚,看不过眼打了他,越俎代庖,这个有些不得体,所以我做师父的替他给你们道歉。但是——歉我也道过了,你们还要找他麻烦吗?要知道,毕竟是你们弟子为恶在先,你们这些做师长的平时若能多加教诲,会有这些破事儿吗? 这其中道理不用明说,在场众人,除了年级特别小的和脑子特别不好使的,人人心中都有数。 刘开边和唐有福面面相觑:他妈的,都说常光宝是个乡下人,这乡下人办事这么老道?但我们要就此走了,外人一传,八卦门气势汹汹来找人算账,几句话就给人说哑巴了、灰溜溜走了,我们这些人脸还要不要? 再说就是宫贵田那边也交待不过去啊。 “咳咳。”刘开边忽然咳嗽了两声。 唐有福秒懂,往前一步,开口道:“按理说,就算去了衙门,也不能以流言判人罪名,这世上三人成虎的事情,难道还少吗?所以唐羽翔的事情到底如何还有待探究。不过,既然常大侠已经道歉在先,我们八卦门的人也不能不讲理,硬驳常大侠的面子……” 他说到这里,眼睛望着金山找,冷笑一声:“不过,虽然八卦门可以不追究此事,我唐有福作为唐羽翔的嫡亲叔父,要是任人打了我侄儿却不闻不问,哪里还有脸去见我家兄嫂?呵呵,常大侠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待常光宝说话,此人冲宁扬疾声喝道:“姓金的小子,有道是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要自认是条汉子的,便莫要难为你师父硬出头,自己把事情担下来!” 这人脑子也算动得快,被常光宝行礼将了一军,立刻拿出一套新的说辞:行,你常大侠的面子我们卖,八卦门不追究此事了。但是我作为唐羽翔叔叔,现在我代表我们唐家追究此事,没毛病吧? 他怕常光宝插手,还直接找上了金山找,试图针对他少年冲动,直接来个激将法。 不料金山找如今掉了宝,身体是少年身体,驾驶员却换了老司机。 宁扬翻个白眼:“你这话说的我都听不懂。怎么,你做叔父的能给侄儿出头,我师父就不能给徒儿出头吗?还一人做事一人当,真要那样行啊,你叫唐羽翔来,我们两的恩怨让我们自己解决,我跟他一对一单挑,他有本事打死我算我活该!” “你……”唐有福瞪着眼,一时语竭,这话没法接啊,他打死你活该,反过来说,你打死他也活该咯? 唐羽翔的功夫是他一手所传,他还不清楚吗?论功力,在年青一代中,唐羽翔算是不错了,但毕竟出身富贵,可不是豁得开拼命的人,实战经验也不丰富,对上金山找这天天打架的,真要生死相搏,那就是个必死无疑啊! 关键时刻,还得老将出马。 刘开边拉回了徒弟,嚯哈哈哈哈先是一阵笑,然后笑呵呵对常光宝翘起个大拇指:“常老弟,你这徒弟倒不光拳脚了得,唇舌之利也是不让旁人啊!” 虚伪地夸了一句,转对宁扬道:“小子,你说的不错,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俩的恩怨,本该你俩自己解决。可是奈何小唐如今有伤在身……” 他最后这句话拖着长长的尾音,一边说一边扭头看向一个弟子。 那弟子当即站出来一步,大声道:“师祖,羽翔师弟他如今受了伤,我愿带他出马,和这金山找一对一单挑,生死不论!” 刘开边喝斥道:“有你什么事?这件事是他唐家的事,我们八卦门并不过问。” 那弟子道:“我师父就是唐家人,唐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唐羽翔不仅是我师弟,更和我情同手足,我要替他出战,不是代表八卦门,而是尽我们手足之间的义气!” 刘开边一听,转怒为喜:“哎?你要这么一说,倒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常老弟,你说是不是?” 常光宝冷哼一声,打量了两眼那个八卦门弟子,见对方二十五六年纪,穿着身长袍,生得极是健硕,心想对方既然敢站出来,不用问肯定是八卦门这一代弟子中最能打的,自己徒弟比他小了十岁,太也吃亏,正要说话,却听宁扬道:“师父,这人要尽手足之义,弟子便成全他就是!” 他这话一出口,常光宝便不好在措辞反对,闷哼一声,道:“小心些!” 宁扬是要当天下第一的,同辈人物出马,自然不肯怯战。闻言向前几步,一抱拳,朗声道:“戳脚翻子拳,金山找!” 对面那八卦门弟子也站了出来,回了一礼:“八卦门,胡裕!” 宁扬双拳一翻,脚下弓箭步虚坐,拉开了架势,不料胡裕忽然叫道:“等等!” 0021 奇门兵刃 宁扬正要动手,对方忽然叫住,随即只见他双手一翻,从长袍底下翻出两只短兵来,左右拿在手里,阴笑道:“既然说生死不论,还比什么拳脚?直接比兵器,岂不是爽快?” 宁扬定睛一看,对方手上的兵器形状怪异,便如两枚弯月反向相交,中间留出握手的位置,四尖九刃分朝内外,护住了拳头,乃是一件罕见的奇门兵器! 师弟王泽惊声道:“呀,这是什么兵刃?” 宁扬冷笑一声,这兵刃如今认得的人少,后世对武侠有兴趣的人却大都知道,在电影《师父》中,廖凡曾以八斩刀与之对战,最后甚至抢过来自己用,叫做子午鸳鸯钺,就如八斩刀之于咏春,这东西也是八卦门最具代表性的武器之一,因此又叫八卦钺。 他便对王泽道:“这是子午鸳鸯钺!” 常光宝倒是有些讶然,自己这徒弟在外面瞎混,看来倒是长了见识。但是还是生怕他不知厉害,大声道:“子午鸳鸯钺,乃是八卦祖师董海川手创,又叫做日月乾坤剑,他八卦门中兵器最是繁多,八卦大枪、八卦刀、八卦剑、齐眉棍都堪称高明,但更厉害的还是奇门兵器,八卦弧形钩镰剑、八卦穿林枪、日月双镰、鸡爪阴阳锐、乾坤圈,还有这鸳鸯钺,无一不是别出机杼、各堪妙用!” 说到这里,声音更是凝重:“八卦门中有规矩,弟子修行稍不到家,都不会传奇门兵器的本事,譬如这鸳鸯钺,四尖九刃,无处不是杀机,最擅近身抢攻、锁拿兵刃,以险夺险,乃是天下短兵之克星!” 他说的郑重,宁扬几个师弟听闻如此厉害,都是惊呼出声。 宁扬也听明白了师父话中之意:对手既然练了这门兵刃,必然武功甚强,对敌绝对不能大意。 常光宝提醒之意八卦门的人当然也明白,虽然不快,但总不能不给别人师父告诫,再说提醒又屁用,说不定反而更让此子进退失据呢。刘开边笑道:“呵呵,常老弟倒是对我八卦门的本事知之甚详,也罢,金家小子,要不你去给小唐磕个头认个错,这场便不用比了。” 他心知金山找必不会答应,趁机痛快痛快嘴,万一金山找怕死真答应了叩头,那戳脚门这次也算是在八卦门手上丢了大脸。 宁扬冷笑一声,正待说话,忽然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拉住了自己的手,回头看去,只见许曼然满脸焦急和内疚:“金子,都怪我……别跟他打好不好?我们、我们去报警……” 却是被常光宝和刘开边的话吓坏了,以为宁扬必输无疑,情急之下顾不得矜持,竟是在大庭广众下直接拉住了对方的手。 宁扬看着珠泪盈眶的许曼然,心中不由感动,微微一笑,反握住她手,另一只手拍了拍她手背,闻言道:“不必为我担心,你没听我师父说吗?他们这兵器,是天下短兵的克星,我练得兵器并不是短兵!” 胡裕双钺相击,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叫道:“你是打架还是谈恋爱?” 许曼然大羞,这才发觉四只手紧紧相握,连忙抽出手去。宁扬不满地斜睨胡裕一眼——虽然他没有泡妞的意思,但是妞自己求泡,用得着你管吗?冷哼道:“这算是来自单身狗的愤怒吗?” “你骂我是狗?”胡裕大怒:“出兵器吧!” 重点是狗吗?哎,代沟太大! “师父,要不您的刀借我用用?”宁扬问常光宝道。 “不必了!”常光宝还未说话,便听武红梅叫道。 扭头一看,师娘她捧着一个匣子走了过来:“你师父前两年便为你准备好了兵刃,一直没有给你。” 走到近前,武红梅将匣子打开,果然里面躺着一把刀,形状、尺寸,与常光宝的金背斩马刀一模一样。抽开一看,刀背处一道银光,却是镶了一条雪花银。 武红梅温言道:“你师父的那刀太沉,你如今身量未足,用这刀更趁手些。” 宁扬掂了掂,这银背斩马刀只得十一二斤,比金背斩马刀轻了足有六七斤,分量果然更加趁手。 武器并不是越沉越好,古代许多武将,上百斤的武器都能玩得转,但也只用来打熬力气,真正上阵时所持的兵器,分量往往要轻上许多,以期运使灵便、能耐久战。 对手的鸳鸯钺强于抢攻,用这柄轻一些的刀更加得宜。想明其中道理,宁扬大喜道:“多谢师娘、多谢师父!” 武红梅大笑道:“跟师父师娘客气什么,好好打,给你师父长长脸。” 常光宝却是满脸郑重:“务必小心些。” 宁扬一点头,左手拿按刀鞘,右手稳握刀柄,双脚分定雌雄,摆了个起刀式的架子,一点头:“来打!” 胡裕早等的不耐烦,闻言一声低吼,脚踩九宫,似斜而直,两步冲至身前,双钺齐出,下刺小腹,上切喉咙。 常光宝目光猛凝:对手步伐太快,宁扬刀还没出便被近身,形势已危,身形一晃,便待出击,就在他将动未动之际,忽然眼神中露出诧异之色,身形重又稳定下来—— 宁扬双足发力,竟是向后跃开一米多,避开对方攻击,人未落地,刀已拔出,陡然向前撩去。 胡裕一招落空,身形停也不停往前猛进,当真是追风赶月不留情,其应变之快、身法之速,仿佛本来就料到了宁扬要后跃一般。 仅此一个变化,看在他师父唐有福眼中却是喟叹不已:他传授自己亲侄儿武功时,用心、细致的程度尤胜教这徒弟,单纯论功力,侄儿唐羽翔也并不在师兄之下,但是对功夫的应用和变化而言,却是拍马难及。 看来以后撑门立户的指望,还是落在这个徒弟身上……唐有福正转着念头,场中形势已然猛变。 胡裕冲至半途,猛见一道银光,天河倒挂般劈面而来,哪里来及躲闪?大叫一声,双钺全力狠叉,期望能挡得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刀。 当的一声,双钺的刃口与刀刃相交,胡裕又是一惊:对手这一刀气势凌厉,但是相击之下,竟是软弱无力,被他轻轻松松就将斩马刀荡开老远。 这时宁扬双脚方才落地,顺势撒开刀鞘。他方才后跃出刀,看似突然,其实屁力气没有,被对手全力一撞,大刀荡开,顺势大转身,双手握住斩马刀,带着回旋的力道,长刀呼地一下卷向胡裕腰间。 胡裕被对方虚招骗得力道使错,又被对方借力劈出这迅捷五伦的拦腰一斩,连忙将右手钺挡去,仓促下发力不及,当一声巨响,胡裕闷哼一声,虽然逃过了腰斩厄运,右臂却直接脱了臼。 他兀自不肯退后,左手钺恶狠狠扫了过去,想要谋一个败中求胜,却被宁扬一扬大刀,用厚重的刀背磕开了左钺,顺势进步,双手一拖,刀首重重撞击在胸口上,脚下同时挨了一记扫腿,顿时一屁股坐倒在地,急欲爬起时,冷厉的刀刃已经架在了颈子上。 胡裕又是惊怒、又是恐惧,脖颈皮肤感觉着对方斩马刀刃口的锋利,想起先前说的“生死不论”,干脆将双眼一闭,任凭对方处置。 全场鸦雀无声,谁都不曾想道,交手不过三招,背负八卦门众人厚望的胡裕已是大败亏输。 片刻后,宁扬的师弟们回过神,炸锅一般欢呼起来。 “大师兄打得好!” 0022 真是天才 常光宝也是极其惊喜。 昨晚才传他的刀法啊,今天就轻而易举战胜了使八卦钺的高手!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宁扬之所以能取胜,并不是刀法有多熟练,而是战斗中能够随机应变,对招数的使用天马行空、不拘一格,有一种挥洒自如的感觉。 发现这一点,比发现徒弟刀法娴熟更加让常光宝高兴。 毕竟,只要苦练,谁都能把招数练得娴熟,但是就算熟极而流,也不过是普通意义上的高手。 宁扬在战斗中流露出的灵气,才是真正让他狂喜的。 这种灵气,是金山找一直未曾具备的东西,也是师父无法传授的东西。 甚至放眼整个武林,具有这一份灵气的人,也是极罕见的。 而那些人,几乎无一不是宗师。 一般的武人与人对战,差不多能把平时练功时的水准发挥三成,少数能发挥出五成以上的,几乎妥妥就是高手了,但是对于那些有潜力成为宗师的人而言,却几乎能发挥出百分百的水准,甚至于超水平发挥,战胜正常情况下远比自己强的对手。 常光宝对徒弟很了解,他知道,原先的金山找,是绝无这份灵气的。 “看来真是开了窍了。”他喜不自胜地嘀咕道,“难道我这徒弟,还真的是个天才?” 宁扬缓缓将刀从胡裕颈部挪开。。 “看来你输了。”他轻轻笑了笑,“还是等唐羽翔自己来和我了断恩怨吧。” 胡裕缓缓起身,有些不甘心的样子,盯着宁扬看了半晌,才缓缓回身,走到他师父身边。 唐有福脸色难看,伸手替徒弟将脱臼的胳膊装了回去。 刘开边的脸色同样难看。 不仅仅是因为门人输了比武,而是胡裕在战斗中并未犯任何错误,甚至就抢攻近身的第一招来看,换了他们或许也不过如此,身法、招数,都已堪称淋漓尽致。 宁扬往后一纵,脚下顿时无根,几乎已是最差劲的应对方式,换了谁也会选择贴身追击,除非身法不够快,但是也正是从这一招开始,比武就彻底进入了对方的节奏。 后跃的瞬间拔刀上撩,那短短一瞬间,任谁也想不到他脚下无根,这一刀空好看、劈不出力道来,必然是全力格挡,却被他顺势借力,来了一记迅猛绝伦的转身横斩,至此胡裕已是先机丧尽,对方的刀势已然展开,除非是宗师下场,不然换了谁都只有败阵一途。 唐有福、刘开边都是明白人,师徒俩面面相觑,都有胆战心惊之感。 也就是他们时代不对,没看过网文,不然心理活动大抵是“此子竟然恐怖如斯!” “呵呵呵,不愧是常老弟的首徒!”刘开边皮笑肉不笑地冲常光宝拱了拱手:“师父金刀大侠,徒弟银刀少侠,看来常老弟的金刀功夫,如今算是后继有人!” 宁扬心中大怒:淫刀少侠尼玛啊淫刀少侠!你堂堂一门之主不要随便乱说话好不好?你想夸我你就好好夸,瞎鸡儿起什么外号啊,滚尼玛这个外号不难听啊? 常光宝不知道徒弟古怪想法,笑眯眯回礼:“刘门主过奖了,小孩子初学乍练,倒是让前辈们看了笑话。啊哈哈,刘门主,你看已值正午,不如在小弟这儿吃个便饭如何?” “吃饭就不必了。”刘开边觉得老脸都丢光了,哪里还馋他一顿饭?连忙摆摆手,道:“话也说开了,打也打过了,小唐的事我们就不追究了。不过今日还有另外一件事要让常老弟知道:我师兄宫贵田来了奉天,是张大帅专程派人去山东请了他来,任职大帅的贴身保镖,我师兄道,既然来了奉天,理应见识见识本地的英雄,因此在五天后腊月二十九中午,也就是阳历1月29日,在明湖春摆下酒宴,招待城内外十八家武馆、四家镖局的好朋友,还请常老弟务必赏光!” 宁扬和师父对视一眼,心道昨天那老汉,果然是宫贵田没错! 这位昔日是大内侍卫,如今清廷垮台,竟又成了张大胡子的保镖,张大胡子乃是东北一地的土皇帝,要对付自己等人,那真是轻而易举。 常光宝正色道:“宫大师乃是冠绝当代的宗师人物,能参加他的酒宴,那是常某人的荣幸,刘门主放心,常某必将准时到场!” 刘开边笑着点点头,指了指宁扬:“我师兄除了要结交奉天群雄,也有意看一看本地的后起之秀,令徒资质绝佳,常老弟不妨带他一起前来。若是入了我师兄的法眼,他和大帅推荐一句,岂不是平步青云?省却几十载奋斗之功啊!” 说罢大笑。 常光宝听得暗暗摇头,心想八卦门自祖师董海川起,几代高手,大都在王府、皇宫,做太监、侍卫,“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十个字铭刻座右,功名利禄看得着实要紧,却不知老子如要同你们一般,当年徐世昌总督招揽老子时就答应了,还等你推荐?以己度人,当真可笑。 宁扬也是听得暗笑,心想折了你们面子,还向大帅推荐我,真要有那么大心胸,你们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 师父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鄙夷之色。 常光宝笑着抱拳道:“那就多承刘门主好意了。我这徒弟顽劣的紧,哪里配入张大帅的法眼?不过届时我师徒一定准时到场,若有幸能得宫大师一句指点,足以令他受用终生!” 这句话却是真心实意,功名之心再盛,宫贵田宗师地位却是做不得假,这等人对武学的认识异常深刻,随口一句话,可能就点破了寻常武人困扰多时的迷障。 见常光宝语气诚挚,刘开边总算觉得挽回了一些面子——金刀大侠又怎样?听到我师兄名头,还不是要恭恭敬敬?哼,比武输赢不过是一时成败,我师兄如今攀上了张大帅的高枝,我们奉天八卦门不日就将大放异彩,门人弟子有两个进身之阶不说,就是我刘开边,说不得也有当官把印的光景。届时若想拿捏你们戳脚门,那不是跟拍个臭虫一般? 双方内心相互鄙夷,面上却是客客气气,说罢了话,刘开边说声“告辞”,一挥手,带着门人弟子浩浩荡荡去了。 常光宝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沉吟不语,徒弟王泽却是满嘴哈喇子凑了过来:“师父,你带大师兄去明湖春吃席,能不能也带上我?” 其余几个徒弟一听,顿时一涌而上:“师父,也带上我们吧!” 其中八岁小师弟周墨耘挤入人群,一把抱住师父大腿,一张口,话没说出来,满嘴地涎水哗啦一下湿了师父半条裤子…… 武红梅大怒,上去扬起巴掌就把这帮馋疯了的货撵开,边撵边骂:“吃什么席?都在家跟师娘吃饭,什么时候功夫练到你们大师兄的地步,师父自然会带你们出去露脸!” 正热闹间,忽然一阵饮泣声传来,众人侧目看去,武红梅“啊哟”一声就嚷了起来:“哟,许先生,您这好好的哭什么?快别哭了,你这一哭呀,大姐看地都心疼……” 0023 彩虹梅花 侧厅里,武红梅打来热水,让许曼然洗过了脸,自己拉张椅子,跟她膝盖凑着膝盖,劝解道:“昨天的事儿,金子都告诉我们啦,你可别觉得是你给他招了事儿,就那姓唐的王八犊子办的缺德事儿,我先前是没听说,我要听说了,根本不用他们师徒出手,老娘亲自去四平街抽死那瘪犊子去!” 这话武红梅可不是吹牛,她老子武微山,乃是奉天龙门拳馆掌门人。武红梅自小随父亲练功,一路梅花拳、一路龙门剑乃是看家绝艺,的确有实力抽死唐羽翔。 她越说越气:“那八卦门也是,自己徒弟没天良,要换我就拿大嘴巴抽自己,他们倒好,脱了裤子撵老虎——脸也不要、命也不要了,居然敢找到我家来!哼,也就老常这老好人,还肯废吐沫陪他们白话,若是我,牙都给他们抽碎了!老话说路不平有得人铲,事不平得人管,合着我金子打抱不平还错了?抽不死他们!” 她满口江湖磕,顿时给许曼然唠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没忍住,噗嗤一笑:“您要亲自打架,还不给常大侠担心坏了。” 武红梅杏眼一瞪:“他担心?哼,一被窝睡这么些年,我什么本事他不知道?那姓唐的连金子都打不过,我还不随便抽他?这还有啥好担心的。” 许曼然没往开车方面想,虽然听得被窝啥的有些不好意思,但双眼却是一亮,一把抓住武红梅的手:“武大姐,是不是常大侠也教了你功夫?” 武红梅一撇嘴:“我要他教?龙门拳馆的武微山听过没?那我亲爹!我家传的梅花拳,不比他家戳脚翻子拳差!” “梅花拳?”许曼然眼睛更亮了:“这名儿好好听啊!梅花拳……” “没听过梅花拳?”武红梅问道,见许曼然摇头,便科普起来:“梅花拳如今的名气,是不如什么八卦太极那些大,但他们那些拳才多少年?我们这梅花拳,那是春秋时就有了的——哎?春秋你知道吧?” “我知道我知道。”许曼然点头如捣蒜。 “我们这拳,乃是西昆仑云磐老祖所创,云磐老祖生于老子之后、孔丘之前,他据梅花五瓣而定五行,取梅花迎寒怒放之意,外干枯而内丰盈,下盘节而上通天,创出了这梅花拳来!” 武红梅说的洋洋得意,许曼然听的满脸膺服:“这门拳,招数似疏而密,伏机而待,合阴阳、通八卦,有无穷之变化无穷!” “哇!好厉害啊。”许曼然忍不住鼓掌了——她这种不懂武功但是有文化的人最可怕,厉害不厉害全靠听的,一听武红梅所言,又是阴阳五行,又是梅花怒放,还不是夹两句闻言,顿时觉得什么八卦太极都是小儿科,武大姐这梅花拳才是天下第一的本领。 武红梅见她如此佩服,更加开心——金山找这些徒弟那是老公收的,她虽然身怀武艺,但却从来不会和徒弟们多说一句。但平日看老公教徒弟,口说手划,自然也忍不住心里发痒,今天算是过足瘾了。 当下兴头更足:“还不止呢,我们这路拳法,传世近三千年,期间高手辈出,不知有过多少宗师人物,因此这拳法的分支也是极多。你就譬如我们家,属于‘丘祖龙门派’!当时有位了不起的人物,叫做王重阳,在梅花拳上别出机杼,他是个有道的全真,创下了道教全真派,这个你去图书馆肯定能查到——这位王重阳前辈,一生收了七位弟子,合称“北七真”!北七真之中,独有一人武学天赋最高的,也唯有他悟透了师父的梅花拳,这就是我们‘丘祖龙门派’的师祖爷,长春子丘处机!” 这是可没有射雕英雄传给老王老丘他们扬名,要不是专门研究道家文化的,就算是许曼然这种大学生,也没听过这二位的名头,但是武红梅说的煞有其事,自然深信无疑。 当下许曼然忍不住佩服之情,感慨道:“没想到武大姐你的来头这么大!怪不得能和常大侠成为伉俪。” 武红梅这会儿唠的兴起,哪还有什么隐私不隐私的想法,闻言顿时哼了一声:“哼,可不是这么回事儿,要不是你大姐我有些手段,这老常当年还看不上我呢。” 要说女人接话茬的本事那真是天生的,就是许曼然这种算是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都能无师自通,当场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一样惊呼道:“怎么会?大姐你这么美,哪里会有男人看不上你?我要是男人,只怕做梦都想娶你这样相貌又美、做菜又好吃、还会打梅花拳的仙子呢。” 一串彩虹屁瞬间打中武红梅的心脏,武红梅开心地咯咯直笑,连连摆手:“老喽老喽,我算什么没?曼然你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小仙子呢。” 这都叫会聊天的,彩虹屁你来我往,绝不光吃不拉,要不闺蜜都哪儿来的呢? 不过两人这彩虹屁也不算太脱离事实,许曼然就不说了,花儿一样的年级,白净秀美,虽然不能说倾国倾城,也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小美人儿。 武红梅别看是少妇年纪,但底子也的确是好,标准的杏眼桃腮,柳眉琼鼻,虽然嘴巴稍微大了点儿,却也平添了几分飒爽英气。虽已年过三十,但依旧称得上尤物二字,尤其是这些年体态渐丰,那真叫,胸脯是胸脯屁股是屁股,加上又是练武的,更加腰是腰腿是腿,就算和小自己十多岁的许曼然站一起,也是春花秋月各堪胜场。 所以许曼然羡慕地瞅了一眼武红梅的胸脯,赧然道:“我算哪门子仙子了,武姐这样的样貌、身段,那才叫真正有女人味呢。” 武红梅也瞄了一眼许曼然,嗯,确实微平,连忙安慰道:“这个你急啥呀?将来成了亲,慢慢就好了——哎,不过说到成亲啊,姐倒是得好好跟你说道说道。” 这话题让许曼然又是害羞又是兴奋,当下抿着嘴不说话,眼神亮闪闪的,意思是:说啊说啊。 武红梅便开了课:“妹子,你要知道,女人这一生,最重要的莫过于嫁人一事。你要是嫁个合心意、人品好的,这辈子不论贫富,那都是如鱼得水,你要是嫁个不合心意、人品低劣的,那就算天天睡龙床、吃龙肝凤髓,心中也是苦不堪言。你说姐这话有道理不?” 妈呀这话老对了! 在许曼然这等富家出身的小妞心中,哪有什么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概念,有的全是有情饮水饱,武红梅这话瞬间她就听了进去,连连点头:“姐你不愧是过来人,你这话说到妹子心里去了。” 这是彻底姐妹相称了。 0024 曼然拜师(上) 武红梅对许曼然说道:“这世界上,男人大都坏得很,有点本事的,绝不肯老实,动辄三妻四妾娶回家来气你,老实的呢,又往往窝囊,你在外面受了欺负,他也没本事护住你。又有本事、又老实的,你还未必喜欢他,所以你想哈,咱女人吧,要遇上一个又有本事、又老实,咱又喜欢他的男子,那得多难啊!” “是啊。”许曼然觉得这话老对了简直,忍不住顺着就发散开了:“而且关键是就算遇上这么个人,他也未必喜欢咱们啊。” “你可说到点子上了!”武红梅柳眉一扬,说完这句话,起身过去打开门喊道:“老常,带他们吃饭去,我陪许家妹子再唠两句——给我们留饭啊!” 吩咐完,把门关紧了,回身在柜子里摸出一包炒瓜子,坐回位子上,先塞把瓜子给许曼然,自己也摸了一把捧手上。 “所以哈!”一边飞快磕着瓜子儿、一边完全不影响的说着话:“你说怎么遇见那个又有本事又老实你还喜欢的男人,这没人能教你,全靠缘分。但是万一碰见了,对方不喜欢你,或者说,太老实了,一看你这漂亮,压根儿没敢去喜欢你,怎么办呢?” 许曼然咔咔嗑瓜子儿:“是啊,怎么办呢?” “你就得先下手为强。”武红梅眉飞色舞:“咱们打拳讲究个先发制人,这感情的事也是这样,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一层纱,这层纱,咱自己给他扯了。” 许曼然听的咯咯笑,哎呀跟这姐姐聊天太好玩了,跟妈妈都没法聊这么开,妈妈见天都跟自己说,女儿家要矜持要贵重,从来没说自己喜欢的人万一不喜欢自己怎么办。 一边学着武红梅把脚盘上了椅子,一边笑着问:“那怎么扯啊?” 武红梅就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了—— 武微山共有五子一女,武红梅乃是老闺女,自小要星星不给月亮,养得她胆子奇大,又爱打抱不平,什么人都敢动手,加上长得也好,硬生生打出个“胭脂虎”的绰号。 稍微怂点的男人,正眼都不敢瞅她,加上家里也颇宽裕,一来二去就把眼光养起来了——满奉天城打量,没个她看得入眼的男人!直到有一天,某个武林前辈过寿,她跟着父亲去贺寿,看见了当时声名鹊起的金刀大侠常光宝。 她说其实也不知怎么地,他姓常的明明长得相貌平凡,而且那时都三十出头了,比自己大了十来岁,但偏偏一眼就给相中了。 你要知道这年头虽然西学东渐,但民风可还保守着,就算再好的闺蜜,也不会像武红梅对许曼然这样,把自己情史掰开了细细道来——对许曼然来说,比后世人看扒皮明星还刺激十倍,听得两只眼睛不肯眨了。 武红梅说,她看上了常光宝,回了家就开始想着这个人,不禁想着,还到处给人打听他的事迹、品行,越了解越是喜欢,她心想这人早年是一心报仇,耽搁了成亲,现在仇也报了,名也成了,自己还开了武馆,这么大年纪,指不定哪天就得成亲,不行,我这可不能等! 于是她打扮漂儿亮的,直接来到这常家武馆,说在下乃是龙门武馆的胭脂虎武红梅,听说金刀大侠武艺高明,特意来领教你戳脚门的绝艺! 常光宝一看是个女的,而且还认识他爸,自然不肯打,武红梅就出言挑衅,非逼他打,逼到后来常光宝一看,貌似不打不行了,他学生都是新收的,还不了解他武艺,一看这师父连个女的都不敢应战,眼神都开始怀疑起来。 没奈何,常光宝就把武红梅打了一顿。 “还真打了呀?”许曼然都听傻了。 武红梅倒是满不在乎:“当然是真打,我回家躺了好几天呢,还得看着我爹和哥哥们,不许去报仇——你不用这么瞅我,其实他打我正好证明了一件事,就是这人是真的老实,不为美色所动,我就想,他连我这样的都打,将来肯定不会娶小老婆,因为他根本辨不清美丑啊。” 这话一说两人当时笑成一团,许曼然笑得快背过气去,不过一想还真就是这理,笑累了又追问:“那你们这可是结了仇呀,不是更难办了吗?” “难办个屁。”武红梅得意不已:“我伤一好,立刻就去找他,说你堂堂金刀大侠,对女孩子家都不知道手下留情?哼,让你请我吃顿饭不过分吧?” 其实常光宝那天也是被武红梅死缠烂打,逼得没留住手,心里也一直隐隐不安,觉得人家一大姑娘给自己一脚踹飞老远,太不成话了,于是见武红梅请他吃饭,当下就爽快答应了,找家好馆子来了个大出血。 武红梅是啥菜好点啥菜,一边点一边偷看常光宝表情,她这时打听清楚了,常光宝杀土匪是发了笔财,但他说是不义之财,都散掉了,如今就指着一点教武功的学费过日子。 武红梅家里就是开武馆的,一合计就知道常光宝啥收入水平——她按着常光宝三个月的收入点的菜。 结果,从点菜到买单,常光宝除了被她盯着看会有点不好意思外,全程谈笑自若,浑没把被人痛宰的事儿放在心上。 武红梅就觉得这男人太大气了,心里也彻底下了决心:这男人,姐要了! 武红梅说得开心,浑没在意身边这妹子瓜子儿都不磕了,眼神闪啊闪的,那是用心在记忆她说的这些招数呢。 这年代可没什么《让他爱上你的一百个锦囊妙计》之类的地摊书卖,能学到恋爱实战招式的机会,可能比学到上乘武功心法的机会还稀缺,武红梅这些伎俩,对许曼然来说乃是不折不扣的绝世秘籍! 话说第二天,武红梅又来了,常光宝一见他,脸色顿时一红,口称:武姑娘,您再过几个月可好?您看我这忙着教学呢,过几个月我再请您吃饭如何? 许曼然听了赞叹不已:“常大侠真是好男人!他这是没钱了,准备存几个月钱再请你呢,哎呀姐姐,他也太喜欢你了吧?那你后来过了多久去的?” 武红梅说这事儿能等吗?他这老眉咔嚓眼的,我过几个月来他媳妇儿出来了怎么办?当时就跟他说:谁说要你请客了,走着,姐今天请你!不去不行,昨天那顿饭吃那么贵,不回请你,传出去江湖上笑我胭脂虎不厚道! 武红梅存了一年的零花钱,当天直接就吃喝没了。按武红梅的话说:得让他看看姐的气魄,他大方,姐也不小气!姐得让他明白,咱俩绝对是一路人! 许曼然大拇指伸老高,发自内心的觉得这招简直太高了!一边就分心盘算自己还有多少零花钱…… 然后第三天,武红梅又去了,说我昨天请你吃饭把钱都花光了,没钱吃饭,你管不管吧? 常光宝久发愁,说不瞒姑娘,我这武馆其实没开多久,我身上的钱也请不起你了,要不你等等,我去和朋友周转周转…… 武红梅就说你以为姑娘我当真不会过日子呢?天天去那儿胡吃海喝,家里有座金山也得垮啊,第一天让你请是你打疼了我,要你请顿贵的赔罪,第二请你是宰狠了你,姑娘得让你看看我也不是白占便宜之辈!两个目的都达到了,你傻啊还吃那些? 去,领我去厨房,我看看有什么咱弄一口吃吧——我有言在先啊,我在家我爸爸我都不给他做饭的,我做的饭你必须吃完,而且必须喝酒,再就是必须喝好喽,不然就是你嫌我做饭难吃! 武红梅做饭那是真不难吃,可能不如现在吧,但当时常光宝一尝,也是大吃一惊,说武姑娘我以为你是巾帼英雄,女红家务上或者要短一点,没想到你做饭这么好吃? 武红梅就说什么?你敢小看我,我女红短一些?行啊,你先吃着,我去把你那些脏了破了的衣服补一补洗一洗给你看,看我女红家务短不短。 这衣服一补、一洗,常光宝眼里都冒泪花了。自从闯广东全家遇难,多久没女人这么照顾他了?按武红梅直言不讳的说法:“当时他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这男人心里已经爱死我了。” 许曼然听得都心心眼了,满脸幸福地道:“然后你们就成亲了?” “早呢。”武红梅自得一笑:“他老常其实心里还是很有数的,虽然爱我爱的不行不行的,但是却跟我说,他配不上我,说他没钱,也没啥本事,就会练练武功、带带徒弟,又说他太老了,我才十七八,怎么也得找个比他好十倍、百倍的,而且妹子我和你说,老常特别认死理,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我,我就说破大天,他都不肯同意,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儿,他不能不懂事儿,毁了我一辈子再。” “哇。”许曼然双手捧腮,整个人都陷进了情节:“常大侠真的人很好啊,可是我听说他这样的大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心思最是坚定不过,他要这么认死理,武姐你可怎么办呀……” 明知两人成亲多年了,她居然还着急地什么似的。 武红梅正要开口,脸色却是忽然红了红——相比曼然,这姐姐那当真是秋名山的级别,她居然都脸红了,让许曼然感到难以置信的同时,又隐隐地无比期待…… 0025 曼然拜师(下) 原来武红梅的对策很简单,那就是喝酒。 这时两人其实已经非常熟了,对于抱了一坛子酒来找自己的武红梅,常光宝已是视若寻常,说你怎么又来了?你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老往我这儿跑,虽说是朋友吧,也不能太不讲究啊,这要是你爹来找我,我可怎么跟他解释呀。 武红梅柳眉一竖说要你解释了吗?你到底喝不喝? 老常这时也喜欢这姑娘啊,当时就一点头,说你都来了,那就喝呗。 两人不是没喝过酒,但是武红梅怕人嫌她太爷们儿,其实一直没放开过量。但今天她是有备而来,带的也是极烈的酒,喝酒时就问起老常一些少年往事,老常是直性人,被她一问,触动心怀,一杯一杯下得就快了。 武红梅从小就陪父亲喝酒,天生的好酒量,当下不动声色拿出酒量来,基本不费吹灰之力就放倒了常光宝,当夜成其好事。 但武红梅毕竟是个不让须眉的女子,她可没像电视剧里一样哭哭啼啼,一头赖人老常身上——那样未必不凑效,就是不屑为之! 她选择直接认了。 第二天常光宝龇牙咧嘴地醒来,武红梅已经穿戴整齐、梳妆打扮好了,拉张椅子坐在床前,直勾盯着常光宝。 常光宝衣衫不整的,眼角还堆积着眼屎,被她恍若天女一般,居高临下这么一瞪,气势上顿时溃不成军,嘴唇颤抖着,正要说什么,武红梅开了腔。 “别怕,不是你常大侠酒后失德,是我预谋好了要灌醉你再睡了你的,你要不想负责任,完全可以,我走出这门绝对一字不提,不会丝毫有损你的侠名。” 常光宝直接被说愣了——这什么情况啊到底?他下意识用被子裹紧了自己赤裸的身体,气势要多么弱鸡就有多么弱鸡,按武红梅话说:就差没哭出声了。 武红梅气势越盛,怀里摸出一张白布,啪地拍在炕上,白不上殷红点点,恍若红梅盛放。 造势造到这个地步,武红梅终于图穷匕见。 “你不用开口,听我说就行——第一,老娘昨晚住你这儿没回家,这会让我爸爸该带人满城寻我呢,我爸爸规矩重,我这腿肯定是要打折了,不过也没大事儿,毕竟亲爹,不能让我残喽,所以肯定断的利索,好起来也快。” 常光宝心惊肉跳:我知道这妞儿厉害,但这都不是厉害了,这是个亡命徒啊这! 武红梅面不改色:“第二呢,老娘虽然在街面上厮混,不像人家那些三步不出闺阁的大家闺秀,但却也不是个不知自重的婆娘,你若不信时,且看这块布!” “第三,什么配不配得上都是扯淡,要是你觉得我武红梅配不上你常大侠,那你说啥都没问题。要是你觉得你配不不上我武红梅,那就轮不着你说啥了,得听我的——你要是肯听我的,等会儿去买个四色礼,去给我爸爸提亲去,要是没钱下彩礼,我去跟我哥哥们要!” “这第四呢,就是我想着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什么配不配得上都是你的借口,其实你压根看不上我,那也不要紧,大家一场朋友,你也了解老娘为人,我也绝不会难为你,你只要说声滚,我掉头就走,缠着你是你孙子!” “好了,你可以说话了。” 常光宝还说个屁。 话都给人说完了,别说他是真心喜欢对方,就是不那么喜欢,这会儿也得喜欢了。 不过常大侠外和内刚,想想自己一生磊落,活三十多了,栽在个小姑娘身上,总有点不是滋味,气有点不顺,于是乎脑子一抽,小心翼翼道:“嗐,你看你,一个闺女家家,做事怎么这么不留余地?我要是个坏人呢?我要就真说不要你,你说你怎么办呐?” 山东和东北,盛产直男那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常大侠生于山东、居于东北,那是两大直男地滋养出来的超级直男啊,说点儿什么不好?憋半天就憋出来个这? 别看武红梅一直稳居上风的亚子,其实她心里哪有脸上这么稳啊?那也是患得患失的不得了,听了常大侠这句直男语录,内心绷地死死的弦儿咔就断喽,冲着常光宝使劲点点头,扭头就跑。 她这一跑常光宝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这尼玛要出事儿啊!啪地给自己一嘴巴子,衣服也来不及穿,顺手套了条裤子跳下床,撒两光脚丫子就追。 还好常光宝轻功还凑合,给追上了,要是再耽误点,比如穿好衣服什么的,那就出了大事了。人武红梅奔跑的目标异常明确,是直奔着二里地之外的浑河去的…… 这一节听得许曼然舌挢不下,连忙拉住:“姐啊,你太傻了吧,他要是没追上,你还真跳浑河啊。” 武红梅嫣然一笑,自傲道:“还能假了咋地?满奉天的男人,我就相准了他,他若真不要我,我这辈子也没活头了,就死河里,让他一辈子忘不了我。” 这疯疯癫癫的行径,硬是把许曼然感动的眼泪汪汪:“姐,你太勇敢了。还好常大侠追上了你!” 武红梅还不服:“其实我年轻时轻功好得很,正常情况他是追不上我的,要不是前夜里……嗐,不说这个了,反正也是我命大,也是他命好。” 许曼然听的懵懵懂懂,也没深究,就追问后来呢。 武红梅笑道,后来?那还需要啥后来,后来他没口子地说好听话哄我,然后老实办彩礼,去我家求亲呗,再后来就成亲过日子呗,再后来,就到了现在呗。 后面事儿她没说完。 其实后来还有些波折,主要是她爹武微山怒了,常光宝光着膀子在街上追武红梅,追上之后不问三七二十一抗回了家,这事儿在奉天城掀起轩然大波,他老武家的面子还要不要? 因此常光宝上门求亲,武微山没给他半点好脸,武家五个儿子也是横眉怒目,差点当场就打起来。最后拍了电报,把丘祖龙门派分出的三大派高手尽皆邀至奉天! 这三大派分别是龙门派、青龙派、金龙派,三大派底下又有十二分支,乃是龙门派的龙门支、向阳支、桃梅支、杆枝梅支;青龙派的青龙支、迷忠梅、见地生根无龙手、笑梅连声不问门;再就是金龙派的金龙支、一枝梅、落地梅、无叶杆枝梅! 因为梅花拳历史太过悠久,所以分支众多,但是有趣的是,这些分支虽然对拳法的理解和诠释各有不同,但彼此之间却是十分团结,有“天下梅花是一家”之说!而这三大派中,都承认龙门派乃是正宗,十二支中,也奉龙门支为嫡系。 而武红梅的老爸爸武微山,正是龙门支的掌门,因此他这一道电报发出去,搁在古代,那就是名动江湖的梅花令! 于是那一年,丘祖龙门派合计十二位门主齐聚奉天城,十二种梅花拳打法汇聚一炉,摆下了据说绝迹江湖二百年的阴阳颠倒梅花阵,要求常光宝必须独力破了此阵,才许他迎娶武微山的掌上明珠,奉天胭脂虎武红梅大小姐。 可以这武林瞩目的一战,却是闭门切磋,各支掌门人的亲儿爱徒都没许入内,反正兵兵乓乓打了一下午,龙门武馆大门一开,外面上前双眼睛的注视下,遍体青肿的常光宝晃晃悠悠走了出来,然后就是武微山站出来,称常光宝武艺果然高明,以一己之力大破阴阳颠倒梅花阵,自己是个一诺千金的人,爱女就便宜了这小子…… 后来很多人都猜测常光宝根本没能破阵,是武微山死要面子,带着一干梅花拳大高手合力抽了丫一顿,然后顺坡下驴,说这小子破了阵——一来给自己个台阶下,毕竟小乳猪都给人吃干抹净了;二来抬一抬女儿身份:姆们不是非要嫁你,是你自己拼老命把姆们娶回家的;三来顺势帮女婿扬名,好让他多收徒弟多挣钱,自己女儿嫁过去手头也松快…… 反正这件事儿也算奉天武林的一段传奇,报纸上连篇累牍跟写小说似的登了满满一版,标题乃是《深情难禁,金刀侠裸追胭脂虎;为爱成狂,闯梅阵力娶美娇娘!》 这报纸当天大卖,加印十版。后来有的报届人士远赴香港,带着的资料里就藏着这天的报纸,多年后被一批年轻的报人看见,惊为天人,发现这种充满爱恨情仇的武林奇谈,对报纸的销量帮助极大……这些后话,此处也不必多提了。 虽然这后续的故事武红梅并未和许曼然提起,但对许曼然而言,今天的瓜吃得实在是太饱太过瘾了——以前她的偶像是梁启超、谭嗣同、孙大炮这些仁人志士,现在武红梅也凭借敢爱敢恨的性情和百科全书般的恋爱技巧名列其中。 “原来你们这些江湖儿女的生活竟然如此精彩!”许曼然拉着武红梅的手,满眼都是小星星:“我真的好仰慕武姐你啊!武姐,你看,我能不能做你徒弟?” 武红梅惊讶了:“你好好大学生,一肚子文化,跟我学武功干嘛呢?” 许曼然说:“学武功很好呀,小可以强身健体,大可以保家卫国,而且现在世道这么乱,我又不是三步不出闺门的大家闺秀,经常在外面,也难免遇见坏人,如果有了武功,那关键时候简直可以救命啊。” 这句话倒是说动了武红梅,她斟酌片刻,点点头:“要是跟我学功夫,我们就不能姐妹相称了……” “我懂的!”这根本不是事儿啊,许曼然起身走开两步,双膝一跪,软软的声音很是认真:“师父在上,徒儿许曼然今日起拜入师父门下,以后一定尊师重道、刻苦练武、行侠仗义,绝不利用武功欺负人做坏事,更不会背叛师门!” 说完砰砰砰,给武红梅叩了三个响头,又乖巧的端起旁边的茶水:“师父,喝茶!” “哈哈哈哈哈。”武红梅笑得前仰后合,伸手指点着许曼然脑门:“小丫头片子,哪儿学得江湖上这套?哈哈哈哈。”一边笑着,一边喝了口茶。 “走,跟我吃饭去,下午要没事儿就待在这儿,他们前面两,我们姐俩……师徒俩去后面院子练去!” 天天看常光宝教人功夫,手早痒痒了!武红梅拉着许曼然的手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正见宁扬从房中走出,连忙喊他:“金子!” 宁扬扭过头:“师母、许先生,还没吃饭吧?快去吃吧,留好了菜在锅里热着呢。” “吃饭不急。”武红梅摆摆手道:“先见过师娘的开山弟子,也算你的师妹。” “师妹?”宁扬眼瞪老大——她俩房里待半天,折腾成师徒了? “师妹?”许曼然眼也瞪圆了——我分明比他大好不好? 0026 明湖春 一通争论,众人都惊动了,最后还是常光宝拍案定论—— 虽说先入师门为大没什么问题,但许曼然毕竟是武红梅收的徒弟,武红梅自传她丘祖龙门派的武艺,和戳脚门并无关联。 因此还是按年龄排序更妥,更何况,许曼然还教着他们文化呢,要是师姐教师弟也就罢了,若是师妹教师兄,那传出去岂不是怪异? 所以自宁扬以下,人人需叫一声“大师姐”。 这一来皆大欢喜,只有武红梅苦笑摇头:傻丫头,这师姐师妹有啥好争的?岂不闻干柴烈火好煮饭、湿兄湿妹好做亲乎? 下午武红梅领着许曼然去了后院,传她梅花拳的套路练法。 常光宝则带着一干徒弟练戳脚翻子拳,双方各练各的,互不干扰。 到了四点来钟,武红梅领着差点累瘫的许曼然来到前面:“金子,去,送你师姐回家。” “哎,好。”宁扬果断应承,收了式子,跟师父打声招呼,回房换件衣服,在师兄弟们挤眉弄眼的怪相中出门而去…… 自此而后,这便成了规矩,清早许曼然赶来,给大家伙上课,少年们也不u喊先生了,都叫大师姐。中午吃饭,吃完休息片刻,练戳脚的练戳脚,练梅花拳的练梅花拳,到了金乌西坠,宁扬送师姐回家,回来吃罢饭,又跟师父去后院练习刀法。 如此一连数日,这天清早,宁扬刚刚走进课堂,武红梅拿着一套新衣服来了:“金子,忘了今天要干嘛了?” “要干嘛……哦!”宁扬一拍脑门,想起来了,今儿是八卦门宴客的日子! 跟大师姐请了假,宁扬回房去换了新衣服出来,却是一件黛色长衫,外面套着灰色的棉马褂,裤袜鞋帽里外全新。他本就生得高大、撑衣服,新装一换,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 “哟,瞅瞅咱们家金子,这小伙儿,多精神!” 武红梅看得夸赞不绝,几个师弟羡慕滴又跳又叫,恨不得扒下来自己穿上。 不多时,常光宝也出来了,一般的里外全新,只不过长衫是黑底绣着暗纹,棉马褂是灰底绣着银纹,做工布料,都比宁扬讲究几分。 这不是他两口子舍不得花钱,而是这年头讲究尊卑有序,师父徒弟出去,师父自然要更讲究些才合乎礼仪。 二人打扮得体体面面,去往偏厅静坐,常光宝便对宁扬说些赴宴的礼仪讲究,待差不多十点来钟了,这才起身,使两个皮匣子,分别装了两口刀,都由宁扬提着,一前一后出了门。 武红梅早早便叫了黄包车候在门口,师徒两个各自上车,径直往那明湖春而去。 明湖春在奉天城,乃是首屈一指的大馆子,上下两层楼,轩敞开阔,开业虽才三年多,已是名满北地。所谓明湖者,大明湖是也,顾名思义,这明湖春的特色,正是以鲁菜见长。 那宫贵田乃是山东人,在这明湖春设宴,一是取其档次,二就是冲着他家做鲁菜,山东人以鲁菜待客,自然倍觉意诚。 这饭馆位于钟楼南的皮行胡同,离常家武馆不算很远,两个车夫步轻车稳,哒哒哒一溜小跑,刚开始冒细汗,已经到了地方。 宁扬连忙跳下车付了车资,又去搀扶师父下车——其实他师父倒翻筋斗都能下来,哪里需要搀扶了?不过讲究个气派而已。 八卦门安排了十余名弟子在门口迎客,管事的正是唐有福,他一见常光宝师徒,远远便迎上来,拱手为礼:“哈哈哈,常大侠到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请常大侠不要见怪——我师父和宫师伯都在二楼迎客,这就带您上去?” 满脸堆笑,热情洋溢,完全看不出数日前双方还差点大打出手。 常光宝拱手道:“唐师傅客气了、客气了。我师徒自行上去便可。” 唐有福自不会失礼,喊了个机灵的弟子前面引路,恭恭敬敬将常光宝师徒迎了上去。 此地进进出出都是奉天武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多是故识,纷纷向常光宝问好,常光宝便不时停步,回礼相答,短短一道楼梯,足足十分多钟才上了去。 整个明湖春二楼都被包了场,宴开十二席,十二张大圆桌,隐隐围合,中间留出挺大一片空地。 “哎呀呀,常老弟来了!”奉天八卦门的门主刘开边一眼便看见了常光宝师徒,连忙与身边寒暄的宾客交待了一句,快步迎了过来,拉着常光宝胳膊就走:“常老弟,待我为你引见——” 走了几步,到了那矮胖老汉宫贵田身前:“这位就是我师兄宫贵田,多蒙张大帅重用贤能,特地千里迢迢请了我师兄出山,才有我师兄弟今日相会之期!” 又对宫贵田道:“师兄,这便是常光宝常老弟,他老弟人称金刀大侠,乃是我奉天武林的翘楚人物!” 常光宝笑着拱手为礼:“刘门主过奖了,在下这点薄命,在宫先生面前岂足一提?宫先生,久仰大名!今日一会,幸何如之。” 宫贵田依旧一副大土豪的打扮,身上穿件银狐皮的袄子,手上戴着祖母绿的大戒指,只是屋里暖气烧的足,没戴他那海龙皮的帽子,笑吟吟正与宾客聊天,常光宝上前打招呼,他笑容一敛,腆胸迭肚,上下打量了常光宝两眼,蓦地将怪眼一翻,道:“一个练戳脚的,偏偏叫什么金刀大侠!真是不知所谓。我来问你,有个叫金山找的小畜生,是不是你徒弟?” 宁扬就站常光宝身后,姓宫的又没瞎,如何看不到他?却是要明知故问,好来个先声夺人。 听他口出不逊,宁扬顿时大怒,但师父当前,他若是轻易插话,却是无礼之举。因此闭口不言,气愤愤盯着宫贵田。 常光宝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双手也垂至身侧,正视着宫贵田的眼神,缓缓道:“常某首徒确实叫做金山找,不过宫先生说的小畜生是谁,常某就不认识了,八卦门弟子众多,或许有几个小畜生,也未可知。宫先生不如回八卦门打听打听如何?” 当面硬刚! 周围各路掌门、总镖头顿时神情一振,相互间挤眉弄眼,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态度来。 常光宝为人宽厚、性情和善,这在奉天武林,乃是有口皆碑的事情。但是奉天群毫也知道,此人或可欺之以方,但若你要硬桥硬马地拿捏他,那是要做好磕掉大牙的准备的。 宫贵田一向崖岸自高,多少年也没人敢这么正面顶过他,惊怒之下,两眼顿时寒光四射。常光宝冷冷与他对视,目光并不偏移半分,而双眼之中的神气,亦是丝毫不曾逊色半分! 0027 戳脚斗八卦(上) “呵呵呵呵,老夫避世多年,倒是没料到,小小的戳脚门,居然冒出你这么个硬茬子来。” 宫贵田一字一句,都是从牙缝中嚼着出来的,听在耳中,冷气四溢。 “‘小小’戳脚门?”常光宝寸锋不让:“宫先生好大口气!戳脚虽称不上什么盖世绝学,却也在这世间传承上千年,兄弟倒是不知,贵派的八卦掌又传承了多久?” 八卦掌乃董海川手创,到了宫贵田才是第三代,比起历史渊源来,在起源于宋代的戳脚面前,那就是个弟弟。 “你!”宫贵田一时语塞,良久才道:“老夫凭着这八卦掌,做到御前侍卫总管,带刀入朝,官封四品,赏穿黄马褂!你一介白身,也配小窥八卦掌?” 宁扬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顾不得失礼,插口道:“真是笑话,给满狗做奴才,你这奴才倒还做出滋味来了!” 宫贵田五十出头的人了,如何能忍受被个少年当面斥责,何况曾经大内高手的身份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虽然在宫里主子们面前的确一口一个奴才,但那皇家的奴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吗? 想到这里,只觉怒火中烧,再不可抑,当下狞声道:“小狗找死!”身形一晃,唰地一掌拍向宁扬额头,存心将他立毙当场! 但常光宝与他对峙多时,岂有不加戒备的道理?宫贵田掌一探出,常光宝的胳膊已经架了上去,怒喝道:“以大欺小,你竟还偷袭?”底下无声无息一腿,踹向宫贵田膝盖。 宫贵田当年绰号“赛大圣”,轻功最是出众,如今虽然发了福,但是底子还在,微微一晃就避了开去,手掌一翻,劈向常光宝颈项,二人顿时你来我往、打在一处。 其实八卦门今天设宴,一张张桌子绕墙而列,空出了中间老大一块场地,原本就存了在席间比武较技、杨威奉天的打算,这会儿开打虽然早了点,但是并不算是意外。 周围奉天群雄纷纷退后,让出地方供他们打斗。 宫贵田虽然归隐多年,但一身功夫未曾放下半点,反而因为没了俗务,更加勇猛精进,一身功夫老而弥辣,尤胜往昔。此次出山,隐隐接手孙禄堂天下第一的意图,因此现在一动手,手下便无丝毫保留,得意的毒手杀招流水价使出,存心三五招内,将名声赫赫的金刀大侠毙于掌底,收先声夺人之效。 但他万万没料到,常光宝的功夫扎实地超乎想象,普普通通的戳脚翻子拳,硬生生被他打出了顶级绝艺的意境。自己那一招招恍如天外流星的杀招,单听四下不断响起的惊呼,便知道是多么出人意料,但常光宝居然一一接了下来,而且丝毫没显出费力来。 转瞬间二人交换了十几招,场面依然是平分秋色,宫贵田一点便宜都没占着,不由在内心大骂师弟刘开边:你不是说常光宝名气虽大,真本事也就和伯仲之间吗?难道换了你上场,能在我手下走这么多招? 殊不知刘开边看得也是瞠目结舌——常光宝鲜少与人动手,几次有人找上门切磋,也是兵兵乓乓打了良久才侥幸胜个一招半式,说他武功跟自己差不多,已经是刘开边看在他名气的面上,给于最大程度的美化了。 万万没想到,常光宝居然生猛到如此程度,能跟自己师兄打的难解难分!想起几天前自己居然还打上门去,刘开边冷汗都下来了——这得亏是没有真正打起来,要是真正打起来,自己现在就算没死也是在床上躺着。 又看片刻,刘开边渐渐焦急起来,他想道——有道是拳怕少壮,这姓常的比我师兄小了少说七八岁,若是打久了,我师兄万一败给了他,别说八卦门的面子、地位,就是大帅府,只怕也不会给师兄好脸色了。 他眼珠一转,已是计上心头:看常光宝对这徒弟是爱若珍宝,我若是拿下他徒弟,他心慌意乱之下,我师兄就可以趁机赢他! 想到这里,刘开边陡然大喝一声:“金山找,你个小王八羔子,竟然以下犯上,辱我师兄?”匆匆找个借口,双脚一滑,踩着九宫步飘了过去,双掌起落如风,劈头盖脸打向宁扬。 宁扬这几日跟着师父练拳练刀,他不仅继承了金山找本身的本事,还带来了一份不拘一格、挥洒自如的灵气,功夫进境之快,几乎每日都博得常光宝不绝口的称赞,说他一步踏破了寻常人一辈子堪不破的门槛,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此刻见师父大战宫贵田这位八卦大宗师,居然丝毫不弱半点威风,早已看得热血沸腾,眼见刘开边向自己袭来,心念一转便知其用意,但他凌然无惧,大笑一声:“哈哈,好不要脸的八卦门!好,今日戳脚翻子拳就踩着你们的头扬名立万!” 顺手丢下皮匣,挥拳隔开对方掌势,底下连环脚如流星赶月般接连踹出。 刘开边本以为凭自己武艺,拿下个小辈还不是手拿把掐,不料这小子打得油滑无比,虽然功力远逊,但是却如打了一辈子架的老江湖一般,各种小手段层出不穷,一身十分的本事硬生生发挥出二十分的威力,自己全力以赴之下,居然一时不能取胜!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宫贵田和常光宝战成手平也就罢了,那常光宝金刀大侠的名头本就响亮,但自己堂堂奉天八卦门掌门,却拿不下戳脚门一个十几岁的徒弟,这若是传了出去,还有谁肯学八卦掌? 想到这里,他一掌掌疾风般挥出,恨不得一口水平吞了宁扬! 宁扬却是不慌不忙,屈肘抬膝,尽显短打功夫,守得周身风雨不透。没多久刘开边就暗暗叫苦不迭:老不以筋骨为能,我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这般快掌我可坚持不了太久,这小子守得如此之稳,我掌力一泄,他必然趁势反攻,唉呀妈呀,别闹得八十老娘倒绷孩儿,我要是输在他手上,那真是万死难赎啊! 想到这里,他微微放缓了掌势,一边偷摸向徒弟打了个眼色。 0028 戳脚斗八卦(下) 刘开边亲传四大弟子,乃是唐有福,王有庆,陈有风,周有望,这四人合称“奉天四杰”,在武林中都算是成名人物。 如今唐有福、周有望楼下迎客,王有庆和陈有风正在二楼,他们跟随刘开边多年,师徒之间默契十足,一看师父眼神,已然知其用意。 二人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前踏了两步,眼中精光闪烁,便要向宁扬下手。 正在二人将动未动之际,忽然宫贵田、常光宝齐声咤喝,同时打出一拳一掌,二人这一下都是全力以赴,拳掌相交,双双立足不稳,各自向后退开。 常光宝所退的方向,正是宁扬与刘开边的战场,常光宝忽然撞来,唬了刘开边一跳,招式运转稍慢,宁扬就像压抑已久的弹簧,抓住一刹那的空隙猛然炸开,回身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后踢。 他的反攻突如其来,刘开边忙使一招“怀中抱月”,将将挡住了这一脚,但是仓促变招,劲力未免不足,竟被踹的踉跄跌出数步,形容极是狼狈。 刘、宫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是满脸羞恼之色,宫贵田喝道:“好意请你们吃饭,竟然如此捣乱,今日若是让你竖着下去,我八卦门岂不是脸面无存?” 他话音未落,八卦门一众弟子已是气势汹汹围了上来。 宁扬当即还口:“老奴才颠倒黑白,果然不愧是玩儿八卦的!” 常光宝双足连踢,地上两只皮匣啪啪打开,两柄斩马刀齐齐跳起,他和宁扬同时伸手,铮铮两响,各自拔出刀来,便如两泓秋水乍泄,中间一道金芒、一道银光。 周围群雄齐声喝彩:“老常好功力!” 他双足只是一触,开匣、弹刀便同时完成,脚上劲力之变幻,简直骇人听闻。在场大都是识货的,就算明知会得罪八卦门,那一声采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 常光宝向四下一点头,朗声道:“八卦门想仗势欺人,须问过我师徒二人的斩马刀!诸位好朋友烦请避让一二,也未我常光宝做个见证!” 奉天八卦门乃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武馆,这会儿围着常光宝师徒的门人不下三四十之数,但师徒二人背靠着背摆出起手式,气势凛然,丝毫不曾畏怯八卦门人多势众。 四下有人便劝道:“常大侠,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有话好好说!” 又有人道:“八卦门也太霸道了吧?请我们赴宴却摆下这阵仗,这是要独霸奉天武林吗?” 亦有人道:“宫先生,您老一代宗师,何苦要为难人家戳脚门?” 再有人道:“八卦门搞什么?真以为奉天武林就是你们天下了?” 还有人道:“金山找这小子太混蛋,都是他师父管教无方!” 杂音四起,一片喧嚣。 但总的来说,大多数人是有些看不惯八卦门的霸道的,几个脾性爆裂些的已经蠢蠢欲动,看样子一打起来,很可能动手相帮戳脚门。 正纷乱间,忽听楼梯口有人大喝道:“敢对付我女婿?问没问过我武微山!” 随即一片人仰马翻,只见一条大汉拳打梅花五瓣,径直横撞进来,一种八卦门众弟子挨着就倒、蹭着就飞,打得跌跌爬爬,后面跟着五条雄壮汉子,齐声喝道:“妹夫休怕,你舅子们来也!” 刘开边的徒弟王有庆连忙上前拦阻,二人交手三招,大汉使一招“凌霜傲雪”,左右手连续上托,强行架开王有庆中门,随即左手虚右手实,打出一招“暗香袭人”,一拳击中王有庆小腹,打得他捧腹跪地,口中吐出酸水来。 常光宝连忙迎了过去:“爹,我在这里!” 这大汉非是别人,正是常光宝的岳丈,武红梅的亲爹,丘祖龙门派嫡系正宗,奉天龙门武馆的掌门人,“梅花剑仙”武微山! 别听这外号秀气飘逸,其实武微山身高超过一米九,身形壮如人熊,六十多岁年岁,腰背挺直如枪,那精气神,就说四十多也有人信,和常光宝站在一起,便如同哥儿俩一般。 而且这老头长得额高鼻挺,剑眉星目,要不是年纪太老了,妥妥一副古装偶像的好相貌,也难怪生的出武红梅这等女儿。再看他几个儿子,也皆是人高马大,个个俊朗不凡。 宁扬也连忙凑上去,口称“武爷爷”、“武叔叔”。 早些年,对于女儿死缠烂打地嫁了个大十多岁的汉子,武微山很是不乐,觉得自己女儿低嫁了。可是婚后数年,武红梅始终不曾生下一男半女,武微山便不安起来,偷偷延请了清廷当年的胡太医来给武红梅诊断,那老太医乃是女科圣手,一翻望闻问切下来,得出的结论是:武红梅当初练功练得太狠,伤了阴脉,一生难有子息。 武微山这一下如遭雷击,女婿的身世他是知道的,一家人丧生于土匪之手,孤零零一人活在世间,年岁也不小了,这要是女儿不能生育,岂不是断了人家祖宗香烟? 他这边心如乱麻的当口,武红梅却是光明磊落地回了家,把事情跟常光宝一说,流泪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是个下不了蛋的母鸡,光宝你休了我吧。” 常光宝当时先是愣了愣,问明白了情况,将武红梅搂在怀里,道:“母鸡那是炖汤的!我娶你回家,只为你对我情深义重,可没当你是个下单母鸡。什么休不休的,这一辈子生生死死,咱两也总在一起。” 常光宝这人平时可不会说小话讨女人欢喜,这番话语出至诚,武红梅当场大哭,说那怎么办呢?要不你纳个妾吧,老娘这回绝不吃醋。 常光宝笑说你放屁,就你我还不知道?你就是醋缸里泡大的,我要真纳个妾,你能活活把自己酸死,拉倒吧拉倒吧,我老常家也不是我这一支——我爷爷生了我爸五个兄弟呢,断不了祖宗祭祀,我如今也是背井离乡这人,将来也没打算埋进祖坟,死了见不到祖宗面,也不怕他怪我。 常光宝说到做到,此后多年,虽无所出,但对待媳妇儿却是无有丝毫改变,两口子始终恩爱如初。 武红梅回头把这话和老父亲一说,武微山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是个颇为老派的人,在他看来,男人哪有不重视香火传承的?可见这姓常的是把自己女儿疼到骨子里去了。唏嘘良久,最后也不得不佩服女儿当初的眼力和魄力,自此便对常光宝也是另眼相看,最后几个儿子都吃起醋来,说这老头子疼女婿不疼儿子。 武微山本来带着五个儿子高高兴兴来吃酒——宫贵田声名远播,他也有意结交一番,结果到楼下便听说八卦门把自己女婿围了,顿时狂怒难抑,虎吼一声,挥起两个拳头就打了上来。 上下打量一遍,见女婿毫发无损,武微山稍稍松了一口气,两只眼睛在人群中一扫,一眼就认出了宫贵田,双眉一竖,喝问道:“宫矮子,好大排场,谁给你的脸,来奉天城摆这鸿门宴?” 虽然都是开武馆的,但武馆和武馆是不同的。 常光宝立足奉天不过十余年,又没有师门故旧支撑,可以说相当势单力薄。但龙门武馆就不同了,武家在奉天已历三代,树大根深,就算这些年八卦门声势甚强,武微山也不虚他半分。 宫贵田怒火中烧,正待答话,忽听楼下有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宫先生的脸面当然是我们大帅府给的,怎么,谁有意见?” 只听步伐如雷,似是有一大群人,正往楼上走来。 0029 黑龙会高手 “日本人!” 在场除了八卦门的,众人大多都是一惊。 第一个登梯而上,出现在二楼的,穿一身日本陆军军服,没带肩章和军帽,立式衣领带着两块殷红领标还挺精神,小臂处也有装饰性的红色袖线,下装是同色的日军四五式马裤,裤腿收拢在高筒靴中。 这军装还挺修身,尤其现在大冬天,人人都穿得鼓鼓囊囊的,这么一身顿时显得极为矫健,青茶褐色的呢布面料,在现场一片深色系穿着中也颇为醒目, 这人生得浓眉,细眼,看年纪三十上下,头发很短,神似后世流行的圆寸,神情有一种日本人特有的严肃感,身材确实日本人中少见的修长。 在他身后,轰隆隆上来了三十多人,其中有五个显然是日本人,虽然都是西装配大衣,但是矮个头、罗圈腿、身形粗壮的特点,那种阴沉刻板的气质,以及手上所提的武士刀,还是出卖了他们的来历。 在这后,则是奉天几家大武馆的人,太极门、形意门都在其中。这年头的国术高手,以太极、八卦、形意所出最多,因此这几家也最为鼎盛。 有人便大喝道:“陈修羽,你们怎么和日本人混在一起?” 陈修羽四十多岁,乃是奉天太极门的门主,闻言摇摇头,有些尴尬地笑道:“这位伊达顺之助先生乃是大帅的贴身保镖,诸位不得无礼!” 众人素闻张大胡子有个日本保镖,心中早已吃味:好你个大胡子,要人不能保护找我们吗?放着咱自己人不找,你找个小鬼子? 因此许多人早就有心找找这鬼子的麻烦,好让人知道日本虽然混成了列强,但要是论功夫,他们依然是个弟弟。不过这鬼子一向深居简出,很少在人前露脸,在场人中,十个倒有九个半是第一次见他。 又有一人喝道:“既然是大帅的保镖,那不去保护大帅,来这里掺和什么?” “哈哈哈哈。”伊达顺之助抬头大笑,不屑道:“我听说今天是八卦门做东,招待奉天武林中人……”他指了指身边几个日本人道:“这几位先生乃是黑龙会的高手,应该也算武林中人吧?为何不能来。” “再说……”他看向宫贵田:“宫老先生也被大帅礼聘为保镖,和我乃是同事,是他亲自邀请我来的。” 宫贵田眼神闪烁,笑道:“正是,中日两国一衣带水,日本武人所练的空手道、剑道,与中华大唐的唐手、陌刀术颇有同源之妙,今日奉天群雄云集,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我呸!” 宫贵田话音刚落,武微山就狠狠啐了一口,大声道:“小日本儿窥视东三省久矣,这些心思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老子!今天这饭,我们不吃了!女婿,咱们走!” “站住!”伊达顺之助双臂一展,拦住了武微山去路:“你们这些恶客,得罪了我的同事宫先生,就想这么轻松地离开吗?” “啊哈。”武微山仰起脸打了个哈哈:“别人怕你们日本儿,老子姓武的却是不怕!要不是看在张大帅面上,我今天就让你爬着出去!” 伊达顺之助脸上露出阴森的笑意:“孔夫子说,六十而耳顺。老东西,你这么大脾气,居然活到这把年纪,真是稀奇稀奇。” 武微山家的老三武白杨、老五武银杏,见这日本人辱骂他爹,双双暴怒,奇喝道:“去你娘的!”同时抢上前去,一个使“梅影纵横”,一个使“逸枝轻斜”,分别袭向伊达顺之助的太阳穴和腰侧。 伊达顺之助冷笑一声,双手齐探,攥住武白杨手腕,接着上身不动,任武银杏横扫的手臂打在身上,一拧腰,卸去劲力的同时,将武白杨甩地横飞而起,重重撞在武银杏身上,兄弟俩滚成一团。 武家几个兄弟乃是奉天城有名的好手,如今二人联手被人一招大败,顿时技惊四座,奉天群雄舌挢不下,几个黑龙会武师大声叫好。 “好你个小日本儿,竟敢打我儿子?”武微山勃然大怒,正待上前与他厮并,常光宝已抢在前面冲了出去,叫道:“伊达,姓常的来会会你!” 却是看出日本人的武功绝不在武老爷子之下,生怕丈人受伤,于是将刀往地地板一插,自己直接冲了上去。 伊达顺之助拿人手腕的那一下又快又准,不知是怎么练就的法门,他见常光宝一拳打来,双手探出,照旧一把抓住手腕,随即发力一甩,不料常光宝重心一沉,双脚钉子般戳在地上,纹丝不动! 这一甩没甩起常光宝,伊达顺之助还待加力,猛觉对方手臂往回力夺,他连忙发力抓紧,三条胳膊彼此角力,常光宝左手如怪蟒般蹿出,打响伊达顺之助小腹。 伊达顺之助连忙撒手往后连撤两步,放常光宝一拳落空,随即往前进一步,右腿哗地一下抬过头顶,如泰山压顶般砸向常光宝。 常光宝将身一矮,一记扫堂腿旋风般踢出,伊达顺之助的大劈才劈了一般,猛觉支撑脚剧痛无比,随即重心全失,身体瞬间横在空中。常光宝的速度快如鬼魅一般,扭身,出腿,势大力沉的一脚猛然踹在对方身上,伊达顺之助便如出膛炮弹般飞出足有四五米,这才轰地砸在一张桌子上,将那桌子压得四分五裂,躺在一堆残木中挣扎不起。 “常大侠好身手!” 这一个满堂彩众人喝得异口同声,几百米之外都听到明湖春炸雷般的叫好声。 常光宝不仅仅是要打倒对方,他还想按住对方给岳父磕头道歉,当下拔足奔去,忽听哧地一声导向,眼角望见银光乍放,一柄细长的武士刀如瀑布飞流,直直斩落下来! 幸好常光宝的功夫已练到收发随心的境地,猛然吸了一口气,前奔的身形就如倒镜头一般唰地抽回,那武士刀几乎间不容发地从他鼻尖前劈落! “师父!” 宁扬一声锐啸,整个人怒虎般冲来,离着那出刀偷袭的日本人还有四五米远,就猛然一个大跳,双手紧握着银背斩马刀,整个人几乎拉成了一个满弓,凌空飞行数米,吐气开声,劈出了有生以来,分量最沉的一刀! 0030 劈斩、小封门 大唐陌刀乃是冷兵器战场上的一个神话,阵列前行、一刀斩落人马皆碎的陌刀手,堪称战场上最酷炫的死神! 陌刀虽已失传,但对兵器和武学的影响却从未消失。 日本人一直宣称,他们的武士刀就是以陌刀为蓝本。武士刀刃口锋锐,刀身极长,长长的刀柄更利于大力劈斩,跳劈正是许多日本刀法流派的菁华招式。 但是在宁阳看来,大宋斩马刀才真正堪称是陌刀理念的传承!武士刀刀身狭长,重量不过二三斤至多五六斤,想要“人马皆碎”那真是天方夜谭。斩马刀同样是柄长、刃长,但是身宽背厚,更加利于劈斩之技,并借助独特的运刀技法,巧妙利用惯性,解决了沉重缓慢的问题,舞动起来往往一刀快似一刀、一刀重似一刀,岂是区区武士刀所能媲美? 他如今跃起一劈,这日本人刀锋纵然锐利,但以其细长刀身,就算是及时架起,也不过连刀带头一起劈碎罢了。 见宁扬如陨石般凌空扑来,那日本人自知无论是退是挡都难逃厄运,心中狠劲发作,撕心裂肺地怪吼一声,手中长刀自下而上一记斜劈,竟是要以同归于尽的战法,强逼宁扬换招。 这一招使出,围观众人无不骇然变色——这狗日的日本儿,真tm狠啊! 宁扬岂肯同他换命? 但若是轻易变招,他人在空中转折不易,一旦变招,则先机全失,说不定下一刀便被敌人斩了。这番处境,群雄在武功较高的人人都能看出,许多人都为宁扬担心起来。 “金子!”武微山目眦欲裂——在他眼中,自己女儿女婿无后,而金山找名为徒弟,其实与养子无异,将来女婿女儿养老送终,必是这小子一肩担之!爱屋及乌之下,他对金山找也一向另眼相看,每次见面,都会像溺爱孙辈的老祖父一般,偷偷在对方手心塞上几枚大洋,然后一老一小挤眉弄眼一番,种种默契,皆在不言。 如今见着日本武士如此悍猛,金山找顷刻间陷入两难境地,老拳师心如刀绞,欲待插手,可是刀光如电,生死胜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纵使他自负武艺精深,此刻也只能干瞪眼。 “金子!”武微山来不及插手,常光宝却来得及!但是这几个日本剑客在一起配合多年,相互之默契,几近于心灵相通,因此四个人同时大喝,拳脚齐出,硬生生将常光宝封锁在原地。 于是乎,观者如山色沮丧,劈刀撩刃映锋芒! 喀嚓一声轻响,宁扬轻轻落地。 日本武士整个头颅被劈成两半,一左一右各据一半,仿佛尺子量出那般精准。 斩马刀劈开头颅之后仍未停留,顺着脖颈一路落下,最后停在了那武士小腹处。 若是宁扬这一刀力气再大三分,那就真的将这人直接劈成两片儿了! 嗤……嘶…… 宁扬将斩马刀从对手的身体中拔出。 鲜血从泉般喷涌,那日本武士瞬间已被染成鲜红,无力地摔倒在地上。 穿过巨大的创口,可以看见他身体内的脏器,还在微微颤动。 “他没有死?” “那日本人……收刀了吗?” “我没看明白啊……” 血腥气蔓延,群雄发出低低的议论声。 只有少数高手,露出了震撼的目光。 “这孩子……了不得啊!”武微山微微张着口。 宫贵田也是满脸震惊:“这小子……戳脚门居然出了这么个弟子!” 太极、形意二门的门主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好徒弟,好一招‘小封门’!” 常光宝把心放回肚子里,大声赞道。 真正的高手们都看得清楚,人在空中、全力劈出斩马刀的宁扬,在对手武士刀撩起的刹那,忽然探出一条腿,横着脚背踩下,正踩在对方的刀首上。 所谓刀首,就是刀柄顶部的那一块。 那日本武士这一招斜撩仓促响应,能有多大力量?被宁扬凌空一脚踩上刀首,顿时撩不上去,随即斩马刀一战而入,当时便没了性命。 而常光宝最是清楚,这一招横脚下踩的招数,乃是戳脚中的“小封门”,属于守招,两个人过招打斗,对方抬腿欲踢,被我料到招式,对方腿刚一抬,我就一脚踩在他小腿上,将他这一招直接封回去,因为动作很小,故此叫个小封门。 宁扬不拘一格,顺手化用,多少高手都觉得势在两难的同归于尽之局,被他轻轻巧巧便将之化解。 “开对打哦阔多谢(彼らを殺す)!” 一声声嘶力竭地怒吼,却是被常光宝一脚踹出老远的伊达顺之助,这鬼子一边往起爬,一边大吼道。 “常大侠小心,鬼子说杀了你们!”现场恰好有个懂点儿日语的,急声喊道。 四个日本武士齐声嚎叫,纷纷拔出长刀,向常光宝师徒劈来。 伊达顺之助也歪歪斜斜爬起来,就地捡起被劈死那人的武士刀,跟着冲了过来。 “光宝接刀!” 武微山大叫一声,拔出常光宝金背斩马刀,抛了过来,常光宝一跃接过,两柄斩马刀同时舞起,但听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鬼子劈来的长刀不断被磕开弹起。 这几个鬼子显然师出同门,都使着一样的刀法,双方打铁般战了七八个回合,伊达顺之助眼见不占上风,又用日语大叫了一声什么,五人步伐一变,竟摆出一个小小的阵势,四个鬼子分为两组,每组都是一人招招攻头、一人招招攻腿,齐进齐退,那伊达顺之助站在两组之中,长刀左扫右荡,防止在那两组鬼子退后时被常光宝和宁扬追击。 这样一来,无论常光宝还是宁扬,对手招数攻来时,手中斩马刀只能防备其一,另一柄刀则要靠身法躲闪,一心二用之下,顿时有些狼狈。 如此又战数合,常光宝倒还好,宁扬这边已是险象环生。 武微山眼看宁扬支撑不住,大骂道:“狗日的东洋鬼,五个人打两个人,要不要点脸?金子莫怕,武爷爷来救你了!” 说着撩起衣服在腰间一模一拽,嗖地抽出一柄软剑,便要加入战团,忽然人影一晃,一个土财主般的矮胖子拦在了面前,手上持了一对亮晃晃奇门兵器,看着有些行事丁字拐,但是有钩有刃、有尖有刺,既古怪又狰狞,武微山见多识广,认得是八卦门的独门兵刃,唤作子午鸡爪阴阳锐! 武微山怒道:“宫贵田,你敢拦我?你这是要和东洋鬼同流合污?” 宫贵田将双手的阴阳锐一摩擦,擦出一串耀目的火星,他冷冷道:“伊达先生乃是老夫同僚,你与他为敌,便是不给大帅府的面子!” 武微山哈哈大笑三声,摇头道:“才给人当了几天差?便口口声声大帅府,姓宫的,你这种没骨头的货色,当真是枉为宗师!” 宫贵田怒道:“老狗找死!”脚下踏九宫,双臂分阳阳,一对子午鸡爪阴阳锐,戳、勾、挑、割、砸……如两团银光般罩向武微山。武微山打叠精神,手中软剑一抖,使出苦练一生的龙门剑法,那剑便如一条成了精的活蛇,绕着两支阴阳锐狂攻不休。 武家几个兄弟一看,生怕老父年迈吃亏,纷纷挚出腰间软剑,八卦门众人又岂肯让他们围攻宫贵田?唐有福几个撑门立户的好手顿时各持兵刃,与武家兄弟大战起来。 围观群雄面面相觑,不断向后退去,多数人眼中都涌出怒火,觉得八卦门和东洋鬼子沆瀣一气,都起了敌忾之心! 譬如六合拳馆的老拳师张海潮便大为愤怒,他解下背上的包裹打开,拿出几根铁管,一节节装上了,又自怀中摸出个尺把长的枪头拧了上去,双手持着一抖,大喝道:“八卦门的都听好了,尔等若要与东洋鬼子做朋友,再不停手,老子可就对你们不客气了!” 宫贵田一边酣战,一边大喝道:“有胆的冲老夫来!明告诉你们吧,今日八卦门设次宴乃张大帅的意思!大帅不日就要挥军南下,临行前特地派遣老夫给大家立个规矩——侠以武犯禁,在场诸位若有不肯听从大帅府管理调遣的,统统封馆撵人,滚出奉天城!” 这一嗓子喊出来,顿时惊声四起! 有道是宴无好宴,众人本道八卦门在这明湖春摆下大宴,不过是为了借宫贵田宗师之威,为本门扬名,不料此刻宫贵田亲口叫破,竟然是奉了大帅府的军令,要趁势收复整个奉天武林。 六合拳的张海潮性如烈火,闻言顿时直瞪向太极、形意两边人马:“曲老侠、陈门主,你们怎么说?” 陈门主乃是奉天太极门门主陈修羽,那曲老侠则是形意拳的一位老拳师,明叫曲凤鸣,此人年级已有七十多岁,当年还做过满清的武状元,辈分极高,乃是奉天武林老祖一级人物。 太极、形意都是大门大派,声势不逊八卦门,八卦门欲借大帅府声势独霸奉天武林,无论如何绕不过他们二门。如今他们和那伙日本人一起到场,立场不问可知——多半是事先就沟通谈好了的。 见张海潮问到脸上,陈修羽苦笑一声,道:“张老兄何必明知故问?我辈虽然练了几手拳脚,但难道能胜过枪子儿去?大帅兵多枪多,他说要我们服从管理,我们难道说个不字?” 那曲凤鸣却是长眉一轩,摆出老前辈的架子道:“张大帅乃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我等武人,能有幸追随这等人物,乃是前世所修的福气!我们打形意拳的第一个赞成!哼,你们一个两个的,不知际遇之可贵,难道还要学那干不识时务的妄人吗?” 原来此人虽然年老,功名二字却是从未放下,甚至自恃身份,还有意与宫贵田掰掰腕子,争一争“大帅府武术界代言人”的身份。 0031 是鞍马 曲凤鸣有心为形意拳张目,这一次带来的二十多人都是门中好手,他训斥了张海潮,将手一挥,大声道:“将他们隔开了,若有敢动手的,直接下重手废了再说!” 那二十多形意好手唰地一下冲出,立刻将奉天群豪隔开,只留场中常光宝师徒、武微山父子与日本武士和八卦门高手大战。 曲凤鸣侧目道:“修羽,你太极门要置身事外不成?” 陈修羽面色阴晴不定,摆了摆手,五六个太极门弟子也涌上前,与形意门众人站在一处。 三大门派联袂动手,群雄你看我我看你,虽都有愤愤之色,一时却是无人开口。那六合拳的张海潮老拳师气得胡须和枪缨一齐乱颤,但终于还是没再做声。 眼见场面被控制住了,曲凤鸣甚是得意,傲然道:“宫老弟,你若是拿不下小武子,便开口吱一声,老哥哥出面,不信他小武子敢挺腰子!” 这老家伙来了招喧宾夺主,反倒让宫贵田像他麾下打手一般,宫贵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咬牙道:“不必劳驾,区区龙门剑法,老夫还未放在眼中!” 武微山亦是暴怒,心想你这老货不过虚长几岁,就如此自尊自大,老子跟你有鸡毛交情,轮得着你叫我小武子?老王八蛋看来是活够了都。 有心骂他几句,但对手宫贵田就如打了鸡血一般,一对阴阳锐使得杀气腾腾,一招快似一招,竟渐渐将自己压在下风。 曲凤鸣见武微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嘎嘎一笑,又指着常光宝师徒道:“嘿,这位金刀大侠,这些年来好大的名声,却也不过如此,黑龙会几个剑客便将他克制住了,可知世上之事,倒是名不副实的居多。还不会教徒弟,看这小子,睛暴眉粗,嘿!好一副横死短命的面相。” 方才宁扬一招妙不可言的小封门,看得曲凤鸣震惊之余更是满心嫉妒:怎么老夫门下没这等良才美玉?他心地狭窄,眼见宁扬被对方刀阵笼罩,打得颇是狼狈,反而畅快起来,恨不得亲眼看见这天才夭折于此,被日本人一刀斩了才好。 这恶言被宁扬听在耳中,却是充耳不闻。 刚才他闪避稍慢,一柄倭刀几乎是擦着头皮劈了过去,被割断的头发丝丝纷飞,此刻头上尤有森森寒意。 但是! 他眼中精光闪烁,忽然暴喝出声:“师父,我们分开!”说着往左跃开。 常光宝眼睛一亮,顿时明白徒弟的意思,一记藏身刀,当当撞开袭来倭刀,向右跳去。 伊达顺之助的刀法顿时有些凌乱——他本来站在中间,左攻右击,现在那师徒二人一分开,他便难以兼顾,只能选择一个对付。 “他看破了我们的刀阵?还是无意间歪打正着?” 这个疑问在伊达顺之助脑海中飞速闪过,但是战局不容他细思,下意识地追向常光宝——此人武功太高,若无自己相助,青木、松井二人必难抵挡。 “此子,可不像短命之辈啊。” 陈修羽低声赞叹道,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曲凤鸣,只见这老儿满脸难堪之色。 曲凤鸣本来见这几个日人的合击之阵极是凌厉齐整,料想宁扬必是难以持久,却不料宁扬居然这么快就窥破了对方的弱点——就连他自己都没能看出来啊! 那四个日本剑客两人一组,分攻师徒二人,每组都是同时出刀、同时收刀,每次出刀时,都是一上一下又或一左一右,叫对方难以兼顾。收刀时,则由居中的伊达顺之助挥刀出击,防止敌人追击,这样一来刀势连绵,对方始终处在挨打的境地,所谓久守必失,身处其中,早晚也要中招。 但是宁扬和他师父忽然远远分开,居中策应的伊达顺之助便再也无法兼顾,选择了去跟武功更高的常光宝。 如此一来,宁扬面前的敌人便只剩下两人。没有了策应的伊达顺之助,这两人刀法虽然依旧凌厉,但进退之际,终于显出了破绽来。 随着宫贵田、曲凤鸣先后“为大帅府带盐”的行径,宁扬已看出局面之险恶:今天八卦门以毫无回旋余地的态度找上自己师徒,貌似不仅仅是之前的新仇旧恨,更是为了顺手牵扯进龙门拳馆来! 龙门拳馆是在本地经营三代的老牌势力,但并没有官面上的关系;常光宝则是近二十年奉天武林威名最盛者,二者都很有代表性,又恰好是姻亲关系——所以作为杀鸡吓猴的那只鸡,他两家简直再合适不过! 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宁扬早已心如明镜:这般困局,唯有以力破之! 因此,他和常光宝甫一分开,伊达顺之助果然如他所料般攻向常光宝,宁扬这一边瞬间暴起! 银背刀一挥,磕开刺向面门的倭刀,同时轻跃,避开削足一刀,待对方两刀收回时,宁扬炸喝一声,奋力甩手,十余斤的银背斩马刀风车般疯转,带着呼啸暴射向左首鬼子。 同时他双手大张,仿佛要自杀一般,凌空狂扑向右首鬼子。 “松岛、杀了他!”左首鬼子用日语大喝。 右首鬼子狞笑一声,怪吼一声,长长的倭刀滑刺而出。 “喝!” 宁扬在这一瞬间,集中了全部的精气神,金山找十年苦练的功夫,让他能精准到位的做出自己想象中的动作—— 他双目怒睁如虎,原本张开的双手猛然向下按去,正按在倭刀的刀背上。 那叫松岛的鬼子只觉一股大力压下,刀锋不由自主地往下偏去,而怒虎般扑来的中国少年,却借着双掌按刀之力,身形往上一蹿,两条大长腿如蛟龙出海,猛然自左右同时掀了上来! “!!!” 陈修羽、曲凤鸣等人无不双目大睁——这小子使得是哪门哪派的功夫? “是鞍马,他练过鞍马。” 如果有热爱体育的西洋人在此,或许会用食神加了洋葱的口气,喃喃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但是在场的中国人和日本人,显然无人认识这种直到1896年才列入体操比赛项目的新玩意儿。 没人能看出来,宁扬此时所施展的,是一个极其近似于鞍马项目中的动作。 他双手压着对手的刀背,整个人都纵身于刀上,双脚自左右划过一条弧线,如两只摧锋破锐的凤翅鎏金镗横扫而至,重重砸在松岛鬼子两个太阳穴上。 “戳脚里的扫腿?还能这么使唤?” 在周围众人满脑子的疑问中,松岛鬼子双睛暴突,口鼻都喷出污血来。 宁扬双掌变按为夹,顺势拿住对方刀背,借着身体下落之势,一把将倭刀从对方手里扯了出来。 接着,落地转身,双掌横扫,噗嗤! 另一个叫做樱井的鬼子,刚刚一刀格开横空飞来的斩马刀,便觉小腹一凉,剧痛随即传遍全身,力气几乎在顷刻间消失无踪。 他有些呆呆的低下头,似乎不明白同伴的武器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肚子上? 艰难地扭过头,樱井鬼子最后看见的画面,是宁扬已经接住了被他格飞的斩马刀,从背后掠向自己的同伴…… “小辈敢尔!” 靠着生死刹那迭出的奇招瞬杀两个黑龙会剑客后,宁扬顾不得喘一口气,直接接住刀奔行剩下几名鬼子,和师父前后夹击,他有把握在三五招间将最后三人斩于刀下!但随着一声咤喝,一道劲风自身侧猛地袭来。 “曲老侠?” 陈修羽眼神有些呆滞,似乎想不通为什么年过七旬的曲凤鸣,居然轻身上阵,以偷袭之姿对付一个后辈少年。 周围群雄也同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宁扬仓促间使一招“藏刀式”,银背斩马刀往身侧一收,当地一声,曲凤鸣重重一拳打在了刀面上,大力传来,宁扬顿时踉跄跌出几步。 曲凤鸣缓缓收拳——其实很疼,但他面不改色。森然道:“小辈,好重的杀心,大帅府的人你都敢杀,我奉天武林今日便要清理门户!” 金山找的武学知识在脑海中流过,宁扬有些凝重、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曲凤鸣:“炮拳?” 形意拳,五行十二形,五行为金木水火土,分别对应五种基础的拳法,即劈、崩、钻、炮、横。其中炮拳属火,刚劲猛烈,气势逼人,在五行中威力第一。 宁扬并没看见对方拳路,但对方年过七旬,这一拳的力道却大的异乎寻常,故有此一问。 曲凤鸣呲牙一乐:“小辈倒有几分眼力。你不是练戳脚的么?来,撂了刀,老夫领教领教你的戳脚翻子拳。” 宁扬眨了眨眼,这老头儿真不要脸啊。这时候武林中极重辈分,这老头儿和自己差了不知几辈去,以大欺小就算了,居然还要自己撂了刀? 呵,刚才若不是借着刀身挡了一拳,就凭那一记炮拳,膀子怕都打折了。 曲凤鸣见宁扬握着刀没撒手意思,伸出三根手指:“老夫也不欺你这小辈,老夫打你三拳,你接下来,今天这梁子,我形意门便不过问。” 宁扬摇头失笑,要真是金山找本人,说不得真上了你的当了。可是拿这套来冤我,未免太想好事儿也。 “自古拳怕少壮,老不以筋骨为能,以您这老不死的身板子,怕是也只能打得出三拳了吧?” 宁扬冷笑道。 曲凤鸣老脸顿时一黑,你姥姥的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你这直接嚷出来,我不要老脸的吗? 0032 自己人 曲凤鸣见宁扬识破了自己诡计,心中怒火越炽,脸上嘿嘿冷笑:“戳脚门的弟子,原来不过是个鼠胆匪类!” 跟我玩激将法? 宁扬不屑一笑,朗声道:“我今年不过十六岁,今日连斩黑龙会高手三人!您老的都快爬棺材了,又有过什么丰功伟绩不妨拿出来说说?”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是微微恍惚了一下——我都杀了三个人了? 松岛、樱井也就罢了,但之前被他一刀劈开的武士,死相何其惨烈?鲜血脏器横流于地,血腥气浓烈无比,可是怎么…… 他下意识扫了一眼那具尸体——我好像没啥感觉啊…… 什么恶心啊想吐啊,所谓第一次杀人的后遗症,那是完全没有。至于什么兴奋之类的感觉也没有。仔细感受一下,好像感觉就是杀就杀了,如此而已。 曲凤鸣也不由侧目扫了一眼几具尸体,只觉心头有几分呕意。 他虽然是武林中人,但也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年轻时比武倒是也杀过人,但最多也就是打得对方伤重不治,这般惨烈的搏杀,似乎还真没有过。 再想想这小子这般年纪,刚杀完人就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曲凤鸣老心一跳,忽然感觉有一丝后悔——他姥姥的,我老人家站一边指手画脚不快活吗?主动跳出来干嘛? 想到这里,他干巴巴的笑了两声:“呵呵,小子果然无礼!老夫这把年纪,什么功业也看得淡了……哼,既然你无胆接老夫三拳,也就罢了。刚才一拳没打死你,以老夫辈分,自不会再向你动手。” 宁扬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战局:师父常光宝以一敌三不落下风,武微山一柄软剑紧守门户,宫贵田虽据上风,一时似也无虞。而武家几个兄弟布了一个梅花剑阵,与八卦门高手相持,亦是平分秋色。 宁扬心中有了数,忽地狞笑一声:“我无胆接你三拳?老匹夫,那你可有胆接小爷三刀?” 话音落,刀光绽,迎面一刀劈向曲凤鸣。 曲凤鸣没料到这小子如此豪勇,居然率先动起手来,但他练功一生,应变已成本能,脚步微动,遍避开刀锋,反手一拳打去。 宁扬知这老头发力凶猛,不敢硬挡,一边侧身相避,一边顺势抹刀反攻。 曲凤鸣至少二十年不曾在人前动手,如今只为功名之念,居然与宁扬一介晚辈恶斗当场,奉天群雄心中都大摇其头,甚觉不智,但也都忍不住凝神观看,想知道到底是老拳师功力深湛,还是小少年年少有为! 形意拳几个高手门人更是满脸紧张——曲凤鸣打死了这小子那是应有之意,若是有半分失手,形意拳的名声只怕要被人做了踏脚石去,心中都不由暗暗埋怨。 却不知曲凤鸣也是暗自叫苦,他之前一记炮拳偷袭宁扬,就没想到对方能避开去。现在陷入鏖战,他有心凭这几十年的功力一拳毙杀对方,但这小子打法油滑的很,看似凶猛,但死活不和自己硬碰硬,自己这把年纪,那是久斗必失啊! 缠斗不过数合,曲凤鸣喘息渐重,一记横拳打出,本应踏出的脚步却是一慢,劲力立失连贯,心中一惊:糟!这一拳却是露了破绽,吾命休矣! 不料宁扬竟如瞎了眼的苍蝇一般,身形一晃,已蹭到他小臂上,大叫道:“好功力!”整个人如炮弹般倒飞而出。 曲凤鸣愣了愣:他……这是故意容让于我? 他还没回过神来呢,那边宁扬已经“踉踉跄跄”撞入常光宝的战团,顺势一记横扫,将鬼子松井拦腰斩断。 松井惨遭腰斩,一时却是未死,半个敦实的躯体在地上扭动不绝,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伊达顺之助与青木骇极而退,常光宝又岂会放过这等机会?进步挥刀,一刀便将青木剁翻在地。 伊达顺之助仓促挥刀,与宁扬力拼一记,借力一个后空翻拉开距离,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看似狼狈不堪,动作却是迅捷之极,宁扬追之不及,不由一愣:这厮莫不是修炼过什么忍术?逃得倒是利落。 他大声道:“哈哈哈,多谢曲前辈助我一臂之力,我就说嘛,堂堂形意门,怎么会和黑龙会同流合污!果然还是自己人!” 曲凤鸣双目顿时瞪得溜圆,戟指宁扬道:“小辈,你敢……” “嗯?”常光宝一眼扫去,曲凤鸣立刻闭紧了口——徒弟都逼得他差点出丑,若是正值鼎盛的常光宝亲自出手,自己只怕真要露个大丑。 恨恨退后,心想着这一遭恐怕恶了大帅府,还得邀人说和,与那伊达顺之助化解误会方好。 宁扬低低冷笑一声:这老狗为老不尊,一顿子坏心眼子,但是今天的主要矛盾乃是八卦门,同时和八卦门形意门为敌,说不定太极门都会下场,凭自己师徒二人加上武家,怕是难占便宜,因此借着斩杀日人之威,先给你个黑锅聊加惩戒,以后慢慢走着瞧吧! 常光宝同徒弟一般心思,他又不像宁扬乃是穿越客,因此对大帅府的名头忌讳极深,无意久做纠缠,以目光逼退曲凤鸣,立刻叫道:“爹请少歇,这姓宫的交给小婿便是!” 话音未落,金背斩马刀大喇喇劈向宫贵田。 宫贵田刚才和常光宝动过手,知道对方武功高明至极,丝毫不在自己之下,哪敢怠慢,口中叫道:“人多欺负人少吗?”已是挥动阴阳刃接下大刀。 武微山冷笑道:“对付你宫矮子,还需要我和女婿联手吗?”说着向后退去,胸膛剧烈起伏,实已到了强弩之末。心中亦是暗惊:久闻这宫矮子武艺高明,我只道自己绝不在他之下,如今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咦? 他忽然发现常光宝刀光纵横,招数雄奇,丝毫不在宫贵田之下,武功之高,远胜于以往和自己拆招过手——“……光宝这小子,功夫居然练到了这个境界,所以他平常是……让着我呢?” 不由又喜又气。 另一边宁扬的银背斩马刀亦是毫不留情地向八卦门几个高手招呼过去:“来啊来啊,今日我金山找和师父,就在这明湖居大破八卦门!” 他今日连杀四人,已是血气贲张,刀法施展之际,杀意更甚平常,招数大开大合,武家五子亦是同时反攻,几招之间,陈有风、周有望便接连挂彩,就连门主铁掌游龙刘开边,也被宁扬当头一记中刀劈得门户大开,武家长子武青松趁机一招“西行布道”,在他胸膛处留下条二指长的口子,惊得他跌步后退,口中大叫:“住手、住手!” 0033 九宫飞星 奉天八卦门众人接连败退,场中唯余宫贵田、常光宝这对对手,还在你来我往恶战不休。 但明眼人谁都看得明白,宫贵田武功固然高绝,常光宝却是丝毫不逊色于他,论年纪更是小出一轮去,若是斗得久了,输的多半是宫贵田。 不过话说回来,二人这一次都使了兵刃,刀枪无眼,胜负不过一招之间,常光宝赢面虽大些,也未必就是稳胜。 因此宁扬、武微山都是虎视眈眈的戒备着,生怕常光宝大意失荆州,他们好第一时间堵上去。 翻翻滚滚又斗了十余合,依旧是不分胜败之局,常光宝刀势纵横,呼吸悠长,宫贵田喘息却已渐渐急促了。 就在宁扬等人稍稍放心之际,宫贵田忽然使一招“行如白鹤云中现”,双肘翻起,那阴阳锐藏于肘后的钩刃猛地亮出,连续抢攻,常光宝屏息凝神,右手握刀柄,左手按住刀背,一柄斩马刀不离身前三寸,硬生生把这粗重兵器使出一番小巧韵味,但闻叮叮咚咚声不绝于耳,便似骤雨打琴弦一般。 宫贵田一番急攻逼住了对手手脚,忽然一个倒翻筋斗,竟自跃出战团,人还在空中,两支阴阳锐都已交到左手,右手一翻一抖,啪啪啪,三枝金镖品字飞出。 那三枝镖尤在空中呢,宫贵田这边脚一沾地,啪啪啪!又是三枝金镖飞出,这还没完,他在原地滴溜溜一个转身,身形急转之际,啪啪啪,依然是三枝金镖带着旋劲儿,后发先至地飞了出去,上下三排,九点金光,如一张图画般罩向常光宝。 八卦门的几个精英弟子齐齐欢呼:“九宫飞星术!” 群雄听在耳中,许多不知道的便罢了,但若是见识广博,听人说过这五个字的,无不色变! 八卦者,乾宫、坎宫、艮宫、震宫、巽宫、离宫、坤宫、兑宫也,若再加上中央的“中宫”,那便是九宫之形!故老相传,这八卦九宫之中,藏有无穷奥秘,所谓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 九宫之数,乃奇门遁甲的根基所在! 奇门遁甲传至如今,早已凋零不堪,内中的玄奇大术尽皆无存,偶尔一些微末伎俩得以流传,也难成体系,多沦为金皮彩挂的江湖行当。 八卦门的这门打镖的手法,号为九宫飞星术的,便是得了奇门遁甲的一点余味,莫看仅这一点余味,那也是神仙放屁非同凡响,乃是八卦门中压箱底的真正绝艺! 事实上这门本事也非八卦门祖师自创,而是当年办差时别有奇遇,得来了这路手法和这九枝镖! 话说当年董海川得了这套镖术,大喜之下用心练成,从来未与人言,更不曾人前出手,直到有一次面对凶威赫赫的“漠北八绝刀”,迫不得已,方才不得不使出这门绝艺来。 漠北八绝刀共是八人,皆以刀法闻名,当时无数名家都道,漠北八绝刀若是单出一人,或许难敌董海川绝艺,若是两人齐出,最少也可平手,若出三人,董海川只能狼狈逃窜,若是四人同出,必是十死无生……至于八绝刀齐出,大家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天下还有谁需要八刀齐出。 但就是这样八个堪称宗师的大高手,一招之间,齐齐被董海川毙于当场。董海川所凭仗者,便是这自此威震天下的九枝金镖!时人皆称,世上暗器之术,是再无出九宫飞星其右的了! 后来有人用心打探,慢慢传出些消息来,说这九枝镖看上去一模一样,其实轻重材料都绝不相同,或是铜、或是铁、或是金、或是银,或是三铜七铁,或是三铁七银……具体比例如何,再也无人得知,普天下也就这么八卦门这九枝镖。 这九枝镖都镀了层金,叫人看不出不同来,看似漫不经心的甩手一掷,其实所蕴劲力也各不相同,或直或旋,或虚或实,没个二三十年苦练,根本使不出来。董海川死前,将打镖手法和镖传了爱徒,那位爱徒后来又收徒弟,最终传到了宫贵田手中。 宫贵田在八卦门南北数千弟子中执门派牛耳,不惟是他武艺高强、做过大内高手之故,更多还在唯他掌握这门九宫飞星术上。 宫贵田久战不下,为挽回颜面,竟使出这门世人罕见的秘术来!九支镖儿一出手,果然气象非凡,有的先快后慢,有的先慢后快,节奏古怪无比,叫人难以琢磨,隐隐列为九宫之形,更有一种躲无可躲的感觉,似乎无论怎么闪躲,都难逃镖打之厄。群雄无不叹为观止,一个个都不由自主地去想:若是这九镖打向我该当如何?一想之下,顿时都面色惨然起来,因为实在想不出破解、逃生之法。 博得众人哗然,宫贵田心中不由暗叫惭愧。 只有他自己明白,不知是太过忙碌之故,还是自己的天资不及祖师,这门镖法其实他远谈不上练成。 按他师父说的,祖师董海川打出的九枝镖,不仅仅是速度上变化,就连行进路线上也是飘忽不定,或直或取,相互撞击,不断生出新的变化,叫人无从预料、无从抵挡,直到飞镖扎入身体,才能真正确认镖的所在! 若无这般玄奇,也不可能九镖齐出将八绝刀一举杀灭。 虽说宫贵田使出的九宫飞星术不及自家师祖的本事,但九枝金镖飞去之处,也并非漠北八绝刀八大高手,而是独自一个的金刀大侠常光宝! 据宫贵田想来,常光宝武艺虽然超出他的想象,但真说高过八绝刀中人,那也不见得。这般高手,祖师爷董海川一打就是八个,自己的九宫飞星术纵然不够到家,难道连一个也打不了吗? “女婿!”武微山骇极而呼。 坏了菜了!老子怎么忘了八卦门有这门压箱底的本事!他心中大痛:当年董海川一招打死漠北八位宗师,自己女婿再厉害也毕竟不是神仙,如何能逃过此厄? 想到这重情重义的好女婿就要身遭不测,想到自己的爱女就要做了寡妇,武微山眼睛都红了,大叫一声,竟是扑进场中——他要用自己雄壮如山的身躯,为女婿挡住这九枝要命的金镖! 却不知他这一扑,反而坏了常光宝的计划! 常光宝那是真正的武学奇才,虽然平时憨厚的很,但是战斗中随机应变之能,着实没几个人能及,他也听老婆说起过八卦门有一门牛叉闪闪的暗青子绝艺,因此宫贵田金镖一出,他一看那镖的节奏,就知道自己挡不住、闪不开——但这明湖春二楼,可不是北平的暗巷——咱来个千斤坠、斩马刀直接轰碎楼板,难道那九枝金镖还能拐弯、追着下来扎自己? 九宫飞星术是吧?常光宝不屑地冷笑一声,正待施展之际,忽见自己的老泰山如泰山压顶般飞过来了。 0034 鸡你太硬 “这……” 常光宝不由苦笑,这是命吧?长刀一展,平托在丈人的熊腰上,使一招挑刀势,武微山小二百斤的身体还没落地,便被女婿挑了开去。 但这一耽误,再想破地跃入一层,自是再无可能。 呜嗡——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轰! “师父,没事儿吧?咦,他们为什么用这种表情看着我?” 宁扬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常光宝也眨了眨眼,看了看徒弟,又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宫贵田,再看了看地面—— 地面上,一张圆桌面横陈,四下飞舞的尘埃在日光下格外清晰。 桌面上,整整齐齐扎着九枝金镖,呈九宫之形。 满场鸦雀无声。 八卦门压箱底的绝艺,在江湖上神乎其神传了数十年的九宫飞星术,一张圆桌面就……破了? 常光宝自己没注意,但是周围群雄大多看得清楚,就在常光宝刀挑老泰山的那一瞬间,他徒弟金山找抄起一张圆桌面就扔了过来,那“嗡”的一声响,正是圆桌面破空而来发出的。 随后咚咚咚一通响,却是九枝金镖扎进桌面的响动,这九镖力道甚是不小,生生把桌面砸翻在地上,发出轰的一声大响,溅起轻尘缕缕。 宁扬不明白为啥大家看他的神色都那么奇怪,因为金山找本人并没听过八卦门九宫飞星术的传说,自然无法理解大家看见他顺手一张圆桌面扔出来、破了几十年的武林神话时的那种荒诞感。 几个呼吸的功夫,群雄中不知哪位忽然长叹一声:“嘿,当年漠北八绝刀,死得可真冤!” 这话就像个点燃的引信,话音一落,哗地一下,现场全炸了。有人没听过九宫飞星术的传说,自有好为人师的人跟他们绘声绘色叙说往事,那“天下暗器第一”的名头,和地上扎满金镖的桌面,形成了特别鲜明的反差,让人油然生出一种“卧槽、漠北八刀真傻叉,换了我一张桌面就解决了……”的优越感。 八卦门众人的脸色都极为难看。 门派压箱底的绝学啊,就算败,也不能败地这么儿戏啊! “金山找!” 不知多少八卦门的人恨得咬着名字,目光恨毒。 常光宝倒并没觉得徒弟这一下有多“儿戏”。生死之间的事,只有对和错,哪有正经、儿戏之分? 武微山那等老武师,一辈子跟人不知干过多少恶仗,身临其境之际,选择的办法还不是把自己扔过来做肉盾?他怎么就想不起来扔个桌面来? 还是天分! 临敌之际,灵光一闪的那种! 要知道武功也好,或者别的任何技艺也罢,真要大家都花下苦功夫去苦练下来,只要不是笨蛋,真实水平的差别绝对不会太大。 但仙凡之别,其实就在这灵光一闪上! 他灵光一闪、闪对了地方,他活着、站着,你不行,死了、躺着。 常光宝自个儿就是个天才,自然知道天才有多重要。 高兴地摸了摸徒弟脑袋,心说以前没看出这小子有这份灵性啊!不过大智若愚也好,忽然开窍也好,聪明总不是坏事儿。笑眯眯道:“好小子,一张桌面儿,人家八卦门压箱底的功夫都破了!要不是你,师父只好砸了地板、跳一楼去了,那灰头土脸的,可多么狼狈。” 他说话声音不小,八卦门的人脸色顿时更加难看,其他群雄也都是一愣,随即更加热烈地讨论起来:这九宫飞星术的确不行啊,戳脚门师徒二人在此,转眼就提出两套方案啦! “走!” 宫贵田大喝一声,深深看了宁扬一眼,扭头就下了楼梯。 刘开边师徒几人面面相觑,刘开边咬咬牙:“走!” 陈修羽、曲凤鸣对视一眼,陈修羽苦笑了一下,以眼神示意,曲凤鸣面色难看的点点头,二人同时一招手,形意门、太极门同时离去。 “喂!” 有人推开窗,往楼下喊道:“你们八卦门整的啥幺蛾子?不是请咱们吃酒席吗?这就走了?还请不请?谁会钞?” 群雄哈哈大笑,一起鼓噪起来。 他们都明白,不论是大帅府主导,还是有人生出野心,借了大帅府的虎皮披,总之太极八卦形意三大门暗自联手,想要一统奉天武林,让大家奉其号令,这心思是明明白白了。 而且他们更明白,这三家联起手,再加上大帅府的背书,大家伙还真就毫无反抗之力。 幸好对方打着杀鸡给猴看的把戏,公然对付戳脚门师徒,没想到这鸡太烈,杀鸡不成反遭啄眼,没法儿把戏再唱下去了。 任何阴谋失去了突然性,也就丧失了威胁。这些拳师们久居奉天城,也没几个是真正毫无根底、任人宰割之辈,今天三大门派的突然袭击没成功,再想把这些拳馆、镖局的汉子们慑服,就绝没这么简单了! 所以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甚至当面讽刺——不怕你八卦门记恨,想一统江湖,大家摆明车马做过一场便是,不就是大帅府吗?哼,老子的……舅舅的邻居的同学的初恋情人还是少帅的奶妈呢,谁上头还没点人了咋地? 明湖居的经理一溜烟小跑上来:“诸位爷、诸位爷小点声,八卦门的人会过钞、会过钞了,后厨早就准备得了,诸位爷若是要吃席,鄙人这就吩咐摆宴……” “当然吃啊!”群雄一迭声大叫:“他们偷鸡不着,蚀把米还不应该?好酒好菜尽管上来,这里的如今都是好朋友,大家正好吃喝痛快了,商量商量怎么对付这干跟咱们耍心眼子的王八羔子!” “可是……可是这些……”那经理面如人色地指了指几具日本人尸体,心说你们杀的人,你们倒是自己收拾下尸体啊,总不能我们店里人去弄吧? 群雄你看我我看你,大多面色有异——我们练武的胆气壮不假,但好好的去抬尸,还是死的这么惨的,那恶心的能吃下饭不还? “岳武穆有诗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忽然有人朗声道,群雄视之,金刀大侠常光宝之高徒,金君山找也! 宁扬的指着几句尸体,笑吟吟道:“我年龄虽小,也听说这黑龙会刺探、暗杀无所不为,向来为日本军部之前驱,长存侵我国土之意!嘿,今日宰了黑龙会这几条狗命,正好以之下酒!” 话一说完,现场小一半人直接作起呕来,看金山找的眼神都不对了——一副乖学生见了校霸、恨不能躲开走的模样。 0035 远飏(上) 就连常光宝都受不了,一巴掌揍在宁扬后脑勺:“胡说八道什么,还以之下酒?能的你,来来来,你吃一口我看看。” 宁扬目瞪口呆:“……我又没说吃他们。” “你不说饥餐肉渴饮血的吗?”常光宝瞪着眼喝道:“去去去,少耍嘴皮子,自己砍的人,自己收拾了去。” ……好吧我不说了,宁扬果断选择了闭嘴,愁眉苦脸去拖尸体,各拳馆中也有些胆大逞能的少年,这会儿跳出几个来:“金子,我们来帮你!” 宁扬适才一番杀戮,这些平素对他还有些不服的后生,早已五体投地。这会让跳出来,虽然被血气冲地脸色煞白,也咬紧牙关不撒手,两人抬一具,将几个日本人的尸体抬下了楼,扔在后巷中,跟饭店讨些草席盖上。 回转上楼,上面已拖干了血迹,排好了桌椅,群雄你请我让的分坐在十一张大圆桌上——本来是十二张的,但其中一张的桌面被宁扬抽了去,至今还躺在地下,插着九枝金镖,恰好就在十一张圆桌的中间,就仿佛八卦门被落下的脸面,任众人围观笑骂。 明湖春的堂倌们壮着胆儿软着腿儿,一个个战兢兢地,将一道道冷盘热菜流水价端上来:金龙卧雪、贵妃金瓜翅、官府一品翅、干捞燕窝、仙人笑、佛跳墙……拿手的大菜几乎一道不少,八卦门定的这宴规格倒还挺高。 “哟,金少侠来了,这里坐。” “金子,坐这儿。” 看宁扬上来,一众拳师们大都满脸热情地招呼着,一副至爱亲长的模样。 “金子过来。”常光宝被让在首席坐着,虎着脸喝道。宁扬笑嘻嘻挨了过去,劈头盖脸就挨了几句骂:“在座诸位前辈们抬举你,你就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大家吃席,你一身血呼拉拉的给谁看?衣服不知道换一件?” 宁扬连斩几人,自己身上确实不大好看,幸亏是白天,若是夜里见了,保准被认作半身红衣,说不得就要遭逢锤厄。 宁扬低头看看,心说我这有没换洗衣服啊,江湖儿女还这么讲究的吗? 没回过神来呢,常光宝伸手将他一拨拉:“走走走!别在这儿埋汰了这一桌桌好菜,滚回家,洗澡换衣服去。”一边怒喝,一边不动神色地挤了挤眼。 这是……宁扬眉头一皱,意识到这事并不简单。 “你师父说的没错儿。”坐在常光宝上首的武微山抬了抬眼:“你先回去——坐电车回去。” 电车二字,咬的似是格外重了些。 “好。”宁扬微微鞠躬,浅笑:“那我这就回去,师父,您别喝太多酒。” 常光宝挥挥手,不再看他,端起酒杯,与周围人应酬说笑起来。 宁扬将银背斩马刀归入匣中,同众人说声告罪,提起就走。 蹬蹬蹬几步下得楼梯,大步走出明湖春,站在大门前将眼一扫,稍远处电车站前,立着个熟悉的身影,乃是武微山的次子武翠柏。 宁扬不动声色走了过去,走到对方身边,那武翠柏也不看他,这时一辆电车拖着长长的“大辫子”缓缓停下,武翠柏轻声道:“车上说。” 二人一前一后,上得车来。车上人并不多,武翠柏大步流星,径直走去最后一排坐下。宁扬紧随其后,就挨他身边坐了,轻声道:“翠柏叔。” 电车开动,武翠柏似是松了口气,眼睛扫了扫四周,低声道:“今天你出手杀人,有些重了。” 宁扬双眉一轩,便待说话,武翠柏做了个止声的手势,摇头道:“不必同我辩解,那几个日本子出手就是杀招,你将之杀了自然没错。但是形势比人强,他们毕竟是黑龙会的人,又和大帅府裹缠在一起,也没和你签生死状,你私斗杀人,律法不容!” 宁扬心知武翠柏说的没错,微微垂下头,默默无语。 武翠柏见他听了进去,便继续道:“你等会回去,我会和你师娘交待,你换身干净衣裳,带些盘缠,立刻就离开奉天城!” “离开奉天?”宁扬心中一震,抬头道。 “你不走,这事没个了局!”武翠柏神情淡定:“所以不必有什么别的心思,一定要离开,还要尽快。走陆路去营口,买张船票去天津!” 其实放手杀人的时候,宁扬也想过后续问题,这年头,日本人虽然没后来那么嚣张,但毕竟也是列强,大庭广众之下,绝不能给他白杀喽。 但当时情景,敌强我弱,若不放手大杀,只怕死得就是他们师徒,武家父子都未必逃得命去。 武微山五个儿子,青松、翠柏、白杨、紫藤、银杏,以老二武翠柏最是精明干练,当时便在心里计划了应付之策,刚才宁扬搬尸的片刻,他和父亲、妹夫稍一商议,便做了决策。 “去天津……”宁扬呢喃道,按照金山找的记忆,这年头的武林,南方以佛山、广州为盛,北方就是京津二地,金山找本人一度是打算趟平关东武林,便去北平天津扬名的——现在算是提前了。 虽然宁扬没为他“趟平”,但是以十六岁少年之身,与宫贵田、曲凤鸣这等名声赫赫的大前辈交恶过招未折颜面,甚至大破九宫飞星,力挫铁掌游龙刘开边等人,活劈了黑龙会四名高手剑客……整个奉天恰逢其会,人人都是他的见证,名声大噪,乃是不日之间的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达到了金山找的目标。 武翠柏不知他心中事,听他呢喃自语,只道他毕竟年少,心中彷徨,便安慰道:“别怕,天津虽说远隔千里,但是坐船快得很。而且也不是让你一个人去,你师父这次也杀了个日本人,又跟宫贵田那老王八蛋结了怨,事后自然也要躲避一时,他会带你师娘去天津寻你的。” “对啊!”宁扬忍不住问道:“我走了,那些人找我师父麻烦怎么办?要不我们一起走不是更好吗?” “呵呵呵。”武翠柏摇了摇头,道:“你一个少年,早走晚走都不打紧,没人会说什么。你师父名垂关外近二十年,若是一出事就跑,于他声名不利。总要与八卦门和日本儿周旋几日,才从从容容地离去方好——你也不必担心,他们这一遭犯了众怒,不惟我们武家,大半个奉天武林,都会出面撑你师父!” 这理由真是…… 宁扬其实能理解这年头的人,对声名、面子的看重。但以他的见识看来,其实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味道。不过想想师父的为人,也知道难以说得动他。 唉…… 宁扬微微一声叹息,抱紧了怀里的装刀的皮匣,转眼去看车窗外,仿佛褪了色的画卷一般落寞苍凉的街景。 0036 远飏(下) 到了家里,武翠柏叫宁扬去洗手洗脸换衣服,这边将自己妹子扯入房间,如此这般地把事情一说,气得武红梅跺着脚骂街! 但她毕竟也是武行人家的女儿,自小见惯了这类场面,能够识得大局,骂了几句街,便动手收拾了一只包袱。 宁扬洗干净手脸,换好了衣服,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武红梅提着包袱进门,往他手里一塞,满口赞道:“好孩子,我挺你翠柏叔说了,你打得好,没给你师父丢脸!九宫飞星那么老大的名头,我金子一张笑脸桌面儿就给破了?哈哈哈哈,这故事传开去,满天下练八卦的都要羞红脸。” “这包袱里两件换洗衣裳,还有我给你纳的一双鞋,这都不打紧,打紧的是里面五十块大洋,还有一个纸条写着地址,乃是天津向阳武馆的所在,那是我家一位师伯的武馆,他姓梅名微冷,绰号叫做向阳梅,与你武爷爷是同辈的师兄弟,关系最好,你寻到了他,说清来由,他自然会安顿你。” 宁扬点头记下,武红梅满脸郑重地拍了拍包袱,交待道:“这钱是给你救急的,这包袱须臾不可离身,知道吗?” “嗯。”宁扬点头。 武红梅便笑了,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钞票来,一张张抹平,有一元的、两元的,直到十元的,共是四十多元,递给宁扬道:“这些钱你分两个口袋装了,路上吃住用度,都用这个。” 宁扬接在手里,当着师娘面分成两份,分装在不同口袋里,拿手拍了拍:“师娘,您放心。” “我放个屁心我放!”武红梅忽然暴躁起来,眼圈一下红了:“你才十六岁,又没出过远门……”她抿了抿嘴,没有继续说下去,喘了口气,这才道:“不过,倒也不小了,功夫练得也好,只要小心点,有点眼力劲,吃不了亏也。” “嗯。”宁扬眼眶都有些湿了,使劲点了点头。 武红梅又摸出一根小金条来:“这根小黄鱼,你藏在腰带里,万一当真脑子笨,大洋丢了,这个就是咱最后的依仗,明白吗?” 所谓“小黄鱼”,指的是一两重的金条,那时候和后世算法不同,所谓一两,换算成克数,乃是31克。 “师娘,这个真不用。”宁扬试图推辞。 “收着!” “哦哦,我收着,我收着。” 武红梅柳眉一竖,宁扬立刻屈服,双手接过那小小一条黄金,细细缠在了裤带里。 看着宁扬将包袱系在背后,提起装刀皮匣,武红梅眼圈更红了:“金子,沿路千万小心!你许师姐那儿,我回头会和她说,你落下脚,要记得写信来。” 宁扬点头应了——许曼然此时不在拳馆,倒是让他生出些许遗憾的感觉。 回家前后也就两炷香功夫,已在师弟们的簇拥中出了门口。见大师兄一副要远行模样,一个个师弟都好奇不已,但问了两句便被师娘斥责,也不敢再行追问,只是依依不舍地围着宁扬道:“大师兄,办了事早些回来啊。” 八岁小师弟飞跑过来,手上捧着两个夹了鸡蛋的馒头:“师兄,填填肚子……”咬字有些含混不清,概因满口都是口水的缘故。 宁扬哈哈一笑,摸了摸小师弟的脑袋,接过他递来的食物,笑道:“别心疼了,等师兄回来,领他西大街吃烤肉去。” 小师弟大喜,连声道师兄你说话可得算话! 众人依依不舍挥着手,宁扬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跟着武翠柏快步去了。 而人都带着厚厚的狗皮帽子,压在眉毛沿,那狗毛蓬松松的,遮住了一半的脸,匆匆走了半个钟头,便到了城外一家大车店。 这年月虽说已有了火车、汽车、轮船之类的交通工具,但远远谈不上普及,民间最主要的运输方式,依然是以马骡拉的大轱辘车为主,为其提供住宿、餐饮等服务的大车店,也便随处可见。 大车店里鱼龙混杂,啥样人都有,既有老老实实赶买卖的,也有杀人越货流窜的匪类,住进了店里,更是有形形色色的人要打主意,若是老实的掌柜,着实难以撑起一个大车店来。凡是开大车店的老板,既能和官府中人称兄道弟,也要和绿林中人说得上话,三教九流都能交际,这才能把店平平安安开下去。否则今日抓娼抓赌,明日查逃犯,后日来几个截货的响马……来上个两回,生意就得黄喽。 因此开大车店的,和武行中人多少有些交情,都算是江湖人。当初东北王张大胡子落魄时,就在大车店里当过伙计。 武翠柏让宁扬等在门外,自己进了大车店,大约一炷香功夫,转身出门,对宁扬交待道:“金子,我和人家谈好了,恰好有一趟车队要运皮货去营口,一会儿就出发,答应捎上你一起,你跟人说话交际要和气些,嘴巴甜点没坏处,知道不?沿途吃住费用我都结了账,你身上钱财不可露白,知道了吗?” 宁扬低眉顺眼,一一点头应下。 武翠柏见他一副懂事听话模样,也自欣喜,又钻进大车店去,没一会儿,带来个五十多岁的红脸汉子出来。 那汉子穿着一件不干不净的老羊皮袄,带着翻羊皮的帽子,满脸沟壑密布,生得手脚粗短,端着杆二尺多长的铜烟袋在那儿一口口嘬着,冷眼打量宁扬,武翠柏介绍说这是车队老把式,让宁扬称对方为“周老板”。 宁扬便施礼,喊了声周老板。周老板冲他点点头,喷出口蓝烟来,烟袋锅在鞋帮子上磕了磕,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后生,既然是武二爷介绍你来的,你的来历、姓名,老周我一概不问。这一路上,让你吃你就吃,让你睡你就睡,到了地方你自去。以后若是有人问起,老周亦不曾带过你这么个人,明白吗?” 他这喉咙仿佛喝过镪水似的,嘶哑地厉害,听得人有些发毛。 “明白。”宁扬面无异色,点头,抱拳:“多谢周老板厚义!” 周老板“嘿”地一笑,点点头道:“有点意思。”伸手一指:“那边老杨树下等着,等会儿我车队过来,你自上车,没人会拦你。” 说罢伸个懒腰,没事人一般回了大车店。 武翠柏一拍宁扬肩膀,带他往周老板所指处走去,一路低声交待道:“金子,一路人慎言慎行,不可小瞧了人家。这位周老板,当年在武行中也有字号,真论起来,说不定你还要叫声师伯啥的——他也是练戳脚翻子的,不过跟你师父不是一支传承。” 宁扬眉毛微微一扬,倒是有些意外。 不论金山找,还是他师父常光宝,都是高高大大的身材,肩宽腿长,这老头矮墩墩的,身材跟宫贵田倒是有几分相似,但是戳脚翻子拳打起来,架子拉的可比八卦大多了,周老板这粗粗短短的,打这门拳法可不占便宜哈。 脑子里泛着嘀咕,没几步就走到了老杨树下立定,武翠柏没停脚,又走出二三十步,才在一堵破墙便倚住身子,像晒太阳的闲汉般四下打量着。 等了没多大功夫,大车店院门一开,七八辆大轱辘车次第驶出。 来了这么些天,宁扬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家伙。怪不得叫做大轱辘车,那车轱辘果然是大,高度足有一米六,这年月人营养跟不上,个头不高,怪不得传下句俗话叫“还没车轱辘高”,只怕不少人还真没这咕噜高。 那轱辘粗木大铆钉,看着就显得结实,最外面镶着铁皮,还有使胶皮的,宁扬看得仔细:凡是用上胶皮的,那车便显得新一些——估计就是新款了。 拉车的都是劣马、健骡,车把式侧坐在车辕上,车中货物堆得高高,使麻绳四下绑了结实,打头第一辆的车把式正是那周老板,他眼睛从宁扬身上扫过,就似没看见似的扫了过去,嘴里悠悠喝道:“静如山岳,动似雷霆,行人避让,车来喽——” 七八个车把式同声叫道:“车来喽——” 啪地一声,鞭儿齐齐甩了个脆响,一共八根鞭儿,响声却只一下。 那几辆车一起加速驶动,厚重的大轱辘从坑坑洼洼的地面上驶过,轰隆隆甚是响闹,真跟打雷一般,宁扬看着稀奇,心想:怪不得周老板说“动似雷霆”。 这时大车一辆辆从他眼前驶过,遮住了四周视线,他将背后包袱紧了紧,左手拎刀匣,捡了辆胶皮轮的新车,右手在系货物的麻绳上一拽,蹭地一下,翻上车去,顺势往货物上一趟,但觉身下一片柔软,心想多亏这车队是运皮货的,若是运煤运铁,只怕就没这么舒服了。 那些车把式都得了吩咐,虽见他攀车而上,也没一个做声的。 宁扬偷偷探出头,冲着武翠柏咧嘴一笑,武翠柏微微一点头,把帽子按了按,扭头往奉天城里走去。 不提武翠柏去向,单说宁扬这头,他见武翠柏走了,便放宽心四仰八叉躺舒服了,看着无遮无挡的天空,感受着凉丝丝的空气,心里想道:“翠柏叔安排的妥当,日本人也好,大帅府也好,一时半会估计找不着我。但师父又没走,必然要被找上门的,他怎么脱身?” 左思右想一回,终是对这时代的人事、规矩了解的太少,虽有金山找的记忆,但这小子一来年少,二来满脑子都是练武、打架,也没留神过这方面的事儿,最后还是想不出个结果。只能自己往好处想:他们都是老江湖了,说无事应该便是无事的,自己去到天津,正好访名师交高友,把这身艺业打扎实了,寻找机会扬名,再打探黑龙会青田猛的消息…… 想着想着,倦意渐渐涌上,他扯出两块毛绒绒的皮子盖着,眼睛一闭,便进入了梦乡。 0037 金钩拦路 宁扬是被喧哗声惊醒的。 他睁开眼时,暮色四笼,几乎看不清五指。微昂起头来左右一望,尽是荒烟衰草,一条蜿蜒的路仿佛能通天尽头,前后都望不见人烟。 车队已经停下了,车队前方,有二三十人骑在马骡上,打着些火把灯笼,晃来晃去,乱杂杂地刺眼。 宁扬所上大车,乃是行列中第三辆,因是新车,货物堆得格外高些,他高居其上,视线倒是不错。 这时那些拦着路的人里,有人扯着嗓门叫道:“周老板,俗话说得好,见面分一半。兄弟们在这荒郊野外溜溜冻了一天才等到你,你若是薄待了咱们,那绝不同你干休!” 唷,这是……劫道的? 宁扬精神一振,心想我这还真是主角待遇啊,一天到晚就没个消停时候,那话儿怎么说的——天地有气如泉涌,万劫不复我独行?所以走哪儿事儿都跟着? 宁扬自己个儿嘿嘿一乐,翻了个身,爬在那堆皮货上,要看周老板如何应对。 周老板两条短腿,一条盘着、一条耷拉着,侧坐在车辕上,就跟坐在太师椅上那么自在,他低着头划了根火柴,点着了烟袋锅里的烟,慢吞吞抽了一口,把一声悠长的叹息,连带着蓝色的烟雾一起喷了出来。 “老蝙蝠,别说我老周不仗义,既然是你亲自带队,这面子我无论如何都得给你。” 他回头点了点车队:“一共八车皮货,都是上好的白羊皮、黑狗皮,我呢,留个五车,保个本钱,还有三车,权当给你的兄弟们添件冬衣、买壶热酒,你意下如何?” 劫道那伙人里,当中间一个,闻言一仰头,哈哈哈怪笑了几声,想必他便是所谓老蝙蝠了:“都说周老板嘴紧、会算计,可您也不想想,若是为你几车皮货,值当我带兄弟跟这儿吹风受冻吗?” 周老板闻言,低头抽了几口烟,慢慢说道:“江湖上的传言,十件事里倒有九件半不真。老蝙蝠,听你这话,大约是听了什么传言。呵呵,你直说吧,到底我们这些穷把式有啥玩意儿,被你老蝙蝠瞧上了?” 那老蝙蝠双眼紧盯着周老板,一字一句道:“车队赶路,贪早不贪晚,你他娘的晌午后出门,这不应了老话:事出反常、必有妖孽?嘿嘿,周老板,你的皮货,你留着发财。我老蝙蝠今日带着兄弟伙在此,不为别的,单想请你把那根棒槌儿留下!” 周老板不抽烟了。 他轻轻一起身,也没见怎么抬腿提足,便立在了车辕上,回过头,两只老眼仿佛射出了两道冷芒,在后面几个车把式脸上一扫而过。 几个车把式齐齐打了个冷战,纷纷摆手道:“周爷,不是我。” 周老板一圈看过来,自己也摇摇头,他的确没跟这几人提起过,就是今天出发的迟,他也找了个自己拉肚子的借口,为此还特地蹲了几趟茅厕。 又扫了一眼趴皮货上看热闹的宁扬,自己也摇摇头。武翠柏跟他交过实底,说这是金刀大侠常光宝的高徒,杀了日本人、又得罪了大帅府,要出门避祸。他和常光宝虽没什么交情,但也知道对方也是练戳脚翻子拳的,而且人品之佳有口皆碑,绝对不会和老蝙蝠这等人扯上关联。 这时老蝙蝠说话了:“周老板,你也别废肚肠寻思了,兄弟跟你交个底,你得这棒槌时,被别的参客瞧见了,二百年的棒槌,搁以前,是必要入皇家内库的,现在大清虽说没了,但也不是你周老板一个老车把式该有的福分,交出来吧。” 原来如此。 周老板心里一过,心知对方说的应该是实情。他原本有些佝偻的身体慢慢站直,咧嘴干巴巴笑了笑,道:“我老周自然是个没福的人。呵呵,不过咱们话说回来,我一个车把式没有这福分,你一个胡子难道就有了?” 老蝙蝠脸色沉了下来:“姓周的,我知道你拳脚了得,但我不信你快的过枪子儿!” 他手一扬,身边几人哗地一下,子弹上膛,抬起枪对准周老板。 “老蝙蝠,你也算是练家子,拿洋枪对付我?不嫌传出去坏了名头?” 周老板板着脸道。 老蝙蝠阴阴一笑,忽然抽出两把左轮手枪,平端在手上指着周老板:“坏名头?哈哈哈哈哈,这年头拳脚练得好不如枪玩儿的准,有枪有人,就是名头!” 周老板眼睛扫过去,除了老蝙蝠的一对左轮,对方还有八条长枪,火光映照下,那八条枪油光光的很是漂亮,显然都是嘎嘎新的新枪。 周老板眼睛眯了眯:“唷,八条金钩?老蝙蝠,你近来是攀上贵人了?” 这种枪的保险开关在枪机尾部,像个小勾子似的,因此被称作金钩步枪,这枪打得准、打得远,后坐力小,堪称鬼子的一代名枪。不过这枪防尘不好,像东北这种风沙大的干燥气候,常常卡壳,后来鬼子在上面加了个防尘盖,就是后来著名的三八大盖。 以老蝙蝠的实力,忽然拿出新崭崭的金钩步枪,显然不大寻常。 “唷!有见识啊!”老蝙蝠大为得意,炫耀式地将两支左轮晃了晃:“那这个认得不?二六式,嘿嘿,没点儿身份的,可玩不上这玩意儿!” 周老板眼神闪烁,沉默了片刻,点点头:“看来你跟东洋鬼子搅和到一块儿了。” 老蝙蝠嘎嘎大笑,道:“不愧是周老板,这脑子真没白长!哈哈哈哈,明着跟你说吧,你刚才说得不错,我老蝙蝠是个什么玩意儿?二百年的棒槌,哪里是我配享用的?我要这棒槌,也是借花献佛!老蝙蝠不才啊,承蒙黑龙会的青田猛先生赏识,让我为大日本帝国做点儿打杂跑腿的事儿,嘿嘿,下个月是青田猛先生五十寿辰,若是有这条棒槌做寿礼,不怕先生他不高看我一眼!所以……” 他脸色蓦然一沉:“周老板,兄弟这份前途,如今可在你手上!你若是给了我,以后兄弟得了前程,会记得你这份人情,若是不给我……” 啪啪两声,周老板足前一米处,地上出现了两个小小的弹坑。 青田猛? 宁扬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具身体本身的意志。就在这三个字入耳的一瞬间,蹭地一下,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 呼……宁扬压抑着胸膛中不知从何而起的燥热,深深呼吸,一双大眼眯了起来,定定地望向老蝙蝠。 先头还想着到了天津卫,好生打探一番这似乎消失了的杀父仇人,没想到转脸便遇上了与其有关的家伙! 0038 各有所需 拿下这厮,拷问青田猛的行踪! 这是宁扬油然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但他随即就将之按捺下去——冷静!对面八条金钩步枪、两把二六式左轮绝不是吃素的!何况其余十余人也大都带着土铳、“单打一”,还有两个背着弓箭的。 这两种玩意儿都是民间自造的,土铳打得是铁砂子,打猎好用。单打一又叫撅把子,可以打制式子弹,但只能打一发,而且是滑膛枪,打不远,打完后居中折开来塞子弹,也没个固定模样,长长短短,完全看造枪人的手艺、喜好,一般来说,要多丑有多丑,跟几块积木拼起来似的。 不管怎么说,对方这火力配置也算是有长有短、有点有面,光凭宁扬一柄银背斩马刀,要往上上那就是送死了。 宁扬这是第一次“穿越”,准提师父可没和说,若是死在这三千世界会怎么样,是算任务失败等待重新刷新呢,还是就……死了? 据宁扬估计,若是准提那般大能,自然不会就此完蛋,但他小胳膊小腿的,灵魂强度也好,神魂力量也好,那都是初学乍练的水准,要是死在三千世界,多半不死也成植物人儿。 按捺住心中悸动,宁扬悄没声地趴好,暂且静观其变! 周老板不知宁扬心中的天翻地覆,他冷眼看着老蝙蝠,心知对方这是志在必得。沉默数秒,忽然一声道长叹,伸手往回一模,皮货堆里抽出个细细长长的木盒儿来。 老蝙蝠眼顿时一亮。 不料周老板忽然把双手背到了身后去——皱着眉道:“老蝙蝠,你一堆洋枪对着我,也是形势比人强,但棒槌给你可以,这番因果,你却要接下。” 老蝙蝠哈哈大笑:“我兄弟们在绿林中发财,因果早就无数,正应了句老话,有道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周老板撇了撇嘴,淡淡道:“那我也得告诉你:十四年前,也就是丁未年,罗刹国力士彼得罗夫在奉天城摆下擂台,连胜了七天,那年我三十八岁,自负武功练得不错,也有些薄名,便上了擂台,战那彼得罗夫!” 老蝙蝠跟他纠缠良久,本已有些不耐烦,但他毕竟也练武半生,虽说满口的“洋枪厉害”,但忽听周老板说起武林佚事来,还是不免精神一振,也便没有打断他。 周老板道:“彼得罗夫那厮生高丈二,呵呵,我自幼生得短小,头顶将将到他小肚子,这个罗刹鬼筋骨强横无比,我的拳脚打在他身上,就如给他挠痒一般,打了半天,我有些力短,闪避稍慢,被他揪着头发撕去了半边头皮!” 说到这里,他将脑袋一晃,将头上的羊皮帽子甩了出去,脑袋上果然只有一半头发,另一半呈紫红之色,果然是半张头皮都被撕了。 老蝙蝠嘲笑道:“好厉害的罗刹鬼!周老板,你既然技不如人,便该趁早投降。” “是啊。”周老板自嘲一笑,摇摇头道:“我当时满脸披血,面前人都看不清了,当然只能认输,可那罗刹鬼存心立威,不理我认输,一手抓着我颈子,一手拉着我腿,将我举上天去,双臂一叫力,我才发现,他竟是要把我生撕在擂台之上!” 周老板说的风轻云淡,但众人脑海中勾勒出当时情景,均不由为之紧张,老蝙蝠咽口吐沫:“后来呢?” “后来?”周老板道:“后来就在我以为这辈子就此交待的时候,忽然身子一空,自空中落下,将临地面,被人一扶,头上脚下地站稳了!我转头看去,是一位身穿青衣的清瘦先生,看着四十来岁模样,文雅的很,笑眯眯看着我,对我说:‘你戳脚练得不错,但是力道还没练透,单凭你这胳膊腿发出的力啊,怎么打得倒这天生异象的罗刹鬼?’” 周老板说得入神,忽然自失一笑:“嗨,我当时死里逃生,整个脑袋嗡嗡的,听了恩公一席话,不仅没能领受教诲,还下意识地驳了他,我说这罗刹鬼浑身疙瘩肉跟铁打精钢一般,力道再透我也打不倒啊!” “那人摇头一笑,似是笑我愚拙不堪造就,伸手在我背心轻轻一推,感觉他也没使多大劲,我却不由自主地跌出去十几步,一直跌下了擂台——可也作怪,我跌下擂台却没摔倒,只是好好的站在地上。这份力道,当真是秒到巅峰,我忍不住便问旁边的人,这先生是谁啊?” 周老板一直漠然地眼神中,忽然露出强烈的激动神色,仿佛十四年前那一幕又出现在了眼前:“旁边有人告诉我,这位救了我一命的恩公,乃是总督徐世昌从京城聘来的幕宾,人称赛活猴、万能手、虎头少保、天下第一手!姓孙、名禄堂!” 老蝙蝠听到这里,把大腿一拍:“是了!西历1908年,孙禄堂大败罗刹国大力士,这事儿我也听人说过!嘿,不料你当时竟在现场!这孙禄堂传的神乎其神,都说他是天下第一,这功夫到底如何?” 周老板不屑地笑了笑:“功夫如何?我家恩公和那彼得罗夫较量,交手只一合,一记崩拳打得彼得罗夫直接飞下擂台,血吐得如喷泉一般,你说他功夫如何?” 老蝙蝠听得色变:“真这么厉害?” 周老板道:“打赢了彼得罗夫,众人都上前祝贺,我也挤进人群磕了几个响头,谢恩公救命之恩,求他让我请他吃顿饭——我那时有些潦倒,借遍了穷朋友,才请恩公吃了顿羊肉锅子,但恩公不以为意,次日还请我去他府上吃饭,又传授了我几招发力的诀窍……” 说到这里他缅怀地叹息着,抬眼看着老蝙蝠:“老蝙蝠,我也对你说句实话,得了这根棒槌,我老周并非要自己享用,而是打算送去京城,献给我家恩公——你,真的要抢了去吗?” 老蝙蝠脸色变了变,神情严肃起来。 他这才明白,周老板所说的接下因果,到底是怎样的分量。 二百年的棒槌啊,对方明言是给孙禄堂的,自己抢了,岂不是得罪了孙禄堂?他毕竟是练家子,虽然明知国术不敌洋枪,但是平白得罪天下第一的虎头少保,那也不是好耍子——就算孙禄堂年纪大了,不来找自己麻烦,架不住那么多想讨好孙禄堂的人呢,自己岂不成了现成的台阶,让千人踩万人踏? 想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之色:也简单!宰了这伙赶大车的,自己兄弟伙讲明厉害,自然不会传出去! “对!”老蝙蝠拿定主意,手中左轮枪一摆:“我不怕得罪孙禄堂,这棒槌我要定了!” “成。”周老板吐出口长气:“反正话也说明白了,那你就拿去吧。” 说话间一扬手,将木盒远远抛向了老蝙蝠。 0039 轰 老蝙蝠见对方终于屈服,顿时大喜,将右手短枪交于左手,便要去接那木盒。 就在将触未触之际,他忽地发现木盒上一点红光明灭不定,定睛一看,竟是一道已烧至极短的引信! 仿佛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老蝙蝠怪叫一声,硬生生缩回了手,一个倒翻筋斗,从马背上倒翻出去。 他匪号老蝙蝠倒不是空穴来风,一身轻功确属极佳,这个筋斗翻得利落至极,人还在半空,猛地探出条腿,重重踹在马屁股上,借了这股劲道,就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就在老蝙蝠飞蹿而出的时候,木盒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一众喽啰还没搞清楚大当家在闹啥幺蛾子呢,忽然一团火光绽开,轰地一声大响,如平地打了个雷,木盒周围的三四匹马和马上的乘客顿时血肉横飞,其余马匹也同时受了惊,乱蹿乱蹦,群匪猝不及防之下,不是人落了马,便是枪脱了手。 这一下变故十分突然,却是周老板老谋深算,早早准备了一盒子炸药,老蝙蝠见这木盒细长,还当是装人参的呢。周老板搬出孙禄堂的大名来,见没吓住对方,如何肯就此撒手?他两只手当时都背在身后,毫不犹豫就借着烟袋锅里的火星点着了引信,抛向了对方。 不过他能搞到的炸药威力有限,这一盒子也装不了许多,虽然声势炫目,但真正炸死炸伤的,也就老蝙蝠周围几人。就连首要目标老蝙蝠都因见机快蹿了出去,连滚带爬躲过一劫,虽然灰头土脸,却侥幸并没受伤。 但周老板的指望,本没尽放在这盒炸药上! 几乎在老蝙蝠看出端倪,倒翻出去的同时,周老板就动了。 别看他腿不长,可是这一动弹当真动如脱兔!整个人仿佛贴在地皮上似的,蹭地一下就出去了。 那边炸药火光一收,周老板已然蹿进了群匪之中,几个落地的喽啰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了,那纯铜的烟袋锅已带着凌厉的风声,砸碎了他们的喉结。 这二尺多长的烟袋锅,在周老板手上就跟活过来似的,劈、砸、撩、扣、挂、搂、绞、带,简直是无所不能,两个反应快点儿的喽啰,刚抬起枪要搂火,周老板的烟袋锅就过来了,一绞一带,枪口转向,啪啪两声,一枪打空了,另一枪干脆在自己人脑袋上开了个窟窿眼儿。 眨了两下眼的功夫,已有四五人死在这杆烟袋锅下,周老板跟团旋风似的在人群里肆虐,根本不给他们开枪的空间。除了烟袋锅,手脚也没闲着,一拳一脚,不断将人击倒。 但对方毕竟人多势众,而且也都是久经战阵的,初始的慌乱过后,立刻往四下里散去——周老板再能打,也毕竟就两条胳膊两条腿,敌人四面八方一散,立刻扯出了空间。 “啪!”“啪!”两个拿着单打一的喽啰率先开火,周老板旋身而起,就跟戏台上唱大戏似的,身体横陈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避开了枪弹,追上一个喽啰,烟袋锅狠狠戳在他腰间的穴位上。 “曰你祖宗的!”老蝙蝠这时爬起来了,当当就是两枪,周老板正待杀了那喽啰,被这两枪逼得连忙退后。老蝙蝠满脸狼狈、满脸狰狞:“姓周的,今天要是不活扒了你皮,我就不叫老蝙蝠!” 他已经气疯了快!一手一把日本左轮,一枪一枪打向周老板。 也幸好这二六式左轮手枪,其射击的速度乃是一个重大缺陷,这枪因为设计原因,扣动扳机的力度需求很大,射速在手枪里只能倒数——“单打一”不算。 场中人荒马乱,距离虽然近,射界却不大好,周老板身形如风,老蝙蝠接连几枪都没打着他。 但这么一来,其余喽啰也都扯开了空间,纷纷放枪。 幸好那八杆金钩步枪哑了火——那些那新枪的喽啰都在老蝙蝠左右,最靠近爆炸点,老蝙蝠是逃开了,他们就没这运气了,爆炸一响就炸翻了几个,剩下的也都被周老板在第一时间干掉了。 所以现在开枪的基本都是单打一,一颗子弹出膛,得折开枪来往里塞子弹,射速惨不忍睹。老周上蹿下跳,居然一直没被击中。 “喷子呢?喷子呢?”老蝙蝠扯着喉咙嚎叫。 他在呼唤土铳,那玩意打铁砂子一枪一片,虽不能及远,用再眼前的情形却是再适合不过。 土铳的射速还不如单打一呢。几个使土铳的土匪本以为有八杆金钩掠阵,自己这家伙事就是摆着好看的了,没成想此刻轮到他们上了——一个个忙不迭往枪管里倒火药、压铁砂……好容易有个手脚最利落的完成了操作,兴冲冲地抬起了枪,忽然颈后一凉,眨了眨眼:我怎么飞起来了? 现场所有人包括周老板,都是一惊。 宁扬大刀横扫,一招削飞了一颗头颅,左手顺势接过对方的枪,冲着三个抱团的土匪就搂了火——咚!一团火光从长长的枪管中喷出,那三个倒霉蛋齐声惨叫,丢下了枪,双手捂着脸倒了下去、疼得满地打滚。 就这一枪,别瞅威力不行,但制造瞎子、麻子,谁也比不上它。 “你左我右!”趁对手愣神,宁扬虎吼,呼地将土铳掷出,自己猛跑两步飞身而起,凌空转身,一记后蹬腿蹬在一个土匪脸上,那小子一声没吭,往后飞出足有三四米远近,面门骨都被蹬碎了。 周老板眼一亮,不愧是金刀大侠的徒弟,果然练得好戳脚! 宁扬那边落地,斩马刀左劈右扫,两个土匪应声而倒,他转身再劈,一个土匪反应还算快,横起土铳来挡,被他狠狠一刀,连枪带头全部斩碎。那声势,猛虎下山也不过如此! “名师出高徒,小老弟果然不凡!”宁扬顷刻间连杀五人,下手之狠辣,招数之利落,看在周老板眼中,顿时知道——这场稳了!一边高声赞了宁扬一句,一边依言往左边杀去——他不愿在晚辈面前落了威风,举手投足间,每一招都是全力而发! 所谓猛虎难敌群狼,但如果是两头猛虎的话,狼就倒霉了。 这二人大开杀戒,一般的身形灵活、下手狠辣,就如黑白无常联袂而至一般,那些土匪喽啰哭爹喊娘间,已被锁了魂去! 0040 枪斗术 老蝙蝠牙都要咬碎了! 我不就是想整根儿棒槌,讨好一下日本人,开拓开拓前途嘛?招谁惹谁了?这么跟我过不去? 周老板这老东西弄炸药差点炸死我,也就算了,好歹兄弟匪号不是白起的,躲开了炸弹,还搬回了局势——这耍大刀的小子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周老板手下几个车把式他看的清楚,都站在原地没敢动弹,这小子就像土里钻出来似的,透着邪性,看着年级不大,怎么砍人如剁萝卜? 眼见这两人下手一个赛一个的狠,自己手下二三十号喽啰,转眼成个位数了,老蝙蝠是彻底疯了。 “欺人太甚!” 他一声嚎叫,施展轻功,蹭蹭几步冲了过去,迎面一腿踹向周老板。 周老板抖擞精神,往侧边让开,一腿反扫了回去。 老蝙蝠就跟个大蝙蝠精似的,蹭地一下,原地蹦起一米多高,让过周老板这一腿,人在空中一个倒翻筋斗,又避过对方一记朝天蹬,身手甚为矫健。 周老板手中烟袋锅一横,就要点他穴道,不料老蝙蝠左手一抖,竟用枪柄底部挡了一记,右手“当”的一枪,打在周老板的大腿上。 场中人马混乱,周老板身法又快捷,老蝙蝠两把枪一共也就十二发子弹,之前打了七八发也没建功,干脆仗着自己这身功夫,跟他来个贴身近战——把左轮枪当短兵器、暗青子使唤,果然第一枪就击中了对方。 老蝙蝠浑不知自己无意中点开了枪斗术的技能树,顺势一脚踢中周老板胸口,将他踹了个跟头,右手冲对方连开两枪,但周老板应变极快,在地上连连打滚,竟是未能击中。 老蝙蝠咬着牙再开一枪,听见“咔”的一声脆响,心知弹仓已空,连忙换左枪射击时,忽听嗤的一声锐啸,心下猛然一颤,火烧身一般跳了开去,劈开了裂体之厄。 宁扬。 他那边一连斩杀多人,剩余几个喽啰鬼叫乱蹿,甚至连枪都扔了,忽见这边周老板遇险,连忙赶来援助。 一刀劈空,宁扬垫补拧腰,刀锋一转,如出水的鳄鱼般蹿起。老蝙蝠见他刀势凌厉,惊呼一声,连忙往后跃去,人尚在空中,就冲着宁扬扣下扳机! 糟! 宁扬没想到老蝙蝠伸手这般迅捷,眼见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连忙矮身躲避,但这个距离,他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枪子儿啊。 不料老蝙蝠狠狠一扣扳机,居然没有扣动,老蝙蝠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他那这两支二六左轮当宝贝,却不知这枪虽然精度、威力都不错,但使用寿命甚短,且极易损坏,左手这支枪被他当短兵使,与周老板的铜烟杆狠狠磕了一记,要是还能打出子弹来,那也不叫二六式了。 虚惊一场,宁扬也没给老蝙蝠再尝试的机会——万一这家伙撞大运,给他扣响了呢?箭步冲上前,斩马刀如一道流星般笔直刺出。 老蝙蝠心中一慌,抖手将两支左轮当暗器飞了出去,脚下小碎步飞退。 宁扬刀身一斜,磕飞两支枪,依旧是直指老蝙蝠。 就这么微微一耽搁,老蝙蝠从后腰抽出两柄铁尺来——这玩意儿又叫点穴尺、笔架叉,看着跟个迷你三股叉似的,中间长两侧短,前段微平,无刃无尖,古代多为捕快所用,后来被倭寇带回日本,将前段磨得尖锐,杀伤力顿时倍增,俗称“浪人叉”。 老蝙蝠这两柄铁尺,学日本人磨得溜尖,左右一叉一扭,嗤地一声怪响,于间不容发之际锁住了斩马刀。 宁扬借着冲势,左手按住刀首,双臂叫力往前一顶,老蝙蝠鬼叫一声,脚在地面上挫出两道泥槽,被他顶的向后滑出一米多远,但双叉紧锁,那刀锋离他胸口始终有一掌距离,不能寸进。 金山找这身体毕竟才十六岁,虽然拳脚功夫娴熟,但身上力道比起这些成年的练家子,还是有所不如——更何况他今日连番苦战,虽未受伤,但无论是心力还是体力,都是大有损耗。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宁扬不死心,低喝一声,发力地往前再顶,老蝙蝠已是寸步不退了。 老蝙蝠试出这少年力道,心中稳了稳,面带狞笑,使一招“举塔托天”,将斩马刀往上架去,同时一招撩阴腿踹了过去。 跟刀法比起来,拳脚功夫才是金山找从小练到大的看家本事,戳脚本来就以腿法见长,手中大刀被对方铁尺锁住,宁扬凛然无畏,使招“小封门”,一脚踩在老蝙蝠迎门骨上,将对方的撩阴腿直接封住,随即借力弹起,如鞭子般拦腰抽去。 宁扬的反击极为凌厉,老蝙蝠再欲变招已是不及,他这时双手高举,两肋要害无遮无挡,被宁扬一脚扫上去,顿时踢得两脚离地而起。宁扬趁势转身,屁股掉、戳脚到,后蹬腿如影随形,踢得老蝙蝠兵刃都脱了手,往后跌飞数米。 他口中吐着血,挣扎欲起,忽然皮肤一凉,一柄沉甸甸的斩马刀已架在了脖子上。 老蝙蝠脸色阴沉至极,歪着头,恨毒地斜睨着宁扬,咬牙道:“我倒是失了算计,一直听说姓周的不教徒弟,没想到他不声不响,调教了你这么个弟子出来!” 却是认出了宁扬使得是戳脚翻子拳的套路,误认为是周老板弟子。 那边周老板一瘸一拐爬起来,伤口泊泊流血,脸上却是笑得灿烂,闻言接话道:“这样杰出的后生,老周可没办事调教,再说我又不懂刀法,若是我的弟子,学兵刃自然得学拦面叟。” 听到拦面叟三个字,宁扬心中不由一动。 各家武学,大都有自己专属的兵刃。譬如鸳鸯钺、阴阳锐、双头枪之于八卦,六点半棍、八斩刀之于咏春……戳脚翻子门也有自己的独门兵刃,便是拦面叟。 所谓拦面叟者,其实就是烟袋,分长短两种,短的三尺出头,长的四尺五寸,又有个别称叫长寿大烟袋——概因尺寸太长,自己没法儿点,必须有孝子贤孙伺候着点烟。 周老板所使的这杆烟袋格外短些,三尺不到,乃是他不拘泥于规矩,根据自己五短身材所特制的。 这兵刃看着就跟开玩笑似的,其实相当不凡,讲究的是劈砸撩打,勇猛矫健。戳点挑拦,刁钻多变!和戳脚翻子拳的步法、身法最是相得益彰。 他师父常光宝因为父亲被土匪害了命,故此失了传承,只会拳脚,并没学到这门拦面叟的招式,后来幸得一代奇侠大刀王五青眼相加,传其斩马刀之技,成就了金刀大侠的美名——但没能学到戳脚翻子门的兵器,一直在心里是个遗憾,金山找自小到大,没少听常光宝念叨这事。 “唷,您老腿上这枪伤,可得赶快医治啊!” 宁扬连忙关心道。 0041 各奔东西 听宁扬提及他的枪伤,周老板脸色闪过一丝黯然。 这年头可不是医学昌盛的后世,别看这一枪打在腿上,一个闹不好,就有送命的可能,残废的概率更是极高,周老板练戳脚的,一身功夫大半倒在下盘,腿脚若是残了,功夫也等同是废了。 想到这个,他脸上流露出阴冷的杀气,看着老蝙蝠道:“你吃这口绿林饭,该要有横死的准备。”说着缓缓举起拦面叟,就要砸杀了老蝙蝠。 老蝙蝠脸色惨变,紧紧闭起眼,嘶嚎道:“你来、你来,手不要软,给爷们来个痛快的。” “周老板稍等!”宁扬连忙拦住了周老板。 “你要为他求情?”周老板斜睨着宁扬:“后生,人在江湖,光是功夫练得好还不行,你的心,得硬!” “不是不是。”宁扬摇头,满脸诚恳:“周老板,实不相瞒,黑龙会的青田猛,与我有杀父之仇,十年前,我的养父正是死在这鬼子的手上……” 他长话短说,三言两语将养父金山之死说了一遍,道:“我败在我师父门下,十年来刻苦练武,无一日敢懈怠,就是为了有一日找到这狗贼,剖腹挖心,祭我父在天之灵!” 说到这里,大约是触动了这具身体的某些本能,两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周老板沉默片刻,点头道:“为父报仇,乃是为人子的本分。那金山虽是你养父,但若无他,你早已冻饿而死,活命养育之恩,更甚亲生!”他猛地一提老蝙蝠:“你听到没?这些日狗,杀我国人如草芥,你竟要去跟他们谋富贵?老蝙蝠,你若还是个汉子,就把那青田猛的下落告知这位小老弟!” 老蝙蝠缓缓睁开眼来,看了看宁扬、又看了看周老板,嘴角缓缓扯出一丝笑意:“杀父之仇,啧啧,那真是非报不可!不然,枉为人子……嘿嘿嘿,这么说,你们现在有求于我?” 他是老江湖,刀口上舔血讨生活,但有一丝缝儿,就要撕扯出一个门来。 周老板怕宁扬年轻心急,中人算计,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老蝙蝠两鼻孔一起蹿血:“也不怕想瞎了你的心?我老周可不必求你,你若不说,我把你这身皮活扒了去。” 老蝙蝠吐了一口血沫,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鼻血,阴笑道:“那劳烦您再架起个油锅,扒完皮把我炸一炸!然后再看我会不会告诉你。” 周老板眼中射出冷芒,伸手一扭,将老蝙蝠的手指扭断了一根,老蝙蝠长身惨呼,大叫道:“你来,你来,有招尽管往爷们儿身上招呼!姓周的,我的兄弟可跑出去不少,你他娘带着根儿二百年的棒槌,传了出去,你看江湖上可有你立足之地!” 他硬挺着装好汉,但字里行间却是在试图提醒,快别折磨我了,棒槌消息传出去前你快跑吧,哪有功夫搞我啊? 周老板眼中精光闪烁——他明白对方的意图,但不得不说,对方说得不错。 心里一急,忽然觉得有些气短,脑袋也隐隐发昏,知道这是流血之故,连忙从解开袄子,撕下内衣上一条布来,扎在伤口处。 宁扬扫了一眼,大棉裤那么老厚,扎根布跟没扎有啥区别? “周老板,您若信得过我,听我一个主意。”他念头一动,说道。 周老板看向宁扬,点了点头:“若不是你出手,今天老蝙蝠怕是要得手,我这老命也要干休。小老弟,我信得过你,你说!” 宁扬道:“这根棒槌,在您老手上是个祸害,但若到了孙禄堂老前辈的手上,管保没人敢打主意!所以我的建议是,轻装简行,把皮货托给您老这些朋友,我们赶空车,直奔营口,坐船去北平!看看是江湖是消息传得快,还是轮船跑得快!” 周老板将眼一瞪,愣了半晌,失笑道:“你这主意不就是走为上计吗?好,高,简单利落!拿着老小子——”他斜着眼,瞄了瞄老蝙蝠。 宁扬道:“我听说这拦面叟最能打穴。” 周老板点点头:“我明白了!”他也是利落,话音刚落,手中烟袋杆一竖,狠狠在老蝙蝠身上、腿上捣了几下,老蝙蝠惨叫一声,就跟得了佝偻病似的,整个人一下猫成了一团儿。 周老板道:“若是没人给他解穴,三四个时辰缓不过来,比绳子还好使!” 宁扬看得啧啧称奇,这时其他几个车把式颤颤巍巍凑了过来,周老板道:“老周我惹了土匪,身上的东西露了白,不能跟你们慢慢走了,不然非给你们招灾惹祸。” 几个把式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道:“那我们怎么办呐?” 周老板道:“一直以来,也是你们众兄弟给面子,愿意跟我一起跑大车。但是现在看来,咱这缘分要尽了!你们都帮帮手,把我车上的货卸到你们车上去,每车匀点,然后立刻回奉天,找个大车店住上三天,等风声过去了,再上路!”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是点头应了。 这些人干惯了活,不过抽袋烟功夫,堆得老高的货物已被他们分散在了其余七辆车上。有个人把周老板的车赶了过来,几人一起抱了抱拳:“周老板,这几年一直承您关照,恕我们没能耐,都是有老有小的,没法子和你同患难,兄弟几个,在这儿祝您一帆风顺,以后有空,回来看看兄弟们。” 周老板点了点头。咧嘴笑了笑,道:“去吧去吧,快回去吧,要不是我,也不至于让你们担惊受怕!回去和赵老板说一声,说我老周这次耽误了他时间,对不住他了,有机会回来,我请他喝酒,还要请你们。” 原来他们这些赶大车的,其实就属于货运公司,车都是私人的,货却是别人的。众人选个靠得住的老把式,认作老板,由他去谈生意、定路线,一路上吃喝拉撒都归他管,等收了账,按各车的载货量算钱。 这老周一身好武艺,当年也闯荡过江湖,人面儿挺广,办事也公平、大方,因此这些车把式都愿意跟着他。但是看了今天这一出,他们也不傻,知道这老周此去,一时是不会回来的了。 至于周老板说的赵老板,却是奉天城一位大皮货商,也是这批皮货的货主。 周老板与车把式们拱手而别,这些人掉转车头,轰隆轰隆往奉天而去。车声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周老板有些感伤地收回目光,道:“小老弟,那怎么走吧?” 宁扬摇摇头:“这么走的话,你腿上的伤怎么办?” 周老板苦笑一声:“能怎么办?听天由命呗,要是姓周的命不该绝,下一个市镇买点金疮药,看看能不能好喽。” 宁扬道:“其实你这枪伤不在要害,只要止住了血,又不感染,应该无大碍。现在是冬天,不易感染,最关键的还是止血,要是再拖下去……” 周老板有些惊喜地看着他:“听你这意思,你懂点医术还?” 宁扬摇摇头:“我不懂,但我听说,若是枪伤,首先得抠出子弹来,若是手头没有止血药,那整点火药放在伤口上烧一下,只要不乱动,也能止血。就是……大概很疼。” 周老板失笑道:“小老弟你这话说的,疼重要命重要?那使土铳的身上应该有火药,劳驾你去找一找。” 0042 狗哥的小老弟 宁扬抓起老蝙蝠,将他直接扔上了大车,去死尸腰上找到一包火药,回到周老板身边,扶着他挨着车辕半坐着:“周老板,裤子得脱脱。” 周老板摇着头道:“我现在已经不是老板了,我大号周无苟,小老弟若不见弃,叫我一声苟哥便是。” “狗哥?”宁扬哑然失笑,不料自己居然在这异世界做了狗哥的小老弟,而且这位狗哥的年龄,比他师父还大!他一边检查火药,一边道:“我听说过去丐帮有一门震帮绝艺,唤作打狗棒法,共是三十六招,第三十六招就叫天下无狗,号称一旦使出,漫天棒影,便是几十条狗儿一涌而上,也一齐打死了。” 周老板哆哆嗦嗦褪裤子——不光疼,还冷啊!嘴里顺着话茬道:“哪有如此神奇的功夫,那些要饭花子很有些会说嘴的,依我老周看呐,定是他们自己编了逞威风的。再说,我这苟可不是那狗,我这乃是苟且之苟,我爷爷当年当初一任县令,因为不肯随波逐流,遭人厌弃,早早便病死了,死前留下话来,说我爹将来有后,就叫做无苟。” 他褪下一半裤子,露出大腿上的伤口来:“我爷爷说,我周家子孙,可以穷困潦倒,可以一事无成,却不许行苟且之事,做苟且之行!” “嘿!这老爷子当真是条好汉!”宁扬一边应话,一边拧着眉毛,观察狗哥的伤口:“不是洞穿伤,子弹好像留在里面了。” 老周从怀里摸出把尖锐的小刀子来,递给宁扬。 “你让我挖出来?”宁扬愣了愣。 “不是你自己说的?枪子儿要抠出来,这荒郊野外的,你不帮手,难道我自己来?”老周说的天经地义。 宁扬想了想,的确是这个理,问他道:“这大冷天赶路,你们这些老车把式,不应该带瓶烈酒驱寒吗?” “唷?”老酒眉毛一扬,跟个老年版机器猫似的,当真从怀里摸出一巴掌大的葫芦来:“小老弟你当真能掐会算?看这个,正宗的老龙口!我认识那个酒庄的锅头,一般人弄不到这么好的。” 宁扬接在手中一晃,嘿,满的!分量约莫一斤左右,他拔开塞子,浓郁的酒味直冲脑瓜顶,接点在手背舔了舔,辣!宁扬判断这酒精含量绝不低于六十度!也就凑活能用了! 他心中欢喜:“这个合用!那,狗哥,你忍着点儿啊!” 大车上挂着的气死风,弄亮了,让周无苟自己提着,照着这伤口,宁扬倒了点酒洗了洗手,又洗了洗短刀,呼啦倒了小半壶在周无苟伤口上。 周无苟“嗯”地一声闷哼,身体啪就崩紧了。 宁扬不理他反应,让周无苟自己拿着酒壶,左手直接一撑,将那伤口撑大了些,积在表面上的烈酒顿时流往深处,疼得周无苟嗯嗯地低喊。 因为天冷的缘故,本来血液有些凝固了,现在又流出新鲜的来,微微冒着热气。 画面难看,气味也不好闻,但宁扬就跟练了冰心诀一般,心若冰清天塌不惊,凝神往伤口里看去,伤口不够大! 他顺着伤口切开一些,继续撑大。 “喝、喝、喝!”周无苟声都变了。 宁扬这下看见弹头了,小小的一颗,咬在骨头上。那骨头也坚实,看着一点裂纹都没有。宁扬将小刀探了进去,他可没跟电影里似的笨手笨脚弄半天,刀尖一旋一跳,那变了形的弹头,带着热气跳了出来。 宁扬丢了刀,接过葫芦来,哗,一大半倒了上去。单手捏住伤口,从口袋里摸出只小瓷罐儿来,大拇指挑开盖儿,往伤口上一倒,一股粘稠发黄的液体,缓缓流注下来,封在了伤口上。 老周低头看了看,诧异道:“这什么玩意儿?火药不使了?” 宁扬头都没抬:“蜂蜜都不认识?使土铳那家伙身上的,火药那个我想想还是不靠谱,蜂蜜多好,美容养颜。” 老周气笑了:“我一小老头子,大腿上美啥容养啥颜?” 宁扬认真道:“狗哥,我是说真的!我听人大夫说过,蜂蜜可以防止伤口感染,而且黏答答的,也利于止血。有这玩意儿,火药就算了吧,又遭罪又危险。” 老周低头看看,伤口堵着一大团蜂蜜,果然就不流血了。而且关键这个不疼啊,他嘴里说疼重要命重要,但在命没影响的情况下,当然还是不疼的好。 宁扬使原来那布条绑了几道:“暂时只能先这么着了,还是得尽快找个大夫看。” 老周点点头,别别扭扭穿上裤子:“上车,这里不宜久留,咱这就走!” 宁扬翻个白眼:“你还赶车?真当蜂蜜是灵丹妙药了,不怕伤口震裂?您呐,踏实上车躺着去,我来赶车。” 他说着话,抖开了老周的铺盖,在车上厚厚垫了一层——很多车把式都自己带着铺盖卷,去大车店,炕上一铺,个人睡个人的,一来省钱,二来干净。 减震靠棉被,这条件就只能这么着了。 “你会赶车?”老周喜道。 “我不会啊,你教我呗。”宁扬坦率承认。 …… 老周最终还是教了宁扬怎么拉车,虽然带着一万个不放心,但是一来身体真不允许,二来想着这小子毕竟练武之人,学起来应该不笨。 宁扬果然不笨,听老周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心中便大致了然。扶着老周上了车,又在对方要求下,将土匪们丢下的金钩步枪和老蝙蝠两支左轮都捡上了车,藏老周铺盖底下。 当然没忘了土匪们的食物、马匹。有的马惊得跑远了,宁扬也懒得追,一共牵了三匹马,缰绳拴大车后面,随后就像个真正的车老板一样,往车辕上侧身一坐,一挥鞭子,赶着大车出发了。 至于老蝙蝠,委委屈屈缩在大车一角,东北冬天的夜晚啊!生生就这么冻着,冻到半夜实在熬不住了,被拧断手指头都不招的硬汉子,牙关打着架,哭着招出了青田猛的下落,并成功换到了一口酒喝。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这青田猛如今不在别地,就在宁扬此行的目的地,天津。 0043 我信不过你 据老蝙蝠交待,这青田猛之前其实一直在东北黑龙江一带,是半年前才调到东北的。所谓人走茶凉,原来鬼子那儿也一样。青田猛一调走,继任的黑龙会干部,那是一百二十个看不上老蝙蝠,各种待遇不断削减,派下的任务却都是令人头大麻烦的。 老蝙蝠本是个土匪性子,人生信条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早就琢磨着干脆去天津,投奔自己的贵人青田猛了,但不幸的是他老婆得急病死了,这下青田猛还会继续赏识他吗?他不知道。 前几天无意中从一个参客那里得知,一个老参客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挖出一条二百年以上的棒槌来,顿时整个长白山都轰动了! 无数平时笑语相迎的朋友,都露出了狰狞嘴脸,欲得之而后快,那老参客也不是善茬子,竟然在被一路追杀的情况下一路逃亡,直蹿到奉天地界,估计是想把老参献给张大胡子,搏个荣华富贵,但在快到奉天时被追上了,被打的奄奄一息时,恰逢周无苟赶车路过,见一群人欺负一个,他一时义愤,三拳两脚打翻众人,救下了那老参客…… 周无苟听了也叹息,对宁扬道,那老参客受伤极重,隔天便死了,临死前流着泪告诉了给自己素不相识却肯给自己请医问药的周无苟,说自己把人参藏在了哪里哪里的大树下。 周无苟葬了老参客,偷偷去起出了人参,感慨了一番人生际遇,就想着,自己受过孙禄堂活命大恩,一直无以为报,如今得了这宝物,岂不是老天给自己报恩的机会? 事情始末大概就是如此。老蝙蝠得了这消息,猜出人参落在了周无苟手中,故打探了他出行路线,在这野外堵他,要夺这条人参献给青田猛,好给自己铺一条青云路,却不料周无苟出手就是“掌心雷”,半路还杀出个“金山找”! 周无苟与老蝙蝠旧时也有过一面之交,说完始末,老蝙蝠便试探着开始讨饶。 周无苟半坐起身,闭上眼想了想,睁开眼说道:“老蝙蝠,这世道,谁活着也都不易。你虽是吃绿林饭的,但狼吃羊羊吃草,原也是天理循环,我倒是能看开。虽说你打了我一枪,但我既然没死,也未必要你偿命。不过……” 他看了看宁扬,眼神森冷起来:“我这小老弟要找青田猛报杀父之仇,你已尽知此事,若是放了你,你跑去通风报信,却不是平生波澜?” 老蝙蝠连忙摆手,一脸焦急地便要赌咒发誓,周无苟出手如电,拦面叟“嗖”一下,捅断了他的咽喉。 看着抱着颈子呃呃窒息的老蝙蝠,周无苟摇头道:“我信不过你。”拍了拍老蝙蝠肩膀,像拉家常一般和蔼道:“你老蝙蝠在绿林中也有一号!若是再说出些贪生怕死的话来,传出去被人笑你不丈夫。老蝙蝠,我这是帮你,望你知道。” 老蝙蝠心想我老婆我都送了给青田猛,我怕谁笑我不丈夫?谁要你莫名其妙帮我做主来着? 但是这些话他没机会说了,因为周无苟说完,就扯住他肩膀,顺手将他从车上扔出去了。 陪他们走了半夜又唠了半夜,自己这就被过河拆桥了? 老蝙蝠的内心十分悲愤,但很快连悲愤的力量都失去了。 他浑身一片冰冷,努力挣扎着扭了扭头,看着东方渐渐发白的天色,很是不甘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真冷啊。 他想道。 扔了老蝙蝠,周无苟跟没事儿人似的,有钻回被窝里。似是自言自语地感慨人生,又似是见缝插针地教导晚辈:“这江湖上,酒可以喝,话可以唠,情,不能留。咱们这些男人,情和义,那都是极值钱的。你若见人就给,呵,那就贱了。” 这是个狼灭啊! 宁扬暗暗感慨,一开口就知道是老江湖了。平平淡淡几句话,没有半生血泪打底,根本泡不出来。 “一看狗哥就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宁扬搭腔道:“对表子和狗无情无义,才能对真正值得的人有情有义!二百年的棒槌,千里送恩公报往昔恩情,狗哥这故事,放在古代,能成传奇!” “什么传奇,人若不能知恩图报,那不是狗不如?”周无苟说的平平淡淡,其实早已心花怒放,他这人外冷内热,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因此宁扬这一夸,当真是如饮醇酒! “今天多亏了你这小老弟了,说起来,你也是救命恩人呐!可惜棒槌只有一条,孙恩公比你大几十岁,他比你更用得上。不过我听说你师父常大侠,虽然是家传的戳脚翻子拳,却只学会了拳脚,我看你施展的刀法,想来传言该是无差。这门拦面叟的功夫,你若是不嫌弃……” “我不嫌弃。” 宁扬以下带住了马,回过头来,一双大眼萌萌亮:“那我学了之后,能传给我师父吗?”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金山找,对武学虽然好奇,却没有那种发自骨子里的痴迷。之前认出了对方兵刃后,就悄悄打起了主意,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圆常光宝一个心愿。 老话说戏假情真,这么些日相处下来,宁扬对常光宝的为人极是认同,而且处于做徒弟的角度上,还真就生出了几分孺慕之情。因此周无苟刚一开口,他就连忙应下。 他这臭不要脸的样子,在周无苟看起来乃是无遮无掩的赤子之心。周无苟性情古怪,难以与人亲近,却不知为啥看宁扬分外入眼。 当下哈哈一笑,点头道:“你师父一副拳脚、一柄金刀名震关东,侠名久播于世,为我戳脚翻子门添了大彩!我们虽不是一支上的,但我也是仰慕已久。也就是没缘结识他,若是有缘相识,不必他开口,我就给他了。” “啥有缘没缘呐。”宁扬心中甚喜,大打报票:“这样,我先陪你去北平,送棒槌给孙老前辈,然后我们一起去天津,我师父不日也要往天津来,你们坐下喝杯酒,不就成老哥两了?” 周无苟听了很是高兴,但转念一想不对啊:“哎,我跟你师父老哥两,你口口声声叫我苟哥,那不是差了辈分了?” 之前心一热,口称小老弟,喊人叫苟哥,现在要认识人家师父了,他想起辈分问题来了,顿时觉得自己貌似吃亏。 但这难不倒宁扬:“各论各的呗!这个在武林中早有先例啊——话说南宋的时候,东海桃花岛上有一位奇侠叫做东邪黄药师,他有一个女婿,乃是大侠郭靖……” 他把郭靖和老顽童结拜,老顽童又和郭靖老丈人黄老邪称兄道弟的故事说出来了,捎带手的降龙十八掌、碧海潮生曲、落英神剑掌、左右互搏术……听得周无苟直愣神,连呼必说书先生说得还好听。 斯时,东方渐明,孤零零的天地间,只有一辆大轱辘车,咕噜咕噜的往前驶去,车上的人,前后的马,都呼出一阵阵白色的气雾。空气寒冷,但车上萍水相逢、又刚刚并肩作战的一老一小,却说得极是热闹。 老蝙蝠觉得真冷,这二人却觉得还行。 也许真的就是这样,不管多难走的江湖路,有了情义,也就不再寂寥。 0044 上船 虽说,宁扬已生出了“天地有气如泉涌、万劫不复我独行”的觉悟,但毕竟没有夸张到总是这般一日数难的过日子。 自奉天至营口,路程近四百里,宁扬赶着大车,除了在辽阳县,找大夫为周无苟重新上药、包扎花了些时间,几乎不眠不休的在赶路,他得了老蝙蝠匪伙三匹马,交替着拉车,两日不到的功夫,便赶到了营口。 周无苟倒是还算精神,他之前就医,开了内服外敷的药,宁扬又买了厚厚的被子、火盆,且用木板将大车围得严严实实,因此周无苟算是一路睡过来的。 宁扬就遭老罪了,虽然有烈酒取暖、食物亦不曾短缺,皮袄手套不缺,没给冻坏,但这连日带夜的赶路,精神上还是十分疲乏。 但为了少生事端,宁扬还是忍着疲累,直接赶着大车去买了两张船票。 买了票后,按周无苟的吩咐,去了个他熟悉的车马行,把大车和累得不行的几匹马骡还有枪都贱卖了,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周无苟,两人吃了碗热腾腾的羊肉面,便去港口上船。 大连未开港前,营口握东北贸易之枢纽,大连开港后,营口港便冷清了许多,尤其是冬季,因大连是不冻港,故此大轮船都要往大连去,而营口这边,辽河冻的结结实实,要到春暖花开,航业才重新复苏。 但客轮却还是运营,往天津去的船只,以美国旗昌轮船公司为多,每月有十艘,宁扬一路紧赶慢赶,除了避免有人见财起意,更多还是听了周无苟的话,要赶今日这班船。 到了船前,宁扬微微一愣:在他概念中,海船都是比较大的,至少也要几千吨位,但面前这条船,看长度,不足三十米,宽度也只有可怜巴巴的六米多,一问才知道,居然吨位只得区区五十吨! 这样的船,在江河里转转就算了,也敢在大海里飘? 宁扬带着满心的不安,扶着狗哥走过跳板,来到船舱前更是发愣:这舱里又黑又挤,大约能装一百数十人的样子,一张张椅子硬邦邦的,只能干坐,想躺一躺都是奢侈。 要知道,营口到天津,走海路三百多海里,也就是超过六百公里,以这时轮船的速度,几乎要在海上漂泊两天,想想就这道这段路多难熬。 这年月的人大都能受苦,但宁扬吃不消啊!他先扶着狗哥坐下,自己就悄悄上了加班,找了个在甲板上闲转的船员,低声道:“大哥,同您打听件事,我朋友身上有伤,怕是坐不得硬板凳,有没有舒服些的地方能让我们待着?” 一边说话,一边悄悄拉了拉对方的手——塞过去一张钞票。 那船员低头一看,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船票不过3元一张,但宁扬塞在他手里的,却是一张10元!快赶上他的月薪了。要知道跑海船的船员,收入比一般人还要高出不少。 那船员快速将钱收起,左右张了一眼,拉着宁扬往僻静处走了走,低声笑道:“你找我,正是找对了人!我们这种小轮船,只有两种舱级,卧舱不过四间,若要买票,非提前半个月不可,但是算你运气好——”嘴巴一斜,示意宁扬往二层船舱看去:“喏,看见那个舱没,第二间?” 这船员其貌不扬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极猥琐的笑容来:“那舱本该住一男一女,但就在刚刚,那男人悄悄下了船,抛下那女人一个,嘿嘿!两人上船时拎的两只皮箱,可都被男的拎走了……” “嘿嘿嘿,其实那男人我们都认识,是个专吃软饭、骗女人的小白脸!差不多每隔两三月便要来一趟,每次带的都是不同女人,一上船,他便找个借口,拎着行李开溜!听说他专对大户人家的小妾下手,骗得那些贱货死心塌地,偷了夫家的细软珠宝跟他私奔。所以那些女人就算明知受了骗,也往往不赶下船去追、去报官,不然被夫家抓住,第一个就把她打死……啧啧,这就叫财色兼收,这男的也真厉害极了!” 船员挺话唠,满脸都是羡慕嫉妒恨。 宁扬眉毛微扬:“那这些女人怎么办?” “怎么拌?凉拌!”船员不屑道:“反正这些女的也都不是好来路,若是好女人,哪能跟人私奔?我们不是去天津的嘛,天津那地方水陆码头,这些女人能做有钱人小妾,姿色也不会差,只要舍得两腿叉叉,还怕没饭吃?说不定傍上个阔佬,比以前过得还美呢。” 说到这里,他呸地一口浓痰吐进大海,一脸的愤愤不平:“也活该她们被小白脸骗!” 宁扬皱皱眉:“但是您说这些,跟我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船员便坏笑起来,挤眉弄眼:“别急啊,你看你看,关系来了不是——” 宁扬顺着他眼神看去,果然那舱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打扮娇俏的女子一下冲了出来,上上下下寻找着什么,只见她脸色越来越焦急,步伐也越来越快,把这船里里外外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张脸纸片般发白,双手扶着船舷,咬着嘴唇,不敢置信地看向码头,却哪里能看见小白脸人影? 宁扬恰巧站在女人侧面,清清楚楚看见她的侧脸上,一行清泪如泉水般淌下。 “哟?没嚎?”船员幸灾乐祸地低声道:“看来这次这个是带种的,你是没瞧见,有的女人嚎的海龙王都听见了,让船上船下都知道她是个跟野汉子私奔的贱货,那叫个丢人!哎,这女的心够硬的,嗯,长得也行……走吧,我带你去试试弄个船舱!” 船员看了会热闹,见女人慢慢转过身似乎要回舱,连忙一拉宁扬,往前迎去。 “太太你好,这位少爷愿意加钱跟您换张船票,不知您方不方便?” 船员嘴上说话还算礼貌,神色间却是大咧咧的,一副吃定了对方的样子。 女人看了船员和宁扬一眼,没言语,低了低头,想绕过他们回舱。 船员将胳膊一横,声音也大了点:“哎,行不行您应我一声啊,太太,我好心奉劝一句啊,那跑了的小子,他可是个惯犯!您这情况呐,我每年都不少见。耳坠项链没了吧?那小子是不是跟你说船上都有贼,他呢认识我们船长,说把你们贵重东西放在船长室保险柜里,这样安全,对不对?” 那女人秀目一横,流露出羞愤之气来,低声道:“你们、你们蛇鼠一窝!” “劝你冷静啊,跟他做一窝的可不是我们这些正经人。”那船员对女人的态度不屑一顾,有些流氓的笑了笑:“我为什么知道?因为他永远是这套花样,也永远有女人愿意上当,那些女人连哭带嚎的,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还能不知道?其实我们船长哪认识他啊,就我们这些吃力气饭的,也看不上那种玩意儿!” “那你们、你们既知道他是坏人,为什么不抓住他,放纵他害人?”女人逼视着船员,有些可怜又故作凶巴巴的问道。 0045 卧舱 面对女人的诘问,船员露出一丝不耐烦的冷笑。 “说的真轻巧,你走街上撞见个小偷,你会去抓他吗?他又不是偷我们老婆,我们也没挣警察的俸禄。” 那女人瞪了瞪眼,被堵得无话可说,泪盈盈的,就要绕过船员回舱。 船员冷笑道:“太太,好心奉劝一句,以你如今处境,弄点钱傍身才是最实在的。卧舱两张票好歹二十块呢,你就算原价让给人家,到了天津也能挡几天吃喝。” 女子脚步立住了,面色阴晴不定,显然,船员赤裸裸的话,的确是打动了她。 宁扬在旁边道:“这位太太,非是我贪图享受,只是我的同伴腿脚受了伤,若是一直坐着,对伤势不利……” “二十!”他话没说完,女子忽地伸出手,掌心平摊,宁扬下意识瞅了一眼,白皙细嫩,一看就是保养得宜。 “看什么看!人小鬼大的,你要不要,不要就算了。”意识到宁扬在看她手,女子嗔了一句,催促道。 宁扬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十元钞票,正要往女子掌心放,女子忽道:“是一张票二十!” “你怎么不抢?”宁扬没说话呢,船员先不乐意了:“再说人家两个人,你卖人家一张票,那不是只有一张床?再再说,你一个女人家,跟个男的挤个卧舱,你觉得合适吗?” “合不合适也轮不着你管吧!”女子冲他一句:“明码标价,愿打愿挨,你多什么话。”说罢扭头看向宁扬,语气软了些:“我、我身体也有些不适,若是坐舱,怕是难挨得住。” “还真当自己身娇肉贵,不过就是个被……” “好了!”那女子的眼神楚楚可怜,宁扬看着她嘴唇都在发抖,心想这女的遭了这番打击,再去挤着座舱,也的确有些可怜。便打断了船员,没让他把难听话说出来。 他把二十块钱放在女子手上,女子指了指卧舱位置:“我就住那一间。”说罢匆匆而去。 船员被宁扬打断了话,心中有些愤然,斜睨着他道:“小哥,看你年纪不大,俗称处男的就是你吧?我好心奉劝一句啊,出门在外,若是看见女人漂亮就走不动道,那可是要吃大亏的!你别瞅这娘们儿给人骗得挺惨,要是换了你,那就轮着她骗你了啊。” 宁扬微微一笑,道:“成,大哥这话我记心里了!其实我倒不是看她漂亮,就是觉得有点可怜。哎,要开船了吧?我去叫我同伴换卧舱。” 冲船员点了点头,宁扬转身走了。 船员看着他背影,忿忿然吐了口吐沫:“这就走了?还以为还能再给我几个,娘的,给那女人倒是大方,还他娘不是看人漂亮?我瞅你你就是馋她的身子!下贱!” 骂骂咧咧走了。 宁扬不知给人背后数落一蹲,回到坐舱,如此这般跟周无苟一说,周无苟很是感激,连连说太破费了、有坐的就行了,还让宁扬去把钱要回来。 宁扬笑了笑,道:穷家富路,你这还有伤呢,不必太节省。 看病、吃饭,买船票,加上给船员、女子的一共三十块钱,他从家里带来的钱,除了包袱里五十大洋没动,腰带里小金条没动,师娘给的几十块纸钞就算花干净了。 在一般平民看来,这绝对算花钱如流水了,那年月地产不值钱,几十块钱,在很多小地方几乎都能买房了。 但是宁扬又不要在这世界过日子,没有省钱受罪的道理,何况老蝙蝠劫道不成,也算送了他们一笔横财——若是按市价,那一辆大车价值过百,四匹骡马也值两百多,八长二短十只枪亦需四五百元,但急卖自然卖不出价来,因此近千元的东西,车马行的老板一共只给了三百多——就这还是看在认识周无苟的份上。 其中一百是现金钞票,另外两百多,折算小金鱼八根,周无苟与宁扬一人分了一半。说起来周无苟吃亏些,大车和健骡本就是他的,但若无宁扬,他命都没了,亦无那些斩获,因此并不叫冤,反夸宁扬义气、大度。 因有这笔钱打底的缘故,周无苟虽有些心疼那卧舱的费用,但最终还是从了宁扬,由他扶着,去到二号卧舱中。 那女子开门相迎——她似是洗过了脸,那些泪痕悲色都已无存,对宁扬二人淡淡道了声:“请进吧。”便率先回身,指着两张床:“你花了钱,你们先选吧,要睡哪张?” 50吨级的船儿,卧舱能有多大?不过四五平方模样,两张单人床左右一摆,只余中间短短一条过道,过道顶端,有个不算大的气窗。 三个人在这么小的斗室,几乎转不过身来,彼此间呼吸可闻,那女子身上的香气,一下冲进两人鼻孔。 “我、我们都可以,您、您先挑,您先挑,我们……唉,金子,要不我们还是回下面坐着吧?” 宁扬万万没想到,面对一排枪口都面不改色,杀伐果断的周无苟,此刻面对这女人居然瞬间怂了,刚说两句话,老脸就红成了猴儿屁! 宁扬大乐,取笑道:“杀猪盆、庙上门、大姑娘裤衩、火烧云,我瞧这四大红加一块儿呀,也比不你这老脸红。” 他二人这一路生死与共,交情早生,虽然差着岁数,却是平辈论交,因此宁扬笑话起狗哥来毫无压力。 狗哥脑子嗡地一下,脸更红了,嘴皮子都哆嗦了:“啥裤衩啥乱七八糟,你学不学好还,当着人闺女家家,你你你胡吣什么玩意儿你……”说着扭头就往外挣:“我不住这儿我不住,我回底下去。” 这老江湖含金量有问题啊!宁扬看他糗的,心里笑得打跌,却故意道:“真走啊?那我实话跟你说,这位太……这位姑娘行李让小贼偷了,身无分文,本来人家买两张票,图自己住的清净的,迫不得已才转了张给我,下了船投亲访友,总要个路费不是?你真要走,那我要回票钱,岂不是难为人家?” 他本想称呼太太的,结果一看这女的把发髻去了,改扎成条辫子,又洗去了妆容,顿时显得年轻好几岁,望着跟二十出头似的,这声太太就没叫出来。 女的听宁扬没提她被小白脸卷走财物一事,内心很是感激,眼光顿时柔和了许多,便顺着他话道:“是啊,这位大……那个大哥,要不是这小兄弟好心买了我的票,我可就麻烦了!你就安安心心选张床吧。” 一双妙目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这两人一个十多岁少年,一个近五十多老汉,说是爷孙都有人信,但两人言谈相处,却又似朋友兄弟一般,着实古怪。 女的这一插嘴,狗哥脸都发烧了简直,顿时疯了,大声嚷道:“那有啥、有啥?退啥,我们、江湖儿女、这个疏财、这个拔刀相助、不能趁危之人、啊、是不是?我们、退个屁还退钱,金子你给我有点出息没你……我先走、先走……” 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大概意思倒明白了:床、我不要,钱,我也不要。 宁扬笑得捂着脸——真想喊刚那船员来看看,这才叫见了漂亮女人走不动道呢。 0046 海上 那女人估计也没料到,这老汉见了自己,居然跟个害羞的少年人似的——反而那真正的少年倒是老练得很,当着自己的面,大姑娘裤衩这种话都敢出口。 她刚被那甜言蜜语的小白脸骗了个血本无归,见狗哥羞红老脸、拙于言词的样子,倒是生出些好感来。劝道:“这位大哥听我一言,我虽是个女子,也知道不可平白得人钱财,若你真的坚持要走,这钱我只能还给这小兄弟了——大不了,到了天津卫,我沿路乞讨便是,总之也饿不死。” 说到这里,她自怜自哀,眼圈就是一红。 宁扬暗暗撇嘴,你沿路乞讨,不还是平白得人钱财?那船员说得对啊——“别瞅这娘们儿给人骗挺惨,换了你,就轮到他骗你了啊!” 当然在他心中,这个“你”,已是替换为了狗哥。 狗哥果然中计! 迈出去的腿立刻收了回来,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嗫嚅道:“那不行、那不行,那那那、那我就住下?但是这男女授受不亲的,却不是委屈了姑娘你?” 女人微笑道:“人在旅途,哪里计较得许多虚礼。我信大哥你和这位小兄弟都是至诚君子,绝不至欺负了我这苦命的女子。” 狗哥脑袋飞快摇:“那不会、那绝不会,我周无苟也是响当当的汉子,虽无什么出息,平生却没做过欺压妇孺的勾当。” 这是一声汽笛响,几人只觉脚下一晃,船已缓缓开动。女子道:“船要开了,快坐下吧大家,那我就坐这张床好了。”就近便坐在了床上。 狗哥在另一张床坐下,宁扬又劝又说,讲了半天他才磨磨唧唧躺平喽,但死也不肯脱鞋——自是担心脱了鞋气味不好,熏着人家姑娘。 这斗室虽小,却也比坐舱的硬板凳好,宁扬自然不会自找苦吃,便在狗哥脚旁坐下,靠在了舱壁上,拉开床上被子,一半盖了狗哥、一半搭着自己,他这一路熬得辛苦,现在舒舒服服一坐,困意涌上来,对那二人笑了笑,便抱起胳膊,将头一低,沉沉睡去。 睡了大约两个时辰不到,宁扬就醒了过来。 不是他休息够了,而是狗哥跟针扎了似的,一会儿动弹下,一会儿动弹下,整个一坐立不安,加上船颠簸地也比较厉害,实在睡不安生。 醒是醒了,但还是疲乏,于是宁扬闭着眼,依旧靠在墙上不动,就跟没醒似的。 这时耳边传来说话声。 “大哥,你睡了吗?”是那个女人。 “我?没睡没睡,你也没睡着吗?” 宁扬眼睛睁开一丝来,余光瞥去,那女的大约是和两个陌生男人同室的缘故,并未躺下,而是向宁扬般靠墙坐着,被子拥着腿脚。 “没,船晃得太厉害了,睡不着。”女人道。 “是是,我也是觉得这船晃得厉害,主要吧,这船太小了,船小就更容易晕船,对了,你是第一次坐海船吗?”狗哥有些紧张地搭着话。 “还真是第一次,以前在湖里坐过船。” “那湖里跟大海不能比,那我看你体质还不错,很多人第一次坐海船,都是吐得不行,看来你天生不晕船。”狗哥下意识地捧人家。 “大概是吧。”女人又道:“大哥,你和这小兄弟,去天津干什么呀?我看你们都没带啥行李。” 狗哥毫无隐瞒:“我们是要去京城,我有个恩公住在那里,这次我是特意去探望他。我这小老弟担心我有伤在身,特地要陪我去。” “您腿上伤了吧?为啥不养好了伤再出门啊。”女人关心(八卦)道。 狗哥不知怎么答,说给强盗拿枪打了,又怕吓着人家,嗯嗯两声,没说出话来。 “不方便?那我不问了。”女人倒还识趣。 狗哥不需要她识趣:“不是不方便,就是怕吓着你,我这腿上是前两天受了枪伤,至于为啥不养好伤呢,一来是不碍事儿,二来也是要避一避的意思。” 那女人果然吓住了,有些惊惧地看了看狗哥,赶快低下头,没再吱声。 狗哥有点急:“那个啥,那个我可不是坏人啊,我就是个赶大车的,路上遇见坏人了,一伙马匪,要抢我,我那个,年轻时候练过几手,就跟他们拼,就给他们打了腿了。” 女人听了,悄悄抬起头:“那,后来呢?” “后来?”狗哥指了指宁扬:“后来不是我这小老弟出手吗,他那功夫练得,好!你看他那皮匣子没?里面装着刀,古代打仗用的,斩马刀!他一出手,把那些土匪砍得呀,鸡飞狗蹦,我才没给抢了。” 宁扬感到那女人在看自己:“哟,没看出来,他小小年纪,这么厉害呐。” “可不咋地!”狗哥好容易找到话题,卖力吹嘘:“我这小老弟,他师父就很厉害,你要是认识走江湖的,一打听准知道,奉天金刀大侠常光宝,就他师父。” 宁扬无语,这给自己抖落的,你还不知道人名字呢吧?就给我卖干净了。 “哟,那我好像真听人提过哎。”女人接茬,也不知真听过假听过。 狗哥就唠开了,把常光宝当年成名的事迹宣扬了一番,女人听得一惊一乍,津津有味的样子,末了还问:“哎大哥,你说要是女的嫁了常大侠这样的人,是不是特别有安全感?” 这一问,狗哥似乎有点吃醋了,开始似乎意识到在女人面前炫耀别人的丰功伟绩纯属有病,连忙找补:“那可不咋地?像我们这些练武功的,要是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好,那还练啥功夫?” “对哦,大哥你也是练过的。”女人想起狗哥之前的话了:“哎,大哥,那要是你和常大侠比,谁厉害?” “没打过,不知道。”狗哥老老实实道:“不过盛名之下无虚士,常大侠的功夫那绝对是很高,而且人家开武馆的,每天练,我这要赶车要挣钱吃饭,功夫肯定受耽搁,再说拳怕少壮,常大侠比我小不老少呢,我估摸着,还得常大侠厉害吧?但是没打过也真不好说,因为我和常大侠练得都是同一门功夫,叫戳脚翻子拳,套路打法应该都差不多。” 女子好奇道:“常大侠比你还小呀?那你咋跟他徒弟称兄道弟的?” 狗哥嘿嘿一笑:“那这小老弟救了我一命啊,我能跟人家拿大?再说老话说呐,有志不在年高,这小老弟年纪虽小,做人做事,却是这个!”他翘起根大拇指,“而且功夫也的确练得好,我在他这个年纪,两个也打不过他一个。” “是吗?”宁扬感到对方又看自己了:“对了大哥,还没请教您今年贵庚?还有您尊姓大名我能知道吗?” “那有啥不行的。”狗哥这会儿渐渐不紧张了,见终于关心到自己,还挺高兴:“我姓周,周无苟,就是我家老人要我做人磊落、不可苟且,我是同治八年生人,属蛇。” “唷!大哥你属蛇呐,那太巧了。”女子很惊喜的样子。 “为啥巧?你也属蛇?”狗哥睁大眼睛问道。 “不是,我属鸡,我是丁酉年生的。”女子道。 “丁酉年……那你如今是二十五岁了?”狗哥板着指头算了算,感慨道:“真年轻啊。” “二十六了都,哪还年轻。”女子道,这年头人论虚岁。 “二十六也年轻呐。哎对了,你属鸡我属蛇,这为啥还巧了呢?”狗哥好奇道。 “因为……”女子正要说为什么,忽然面孔一红,却是闭上了嘴,没说出口。 狗哥满脸困惑,宁扬叹口气,睁开眼,插嘴道:“因为蛇和鸡属相般配啊,我都知道,狗哥您活这么大了这都不知道呐。” 狗哥老脸唰又红了,半晌,呐呐道:“那我哪知道这个去,我又没相过亲、又没结过婚,哪知道这些个……” 0047 传艺 看你这骚样,莫不是当真动了春心? 宁扬狐疑地打量着老小子,给他看的坐立不安,狗哥试图扯开话题:“对了,小老弟,这会儿正好没事,我教教你拦面叟的用法?” 哎!宁扬精神一振,坐直了身体:“成啊!就在这儿?” 这年头的练家子都很讲究,譬如常光宝传他刀法,就是在后面小院,其他土地不许来看,再譬如武红梅传许曼然功夫,也是去后院单独教授。是以宁扬有此一问。 那女子也知机,作势就要起来:“是不是我不方便留下?那我出去……” 周无苟连忙挥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不必不必,姑娘,你又不是武行的人,没啥可顾忌的。” 那女子顺势又坐了回去,笑道:“那我可正好开开眼,我还没见过人家教武功呢,不过先说好了,万一我看会了,你们可不许杀我灭口。” “你要真看会了,就干脆拜个师父,这世道也不太平,学点功夫还好防身呢。”宁扬顺口道。 不料那女子还有些当真了,一下坐直了:“真的吗?真的能教我武功?”她此时倒是生出个念头,自己现在孤单一个女人,难免会招惹是非,若是会武功那就足以自保了。 她当这学武功看看就能会呢,因此端端正正坐着,两只眼睁得大大的,生怕看漏了一点半点。 周无苟就坐起身拿起烟袋杆子来,对宁扬解说道:“你师父该跟你说过,戳脚翻子门这拦面叟,有长短两种,因为我生得矮短,故此使得家伙格外短些,你若是用,至少须三尺以上才好。” 他抚拭着烟袋道:“这家伙,你用铁、用铜都可以打造!有些场合不适合带进兵器去,有这个就不怕了,总不能不给咱抽烟吧?遇上个缓急便能应付,你练得熟了,足能克制十八般兵刃,具体的用法是……” 他一边比划一边讲述,将劈、砸、撩、扣、挂、搂、绞、带……诸般窍门一一细述,又说使这家伙,该怎么搭配弓步,马步,绕步,丁步,行步,鸡蹬步等步法,又怎么结合踢,截,蹬,弹各种腿法,直讲到口角泛起白沫,说了足两个时辰,才算说完。 若是别人来学,自然千难万难,但宁扬不同,那些步法腿法,都是他自小练到大的东西,因此一听就懂,心想怪不得戳脚翻子门压箱底的兵刃是这个呢,果然和拳脚功夫相融无间! 当下忍不住起身,接过拦面叟,就在这小小斗室中比划起来,旁边周无苟一边观看,一边不时出口指点错漏之处,没多长功夫,这门兵刃就算上了身! 周无苟一生并无传人,第一次教人武艺,就是宁扬这种悟性极高的,教得他浑身畅美难言,充满了成就感,心想怪不得人家都爱收徒弟呢,原来教徒弟这么有趣?比自己练成了功夫开心。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向声称要学武功的女子,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女人早已靠着墙壁睡得熟了。 宁扬又练了半天,自觉这些招式、讲究心里都记得熟了,才把烟袋还给周无苟,想着到了地头,倒要找个铁匠好生打造一支长短趁手的,到时候再细细演练。 他二人一教一学很是精神,这会让兴奋劲过去,困意用上,躺的躺、靠的靠,也顾不得风浪起伏,不一会儿也便入了梦乡。 次日醒来,阳光从气窗中照入,宁扬和周无苟先后睁开眼,却见那女子已不在床上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二人对视一眼,宁扬下意识便去看二人包裹,却都好好堆在地上无人碰触。 这时门一开,女人端着盆水进来,嘴里嚷嚷道:“这船上的船员太也贪财,求他们打盆热水,居然给我要了两毛钱去。爷儿两醒了?快洗把脸吧,船上也就这条件,将就将就且。” 说着把水放在床头的矮柜上:“你们带手巾了吗?” 二人一齐摇头,宁扬动作快,跳下床直接捧了一把水在脸上,双手擦了擦,在衣服上擦干,道:“大老爷们儿,没那么多讲究,有的洗就不错了。” 周无苟有样学样,正要去捧水却被女人拉住:“哎哎哎,哪有这么样就叫洗脸的?”一只手摸出条湿手巾来:“要不嫌弃,将就将就用我的。” 周无苟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这、这……男女授受不亲……” 女人将手巾往他手里一塞:“哎呀,我一个女人都不在意这些个了,你倒讲究起来了。” 塞毛巾时手碰了手,对方肌肤那柔嫩的感觉传来,周无苟脑子都空白了,下意识地搓毛巾,擦脸,一股子女人香气冲进鼻中,才悠悠醒过神来。 将手巾还给人家时,他忍不住问道:“姑娘,我、我叫周无苟,他叫金山找,还没请教……” 那女人一笑:“嘻,我知道你叫周无苟,大哥你昨天说过的。你是问我名字呀?我娘家姓王,叫王小玉,你们叫我小玉就行。”说着瞅了眼宁扬,道:“不对,你不能这么叫,你得叫小玉姐。” 宁扬笑笑没说话,看她一副娇俏可喜的小模样,似乎已经忘了昨天被人骗去全部财产的事儿。心想这女人倒是不简单,也不知道是真的心大、还是故意做出这幅样子。 道:“还没漱口,我去再找点水漱口。” 说着拉门而出,只见不大的甲板上倒有不少人,想必是那些坐舱的客人,僵做了一夜,出来活散筋骨。 还有个船员挎着个木箱子,居然是在叫卖:“煮鸡蛋、大馒头,又热乎又营养……” 宁扬他们带了些干粮,但是有热乎的吃,谁要啃那冷的? 当下走去甲板上,跟船员买鸡蛋、馒头,果然价格比岸上贵了至少五倍,宁扬也不在乎,买了六个鸡蛋、六个馒头。那船员眼神好使,一见他满不在乎的神情,就知道这主不差钱,笑着兜揽生意:“干馒头不好吃,我们还有蒸好的咸鱼,您要不要?只要两块钱就买一大盘。” 宁扬笑着掏出三块钱:“那再好不过,再带几双筷子,热水和杯子也要。” 那船员更是热情,连声道:“好、好!”不一会儿就端着咸鱼来了,还有三双竹筷,一只竹编的暖瓶和几只木杯。 宁扬带回舱里,先喊周无苟一起漱了漱口,然后把小柜子移到过道中间,放上各样吃食,邀那王小玉一起开吃。 王小玉跟他们同舱过了一夜,信任感大为增加,也不推辞,笑嘻嘻谢了一声,便拿起馒头开始吃饭。 0048 海将军 王小玉吃的不多,虽然周无苟殷勤相让,也不过就着咸鱼吃了半个馒头,一个鸡蛋。 剩下的宁扬和周无苟就包了圆,他们都是练武的人,饭量远比一般人大得多。两人吃的时候,王小玉就帮着布菜、倒水,一副剥蒜小老妹儿的做派,给周无苟伺候的受宠若惊。 这时候已近中午,吃了饭,几人在舱中聊着闲天,不知怎么就说起个人小时候的事儿,王小玉就说起自己幼年家境一般,不过父母待她极好,可是到了她十二岁时,父亲和哥哥感染时疫死了,家里没了男丁,家产田地尽被族亲所夺,她和母亲靠缝缝补补过着贫寒日子,到了十四岁上,母亲又生了重病,她一急之下,把自己嫁给了一个富商做小妾,好收些彩礼为母亲请医看病。 她说那富商一开始对她倒好,但后来并无生养,加上新的小妾陆续进门,日子就难过起来,动辄挨打挨骂,如此过了几年,母亲也去世了,她越发觉得人生无望。 后来富商老婆出了个主意,说这些小妾又没生出个一男半女,与其在家里白养着,不如放倒富商经营的店面去做店员使唤,那店面卖的都是胭脂水粉、金银首饰之类的女人东西,让女人做店员反比男的要好。 她说其实她挺喜欢做店员的,因为不在家里,拘束反倒少了,也不用一直看主妇脸色,就这样又过两年,和一位常来店里买水粉的男客熟悉起来…… 宁扬有些吃惊,他昨天好意,瞒了一嘴,没说出这女人跟人私奔被骗的事,毕竟这时候民风保守,王小玉虽然是受害者,但绝不会有几人同情她,只会觉得她不受妇道、罪有应得。没想到她此刻自己却说了出来。 她说那男客如何如何关心她,她在家里挨打后,又如何为她淘换了伤药,她如何渐渐依赖着人家,后来那男客看时机已到,便说服了她合谋,二人将店里的值钱货色一扫而空,说要带她去天津过日子,结果一上船就…… 这王小玉一边说一边哭,宁扬未置可否,他来自后世,各种反转的事件不知看了多少,明白许多事情这个人说来是这样的,换一个人的立场,可能说来完全不同。而且无论描述前因,“偷夫家东西和人私奔”这一条显然绕不过去。 要知道民国毕竟不比前朝,这时政局还不算腐坏,许多事尚有说理之处,即使是小妾,真过不下想要离开,也不是没有办法。 周无苟却听得甚是动容,不停安慰对方,一时说:“那富商当真可恶,他纳了那么多人生不出孩子,明显是他自己的毛病,如何怪得旁人?”一时说:“那骗子更是可耻,你本已孤苦无依,他竟忍心行骗,若被我遇见,一脚踢死了他!”又说:“过去都过去了,你也不必一直挂怀,须知天无绝人之路,你还年轻着呢,将来路还长,焉知没有好的生活在等着你呢?” 王小玉便露出感动神情,说周无苟是个好人。 宁扬见周无苟被夸得高兴,暗暗好笑,心想我这老哥不知啥叫好人牌。 一个下午就这么渐渐过去,正在宁扬寻思着晚饭时,忽然船身剧烈一晃,船上一片惊呼声,他心中一震,心想不会这么倒霉触礁了吧?连忙拉开门去看,却见一条细细长长的木船,紧紧贴在这客轮之侧,一条条带着锚钩的绳索飞过来,缠在客轮的扶拦上,快船上站满了高高矮矮的汉子,一个个大呼小叫,满脸精悍凶狠之色! “艹!海盗???”宁扬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对方一个个提枪舞刀的,不是海盗难道是海军不成? 宁扬心下一沉:这种老旧的木船居然追的上轮船?这不是扯淡吗! 这时就听有船员扯着嗓子喊:“是海将军,是海将军!” 而那木船上的人,已经麻利地翻上了客轮。混乱中有人大吼道:“不许乱、不许吵!大清水师都统黄飞龙驾到,交了过海税即可平安无事!” 大清?还水师都统? 宁扬听得一头雾水,回头问周无苟:“狗哥,我是不是听错了?他们说大清?” 周无苟神情严肃无比:“你没听错!就是大清。你师父没和你说过海将军这人?” 宁扬摇头。 周无苟道:“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这个叫黄飞龙的,以前的确是清朝的一个水师参领,后来大清皇帝退位,此人便带了亲信兵马跑到海上,自封为都统,做起海盗生意,不过他们倒不像一般海盗那般抢尽杀绝,而是收这什么过海税,只要交了他的税,他便引兵退去。” 宁扬听得很是稀奇,王小玉却惊得脸色煞白,颤声道:“那要交多少钱啊?” “一半。”周无苟道。 “一半?”宁扬没听懂。 周无苟冷笑:“呵呵,就是不论你带了多少钱,他都收一半。你带了一万两银子,他收五千,带了一毛钱,他收五分,号称童叟无欺。” 船员显然都知道这黄飞龙,此刻轮船已经停下,连船长带水手,在甲板上站成一排,不敢稍动。 而坐舱之中,已经鸡飞狗跳闹成一片。 宁扬再往外看,只见一个极为雄壮的大汉,慢条斯理地攀上了客轮。 这大汉年约四十上下,穿着一身清廷海军的新式军服,v字领,方形披肩,色做深蓝。没带帽子,露出靑虚虚的半个脑袋,后面的头发梳成粗大的长辫。 这大汉抬起头,恰与宁扬打了个照面,他冲着宁扬微微一笑,还点了点头,仿佛见了熟人打招呼一般。 也不理会宁扬反应,这大汉大步走到甲板上,看也不看站成一排的客轮船员,像演讲似大声道:“诸位父老勿要惊扰,本都统所率领的,乃是我大清水师,并非海盗!汝等只需正常完税,便绝无半点危险。” 这是坐舱中有个头脑愣的,下意识道:“大清?大清十年前就亡了啊……” 那大汉脸色一冷,做个手势,两个手下凶神恶煞地扑进去,将一个男子横拖倒拽,擒了出来,按在甲板上。 大汉低头看着他,语气森然:“你说、大清亡了?” 那男子想要摇头,但半边脸紧贴在甲板上,只得叫道:“不是我说、不是我说,我的意思是,皇上都退位了,那可不就是……结束了吗?” 大汉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流泪道:“看你年龄,也曾是大清子民,这才区区十年,你就忘了国朝,口口声声说国朝亡了?” 他越说声音越凄凉,最后竟是嚎啕大哭,发疯般冲着天空大喊:“皇上、皇上,臣等无用啊!” 他哭叫一会,忽然一抹眼泪,脸色瞬间杀气腾腾,喃喃道:“不忠不孝,生有何益?” 只见他弯下腰,仅用一只手,便将那男子轻轻提了起来,盯着对方眼睛道:“本都统平生最恨的,便是不知恩义、不知报国之人……” 说罢一扬手,那男子惨叫声中,被大汉抛出三四丈远,噗通一声落入大海。 宁扬看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位黄飞龙都统,貌似疯疯癫癫,可手上这把力气着实骇人!” 0049 你管不管 黄飞龙似乎被这人刺激到了,也不忙着“征税”了,呼喝手下,将全船的乘客尽皆赶到了甲板上。 那些乘客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包裹,一个挤一个,如一群猫爪下的鹌鹑般颤抖不已。 楼上的卧舱自不会被放过,一个脸上文着古怪刺青的黑汉子蹬蹬蹬上来,重重拍打着舱门,让里面的人站到过道上来。 第一间卧舱里是一对年老的夫妇,两人颤颤巍巍站了出来,第二间就轮到了宁扬他们这里。那刺青汉子见宁扬站在门口,瞪了瞪他:“让开!”宁扬往后退了一步,他经过舱门前,看见王小玉、周无苟,大声道:“都站出来!”随即走过,去唤后面两个卧舱。 三卧舱中是两个中年男子,都穿着长袍,四卧舱中却是四个年轻的女学生,害怕的厉害,走路时腿脚都在发抖,紧紧抓着彼此。 那刺青汉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四个女学生看,呼哧呼哧的鼻息都喷到了人家脸上,四个女学生有三个吓得紧紧闭了眼,唯独有一个,虽然也很害怕,却坚持把眼睛睁大,怒瞪着刺青汉子。 刺青汉子嘿地一声,邪笑道:“你这小妞挺辣呀,是不是看上老子了?”伸出黑乎乎的大手,就要去捏人家的脸蛋。 宁扬叹了口气,从两个长袍男子身边一穿而过,手一抬,捏住了刺青汉子的手,从栏杆上探出身子,冲着黄飞龙大喊:“黄都统,您的部下不遵军纪、公然调戏民女,您的军法管不管?” 这嗓子一喊,全船人都回过头看向了他。 那刺青汉子满脸狂怒之色,口中咒骂,挥拳打向宁扬。 宁扬岂能被他打中?一抬手,将他这只手也捏住,那刺青汉子两只手腕被宁扬捏住,恰似上了一副手铐,奋力挣了几下,见挣不脱,气得大叫一声,一头撞向宁扬鼻子。 宁扬往后一仰,右腿如一道喷泉般,从两人中间猛地蹿了上来,正中那汉子面门,踢得他满脸开花,大声惨叫,宁扬扭腰扬臂,将那汉子摔出栏杆外,砸在一层甲板上。 这船的构造,说是两层,其实第一层有一半陷在船舱中,要从甲板顺着楼梯往下走几阶。故此从二层通道甩下,也不过一米来高。那刺青汉子跌在地上,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倒没受什么伤,只是鼻孔、眉弓、嘴角一起流血,看上去颇为严重。 那汉子指着宁扬大骂,宁扬理都不理他,只是大声对黄飞龙道:“黄都统,你的部下动手殴打良民,我不得已,只能自保。” 这是那刺青汉子蹭的一下,从一个同伙的腰间拔出刀来,横着咬在口中,纵身一跃,抓住栏杆,就要翻上来杀死宁扬。 宁扬声音更大:“黄都统,你管不管?他竟然还要持刀行凶!” 这时那刺青汉子双臂按着扶拦,整个人翻越而起。 宁扬断喝一声,在几个女学生的惊呼声中,奋力一脚踹出,那刺青汉子身体还在空中便被踹中,呼地一下横飞数丈,重重砸回了他们自己的木船上,砸地整条船都晃了晃。 两个长袍中年,其中一人低声道:“娘哎,这后生比海盗还凶呐!” 宁扬无辜地看向黄飞龙:“呐,不是我想踹他啊,你要是早管,我就不踹了。” 黄飞龙仿佛有些赞叹的摇摇头,翘起一个大拇指:“好胆啊!后生!连我大清水师的官兵你都敢打!众兵将!!!”他蓦然高喝一声,船上船下三四十个海盗齐声应诺:“小的在!” 黄飞龙冷冷一笑,伸手指向宁扬:“去把他的胆取出来,我看看到底有多大!” 海盗们齐声道:“喳!”一个个面露狰狞煞气,提刀拿枪,便要冲上二层。 宁扬动作飞快,把女学生、长袍中年、老年夫妇分别推回各自房间,砰砰砰砰,关上四扇舱门,自己站在楼梯口,抬腿将一个海盗踢得倒翻筋斗跌下台阶,随即一扭身,让过一只飙射而来的鱼叉。 夺——嗡嗡嗡…… 那鱼叉插在了墙上,兀自晃动不休。宁扬顺手拔下,单手一挥,砸在一个海盗劈来的单刀上,顺势一脚将他踢得滚下楼梯。自己也顺势冲下两步,鱼叉左扫右荡,将两个海盗打得踉跄跌出。 黄飞龙一皱眉,大喝道:“鲨鱼!” 一名长得奇丑的壮汉大声道:“鲨鱼在此!”拨开同伴,挥舞着盾牌、短斧,大步冲向宁扬:“小子,纳命来!” 宁扬喝道:“就不纳!”双手握住鱼叉刺去,那大汉身手却极利落,盾牌一晃,已将鱼叉扫开,迎头一斧子猛然剁下。 宁扬往后一跃,又回到通道,大汉拔足就追,宁扬连忙将鱼叉掷出,大汉舞盾挡开,宁扬趁机拉开舱门,周无苟已将他的刀取出,递了过来:“小心点!” 宁扬点点头,接过斩马刀,一脚带上门,喝道:“施展不开,上来打!”说罢一抬脚,踩着栏杆高高蹿起,在空中一个拧身,落在了卧舱的顶上。 丑汉也不犹豫,同样抬脚踩在栏杆上跃起,重重落在卧舱顶部,落地沉稳,显然下盘功夫极为扎实。 丑汉怪喝道:“小子,受死!” 挥斧就剁,宁扬大声道:“就不受!”斩马刀挥起,刀背磕开斧头,顺势斩向对方肩膀,丑汉一惊,连忙扭腰,盾牌护身硬挡一击,脚下忍不住退开几步。 盾牌这种兵器,使用时非常注重化力,除非是弓箭,其他兵器来袭,更多还是撞开、磕开,很少有拿着硬挡的。但宁扬这刀连消带打来得太快,丑汉慢了一步,只能竖起硬抗,这就不免落在了下风! 宁扬得理不饶人,根本不给他放下盾牌的机会,当当当连劈三刀,刀刀都是双手齐劈,劈得丑汉连连跌后,拉开了空间,宁扬垫步跃起、空中扭身,大刀跟着身体旋转一圈,猛地劈出,这一刀来得格外势大力沉,单听喀嚓一声,那盾牌上现出一条骇人裂痕,丑汉连退五步,忽然脚下一空,从船顶落向甲板,吓得下面人连连退后。 这丑汉身体结实之极,落在地上打了个滚便爬起身,晃晃脑袋,竟是毫发无损,他大吼一声,还要扑上去跟宁扬拼命,却听黄飞龙大叫道:“好身手,本都统来会会你!鲨鱼!” 丑汉听到唤他,心知上司之意,连忙丢开斧头,双手托着盾牌蹲下身,黄飞龙喝道:“都滚开!”猛地发足狂奔几步,一脚踩在盾牌上,丑汉只觉手上一沉,大吼一声,猛地立起,双手将盾牌奋力往上一举,黄飞龙借他一托之力一跃三米余高,竟是直接跳上了船顶。而那大汉却一屁股坐倒在地,手上的盾牌也裂成了两截。 黄飞龙并没理会手下,双眼只盯着宁扬:“小子,待本都统亲自来会你!”说罢手一伸,啪,拔出腰间刀来,那刀的刀柄反曲,刀身狭长而弯,恰如一轮新月,宁扬眼前一亮,这厮使的居然是一把阿拉伯弯刀! 黄飞龙利落地舞了个刀花,青芒还未从视网膜上消失,他已一刀砍向宁扬。 宁扬脚尖一点,向后飞退,同时斩马刀猛地探出,刺向对方心窝,却是存心拉开距离,依仗兵刃长度对付敌人。 黄飞龙却并不抵挡,而是身形一矮,利落地转了个身,避开刺击的同时,再度劈出弯刀。 这一刀来势尤快,宁扬闪避不及,双手一提,斩马刀竖起,在身侧拦下一刀。 黄飞龙臂力颇强,双刀交击,宁扬不得不撤步卸力。 宁扬正待反击,黄飞龙身形一扭,弯刀再次劈下,变招速度竟是快的吓人,宁扬横刀架开,眉毛一扬,心中讶然:这厮使的居然是快刀的路子! 那阿拉伯弯刀狭长如月,锋锐迅捷,黄飞龙的刀法也与中国大相径庭,只见他如旋风般不断转来来去,每每在转身之际,避开宁扬的攻击,同时借转身发力,劈出刀来,一刀刀既快且沉,宁扬先还与他打得有来有往,但交手七八合,竟渐渐落到了下风,只办得遮拦招架,十招里最多还击一两下。 要知斩马刀在刀的大家庭中,绝对算的是重兵器,战阵冲杀,十荡十决,那是再合适没有,但是江湖中单对单的较量,这种兵刃其实是要落下下风的。常光宝教他刀法时也说得清楚:“将来在江湖上,要谨防使快剑、快刀的敌人!” 又战十余合,宁扬越发狼狈,额头上满是汗水,头发都黏在额头上,越打越是艰难,而黄飞龙却是战兴起,刀光如虹,往来如蝶,越发显得宁扬的斩马刀笨拙不堪。 宁扬心知这样下去必输无疑,这并非是他武艺不济,而是彼此的刀法恰好形成了克制关系。但他也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练刀时间还短,还没到“举重若轻”之境的缘故。 境界自然不可能临场突破,因此在对方一刀砍来时,宁扬忽然行险,直接松开手中大刀,伸手抓向黄飞龙的手腕。 0050 你害了皇上 许多拳脚功夫中,都有类似“空手入白刃”的技巧,戳脚翻子拳亦不例外,但黄飞龙亦非好相与的,见宁扬双手枪来,手腕一翻,弯刀下剁,宁扬探出的双手,却如自己送进刀口下一般。 宁扬忙不迭缩回手,黄飞龙大笑一声,趁机加快刀势。宁扬打起精神奋力周旋,几度想要夺刀,都被黄飞龙逼的仓促变招。二人又战几合,宁扬足底似是一滑,噗通一声重重摔倒,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反让黄飞龙惊了一跳,宁扬趁他微微一愣,顺势一滚,竟是直接滚下了船顶。 但不过短短数秒,宁扬又一跃翻了回来,叫道:“再打过!”身形一起,双足起落如风,凌空踢向了黄飞龙。 “他这两腿是不要了?”黄飞龙心中讶然,下手却是丝毫不软,一刀劈向宁扬大模大样踢来的双腿。眼见他这一双腿就要葬送在刀下,一条铁烟杆却凭空出现在刀锋之下,硬生生挡住刀锋的同时,立刻一扭、一带,那凸起的烟袋锅锁住刀锋向后扯去,竟要生生硬夺其兵刃! “想得美!” 黄飞龙又惊又怒,连忙发力回夺,这时宁扬双腿已至,蓬蓬两脚,踢得他立足不住,退步跌出,手上一空,弯刀也已被趁机夺去。 他有些恍然的看去,却见宁扬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条烟袋杆儿,正在指间滴溜溜转个不休。另一只手则拿着自己的弯刀,好奇地打量着。 “还给我!”黄飞龙怒喝道。 “这个?好。”宁扬晃了晃弯刀,居然真的就顺手抛给了黄飞龙。 黄飞龙愣了愣,这刀对他而言不仅是武器,更有别的意义,因此下意识地怒吼出声,却不料宁扬还真的还给了他。 “小子,你很狂啊。”黄飞龙并未第一时间扑上去动手,而是紧紧盯着宁扬,沉声道。 “不敢不敢。”宁扬谦虚道,甚至笑了笑:“相比起您这一心坑死皇帝的都统,我这点胆儿不值一提。” 我?一心坑死皇帝? 黄飞龙面色沉了下来:“黄某忠心大清,难道还错了不成?” “没错啊。”宁扬笑容有些不屑:“只是你大概没看过史书,嗯,所以……算好心办坏事儿?” “你明白点说!”黄飞龙被他说地有些不安,追问道。 宁扬摇了摇头:“你看啊,我虽然年少,但也知道自古以来,皇帝一旦失了皇位,往往不得好死,从古至今,退位的皇帝能被后来者所容的,貌似没有几位。” 黄飞龙面色更加难看:“你是说……那干乱臣贼子,会对皇上下手?” “本来也许是不会的……”宁扬缓缓道:“毕竟,此乃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嘛,皇帝退了位,却没有新的皇帝上位,也没有了传统意义上的独裁者,这般来看,对于退位的前朝皇帝,倒也不见得非杀之而后快。但是……” “但是怎么着?”黄飞龙开始上套了。 “但是无论如何,统治者总是会对曾经的统治者有所顾忌,如果他们知道,大海之上,还有你黄都统这么一位大忠臣,领着忠肝义胆的大清水师,为重立大清而奔走努力,你说,他们会不会干脆选择干掉皇帝,来个一了百了?” “他们敢!”黄飞龙怒吼道。同时他的心脏也猛然加速,因为他们究竟敢不敢,黄飞龙当然知道。他虽然有些疯狂,却也知道凭自己和自己麾下这些臭鱼烂虾,实在阻止不了任何人对皇上的恶意。 宁扬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本来,他们就算有这些想法,也找不到借口,清帝毕竟是自己退位的,若是害了他,未免有失人心。但如果他们利用你们这些人做做文章呢?譬如,清帝被迫退位却心怀不甘,暗暗联络旧部,劫掠民众钱财以谋复国呢?” 黄飞龙心头惊骇,情不自禁晃了晃:“他们、他们敢!我、这是我自行主张,并非是皇上的命令。” “他们才不管真相是什么。”宁扬摇了摇头:“你如今不过是个海盗,谁会把你看在眼中?能利用你去达到他们的目的,这就够了,至于你怎么说,真相如何,谁会听?谁会在意?” “所以!”宁扬冷冷用眼神逼视着黄飞龙:“你黄都统横行大海,自以为忠肝义胆,其实你每多抢一条船,每多‘征一次税’,都是把你的陛下往死路上多推一步!” 黄飞龙心头巨震,连退三步,没注意脚下,一头从船顶倒跌下去,若不是鲨鱼等几个忠心手下接得及时,说不定就此摔死在甲板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黄飞龙神情慌乱地喃喃说道,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摔死。 “大人,别听这小子耍嘴皮,我去杀了他!”鲨鱼大吼道。 黄飞龙猛地抬起头,看向站在船顶、冷冷看着他的宁扬。宁扬的眼神居高临下,带着不屑,以及隐隐的恻隐,就像看一头将死的猪狗。 黄飞龙眼角跳动。 他横行这片海域已非一日,“大清水师都统黄飞龙”这几个字,不知多少人听说过。他也知道自己有个“海将军”的诨号,甚至还为此隐隐得意。 但经这小子一提,才忽然明白,自己一个亡国之人打着故国旗号作恶,若是有心人想要算计,只怕轻轻松松便能把帽子戴在已经退位的皇帝头上! 如那小子所说,自己这些行径,的确是推着皇上往死路去啊! “走,我们走!”黄飞龙心乱如麻,忽然提声大吼。 “大人!” 一种麾下顿时急了:我们还没抢钱呢啊!这就回去?这趟就这么白跑了? “大人,让小的们取了这小子性命!”脸上有刺青那汉子不知何时爬回到客轮上,此时挤到黄飞龙身前,建议道。 “我刚才说,我们走!”黄飞龙恶狠狠逼视着刺青汉,一个字、一个字道。 “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一阵大笑,在船顶响起,是宁扬。 他鄙夷地摇着头:“黄都统,你还真以为,你这些手下是令行禁止的官兵吗?你好好看看他们——”他伸手一划拉:“你看看他们像官兵,还是海盗!” “小子!”黄飞龙咬牙切齿看着他:“官兵又怎样?海盗又怎样?最重要的是,我等心存忠义……” “忠义?”宁扬尖声道,声音中充满讥诮:“你真的以为他们心存忠义?还官兵怎样海盗怎样,那我告诉你,官兵,为国征战,海盗,为财杀人!你真以为他们把你当都统吗?他们是把你当海盗头子,你知道海盗头子要干什么吗?” “你要带着他们发财!能发财,就听你的,你指哪打哪没问题,不能发财,不能发财你就是个废物、白痴,是个早晚被搬开的拦路石!你不信?那你试试告诉他们,为了不害了皇上下手,以后你们不出海打劫了,你看看他们是什么……” 话没说完,宁扬眼角余光看见一个海盗抬起了火枪,连忙一闪,啪地一声响,子弹打了个空。 “谁在打枪?”黄飞龙暴怒如狂,额头上青筋乱跳,一边大声怒吼,一边挥臂扫开周围的人,就往枪声响起处大步冲去:“刘老四?是你打的枪?他娘的我命令你开枪了吗?” 那刘老四被黄飞龙看得一抖,下意识往后退去。宁扬趁机大喊:“还有你们,在你们心里,你们到底是官兵,还是海盗?若你们黄都统为了皇上安危,不在带着你们出来打劫,你们还会跟着他吗?” “大人!”黄飞龙冲到刘老四面前,挥手要打,却拦腰被人抱住,怒极看去,却是刺青汉子:“夜叉,你要干什么?你要造反吗?” 目光凶狠,如择人而噬的饿虎。 那叫夜叉的刺青汉子却毫不畏惧地对视:“大人啊!我们都是跟了你多少年的兄弟,你就因为这小王八蛋随便几句话,就要发作我们么?” “他!”黄飞龙颤抖地指着刘老四:“他没有军令,擅自开枪,难道我不能……” “大人!”夜叉大吼着打断了他:“刘老四只是担心你被人家妖言蛊惑,这才一时冲动开了枪!” “是啊是啊,大人!”刘老四打蛇随棍上,连忙解释:“我、我是担心你被人家蛊惑,这小子、这小子就是胡说八道,惹你生气……” “黄都统。”宁扬蹲在船顶边缘,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下面情形:“我和你们是第一次见面,但如果我没猜错,这刘老四平时只怕和这位夜叉大哥走的很近,而每次你们出来打劫时,夜叉大哥也是最积极的份子,平时也是比较贪图吃喝女色,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 怎么会不对呢?如果刘老四和夜叉走的不近,怎么这么多人不出头,就夜叉第一个跳出来?至于贪图吃喝女色,套在底下这伙海盗头上,只怕十个有几个符合。 但是黄飞龙这时心神已乱,并不能看清宁扬所使的小伎俩,他感觉唰地一下,脑袋前所未有的清晰——是啊,夜叉这家伙每次打劫都奋勇争先,手上犯的人命最多,刘老四更是他的走狗跟班!可是这少年为何会知道,难道,难道自己真的如此愚蠢,别人一眼就能看明白的情况,只有自己视若不见? 他忽然发力推开夜叉,用陌生的、惊疑的、甚至是憎恶的眼神,冷冷看着他! 0051 南洋咖啡 “大人……”夜叉被黄飞龙看得惊惧不已,悄然退后了几步。 宁扬的嘴角悄然勾起一抹笑意。 如果是在原本的世界,遭遇打劫,他或许也只能屈辱地掏出钱财,祈求对方言而有信,并不会伤害自己。 但既然是“梦中世界”,又有金山找的身体和武艺,那为什么还要接受这种屈辱呢? 几十号海盗,固然强大,但宁扬依然决定奋起反抗。 而反抗不仅仅可以使用武力,智慧也是极好的。一个“大清水师都统”,让宁扬察觉到黄飞龙内心的弱点,瞄准一击,貌似强大的敌人顿时土崩瓦解。 黄飞龙依然瞪着自己的手下,“我说,我们,走。”他慢慢地、将之前的话再说了一遍。 “……喳!” 夜叉等人最终还是屈服于黄飞龙的权威下。 海盗们垂头丧气的、慢吞吞地爬回到自己船上。 很多海盗在临走前,用恨毒的眼神瞪着宁扬。 宁扬嘴角浅笑,无动于衷。 黄飞龙最后一个离开,离开前,他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宁扬——对方高高站在船顶,海风猎猎,年轻人意气风发的模样,深深刻在他脑海中。 直到木船开始离开,客轮上的人们才仿佛松了一口气,他们纷纷用看鬼怪般的眼光看向高踞船顶的宁扬。 这个少年人用他们看不明白的方式驱走了大名鼎鼎的海将军,帮他们每个人免除了巨大的财损失,但面对这个敢和海盗硬碰硬交手、更能只言片语说地海盗头子自行遁去……这些场面给众人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就连一声多谢都难以开口, 众人面色复杂地进了舱,宁扬这才从船顶跃下。没事儿人似的来到船员们面前,冲之前结识那家伙笑了笑:“哎,我跟你们要句实话!这伙海盗跟你们是一伙儿的吗?” 那小子还没说话,一个衣冠楚楚的连鬓胡子不干了:“你这样说话,那简直是侮辱我们!我们怎么会和海盗勾结?” 之前认识那船员连忙道:“这是我们船长!” 船长这时候属于高级技术工种,收入奇高,比一般船员能高出十倍不止,算得上正正经经的金领阶层。 宁扬一笑,盯着连鬓胡子:“是吗?那我想问问,海盗还没上船,你们就站着排好队等着人家了,是怎么回事?” 船长脸上露出屈辱之色,没吭声。 还是先前那小子道:“这真不怨我们,那伙家伙在这海面上称霸不是一两日了,早定下了规矩,它旗帜一挂,周围往来船只必须停下,不然若是被追上,就杀光这船的船员!” 宁扬露出讥嘲之色:“怎么?你们这烧煤的船,能被他一艘木船追上?” 连鬓胡子船长嘿然一声,露出一丝苦笑:“追不上。但是,我们这些人的家,总是在岸上……” 他轻声说了一番,宁扬听得露出诧异之色,他倒是没想到,黄飞龙等人玩出这一手来。 直接威胁过往船只的相关船员,要求别人在海上见旗而止,如有不从,便直接悄悄上岸,往往就杀人满门。 “如果这样说,倒不能全怪你们。” 宁扬喟叹一声,蝼蚁尚且贪生,在自己死和乖乖停船等待打劫之间,船员们选择了后者,其实也无可厚非。 “我让大家先去开船,有什么想了解的,我陪你聊聊,如何?” 那船长很是恳切地说道。 宁扬微一迟疑,点头同意,船员们四散,各自去往自己岗位,宁扬去和周无苟打了个招呼,跟着船长去了船长室。 那船长室并不大,布置地倒还闲雅,船长请宁扬坐下,问道:“我有茶和咖啡,您想喝点什么?” “咖啡,加糖不加奶,谢谢。”宁扬没想到他这儿待遇还真不错,果断点单。 船长倒是另眼相看,能看出加糖不加奶,足见这少年不是没喝过的主。而这年头能喝上咖啡的,绝对不算多见。他没把诧异显露出来,一边拿出小巧的工具开始磨咖啡,一边笑道:“见笑了,我这还真没有奶,不过咖啡豆倒是我一位同学从南洋捎给我的,味道有些浓,您尝尝看。” 宁扬顺着他话笑道:“南洋?听说那里湿度高、温度高,所以发展出一种裹糖衣的技术。”他说着拈起一颗咖啡豆,摸了摸,又伸出舌尖舔了舔,点头道:“没错!你这个就是裹糖衣的咖啡豆。据说烘焙时加入白糖、玉米粒,与咖啡同炒,最后就是这样碳化焦黑的糖衣裹着咖啡豆,善于阻隔潮气、湿气,使咖啡豆的储存时间大大延长。” 宁扬的女友曾闹着要开一间咖啡馆——所谓女人的三大创业梦:花店、服装店、咖啡馆嘛。宁扬被迫跟着了解了一段时间,约略知道些咖啡文化和段子,这会儿顺口卖弄出来。 那船长果然惊奇不已,他自己磕了一颗咖啡豆,咂了咂舌头,点头道:“果然是焦糖的味道!我说这咖啡怎么和以前喝得大不相同,原来是这个原因。先生,您年纪不大,倒真是博学多闻。如今国内的年轻人,很少有人像你这么了解咖啡的。” 宁扬摆摆手:“称不上了解,不过无意中听来的一些逸闻耳,即不能使国富民强,也不能使自己内心强大,闲谈时的一点佐料罢了,不足为奇。” 他若是摆出一副“对,我就是见多识广很懂咖啡”的样子,船长或许会惊奇,但绝对不会佩服,但这自谦的几句话一说,逼格立刻攀升。船长惊异地看了看宁扬,感到这少年心中极有丘壑。 他忍不住伸过手来:“正式认识一下,鄙人孟歌铁,曾于美利坚航海学院就读,现在于旗昌公司任职船长。” 宁扬伸手于他握了握,学着他语气笑道:“鄙人金山找,曾于奉天金刀大侠常光宝门下学艺,现在于孟船长的船上任职乘客。” 那孟船长忍不住笑了:“金兄弟好幽默啊,你是学武功的?” 宁扬道:“刚才揍那些海盗时,你不是看见了吗。” 孟船长点点头,赞叹道:“的确是豪侠行径!今日金兄弟忽然杀出,实话实说,我等都为你捏把冷汗,那海将军纵横多年,从无抗手,我本以为你肯定必死无疑了,不料你一席话说退了他。” 宁扬笑了笑:“呵,我所依仗的,并非说退他的那席话,而是从小练到大的这身本领。” 孟船长叹道:“果然是非常人行非常事!哎,其实孟某一直以来也有习武,但大概是天赋有限,练了七八年,也没有什么大用。” 这时他冲好了咖啡,端在宁扬面前,宁扬端起来喝了一口,果然有些格外的苦涩,砸了咂嘴,摇头道:“可惜没有炼乳,若是正宗南洋饮法,加些炼乳最好。” 孟船长笑道:“行家!一语中的。这趟到了天津,我有两日假日,若是金兄弟不弃,来我家里,我用最好的咖啡招待你。” 宁扬笑道:“那自是要叨扰的。不过孟兄,我来你这里,倒不是为了这杯咖啡,而是想向你打听,那位海将军的根底!” 孟船长脸上瞬间变了变:“金兄弟,你不信我们和他们没有勾结?” “我信。”宁扬坦然看着对方:“但我更相信,你们久跑这条线的老海员,对对方也不会一无所知。今日那黄飞龙虽然退了去,但是我们毕竟算是结下了恩怨,你既然叫我一声兄弟,总不能看着我两眼一擦黑的吃了亏吧?” 孟船长沉默片刻,咬了咬嘴唇,看向宁扬:“他们的老巢,是在渤海湾的一处大岛上,那岛离陆地不算远,只隔二十余里,叫做觉华岛,唐宋时叫过桃花岛的。” “桃花岛?”宁扬微微诧异,想了想又摇摇头。位置实在不对,不可能是东邪的那座桃花岛。 孟船长又道:“这货海盗自称大清水师,一共五六百人,加上家眷妇孺,共计二千多人,大都居住在那觉华岛上,不打劫时也种田、打鱼,便同寻常岛民无异。” “至于黄飞龙本人,还有他麾下一些格外能战之辈,平日倒是常常住在天津……”孟船长又道。 “天津?”宁扬眉毛一轩:“不怕被抓吗?” “抓?”孟船长苦笑一声:“相关政府人等,早被喂得饱了,谁去抓他?而且他们行事也颇老道,轻易不大杀人,而且京津二地,遗老遗少不少,他们打着大清水师的名号,倒有不少人暗暗庇护于他,他们劫掠所得,若得了珍奇些的东西,也每每孝敬了这些人。” 宁扬点了点头,心中隐隐有个直觉,感到这事儿还没有完。 孟船长一副知无不言的态度,将自己所知尽情相告,宁扬也未难为他,说完了海盗的事,二人扯了些闲篇,倒还算投机,那孟船长忍不住便向宁扬请教武艺,一聊武艺宁扬又忍不住笑了:孟船长在天津拜了个师父,有空便去拳馆里学拳,那师父居然是天津八卦门的人。 宁扬和奉天八卦门闹成那样,自然不会对其说起,只是闲扯了些练法、打法的区别,并且告诉孟船长,人家传他的只是练法,强身健体自然足够,若是实战,对付一两个青皮流氓也能将就,但若是真和见过生死的人动起手,那是绝讨不了好的。 孟船长听了很是怅然,宁扬看得不忍,又看这人人品还行,说这样吧,我此行还有些事情办,你先带我去你家认认门,等我办完了事来找你,传你些真本事——不过老话说得好,淹死会水的、打死会拳的,你现在没啥真本事,其实反而不会惹事,若是真有了真才实学,只怕事情也就随之而来,你要想好。 孟船长拍着胸脯说我早想好了,我不瞒你说,我这几年钱没少挣,大半都花在学武拜师上了,天津有名的师父我跟过好几位,但求能学到真本事! 二人这一番长聊都颇尽兴,很快有船员来报,船要入港了,需要船长去指挥、交际。 宁扬也随之站起身,天津,这民国武林风起云涌之地,终是到了! 0052 战蛇斗鸭 九河下梢、河海要冲!民国时代的天津,绝对是北方最耀眼的城市。 中国第二大商业城市,北方最大的金融商贸中心,连京城的达官贵人,若想逍遥快活,也往往跑去天津。 这座城市因漕运而兴,又因开埠而盛,被坚船利炮轰开的大门,带来了屈辱的同时,竟也缔造了别样的繁华,也成了江湖中最重要的“码头”。 这样一座城市,武风之盛,自然更胜于别处。 宁扬扶着周无苟还没下船,便看见上码头上有两人正在恶斗,定睛看了一会,那两人都是苦力打扮,但所使拳脚却颇为精湛,其中一人身形左右扭摆,脑袋前探后拉,如一只愤怒的老鸭,打得乃是鸭形拳,另一人身颤步转,通体如绵,发掌时口中伴有嘶嘶之音,却是个打蛇拳的。这二人你来我往打得热闹,周围好大一圈人围着观看,闹得那些泊靠的船只上,人都上不得岸。 周无苟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点评:“蛇拳乃是南方拳种,北方人练得可不多。不过有一门万氏蛇拳,却是北方真传。我看这人打法,应该是万氏蛇拳的传人!” 宁扬看了一会,便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想:“金山找的理想之一,便是威震南北扬名天下,我今日既然到了天津,索性便行事嚣张些,扬名更快!” 想到这里,他对周无苟道:“他们这般打来打去,却不管堵塞了道路,使我们下不得船,当真可恶,我去分个架!” 说完一拍船帮,提一口中气,大喝道:“底下那蛇和鸭子,你两闹啥玩意儿呢?这么多人等着下船没看见?要打自己约个僻静地方,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好不好?” 底下两个人一听,当即收手罢斗,面带怒色看了过来,见是个高高大大的少年,心中更加不忿。打鸭拳的便冷笑道:“谁上完厕所没提裤子,给你漏出来了?你也不打听打听爷们儿是什么身份,轮得着你说话吗?” 打蛇拳的也骂道:“你也配说咱们丢人现眼?看不顺眼的你下来,让爷们儿称一称你多少斤两!” 金山找哈哈大笑,挥手道:“看热闹的诸位让个道,这两位既然毫无自知之明,且待我下去教训教训他们。” 围观的众人见又有人加入,都是神情大振,你拥我挤,硬生生给让出条小道来。 跳板早已搭好,宁扬顺着木板蹬蹬蹬一溜小跑上了岸,将刀匣往地上一放,冲那二位勾了勾手指:“得了,我下来了,你们一起上吧!” 那两人对视一眼,打蛇拳的主动退后一步,意思是让打鸭拳的先上。打鸭拳的呲牙一乐:“成,那你少歇,待我干挺这不知死活的小子,我们在继续分高低!” 说着凶巴巴看向宁扬:“小子,你自己跳出来找死,等会儿折了胳膊腿儿,可别去告官!” 宁扬笑吟吟点点头:“打死无怨!” “但愿你说到做到!”那人冷笑一声,身形往下一矮,以半蹲的姿势,膝盖带动小腿、脚板擦着地面,脑袋一探一缩,双手拖在屁股后面摆动着,怪模怪样冲向宁扬。 别看他姿势可笑,速度倒是不慢,几步冲到身前,屈蹲的腿蓦然往上一弹,借着这股劲儿,pia的一巴掌,托向宁扬下巴。 宁扬学着对方姿势将脑袋往回一缩,那人托了个空,但他还有后招,手掌顺着上托的势头高高抬起,在空中捏成拳头,浑身往下一挫,以拳背砸了下来。 “有点儿意思!” 宁扬低笑一声,这一招不再避让,直接横起小臂夹住了这一拳,对方手腕一翻,一把捞住宁扬小臂,发力猛拖,同时左手一拳打出。 宁扬顺着对方的劲儿,直接右转身,挣脱出小臂的同时一记后蹬腿戳了出来 这一脚又急又快,对方正往后蹲着使劲呢,被宁扬一脚踹中胸口,虽然宁扬留了几分力,但那厮还是被这一脚踹成了地滚葫芦,一连滚了七八个跟头,摔得灰头土脸 天津这年月高手众多,学武的人亦多,这种当街搏斗之举,每天都在发生,因此天津市井中看热闹的大众,眼光不免格外专业,见宁扬打得利落,也不以他是外地人就有所偏见,当场就齐齐叫了声“好”! 宁扬很识抬举地向四周拱拱手,面带微笑,一副市井豪侠的做派。 放下手,宁扬看向打蛇拳那位:“你打不打?” 这时打鸭拳的慢慢爬起身,揉着胸口冷笑道:“他打个屁,他连我都打不过。” 打蛇拳的本来有些胆寒,但是被老对手一激,不由怒上心头:“你放屁,你那破拳法拐拐哒哒,打不过人就对了,你以为我的蛇拳也这般没用?” 打鸭拳的恨不得出丑的人越多越好,不住冷笑:“上啊、上啊,别玩儿嘴,你上啊。” 打蛇拳的人一口意气激上心头,大踏步走上两步,一抱拳:“小龙拳馆,蛇形拳,万博洋!请!” 宁扬也拱手道:“奉天常家武馆,戳脚翻子拳,金山找!请了!” 二人同时拉开各自的拳架,那万博洋双腿弓箭步压地极低,上身几乎趴在腿上,左手做蛇形缓缓摇动,身体之柔韧,若换在后世必是顶级瑜伽教练一枚。 宁扬看在眼中,明白这蛇拳大约和鸭形拳一样,都是蹲身发力的拳法,只不过蛇拳看上去更为凶猛阴狠,却没鸭拳那般萌态。 僵持片刻,宁扬见对方不攻,试探着往前小跳一步,膝盖一弹,一脚直袭对手面门。 那万博洋左手如电,一拍宁扬脚背,卸去劲道,身形往上一蹿,口中发出“嘶”地一声低鸣,右手直戳宁扬小腹。宁扬一扭身,避开对方攻击,顺势一记后蹬腿,于先前踢倒鸭拳那人竟是一模一样。 但万博洋并不是圣斗士,虽然见宁扬使过这一招,但还是躲避不暇,双手十字一封,硬抗了一脚,他本是绷着筋骨半蹲在地上,蓄力虽然有优势,但重心未免不稳,虽没同之前那人般跌出老远,却也立足不定,一个屁墩坐在地上。 宁扬趁势上前,起腿如风,啪啪啪啪啪!每一脚都在对方头颅不足一寸处收回,在空气中踢出一连串的脆响。 围观大众里有几个真正的练家子,听了这五声响,不由相顾色变!均是心道,这少年如此年轻,没想到功夫到了这个境界,竟然是条过江龙! 只因能在空气中凭空打出炸响,百姓们只觉得犀利、热闹,武术界的行家却都知道,这象征着已进入了(这是填空)的境界! 宁扬心中也是狂喜! 这又不是生死较量,不必闹得非死即残,因此他想起叶问和人比武,往往是打倒对方后,来上几记虚拳,示意对方:其实我能打死你!因此他有样学样,也来了几招虚腿,却没想到这一出即收、点到即止的五腿,踢得无比淋漓痛快,居然炸出一串响声。 金山找十年苦练,功夫已是登堂入室,待换了宁扬主宰,获得他得天独厚的战斗天赋加成,对招数运用之灵活、对机会把握之精准,早已远胜金山找往昔!大约是一通百通,此刻终于在真实功力也到了炉火纯青之境。 想通因果,宁扬心中畅快,哈哈一声长笑,退后几步抱拳道:“二位兄台刚才恶斗,体力大大消耗,小弟却是生力军,倒是占了二位的便宜!” 之前差点被那五脚吓傻的万博洋,此刻也渐渐回过神来——那几脚的气势、劲道,没有比他感受再深的,他当时感觉鬼门关的大门都开了,但凡其中任何一脚宁扬没有收住,自己脑袋绝对如熟透西瓜般炸裂。 待听得宁扬自称占了便宜,心知对方这是给台阶了,不由微微感激,连忙爬起身,惭愧道:“不是这般话说,哎,今天算是见识了少年英雄。”一边说一边抱拳为礼。 那练鸭拳的见老冤家都服了软,他也抱拳道:“对,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天津街面上长起的爷们儿,功夫可以输,人品不能败!你这拳法远胜我二人,我们服了。” 他这番话倒也光明磊落,周围大都是天津本地人氏,闻言不由纷纷叫好。 宁扬一脸真诚道:“久闻天津男儿多好汉,我金山找今日见识了!好了二位兄台,既然打完了,咱们是不是让让路?还有很多客人等着下船呢。” 那两人忙道:“让路、让路……” 他二人在码头上倒也有些威望,连叫带赶,很快散开了人群,客轮上的人也开始下来。 宁扬本想去扶周无苟,一扭头却见那王小玉扶着他正往下走呢。 宁扬迎上去道:“狗哥,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好好睡个觉吧?这两天打打杀杀,我可是熬不住了!” 狗哥笑道:“熬不住?我瞧你倒是龙精虎猛,还没站稳脚跟,就开始扬名立万了……” 说话间忽见王小玉低着头,似有愁苦之色,不由心中一动,不再理会宁扬,小心翼翼问道:“那个……小玉啊,现在到了天津,你可有什么打算?” 小玉? 宁扬耳朵一动,心想,这都喊上小玉了?我和孟船长交际的时候,这两人到底发生了啥故事? 0053 狗哥的爱 周无苟问王小玉的打算,王小玉眨了眨眼,一双大眼中顿时涌出两汪水来。 “打算吗?唉,我能有什么打算,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吧。”王小玉扭头看向喧嚷的城市:“先找个地方落脚,然后……这天津卫商业繁华,我好赖站过几年柜台,去寻个专卖女人物品的商店,看看人家要不要柜员。” 周无苟皱起眉道:“你一个人无依无靠,长得又好看,若是抛头露面过活,时日短或还无妨,时日长了,必生事端,到时候无依无靠的,却如何是好。” 他这一说,王小玉的眼泪顿时顺着脸颊流下:“无论如何,总之是我命苦罢了……” 她这一哭,便如梨花带雨,周无苟看在心里,心头顿时大痛,安慰道:“莫哭、莫哭,容我寻思个长久法子。” 宁扬插嘴道:“狗哥,法子也不是站在这里想的,左右我们都要住店,以我之见,不如先让小玉姑娘跟着我们落脚,你再慢慢寻思不迟。” 周无苟道:“不错,我小老弟这话有理,小玉,我们先寻个旅店安顿下来,再容我慢慢寻思。” 说着他也不问王小玉意见,挥挥手招来三架黄包车,一人坐了一辆,只听他道:“去四海饭店。” 他这些年赶大车走南闯北,倒也来过这天津卫,知道四海饭店乃是一家比较高档的饭店。若是只他和宁扬两个,定不会去那里落脚,但多了个王小玉,他心下一发狠,已做好了破费的准备。 三人上了洋车,那打蛇拳的万博洋却凑到车前,对几个车夫道:“几位兄弟,这小兄弟刚才跟我动手时留了情面,我和他是不打不相识,如今已是我的朋友,你们拉他时,记得腿稳路平!” 几个车夫都道:“有万哥交待,绝不会误了几位先生的事。” 万博洋又冲宁扬拱拱手:“兄弟,我这里还要带着大家讨生活,待明日有空,我去四海饭店拜访你!” 宁扬正欲结交天津人物,闻言下了车,拱手道:“小弟明晚有个约会,自上午至下午,都在店中等你便是!” 于是万博洋说上午便去,宁扬与他告了别,上了洋车,几个车夫拉起车一溜小跑,果然又快又稳,无多时,便到了四海饭店。 宁扬本欲会钞,却被周无苟抢先一步,让柜台开下三间上房,按两天付了钱,取了钥匙。那掌柜也颇有心,看出周无苟腿上有伤,特意开了后院的房舍,免了他上下楼梯之累,几人在伙计引领下,前去屋中。 周无苟将三间房舍都看过了,拣出间最好的,对王小玉道:“小玉,要不你就住这一间吧。” 王小玉不由红了眼:“周大哥,何以待我如此之厚?” 周无苟道:“好朋友守望相助,这又值得什么?”掏出五毛钱赏了伙计,让他打些热水来,让王小玉洗漱。 三人各回本屋,热水洗了头面,宁扬来到周无苟房中坐下:“狗哥,你准备哪天去北平找孙前辈?” 临行时师娘交待,让他到了天津,去向阳武馆投奔“向阳梅”梅微冷,若是周无苟这两日便要动身去北京,他就打算先陪同去了北京,回来再行拜访向杨梅。 周无苟微微沉吟,一开口,说得却是另一件事:“小老弟,你年纪虽轻,见识手段俱都不凡,我想问问你,你看小玉这人怎样?” 宁扬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狗哥动春心,看上人家了?” 周无苟老脸一红,摇头道:“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哪里有啥春心动来动去?实对你说吧,这王小玉,长得有八九分像是桂香。” “桂香?”宁扬一愣,周无苟叹口气,道:“你道我半百年纪,茕茕一身,是什么缘故?不是没娘们儿看得上我,而是看得上我的那个娘们,不在人世了。” 他说着便点起了烟,深深吸了一口,喷出浓浓的烟雾来,对宁扬道,二十多年前,他也曾有个相好,就是桂香,这桂香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而是一家妓寨的红牌姑娘。周无苟那时吃的是镖行饭,手上还算宽裕,又孤家寡人一个,寻了空便去那妓寨享乐,但以他的消费能力,却够不着桂香的裙脚。 只是有一日,有个吃绿林饭的家伙,不知哪里发了横财,来到城里妓寨,专点桂香作陪,二人在房间中也不知捣鼓了啥,总之那桂香得罪了人家,被一耳光扇的摔出房间,那家伙犹不罢休,追上来又一脚,踹得桂香顺着楼梯滚下来,好不狼狈。 当时桂香就气疯了,爬起来就骂,说你那些龌蹉玩意回家对你姐妹老婆使唤去,老娘虽是个妓子贱货,好歹也有脸皮长在脸上,了不起我自己赔钱给你,总之是绝不会如你意的。 那家伙失了面皮,也是暴怒,什么粗话脏话都骂了出来,还追下楼要打桂香,那桂香一边跑一边就喊:在座的若有好汉,肯替我收拾了这王八犊子,我桂香自赎跟他,做妾做奴,一辈子伺候他! 周无苟那日正在大厅喝花酒,他馋人家桂香的美色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是他当时不过二十多岁,胆大莽撞,闻言便站起身,拽住那绿林汉子,说你听见人家的话没有?这个女人老子要了,你识相的自断一手,滚出城去,不然我就拿了你的命做聘礼。 那汉子掏出枪就要收拾周无苟,却被周无苟飞起一脚踢飞了枪,三拳两脚打死在当场,提着尸首笑呵呵问桂香,之前的话是说笑还是当真。 桂香就看着周无苟,说你肯为我杀人犯法,足见你对我之心,老娘虽是妓寨女子,也不是言而无信的,你等着! 说着上楼,收拾了自己的积蓄,找到老鸨子,当时就为自己赎了身。 这桂香自十六岁做了头牌,此时已是二十二岁,六年来攒了不少钱财,赎完身后,她抱着剩下的钱,一下堆在周无苟面前,说看你这不是个有钱的主,这些钱是老娘攒的,你不要嫌它脏,它也是我几年的血汗,你收了去,以后做点什么,若是你有本事发了财,老娘跟着你穿金戴银,若是你没那命折了本,老娘跟着你吃糠喝稀! 周无苟用手拨弄着桌上的钱,斜着眼看着桂香,说你就不怕老子得了钱,玩腻了你,再把你给买喽? 桂香就斩钉截铁说,那就看老娘的命了,若你当真是个王八操的,真干出这没良心的事来,你前脚卖了我,我后脚就穿身红衣寻个死去!化成厉鬼也缠着你! 周无苟哈哈大笑,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说,你这样的娘们我喜欢,放心,你绝不是个命不好的。 当夜周无苟就带着桂香离开了那个城市,想要远走他乡,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可惜两人才出发第三天,就被那绿林汉子的同伙给追上了,那伙人有四五十个,为首一人武功极为高强,使一条钢叉,与周无苟交手二十多合,便将他打倒在地。 这时那桂香忽然挺身而出,往地下一跪,说大当家的,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兄弟乃是我喊他杀的,你若是报仇,该当找我,与他并无关系。 那大当家的冷笑一声,说表子老子平生见了无数,更清楚表子无情!你也不必在这里装相。说着靴筒里拔出把刀扔在桂香面前,说你不是要救这男人嘛?来,你自己寻个了断,我便放了这男人。 桂香两眼放空,看着那刀不语。大当家哈哈大笑,道:不敢吧?呵,表子就是表子,何必去立牌坊?你放心,我们也不杀女人,等我料理了这厮,兄弟们有兴致的跟你寻个开心,若是干不死你,放你自去何妨? 说罢钢叉一举,就要杀死周无苟。 这时桂香忽然一声尖叫,猛地拾起刀来,对准自己咽喉,厉声道:大当家的,您是绿林里的豪杰,我只是个不足道的表子,只盼你男子汉言而有信,不要为难我的男人!说罢毫不犹豫地一刀刺进了自己的咽喉。 周无苟当时就疯了,野兽般哀嚎着,连滚带爬到了桂香身边,抱着她大哭,说我没能耐,害了你了!桂香嘴里全是血,却勉力伸出手,摸了摸他脸,柔声道:“你没害我,是我命苦,唉,都没陪你睡过觉……” 说罢头一垂,就此气绝。 周无苟哭嚎了半天,忽然爬起身,去寻人家拼命,但无奈对方武艺高出他不止一筹,交手几招,就被打得吐血难起,那大当家却也是满脸震惊之色,摇头笑道:见鬼了,见鬼了,这牌坊,居然还真被这表子立住了…… 他倒言而有信,招招手,带着手下人便要离去,当真是不杀周无苟。 但周无苟当时痛不欲生,只恨不得和桂香一起死了才好,他趴在地上,冲着人家背影尖叫道:“你杀了我啊,不杀我,老子早晚杀你。” 那大当家的头都没回:“我等你来!”便自扬长而去。 周无苟说到这里,已是满脸老泪,他似哭似笑的表情,怪异地看着宁扬:“自此之后,我漂泊关外,浪迹十余年,只想找到那使叉的,宰了他为桂香报仇,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心也渐渐冷了……呵呵,小老弟,你知道我第一眼看见小玉时啥感觉吗?若不是年月差得太多,我几乎怀疑是桂香活了过来……” 宁扬擦了擦眼角,神情冷静地点了点头。 明白了,中老年男子瞅见个酷似初恋的大姑娘,这tm不是老房子着火的节奏,还能是啥? 宁扬便对狗哥道:“既然如此,狗哥,你问我觉得她这人怎样,这话就多余了。关键是,您现在打算怎样?” 请个假! 今日开车赶长路,实在来不及了,特此说明,望诸君见谅。 0054 不走了 话题又被宁扬扯回来了。 是啊,周无苟如自己所说,半截入土的人了,其实哪有啥不明白的还?桂香再好,毕竟也逝去多年,这王小玉同桂香再相似,毕竟也是另一个人。 他自己因为旧情人的缘故,一下触动情怀,生出一种代偿心理来。现在问宁扬对此女的看法,又有何意义,难道宁扬说不好,他就真能撒开不管吗? 想到这里,周无苟缓缓摇了摇头,自语道:“我也不知道我打算怎样,总之,不能就此不管她。” 宁扬拍拍手:“那不就齐活了?男子汉大丈夫,为自己所欲为,乃是天经地义。您这都想明白了,那就不必问我了,是娶个媳妇儿,还是认个闺女,那不都在你?” “什么、什么娶媳妇,胡说八道。”周无苟老脸顿时涨红:“我、半截入土的人……” “得了得了。”宁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话您跟我说不着,老夫少妻自古以来也不是没有过的,我不说了嘛,要怎么做都在你。不过……” 他似笑非笑地睨着周无苟:“狗哥,我可得留一句提醒:这王小玉虽然遭际有些不顺,但的确还算是个年轻女人,你若只想帮她一把,那没什么,若是有长久之心,还得好好摸清她的秉性才是。不然,她一时走投无路从了你,以后安定下来,说不定又有什么心思。” 周无苟将手连摆:“别扯这些,别扯这些,当年桂香死的时候,我就发誓终身不娶了的……” “哎,真香。”宁扬看着周无苟红扑扑的老脸,叹息着拍了拍他胳膊。 “啥真香?”周无苟没听懂。 宁扬嗅嗅鼻子:“饭真香!我闻到香味了都,走,吃饭吃饭。” 拖着周无苟出了门,又喊上了王小玉,一行三人来到饭店前厅,找了张桌子坐下,正要点菜,忽见门口闪进一个熟悉的身形。 “金兄弟,你果然在这里!” 语气兴冲冲的,宁扬抬头一看,是孟船长孟歌铁。 他本来和宁扬相约次日聚会,但船只入港之后,听船员说起宁扬等人似乎要去四海饭店入住,却是就在他家附近,因此忙不迭跑了来。 宁扬起身招呼:“孟兄消息好灵,若不嫌弃,就在这里一起吃一口便是。” 那孟船长也是个爽快人,略一寻思,和周无苟、王小玉招呼一声,彼此通了姓名,便干脆地坐下了。 他热情道:“我家在天津卫,算是主人,若当我是朋友,这顿饭可得我来会钞!” 宁扬笑道:“没人和你抢。只要你等会回家,嫂子不骂你晚归就行。” 孟船长一摆手:“孟某一介海员,漂泊于四海,哪有什么老婆。” 宁扬冷笑一声,讥讽道:“原来往来天津、营口两地,两天就能回趟家,就叫漂泊四海,佩服佩服。” 孟船长装逼不成,顿时老脸一红:“嗐,这不主要,咱们国家没有大海船嘛?洋人的船,近海航行还肯用我们这些华人船长,远洋船可无论如何也瞧不上我们。” 这时王小玉插嘴道:“是啊,其实孟船长年纪轻轻能在美国人的轮船公司当上船长,已是年少有为了。” 王小玉姿色不凡,按理说被这样的美女夸奖,总是令人高兴的,但孟船长却早听手下船员八卦了她私奔被骗的事,心下有些瞧不上,摆摆手道:“孟某虚活三十五岁,算什么年少有为。倒是宁兄弟,不及弱冠之年,居然能逼退海将军,这才是真正年少有为。” 王小玉当人小妾,惯会看人脸色的,看出孟歌铁的神情、语气分明就是懒得理会她,脸色一红,也不再吭声了。 孟歌铁喊过跑堂,将天津有名的菜肴点了七八道,又叫跑堂上两壶好酒,扭头对宁扬道:“金兄弟,其实我家离这里很近,用过了饭,你们一起去我家坐坐喝杯茶如何?待你陪周老哥去北平回来,便好直接来找我耍子。” 宁扬笑道:“既然你没有婆娘,我倒不怕做天晚上门的恶客,不过我狗哥腿上有伤,不便多走路,我一个人去便是。” 周无苟道:“小老弟,说到此事,我正欲同你商量——本来我们是说一到天津,便尽快去京城办事,但我一路细想,我如今腿上受了伤,若是恩公问起,不免让他挂怀,倒不若就在这里住上几日,待我养好了伤,再去无妨。” 若是一般朋友,这么随便改行程,难免让人不快。但宁扬和周无苟也算共过生死,更重要的,周无苟传了宁扬拦面叟的功夫,这年头传艺乃是大事,二人虽然兄弟相称,但其实有半师之谊,因此周无苟说出这番话倒也不怕宁扬不快。 宁扬心知他其实是没想好怎么安排王小玉,也不揭穿,道:“如此甚好,拜访孙老前辈本当郑重,这天津是水陆码头,万商云集,逗留几日,我也好办一份体面的礼物。毕竟人家是天下第一手,我后生小子,也不可轻忽了。” 孟歌铁失声道:“你们去北平,是要拜访孙禄堂先生吗?” 宁扬二人不知他为何吃惊,点头称是,孟歌铁将腿一拍,道:“那何须往来费功夫?我听说过几天大总统要来天津公干,孙先生一定是要陪同的,到时候直接在天津拜会他,岂不是省事?” 他所说的大总统乃是徐世昌,孙禄堂自当年被他召为幕僚后,多年来一直随其左右,担当保护之责,徐世昌既然要来天津,孙禄堂肯定是陪同左右。 宁扬与周无苟对视一眼,都是颇为喜悦,既然孙禄堂要来天津,他们的确不必往复奔走,就在天津安待便是。 这时后厨的菜肴流水价端了上来,四人且吃且聊,孟歌铁对武学是很向往的,宁扬、周无苟都是个中好手,三人谈枪论棒,又说起些武林轶事,一顿饭吃得倒是津津有味。 吃完了饭,周无苟和王小玉各自回房安歇,孟歌铁付了钱,带着宁扬去自己家认了门,喝了杯茶,又热情送了宁扬回住处。 到了次日,在码头结识的万博洋,果然一大早便跑了来,手上拎了几件点心,专程拜访宁扬。 0055 开逛三不管 宁扬见万博洋如约而至,也摆出一副热情的态度,请他到自己房中,亲手泡了茶递上。 二人都是年轻人,也没那么寒暄客套,各自叙了年齿,万博洋二十二岁,长了宁扬六岁,宁扬口称万兄,万博洋大为高兴。 万博洋问起宁扬来天津的事由,宁扬便将斩杀日本人、大帅府的事约略说了说,听得万博洋眉飞色舞,连连拍着大腿道:这方是我辈武人的行事! 他一者折服于宁扬功夫,二者敬重他的胆魄,虽然年长几岁,却是事事都摆出请教的态度,宁扬心想此人如此年轻,而且还是码头上的力工,但处事如此周到,倒是不可小觑,也是着意结纳,一时间宾主俱欢。 既然彼此熟识了,宁扬便问起对方昨日和人动手的缘由,万博洋称,原来那打鸭拳的叫做王发,也是二十多的年龄,他本人和万博洋倒是并无冤仇,不过二人各自领了帮兄弟在码头吃饭,每有货船抵岸,谁先谁后便常起争执,天津武风极盛,因此每每在拳头上见高低,打了也不知多少架。 二人说说笑笑到了中午,万博洋坚持要请宁扬吃饭,宁扬看他穿着,知道这人是没什么钱的,便道:“这四海饭店的饭菜倒也寻常,兄弟我是头回来天津卫,万兄若不嫌麻烦,有什么本地著名的小吃,带着兄弟去领略一番,倒是极好的。” 这话一说,万博洋心知宁扬是想为他省钱,心中暗自领情,满脸堆笑道:“金兄弟是会生活的人,此处离滨江道不远,那里有家同义成,包子极是不错!外地人皆知狗不理包子是天津名吃,却不知同义成的酱肉包、肉皮包亦是绝味!不若今日就去同义成尝尝滋味,吃完饭咱们再去‘三不管’逛一逛!这才算来过天津呢。” 宁扬笑着应下,去和周无苟打了声招呼,便同万博洋除了四海饭店,二人也没叫车,边走边聊,过大街钻小巷,抄近路走了个二十多分钟,便到了万博洋所说的包子铺。 万博洋大概是他家肉皮包的拥趸,一路吹得天花乱坠,待包子上桌宁扬一尝,嗐,这不就是汤包吗!只不过这家的包子的确做得精细,炖烂的肉皮切碎冷却成为肉冻,再切碎喽拌以香油、炒碎的鸡蛋沫、蟹子,调成馅包包子,汤汁浓郁鲜香,倒是后世也难得品尝的美味。 别看馅足料真,但价格却也不贵,万博洋花了几毛钱,便把两人喂了个肚儿圆,二人打着饱嗝儿走出来,便向“三不管”而去。 一路上万博洋嘴没闲着,不住给宁扬介绍这三不管的由来,说是这地方原本是个大水洼子,后来水去地干,天津又被各国洋鬼子划了许多租界,有许多市井百姓被夺了家园,便聚集到这低洼处搭棚建屋,其中有些便做些小买卖谋生,做买卖的多了,人气慢慢的居然兴旺起来,又有许多跑江湖的人,在此“撂地”,其热闹繁华处,不让北平天桥、金陵夫子庙,而混乱处,则远胜二者!你听名儿,三不管嘛。 为什么叫个三不管,说法很多,有说这地方紧邻着日、法租界和地方政府,日法相互较劲,民国政府是根本不敢探头,因此三方都不管理。又有说是因为这里异常混乱,所以帮派横行,混星子开逛,所谓乱葬岗子没人管,坑蒙拐骗没人管,打架斗殴没人管,因此叫三不管,总之不管什么原因,就是体现个乱劲儿。 但是乱归乱,爱去的人可不少,只因这里诸般生意汇聚,不惟热闹,而且大都占了便宜二字,正得市井百姓们的欢心。不过万博洋特意叮嘱了宁扬一句:“金兄弟,我知道你功夫高明,而且年少气盛,但听我一句话,咱去了那里,吃喝玩乐怎么都行,就是别管闲事儿!那里的‘大耍’遍地,真要惹到了厉害人物,便是我师父也招架不住。” 天津这地方混混儿文化盛行,又称玩闹、混星子,但凡自恃有点本事或胆气的混星子,便要上街“开逛”,彼此好勇斗狠。而所谓大耍,也就是混混儿中的魁首,类似江湖大哥般的人物。 这些人里面,有的仗着官府财势,有的仗着胆气残忍,也有的是仗着手底下硬桥硬马的功夫,万博洋虽是武林中人,也算是码头著名的玩闹,并不在乎一般的混混,但是面对大耍却是心气不足,因此特意告诫了宁扬一句。 宁扬并没太放在心上。 日本人他说宰就栽,大宗师他说干就干,大帅府说得罪也就得罪了,跟这些比起来,所谓大耍,那真要算根鸟毛! 二人说说笑笑,走了半个多钟头,就进了三不管的地界。 宁扬的第一个观感就是,真乱啊!有成排的土坯屋子,有搭得乱七八糟、大大小小的布棚子,做买卖的不少,闲逛的人更多,就这份乱糟糟的繁华热闹,他在奉天待了这么些天也没看见过。 万博洋来了这里,明显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不仅如鱼得水,甚至还有点挥金如土的意思! 这里各种小吃极多,虽然有些看着不干不净的,但热气腾腾、香气喷喷,还真就能挑起人的食欲。万博洋信手掏钱,这里买包药糖,那边买串糖墩儿,钱没花多少,两人手上都满了。 这个年月,那些小商小贩的不可能打得起广告,所谓游客也远远不如后世那么多,做的更多还是本地人生意,所以口碑二字尤其重要,能在这繁华地界站住脚的,大多都有两手绝活,因此别看这些小吃不大起眼,可一吃到嘴里——反正宁扬这种不算贪嘴的主儿,又是刚吃了午饭的,这会儿也跟着万博洋吃个没完。 万博洋见宁扬逛得挺开心,心中觉得与有荣焉,眉毛一挑,自夸道:“咱天津这三不管好玩儿吧?别急,这会儿都是吃午饭的,咱再逛一会儿,等那些练把式、耍手艺的人吃完饭操练起来,那才叫热闹有趣呢。” 正自眉飞色舞,忽然脸色猛地一变,一扯宁扬袖子:“兄弟,往这边走!”就要往旁边小路钻,宁扬正奇怪呢,忽然不远处听见有人大喝:“站住!尼玛的,是万小蛇吧?怎么着?看见咱爷们儿不过来磕头,还想跑?” 宁扬昨天睡了个饱觉,这会儿吃饱喝足,正是精力弥漫之时,一听有人找事儿,精神当即便是一振! 0056 摸着天 宁扬打眼一看,看出喊话那人不是正主儿。在此人身边,有个瘦瘦高高的汉子,青袄青裤,虚披着件敞着怀的长衣,脚踏一双大花鞋,隔老远都能瞅见那个艳。 这汉子比一般人高了得有一个头还不止,旁边几人都不算矮,也只到他胸前,宁扬心想这货恐怕得奔二米一去,这也是生错年月了,要搁以后,多喂点肉壮实一些,妥妥一大中锋呀! 不过那汉子一看就不是善茬,他歪戴一顶小帽,脑袋两边,只有一边长着耳朵!此刻歪着脑袋瞅着这边儿,目光冷厉如刀,脸上似笑非笑,光那模样气势,就能吓唬住良善百姓。他身边三四人,也都是穿青衣踏花鞋,长衣敞怀,有的脑袋上还斜插了朵花。 在宁扬来看,万博洋的功夫是不弱的,身体也算健壮,双方隔得不算近,就算万博洋怕对方,扭头一跑,那几人多半也没法儿追上。 不料万博洋被对方一喝,居然跑都不敢跑,站在原地苦笑道:“倒了霉了今儿,本想领兄弟来逛逛热闹,却碰上这位,兄弟,他不认识你,你现在扭头就走,我回头再去寻你玩儿去。” 宁扬动也不动,一边嚼着糖墩儿,一边兴致勃勃打量着那几人:“唷,那大竹竿子算不算你说的大耍儿?叫什么呀他?” 万博洋点点头,苦笑:“他也再不算,这天津卫也没几个能算了。倒是没几人知道他真名姓,不过他个子高大,所以按梁山好汉起了个绰号,叫摸着天。” 那边见万博洋站着不动,几人相互挤眉弄眼做不屑状,摇头嗤笑几声,晃荡着就过来了。 那真是晃荡,这些人走路那叫各色!迈着八字步,提着脚后跟儿,前脚掌拖着地面,两手横着甩起,敞怀的长衣就这么两边飘洒着——这在混混儿行中有讲究,叫做“英雄谱”,明白的一看这路数,就知道是混混儿人物。 宁扬就当看西洋景了,后世可是看不着这个了,这三不管地界路窄人多,本是拥挤之处,但这几位胳膊一甩起,两旁人纷纷避让,这破土路生生给他们走成了t台! 那步伐,有拍有点,硬是走出一种动次打次的感觉。宁扬哈哈一笑,心想看人这横行霸道的走法,这才叫六亲不认呢,这才叫“老子在gai上横起走,想打我的哈麻皮请举手”呢! 想到这儿忙不迭呸了一声,他自己就想打人家,岂不成骂自己了? 那摸着天眼珠子顿时立起来了!自打他混出名堂以来,这多少年没人敢呸他了?他以为宁扬是在呸他呢。 眼珠一立,嘴里话就横着出来了:“小必k的,哪儿冒出这么个傻贝儿贝儿?不认识你家二爷?” 一边骂着,一边伸手抓向宁扬衣领。 万博洋连忙挡前一步,手臂一晃一荡,格开了摸着天的手,口里道:“摸二爷,你我之间的事,何必牵扯不相干的人?” “有你的啊万小蛇,也不瞅瞅你那揍性!你自己事儿没了呢,还给别人架梁子?” 摸着天指着万博洋骂了两句,点点头:“行,二爷也不想为难一老坦儿……老坦儿,你不啐二爷吗?” 这人眼光倒是毒辣,一眼看出宁扬不是本地人,所谓老坦儿就是土老帽、乡巴佬,他“喝乌”一下,吸了口痰,呸地吐在地上,指着那老痰道:“咱这叫一报还一报,你个傻贝儿贝儿敢啐二爷,二爷大人大量,不难为你,你把这个舔了,今儿你该嘛干嘛去,以后咱再碰上,二爷也不揍你。舔吧!” 所谓混混儿、混星子,玩儿闹,其实都是外人的叫法。对于这些混混,自己给自己的称呼,其实是叫“耍人儿的”。要不为啥混出名头的叫大耍儿呢? 所谓耍人,也是有两面性的,首先就是拿自己命不当命,不怕疼不怕死,赌起狠来,割肉插刀、滚钉板下油锅都不带眨眼的。而且天津卫混混儿盛行,这一套一套的都快形成规章制度了,谁想偷鸡耍滑,装凶扮狠,根本没可能。 这样拿自己都不当回事儿的人,他拿别人能当回事儿吗?他们命都不要了,所图的就是面子二字,对这些混混儿来说,有了面子,也就有了财源、有了饭碗。所以任何折损他们面子的事儿,在他们看来都是大事儿。 他们耍起自己来都不当个人,那耍起别人来呢? 这摸着天成名多年,每日吃吃好喝好,凶焰渐渐不如往日,所以吐口痰让宁扬舔了,在他自己看来已经属于宽宏大量了。 宁扬低头看看那痰,黄中带绿,恶心的没敢看第二眼,抬起头盯着摸着天:“天津卫规矩真大呀!我,金山找,东北来滴。我们那嘎哒儿也有我们的规矩,就是你这么直勾瞅着我,你就该挨打资道不?” 当sei不会方言怎么滴!你想听俺还会山东话哩! 摸着天给气笑了,他故作惊讶地四面扫了扫,见周围人渐渐围过来了,提高嗓门,叫道:“老少爷们儿喽一眼啊,今儿可不是我摸着天手黑,实在这傻贝儿贝儿太腻味人了!在咱天津街面儿上充大个儿他!列位看热闹的远着点啊,血溅了衣服咱可不带赔的啊!” 交代完场面话他两胳膊一抱,歪着头道:“这傻贝儿贝儿口条子还挺利落,给我弄来吧。” 他话音一落,旁边跟班儿的混混儿立刻叫一声:“铺家伙!”自己伸手往后腰一摸,摸出了把匕首来。旁边三人也各自摸出凶器,无外乎是匕首、短斧之类。 那四人眼中现出嗜血的狰狞,龇牙咧嘴就往上涌,万博洋心中大急,按说他跟宁扬交情也不算深厚,但毕竟是他领来的人,给摸着天收拾了,自己也不用在街面上行走了。 因此他唰地摆出个蛇拳架势,青筋上头,大吼道:“我看他妈谁敢动我朋友!” 正要往上冲,忽然背后一紧,身不由主地往后跌开,随即见宁扬一阵风般抢上前去,抬腿一脚,已将一人踹飞,身子一侧,让过迎头一斧,扭腰一脚扫踢对方小腿,这一脚并不落地,顺势反勾,踏中对方,将这混混蹬飞。随后就势一个大转身,劈胸一掌将一名混混砸翻,最后一名混混眼都红了,发疯般连刺几刀,被宁扬左扭右转轻松让过,一步抢进怀中,扬肘一挑,正中对方下巴,那混混满口鲜血,踉跄跌倒。 宁扬收势立定,伸出舌头舔了一溜嘴唇,冲摸着天笑道:“大个儿,要我舌头,恐怕得你自己上啊。” 戳脚翻子拳出拳发脚,每每有转身、拧身的动作,拳脚奇沉,宁扬虽然未尽全力,但这几个混混儿挨了他的拳脚,还是一个个挣扎难起。 万博洋看得心神俱醉,天津武风盛行,混混儿中也多有习过拳脚的,宁扬打倒这四人号称摸着天麾下四虎,都有些艺业傍身,若是换了他,最多能挡住对方两人联手,但宁扬一出手,就像大人打小孩儿般毫不费力。 “兄弟好拳脚!”万博洋拍着手大声喝彩。 摸着天还抱着膀子在那儿摆pose呢,但眼神已经变得惊疑不定:哪儿钻出个这么能打的年轻人? 0057 奇兵突出 宁扬战力惊人,摸着天看着心里有些含糊,但是含糊归含糊,天津混混儿,脸比命大,这么多老少爷们儿围着呢,一个外地人跟自己“炸刺儿”,摸着天也万不能做了“怂包蛋”去。 “倒是有点能耐啊!”摸着天转着圈儿,上下打量着宁扬,嘴里话一套套的:“怎么着?仗着练过几年王八拳,就敢来咱天津卫耍横?嘿,也不扫听扫听去,但凡喝海河水长大的爷们儿,谁还怕你这个?今儿诸位也别说我摸着天以大欺小,实在是这小必k的太揍性了……” 天津百姓看热闹那是太在行了,尤其是混混儿耍狠的热闹,堪称从小看到大,就跟那老相声观众似的,一听喊“吁”,准内行。听摸着天说出这番话,围观人等也懒管谁对谁错,一起叫起好来,“摸二爷好汉!” 宁扬大怒,大声道:“唷,原来他还摸二爷,给他能的,他怎么不摸他大爷呢?哎,我说你也别摸这摸那了,你到底是讲相声还是打架?” “吁!”围观的都嘘他。 他这初来乍到,不解天津民俗,天津是不兴管人叫大哥、大爷的,那是栓的泥娃娃,尊称别人都是二哥、二爷。 摸着天也气了,这会儿他正绕到宁扬身后面,大长腿一抬,一脚踹向宁扬后脑勺。 宁扬早防着他动手呢,身子一侧,一沉一起,用肩膀头子架住了对方脚腕,单手哗地往上一掀,不料摸着天个头虽高,平衡感还不错,嘡嘡嘡连后三步,没给掀倒。 但他后退时扎舞着两膀子找中心,显得狼狈不堪,心中大恼,大叫道:“爷们儿都让远着儿,二爷我要亮青子了!” 青子就是刀,也指兵刃。着摸着天喊罢,伸手在腰间一抽,哗啦啦啦一声响,抽出条九节鞭来,周围人满脸兴奋中夹杂着惊惧,哄地一下往后让去。 万博洋大喊:“兄弟当心了,他鞭法厉害!” 宁扬目光微凝,常光宝教导过他,江湖中若是遇见使软兵器的,务必留神小心!只因软兵器难学难练,但一旦练成,比起刀枪剑戟来格外难挡,凡是以软兵成名的,都不会是善茬! 而且九节鞭宁扬也见过,细溜溜的九节小铁棍儿,铁环串联,软中带刚,最末一节尖锐如枪。但摸着天这个却又不同,他这九节鞭,每一节粗细长短跟小孩儿胳膊差不多,显得格外凶悍威猛。 这鞭的末节也不是尖头,顶端铸了个拳头大的荷花骨朵儿,严格来说,应该算九节鞭和流星锤的儿子——九节锤! 那荷花骨朵儿显然是花大钱找高手匠人所铸,一瓣一瓣的荷叶包笼着,花瓣上纹理清晰,下粗上细,栩栩如生。 要不说天津混混儿骚呢?穿花鞋、扎花辫儿,用个兵器都整出花儿来了。 一鞭在手,摸着天气势顿时大盛,狞笑道:“傻贝儿贝儿,死在二爷这铁荷花之下,也算你有福气!” 说着一挥胳膊,呼的一下,那九节锤就跟倒了座宝塔似的,带着恶风砸了下来。 宁扬不敢轻敌,连忙往侧面一让,轰!人踏马踩、风浇雨筑,坚硬如石的路面上,顿时砸出个坑来! “往哪儿躲!”摸着天厉喝,手一带,那鞭子猛地蹿起,横抽宁扬小腿。 宁扬足一点地,原地跃起,不料摸着天这一招变化精巧,这一抽乃是虚招,正是要逼敌人跳起! 眼见宁扬跃起,摸着天眼神一亮,使足力气单手一扭一提,那铁鞭方向立变,竟是追着宁扬,自下往上抽来! 宁扬也算艺高人胆大,到此仍不惊慌,单足往下一踏,目标正是鞭梢的荷花骨朵儿! 摸着天哈哈大笑,猛将手往回一抽,也不知发动了什么机关,那铁鞭嗖地一下,被他旋转着抽回,而那荷花骨朵儿居然瞬间怒放,一瓣瓣花瓣儿四面绽开,每一瓣儿都是锋利如刀! 铁荷花被扯得飞转,就跟个绞肉机一样! 好悬宁扬反应极快,将脚一缩,要不怕是正只脚都被绞成了肉馅儿——饶是他缩得快,脚底还是划出一条伤口,鞋底都烂了,落下地来,这伤口一受力,疼的钻心! 这伤口大概还不浅,鲜红的血肉眼可见的自脚底蔓延开,围观的人山呼海啸般叫好:“摸二爷好手段!” 宁扬忍痛往后跳了两步,心中惊怒交集——他自进入此方世界以来,一路恶战无数,面对鬼子刀客没受伤,面对大宗师宫贵田没受伤,面对拿枪的土匪没受伤,面对海将军黄飞龙的海盗团伙没受伤,今日却伤在一个大混混儿手上! 心中有些懊悔,一直占便宜没吃亏,不知不觉,还是助长了骄气,这年头也算乱世,斩马刀如何不随身带着呢? 也来不及反思了,摸着天一招得手,杀意大作:“敢来天津卫耍横,二爷今儿就在这三不管埋了你!”说话间九节锤如得势的恶龙,打着旋儿就砸将过来。 宁扬忍着痛与他周旋,躲、钻、闪、让,在鞭影中挣扎闪避,惊险之处,看得周围人不断惊呼。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摸着天这兵器足有两米来长,加上他本身就是高个子,手膀子也长,此刻把兵器使得发了,将宁扬远远逼在三米开外,毫无还手之机,只能一味的躲闪,踩得满地血脚印。 宁扬心想久守必失,别说我伤了脚,就算没伤,这么下去也非出事不可!管不了了! 他心念一动,开始不断后退,试图逃出九节鞭的杀伤范围。 摸着天岂肯让他如愿?大长腿一迈,步步紧逼,嘴里还喊:“都他妈给二爷闪开了,捎带手砸死可不负责啊!” 于是宁扬退避之处,那人群哄的一下炸了,你推我挤往后跑,可后面的人还恨看不清楚呢,还往前拥,这通乱!地上滚滚爬爬,瞬间倒下十好几个,他们看热闹看得痛快叫好,自己卷进场中不由魂飞魄散,一边往外爬一边哭爹喊娘般嘶嚎。 一连退了十几步,是个卖估衣的土屋子,几根木头撑着房顶,四面土墙,里面两张条桌,上面堆了高高的旧衣服,旁边还有些旧鞋、旧家具什么的,宁扬要顾性命,一头钻了进去,里面老板早跑了,正挤在围观群众中急得高喊:“二爷手下留情!” 摸着天一边呼哧呼哧喘着气,一边还抽闲骂这老板:“二爷留尼玛的情!” 他不敢追进店里,一怕宁扬暗算,二来狭窄处他兵器施展不开,大骂道:“小必k的,给自己找好了坟是吧?二爷这就他妈埋了你!” 说着他跟拆楼房的吊锤车似的,手中九节锤哗啦啦甩了两圈,轰的一下砸在屋子上,顿时扫坏了半面土墙,硬邦邦的碎土块四下纷飞。 宁扬心想这屋子可禁不住他几锤,正待踹开后墙逃出,忽见那屋子角落,一堆破旧家具后面,居然蹲着个小小的孩子,闭着眼捂着耳,显然是吓坏了! 这要是被摸着天砸毁了屋子,这小孩儿非被埋里面不可,宁扬连忙大叫:“别他妈再打了,屋里有个孩子!” 摸着天哪里理会他,大骂道:“知道厉害了?告你、晚了!你个必孩子,二爷今儿埋的就是你!” 说着又是一鞭,抽的土墙崩塌、店里店外尘土飞扬。 0058 夺鞭 宁扬心中大急,心知这破土房子挨不住几鞭,疾步冲过去一把抱起小孩儿,随即全力一记后蹬,哗啦一声,将身后土墙踹出个半人高的窟窿。 “啊!” 他踢出后蹬时,仅用受伤的右脚支撑身体,发力之下牵动伤口,疼的大叫一声。 “给二爷拦住他,妈的,凑性!” 又听见摸着天扯着嗓子大骂,随即又是重重一鞭扫来,土屋中最粗的一根立木当即折断。 “不好!”宁扬抱着孩子往外一跳,蹿出屋子,顾不得脚板生疼,歪歪倒倒跑出几步,却听身后一声大响,那土屋子已是整个垮塌下去。 他回过头,透过弥散的烟尘,看见万博洋不知从哪儿抄了一条长凳,正和摸着天的几个跟班儿打得热闹,那几个小混混儿刚才被宁扬打得不轻,但毕竟人多,匕首斧头拼命挥舞起来,万博洋连声怒吼,却无法冲到摸着天身前。 围观的众人都看得呆了,打架见的多了,打得这般房倒屋塌可着实不多见!只有那估衣店老板跳着脚大骂,当然他不敢骂摸着天,句句字字都冲着宁扬来了。 “小五儿!” 一个妇女哭天抢地冲过来,劈手将宁扬怀中孩子夺去,这女人是卖劣质水粉胭脂的,店铺就在估衣店隔壁,她那孩儿没事就爱钻邻居店里玩耍。 “孩子没事儿。”宁扬见这女人哭得脸都花了,好言安慰了一句,却被女人一口啐在脸上:“呸!都是你这丧门星惹的是非!臭狗食,没能耐装什么大尾巴鹰?差点儿害死了我家宝贝儿!” 她怕宁扬打他,一边骂一边抱着孩子跑了。 宁扬伸手擦去脸上涂抹星子,心底郁闷,但他也知道这店、这孩子,倒的确是受自己连累,给人骂了也是活该——被骂的这一腔子火,当然是算到了摸着天头上。 他们这儿打闹动静太大,方圆一二里地的人全涌过来看热闹,周围已经是人山人海。混混儿多有人来疯的毛病,摸着天这位大耍儿也不例外! 他今儿摧房倒屋,自觉威风八面,感觉是无比良好,见宁扬没被埋屋里,将手一指,清了清嗓子,拿腔捏调高声道:“三弟呐!” 他这一嗓子抑扬顿挫,懂得人一听就明白是京剧中的念白。 天津人多会玩儿啊,顿时许多看热闹的闲汉齐声响应:“二哥!” 摸着天大笑一声,右手提起鞭一甩权做是长须,左手往小腹前虚虚一按,就势唱了几句:“盟主他把人小量,不由为兄暗参详。你道华雄是好将!”左手变剑指遥指宁扬点了点,摇头晃脑:“岂不知强中还有强!” 迈开八字步大摇大摆就走了过来,嘴里还唱:“洋洋得意我就出宝帐,弟兄们今日要把名扬!” 周围看热闹的一起喝彩:“摸二爷唱得好!” 有些闲汉存心讨好,更是争先奉承:“摸二爷这唱功,可不比李老板差!”“李老板哪能和摸二爷比!”“摸二爷这九节莲花鞭,还强似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 这些人说的李老板乃是京剧新秀李洪生,此人时下正在天津演出,最擅关羽戏,场场满座,一时间名震京津。 摸着天刚唱那几句,就是这位李老板的名段《斩华雄》里的唱腔。别说,唱的还真不算赖,一看在家就没少练。 宁扬对京剧也没啥了解,但也听得出来这厮指自己是华雄,要来斩了自己。再被这么多人一起哄,搞得自己跟反派似的,心中越发愤怒。 手上一杆三尺来长、黑沉沉的烟袋杆一晃,滴溜溜在掌心转了个圈儿。 哪儿来这烟袋杆儿? 却是那估衣店兼营旧家具、物件的买卖,这铁烟袋斜插在一坛子里,跟那些旧家具摆在一起,宁扬去饱那儿小孩儿时一眼瞅见,没来及多寻思就顺手抽了出来。 此刻一摆弄,长度、分量,无不是恰倒好处,就如给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这家伙前文提过,乃是他们戳脚翻子门的独门兵器,又叫拦面叟,这一路上,周无苟传了他这家伙的用法,还让他寻机会找匠人打造一件,现在算省事儿了。 眼见摸着天摇摇摆摆的绕过废墟走近,宁扬也不跑也不避了,就原地站着,冷眼瞅着他。 莫看他刚被摸着天所伤,打得很是狼狈,但心里却看明白了,这大个儿若是论武艺,也就那样,主要占了三个便宜,第一是他膀子长、兵器也长;第二是这兵器造得的确精巧无比,骨朵儿还能开花,打了个宁扬个冷不防;第三是力气确实挺大,这么粗重的一条”九节锤”,舞起来一点不觉笨拙。 自己若是赤手空拳,虽然自忖武艺高于对方,但在摸着天这三大优势面前还是不够打,可是此刻有了趁手的兵刃,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傻贝儿贝儿,跑不动了?”摸着天在距离宁扬三米处站定,一脸戏谑得意:“这么着吧,二爷给你划条道儿——看你刚救了石榴姐孩子的份儿上,你给二爷磕上一百响头,今天这事儿就算了解!” 周围闲汉们闻言齐呼:“摸二爷,仗义!”还有人叫:“小子,磕头吧,爹爹们给你数着!” 宁扬低声笑了笑,摇了摇头:你一地痞流氓,装什么侠胆柔肠?这年月、这人性,真是让他有大开眼界之感。 “摸着天,就冲你这句话,我今儿不打死你。”宁扬说罢,铁烟袋一翻,拉开了架势。 “成,有种!”摸着天狞笑一声,呼地一鞭子砸向宁扬。 宁扬双眼紧紧跟着鞭梢的铁骨朵儿,不退反进,右手一挥,啪!烟锅不偏不倚,正敲在那铁鞭第八、第九节之间的铁链上!这一敲,卸去大半力道,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第九节鞭身。 摸着天叫声:“撒手!”往回猛扯兵器,宁扬只觉手心一疼,心念电转,烟袋杆一绕,缠住铁链,再看左手,血已经滴了下来。 摸着天吃了一惊,他这件兵器别出心裁,堪称奇门兵器中的奇门! 本来那铁骨朵已是设计了开阖自如的机关,开则为刃,阖则为锤,对手稍不留意就要吃上大亏!开阖之际更能锁夺敌人兵器,这在冷兵器中已经算是绝对的黑科技了,他尤嫌不足,生怕遇上高手空手夺白刃,因此除了自己手握的第一节和第五节,其余七节上都有密密麻麻的铁刺,这些刺又尖又小,不加留意很难看出来,但若是有人手抓上去,被他往回一抽,立刻就要皮开肉绽,自然无法夺了他兵刃去。 却没想到宁扬反应如此迅捷,一觉不对,立刻使烟袋绕住铁链,这样一来力道全在烟袋杆上,鞭节铁刺再多也难奈何宁扬了。 摸着天咬着牙将鞭子一抖,要从烟袋杆上解开缠绕,宁扬飞快摘下帽子,隔着帽子抓住了鞭身。 鞭身上的刺虽然又尖又密,但却都短小无比,怎么也不可能刺穿厚厚的狗皮帽子。 说时迟那时快,摸着天瞬间将九节鞭解开,全力往回一抽,宁扬一踏地面跃身而起,拽着他的长鞭当威亚,人猿泰山般飞掠而去,双足如流星雨般一通猛踢,转眼间就在摸着天身上连踢十七八脚,面门、胸膛、小腹无不中招,异常高大的身躯,在人群惊恐的目光中,被宁扬硬生生踢得飞起! 0059 往这儿捅 摸着天个头极高,离地往后飞跌,声势相当吓人。 围观的人们又不是坐在nba球架下的摄影记者,被大个子都砸习惯了,眼见摸着天跟电线杆断了似的砸将过来,顿时发一声喊,奔逃乱散。 就在摸着天将要落到地面之际,宁扬猛地将手一扯,九节鞭此刻倒成了追魂索,一下拉住了摸着天,宁扬借着这股力机扑过去,双腿如风,眨眼间又踢出十七八脚。 快速而凶猛的打击,一时间居然将摸着天打得在空中停了几秒,身体伴随着攻击不断摆动,场面十分特效。 直到宁扬收势,这大个子才仿佛从深沉噩梦中醒来,眼神发直,缓缓瘫软。 宁扬伸手一拽,摸着天兵刃脱手,宁扬打量了这兵器几眼,大喇喇缠在了自己腰上…… “二爷!”正在围攻万博洋的几个混混,满以为宁扬这次栽定了,不料就是眨眨眼功夫,自家老大都被踢成狗了。 这要是任何一个地方的小喽啰,值此情景,多半就要逃命去了,但天津混混脸比命大,他们若是逃了,不说锅伙里的处置,自己也没练在街面上混了。 因此虽然明知不是对手,四个人还是嘶喊着、飞蛾扑火般冲了上来。 没有任何悬念,宁扬虽然腿脚不利索,但拦面叟在手,敲戳扫打,几招就敲得这些混混满脑袋大包,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宁扬冷笑一声,也不理会他们,径自走到身旁摸着天,轻轻踢了一脚:“要我舌头?要埋了我?”说罢吐了口痰在他脸边,居高临下,挑衅地看着他。那意思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摸着天脸色大变! 这要是舔喽,他的名声就算栽了粪窖子了,以后别说吃香喝辣横行霸道,只怕是个混星子就敢来拿他取乐、勒索。 混混儿的世界就是这么单纯,你有好汉的名头你就有一切,反之,若是你孬种了,那一切都没了。 摸着天嘿嘿嘿嘿笑了几声,忍着浑身那疼,艰难地动了动,吐着血,蹭到一堵矮墙边,慢慢爬起身子,靠着矮墙坐着,两眼斜挑,瞅着宁扬:“小必k的,拳脚练得不错啊!嘿嘿,怎么着,赢了一招半式你就抖起来了?瞅你那揍性!来来来来,你二爷就坐在这儿,有种你弄死我。你要弄死我,我服你是条好汉!你弄不死我,二爷宰了你全家!” 宁扬盯着他,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脸上就露出了杀气来。 摸着天心都拎嗓子眼了,但他就这么嘿嘿冷笑着,斜盯着宁扬,不露丝毫惧色。 说实话要是宁扬年长些,他其实真未必怕了。成年人做事总要瞻前顾后,很少有一怒之下,彻底不管不顾的。 但宁扬一看不过十六七年岁,摸着天也是这时候过来的,最知道这种生瓜蛋子再冲动不过,杀人放火,脑子一热就上了,根本不计后果。 眼见宁扬杀机毕露,摸着天眼珠微动、计上心头,仰起头就喊:“万小蛇,万小蛇!瞅你孙子这揍性!你跟二爷这点私仇,说小不小,说大也不能算大吧?不就是你坏了二爷好事儿,二爷说见你一顿打你一顿吗?咱都是喝海河水长大的爷们儿,说得开就说开,说不开打一架的事儿,你至于你领着外人,来灭我们天津好汉的威风吗?” 他呸地吐了一口血,一脸满不在乎模样:“你要还是喝海河水长大的,你就亲自来料理了二爷!你家二爷死不怕,就是不想死在外地人手里!” 这家伙越说越来劲,把自己衣服一撕,露出疤痕累累的胸膛来:“来,哪位劳驾给他找把刀!万小蛇,往这儿来捅!” 他一边叫一边拍着自己胸口,啪啪有声。 “摸二爷真好汉!”周围人齐声喝彩,宁扬也暗自叫绝,心说这摸二爷不愧是著名大耍儿,这一番豪迈表演,那是相当出彩! 反之万博洋就不行了,他虽然也算是混星子,但他是为了带着兄弟在码头吃碗安生的力气饭,才入得锅伙,上街“开逛”,对于混混儿混世的这些套路一概不熟,看打扮也能看出来,连双花鞋都不穿,肯定非常不上档次。 摸着天这番慷慨激昂的话,把他给架住了,混混儿就这样,任你打任你杀,你要打不动了,又不敢杀他,那就轮着他是爷了! 按理,万博洋如果不敢下手宰了人家,这会儿就要上前恭恭敬敬扶人家起来,找块门板垫上被子,请人抬着送回去,还得给医药费,等人好了,还得请人吃席。 万博洋这个危难,一眼一眼看向宁扬,咬着嘴唇,青筋都急出来了。 宁扬毕竟是后世的眼界,虽没见过混混儿人混世的手段,但察言观色,不难看穿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大笑一声:“啊哈,真是新鲜,我跟这姓万的今天才认识,合着我成了他请来的打手了?他一个码头抗力工的,请得起小爷吗?摸着天,你是小爷亲手打倒的,凭什么请姓万的来杀你?他妈的,想死,小爷亲自送你一程便是!” 说着回身,扫了几眼,捡起摸着天手下掉落的匕首来,在手上掂了掂,回身走向摸着天。 摸着天暗暗叫苦,他就是怕宁扬愣头青,这才存心激万博洋的,万博洋只要一摇头,说我不杀你,主动权就回来了。没想到宁扬横插一脚,把“杀人权”拿在了自己手上。 这就让摸着天感到骑虎难下了。 但是牌坊都立了八丈高了,横竖不能自己再拆了吧? 没办法,就只能赌这小子,不敢当着么多人面,当街杀人了。 想到此处,摸着天哈哈一笑,笑声无限苍凉,脸上也露出悲慨之色,长叹道:“也罢,也罢!关羽关云长,死于小人之手,张飞张翼德,也死于小人之手,可见自古而今,英雄好汉总是要死于小人之手的——来来来,你就干干脆脆杀了我,痛痛快快做个小人吧!” 宁扬哈哈大笑,这位大耍儿脑子是真不慢啊,这是看自己年轻硬糊弄啊,你杀了我你就是小人,你不想做小人就别杀我,偏偏还给他引经据典,把气氛搞得很悲壮,人才,是个人才! “哈哈哈哈,摸着天,想不到在你心里,你和关羽张飞是一般的人物呐?来来来,别说我金山找不给你扬名立万的机会,今日我必杀你,但你不是挺会唱吗?杀你之前要不再唱两句?死了也痛快!” 围观群众也凑热闹,纷纷喊:“二爷,就来一段儿!” 摸着天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喜色,什么必杀我?杀我前给我唱两句?你他妈手软下不了手吧?真以为杀人跟杀鸡似的那么容易?让我唱,嗷,我一唱,你趁机下台,找个借口说不杀了是不是? 这种花招也在二爷面前卖弄,成,二爷就陪你玩玩儿。 他自认为把握到了宁扬心态,眉毛一挑:“唱?唱就唱!” 张嘴就唱:“离却了九鼎八宝连环帐!” 嗓子一亮,声调高昂,四下轰然叫了声“好”——摸着天会选戏,这还是关公戏,之前唱的《斩华雄》,后来不是被华雄反杀了吗?所以唱个《走麦城》。 “耳听得麦城外吴兵魏将,大小儿郎闹嚷嚷……失荆州走麦城愧对兄王!” (不用唱词凑字数,瞅瞅这人品,啧!) 这段儿唱词可不短,他被宁扬一通金山找牌无影脚踢成内伤,中气未免不足,唱到最后嗓子都破了。 就在那个“王”字唱出口的一瞬间,观众们还没来及叫好呢,宁扬一声狞笑,大喝一声:“送你上路!” 噗! 手中短刃刺入心口,随即撒手退回,摸着天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胸前匕首就单剩个柄留外面儿了。 “啊!你真杀我?”摸着天大叫一声,双手抱住刀柄,魂飞天外,屎尿俱下! 0060 走基喽 摸着天一是以为宁扬大概不会杀他,二是没想到他动手竟如此突然和利落,胸口一凉,痛感传来,看见扎在心口的刀柄,那一瞬间的感觉当真是酸爽销魂。 冬天穿得厚也没用,尿液透过了棉裤,缓缓在地上渗开,屎臭味飘散地慢些,但一旦来临却不可抵挡,离他近的围观者一个个皱眉掩鼻,硬扛着要把这场热闹看完,摸着天眼神惊恐绝望地从他们脸上扫过,嘴里叫道:“去叫大夫、叫大夫啊,叫大夫来,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喊着喊着口齿就含混起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整个人如一只离了水的大虾,弓着腰,慢慢歪倒在地上。 万万没想到,自己真的要死了。三十多年的生命历程如走马灯般从眼前闪过,许多以为已经忘了的事儿,灿然如新的浮现在记忆中。 他想起自己因为个头儿高,从小被当做怪物嘲笑,想起自己为了不让人欺负,进了锅伙做了混混儿,想起平生第一次鼓起勇气去“卖味儿”,豁出一条烂命,跑到一间赌场堵门大骂,被人打得两面反身,耳朵都砸掉了也咬牙不吭一声儿,以此博得“好汉之名”,不仅在赌场按月“拿挂钱”,更在混混儿伙里扬名立万…… 他想起手头存下了钱,去拜一个知名的武师学了几年武艺,仗着有力气和武艺,更仗着所谓好汉的名头,渐渐有了跟班,渐渐有了地盘,一次次的“卖味儿”,一场场的恶斗,终于打出了“摸着天”这个响亮的字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怕他,许多赌场妓寨主动送上供奉,笑呵呵称他一声“二爷”…… 他终究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好日子,然而一切在今天戛然而止。 他就要死了。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很怕死,比谁都怕死。比那些以为他不怕死的人都更加怕死。 他歪倒在地上哭着、抖着,大概是抖动太过剧烈,忽然,“啪”的一下,扎在他心口的匕首居然掉了下来。 “……”摸着天愣了愣,看向那匕首,刀柄前方,只有短短一寸不到的刀身,茬口整齐,显然是被人给掰断了。 “……”摸着天停止了哭嚎,抬起迷蒙的泪眼,看向宁扬。 宁扬脸上挂着鄙夷的冷笑,手一抛,当!被掰断的大半截匕首扔在了摸着天眼前,刃光清冷,泛着嘲讽的冷光。 随着这大半截匕首被宁扬扔出,周围的群众耸然动容,交头接耳,似乎有什么可怕的情绪在人群中酝酿。 “操,原来这必k的,是他妈的软蛋啊!”忽然有个闲汉大声骂了一句。 “呸!就这么个臭狗屎,居然也冲起大耍儿来了!”一个闲汉紧接着啐了一口,一脸的愤愤不平。 “废物点心、怂包蛋!” “栽跟头喽!这怂包蛋摸着天栽跟头喽!” “还摸着天?他摸个屁天,他连爷爷的鸟都不配摸!” “就这怂包蛋,也配唱关二爷的戏词儿?跟他妈大叫驴似的,揍性!” “妈的,好臭,摸着天吓得拉裤子了都,真他妈怂!” “……” 各种冷言冷语或是嘲笑、怒骂,从每个围观者嘴里不断冒出来,这些话语盘旋在空中,然后像一架架轰炸机一样,在摸着天的耳膜上肆虐! 他常年在三不管一带厮混,这些围观的面孔,有许多他都熟悉,这些人早不是第一次围观他了,但在以前,不论他是在赌坊“卖味儿”,还是跟副爷(警察)叫板儿,或者是跟其他混混儿厮斗,又或者是欺负什么看不顺眼的人,这些人的嘴里,永远都是叫好和溢美之词。 “好汉!摸二爷!” “摸二爷!霸气!” “摸二爷唱得好!” …… 现在,还是这些人,还是这些面孔,但每一张都是如此的陌生,他们眼里的鄙夷是陌生的,他们脸上的奚落是陌生的,他们不屑一顾、仿佛看臭狗食一般的目光是陌生的,他们说出的那些话也是陌生的。 摸二爷惊惶地把目光投向自己麾下那四大金刚,却见这四人,一个个丧皮耷脸的爬起身,一言不发的挤出了人群,自始至终,没人来看他一眼、扶他一把。 咚! 忽然摸着天眼一黑,金星乱冒,好半天才睁开眼,明白自己这是给人照脸上来了一脚,他仰头看去——是胡老板,一个在三不管卖估衣旧家具的买卖人,一个每次见了他点头哈腰、仿佛打心底往外敬重他似的小老板。 “你个没种的玩意儿!”胡老板龇牙咧嘴地骂着,一边伸手在他怀里乱掏,掏出了一卷钱,点了点,扔下几张转身就走:“胡爷不占你便宜,只让你赔你该赔我的!” “胡爷好汉!” “胡爷打得好!” “这种臭狗食,胡爷就该打他!” 周围人一片叫好,胡老板受宠若惊地冲四周抱拳拱手,忽然回转身来,弯下腰,啪的打了摸着天一嘴巴,指着他道:“敢砸你胡爷的店?当心胡爷我打死你!”说罢又啐了他一口,这才洋洋得意的扭身离开。 摸着天张着嘴,想不通胡爷那张永远笑呵呵的面孔,居然也有这般凶蛮霸道的神情。 这又是谁? 一只手在他余光里晃着,摸着天看过去,却是卖胭脂水粉的王三娘,王三娘一边飞快地拾起胡爷丢下的几张钞票,一边骂道:“臭狗食,看什么看?再看老娘挖了你眼珠,必k的,差点害死老娘的宝贝儿,你还看什么?老娘宝贝儿受了惊吓,不要钱去看大夫?” 拾起钱点了点,大约是对收获不甚满意,王三娘嘴角撇了撇,“呸”地一口痰吐在摸着天身上:“臭狗食的东西!” 周围人又是一片喝彩:“三娘,豪气!” “三娘你这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喝彩声中,王三娘昂着脑袋挺着乃,打赢了仗的花木兰似的,洋洋得意走了开去。 “这家伙,完了。” 万博洋轻声道,宁扬看看他,万博洋摇着头,轻声说道:“这么多人看着,摸着天这就算‘走基’了,就是彻底栽了,但凡和他有过过节的,给他上过供的,都会挣着抢来收拾他,他下半辈子,门儿都别相处,就在家里猫着了。” “你,姓金的!” 摸着天忽然大吼一声,他“走基”未久,余威仍在,这一嗓子吼出来,周围讥讽嘲骂他的声音顿时全消。 摸着天两只眼,恨毒地望着宁扬:“姓金的,你他妈为嘛掰了刀子?你为嘛不直接一刀宰了我?” “唷,真想死?”宁扬冷笑一声,盯着他,拽开大步走到身前,脚尖一点,那断刃叮的一声,从地上高高弹起,宁扬伸二指一夹,将断刃夹在指尖:“行!我干脆就送你一程!” 一刀插下。 摸着天一声惨嚎,打滚避开,眼神像看黑白无常似的看向宁扬:“我、我不想死!”。 “废物点心!”“怂包蛋!”“你还装个嘛你!” 轰地一下,围观的阵营中再一次炸响了震天的声浪。 在一片片的叫骂声中,摸着天紧紧闭起眼,双手抱住耳朵,夹着胳膊,两腿交叉拧紧,侧躺在地上,缩成一个弓形。 爱看热闹的都明白,这是天津混混儿“卖味儿”讨打时,专业的挨打姿势。 摸着天这姿势摆的,可谓极其到位。 但是你被人知道你怕了死,再能忍疼、再敢挨打也没用了。因为人家这就真敢往死里打你了。 呵呵。 宁扬冷笑一声,冲摸着天,也冲这些骂他的人。 “咱还逛不逛?”宁扬扭头,问万博洋。 “你还要逛?”万博洋惊声道。 宁扬抬头,看看天色:“这不还早呢嘛?” “嘿!”万博洋失笑摇头:“行,兄弟,我服你了,您这心真大!那咱走着?” “走。” 二人并肩,往人群外挤去。 “我可告儿你啊,摸着天折你手上,那些想成名的,都想来你头上踩一脚,踩着你上去。” “唷,那我怕他们崴了脚再。” 二人说说笑笑而去,这几句说笑,也随着摸着天“走基”的消息一起,迅速传了开去。 0061 只怕流氓 事实证明,万博洋的预测没错。 他陪着宁扬在三不管玩儿了两个钟头,就这点功夫,一共三拨混混儿找到了宁扬头上,语气都惊人相似:“听说外地来了过江龙,把摸着天都收拾了,兄弟不才,倒想领教领教。” 他们都听说了宁扬并没杀死摸着天,心里思忖这小子其实还是不敢杀人,那若是自己整服了他,岂不是立刻扬名立万?这可比挨打卖味儿简单! 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宁扬的确犯不着杀谁,他和周无苟学了拦面叟打穴的功夫,虽然功夫未深,认穴也不精准,但对付这些普通混混儿却是足够,你们不是好汉吗?宁扬使烟杆照着某些穴道一捅,那种酸疼麻痒的滋味深入骨髓,中者无不喊叫求饶,一连打发了几拨儿,混混儿都知道了此人实有异术在身,宁扬眼前也就清净了。 至于那些真正的大耍儿,人家维护名声尚且费力,哪有功夫来这儿找不痛快?听说了摸着天走基了,也不过嘴上奚落一番,再放出几句狠话,说我若是遇见这小子我就如何如何。 一连几日,万博洋日日来寻宁扬玩耍,宁扬跟他玩了两天,也就没了兴致。 他什么阅历,什么眼界? 这百十年前的光景,凑凑热闹看看新鲜可以,但真要说多繁华多好玩儿,在他看来也就跟个县城赶集差不多。 因此万博洋再寻他去这里去那里,宁扬便不去了,说天津繁华我已见识了,我辈武人,玩物丧志乃是大忌,自今日起我便不出去了,要留在住处练功夫。 万博洋听了很是佩服,在他看来,十多岁这个年纪,说出这番话来,的确难能可贵,自己听了也不由脸红,喟叹道:“怪道老辈人都说,交朋友跟好学好跟坏学坏,我比兄弟你还虚长六岁,但是武艺却差了你老大一截,如今我算明白为什么了!” 他便安心去做工,工作之余也跑来同宁扬一起练些拳脚,二人不时比试,万博洋倒也长进不少。 有过几日,二人正在四海饭店不远处的一个僻静处练功,忽然王小玉急慌慌找了过来,见了宁扬急急叫道:“金兄弟,祸事了,刚才来了一群人,寻你不着,便把周大哥给打了。” 宁扬眉一轩,问道:“你别急,说明白点,怎么回事。” 王小玉这几日和周无苟朝夕相处,此刻倒真是有些关心着急的样子,此刻定了定神,说道:“是这样,这群人大概二三十人,直接闯进饭店,逼问掌柜有个金山找住哪间房,掌柜见这些人凶神恶煞便告诉了他,他们就闯进你房里翻箱倒柜,我和周大哥正在他房里说话,闻听动静便赶紧出来,周大哥就质问他们,说你们在我兄弟房里胡闹什么?那人一听,不由分说便打周大哥……” 戳脚翻子拳极重下盘,周无苟腿上枪伤未愈,功夫不免大打折扣,跟男人纠缠着斗了几招,又有两三人跳出来夹攻,周无苟当时便被打倒在地。王小玉早早就站在了远处,一看不对,连忙跑了出来找宁扬。 宁扬每日都在这里练功,王小玉和周无苟也来过这里,因此第一时间就找了过来。 宁扬皱皱眉,道:“我回去看看。”便穿好衣服、提了刀匣大步回去。万博洋叫道:“等等我,我也陪你去。” 宁扬回到店里,却见大堂里挤满了人,一个个探头探脑,眨眼吐舌头的,正看着后院的热闹,掌柜一见宁扬便扯住他,道:“你可回来了,你看看,把祸事都找到我店里来了,打坏的家居东西,你可得认赔!” 宁扬冷笑一声,啪地打开他的手:“你随便告诉别人我住那间房,透露客人隐私,我要少了东西,我还找你赔呢。有空在这里看热闹,报警都不知道?” 掌柜被他一巴掌抽地手臂生疼,见他满脸戾气,不由退后几步,嚷道:“报警?他们是金龙武馆的人,馆主杨金龙和警察局长都称兄道弟,你一个外地老坦儿,竟敢招惹他们……” 宁扬懒得和他多嘴,指着道:“回头与你理会!”胳膊一扫,荡开人群,大步走进后院,大声道:“我便是金山找,谁来找麻烦!” 说罢一眼看见周无苟被这些人绑在走廊柱子上,脸上打得青肿一片,衣服都被抽烂了,顿时怒火更炽。 周无苟跺脚叫道:“兄弟,你怎地还回来了?快跑!” 一个黑衣短打扮的虬髯大汉暴喝道:“抓住他,别给跑了!” 七八个精悍的年轻人自廊下飞奔过来,要抓宁扬。 宁扬怒极反笑:“哈,怕我跑?” 他将皮匣一开,取出斩马刀,仓啷一声抽出鞘来,反手将后院门一关,指着那干人道:“别想跑的是你们!你们已经被老子包围了!” 几个奔来的年轻人见他手上忽然多出柄大刀,唰地一下齐齐刹住了脚。 宁扬却一声低吼,蹭地一下冲入人群,刀势一展,刀背、刀面连砸带扫,机灵点儿的扭头就跑,反应慢点的顿时躺了一地。 只听楼梯上咚咚咚响动,那些看热闹的人被宁扬关了门,一个个心急如焚,纷纷抢上两边二楼凭栏观看。 那伙人谁都没想到宁扬如此凶蛮,一个人包围他们二十几个,话没说两句便主动开打,大都吓得向后避去。 那虬髯大汉见了大恼,大骂道:“一群废物,人家一个人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以后出门,别说是我金龙武馆出来的!” 宁扬挥刀剁断绳索,单手扶着周无苟在石凳上坐下,大刀指着虬髯汉子:“你就是金龙武馆的杨金龙?” 杨金龙怒道:“知道老子是谁,你还敢当我面伤人?” 宁扬哈哈哈笑了三声,指了指自己房间:“你伤我朋友、翻我房子,我还要管你是谁?” 杨金龙道:“若不是你夺了我们东西在先,老子何必来找你?” 宁扬闻言,眼光一扫,只见这些人一个个腰里都鼓鼓囊囊,心中一动,将外衣解开,露出腰间夺自摸着天的九节鞭:“这东西是你的?” 杨金龙眼一亮:“九节莲花鞭!果然在你这里。”手一动,自腰间抽出一条九节鞭:“姓金的,你把东西还了我,我们再慢慢计较!” 宁扬冷笑:“摸着天是你什么人?” 杨金龙呸了一声:“摸着天是我们门中叛徒,与我等并无关系!” “哦——”宁扬曼声道,点了点头:“摸着天天天在三不管一带逛,你怎么不去找他要这兵器?” 杨金龙道:“你怎知我不找他要?我若不去找他,怎么知道东西到了你手上?妈的,这几天我们都快把天津翻遍了,才找到你这小子!” 宁扬摇摇头,失笑道:“摸着天折了,你才敢去找他麻烦。哈,我真奇怪了,你连摸着天都不敢惹,怎么就敢来惹我?”眼睛从对方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是因为你们人多?还是因为你们只怕流氓、不怕我?” 0062 活我想活的,做我想做的 来到这个世界,成为了“金山找”,多日以来,连场恶战,杀过人,受过伤。 不知不觉,宁扬的心态和做事的方式,都在渐渐发生着改变。 在曾经的世界,他是一个比较独立的人,对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的观点和态度,并不大容易被潮流的声浪席卷。 但也仅此而已罢了,上学上班谈恋爱,过得和别人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平淡的流年里待得久了,中二年岁里,自命非凡、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的幻想也渐渐褪色淡去。 直到遇到准提。 一个曾经以为只属于神话的人物,大人物。 忽然从他平庸的生活中跳出来,不分三七二十一,就粗暴地撕碎了他以往的生活。 “梦中成圣之法。” 即使是在小说中,这样的直抵至圣的法门,也是难能可贵至极的。 所以他糊里糊涂就来到了这里,成为了“金山找”,追寻着金山找的执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有点像穿越进无限世界的轮回者。 但是对宁扬而言,这与其说是一场任务,倒不如说是一种释放。 释放内心深处,那个幻想过、希冀过、却从未实现过的,真正的“我”。 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生活方式,如今却近在咫尺。 那么,就活我想活的,做我想做的。 成圣不成圣,远在天边的事根本懒得去想,在当下,能够见识不同的风景,体验极致的人生,纵情而活,恩仇快意,夫复何求? 当宁扬面对金龙武馆的众人,冷笑着说出:“是因为你们仗着人多?还是因为你们只怕流氓,而不怕我?”的时候,猛然间,这种明悟在心中升起。 脚底的伤口好像有些崩裂的趋势,不过,不要紧。 数日前干翻了摸着天后,宁扬在三不管找了个“挑青子汉”(卖刀伤药的江湖郎中)包好了脚,买了双新鞋,随即一连打发了好几拨想在自己头上立棍的混混儿,就是拖着这么一只伤脚。 如果是宫贵田这种高手,脚伤或许足以致命,但是杨金龙嘛……单看他的站姿、气势,宁扬便没把他放在眼里。 别说金山找的武艺基础相当扎实,凭宁扬在战斗中的天赋直觉,就算让他只拥有万博洋一流的身手,能爆发出的威力也足够惊人。 可是杨金龙并不清楚这一点,他知道的只有三件事,第一,这小子只有十六岁;第二,他在四海饭店住了好几天,看来在天津并无跟脚后台;第三,他脚上受了伤。 “仗着人多?”杨金龙怒哼一声,吼道:“对付你还需要人多?明告诉你,老子既不怕流氓,也不怕你!九节莲花鞭就算还在摸着天手上,我们也必会取回来!不必废话了,最后问一遍,你给不给?” 宁扬哈哈大笑,几步走到院中,将斩马刀一横:“你不妨问问它!” 杨金龙怒极,一个箭步,手上九节鞭如一杆长枪般直刺面门! 他的九节鞭也颇为粗大,但鞭梢却无那个造型精巧的莲花锤,而是尖锐如枪。 宁扬长刀一扬,刀背磕过去,正中其鞭第九节,当的一下荡开九节鞭。 这几日他把玩那九节莲花鞭,倒是有些心得,对付七节、九节鞭这类柔中带刚的奇门兵器,你若是格在其他节,重力作用下,后面几节一折,直接就反抽过来,故此防不胜防,但若艺高人胆大,专门砸那鞭的最末一节,则无后顾之忧,那东西毕竟是软的,不比硬兵器吃力,一下能砸出老远去。 杨金龙这些使九节鞭的人,自然深知自家兵刃特点,但他们倒也不怕,就算敌人砸中末节,远远荡开兵刃,他只需顺着那劲儿,回身一抽,两股力化为一股,力道反而更大,利用好这份惯性,甚至能够一鞭重似一鞭,一鞭快似一鞭! 事实上这门兵刃厉害就厉害在这儿。 所以杨金龙被宁扬荡开兵刃,顺势就要拧身再抽,但是他快,宁扬比他还快,刀背刚荡开鞭子,人便往前一冲,雪亮的刀法当胸劈下! 杨金龙一惊,不料对方刀法如此勇决,连忙后退,但宁扬得理不饶人,他戳脚翻子门的基础步伐有顺步打、正步观、疾步进、绕步闪、提步空、跳步躜、咬步扣、齐步转共计八种,此刻连使疾步抢进,大刀乍出乍收,招式绝不使老,刀光晃动,不离杨金龙胸前,将斩马刀刀法重杀气、重力道的特点彰显地淋漓尽致! 旁人之见杨金龙单手高执九节鞭,那鞭子垂在身侧,身形不住后退,而宁扬步步抢进,刀势一发即收,而杨金龙只需稍慢半步,或是退到墙边,立刻便是开膛破腹之祸! 双方交手不过数秒,众人都没看明白怎么回事,杨金龙已是败象尽显,满头黄豆大小的汗珠,就如苦战了几个时辰一般。 但金龙武馆这一次跑来夺鞭,也算是菁英尽出,除了杨金龙的一干徒弟,还有他三名师弟,这三名师弟的应变能力可比徒弟们强多了,三人对望一眼,齐声大喝,三条九节鞭齐出,两高一低,弹刺向宁扬的面门、肩膀、膝盖! 宁扬呵呵一声冷笑,长刀左磕右碰,将上两条鞭隔开,底下使一记弹踢,脚背崩的笔直,踢得戳向他膝盖的那条镖高高蹿起,大喝一声,双手持刀猛斩,仓啷一声响亮,一刀劈断铁环,那天九节鞭前三后六,顿时化为两断。 三名师弟出手及时,阻住了宁扬,杨金龙那边退势难止,踏踏踏依旧退出好几步,嘭地一下,背心重重撞在墙面上,张嘴大口呼吸,一身汗如水里捞出来一般,知道自己这一趟,纯属死里逃生,若非他三位师弟出手及时,只怕已死于此处! 后怕之余,羞愤又生,心想我堂堂金龙武馆今日算是倾巢出动,若是连个不足弱冠的少年都拿不下,以后天津哪里还有我等立足之地? 再看场中,三位师弟合攻宁扬一人,却仍是处于下风,不由杀心大起:拼着去警察局上下打点,今日也要将此子毙在此处! 想到这里,杨金龙大叫道:“摆四龙阵!”挥动九节鞭加入战团,那三位师弟也连忙异形换位,抢占四角位置,将宁扬围在当中,四条鞭此起彼伏,要教他首尾不能相顾。 他们这四龙阵也无甚精妙处,不过是敌人攻击谁其余人则趁机出鞭,比较有序地进行四下围攻罢了,但简单归简单,倒也简洁使用,不过有一人的九节鞭被宁扬斩断了三分之一,这四条“龙”里,等于有一条发育不良的,那人为了弥补,站位只得更加向前一些。 四人鞭起鞭落,宁扬刀不离身紧守门户,一时场面陷入僵局。 0063 以鞭破鞭 宁扬看过一部叫做《师傅》的电影,真刀实枪,主演是廖凡。 在那部电影中有一段极其精彩的打斗场面,乃是后世武侠片之中足以传世的经典。便是廖凡手持一双八斩刀,后来又换成子午鸳鸯钺,在小巷中先后与天津的武行高手们交战。 最后压轴的对手,是四个使战身刀的老头儿,老头儿们依次上前与廖凡交手,廖凡以鸳鸯钺大破之。 但这场戏之前还有一场,便是廖凡提出要跟天津高手较量,四个老头儿分立四方,四刀齐出,几乎一招间便制住了廖凡。 前后相较,阵势的威力,可见一斑。 金龙武馆的四人摆出四龙阵,四条鞭狂抽猛砸,宁扬只办得遮拦招架,但所谓久守必失,再者他兵器沉重,运转之间速度难免有限,杨金龙看得明白,大叫道:“都稳住、都稳住,我倒要看看这小子能挨多久!” 他说话间咬牙瞪目,似是恨极了宁扬,只因刚才被人一连几刀劈得魂飞魄散,自觉丢尽了颜面。 “小老弟!”周无苟看得大急,心一横,作势欲扑。他旁观者清,看得出这几人武艺并非宁扬敌手,只是仗着阵法之威,便想扑上去抱住一人,这四龙阵缺了角,宁扬便有了腾挪余地。 但他如今腿脚不灵便,手上有无寸铁,对方若是手快,照头一鞭,说不定便将他打死了。 “狗哥别动!我自有破他之法!”宁扬余光瞅见,连忙大叫。 杨金龙咬牙狞笑:“破?你来破啊!”趁对方分心,猛地一带手腕,刚刚砸空的九节鞭一下荡了回去,宁扬急闪,但觉脸上一凉,被带出了一条血痕。 这一下其实极险,别看伤的不重,但对方鞭梢若是往上一寸,便要刮中他的眼珠了。 “那就破给你看!”宁扬一声呐喊,身子滴溜溜原地转了个圈,借这旋转之力,单用右手提着斩马刀,把这大刀当做单刀使唤,使了一招“缠头裹脑”,紧紧护住上盘,左手握住腰间的九节莲花鞭,一抽一抖,哗啦一声,鞭梢铁骨朵儿猛然绽开,整条九节鞭横空过去,一下同另两条九节鞭缠在一处,宁扬攥紧鞭子往回力拽,虎一般掠去,斩马刀拦胸狂扫,杨金龙两名师弟但见青光耀目,欲待躲闪,手中兵器跟敌人的鞭紧紧搅在一处,吓得齐声发喊,忙不迭撒手,跌得四仰八叉,这才避过一刀之厄。 宁扬一扭腰,顺手将搅在一处的三条九节鞭砸向杨金龙,趁他躲避之时,脚下一垫步,疾扑另一名敌人,他双手握住刀柄,势不可挡的一刀迎面劈下,那人连忙拉直“六节鞭”招架,只闻咔啷一声,本就断了一截的鞭被这一刀再次劈断,宁扬顺势一脚,踢得他飞出老远,摔进走廊中去。 这时杨金龙狂吼一声扑了上来,一鞭砸向宁扬后脑。宁扬大刀往头上一挥,扫开兵刃,一记后蹬腿,又快又直,噗地戳中杨金龙心窝。 杨金龙口角流血,蹬蹬蹬连退几步,宁扬已回过身来,一般拽住他的九节鞭——他的鞭儿可不似九节莲花鞭一般,在鞭节上遍布铁刺。宁扬拽住,抬腿扫踢杨金龙腰部,杨金龙仓促间使小臂去挡,却不料竟是虚招,宁扬那腿一弹即收,根本不带落地的,直接拉高,啪的一脚踢在他脸蛋子上。 这一脚,踢了杨金龙一个跟头,手上兵刃也被宁扬趁势夺去。 杨金龙和他那个被踹进走廊的师弟,受伤都是不轻,哎哎呀呀挣扎难起,另外两师弟倒是没受伤,慌慌张张爬起来,却不敢再靠近宁扬。 这是二楼走廊之上,震天价喝起彩来。还有大声议论着:“这什么金龙武馆,没啥用呀?这么多人干不过这年轻人一个?” 杨金龙听在耳中,羞愤欲死,干脆将眼一翻,趁机晕倒。 宁扬顺手一抛,将杨金龙那条九节鞭于另几条丢在一处,用刀尖儿仓啷啷啷这么拨着那些鞭子,眼神扫向杨金龙的一干徒弟:“还有谁要抢我的九节莲花鞭?” 目光到处,一干徒弟纷纷扭头,你看我我看你,推出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来。 那人大概是这伙徒弟的大师兄,两脚抖抖的,远远叫道:“姓金的,你不必得意!天津武行同气连枝,你不讲道理,打了我师父师叔们,自然要有高手来制你!” 宁扬哈哈大笑:“我此番来天津,正欲会一会天下英雄,有人来让我讨教,那是再好不过。”说着刀指了指杨金龙:“不过这样的就不必来了,没的耽误我功夫。” 那汉子听了,又是羞恼又是不忿,狠狠吐了口口水,道:“你也不必狂,有种的便在这里等着。” 宁扬笑吟吟道:“那可别让我等太久。” 那汉子一挥手:“走,扶着师父、师叔,咱们走。” 便有几个弟子战战兢兢上前,扶起了杨金龙和他师弟,一个挨一个,便待离去。忽然宁扬扭身去到门口,将刀一拦:“就这么走?” 有个刚才动手的男子壮着胆道:“你把我师兄都打成这样了,还待怎样?” 宁扬使刀点着他:“你,可以走。你,也可以走,他们这些人不行。” 他说可以走的,正是杨金龙两个师弟,两人相顾一眼,其中一人道:“他们不过是些晚辈,你既然连我们都赢了,何必还要为难他们?” 他说的那些晚辈,一个个倒是比宁扬年岁还大,宁扬一乐,心想看来这打架还能长辈分。摇了摇头,道:“我自己才十六岁,打了谁都别说我以大欺小。你们想走也可以,兵器都留下吧。” 众人听了一惊,有人便愤愤然道:“姓金的,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我们已经认输了,何必咄咄逼人?” “我咄咄逼人?”宁扬脸一虎,斥道:“你们这么一大群人闯来,把我东西翻得乱七八糟,还捆打我朋友,我便是将你们人人都废了,也是你们自找的!不愿意留下兵器?没关系,老子自己来取!” 说着一纵身,跃入人群,刀背抡起,呼呼砸到两人,脚下更是快若闪电,顷刻间踢倒了五六人。 “别打、别打了!”杨金龙不撞死了,连忙喊道。 宁扬拳脚一首,身旁已倒了一片,一个个呼痛不绝。 杨金龙恶毒地看着他,宁扬笑吟吟的:“怎么,不服?还想比试比试?” 杨金龙肚里寻思,这小子刀沉脚重,自己尚且挨不住,别说这些徒弟了。而且自己这门派不比别家,若是使刀使枪的,倒不妨一拥而上,可自己这些人偏偏使九节鞭,这种兵器最重空间,几个人伤也就罢了,几十人一起挥起鞭子来,只怕敌人没打到,自己人倒先伤了…… 想到这里,此人忍气吞声,点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来:“服。” “我们服了,金少侠,兵器就留给你,但你记住,你这般不留情面,得罪的可不是我金龙拳馆一家,而是整个天津武行!” “凭你也配代表天津武行?”宁扬冷笑一声,“少说废话,丢下兵器,滚。” 是日,很多市民都惊奇地看见,金龙拳馆一行二三十人,半数带伤,耷头丧脑的,扶着受伤的馆主、师兄弟,从四海饭店里面走了出来。 很多人惊奇的涌进四海饭店,只见四海饭店的后院里,两颗小树之间,横捆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儿,竹竿儿上,晾香肠似的挂着几十条粗细不等的九节鞭。 风一吹来,那些鞭子晃晃荡荡,相互撞击,声音又脆又亮,叮叮当当的,倒是和风铃差不多。 0064 狗哥买房记 宁扬让对方留下兵器,只是灵机一动:你们不是来抢我东西吗?那既然技不如人,就把自己的兵刃留下好了。 随后一连三天,每天上、下午都有不同武馆的来挑战,而挑战的结果便是,树上的绳子变成了上下三道,每道上都挂着各种各样的兵刃。 这些人里不乏高手,虽然没有宗师出场,但其中个别高手,武艺已不下于奉天的铁掌游龙刘开边。 但即使如此,最后的胜出者也依然是宁扬。 想当日在那奉天明湖春,他和刘开边做过一场,当时他还得凭着各种小机灵与其周旋,守多攻少,占住年龄优势耗人力气。 明湖春一战,至今也不过大半月功夫,但面对不弱于刘开边的高手,宁扬已经能稳稳取胜。 金山找十年苦练,打下的扎实基本功,换来了宁扬连场恶战后,对武学一道的顿悟。 这三天架打完,宁扬隐隐明白,自己在这民国江湖上,少少也能算一个真正的高手了。 而且,他才不过十六岁。 周无苟连连夸他,前途不可限量。 这三天打完,一连几天,都很清净,再也没人来找了。 宁扬心中有数:这是天津武行的人互相通了声气,看出他不好惹,开始憋大招了。 但水来土掩,人来拳头砸,武行最好还是胳膊上说话,他也不怕谁拿黑枪打了他,那样,整个天津武林都要丢大丑。 只有楼上楼下的客人,四海饭店的掌柜、小二,这些人连日看惯了热闹,忽然没了热闹看,倒是有些失落。 这时他们到天津已有十来日,船长孟歌铁又来拜会过两回。见宁扬三人一直住在这四海饭店不走,猜测其多半有些财力,便劝他们若要久住,何不置办一处房产,岂不比住在这里自在? 宁扬倒是无所谓,他这些日子找了万博洋帮忙,让他暗中打听日本人青田猛的消息、下落,一旦有了讯息,便欲下手杀人。 但这种事谁也保证不了会不会传开去,一旦传开,宁扬不免远飏天涯,所以置办房产之事,于他毫无意义。 但是周无苟却是有些意动。 他在东北本就无牵挂,也未必还要回去。之前在营口卖了枪马大车,腰带里还藏着四条小黄鱼,若是不求豪奢,买个小院子却是绰绰有余,余下的钱也能做本钱,找些生意做做。 他年纪毕竟大了,所谋老成,之前腿上有伤走动不便,如今将养些时日,伤势渐渐好转,住在这四海饭店,银钱只出不进,心里便有些着急。 因此孟歌铁这个提议,倒是触动了周无苟的心肠,他托了万博洋打听,没两日万博洋便告诉他,某街某巷,有个妇人死了老公,要带儿女回归老家,房子急卖,可以去看看。 周无苟当即决定去谈一谈。 王小玉、宁扬陪他同去,到了地方一看,却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内有三大两小共是五间瓦房,院子里还种了一架葡萄、一颗香樟,打有一口水井。 那家人也勤谨,不大的小院打理的整整齐齐,看在眼里就觉得舒坦。 这院子在条僻静小巷里,但走出小巷,就算是个热闹地界。因此卖家报价也是很有底气,五条小黄鱼! 周无苟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便爱上了这宅子,但这价格却超出了他心理预期,可说不卖,却又有些舍不得。便问王小玉觉得如何,王小玉便红了脸,道:“大哥你要买房子,问我做什么。” 宁扬冷眼旁观,闻言笑道:“当然要问你,这房契上还不知写谁的名呢,如何能不问你?” 这些日子,宁扬先是忙着打架,后来忙着养伤、练功,周无苟和王小玉一天时间,倒有大半是在独处。周无苟跟宁扬说过,这王小玉像他老情人桂香,那心思宁扬一看就明白了。 在宁扬看来,这王小玉能和小白脸私奔,也是个不简单的主儿。虽然按她自己说的,乃是在夫家受了欺凌,算是事出有因,但具体真相如何谁知道怎么回事儿? 周无苟又老又没钱,王小玉却是尚值妙龄,也算是千娇百媚,这感情关系看着就不靠谱。 因此宁扬不知一次暗暗敲打过狗哥,可惜情爱二字,最无道理可讲,他那些话周无苟一句也没听进去,每次都说“我半截入土的人了,何曾有那般心思?不过是看她可怜,照顾一二罢了……”宁扬便也懒得再说。 反正《功夫》这片儿里,金士杰所饰演的天津武行头牌郑山傲,被自己徒弟打倒,失了名声,于是带了个妙龄白俄舞女要去巴西钟可可,廖凡劝他:当心她骗了你的养老钱!当时老郑头神秘一笑:男人的钱,不就是被女人骗得吗? 依宁扬看,周无苟只怕也是这般想的。 所以宁扬说房契不定写谁的名儿,王小玉就撒娇:“金兄弟,这也是乱开玩笑的……”周无苟却严肃地点点头:“小老弟说的不错,这房若是买了,我准备写玉儿的名字。” 对,狗哥现在管人叫玉儿了。 他对王小玉道:“玉儿,大家海上相逢,可见缘分,如今认识也有些日子了,我还没送过你礼物——我知道你过去吃好的、喝好的,这简陋房子,怕是你未必看得上,但我想,你孤身一个女子,若是有处房产傍身,也算是进可攻退可守。待我于房主还还价,买下了送给你吧。” 宁扬听了不由侧目,啥叫一掷千金?这就是啊。虽然只是几条小黄鱼,没有千金,但这可是狗哥全部的家当了。 他又不是还说呢么家大业大的阔佬,这把年纪了,一把掏出所有的钱送女人房子,关键这女人也不是他女人,这个就有点霸气了。 王小玉也有些呆了,红红的嘴唇半张着,相处十余日,这老头儿的过往经历、经济情况,她早已清清楚楚,知道老头儿这礼物送的,算是倾其所有了。 “周大哥!”王小玉未语泪先流:“真的,我长这么大,我爹妈都没这么对过我。你对我真的太好了,可是这房子我可不能要,你若是喜欢,你就买你自己的,若是能容我住几日,便已足感盛情!但若说要给我,我收不起。” 狗哥哈哈一笑,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此刻意气飞扬。王小玉推辞的话一出,他心下更坚定了:“什么收不起,大哥说你收得起,你就收得起。你一个女人家,没些产业傍身,怎么行!” 说着大胆地拉起王小玉的手,在她手背上一拍:“你要再说一句不要,你就是看不起我周无苟!” 宁扬眼珠翻了翻:看得起你就有房子收,妈的那我也看得起你要不要? 周无苟脸上如上了威虎山的***那般精神焕发,大步走过去,与房主商量加钱,不一会儿像百鸡宴没开成的座山雕般丧着脸回来了——人家说了,分文不让,说要不是家里没了顶梁柱要回老家,这房子八根金条也不卖。 周无苟回来,一言不发,蹲下身,搓着手,搓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宁扬,然后继续搓手,搓一会儿,再看看……就像蹲一边看主人正在啃鸡腿的哈士奇。 宁扬叹口气,拍了拍狗哥肩膀:“得了得了,狗哥你这么大年纪就别卖萌了,去吧去吧,准备你的这份大礼去吧。” 这是答应借钱给他了。 周无苟眼一亮,蹭地跳起身,一指房子:“玉儿,你再好好看看,这是大哥送你的礼物!”说罢,仿佛打虎上山一般,哼着调儿就去找房东了。 王小玉坐立不安地看着宁扬:“金兄弟,你说这、这咋办啊。” 宁扬瞟了瞟他,说:“那还不在你自己,真不想要,你就说你看不上,说嫌这房不好。” 王小玉四下看了看,小声道:“可、可我觉得挺好的啊……” 到家太晚 稍迟点发。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065 天津武林的帖子 宁扬给了周无苟两条小黄鱼,一条用来给他凑房款,另一条则算是做些小买卖的本钱。 虽然周无苟坚持写了借据,但在宁扬心里,这钱也没打算往回收。 王小玉最终还是收下了周无苟的礼物:三大二小共五间瓦房的院子。在她的热情要求下,周无苟和宁扬也都住了进去。 花了一天时间帮忙布置房子,次日,一个神情精悍的男子不请自来,陪同的是万博洋。 “这是黑虎拳掌门人张玉泉!”万博洋指着精悍男子介绍道,又对其道:“这便是关外金山找。” 那男子转着脑袋,看了看小院子,葡萄架,香樟树,干净清爽。 “你夺去的那些兵器呢?”张玉泉歪了歪脑袋,问道。 金山找笑道:“落在四海饭店了,挺沉的,我懒得搬来搬去。” 张玉泉面色阴沉的点点头,良久,从嘴角扯出一丝笑来,伸手在怀里一摸,摸出一张请帖,单手递了过去:“明儿,南市下天仙,天津武林同道恭候大驾。这些日子的恩恩怨怨,届时一并解决。若是有胆色去,你便接了这帖,若是不敢,趁早滚出了天津卫。” 大招憋好了? 宁扬哂笑一声,伸手接了那贴,往回一抽,纹丝不动。抬眼看去,那姓张的面露冷笑看着他。 宁扬摇摇头,松开手:“帖我有胆接,架我更有胆打,你想打架随时恭候,想玩儿这些小孩子把戏,那你自己玩儿去。要给给,不给滚蛋。” “你!”张玉泉顿时面目发胀,他三十上下年纪,被一个少年说是小孩把戏,顿时下不来台。 “给你!”他忍住气,将那帖子掷了过去,一甩袖子扭身就走:“明儿台上,张某第一个领教!” “不送!”宁扬伸手接过帖子,高声道。 万博洋没跟张玉泉一块儿走,挤进门缝,直接拉了张竹椅子坐下,面色激动:“金兄弟,我前两天去见了我伯父,把这事儿来龙去脉都说了,你跟天津武行交恶,是因为砸垮了金龙武馆,杨金龙找你麻烦,是因为你拿了九节莲花鞭,你打摸着天,又是为我出头!我伯父撂了话,明日不管如何,我们小龙拳馆一定保你无事!” 宁扬也拉张椅子坐下,把那帖子打开看了看,无非是时间地点,还有些文绉绉的客套话,有个成语还用错了。哑然失笑,拿着帖子在腿上拍着,对万博洋笑道:“保我?这么一来,你们小龙拳馆不是得罪了他们?” “你不知道!”万博洋一摇头:“其实天津武行,对外齐心协力,但平日咱们自己也是打来打去,我伯父自然有自己交好的一群朋友,谈不上得罪了谁。反过来说,你是我们的朋友,若是被人欺压了,那我们也丢脸。” 宁扬听了便点点头:“成,那明日之后,找个时间,领我去拜会拜会令伯父。” “那感情好!”万博洋喜笑颜开,他伯父是小龙拳馆馆主,听他说了宁扬斗摸着天、杨金龙,以及后来几日和人比武的经过,连夸宁扬乃是练武奇才,让他多多交际。 万博洋没坐多久就走了,周无苟慢慢走出来,坐在宁扬对面儿,点上烟,抽了几口,慢慢道:“你师父什么时候到天津?” 宁扬摇头道:“不知道,反正我早拍了电报回去报平安,跟他们说我惹了点事,怕连累人家向阳武馆,就没去。不过明日想必向阳武馆的人也会出现,如果我师父师娘跟他们有联系,他们自然会找我。” 周无苟听了点点头,又道:“自古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小万虽然说他们拳馆会帮咱,但门不熟道不溜的,咱也不能指望人家。明日,我陪你一块儿去。” 宁扬摇头大笑:“那可算了,你这腿脚还没好利索,我怕跑的时候你再连累我,你要再给人绑了,我可没能耐救你。” 周无苟想起那天给人绑柱子上,顿时面红耳赤,大声道:“哼,别说这些屁话,老子这次就是死了,也不会给人逮住。” “得了吧你。”宁扬一哂,伸手点着这院子:“看看这院儿,这房子,房子里的大美妞儿,是不是?多大年纪人了?想不想过点安生日子还?” 周无苟老脸更红,正待说话,宁扬探过身体,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腿,和声道:“狗哥,我们认识日子不长,也算是共患难同生死的交情。我又不是在跟你客气,我的本事你也知道,你放心,安安生生在家等着就好。等我了解了这件事儿,孙禄堂前辈也该到了,到时候咱一块儿去拜会他。” 宁扬语气很诚恳,周无苟和他对了一会眼,叹口气道:“那,你要小心。” 当日无话,宁扬稍微练了练功,很早便回房睡觉去了。 次日一早,宁扬起床,洗漱,慢慢穿好衣服,吃了早饭,拎起装大刀的匣子,又带了烟袋杆,走出巷子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南市,来到了位于两条路岔口处的下天仙。 下天仙初名天仙茶园,在天津有“看好戏到下天仙”之说,下午、晚上,生意最是热闹。 但今日,这家戏院大门口,里里外外,站着的都是面目精悍的汉子。许多路人见了,宁愿绕个大圈子,也不敢打他们身边走。 到了地方,宁扬打眼看了看这些汉子,大都年轻,一个个横眉立目地盯着他。他刀匣竖在座椅上,内行一看便知是兵刃,想来便是来赴会的东北武者了。 宁扬太过年轻,战绩和年龄之间的差距,大到了让人愤然的地步。这些汉子脸上便开始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宁扬浅笑,摸出钱付了,提起刀匣,撩衣,下车,站在路边,在一群汉子的注视里,抬起头看了看“下天仙”三字牌匾,地方没错。 “你就是金山找?”有人大喝,问道。 宁扬伸手摸出请帖,递了给他,那人不接,往前逼了一步。 “你就是金山找?”他再次问道,声音更大。 宁扬及时竖起请帖,挡住喷溅的吐沫星子。 有些人低低发出笑声。 “妈的!”那人大概是觉得出了丑,伸手往宁扬肩膀上推去:“我他妈跟你……” 宁扬肩膀微晃,躲开对方一推,腿如一条灵活的大蟒,从两人身体之间钻将上来,嘭地蹬在对方下巴上,将那人踢得原地蹿起二尺高,直接晕倒下去,满口流血。 “他妈的!”许多人大骂着涌上来,一个个掳袖揎拳,满面怒气。 宁扬腿都没放下来,单腿立地,啪啪啪啪连踢四脚,脚尖、脚背、脚底、脚跟,快逾电闪,招招不同,四个人闷哼后退,他腰一发力,那腿哗地向后扫了个半圆,周围一圈人都被逼开。 众人又羞又怒,欲待再上,宁扬将手中帖子一句,高声道:“天津武林的规矩,是下了帖子请我,还得我自己打进去吗?” 0066 三手 “住手!” 一个彪形大汉从大门走出,大声喝道。 这大汉似乎颇有威信,外面这些跃跃欲试的年轻汉子一见此人,纷纷垂手退下。 大汉虎目扫视一圈,冲着宁扬拱了拱手:“这位小兄弟,倒是我们失了待客之礼,请!” 宁扬一笑,昂首阔步,随他进了下天仙。 这下天仙大抵是个茶园的布局,数十张八仙桌,此时大多已坐满了人,都是天津武林中说得上话的人物,这些人交头接耳,人声鼎沸,宁扬一亮相,顿时安静下来,目光或是敌意、或是好奇,纷纷看向宁扬。 宁扬目光扫了一圈,放下皮匣,抱拳道:“在下金山找,见过天津武林诸位同道。” 有些人还了一礼,但大多数人无动于衷,乃至摆出副倨傲神情,挑衅地看着宁扬。 引他进门那大汉道:“你今日是客,请去主桌就座吧。” 宁扬道声好,提起皮匣,大步走到了最前面一张大圆桌前,寻了张空位,便待坐下。 大桌上已坐了十二三人,装扮各异,大都显得神完气足,宁扬冲众人微笑点头,拉开椅子坐下。 “这张桌子上,这么多年了,坐过龙坐过虎,倒是第一次坐个孩子,嗐,不成样。” 一个鹤发鸡皮的老者缓缓开口,他声音干涩嘶哑,就像很久没说过话一般。 宁扬看了他一眼,见此人剃光了前额,后面稀疏的头发编成细溜溜一条辫子,长袍马褂,一副遗老遗少的打扮,心中顿时无甚好感,撇撇嘴道:“岂不闻,后生可畏。” “嚯!好大口气!”白辫子老头眼皮一翻,叹息着摇头道:“尊老都不懂了,可见人心不古,妖孽横生。小子,初出茅庐锋芒正盛,可以理解,但记住老朽一句话,别太狂!” 宁扬笑得很文雅,眨眨眼,看着老头道:“您都说您是老朽了,这些腐朽之言,我就不用记着了吧?” 旁边几个人一低头,竟是笑了出来。 老头儿气得眼睛如癞蛤蟆般瞪地溜圆,足足几次呼吸的功夫,似乎才反应过来,浑身都颤抖着,指着戏台,大喊道:“刘三手,去,给我教训这小子!” “唷,老祖爷您息怒。”旁边桌上站起个大汉来,看年纪四十来岁,生得肩宽腰窄、手长脚大,一张阔口,留着络腮胡子,开口声若洪钟:“不就是个张狂少年吗,不值得您老动怒,您看着便是——” 说罢走到戏台前,轻轻一抬脚,半人来高的戏台,他已蹿了上去,四下一拱手,宏声道:“诸位师傅都看见了,这姓金的小子惹恼了我家老祖爷,兄弟不得不占个先,不当之处,诸位师傅海涵、海涵。” 底下人便乱哄哄冲抬手拱手还礼,有的叫道:“刘师傅哪里话,我们正要见识三手神拳的威风。” 刘三手笑着点点头,扭过脸,居高临下对宁扬道:“金山找是吧?按理,今天轮不到我来主持,但既然我上了台,就越俎代庖一回。我问你,你来天津十多日,先后招惹了金龙武馆、八虎拳馆、兴华拳馆……一共七家的人,没错吧?” 底下人群很多人都站起身,怒瞪着宁扬。 宁扬喝了一口茶,笑吟吟道:“我倒没记是哪几家,反正差不多吧。” “好!敢作敢当,算是条汉子!”刘三手翘翘拇指头,话风一转:“不过,没规矩不成方圆,天津武林的面子,也不能你想踩就踩。所以今天特意邀你来此一叙,一者,让我天津同道的朋友见识见识你这位少年英雄,二者,前沿后话,文谈武讲,也不妨在大家面前论个明白。” “文谈武讲?”宁扬含笑站起身:“有点意思,倒请问,何谓文谈,何谓武讲呢?” 刘三手摆摆手:“文谈先不说了,你恶了我家老祖爷,直接说武的吧。也很简单,看不惯你行径的,自会上台与你讨教,你或者亲自出手,或者由你朋友兄弟出战,总之打地这里大伙儿鸦雀无声,那被你踩了的面子,便算我们活该,以后这天津卫,横任你横,纵任你纵!若是你做不到,也不难为你,就在台上给大家磕上三个响头,请你来从哪儿来,去往哪儿去,以后天下虽大,天津卫这三个字就请你绕着些!” “懂了,车轮战嘛。打输我滚蛋,打赢你们任我狠,嗯,不算公平,倒也磊落,我试试吧。”宁扬想了想,一口答应下来,微微扬了扬下巴:“你老祖爷既然点了你名字,第一场就是你了?” 刘三手哈哈一笑,浓眉一扬,霸气外露:“也可能是最后一场!” “先不忙!”宁扬摆摆手:“话我还是要多问两句:第一句是怎么打,第二句是,死伤算谁的?” 刘三手没说话,主桌上一个女人忽然开口道:“打就随你,车轮战嘛,我们人多占了便宜,自然由你划下道,咱们来接!你说比拳脚,有人上去接你的拳脚,你说比兵器,有人上去接你的兵器,但有接不下来的,便算咱们输了。至于死伤,呵呵,这个台,既然上了便各安天命,是死是伤,各凭本事。” 宁扬扭头看去,却见这女子不过二十七八年纪,这主桌上除了他本人之外,就属这女的年轻了,长得也还不错,剑眉大眼,樱唇点朱,就是皮肤微黑。 他笑道:“倒是简单明了。”说着指了指刘三手:“但我还没划下道呢,他怎么就上去了?” 刘三手抱着胳膊道:“拳脚、兵刃、暗器,随你划下什么道儿,我都接下了!” 宁扬点点头:“明白了。” 拎起刀匣,到了戏台旁,将刀匣立在戏台边,伸手拖下大衣来,搭在匣子上,由解下腰间九节莲花鞭,放在大衣上,最后取了帽子放在最上面,做了几个伸展动作,拉开了筋骨,蹭地跳上戏台,冲着那刘三手抱了抱拳:“戳脚翻子拳,金山找!” 不管别人表面上什么态度,但见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单刀赴会,无论是门外的“杀威棍”,还是席上的找事叫板,明刀暗箭,都被宁扬有条不紊地接了下来,这番做派,大多数有点眼力的人,其实都没丝毫小觑之心。 因此那刘三手这会儿也无甚倨傲之色,抱拳沉声道:“八极门,刘山守,山川河流之山,守将之守,同道朋友因我出手快,说我比旁人多了只手,因此又叫我刘三手!” “多承指点,请!” “请!” 一个请字出口,刘三手手一晃,啪地一拳打向金山找面门,果然速度极快! 0067 戳脚对八极 刘三手出拳打来,宁扬横小臂往上架,想要将对方这一拳向上架开,再攻对方空出的中门,不料二臂相交,宁扬刚一发力,刘三手忽然变拳为爪,肩膀一抖,抓着宁扬小臂往下按去。 他正值壮年,身雄力大,这般一按,宁扬力道顿溃,小臂直被按到胸口顶着,刘三手一声低喝,右手拳直袭面门! 老话说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二人交手才一招,宁扬便失了先机,心中警兆大作,知道碰上了真正了得的人物! 眼见对方拳来如风,他连忙一掌往上打去,按他计算,这一掌应该托住对方拳头,进而化解攻击,但拳掌相交,对方拳头蓦然往回一收,他一掌推了空,心中大惊,却见对方拳头一收即发,再次击他面门。 这一下再也避之不过,仓促间猛地一记头槌,却是要用额骨硬抗此击! 概因对方变招迅速,尤其是第二拳一缩一进,发力短促刚猛,当真如凭空生出了第三只手一般,若被他击中面门,鼻梁只怕当场打断,这一战便是输定了。 刘三手这拳砰一下正中宁扬脑门,宁扬靠着头槌的力道,抵消了对方部分力道,但还是被打得脑袋里嗡地一下,满眼金星,身不由己往后跌开数步。 二人交手如风,说来固然繁琐,但在现场不过是一瞬间之事,底下天津众人眼见双方一交手宁扬便被打退,无不感到威风大涨,震天价叫起好来。 先前和宁扬对喷那辫子老头儿也是洋洋得意,扭头对身边人道:“三手在这天津也算数一数二的了,这关外小子想跟他过招,至少再练十年!” 旁边人自然顺杆儿爬,大拇指一翘:“那还不是您老精明!借着这小子顶撞,直接点了刘三手的将!给这小子来个宰牛刀杀鸡!” 老头儿乐得哈哈大笑。 台下满是快活的空气,台上却是紧张的一笔!八极拳有“打人如亲嘴”之说,招式一发,则如江河澎湃,一发不可收拾。一拳打退宁扬,刘三手一蹬地,追身而至,双拳起落,呼喝连声,顷刻间打出去七八拳。 宁扬还没醒过神呐,只得竖起小臂左右护住脑袋,就跟拳击手似的,左摇右摆,能躲的尽量躲开,躲不开的用胳膊硬抗,刘三手这一串乱拳,被他避开大半,还有两三拳都打在了小臂上,虽是疼痛难忍,好歹没丧失战斗力。 刘三手心中也是暗惊:这小子还练过西洋拳?这种躲法分明便是西洋拳手的路子!他抬腿一个低踹,正蹬在宁扬迎门骨上,宁扬闷哼一声,右腿被他踢得往后撤步,刘三手正待再补一记低扫,宁扬却忽然转移重心,被他踢开那腿一踏地,身形顺势往后一动,紧接着就是转身出腿。 刘三手不料对方竟然在自己的攻势中踢出一记后蹬腿,低扫刚落空,对方一腿已蹬在他小腹上,这一脚力道沉猛,将他蹬的连连后退。 台下喝彩声、鼓掌声顿时一滞。 台上,宁扬揉胳膊、晃脑袋,刘三手也不由自主地苦着脸,揉了揉小肚子。 宁扬吐出口长气,感觉那晕劲儿总算过去了些,抖了抖小腿,冲刘三手点点头:“好快的拳头!不枉你叫做刘三手,佩服!” 刘三手也笑了笑:“你也不错,我在你这般年龄,两个我也未必能赢你。” 宁扬盯着他肚子:“那你还能打吗?” 刘三手将肚子一拍:“我只怕你挨不住了!” 宁扬哈哈一笑,双拳一探,大弓箭步,拉出个拳架来。 刘三手也大笑一声,几步抢上前,上拳下腿同时袭来,宁扬也不示弱,挥拳踢腿迎去,这一次宁扬心里憋着口恶气,跟他以快打快,硬打硬架,台下只见上面二人拳脚如风,拳脚击打在肉体上闷声不断响起,但那二人却都是一步不退,顷刻间便对攻了二三十招。 不得不说的是,单以二人各自的拳法论,八极拳的技巧性尚在戳脚翻子拳之上,头、肩、肘、手、尾、胯、膝、足八处皆能攻敌,跺脚发力的技巧更是堪称一绝。以对各自拳法的掌握论,刘三手苦练八极三十年,对自身拳法的浸淫程度,亦在宁扬之上。 但二人这一番恶战,除了开始被打了个冷不防,后来全力以赴的宁扬虽然隐隐处于下风,但场面上却是并不逊色太多。戳脚翻子拳和八极拳都是以刚猛见长的功夫,也是同样的攻强于守,刘三手若是能打中宁扬五拳,宁扬也能还个三四拳回去。 惊人的是,刘三手渐渐发现,宁扬在恶斗中,飞快地熟悉着他的拳路,甚至在某些招数的发力上,有明显的学习借鉴倾向,自己被打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这让刘三手不由越斗越是惊心:真不知这小子是谁调教出来的,如此天资,当真是骇人听闻。 斗到五十招上,两人都已是鼻青脸肿,宁扬相对来说更惨些,但是开始生出惧意的,却是刘三手! 刘三手察觉到,自己的拳脚已经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他年轻时也算是难得的大才,二十五岁就名震北地,打出了三手之名,但三十岁后,生活渐渐富足,习武自然不如少年时勤谨,且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 时下武林之中,其实有不少人都抽大烟,刘三手本来觉得也没什么,就算跟人过招,往往也是三拳两脚之间,但今日这场恶斗,却让他真正意识到了大烟对他身体的戕害,那就是大大不如昔日的体力、耐力。 宁扬也看出了这一点。 刘三手一记贴山靠,宁扬双臂交叉,硬封上去,心中本已做好了再被撞退几步的准备,但这一次双方一碰,宁扬纹丝未动,反而是刘三手退了一步! 宁扬心中一震,双眼顿时精光大放,盯着刘三手,嘿嘿一声狞笑。 他一记回身腿避开刘三手,双眼紧盯对方,低声道:“刘三手,是你下去,还是我打你下去?” 刘三手怒视着宁扬,良久,眼神中的戾气渐渐散去,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低声道:“小兄弟,多谢了。” 随后猛地往外跳开一步,大叫道:“不打了!” 底下顿时大哗,有人忍不住高声叫道:“刘师傅,这是什么缘故?” 刘三手哈哈哈大笑几声,摇头道:“缘故?缘故就是我快没劲儿了,再一个缘故,我刘三手也算成名人物,五十招拿不下一个十几岁孩子,要我再打五十招,我却没那个脸呀!罢了——” 他扭头对宁扬道:“也难怪你这么狂,十几岁能把功夫练成这样,也算有你的了!罢了,人不轻狂枉少年!不过,我天津武林藏龙卧虎,强似我的大有人在,小子,我倒想看看你能在台上站多久!” 宁扬笑了笑,抱拳朗声道:“八极拳刚烈无双,今日一战,小子获益良多,刘前辈,多承指教!” 他这番话说完,面子算是给足了。刘三手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多说话,点点头,跳下戏台去了。 宁扬擦去嘴角血迹,喘匀了气,重新立定,眼神往台下一扫:“还有哪位想要来指教指教?” “我来会会你这狂妄小子!”话音方落,便有一个粗嗓门大声接口! 0068 戳脚震天津 一个矮墩墩的汉子站起身,似乎怕有人跟他抢似的,大步冲向戏台。 底下人神情各异,也有鼓劲叫好的,也有不屑摇头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宁扬跟刘三手这一战,充其量算是惨胜,杀敌一千自损九百九那种,这会儿上台的,那是明摆着要捡便宜了。 矮汉身手倒是利落,蹭地一下跃上台,眉毛一挑,大拇指指着自己鼻子:“阴阳掌,吕谦!”说罢双掌一翻,两个掌心一黑一白,观感倒是有些不凡。 他这掌心一亮,宁扬微吃一惊,暗自慎重起来。不为别的,就他师父常光宝那般武艺,也最多手上老茧厚实些,没见过这种玄幻风格的。 那矮汉大叫一声,冲上两步挥掌就打,掌势果然颇是凶恶。 宁扬怕他掌力特异,不敢硬接,身形扭动,仗着步伐,一连让过他几掌,心中不由疑惑:这厮一掌一掌力道倒不小,但浑身到处都是破绽,难不成是故意露的不成? 又斗两招,那吕谦越发昂扬,口中大喊大叫,但鼻息却是更加粗重了。 宁扬观察半天,试探着打了一拳,正中吕谦肋下,疼的他哎哟一声,跳开两步,随即挥掌又打! 宁扬有了数了,自己居然被这种人唬住,心中微恼,双臂齐出,隔开对方手掌,右腿起处,啪啪啪一连三腿,接连踢中对方小腹、胸口、面门。 那吕谦连声惨叫,噗通一下仰倒在地,挣扎着正欲爬起,宁扬赶上一脚,直接将他踢下台去。 “这台子好滑,怎么这么滑……”吕谦一边龇牙咧嘴地大叫,一边费劲地往起爬。两个年轻人大概是他徒弟,忙不迭冲出来扶他。 “阴阳手?哼。”宁扬摇头冷笑,不必验证他已认定,那家伙一黑一白的掌心,绝对是搞了什么鬼的缘故。 不屑多加理会,宁扬冲台下抱抱拳:“还有哪位师傅要来赐教?” 底下人窃窃私语,过了一会儿,有个极胖的大汉,笑眉笑眼起身,四下一抱拳:“诸位师父不上,这一阵就归我老马了啊?” 周围人纷纷叫好鼓励,胖汉走到戏台旁,拾阶而上,打量了一眼宁扬:“歇歇?” 宁扬摇头:“好意心领,还不算累。” 胖汉赞道:“年纪不大,倒是条硬汉!”说罢一抱拳:“在下马跃波,罗汉拳传人,特来领教!” 宁扬道声“请!”拉开拳架,那马跃波也同样拉个架势,低吼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咚咚两拳当胸打开,宁扬双拳一分,拆开来拳,抬腿就踢。 马跃波体型肥胖,但灵活性确实不差,见宁扬踢来,他提膝一挡,随即弹腿反踢。顷刻间,二人四条腿起落如风,噼里啪啦各自踢出十几脚,竟是平分秋色! “好腿法!”宁扬好胜心大起,赞了一声,双腿顿时更加迅猛,戳脚中的各种腿法淋漓尽致施展出来。 那马跃波先还能应付,但时间一长,渐渐有些应接不暇。他毕竟肥胖,腿若要抬得高点,便要侧身出腿,不然大肚子先自压住了自家腿脚。这般一来顿时不敌,只得将两条胳膊也运用起来,手脚齐动,将将抵住了宁扬两条此起彼落的长腿。 宁扬斗得兴起,清啸一声,忽地施展出一路“九枝子腿”来,此乃戳脚最为传统的一套腿法,双手不动,全凭脚法攻敌,一步一脚,一共九路,环环相套,连环出击,九路腿法皆可随意组合,一旦使出,便如长江大河一般滔滔不绝,又称为“九路连环鸳鸯脚”,乃是戳脚中一等一的利害功夫! 这路腿法使出,底下许多长于腿法的练家子都是一惊,许多人都站起身观看,但见台上宁扬腿影翻腾,围着马跃波转个不休,各种精妙脚法从四面八方袭来,马跃波强自抵挡了几招,背心、大腿连中两脚,大叫道:“住手、住手!” 宁扬一腿正待踢出,听他叫住手,强行将腿去势扭转,整个人平展展跃在空中,唰地一个旋子,远远落在一边。 马跃波胖脸上神色变幻,良久叹出口气:“一代江湖一代人,小子,你这腿法,当真了不得!是我马胖子输了。”说着抱了抱拳,扭头便下了台。 他当中认输,倒也磊落,宁扬冲着他家背影抱了抱拳,原地往台上一坐,开始慢慢调匀呼吸。 他使这路腿法,自己消耗也是不小,加上连战三人,已微微有力竭之感。 底下人你看我我看你,这个说:“王师傅,这小子功夫不赖,须是你老兄上台,方能治得住他。”那个道:“说的是!可是不凑巧,老夫痔疮恰好犯了,不如张师傅上场,为我天津同道挣份面子回来。” 如此这般,一个个你推我让,不肯上台。 这时被刘三手尊为老祖爷的白辫子老头儿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颤巍巍站起身,嘶哑的声音叫道:“怎么着?小败几场,竟是没人敢上了?我们天津武林的诸位师傅,了不起啊你们!” 他骂骂咧咧的,忽然一脚踢开椅子,抬步便往戏台去:“既然没人上,我这般老骨头,也只好亲自去会一会这小犊子,省得被人笑我们天津武林无人!” 他快九十岁的人了,这中话一出口,底下但凡有点名声的,都没法不站起来了。 顿时一二十条汉子哗啦一下,齐刷刷站起,一个留着长须的汉子无奈地抚着美髯,苦笑道:“老祖爷这番话说得!这面子是我们每个人的面子,我等岂敢不尽心?也罢,这一阵我来接!” 长须汉子说罢,又对众人道:“哎,本想躲个懒,不料老祖爷不给啊。”众人听了都笑,那汉子大模大样,抚着长须,上了戏台。 宁扬缓缓起身,道:“这一阵,我要斗兵刃!”说着走到戏台边,一弯腰,取了刀匣,抽出他的银背斩马刀。 不料他一提刀,底下众人忽然齐声大笑,笑得宁扬心中一愣,心想他们笑什么?这是底下有人起哄道:“小子,你要是跟他比拳脚,还有一线生机,可要是动了刀,那可不正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他这话一说,底下人笑得更厉害了。 宁扬皱皱眉,看向那长须汉子,长须汉子冲他笑道:“在下关战,练得家传刀法。小子,云长公乃是我的祖宗!” 宁扬听了心中微惊,这时台下有好事的齐声叫道:“小的们,把那青龙偃月刀,去给关二爷抬上来!” 0069 戳脚震天津(2) “关二爷?” 宁扬听得好笑,果然见几个人,扛着一柄大关刀,嗨哟嗨哟地上了戏台,看几人模样,那刀的分量倒着实不轻。 关战单手将刀提起,轻飘飘舞了个刀花,倒提大刀立在台上,底下喝彩连天,扛刀的几人连忙下了台。 宁扬凝目望去,见那大刀枣红色的长柄,鸭蛋粗细,长度约在一米六、七,顶端缠着一条金龙,龙口中探出大刀,冷艳艳一泓青光,长度也有六七十公分,整条大刀连头带尾,长度不下二米二。 关战道:“关某这口刀,重四十六斤,锋芒之力,能破三层铁甲!小子,刀剑无情,你须得小心了!” 宁扬吸了口气,点头道:“我这柄刀没你长、没你重,但是一样能放血杀人。关前辈,你也不可大意!” 关战呵呵一笑,双眼一睁,喝道:“看刀罢!”呜地一声,他单手运刀,那刀自下而上掠起,宁扬挥刀砍去,当的一声,双刃交击,关战借这力道退开一步,顺势大转身,那刀呼地一下,奔虎狂蛟般横斩而去。 宁扬双手握刀,斩马刀一竖,当的一声挡住来刀,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堂堂堂连退三步,关战大笑一声,拧腰垫步,大刀再次劈来。 长柄刀算是真正的重兵器了,运使之际,每每需要借助惯性,若论灵活性,自然有些欠缺,但是一旦被他舞了起来,那便是一刀纵似一刀,刀势如山崩海啸,再难抵御。 宁扬这柄银背斩马刀重十二斤,其实也能算作重兵器。要知寻常长剑、单刀,不过一两斤、两三斤。但他斩马刀与关刀一比,无论长度、分量都逊色不少,被他一连几刀,劈得连连退步,心知不可力敌,一声低啸,忽然往关战身边抢去,却是要避开对方长兵器的优势,近身搏杀。 关战一生苦练偃月刀,对于这门兵刃的优势劣势可谓了如指掌,一见宁扬改变打法,立时窥破其目的,他低笑一声,大刀舞动更急,同时脚下步伐快速移动,始终控制着与宁扬之间的距离。 二人又战了七八合,宁扬渐渐有些焦躁起来。 按理来说,对手兵器沉重,并不利于久战。但宁扬之前打了车轮战,体力消耗极大,若是当真久战,只怕反而是宁扬先难支撑。 “关战这刀法,当真是不得了!”台下,重新落座的白辫子老头儿低声赞叹:“他这刀已到了举重若轻的境界,距离控制地也好,你们看,每一步进、每一步退,都跟尺子量出来似的,那小子只有挨劈的份儿,想要还手都难!看来呀,咱天津武林,也就是他和三手撑门立户了!” 老头儿说地得意,浑没注意到台上局势又变! 关战正劈得开心,忽然宁扬往后一跃,关战还以为他要投子认负呢,手下大刀不由稍稍慢了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关战大刀放慢的一瞬间,唰地一声响,银背斩马刀激射而来。 “他这是要疯?” 关战吃了一惊,一边挥刀挡向斩马刀,一边想到。 武者相斗,掷出兵器的奇招虽不算罕见,但大多也是临危拼命才使,因为一旦未能击伤对手,便等于白白失了兵器,如何再同人争竞? 再者,掷出兵器虽是突如其来,但对方亦有兵刃在手,兵刃为手足之延伸,轻轻一挡别足以自保,而对手却要失去趁手兵刃,此消彼长之下,那结果也不必多问了。 但是关战这一刀方挥出,忽闻台下众人齐齐惊声大呼,关战心中一凛,却见被宁扬“掷”来的斩马刀,嗖地一下,竟是倒飞了回去,他手中大刀一下斩了个空! “不好!” 关战一惊,虽还没想明白掷出手的武器是如何飞回去的,但却已本能地意识到危机的降临! 果然,但见银光一闪,那倒飞回去的战马刀再次飙射而来! 关战招架不及,仓促间飞起一脚踢去,将斩马刀踢得高高跳起,但自家小腿被那刀锋带过,却也留下一道不浅的伤口。 这时银光一亮,那大刀再次飞了回去。 只是这一次,关战却是瞪大了眼看得清清楚楚,斩马刀的刀柄上,死死咬住一枚铁铸的荷花骨朵儿! 而那铁骨朵背后,却是长长一道铁链。铁链上除了宁扬手握处的两节鞭身外,其余几节都长满了密密的小刺——正是宁扬夺自大耍儿摸着天的兵刃,九节莲花鞭! 这鞭头的铁骨朵儿,能开能合,合为锤,开为刃,又能锁夺兵刃,落在他手中这段日子,早被他玩儿明白了! 之前被关战长刀打压,他几番抢入不得,心中不由忿怒:不就是仗着长吗?且看看谁兵器最长! 顺手用铁骨朵儿“咬”住刀首,甩手掷出刀去——九节鞭加斩马刀,长度却又远远超过了关战的偃月刀! 关战又惊又怒,大吼一声,挥刀便攻,宁扬单手提刀相应,左手攥着九节莲花鞭,铁骨朵兀自咬在刀首处,往往挡个两刀,便甩出斩马刀来反击,二人乱哄哄战了十余招,关战只觉渐渐不支。 却是他小腿上那道伤口,流血不绝,随着他的步伐变幻,斑斑点点落得满台都是,失血之下,不由渐渐头晕。 而宁扬抖擞精神,却是越战越勇,那“鞭刀”之术施展起来,一开始尚且有些窒碍,但越往后越是娴熟,在“呜呜”怪响声中,越发凌厉诡异,关战有一招实在避之不及,只得一扭身跳下台去。 既然是上台比武,那下台自然便是输了。 宁扬汗透重衣,喘吁吁地抱拳道:“关前辈果然刀术惊人,我不得不用些无赖伎俩蒙混过关,尚请勿怪。” 关战脸色难看,却摇头道:“赢了便是赢了,哪有无不无赖之说。你小子这般说话,是担心我关某输不起吗?” 说罢将大刀一掷,当啷一声大响,关战大声道:“你年纪不大,本事倒是高明,尤其是临机变招,更显天资非凡。关战这一场,是我输了!” 说罢回到了自己座位,自有亲信的弟子拥来,为他料理伤口。 关战也输了,但底下的天津群雄反而鼓动起来,你看我我看你,一副各怀鬼胎模样——毕竟宁扬累得那模样,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诸位,这小子武功果然高明,这一场就有我连云月接下吧!”反应最快的已经一口喊出。 “唷,看来我这徒弟还挺受列位喜欢呀!不过也别紧着他一个人,也来跟我玩玩儿吧!” 正闹之间,忽然自门口,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道。 0070 戳脚震天津(3) 宁扬身躯一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四十余岁的黑脸汉子,背着个包袱,手上提着一个皮匣,昂首阔步,走进大厅。 那黑脸汉子身边还跟着个三十余岁的少妇,杏眼桃腮,柳眉琼鼻,背着个小包袱,手中提了柄剑,妩媚之中,不失英气。 这二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在身侧还有个引路的,在场众人倒是大都认识,乃是向阳武馆馆主梅微冷的二徒弟。 “师父、师娘!” 宁扬大喜,从戏台上一跃而下,落地时腿脚一软,险些摔倒,那黑脸汉子陡然加速,伸臂扶住了他。 “金子,你没事儿吧?”她一眼看见宁扬嘴角的血迹,还有脸上的青肿,心疼之下,顿时大怒,柳眉一立,恨声道:“好呀,好呀!久闻天津卫高手如云,果不其然,把一个半大孩子打成这样……光宝!你怎么说?” 常光宝自以为是个严师,其实对金山找以及其他几个徒弟,同样是惯地不行,见自己徒弟一身伤损,孤零零站在台上,底下人争先恐后想上去捡便宜,早已怒极,如今听老婆一讲,当即笑道:“那还有什么说的?教不严、师之惰!我这徒弟不争气,惹恼了天津的英雄好汉,认打认罚,可不都须由我这做师父的承担?” 他将宁扬交给妻子扶住,自己利索地打开刀匣,唰地抽出金背斩山刀,一垫脚,蹭地跃出一张多远,轻轻巧巧跳上了台,冷电般的目光四下一扫,道:“在下常光宝,今日刚从奉天赶来,看这模样,我这劣徒似乎是闯了大祸。我刚说了,教不严、师之惰!我为他师长,不得不替他承担一二!诸位英雄好汉,请上台赐教吧!” 底下哗地一下,顿时炸了锅。 好些人都觉得有些面目无光——不管是非曲直,他们天津群豪摆下这么大阵势,对付个十多岁的少年,怎么都显得有以众欺寡、以大欺小之嫌。 本来还没什么,但现在人家师门长辈赶了来,夹枪带棍地来上几句,凡是要面子的,谁还受得了? 当即就有人道:“我说什么来着?我说这姓金的小子功夫虽不错,毕竟辈分在那儿,请过来盘盘道,问清楚前因后果再说。你们倒好,嚷嚷着摆下连环擂,现在人家家大人来了,丢不丢人?” 宁扬看过去,见说话的是个白脸的瘦汉,相貌形容,和万博良有些相似,心知这必是万博良的伯父、小龙拳馆的馆主了。 他这话一说,不少人都点头,但也有不忿的,嚷嚷道:“万师傅,你胳膊肘这是要往外拐?姓金的小子夺了金龙武馆的莲花鞭在先,杨师傅去讨要,反被他下了兵器,这且不说,随后三天连续六位师傅上门说理,都被他下了兵器,连续七家武馆被扫了面子,我等再置之不理,天津武林面子何存?” 一个身材高瘦、穿长衫的老者闻言冷笑:“呵呵,金小子一不曾上门踢馆,二不曾惹是生非,他那莲花鞭,是从摸着天手上夺来的,杨金龙若是想要,按规矩当摆下酒席,请人居中说和,交代清楚来龙去脉,再问人家讨取,他杨金龙倒好,先是把人行礼翻个底朝天,还打了人家同伴,金小子若不揍他,枉为练武之人。你若说面子,我倒是觉得杨金龙这番行径,才真正丢了大伙儿的面子呢。” 武红杏低声在宁扬耳边道:“这便是梅微冷你梅爷爷,我和你师父原本没这么快来,是他发来电报,说你创出了祸事,催我们来给你压阵,趁势打响你师父的名头!” 宁扬点点头,又听人群中有人叫道:“向杨梅,你还是不是自己人?不必论是非曲直,现在外人的脚可都踩我们脸上来了,还说这个有意思吗?人家叫板的可还在台上站着呢,我们在这儿内讧?” 梅微冷仰天打个哈哈,道:“唷,刘师傅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台上这位,我姓梅的倒也识得,他是奉天常家拳馆的馆主,姓常名光宝,在关外有个名号,叫做金刀大侠!刘师傅也以刀法见长,既然觉得人家踩了你脸,何不上去讨教讨教?” 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金刀大侠这四个字一出,场中众人,无不脸色一变。 常光宝当年一人一刀,杀灭悍匪数十人,这是刀尖沾血刻下的名头,实打实的响当当,这些天津的武林人士,也多有耳闻,自不敢等闲待之。 那刘师傅和杨金龙乃是好友,早就为朋友出过头,去找过宁扬麻烦了,他随身单刀,至今大约还挂在四海饭店绳子上呢,连徒弟都打不过,如何再敢去人家师父那儿触霉头?当即来了个识时务者为俊杰,将牙一咬,再不吭声。 但名声这东西,本来便是双刃剑。慑服宵小是不假,也有些有本领的,专要踩着人家名声上位。辛辛苦苦学武图什么呀?对很多人而言,不就是图个人前显圣、鳌里夺尊吗? 刘师傅默默无语之际,早有人一声大喝:“梅老师傅这话说得没法听!金刀大侠名气再大,也是在关外,若要到这天津卫显圣,还得问过我等天津群豪!” 说话间那人啪地扔出一张椅子,自己也随之跃起,在那椅子上一踩,再次跃起,落在戏台之上。 这一手轻功十分了得,而且他口口声声维护天津武林尊严,当即赢得了个满堂彩:“张师傅,好样的!” 宁扬看去,却是认识的——黑虎拳掌门人张玉泉,自己的帖子就是此人亲自送的! 这张玉泉三十上下,中等身材,但是一身精悍之气,看着就不似弱者。 他大喇喇冲常光宝一抱拳,歪着脑袋道:“常师傅,令高徒本事是厉害的,脾气也是桀骜。明人不说暗话,昨天张某被令徒刺了几句,今日是打算上台教训他的!可惜被别人抢了先,张某不愿玩儿车轮战,因此惆怅的很,你现身就再好不过,徒弟的债,就劳烦你这做师父的一偿吧!” 常光宝上下打量了这汉子两眼,轻轻一抖手臂,那金背斩马刀发出嗡地一声震鸣。他似笑非笑道:“天津武行的规矩我也知道一二,人随你们上,道凭咱们划,常某今日心中有些杀气,懒得跟人比拳脚!若是上台,就是兵器,生死,勿论!” 张玉泉哈哈一笑,也是狂态毕露:“金刀大侠名声响亮,我张玉泉的黑虎双刀,正要借阁下的性命,扬一扬名!” 说罢将手一拍,自有他徒弟小跑着,抱着一个长条布包上了戏台。张玉泉接过布包一抖,露出里面两柄黑漆漆的虎刀来! 0071 戳脚震天津(4) 满清有虎头营,营中军士右手持刀,左手持虎头盾,那刀刃长三尺,刀柄微微反曲,背厚刃薄,可透重甲,军中称为虎刀。 张玉泉手持双刀,左手刀竖在胸前,右手刀横举头顶,大喝道:“来!” 常光宝“哈”地一声,大步踏前,双手握定斩马刀当头就劈,张玉泉右手刀往上架,左手刀便欲当胸刺去。 却不料常光宝这一刀运足了气力,乃是个有去无回之势,双刀一交,张玉泉顿觉不对,只觉那斩马刀似泰山般沉,自己右手刀被他直压下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张玉泉大叫一声,急忙盘腿屈膝,左手刀也架上去,双刀叠成十字,扭头缩颈,这才勉勉强强架住常光宝的大刀! 常光宝存心立威,吐气开声,当当当连劈两刀,劈得张玉泉几乎委顿于地,脑袋拼命扭开,双刀架在肩膀上,刀锋把自己肩膀都割破了,两柄虎刀也破烂不堪。 眼见常光宝还要再劈,张玉泉不由肝胆俱裂,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奋力往旁边一滚,顺着戏台滚落在地,摔地四仰八叉。 轰地一下,台下的天津高手们都惊得立了起来! 张玉泉的武艺,可远非杨金龙之流所堪比较!他拳法凶猛、刀法凌厉,在天津武林中,乃是数得着的高手,比之刘三手、关战之流,也不过略逊一线,真要拼命,胜负还在两可之间! 可是与常光宝一战,常光宝只出了三刀,便劈得他屁滚尿流地逃下了台,这可太出乎众人意外了。 之前张玉泉还嚷嚷着,说要借人家性命,扬一扬自家黑虎双刀的名头,话犹在耳,便已是刀毁名丧,瘫在地下,连起身都起不得。 常光宝居高临下看了一眼,摇摇头,不再理会张玉泉,转对众人道:“还有哪位好汉,欲登台赐教的,便请上来吧!” 底下人你看我、我看你,有的说:“某师父,要不你上去教训教训他,总不能让个老坦儿,折了大伙儿的威风。”那个就回:“我本要上去的,奈何昨天去怡红楼,不小心扭伤了腰!我看这一仗只能靠你老兄了。” 吵吵嚷嚷,届时此类言语。 辈分最高的白辫子老头儿瞪着眼,气鼓鼓立在那儿,这会儿他也不说他老人家要上去打的话了,只是对旁边一个留八字胡的老汉道:“战魁,你若是不让小韩出手,我看便只有你亲自上了!我知你与人为善,但天津武林同气连枝,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栽了这面子!” 这老汉六十上下年级,面容沉肃威严,闻言先不吭声,只用手指点着桌子,似是在想什么。 他身边坐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小平台,着长衫,闻言笑着对老汉道:“张师,若不然,我便出手会会这位金刀大侠?” 那老汉姓张名战魁,乃是天津武林泰山北斗一般人物。如果说白辫子老头儿被人尊称一声老祖爷,靠的是一大把的年龄和极高的辈分,这张战魁所凭借的,则是自身惊人的艺业。 此人习形意、八卦,武道高深,堪称宗师,尤其善于授徒,他身边坐着的中年人,便曾从其学了几年拳法,只是这人性情独特,有一番为国为民的心肠,平素和武行里这些人走的并不近,声望上尚不如刘三手等人。 但坐在主桌这些大佬们都知道,此人虽然低调,其实天赋惊人,三十余岁便成宗师,如果单纯以战力而论,整个天津武林,堪称无出其右。 张战魁看了弟子一眼,沉吟道:“唉,其实这件事,原本是我们天津武林办的冒失。而且这位常先生武艺很高明,你若是上了,未必能留住手,再伤了他,那便不美了……” 他这话声音本不大,但主桌与戏台靠的很近,常光宝也是耳聪目明之辈,隐约听在耳中,不由火气暗生。 他平素为人颇为忠厚,但唯一自傲的,便是自己这身艺业。之前宫贵田宗师一流的人物,他尚无半分畏惧,说与之放对就放对,而且打成了平分秋色的局面,此刻见张战魁满口“大话”,心中甚是不快,接口道:“这位老先生不必多虑,姓常的既然站上了这台,那是生是死,便已置之度外。老先生不必怕令徒伤了我,能够一会津门英豪,本是不亦快哉之事。” 那中年人听了一笑,对张战魁道:“张师,看来常大侠对自家武艺是有信心的,你有何必替古人担心?” 张战魁叹口气,摇摇头道:“去吧,尽量点到为止便是。” 中年人点头一笑,将椅子边一柄宝剑提在手中,起身,绕到侧面,走楼梯上了台。 常光宝一直紧盯着他,虽然这中年人并未亮出什么轻功绝活,但他步伐稳健,周身精力弥漫,果然一派高人风范。 常光宝看出端倪,不敢大意,抱拳道:“在下常光宝,请教老兄尊姓大名?” 那中年人笑道:“兄弟姓韩,韩牧侠!” 常光宝微吃一惊,上下打量着对方:“呀!阁下便是当年在北平,力挫俄国力士‘震环球’,又曾击败倭国宗师东乡平三郎的韩大侠?” 这韩牧侠小鼻细眼,相貌平平,还带着些文气,光从相貌上看,到仿佛是一个为人亲和的普通教师。 韩牧侠摆手道:“些许薄名,何足挂齿?哎,其实在下本无意参与这些争斗,只是今日正好拜会老师,便陪同他老人家来此,算是恰逢其会。不过尊驾武艺高强,韩某看了倒也不由手痒,忍不住上来讨教几招!” 常光宝正色道:“能与韩大侠一较高低,乃是常某的幸事!韩大侠,请!” 说罢斩马刀呼地一声扬起,拉开了架势,韩牧侠也是爽直磊落之人,同样道了声:“请!”唰地抽出宝剑,摆了个仙人指路的剑式。 常光宝心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且我听说此人年轻时走南闯北,拜过许多名师,在拳法、兵刃上均有独得之妙,看他这功架,果然已得剑法三味!嗯,剑走轻灵,不能被他占我先手! 想到这里,常光宝低喝一声:“得罪了!”一步蹿出,刀随人走,呼地一下,直直刺向韩牧侠。 0072 戳脚震天津(5) 韩牧侠手腕一振,长剑嗡地一声震鸣,向左一拍,叮一声撞开来刀。 宁扬在台下窥地真切,不由暗吃一惊! 他知道他师父这柄金背斩马刀,重达十八斤,除非是偃月刀、春秋大刀、凤嘴刀之类的长柄大刀,此外再难有比这更重的刀了。 但韩牧侠的长剑仅两指宽窄,观其分量,最多不过两斤上下,而且他并非劈砍砸扫,不过振腕发力,竟然轻描淡写便撞开常光宝的重刀,这份功力,当真可谓可怖! 武红杏低声惊呼道:“举轻若重!” 宁扬听在耳中,心情越发激荡不已—— 宁扬在来天津时,曾于海船上激战海盗头子黄飞龙,手中斩马刀曾被对方以轻捷迅疾的弯刀克制,最后不得不行险,取了狗哥的拦面叟才搬回一局。其中缘由,就是因为他刀法没到举重若轻的境界,虽然凌厉威猛,但在小处变化尤其是持久性上,失之笨拙。 他之前与关战相斗,按理而论,关战所使的偃月刀重达四十六斤,比其斩马刀却是重得多了。但是关战的刀法已是举重若轻,通过对惯性的掌控、距离的控制,充分将兵器沉猛长大的特点利用,生生打得宁扬无力还手,若不是他急中生智,以九节莲花鞭咬住斩马刀陡出奇招,打了关战一个冷不防,早就败下阵来。 但他自家事自家知,关战的武艺其实在他之上!他所能取胜,凭借的已非武功,更多是战斗过程中的灵光一闪,以及与这灵光相匹配的运气。 这就像后世球赛,鱼腩球队若是战术得力,也能爆冷大胜强队一样。 但胜归胜,真正论其实力,鱼腩之所以为鱼腩,还是在于战力不济。所以就算胜利,也多是可一而不可再。 想到此节,宁扬背后不由生出一层冷汗。 这年头国家乱离,侠以武乱禁,动起手来,往往输赢便是生死,自己若过于依赖临战时的应变与好运,岂不是取死之道? 毕竟,运气也好,应变也好,战术也好,这些种种,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实力的不足,但也是建立在二者相差不算太远的情况下。 譬如nba的球队,都是万里挑一的球员,鱼腩尚有翻盘之机,但换个cba球队去试试呢。只怕出尽八宝,也不可能取胜。 便如韩牧侠,剑法、劲力,皆已登峰造极,如果遇上这般对手,若是生死之战,只怕三两招间,便被取了性命去! 宁扬微微抿着嘴唇,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机变不足凭,自己洋洋得意的所谓战斗天赋,也不足以为凭仗。 真正能依凭的,唯实力二字。 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串串念头,在不为人知间,便洗去了暗暗养出的骄、燥二气。 而在场上,常、韩二人已交手二三十合,看得台下天津群豪无不目瞪口呆。 那韩牧侠剑法固然高绝,但常光宝成名十余年,苦练无一日或缀,其身手武艺,也是高明无比! 韩牧侠年轻时走南闯北,拜师无数,天资又高,算是博取众长,成就了自身的本领。常光宝与他却是两个极端,他自幼学武,却是在一个“专”字苦下功夫,论拳脚,就是家传的一套戳脚翻子拳,论兵刃,就是大刀王五传他的一套斩马刀刀法,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在这两套功夫上下得苦功,比谁都来得多。无论是戳脚翻子拳还是斩马刀,对他来说都和吃饭喝水呼吸睡觉一般自然,早就成了自己身上拿不走的东西。 要是哲学一点看,韩牧侠的武学之道,是观众生而见我,常光宝的武学之道,则是观我而见世界。 韩牧侠固然有举轻若重的境界,常光宝的斩马刀,何尝不是欲轻则轻、欲重则重? 都道是剑走轻灵,但韩牧侠快剑急攻时,常光宝的大刀挥舞起来,却也如飘飘白雪、飞扬柳絮一般,漫不经意而又无所不至,其变幻轻灵之处,未尝逊色于韩牧侠手中剑器! 宁扬看的都要呆了,若是常光宝使出别家的刀法也便罢了,但他偏偏招招式式都是他教给过宁扬的斩马刀刀法! 压刀式、按虎式、背砍式、挑刀式、埋头式……听名字都能听出这刀法是多么直截了当,但这些明明应该干脆利落的招数,在常光宝手中使出,竟然有一种翩翩如蝶、流连似梦的精致感!宁扬几次忍不住擦了擦眼睛,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天天练的一模一样的刀法,居然使得如此陌生、如此新奇! 他只觉得心口砰砰的跳,仿佛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在眼前缓缓打开了大门。 “原来我师父武功这么高!” “原来武功竟可以练到这么高!” “原来,金山找苦练十年,不过是打磨好了基础,武道的那扇门,他都没有迈进去!” 台上,剑光如电,刀声如雷,宁扬此刻的心里,也是一般的电闪雷鸣! 他恍惚间隐隐领悟了所谓的“梦中入圣”到底意义何在! 观三千世界,享无量人生,最终,把近乎无限的道,还归为一个大大的“我”! “孺子可教也……” 在宁扬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隐隐间,脑海中似乎响起了准提的声音。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就是自己可以“离开”了。 如果自己想,那就可以带着这一番感悟,拔离这个世界,回归到自己身体中。 我要离开吗? 不! 宁扬眼神迷离片刻,猛地坚定起来——梦中成圣法,不仅为了观心明意,更是为了收获“功德”! 天下第一,为父报仇,金山找的两个愿望一个都没圆,何来公德可言! 何况,自降临此世界以来,所闻所睹,大多都是落后而混乱的,而且宁扬知道,真正最混乱、黑暗的日子,尚不曾到来。阻止之、改变之!或许与金山找的愿望相比,那才是真正的大功德吧! 而且这与金山找本人的愿望也不违背呢。 天下第一,仅仅是武功高就算天下第一吗? 这年头的武人,虽然有了家国之念,但大概还没人真正理解,什么叫做“侠之大者”吧! 隐隐,宁扬的心意越发通透澄明! 而这时,台上的战斗,也到了最紧要的时刻! 0073 戳脚震天津(完) 所谓天雷勾地火,干柴逢烈焰,俏寡妇遇上老光棍儿,真正是好一双对手! 台上这两个人翻翻滚滚大战了近百合,把台下天津群豪都看直了眼——很多人一辈子练武,也没见过这样一场好杀! 许多人都忍不住把自己代入其中,想象着是自己与韩牧侠或是常光宝对敌,但想不多时,便不由面如白纸。 他二人的武艺,很大程度上来说已经超出了兵刃本身的特点,而是两种武道在碰撞,一开始还能看出明显的招式来,打到后面,却都是任意挥洒,因敌而变。 斗到酣处,韩牧侠一声清啸,大叫道:“常大侠,且加小心!”话音未落,他猛地将剑一抖,那长剑顿时碎裂成无数小块,这些小块带着锐啸,仿佛天花乱坠,如一张大网般罩向常光宝。 一时间,台上仿佛平地卷起一阵狂风!飒飒之音大作,无数流光飞射而去。 台下张战魁猛地而起,惊呼道:“万花诛魔剑!牧侠竟练成了这传说中的剑招……” 饶是以他的本领、见识,目睹韩牧侠施展出的这一剑,还是不禁面色钜变! 听了这声惊呼,几个上了年龄的老武师均是面露骇然之色,稍微年轻些的,则都茫然不知所指。 “师父!”宁扬亦被这一剑气势所慑,情不自禁地惊呼,下意识便往台上跃去,但那碎剑所化的无数白芒,势如流星,他却哪里赶得及? 常光宝身临其境,唰地一下,一背的寒毛都直竖起来,他知道,就在这一刻,便是生死交界! “挡箭式!”常光宝一声低吟,来不及多想,双手舞动大刀,在面前荡开层层金光! 这一式刀法,乃是当年南宋和蒙古对战时,有高人感于蒙古铁骑骑射之威,穷三年之功,费尽苦心,方才钻研创出!斩马刀、单刀、朴刀均能施展。这位高人兴致勃勃将此招数献给了南宋一位猛将,那将军先是大喜,但教导士卒之后却是大失所望。 概因这一招对于施展者的身手、劲力要求极高,除非是真正的刀道高手,一般士兵根本就无法练成。悻悻之际,这位将军还是将这一招写进了斩马刀刀谱,说毕竟是前辈心血,虽然难以应用于军中,但也不可使之默默无闻。 常光宝当初练成此招后,寻土匪报仇,那些匪人曾以六七杆洋枪集火射他,常光宝正是靠这一招挡箭式,硬生生将子弹挡了下来。 韩牧侠以高强内力震碎长剑射出,那些碎片有快有慢,有高有低,但常光宝屹立不动,任大半碎片自头顶、左右射过,刀光如轮,只听叮叮咚咚声不绝于耳,将正面射来的碎片击打的四散飞出! 戏台下,武红梅眼捷手快,一把扯住要往台上跳的宁扬,拉着他蹲下身来,却听嗤嗤之音不绝,七八片碎片从他两头顶掠过。 天津群雄亦是惊叫不断,却是张战魁一脚踢起圆桌,竖在中人之前,挡住了激飞的碎片,不然非死伤几人不可! 咚——轰! 圆桌落地、倒下,众人这才惊魂未定地看向台上,两个人对面而立。 嘀嗒、嘀嗒。 血珠子滴在地上的声音。 “师父!”宁扬一声大呼,手忙脚乱地爬上台,冲向他师父。 常光宝扭过头,冲他笑了笑:“大惊小怪!师父没事。” “你、你这还叫没事!”宁扬颤声道。 常光宝的左肩、右腿,明晃晃钉着两块半寸长的碎片。 “当然没事。”常光宝伸出两根手指,夹着这两块碎皮拔出,丢在地下。笑吟吟看向韩牧侠:“韩大侠,怎么说?” “好刀法!好武艺!”韩牧侠点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在下输了。” 台下哄地一声就炸了锅:“他怎么就输了?”“是啊,明明是姓常的受了伤。”“就算没有剑,凭他八卦掌、形意拳,姓韩的也讨不了好吧?” 韩牧侠走到台前,提气道:“诸位同道,不必争议,这一战,的确是韩某人输了。常大侠虽然受了伤,但不过是皮肉小伤,与他战力并无大损,可是韩某人……” 他苦笑着,用左手抓住右手提了起来——众人低低一阵惊呼,这才发现他整条右臂都像得了痢疾似的颤抖不休。 “韩某这条胳膊,一两个月内,怕是使不得剑、打不动拳了。若是在动手,就算常大侠与我赤手相搏,韩某人一条左臂,怕也敌不住他的戳脚翻子拳!” 常光宝走到他身边,微笑道:“在下也是侥幸,所练的刀法中,恰好有这一招抵挡乱箭的,这才勉强逃得一命。实话说,若不是韩大侠你为了毕其功于一役,我们再打下去,胜负还在两可之间——你的剑法,着实高深莫测。” “刀能练到你这程度的,天下间可也数不出几个来。”韩牧侠也微笑道:“当年大刀王五前辈,刀法通神!常大侠至少在斩马刀这一门,已经不逊王师!王师将斩马刀刀法留在奉天,看来是选对了传人!” 此人见多识广,竟然认出了常光宝刀法的来历!要知道,除了亲近之人,常光宝从不对人说王五传他刀法的事。他为人谨慎,又对王五敬若神明,总怕自己有什么做的不好,丢了王五的名头。 “什么,他是王五前辈的传人?” 底下顿时又是一片惊呼,在他们看来,戳脚翻子拳不算什么,金刀大侠的名头也不算什么,但是王五乃是世人公认的真正大侠、刀法大宗师,就算不是真正列入门墙的徒弟,但毕竟传了刀法、有了师徒之实,因此常光宝的身份顿时不凡起来。 常光宝点头道:“若不是蒙王师传我刀法,你这一剑,我必死无疑。这一剑,当真可谓天下第一剑了!” “是啊。”天下第一剑这种名头吓人的一笔,但是韩牧侠一点头,居然认了下来:“这招剑法,的确堪称海内无双。可惜韩某学艺不精,只能使出七成威力来!而且还伤及右臂筋脉,失了再战之力。常大侠,非是韩某说大话,这一剑若是我练到了家,你恐怕挡不住这一剑。” 常光宝闻言默默无语,低头寻思了一会。他虽然与这韩牧侠素昧平生,但此人之慷慨磊落,一观可知,自是不会说甚大话。这一剑,仅仅有七成威力就伤了他,那如果是十成威力,只怕自己当真挡之不下。 他点了点头,憨厚地笑了:“还好你没练到家。” 韩牧侠听了他此话,也不由大笑,伸出左臂拍了拍常光宝:“是啊,还好我没练到家!不然真正伤及侠士,却时铸成大憾。” 底下也有人不信的,觉得二人在这商业互吹。眼光浅短的人多喜阴谋论,武术界也不例外。在他们看来,刚才二人交手虽然很快很厉害,但胡吹什么天下第一、天下数的着就过分了,天下你家的啊?你说第一就第一,说数得着就数得着? 他们觉得真要较真起来,也不过就是把剑震碎了扔出去嘛,这份内力固然可怕,但谁知这剑是不是有什么机关?再说换了我上去,确实未必挡得住,但我何必要挡?老子一个懒驴打滚不就躲过去了? 这样的人为数不少,那些含酸带醋的议论声凑在一起,听在明眼人眼里,顿时大怒。 张战魁一脚踢翻椅子,回过神,目光犀利地扫过众人,讥诮道:“吹牛逼?真有人当常大侠是在吹牛逼?牧侠这一招,乃是失传多年的‘万花诛魔剑’,呵呵,如果天下剑招真有第一的话,老夫告诉你们,这一剑就是第一!” 0074 万花诛魔剑 张战魁声称韩牧侠所使的那一招剑法天下第一,许多人都露出不服之色。 他们的逻辑很简单,常光宝虽然号称金刀大侠,武艺大家也看了实属高明,但无论如何也没高到孙禄堂等人那个级别吧? 如果真的是什么天下第一剑招,常光宝却仅仅受了一点轻伤就挡下来了,这算什么天下第一? 至于韩牧侠声称只能施展出剑招的七成威力,以及常光宝那一招收式的高明,这些人一概不认。 “不信?”张战魁冷笑道:“那老夫就和诸位说一说这招的来历!” 见张战魁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不少人倒是好奇心大起,纷纷嚷着请张战魁快说,也让大伙儿长一长见闻、开一开眼。 张战魁道:“雍正十三年,清雍正皇帝死于宫中,都传是急病暴毙,我等江湖老人谁不知晓?此乃是一代奇侠吕四娘,直闯龙庭,摘了皇帝的脑袋去!诸位,皇家大内高手,别的不说,八卦门的宫贵田各位总是知道的,那也是宗师一流人物,当初便是清帝的侍卫!” 他说的兴起,声音越发洪亮:“雍正皇帝在位时,国力比后来不知胜过多少,宫廷高手的本事,自也可想而知!当年吕四娘杀入皇宫,雍正皇帝就在眼前,身后却紧紧追着八大宗师,诸位,若是换了我们在座任何一人,在吕四娘的位置,必都是有死无生!你们自己心里想想,你们谁能打得过八个我?” 张战魁一代宗师,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默默摇头。别八个了,一个我们也打不过啊。我们八个打你一个还差不多。 张战魁大声道:“可是吕四娘,只出了一剑,八位宗师,四伤四死,吕四娘这才抽出身,拔短剑,取了皇帝的脑袋去!” 有人惊呼道:“张老前辈,吕四娘那一剑,莫不就是……” “对!”张战魁终于抛出谜底:“吕四娘施展的,正是她自甘凤池甘大侠那里学来的万花诛魔剑!就是凭着这一剑,她方能大败八大宗师,诛杀清帝雍正!” 他这番话一说,再无人敢说三道四、面露不服了。 有的人沉吟一会,便点点头赞同起来:“皇宫大内,那可不是好耍子去处,就凭吕四娘能摘下清帝首级,说这一剑乃是天下第一剑,便绝不过誉!” 一时间众人再次议论纷纷,不过这时候嘴里说的,脸上流露的,却全是对韩牧侠的艳羡之意。 再看向常光宝时,脸上也带上了佩服神色!这可是杀的八大宗师四死四伤的绝世剑术啊,就算韩牧侠只能施展七成威力,那也顶的上五六位宗师吧?这姓常的居然只是轻伤便挡下了,这份刀法,当真可谓可怖! 其实也的确如此,满额威力对付八个宗师,七成对付五六个的算法虽然有些可笑,但在宁扬看来,这一剑,还真非一般人挡的下的! 他当初用大桌面对付八卦门的九宫飞星术,一来是取了巧,二来也是那九宫飞星术威力不足之故。宫贵田打出来的九枝镖,无论是数量,还是附着的劲力、覆盖的范围,与韩牧侠的碎剑都不能相提并论。 若是韩牧侠使出万花诛魔剑来,谁再用桌面挡,就只有桌碎人亡一条路可走了。正面硬生生挡下这哪怕只有七成威力的万花诛魔剑,其实已经是宗师级的手段了。 常光宝为人低调朴实,虽然在奉天也开了拳馆,但一不好出风头,二也不轻易与人结交,所以大多数人对他的武艺本领,其实都是低估了的。 他战平宫贵田在先,险胜韩牧侠在后,至此两战,其实已足以证明他的宗师身份。 天下间练武的人虽众,真正堪称宗师的,其实数遍九州,也就寥寥一二十人、二三十人罢了。 宁扬能看透这层,很多在场的高手同样也能看透。最初本能的妒意平复后,众人再看常光宝,眼神不免大不相同,甚至看宁扬的眼神都不同了。 一个能打的后生小子,和一个宗师的亲传弟子,这在江湖中完全是两种待遇。天津武林再排外、再抱团,也不可能说为了少数人的原因,就去和一位宗师结怨。 杨金龙等人一个个低了头,不发一言地走出了下天仙,溜了。 不过剩下的人注意力也都不在他们身上了,有的人便热情的取出金疮药来,要替常光宝裹扎伤处。而武红梅的同门长辈‘向阳梅’梅微冷也站出来,为常光宝一一介绍来打招呼、套近乎的诸人。 有人却是去和韩牧侠结交——韩牧侠虽然算是天津武林的一份子,但他素来超然,也少在这种场合露面,平日躲在南开大学教学生国术,与这些混迹市井的武人鲜少来往,但如今见识了他的身手,自然有的是人想要结交。 有人便大声道:“韩兄弟,这万花诛魔剑的绝招,你是从哪位高人学来的?” 韩牧侠也直言相告,倒是当初在江南,与一位老僧所学。只不过那老僧从不在江湖上闯荡,因此也没有什么声名。 张战魁叹道:“所以武林之外,尽有闲云野鹤的高人,只恨无缘一见。以我之见,教吕四娘这招剑法的甘大侠,后来出家为僧,牧侠所遇的这位高僧,多半便是传承了甘大侠的衣钵。” 他一边说话,一边替韩牧侠按摩右臂,疏通伤损的筋脉。 群豪中也有几个练戳脚的,这时便站出来与常光宝攀关系,双方将各自师承来历一说,那几人都惊呼,说常光宝的先父,正是他们师祖的同门师弟,立刻便以师叔相称,对宁扬也一口一个师弟,叫的很是亲热。 之前交过手的刘三手、马跃波、关战等人也上前来,极言宁扬不愧是名师高徒,将来成就必然远在他们之上。至于阴阳掌吕谦之流,则是继杨金龙等人年之后,灰溜溜去了。 眼看大家一副不打不成交的热络模样,一直咋咋呼呼的花白辫子老头儿忽然又跳了出来,大声道:“怎么着?怎么着?是不是我老糊涂了,眼花看不明白?他们师徒,折了我天津武林的面儿,不说继续跟他们比斗,反而交其朋友来了?” 他伸手指着张战魁:“还有战魁你,你和小韩这一唱一和的,成心趁机给你徒弟扬名是不是?” 张战魁脸色变了变,强笑道:“那大哥,这话是怎么说的?小韩的本事、性情你是知道的,何须我给他扬名。” 老头儿满脸铁青指着他:“你狗胆包天,踩着世宗皇上捧徒弟,简直大逆不道之至!老夫一直硬生生忍着不说话,就是想看看在场有没有忠臣义士批驳你这皮肤,没料到,没料到啊!一个个都是无君无父、见利忘义的狗贼!” 他这一下,可把在场所有人都骂进去了。 众人脸色都很难看,有人小声劝道:“老祖爷,现在是民国了……” “民什么民国?”老头儿就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反手一嘴巴子打得那人退出几步:“什么狗屁民国,都是一干不知皇恩浩荡、不知忠君报国的刁民!狗贼!” 他哀嚎着,向北拱手道:“皇上、皇上还住在紫禁城呢,你们竟敢拿世宗皇帝大行之事消遣,要是皇上没退位,一个个都是灭族之罪!” 这时候溥仪的确还住在宫里,要到1924年,才被冯玉祥撵了出去。 宁扬早看他不顺眼了,此刻见他发疯,冷笑一声,便待反唇相讥,却被师父常光宝拉住了。 “无君无父、无君无父!”老头儿骂了半天,见无人理会他,似是失望之极地大哭三声,跌跌撞撞,往门外去了。 宁扬抓抓脑袋,扭头去问刘三手:“刘前辈,这位到底什么来头啊,怎么你们一个个都称他老祖爷?” 0075 闹海哪吒 宁扬打听那“老祖爷”来历,刘三手苦笑道:“他是个旗人,叶赫氏的,汉名叫做那祖威,这位爷当年家里阔气的很,打小就爱学武,拜过不少名师,但是吧……” 大概对方辈分太高,刘三手不愿背后说人不好,因此没说下去,却是张战魁接口道:“也没啥不能说的,那爷乃是王孙公子,享受惯了,吃不下苦头,所以武艺上一直没能有大成就。但是他以武林中人自居,爱学宋江为人,对朋友热心肠,京津两地武林,我这一辈的,几乎无人不曾受他恩惠,因此大家也都敬重他。” 原来是满清公子王孙的身份,这下宁扬他们就懂老头儿发怒的缘由了。 关战接口道:“嗐,也是老爷子年龄大了,想不开!其实今天这场面,就是老祖爷一力要排出来的,老爷子年纪大了,爱听人说句好话,面子上的事看得最重!杨金龙那几个跑去找老祖爷又哭又捧,老祖爷可不给挑起了劲头来?” 嗯,就是一老糊涂呗。 宁扬本来看那老头儿挺不顺眼,此刻气也平了。 男儿丈夫,何必同个沉浸在过往中的老糊涂计较? 张战魁四下看看,见与会群豪大约走了一小半,大多是和金龙武馆等几个吃了亏的交好的,但是张战魁本也不在意那些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天津武林真正拿得出手的主儿,比如刘三手等人,可都还在呢! 老头儿那祖威走了,张战魁就是说话最算话的人了。其实那祖威就算不走也是他,只不过他受过人家恩惠,又知道老头儿脾性,不与之相争。 当下张战魁高声道:“诸位师傅、诸位兄弟,今日我等与金刀大侠师徒算是不打不相识,既然相识了,那以后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兄弟朋友到了天津,咱们都是练武的汉子,可不该这么光站着说话啊!” 当下便有人叫道:“我张叔说的对,没酒怎么结交兄弟?” 张战魁哈哈大笑,大声道:“老板在哪里?赶快给收拾收拾,布菜摆酒!让外面的兄弟也都进来,吃饭喝酒交朋友!” 里外众人一起欢呼起来,这里虽是个茶园,但要酒要菜也能支应,当下老板从后面闪身出来,一迭声吩咐伙计,重写陈列座椅,请众人落座,撤茶换酒,无多时,一道道冷盘热炒,流水价送了上来。 众人请常光宝夫妇坐了首席,又邀了向阳拳馆的梅微冷师傅相陪,宁扬年纪小辈分低,被刘三手、关战等人簇拥着入了次席,小龙拳馆的馆主万羽也带着万博洋入席相陪。 刘三手等人与万羽算是平辈,宁扬呢功夫高明,凭本事涨辈分,被这些人兄弟相称,万博洋就糟了,满桌谁都是前辈,坐那儿跟鹌鹑似的不敢说话。 宁扬怕他尴尬,故意和他逗趣道:“博洋兄,你混不错呐,我还以为我们这辈分的弟子都在门外站着呢!” 他伯父万羽指着他笑道:“按理说他真就该在外面站着,但是他担心你出事儿,死活缠着我带了他进来。这小子还指望我去跟那爷求情,平了此事,不过我这点面子,那爷可看不上!” 关战笑道:“所以你万师傅就跑我们这儿找面子来了!还让我们若是上去打,一定手下留情!要我说你也是小看了小金兄弟。”他拍拍自己受伤的腿:“您其实该去找小金,让他对我们手下留情啊!” 宁扬连忙起身,斟酒与关战等人道辛苦,众人都大笑起来。 万羽叹道:“我确实小看了这年轻人!其实咱们本来已经不算小看他了,按理说,他这个年纪的人,就算要打,也该是博洋他们这批孩子上去。但若是那样,只怕咱们天津都要被他打个穿堂!所以都是你们这些撑门立户的师傅上阵,这可真不算小看了。” 刘三手摸了摸自己鼻青脸肿的脸蛋,苦笑道:“英雄出少年,名师出高徒,这位小兄弟呀,那真跟闹海哪吒一般,就算我们几个出手,也差点就被他给打穿堂喽。” 宁扬逊谢道:“也是你们几位前辈宽宏,其实我也差点累瘫了在台上。” 打罗汉拳的胖汉马跃波笑道:“他们或是宽宏,我老马是真的打不过你。奶奶的,这么大点年龄,怎么练的这是?当真跟哪吒似的,小小年纪,便有降龙的本事!” 他这句话既捧了宁扬,也算捧了自己,众人都大笑起来。 说笑间酒过三巡,许多年轻些的弟子,有的还是在门口被宁扬揍了的,这会儿三五成群地过来跟宁扬敬酒结交,万博洋也站起身,一一帮着介绍引荐。 宁扬虽然没有能打个穿堂,但先后击败八极拳刘三手、阴阳掌吕谦、罗汉拳马洪波、偃月刀关战,至少在这些年轻一辈眼中,这战绩已是骇人听闻。 吕谦一向装神弄鬼不去说他,余下三人,若单以战力而论,都足以排进天津前十之列,尤其是刘三手、关战,艺业最是惊人,与宗师也不过一步之遥。因此宁扬的战绩可谓含金量十足。 年纪大的一批人或许还看重面子,这些年轻人则大都单纯的多,谁厉害就服谁,因此一个个热情地了不得。 这要换了真的金山找,身临此景,说不得还要拿腔捏调,摆一摆气派。但宁扬是个内傲的人,骄傲都是搁在心里的,为人处世却颇为谦和,只要你不欺他惹他,他都跟你乐呵呵的,半点没有架子。 因此不多时,便收获了大批好感度。 天津这地方临海,有个地方叫陈塘庄,津门之人又爱听评书,便附会那陈塘庄便是哪吒的老家陈塘关,说哪吒乃是个天津人。之前刘三手赞宁扬乃是“闹海哪吒”,而宁扬却是也算是在天津武林大闹了一场,年级又小,因此这四个字儿没一会就叫开了,等先后来了几批敬酒的人,再来人已是满口“久仰闹海哪吒金兄弟的大名,今日兄弟几个专程想敬您一杯酒”之类的话了。 这些武林中人,也不是各个都开武馆的,各行各业都有,譬如韩牧侠便是南开大学的体育老师,而这些弟子一辈,也都各有生计,遍布三教九流,因此今日这场大架打完、这顿酒喝罢,宁扬的名头、事迹,也就随之传布了出去。 天津人爱讲故事、喜听传奇,一个十六七的少年打得天津群雄束手,双拳一刀战遍无数成名的英雄,这不就是最好的故事、传奇吗? 不过三五日间,“闹海哪吒”四个字,在天津城已是妇孺皆知,比很多老一辈师傅的名头尚要远远高出! 0076 天下第一手(1) 虽然得了个极响亮的外号,但下天仙这一场大闹,收获了最大好处的却不是宁扬。常光宝和韩牧侠联手演绎的那一场巅峰之战,才是真正的高手大佬们所念念不忘的。 此后数日,各种宴请不断,常光宝师徒当初斩杀黑龙会高手,逼得奉天八卦门连带宗师宫贵田黯然而退的消息也渐渐在奉天传开,金刀大侠可谓名声大噪。 而宁扬陪着师父跑了几日场子便厌烦了,这一日告了个假,去探望他狗哥。 常光宝夫妇自然不会住到属于王小玉的房子里,他二人本意是找个旅社住下,但张战魁堂堂武林大佬,自然决心要交好常光宝,如何肯让他住旅社?当即安排了一处轩敞干净的院落,让他夫妇师徒落脚。 得暇时,宁扬也把一路上的事禀告了师父,尤其是提到了与周无苟结交,并跟他学会了拦面叟之事。常光宝大为高兴,当即让宁扬施展了一趟。他是何等眼力?自然看得出这门兵刃跟戳脚功夫乃是绝配。 但虽然如此,常光宝却没有要学的意思,概因他的武功得一个专字,一趟拳脚,一趟刀法,便足够纵横天下。而且据常光宝对徒弟道,他近年练武,就这两套功夫,越练越觉得奥妙无穷,“真正练到了家,足以为大宗师,因此为师就不愿在分心了。” 常光宝还有意去拜访周无苟,但连日宴请不断,他是好说话的人,谁的面子也不好意思不给,因此一拖再拖。这日知道宁扬要去探望周无苟,专程让他代为致意,道是稍得闲暇,必会登门拜会。 宁扬轻车熟路来到周无苟家的巷子里,正见周无苟穿得里外全新,捧了只青布包裹,满面春风往外走来。 宁扬连忙叫住他一问才知,原来昨夜时任总统的徐世昌已到了天津,孙禄堂也随他一同来了。周无苟马上正是要去拜访恩公! 周无苟见了宁扬很是高兴,便邀他同去。宁扬本就有意去见一见孙禄堂,高高兴兴答应下来,二人出巷子叫了两辆黄包车,去往英租界。 不多时,到了徐世昌下榻的公馆,二人对门房说,要求见孙禄堂。门房去了一会儿传话出来,孙禄堂说“专程来访,足感盛情,然大总统尚有公事,吾须相陪,见面就不必了。” 周无苟大失所望,想了想,将那青布包裹递给门房,又给了他一块银圆做小费,讨得纸币写了张字条,托他转交孙禄堂,字条上道是:“关外周无苟,多年前上台打擂,被罗刹力士彼得罗夫所败,将死之际蒙恩公搭救,又蒙恩公不嫌,授我发力精要。此恩此德十余年来无一日忘怀,近日得了人参一支,特地来献于恩公,望恩公长命百岁,健康安泰!周无苟叩拜。” 那门房得了小费,自也乐于跑腿,当下将包裹、盒子都送了进去。 周无苟巴巴望着门房背影消失于转廊间,叹了口气,道:“走吧,哥哥请你喝酒去。” 宁扬微笑道:“不再等等?孙前辈见了你的字条和礼物,说不定要见你呢。” 周无苟摇头道:“恩公都说了,他在陪大总统处理公事,我们又何必叨扰他。” 宁扬摇摇头,低声道:“什么呀,依我看,孙前辈只是厌烦迎来送往的交际,才说出这番话。大总统处理的公事,跟他一个保镖有啥关系?” 周无苟不快起来,道:“恩公是大总统的挚友,什么保镖?” 宁扬偷笑,连连点头:“对对,是我说错了,是挚友,挚友。” 二人将走未走之际,忽见门房飞一般跑出,口里叫道:“孙先生,他们还没走。” 二人闻声看去,却见保镖身后,一个矮矮瘦瘦的光头老者,正快步走来,手上捧着的一个盒子,却是周无苟青布包裹中所盛之物。 那老者已是花甲之年,但是精神矍铄,健步如飞,见了周无苟二人,也不见他抬腿迈步,身形一晃,便将门房甩到了身后,再一晃,人已到了门口,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奉天故人。周无苟,对不对?哎呀,十多年不见,你可也老啦。” 宁扬看得眼都直了,他是怎么过来的?神行百变?凌波微步?国术世界改高武世界了? 不怪宁扬惊讶,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宁扬如今算是内行,在他看来,他师父常光宝,还有韩牧侠,甚至宫贵田这些宗师,已基本到了武学的顶点,再往上虽然还有进步余地,但是对于战力的提升,未必就有多大。 毕竟人力有时而穷,再厉害的宗师也干不过机关枪不是? 但是孙禄堂刚才露的这一手,完全颠覆了他的观点。十多米的距离,真的就闪了两闪就到眼前了,跟买了跳刀似的,这这这,机关枪也未必扫到他啊! “老了老了,认识恩公那年,那年我才三十八,尚属壮年,如今也是天命之年喽。”周无苟看着孙禄堂对他热情亲切,一下子泪花就冒出来了,唏嘘不已。 孙禄堂摇摇头,道:“老弟,莫以年衰为悲,须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辈武者,活一天便是一天的精彩,我还长了你十岁,可我自己个儿觉得,自己还年轻得很呢!”说罢哈哈一笑,豪迈之气顿时毕露。 宁扬看得也不由眼冒小心心,看来古今大佬都是一个做派,开口就给你灌鸡汤,一口一口灌的香!而且你还别觉得这是贬义,因为人家是真的就信自己所说的这些道理。 后世睿智小生韩寒曾曰:知道很多道理,却还是过不好这一生。 要在孙禄堂这类大佬看来,知不能行,岂能谓之知也! 孙禄堂留意道宁扬,冲他笑了笑,问周无苟:“周老弟,这是令郎?” 周无苟连忙摇手:“恩公呀,我哪里有这份福气!这位是我的小老弟,我得了这条棒槌的事不知怎地走了风声,一路上颇有些胡子想要为难,若不是这小老弟,我命已断送在路上了。” 孙禄堂眼神微微诧异:“哦?孙某看走了眼,原来却是位少年英雄,失敬失敬。” 他也真是毫无架子,六十来岁人了,居然还对宁扬拱手行礼。 宁扬连忙还礼:“不敢当前辈此赞!孙前辈乃是武林中的神话,晚辈早已心向往之,恰逢周大哥与您有这份渊源,晚辈便斗胆求着周大哥,带我以前来拜会您。” 孙禄堂哈哈一笑,摆手道:“什么神话,传出去被人笑话。你来的好,我正欲见识少年人的锐气,来,里面请!” 他伸手一引,领着二人进了公馆。经过大堂时,孙禄堂回头做了个提示小声些的动作,周无苟和宁扬放轻手脚,从紧闭的大门前经过,却听见里面传来阵阵争吵声。 宁扬好奇,经过窗子时,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却见大堂中坐着个高鼻深目,留着两道白须的老者,正闷着头似在生气,他对面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却是指手画脚,一脸桀骜地说着什么。 而那年轻人身后立着一人,矮矮肥肥,打扮如土财主一般,居然是个熟人。 八卦宗师,宫贵田。 0077 天下第一手(2) “这老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宁扬皱了皱眉,没作声,追着孙禄堂、周无苟去了。 绕过两道长廊,孙禄堂推开一扇门,招呼二人进屋。 这屋中乃是西式陈设,装潢精美压制,有沙发、茶几,茶几上放着茶杯、水壶、烟缸。 孙禄堂招呼二人坐下,口中道:“这里是茶室,有时西方人来拜会大总统,每每便在这里小憩。”说话间有个年轻侍女进来,替三人倒上了茶,微微鞠躬,退出。 孙禄堂将装人参的盒子放在茶几上,微笑道:“周老弟,十几年前救你,孙某也是恰逢其会,而且我记得你也谢过我了,请我吃的羊肉锅子,对不对?” 周无苟听了大为激动,手脚都不知如何摆了,连声道:“您还记得、您还记得呐?惭愧,惭愧,那时我穷困潦倒,实在没有什么好的能招待恩公……” 孙禄堂摆摆手,道:“大丈夫论心不论行。你的盛情,我早已感受到了。”他喟叹道:“按理说,孙某不该受你这份厚礼,这支参拿去同仁堂,你后半生都足够无忧了。但是,你也知道我与大总统的关系,国家如此,他也是殚精竭虑,夜夜难以安眠。大总统是已近古稀之人,又不似我等练武,这两年,身体越发衰弱了。” 说到这里,孙禄堂一脸担忧之色,显然是真正在关怀着那位徐世昌大总统。他伸手拍了拍人参盒子:“这支老参,算是孙某动了私心,就收下了。有了这支参,我再寻些好药合成方子,至少能多保大总统几年康泰!”说完,他脸上露出欣慰无比的神情,拱手道:“周老弟,你这番恩德,我得好好谢你。” 听说孙禄堂要把自己千辛万苦带出来的人参给别人吃,周无苟心里有些不乐意,但是看着孙禄堂脸上欣慰的笑容,和毫不作伪的真心话,他又觉得安慰:总是帮上了恩公的忙了不是? 于是周无苟连忙回礼:“恩公说什么谢字。我看出来了,您和徐大总统,并不是君臣,而是真正的兄弟呐。” 孙禄堂浅浅笑道:“不能这么说,大总统他做过清廷的太傅,清廷对他也算是倍加赏识,在他心里是很念这份情谊的。前几年任这大总统,他也是特意去宫里请了皇帝的许可才答应任职,在你我心里,清帝已是退位,在他心里……”孙禄堂摇了摇头,道:“所以什么君臣之类的话,在大总统面前可别提。” 周无苟连连点头,道:“大总统是个忠义之人。” 孙禄堂听了很高兴:“周老弟你说得对,事主以忠,事友以义,这样的人,绝不会是坏人。我跟随大总统多年,正是因为深知他乃是忠义谋国之人。”他长叹道:“清廷虽然退位,但四方军阀四起,各怀不臣之心,民生凋敝,列强环伺,大总统他真的很难啊。” 这些话题对周无苟来说,显然太过高大上了。他听了连连点头,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宁扬听了也很稀奇。这位孙禄堂前辈,虎头少保天下第一手,几乎就是公认的武林第一人了,但与他们说话,不谈拳不论棒,字字句句都是家国天下,与一般武人可绝不相同。 宁扬忽然道:“孙前辈,我刚才看见大总统在谈话的,似乎穿得是奉军服色?” 孙禄堂点点头:“不错,来客乃是奉军的使者。奉军有意南下,与曹锟、吴佩孚他们作战。唉,战事一起,必然民不聊生,大总统有意为他们说和。”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苦笑道:“不过大总统手下无兵无将,直系众将说来和大总统都是北洋一系,尚且不肯买他面子,何况兵多将广的张大胡子?” 直奉战争! 宁扬对这一时期历史可没什么研究,此刻拼命回忆着历史课上的只言片语。 记忆中直奉战争先后打了两次,但徐世昌此时还是大总统,那应该是第一次吧?他想了想,隐约记得第一次直奉战争,是吴佩孚打赢了张作霖。 “前辈也不必太担心,我听说,兵贵精不贵多!”宁扬似乎很有信心地道:“张大胡子兵虽然多,武器也好,但若是从士卒的素质,将领的统帅水平上看,却是直系占了优势。奉军又是客军,这一战就算打,多半也还是奉军失败。” “哦?”孙禄堂万万没想到宁扬年未弱冠,居然有条有理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由大感兴趣,喜道:“若是直系得胜,对大总统来说倒算好事。” 宁扬一边拼命回忆着那些记忆碎片,一边苦笑:孙禄堂说起来追随徐世昌多年,政治眼光却是一点都没有。他摇头道:“我记得徐大总统之所以能就职,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段祺瑞、冯国璋鹤蚌相争之故。北洋众将都是野心勃勃之辈,如今曹锟乃是直系领袖,吴佩孚这样的悍将又对他忠心耿耿,击破奉军后,曹锟又岂能坐视大总统宝座上,坐着的乃是别人?” 这番话有理有据,孙禄堂一听大为动容,之前论及奉直两系军队战力,只能说泛泛而谈,但此时说到对未来证据的预测,那就有点高屋建瓴的意思了。 孙禄堂上下看着宁扬:“小兄弟,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宁扬笑了笑:“我1906年生人,如今差不多17岁了。姓金,叫金山找。就是找一找哪里有金山的意思。” 孙禄堂抚着胡子大笑,笑声洪亮,震得窗户玻璃都嗡嗡作响。他边笑边道:“我听说美丽坚国倒是有座金山,南方有不少人万里迢迢去那里挖金子。日本国好像也有金山,以后你有机会,可以去找一找!” 宁扬道:“日本人在东北四处搜刮资源,特务更是撒的满地都是。刚才孙前辈说我中华被列强环伺,其实依晚辈看,英吉利、美丽坚那些国家都远隔重洋,所图不外求财,但日、俄两国,却是对我们的土地虎视眈眈。俄国也还罢了,他们自己国家还在闹革命,倒是日本矮子,总有一天,他们要大举侵犯。到时候若有机会,我还真想打去他们那里,搬一座金山回来!” 这一番话,所流露出的见识且不说,单单语气便是锋芒毕露。孙禄堂听得双眼发亮,猛一拍手,叫道:“好!金山找小兄弟,不瞒你说,这些年来,孙某已经渐渐不和武林中人走动。我国武林暮气沉沉,所图所想,皆是求田问舍之事!先前你们让门房来报,我还道是武中朋友,故此才推辞不见。今日有缘认识你,我心中十分高兴,少年英雄之锐气,当真足以令吾等老人汗颜!” 他激动地站起身,来回走动着:“光绪二十七年,梁任公写就奇文,名为《少年中国说》,孙某有幸拜读,不由心中沸腾!那时孙某年及四旬,已非少年,但叩心自问:少年人尚当为国奋力,何况吾等?故此不久之后,徐菊人邀我去东北入幕,我则欣然赴约。” 说到这里他立定叹息:“追随菊人十余年来,周游各地,见政客、见将军、见巨商、见百姓,谋私利者多,为国事者少,有算计者多,有热学者少,孙某渐趋老迈,心中未尝无悲凉之念。但今日认识了小兄弟你,有锐气、有热血,有眼光见识,当真让我满心喜悦。” 他这边话音方落,忽听有人道:“是哪位少年英雄,竟让涵斋如此激昂?”一边推门而入。 0078 天下第一手(3) 进屋的人穿一身西装,快七十岁的人了,身材却保持的很好。 此人高鼻深目,两道白色的八字胡左右垂下,话语中带着笑意,语速不疾不徐,但神情中却隐隐有一丝倦意。 “大总统。”孙禄堂连忙起身,宁扬、周无苟也赶紧站了起来。 周无苟满脸通红,很是激动的模样。宁扬比他好些,但也一副尊敬的神情。 前世今生所接触的人里,最为位高权重的,恐怕就是面前这老者了。 虽然民国自孙袁之后的大总统,除了那位凯申老兄,普遍没啥大能耐,尤其是面前这位,没财权没兵权,军阀们只当他是个摆设——但毕竟大总统三个字,还是有些唬人的。 宁扬的尊敬倒不是冲这三个字,而是徐世昌其人,的确是有才干也有爱国热情的,他的大总统随是妥协的产物,但能坐上这个位子,自有其非常之处。而且最关键的,此人在民族大义上脚跟很正。比许多有奶就是娘的军阀政客要好上许多。 “见过大总统。”宁扬和周无苟同时说道。 徐世昌微笑着摆摆手:“这里不是公共场合,不必多礼。涵斋的朋友,就是我徐某的朋友,两位请坐吧。” 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当下坐下身来。自有侍女进来为他倒上了茶。 宁扬道:“大总统和孙前辈许有公事谈,我和狗兄就先告辞了。”周无苟连连点头,这个场合让他有些不自在。 徐孙对视一笑,孙禄堂伸手拦住他们,笑道:“你们高看我了,大总统处理的那些公事,却不是我能置喙的。都坐下,陪大总统喝一会茶。” 徐世昌笑道:“正是如此。我和涵斋乃是义气之交,不涉公事政务,有时间的话,一起聊聊无妨。” 涵斋是孙禄堂的号,徐世昌也有许多号,其中最为人知的便是菊人。 孙禄堂指着周无苟道:“好教大总统得知,这位兄弟姓周,名无苟,他的祖父是前朝一位县令,一生无私,却不为同僚所容,竟贫病而死,留下话给他父亲,将来有了子息,以无苟为名。”遂将周无苟这名字的来历介绍了一遍。 徐世昌一听大感兴趣,向周无苟细细问了他祖父名讳,叹息道:“原来是名门之后,令祖的伟绩,我早年也曾听闻,的确是罕见的清官。可惜,刚则易折。”又叹道:“世情如此,想做些事,也只能和光同尘,但有时屈从的时候久了,早年的志向也竟忘了。” 宁扬道:“所以不忘初心最难。” “不忘初心?”徐世昌眼前一亮,把这四个字反复咀嚼几遍,笑道:“大有味道,大有味道。这位小友也是周家子嗣吗?” 宁扬苦笑一声,看来以后要避免和周无苟一起出来,这都多少次被人误会成他儿子了?这便宜给他占的,我又不是谦儿哥,给人占习惯了都。 孙禄堂忙道:“大总统误会了,这位小兄弟自姓金,叫做金山找,和周老弟却是兄弟相称。” “哦?”徐世昌不由好奇,笑道:“你们这兄弟岁数差得可不小。” 孙禄堂便将周无苟如何要送参报恩、如何被土匪所阻、宁扬如何仗义出手诸事说了一遍,徐世昌赞道:“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了不起。” 孙禄堂又将人参打开,递给徐世昌看,拿人参粗粗大大,表面沟壑扭曲,参须又密又长,老远就能闻见那股子特有的参香。 徐世昌吃惊道:“果然是有年头的好参!我当初总督东三省,也有人送了许多参给我,似这等品相的,却是见所未见。”他抬起头想了想,摇头道:“便是皇家内库,也只有在雍乾两朝或许拥有这等极品。” 孙禄堂含笑道:“是啊,我见了也是吃惊。大总统,你这几年夙夜劳碌,又是上了年纪的人,回头待我再寻些好药材,合成汤剂,服上两三个月,应能能多保你几年安泰。” 徐世昌闻言摇头道:“国事如此,我便吃龙肝凤髓也无滋味。涵斋,这是周老弟送给你报恩之物,你的心意我便领了,但东西还是你自己吃。你之前和我说,你的武艺已经到了至境,再向上一步,便是合道的境界,我虽然不懂武艺,但是这等天材地宝,想必于你助力良多。” 他二人相互推让,宁扬看了倒有些触动。他认识这些人都是在史书上,有本朝太祖雄才伟略,比的这些政客军阀都成了渣,便是常凯申的手段,也远远不让这干人所能比的,因此对于徐世昌,虽然敬他大节不亏、也算个干才,但也不过如此罢了。 但是此刻放着这延年益寿的宝药在此,以他快七十岁的年纪,居然能够不为所动,倒是看出品行、心性俱是不凡。也难怪孙禄堂堂堂武圣,甘心追随他这么多年。 不过,合道? 那是什么? 孙禄堂笑道:“武艺上的事大总统不知,合道……咳,反正用不着这个。”他将人参盖上,拿在手中摇了摇:“反正,到时候我自去熬汤,喝不喝在你。” 徐世昌一脸无奈地摇头笑道:“涵斋啊,让我怎么说你好。” 二人眼神对望,两张洋溢着温暖微笑的老脸,堪称基情四射。 孙禄堂起身收起人参,扭过头问周无苟:“老弟,刚才没来及问你,后面你有什么打算?” 周无苟傻笑道:“我这小兄弟借了些钱给我,打算做些小生意,就在这天津城找碗饭吃。” 孙禄堂闻言一笑,和徐世昌对视一眼,又问他道:“那就是说,你暂时还没着落?其实这个年月,小生意不好做啊,地头蛇,税差,哪个又是好应付的。老弟虽然也有武艺,但真说做小生意,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周无苟憨憨一笑,正待说什么,宁扬却听出孙禄堂言外之意,插话道:“孙前辈可是有什么好职业,要关照狗哥?” 孙禄堂赞许地看他一眼,点头道:“正是。周老弟,我也不与你绕圈子,其实大总统如今年岁渐高,已经心有退意,说不得什么时候便要辞去大总统之职,在这天津隐居。老弟,你这些年在江湖上东奔西走,见识必然不浅,为人又是忠厚的,而且你年级也不小了,孙某的意思是,留你在这徐公馆谋个职业,一来,你图个安稳无忧,二来,有你在这里,大总统的安全也更有保障。不知你意下如何?” 徐世昌也笑道:“是啊,周老弟,其实这些日子,涵斋一直有心物色个忠厚的武者看顾于我,但是我退隐在即,也没本事帮谁飞黄腾达,那些有野心的好手,我也留不住人家。你老弟,有五十了吧?” 周无苟点头道:“我今年五十三岁。” 徐世昌道:“也是知天命之年啦,老弟,别的不多说,你若留下,安稳饭总有一口,徐某亦不会拿你当下人相待。” 所谓响鼓不用重锤,孙、徐这番话出口,周无苟当即意动。在大总统门下听差,哪怕是下野的大总统,这说出去也不丢人啊。 宁扬更是为他高兴,这工作正如他们说的,再是安稳不过,比辛辛苦苦在街面上做小买卖可强得多。宁扬能看出来,孙、徐二人之所以看上周无苟,正是看上他厚道忠义。 二百年的人参呐,千里迢迢送过来,就为了报孙禄堂十四年前相救之恩,这样的人,用着何其放心? 当下他也开口相劝:“狗哥,大总统和孙前辈一番厚意,你可千万别辜负。你一生江湖漂泊,如今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乃是幸事啊。” 周无苟听了顿时下定决心,点点头道:“承蒙大总统厚爱,承蒙恩公信任,这件差事我周某接下了!”说着站起身来,便要向徐世昌下拜。 0079 天下第一手(4) 周无苟性格比较老派,大概是拿这当古代武士的认主了,站起身就要给徐世昌来一个“纳头便拜”,孙禄堂一把拦住他,大笑道:“何须如此?老弟若实在过意不去,鞠个躬也就罢了。” 周无苟便红着脸,深深给徐世昌鞠了一躬。 徐世昌笑呵呵摆手道:“只此一回,以后不必如此多礼。” 这是忽然有人敲门,徐世昌道了声进来,一个中年人推门而入,他说道:“大总统,我们得到一个情报……”说着便欲附耳密言,徐世昌轻轻推开他,眼神环视一圈,缓缓道:“这两位乃是涵斋带来的朋友,尤其这位周老弟,以后也会留在公馆工作,没什么需要瞒他们的,有事直言无妨。” 周无苟深感为主家信任,顿时露出感激神色。 宁扬也看得暗暗点头,心想这位大总统,果然颇有御下手段。 那中年人看了一眼周无苟和宁扬,开口道:“是这样,日本黑龙会的人,大概会对奉军使者动手。” 黑龙湖!宁扬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徐世昌皱了皱眉:“消息可靠否?” 那中年人一点头:“非常可靠!” 徐世昌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中年人道了声:“是!”转身离开。观其步伐举止,却是行伍出身的做派。 中年人出去后,徐世昌皱眉寻思,孙禄堂奇道:“怪了,奉系、皖系,向来同日人亲近,日本人为何要对奉军的使者动手?” 徐世昌摇摇头,苦笑道:“直系亲善英美,日本人扶奉抑直乃是国策,一介使者算什么?无非给张大胡子多制造一个出兵的借口吧。” 他长长呼出口气,叹道:“其实也是多此一举的勾当,方才我和奉军使者谈了良久,他们出兵之意甚决。呵呵,其实我约张大胡子他们谈判,他派一个小小少校来谈,本就证明毫无诚意。” 孙禄堂连连冷笑:“奉系直系皖系,说起来都是老北洋的袍泽,却偏要为少数人的私欲同室操戈!” 又道:“张大胡子本是大总统旧部,前些年尚对您礼敬有加,如今却越发横蛮了。” 徐世昌叹道:“兵多将广,羽翼已成。那厮原非池中之物,呵呵,他的使者对我说,大军入关,正是为了保护我不受曹锟等人逼迫。罢了罢了,形势比人强。” 他忽然伸出手,在孙禄堂手背上拍了拍,眼中流露出歉意来:“涵斋,你以武圣之躯,追随我近二十年来,徐某,终于还是让你失望了。” 孙禄堂见徐世昌动情,亦不由感动,道:“菊人兄竭力为国,这些年的辛苦,别人不知,我却知道。只叹时不我予,纵英雄如君,也只能徒呼奈何。” 徐世昌使劲握了握他的手,疲倦地站起身来,歉意道:“周老弟,还有金小友,今日疲倦,且去歇一歇,让涵斋陪着你们叙话吧。” 宁扬和周无苟连忙起身,宁扬道:“老人家身体要紧,您先去歇息一会。” 徐世昌勉强笑了笑,转身出门,自有侍女过来相扶。 孙禄堂待他去远,关上茶室的门,回身坐在沙发上,愣愣出神,也不知想些什么。 宁扬坐了一会,正欲告辞,忽然孙禄堂抬头看向了他:“小金,我这样叫你可以吧?” 宁扬笑道:“都可以!” 孙禄堂道:“咱们搭搭手?” 宁扬目光顿时一亮,连忙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他和孙禄堂没仇没恨的,对方说搭搭手,自然就是单纯试一试他的身手。这样的经历绝对是宁扬求之不得的。 宁扬站起身道:“去院子里?” 孙禄堂微微一笑:“不必惊扰着别人,就在这里吧。”说着他站起身,走到旁边。 茶室中有大约四五平米那么大的一块空地,看孙禄堂的意思,显然是就在这里动手。 宁扬微一迟疑,他的拳脚路数大开大合,可没有南拳那种‘拳打卧牛之地’的说法,孙禄堂似看出他所想,微笑道:“不必担心打坏东西,放手打来便是。” 这意思可不是说打坏了东西我不心疼,而是有我在这儿你想打坏东西都不可能的意思。 宁扬一笑,心想您这话也太大了。虽然你是虎头少保天下第一手,但还有句老话叫做拳怕少壮呢,我虽然武功肯定远不如你,但要说一件东西都打不坏,真当我是小孩儿了吧? “好,那我试一试!”宁扬拿起杯茶,喝了一口,走到孙禄堂身前一米处,忽然哎呀一声叫唤,反手把茶杯往自己背后墙壁上扔去。 大总统的茶室,用的到底是什么好瓷器我也懒得管了,是你说不必担心打坏东西的。 他左手丢出茶杯,右手劈胸一拳打去,不求打得着你,只要那杯子咔一下碎了,你孙大前辈的牛呀,就算吹炸了。 呼地一拳打了个空,宁扬心中一凛,眼前竟没了孙禄堂人影,他也算反应快,猛地一大步踏向前方,然后急急转身,却见孙禄堂好整以暇地站在墙壁,手上拿着他丢出的茶杯,摇头道:“这套茶器是先帝赐给大总统的,是他心头所爱,可不能被你砸坏了。” 说罢信手一抛,那茶杯划过一条弧度,轻轻落在了茶几上,竟是连点声音都没有。 宁扬眼神一凝,心想此人对力道的控制,已是妙到巅峰!而且,刚才他是怎么去我身后的? 轻功高手,宁扬自忖不是没见过。别人不说,八卦宗师宫贵田,别看人矮肥,轻功可着实高明。但高明不高明毕竟还要看谁比,若是在孙禄堂面前,宫贵田却又不值一提了。 “前辈好轻功!”宁扬赞道。 孙禄堂浅浅笑道:“确实也还不错!少年时我随郭云深郭师练武,每天随郭师往返县城,一来一回,他骑马我跑步,若是迟了,郭师便要罚我。二十六岁周游天下,踏遍南北十一省,听闻峨眉有高僧,武艺绝顶,便前往拜访。那高僧不在寺中,我和他养得两只猿猴共度了几个月,等我走的时候,我抓得到猴子,猴子抓不到我。江湖上赠我赛活猴三字,便是这个缘故。” 说罢他冲宁扬挤挤眼:“听完是不是很害怕?” 宁扬嘿嘿一笑,道:“怕?斗室之地,轻功高有什么用!” 他最初还有些担心孙禄堂年纪大了,功夫不如继往,现在见对方身形若鬼魅,便放开手脚,大喝一声,重拳重腿,流星般打了过去! 0080 天下第一手(5) 宁扬自忖,就算对上他师父常光宝,又或是大高手韩牧侠之流,纵然胜不过对方,但这一番抢攻,总也要教对方凝神应对才是。 但是孙禄堂却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就这么立在那里,仅仅一只手,上一拍、下一按、左一推、右一甩,便似一个庄稼汉干完了活,拍打身上尘土一般,轻描淡写便将那些攻势化为徒劳。 最可怖者,拍也好,按也罢,一招一式都拿捏在他发力的节骨眼上,那滋味,要多不舒服又多不舒服。宁扬一口气连攻二十余拳,踢出十余脚,无一招建功也就罢了,甚至连周围的桌子椅子,插花摆设,都没有沾到一丝半点,若是不看孙禄堂,就仿佛他一个人牢牢站定在那方寸之地发疯一般。 周无苟在一边看的眼都直了,口中喃喃道:“神仙手段、神仙手段……” 又攻几招,宁扬越发焦躁,忽然大叫一声,仿佛久战发狂,将脑袋一埋,不顾一切地合身向孙禄堂撞去,孙禄堂不慌不忙,伸手按在了他肩膀上,便似平地里起了一堵大墙,使宁扬再难寸进。 但宁扬等的便是这一按! 他前冲的势头受阻,借着那股子回震之力,双手猛地拿住肩膀上那只手,单足立地,腰身一下弯成弧形,另一条腿向蝎子尾鞭般自后而前甩了过来,直奔孙禄堂面门。 孙禄堂微露惊色,道了声:“好!”一直没动弹过的另一只手终于动了,探起,直接抓住了宁扬的脚脖子。 具体的造型是这样的:宁扬金鸡独立,低头冲着孙禄堂小腹,大长腿自头上反踏过去,腰腿呈反弓状,孙禄堂立在他身前,一手按着宁扬肩头,一手抬起抓住他脚腕。 二人将这姿势保持了足有三秒钟,宁扬有些费力地仰起脸,笑道:“好歹逼出你两只手来。” 孙禄堂看他神情特意,忍俊不住,失笑道:“拳怕少壮,你大好青年,跟我这老头儿动手,逼我用了两只手,很了不起是么?” 说着双手轻轻一推,宁扬借力退开一步站直了身体,揉着肩膀腰胯,抖晃着腿,松快了半天,挑眉道:“我觉得还行!本来以我本事,你一只手就能把我揍扁,现在逼你动用了两只手,这就是进步呀。” 孙禄堂听了大笑,指着他道:“你倒是挺踏实,懂得知足,不错不错。”又道:“戳脚翻子拳,我也见人使过,你这一脚,不是拳法里的路数啊。” 宁扬摆摆手道:“高手相争不拘一格,有道是无招胜有招。” “无招胜有招?”孙禄堂眨了眨眼,玩味道:“倒是有点意思。不过,这番道理,你懂早了。” “懂早了?道理不是越早知道越好吗。”宁扬不解道。 孙禄堂一笑:“这就好比习字,楷书还没练扎实,就去想草书的笔法,那叫什么,那叫画虎不成反类犬。” 宁扬脑袋里一过,明白了孙禄堂的意思。大概是说,拳法招数,都是前辈大能千锤百炼得来,你若是吃得透了,在这基础上能够别出机杼,固然极佳。但如果基本功还欠着火候呢,就开始想着创新,面对一般人还行,真正对上高手,就要闹笑话了。 宁扬若有所思点点头,露出了恍然神情,抱拳道:“的确是这番道理,多谢前辈指点。” 孙禄堂教学经验丰富,一看他神色便知真的是明白了,心里也不由高兴,摆摆手道:“谈不上指点,你悟性很好,我便不说你自己也能想得到。”说罢又笑道:“若不是你变招,原也逼不出我另一只手来。打拳时打活不打死,原是好的,只是不要仗着自己灵醒,过于依赖这些小聪明也就是了。在你这个年岁,打好基本功,可比什么都重要。” 这番道理,前几日观摩常光宝和韩牧侠比斗时,宁扬便已隐有所悟,如今孙禄堂一说,心中更为通透。 孙禄堂察言观色,心中也是暗惊:此子好高的悟性。 这年头,想找个有悟性的徒弟可并不容易。首先第一条,识字率就放在那里。就算识字的人,也鲜少有真正见多识广的。眼界不开,思维理解能力就受限,能够说一知一便是好的,举一反三就不行了,所谓呆板是也。 但武功这东西,并不仅仅是照葫芦画瓢的这么比划就行的,从技术层面上说,如何发力,如何卸力,动作之间如何衔接等等,都有许多小窍门,从战术层面上说,更是涉及思维策略乃至心理学等等,古武术家虽然宗师辈出,但毕竟不是搞科学的,一肚子经验,很难用科学系统的语言传授给弟子,只能自己凭感觉去描述,弟子也是靠感觉去理解,这么一来,悟性之重要可想而知。 譬如孙禄堂拿楷书、草书打的比方,你一个现代人听在耳中一听便懂,因为你知道楷书写好了再学草书方有章法的道理,如果换个百多年前的农家子弟,什么楷书草书一无所知,师父打这比方,他肯定越听越是糊涂:老子不是跟他学武功吗?怎地?还要教老子写大字唷? 孙禄堂一辈子徒弟也没少教,真正一点便透的,其实一个都没有,有的好一点,多说两遍他好歹能明白些,有的磨碎嘴皮子都白搭,只能让他自己练去,练到他自己有了感悟为止。 据说孙禄堂当年在家乡收过一个弟子,笨的不要不要的,说他学前忘后都是夸他,孙禄堂没办法,说你去站三体式吧,什么时候站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学拳。三体式是形意拳入门的一个桩功。那弟子脑瓜子不行,毅力倒是很强,从此风霜雪雨酷暑严寒他都在那儿站着,连着三年,每天不站到瘫软不算完。 三年后,新入门的弟子拿这笨师兄取笑,伸手一推,纹丝不动,再奋力一推,还是不动,后来七八人一起上去推,依旧是八风不动!众人啧啧称奇,吵嚷声把孙禄堂招出来了,孙禄堂一看就乐了,说行了你可以练拳了。 自即日起,一教便会,一会便精。 他这个例子有点极端,但实际上大多数武者都是这么走出来的,一遍遍练一遍遍练,慢慢的领会到里面的意思,这也就是为什么宗师往往上年纪的缘故。 但是这么做的弊端是,这样的弟子,成不了真正的大宗师! 凡成就大宗师的,多是和孙禄堂一样,苦功、悟性兼具,这才能真正有所成就。 所以孙禄堂晚年时,有感于自己弟子里没有能真正继承衣钵的,于是一度去报纸上打广告,招募徒弟,要求有大学学历! 后来也招了几个大学生,武学上的道理讲究,不说一点便透,但也的确理起来远比一般人快。但是很快问题又出来了,吃苦精神不行啊,道理是懂了,但是功夫迟迟练不上身,拳不从手力不从心,讲就无敌,打就无力。 想起这些来,孙禄堂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着宁扬。 嘿,这小子悟性绝佳就不说了,关键基本功也不错,一看就是下苦力气练过功夫的,这么样的徒弟,怎么我没遇上呢? 0081 天下第一手(6) 孙禄堂原本有事想要宁扬去办,故此试试他的功夫如何,但此刻见了宁扬悟性极佳,不由起了爱才之念,一时间,脸上显出为难之意。 宁扬看在眼里,动问道:“孙前辈,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交待?” 孙禄堂想了想,直言道:“我的门人,并未随在身边,有些事本想托你去办,但此事颇险,故此又有犹豫。” 宁扬略一思考,笑问他:“保护奉军特使?” 孙禄堂微微吃惊,心想此子当真灵醒万分,越发惜才起来,摇头道:“你虽年轻,但眼界即宽,悟性又高,人也机变,将来前途必然大好,这件事,却不能找你去做了。” 宁扬两眼盯着孙禄堂:“孙前辈,你出身江湖,又与大总统相交莫逆,大总统的情报工作,应该不会对你有所隐瞒吧?” 孙禄堂不明他用意,也不愿隐瞒,直言道:“不仅没有隐瞒,很多工作还是我亲自负责。” 宁扬一喜,道:“若是如此,倒是有件事要请教前辈,不知前辈可知黑龙会有个叫青田猛的人?” 孙禄堂有些惊异地看了看宁扬,道“黑龙会杀手组头目,青田猛,早年在关外,后来调到天津任事。若不出意外,这次狙杀奉军使者,该便有此人负责。” 宁扬点了点头,咔咔两声,将拳头捏出脆响,嘴角一歪,笑了起来:“若这般说来,这趟我还必须要去了。” 孙禄堂眨了眨眼,面露恍然:“你同此人有仇?” “杀父之仇!” 果然如此!孙禄堂想道,轻轻一拍宁扬肩膀:“既是如此,你随我来。” 他对周无苟道:“周老弟在此坐一坐,我等稍后即回。” 周无苟起身道:“恩公,我也同我小老弟一起去对付黑龙会。” 孙禄堂尚未说话,宁扬已连连摆手:“狗哥,我知道你讲义气。但是这件事,孙前辈心中必有定计,不然他肯定会喊上你,你别让他难做,也不必担心我!” 狗哥见他说的肯定,不由微微一窒,再想说什么时,孙禄堂已微笑道:“小金说的不错,这件事我的确有所安排。” 周无苟对孙禄堂极为敬重,见他开了口,自然默默无语。 孙禄堂带着宁扬出茶室,拐了两个弯,推开楼角一扇小门,沿着一条狭窄的小楼梯,下到地下室中。 房间不大,中间一张长木桌,四周都是书架,摆满了各种文件。墙上挂着一张张地图,看着倒有些像作战指挥室。 孙禄堂关上门,对宁扬道:“和你明白点说,其实你也看出来了,无论这使者是生是死,奉直两系的内战都不可避免,日本人要杀奉军使者,无非是担心有个万一,一定要确保奉军入关。而我们想要破坏日人计划也是如此,而且这里毕竟是我们的地方,总不能坐视黑龙会横行。” 宁扬点点头。 孙禄堂道:“这次奉军随身保护使者的,乃是八卦名家宫贵田,此人也有宗师艺业,论武艺在你之上。但我之所以找你,是想在暗地里加一条保险。” 宁扬继续点头。 孙禄堂带他来到天津城的地图边,指着道:“奉军使者住在这里,他们此行共有六人,特使一名,还有一个就是宫贵田,此外还有四名出色的枪手,都是奉军精锐。” 宁扬凝神一看不由乐了,那几个奉军的人所住的地方,居然是他刚到天津时落脚的四海饭店! 孙禄堂在周围点了几点:“这里、这里、这里,我们都会安排下人手,但是小金,也不怕你见笑,这些人手一旦派出,我料日人立刻便会收到情报。” 日本人在间谍战的造诣上,至少在前期阶段,几乎高出我们一个次元。孙禄堂所说的话,宁扬毫不奇怪。 孙禄堂定定看向他:“所以,我需要一个变数!一个不在日人情报之内的变数。” 宁扬点点头,大拇指指着自己鼻头:“我就是这个变数!” 孙禄堂缓缓点头,继而问道:“你怕不怕?你如果怕,可以不去。” 宁扬想了想,说道:“匹夫有责!”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出自顾炎武。孙禄堂自然知道这句话,脸上顿时露出欣慰之色,道:“奉军特使明日离开,所以日人若要动手,便是今晚。你有什么需要,但提无妨。” 宁扬心想我倒想提一提你们的计划实在太草率,不过提了你们也未必听我的。口中道:“给我把枪。” 孙禄堂有些愕然,失笑道:“你是练武之人,居然愿意用枪?” 嘴上这般说,身体却很诚实地走向墙角,蹲下身打开柜门,取出一个木盒子来。 回到长桌前,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柄乌光湛然的勃朗宁手枪,道上人称“枪牌撸子”的便是。 孙禄堂拿出枪,很不娴熟地摆弄着,介绍道:“这支枪好像是比利时人造的,容弹量七发,这里有三十发子弹……” 宁扬翻了个白眼,顺手接过枪来,摸索了一下,取出弹匣,把木盒里黄灿灿的子弹压进去,嘴里道:“勃朗宁m1903,口径9毫米,发射9毫米勃朗宁手枪长弹。”他在后世也去打过实弹,别的不敢说,手枪方面还有一点见识,一边研究着手里的枪,一边漫不经心道:“枪牌撸子嘛,我自己研究研究就行,您这样的大宗师手里拿个枪玩儿,看着太违和了。” 咔地一声,子弹上膛。 孙禄堂叹口气:“火枪真的是武学之大敌。到了我这境界,几只手枪还不怕他,若是面对机枪,也是必死无疑。” 宁扬将枪塞进后腰,又抓起子弹往兜里揣,笑道:“也不必过度在乎,武艺能起到的作用,有时候枪未必能做到,毕竟是外力。您就当他是一种极厉害的暗器就行了。” 孙禄堂笑骂道:“这道理我自然懂,还用你来教训我。” 随即正色道:“金家小子,你是个机灵孩子,总之,见机行事,如果事情难为,以保存自己为上。孙某有几套拳脚,至今没有传人,此时不论成败,只要你平安无事,这几套功夫你便拿了去。” 宁扬心中一动,心想这好处不可不拿!当即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孙师传艺之德,必不敢忘!” 孙禄堂受了他一礼,伸手搀起:“这徐馆里,也有日人耳目,来,我们还有出戏要做。” 0082 夜袭 孙禄堂所说的做戏,倒也简单,他喊来下人,说要招待朋友,让厨师晚上给加几个好菜。然后整个下午,三人就在茶室中说些武艺,孙禄堂着意指点宁扬,从练法到打法,无不三言两语便交待的明明白白。 他虽没练过戳脚翻子拳的功夫,但是堂堂武神岂是虚名?一言一语,都是从武学的根本上说来,宁扬听在耳中,喜得抓耳挠腮。 到了电灯时分,后厨传上饭来,三人吃饱喝足,孙禄堂佯做酒醉,拉扯着二人要“抵足而眠”,自有人去他卧室加床、加被,三人洗了脸、洗了脚,便去了孙禄堂的屋里,这时夜幕低沉,孙禄堂打开窗看了看,招手唤过宁扬,指着侧围墙外的一条巷子,低声道:“小金,等会你就从这条巷子一直走,看见有口就拐进去,再出来便是大街,叫辆洋车送你过去,记住了,提前下车,一定要注意隐蔽。” 宁扬探头一望,从窗口到侧围墙,不下五六米,他苦笑道:“孙师,我这轻功练得可不大地道,要牵条绳子我还能试着爬一爬……” 孙禄堂微微一笑,眼里有戏弄之色:“哦?轻功练得不地道?不要紧呀,老夫的内功练得倒是很地道!” ? 宁扬听得一呆,忽然只觉身体一轻——莫看孙禄堂生得瘦瘦小小,居然单手提着腰带,把宁扬直接举了起来。 宁扬大惊:“你不会是要——” 说时迟那时快,孙禄堂左手扶住宁扬胸口,稍微瞄了瞄,嗖,给他从窗子里直接扔了出来,头冲前脚冲后,平平飞过空中。 宁扬这一惊非同小可,正待调整姿势,忽觉手脚腰肢都毫无知觉一般,竟然动都不能动了,就在他吓得快喊出来之时,却又作怪,后脚跟往上一扬,就仿佛有只无形的大手拿捏着他,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几乎擦着围墙边,轻轻巧巧落在墙外巷子里。 这时,手脚一热,又是自己的了。 宁扬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就这么张着嘴回头望了望,围墙高高,再看不见里面情形了。到这会儿,他大概有数了——孙禄堂以高深内力,直接封了他手脚,然后抛他出来时也使了手段,恰好平安落地。 这份本事,当真是惊世骇俗! 宁扬本来心里一直还挺美,就是跟孙禄堂试手时逼得人家动了双手,现在才知道,二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天地之遥。 人,怎么能把功夫练到这个地步? 宁扬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吐出一口长气,定了定神,先不去想这些了,当务之急……他左右看看无人,低下头一溜小跑,跑了大约二三十米,果然见有另一条巷子,当下钻了进去,连走带跑,来到了大街上。 这时候大约晚上八九点钟,这年头没什么夜生活,街上人烟已稀,只有不远处一个大饭店的门口,还算灯火辉煌,有那么十几个黄包车夫在门口候生意。 宁扬快步走去,找了个健硕的车夫,跳上他车,摸出两块钱递过去:“四海饭店,急事,劳您驾快着点儿!” 这里离四海饭店并不算很远,要是正常收费,也就是三五毛钱的事儿。因此车夫当即大喜,连忙接过钱,满口道:“小哥放心,天津卫谁不知我这两条腿最快,您坐稳了且!” 拉起车来,先是快走几步,随即甩开步伐跑了起来,果然又快又稳。 没多少时候,四海饭店的招牌已是遥遥在望,宁扬连忙喊了声停,从车上下来,笑道:“多谢相送,就到这儿吧,还有几步我自己溜达溜达。” 车夫自然乐得省力,千恩万谢去了。 宁扬站在原地想了想,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杂货铺,老板正在上门板,他踱步过去,买了香烟火柴和两瓶白酒。 他一边往四海饭店走,一边顺手开了一瓶酒,嘟嘟嘟往嘴里灌。 说是灌,其实最多也就咽了那么一口半口,其余都顺着嘴角流衣服上了,顿时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他顺手丢了空酒瓶,将另一瓶也打开,这么三五步一口的假喝,然后撕开香烟,点上一根,皱巴巴叼在嘴角,二十步没走完呢,已是歪歪倒倒,一副落魄醉汉的模样。 就这么一摇三晃地往前走,这里站一站,那里靠一靠,仿佛已经大醉。几百米的路,足足走了一两小时才给他走到。 这是四海饭店也已经灯光昏暗,斜对面街道上,一个老汉手脚利索地铺陈来了馄饨摊。 宁扬晃悠悠走过去,往折凳上一坐,口袋里摸出一块钱拍在桌上,喊:“下碗馄饨来,拆骨肉也要一份,酱油香菜多放。” 天津的馄饨比别地不多,肉滚滚的大骨头熬汤,待那肉煮烂了,便单独拆下,叫做拆骨肉,光光溜溜的大骨头继续熬煮,那拆骨肉便分成一份份的,若有客人点了,自己按口味加酱油香菜一般,用以佐食。 那老板高声道:“得嘞,您稍等!”麻利地取了只碗,盛上几两肉,加了点酱油香菜,将碗轻轻颠了几下,端在宁扬面前,满脸堆笑道:“您先用,馄饨刚下锅。” 宁扬慢吞吞在筷笼里摸出两只筷子,便去叉肉吃,没吃两块呢,馄饨热腾腾端上来了,加了猪油白胡椒面,香气扑鼻。 老板取走了桌上的一块钱,一会儿又送回几毛来:“给您的找钱。” 宁扬摇摇手:“不要找了,再上份肉来。” 老板喜上眉梢,收了找钱,回去拌肉去了。 宁扬垂腰塌肩膀,坐没坐相的吸着馄饨汤,不时舀一颗馄饨,吃两块肉,喝一口酒,一副酒腻子享受人生的懈怠模样。 他脑袋低着,眼睛从碗的边缘扫过去,暗暗打量着南来北往的人。 到了大约十一点来钟,忽然十七八人,浩浩荡荡从大街那头过来了。 这些人都穿黑衣,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有的人手探在怀里,还有五六个人,则是背着长长的刀,远远看着,便有一种铁血肃杀之气。 看这些人的方向,正是四海饭店。 宁扬眼睛一扫,几个卖烟、卖水果的小贩,拉车的车夫,不约而同地远远围了上去。 他妈的。 宁扬暗暗骂了一声,这杀手就像个杀手,埋伏的也像埋伏的,任谁都一眼就看出不对来了,这你们还化什么妆倒持什么,明刀明枪直接开打多好。 那伙穿黑衣的也大大咧咧,直接走到四海饭店门前,有个中年胖子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其余人齐齐点头,顿时兵分两路,一路跟着中年胖子昂然进了四海饭店,另外七八人散开,围住了大门,枪上膛,刀出鞘,傲然看着围上来的这些小贩、车夫等人。 我的猫 不动如山 公司结业了,到了离开上海的日子。本来计划上午出发开几个小时到家吃饭,悠悠闲闲码上一章。但是,意外发生了,猫死活不肯进猫箱,东窜西逃之后,最终躲进了厕所抽水马桶底下的一个小凹陷处,就此不动如山。我不知道它啥时候会出来,而且电脑早就装上车了,车里满满的我也没有勇气去翻出来再。所以可能今天要请个假,请诸位见谅:( 0083 做戏 整条大街上一派肃杀之气,寥寥无几的行人看出形势不对,无不抱头鼠窜。 宁扬所坐的馄饨摊稍远,老板想跑又抱着点侥幸心理,满脸纠结。 宁扬一口喝干了汤,醉眼朦胧望着老板,翘起大拇指:“味道不错,再下一碗来。” 老板悄悄指着四海饭店门口,声音压地低低:“还吃?要杀人了。” 宁扬坏笑:“正好看戏,还不收咱钱,多划算!” 老板也哏,嘿嘿一乐,点头道:“这账算得明白,那咱看看。”掀起锅盖儿,下馄饨去了。 宁扬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就是一个变数。所谓变数,首先肯定不是扛大梁的,如果黑龙会的人就这么进去咣咣两枪,就把奉军特使干死了,那说明他该死,连变数都不需要了。 所以宁扬佯醉,吃肉喝馄饨,喝酒看热闹。 就见那几个装成小贩、车夫的,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个人便向前,径直走到一个黑衣人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那黑衣人连连摇头,面露冷笑,二人又说几句,黑衣人猛地抬起短枪,顶在那人额头上。 就在这时,四海饭店里响起一声枪响,这一枪就仿佛是发令枪,随即枪声大作。 黑衣人微一走神,他面前那人猛然暴起,一把抓住他手腕往上顶去,另一只手已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来。 这时只见刀光一闪,一柄武士刀猛地从侧面劈来,那人拿枪的手齐腕而断,他对面的黑衣人趁机一脚踹在他身上,挣脱开手,连开三枪。 这时那人的同伴也一起冲了上来,水果蓝子里、香烟底下,纷纷掏出手枪开火,那些黑衣人也毫不犹豫地开火。 双方人数差不多,但黑衣人中间有一半使刀,枪手数量吃亏,不过他们早早就拔枪在手,又占了先手的便宜,双方乒乒乓乓干了一阵,黑衣人倒下了三个,伪装者全军覆没。 几个拿刀的黑衣人脸上挂着残忍笑意,舞动着武士刀走上前,挨个补刀。 宁扬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心想这批伪装成小贩的人不知是哪一方的,直系军阀的部队,还是大总统的麾下,看着还是挺精锐,至少枪战时不躲不闪,就这么直直站着和人应怼,至死没人叫唤一声,这份胆气就了不得。 这时,饭店里的枪声越发热闹起来,门口五个黑衣人低声商议两句,留了两个刀手把门,其余三人也冲了进去。 就是现在,到了变数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宁扬眯了眯眼,摸摸兜里,还有两三块钱,他全部掏出来,扔在了桌子上,回头看着老板笑了笑:“也不知等会儿是死是活,这点钱归你了,早点收摊吧。” 说着就要起身。 “等一等!”耳边忽然传来了老板的声音,异常低沉坚韧。 宁扬有些诧异地望去,却见老板冷冽的脸上,哪还有那小买卖人与人为善的笑意? “这点儿年纪就出来搏命了?鸟世道!”老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接着道:“打个掩护?” 宁扬笑了,“好!” 刚出锅的馄饨,带着滚滚的烫意,宁扬双手抱在手里,歪歪斜斜跑,嘴里不清不楚地骂:“爷吃你碗馄饨是看得起你,还他妈要钱?” 后面馄饨老板儿手上拿着切肉刀追着:“妈的,没钱你别学人喝酒啊,喝点酒壮了你怂人胆了是吧?” 二人一追一逃,过了马路,奔着四海饭店这儿就来了。 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长刀扬起。 那老板啊唷一声叫,猛地立住脚,急急喊道:“回来,快回来,妈的,老子不要你钱了行不行?老子再请你吃一碗,快回来!” 他这一立一叫,两个黑衣人有点糊涂了,怎么,当真是吃霸王餐的酒腻子?不是做戏? 不是做戏,也是个死。两人嘴角不约而同地露出残忍的笑意。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往这儿来!该! 宁扬满脸傻笑,喝呆了似的,歪歪斜斜跑,还回头骂:“回来?你当爷是个傻贝贝是吧?告儿你,小爷自打落地就没吃过亏。” 他头还冲着后面骂着呢,脚下忽然一拌蒜,手上滚烫的馄饨,连汤带碗哗啦一下就出去了。 一个黑衣人双手把住刀刚刚举起,正欲来一记威不可当的大劈,忽然眼一花,那一碗馄饨半点没糟践,全泼在了他脸上。 这人眼睛下意识地一闭,他后面同伴眼睛可睁圆了,眼睁睁看着宁扬顺着趔趄的势头,单足撑地一拧身,唰地一腿戳了上来,又快又直,脚背夹着,脚后跟就仿佛一柄夺命锥,一下就戳中了黑衣人的咽喉。 咔,喉骨、气管碎的碎、断的断,那人不发一言,低嚎一声望后便倒。 他这往后一倒,恰好就将同伴的视线挡住了那么一瞬。 后面那人谨慎地往后退开一步,任同伴倒地,却见宁扬整个人已跃在空中,凶神恶煞奔自己而来。 这人也是黑龙会中资深的刀手,虽然后退,长刀却一直斜持在身侧蓄势待发,此刻见宁扬人在空中,毫不犹豫就一刀斜撩上来。 就知道你是这招! 宁扬毫不犹豫踏出左脚,脚背横着踏下,正踏在对方刀首上,那一刀刀势还没展开,便被宁扬重重踏了回去。 这一招,当初在奉天明湖春对阵日本剑客,宁扬就使过一次,博了个满堂彩,乃是戳脚中的一记防守招数,叫做小封门! 如今就仿佛原景重现似的,同样是日本武士,同样是意欲斜撩而起的武士刀,同样被宁扬使小封门踏着刀首给封了回去,但是这一次宁扬手上可没有刀! 他今天随周无苟去拜会孙禄堂,自然没有带刀的道理。但是无刀也无妨,说时迟那时快,宁扬左脚刚刚踏出,右脚业已猛地弹起,啪地一声脆响,正踢在那黑衣上的下巴上。 这一脚宁扬出了全力,脚到处,那家伙的下颚骨就跟他们日本战国时代似的,四分五裂,一口牙齿也不知断了多少碎了多少,唔地一声闷哼,就要往后倒下。 宁扬跃在空中,踩了一脚、踢了一脚,人还没落地呢,只见他顺势在空中转身,左腿一缩一伸,重重踩在那黑衣人胸口上! 黑衣人被这一脚蹬得顺着地面滑出去五六米,满口往外冒血,眼瞅就要断气。 宁扬连杀两人,基本没闹出啥动静,他喘了口气,一弯腰,拾起地面上一柄武士刀,挥了两下,正要冲进四海饭店,忽然肩膀一紧,被人给拉住了! 0084 屠龙者 宁扬回头,馄饨摊老板。 他手上提着一把二十响盒子炮,一脸煞气:“看出来你功夫不错,怎么,准备拿刀子拼枪子儿?让开,我来!” 说罢肩膀头子一晃,挤开宁扬,大迈步进了门,暴喝如雷:“东北军的兄弟,帮忙的来了!”话音未落,盒子炮端起,哒哒哒哒扫出一个扇面。 来自黑龙会的黑衣人集中在大厅中,正与后院的奉军特使激烈枪战,却不料有人突然冲入扫射,顿时有数人中弹翻倒。 那些日本人也算悍猛,几个人转身开枪,其余人则头也没回,继续冲着后院开枪。 宁扬就在这一瞬间切入了战场,他一步跃过门槛,顺势翻倒在地,连滚几滚便冲进敌阵,长刀左荡右扫,两名黑衣人长声惨呼,小腿已是及膝而断。 “啪地哦西哆哆卖丁(彼を押しとどめる)!” 仿佛头领模样的中年胖子大吼一声,催促手下拦住宁扬。 几个刀手发出声嘶力竭地呐喊,高举武士刀冲向宁扬。 宁扬刀交左手,一刀横挥,荡出一圈银芒,逼得几人不能近身,右手飞快从腰后掏出那只勃朗宁,嘡嘡嘡连开三枪,枪枪命中,随即跃起挥刀,趁机斩落一颗头颅。 馄饨摊老板大喜,高声笑道:“好小子!好手段!”身形不断移动,手中盒子炮连连开火,顿时又打倒了两人。 那奉军特使也是个狠角色,听出外面起了变化,大叫一声跟我冲,带着剩余的两名枪手一起跃出,这三人都使双枪,子弹带出道道火光,打得黑衣人探不出头, 宫贵田身形一闪便到了最前面,他面沉如水,双手持着子午鸡爪阴阳锐,借着火力掩护,几个起落便冲进大厅,双手挥起,先是砸开了两人的枪支,随即利刃探出,戳进二人胸口。 顷刻之间,战局已然大变,本来耀武扬威的黑衣人已是溃不成军。 但那中年胖子脸上却满是狂喜,他先用日文叫嚷了两句,随即忽然说起中文:“哈哈哈,屠龙者,我就知道你们会来!”他双眼如刀,在馄饨老板和宁扬脸上扫来扫去:“跟我们黑龙会做对了这么久,真的以为就能高枕无忧了?今天这个局,就是在等你们!太好了,居然是两个人……”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几句,忽然拔枪爆射,剩余几个黑衣人也满脸狂热地大叫大嚷,拼命将枪膛里的子弹往外打去。 宁扬脑子有点乱,大概明白过来一点,看来所谓刺杀奉军特使,不过是个幌子,其目的是引出这劳什子屠龙者来,屠龙者屠龙者,听名字就是黑龙会不对付。看那胖子振奋模样,显然视之为心腹大患,宁愿拿包括自己在内的十余条性命做饵,也要吸引出他们来。 宁扬躲在一根桌子后面,一边不断开枪,一边扫了一眼馄饨老板。 没猜错的话,这家伙就是所谓的屠龙者,或者是其中的一员。很显然,自己这个变数,已将被日本人视为了屠龙者团伙成员。 宁扬练武多年,力大、手稳,穿过来之前也有过手枪打靶的经验,短距离交火,准头倒是不错,但现在距离一拉开,就有些困难了,连续几枪都打飞了,一边摸出子弹压进枪膛,一边脑海里转着心思! 听这胖子语气,他们这伙人不过是弃子,那剿灭或者擒拿屠龙者,显然另有安排,也就是说,另一只精锐部队随时可能进场,凭自己这边的老弱病残,堪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其中的因果逻辑,宁扬想得出,别人自然也想的出来。宁扬、馄饨老板、奉军特使三人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如心有灵犀一般,手中的枪顿时又快几分,片刻之后,弥漫地硝烟气息中,再无一个站着的日人。 而代价就是,奉军的两名枪手也已躺倒在地下,大口往外吐血,身上的弹孔也一个个往外冒着血,眼看已是油尽灯枯。 奉军特使的胳膊也中了一枪,这人很是年轻,像个好奇心很重的大学生,挑着眉毛问道:“您二位,就是让黑龙会闻风丧胆地屠龙者吧!嘿,我猜的没错啊,屠龙者果然不是一个人!” 如果不是他一边嬉笑,一边顺手摸出卷纱布血呼啦啦地裹伤口的话,真的不大容易看出他军人的气质来。 那馄饨老板笑了笑,向前一步,很是自然地夺过了奉军特使的纱布,一边替他细细缠裹,一边道:“一只手连伤口都裹不了,一个人也不可能对付黑龙会!你猜对了,屠龙者是一个名号,而不是一个人。不过你也猜错了!” 他斑驳的老脸上,忽然挤出了许多道细密的笑纹:“这小子并不是我们的人。” “哦?”那特使微微吃惊,转向宁扬道:“兄弟,那你是什么来路?总统的人?直系的人?总不会是江湖好汉路见不平吧!” 宁扬正待说话,忽然宫贵田冷笑一声,接口道:“那可说不准,这小王八蛋在奉天,就路见不平,折了我八卦门的面子不说,还宰了伊达顺之助的几个朋友!” “什么!就是你宰了伊达顺之助的手下、逼得他落荒而逃?”特使满脸震惊地大声道,宁扬点了点头,特使噗地一声笑开了,伸出那条完好的胳膊连连拍打宁扬道:“兄弟,咱们这兄弟就算认下了啊!伊达那小鬼子,我要不是打不过他我早收拾他了!干得漂亮啊!” 说到这里他似乎突然想起宫贵田的存在,连忙收敛了笑意,对宫贵田道:“差点忘了,这小兄弟还得罪过您老!” 宫贵田冷冷笑了笑:“得不得罪老夫不打紧,反正他当天便狼狈鼠蹿离开了奉天,这面子我们也算找回来了。今日他来帮我们打日本人,嘿嘿,老夫倒是承他一个人情。” 宁扬笑了笑没搭茬,他看了看宫贵田和馄饨老汉,一个年过五旬,一个满脸皱纹花白胡子,只有自己最年轻力壮,便走上去,直接架起了奉天特使:“别的话以后说不迟,当务之急,几位爷,你们不觉得我们该快跑吗,难道留在这里配合黑龙会做靶子吗?” 0085 青田猛 “等等!” 馄饨老板忽然拦住宁扬,侧耳听了听,弯腰,拽着一具尸体的腿,低喝一声,拧腰振臂,将那尸体直甩出大门去,顿时噼里啪啦枪声如炒豆般响起,可怜那尸体死后难安,也不知又挨了多少枪。 “果然不慢!”馄饨老板狞笑一声,扭头就往后院冲,嘴里喊着:“不想死的就跟老子走!” 宁扬和奉军特使对视一眼,果断跟了上去。 宫贵田冷哼一声,伸手关上大门,砰砰两脚,踢飞两张桌子堵在门前。 这四海饭店宁扬也曾住过一段,这大厅乃是个餐厅,后院u字形的二层楼,楼上楼下都是客房,一楼有个角门,可通后巷。 当初一连几日,天津武行的人来找他打架,被他剿下许多兵器,叮叮当当挂在院中,每次打架,二楼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但是此刻进得后院,上下一扫两,别说人,亮着的灯也不见一盏。 这自然不是夜深之故,而是大伙儿都明白,动拳头动刀子都好看热闹,动枪的热闹可看不起。 宫贵田由后面赶上来,伸手一指:“那里是后门!” 宁扬冷笑一声:“后门倒是有,你觉得黑龙会下了这么多条人命当本钱,后门他会不遣人围着?” 宫贵田顿时醒悟,其实他本是老江湖,这等小事哪有不明白的?只不过一时情急说了句傻话,若是别人指出也还罢了,偏偏又是宁扬。当下怒道:“前门后门都有人,难道我们就坐在这里不动弹?有人,杀出去便是!” “杀出去?”宁扬仰头打个哈哈:“您老威风,您老请!”说罢一架奉军特使,奔着楼梯就去了。 馄饨老板眼一亮:“这倒是个办法!”跟着就上了楼。 宫贵田眨了眨眼,不明白这是闹啥幺蛾子又,但是看馄饨老板都明白了,自己要是问岂不是丢尽了脸?当下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一点头:“哦~确实是条路!”跟着就上去了。 这当口,咣地一声大响,黑龙会的杀手撞开了门,黑压压涌进了四海饭店。 宁扬这时已经到了二楼,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一扇门,扶着那特使就冲入房内。 “不干我事、不干我事!”床上一个家伙嘶声大叫,宁扬也不理他,径直走到屋子北端,一抬脚,给窗户踹开,松开那特使:“你胳膊上了,腿脚没问题吧?” 说话间他已攀上窗台,纵身一跃,跳在了对面的房顶上。 那奉军特使借着月光一打量,原来这窗外是窄窄一条巷子,宽不过两米有余,对面高高矮矮黑压压一片,尽是房顶。 他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一撑窗台,照样攀了上去,奋力一跃,宁扬伸手一拽,他也跳到了房顶上。 那馄饨老板啪啪几枪,阻了阻追兵,这当口,宫贵田也跃了出去。 他人肥脚短,但是轻功出色,跳的比那年轻的特使倒还轻松些。 “快走、快走!” 馄饨老板一边催促,一边冲上窗台直跃过来。 宁扬眼睛尖,看见旁边大概是屋顶漏水、披着一张破席子,伸手拎起往身上一盖,低喝道:“你们走!” 宫贵田冷笑道:“想让我们引开追兵,你来个灯下黑?”嘴里这般说,脚下确实不慢,伸手扶着那特使,高一脚矮一脚往远处逃去。 馄饨老板倒是猜出了宁扬用意,还灯下黑,真当黑龙会都是傻子不成?但此时情况紧急,他本也是个果决之人,低声急道:“好胆气!若你不死,来三不管我请你吃馄饨!”说罢匆匆而去。 就这短短功夫,黑龙会的杀手已经追到了屋内,眼看几道黑影踏瓦奔逃,窗口几人当即开火,可这黑灯瞎火,就算神枪手也不免大打折扣,打了几枪,便有人出声喝止,叽里呱啦地说着日语。 他说的话宁扬没听懂,想来也不外是去追、去包围之意。几个杀手“嗨”地大叫,争先恐后从窗中跃出,那房中同样脚步声大作,听着意思是要下楼,顺着大街绕去包围。 黑龙会来的人当真不少,仅仅是跳上屋顶的就有七八个,但他们被影影绰绰几条黑影吸引住了目光,加上天黑,并未在意不远处微微鼓起的席子。 宁扬轻掀席子偷瞧,见那七八人大呼小叫追了上去,而窗前还有两人站着观瞧,其中有一个大概是头目,性格似乎很暴躁,嘴里大声骂着什么。 宁扬悄悄摸出枪,之前枪战一场,此刻只余最后七颗子弹,正好满满一弹匣。 宁扬腰背发力,猛地坐起身,当当两枪打响窗口。 不料其中一人反应极快,眼角看见一道黑影暴起,猛地推倒了那暴躁的头目,宁扬一枪打空,另一枪正打在这人脑袋上,当即毙命。 宁扬来不及去管被推开那人,立刻爬起身,左手刀,右手枪,大步追向前面的日本人,一边跑一边连连开枪,剩余五颗子弹毫不犹豫地全部打了出去。 他毕竟没有专门练过枪法,虽然身为习武之人,眼明手稳,但在这高高矮矮的坡屋顶上奔跑,又是在黑夜里,哪里还能打准?仗着运气不错打倒了两人,其余几人却是毫发未损。 他们惊恐而愤怒地回过身,纷纷举起枪来,宁扬只觉背后毛发一悚,抖手将打空的手枪当暗器掷了出去,自己似箭一般蹿出,抢在对方开枪之前顺势滚倒在地。 啪啪几枪,全部打在瓦片上,宁扬顺屋顶倾斜滚落,全力一记扫腿,将瓦片扫地如雨点般飞溅,那几人下意识地闪了闪,就这瞬间功夫,宁扬猛地一蹿,如豹子般蹿进人群。 这一批杀手跟前面那批做饵的可不同了,全是枪手,再没一个拿刀的,看着火力是强了许多,但是此刻被宁扬一近身,问题就大了去了。 宁扬长刀卷起,便如虎入狼群一般,杀得这几人跌跌爬爬,残臂断腿不断飞起,鲜血如暴雨般砸在瓦片上。 稍远处,那被属下以死相救、侥幸逃过一劫的暴躁头目爬起身,双手死死按住窗台,用中国话大吼道:“混蛋,你这个卑鄙的人,你会付出代价,我青田猛发誓,我会活撕了你的皮,给我的人报仇!” 青、田、猛! 沐浴在血雨中杀神一般的宁扬猛地扭头,双眼死死看向那个狂呼大骂的家伙。 0086 痛快 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你就是青田猛! 立在窗口这人,身形颇是粗壮,见宁扬看他,骂了声八嘎,腰里摸出枪来,冲着宁扬就是几枪。 宁扬俯身避开,顺势打了个滚儿,捡起一把掉在屋顶上的手枪,却是一只二六式左轮,没得赢脚盆鸡,日本制造。 宁扬竖起上身,还了两枪,青田猛连忙躲避。 宁扬心中电转:脚下这一片房子占地广大,屋顶连绵,这里又不是日租界,黑龙会来的人再多也有限,最近的一批追兵被自己料理掉之后,那三人若是警醒点,大有机会可以逃走。而斩杀青田猛的机会,却是错过难在! 他在天津这些日子交了不少朋友,也曾四处打听青田猛其人,有些消息广的倒是知道黑龙会有这么一个人,但若说到哪里能找到,则都一问三不知。若是今天错臂失之,还不知哪天才能再遇上他呢。 想到这里,宁扬定下念头,不去追那三人了,回头去干死青田猛再说! 他双眼四下一扫,又看见两柄手枪,都是左轮,飞快爬过去拾起,打开看了眼子弹,一把里面有五颗、另一把则是三颗,他手里这支则只余一颗子弹,干脆取出来装在五颗子弹那支里,将这满装的手枪插在腰后,左手提刀,右手拿了那支三颗子弹的,快步往回跑去。 他跑几步便开一枪,逼得青田猛直不起身,三颗子弹打完,他已接近了那扇窗户。 屋顶与窗子间,是条两米来宽的小巷子,而屋顶与窗台上下有个一米来高的落差,从窗台往屋顶跳,但凡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都不难完成,但若是往回跳,自下而上,宁扬虽然一身好武艺,却并没练过什么轻功,难度倒是不小。 若是那边无人,再不济也能双手拉住窗台,然后仗着臂力攀爬上去,但青田猛又不是傻子,往上爬的功夫,他枪口一伸便能顶在宁扬额头上,却不是送死? 必须直接跳上窗台! 宁扬双眼怒睁,深吸一口气,夸夸夸踩着瓦片紧跑几步,双腿猛然发力——哗啦一声大响,屋顶没受住这股力道,竟是一下垮塌下去。 宁扬只觉足底一软,整个身体身不由己地往下坠去。 他又不会左脚踩着右脚发力的梯云纵,“艹!”只来及骂了一个字,人已如大石一般落入脚下的屋子中。 仇人近在眼前,却搞出这种乌龙,宁扬只气得两眼发黑,还好他平衡感不错,落地生根,稳稳站在了地上,倒是不曾摔伤。这大概是哪家的柴房,一股子朽坏的味道,宁扬无暇打量,借着屋顶透下的微光找到了门,一推,那门居然从外面上了锁! “艹!”宁扬生怕青田猛走了,心急如焚,咣咣两脚,踹坏了半扇门,钻出身来,来到那小巷中,抬眼看了看,那窗户黑洞洞的,也不知青田猛跑了没有,他不肯耽误时间,径直到四海饭店的小楼旁,反手一击,用刀首砸碎了一楼房间的窗户,里面一排十余根小指粗的铁条,这是怕小偷翻进去盗窃的,宁扬双手持顶武士刀,伸进去奋力几绞,顿时火星四溅,七八根铁条被他硬生生绞断,那刀的刃口也变成了锯条。 宁扬径直跳进窗口,几步走到门前,忽然嘭地一声,那门被人重重一脚踢开,却是留在院子里的黑龙会杀手听见了声响,过来查看。 门一开,两人恰好装了个照面,那人手一抬,宁扬刀已扬起,啪地拍开了他手臂,顺势一刀劈在那人前胸。 只可惜这刀损了刃口,那人虽伤不死,踉跄往后退,宁扬紧追一步,噗地一下,将长刀深深插入对方心口。 宁扬顺势冲出了门,门外另一名杀手杨手一枪,所幸宁扬见机快,撒开刀把猛蹲身,子弹从头顶蹭了过去,宁扬不待他开第二枪,扭身就是一记后蹬腿,正踹在那杀手小腹上,那人惨叫一声往后倒去,宁扬扭身扑过去,膝盖压住那人肘弯,让他抬不起枪,双拳起落如风,一连四五拳打在脸上,打得他奄奄一息,宁扬这才夺下他的枪,顶在对方脑门上开了一枪。 对方的人手大多顺着大街冲去追杀那几人了,这四海饭店中留的人不多,宁扬干掉这二人,舔了他们装备,左右手各一只二六左轮,腰里还插着屋顶上捡的那把,自觉火力凶猛,跟双枪李向阳似的,甩开大步冲上了楼梯! 第一间房子门户大开,这房的客人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侵入,早已心力交瘁,此刻捂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宁扬顺手拉开电灯,照的房子纤毫毕现,一眼望到底,却是根本不见青田猛的踪影,只有窗台前倒伏着一具尸体,正是之前推开青田猛、被宁扬打中了脑袋的。 从青田猛自报家门,宁扬一怒杀回开始,到他踩穿屋顶掉入房中,再冲出来砸窗、闯入,杀人,及至再次上得二楼——这番过程说来繁琐,其实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也就分把分钟的事,这么短时间,青田猛能上天不成? 宁扬心中疑惑,看着大开的窗户,心中一动,快步冲到窗前一看,却见对面屋顶上并无人影,难道青田猛并未跳过去?宁扬目光一转,忽见青田猛一瘸一拐,正往巷子外逃去! 这厮没跳上房顶,倒是直接跳下了楼! 宁扬冷笑一声,他也不喊也不叫,直接跃出窗户,砰地落在巷子里,拔脚就追。 青田猛听见背后脚步声,头都不转,反手打了两枪,宁扬连忙闪避,谁知不闪倒好,这两枪青田猛根本没瞄,就是瞎开的,两颗子弹来势风骚诡异,宁扬这一闪却是歪打正着,小腿一痛,已被子弹钻了个眼儿! “艹!” 各种不顺让宁扬彻底明白了什么叫怒发如狂!好在这颗子弹穿肉而过,并没伤到骨头,加上这会儿肾上腺素分泌如潮,宁扬一咬牙,忍着痛往前追去,一边追,一边左右开弓,两支枪不断射出子弹,威风凛凛就跟小马哥似的。 青田猛发出见鬼一样地怪叫,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后开枪,一边加速——他跳楼时大概伤到了腿脚,所谓加速不过是让一拐一拐地动作更大了一些。 宁扬这次不躲了,顶着子弹上才是真汉子,两人一逃一追,手中枪响不断,细长的小巷中子弹纷飞,乱射之际,忽然青田猛一身惨叫,也不知哪里中了一枪,滚倒在地。 “你再跑啊!” 宁扬发狠地大喊着,砰砰又是两枪,现在等于打固定靶了,两颗子弹一点没糟践,青田猛又惨嚎一声,肩头、屁股同时绽出血花。 宁扬狞笑,一边走一边大声道:“青田猛!老子让你死个明白,1912年,奉天,你无缘无故杀害了一个拉黄包车的车夫,那个车夫叫金山!现在,杀你的人是金山的儿子,记住了,老子叫金山找!” 说罢他便扣动扳机,咔咔两声,两支枪的子弹同时打空。 那边青田猛一翻身,满脸汗水鼻涕,狼狈中透着凶狠,手中枪直指宁扬:“八格牙路!我杀死的支那人多了,谁知道你说的是谁!”说着狠狠扣动扳机,咔地一声轻响,青田猛眼睛发直——他的子弹也没了。 “天要亡你!”宁扬恶形恶状地笑着,信手丢了空枪,右手在腰上一摸,摸出一把子弹满满的二六式左轮,在青田猛惊恐绝望的眼神中抬起枪口:“用你们日本的枪,宰你们日本的王八犊子,他妈的痛快!” 0087速く 宁扬正待扣动扳机,向那青田猛讨回欠了整整十年的血债时,忽然巷口响起一声大喊:“雅蠛蝶古达斯塔伊(やめてください)!” 好死不死的,几个黑龙会的杀手大概是被枪声惊动,跑了回来,正好在宁扬大仇将报的刹那,出现在了巷子口。 这几个家伙,手里可不是手枪了,全是长家伙,两条步枪,还有两条更吓人,乃是刚问世不久的汤普森冲锋枪。 在这样窄窄长长的小巷中,冲锋枪这种速射武器绝对堪称大杀器,别说宁扬,换了他师父在此都不好使。 宁扬抿着嘴唇,冷汗从额头上滑落。毫无疑问,对方现在没有开枪的唯一原因,就是自己的枪口还冲着青田猛,一旦失了这个人质,只怕自己立刻便要被打成筛子。 他又不是人家燕双鹰,就凭一把二六式六发小子弹儿,在冲锋枪面前就跟白给一样。 青田猛僵直的眼珠泛起一丝活气,动弹了一下,随即滴溜一转,搞清楚了局势:“哎?哈,嘿嘿,嘿嘿哈哈哈。” 这鬼子笑开了。 也是个人物,身中三枪,血还咕嘟嘟流着呢,笑得跟捡了大皮夹子似的,老脸灿烂如菊。 “菊沃额次唷(銃を撃つよ)!”这鬼子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冲着宁扬勾了勾手指头,又用中文说了一遍:“开枪吧!” 妈的! 宁扬咬了咬牙,脑门上青筋乱蹦,轮到你这王八羔子耀武扬威了? “哈哈哈哈哈……”老鬼子更来劲了,大概是急于在下属面前展现上级领导的骁勇,伸手拍打着自己脑门,叫嚣:“海呀一(速く)!” 艹! 别的日本话也就罢了,这句“海牙一”宁扬可明白啊! 雅蠛蝶、雅蠛蝶、速购一、速购一、海牙一、海牙一、一库一库! 不要不要,厉害厉害,快一点快一点,来了来了…… 这套标准流程,就算没去日本旅游过宁扬也懂啊! 你个老鬼子,敢跟我海牙一?你还敢让我“快一点”? “啊!” 宁扬大吼一声,啪啪两枪,青田猛贱逼逼的表情猛地一窒,因发际线问题而显得格外宽大的脑门上,开了两个可爱的小孔。 “葛眯九(組長)!”就在青田猛倒下的刹那,四个黑龙会杀手目呲欲裂地暴吼出声,狂怒抠动扳机。 宁扬惨然一笑,认命地闭上眼睛。 “进来!” 一股力道从手腕传来,伴随着炸豆般的枪响,宁扬被那股力道猛地拽向一边。 他讶然睁眼,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于一间矮矮的屋舍中,破旧的木桌上,一灯如豆,在屋里洒下一片昏暗的黄光。 木桌旁的小床上一片凌乱,床下马桶半隐半现,靠外的墙边有个灶台放着锅碗瓢盆,看样子吃喝拉撒都是这一间屋子。 灶台旁就是门,一个身影一下将门关上,顺手上了闩,一扭头,满脸急切、惊恐的表情映入宁扬视线,“桌子拖过来!”近乎嘶喊的尖叫声。 “好!”宁扬顿时明白了对方意思,双臂一发力,拖着木桌定在了门前。 那身影带着一阵风跑过他身边,一把扯住宁扬左手:“跟我走!” 声音嘶哑如老妪,宁扬情不自禁地一哆嗦,对方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冰凉入骨、粗糙如树皮。 那人拉着宁扬两步奔到墙角,一脚踢开竖在墙边一块木板,露出一个不到半米高一个窟窿,“出去!”对方推着宁扬,力气很大。 宁扬一个踉跄,顺势弯腰,从那洞钻了出去,这是日语的叫骂声、撞门声已经响起。 哒哒哒! 有人隔着门扫了一梭子,宁扬一惊,扭头看去,只见一个乱蓬蓬的脑袋钻了出来,宁扬连忙伸手去拉,那人拍开他手,很灵巧地钻了出来,顺手还拽木板挡住了窟窿。 “伤着了没?”宁扬低声急问。 “没!”那人短促有力地答道,随即一扯宁扬,“快走!” 这里是几间房舍围合的一个小小天井,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那人却似能夜视一般,拖着宁扬就走,宁扬高一脚矮一脚跟着跑几步,挤进一个墙缝,挨着往前挪了一会儿,又到了另一个天井。 前文说过,这一大块地方,高高矮矮尽是房子,这些房子间也有天井、巷陌,乱七八糟如迷宫一般,但牵着宁扬那人显然走熟了的,拽着宁扬就是一顿暴走,走的他乌漆嘛黑走的他锃光瓦亮,走的宁扬大脑一片空白。 也不知走了多远,还是根本没走多远一直在绕圈,反正宁扬感觉自己都快在黑暗里超脱了的时候,那人忽然停了下来,摸摸索索掏出一把钥匙,摸索着打开了一把锁、推开门,领着宁扬进去,关上门,接着在屋里摸了摸,摸到了一截蜡烛点燃。 宁扬眨了眨眼,向牵着他那人看去,不由微吃一惊。 对方说话的声音,还有牵着他的手的触感,都让他以为是个身体很好的老婆婆。不料此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 看着也有二十上下模样,虽然披头散发,但秀美的五官却遮掩不住。 而且不知怎么地,看着居然有点眼熟。 那女人被他直勾一看,脸色微微发红,却并不退缩,反而仰起脸,挑衅般看着他:“认出来没?” 听这话,还认识? 宁扬有点懵,脑子里挖掘了半天,老老实实摇头:“没有,咱是不是发小?小时候一块儿玩过?” 也只能这么想了,毕竟书里都爱这么写。 那女人嗤笑一声,摇摇头,不知哪里摸出几颗黑点,粘在了脸上,然后耸眉毛,扯嘴角,整个五官瞬间大变。 宁扬眼一亮:“原来是你!” 还真是见过!不是在别处,就是在四海饭店。有客人退房了,那些被子褥子便都要重洗,就是这个歪眉斜嘴长着几颗大黑痣的女人去抱了洗去。宁扬有一次听店小二说嘴,道这女人原本是个美人,后来被个日本人看上了,要强娶了她,为此逼死了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这女人伤心焦急之下,生了场大病,长了满脸黑痣,原本生动明媚的面孔也抽搐的如个妖怪,人也半疯半傻。 宁扬听了心里同情,退房的那日,特意在枕头下压了五块钱,包了张小纸条,写了几个字“大姐:弱国小民生计唯艰,但我泱泱中华,绝不会久甘寥落,请好好活着,静待云开日见,血债血偿!” 宁扬张了张嘴:“啊哟,原来你是装的!” 女人点点头,眼神映着烛火,亮的吓人:“你给我的纸条我一直收着,我找识字的人念给我听,我听了觉得你说得真好啊!一直以来,有人怜我命苦,还有人说我克夫,甚至还有人笑我有福不会享。从来没有人说过你那样的话,我们这些人……” 她说着话,眼神更亮了,是泪光:“我们这些人受了欺负,不管是官老爷、阔老板、混星子、西洋人、东洋人……不管是谁,都只能自己忍苦,自己咽下泪,你说,总会云开日见,血债血偿,我每天都偷偷想着,真的那样,真的有那一天,就太好了,可是真的能有吗?” 女人的声音很难听,她哭起来就更难听了,但是在这难听的哭声、诉苦声里,宁扬双泪落下。 他凝视对方,缓慢而用力的点头:“会有。” 女人呜呜地哭,哭了半天,用她冰冷而粗糙的手拉住宁扬的手:“我今天信了,你虽年少,真的是好汉,真的敢杀日本人。” 所以,你就敢冒着生死之险,救我于枪林弹雨吗?宁扬想道。 若不是这女子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开门,扯了宁扬进屋,宁扬这会儿只怕尸体已凉了。 救命之恩呐。 宁扬定了定神,四下扫了一眼,这屋子倒是干净,竹子做成的橱陈列四周,里面都是白色的被子、枕头。这应该是四海饭店盛放被铺的仓库,怪不得女人有钥匙。 “你听我说。”宁扬对女人道:“刚才我杀的,是日本黑龙会的一个头目,叫做青田猛,他与我有杀父之仇,今天就是我报仇的日子!血债必须血偿,我也听人说起过你的事情,你告诉,那个日本人是谁,我去替你杀了他!” 那女人猛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宁扬:“你要帮我报仇?” “是!”宁扬肯定地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一黑,差点昏了过去。 那女人低声惊呼:“呀,你受伤了!” 0088 茅坑拉屎脸朝外 宁扬今天的确有点儿寸,那青田猛嚣张大意之下落了单,以宁扬的身手,在这种情况下杀他本应手拿把掐,偏又生出许多不顺来。 意外踩塌房顶便也罢了,最倒霉的,就是青田猛头也没回地浪了几枪,子弹居然也咬中了宁扬的小腿! 之前忙里忙慌跟着这女人一通暴走,肾上腺激素始终处于涨潮状态,甚至于一时都忘了伤口的存在,但这会儿稍稍安定,两人讲上几句话,情绪平静了些许,顿时疼开了。 宁扬疼地眼前一黑,连忙扶住了墙壁,将将没有倒下。那女人也顾不得再做出歪眉斜口的怪态,低低惊呼,伸手扶住宁扬,拉一张凳子让他坐下。低头看去,只见他右腿小腿迎门骨侧面,鲜血淋漓一个弹孔,前穿后透,兀自往外流血,顿时慌了手脚,惊道:“这、这怎么办是好?” 宁扬摆摆手,咬牙强笑:“大姐莫慌,不过是皮肉小伤,能给我找些布条来吗” “有、有!”女子忙不迭应道,起身去拽过一条洗净、晒好的床单,使牙一咬,双手执定一撕,不大功夫就扯了好些布条捧来。 宁扬咬着牙,撕开裤腿,露出血淋淋的小腿来,心中暗自自责:一路闯来,不管是自己还是身边人受伤也不是一两次了,竟然还不知随身带些药物,当真懈怠。 但此时此景,外面不知多少人在搜他呢,自然不可能去寻医问药。若是被黑龙会的人寻到此处,说不得还有一场苦战,自是要提前处理好伤口——苦笑一声,将左轮枪中的子弹取出一粒,手紧捏着,牙齿咬着弹头,拧动几下,将弹头拔出,露出弹壳里黑乎乎的颗粒火药来。 当初离开奉天的时候,周无苟大腿中枪,宁扬曾想过这个法子,后来恰好在土匪尸体身上寻到些蜂蜜,用作止血药应付了过去,没想到此刻轮到自己享受这个土法子了。 定了定神,宁扬拽过一根布条,叠了几道——关二爷刮骨疗毒时,下棋饮酒谈笑自若,宁扬自忖没那份能耐,老老实实叠好布条咬在牙关。 所幸是贯穿伤,倒不必再去抠子弹了!带着这种小确幸的想法,宁扬小心而惊恐地将火药分别倒在伤口上,看了眼已经紧张地大气不敢喘的女人,心想还是我自己来吧,伸手摸过火柴,抖抖地好容易擦着了,颤颤巍巍往火药上一撩—— 滋噌!一团妖蓝色的火焰冒起,炙烤皮肉的焦臭伴随着黑烟腾地一下升起,宁扬呜地一声低嚎,双睛暴突,整个人像是摸了电门一般,啪地一下打直了身体,咚!连后背带后脑勺,重重撞在身后墙上,从头发稍到脚趾头,剧烈地颤抖着。 太!他!妈!痛!了! 要不是事先咬了布条,牙齿怕都能咬碎喽。 还好,这火燃的快灭的快,不过片刻功夫,火药已经燃烧殆尽,虽然还是火辣辣痛楚入骨,但最疼的那阵儿已经挨过去了,反而能够支撑。 宁扬急促地喘着气,呸呸吐出了布条,就这短短功夫,整个人便如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上下毛孔齐开,少说淌出了二斤臭汗。 妈的,就等是洗经伐髓筑基成功好了! 宁扬苦中作乐地想着,手抖抖地去摸那些布条缠裹伤口。 “我、我来帮你!” 那女人壮着胆凑过来,拿了布条,蹲下身,还算麻利地帮他把伤口密密裹扎了几道,脸上挂着泪珠:“兄弟,你真是好汉!你、你不怕疼吗?” 废话你才不怕疼呢。 宁扬翻个白眼,也乐得胡说八道几句分一分心:“那是!我辈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死都不怕,怕什么疼?大姐你别看我金山找年少,那也是茅坑拉屎脸朝外的汉子!” 这句单田芳老师爱说,后世的人大都难以理解,但是这时代的人就容易明白了,他们有生活啊。这年代的茅坑往往不分男女,大家进去一蹲,基本都是脸冲着里面,互相看不见避免尴尬,脸朝外的,那都是敢作敢当混不吝的主儿。 这年代的人笑点低啊,这女人虽然被吓得不轻,但忽然听他冒出这么一句来,还是没忍住噗嗤笑了,嗔怪地在他膝盖上打了一下:“小小年纪,那学来这么些混话!” 老话儿说,自古美女灯下看!甭管油灯还是烛台,大都灯火昏暗,光线柔和,就跟加了滤镜似的,平添几分美感。加上宁扬这疼得乱七八糟的,心性不免差了些,一眼看见这女人娇嗔神情,不由心中一荡,忍不住赞道:“大姐,你生得这般美丽,何必做出这样的样子来。”说着他挤眉歪嘴,学着这女子平时的怪样。 女人面孔一红,连忙低下头去,低低道:“美?美有什么好,我们这等贫家小户的,若是生得好些,反倒给自己招灾惹祸。若不是,若不是我生成这样,当年也不会被人害了我阿牛哥。” 韦公小宝曾经教导我们:男人笑嘻嘻,不是好东西,女人面孔红,心里想老公。 不过这会儿人家提到了被人害死的未婚夫,宁扬自然别无遐思,他便正色道:“大姐放心,恩高莫过于救命,你今天冒这么大险救我,我也无以为报,回头就去宰了那害你的日本狗!” 那女子猛抬头,脸上都是激动、愤怒之色,她咬牙切齿,眼中冒着怒火,似乎害了她的那日本人就在眼前。但是过了片刻,那怒色渐渐从脸上褪去,她叹出口气,慢慢地摇了摇头,道:“兄弟,非是我不信你的能耐本事,但是那恶人是日本军中的官长,手下有一两千人马,兄弟,猛虎还怕群狼,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仇,让你去为我送死。” 来天津也有些日子了,宁扬为了打听青田猛,对于日本此时的情况倒也有些了解。天津日租界乃是国内最大的日本租界,日本人在租界里大搞娼、毒合法化,妓寨如林、烟馆如云,在天津九大租界里,单论“繁华”倒是首屈一指。 天津原有的海光寺,八国联军那会儿毁于战火,后来划归了日租界,日本人的兵营就设置在这里,虽然侵华的序幕还没有拉开,但日本人在此的驻军也有小两千人,且皆是精锐士卒,若这姐姐的仇家是军队里的军官,那倒的确有些难办了。 但是,如宁扬所言,救命之恩大过天,再说就算不论什么恩情,单单是这日狗如此逼害同胞,不知道还则罢了,既然被宁扬知道了,又岂能视若不见? 想到此节,宁扬一咬牙,双眉一振,便待细问那人姓甚名谁,可这话还没出口,忽听得人喊犬吠,闹哄哄的声音远远传来! 0089 生天 宁扬还没出口的话当即被打断,他神情一变,凝神细听,果然那声音正不断接近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 宁扬微一思索便知端倪:这女人救他之时,四名黑龙会杀手可是看了正着,就算他们仗着路熟跑得快,但日本人也不是傻子,找个附近的人一问便知这女人身份,这被褥仓库也算她主要工作地点之一,又怎么可能不来查勘? 宁扬连忙起身:“大姐,他们寻来了,这是我把你也连累了。” 那女人咬了咬牙,摇头道:“这几年来我浑浑噩噩苟活,生不如死……”她四下看了看,从架子上取了一把剪刀在手:“大不了、大不了同他们拼了就是!” 宁扬连连摇头:“你还有大仇没报,别轻易说拼命,这里你路熟,我们趁敌人还没到,赶快跑路。” 那女人脑中乱纷纷的,听宁扬这一说也有道理,连连点头:“好,兄弟,我都听你的,你跟我来!” 说着推开门,左右看了看,指着一堵矮墙:“翻过这墙,他们一时追不上我门。” 宁扬提了枪,一瘸一拐跟出来,打量一眼,见那墙不过两米高下,点头道:“好,听你的。” 他走到墙边,枪插进裤腰,靠墙站着,双手叠在小腹前,蹲身下去道:“大姐,你先上来!” 那女人急问道:“那你怎么办?” 宁扬道:“这墙我轻而易举,别耽误时间,快上来!” 那女的也知道事情紧急,不再多说,扶着宁扬肩膀,抬起脚踩在他手上,宁扬立起身,双手往上托举,轻而易举便将她送上墙头,自己回转身轻轻一跃,双手攀住墙头,一个引体向上,翻了过去。 跳落了地,又扶着这女人下来,面前出现一条细窄曲折的小道,女人指着道:“往这边走,绕过几个弯便是大街,往那边走,绕几个弯,就是你杀日本人的巷子。” 她这么一说,宁扬顿时找回了方向感,略一思忖,果断道:“那就往那边去!不会碰上追兵吗?” 女人知道他说的是人喊狗吠搜过来的那伙人,摇头道:“不是一条道,都通那巷子,但之间却不互通。”宁扬便有了数,道:“那就往那里去!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千万跟紧了我。” 女人连连点头。 宁扬想法倒也简单,所谓灯下黑是也,这会儿黑龙会应该也是一团乱麻,又要分出人手去追奉军特使、屠龙者等人,又要搜索杀死青田猛的自己,这里毕竟不是日本人主场,他们拢共能有多少人?自己这会儿回到“案发现场”,大概率能赌一个冷不防! 宁扬既然指出了方向,带路自然是那女人的事儿,她带着宁扬在无数房舍间绕来钻去,不大功夫,便到了一处巷口,那巷子直直短短,只容一人独行,女人低声道:“从这出去,便是你杀人那条巷子。” 宁扬闻言拉住了她,自己拔出手枪,当先而行,走了不过十余步便到巷口,他探头往外打量一眼,青田猛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巷中亦不见人影,宁扬一喜,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反手拉住那女人,贴着墙碎步急行,走了二三十米,便到了四海饭店的外墙边,来到他之前绞断铁条的窗口处,小心翼翼探头看了眼,里面也是无人,宁扬当即扶着女人先行翻入,随即自己如狸猫般钻了进去,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悄悄走到门前一看,院子中灯火通明,青田猛还有另外十余具尸体都被抬在了院中,两个黑衣杀手站在院子与前厅的门口警戒着。 是了!这些尸体堆在大街上,被人看见不免失了黑龙会的体面,故此暂时抬到这里。看来黑龙会的主力都往那边去抓捕自己、追击屠龙者等人了。 他悄悄地四顾打量一番,除了头顶的二楼走廊看不见,其余处的确没有黑龙会的人影,看来,留守看尸的就是门口那两人了! 宁扬脑中飞速转动着,回想着这四海饭店周围的地形,嗯,对面的那栋楼外面,也是一片房舍巷陌,只不过范围远没有这一面的大,穿过那片房舍,便是一条小河,他从桥上经过过几次,记得那河里倒是拴着一条木船,大概是用来打捞河中垃圾落叶所用。 天津地处九河下梢,城市中水网密织,那道小河看走向,应该是可以直通海河,若是坐那小船顺水而走,这大黑夜里,任那黑龙会人多势众,也绝难再逮住自己。 就这么办吧! 想到这里,宁扬醉腔醉调地咧咧了几句天津话:“哎呀这大晚上不睡觉,灯开这么亮电费不要钱么?把老子眼都花了!” “八格牙路!” 日语喝骂声传来,那黑龙会杀手大约以为是哪个酣醉的房客惊醒了炸刺,心中甚至有些好笑:之前打的沸反盈天你不醒,这会灯亮了点你倒醒了?醒了还敢叫?来来来让我赏你个嘴巴子让你吵去。 那两个杀手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鄙夷之意,两个人一人站着不动,另一人大咧咧走了过来,口中说着生硬怪异的中国话:“黑龙会办事,都滚回床上碎觉去,敢吵闹的……” 他话说一半,早有准备的宁扬猛地从房里蹿将出去,左手如电,一般按住了那鬼子提枪的右手,重重一提膝,撞在对方子孙根上,用对方身体掩护住自己,右手提枪就射,砰砰砰三枪,两枪打空,第三枪不偏不倚,子弹从门口那鬼子颈子侧面钻了进去。 那鬼子捂住颈子,张口无声,鲜血从指缝中溢出,缓缓顺着门框软倒。 他身前那鬼子大叫一声,强忍着剧烈蛋疼,右手拼命挣扎,左手拦腰将宁扬抱住,顶着他往前就跑。 这鬼子身体粗壮,宁扬腿上有枪伤,下盘不稳,被他顶的连连后退,那女人尖叫着冲了出来,双手倒握剪刀,胡乱往鬼子背后乱扎。 宁扬左手抓紧他右手不送,右手左轮枪一转,握住枪身,使枪柄在鬼子后脑上重重砸下,那鬼子眼珠一翻,昏倒在地,倒把宁扬也扑倒了。 宁扬喘息两声,丢开空枪,推开对方,掰开他手指取了短枪,一眼瞥见那鬼子腰里别着把匕首,顺手抽了出来,照着喉咙一下,彻底断绝了他的生机。 见那女人高举着带血的剪刀,兀自满面疯狂,浑身都因肌肉紧绷而颤抖,宁扬爬起身了,伸手在她背上顺了顺气,安慰道:“别怕,别怕,他死了,我们得快走!” 女人双泪流下,一边颤抖,一边连连点头。 宁扬见她手足僵硬,无奈,伸手拉住她,快步来到门前,那颈部中枪的鬼子已然气绝,宁扬将他的手枪也取了。 他心想枪声一响,那边搜索的鬼子必然要回头,从大门出去不免遇上,当即带着女人来到另一边楼前,随便踹开扇门,也不管里面有无人,直闯而入。 径直来到房间尽处的窗户前,将双枪都插腰里,双手拉住窗口防盗铁条,奋起平生之力,吐气开声猛力一扯,哗啦一声,整个窗棂都被他卸下,顾不得手疼,急急推开窗,先帮着女人翻出,自己也随即翻出,二人顺着房屋间的小道径直而行,不一时便到了河边。 顺着道石梯下到河边,宁扬松了口气,果然是有条木船拴在此处,他二人先后上了小船,剪刀剪断了绳子,宁扬在船上摸到船桨,探入水中一扳,那船儿载着两人,无声无息向前滑去。 0090 回家 宁扬与那救了他一命的女子,二人坐小船自水路而行,悠悠水波中,黑龙会掀起的嘈杂声渐渐抛远在身后。 一开始二人还不敢大力换船,怕水响声惊动了追兵,但行远了便不再有这估计,宁扬划了两下,便被那女子夺去船桨,哗哗划得飞快。 顺着这细窄水道划了个把钟头,小船进了海河河域,这一下龙入海鸟上天,黑龙会无论如何也难追捕到了,二人都是松了口气,宁扬接过浆板,借星光辨明方向,顺着岸边一通划,找了个浅滩处弃船上岸。 这时他枪伤渐渐疼痛起来,女人扶着他在暗处行走,所幸此处离他师父师娘住处已是不远,走了约莫二三十分钟,便到了一处独门独院的宅子,宁扬怕扣门惊扰了邻居,忍疼翻过围墙,从里面开了院门,让这女子进来。 他这才闩好门,忽听吱丫一声,身后正房门开,常光宝批件衣服,拿着油灯站在门口,见了宁扬,失笑道:“臭小子,深更半夜翻墙头回家,你这是准备做偷儿吗?” 说话间武红梅也探出头来,见了那女子,惊讶道:“呀,了不得,臭小子居然会往回偷偷领女人了?这是谁家姑娘,被你三更半夜带回来,当下人家爹娘打死你。” 她这一插嘴,那女人的脸腾地红了,手脚都不知何处放是好。宁扬连忙道:“师父师娘低声,这是徒弟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这位姐姐,我怕不被黑龙会打成筛子了已经。” 那夫妻二人闻声色变,常光宝惊道:“怎么又和黑龙会干上了?快,进来说。” 宁扬见那女子兀自不安,连忙拉她道:“大姐,这是我师父师娘,为人最好不过,我师娘不过爱开玩笑,你别在意,快进来吧。” 这才引了他入内。 这房子乃是张战魁为了结交常光宝,特意借他暂住的,上下两层,条件相当不错,房中有电灯、沙发。常光宝当即开了电灯,吹灭油灯,武红梅则关上门,又将厚厚的窗帘拉上,遮住灯光耀眼。 武红梅不看徒弟,先往那女子脸上看了一眼,见她形容狼狈,但五官却是秀美可人,便是身段也是丰盈匀称,心中不由暗赞:臭小子别的本事倒也罢了,找女人的眼光却不比他师父差。 当下放柔了声调,问道:“闺女,多谢你救了我家孩子,我怎么称呼你啊?” 那女人连忙回道:“大姐,我、我姓张,叫张秀秀,您是他师娘吧?您快看看他腿吧,他腿给日本人的枪子儿打中了。” 这女人声音嘶哑如老媪,一开口顿时吓了武红梅一跳,但一听说宁扬受了伤,顿时顾不得别的了,急的声音都变了:“怎么回事?枪都用上了?你这小子是不是傻,碰上带枪的还不知道跑?”说着蹲下身,探看宁扬伤情。 常光宝比媳妇儿沉稳些,但听说宁扬受了枪伤,还是忍不住皱起眉,也不说话,单这么看着宁扬,要听他怎么个说法。 宁扬嘿嘿一笑,从后腰摸出两把左轮,放在面前茶几上,笑眯眯看着师父:“师父、师娘,我刚才把青田猛打死了!” 常光宝当即动容,甚至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你打死了谁?” “青田猛,十年前,在奉天杀害了我父金山的青田猛!”宁扬大声道。 常光宝愣了愣,喜色慢慢在脸上蔓延开,一拍手,低叫道:“好!”上前一步,大手揉了揉宁扬的脑袋:“好小子,抱了这一场血仇,也不负你跟为师学艺这十年辛苦!” 他当初也是身负血海深仇,后来孤身杀入匪群,杀光了一干土匪,为父母家人报了大仇的人,这会儿感同身受,眼眶都有些发红了,声音颤抖道:“真不枉我教你一场,那金山老兄在天有灵,知道你这儿子替他报了仇,也必欢喜,也不枉他养你一场,好,好孩子!” “哎呀!” 武红梅低低一声惊呼,她解开了绷带,看着金山找一枪两眼的小腿,尤其是看着伤口周围焦炭般的皮肉,眼泪一下盈眶,颤声道:“你这傻孩子,既然找到了仇人,放着你师父师娘在此,还怕没机会报仇吗?何必要这么玩儿命,这一枪若是偏上三分,你这腿可就残疾了。” 宁扬心中一暖,连忙笑道:“师父师娘,这事儿是这么回事……” 当下从头分说,讲了自己如何去找周无苟,如何陪他去拜会孙禄堂,如何与孙禄堂结交,如何得知黑龙会要害奉军特使,如何受孙禄堂所托去帮手,如何与黑龙会杀手恶战,如何得知这是黑龙会为了诱出屠龙者群体的计策,如何带着大家跳房逃跑,如何断后恰好发现了青田猛……一直说到那张秀秀如何救她,二人又如何逃了出来,顺带着又说了一下张秀秀的惨遇。 一口气说完,宁扬道:“师父师娘,这位张家姐姐与我有救命之恩,害她的仇人,乃是日本驻天津租借的一位军官,她的这份仇,徒儿也当一并担之!” 这若是换了一般父母,听说子女要为别人的事情冒险,大概率是要劝阻一番的。但常光宝夫妇虽把这徒弟视若亲生,但却都是豪侠心肠,常光宝慨然道:“金子说的有理!莫说这位张家小姐与你有大恩,就算无亲无故,得知这等事,我辈又岂能置之度外?” 武红梅却是道:“这孙禄堂前辈也是没道理,他堂堂武神,自己不肯出手,却骗我这傻徒弟去拼死拼活,以后咱们少同这些有心眼的人来往……不过这张家姑娘的仇,你要担着师娘却没意见,大不了到时候我和你师父陪你同去,哼,老娘也是练武之人,手中宝剑,正要染染日本人的血!” 他师徒三人慷慨义烈,把个张秀秀看地傻了,她自出了事情以来,虽然多有人同情,却都是劝她认命忍耐,宁扬还是第一个说要帮她复仇的。她本道是宁扬年轻血热之故,不料人家师父师娘也是这番说话,这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心中激动感慨,眼泪便不由垂下,张秀秀哭着摇头道:“大哥、大姐,非是我不识好歹,要逆了你们好意,只是在路上我便同金兄弟讲了,那恶人乃是个大官儿,手下兵强马壮,若是为了我的事,再把好人陷进去,我便生也难安。” 常光宝摆摆手:“我等不是莽撞之辈,既然行事,必然会多加小心,你不必多管,我们还要多谢你冒奇险救我徒儿呢。红梅,你且去把药箱取来。” 武红梅连忙应声,去取药箱去了。 0091 拜师 是日,张秀秀留宿此处,所幸房间颇多,也不缺她一间房子。 宁扬清洗了伤口上了药便自去睡,他这一晚厮杀劳累,失血又多,这一觉,直睡到次日下午方醒。 昏昏沉沉下,一瘸一拐下得楼来,却见师娘武红梅正与张秀秀坐在一处择菜,两人有说有笑,好的便跟姐俩儿一般,宁扬见了笑道:“师娘,你和张姐都这么熟了?” 武红梅翻他一眼道:“你张家姐姐救了你性命,那还不是咱们家的恩人?再说,我跟她也是投缘,啧啧,秀秀这孩子,可也是个苦命人。” 扭头对张秀秀道:“你那住所以后想必是回不去了,也不必担心,就在这里安身,吃的用的都少不了你,反正你以前都是扭着脸孔带着假痣在人前,现在本色出门,正好无人识得。倒是你这嗓子,大姑娘家家,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说着皱起眉来。 宁扬心细,心想我的师娘哎,您这可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嗓子说不定乃别人正为此自卑呢,咱们假装不在意也就罢了,何必特意提起?当即假装随口道:“张大姐这嗓子,我听着挺好啊,没毛病,对了师娘我师父呢?” 这是话题转移大法。 武红梅气笑了,将手中菜一扔,指着宁扬对张秀秀道:“我说什么来着?我家这金子,以前倒是粗犷的很,后来也不知怎么就开窍了,又心细又疼人,听听,怕我提你嗓子毛病伤你心呢。” 没好气对宁扬道:“你这臭小子知道什么!你张家姐姐这嗓子并不是天生如此,是那时家里遭逢大变,日日哭夜夜哭,哭倒了嗓子,后来一者生活困顿,二者心中悲苦,便越发严重了。你以为你师娘说什么?老娘是跟她商量,如何延请位名医来,好好给她诊治一回,开药治好她的嗓子,要不人家一个大姑娘,老这么说话,你以为她自己不难过吗?” 宁扬听了傻眼,苦笑道:“倒是我的错了,不错不错,师娘菩萨心肠宅心仁厚,原本便是最肯替人着想的。” 张秀秀昨天和宁扬你拉我手我拉你手,那时忙着逃命倒没什么,此刻见了宁扬,反而害起羞来,她不知他们师徒间相处习惯,见武红梅粗声大气,顿时着了急,忙低声劝道:“大姐,金兄弟是好意,你莫怪他。” 武红梅翻翻白眼,啼笑皆非道:“好了好了,我倒成了多事的了。” 宁扬嘿嘿笑道:“师娘你那可不教多事,您那是豪侠风范巾帼不让须眉!”对张秀秀挤挤眼道:“张大姐,你可别看我师娘生得人比花娇,又贤惠又美丽,其实我师娘也是一位武林高手,当年在奉天满城谁不知胭脂虎大名?别看我师父堂堂大侠,在家也要唯我师娘之命是从。” 张秀秀听了眼一亮:“大姐,呀!你也是武功高手?” 武红梅含笑瞪了宁扬一眼,又看向张秀秀:“你这么高兴干嘛,你也想学?” 张秀秀脑袋点的小鸡啄米一般:“想想想,我这几年经常想,人没本领,就会被人欺负,欺负了连想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若是……”她思及往事,不由眼圈泛红:“若是我有武艺在身,遇见恶人欺我,总能给他两刀!” 武红梅被她语气中决绝之意打动,不由微微点头,上下打量了两眼,问道:“你之前跟我说,你今年是二十岁吧?虽然略晚了点,但若肯下苦功,倒也未尝不能有一番成就……” 张秀秀大为激动,顺势往地上跪倒:“那、那我想拜您为师!” 武红梅缓缓道:“拜师不是小事,你要想想清楚,你拜我为师,以后咱们可就不能姐妹相称了……” 说到这里她微微恍神,咦,怎么这句有点耳熟。 宁扬忙敲边鼓:“那就师徒相称啊,多好!再说我喊人喊姐姐呢,她在喊你姐姐,不是乱了辈分了吗师娘?” 武红梅听了想想也是,她是个豪爽的人,当下也不拿乔,道:“那行吧,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了,磕头。” 张秀秀不含糊,当即砰砰砰三个头磕下去,磕得脑门都青了,武红梅哭笑不得地扶起她:“好徒儿,倒是个直性子。好吧,头磕过,咱就是正经师徒了,以后你安心住在这里,我从明天开始便传你武艺。” “嗯。”张秀秀激动的满脸是泪,连连点头。 宁扬在一旁暗自微笑,这张秀秀救他一场。总不能让人落个没了局,她的身份黑龙会不难打听到,工作肯定是丢了,住处也不可能回去了,如今有了师徒名分,跟在武红梅身边,自是再妥当也没有了。 却听武红梅道:“你既然入我门下,便是二弟子,你还有位大师姐人在奉天,叫做许曼然……”说到这里忽然将眼一瞪,怒冲冲看向宁扬:“你天天知道在外面野,怎么不知道给曼然发个电报、写封信,她担心你担心地人都瘦了,你问过一句没有?” 宁扬目瞪口呆,不由叫起撞天屈来:“师娘,我又没她地址,我怎么发电报写信?再说了,人家好好一大闺女,我没事写信给人家,人误会怎么办?” 他自然知道许曼然对自己多有好感,但想着自己不过是到此一游的身份,你要说遇见个玩咖春风一度啥的他倒无所谓,但许曼然一看就是正经姑娘,古话说得好,不娶何撩? “师父,我那位师姐,和金兄弟……”张秀秀忽然插口问了一句。 武红梅一扫,见张秀秀脸色有异,心中一动:坏了,秀秀上午和我说了,这臭小子退房时,又是给钱又是写信,给她感动的不行,两人昨天又是共了生死的,她可不是也对这臭小子动了心吧? 一时间忽然为难起来,一面喜欢许曼然大家闺秀知书达理,长得也秀丽可人,可是再想想自家臭小子是个粗坯,现在还有点亡命徒的趋势,大徒儿可是个娇宠惯了的女子,要是跟了臭小子,日子久了也不知会不会嫌弃他。 一面这张秀秀呢长得也是盘亮条顺的美人儿,嗓子是难听点,但也未必看不好,手上皮肤也粗糙些,那不过是吃苦干活久了,好好养养自然细嫩滋润,而且这是吃过苦的孩子,又是踏实本分的,他两个同病相怜,彼此或许能照顾地更好。 一时间不由左右为难,只觉许有许的好,张有张的妙,委实难以抉择。 宁扬看师娘眼神渐渐发直,嘴角隐隐含笑,心知她此刻已陷入无限脑补不可自拔,没好气说一声:“大师姐和我的关系,不仅是师姐师弟,她还是我半个老师,教我们读书识字。” “那她真厉害呀。”张秀秀不由满脸羡慕。 二人这一聊天,武红梅忽然回过神来,没好气扫了宁扬一眼:“臭小子,睡醒了不去吃饭,光看着我们娘们儿择菜好玩儿吗?” 她一说宁阳顿时肚子响起,扭头就准备去吃饭,顺口问了句:“我师父呢?” 吴红梅硬邦邦道:“你师父当然是去找孙禄堂算账去了啊。” “什么?”宁扬猛回头,大惊失色! 0092 胭脂虎 他夜里受伤而归,武红梅便对孙禄堂有所怨言,当时他师父没说啥,没曾想反应更大,居然直接找去了。 这一下宁扬顿时坐不住了,饭也不吃了,一瘸一拐出了门,院子里的大水缸,捧起一掬水匆匆洗了把脸,又捧起水吸在口中,咕嘟了几下吐出,使袖子擦着脸,就要出这院儿。 武红梅连忙追了出来:“臭小子,你去哪里?” 宁扬焦急道:“我去追我师父去啊,人老孙住的是大总统的公馆,万一我师父生往里闯,可别惹出事儿来。” 武红梅跺脚道:“你追个屁,你师父上午一早就出门了,就算走着去都走到了,你还往哪儿追?” 宁扬一听更急了,这都下午了人还没回来,必是出事了呀:“哎呀!师娘你怎么不喊醒我呢,人老孙的功夫我见识过,万一两人要打起来,我师父可得吃亏!” 武红梅听了似乎还不信:“你这孩子尽胡沁,自古拳怕少壮,他都多大岁数了,真要打,还能赢过你师父去?” 宁扬一听这说不明白了,嗐地一跺脚,扭身就往外走。武红梅上前一把扯住:“你往哪儿乱跑?你昨晚做的好大事,我要是日本人,这会儿肯定画影图形满城找你呢,你还往外跑!” “哈哈哈哈。”二人正闹间,忽听一个爽朗的笑声自墙外传来,随即门一开,常光宝先行入内,笑容满面道:“孙前辈,这里就是我师徒落脚之处。” 随即一个矮矮瘦瘦、光着头的老者出现在门口,笑眯眯看着宁扬:“你师娘说的不错,黑龙会这会儿正到处打听你,确实不宜出门。” “哎唷!”宁扬一愣:“我师父怎么把您请来了?” 那老头不是别人,正是昨天才见过的孙禄堂。 孙禄堂摆手道:“你就别您您的了,刚才一口一个老孙叫的不是挺亲热嘛!” “啊哈,您这耳朵是这个!”宁扬不防墙外有耳,当即有些不好意思,伸出大拇指赞他耳朵灵光。 “哎呀,他还敢家里来!”武红梅听二人对话,知道这必是那孙禄堂,心想我当家的失心疯了?兴师问罪,居然把人请家里来了?胭脂虎脾气发作,一时间不管不顾,大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手当面!孙前辈,我也尊你一声前辈,倒是要问问你,我家这傻徒弟,这点年龄,当你孙子都够了,你怎么就忍心让他去卖命?枪林弹雨的,好家伙,不是你自己家孩子不知道心疼吧?” “红梅,你怎么说话!”常光宝顿时急眼了,正待分说,却被武红梅将杏眼一瞪:“你别说话!金子虽是你徒弟,可也喊了我十年师娘,你敬重人家本事高名声大,我一个妇道人家,可管不着那些个有的没的,总之拿我家孩子当枪使,天王老子我也跟他没完!” 她自嫁给常光宝以来,在外人面前,在徒弟面前,素来都对常光宝敬爱有家,虽然性子豪迈些,却不失贤惠媳妇儿的本色,这么不给丈夫颜面,这可还是第一次! 常光宝被训得一阵恍神,依稀想起,上次武红梅和他这么说话,还是灌醉后睡了他的那个早晨,指着点点红梅的白布一二三四的问他到底要不要他呢。 胭脂虎为人妻子十余年,难得的拿出了往昔做姑娘时,打遍奉天城的威风!面对堂堂虎头少保、天下第一手的大宗师、大前辈,那也是丝毫不含糊! “说的好!”孙禄堂倒是没生气,反将大拇指一翘,夸赞道:“孙某早有耳闻,道是奉天金刀大侠的妻子,乃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今日一见,果然是将门虎女的风范!失敬,失敬呐!” 孙禄堂融汇三大内家拳于一身,什么以退为进以柔克刚那是再拿手不过,以他的身份地位,被武红梅当面冲撞,反而盛赞对方巾帼不让须眉,武红梅冲天的火气,不由自主便泄了几分。 但她也的确动了真怒,饶是如此,嘴上还是不依不饶道:“别说好听话,我是武行人家的女儿,金刀大侠的媳妇儿,我们练武之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说好听话也没用,你让一十六七岁孩子去枪林弹雨里趟着,说到天边去都是你的不对!” “是是是是!”孙禄堂笑眯眯的,点头不已,口中道:“这事的确是我不对,所以我今日特地来和你夫妻二人还有令徒说声对不住。” 这老儿,怎么跟团棉花似的,这般好脾气?这也是个练武的人?武红梅没想到孙禄堂居然是这么好的态度,一时间火气又泄几分,但是一眼扫到宁扬的伤腿,嘴里还是没忍住,讥讽了一句:“原来是来道歉的,咱们也不懂你们这些大人物的规矩,要是搁我们奉天,说对不起可没有空着手来的。” 意思是你少来顺坡下驴,你要是真诚心来道歉,不贪你什么礼物,点心总要拎着几包吧? “你够了!”常光宝低喝一声,怒视着自己婆娘,暗暗使着眼色。 嘿我这暴脾气!武红梅本来都不气了,一看丈夫训自己,火气腾一下又上来了,咱们昨夜怎么说的?是不是说这老儿差咱徒弟去给奉军卖命,枪林弹雨里挣扎,这有点太缺德?你怎么回事儿?你看你请人进门那样,笑得见牙不见眼,你见了我爸爸你也没这么热情啊! 武红梅越想越气,正待发作,忽听孙禄堂笑道:“常兄弟息怒,令正说的并不错,哪有道歉不带礼物的?”说罢对武红梅挤挤眼:“常夫人,孙某今日是带了礼物的,我这就拿给您看看。” “啊?”武红梅愣了愣,还真带着啊?那就有点尴尬了,好像自己发脾气就是嫌人没带礼物似的。 宁扬强忍着笑,一边感动于师娘对他的疼爱,一边也觉得孙禄堂这人的确宽宏有趣,他冲武红梅眨那两下眼,若是一般年龄的男子这么做,那就成调戏了,但他年过花甲一小老头儿,这么个动作不觉轻佻、只觉亲和平易。 孙禄堂这时站在院里,自言自语道:“我这礼物,不能说贵重,可以不能被别人瞧了去。”说话间双手往后一背,随着他这一背手,两扇院门哗啦一下,关上了。 这手一露,常光宝几人都是动容。 要知道,孙禄堂离这门的距离,足足有两米开外,他就这么轻描淡写一背手,气劲激荡,居然将木门都扇动了,这等功力,简直匪夷所思。 武红梅也惊呆了,要不是亲眼看见,她绝难相信有人能将功夫练到这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有这样的功力,面对自己的指责却一直赔笑退让,这胸襟可也着实不小。武红梅眨了眨眼,得,这下是彻底心平气和了。 孙禄堂神秘的笑了笑,冲着宁扬道:“我带了三件礼物,一一展示给你看看吧,不过,你最多只能选一样,作为老夫的赔礼。” 宁扬摆摆手:“话不是这么说,孙师,若不是昨日去了那一遭,我还不知何年何月能杀了青田猛,为我爹金山报仇呢!” 孙师?常光宝夫妇听了一愣,对视一眼,这称呼怎么回事儿? 孙禄堂也摆摆手:“那是你的缘法,现在几件礼物,你可瞧好了!” 0093 条件 孙禄堂双手空着,身上马甲长衫,怎么看也不像能塞下什么东西,因此一说要拿出礼物,常光宝夫妇连带张秀秀都是微愣,不知他要从哪里掏出东西来。 宁扬倒是隐隐猜着了,只是也不明说,站在一旁笑而不语。 孙禄堂道:“可瞧好了!” 说着双目微睁,抖擞精神,就在这院子里打出一套拳来。 常光宝讶然,他是实诚人,倒没想到孙禄堂说的礼物,居然是拳法!但他也是大行家,只看片刻,便不由瞪大了眼,惊叹道:“好形意!” 孙禄堂打出的,正是一套形意拳,五拳十二形,从头到尾一气打完。 拳势一收,常光宝正待说什么,却见孙禄堂忽然脚步一趟,龙爪掌摆开,屈腿淌泥,横开直入,拧翻走转,舒展稳健,竟是打出了一套八卦掌来! 武红梅也看得愣了,叹气道:“好一路八卦掌!” 八八六十四掌打出,孙禄堂掌法一收,身形一缓,一股子圆融不漏的意境溢散而出,又打出了一套太极拳。太极乃三大内家拳之首,时下流行的有陈杨武吴四家,但孙禄堂所打太极,却有别于四家中任何一家,圆活紧凑、流水行云,形意之劲,八卦之变,皆蕴其中! 常光宝武红梅都是识货的,夫妻二人看得瞠目结舌,对视一眼,均觉得孙禄堂这一路太极拳惊天动地,实是到了前人未履之别境! 常光宝赞道:“好太极!这一路拳,当真了不得!” 他这路太极,共有九十八式,孙禄堂一口气打了下来,最后一招“无极式”收住,缓缓吐气,站定当场。 这三路拳法,打了足足半个时辰有多,孙禄堂却是面不改色,气不长出,湛然若星的眸子一扫,定在了宁扬脸上,微笑道:“怎么样?三份礼物,你选一个?” 常光宝和武红梅对视一眼,均看出对方惊喜之意,二人这时哪还有不明白的?孙禄堂这是要以自身玄功,作为酬谢宁扬的礼物! 宁扬却没作答,他皱起眉头仰观天空,似在苦苦思索。 孙禄堂也不追问,眼神一动,看向武红梅:“常夫人,孙某这几件礼物,可还使得吧?” 武红梅脸上笑意盈盈,连道:“使得使得,太使得了。金子他不过挨了一枪,皮肉之伤罢了,并不曾伤筋动骨,前辈以这般绝学相传,我们这徒弟可是占便宜了……” “不对啊!”武红梅话犹未了,宁扬忽然开腔道:“孙师,我记得昨天您是说,不论成败,只要我留的命在,几路拳脚便给了我,怎么今天却变成三选一了?” “啊?”武红梅一惊,她没料到还有此事,顿时心虚起来,心想不会是我恶了这老头儿,他牵连到金子身上,本打算尽数传他的本事,如今却收回去大半吧,若是这样,那岂不是我害了自家孩子? 孙禄堂闻言摆摆手,道:“不要误会,昨夜是我请你办事,自没有让你这小辈白吃辛苦之理,你挑一门本事,我传了你,便算酬劳。但是你若想学我其他本领,那也不是不行,但却需要得到你师父的同意。” 说罢,他笑吟吟看向常光宝。 金山找乃是常光宝的儿徒,儿徒儿徒,儿还在徒之前,他一个孤儿,常光宝夫妻又没诞生子嗣,这么多年,早就当自己亲儿子一样了。满心都是为了这孩子好。 因此常光宝立刻表态:“孙前辈,您是天下武林泰山北斗的人物,我这徒弟资质平平,你看得上他,乃是他莫大的福缘,我是毫无意见,乐见其成。” “不是这般说。”孙禄堂摆摆手,想了一想,缓缓说道:“常大侠有所不知,孙某平生,徒弟收得不少,可是及至老来,放眼望去,这一身本领,竟是没有哪一个能真正承担。昨日结识了领土,观他谈吐眼界,俱是上乘,试了试他功夫,也是难得的好资质,其之胆魄、心性,亦是不凡……” 说到这儿,他一直风轻云淡的神情中,忽然有了些不安之色:“因此,嘿,孙某想的是,能否得到常大侠许可,让这孩子正式拜我为师,嘿嘿,这却是老朽的一点私心……” 话没说完,武红梅脸色就变了,简直要跳脚,杏眼圆瞪,柳眉倒竖,发作道:“好你个孙老头,你身为天下武林执牛耳的大宗师,这般话竟也说得出口?我说我当家的这么大面子能请了你来,原来你是要抢我家的徒弟!” 说完她一扭头,冲着宁扬叫道:“金子听明白了没?孙老头儿传你武艺,可不是让你喊声孙师就能过去的,他是要开香堂入家谱,把你抢去做他正式的弟子,是,他本事的确比你师父大些,威望人脉,都不是你师父能比的,师娘虽然养育你一场,也不能阻你的路途,你自己若想高走一步,投了人家当弟子,我也劝你师父不拦着你……” “师娘,这是哪里话说起的!”见武红梅眼都红了,都快哭了,宁扬连忙上前扶住她,拍着胸膛大表忠心:“武功这东西,也不是学得越多就越厉害,我师父一路戳脚翻子拳,还不是踏入宗师?可见成就高低,在人不在术,您这话以后千万别说了。” 说罢他一抬头,对孙禄堂道:“前辈能够高看我一眼,这份盛情晚辈心领。至于昨晚的事,若非前辈指点,我哪里能报的杀父之仇?至于别的好处,晚辈不敢愧领,晚辈本是个孤儿,若无父亲金山、师父师娘先后收养哺育,早成枯骨多年,让我师父师娘失望难过之事,请恕晚辈不敢为!” 他这番话字字铿锵,说的诚心诚意。院中几人,都不由闻之动容。 事实上这话也不假,他宁扬可不是时下的武林人,相信一旦被高人收徒便能如何如何,他更相信人的天分和努力是最重要的,至于武功门类,全在人用!戳脚翻子拳、斩马刀都不是什么特别高深的本领,但在常光宝手上使出,韩牧侠那样满身绝艺神功的人,还不是险险平手? 更何况韩牧侠本身的才情、努力,本也绝不逊色任何武人。 孙禄堂的那些本事,若是传给他他自然是高兴的,但若是摇头改换门墙,就此当了别人正经弟子,惹得师父师娘伤心,不管是依着金山找的本心,还是她宁扬的意志,那都是绝对不愿意的。 这番毫不犹豫的话,孙禄堂听在耳中,是又羡又敬。他不由看向常光宝:“常大侠,我这意思可被屈解了,这孩子有今日之成,乃是尊夫妇教导有方的结果,姓孙的又岂敢横刀夺爱?孙某的意思,是希望有个正式师徒名分,这样传他武艺也便无甚束缚,并不是要他叛出您的门墙。” 这时候人对传承看得是很重的,譬如韩牧侠也拜过许多师父,但那都是算作记名弟子,口称张师李师,但并不会叫师父,人家传你些剑法拳法,但也不会真正倾囊相授,要不然自己正经徒弟心里也过不去啊。 所以这么一来,常光宝就明白了,试探道:“前辈的意思,是让这孩子一肩挑两房?” 孙禄堂一拍手:“不错,正是一肩挑两房!” 0094 武神论武 这就是说,两家传承,寄于一人之身。 要是按娶老婆来类比,差不离就是两头大。 常光宝低眉沉思片刻,一睁眼:“前辈如此看重这小子,我还有什么话说?金子,以后孙前辈也是你师父了,你对待他,要与对待我一般无二!” 孙禄堂大喜,连忙抱拳:“常老弟,多谢周全!” 宁扬看看师娘,武红梅见并不是夺了他徒弟去,而是有个折中之计,想想宁扬能得的好处,心中也自愿意了,当下微微点头。 既然师父师娘都同意下来,宁扬自无不愿之理,当下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地,叩了三个头,口称拜见师父。 孙禄堂大乐,连忙伸手搀起,笑道:“得此佳徒,老无所憾也。” 常光宝这时见媳妇儿气消,拿出家长威风,催武红梅:“愣着做甚,还不去置办酒菜,我要和孙老哥一起喝一杯。” 武红梅瞪他一眼,对孙禄堂道:“那孙大哥稍坐,今天就尝尝我的手艺。” 孙禄堂连忙道:“有劳弟妹。” 其实若是按辈分,常光宝比孙禄堂实打实低了一辈,二人相差二十岁呢。但是既然同样是宁扬师父,那常光宝再称前辈未免不妥,于是自然而然改了称呼。 当下武红梅带了张秀秀去买菜,两个师父入室坐了,宁扬去沏上茶来,陪在一边坐下。孙禄堂便把昨夜之事细问一遍,得知宁扬为张秀秀所救,不免赞叹一番,又闻武红梅收了张秀秀为徒,亦大加赞赏。 待宁扬说完,孙禄堂道:“我今天得了消息,那黑龙会去杀奉军特使,的确是一招计中计,正是要诱引屠龙者现身。不过昨日有了你,却是平添变数,那特使终究是逃了出去,只是除他与宫贵田二人外,余者都被杀害。至于那屠龙者,与他们分别后便不知所踪。” 宁扬问道:“师父,听你话中意思,你听说过那屠龙者?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呐?” 孙禄堂沉吟片刻,道:“当年吕四娘刺雍正帝,据说吕四娘便是屠龙者一员。数百年来,这干人一直存在于江湖,但是行事隐秘,素来少与外人交,历来为帝王家所忌。不过……” 他忽然笑了笑,道:“清帝逊位后,这干人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但随着东洋人的黑龙会越发势大,他们忽然又冒了出来,专与黑龙会作对。嘿,这些年来,也破坏了黑龙会不少大事,对于黑龙会而言,正欲除之而后快!” 宁扬听了大感兴趣,想起那馄饨老板曾约他去三不管相见,转了转念头,却是不曾说出来。 随后三人便说些武艺上的心得体会,一开始还是彼此讨论,到了后来,只有孙禄堂一人侃侃而谈,别说宁扬,就连常光宝都听得入神。 孙禄堂最后说道:“武学一途,真说白了,也不过是几个境界上的事,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练神返虚,炼虚合道。” 他指着宁扬道:“像是金小子,他如今功夫也算成,周身精气饱满,出拳踢腿,全身力道都能合于一处,在这江湖之上,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好手,但这份力道,终究是在明处,是个脆力气,我将之称为明劲!明劲者,拳中之刚劲也。” 宁扬神情一振,来了!他曾经看小说,明劲暗劲化劲,那是国术流跳不出的框架。其理论肇始者,面是面前这位虎头少保,自己如今的师父,孙禄堂。 他当初随常光宝练刀,曾有感悟:力与速乃是武之根本,与其在所谓明劲暗劲之类概念下文章,不如一心一意把自己练得足够强壮足够敏捷,自然无敌。但是如今习武日久,恶战连连,这一思想终究有所动摇,如今孙禄堂亲自解说劲力与境界之别,自是倾听的全神贯注。 常光宝则有些云里雾里,喃喃道:“明劲?怎么就算明劲?” 孙禄堂微笑,顺手打出一拳,空气中啪的一声炸响。孙禄堂道:“武行老话,千金难买一声响,这声响,就是明劲了。” 常光宝皱皱眉,左拳一动,同样打出一声炸响,随后右手也打一拳,比左拳更快更猛,空气中却是无丝毫反应。 宁扬眉毛跳了跳,他出拳踢腿,也能在空气中炸出响动,但那必须大开大合全力出招,似两位师父这般,好好坐在椅子上,腿不发力腰不动,胳膊一动一声响,他却是难以做到。 孙禄堂看了常光宝这两拳,鼓掌大笑:“常老弟,你这第一拳,纯是肉身之力,这便是明劲了。你这第二拳,那是周身气血茁壮,反哺自身,能够凝气于身引而不发,一旦打出,不止是肉身之力,更蕴含精气之劲,看似威力小了,其实破坏力却是更大,我将此称为,暗劲。暗劲者,拳中之柔劲也。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化出来的,就是这么一股神气了!” 常光宝“哎呀”一声,露出茅塞顿开的神情:“明劲,暗劲,大哥这么一说,的确是无比贴切!” 宁扬听在耳中,只觉眼前恍如隔了一层薄薄的的轻纱,似有似无看见了后面光景,却又毕竟不真切,只急的抓耳挠腮。 孙禄堂对常光宝道:“成就了暗劲,便堪称宗师。明劲有所尽头,暗劲却是绵长的多,古来大将,披甲持戈,往复冲杀数时辰力道不减,如果单凭肉身力气,何以至此?皆是气之故也!” 常光宝听得兴致勃勃,追问道:“孙大哥,那么炼神还虚,又是什么讲究?” 孙禄堂道:“你本已知道,又何必问我?明劲暗劲汇融一起,力与气合,轻重快缓无不如意,运用之妙,存乎神明。这便是炼气化神之故,到了这一步,周身劲力运转自如,再无明暗之分,便可称为化劲了。” 常光宝听了沉思半晌,点头道:“我之前曾于津门韩牧侠交手,此人使一口单剑,硬磕我的斩马刀,其功力举轻若重,这应该便是孙大哥所言的化劲了。” 孙禄堂笑道:“韩牧侠武林天骄,有化劲修为并不奇怪,但那日一战我亦有闻,常老弟你千里迢迢而来,未及洗尘便与之战,最后还胜了半筹,修为绝不在韩家子之下!” 常光宝生平与人交手,最强者莫过韩牧侠,那一战对方使出万花诛魔剑这等旷世奇招,虽然轻伤常光宝,自己却失了再战之力,说常光宝胜他半筹并不过誉。此乃他人生得意式,被孙禄堂这等高人当面夸赞,自然心中美滋滋,但他为人谦朴厚道,故岔开话题道:“孙大哥所言,明劲、暗劲、化劲,已是尽述武中真谛,亦对应精化气、气化神、神还虚之说,但是其上还有炼虚合道,这这这,我实在是无法想象了。” 常光宝的功夫,的确已练到化劲,周身劲力运转如意,他亦自知练到这一步,早已强爷胜祖,再练下去,也不过进一步锤磨精湛、更趋灵动罢了,但若说还能再有大的提升,他的确是想象不出。 孙禄堂闻言,喟叹道:“我近来正在写一本武经,取名《拳意述真》,书中只写明暗化三劲,盖因但能练到化境者,皆是世之俊杰,本已寥寥无几,故止笔于此。其实化劲若能往上半层,劲力圆融绵绵不息,或可曰之为丹劲……” 他站起身,站了一个形意拳的三体式,周身散发出一种宁静致远地安然气息,口中道:“凝神入穴,息息归根,存神用息,绵绵若存,文武刚柔,随时消息,此为炼神还虚之至境!到了这一步,便能渐渐激发先天真阳之气。先天之气乃是生气根本,此气还生,当能使黑发还白,使落齿复生,随是老朽,筋骨不弱少年,吾谓之,合道之境!” 他这番话说的云里雾里,常光宝纵使已掌握了化劲本领,却还是听得云里雾里,勉强听懂了若是劲力能够自成循环绵绵不休,便是丹劲,还要高出化劲本步,至于什么先天生气,什么返老还童,简直有点神话故事的味道了。 常光宝听得不明白,宁扬却是明白了! 这不就是后天返先天嘛!怪不得昨日徐世昌大总统说,周无苟送的人参要让孙禄堂吃,帮助他“合道”。那人参中精气泊泊,可不就是生气嘛。 但是老孙却是拒绝了的,显然这所谓先天真阳之气的生气,乃是人体自生,而非假外物滋补而得。 不过,宁扬也有些不明白:这位新师父说的一套一套的,逻辑自洽,道路清晰,而且看他模样,也确实是成就了丹劲的不世高手,甚至先天之气也开始激发——但是宁扬分明记得,这位大佬也不过活了七十多啊! 人家六爷吃喝嫖赌抽还能活个过百,您这都后天返先天弄个七十三,这这这,到底怎么论的? 不过撇开这玄之又玄的返先天境界,其余暗劲化劲乃至丹劲之说,宁扬却是信了十足十。 至于以前曾经好奇的,叶问老师应该有暗劲修为,却几百拳打不到一个拳击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宁扬觉得,也只有自己到了那地步,去打一打看才明白了。 0095 三不管的冰碗儿 几人聊聊说说,时光过得飞快,一转眼便是黄昏。 武红梅买了菜烧了一大桌,留孙禄堂吃了饭,吃罢他便自去了。 自次日起,孙禄堂几乎日日来此,悉心传授宁扬武艺,一连两月,风雨不改。 直到了四月中下旬,这时徐世昌已回转京城,孙禄堂却并未随他归去,而是住在徐公馆中。 一日常光宝道:“孙大哥,金子腿上伤口好的差不多了,两个多月没出门,黑龙会也该放弃寻他了,明日起,让他上门去学吧。” 孙禄堂略一思忖,便即同意。这时奉军那边战意熊熊,眼看大战将起,黑龙会也不再大肆追查两月前的旧事,让宁扬出门应也无碍。 自即日起,宁扬便每日去徐公馆学艺。 四月底,直奉大战掀开序幕,激战数日后,直系悍将吴将军转守为攻,主力迂回,在卢沟桥堵住了奉军后路,一番血战后,奉系大败。 直系吴将军大举进攻,但张大胡子虽然失利在先,却也非是易于之辈,在山海关严阵以待,直军久攻难下,战事陷入僵局。 随后,徐大总统下令免除张大胡子东三省巡阅使等职,英国亦干预调和,直奉两系签订停战和约。 是为第一次直奉战争。 到了两系各自撤军时,时间已是六月下旬。 这时宁扬随孙禄堂习武已有四个多月,他底子本就扎实无比,得蒙孙禄堂传授了内家拳的精要后,武学造诣可谓一日千里。 到了七月上,孙禄堂思念家人,决定回京,他本想带着宁扬同去,偏那几天武红梅生了一场小疾,孙禄堂便让宁扬留下伺疾,约好到了秋天再于京城相见。 孙禄堂走后,常光宝好奇宁扬的进步程度,师徒二人在院中交手一场,拳脚相搏,常光宝未曾有丝毫留手,足足战了五十余招,方才险胜了宁扬半招,这让常光宝大为意外,不由感叹道:“孙氏武神之称,可谓当之无愧!” 这些日子来,孙禄堂传艺的进度快、要求高,宁扬的精神也一直绷地极紧,常光宝特意叮嘱,让徒弟松缓一些。 于是这一日,恰好前夜下了场小雨,白日里天空阴云绵绵,热辣了多日的天气忽然凉爽起来,宁扬便欲出门走走,散一散心。 他出门叫了辆黄包车,径直去了三不管,这天儿难得凉爽,出来逛的人倒是不少,宁扬独自一个,走走看看玩玩,一双眼睛扫来扫去。 逛了半个多钟头,忽然在一个街角处,看见一个摊子前,立着个老汉,花白须发,一脸小生意人的精明市侩。 宁扬一笑,走上前去:“唷,说好请我喝馄饨,怎么改冰碗了?馄饨不卖了?猪肉涨价了吗?” 老汉一抬头,认了一认,“啊”的一声,笑出了满脸的褶子:“好吗,等你小子半年了,你这可算来了!我只当你早不在这天津卫了呢!” 这老汉不是别人,正是屠龙者之中人物,那一夜大战黑龙会杀手,宁扬在他摊上吃过馄饨,二人曾并肩作战。逃跑时宁扬留下殿后,老头走时曾说若是不死来三不管,请宁扬吃馄饨,宁扬这是赴约来了。 宁扬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认为我死了呢。” 老头儿摇摇头,狡猾一笑:“死?你那天把青田猛都干死了,黑龙会查了好几个月,你若死了,他们干嘛查呢?” “说不定是查你们呢!”宁扬不服。 “查我们?嘿嘿。”老头儿得意了:“能查得出我们,他们还用特意布局引我们去?” “也是啊。”宁扬搭着腔,往小桌子前一坐:“馄饨没了,就请我吃个冰碗吧。” “好嘞。”老头儿挺痛快,扭身就忙活开了:“你小子是贵客啊,今儿请你吃碗全的。” 冰碗是京城人消夏的妙品,京津相隔,也就传进了津门。这东西是在小碗底垫上天然冰的小碎块,上边放上切片的白花藕、去芯的鲜莲子、鲜菱角、鲜芡实四样水鲜,再撒一层白糖,就叫做冰碗。 老头儿所谓全的,就是全冰碗,除以上材料外,还得加去皮的鲜核桃仁、鲜杏仁、甜瓜、蜜桃。 片刻间冰碗上桌,宁扬一看,碎冰块儿上的各色材料琳琅满目,一件件鲜嫩水灵,上面一层白糖又匀又厚,透着清甜冰爽的滋味儿,不由食欲顿生,一边抄起小勺往口中送去,一边叫道:“不白吃你的,晚上这顿我请你,去哪个馆子随您老点。” 老头一乐:“谢了您嘞。你这顿也寄着吧,晚上若是无事,去我家里喝一盅,我们爷俩儿好好聊聊。” 宁扬一听这意思,应该是有什么秘密话说,去饭馆难免隔墙有耳。唯一寻思,点头道:“成,今天都听你的安排。” 这老汉枪法高明,身手也颇利落,所属的组织“屠龙者”听上去也很酷炫,宁扬颇有结交之意,于是果断同意。 一个冰碗吃罢,宁扬知道这里人来人往不是说话之地,和老汉说了一声,自己去逛了半天,遇见个卖熟菜的铺子,闻着香看着新鲜,捡好的买了几样,荷叶包好提在手里,这才逛了回来。 这时已是下午五六点光景,行人渐稀,这年头穷人多,到了饭点,鲜有留在外面吃饭的。老汉收了冰碗摊子,各种家伙事横七竖八堆在一辆小车之上,推着小车,领着宁扬,七拐八弯,来到一个巷子里。 摸钥匙开了门,是个不大的小院儿,老汉推进车子去,关了院门,领着宁扬进了屋。 宁扬将手中熟菜一一摆开,那老汉笑道:“说是请你吃饭,结果还是吃了你的。”嘴上这般说,扭身进了厨房,手脚麻利地炒了两三个素菜端上,橱里取出一小坛酒来。 二人对面落座,杯中斟满了酒,先对饮一杯,这才各举筷子吃菜。 老汉吃了几口,开腔道:“咱说起来同生共死一场,现在又有缘同饮,总得通个姓名吧?” 宁扬就报了金山找的名儿,老汉自称姓韩,大名富贵,韩富贵韩老汉。 韩老汉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打量着宁扬,问他是哪条线上的。 宁扬也不隐瞒,直言自己是练武之人,那日陪人拜访孙禄堂,徐公馆得知了黑龙会要暗杀奉军特使,自己主动请缨去帮忙。 韩老汉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其实我们那天也是知道了大总统那边派遣了救援人手,但是大总统手下,本就有黑龙会的探子在,黑龙会自然会有所准备。担心奉军特使死在天津,会让直奉打起来,因此韩老汉把馄饨摊摆在了四海饭店斜对面,就是为了找机会援救,却没料到,奉军使者不过是个诱饵,黑龙会真正的目的却是抓他们这些屠龙者。 说完又叹气,嘴里骂骂咧咧说着军阀们坏话,拼老命救下奉军特使,结果奉系直系还是大战一场,死伤无数,平白让外国人看了笑话。 宁扬就趁机问道:“老爷子,黑龙会那般顾忌你们,可见你们本领必是不凡,但为什么那天就你一个人去?按道理,多去些人不是更保险吗?” 听了这话,韩富贵神情有些古怪,犹豫片刻,慢慢说出一番话来。 0096 铁指环 韩富贵脸上似哭非哭,摇头道:“小金,我们这组织,屠龙者是外人所称,其实我们自己是叫做屠龙会!会中人手分两组,一组人专司行动,一组人专司情报……嗐,告诉你倒也没什么,如今的屠龙会,情报组倒还有几人,行动组,却是只余老夫一人了。” 他说罢露出悲凉之意,叹道:“可笑那黑龙会,还视我等为大敌,布置下那等阵仗,欲灭我而后快,其实用不着他们灭,再过几年,待我老死了,屠龙会也便湮没无闻。” 宁扬听呆了,这所谓屠龙会,按孙禄堂说法,起自前清,就连吕四娘那等盖世奇侠都是其中人物,这屠龙者的实力可想而知。 他来寻韩富贵之前,早就不止一次想象过这神秘组织的实力,能令如日中天的黑龙会如临大敌,在他想来,必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隐秘势力。但现在按韩富贵所言,那几乎全然谈不上什么实力可言。 见宁扬一脸诧异,韩富贵苦笑一声,说出一番话来:“屠龙会,屠龙者,名头倒是惊天动地,嘿,其实与那些政界人物相比,却是不值一提。实对你说罢,这屠龙会的首创,乃是前明的梨洲先生,到了雍正朝,奇侠吕四娘刺杀雍正,虽然让屠龙者名声大噪,却从此成了众矢之的。到了庚子年间,当时的首领大刀王五就义,屠龙者从此便群龙无首。” “到了清帝逊位,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便专与黑龙会作对。嘿,虽然西洋鬼子东洋鬼子一般可恶,但西洋鬼子远隔重洋,不过求财,东洋鬼子,却是有意效法当年的满人,欲再行亡国之举!” 他说到这里,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吐出一口酒气:“哈,十余年来,屠龙会因无首领,几个厉害人物各行其是,到了如今,死的死,散的散……”他重重一拍桌子:“到了如今,津门行动组,便只余我这老朽一个!” “大刀王五前辈,竟然是屠龙会中的人物?”宁扬呆呆道:“这要说起来,王五前辈传过我师父一套刀法,算我师父半个师父,也算我半个师爷,没想到,我和你老韩还有一份香火情在。” “哦?”韩富贵先是一惊,随即一喜:“你所言当真?” 宁扬横他一眼:“还骗你不成?奉天打听打听,我师父金刀大侠常光宝,他掌中金背斩马刀,是传承自何人!” 韩富贵脸上顿时涌出一阵红潮,精神顿时振奋:“那要这般说,小金,你干脆加入屠龙会吧!你胆大心细,杀伐果断,又与日本人作对,本就是我辈中人!” “得了吧。”宁扬斜他一眼:“你们都散了架,我还加入做甚,就算你让我做首领,我也不过指挥你一个,我指挥你干嘛?指挥你下馄饨、做冰碗给我吃吗?” 他同韩富贵饮了几杯酒,这会儿酒精上涌,说话时便有些意气睥睨的味道。 韩富贵倒是未觉他无礼,满脸堆笑:“你别说,你斩杀了青田猛,这青田猛再黑龙会中,论资历地位,排的进前五,是不折不扣的大人物,有这份功绩,加上你和王五首领的渊源,未必便不能做个首领。至于你说没人……” 韩富贵哗地拉开一领,从脖子上扯下一个铁指环,轻轻放在桌上:“金山找,我之前说过,屠龙会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死的不去说他,散去的那些人,如今大都在南方,三五十人应该还有。莫小看这些人,安邦治国的本事他们没有,若是杀个人,办些事,都是难得的好手!” 说罢,一对眼直直看向宁扬,眼神中满是“你试试啊”的神气。 宁扬撇了一眼那指环,见黑黝黝平平无奇,撇撇嘴:“老韩,你该不会告诉我,这就是屠龙会的信物吧?凡是屠龙者,见此环如见首领?” 韩富贵眼一睁,大声道:“你怎么知道?说得不错,这正是传自梨洲先生的首领指环,我屠龙会规矩,许进不许退,那干人虽然远走南国,但若你拿出指环来,他们要是不肯听从,那你取了他们性命,他们也无话好说。” 宁扬哈的笑了一声,斜睨着韩富贵:“这么简单?那你老韩还卖啥冰碗?你戴着铁指环去收了那些人,以后跟黑龙会拼命,也不必你老胳膊老腿一个人上了啊。” 韩富贵摇头道:“小金,我可不是冤你,你看!”他将上衣脱下,转过身来,只见后背上刺着两行小字:赏功罚过,立规定魁。 给宁扬看了这八个字,韩富贵转过身,正色道:“姓韩的祖宗八代,父子相承,一向担纲会中执法,按规矩是不能做首领的,以免威福自用。但是,若是首领不在,那我这执法就有资格选定下一任首领,叫铁指环交给他!” 宁扬听了点点头,知道还有下文,也不说话,只望着他。 韩富贵叹气道:“可惜,王五首领死后,这铁指环却是落在了清廷手中,当时的执法还是我父亲,因没了指环,他去指定首领,别人便都不服,闹到最后一拍两散,为此事,我父亲临终都没闭上眼。” 说到此处,他不由鞠了一把老泪,又道:“父亲死后,我一直挂怀此事,直到两年前才打听出,这指环还在宫中,被那废帝所藏!当时会中有个轻功高明的兄弟,夜闯清宫,盗出这枚指环,却不料那废帝逊位数年,身边还有高手,我那兄弟挨了一掌,支撑回来,将指环交到我手里,便咽了气。” 他长长叹息一声:“唉,其实黑龙会之所以如此忌讳屠龙者三字,大半是我那兄弟仗着轻功,多次坏了他们的计划。” 他擦了把老泪,拿起指环,举在眼前:“我本有心以此为凭,召唤远走南国的一干好手,但是如今行动组除我外再无一人,我又不能为首领,若说在走了那干人里挑割首领,嘿,当年他们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我却不肯就此便宜了他们!” 韩富贵一双老眼中,射出热切的光芒,将指环往宁扬面前一推:“小金,你虽年少,但老夫这双眼,自问还算不瞎!这份事业,你要还是不要?对了,我还没跟你说——我会中历年诸位领袖以及许多高手的功法传承,都在我的手中,按规矩,只有首领才有资格继承翻阅!” “好!” 宁扬本来在冷笑,听了最后一句话,长身而起,一拍桌子,接过指环,戴在自己手上,慨然道:“屠龙会历代英豪,屠龙者声名在外,我若不接,岂不是让那些九泉之下的前辈们齿冷!这个领袖我做了,老韩,那些秘笈在哪里?” 0097 武功秘笈 宁扬一番话豪气干云,这前倨后恭的操作看得韩富贵发了呆。 他和宁扬也算共过生死,看得出宁扬武功不错,脑瓜子也好用,难得的是敢于任事,那日主动留下,躲在破席子底下断后就是明证。 但这会让宁扬一听有秘籍,便果断接了戒指,随即堂而皇之的和他所要秘笈,这番做派却是之前不曾想到的。 眼睛眨了眨,韩富贵忽然笑了起来。 好! 若真是个直肠直性的汉子,以屠龙会如今苟延残喘的现状,怕是反倒消亡的更快几分。 韩富贵点点头,出房门,进厨房,灶膛里拨开厚厚的炉灰,掀开两块砖头,摸出只匣子,捧进屋子,搁在了桌上。 宁扬一眼看去,见这匣子黄黑二色,材质似木非木,伸手一摸,又凉又滑,微微惊讶道:“老爷子,这匣子倒有些不凡。” 韩老汉一乐:“眼力不错,这是海柳木所致,这种木头坚韧耐腐,不惧水火。”他说着伸手拨动暗扣,打开匣子,里面用油纸一层层包着,解开油纸,宁扬不由双眼放光:厚薄不等的一叠书册,少说也有十余册。 他忙把面前酒菜清空,小心翼翼取出书册,一一看过去,除了最底下两本,乃是梨洲先生黄宗羲的文集,其余十来册都是武功图册! 宁扬大喜,一一检视,但见剑法刀法,拳脚功夫,轻功暗器,竟是应有尽有。 其中有一本,封皮上大书“凤池八剑”四字,旁边一行小字:弟子吕四娘敬录。宁扬心知也必是甘凤池传给吕四娘的剑法,他拿起一翻,果然找到了韩牧侠曾使来对付他师父常光宝的那一招“万花诛魔剑”! 当初津门武行的泰斗,张战魁曾夸赞这一剑乃是“天下第一剑”,但在这本剑谱里,却只是凤池八剑中的一招罢了! 宁扬忍不住细细翻阅,才知这八招剑法别有奥妙,并不能简单看成一套剑法,而是各自独立,即可拆开分使,亦可任意结合使用。譬如那万花诛魔剑,以内劲配合手法震碎长剑功敌,而其他剑招,重轻功者有之,重力道者有之,奥妙各有不同,每一招都不仅仅是单独的用剑之法。 宁扬看得叹为观止,赞道:“了不起,了不起,若是能使出这八剑来,这人无论内功外功,轻功暗器,都非极为高明不可!” 他口中赞叹,视线不离剑谱,从第一招一气混元剑看起,接着是日月双悬剑、三光辟邪剑、四象斩妖剑、九宫追魂剑、百楼问仙剑、千山镇龙剑,直看至第八招万花诛魔剑,一气看罢,方恋恋不舍地放下来,叹道:“我这些日子,学了些内家拳的本事,本道已是极为高深的本领,今日才知前贤之绝艺,尤高于后人啊。咦?” 他这一抬头才发现,窗外天色尽是已经全黑,韩富贵坐在对面,已是昏昏欲睡。 韩富贵见宁扬看完了,摇头道:“能够看得如此入神,倒的确是练武的好材料。” 宁扬连忙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韩富贵翻着眼睛算了算,伸出三根手指:“从你翻开这剑谱,大约三个时辰吧。” 那就是六个小时过去了。 宁扬忙起身:“我得回去了,若是不归,师父师母难免担心,老爷子,今儿就先告辞了,明日有空再来与你细谈。” 韩富贵点点头,道:“按规矩,你加入屠龙会,就任首领,本来该有些仪式的,如今……一切从简吧,明日来此,我再介绍几个人给你。” “好!”宁扬一口应下,将那些秘笈依旧包好装回海柳匣子:“这些依旧是你来保管,等我见过大家伙再说。” 与韩富贵告了别,宁扬匆匆出门而去。 韩富贵掩上了门,听着宁扬脚步渐渐远去,叹息一声,低低自语:“天可怜见,给屠龙会送来了此子,若是他再晚来几月……嘿,天不绝我屠龙会啊!”他伸手摸了摸肋下,脸上现出又是哀伤、又是庆幸的神情。 不说韩富贵的异样,单说宁扬走出巷陌,匆匆往回走去,走过了两条街。忽然见十余人迎面而来,这些人大都做浪人打扮,带长刀、穿木屐,还有两三个则是天津混混儿的打扮,其中一人身量极高,比旁边人高出足有两个头去。 这样的大个儿极其罕见,常人若是见过一次,必然久久难忘。宁扬看着眼熟,待双方走进了些,看清了对方面孔,顿时想了起来!这厮不是旁人,正是曾经横行三不管的大耍儿摸着天! 摸着天也同时看见了宁扬,他也是一愣,眼神露出憎恨之色,嘴角一扯,满脸阴笑:“金山找,哈,金山找!你家二爷这些日子找得你好苦!” 宁扬当初初来乍到,被蛇形拳弟子万博洋领着逛三不管,恰遇摸着天,二人曾有一场恶战,摸着天九节莲花鞭机关重重,宁扬亦因此受伤,但后来还是被宁扬破了他的莲花鞭,一柄断刀捅的他哭爹喊娘,露出了贪生怕死的本色,就此折了面子,再难在街面上横行。 一晃半年,不料在这午夜街头相遇。 宁扬自然不惧他,闻言冷笑一声:“唷,你这丧家之犬,还敢来撩拨虎须?”他犀利的眼神在那干日本浪人身上一转,笑意更冷:“怎么,给东洋人做了狗,又觉得可以咬人了?” “你!”摸着天先是大怒,随即眼珠一转,扭头对身边的日本人道:“荒木太君,你看这厮,二十不到,身手高明,和你们黑龙会要捉拿的那小子,是不是有点相似?对了!当初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他正是刚到天津不久!依我看,十有八九就是他!” 那荒木太君一听,脸色顿时微变,小眼睛眯起来打量着宁扬:“小子,你,是不是,屠龙者?” 宁扬一听就明白,这还是杀死青田猛那一夜的旧事!他杀青田猛时,几个黑龙会杀手向他射击,多亏张秀秀拉他进屋救了一命,但是大致的身形样貌,还是落在那几人眼中,黑龙会对他的认知就是“身手高强的中国少年”。 他不知道的是,正是为了抓他,黑龙会才开始大肆搜买结交天津的地头蛇,有些要体面的大耍儿不屑于日本人为伍,但摸着天这家伙却无顾忌,把日本人作为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抱住。也就是宁扬当初没留下字号,要不然摸着天早给他卖干净了。 摸着天也不知道,自己本来是攀诬宁扬,想借黑龙会的力对付自己敌人,却不料来了个歪打正着,还真就给他蒙上了! “屠龙者?”宁扬一哂:“什么屠龙者我不知道,但是小爷想教教你们华夏的传统文化,来,跟我念——好、狗、不、挡、道!” 请个假 帮朋友搬家,来不及写了,望见谅。 0098 松涛馆流 眼见宁扬嚣张跋扈,摸着天不怒反喜,嚎叫道:“荒木太君您瞧啊,若不是那什么屠龙者,天下有谁敢跟太君您这么狂?” 荒木也不含糊,小手一挥:“卡丁哟次伽马一度(彼を捕まえる)!” 那些浪人武士,撇开荒木不算,足足十一人,听了荒木命令,其中十人齐齐一点头:“嗨!”眼中凶光闪烁,扑向宁扬。 宁扬豪情顿起:叶问能打十个,我又岂有不能之理? 当下喝道:“来得好!” 他不避不闪,任凭七八只手齐齐拿在身上,肩臂腰腿,几乎同时被人按住。 荒木神情一松,对摸着天笑道:“看来我们是抓错……” 话尤未了,却见宁扬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单脚一跺地面,众人只觉地面一颤,再看宁扬,自足及腿、自腿及腰、自腰及背、自背及肩,周身从下往上,轰然一抖,抓住他的浪人武士齐声怪叫,只觉一道电流从掌心蹿入,忙不迭撒手。 就在他们撤手瞬间,宁扬单腿早起,噼里啪啦,闪电般踢出七八脚,几个日本浪人往后便倒,将身后的人也砸倒一片! 这一下变起顷刻,摸着天一声惊叫:“他功夫涨这么多?”荒木也是神色一变,站在荒木身边,一个披散着头发的高大浪人,始终倦怠无神的双眼,也陡然亮了起来,一眨不眨盯着宁扬,露出感兴趣的模样。 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些浪人素来好勇斗狠,手上都有几下子,也算是行家了,宁扬这一亮伸手,当即就看出来他不仅是有,而且是太有了! 几个没倒的人一声怪叫,齐齐拔出武士刀来,照着宁扬就劈了过去。 宁扬不慌不忙,脚一蹬地,不退反进,直接冲进刀丛,拳、掌、肘、肩变幻无方,全是贴身短打的招数,那些浪人刀风飒飒,却只劈他不着,而只消中他一拳一脚,便是满口吐血地飞跌而出,不过几个呼吸功夫,十个浪人已昏死一地,武士刀扔的满街都是。 形意拳经曰:看人如蒿草,打人如走路。宁扬已得其中三味。 荒木大惊,飞快地对身边唯剩的那名浪人说了一句日语,那浪人点了点头,晃了晃高大的身躯,傲然一笑,挺身而出,一双眼直盯着宁扬,缓缓说了一句什么。 荒木听了大笑,随即对宁扬道:“喂,你面前的武士,乃是船越豪夫先生,他的父亲就是我们黑龙会第一高手船越松涛,根据他父亲的要求,他们这一流派的武士从不先手,所以,你先出招吧!” 松涛馆流空手道有二十条训文,用以收敛杀性、锤炼武德,其中第二条即是“空手道无先手”,指不能先行挑衅别人。 宁扬虽然不知这所谓松涛二十训,但是此刻这些人站在华夏土地上,为军部先驱黑龙会做事,再口口声声说什么“无先手”,有一种微妙的滑稽感。 于是宁扬冷冷一笑,对荒木道:“你既然会说我们的话,那就帮我向这位解释解释,什么叫‘既要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荒木听罢怒气满面,叽哩哇啦跟那船越豪夫说了好大一通——估计是这句话有点博大精深,翻译起来比较吃力。 待荒木说完,船越豪夫已气得面色发紫,眼神凶狠地如同择人而噬的恶狼,恶狠狠瞪着宁扬,他也不管什么二十训三十训了,咆哮一声,疾冲两步,跃身而起,竟是凌空一脚,飞踹向宁扬头部! 所谓力从地起,宁扬所学武艺,无论是跟常光宝所学的戳脚翻子拳,还是跟孙禄堂所学的各种内家拳,都鲜少有跃起攻敌的招数,除非是连招之中才会偶然采用,打敌人一个冷不防,向船越豪夫这样起手就是飞踢,那是闻所未闻。 但不得不说,船越豪夫的功夫的确深湛,这一脚凌空踢来,势大力沉,便如天外流星一般猛恶无比! 宁扬本待双手去抢他脚腕,但将触未触之极,只觉手心一疼,对方劲力竟如尖锐的铁针一般,心中一惊:这鬼子脚法刚猛,竟还藏着暗劲,已是刚柔相济的修为,算是摸到了化境的门槛!的确是劲敌!若是换个差点的对手,手一抓住他脚腕就要被震开,那时他顺势踹在头部或胸前,只怕当即便取了人家性命! 电光火石之际也无法变招,宁扬将心一横,双手暗劲勃发,硬生生握住船越豪夫脚腕,以暗劲强顶对方暗劲,大喝一声,扭腰振臂,使足全身力道,将船越豪夫向地面砸去。 宁扬硬碰硬正面硬刚,脚上的暗劲竟然没能凑效,这一下船越豪夫也是大出意外! 他虽然看出宁扬武艺高明,一看就是受过高明传授,但他自忖自己自幼随父苦练,如今三十上下,正是武人气血最鼎盛的时期,而宁扬不过一介少年,料对方力道、临敌经验应该都比不上自己,故此使出这种破绽很大的招数! 在船越豪夫想来,宁扬身手高明,自然会抓自己脚腕,然后潜藏的柔力一发,震开他手,再想变招已晚,这一脚他非挨上不可,到时候自己欲重则重、欲轻则轻,是杀是拿,皆在一念之间。 可万万没料到,对方如此年轻,居然也由外返内,练出了暗藏的柔力(这时候孙禄堂著作没问世,三重劲力的称呼还未普及。)而且对方对周身力道的掌控也是非同小可,发力一扳,居然真的把自己像甩锤子一样砸向地面! “死阔一带四(すごいです)!” 好厉害!船越豪夫大赞一声,收起小觑之心,力贯双臂,猛地往地面一撑,却听嗤地一声响,巨大的力道反激之下,船越豪夫袖子尽碎,如蝴蝶般片片飞出,船越豪夫知道这股反激力非同小可,若是冲到心头,非吐血受伤不可,一声怪叫,吐气开声,轰地踢出一脚,将那反激力道借着这一脚泄了出去! 宁扬双手抓着他右脚脚腕呢,不防对手左脚便如潜伏在水底的巨鳄一般猛蹿出来,仓促之下,弃了他脚,双臂在胸前叠成十字一封,只觉轰地一下,一股沛莫能御的大力袭来,两条胳膊顿时酸麻一片,身不由己就要往后飞出,幸好宁扬基本功扎实无比,顺势就是一溜七八个筋斗连续翻了出去。 待宁扬卸去力道站定,只觉双臂兀自酸软使不得力,尤其是封在外面的左臂,整条小臂都红肿起来,也不知骨头断没断。 不过船越豪夫也没得了好,他那一脚,被宁扬发力一封,力道不曾泄出,倒撞而回,他双手撑在地上呢,又不能向宁扬般翻跟头卸力,啪地一下,整个人甩过来横拍在地上,挣扎着爬起身,只觉一双手腕剧痛无比,想必腕骨就算没折断也至少是个骨裂。 二人交手不过一招,但已各自在生死间打了个转,并且都受了些伤。 0099 长街决死 两人虽是各怀痛楚,面上俱都不显,只是如虎豹般死死盯着对方,皆无退却之意。 那船越豪夫心中想道:果然父亲说的没错,这老大国家虽然贫病不堪,但底蕴渊博广大,英杰不少!单看面前这少年,年未弱冠,便能和我拼到这个地步,将来成就可想而知!无论他是不是杀死青田猛的家伙,我都应该趁他还未长成,便取了他的性命! 宁扬则是想着:摸着天这王八蛋歪打正着,指认我是黑龙会搜捕之人,他知道我名认得我脸,若是传扬开去,师父师娘都要受连累,本想着今日夜黑风高,正是杀人之夜,要将这些日狗连着几个混混一起干掉,不料对方居然有这等高手!就算打赢了他,我也不知要受多重伤,能剩几分力,这些家伙只要跑掉一个,便是绝大祸患! 他半年前杀死青田猛,也被黑龙会的人看到了形貌,但是这年代又不是后世,各种刑侦手段落后无比,加上三里不同音五里不同俗,只要没露根底,随便躲一段时间,几乎没有被抓到的可能。 但是若是被人知道了他就是金山找,凭着金山找三字,奉天认识他的人可就太多了,鬼知道其中就有谁会卖了他,若是那样,至少这天津卫视待不住了,少少也要远走他乡方能避祸。 “啊?死了?这家伙好毒的手段,他必是杀死青田组长的凶手无疑!” 忽听得荒木连声怪叫,却是他趁着二人对峙,想去弄醒之前那些“昏死”的浪人,一检查才发现,原来自己用词不准,昏死二字,倒是可以去掉一个昏字。 宁扬被摸着天一“诬陷”,早已生出灭口之意,一拳一脚皆是全力而发,那十名浪人,大半都被他重手打死,只有少数几个格外健壮的,勉强吊住了命,却也是奄奄一息。 荒木这一惊非同小可,赤手空拳把人打死,可不是一件简单事儿,尤其是这些浪人也都算是好手,宁扬以一敌多,几乎顷刻之间便硬生生打死了其中大半,这份杀伤力,委实可怖! “彼を押しとどめる,助けを求めに行きます!” 荒木眼珠一转,忽然对船越豪夫大喊道,自己站起身,慌慌张张就要跑。 想拖住我去叫救兵?宁扬立刻明白了对方心思,他一扭头,猛跑几步,蹬蹬两脚踏在墙上,腰腹间含住一口力,一蹿一挺,人已轻飘飘站在了墙头上。 这半年,除了内家拳,孙禄堂还将自己名驰九州的轻身功夫传给了宁扬。 要搁以前,这小三米的围墙,他若是不用手帮忙,决计是无法上来的。 他要跑! 那荒木本来想去叫救兵,一看宁扬上了墙头,反倒是一愣,停在当场大叫:“彼を逃がすな!” 那边宁扬低头看了看,往下一跳,人便消失在墙上。 船越豪夫大怒,他手腕若是不曾受伤,这墙他也能上去,现在却只好望墙兴叹。但他自艺成以来,从未吃过这样的亏,又存心斩杀华夏未来的一大高手,狂吼一声,冲至墙边全力一脚踹出,只听轰隆一声,那墙不过砖土所砌,被他这一脚硬生生踹出个窟窿来。 船越一喜,连踹几脚,踹得那窟窿有一人来高,立刻冲了进去,却见挺大一间院子,估计是那个旅店的侧院,除了马棚里的七八匹骡马好奇地看着它,并无宁扬身影! 跑进房里去了?船越豪夫一皱眉头,那样的话就难抓了,这大半夜的,捉迷藏吗? 下意识往宁扬跳落处看了一眼,却见一个一人来高的大水缸,上面盖着木盖,不会藏在缸里吧? 船越豪夫知道这是店里为失火准备的储水缸,再看看大小,藏一个人绰绰有余,正待过去看看,忽听见荒木、摸着天等人一起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心中一惊,连忙往回看,却见月光下一道人影如轻烟般直掠过去,不是宁扬又是何人? 船越豪夫狂叫一声,心知自己中了对方计策,那宁扬根本没想跑,他是看出荒木让自己缠住他、然后去叫援兵来围捕的意思了,故此假做逃跑之态勾住他们,其实他根本没跳进院中,而是跳到那水缸盖子上等着。 待船越自己像个二傻子似的轰开院墙抢入,宁扬却直接蹿上墙又跳了出去。将自己甩在身后,径直杀向荒木! 不要紧!荒木的本领虽不如我,但他长刀在手,便是我也不可能三五招内拿下他,那个高个子支那人也会武艺,他们只要支撑片刻我便能赶回,前后夹击,必能杀死这个高手少年——船越豪夫也算是虽惊不乱,一边扭身去追宁扬,一边再脑袋里飞快的盘算着。 荒木等人先被宁扬秒败十人、战平船越的武力所惊,复为其死神般掠来的杀气所慑,一边大叫一边情不自禁后退,但他们毕竟也不是胆薄之辈,就算摸着天也是当初横着走的大耍儿,一边退后,一边就抽出了兵器来,荒木的武士刀,摸着天的九节鞭,就连两跟班混混儿都抽出匕首、短斧来。 这几人这会儿想得和船越豪夫不谋而合:不求败敌,只消阻一阻宁扬,待船越一到,便是必胜之局。 可是他们也不想一想,若是真照他们想的一样,那宁扬跳出来干嘛?仗着轻功穿屋过院,一口气跑回去叫了师父师娘张秀秀,连夜奔出天津卫不香吗? 所以这几人,四人在前一人在后,眼睁睁看着宁扬一边狂奔,一边伸手探去后腰这么一拽——拽出一把手枪来! 枪是什么样的枪? 日本国第一款自制制式手枪,明治二十六年式左轮手枪是也! 当初从奉天出来,劫道的老蝙蝠用的是它,后来大战黑龙会一众杀手,打空了孙禄堂所赠的枪牌撸子并当做暗器飞出后,左一只右一只,翻来覆去用的还是它! 当时他带着张秀秀杀了个回马枪,逃跑前,拎走了两支满弹左轮,平日出门,从来都插在后腰里。 这时代,著名的二战烂枪南部十四手枪还没列装,鬼子军警用的手枪大多是这一款二六小左轮,能被南部这种烂破天际的、连游击队缴获了都嫌弃的手枪取代,这支左轮有多烂可想而知。 这种左轮使用寿命短、极度容易出故障,扳机难扣导致发射速率慢…… 但是它也有一个优点,就是打的死人。 作为武人,宁扬手上力道可不小,对于一般人来说有些太紧的扳机,在他手中就显得轻松多了。 在面前几人惨然剧变的眼神中,宁扬稳稳扣动扳机。 虽然膀子还很酸麻,但是三米不到的距离,宁扬自信也能指哪儿打哪儿。 第一枪,子弹钻入荒木的额头。 顺地面一个滚翻,躲开横掠而过的九节鞭,宁扬再次扣动扳机。 第二枪,子弹从侧面钻进摸着天的太阳穴。 宁扬起身,瞄准两个扭头就跑的混混儿,第三枪,第四枪,两个后脑勺依次被开了眼。 四枪皆十环,宁扬猛地回身,黑洞洞的枪口,让狂奔而来的船越豪夫猛然止步。 宁扬叹口气。 他左臂伤的远比右臂严重,要不然左右手双枪齐射,把握多少要大一点。 船越豪夫双眼死死盯住枪口,微微低着头,背弓着,双脚不顶不八,仅以脚尖踩地,整个人就如同一只炸了毛的老猫。 看着对方的姿态,宁扬再次叹口气。大约四个多月前,当他第一次使出暗劲时,孙禄堂便笑着跟他说:以后行走江湖,碰上使洋枪的,若只有两三条,就不必太害怕了。 宁扬也不傻,知道师父说的可不是冲锋枪机关枪。 一般的手枪、步枪,虽然人的速度快不过子弹,但是未必快不过枪口。 宁扬与船越豪夫对峙片刻,啪地开了一枪。 扣动扳机的一瞬,船越豪夫就像受了惊的马一般,呼地蹿开老远。 子弹打空。 宁扬第三次叹气,眼角看见个挣扎着想爬起来的浪人,随手一枪打死,把空枪插进后腰。 斜着趟了两步,脚尖一点,锵!一口武士刀弹起,被他握在手中。 刀指船越豪夫:“来,你我今日,必死一人!” 船越豪夫额头冒汗,对他来说,这口刀在宁扬手中,比枪可怕。宁扬左臂受伤,右臂虽然受了些波及,却不算严重,而船越豪夫双腕皆伤,看着满地长刀只能眼馋。 船越豪夫深深吸口气,左腿贴着地面缓缓前探,踏稳,右腿画了个半圆,足间点地。 事到如今,也只有靠这双苦练多练的铁腿,踢出一片生机了! “戦いに来る!” 船越豪夫目如猛虎,张口大喝。 0100 插花抹蛋 宁扬吸一口气,拖刀疾行数步,猛一跃身,武士刀当头斩下。 船越豪夫观其刀势,便知宁扬修炼的乃是长于杀伐的刀法,但他也算胆气豪雄之辈,竟不做闪避,左腿一踏地,右腿呼地踢起,目标正是宁扬持刀之手。 不过宁扬随孙禄堂参习内家拳法,时间虽不甚长,但对劲力、身体的把握,却已更上一层楼。见对手足间踢来,他蓦然将手臂一缩,长刀锋芒所向,对准了船越豪夫的右脚。 这一下变招看似简单,但在电光火石之际使出,却非常人所能为,船越豪夫心中一凛,将腿强行往外一摆,这一刀几乎是擦着他面门劈空,凌冽刀风,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红痕。 船越豪夫心中暗惊,但动作却无半点迟疑,不待右腿落下,左腿一曲一弹,如钢鞭般疾抽宁扬腰部。 宁扬右肘一曲,往外猛磕,同时左腿毫不犹豫蹬了出去。 只听蓬的一声,船越豪夫的左脚正撞在宁扬外磕的右肘上,而宁扬的左脚也重重踹在了船越豪夫的小腹处,二人都是一声大叫。 宁扬只有单腿立地,吃了船越这记扫腿,身不由己向旁跌出,踉跄几步方才站稳。 船越则是双足悬空,被宁扬一记正踹踹得向后飞出五六米,落在地上一连又打了四五个滚,他口中吐血,顾不得左脚被铁肘磕的生疼,爬起身来头也不回,歪歪斜斜撒腿就跑。 宁扬追了两步,手一甩,将武士刀掷了出去。 他所习的斩马刀法中,原有一招“掷刀式”,乃是危机时拼命所用,若是时机恰巧,甚至能转败为胜。 这一招他练习已久,却是第一次使出。 但是一来这武士刀的分量和他银背斩马刀大大不同,未免有些不习惯,二来他之前双臂硬封对方重脚,本就有些不适,方才又曲肘与对方扫腿硬碰硬,船越豪夫的脚固然生疼,宁扬的胳膊也没好到哪儿去。 因此长刀一掷,准头却是偏了,本来是瞄准对方背心的,但是噗嗤一下,竟从船越豪夫的菊花中扎了进去。 这武士刀轻薄锐利,自菊花扎入后透体而出,从前面探出了一个刀头来,不偏不倚,竟然正好抹过船越豪夫的子孙袋,将两个蛋蛋也切了去。 破菊、抹蛋,本都是无边剧痛,如今双管齐下,船越豪夫哪里能够禁受?剧痛之下,嗷地一声惨呼,只感觉灵魂都要碎裂了,两眼一阵发黑,噗地摔倒在地上。 宁扬看那武士刀扎进穿出的位置,自然明白船越豪夫何以嚎叫地如此惨烈,他看在眼里,也不由一阵蛋疼,心想这他妈也太惨了,算了,小爷给你个痛快吧! 当即气凝右腿,便欲一招踢碎船越颅骨,送他归西,正欲发脚踢出,忽见船越剧烈的扭动了片刻后,却是猛然一挺,就此没了动静。 再细看时,只见这厮双眼大睁,面目扭曲发青,口鼻无气,竟是活生生被疼死了。 宁扬呆了呆,回头去重又捡了柄刀,给所有倒地之人一人补了一刀,这才拍拍手离开了现场。 一夜无话。 次日宁扬睡足起床,吃了午饭,帮师娘做了些家务活,陪师父说了几句家常话,傍晚时分出了家门,坐黄包车径直去了韩富贵的家。 韩富贵这日没出摊。听见拍门声,开门一看是宁扬,顿时露出了激动而喜悦的神色,一下将宁扬拉进院里,做贼似探头看了看,这才关门,盯着宁扬低声道:“昨晚那事儿,是你的手笔吧?好家伙,那船越豪夫乃是黑龙会著名高手,没想到带着这么多人,还是折在了你手上!” 宁扬微微一笑,既然对方猜到了,他也懒得推托,再说虱子多了不痒,有青田猛命案在前,多背几条怕什么? 韩富贵满脸喜色,拉着宁扬进了房子。 一进屋,六个人同时站起身来。 宁扬一眼扫过去,这六个人里小的二十出头,大的可能有六七十了,其中倒有四个是女人。 韩富贵道:“我引见一下,这六位就是我们屠龙会情报组的人物,我这老哥哥叫王博,人称王铁笔,官司讼诉乃是一把好手!” 那老头儿形容枯槁,稀溜溜的山羊胡子,拄着文明杖,右手无名指戴着个红宝石戒指,那红宝石有指甲盖儿大小,血一般红。老头儿一双三角眼耷拉着,似笑非笑看着宁扬,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一介讼棍罢了,让小英雄见笑了。” 宁扬礼貌地冲他笑笑,没搭茬。 韩富贵手一引:“这位是周铁栓,我们都叫他周六耳,天生听力出众,相聚十米,落针可闻!却是在大总统的公馆里做门子!” 那人四十多岁,相貌平平无奇,笑得却是灿烂,抱拳道:“金少侠出手豪爽,这些日子可没少赏我,咱们却是老相识了。” 宁扬摇摇头,失笑道:“没想到周老兄竟然是屠龙会的高人,小弟一向失敬,老兄莫怪。” 他前些日子几乎日日出入徐公馆,与孙禄堂学武,进去出来,难免和这门子熟识,他知这门子好酒,有时就顺手带瓶酒送他,有时则是给些赏钱,说拿去喝酒。 那周铁栓笑道:“不怪、不怪,屠龙会规矩,做事为兄弟,平时皆路人,兄弟们出了这门,走在街上便谁也不认识谁。金少侠以后在徐公馆见了我,也只当我是个门子罢了,有酒有钱,照旧赏我无妨。” 宁扬念叨了一遍“做事为兄弟,平时皆路人”,心想这屠龙会也算是极端恐怖组织,首重保密,这一说法倒是大有道理。 韩富贵又指一人:“这位却和你是本家,他也姓金,大名鼎鼎的金财主,本名金日月,乃是一位大粮商,日租界、法租界的驻军,都是他生意上的客户。” 宁扬眼一亮,这位金财主年约四十上下,长得白白胖胖,皮肤倒是比一般大姑娘还细腻些,生得也好,如一只眉清目秀的肥猪,到没料到竟把生意做到日法军营里去了。当即拱手道:“原来是本家兄长,不瞒兄长,小弟正欲向一个日军军官寻仇,但此人身居军营,等闲并不外出,这件事,将来恐怕还需兄长相助。” 那金财主哈哈一笑,道:“我等一向自夸英豪,也不过和黑龙会做做对手!倒是第一次听说有人直接要打堂堂日军大佐的主意!嘿,单凭这份豪情胆气,还有这知恩图报的性子,我姓金的便服你做首领!” 说罢一撩长袍,跪倒一拜:“黑龙会情报组金日月,拜见首领!” 他这一拜,其余几人除了韩富贵满脸笑容,大都露出不快之色。 宁扬连忙扶起,好奇道:“金兄,你怎么知道我是要找那大佐?” 金财主起身来,笑道:“半年前救援奉军特使,六耳猴亲耳听到孙禄堂先生拜托你帮忙,回来老韩一说,我们顺着一打听,自然知道你的来历。你那天独自断后,斩杀青田猛,本是个死局,多亏那张姓女子舍身相救,她后来踪影全无,自然是藏在了你那里,张姓女子几年前被日军大佐松木小次郎害的破家,许多人都知道,你得了人家活命之恩,这份血仇自然接在肩上,这又有何难猜?” 宁扬听得叹为观止,流露出佩服的神色:“了不起!”又对周铁栓道:“六耳老兄,幸亏你不是黑龙会的人。” 金财主金日月撇撇嘴道:“首领,你却别拿六耳猴当好人,他和老讼棍,口口声声称你金少侠、小英雄,那是心里还不服你当这首领呢。” 宁扬听了一笑,满脸不以为意道:“嗐,我不过一个少年,与列位又大都初识,诸位看我不在眼中,乃是应有之意。此事不足挂齿,以后咱们共事久了,大家自然知我为人。” “瞧瞧!”金日月啧啧称奇,一双眼扫向其余几人:“我怎么说来着?这世上先有非常之人,才有非常之事!你们觉得人家年轻识浅,可听听这番话,若是心中无有丘壑,可能说得出来?” 0101 新扎首领 金日月也不知看上了宁扬哪一点,大力吹捧,但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其余几人听了,都不由深思。 “到底是大财主,惯会讨好结交!”一个女子出言讥讽。 宁扬侧目看去,见这女子约莫三十上下年纪,合体的旗袍包裹着玲珑浮凸的身体,烫着很时髦的卷发,脸上浓妆艳抹,一身风尘浪荡之气。 见宁扬看她,这女子漂亮的眼睛一瞪,红唇一噘:“小屁孩儿,看什么看?哼,生瓜蛋子一个,就要做我等首领,别人我管不着,但我柳翠玉却是不服!” 金日月哈哈一笑,冲宁扬眨眨眼,肥白的面孔上浮现出几许猥琐:“好教首领得知,柳家大妹子执掌‘添香楼’,如今天津卫几位最知名的花魁,都是柳家妹子调教出来的!” 原来是个老鸨子。宁扬心中暗笑,微微拱手:“原来是柳家姐姐。我方才不是说了吗,做不做这首领,于我并非必要之事,大家若是都觉得我不适合,暂且不做,那也没什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们日久便知!” “哈哈哈!”金日月笑得脸上肥肉乱抖:“柳家妹子,听见首领的话没有?日久,方见人心,不过你既然说首领是生瓜蛋子,那你红包可得厚厚的封一封。” 这胖子有些两面三刀,自己大大方方认了宁扬为首领,但开起玩笑来却没什么恭敬之意。宁扬看在眼里,心知还是威望不足之故,只是淡淡笑道:“金老板这玩笑开得不好。大家齐心协力干大事,诸位都比我年长,我都视之如兄如姐,柳家姐姐虽不认同我,但一般是我姐姐,别的玩笑随便开,但带彩儿的笑话可不当讲。” “呃!”金财主面色微微一滞,看向宁扬,却见他神情似笑非笑,一双眸子清光湛然,心中一突,暗道:这小家伙,捧之不喜,贬之不怒,当真是个人物。口中下意识道:“您说的不错,这玩笑是我开的过了,柳家妹子,见谅。” “没指望你吐出象牙来。”柳翠玉白了他一眼,看向宁扬,微微点头:“心性倒是了得。” 韩富贵看在眼里,不由高兴。他行动组剩他孤家寡人一个,巴不得进人壮大。他是与宁扬共过生死的,知道其武艺既高,胆魄又足,加上屠龙会如今乱七八糟,于是将心一横,想来个破而后立,一心想将宁扬推上首领之位。 但是招来情报组几人一说,这些人却是每一个愿意的,情报组的人虽然战斗能力弱点,但都是心思百转的人物,个个自负见多识广,都是心高气傲之辈,听说找个十几岁少年当首领,当时就炸了,甚至直言既然如此,不如大家干脆散伙的好,反正行动组就剩老韩一人,也做不得什么大事了。 倒是六耳猴周铁栓,因在徐公馆做门子,深知孙禄堂极为赏识宁扬,将他视为衣钵传人。孙禄堂在江湖中有武神之称,威望极隆,这些人一听孙禄堂如此看重宁扬,倒是有些无话可说了。 武神都看好的人你不看好,你算老几?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 但金日月却道,少年人血气盛胆气足,这也没啥了不起,至于孙禄堂看好他,多半是他天赋了得,但他小小年纪,天赋再了得,武功又能高上天去?再说前任首领大刀王五武功高不高?还不是死在清廷之上,连带着屠龙会的成员也死了一大批,就此衰落。 可见做首领的,武功倒是细枝末节,眼界、心胸、智慧,才是一等一的本事。这金山找年不过十七,又能有什么眼界心胸智慧了? 却是韩富贵反驳道:有志不在年高,无智空活百岁。难道有眼界心胸智慧的人一定是老头子?诸葛亮二十六岁出山,定天下三分,甘罗十二岁出使,霍去病十八而封侯,这些人虽然年少,但眼界心胸智慧,哪一样比不上你金胖子? 金胖子无话可说,于是几个情报组的一商量,决定摆出红白脸,试一试这金山找的心胸! 一番对答下来,宁扬却是有虚怀若谷、宠辱不惊之姿,韩富贵看在眼里,暗暗高兴。 当下又道:“柳家妹子认识了,这两位我来介绍吧,这位是曹紫竹曹老板,女老生号称津门一绝!每逢上台,津门权贵无不争睹风采。这位是李云凤李大夫,莫看她年轻,却是响当当的妇科圣手,她治愈的患者可是遍布津京!” 那曹紫竹二十七八年级,生得花容月貌,凤目含威,一抱拳:“久闻小兄弟的侠行,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声音厚重洪亮,有种雌雄莫辨的味道。 李云凤却是二十出头年级,这女子个头不高,长得也一般,勉强能算秀气。但此女姿态沉静,年纪虽轻,却有一种稳重可靠的气质,她也不说话,微微颔首,便算打过了招呼。 一圈介绍下来,宁扬有了数,屠龙会如今行动组基本就是废了,但是情报组却是了得,虽然面前不过六人,但这六人之中,一个法律界人士,一个总统别墅的门房,偏还耳力惊人,再一个商场大佬,还有一个妈妈桑,再一个演艺明星,最后一个妇科名医——这个组合打探起情报来,那效率想想就知道多惊人。 怪不得黑龙会视其为心腹大患! 但是在宁扬看来,这个配置还有些不足。 他皱皱眉,问韩富贵:“情报组就是这六位吗?” 这话一问,那六人都露出不快之色,金日月打哈哈,笑道:“首领为何有此一问?我们六人虽然没有什么大能耐,但自负探听消息的能力倒还过得去。” 宁扬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是说诸位能力有问题,只是小弟虽没做过情报工作,但道理倒还明了,六位的身份,却是有些太高了!说白了,与诸位日常交往的,只怕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这样一来,政商军界的信息,诸位自然能把握无误,但是……” 他话没说完,老讼棍王博王铁笔已是老眼一亮,失声道:“得之庙堂之高,失之江湖之远!不错,不错,这说的很有道理,我们得来的情报,给了行动组,他们却只能硬碰硬的去做,却无法更好地利用每一分的力量!因此这些年来,每每死伤惨重。” “不错!”柳翠玉皱着眉头接口道:“别的不说,单说张离他们私自离去,我们竟是打探了多半年,才得知他们去往了广东。嗯,王老、金胖子日常来玩,都是鸿商巨贾,六耳猴见得也都是高层权贵。曹妹妹在戏班子里,虽然也有些江湖人,终究还是圈子小,至于云凤小妹,也多是在权贵内室行医。我这添香楼,一般的江湖汉子可是消费不起。” 宁扬道:“我知道难处。屠龙会在前清,那是杀头的勾当,现在和日本人作对,也是脑袋挂在裤腰上,行事不可不密。所以想吸收可靠的新人并不容易。以我愚见,其实柳姐、金老板都不妨往下再发展一层,这些人未必需要知道屠龙会的存在,只要能够源源不断提供消息便可。” 柳翠玉和金日月对视一眼,都点点头,金日月道:“其实这样的事我们也在做,但是却没有针对江湖和民间去特意建立信息渠道。嗯,倒也不难!” 当然不难,金日月是富商,柳翠玉做青楼,有人有钱,在江湖中建立起耳目来丝毫不难。只不过他们一直以清廷、黑龙会这些高高在上的大家伙为斗争对象,一味往上层靠拢,反而疏忽了底层渠道的建立而已。 说到这里,几人再看宁扬的眼神不免有些不同。 韩富贵心中高兴,道:“既然认识了,都坐下说吧。反正按会中规矩,我身为执法,有权制定下一任首领。而铁指环我已给了金兄弟!你们也说了,首领最紧要的,是眼界、心胸、智慧,要是还有什么不服的,你们直接考校便是——但,有句话老韩却要说在前面。” 他神色转厉:“屠龙会传承二百年,如今已是奄奄一息!情报组再了得,最终也要靠行动组建功立业,韩某垂垂老矣,张离等人又变心而去,你们若是真考倒了我选的首领,那就干脆如你们所说,大家解散拉倒!大不了,我老韩绑一身炸药独闯黑龙会,不过是一了百了。” 0102 回奉天 韩富贵难得的发起脾气,那情报组几个面面相觑,柳翠玉娇笑一声:“韩大哥说的哪里话,我等何尝质疑韩大哥眼力,不过是见他着实年轻,难免有些放心不下。不说了不说了,既然铁指环给了他——” 这女人转向宁扬,盈盈跪倒:“柳翠玉见过首领。” 其余几人也都拜倒,认了宁扬做首领。 宁扬将众人搀起,道:“我年纪轻,诸位都是我的哥哥姐姐,以后万不可行此大礼。” 韩富贵这才和缓了脸色,让众人落座。 他家屋舍有限,八个人坐地满满。 韩富贵当着众人,将屠龙会的一应章程、规矩,成员之间相互联络之法,林林总总,一一说于宁扬。 这屠龙会也算是秘密组织,个中讲究颇多,韩富贵细细说了两个时辰,方才讲罢。 说罢,王铁笔王博、六耳猴周铁栓等人先后离去,只有金日月留下未走,他坐到宁扬身边,低声道:“首领,你要对付松木小次郎,可有什么章程了?” 宁扬见说及此事,精神一振,道:“本打算缓缓图之,但昨日应下老韩,做这黑龙会首领,这行动组人力凋零,远走广东的那伙人,我倒是要去找找他们。这一去山高水远,不知要耗多久,因此我的想法,便是走之前把此事办了!然后去广东办事,给他来个一走了之!” 他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画起地图来,口中道:“我这些日子,没少去日租界晃悠,军队所驻的海光寺,其地形大概如此如此,我本来想找机会攀上这棵树去,藏到夜晚,越墙而入,摸进松木那厮的房中,摸了他的脑袋去。但是军营中房舍众多,却还不知其住处所在,倒是正要请教老兄。” 金胖子见他随手几笔,把个日军驻地左近道路房舍画了个八九不离十,也暗暗佩服,沉吟片刻,开口道:“这些租界驻军,无论日法各国,因一向太平无事,故此军纪松弛,防备亦不森严,你既然身怀绝艺,摸进去自是不难,但是这松木小次郎,一月之中,却只有半月时间在军营度日,其余时间,大都住在他军营之外的住所中。” 宁扬听了顿时一喜,道:“若是这般说,趁他不在军营中去宰了他,岂不是更加省事?” 金胖子皱眉想了想,摇头道:“未必尽然,这松木小次郎有位副官,叫做鹤田英夫,与松木一向焦不离孟,此人从军之前,乃是日本有名的剑道高手!他刚到天津时,曾穿着便衣,四处寻我国高手较技,据说从无败绩!首领若要杀松木,最大的障碍就是此人!” “剑道高手!”宁扬笑了笑,他自穿越以来,杀的日本剑客可着实不少。虽然金日月说此人从无败绩,但宁扬并不深信,觉得多半是那些真正的高手没有出手之故。若是韩牧侠之流下了场,那鹤田英夫岂有胜理? 金日月未察觉宁扬对那剑道高手的藐视,兀自道:“再说松本小次郎本人,这厮的身手如何我倒不知,但听说他枪法很准,早年做士兵时,军中比武多次拿过第一,若是有枪在手,当夜不可小觑!” 这话宁扬倒是留了心,点头道:“的确值得注意,最好趁他手中无枪时宰了他!” 金日月脸上露出猥琐笑容:“这厮在军营外养了女人,若是首领提前埋伏好,等他办完那事儿,暴起杀之,他恐怕连摸枪力气都没。” 宁扬眼前一亮,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办法,那此獠住处,你应该知道吧?” 金日月得意道:“这等小事,自然知道,此人的住所乃是某街某号,那一拍都是青砖房舍,只有他那一栋小楼却是红砖,一目了然!” 宁扬点了点头,道:“多谢你这些情报,倒是省了我去军营冒险,待我仔细想一想,若有什么需要,我再询问不迟。” 金日月谦虚两句,告别离去。 屋中只余韩富贵与宁扬两人。 二人就屠龙会的会务又聊了些时候,宁扬告辞离去,这一次,他将韩富贵收藏的诸多武学秘籍一并带走。 因他昨夜一口气杀了许多人的缘故,街上风声鹤唳,巡警站满了街道,盘查往来行人,也有黑龙会下属的日本浪人出没监视,一个个眼中冒出凶光,恶狠狠打量着来往行人。 宁扬叫了辆黄包车回家,路上被盘查了两次,他装出一脸天真纯良的模样,巡警看他年纪小,倒也并未如何为难。 回到家中,见师父师娘都在堂屋坐着,见他进门,神情不善地打量着。 “昨夜那事是你做的吧?” 师娘凶巴巴道。 宁扬扫眼一看,桌上一份报纸,头版头条就是《震惊!深夜街头上演血案,十余日籍人士惨遭屠戮》。 宁扬一笑,坐下来,将所带的秘笈一本本放在桌上,然后摘下手上铁指环,放在旁边:“师父,师娘,我得和您二位交待件事……” 宁扬自半年前,与屠龙者并肩作战说起,一直说到自己做了屠龙会新首领,并将屠龙会来历作为,当前困境一一告知,说完后,武红梅震惊地瞪大了眼:“你、你竟然加入了这种组织?这这不是和白莲教一般吗?” 常光宝也是一脸震惊,但他平静地很快,反而对妻子道:“和白莲教应该还不一样,没听金子说嘛?王五王师也是上任首领,我虽然没有正式拜过师,但也算是王师传人,金子是我徒弟,接了王师的位置,我觉得倒应该。” 他对大刀王五尊敬之极,虽然有些不满徒弟自说自话,但一听说上一任首领乃是王五,气恼之余,倒是还有些喜滋滋的情绪。 宁扬也自责了几句,说自己不该一时头热,想着“继承王五前辈的刀法”就一口答应,说着顺势就将那些秘笈翻开,给师父师娘展示了一番。 这一下两人可真是惊着了!武红梅甚至开门去院里巡视了一遭,确认了隔墙无耳,方才回来。 常光宝捧着王五的刀谱手都在抖,叹道:“你这孩子倒是有气运,先有孙大哥收你入门,让你得窥上乘武学之妙谛,如今又得了这些惊天动地的武学,假以时日,武林之中谁能与你争锋?” 他越说越是激动,满脸望子成龙的神气。 武红梅却低声道:“可这些东西,是宝贝,也是祸事啊!若是传出去……” “师娘说的对!”宁扬趁机道:“师父,师娘,其实我倒有个想头,就是我看咱们不如离了这奉天城,回师父的家乡,这些秘笈,屠龙会既然交给了我,我便能做主,您二位也不妨学上一学,假以时日,就算有人得知,想打咱们主意,那也要他有这个本事啊!” 武红梅和丈夫对视一眼,均是心动。 常光宝想了想,道:“其实来奉天本为避祸,金子之前救援那奉军特使和宫贵田,也算出过力气,大帅府和八卦门,总不好意思再为难我们。其实回奉天也未尝不可,不过金子和东洋人的仇怨越发结的大了……嗯!” 他一拍腿,下决心道:“这样吧,我和你师娘回一趟奉天,将你几个师弟接过来,然后就回山东!” 常光宝那些徒弟里,连金山找共是八位儿徒,都是自小收养的,与自家子侄无异,之前宁扬闯祸,得罪了八卦门、大帅府,他夫妻二人前来津门,宁扬七个师弟却是寄托在常光宝的老岳丈武开山家里,如今欲回老家,自然是要接上这些徒弟。 宁扬正待点头,忽然想起八岁小师弟家里的血仇,心中一动,道:“师父,既然如此,待我办一件事,然后随你们一起回奉天,再从奉天去山东!” 0103 男男 在宁扬拿到的秘笈里,有一本是关于各种暗器手法的,名曰《乱星诀》,录者乃是乾隆朝一位暗器大家,绰号“袖里藏星”,也是当时屠龙会的首领。 宁扬和常光宝推敲了一番后,选择了其中一门的飞镖手法,常光宝出门,找了张战魁帮忙,请高手匠人以好钢打了一十八只柳叶镖,那镖形如柳叶,两头尖锐皆可伤敌。 师徒二人共同参详,将这手法揣摩通透,宁扬苦练了十天,算是入了门,虽然做不到十八镖齐出的境界,但一枚镖打出去,十米之内,准头、力道均是不凡。 练成这门本事,宁扬去找旗昌公司的船长孟歌铁,请他代买了四张后天的船票,拿回了家里,交给常光宝:“师父,你们去码头等我,待我一回来,咱们登船就走,到时候就是搜翻了奉天城,也找不到咱们啦。” 常光宝顺手接过票递给了媳妇儿,冷笑道:“你当真是不把师父看在眼里了,怎么?这等大事你自己去办,是怕为师拖你后腿?” 武红梅面带忧色,但还是坚定地道:“就是!金子,让你师父陪你去,到时候我带着秀秀,在码头等你们!” 宁扬欲言又止,看着师父坚定的神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是的,他们的计划是临走前,把日军大佐松木小次郎宰了。因为金日月声称此人枪法极好,宁扬特地赶着学了打柳叶镖的手法。 根据金日月的情报,松木明天晚上会参加一个列强各国举办的酒会,按此人习性,多半是不会回军营了。 当天众人收拾好了行装,宁扬随着师父去告别了张战魁等人,还一起喝了顿酒。 对于常光宝一直没再天津竖起武馆招牌,这些津门武人都颇是承情,因此这场酒算是宾主尽欢。 到了次日下午,师徒两个带了些干粮,去往日租界,在金日月安排的一间仓库里待下,各自睡觉。 凌晨时分,师徒两个换了夜行衣,各自蒙了面,背了斩马刀,宁扬腰间还缠着插满飞镖的宽皮带,一只满弹的二六式左轮也赫然插在身后,悄悄推门而出。 这仓库离松木小次郎的住所倒是不远,师徒二人顺着墙角快步疾行,不多时便到了那小楼之畔。 街上的路灯散发着惨淡的白光,四下里寂静无人。 松木小次郎置办的这住所,乃是一栋临街的小楼,并无院落,但二楼却有一个极大的露台,罗马柱的护栏,看着颇是神气。 师徒二人交换一个眼色,悄悄来到门口,按商量好的,常光宝背靠着墙,将双手端在小腹处,宁扬踏足上去,常光宝运足力气,往上猛地一托,宁扬运起孙禄堂传授的轻身功夫,借力而起,飘忽忽蹿起一丈多高,伸手一攀,已攀住了二楼的露台底部。 他做了个引体向上的动作,双手一松,往上又是一蹿,两只手便攀住了护栏,轻轻一骗腿儿,无声无息便来到露台之上。 宁扬踮着脚尖走了几步,轻轻拉开门,进了室内,乃是二楼的小客厅,客厅左右各有一扇门,按金日月所说,左边大卧室,住的松木小次郎和他养在这里的女人,右边小卧室,乃是剑道高手鹤田英夫所居。 楼下是大客厅,还有四间卧室,其中一间是佣人,其余三间,则住了六名护卫士兵,这六个士兵排了班次,每两人一组,在大厅中放哨警戒。 宁扬左右一扫,缓缓将背后斩马刀摘在手中,轻步来到左边门前,一扭门锁,果然并未反锁,轻而易举开了门,闪身入内。 什么味道这么怪?一丝淡淡的恶臭钻进鼻中,宁扬皱皱眉,悄悄掩上门,左手顺着墙壁一模,摸到了电灯拉绳,嗒,把灯给开开了。 呃? 宁扬一愣,他本以为这房里应该是松木和他的女人所居,不料一开灯,床上紧紧搂抱在一起的居然是两个男人! 这两人一个矮肥,年纪较大,另一个则手长脚长,身材健硕,灯一开,那身材健硕的男人猛地醒觉,隐约看见床尾立着一人,“啊”地一声大叫,身上着火般,一把推开矮肥男子,双脚一撑,盖在二人下半身的薄被顿时飞起,向着宁扬罩来。 好快反应! 宁扬猛地明白过来,这厮多半便是金日月所说的剑道高手,鹤田英夫! 宁扬哗地一刀劈去,他手中银背斩马刀甚是锋锐,一刀便将薄被劈开,却见鹤田浑身上下光溜溜,已然跳下了床,将竖在墙边的武士刀提了起来。 “松本,我今日来为曾阿牛向你讨命!”曾阿牛正是张秀秀那被害死的未婚夫。 宁扬顾不得鹤田,一声低喝,大刀劈向被鹤田推下床的松木小次郎! 那松木小次郎亦是光猪一个,他正睡梦间,被鹤田大力一推,砰地摔在地板上,正待发怒,却见宁扬刀光如雪,迎面劈来,不由肝胆俱丧! 但这家伙反应倒也快捷,他顺势一滚滚到了床下,宁扬势在必得的一刀砍在空处! 就这一滚,宁扬顿时明白,金日月情报终究不够全面,这厮枪法如何不得而知,但身手着实利落,显然也是练家子出身。 “刺客がいる!” 另一边鹤田英夫狂嚎一声,跃上大床,武士刀出鞘,迅猛无比地斩向宁扬脖颈! “好刀法!” 宁扬一惊,这厮刀势一展,果然不同凡响,怪不得敢于到处挑战!单以刀法论,只怕不在曾与他交过手的津门高手关战之下! 之前宁扬夺了摸着天的莲花鞭,金龙武馆欲夺鞭反被宁扬暴打,随后呼朋唤友越演越烈,最终津门武林在下天仙茶馆摆下场子,宁扬与关战悍斗一场,用九节莲花鞭咬住斩马刀,以鞭御刀,靠这怪招胜了关胜一筹。但他心底有数,如果是论真实刀法,关战其实在他之上。 “大意了!”宁扬心中暗叹,金日月一再说及此人是剑道高手,但宁扬这段日子高手见多了,心气渐高,却是没太放在心上。没料到对方果然不同凡响。 斩马刀一竖,噹,挡住了武士刀。 楼下传来叫喊声,应该是值班卫士听见了鹤田呼救,但是随即轰一声大响,惨叫声传来,宁扬心知是师父轰开正门,直接杀入接应。 有师父出手,又是突袭,几个卫士应该不足为虑!宁扬心中稍安,大刀一转,刺向鹤田豪夫。 鹤田豪夫不遮不挡,“嗷”地一声,顶着刀尖踏前一步,武士刀再次劈来。 宁扬不料他如此勇决,岂肯跟他两败俱伤?急忙矮身缩头,让过了这一刀。 鹤田豪夫再嚎一声,武士刀拉回,当头再劈,宁扬侧身避过。 这鹤田相当豪横,根本不理会宁扬的攻击,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招招都是攻势,宁扬反而有些束手束脚。 这几刀劈过,那边松木小次郎已经从床的另一边钻出,一伸手拉开抽屉,就要取出里面的手枪。 宁扬岂肯让他如愿,左手腰间一按,啪地一枚柳叶镖电射而出,松木惨叫一声,这柳叶镖正扎在他手背上,直接扎穿了手掌! 这一镖却也给宁扬提了个醒,眼见鹤田长刀劈来,他往旁一闪,顺手又是一镖甩出,鹤田眼疾手快,回刀砸开柳叶镖,但这一回头,他那狂攻不休的势头顿时打断,宁扬将斩马刀一丢,赤手空拳跃上了大床,打算来一场肉搏! 0104 东洋基佬亡命鸳鸯 斩马刀、武士刀,都不是什么短小的家伙,若是街头、旷野,自能十荡十决,但斗室之类,家具重重,却有些施展不开。 宁扬镖打松木小次郎,柳叶镖一出手,忽地意识到,自己已非吴下阿蒙,再也不是一套戳脚翻子拳、一套斩马刀法走天下的了,当即趁鹤田英夫回刀之际跃身上床。 这一招大出鹤田英夫意料,但他反应也是快极,左手一推刀背,抹向宁扬小腹,宁扬脚踏八卦,一折一绕,径自转到了鹤田身后,沉肩一撞,早中鹤田英夫脊背,那床本就松软,吃了这一撞,鹤田顿时立足不住,往床下栽去。 好个鹤田英夫,当真不愧剑道高手,虽然失了先机,却是虽败不乱,人在空中一扭腰,长刀猛然反扫。 宁扬却是理也不理,一跃下床,砰砰两拳,打在松木小次郎胸膛上,松木往后一跌,噗通,坐在了床头柜上。 松木小次郎大叫一声,左掌急攻宁扬,受伤之下,反攻竟然也颇为凌厉,但宁扬并不放在眼中,提起胳膊一磕,轻松卸开掌势,顺势反肘一击,打得松木小次郎满眼金星。 床那边鹤田英夫爬起身,双手握刀,呼地一记突刺刺来,宁扬单手捏住松木小次郎脖颈,发力一拉,噗嗤,刀尖已没入松木身体。 松木、鹤田齐声大叫,鹤田急欲抽刀时,宁扬双手一推,脚下使了个跘,松木离地而起,身不由主飞向鹤田英夫,鹤田仓皇之下,只得弃了刀,双手接住松木小次郎。 宁扬冷笑一声:“好一对情深义重的东洋基佬!今日便送你们做对亡命鸳鸯吧。” 说话间,双手起落如风,一枚枚柳叶镖接连打出,在鹤田惊骇绝望的眼神中,飞镖不断没入二人身体。 噗通。 两句光溜溜的肉体做一堆,摔倒在地。 宁扬绕过床,拾起了斩马刀,轻轻两挥,两颗头颅落地。 宁扬吐出口气,弯腰拔出几枚柳叶镖收起,又抓住松木小次郎的脑袋,就着断颈处的热血,在墙上写下几个大字:屠龙之术,偶施狗身! 写罢将头颅一掷,开门而出,却见对面的卧室也开着门,一个容颜不错的女人,穿身睡衣,正倚在门口愣愣望着这边。 “你、你杀了他们?”女人呆呆问道。 “不错。”宁扬微微皱眉:“你是中国人?松木小次郎的女人?” “不是。”女人眼中露出痛恨之色,咬牙道:“鹤田英夫才是他的‘女人’,至于我,呵呵,鹤田英夫看上了我,松木小次郎才强娶了我。” 宁扬微一扬眉,心想,看来鹤田英夫死得不冤,当初真正看上张秀秀的,大概并不是松木,而是他。 摇了摇头,宁扬道:“既然如此,你尽快收拾些细软,赶快跑吧。” 说罢不再多说,顺着楼梯下了楼。 下得楼,正撞见横刀而立的师父常光宝,墙面地板,满是鲜血,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首。 “杀了?”常光宝问。 “杀了!”宁扬道。 “走!”常光宝将刀插回背后刀鞘,昂然而行,宁扬紧随。 师徒二人也不说话,按着规划好的路线,贴着墙边低头疾行,躲过了两趟巡警,不大多时,便出了日租界,又走几步,望见一扇刷了一块白漆的木门。 这里确实金日月预先安排好的退路。 宁扬径直推门而入,院子里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宁扬推车出来,紧蹬两步,一抬腿骑了上去,常光宝轻轻一跳,侧坐在书报架上,宁扬甩开大胯一通猛蹬,车轮轻快地碾过路面,如轻烟般径直远去。 “呵,这车不错,比马也慢些有限,而且没声。” 常光宝伸手任清凉的夜风钻过直缝,赞叹道。 宁扬抹了把汗,没接茬:可不是不错吗?又不是您出力气。 撤退的路线是预先计划好的,踩着自行车一溜烟穿过大半座天津城,也就是个把小时功夫,车子便到了码头。 宁扬锁了车,与师父一起等了一会儿,自远处黑暗里,两道影影绰绰的身影渐行渐近,走到近些,看出是师娘武红梅和张秀秀。 那二人一看到这师徒两都笑眯眯等在码头上,同时出了口长气,张秀秀眼中顿时蒙了层泪光,激动地看着宁扬。 她是临出门前,才被武红梅告知,这师徒二人去帮她报仇了。一路上心情波澜起伏,又是想着他们斩杀松木的痛快,又是担心他们失手,陷在日租界里,直到这时方卸下一块大石头。 宁扬笑嘻嘻抽出背后斩马刀,亮了亮沾满血迹的刀锋:“秀秀师姐,喏,我特意没擦刀,就是为了给你看一眼仇人的血迹!那松木小次郎,还有他的帮凶鹤田英夫,两颗人头我都砍下来了,你以后呀,心里不用再牵挂这些仇……” 话没说完,一股子香风扑入鼻内,顿时被一阵温软包围。却是张秀秀激动之下,情难自已,直接将宁扬抱住了。 武红梅看得眉花眼笑——也不知回头见了她大徒儿许曼然,她还能否笑得出来。 着实是这半年多来,她与张秀秀朝夕相处,师徒之情颇为深厚。 在她心里,虽然论气质,许曼然还要更胜一筹,但毕竟许曼然是大户千金,又是大学生,总让武红梅觉得有些距离感,不如张秀秀亲近、踏实。 张秀秀抱着宁扬,呜呜哭了一会儿,忽然害起羞来,松开了手,低着头道:“师弟,谢谢,谢谢你了。只是太冒险了……” 嗓音颇是清悦,却与以前老妇般嘶哑的声音天差地别。 这半年来,武红梅除了教她武艺,还拿出不少钱来延请名医,内服外敷,调养好了嗓子。不惟嗓子,便是因日日洗衣洒扫,变得粗糙不堪的双手,也被武红梅取出家传的秘药,每日浸泡,将养地细嫩了许多。 而且这半年来,她在常家吃穿不愁,出门也极少,不仅添了一丝丰盈的情韵,皮肤也白皙细致了许多。 只是让武红梅不爽的是,这般如花似玉一个师姐天天在眼前晃悠,宁扬却从未多看一眼。便是此刻被人搂在怀里,撒开手也是神色不变,只是微笑道:“师姐何出此言,当初你救我命,我也不曾多说什么感谢,现在为你做些小事,又何必如此客气?” 这不动声色的反应,气得武红梅翻白眼,手一扬,砰砰两声,;两个刀匣丢在地上,没好气道:“刀子都快收起来吧,别上船时让别人看了,还以为咱们是海盗呢。” 海盗? 宁扬心中一动,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忍不住抬眼,看向暗沉沉的大海。 0105 夜叉王 日军驻军长官被刺,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闹将起来,全城大索自然是应有之意。但宁扬提前交代的明白,自他离去之后,到再有信息传来前,屠龙会剩余的人手进入静默状态,不得再做任何行动。 这些人藏身匿迹本是行家里手,宁扬自然不必担心。至于他自己,等日本儿联络各方势力索城时,他早就在海上了。 事实也是如此,师徒四人,在码头待了几个时辰,到了天蒙蒙亮时,码头上人烟渐增,一条海船也开始吞云吐雾的动弹了起来。 这是今日第一条前往营口的海船,宁扬托了孟歌铁的关系,定了两间卧舱的船票——在天津这半年多,他和孟船长来往不少,还传了对方戳脚翻子拳的本事,因此孟船长办事格外尽心,四张卧舱船票买来,连票钱都不肯收他的。 不过这一艘船却非是孟歌铁做船长,而是一个相貌粗豪的大胡子。师徒四人顺着人流上了船,在许多羡慕的眼光中进了卧舱,宁扬与师父一间,师娘与张秀秀一间,宁扬与师父都是一夜未睡,上了船放下行李,便各自上船,补起了觉。 这一睡,直睡到下午才醒,漱口洗脸吃了点东西,与师娘他们闲话家长,待得天色渐暮,夕阳在海面上铺下一道浩荡金光,师徒几人正贪看这奇景,忽然听见有人大喊:“夜叉王来啦、夜叉王来啦!” 宁扬眉毛微扬,心想什么夜叉王,难道又是海盗?这可有趣了,我一共坐了两回海船,两回都遇见海盗,也不知是我背运呢,还是这民国的海盗勤快呢。 “师父,我看看怎么回事儿去。”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踩着走廊栏杆翻到了舱顶,手搭凉棚看去,果然在那碎金般的海面上,一条细长木船乘风破浪,斜刺里直插过来。木船上挂着老大一面血红色旗帜,上面画这个青脸獠牙的夜叉形象。 那海盗船显然极富经验,笔直地插向汽轮的前方,不多时,二船便已并行,船板上站满了横目怒目的凶汉,摇枪舞刀,鼓噪不断。 那船船头,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脸上刺青显得格外狰狞,看着似是海盗首领。他手中拄着分水钢叉,一条大红色披风迎风一吹,猎猎飘开,满脸倨傲之色。 宁扬看见此人,不由哂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还是这家伙!随即疑惑:怎么打出了夜叉王的字号?那海将军黄飞龙呢?退休了吗? 他前番同周无苟两个,坐船来天津路遇海盗,正是因为这叫夜叉的黑汉调戏女学生,被宁扬打翻,因此与那干海盗正面对上了。因这厮脸上有形状古怪的刺青,故而极为好认。 但是那次遭遇,这夜叉貌似只是个小头目,正主却是前朝参领,自封水师都统的黄飞龙。当时宁扬以周无苟处学来的拦面叟本事,赢了他手中弯刀,又指出其打着大清的名义横行海面广掠民财,难免给有心人落下口实,以此威逼废帝。 那黄飞龙倒似有几分忠义之心,听了此言甚为惶恐,率众退去。 不料今遭重逢,其船其众,却似乎落在了小头目夜叉的手中。 两船渐近,汽轮上的水手就更吓疯了似的,一个个大哭大喊,宁扬一皱眉,自舱顶跃下,拉住个水手喝道:“你们怕什么?他们抢客人又不抢你们,你们慌个啥?” 那水手哭嚎道:“你说的是八百年前老黄历了!这夜叉王两个月前火并了海将军,率领一船海盗往来劫掠,下手毒辣无情,抢钱更抢人,女人快活一通卖去妓寨,精壮卖去东洋做奴隶,老弱直接喂鱼……天杀的,今日怎么就遇上这个杀星!” 宁扬听了一皱眉,想起当初黄飞龙要退兵,这夜叉便曾跳出反对,看来早怀不恭之心。加上黄飞龙为自己那番言语所惑,大约是不肯再为海盗,便被这厮趁机赶下了台,打出了夜叉王的旗号,而且行事更为凶恶残忍。 “夜叉王,呵呵。” 宁扬眼神森冷,松开那船越,快步会舱,将见闻告知师父。他曾与黄飞龙交手之事,早前便曾与常光宝说知,因此常光宝一听便明白了始末。宁扬道:“那叫夜叉的,行事残忍无度,作恶之深,尤胜当初黄飞龙,此事与我也有些关联,因此徒儿今日想彻底料理了这股海盗,为往来船只除一大患。” 常光宝肃容道:“理应如此。只是海上不比陆地,我们还需小心。” 宁扬笑道:“区区几个海盗,哪里劳烦师父出手?只是需要师父去看住了本船船长,别让他趁机开跑了船。” 武红梅大声道:“这事我就能办,你这臭小子别逞强,还是得你师父帮你。” 宁扬便道:“那就请师父为我掠阵!” 常光宝知道爱徒自和孙禄堂学武以来,进度一日千里,正是需要大量与敌人厮杀交手,好将功夫融会贯通的时候,因此点头道:“嗯,便是如此。” 得了师父首肯,宁扬大笑一声,也不拿银背斩马刀,而是取出在天津三不管得到的那杆铁烟袋,持定在手,快步转向船只的另一侧。 常光宝和武红梅对视一眼,一人持刀跟随在后,一人则前去寻找船长。 这时二船相并,海盗们飞出锚钩绳索,紧紧拉住客船,一个个兴奋不已地扑将过来。客船上鸡飞狗跳,哭喊之声传出数里之遥。 宁扬赶到时,几个凶悍海盗已然爬上船来,正欲挥刀乱杀,宁扬喝道:“住手,有种的冲我来!”砰砰两脚,快若流星,已将两名海盗踢下海去。 剩余几人不料忽然冲出这么个猛人,一个个大呼小叫,挥舞着兵器杀来,宁扬手中铁烟杆神出鬼没,三两下并将几人点倒。 这拦面叟本就善于打穴,宁扬随周无苟学此功夫在先,后又被孙禄堂点拨,尽识人身穴位,认穴之准,力道之重,已非吴下阿蒙,他今日动了杀心,一连几招,都点在海盗们的死穴上,那几名海盗口中荷荷连声,捂着中招之处委顿在地。 宁扬将三尺余长的铁烟杆一摆,高声喝道:“夜叉,半年前饶你不死,今日却是你自寻死路!” 喝罢将身一纵,踩着海盗们掷来的绳索,轻飘飘如风吹荷叶,几步便冲到了海盗船上! 船舷边许多海盗正争先恐后要过去呢,没料到宁扬径自杀上了自家船来,错愕之间,被宁扬双脚连踢,顿时翻倒一片! 0106 再见鲨鱼 要说这年头,武风盛行,学过几招拳脚的大有人在。 这干海盗纵横渤海,抢掠之际,遇上武人自是难以避免。但是那些武人,若是不反抗倒也罢了,有仗着身手奋起抗击的,却是大都喂了海里的鱼虾。 一来海盗人多势众,二来这些海盗个个凶残,专在刀尖上讨生涯,下手自然比一般人狠辣的多,三来这些海盗里也非没有好手。 因此,像是宁扬这般反撞上海盗船的狠人,倒是一向罕见。 那夜叉披个披风,正站在船头装逼呢,此刻见宁扬虎入狼群一般,不由吃了一惊,定睛细看:“哎呀,是你!” 认出宁扬来了。 他先是吃惊,随即一抹狞笑绽开嘴角:“哈,他奶奶的,天堂有路你不走,专要来喂了海龙王!弟兄们,给我擒下这厮,今日老子要把他扒皮挖心祭了龙王爷!” 他是见识过宁扬身手的,知道这少年功夫不凡,但那又如何?当初若不是黄飞龙缺心眼被他几句废话哄蒙了心,大伙儿来个一拥而上,他当真是三头六臂的哪吒不成? 嗯?哪吒! 夜叉眉头一皱,他们这些海盗,得了钱财,又是也去津门挥霍受用,在天津武行里,也有些狐朋狗友,这会儿陡然想起来,曾听人提过,说有个武艺高明的少年人,踏翻天津数家武馆,几个高明的武师车轮战都没讨得便宜,硬生生打出个闹海哪吒的名号来。 按时间算一算,怕不就是这小子吧? 想到此处,夜叉眼珠一转,叫道:“小子,你是叫金山找吗?” 宁扬哈哈一笑:“倒是认得小爷!夜叉,黄飞龙的势力怎么成你的了?我看你眼呈三角,脑生反骨,果然是个逆主之贼!” 夜叉闻言大怒,骂道:“死到临头还卖嘴,给老子宰了他!” 说罢哗啦解开披风,双手持定钢叉,大叫一声,也杀向宁扬。 见老大亲自上了手,这干海盗哪还有不卖力的?一个个狂呼大叫,砍刀斧头,没头没脑乱剁! 但宁扬此时的功夫,也已是今非昔比,见海盗们发狂,他也懒得利用船上地形各个击破,拦面叟一挥,直接迎了上去,铁烟杆起落如风,外加拳打脚踢,明明是一个人,却真如生出三头六臂一般,前后左右的兵刃尽皆招架住不说,还不时施以凌厉反击,铁烟袋上暗劲如潮,捅着就是一条人命。 那边客船船舷,常光宝手按金背斩马刀,凝神观战,为徒儿掠阵,若是有强悍的高手,他便要立刻杀来。 但这海盗伙中,练家子虽然不少,真正称得上高明的,也只有当初的头领黄飞龙。如今黄飞龙既去,余下之人纵然悍勇,但在宁扬面前却是不够看。 宁扬斗得兴起,一条铁烟杆使得如同一团黑风,不再局限于拦面叟功夫,或是劈砍如刀,或是凌厉如剑,常光宝、孙禄堂传他的诸般绝学信手挥洒,在刀山刃林中往复冲突,不时还甩出一枚柳叶镖来! 这海盗伙可算是倒了大霉,一炷香出头功夫,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倒地难起,人人脸上都是一片惊惧之色。 夜叉大腿上中了一枚柳叶镖,踉跄退出战团,气急败坏大叫道:“放枪啊,放枪啊,他再狠,狠得过枪子?” 使枪的海盗被这一吼,纷纷醒悟,一个个攀桅杆、上舱顶,占据了高处,手中长短不一的枪支也都纷纷举起。 宁扬大笑道:“现在放枪,不嫌迟吗?”眼见几个枪手瞄准自己,铁烟杆一带一绞,将一名胖大海盗带到了身前,藏头缩身往他身后一转,砰砰砰几声枪响,那海盗周身上下多出几个枪眼,宁扬却是毫发无损,钻出身顺手一镖,扎在一名枪手喉咙上,打着筋斗从高处掉下。 其余海盗齐齐发喊,纷纷向后避让,但这船上拢共就这么大,宁扬一掠一蹿,又捉了一名“盾牌”来,挡了两枪,又是一镖,料理了一名枪手。 “以为就你们有枪?” 宁扬哈哈一笑,铁烟杆交左手,从裤腰里拽出左轮枪,啪啪啪三枪,弹无虚发,顿时打翻了三个海盗。 余下几名枪手吓了一跳,倒是没料到宁扬居然也有枪,顿时躲得躲,藏得藏,各自先掩护好身形。 宁扬垫脚一蹿,人已轻飘飘上了舱顶,连开三枪,又打翻两名海盗,随即柳叶镖连环出手,几个攀在桅杆上的海盗先后打落。 子弹打空了,镖也打完了,仅余两名枪手却已骇破了胆,扔了枪就往海里跳。没了枪手的威胁,剩下的海盗越发不成气候,一个个狂奔乱叫,聪明些的不顾三七二十一,照着海面就扎下去。 反正这时候天气暖,冻不死人,水性好些的,未必不能挣扎出条生机,总比在船上对着这杀星要好! 这时船上鲜血横流,遍地死尸,就如修罗场一般。夜叉见不是头,一横心,将手中钢叉猛地掷出,就要往海里跳,但刚刚跃起,便见面前立着一个人影,那人一抬腿,夜叉只感觉自己挨了发炮弹一般,身不由己倒飞出去,重重砸在甲板上。 却是常光宝跃上海盗船,拦下了夜叉。 宁扬笑道:“师父踢得好!”手中铁烟杆一晃,点住了夜叉麻穴:“师父,既然狭路相逢,定是老天欲假你我师徒之手收拾了这股恶贼,一不做二不休,咱们架着这船,去捣了海盗的老巢如何?” 常光宝看徒弟豪情万丈的气魄,亦不由意气风发,长笑一声,道:“好!今日我师徒,便还这千里清波一个太平世界!” 师徒二人三言两语定下行程,四下一看,甲板上已无一人,宁扬道:“师父为我掠阵,我去舱里看看!” 常光宝道:“小心!”口中习惯性地嘱咐,心中却是知道,自己徒弟的武艺已是非同小可,只要不遇上大股军队或是什么绝世高人,安全其实大有保障。 宁扬一点头,寻到楼梯,蹬蹬蹬拾步而下,遇见藏身船舱的海盗,顺手便将其点倒——他思忖着需要些人手驾船,倒也不开杀戒了,都是点了麻穴了事。 一路到了舱底,沿途点翻了六七人,忽然看见面前有扇木门,上面铁链交缠,紧紧锁住。 他一时好奇,将旁边壁上挂着的钥匙取下,开了锁,解开铁链,将门一推,一股腐臭气息扑面而来,呛地他退开几步,却听里面一个嘶哑干涩的声音低吼道:“夜叉,你个杂种操的,来来来,你扒了爷爷的皮,看看鲨鱼爷爷会不会将宝藏告诉你!” “鲨鱼?” 宁扬眨眨眼,猛然想起一张丑脸来。 0107 宝藏(上) 天光渐渐亮起时,宁扬的眼帘中,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岛屿。 他微微抬起下巴:“这就是你们老巢?” 身旁,一条遍体鳞伤的丑汉痴痴望着那岛,使劲点了点头。 宁扬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我之前听说,你们这伙人,能战的精壮有五六百,鲨鱼,你可别玩脱了啊。” 那丑汉再次点头,沉默片刻,恨声道:“其实兄弟们大多还是怀念黄大哥的,不过夜叉这些人凶残,许多兄弟不敢出头说话罢了。现下他的死党已被你一网打尽,我回去打出黄大哥的旗号,肯定一呼百应。” 宁扬点点头:“嗯,你有把握就好。等靠岸了叫我。”说罢扭身回船舱,只余丑汉一人在甲板上,望着远处的觉华岛,目光迷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年多前,宁扬遭遇这干海盗时,黄飞龙曾派遣丑汉鲨鱼出战,这汉子左盾右斧,甚为蛮勇,而且长得太丑,给宁扬留下的印象倒是颇深。 之前在船舱的密室中,便发现了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鲨鱼。 鲨鱼得知夜叉等人尽数被宁扬拿下后,忽然说要同宁扬做个交易。 这交易就是,帮助他夺回属于黄飞龙的势力,并救出黄飞龙的独子。为此他愿意支付的报酬是:黄飞龙宝藏中一半的财物,以及不再为盗的誓言。 鲨鱼称,自己是黄飞龙最信任的心腹爱将,黄飞龙宝藏之所在,也只有他清楚。就是靠这个秘密,他在夜叉手下保住了自己和黄飞龙儿子的性命。 但是夜叉忌惮其武力,并不敢将其留在老巢,每次打劫,都要带着他一并出海,并加以折磨拷问。 鲨鱼还交待,黄飞龙此人,忠心清朝,一脑子积攒军资复国尽忠的念头,多年打劫的钱财,只有少数被花销享受了,多数都藏在那只有他和黄飞龙二人所知的宝藏里,即使是其中一半,也是了不得的大财。 这岛上海盗们连家属不下两千,仅凭他保留的一半,便足以购买大量渔船、用具,并在城市里置办店铺产业,好转行安顿众人了。 宁扬听了这话,和师父商量了一遭,他们将来返回师父老家,置办产业,安身立命,无处不要用钱,这一笔外财,来得正是时候,因此师徒二人一商量,让武红梅带着张秀秀先去营口,这师徒二人则果断陪着鲨鱼干这一票。 船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渐渐靠近岸边。 岛上的人远远看见,成百上千围了上来,精壮们在前面,后面是老弱妇孺。 鲨鱼将常光宝师徒喊上甲板,低声道:“素来的规矩,出去做买卖归来,众人都来迎接,搬了财货到那边空场上,现场盘点分配。最前面那二十多人,都是夜叉一党,后面的大都是被胁迫。” “所以。”宁扬眯了眯眼,看着岸上的人数:“你的意思是咱们先下手为强,把前面那二十多人干掉?” 鲨鱼眼里露出凶光:“正是!这些人当日同夜叉一起反叛,逼死大当家,罪不容诛!” “那船上这些?”宁扬眼神往后扫了扫,这些操船的汉子,都是昨日被他点倒的,除了夜叉没放,其余人都解了穴后让他们操船回归。 鲨鱼想了想,低声道:“他们也是一样,死有余辜。” “成。”宁扬轻轻一笑,看向常光宝:“师父,咱师徒分个工吧?船上这些人您解决,船下的我来对付。” 常光宝皱皱眉,眼中流露一丝不忍之色。 “师父。”宁扬看出其意,笑道:“这干海盗,早先还有点规矩,只要给钱便不伤人,现在这一批,人人都是满手血腥,杀之无碍。” 听了这番话,常光宝沉吟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鲨鱼也不知从哪里翻出盾牌、斧头武装起来,粗声道:“我会帮你们!” 常光宝扫了一眼他身上的新伤旧痕,叹气道:“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金子一个人就能行。” 说话间,船到岸边,有眼尖的海盗一眼看见鲨鱼狠巴巴站在船头,脸上笑容顿时消失,失声道:“鲨鱼?你怎么被放出来了?夜叉王呢?” 桅杆上一个操帆的海盗忽然尖声叫道:“鲨鱼联络外人造反了,夜叉被他们抓了,兄弟们,一起干掉他们啊。” 常光宝摇头道:“果然杀性难改。”这一下心中再无疑虑,金背斩马刀瞬间出鞘,扭身向后走去。 鲨鱼见常光宝动手,放开喉咙狂吼道:“兄弟们,夜叉他们背叛都统,狼心狗肺,今天我鲨鱼就要为都统报这血仇!心里还念着都统情义的,都给我往后站!”吼罢砰地一声,从船头直接跳下,踩着没腰的海水,就奋力往前冲去。 他人高步大,几步就冲浅水中冲出,披头一斧,将一名海盗剁翻。 余下的海盗齐声喊叫起来,都道:“宰了他,宰了他!”各自拔出兵器杀来,鲨鱼满腔杀心,翻手接连剁翻两人,终是挡不住对方乱刀齐至,只得用盾牌护住周身,被逼得不断退后。 宁扬摇摇头,这鲨鱼本领虽然不错,但毕竟境界没到,又一直饱受虐待,对方人数一多便难以抵挡。他现在算是个雇佣军身份,自不会眼看鲨鱼遭劫,当即从船上跃下,大鸟般一跃老远,人在空中,银背斩马刀已然出鞘。 之前因为船上地方狭小,他故意选了铁烟杆对敌,后来定计要来这觉华岛,却是专门换过了兵刃。 “鲨鱼莫怕!小爷来也!” 声随人至,宁扬施展轻功,借着那一跃之力,啪啪啪在海面上连踩三脚,未及深陷,便已上了沙滩,手中斩马刀如出海蛟龙般直卷过去,刀法又高、兵刃又重,那些海盗哪里能够抵挡?顷刻间便有几人横尸在地,鲜血渗入海水,将一片水都染得红了。 在那些海盗们看来,鲨鱼的本事,算是个难得的好手,但众人合力,也不难击杀了他,但是这如神兵天降般的少年,却是骇人听闻的大高手了,大刀挥洒如意,举手投足间便杀得自己等人溃不成军! 但这些海盗毕竟勇悍,口中纷纷叫道:“一起上啊一起上啊,一起宰了这厮!” 鲨鱼则喘了口气,大叫道:“还认都统情义的,都给我往后站,敢上来的别怪我鲨鱼不念兄弟情义!” 宁扬不管他们喊什么,反正一个杀字就是了,一套战马刀法被他施展的淋漓尽致,每一刀出,必有一条人命到手,纵横冲突,无一人能近他身。 二十多个出手厮杀的海盗,不多时便被杀了一大半,剩下几人终于丧胆,发一声喊,四散而逃。 “逃?”宁扬嘴角含笑,也不去追哪个,长刀归入背鞘,右手摸出柳叶镖,慢条斯理一一打出,几个呼吸的功夫,那几名逃开的海盗尽数死在镖下。 从他下船,到杀光这二十多人,前后也不到一炷香功夫,所有的海盗都看的瞠目结舌,稍微胆气薄弱些的,腿都开始打颤,所有人心里就一个问题:鲨鱼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杀神做帮手? “解决了?” 常光宝站在船头张了一眼,他右手提着血淋淋的大刀,左手拎着不能动弹的夜叉,看清了场中局势,丹田提气奋力一掷,那夜叉直直飞出十余米,重重落在沙滩上,几乎晕去。 “夜叉!夜叉被抓了!” 众人大哗。 0108 宝藏(下) “都上、都上,杀、杀了他们!” 夜叉仿佛垂死的恶狼一般发出惨嚎。 他被常光宝一掷老远,在沙滩上一撞,穴道却是解开了,手麻脚软地往起爬,呼叫海盗们围攻。 沙滩松软,夜叉手脚又都麻痹了,几次都没站起,再一看,那些海盗们一个个退开老远,用复杂的神情看着他。 夜叉又惊又怒:“你们,你们他娘的……” 嘭。 夜叉被踹得连连翻滚,鲨鱼收回了腿,冷笑道:“你的人都死光了,你还想指使谁?” 说着他目光从一群海盗脸上扫过,沉声道:“这些年来,黄都统待大家不薄!要不是夜叉他们暴起发难,害死了黄都统,兄弟们又何须受这鸟气?所幸天道好还,得了这两位大侠相助,我鲨鱼总算有机会,能为都统报仇雪恨!少爷呢?” 两个机灵的海盗连忙应声:“少爷还在,还在,我们知道他被关哪里,我们这就去接了她来!” 鲨鱼喝道:“直接带去都统的坟上,我们在那里会和。”说着他弯腰,提起夜叉,抗在肩上,对宁扬师徒道:“二位恩公,且去村里稍歇,待我去都统分剥了这厮,再来与二位恩公说话,。”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宁扬笑道:“歇什么歇,我们又不是娘们儿。走,和黄飞龙也算有一面之缘,总要去送他一松。” 见宁扬这般说,鲨鱼自是无话可说,便带着他们师徒,还有一大批跟在身后的海盗乃至家属。 一行人在岛上七绕八绕,走了半个多时辰,到了一座小小的山谷中,谷中孤零零一个小坟,前面插着墓碑。 那坟前,一个小小的身形,十一二岁模样,很是孤独的样子。身后不远处,是方才自告奋勇去接他的两个海盗。 “鲨鱼叔!” 那孩子一眼看见鲨鱼,脸上顿时兴奋起来,咧开嘴似是难以置信地笑着,两行眼泪也滚落下来,就这么乱七八糟向鲨鱼冲来。 鲨鱼连忙扔下夜叉,矮身抱住这孩子,唏嘘道:“少爷,鲨鱼没用,可让你担惊受怕了。” 那孩子大约这些日子也是吓得狠了,在鲨鱼怀里呜呜哭了好一会,才抹抹眼泪,看向了夜叉:“鲨鱼叔,你终于把这个恶人打败了。” 鲨鱼一愣,随即苦笑道:“少爷,鲨鱼可没这般本事。是这两位恩公拿下的夜叉,那些叛乱的党羽,也都被杀了干净。” 他牵着小孩儿的手走来,介绍道:“这位乃是在北地赫赫有名的金刀大侠常光宝常大侠!这是他徒弟金山找金少侠,金少侠比你大了没多少岁,却已是武林中成名的高人,横扫天津无敌手,天津的武林人士送他个外号,叫闹海哪吒!” 说着他忽然笑起来:“这怎么话说的,夜叉遇见哪吒,那还不是到了死期吗?” 民间传说,哪吒闹海的故事,起因就是哪吒打死了巡海夜叉。 夜叉在地上心丧若死,听见鲨鱼的话更是悲从中来:是啊!我号称夜叉,冲撞上他这哪吒,可不是自寻死路? 鲨鱼道:“两位恩公,这就是我们少爷黄羽,也是黄都统留下的唯一骨血。” 那小孩挺懂事,膝盖一弯就跪下了,双手抱拳:“常大叔、金大哥,多谢你们仗义出手,为我父亲报仇!”说罢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 常光宝弯腰一拉,给小孩拉起来了:“不过适逢其会,不必行此大礼。” 小孩儿感激地站起身,自己伸手摸了摸,啥也没有,对鲨鱼道:“鲨鱼叔,斧头给我,我来为我爹报仇!” 鲨鱼眼中闪过一抹诧异,随即丑脸绽放出了笑容,将短斧递给了黄羽。 “小子,我当初饶你不死,你竟然……”夜叉抖若筛糠,惊叫道。 回答他的是小孩儿一声尖锐地大叫:“爹,你在天有灵看好了,孩儿给你报仇啦!” 噗!一斧子剁在了夜叉脸上。 他年幼力弱,这一斧子并没杀死夜叉,夜叉惨叫一声,伸腿一蹬,将黄羽踢倒在地。 鲨鱼正待去扶,这小子自己爬起来了,两眼红着,要是发了疯的狼崽儿,尖叫着扑了上去,一斧接着一斧劈下…… 常光宝和徒弟对视一眼,都不由暗暗点头:这小子,是个狠茬子。 那边,黄羽一顿乱砍,将夜叉脑袋劈成了个烂葫芦,自己也累得不行,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溅满鲜血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鲨鱼叔,我给爹报仇了……”说罢两眼一翻,竟是昏了过去。 鲨鱼吓得不轻,常光宝上前检查了一下,道:“无妨,应该是大喜大悲所致,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鲨鱼方才放下心,抱着黄羽送去了岛上的老郎中处。 这岛甚大,也有些古迹形胜之处,鲨鱼派了个机灵的小子,引着师徒二人玩赏了一遭,自己去聚拢了海盗们收拾残局, 到了夜间,鲨鱼悄悄来找二人,领着二人来到一荒僻处,草丛里脱出一条铲子来,手心吐了两口吐沫,就在地上挖开了。 这厮力大,直挖了半米来深,从地下拖出一口箱子来。 宁扬看得津津有味——这就是海盗王的宝藏啊! 鲨鱼一边摸出钥匙开箱,一边低声道:“岛上人多嘴多,养活大伙儿耗费不小,但是历来最珍贵的宝贝,都统都藏在这儿了。” 箱子一开,宁扬火把凑过去一照,只觉宝气蒸腾,大颗大颗的宝石、玉件,精美的金银器物……满满塞了一箱子。 宁扬不由吞了口口水,回头看师父,却见师父眼神也有些发直——他们本来以为所谓宝藏,不过金砖银条袁大头,却不料是这般惊人的珠宝! 鲨鱼憨厚地笑了笑,从腰里掏出一条包裹布来,扑在地下,坦然道:“按说好的,一人一半,你们先取。” 宁扬正要下手去拿,忽听他师父道:“且慢!”回头看去,却见常光宝皱着眉头,似是沉思,随后自己走了过来,细细看了两眼,伸手拾起一只鎏金红宝石的钗儿,对宁扬道:“这支钗子,正配你师娘。” 宁扬一看果然,他师娘叫做武红梅,这钗子好巧不巧,正是五朵梅花之形,那花瓣都是鸽血般的宝石镶成,工艺精湛,栩栩如生。 常光宝摸出手绢,细细裹了钗儿,放进怀里。长出口气,平静道:“鲨鱼啊,你们这么多人口要改行吃碗干净饭,花费必然少不得!我师徒之前也未料到是这般重宝,也就不必再分一半了——金子,你随意再取九件,和这梅钗一共凑成十件也就是了。” 宁扬眼一瞪,满脸惊讶——您这也太大方了吧?这一箱子,东西少说也有上百件,咱就拿十件? 便是鲨鱼也道:“常大侠,咱们乃是有言在先的,我鲨鱼虽是海盗,也不是见财忘义之人!依我说,还是按之前约定,你们取走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