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恋》 第一章 “倒霉!”罗朗老爹忽然嚷了起来。他已经有一刻来钟呆着不动,两眼盯着水面,只偶尔用很轻缓的动作抬起一下那一直下到了海底的钓钩。 罗朗太太在船尾上打瞌睡,旁边是应邀来参加这次聚会的罗塞米伊太太。这时她醒过来了,转头朝她丈夫说: “怎么……嗨!……吉罗姆!” 这个发火的老头子回答说: “就是不咬钩。从中午到现在,什么也没有钓到。只该和男人们一起钓鱼;你们这些娘儿们总弄得下船太晚。” 他的两个儿子皮埃尔和让,一个在左舷,一个在右舷,每人在食指上握着一根钓线,同时笑了起来。让回答说: “爸爸,你对我们邀来的客人不太客气。” 罗朗先生不好意思,请求原谅说; “罗塞米伊太太,请您原谅我,我就是这样的。我邀请太太们来,因为喜欢和她们一道,而一旦到我觉得下面是水时,我就只想到鱼。” 罗朗太太已经完全醒了,以一股神往的神气看着悬崖和大海相接的天际,她喃喃地说: “然而,你们这次钓得真不错!” 可是她的丈夫摇摇头表示不同意,同时朝篮子里亲切地看 他在寻觅一张新画的题材,眼神迷失到了遥远的云霄外。他该画什么呢?他还一点也不知道,甚至完全不像是他原来那种自信果断的艺术家,却像个心神不定的人,游移不定的灵感还动荡于各种艺术表达方式之间。他富有,声名显赫,取得了种种荣誉,虽然已近晚年,却仍然不能确切地明白自己是朝着哪种观念经历走过来的人。他曾是罗马的获奖者,传统派的卫道士、招魂人;但在一些伟大的历史场景中追随于另一些人之后,接着又将他的倾向予以现代化。他画了些用古典式铭牌标名的活人肖像。他聪明、热忱、勤奋,执着地从事于不断变化的幻想,醉心于他深入妙境的艺术,他靠着心灵的精敏,赢得了卓越的表达技艺和适应性广阔的才华。后者部份是产生于他好犹豫的性格和他对各种类型的探索。也许由于人们对他优美出众而正派的作品的突然着迷,竟影响了他按正常情况的方向发展。从成功之日开始,在他不自觉的情况下,取宠的欲求总在使他烦恼,悄悄地改变他的方向,削弱了他的信念。此外,这种求宠的欲念以多种方式在他心中出现,对他的成名起了巨大作用。 他彬彬有礼的态度,他生活中的种种习惯以及对自己外表的注意,乃至他一度是骑马击剑家,技高有力的名誉,都为他日益增长的盛名增添了一串小小的光彩。在完成了使他成名的《希腊艳后》画幅之后,巴黎社会一下子被他迷上了,接纳他,欢迎他。他一下子成了出入林区1名噪一时的画家之一。沙龙里议论着他,年纪轻轻就受到画院的接纳。在一片赞扬声中,他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了城市。 1巴黎近郊的林区主要指布洛臬林区广近九百公顷,一度为帝王游猎之所;次为vincennes林区逾九百公顷,为上层人士游乐之所。 幸运使他一帆风顺,直到他进入老年时都受到颂扬和宠爱。 这时,在户外风和日丽天气的影响下,他正在寻求一个诗意的主题;加之饭饱烟足,使他变得有点儿麻痹。目光向着天空,他在遐想,在蓝空里虚构些一瞬而过的图像:一些在森林小道上或者大街人行道上的姿容优美的女人,水滨的情侣,种种使他思绪自愉的风流幻想。变幻的图案在天空中呈现出来,在他眼睛里,彩色的幻觉模糊而漂移不定。像箭一般划过,而那些不断在天空留下一道划痕的燕子像是在用笔迹删除这些图像。 他什么也没有想出来,所有隐约可以看到的形象都像和他画过的相似,所有出现的女人都像他以艺术家随想孕育过的女人的姊妹。于是一年以来引起他隐约不安的一种恐惧;那种才华已尽、主题上老一套、灵感枯竭的恐惧,在这种重温旧作,无力重新构思和开创未知的迹象之前,变得清晰起来。 他丧气地站起来,想从他废弃了的构思用的画板里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点东西,给他提醒心中的某种概念。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就翻开了他存在一口老箱子里的那些草图、速写和素描。可是不久他就对这种无效的努力感到腻烦,疲乏得精神沮丧。扔掉了香烟,他一边用口哨吹着一首流行歌曲,一边弯下了腰,从一张椅子下面拾起了散落在那儿的哑铃。 他用另一只手拾起了遮在一面镜子上的布帘子,这是一面用来纠正姿势,审评各种透视,再度考验真实性的镜子。当他面对着这面镜子之后,他开始审查自己的各种姿势。 在那些画家之中,他是以孔武有力著称的,后来在社交场中他又以漂亮出名。而今岁月不饶人,他的体重增加了。他身材魁梧,胸膛饱满;徒然每天刻苦地骑马击剑,却仍然赢得了像古代的角斗士的凸肚皮。那个脑袋和往时虽然已有不同,却依然出众,却依然漂亮。茂密的短短白发,使得在浓重的灰色眉毛下的黑眼睛神采奕奕。他浓重的胡须,一丛老兵式的胡子仍然是褐栗色的,赋予他的面庞以一种罕见的力量和豪气。 他双脚并拢,身材挺直,立在镜子面前,用哑铃操练各种规定动作,目光愉快地盯着他肌肉丰满的手臂端部宁静有力的操作。 可是,忽然之间,从反映出整个工作室的镜子深部,他看见一扇门帘动了,而后探出了一个女人的头,她仅仅伸出了一个张望的头。 在他身后那个声音问道: “有人吗?” 他回答道“在”,一边转过身来,随后将哑铃扔到地板上,带着多少有点勉强的灵巧,朝门那边跑过去。 一个素装的女人进来了。握过了手以后,她说: “您在锻炼。” “是的,”他说,“我在自我欣赏,却让人家撞见了。” 她笑了,接着说: “您的门房里没有人。我知道您这时候总是独自一个人,因此我没有通报就进来了。” 他看着她说: “真帅!您真漂亮,真潇洒!” “是的,我做了件新裙袍。您觉得好看吗?” “真漂亮,大方谐调。嗨!可以说这衣真叫人感到深浅协调。” 他绕着她转,掸掸衣衫料子,用指尖整理整理衣褶,宛然是个和妇女时装师傅一样熟悉服饰的男人。本来,他这一辈子的艺术家思维和运动员式的肌肉,都是用来通过画笔的纤毫来描述变化多端的精致时式,揭露被禁锢、掩埋在丝毛织物或雪花边下的女性美的。 他结尾宣布道: “这真是十分成功的。对您十分合适。” 她听凭他赞赏,高兴自己的漂亮博得了他的欢心。 她已不再年轻了。但仍然漂亮,不太胖,略略壮些;但仍然光彩照人,使得四十来岁的肌肤显出成熟的韵味;她带着那种长期盛开,到时候顷刻凋谢的玫瑰花的气派。 在她金色头发下,她保持着巴黎妇人那种年轻俊俏,从不衰老的风度。她们拥有超越生命的力量,永不衰竭的抗老能力,并且在二十年里能保持一样,毫不衰败,顺顺当当;她们最关心的是躯体和保健。 她揭起了面纱,低声地说: “那么,不打算吻我吗?” 他说:“我吸了烟。” 她说道:“讨厌!”而后伸出了嘴唇说:“算倒了霉。” 于是他们的嘴唇碰上了。 他接过了她的阳伞,动作迅速熟练地帮她脱下春式女上衣,他已经习惯于这种动作了。等到她坐到了长沙发上,他关心地问道: “您丈夫好吗?” “很好,这会儿他该正在国会上发言。” “啊,谈什么?” “无非是甜菜或者菜油,老一套。” 她的丈夫是纪叶罗阿伯爵,厄尔省的众议员,已经养成了过问一切农业问题的专好。 可是看到在一个角落里有张没有见过的草图,她便走过去问道: “这是什么?” “我刚开始的一张粉彩画,蓬泰夫王妃的画像。” 她认真地说:“您明白,假使您又开始画女人的肖像,我就关了您的画室。我太清楚这类工作的后果是什么。” 他说道:“我不会找第二个安妮来画像的。” “但愿如此。” 她以一个能欣赏艺术的女人的身份观察这幅开始了的粉画。她走远一些,又走近一些,用手遮住阳光,研究哪一个位置的光线效果最好,而后发表意见说很满意。 “这真很好。您这张粉画很成功。” 受到了恭维,他哝哝地说: “您认为这样?” “是的,这是一张应当受到很高评价的精彩作品,这不是为那些画匠制作的。” 十二年来,她加强了他的高雅艺术作品倾向,反对他返回单纯现实主义,而由于世俗的雅趣,她将他略略推向了稍稍过分渲染和造作的美的概念。 她问道: “这位王妃怎样?” 他得从各方面向她详细说明星星点点细节,这些详尽的细节满足女人妒忌敏锐的好奇心,通过她穿着打扮的要点表达出对精神领域的看法。 她猝然问道: “她对您卖弄风骚吗?” 他笑笑并发誓没有。 于是她将两手搁在画家的两肩上,定睛地看着他。在想追问的激情下,使得嵌在蓝色虹彩中深不可测的黑色瞳孔闪烁不定,像溅在上面的两滴墨水。 她重又曼声问道: “真是这样,她没有卖俏?” “啊!千真万确。” 她接着说道: “这我就更放心了。除我之外,现在您谁也爱不上了。对别的女人就算结束了,都结束了。我可怜的朋友,已经晚了。” 这种刺伤中年男人心灵的,对他年龄的议论,使他感到轻微的刺痛,有点儿伤心,于是他低声说: “今后也如往昔。过去我生活中只有您,今后我生活中也只有您。安妮。” 她于是挽住他的胳膊朝长沙发走过去,让他坐在身旁: “您在想什么?” “我在找画幅的主题。” “找到了什么呢?” “尽管我使劲捕捉,我还是不知道。” “这些日子您在干什么?” 他于是得向她汇报他所有的来访、宴会、晚会、谈话和争吵。他们特别相互关心这种世俗生活中种种家常琐事。小小的争吵,众所周知的或者揣测之中的男女关系,说过千次听过千次的定论等等,全使他们浮沉于这种人称为巴黎生活的动荡浊流中。他认识所有的人,混迹在形形色色的社会阶层中间,作为一个艺术家,家家户户的门都会为他敞开。她呢,是一个保守派议员的漂亮妻室;他们对这种巴黎式的语言游戏训练有素,包括精雅的、平庸的、友好而带刺的、无意义的、诙谐的,庸俗风雅的,产生出一种特殊的声誉,使得那些折服于这种饶舌语言的人十分妒忌。 “您哪天来吃饭?”她突然问道。 “您愿意哪天都行。说说您的日子吧。” “星期五,我邀莫尔特曼公爵夫人高尔贝勒和缪塞基欧两家子视贺我的女儿回来,她今晚上会到。可是别说,这是秘密。” “啊!真好,我同意。能看到安耐特真叫人高兴。我有三年没见到她了。” “真是!有三年了!” 原在巴黎父母亲身边长大的安耐特,成了她外祖母帕拉廷夫人最后的热情所钟。老太太已经快瞎了,独自整年住在她女婿在欧尔地方的隆西爱宅邸里。渐渐地,老妇人越来越爱将女孩子留在她的身边。由于纪叶罗阿这一家几乎半辈子都在他们这个区域里过,而这儿不断找他们征收各种税,如农产税,选举税等等,他们终于决定将那个宁愿呆在自由自在的乡下,而不想进城市关在家里的女儿留在欧尔,只偶尔接她到巴黎来。 三年以来,她竟然没有来过巴黎一次。公爵夫人宁愿让她离得远远的,免得在她进入社交年龄到来之前启发任何新鲜喜爱。纪叶罗阿夫人给她在那儿请了两位资格完备的女老师,她自己则增加了探望母亲和女儿的次数。安耐特留居在宅邸里几乎成了那位老妇人活下去的必要条件。 从前奥利维埃-贝尔坦每年都到隆西爱过六个或者八个星期;但是三年以来风湿症将他赶到了远远的矿泉城市里,那些地方深深地激化了他对巴黎的热爱,使他一旦回来就再也不能离开。 按照常规,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要到秋天才回来,可是她的父亲忽然起意要为她安排一桩婚事,于是将她召来,好让她立刻和他选定的未婚夫,法朗达侯爵见面。由于这件联姻一直保密,纪叶罗阿夫人只让员坦尔知道这项秘密。 因此他问道: “那么您丈夫的这个主意是打定了的?” “是的,我也相信他们会十分幸福。” 而后,他们谈了谈别的事情。 她又回到了绘画的话题上,要他决定绘制一幅基督像。他拒绝了,认为在世界上已经够多的了;可是她坚持得厉害,对此感到不耐烦。 “唉!但愿我能画画,我会把我的想法描绘给您,这是很新的,很大胆的:人们将他从十字架上解下来,那些将他的手解开的人让他的身体高高地掉下来;他掉下来了,扑到了张开双臂接他的人众中间,将他扶住了。您清楚吗?” 是的,他明白,他也发现了那个概念新,可是他坚持现代艺术趣味,于是当他看到这位女伴躺到了卧榻上,让一只脚垂下去,套在精致的软鞋里,透过几乎透明的袜子,在眼前出现的肉感时,他不禁叫道: “瞧,瞧,这才是该画的,这才是生活!在一件裙袍边上的女人的脚!里面什么内容都可以归纳进去!有现实、性感,诗意。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一个女人的脚更优美,更漂亮了,而且后面多神妙:藏在后面的腿,在这丝袜下面让人看不见,煞费猜量!” 盘膝坐到了地上,他抓住软鞋举起来,从皮制鞋套里脱出来的脚动来动去,煞像一只因为得到释放而吃惊的小动物在动来动去。 贝尔坦一再说: “多精致,多出众而又丰满,比手更丰满。安妮,将您的手伸给我!” 她戴着长及肘关节的手套。她从最上缘像剥蛇皮那样将它翻过去再褪下来,露出了苍白、丰腴滚圆的胳膊,脱得那么迅速,使人禁不住以为会大胆放肆地全身裸露。 于是她伸出了手,让它从腕端垂下来。那些戒指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发亮,纤长的玫瑰色指甲像是从娇小可爱的女人手掌上长出来的爱情鳞茎。 奥利维埃-贝尔坦轻轻地抚爱欣赏这只手。他拨弄那些手指,好像这是些肉的玩具。他又说道: “多么稀罕的妙物!多么稀罕的妙物!何等秀丽的纤细肢体,机智灵巧,它能体现人们的一切愿望:书、花边、房舍、金字塔、火车、点心,还有爱抚,这是它最重要的任务。” 他将戒指一个一个卸下来,当脱下了一绺金丝的结婚戒指时,他带着微笑低声说: “法律,我们向您致敬。” 她觉得这有点儿过分,说了声: “傻瓜。” 他经常爱开玩笑,这种法国式的倾向,将极严肃的感情混淆在讽嘲的外表一起。抓不住女人们敏感的特征,认清所谓精神领域的界限时,常常会无意识地损伤了对方。每当他用一种放肆不恭的调子谈到他们之间长期以来的关系的时候,她尤其愤怒,而且他曾断定过这是十九世纪最美的例范。沉静了一会儿之后,她问道: “您会领我们去参观预展,我和安耐特?” “我一定这样办。” 于是她向他了解下次沙龙中那些最好的画幅。这次预展将在十五天后开幕。 可是,也许是忽然想起忘记了一项采购,她说: “走,将我的鞋给我,我要走了。” 他正漫不经心做梦似的将那双软鞋在手里翻过来又翻过去。 他弯下身去吻那只恍惚在袍裙和地毯之间飘浮的脚。略略感到一点儿寒冷的脚停下不动了。于是他给它穿上鞋。站着的纪叶罗阿夫人接着走到摊满了纸的桌子旁边。桌子上面,一摊已经拆开的新信老信。堆在原来油彩已经干了的调色板旁边。她好奇地瞄了一眼,碰了碰那些散页,拾起它们,想看看下面。 他一边朝她走过去,一边说: “您会把我的乱七八糟弄得更乱七八糟。” 她不回答,却问道: “要买您的《浴女们》的这位先生是谁?” “一位我不认识的美国人。” “您同意卖了那幅《路边歌女》吗?” “是的,十万法郎。” “您干得不错。这数目可观。再见,亲爱的。” 她伸过面颊,他在上面轻轻地吻了一下,于是她低声说道: “星期五,八点。我不用您送。您对这很明白,再见。”说完她就从门帘下不见了。 她走了之后,他首先重新点起了一支烟,而后在他的工作室里慢步横踱起来。在他目前展开的是这段交情的全过程。他想起了已被忘却的那段早年情谊中的细节;咀嚼它们,逐一地串连起来,独自重新回忆体味这段追求过程。 那是他刚从巴黎艺术界的天际作为一颗新星升起的时候。那时绘画界独占了所有的公共热情,靠了画笔几刷子赚来的钱,麇集在豪华住宅的区域里。 贝尔坦于1864年从罗马旅游回来后,有几年一无成就,默默无名。后来在1868年展出了他的《希腊艳后》,几天后就被评论和社会捧入了云霄。 战后的1872年,当昂利-雷尼奥特1的死使他的同行都得到类似光荣台阶的时候,他的一张豪放画作《若卡斯特》2使贝尔坦列入了独创者之林,然而他在独特用笔之余也明哲地使它别有韵味,使得学院派也称好。1873年他从非洲旅游回来展出的阿尔及尔的《朱伊芙》获得了一级奖章,已使他出类拔萃;而1874年《沙里亚郡主》的画像更使他成了当代的首席肖像画家。从此之后,他就成了这位巴黎女人和巴黎的女人们心爱的画家;成了她们的气质、风度和丰姿最有技巧、最有创造性的表达者。在几个月里,所有巴黎数得上的女人都恳求能得到他的画像。他呢,表现得很难对付,要人付给高价。 1henriregnault1843年生于巴黎,1872年死于buzenval之役,重彩大胆画家,作有《沙乐美》、《不经裁判的死刑》、《土耳其省督军的突围》等。 2locaste神话中锡伯王之妻,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又与其亲生儿子结婚生子四人。事发后,绝望悬梁自杀。 那时,他很时髦,以一个社交场中的谦虚男子汉的身份常出去做客。一天,他在莫尔特曼公爵夫人家中看到一个重孝打扮的年轻女人,当他进去的时候她正出来。在门下的相遇给他留下了一个赞叹不已的优美雅致的动人场景。 他探询了姓名之后,知道她是纪叶罗阿伯爵夫人,一个诺曼地小贵族地主的妻子。他是个农艺家和众议员。她穿的是公公的孝服。她才智横溢,受人敬仰,为大家所乐意交往。 仍然处在吸引了他的艺术家眼光的场景震撼之下,他脱口而出说道: “啊,这位我愿为她画像!” 第二天,这句话被传到了这位年轻女人那里。当晚,他接到了一张蓝色隐约有些香味的短笺,用纤细的,略略自左向右往上斜的正规的字体写道: 先生: 莫尔特曼公爵夫人从舍下告辞时说您准备采用我的蒲柳之姿作一幅您的杰作,我谨向您表示:如您这不是一句客套话,并且您从我身上看出有些特征,可以重现予以提高的话,我亟愿为之服务。 请相信我,先生,我是真心诚意的。 安妮-德-纪叶罗阿 他回信询问何时他可以去拜候伯爵夫人,他直截了当地接到了请他下星期一去午餐的邀请。 地点在马莱斯埃伯大道一座高大讲究的现代房屋底层。穿过一间挂着蓝色丝帷,装着白色、金色木墙板的大厅后,画家被接进了铺着上一世纪图案地毯的小客厅里,这些按瓦托1式图案设计的地毯清亮雅致,调子柔和,主题高雅,仿佛是由沉迷于爱情的匠人编织、绘画、加工而成。 1watteau(1684-1721)法国画家兼雕刻家。善于运用色彩,杰出的设计师。 他刚坐下,伯爵夫人就出现了。她的步履这样轻巧,因此他在邻屋里一点都没有听见。看到她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她以一种熟稔的方式向他伸出了手,说道: “啊!原来真的,看来您真是很愿为我画像。” “夫人,那样我会十分荣幸。” 她身上的黑色裙袍使她显得十分苗条,赋予她一种十分年轻而严肃的神气,与她微微笑着的脸在金发的照耀下正好形成对比。伯爵进来时,手里牵着一个六岁的小女孩。 纪叶罗阿夫人介绍道: “我的丈夫。” 这是一个身材短小,没有胡须的男人,凹进去两颊,由于刮光了胡子,皮下发青。 他有点儿教士或者演员的神情,长长的头发向后梳,礼貌周正。在嘴巴的周围,一大圈皱纹从两腮向下一直伸到了下颏,有人说,这是由于当众发言的习惯造成的凹槽。 他用一大堆词汇感谢画家,使人一听就知他是个演说家。长期以来他就有意为妻子设法画一张像,他想请的就是奥利维埃-贝尔坦先生,但是怕遭到拒绝,因为他很清楚找的人缠得他多么厉害。 于是他礼貌多端地约定,明天他将送伯爵夫人到画室里去。这时他又考虑由于她还穿着重孝,是不是等些时日更好。可是画家宣称他想表达的正是初次见时所得的印象:在金发下如此生动美妙,光彩照人的面庞与庄严朴素的黑色丧服所构成的对比。 于是第二天她和她的丈夫去了。以后的日子由女儿陪着去,让她坐在一张有画书的桌子前面。 奥利维尔-贝尔坦按他的习惯表现得十分持重。那些上层社会的妇女使他不大安心,因为他对她们不太了解。他把她们看作狡猾而无知,伪善而危险,轻浮而讨厌。对于那些不上不下的女人,由于他的出名,逗人喜爱的机智,漂亮的运动员体格和棕色英武的面貌,他有过一些短暂的艳遇。因此他更喜爱她们自在的风度,随便的闲谈,习惯于随便的道德观,以及他常去的画室和剧场后台的那种诙谐轻松气氛。他进到上层社交界里去是为了荣誉而不是为畅心,在那里他的虚荣得到满足,在那里他得到赞扬和命令,在那些恭维人的漂亮女人面前,他炫耀自己,从没有追求过她们。在她们身边从不许自己开粗野的玩笑或者说不干净的话。他认为她们是装正派的,因而他被认为是有教养的人。每当她们之中的某人到他这儿来给画像,为了使他高兴,有时会主动作出接近的表示。可是他感到虽然艺术家和上层社会是混杂在一起的,但是世系之间有别,在妇女的微笑和烦扬之间经常存在着虚假,他揣测那些自认品质超群的人所隐瞒起来的精神阴暗面,从而在他的心里造成了一点儿傲气,使态度更端庄,以至近于傲慢。伴着新兴族受到皇亲贵族接待时掩饰了的虚荣感,产生了那种因知识而赢得与出身高贵的人平起平坐的傲气。人们谈起他时略带意外地说:“他受到的教养特别好!”这种惊诧使他感到受捧,也使他感到受辱,因为它表明了存在着的社会界限。 画家的故意庄重和多端有礼使纪叶罗阿夫人有点发窘,她感到对如此冷静、才智出名的人找不到话可说。 安排好她的小女儿之后,她坐到已开始画的一张草图旁边。按照艺术家的建议,她努力做出面部表情。 在第四次画像的中途,他忽然停下绘画问道: “您一生中最有兴趣的是什么?” 她变得有点发窘。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问这个?” “在这双眼睛里我希望有一种幸福的思绪,可是我还没有发现。” “那么,您设法让我多谈谈话,我喜欢闲谈。” “您快活吗?” “很快活。” “我们谈谈,夫人。” 用一种很严肃的声音说完“我们谈谈,夫人”之后,他又开始画画。他和她试探了几个主题,找一个他们思绪可以交会的焦点。他们从对共同认识的人物的观察开始,而后谈到他们自己,这经常是令人愉快和引人入胜的话题。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他们相互感到更容易相处了;而且贝尔坦发现了使人高兴并感到兴趣的主题,开始详细谈他作为艺术家生活中的小节,和他特有的放荡不羁的精神之旅。 习惯于沙龙中由文学组成的精神气氛的她,对这种略近疯狂的热情感到有点吃惊。它率直地描述事物而且同时用一种嘲讽的态度阐明它。可是立刻她也用了同样的语调对应,而且雅致开朗。 过了八天,她征服了他,也为他这种诙谐直率和不拘礼节所吸引。他完全忘记了他对社交界妇女的成见,而衷心承认只有她们活跃动人。站在画布前面,他一边画着,以一个正在战斗的男子汉的姿态时或前进,时或后退,一边让自己的日常的思想自由地流露出来,仿佛他对这个金发黑衣,由阳光和丧衣组成的漂亮女人是早就相知了的。她坐在他前面,笑着听他,而且如此兴奋愉快地回答他,不时弄乱了该保持的姿势。 他一会儿远离她,闭上一只眼,斜了身子想要仔细看清他的模特儿的全貌;一会儿他又走得很近,为了分辨她脸上最小的差别和一瞬即逝的表情,抓住它并表达出一个女人形体上超出于可见外表的内涵,这种抽象美的流露,这种人所未知的某种事物的反映,内在的令人捉摸不定的独具的优点。它使得这个女人应当只被某个人疯狂倾心相爱,而且非他莫属。 一天下午,那个小女孩自己走到画布前面站住了,用一种孩子的十分认真的态度问道: “这是妈妈,是吗?” 他将她接过来想抱她,这种对他作的画像神似的稚气褒奖,使他感到得意。 又有一天,她好像显得十分安静,忽然之间,他们听到有人小声伤心地说: “妈妈,我腻烦了。” 这第一次的抱怨让画家如此感动,使他第二天抱了一大箱玩具到画室来。 那个既吃惊又高兴,经常小心谨慎的小安耐特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为的是可以随时按愿望一个一个地拿起来。从这回送礼物开始,她爱上了这位画家,孩子式的爱。正是由于这种动物式的友好表示和爱抚,使得孩子格外驯顺和听话。 纪叶罗阿夫人对来坐着画像感到兴趣。这一冬她穿着一身丧服无事可做,社交场里和喜庆场里找不到她,她将生活中的全部心思都交付在这间画室里。 她是一个好客的巴黎大富商的女儿。富商死了已有几年,她的母亲老生病,为了照顾身体,一年有六个月躺在床上。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她就成了家中的全能主妇;懂得接待、微笑、闲谈,辨别客人,懂得衡量对不同的人应当说的话,很快就轻易地适应了生活,头脑清醒,能迎合人意。当人家将纪叶罗阿伯爵介绍给她做未婚夫时,她立刻就明白了这场婚姻能给她带来的好处,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作为一个谨慎的女孩子,她知道不能求万全,在任何场合都应权衡得失。 一经投身社交界,人人欢迎她,因为她漂亮,机灵。她见多了男人们对她的追求,但是从不动心,和她的头脑一样理智。 然而,她爱卖弄风情,一种主动而谨慎的风骚,从不过分。恭维使她舒畅,只要能让她装成不知道,勾起的欲望使她得意。当她在一个歌颂充斥的沙龙里聆听了一通宵之后,她像一个在地球上完成了任务的女人一样,安然而睡。过这种生涯长达七年,也没有使她厌倦,也不使她感到单调,因为她喜爱社交场的这种芸芸众生。可是有时她也期待些不同的东西。在她周围的那些男人如律师、政客、金融家或者职业界的人物,虽然她尊重他们的作用、地位和头衔,但并不过分认真对待他们;而类似演员一样,使她只觉得有点好玩。 开始时,画家使她感到兴趣是由于他身上有些对她说来是新鲜的东西。她在画室里很自在,敞怀大笑,自觉精神焕发,知道他因为她同意来画像而高兴。他也使她喜欢,因为他漂亮,强壮而且出名。尽管她们假装,但没有一个女人对体格美和荣誉能无动于衷。她由于被这位专家重视而感到高兴,轮到她时,她也准备好认真地对他评议一番。她发现他的思路敏捷而有教养,敏感、有想象力;一种确实动人的智慧和色彩丰富的语言像是使他所表达的一切发出了光辉。 在他们之间的友谊迅速地成立了。当她进门伸出手来相握时,像是日复一日地在他们心田里渗进了某种东西。 于是毫无筹划,没有经过任何衡量决定,她感到在她内心产生了引诱他的自然欲望,并且任其滋长。她没有任何预见,没有任何安排,她只是更俏皮些,体贴些,就像由于本能对一个更讨您喜欢的男人所常做的那样。于是在她对他的各种姿态、各种眼神和微笑中都掺进了挑动的圈套,这是那种自觉到有被爱的需求的女人经常布置在自己周围的。 她对他说些讨好的事物,这些话意味着:“我觉得您真好,先生”,而且她使他长篇大论,一边细心听着,为的向他表示他多么引起她的兴趣。他则停下画笔,坐到她的身边,并且在这种引起欢乐酊酩的过分精神兴奋中,他根据不同时日,有时诗兴大发,有时滑稽古怪,而有时又哲学气味十足。 当他高兴的时候她感到快活,当他深沉的时候,她努力追随他的发展,但并不是都能达到;而当她想别的事的时候,她的姿态像是在倾听他而且神气像是充分了解,对这种创见十分欣赏;以至他在看到她时,听她谈时感到兴奋,因为发现了一个如此敏锐、开朗、驯良的心灵而感动,撒到这颗心里的观点思路像一颗种子。 肖像画作继续进行;而且显示会很好,画家的心情已经处于可以发掘模特儿全部优点所需的境界,并且用确信的热情将它们表达出来,这种热情是真正艺术家的灵感。 他向她弯下身去,观察她面部的每一个动作,她肤色上的各种色调,皮肤上的任何阴影,眼睛的各种变化和表情,她面貌上的一切秘密。他浸透了她的特征就像一块浸满了水的海绵;于是将他视觉采集来的动人心魂的魅力流动移植到画布上,就像一片浪涌,从他的思绪流向笔端;他为此变得忘乎所以,就像是因饱餐秀色姿容而微醺半醉。 她发觉他陷进了她的情网,对这种游戏感到有趣,当这种胜利越来越明确时,她自己的热情也变得炽烈起来。 某种新的发展给他的生活增添了新情趣,对她则唤醒了一种神秘的喜悦心情。当她听到人家议论他的时候,她的心会跳动得更快起来,而她心里想说——属于从来不会到唇边的那种意念——“他是我的情人”。当人家夸他的才华时她快活,而且当人家夸他漂亮时,她也许更快活。当她独自一人,不致因为失礼而给自己找来麻烦的时候思念他,她自以为只是真正找到了一个永远满足于真挚的握手的好朋友。 他呢,常是在画像的中途,突然将调色板放到了小凳上,走过去将小安耐特抱到了怀里,并且轻轻地吻她的双眼或者发际,一边看着那个妈妈,仿佛在说:“是您,我这样吻的不是孩子。” 于是,间或地纪叶罗阿夫人不带孩子而单独来了。在这些日子里,大家就几乎不工作,而是谈得更深。 有天下午她来迟了。天气很冷,这是二月末的时分。和近来每当她要来时一样,奥利维埃早早就回到了画室,因为他总盼她能早些来。在等她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踱来踱去,抽着烟。八天以来,他一直为自己提出过百十次的问题感到吃惊,他自问道:“我是在单恋吗?”他对此一无所知,他还不曾真正爱过。他有过一些十分热烈的随想曲,也有些较长时期的,但从没有看作爱情。这回他对自己感到的觉得吃惊。 他爱她吗?他肯定对她几乎不抱欲望,也没有考虑过占有的可能。在此以前,每当一个女人使他喜欢的时候,欲求也就随之涌生,使他向她伸出双手如同去摘一个果实;他的内心深处从不会因为她来不来而搅得焦虑不安。 对当前这一位,在他心中几乎不曾兴起过欲望,好像是蜷伏了起来,躲在一个更有权威的感情后面,还是模糊隐约的,几乎还没有觉醒。奥利维埃曾相信爱情的开端是梦幻,是富有诗意的热情。相反的,他现在的体验像是出自一种无法描述的感情,而且是实质性的多于精神上的。他焦急不宁,动荡不安,好像忽然之间染上了一种病。然而,这种感染他思绪的心血沸腾,并没有混杂任何痛苦。他不是不知道这种烦恼来自纪叶罗阿夫人,对她离去的思念,对她来临的期待。他没有感到一种将自己生命整个儿向她献出去的冲动;但是她在离开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点什么东西,某种难以捉摸的,不可言喻的东西。什么呢?是爱情吗?现在,他深入到内心深处反省以求弄清,以求弄懂。他发现她是动人的,但是她不符合他盲目的愿望中曾创造过的理想女人。不论谁萌生爱情时都预想过会使他动心的那位女人的精神特征和天赋的外表;而纪叶罗阿夫人虽然使他喜爱不尽,但对他不像是那一位。 可是为什么她使他受到如此不同的,无止无休的烦恼,比其他的女人都甚? 他是不是陷进了他久已嗅出来,并且理解了的,她那用卖悄张开的罗网?并且上了她的手法的当,他受了那种女人因求欢的意向而产生的特殊魅力的影响? 他走走,坐下,又站起来,点燃香烟又立刻扔了;他不时地看他挂钟上的指针,它老是慢慢的用不变的速度走向平常约定的时刻。 已经有好几次他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该用手指一下子揭开凸在那两根转动的金指针上的玻璃,用手指尖将那根长针拨到它老懒懒地走不到的数字上去。 他觉得好像这样就可以使门打开,用这个诡计让自己在等待着的人上当,催她到这儿来。而后他又禁不住晒笑自己这种固执的,非理性的稚气。 他终于追问自己:“我能成为她的情人吗?”这个想法对他显得奇怪,没有实现的可能,由于她可能引起他生活中的种种复杂因素,这几乎是不可能追求的。 然而这个女人使他十分喜爱,于是他结论说:“毫无疑义,我是处于一种可笑状态哩。” 摆钟敲点了,打点的声音使他颤抖,对他神经的震撼比对精神上的更厉害。他等得这样焦躁,以致迟到的时间在按一秒一秒计算。她经常是准时的;照讲用不着十分钟,就会看见她进来。在等这十分钟过去时,他坐立不安,几乎达到感觉痛苦的程度;接着又气愤她使自己耽误了时间;再后来他突然觉察到如果她不来,他会十分痛苦。怎么办呢?等她!——不——他该出去,这样,她万一来得很晚时,她就会发现画室里空了。 他该走,但什么时候呢?他给她留下多大的余地呢?是不是还是留下更好,并用几个有礼而冷冰冰的字使她懂得他并不是属于有些人设想的那类人?而要是她不来呢?那么他会收到一封急件,一张短简,等来一个仆役或者一个信使?要是她不来,他该怎么办?这是一天光阴的损失,他无法工作。那么?……那么我要去打听她的消息,因为我需要看到她。 这是真的,他需要看到她,一种深刻的,迫切的,放不下的需要。这是什么?出自爱情?但是在他思想里没有感到,也没兴奋,在感官里也没激动,在灵魂里也没有幻想;但同时确实感到假使这天她不来,他将十分痛苦。 小住宅的楼梯上回荡起了街铃的声音。于是奥利维埃-贝尔坦立时感到自己有点儿气急,而后变得那么高兴;他就地转了一圈,将香烟扔掉。 她进来了,她只有一个人。 他立刻变得大胆起来。 “您知道今天等您的时候,我问我自己什么了吗?” “真不,我不知道。” “我问我自己,我是不是爱上了您。” “爱上了我?您发痴了!” 但她在微笑,而她的微笑在说:“这真好,我真十分高兴。” 她又说: “得啦,您不是实在话;您为什么开这个玩笑?” 他回答道: “相反的,我真很认真。我不是向您肯定说我已经爱您,但是,问我自己,我是不是正在处在那种过程中。” “什么使您这样想的呢?” “是您不在时我的情绪不安,您来时我感到的高兴。” 她坐下说: “啊!不要为这点小事弄得您这么不宁,只要您睡得好,吃的胃口好,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笑起来说: “假使我吃不下,睡不安呢?” “告诉我。” “那么?” “我会让您太平痊愈。” “那真感谢。” 于是在这个爱情的主题上,他们遣词风雅地调情了一个下午。接着那些日子也是如此。 她将这些当作一些无关紧要的风趣的诙谐,进门的时候就心情愉快地问他: “您今天的爱情如何?” 于是他用一种认真而轻松的语调对她说起这场病的进展,和生长壮大中的爱情正连续进行时的一切内心细致体验。向她细细地,从昨晚分别后开始起,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分析;带着教授讲课那种玩笑的口吻。她津津有味地听着,既有点感动又对这段仿佛来自她是书中女主人翁的经历有点儿不安。在用一种文雅无拘的态度逐一诉说完了自己成为被俘者的种种苦恼时,他的嗓子有时会带颤地用一个字或者一个音节来表示自己心中的痛苦。 她经常追问他,怀着好奇的激动。眼睛盯得紧紧的,耳朵竖得高高的。他这些话听着叫人心里紧张,但却真是动听。 有几次,当他走到她旁边纠正姿势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想去吻她。她用一个敏捷的动作将手指从唇边抽走,略略皱皱眉头说: “行啦,干活去。” 他于是开始工作,可是五分钟还没有过去,她就向他提出问题,巧妙地将他引回到他们唯一共同感兴趣的主题上。 她感到她的心里现在滋生了一些胆怯,她很愿意被人爱,但不要过界。为了有把握不被陷进去,她既担心他过于莽撞冒进,也担心把他丢了,被迫在像是鼓励他之后又要压压他的希望。要是他现在放弃这种温柔的马里佛1式的友谊,停止这种像富含金砂的溪流一样,在滔滔不断的闲谈中,掺杂上许多爱情词汇的作为,她会感到十分痛苦,痛苦得近似心碎。 1marivaux18世纪法国喜剧作家,常以过于细腻文雅的笔调描述爱情对话.文风失之做作。 当她为了去画室而从家里出来时,有种强烈激动的喜悦在她的心中泛滥,使她显得兴高彩烈。当她将手放到奥利维埃住宅的门铃上时,她的心由于等不及而嘣嘣跳,在楼梯上,踩在脚下的地毯是她的双脚踩过的地毯中最柔质的。 然而贝尔坦变得抑郁了,有点儿神经质,容易激怒。 他变得经常不耐烦,只是随即压了下去。 有一天她刚进来,他坐到了她的身边,没有开始画像,却问她道: “夫人,不是开玩笑,您现在不能不知道,我真是爱您爱得发狂。” 她被这场开场白弄得心里发慌。眼看到所担心的危机来了,她想把他止住,可是他不听。他的心里感情泛溢,她只能脸色苍白,发着抖,心烦意乱地听着。他温柔、伤心、痛苦委屈地久久说个没完,什么也没有要求。她让他拉着她的手,将它们捏在他的双手中间。在她不防的时候,他跪到了她面前,用精神恍惚的眼神看着她,求她不要使他痛苦。什么痛苦?她没有懂,也不想去弄懂。看到他在受苦,弄得她自己也处于深刻悲伤造成的麻痹里,而这种悲伤又几乎就是幸福!突然间,她看到了他双眼中的泪水,她变得如此感动,以致说了声:“啊!”准备像抱在哭的孩子那样去抱他。他用一种十分温和的声音重复说:“您瞧!您瞧!我太难过了。”于是一下子,被这种痛苦击倒了!被眼泪感染了,她也抽泣起来,心神迷乱,准备张开的双臂发抖。 当她发现自已被他紧紧抱住,在双唇上炽热地吻着时,她想呼喊,挣扎,把他推开。但是她立刻认输了,因为她是一边抵抗、一边同意、一边挣扎、一边委身。她一边搂着他,一边喊:“别,别,我不愿意。” 接着她变得惊惶失措,双手捧着脸。而后,她突然站了起来,不顾拽着她的裙袍哀求的奥利维埃,拾起了掉在地上的帽子戴到头上跑了。 等到她到了马路上,她觉得自己简直垮台了,两条腿像断了,想在人行道边上坐下来。一辆出租马车走过去,她招呼他停下,对车夫说声:“慢慢走,随您拉着我到哪儿走走。”就跨进了车子,关上了车门,蜷伏在车身里。在拉上了的车窗后面感到只有自己一个人,正好独自想想。 有几分钟,她头脑里只有车轮的声音和车子的颠簸震撼。她用木然的两眼瞪着房屋、行人、别的马车上的人、公共马车,但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她也什么都不想,好像她在大胆考虑这些事之前先得让自己任时光流走,给自己一个间歇。 而后,由于她头脑灵敏而且一点不懦怯,她对自己说:“就这么回事,我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妇人。”接着她仍有几分钟处在不安里,感到无可挽回的祸害已成定局,心里惶惶得像一个从房顶上掉下来之后一直还没有活动过的男子汉,只敢猜测是不是他双腿也许已经骨折而不敢去检查。 但是她并没有在估计到会有的痛苦下傻等。她的心脏在经过这场风波之后仍是安然平静的。经过了这场使她的心灵几乎受不了的冲击后,它仍慢慢地从容跳动,好像丝毫未曾参加她灵魂上的惊惶。 像是为了听到自己的话,让自己信服,她高声重复说:“瞧,我是个犯了过失的女人。”她良心上的这种叹息在她肉体内没有得到一点痛苦的回应。 她任凭马车的动作将她摇来摇去,一边重温她在这种严峻形势下,刚才作出的种种论证。不,她没有难过。是她怕想,就这未回事,怕知道,怕明白,怕思考;使她反而像是在使我们不断和自己的倾向意志斗争,在晦暗而看不透的人生里感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宁静。 也许经过将近半小时这种奇怪的休憩,明白那种被认定的绝望不会来临,她摆脱了这种麻木心态,低声说:“真可笑,我几乎没有难过。” 于是她开始责备自己,对于她自己的盲目和脆弱,在心中升起了一股怒气。她怎能没有预先料到这一招?理解到这一场斗争的时刻应该到了?这个人怎会使她那样喜欢以致自己变得懦弱?在那些最正直的心地里,有时欲望怎会像一阵狂风吹起,卷走了意志? 可是当她对自己苛责、鄙视的时候,她心中害怕地自问以后会怎样呢? 她的第一个方案是和画家断绝关系,以后绝不再见。 她刚要采用这个决定,立刻就有千百种理由来反对它。 她怎样来解释这次吵架呢?她该怎样对她丈夫说?被人猜疑的事实难道不会遭窃窃私语而后到处流传? 是不是为了保留面子,更好的办法是面对奥利维埃本人演一场伪善的无动于衷,忘却此事的喜剧,并且指明给他,她已经将这一分钟从她的记忆中、生活中抹去? 但是她能办到吗?她有这个胆量出场毫不想起过去,面对着这个确实和她分享过迅速而唐突情感的人,用蔑视的诧异口气对他说:“您打算要我怎样?” 她反复想了很久,看来没有任何办法,于是决定就这样办。 第二天她将鼓足勇气到他家里,并且立刻让他明白她要怎样,她严格要求他怎样。从此不许有任何会使她想起这一场耻辱的表示,那怕是一个字,一个暗示,一个眼神。 经历了挫折之后,因为他也会感到难过,他一定会以一个正直有教养的男人身分,承担他的义务,并且以后就到此为止。 一经作出了这个新决定,她就告诉了车夫自己的地址。回到家里,她在极度疲劳、渴望躺下的折磨之下,不见任何人,想睡觉,想忘却。关在她的房间里,躺在她的长沙发上,迷迷糊糊,不再想让她的心灵去转这种暗礁重重的念头。 她准时下去,奇怪自己能如此镇定,用惯常的气色等待丈夫。他抱着他们的女儿出来了,她握握他的手,吻吻孩子,一点也没有受到烦恼的影响。 纪叶罗阿先生问起她做了些什么。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和往常一样坐着。 他问道:“那张像好看吗?” “很顺利。” 接着轮到他谈那些他喜欢在吃饭时说的事情:议会里的会议和关于冒牌饲料法律条文草案的讨论。 这种喋喋不休,平日她忍受得很顺当,这回叫她生气,使她更注意地看着这个庸俗夸夸其谈的男人,他喜欢的就是这一套;可是她带笑地听着,和蔼地答话,而且比平常更亲切,对这些凡夫俗子的言谈捧得更甚。她一边看着他想道:“我在骗他,这是我的丈夫,而我在骗他。奇怪吗?再也无法阻挡那件事了。再也消除不了那件事了!我闭上了眼睛!我有几分钟同意过,仅仅几分钟,同意一个男人的吻,而我就成了一个不再诚实的妻子。仅仅我生命中的几秒钟,不能自己的几秒钟就带给了我这个无可弥补的、如此严重、如此短促的卑鄙行为,一桩罪行,一件对一个女人说来最大的耻辱……而我没有感到一点儿痛心。假使有人在昨天晚上告诉我这件事,我不会信,假使人家对我断言会这样,我会立刻想象那时将内疚得要命,那样今天我该会悲痛万分。可是我没有,几乎没有。” 纪叶罗阿先生和往日每天一样,吃过晚饭就出去了。 这时她将她的小女儿抱到了膝上,一面亲,一面流泪;她流出的是老老实实的眼泪,出自道德心的泪,但决不是心田里的泪。 可是她几乎没有入睡。 她在房间的黑地里格外苦恼,害怕。画家对她的态度会对她造成的种种危险;苦恼明天还得去见他,还要瞧着他的脸对他说的那些话。 早早起来,整个早晨她都坐在她的长躺椅上竭力推测她害怕的事,她该回答的话,准备好对付各种意外情况。 她很早就出了门,为的是在走时还可以想想。 自从昨晚以来,他几乎没有盼她来,而是问自己和她面对面时该怎么办。 自她离开后,他没有敢阻拦而让她逃走之后,他独自呆着。虽然她已经走远了,他仍然听到她的脚步声,她袍裙的声音,被一只惊惶的手推得来回碰撞的门声。 他仍然站着,满心炽热沸腾地打心里高兴。他得手了,她!在他们之间已经沟通了!这能行吗?经这一次胜利的奇袭他开始慢慢回味,为了更好的品尝,他几乎是躺地坐到了那张卧榻上。 他在那儿呆了很久,一心想的是她成了他的情妇。而在他们之间,在他和这个他如斯向往的女人之间,暗暗系在他们彼此之间的神秘联系已存在。他整个儿仍在颤动的肌体还保留着两唇相接瞬间的敏锐回忆,在那一刹之间,他们的身体曾相接相混,为生命的大战栗而共同颤动。 这天晚上,他根本不出去,为的是沉缅于这种心情之中;他早早就寝,为幸运而心情激奋。 第二天刚一醒来,他提问自己:“我该干什么?”对一个轻佻女子,一个女戏子,他也许送一把花乃至一件首饰;但对这个新情况,他的举棋不定中冥思苦想。 肯定的,他应当写信。写什么?他乱涂乱画,删删改改,起草了几十封,可是他觉得都像是伤人带刺的,讨人厌的,可笑的。 他希望用优美动人的辞汇表达他内心的感激,他疯狂恋情的激荡,献出他无尽的忠诚;可是他找不到可用来描述这些热情的,充满情调内容的词汇;只有一些熟知的句子,庸俗粗野幼稚的词组。 于是,他放弃了写信的想法,等到画像的时间快过的时候,尽管他想她不会来,但他仍然决定去看看。 于是他将自己关在画室里,兴奋地对着画像,嘴唇痒痒地想贴到画幅上她的某些落定了笔的部位。他不时地从窗户里朝街上看。任何远处的裙袍出现都使他心跳。几十次他相信认出了是她,可是当那个被看到的女人走过以后,他就坐了下来,像是遭骗了以后那样丧气。 突然他看到她,但不敢确定,又拿起望远镜看,认清了是她时,激动得心烦意乱,于是坐了下来等她。 当她进来时,他一下子跪下来想抓住她的双手,可是她猛然将手抽走。当他仍然匍匐在她的脚下惶恐不安,两眼看着她的时候,她傲慢地说: “您这是干吗?先生,我不懂您这种姿势。” 他结结巴巴地说: “唉!夫人,我求求您……” 她生硬地打断了他: “您起来,您太可笑!” 他心慌意乱,站了起来,口齿不清地说道: “您怎么啦?别这样对待我,我爱您!……” 这时,她用几个短促干燥的字对他说清了自己的主意,控制了局面。 “我不懂您要说的是什么!永不要对我说什么您的爱不爱;否则我将离开这间画室,决不再回。那怕您只是一次忘记了我来这儿的条件,您就永远不会再见到我。” 他瞅着她,为这一种没有料到的强硬态度弄懵了;明白过来之后他低声说: “我听您的,夫人。” 她回答道: “很好,但望您如此!现在工作吧,因为您这张画花的时间够长的了。” 于是他拿起了调色板开始画起来。可是他的双手发抖,两眼发-,瞅着却看不见;他感到心痛,直想哭。 他试探着和她说话,可是她很少回答。每当他试探地对她的脸色上说一句殷勤话时,她用一种干脆的调子止住了他;这种调子是那些一下子将爱转为恨的狂热的人才能有的。这在他的心灵和躯体中形成了一种巨大的震撼,而且没有过渡阶段,他立刻恨上了她。是的,是的,就是这样,这个女人。她和其他的女人一个样,她也是的!为什么不是呢?她是做作的,多变的,而且和别的女人一样软弱。她用妓女的狡猾吸引他,诱惑他,想法子耍他而后什么也不给;挑逗他的目的是拒绝他,对他用上了那些胆怯的骚情动作,像是随时可以脱衣,当男人不急于性的追求时,她们赶走他就像赶马路上的狗。 总之,算他活该;他已经得手,他逮住了她。她可以洗干净她的身体,她可以傲慢地答复他,可是她什么也忘不了,而他会忘记,他。真的,他要是让自已被这种情妇绊住,会闹件大傻事,她会用漂亮女人反复无常的唇齿,把我的艺术家生涯毁了。 他想如同在那些模特儿面前那样吹吹口哨,可是他感到自己神经越来越紧张,又担心会干傻事,他用有约会的借口缩短了画像的时间。当他们相互告辞时,他们自认为相互间的距离比在莫尔特曼公爵夫人家相遇的时候更拉远了。 等她一走,他就拿起帽子和大衣走出去。一轮冷日挂在朦朦的蓝天上,给城市投下了苍白的虚弱无力而凄凉的光。 他用快步气冲冲地走了一程,在横冲直撞了一些行人之后,对她的愤懑转化成了悲伤和惋惜。在他一再回想了自己对她的种种谴责以后,再看着从身边走过的女人时,他又想起了她多美丽动人。和好多根本不愿承认的人一样,他也一直在做实现吹着口哨;有人极力向它扔石子,却都达不到一半的距离。但是那条哈叭狗再也不肯移动,并且用愤怒的态度向着岩石狂吠。 基督英开始有点发抖了。想起那畜生会炸破了肚子,她竟感到一种可怖的恐惧;她全部的兴头都消散了;她想走了;她动着气,焦急得浑身颤动,吃着嘴重复地说道: “噢!老天!噢!老天!它一定会死哟!我不愿意看!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们走罢!” 波尔-布来第尼本坐在她旁边,他站起了,后来,一个字也不说,使出那双长腿的全部速度,向着那个石头堆跑下去了。 好些惊骇的叫唤从许多人的嘴里迸出来了;一阵激浪式的恐怖之感动摇了群众;哈叭狗瞧见了这个长个儿对着它跑过来,它就躲到了岩石后面。波尔向那儿追过去;哈叭狗又转到另外的一边,于是他和它绕着岩石跑了一两分钟,来来去去,时左时右,活像正在那儿捉迷藏一样。 看见自己终于撵不上哈叭狗,青年人提步向着山坡走上来了,那条狗重新生气了,又开始狂吠起来。 这个呼吸迫促的莽撞青年回来时,他接受了好些怒气叱责的声音,因为一般人对于曾经使他们发抖的人是绝不饶恕的。基督英恐慌得透不过气来了,两只手抚着自己那个跳得很急的心脏。她的头脑糊涂得使她问道:“您没有受伤罢,至少?”共忒朗生气极了,嚷着:“他发狂了,这个家伙,他素来只干这样的糊涂事;我还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傻瓜。” 但是地面波动了,震动了。一个怕人的-訇声音摇动了整个地区,并且在山里打雷似地响了一两分钟,由于回声作用,如同有多多少少的炮声一样重复地传着。 基督英只望见许许多多石头像雨一样落下来和一根泥土柱子升到空中又垮在地上。 立刻,山上的群众像一阵波浪似地冲到山下了。一面发出好些尖锐的叫唤。厨子们部队蹦起来打滚似地下了小丘,把那个由玛尔兑勒领着下山的喜剧演员部队扔在后面。 三柄凑成了三色国旗的阳伞,几乎在那阵下坡的动作中间被人冲走了。 所有的人全跑起来了,男人、女人,农人和资产阶级。有的摔了交又重新爬起来再跑,而刚才因为害怕退缩到公路两旁的人流,现在互相对着走又可以在爆炸处所碰头了。 “我们等一下罢,”侯爷说,“等到这种热闹劲儿冷一冷,我们再去看罢。” 工程师沃白里先生刚好费了好大的劲儿站起来,回答道: “我呢,我就由小路回到镇上去。在这儿,我没有一点什么可做的了。” 他和大家握过手,点过头,就此走了。 何诺拉医生早已不见了。大家就谈到了他,侯爷向他的儿子说: “你认识他只有三天光景,然而你不断地嘲笑他,将来你是终于要得罪他的。” 但是共忒朗耸着肩膀: “喔!那是个智慧的人,一个善意的怀疑主义者,那一个!我对你保证他一定不会生气。遇着我和他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从他那些病人和矿泉做开端,来嘲笑一切的人和一切的事物。倘若你偶然看见他因为我的嘲笑而生气,我一定邀请你到戏园子里坐一次包厢来处罚我自己。” 这时候,在山下,在那个已经消灭的石头堆的原来位置上,扰攘的情况是达到极端的了。广大而且激荡的群众,互相拥挤,波动,叫唤,显然是惹起了一种意外的情绪,一种意外的惊惶。 昂台尔马始终是爱活动的和好奇的,不住地说: “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共忒朗声明亲自去看,他就走了,这时候,基督英已经是漠不关心的了,她默想:只须那根火绳稍许短一点,她身边那个长个儿痴子就可以断送生命,被那些石头碎片割开肚子,而他的动机正因为她当初害怕一条狗断送生命。她揣度那个人在事实上应当是很激动的和热情的。因为他一下听见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表示一个指望,就那样不顾理智地冒着生命的危险干起来。 大家望见好些人从大路上向镇上跑着。侯爷这时候也暗自问着自己:“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昂台尔马忍不住了,他拔步从山坡上走下去。 共忒朗在山下用手势教他们下来。 波尔-布来第尼向基督英问: “您可愿意挽着我的胳膊走下去,夫人?” 她挽着那只使她觉得是铁一样的胳膊了;后来,她的脚在晒热了的草上滑着,她就如同靠在一段栏杆上面一般,带着绝对的信心靠在他的胳膊上了。 共忒朗迎着他们走过来,高声说: “那是一道泉水。火药炸出了一道泉水!” 后来他们走到群众当中了。这时候两个青年人,波尔和共忒朗走到头里,推着那些看热闹的人,把他们分开,并且不管他们的叽咕,替基督英和她的父亲打开了一条道儿。 他们在一滩乱七八糟的、尖的、碎的,被火药熏黑的石块当中前进;末了,到达了一个满是泥浆的水荡跟前,水是不断翻腾的,通过看热闹的人的脚底下向着小河里流。昂台尔马已经在那儿了,他先头用了种种巧妙的方法,种种被共忒朗称为他所独有的方法,穿过了群众当中,现在他用一种深沉的注意瞧着那道泉水先从地面涌出来再随着地势流走。 何诺拉医生站在他的对面,水荡的另一边,用一种不快活的惊异神气也瞧着泉水。昂台尔马向他说: “应当尝它一下,也许是矿泉。” 医生回答: “它一定是矿泉。这儿的泉水,无一种不是矿泉。将来不要多久,泉眼的数目一定会比病人多。” 昂台尔马又说; “不过必须去尝它。” 医生简直不很考虑这一点: “至少应当等到它澄清了以后。” 那时候,每一个人都想看看。那些站在第二排的人把站在第一排的挤得站到了烂泥里。一个孩子滑倒了,使得大家都笑了。 阿立沃父子俩都在那里,用庄重的神气瞧着这件意料不到的事情,还不知道他们应当对泉水怎样安排。父亲是干枯的,一个瘦长的身子顶着一个全是骨头的脑袋,一个没有胡子的农人式的神气严肃的脑袋;儿子更比父亲长,一个长得异常的个儿,但是也瘦,嘴上两撇胡须,同时像是一个兵又像是一个种葡萄田的。 泉水里的气泡像是增多了,它扩大了体积,并且渐渐澄清了。 观众当中起了一个波动,立刻就看见拉多恩医生端着一个玻璃杯子露面了。他冒着汗,喘着气,望见他的同行何诺拉医生如同一个首先身入敌垒的将军似地,一只脚踏在新发见的泉水边儿上的时候,他发呆了。 他喘着气问: “您可曾尝过它?” “没有。我等到它澄清了再说。” 于是拉多恩医生舀了一杯泉水,并且用着专家们品酒的那种深沉的神气尝着它。随后他高声说:“上等啊!”这东西本来并没有误他的事;后来,他举起杯子给他的竞争者说: “您可要?” 但是何诺拉医生是坚决地不爱矿泉的,同为他带着微笑答复: “谢谢!只须您品过就很够了。我深知它们的味道。” 他本来深知它们的味道,一切矿泉的味道,他也赏识它,不过用的方式是不同的。随后,他转过来向阿立沃老汉: “那抵不过您的好出品。” 老汉受到恭维了。 基督英看得够了,并且想走了。她哥哥和波尔又来重新穿过群众替她打开一条道儿,她靠在她父亲的胳膊上跟着他们走。她忽然滑了一下,几乎摔交了,后来瞧着自己的脚,才发现自己踏过一块血迹模糊的肉,肉上满是黑毛,又被烂泥裹得滑溜溜的;那正是被火药炸碎又被群众蹂躏的哈叭狗儿的残骸。 她呼吸迫促了,懊恼得忍不住流泪了。后来她用手绢子擦着眼睛,一面喃喃地说:“可怜的小畜生!可怜的小畜生!”她什么也不理会,她只想回家,只想关上房门去躲避。这一天,开场那么好,而对她说来结局却这样恶劣。是一个预兆罢?她那颗痉挛的心突突地大跳了。 在大路上,现在只有他们几个人了,后来他们望见前面有一顶高型大礼帽,和两幅像是一对黑翅膀一样招展的大礼服的衣襟。原来是盘恩非医生,他得到消息最迟,现在他正跑着,也像拉多恩医生一样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子。 望见侯爷他止步了。 “是什么事,侯爷?……有人对我说过……有一道泉水?……一道矿泉?……” “对的,亲爱的医生。” “泉水来得充畅?” “很充畅。” “是不是……是不是……他们都在那儿?” 共忒朗郑重地回答: “当然,都在那儿,并且拉多恩医生已经化验过了。” 于是盘恩非医生又向前跑过去了,基督英瞧着他的样子,略略感到轻松和快乐,说道: “喂!不成!我不想回旅社,我们到风景区里去坐一坐罢。” 昂台尔马始终待在发现泉水的地方,瞧着泉水流动—— 第二章 晚上在大光明旅社,饭厅的桌上是议论纷纷的。石头堆和温泉的事件成了谈话的主题。然而吃饭的人数不多,约莫二十个光景,那都是通常不大说话的人,安静的人,养病的人,他们从前白白地实验过一切有名的温泉却收不到什么效果,现在又到那些新辟的站头来试了。洛佛内尔和昂台尔马两家的人占着桌了的一头,贴近他们坐着的,首先是莫乃巨两父女,父亲是个须发全白的矮个儿,女儿是个面色灰白的大个儿,有时候吃到中途,她会丢下盘子里的大部分食品就逃席的;其次是肥胖的沃白里先生,卸职的采矿工程师;硕富耳两夫妇,一对身着黑衣的人,整天遇得见他俩用小车推着他俩的畸形孩子在风景区小径上散步;巴耶夫人两母女,都是寡妇,也都是高个儿,而且身体无论是前部或者后部,都是壮大丰满的——所以共忒朗说过:“很显然的,她母女俩各自吃掉了各自的丈夫,因而都害了胃疼的病。” 在事实上,她们都是来医治胃病的。 再远一点,是一个面色简直红得像红砖一样的人,李基乙先生,他的消化力也不好,还有许多其他脸上没有血色的人物,许多沉默的旅客,他们女的在前,男的在后,用没有声音的脚步走进旅社的饭厅,一到门口就向桌上的人打招呼,再用一种畏怯和谦虚的态度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饭桌的另外一头是全空着的,虽然刀叉和杯子盘子都已经摆在那儿等着未来的客人。 昂台尔马热烈地谈着。他早和拉多恩医生谈过一下午,在言词中间流露着他对于昂华尔的种种大计划。 医生抱着火热的信心,对他列举了他在这泉水上发见的惊人价值,说这泉水的品质比沙兑尔奇雍泉水好得多,尽管那地方泉水的名气是两年以来就确定被人公认的。 目下在昂华尔右边有庐雅那个满是幸运显然全盘胜利的温泉源头,左边又有沙兑尔奇雍的那个完全发展不很久的温泉站!所以若是会搞的话,那么拿着昂华尔难道不可以有所作为! 昂台尔马这时候向矿师发言了: “对呀,先生,要点全在乎会搞。要点全在乎练达、敏捷,临机应变和勇往直前。为了创立一个温泉城市,只须知道怎样去推动它,并不另外再要什么旁的秘诀,为了推动它,必须使它和巴黎的医界巨头发生业务上的关系。我个人,先生,在自已经营的企业上素来是成功的,因为我素来寻觅合乎实用的方法,那就是在我专注的个别情形之中应当使我成功的唯一方法;并且在我没有寻着它以前,我什么也不搞,我只等着。单单有泉水是不够的,还必须教人来喝它;而为了教人来喝它,单单自己在报纸上和各处大声宣传,说它是无敌的上品,那也是不够的!那么‘无敌的上品’这几个字应当由谁去说?应当由医生们去说,由医生们谨谨慎慎地去说,因为对于那些被我们需要的泉水顾客们,病家们,那些特别轻信药物而肯花钱去买的人,只有医生们是可以起作用的。在法庭上,我们必须只教律师们发言,因为法官只听他们的话,只懂他们的话;所以对于病人必须只由医生发言,因为病人只听从他们。” 侯爷很称赞女婿的实用而且可靠的见解,他高声说道: “哈!这真是正确的!您,亲爱的,并且您是唯一摸得着真理的人。” 昂台尔马感到兴奋了,接着又说: “在这儿可以发一笔大财。因为地方是值得称赞的,气候是好极了的;只有一件事教我放心不下:就是我们有没有足够的泉水来供给一所大规模浴室的需要?因为半吊子的事总是要流产的!我们将来需要一所大规模的浴室,因此需要很多的泉水,需要足够供给两百个浴池同时使用的急流不断的泉水;然而今日新发见的泉水,再加上原先有的,不管拉多恩医生怎么说,将来大概还供给不了五十个浴池,……” 沃白里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噢!说到泉水,您将来要多少我一定能够供给您多少。” 昂台尔马发呆了: “您?” “对呀,我。这句话教您诧异。我现在来说明罢。去年,差不多在现在这样的季节,我也像今年一样住在这儿;因为我觉得昂华尔的温泉于我很有益处。有一天早上,我正在卧房里休息,忽然看见来了一个胖胖的先生。那就是浴室管理委员会的主席。他当时显得很慌张,原因是盘恩非温泉的供给量降落得很厉害,以至于使人害怕它就要完全枯竭。知道我是采矿工程师,他就来问我能否找得一个方法来救他这个小铺子。” “我于是动手来研究这一带的地质系统了。您当然知道在本地的每一个角落,种种原始的颠覆动作早引起了地层的各别搅乱和不同的变更情形。 “所以问题是要发见矿泉是从哪儿来的,从哪些罅隙里来的,以及那些罅隙的方向,它们的根源和本质又是什么。 “第一步,我就仔仔细细考查浴室的本身;后来发现某一只角落里有一根旧得不能再用的浴盆水管子,我于是明白那已经是差不多完全被石灰质沉淀物塞住了的。由此可知,泉水把自身所含的盐类沉淀在道管的内壁,不要多久就塞住了道管。这儿的地面是花冈岩构成的,所以,地面下的天然道管也无可避免地同样遇到了这种情形。因此盘恩非温泉是塞住了,绝没有其他的原故。 “这个温泉的源头是要到远点的地方去找的。谁都会在泉水的原始冒出点以上的山坡去找罢。我呢,经过一个月的研究、观察和推论,我才去找它,并且在冒出点以下五十公尺的山坡找着了它。现在我把理由告诉您: “我刚才不是对您说过,首先应当确定那些引导泉水的花冈岩罅隙的方向、根源和本质吗?那一次我并没有费事就证明了这儿的那些罅隙全是由平原升到山坡的,绝不是由山坡降到平原的,并且倾斜得如同一个屋顶,显见得这种构成的原因是由于这片平原从前的一种下陷动作,由于这片平原在受到破坏时牵住了好些小山的原始支脉一同崩塌;结果,原始的坡上和坡下彼此竟变更得倒了一个头。于是泉水本是对着坡下降下去的,它经过了那样的变更,就在好些花冈岩地层的每一道罅隙之间对着今日的坡上升上来。这种意外现象的原因,我从前是这样发现的。 “在往日没有下陷时,理玛桌这片几乎看不到边际的砂质的和粘土质的广大平原,本来是和好些小山上的最矮的高原在同一的水平面上的;但是,由于它下面地质的构造,它下陷了,如同我刚才说明的那样,把山的边缘向自己身边牵过来了。于是这种巨大之至的压缩,竟在平原的土壤和花冈岩的分界处所造成了一道粘土障碍物,宽大得无从度量而且极其深邃,使液体无法透过。 “后来,这样的事情来了:矿泉本是从往日那些火山的中心点过来的。那些来得很远的,在路上渐渐冷下来,所以冒出地面已经凉得和通常的泉水一样;那些从比较近些的中心点过来的泉水,冒出来还是热的,至于温度上的高低,完全要看中心点那座洪炉的远近。但是水的经行步骤如下:它向着不可知的深邃处所下降,直到遇着理玛臬的粘土障碍物它才停止。既然穿不透障碍物而又受到大压力的逼迫,它就寻找一条出路。找着花冈岩的倾斜空隙,于是它钻进去了,并且在空隙里上升,直到和地平面相平之处为止。恢复了最初的方向,于是它重新在溪涧的通常槽道里流向平原。在这儿,我还应当声明:我们还没有见到这些山溪里的全部矿泉的百分之一。我们仅仅只发现那些已经有了自由出口在地面上的。至于其他的矿泉,尽管达到了好些花冈岩的罅隙的边缘,但是罅隙都被一层厚实的经过耕种的植物泥土掩住,因此矿泉又被泥土吸收就此散失了。 “根据这些来由,我作了下列的结论: “第一点,就取水而论,只须顺从那些重叠的花冈岩层的方向和倾斜去寻觅; “第二点,为就保存已有的水而论,只须设法使罅隙不被石灰质沉淀物塞住,这就是小心保养那些有待开凿的人工小井; “第三点,就截留邻近的泉水而论,必须在它的坡下而不是在坡上,用一种地质钻探法达到那个和它同一的花冈岩的罅隙,当然钻探的人还必须立在那个逼迫泉水上升的粘土障碍物这一面。 “从这个观点去看,今天发现的泉水,刚好坐落在一个和那道障碍物相距只有几公尺的地方。倘若有人要设立一个新的浴室,将来是应当在那儿一带布置的。” 他说完之后,饭厅里沉寂了一阵。 昂台尔马高兴极了,却只这样说: “正是这样的!您打开了窍门,什么神秘都消灭了。您是一个可宝贵的人才,沃白里先生。” 仅仅只有他以及侯爷和波尔-布来第尼懂清楚了。也仅仅只有共忒朗没有细听。其余那些人,都张着眼睛和耳朵对着工程师的嘴巴,都由于诧异所以一直恍恍惚惚。尤其巴耶夫人母女俩本都是很信宗教的,认为这种现象原是上帝安排的,并且是按照他的神秘莫测的方法完成的,而沃白里竟这样来作说明,使她俩都怀疑那是不是有些反宗教的成分。母亲认为应当说:“天意是很惊人的。”饭桌中段的女客们都点头许可,也因为听见了那一篇懂不明白的话觉得心里不安。 李基乙先生,面色像红砖样的人,高声说: “昂华尔的矿泉都是可以从火山方面或者月球方面来的,到现在我已经用了十天,而我还感不到一点效力。” 硕富耳先生两夫妇对于李基乙先生的话提出抗议,因为他们那个身体畸形发展的孩子的右腿渐渐动得了,这是已经医治了六年之久没有发生过的效力。 李基乙来答辩了: “这证明了我们的病原是彼此不相同的,还用多说;这不能证明昂华尔温泉医得好胃病。” 他由于这种毫无用处的新试验,像是很生气的。 但是莫乃巨先生也根据他的女儿的情形发言,肯定这一周以来,她渐渐容受得各种食品不必每顿饭定要半途逃席。 他这个大个儿女儿脸红了,对着她跟前的那盘食物低下了脑袋。 巴耶夫人母女们也同样觉得自己都比以前好了些。 这一来,李基乙不高兴了,突然转过脸来对着她们说: “您两位可都是胃疼,夫人们?” 她母女俩同时回答: “简直,是呀,先生。我们一点也消化不动。” 李基乙差不多从椅子上跳起来,一面吃着嘴说: “您两位……您两位……不过只须瞧一瞧自己。您两位都害胃疼,您两位,夫人们?那是您两位吃得太多。” 巴耶老夫人变成很生气的了,答辩道: “对于您,先生,这句话是不必怀疑的,因为您很表现那些失掉了胃口的人的特性。俗语说得对呀,好的胃口造成和蔼的人。” 一个很干瘦的老夫人,谁也不知道她的姓名的,用权威态度说: “我相信大家靠着昂华尔的泉水都可以把病医好一些,倘若旅馆里的大掌锅略略记得起他弄的伙食是给病人吃的。他现在真是给我们吃着好些无法消化的东西。” 于是陡然一下,全桌的人意见完全一致了。那是一种攻击旅社经理人的公愤了,因为他给大家吃的总是龙虾,熏过腊过的冷猪肉,酸汁凉拌鳗鱼和卷心白菜,对呀,说到卷心白菜和香肠,真都是世界上最不消化的食料,因为桌上这些人都受过盘恩非、拉多恩和何诺拉三个医生的一致吩咐,只许吃家禽的肉,瘦而嫩的肉以及新鲜蔬菜和牛乳之类。 李基乙气得发抖了: “医生们是否不应当监视温泉站的伙食,而把有关食物的如此重要的选择权交给一班老粗?像这样,他们每天把冷鸡蛋,冷咸鱼和火腿给我们做头一道菜吃……” 莫乃巨先生打断他的话了: “喔!对不起,我女儿仅仅对于火腿能够好好地消化,而且那是由马斯卢绥尔和雷沐梭两位名教授吩咐她吃的。” 李基乙高声说: “火腿!火腿!简直是一种毒药,先生。” 于是忽然间,整个餐桌分成了两派,这一些人容纳得火腿,另一些人不容纳。 后来,开始了一场无从结束的争论,那是每天必然重复述起的有关食物分类的争论。 牛乳本身也成为热烈争论的对象,因为李基乙在皤尔多的时候,每次喝了一杯牛乳必然立刻感到不消化。 沃白里因为有人否认他所崇拜的东西的品质也生气了,他答道: “不过,老天呀!先生,倘若您害的是消化不良症,我害的是胃炎症,那么我们的食物自然也非各有分别不可,这正像近视眼和老花眼同样是眼睛的毛病,而彼此需要的眼镜上的玻璃却绝不相同。” 后来他又说: “我个人,每逢喝了一杯红酒的时候,我总是呼吸迫促的,并且我认为世上对人类最有害的东西莫过于红酒了。一切喝水的人都活到百岁,至于我们……” 共忒朗笑着说道: “说句真实的话,没有葡萄酒又没有……婚姻,我就会觉得人生是够单调的。” 巴耶夫人和她的女儿都低着眼睛了。她们平时都是放量喝着上好的红葡萄酒,绝不搀水的;她们的两代寡居好像是指出了她们从前各自对待丈夫也都应用过相同的方法,因为女儿只有二十二岁,而母亲不过四十光景。 但是素来欢喜说话的昂台尔马,那时候却一直是不说话,在沉思着。他忽然向共忒朗问: “您可知道阿立沃那家人住在哪儿?” “知道的,刚才有人把他们的房子指给我看过。” “您饭后可能够引我到那儿去?” “当然。并且陪着您去,我一定感得到快乐。再望望那两个女孩子,我一定不会生气。” 末了,晚饭一吃完他们就都走了,这时候,基督英感到疲倦了,她同侯爷和波尔-布来第尼都到楼上的客厅里预备消磨晚上的时间。 天色还是很亮的,因为温泉站的晚饭素来吃得早。 昂台尔马挽着他舅兄的胳膊。 “亲爱的共忒朗,倘若那老汉是肯商量的,而且泉水的化验结果是合乎拉多恩的希望的,那么我大概就要在这儿来试一件大买卖:一个温泉城市。我想创立一个温泉城市!” 他在街心站住了,后来抓着他这个同伴的常礼服的衣襟: “哈!您不懂,您这种人,那真是好耍的,买卖;我说的不是行商坐贾的买卖,而是大规模买卖,我们的那些买卖!对呀,亲爱的,如果我们懂得这些买卖的意义的话,那么世上的人所欢喜的都是包括无遗的了,无论是政治、军事、外交,一切的一切,都同时包括在大规模买卖之内!所以必须钻研,找到窍门,有所发明,了解一切,预料一切,计划一切,敢做一切。大规模战斗在今日,是要靠金钱来进行的。我呢,我把五个金法郎的银币看做红呢裤子1的步兵,二十金法郎的金币看做光彩耀眼的中尉,一百金法郎的钞票看做上尉,一千的看做将官。并且我实地作战,用不着多说!我从早到晚对大家作战,联合大家一块儿作战。 1当时法国步兵的裤子全是红呢的。 “这是生活,这个,这是宽舒地生活,如同古代的豪杰一般地生活。我们是今日的豪杰,是真正的、无双的豪杰们!看呀,看看这个镇罢,看看这个可怜的镇罢。我呢,我将要把它造成一个城市,一个雪白漂亮的城市。满是住满旅客的大旅馆,其中有引降机,有服务生,有种种车子。一群富人由一群穷人伺候着;而这一切之所以可能,正因为某一个晚上我高兴去和右边的庐雅作战,和左边的沙兑尔奇雍作战,和我们后边的它尔山,蒲尔布勒,沙多纳夫以及圣内克兑那些地方作战,和我们对面的维希作战2!并且我将来一定是成功的,因为我掌握了方法,唯一的方法。这一点,我陡然一下看清楚了,如同一个将领看见敌方的弱点一样。其次,在我们的职业里面,必须知道怎样去领导各种人,怎样去笼络他们和制服他们。老天,如果能够做这些事情的话,生活真是有趣味的。我现在有三年的快乐功夫去筹划我这个城市。并且,请您瞧瞧这种好运气罢:我在吃晚饭的时候遇见了那个工程师,他说了好些值得称赞的事情,好些值得称赞的事情,亲爱的。他的看法真明朗得像是白天一样,由于他的指点,我简直不必收买那个旧有的浴室就可以把它打垮。” 2这句里面列举的卢雅至维希等七个地方,都是在当时已经出名的温泉城市,而且都和昂华尔相距不远。 他重新提步前进了,他们从从容容爬上了左边那条通到沙兑尔奇雍的大路。 共忒朗往往肯定:“我在妹夫身边经过的时候,很清楚地听见他脑袋里的声音响得和蒙特卡洛的各处赌馆厅子里的一样,那全是金币的摇动,随注转移,刮进刮出,时输时赢,响个不住。” 真的,昂台尔马使人感觉到他是一部奇异的供人使用的活机器,专为计算银钱、研究银钱、心中处理银钱而造的有生命的机器,他并已炫耀自己特别干材,自称对于任何物件能够望一眼就估得出精确的价值。所以,旁人看见他随时随地都拿着一个物件反复审查并且高声说:“这值得多少。”他的妻子和他的内兄被这种奇癖弄得开心,故意用捉弄手段教他上当,拿好些古怪家具给他瞧,同时央求他估价;并且在他对着他们寻得来的种种类似假造的物件十分受窘的时候,兄妹俩都发痴似地笑起来。在巴黎的街上的店铺门前,共忒朗也往往强迫他去估计整个一座橱窗的价值,或者一匹拉车的破脚马的价值,或者一辆搬家大车连同装在车上的一切家具的价值。 某一天晚上他妹妹家里大宴宾客,他在筵席上催促昂台尔马,要他立即对他说出巴黎的那座埃及古华表约莫能够值多少钱;后来,等得昂台尔马对他说了一个数字之后,共忒朗又提出了巴黎的索尔斐里诺桥和星辰广场的凯旋门能够值多少钱的问题。最后他庄重地下着结论:“您将来不妨对于全世界的主要建筑物的价值评定,做一种很引人兴趣的工作。” “我也有点儿看不起自己,类似一个种族不明的混血儿。” “总之,这些无非装腔作势。”公爵夫人说。 当他否认是装腔作势时,她结束了这场讨论,声称所有的艺术家都爱把一些牵强附会的事情加在别人身上。 于是谈话变得一般化了。什么都接触到,平庸而和缓,友好而审慎。而当宴会将近结束时,那位伯爵夫人忽然指着她前面盛满了的酒杯喊道: “好吧,我什么也没有喝,什么也没有,一滴都没有,请大家将来瞧瞧我会不会变瘦。” 生气的公爵夫人要勉强她吞下一两口矿泉水,可是没有用。于是她叫道: “唉!这笨蛋!瞧吧,她的女儿会转过头去不看她。我求求您,纪叶罗阿,拦住您的妻子别干这种傻事。” 伯爵正在向缪塞基欧解释一种美国发明的脱粒系统,没有听到。问道: “什么傻事?公爵夫人?” “想要变瘦的傻念头。” 他向妻子投过一道无所谓的善意目光。 那位伯爵夫人已经挽着她邻座的胳膊站了起来,那位伯爵将自己的胳膊伸给了公爵夫人。于是大家进了大客厅,深处的小客厅是保留着为白天用的。 这是间很大很明亮的房间。四面墙上是又大又漂亮古式图案的淡蓝色绸壁挂,镶在白色或者金色边框里,在分枝吊灯和其他灯的照明下,呈现出一种柔和活跃的月色的味。在主要墙面中间是贝尔坦画的伯爵夫人像,仿佛呆在那里,给房间赋予了生气。这是在她的家里,她的年轻女人的微笑给大厅的气氛里掺进了她眼光里的动人神态和她的金发的轻盈魅力。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礼节上的惯常做法,就像走进教堂时划十字那样,每次人们进来在这前面站住时,就夸画家作品上的这位模特儿。 缪塞基欧对这件事从不缺席。作为国家任命的行家,他的评议有合法鉴定的价值,他当作这是他的责任,经常信心十足地肯定这张画的不同一般。他说: “真的,这是我所知的当代肖像画里最美的。它具有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纪叶罗阿伯爵听惯了对这幅画的赞扬,在心里种下了他有一幅杰作的信念,走过去想再抬高一点价值;接着这一两分钟里,他们就汇集了所有的套话和专门词汇来阐明这张画的明显优点和内涵。 所有的眼睛抬起来对着墙,像是赞赏入迷,而习惯于这种颂扬的奥利维埃-贝尔坦对这些话的关心程度,无过于路上相遇时的问好;这时他在扶正位于画像前面照明的投射灯,原来仆人安排时不小心过横了一点。 后来大家就座,伯爵靠近公爵夫人。她对他说: “我想我的侄子会来看我,并且喝您一杯茶。” 已经有一段时间他们的愿望早就碰上了,不待明确说出来,已经通过暗示猜到了。 莫尔特曼公爵夫人的弟弟法朗达侯爵在因为赌钱弄得几乎倾家荡产之后,又为马失前蹄而送了命,留下了一个寡妇和一个儿子。这个年轻人现在二十八岁,因为人家常常让他往来于维也纳和伦敦为豪华舞会跳上几曲华尔兹舞作为压轴点缀,是欧洲最垂涎女色的浪荡子之一。虽然他几乎没有产业,靠了他的地位,他的家世和声誉以及几乎可算王族的亲戚关系,成了巴黎最红也最遭-的男人之一。 他应该趁年纪轻轻就在舞蹈体育上取得的光荣巩固下来,而后通过一场富豪,而且是很富豪的婚事,将世俗的成就转化为政治上的成就。一旦成为众议员,就此一举,侯爵将成为将来王室的支柱之一,御前咨议,党派领袖之一。 深知情况的公爵夫人知道纪叶罗阿伯爵的巨大财货。虽然他可以按大贵族的方式,在巴黎找个最讲究的宅邸住下;这个贪财谨慎的人却住在一套套房里。她知道他的投机经常幸运,他的财务嗅觉锐敏,十年以来参与的买卖收益累累,一帆风顺。她有个想法,就是让她的侄子和这位诺曼底众议员的女儿结婚。对众议员说来,这场婚姻可以为他在亲王们周围的贵族界里取得优势。纪叶罗阿通过婚姻发财,又靠他的机灵倍增了他个人的财富,现在是在孕育别的野心。 他相信国王会回来,而且想到了那一天他有充分的条件从这件婚事取得好处。 头脑简单的众议员并无大志。成为列祖列宗曾为法国王室忠实亲信的法朗达侯爵的岳父,他就升到了顶阶。 公爵夫人和他的妻子的交情另给这种结亲增加一种很可贵的亲密性质。由于伯偶然碰上的其他年轻姑娘会突然吸引了侯爵的喜爱,他召来了自己的女儿以促进这件事。 莫尔特曼夫人预感到他的计划,而且猜中了,为此安排了悄不声张的同谋;而且虽然她没有预见到那位年轻姑娘的突然回家,她已经约了她的侄子到纪叶罗阿家来,以便慢慢让他熟悉,经常到这家子来。 这是头一次,伯爵和公爵夫人用隐晦的辞句谈了他们的愿望,而且在分手时已经谈妥了一个联盟协定。 在沙龙的另一头人们在笑,缪塞基欧先生向高尔贝勒叙述一位黑人大使晋见共和国总统的事。这时报告法朗达侯爵到。 他在门口一露面就站住了。他用迅速而熟练的胳膊动作,将一个单眼镜放到了右眼上,而停在那儿好像要看清他走进来的客厅;但也许是给在那儿的人一个看看他的时机,并标志出他进来了。然后用一个不易觉察的眉毛和面颊的动作让他系在一绺黑细丝的端头上的镜片垂下来,灵活地向纪叶罗阿夫人走过去,低低地弯下腰吻一下那只伸出来的手。对他的姑妈他也一样。而后对别人握手致候,风姿飘逸地一个一个走过去。 这是一个棕色胡子的大个子,已经有一点秃,军人式的身材,英国人和运动员式的风度。他给人看后的印象是个四肢比脑袋发达的人,爱的只是开发力气的事物和体力活动。可是他受过教育,因为他学过而且每天还在思想高度集中地学那些以后才会有用的知识;学历史,猛攻日期而将事件的经验教训搞混;学众议员需要的政治经济学基本要点,阶级领袖人物用的社会学abc。 缪塞基欧估量看他一边想道:“这将是个有才能的人。”贝尔坦则欣赏他的矫健有力。他们去的是同一武术厅,经常一同出去打猎,并且在森林区的小道上骑马时碰上。在他们之间因此产生了一种同好之间的感情,通过这种本能的瓦匠会1式感情使得两个男人之间找到了现成的话题,彼此都能对它感到兴趣。 1瓦匠会:民间秘密组织.一度盛行于欧洲,1940年法国立法禁止的秘密集会,其中亦包括瓦匠会。 当人们将侯爵介绍给安耐特-纪叶罗阿的时候,他突然对他姑妈的计策起了怀疑,于是在弯下腰之后,他用船主式的快速眼光,把她看了一遍。 他认为她美丽可爱,尤其发展前途无量;因为他富于追逐女性的经验,因此他能懂得年轻姑娘的这方面,差不多能准确地预言她们容貌的前途,就像一个专门品尝半成熟的酒的专家。 他只和她交换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而后坐到高尔贝勒男爵夫人身边,好小声讨论别人。 人们早早地就告辞了。当所有的人都走了。孩子睡了,灯灭了,仆人们回到他们房间里去以后,纪叶罗阿走到沙龙的这边,点亮了两支蜡烛,将已经瞌睡了的伯爵夫人留在一张扶手传上,想要对她说清楚他的愿望,详细规定好应保持的态度,预见到各种方案、机会和应小心的要点。 当他要引退的时候已经晚了,对这一黄昏特别高兴,自言自语地说: “我确认为这件事算是定局了。”—— 第三章 “您什么时候来,我的朋友?我有三天没有见到您了,这对我说来太长了。我的女儿使我很忙,可是您知道我再不能不见到您了。” 一直在用铅笔勾绘草图寻找新主题的画家,重读了一遍这张伯爵夫人的短笺,然后打开了书桌的抽屉,把它放在一堆信和一起。这是那些他们开始往来起就存放在那儿的信。 靠着社交界生活的方便,他们已经惯于几乎天天见面了。她不时到他家里来。让他继续工作,自己则在她曾在里面坐着让他画像的圈椅里坐上一两个小时。由于有点儿怕仆役的注意,她选用这种方式日常见面;为了找补零零星星的爱情,则在家里接待他,或者在某个沙龙里找到他。 他们预先安排妥当的这种办法,使纪叶罗阿先生一直觉得都是自然的。 画家一周至少有两次和其他朋友在伯爵夫人家吃饭,星期一他向例在剧院的包厢里向她致敬;然后在他们碰巧同时去的这家或者那家房子里相会。他也知道哪些晚上她是不出去的,于是那天他就走进她家里去喝上一杯茶。在她家里他靠近了她的裙袍,觉得呆在成熟了的爱情里,特别感到亲切、定心。他已经摆不脱总想在哪儿都找到她的习惯,总想傍着她消磨些时光,说几句话,交换些想法。他体验到,虽然他爱情的烈焰已经平静,但总不断地渴望想看到她。 他希望有个家,有幢有人住的生气勃勃的房子,有人一同进餐,与长期相识的熟人通宵长谈不倦。这种与人接触、抵足谈心、潜在人类内心的要求,还有所有的老单身汉找到那些能大致安排他的朋友的家。从一家的门串到另一家的门的情况,都对他的心情感触加上了一种基于利己主义的力量。守着他曾被爱过、宠过,什么都得到过的这座房子,至少他还能休息,安慰他的孤寂。 这三天以来他没有再见到他那位女朋友。因为她的女儿回来该把他们忙得够呛;但他已经感到心烦,还有点因为她们没有早点来叫他而生气,同时采取一定的谨慎态度决不首先去求见。 伯爵夫人的信像一鞭子似的将他抽了起来。这时是下午三点钟。他决定立刻到她家去,要在她出门之前见到她。 一声叫人铃把贴身仆人叫来了。 “天气怎样,约瑟夫?” “很好,先生。” “热吗?” “是,先生。” “给我白背心,蓝上衣,灰帽子。” 他总是穿得很雅致。虽然他平日由一个正规服式裁缝做衣服;可是凭着他独特的穿衣方式,紧束在白背心里的肚皮和灰色高统毡帽略略向后倾的走路姿态,马上就会让人知道他是个艺术家而且是个单身汉。 当他走到伯爵夫人家时,人家告诉他说,她正准备到林区去散步,他很失望,于是等着。 照他的习惯,他开始横着在客厅里散步,沿着一张一张椅子或者一扇一扇墙上的窗户,在阴暗的大客厅里则沿着帷帘。腿上涂着金的茶几上是各式各样没有用处但漂亮值钱的小摆设。以一种斟酌过的杂乱方式摆放着。这是些古旧精致的镂金盒子、各式的小型鼻烟壶、象牙雕塑,而后是一些很摩登的乌光银器。那是些风格质朴、显出一种英国趣味的银器:一个极小的厨房炉灶,上面有只猫在锅里喝水;一个像一个大面包的香烟盒;一个用来装火柴的咖啡壶;接着在一个首饰盒里整个儿放的都是小傀儡用的装饰品,颈圈、手镯、戒指、别针、钻石耳环、蓝宝石的、红宝石的、祖母绿的,都出人意外地精细奇巧,像是由小人国的首饰匠做的。 他不时地碰碰他在某个纪念日送的东西。拿起来拨拨弄弄,用一种做梦似的漠不关心的神气细细观察,而后又放回去。 在一个角落里有几本很少翻开过的装订精致的书。放在长靠椅前面的单腿小圆桌上顺手的地方。在这个家具上面还可以看到一本有点褶皱、磨损的《两个世界杂志》1页角也卷了,好像经人读了又读。此外还有没有裁开的出版物,《现代艺术》就是看它价钱高才会订的刊物,一年得花上四百法郎;还有《活页》,是蓝色封面的薄本,这是本专门登载被称为“软笔头”的新诗人之间的互相唱和集。 1法国以前有名的综合杂志。创于1829年,f1944年停刊。 在那些窗户之间,是伯爵夫人的书桌,一张上世纪的讲究家具。她在它上面答复在接待客人时送来的紧急问题。在这张桌子上还有些著作,有些是通俗的书,标志出了这位女士的心灵:缪塞,马农-莱斯科-维持;还有几本表示出这位主人对杂的抒情小说和心理学的奥秘也不见外:有《恶之花》、《红与黑》、《十八世纪的女人》、《阿道尔夫》。 在书堆旁,有一面杰出的金银细工手镜,手镜上的玻璃反装在一方绣花丝绒上,让人能欣赏背面罕见的金银细工。 贝尔坦拿起它来,看看里面的自己。这几年来他变得老得可怕,虽然他认为自己的脸比以前更有性格,但也开始为他两颊下垂和皮肤的皱褶发愁。 在他背后的一张门打开了。 “早安,贝尔坦先生。”安耐特说。 “日安,小宝贝,你好吗?” “很好,您呢?” “怎么啦,你不再用‘你’叫我啦,摆明了的。” “不,真的。那样我不好意思。” “说到哪儿去啦。” “真的,那样我不好意思,您让我胆怯。” “那为什么?” “因为……因为您既不够年轻,也不够老。” 画家开始笑起来。 “在这条理由面前我就不坚持了。” 她一下子脸红了,一直红到白净的皮肤上开始长了一点儿头发的部位。她不好意思地说: “妈妈要我告诉您她立刻就下来,并问您是不是愿意和我们一块儿到林区去。” “啊!当然。只有你们吗?” “不,还有莫尔特曼公爵夫人。” “很好,我也去。” “那么,您允许我去戴帽子吗?” “去吧,孩子。” 她刚出去,伯爵夫人就戴着面纱走进来准备动身,她伸出了双手: “啊!怎么见不到您啦?您在干什么?” “我不想在这阵子来打扰您。” 在她叫“奥利维埃”的嗓音里,充分表露了她所有的责怪和关怀。 “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他说,被她叫他名字的声调感动了。 这对欢喜怨家的小口角就此结束了,也和解了。她换了平常谈话的调子: “我们到公爵夫人的府邸去找她。而后我们到林区去转一圈。该指给娜耐特1看看所有这一类东西。” 1安耐特的昵称。有时亦称纳耐。 单篷马车在门外等着。 贝尔坦对着两位女士坐着,在穹门下闹哄哄的马匹跺蹄共鸣声里,车子出发了。 沿着通衢大街下去朝着玛德莲纳走,早春的欢乐好像从天而下降临了人间。 空气煦和,太阳给男人们带来了节日气氛,给女人们带来了爱情之歌,使孩子们蹦蹦跳跳,穿着白衣的小厨工也将他们的筐子放在河堤边,去追他们的伙伴,和小流氓们玩;狗儿显得匆匆忙忙,门房间里的金丝雀在婉转高唱;只有出租车的驾辕老马总是用它们疲惫的神气,慢得要死的步伐往前走。 伯爵夫人低声说: “啊!多美好的日子,真是叫人快活!” 在太阳下,画家将母亲和女儿一个一个仔细端详。她们无疑是不同的,可是同时又如此相像,这一位显然是另一位的延续,出于同一血统,同一血肉,在同样的生活中获得生命。尤其是她们的眼睛,蓝色的眼仁点上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女儿眼睛是湛蓝湛蓝的,母亲的则有一点儿淡褪了。当他向她们说话时,定定地瞅着他的是同样的眼神以致他预计她们的回答也会是一个样儿的。他还观察到当他使她们发笑和喋喋不休的时候,在他眼前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一个是风华将逝,一个是方将走入生活。不,他看不出这个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儿。那时,在现时还在沉睡中的兴趣和本能的影响下,她年轻的智慧将会萌发,将在世俗的活动中绽开。这是一个漂亮的小人儿,面迎着风云和恋爱,有知与无知,像艘方出港的船;而她的母亲则是在经过了生存和爱情的远航,正从那儿返港。 在想到她曾选中了他,而且依旧爱他时,他一阵感动:她,在春日的和风里,在这辆摇摇摆摆的车厢里,这个永远动人的女人! 当他用目光向她投出感恩知遇的一瞥时,她猜到了;他通过她袍裙的轻轻拂过感到了感谢的回报。 这回轮到他说: “啊!是呀,多美好的日子!” 当到了瓦连纳路,带上了公爵夫人,他们顺着道向残老军人院走;穿过塞纳河,到了香榭丽大道.登上星场凯旋门时卷进了潮涌的车流里。 那个年轻的女孩子,靠着奥利维埃,并排坐在倒座里。她张着贪婪天真的眼光看着车水马龙的景致。当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不时受到短促的点头致敬时,她就问:“这是谁?”别人就告诉她,“蓬泰蓝一家”,“皮塞尔西一家”或者“罗克利斯伯爵夫人”或者“漂亮的曼德里埃夫人”。 现在是顺着布洛果森林大道,在车轮的嘈杂动乱声音中走,比凯旋门前略略松动了一些的车队像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中奋斗。轿车、双轮有篷马车、八簧节日车正在轮流相互超车,但它们突然被一辆由一匹快马拉着的维多利亚式快车用疯狂的速度抛到了后边。它穿过这一堆滚滚前进的人群,有钱人的,贵族的;穿过了整个人群,阶层,传统。它载着一个年轻懒散的女人,她那鲜明大胆的打扮在掠过那些车辆时抛下了一阵奇特莫名的花的芬芳。 安耐特问道:“这位夫人是谁?” “我不知道。”贝尔坦回答道,这时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会心的相互一笑。 树叶儿长了,在这座巴黎公园里长住的歌鸲1已经在初萌的绿叶丛中歌唱。当靠近湖边,慢步行进、车轴相接的时候,车与车之间成了不断的相互致敬、微笑、问好。现在,车队像是一列载着正正经经的太太和先生的船队在滑行。对着那些举起的帽子或者歪过来的额头总是低一低头的公爵夫人像随着这些人的流过在检阅,又像在回忆她对这些人知道的,想过的和推测过的往事。 1即夜莺。善歌、在求偶时期雄的在黄昏时歌唱故俗名夜莺,并非白日不唱的。 “瞧,小宝贝,这儿又看见曼德里埃夫人了,共和国的美人。” 在一辆花哨的轻车里,那位共和国的美人摆出一副表面上对这种没有争议的光荣无所谓的神气,任人欣赏她的深色大眼睛、在一头黑色发盔下低低的前额和略略过于丰满的倔强的嘴。 贝尔坦说:“仍然十分漂亮。” 那位伯爵夫人不愿听他赞扬别的女人,她微微地耸耸肩,什么也不回答。 可是那位年轻的姑娘心里突然唤醒了敌对的本能,大胆说: “我呀,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画家回过头说: “什么,你一点也看不出她好看?” “不,她好像是在墨水里浸过的。” 公爵夫人笑坏了。 “好呀!小宝贝。已经六年了,半个巴黎的男人都倾倒在这个黑女人前面!我想他们在耍我们!瞧,不如看看罗克里斯伯爵夫人。” 那位伯爵夫人带着一条白色鬈毛狗,独自坐在一辆两篷车里,精致得像个微型艺术品,一个金发美人。她秀丽的线条棕色的眼睛,五六年以来也都是她的崇拜者歌颂的主题。她嘴唇上不变地挂着微笑向大家招呼。 可是,安耐特仍然不表示热情。她说: “啊!她已经不是很鲜嫩的了。” 在每天对这两位对手的反复讨论中从不支持伯爵夫人的贝尔坦,突然对这个孩子的没有度量发起火来。他说: “天哪!多多少少人们都喜欢她,她是动人的,我祝你能变得和她一样漂亮。” 公爵夫人接着说:“算了吧,您只注意那些年纪过了三十的女人。她有道理.这个孩子。您只在她们已不鲜嫩了才夸她们。” 他叫道: “请允许我说,只到了后来,她所有的表征都出来了的时候一个女人才真美丽。” 他于是一面发挥这种观念,说是早期的鲜艳只是成熟中美貌的浮面。他声辩说上流社会的男人不注意正光辉四射的年轻女人并没有搞错。他们只在她们姿容焕发的最后阶段才宣布她们“漂亮”。 受到捧的伯爵夫人喃喃说: “他是正确的,他从艺术家角度来判断。一张年轻的脸是很可爱,可是总是平庸一些。” 这位艺术家不罢休,并指出了什么时候面貌会渐渐消失青年时期未定型的风韵,而取得它明确的轮廓、性格和表情。 每说一句话,那位伯爵夫人就信服地用脑袋摆一摆表示“对”。他越是用一种律师辩护的热忱和一种被控嫌疑犯对自己理由的慷慨热情陈述,她越是用眼光和姿势肯定他,好像他们被缚在一起对付一种危险,对一种错误的威胁性言论进行防卫。安耐特几乎不听,忙着看。她爱笑的面孔变得严肃起来,不再说什么,在这种活动中快活得飘飘然。太阳、叶丛、车群和这种美丽,丰富快乐的生活,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她而存在的。 她将面临的日子都将是这样的,轮到她让人认识、行礼、妒忌;而有些男人指着她的时候也许会说她漂亮。她研究那些从她看夹最漂亮雅致的她们和他们,问他们的姓名,除开这些组合的姓氏音节之外别的不管。有时她从报刊或者历史中读到过它的时候,这些音节会唤起她尊敬和仰慕的回响。她不习惯于这种名人的成行出游,也不能全信这些都是实在的,她像是在参加某种演出。那些出租马车引起她一种倒胃的不快,使她困扰发火,她于是突然说道: “我认为只应当让私人车到这儿来。” 贝尔坦回答道: “那么,小姐,要平等、自由、博爱干什么?” 她撇撇嘴,意思是“对别人说去”,于是接着说: “该另外有一个给出租车的林子,譬如说万森的林区。” “你落后了,小宝贝,你还不知道我们是在充分民主中浮沉。此外你假使想看清净不染的林区,早晨来吧,你那时会只看到花朵,社会上的精粹之花。” 于是他描绘了一张图画一这是他的精彩作品之一,一张林区早晨和它的俱乐部男女骑士们的。在这些最杰出的俱乐部里,所有的成员人人都用名字、小名、亲属关系、衔头相称,有好有坏,像他们是共同生活在一个街区或者同一个小镇里一样。 她说:“您常去那儿吗?” “经常去,这是实在的,那儿有些特点比巴黎更吸引人。” “您骑马,早上?” “是,是的。” “而后,下午您作拜访?” “是的。” “那么,您什么时候工作?” “我当然工作……有时候,而且我按我的兴趣选择特别对象!因为我是一个漂亮女士们的画家,我必须观察她们,并且跟着她们到处跑跑。” 她一直没有笑,喃喃说: “是走路还是骑马?” 他朝她满意地斜看了一眼,好像说:“瞧瞧,已经很有情趣了,你会很好的,你。” 一阵来自远方,来自刚刚醒来的广阔乡野的冷风吹过;整个儿林区,这个风骚怕冷而平庸的林子,整个儿簌簌地摆动起来。 有几秒钟,这阵战栗使树上瘦弱的树叶和肩上的披纱发抖。所有的女人都几乎用一样的动作,将掉在她们背后的衣服重披上了她们的脖子和胳膊;而小径上从头到尾,马儿都跑开了小步,像是吹过的料峭的寒风碰到它们时,给了它们一鞭。 在一阵马衔索摇动的清脆声里,迎着斜飘的骤雨和落日的红霞,人们赶快回家去了。 熟悉他所有习惯的伯爵夫人问画家道: “您是回家去吗?” “不,我去武术俱乐部。” “那我们经过时让您下去。” “那对我很好,谢谢。” “您什么时候约我们和公爵夫人午餐?” “你们说日子吧。” 这位被巴黎的女人们瞩目的画家,让他的羡慕者取了个名字叫“现实主义的瓦多1”,而贬他的人则叫他作“服装摄影师”。他常常招待那些他为她画过像的美妇人和其他妇女来午餐、夜宴。这都是些出名的、人所共知的女人。这些人十分高兴在一个单身汉的宅邸的小聚会里吃喝玩乐。 1watteau(jean-antonie)1684-1721年法国画家,题材多以乡村为主。 纪叶罗阿夫人问道:“后天怎样?这对您合适吗?后天,我亲爱的公爵夫人?” “太好啦,您真可爱!像这类小聚贝尔坦先生从不想到我,显然我已经不年轻了。” 惯于将画家的家多少看作自己家的伯爵夫人插话道: “只我们几个,这车里的四个人,公爵夫人,安耐特,我和您,是不是,大艺术家?” 他一边下车时一边说:“只有我们,我要为你们做阿尔沙斯的螯虾。” “噢!您会让小姑娘染上嗜好的。” 他站在传达室那儿敬了个礼,接着就迅速地进了武术俱乐部大门的前厅。将他的大衣和手杖扔给了那群像小兵见了军官过来一样挺立的侍役,而后他走上了大楼梯。经过另一群穿短裤的仆人,他推开了一张门,于是立时感到像个年轻人一样灵活起来。同时听到走道尽头一阵击剑的声音,跃步的声音和有力的嗓子的叫喊:“命中——朝我——冲刺——得分——命中——朝您。” 在练剑室里,那些练剑手穿着灰色衣服,皮上装,裤子在踝骨那儿束紧,在肚皮上挂着一片护胸之类,一只胳膊举在空中。手弯过来,在另一只戴上了手套变得粗大的手里,握着柔薄的花剑,一会儿伸出去,一会儿竖起来,像机械木偶一样迅速顺从。 有些人在休息闲谈,面红耳赤,喘着气,出着汗,一只手捏着手绢擦前额和脖子上的汗珠,另外一些则坐在围着大厅四周的方软椅上,看击剑比赛:利来迪对兰达,还有俱乐部教师塔亚德对大个儿罗克迪亚纳。 贝尔坦笑着不拘地和大家握手。 巴夫里男爵喊道:“我向您挑战。” “我接受您的,好朋友。” 于是他走进盥洗室去更衣。 有好一阵子他没有感到像这刻这样灵活有劲,预料他会打得出色,他不耐烦得急急匆匆,就像一个想去玩的小学生一样。等到他面对着对手的时候,他用极大的热忱出击,并且在十分钟里,击中了十一次,使对方十分疲劳,男爵只好认输。后来他和皮尼西蒙及同行阿莫里-马尔唐交了手。 接着的冷水淋浴使他喘着的身体感到冰凉。他想起了二十年代时的游泳,当时为了吓唬有钱人,深秋时候,他多次从郊区桥上,头朝下地跳进了塞纳河。 马尔唐问他道:“‘你在这儿吃饭吗?” “是的。” “我们和利违迪、罗克迪亚纳和兰达定了张桌子;你赶快,时间是七点一刻。” 厅里满是人,人声嗡嗡。 这儿满都是巴黎的夜游神,有游手好闲的也有忙的;所有这些人从晚七点开始就不知道该干什么,只知道到俱乐部去吃饭,盼着邂逅什么因缘,挂上什么人或者什么事。 当这五个朋友坐定了时,银行家利违迪,一个四十来岁壮实矮胖的人对贝尔坦说: “今晚您疯了。” 画家回答道: “是的,今天我干了些叫人想不到的事。” 其余的人笑了,而那位风景画家阿莫里-马尔唐,一个瘦小个儿秃头灰胡子的人,带着狡猾机灵的神气说: “我也是,每到四月我就元气复生,这使我不免拈花惹草,最多不过半打,而后就情缘消逝。从来不曾有过结果。” 罗克迪亚纳侯爵和兰达伯爵为他叹息。这两个人都比他年长,没有任何有经验的眼睛能估定他们的年纪。俱乐部的男人骑马击剑,不断的锻炼给了他们钢铁般的体魄,他们自吹说比新一代软弱无力的浪荡子还要朝气蓬勃些。 罗克迪亚纳出身望族,所有的沙龙都常去;可是被人怀疑为要各种性质的弄钱花招。贝尔坦说这也不希奇,他还在各种赌场里生活过。结过婚又离了,妻子给了他一笔年金,是比利时和葡萄牙银行的董事,自命不凡,在他那副唐-吉诃德式的尊容上,得了个有点儿玷污光荣的“万事干的绅士”称号,不时地得弄点儿决斗的刺伤来清洗。 兰达伯爵是个十足的巨人,以他的魁语宽肩自傲。虽然结婚了,有两个孩子,难得能决心每周在家吃上三顿晚饭,其余的日子就在参加过俱乐部击剑室的活动后,和他的朋友一起留在俱乐部里。 谈话从妇人篇开始,转到回忆中的趣闻轶事,和记忆中的牛皮大话,一直谈到泄露隐情。 罗克迪亚纳侯爵让人请他的那些情妇。他不说这些社交界女人的姓名,但给些精确迹象让人能猜准。银行家利违迪则用名字指出他的那些伴侣。他说:“那个时期我和一个外交家的妻子相好。于是在和她分手的那个晚上我说:‘我的小玛格利特……’”他边笑着停了下来,而后又接着说:“唉!我说漏了点嘴,该养成习惯把所有这些女的叫做莎菲。” 奥利维埃十分含蓄,当人们问他时,他习惯声称: “我啊,我就以我的模特儿为满足。” 人家假装信以为真,而兰达这个单纯追妓女的人,想起在路上逛的那些美人儿和在画家面前十个法郎一小时的年轻女娃就情不自禁。 跟着酒瓶儿变空,所有这些“驴”,这是人们对武术俱乐部里年轻人的称呼。这些脸发红的“驴”在炽烈的欲求和沸腾的热情激动下燃烧了。 罗克迪亚纳喝完咖啡突然开始吐露真情,忘记了那些上流社会的女人,转而颂扬那些头脑简单的轻谣言佻姑娘。 手里拿着一杯茴香酒,他说:“巴黎是唯一男人不老的城,唯一的城。那儿,只要他结实,保养得好,五十岁时也总能找到一个十八岁而且漂亮得像天仙的姑娘去爱。” 兰达在一堆酒杯后找到了罗克迪亚纳,带着兴奋心情同意他的话,一个个数着说他至今天天欣赏的小姑娘。 可是比较多疑而且断言清楚女人能值多少的利违迪则喃喃说: “对,她们给您说的是她们热爱您。” 兰达说:“她们证明给我看了,亲爱的。” “那一类的证明不能算数。” “对我说来就够了。” 罗克迪亚纳嚷道: “可她们是这样想,老天爷!一个二十岁的漂亮小妞,已经吃喝玩乐了五六年,在巴黎玩儿乐子,所有我们这些胡子都领教过她,把她亲吻的味道都弄糟了。你们相信她还知道分辨三十岁和六十岁男人的区别?算了吧!吹什么牛!她见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我给你们打赌,她们打心的深处更爱的是谁,真正爱的是一个老银行家而不是一个年轻的,穿着讲究的人。她知道这些,考虑这些吗?在这点上,这些男人们论年纪吗?唉!我亲爱的,而我们呢,我们在头发变白时返老还童了,而我们头发越白,人家越对我们说爱我们,人家越说我们也就越信这。” 他们从桌上站起来,满脸通红,在酒精的驱使下准备出动征战一番。于是开始考虑如何消磨他们这个黄昏。贝尔坦说去看马戏,罗克迪亚纳想去跑马场,马尔唐是伊甸园1,而兰达是牧童女游乐园2。这时,一阵轻微的协奏提琴声远远地传到了他们这儿。罗克迪亚纳说: 1此处伊甸园当指当时有名的高级餐馆,饕餮之徒的乐园。 2十七八世纪即有的豪华游乐园。 “听,是不是今天在武术俱乐部里有音乐?” 贝尔坦回答道:“是的,我们是不是走前先到那儿花上十分钟?” “走。” 他们穿过一个大厅,那是弹子房,而后是赌场,最后到了一个敞廊之类的建筑里,大部分是音乐家的演奏台。四位先生坐在围倚里,已经是一副敛神等待的神气;而在下面一排排空座席之间有十二三个人在坐着或站着闲谈。 乐队的头头在谱架上用他的琴弓轻轻敲几下:开始。 奥利维埃-贝尔坦热爱音乐就像有的人爱鸦片。音乐给他梦幻。 当乐器奏出的声浪传到他时,他感到进入一种类似神经陶醉的境界,使得他的身体和智慧都受到震动。他的幻想在旋律的影响下飘游得如醉如痴,神游于温柔的幻梦和愉快的沉思之中。他闭上了双眼,两腿交叉,胳膊放松,他聆听着乐声,见到了在眼前和心灵中流逝的事物。 乐队在演奏海顿的一首交响乐,当画家闭上了他的眼帘时就重看到了林区,他身边的车队,还有对着他坐的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他听到了她们的声音,随着她们的话,感到车的颠簸,吸到了充满树叶香味的空气。 他的邻座向他讲三次话,打断了这种幻想,但又重新开始了三次,作为开头,总仿佛是在一次越海旅行之后,在不动的床上重新感到了船的转侧。 后来,这幻像扩展了,延长成了长途旅行,这两个女人始终坐在他的前面,一会儿在火车上。一会儿在外国旅馆的餐桌上。在整个儿喜乐的演奏中她们总这样伴着他,好像她们在这次骄阳下散步时,将她们两张脸的形象印到了他的眼底。 一阵沉静,接着一阵移动座椅和说话的声音驱走了这场梦留下的迷糊,于是他看到周围正在酣睡的四个朋友,他们已经从老老实实的注意姿势转成了酣睡的姿势。 他将他们叫醒了以后说: “嗨,我们现在干什么?” 罗克迪亚纳直爽地说:“我呀,我打算在这儿再睡一会儿。” 兰达也说:“我也一样。” 贝尔坦站起来说: “那行,我呀,我回家去,我有点儿困了。” 相反的,他感到的是十分兴奋,但是他想走开。因为他害怕他太熟知的,那种围着俱乐部的巴加拉1纸牌桌子夜晚的收场。 1hara一种纸牌游戏,以九点为最人。以上k、q、j、10为0。玩法似21点。每人先分牌两张,只用点数和的个位数相比。庄家得9则赢,小则各家可以去补牌后比个位数定谁输赢。 于是他回了家。第二天,经过了精神兴奋之后,经过那使艺术家处于头脑活跃状态、启发灵感之夜以后,他决定不出门,在家里工作。 这是出色的一天,属于易产的日程,构思像从双手里直接流下去,而且自动就固定在画布上。 门全关上了,和世界隔绝,他处在关门拒客的静谧里,处在对画室最相宜的安静里,心明眼亮,高度兴奋,灵活敏捷。他体味着这种幸福,这种只有在喜悦中孕育作品的艺术家才能享有的幸福。在这几小时工作中,除了那方图布以外,万物都虚,他在画布上面用画笔挥毫,产生了一幅图象。在这种丰产奋发时刻,令人陶醉而且蓬勃丰富的生活使他体会到了一种美好、奇特的情绪。这天晚上,他倦困得好像是刚经过了一次健康锻炼。躺下时他愉快地想着明天的午餐。 桌子上布满了鲜花,细心为纪叶罗阿太太张罗的菜谱精致味美。虽然敬酒遭到过强烈抗拒,但是时候不长,画家终于使他的客人们喝了香摈。 伯爵夫人说:“这个小姑娘会醉!” 纵容她的公爵夫人回答道: “老天爷!到了她破戒喝酒的时候了!” 当回工作室的时候,人人都被轻微醉意弄得兴奋起来,感到飘飘然,像是脚下长上了翅膀。 那位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要去法兰西母亲协会开会,应当在去协会之前将年轻姑娘送回家。可是贝尔坦提出由他陪她出去走一圈,将她领到马尔斯赫伯大街;于是他们两个人一块儿出去了。 “带我走最远的道。”她说。 “您愿意到孟梭公园去逛逛吗?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地方,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小娃娃和保姆。” “太好了,我很愿意。” 从韦拉斯基斯大街,他们穿过了标志这座漂亮袖珍式公园进口的纪念性金色栏杆。在一圈王公们的宅邸环绕的气氛中,它充分展示了人造的青葱之美。 宽阔的小道贯穿过了那些草坪和花坛,展开了它弯曲的巧妙布局。一群群男男女女坐在铁椅上看着往来不绝的游人;在绿荫深处,小径像小溪一样蜿蜒,一群孩子在保姆无精打采的眼光下或者母亲不安的注视下麇集在沙地上奔跑、跳绳。弯成穹形铺开的大树,交叉构成了宏伟的树叶建筑,庞大栗树的深色绿荫被红白葡萄染成斑斑点点,高贵的无花果树,观赏用的法国梧桐利用它们巧妙的枝柯参差,为高低起伏的大草坪点缀上了诱人的景色。 天气很热,斑鸠在一个接一个的树丛顶上咕咕咕地叫,喷洒到细草上的水珠蒸腾起一层水雾,麻雀就在由阳光照射反映成的虹彩里沐浴。白色雕像安踞在底座上仿佛感到了在青葱翠绿里的幸福。一座大理石的青年孩子正在从他的脚底拔一根找不到的刺,好像是他适才追逐狄安娜1时被刺进去的,她则逃到了被小树丛幽闭的小湖里,在那儿有一座隐蔽的古庙残迹。 1diane神话中的猎神,为宙斯之女,遭父奸。终身不嫁。 花坛边上另外有些在拥抱的雕像,有精心制作的,也有平平淡淡的,还有手抚着膝盖在沉思的。一泓清瀑澌喷着白沫越过美丽的岩石奔腾而下,一棵被截成一根柱子的树,支撑着一株长春藤;一座坟墓上刻着铭文。耸立在草坪顶上的石柱群很难使人们想起雅典的中心堡1,同样这座小巧玲珑的花园也无法使人想起蛮荒丛林。 1acropole希腊城市最高点的称号,一般用作保卫城市的中心堡。a字大写时专指雅典的中心堡。 这是人工造就的动人去处,城市的居民来这儿欣赏暖房里培植出来的花,像在剧院里欣赏生活的场景似的,人们来这儿欣赏可爱的展出,它给整个儿巴黎送来了美的自然。 多年以来,奥利维埃-贝尔坦几乎天天都到这块他选中的地方来,为的是看看巴黎女人在真实背景里的活动。他说:“这是一个为梳妆打扮了的人准备的公园,那些穿着坏的人在这儿令人憎恶。”他常在那儿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逛,从而认识了那儿所有的植物和常客。 他伴着安耐特顺着小径走,目光时时为花园里五颜六色的动人情景所分心。 “呀!多可爱的孩子。”她叫了起来。 她瞧着一个金色卷发的孩子,他正用一双蓝眼睛和吃惊又高兴的神情看着她。 后来她对所有的孩子都绕着看了一遭。她看着这些披着彩带的活布娃娃,高兴得话多起来而且声调十分感人。 她小步走着,对贝尔坦谈她的意见,她对这些孩子的保姆、母亲的联想。那些胖胖的孩子引起她惊喜,而苍白的孩子使她怜悯。 他听她说,对她的兴趣比对孩子的更浓。但没有忘记他的画,他低声说:“这真美!”设想他可以利用公园一角的一群保姆、母亲和孩子画一张出色的画。他怎么以前不曾想到过呢? “你爱这些到处跑的小家伙?” “我爱极了!” 看着她看这些孩子,他感到一种未来母亲的实质性愿望和温情,她在想抱他们,亲他们,抚摸他们。而发现在女人躯体里潜伏着的这种隐秘本能使他吃惊。 她既然愿意说话,他就问她的兴趣。她用一种可爱的天真直率,承认期望能得到世俗的成功和光荣,盼望有些好马,她对此熟悉得几乎和马贩子一样,因为饲养畜牧也是隆西爱农场的一部分;她对自己知道这些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妥;她对于未婚夫问题并不太担心,有一大堆出租楼层何愁找不到一套套房。 他们走到湖边,里面有两只天鹅和六只鸭静静浮着,干净安详得像瓷做的禽鸟。他们又走过一个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女人,她在膝头上摊开了一本书,两眼抬起来看着前面,灵魂在幻梦里翱翔。 她像一座蜡像似地一动不动。这是一个难看、卑微、穿着简朴、那种不求享受派头的姑娘,也许是一个小学教师;也许是一句话或者一个字使她神魂颠倒,将她送进了梦幻的境域里;也许她正在她的期望推动下续写书中已经开始了的故事。 贝尔坦惊奇地站住了说: “这真出色,竟然如此神往。” 他们走过她的前面。他们在她前面反复往返而她没有看见,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随着她的思绪在远处翱翔。 画家对安耐特说: “你说,小姑娘!要是让你坐下一两次,让我画个像,你会腻烦吗?” “不会的,正相反!” “仔细看看这位在意境中漫步的小姐。” “那儿,椅子上这位?” “是的。因此,你要坐到一张椅子上,在膝头上打开一本书,尽量做得和她一样,你也曾有时张眼醒着时做过梦吗?” “是的,做过。” “关于什么的?” 于是他试探让她说出她在幻境中的漫游。可是她一点也不肯回答,她引开他的问题,瞧那些鸭子游过去追一位太太扔的面包,在他涉及到对她敏感的事时,她还像是有点恼火。 后来她为了改变话题,描述了她在隆西爱的生活。谈她的外祖母,她每天得高声大段给她朗读,现在,她该很孤独和悲伤了。 画家听着她说话时,感到像听鸟叫,从不曾这样高兴过。她所说的一切,所有这个小姑娘单纯生活中琐琐碎碎毫无意义的平庸细节都使他感到兴趣,使他关心。 “我们坐坐。”他说。 他们临水边坐下。那两头天鹅浮到他们跟前来,期待能得到些吃的。 贝尔坦感到在他心中浮起了一些回忆,这些丢失了的,淹没在忘却中的纪念,不知为什么都突然回来了。它们各种各样,迅速地同时都冒了出来,这么多,使他感到好像有一只手在摇撼他的记忆之瓶。 他想知道为什么这时自己会让往事这样翻腾。虽然前此他也曾有过几次,但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感触深刻突出过。有一件简单具体的事物会经常成为忽然勾起往事的诱因:那就是气味,往往是一阵香水的芬芳。多少次,他曾因为一个交臂而过的女人的袍裙,伴着她的香水散发的气息而突然陷于对一些已经忘却的艳遇追念之中。在陈旧的梳妆香水瓶里,他也常会找到他生活史的片段;而所有飘荡不定的气味:街道的、田野的、房屋的、家具的、香的、臭的、夏日黄昏的暑气,冬日黄昏的寒凉,都常复苏了他心中遥远的往事。好像香味也用香料保守干尸的方式在它们自己中间保存着用香薰防腐的往事。 是不是湿润的草地或者栗树花在唤醒往日?不是。那么是什么呢?是不是他的视觉勾起了不安?他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在遇到的女人中,其中有一个也许像一个昔日的人儿的轮廓,可是在他认出来之前,他心里早已在为了往事七上八下了。 是不是,更可能是什么声音勾起的?他常常会因为偶尔听到的钢琴声音,一个陌生的歌喉,甚至在广场上用巴巴利管风琴1演奏的陈旧曲调而突然年轻二十岁,使他胸臆中充满了忘却的柔情。 1管风琴中较小的一种,为巴巴利所创制,键盘风箱均赖用曲柄移动的气缸作用。 可是这一次的召唤连续不断,掌握不住,几乎使他发火。在他的周围,在他附近有什么会使他那种已经熄灭的感情复活起来呢? “有点儿凉了,”他说,“我们走吧。” 他们站了起来,开始走了。 他看看坐在长凳上的那些穷人,让他们来坐这种椅子是过于奢华了。 安耐特这时也看着他们,对他们呆在这儿,对他们的职业都有点儿不放心,还惊奇他们模样这般可怜,却跑到这个漂亮公园里来,什么活也不干。 比适才还要厉害,奥利维埃重想起了那些流逝的岁月。他仿佛感到有只苍蝇在他耳朵里嗡嗡嗡,让耳朵里充满了隐约不清的往事纷纭。 看到他在沉思,那位年轻女士问他: “您怎么啦?您像在发愁。” 一下子,他连心都颤了。谁说过这句话?是她,还是那个母亲?不是她的母亲现在的嗓子,而是她往昔的嗓子,她的嗓子已经变了这样多,以致他现在才认出来。 他微笑着回答说: “我没有什么,你使我很高兴,你很可爱,使我想起你的妈妈。” 怎么早些时没有注意到这句过于陈旧的熟话,此刻被这两片新嘴唇说出来时的这种奇怪共鸣呢? “再说点儿。”他说。 “说什么?” “给我说说你的老师让你们学的吧。你喜欢吗?”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于是他听着,越来越心烦意乱。他密切注意,期待在这个与他几乎心情陌生的女孩子的片言碎语里,能流出宛如她母亲当年储存在她的嗓子里的一个字、一句话或者一阵笑声。有时候,有些音调使他惊奇得发颤。肯定的,她们在语气上有些不同,因此他没有能立刻发现它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常常他完全没有把它们搞混。但是这种不同只能使忽然出现的母亲语型格外动人心弦。在此之前,他曾观察到她们在面貌上因为和蔼好奇的眼神引起的相似,可是现在神秘的嗓音再造使她们相互混淆到这种程度,以致当转开头去,不看这个年轻姑娘的时候,他有时会问自己这是不是二十年前的伯爵夫人在和自己说话。 后来,当他在这种声音引起的幻觉下,转过头去向着她,和她的视线相交的时候,他仍然有一点弄不清的感觉,似乎投射过来的是他们两情初绻时那个母亲的眼光。 这时候,安耐特在观察绕着这个花园的宅邸,问它们里面住着的人的姓氏。 她想都知道这些人,用贪吝的好奇心追问,好像要把她女性的记忆里填满情况。兴趣使她的面庞发光,她不仅用耳听,也用眼睛听。 但是当走到通向外面大街那两扇门前的岔路亭那儿时,贝尔坦看到已经快要敲四点钟了。 “呀!该回去了。”他说。 于是他们缓缓走向马莱斯埃伯大街。 告别了那个年轻姑娘后,画家朝着协和广场走过去,想去看看塞纳河的另外一边。他低声哼着歌,他想跑,他想跳过长凳,他觉得一身矫健,巴黎好像在发光,比任何时候都美。“没有错,春天使世界重放光辉。” 他处在一个精神兴奋的时刻,怀着愉快心情去理解一切。这时他的视觉看得更清晰,好像更能接受印象,这时看到的和感觉到的使他体会到一种生气蓬勃的欢乐气象,仿佛有一只全能的手使地球上万物色彩一新,使所有生物欣欣向荣,而我们呢,宛如停摆了的表,被重新拧紧了使感官活动的发条。 他一边目不暇接万干赏心悦目的事,一边想:“我居然有时说我不到绘画的主题!” 这时他觉得思路如此自由锐敏,以致所有他过去的艺术作品都显得平庸。于是他想构思一种更真实,更有创见性的表达生命的新方式。突然间,回家工作的渴望抓住了他,使他调转了脚步,最终将自己关进了画室。 可是当他独自面对着正要开始的画布时,方才使他血脉贲张的热情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了。他感到疲乏,坐到了长沙发上开始胡思乱想。 他生活在其中的是一群幸运而麻痹的人;这群万事满足了的人,他们的一切需求都已平静。但这种无忧无虑却正渐渐从他心中消失,好像他已欠缺了些什么。他感到他的房子空荡荡的,他的画室冷冷清清。当环顾他的周围时,他好像看到一个女人,一个她的存在对他意味着温暖的女子的影子走过来。长期以来,他已经忘记了情夫等待情妇时那种难熬的心情,而这刻,突然间,他感到她离得太远,而以一个年轻男人的急切心情,盼望她就在身边。 他用重温他们曾何等相爱来安慰自己,他重新想起了在这间她经常来的住房里那些无数有关她的往事,她的姿势,她的语言,她的吻。他记起了这是某天某时某刻,他感到周围有他们昔日拥抱时的——声音。 他站起来,无法再坚持坐着,开始走来走去。他一边重新想即使这种关系充满了他的一生,他仍然是单独一人,总是孤单的。在长时工作以后,当他环视四周时,为回到他生命中的男人意识的觉醒而惊愕,在他的手和声音够得到的范围里他看到的,感觉到的只有墙。在他的房子里没有妻子,只能小心翼翼的和他喜欢的女骗子手相会。他得将他闲散无事的时候逛掉,花费在能找到的或者买到消磨时刻的任何方法的任何公共地方。他有了去武术俱乐部的习惯,在一定的日子去马戏团和赛马场的习惯,去歌剧院的习惯,哪儿都去一点儿的习惯,为的是不要回到家里。这个家,如果有她在他身旁,他也许会快活地呆着的。 从前他也曾有过某些神魂颠倒的温情时刻,曾因为不能得到她、留住她而感到刻骨铭心的痛苦。后来他的热情淡了,他不加抵制地接受了他们的分离和行动自由,现在他对这些感到悔恨,仿佛他重新又爱她了。 这种复苏的感情对他的突然袭击几乎是非理性的,只是因为外面天气很好,还也许是因为他刚才重新体会到了那个女人青春重返的嗓子。要使一个男人的心感动,一个老了的,心中回忆徒生懊悔的男人的心感动是多么容易啊! 和从前一样,马上想见到她的心情又来了,这种渴望像一阵寒热渗到了他心灵和肉体里。于是有点儿像年轻情人们所做那样,他开始念叨她,在心里颂扬她的同时也就刺激了自己,使得对她相思更苦。终于他决心晚上再去找她,在那儿喝上一杯茶,顾不上早晨已经和她见过了。 时间对他好像拖得很长,当他出门准备去马莱斯埃伯大道的时候,怕找不到她的恐惧强烈地攫住了他,伯自己只好再独自孤孤单单地度这一黄昏,虽然他已经这样度过了许多夜了。 当他问道:“伯爵夫人在家吗?”那个仆人回答道:“在,先生”的时候,他心中禁不住一阵高兴。 当他走进小客厅的门口时,他用一种喜悦的调子说:“又是我来了。”客厅里面那两位女士正在两盏支在细长英国式支架上的双层玫瑰色灯罩下做活。 伯爵夫人叫道: “怎么,是您!是哪阵好风吹来的!” “是的,我觉得很寂寞,就来了。” “这多好啊!” “你们在等谁吗?” “没有……也说不定……我向来不知道。” 他坐下来用一股看不上眼的神气瞅着粗羊毛的灰色编织品,她们正用长木针在缝。 他问道: “这是什么?” “毯子。” “穷人的?” “是的,当然。” “挺难看的。” “可是挺暖。” “也许,可是很难看,尤其在一间路易十八式的套房里,那儿什么都悦目。可是不是为了穷人,为了您的朋友,您该让您的慈善品做得漂亮点儿。” “上帝啊,这些男人!”她耸耸肩膀说,“可是这时候人人都在准备这玩意儿,这种毛毯。” “我知道,我太清楚不过。晚上去拜客总是看到这种难看的灰色破布片摊在最漂亮的衣衫上和雅致的家具上。今年春天搞的善行的情调真差劲。” 伯爵夫人为着评定他说的实在不实在,将她手中的编织物铺在身边空着的丝椅子上,而后她淡淡地同意说: “是的,实在是丑。” 于是她又接着做活。 相邻的这两个脑袋斜在两盏很近的灯下,在头发上映着道道隐约的玫瑰色微光,它散布到面庞的肌肤上,袍裙上和动着的手上;她们像那些熟谙手指活的女人那样,轻松地继续看着她们的活计,眼睛虽然看着它,却无需对它用心。 在套房的四角有另外四盏支在古式涂金木柱上的中国瓷灯,它们投射给地毯一道柔和而有规律,但被球形灯罩上的齿形缕空雕饰变得更弱了的光。 贝尔坦挑了一个很矮的座位,一张他刚刚够坐下的矮围椅,可是他总是挑中这一张,紧靠着伯爵夫人的脚边,好和她谈话。 她对他说: “今天下午您带着娜耐在公园里散步了好久。” “是的,我们像老朋友一样瞎聊。我很喜欢她,您这个女儿。她全都像您。她有些话说起来让人以为是您把您的嗓音传到了她的嘴里。” “我丈夫给我说过这事儿好几次了。” 他看着她们沐浴在灯光下做活,于是常常使他痛苦的念头,白天还在煎熬他的念头,因为住在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寂寥、静止、无声、冷清清的楼里而生的烦恼又来了;但这是第一次使他这样痛苦,他深深体会到了他的孤独。 唉!他多么衷心希望自己是这个女人的丈夫而不是她的情夫!他从前渴望把她拐走,从这个男人那儿把她抢走,把她从他那儿整个人偷走。现在他妒嫉他,这个被蒙骗的丈夫注定了永远伴着她,她在他房子中起居,接受他的爱抚。看着她的时候他感到心中充满了想对她倾诉回忆起的往事的欲望。真的,他仍很爱她,甚至更爱,现在他比过去更热烈得多。向她倾诉这种会使她十分高兴的青春心情复苏的愿望,迫使他渴望她能安排那个年轻姑娘去睡觉,越快越好。 他索怀着单独和她一起的渴望,让自己能一直靠近她的膝前,在那儿倚上他的脑袋,握住她的双手;让穷人的毯子,木针和羊毛线团都从那双手里滑出去,羊毛线团将从解开了的线头的头上滚到一张围椅下面。他看着时间,几乎不再说话,觉得让小女孩子惯于和大人一起度过黄昏实在是一个错误。 在相邻客厅里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伸出了脑袋的仆人报告说:“缪塞基欧先生来访”。 奥利维埃-贝尔坦和美术馆的视察握手时带着点儿压抑住的恼火,他觉得真想把他用双臂抱起来,扔到外面去。 缪塞基欧充满了新闻:部长摔倒了,还有传说中的一件与罗克迪亚纳侯爵有关的丑闻。他在看看那位年轻姑娘后,接着说:“待会儿我再说这件事。” 伯爵夫人抬起双眼看看摆钟,指出快打十点了。“到你上床的时间了,孩子。”她对她女儿说。 安耐特没有回答,折起了她的编织,卷起毛线,亲亲她母亲的两颊,向两个男人伸出双手,匆匆走了,像滑走的一样,走过时连空气也没有搅动。 等到她走了: “好吧,您的丑闻呢?”那位伯爵夫人问。 “有人声称罗克迪亚纳侯爵和他的妻子和解离婚时,妻子付给了他被认为不够的一笔年金,为了让她加倍,他找到一个稳拿的奇怪办法。那位侯爵夫人听了他的话,让人奇袭现场抓住了罪行,于是得用一笔新的年金换回派出所所长记下的笔录。 伯爵夫人眼光好奇地听着,手停住不动,放在膝头上的活停下来了。 因为缪塞基欧到来而惹怒了的贝尔坦,从年轻女孩子走后就一肚子恼火;他用一个知情而不屑谈这种诽谤的男人气派,带着气愤肯定这是可憎的谎话,属于上流社会的人决不该听也不该传的可耻谎言。他一腔怒气,对着壁炉站起来;带着一种决定将这件故事看作本人问题的男人愤慨神气。 罗克迪亚纳是他的朋友,假使在某些事情上人家可以责备他的轻浮,但是不能指责乃至怀疑他有任何一件真正可疑的行为。吃惊而且发窘的缪塞基欧为自己辩护,退让,请求愿谅。他说: “请允许我说,我方才在莫尔特曼公爵夫人那儿听来的。” 贝尔坦问道: “谁对您说的?大概是个女的吧。” “不,完全不是,是法朗达侯爵。” 激怒了的画家回答说: “这真叫我对他吃惊。” 沉默了一阵子。伯爵夫人又开始做活。后来奥利维埃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 “我确切知道这不是真的。” 他什么也不知道,是头一次听到说这件事。 缪塞基欧感到了情势危急准备退却。他正说出要去拜访高尔贝勒家时,纪叶罗阿伯爵从城里宴会回来,到家了。 贝尔坦垂头丧气地重新坐下来,要这时摆脱这位丈夫是没有指望的。 “您不知道吧,”这位伯爵说,“今晚到处传的谣言?” 因为没有人接话,他又说: “据说罗克迪亚纳趁他妻子不防抓住了她有犯罪性质的谈话,于是让她为这种泄露内情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于是贝尔坦一副愁眉苦脸,哭丧着声音,将一只手放到纪叶罗阿的膝盖上,用友好温和的词句将他方才朝着缪塞基欧当面顶过去的话说了一遍。 半信半疑的伯爵懊悔轻浮地传述了一件可疑的,也许会连累人的事,辩解说自己的单纯无知。人们老传说些虚假不实的恶意事情! 一下子大家全都同意了这一条:“人们指责、怀疑和中伤别人,简直到了可悲的程度。”于是不到五分钟,四个人看来都一致同意所有小道传说的目的是说谎,所有的女人都从来没有过那些人家给她们想出来的情夫,男人也从不干别人强加给他们的无耻行为,总之表面上的比实际情况坏得多。 自从纪叶罗阿回来后不再怪罪缪塞基欧。贝尔坦对他说了些好话,引到一些他喜欢的话题上,打开了他爱东拉西扯的阀门。而伯爵似乎也高兴得像个到处都传播和平和真诚的男人。 两个仆人在地毯上悄悄走过来,抬着茶桌,上面是一把光亮漂亮的水壶,里面沸腾的水冒出了蒸气,在蓝色的火焰下面是一盏酒精灯。 伯爵夫人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按人们从俄国传来的要点煮茶,而后送一杯给缪塞基欧,另一杯给贝尔坦,再拿来了一些餐具,上面放着肥鹅肝的三明治,奥地利和英国式的小点心。 伯爵站在成排摆着蜂蜜、饮料和玻璃杯的茶桌边上,他做了一杯掺糖热酒,悄悄地溜到了隔壁房间里,而后就不见了。 贝尔坦重新又单独面对着缪塞基欧了,突然间,他又勃起了把这个人撵走的愿望。可这个人正在兴头上,夸夸其谈,传播小故事,颠三倒四地说,吹嘘自己。这位画家不断看那座长针一分钟一分钟走的摆钟。那位伯爵夫人看到了他的眼光,明白他想找她说话。于是她用了上层社会女人善于运用的举止变化闲聊的调子和客厅气氛的技巧,不用说一句话就使人知道该留下还是该走了。她用独有的风度,脸部表情和疲乏的眼神,散播寒气,像是她把窗打开了似的。 缪塞基欧感到了这阵把他思路冻住了的凉气,于是不待他思忖是为什么,他就起了站起来开路的想法。 贝尔坦按礼貌也学他的样。两个人一同走,穿过了两间客厅,伯爵夫人跟着,一直同画家说着话。她在前厅留住他为的是想问他什么问题。这时候缪塞基欧在一个侍役的帮助下穿上了他的外套。由于纪叶罗阿夫人老和贝尔坦说话,美术馆的督察在另一个仆人打开了的楼梯门前等了几秒钟之后,决定单独先走,免得竖在侍役的面前。 门在他背后轻轻地关上了,于是伯爵夫人很自然地对艺术家说: “可是,您其实何必急着走呢?还没有到半夜。再呆会儿罢。” 于是他们一块儿进了小客厅。 当他们坐下后,他说: “上帝,这傻瓜真叫我恼火!” “那为什么?” “他占了我在您这儿的时间。” “啊!不算久呀。” “也许是,可是使我恼火。” “您嫉妒了?” “这不是嫉妒,而是觉得这个人碍事。” 他重新拿过来小围椅,现在紧靠她坐着,用他的手指摸弄她裙袍的料子,一边对她诉说这一天从心里扇起的种种热情。 她惊讶地听着,陶醉了,她款款地将一只手插进了他的白发里轻轻抚摸,好像是在感谢他。 “我多么希望生活在您的身边!”他说。 他总想着这位上了床的丈夫,可能他就在隔壁的屋子里睡着了。他于是又说: “要让两个生命联在一起只有结婚。” 她喃喃说: “我可怜的朋友!”充满了对他,也对自己的怜悯。 他已经将他的脸贴到了伯爵夫人的膝上,怀着柔情望着她。这是一种略带忧郁,略带痛苦的柔情,比方才他和她被她的女儿,她的丈夫抑或缪塞基欧夹着隔开时略低一点。 她一直用她轻巧的手指在奥利维埃头上来回抚摸,一面带着微笑说: “上帝!您多少白发了!您最后的一茎黑头发已经找不到了。” “唉!我知道,来得真快。” 她怕引起他伤心: “唉!何况您年轻时就一直是灰色的。我一直知道您是斑白的胡椒面夹盐。” “是的,这是实话。” 为了清除刚才她挑起的懊丧调子,她弯下腰,双手捧起他的头,在他额上慢慢地轻柔地吻了一阵,一些仿佛应当没完没了的长吻。 而后他们互相看着,努力从他们的眼底里寻觅感情的闪光。 他说:“我真想能整天功夫在您身边。” 他们体会到为说不尽的相思暗暗熬煎之苦。 他曾以为方才在这儿的那些人走了之后就能体现今天早晨醒来时的渴望,而现在他单独和他的情侣在一起,在额头上有她双手的温存,而透过她的袍裙,在面颊上是她身体的温暖,可是他又重新感到那种烦恼,那种莫名的消逝中的爱情渴望。 于是他现在想象在这座房子外面,也许在森林中孤孤单单地只有他俩,旁边什么人也没有时,那时他心中的不宁也许会归于满足和平静。 她回答说: “你真是孩子!可我们几乎天天见面。” 他求她想法子到巴黎附近的某个地方和他一同共进午餐,以前他们曾这样做过四五次。 她对这种痴想感到吃惊,现在她的女儿回来了,这太难实现了。 然而在她丈夫到隆斯去了以后她将试试,这得到下星期六预展过了以后。 他说:“在那以前,您什么时候能来看我呢?” “明天傍晚,在高尔贝勒家。此外,在星期五三点钟。要是您有空可以到这儿来。还有,我想我们星期五可以在公爵夫人那儿晚宴。” “好,太好了。” 他站起来说: “再见。” “再见,我的朋友。” 他仍然站着没有决心走,因为来时打算向她说的几乎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而他的思绪里仍然充满了无法表达的隐隐约约的感情冲动也一点也没有说出来。 他重复说“再见,”一边握着她的双手。 “再见,我的朋友。” “我爱您。” 她向他投出了微微一笑。在这瞬间一笑里,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表达了她给他的一切。 心中打着颤,他第三次重复说: “再见。” 于是他走了—— 第四章 人们会说,这一天巴黎所有的车辆都去朝谒工业宫了。早上九点钟的时候,车辆从无数条大路上涌过来,从一条条通衢大道和一座座桥上朝着这座工艺大厅涌过来。全巴黎的艺术家邀请了全巴黎的上层社会来参与这三千四百幅画的预展。 一长队人挤在门口。对雕塑不感兴趣的立刻就进了美术画廊。在迈上台阶的时候,人们已经在抬眼看着楼梯两壁上展示的画幅。在那儿,挂的是先锋派画家的特种类型作品。他们送来了一些比例特殊的作品或者人们不敢拒收的作品。在方形大厅里,是乱糟糟挤来挤去像一锅粥似的人群。那些画家一直到黄昏都在场上吹嘘自己,从他们行动的活跃,嗓门的嘹亮和威风气派的姿势就可以看出他们来。他们动手拉了朋友的袖子到一些画幅前面,这些朋友用胳膊指指点点,大声吆喝称赞,使劲模拟行家的样子。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形形色色,有些是长头发的大个儿,戴着说不出形状的灰色或者褐色的软帽,又大又圆像个屋顶,帽沿斜披下来将人整个儿遮上了;再有就是些活跃的矮个儿,胖的瘦的都有,脖子上围着薄绸巾,穿着上衣或者披着根据绘画学习班不同而变的古怪服装。 在场的人一群一群:有的是附庸风雅的人,有的是装腔作势的年轻人,有的是街头艺术家。院士们服装端正,佩着的红玫瑰勋挂1的大小按各人审美观念和风度而定。那些有钱的画家氏族则由全家围着当父亲的助威,像是一群凯歌合唱团。 1缎带制的钮扣状勋挂,当时代表骑士级功勋的标志。 荣获选进大沙龙方厅的画幅挂在四面大墙上,它们的色调和它辉煌如火的画框从进口起就耀眼夺目。从屋顶上投下来的强烈日光增强了油彩中新颜料的光泽,使人看去目炫。 共和国总统的画像面对大门,另一爿墙上是一张挂金条的将军像,戴着一顶鸵鸟毛的帽子,穿着红色呢裤。旁边是一些赤条条站在柳树下的仙女和一艘几乎淹没在浪头下的沉船。还有几张以不可抗拒的残暴情调令人触目惊心:一张古时候主教将蛮王逐出教门的画,一张东方某条街上满是鼠疫死者的画,还有一张画的是但丁阴魂游地狱。 在大厅里还可看到的画有骑兵袭击,树林中的狙击兵,牧场里的牛群,上世纪两位贵族在一处路角上的决斗,一个坐在界石上的女呆子,一名牧师为临终者行圣事,还有收获者,河流,日落,月光。总之,是一些画家们过去总在画,现在正在画,将来还要画,要一直画到世界末日的典型老调。 奥利维埃和一群出名的同行在一起,互相交换意见,这是些画院的成员,评议员。虽然他的展品得到热情赞赏,但他感到不安,困扰,他自己感觉不到成功。 见到莫尔特曼夫人在进口处出现时,他奔了过去。 她问道: “是不是伯爵夫人还没有来?” “我没有见到她。” “还有缪塞基欧先生呢?” “也没有。” “他答应过我十点钟在楼梯顶上等,好带我进那些展厅去。” “您愿意让我代替他吗?公爵夫人?” “不,不。您的朋友需要您。我们一会儿就会见面的,因为我打算我们一块儿午餐。” 缪塞基欧跑了过来请求原谅。因为他在雕塑部多呆了几分钟。他一边喘着说: “从这儿,公爵夫人,从这儿,我们从右边开始。” 当纪叶罗阿伯爵夫人用胳膊挽着她的女儿进来,找着奥利维埃-贝尔坦的时候,那两位已在人头济济的洪流中不见了。 他看见了她们,走过去见了面,一边行着礼说: “天哪,这两位多漂亮!真的,娜耐特变得漂亮多了。八天里,她变了个人。” 他用观察家的目光看着她,又接着说: “线条变得更柔和,更融洽,更光彩照人了。她已经不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一个巴黎人。” 于是他突然回到了当天的重大事件说: “我们从右边开始,我们会赶上和公爵夫人一起。” 对绘画的一切情况都清楚而且早就和一个展出者一样操心的伯爵夫人问道: “人家怎么说?” “好展出。勒-波拿1的值得一看,加罗鲁-迪朗有两张出色,皮维、德-夏瓦纳的一张不错,罗尔的一张令人想不到,很新颖,热尔韦的一张很细腻,还有很多其他人的,有贝罗2的,加赞的,迪爱兹的。总之,好的多得很。” 1lebonnat(1833-1922)法国人像画家,曾任美术院院长。 carolusduran不详。 puvisdechavannes不详。 rull(1812-1885)法国历史人物画家。 gervex(1852-1929)法国人物历史画家。 2beraud(jean)(1849-1935)法国著名画家,以巴黎人生活画著称。cazin(jean-charles)(1841-1901)法国画家,修复古画有名。dvex不详。 “那么您的呢?”她说。 “人家说了很多赞美的话,可是我不满意。” “您总是不满足。” “有时这样。可是今天,真的,我自信有理由。” “为什么?” “我还不清楚。” “走,我们看看去。” 当他走到那张画前——两个乡下姑娘在一条溪流中沐浴——有一群人停下来赞赏。她对这很高兴,并且低声说: “可是这真是好,这是张杰作。您没有画过更好的。” 他紧紧靠着她,他爱她,感谢她的每一个字,它们平息了他的苦恼,愈合他心头的创伤。在他心中掠过了一道快速的电流,使他相信她有道理,她用她巴黎女人机智的双眼看的不会错。他忘了十二年以来,为了安定她的担心,他曾正确地责备她太喜欢那些矫揉做作的东西,过于纤细漂亮的东西,感情夸张庸俗时髦调子的东西,从来喜欢的都不是艺术,纯艺术,摆脱了概念倾向和庸俗偏见的艺术。 他引着她们往下看,他说:“往前走吧。”于是他领着她们一个个大厅走了好久好久。一面指点给她们那儿是盥洗室,给她们讲解主题。和她们在一起,他感到高兴,她们也让他高兴。 伯爵夫人忽然问道: “什么时候啦?” “十二点半。” “我们快吃饭去。公爵夫人该在勒多瓦央饭店等我们。要是我们在厅里找不到她,她要我领你们去。” 这家设在树林和灌木丛小岛中的餐馆看来正当用餐高峰,拥挤繁忙不堪。一阵阵由谈话声、招呼声和杯子餐具的碰撞声组成的嗡嗡声传来传去,从所有的窗户里和敞开的大门里冒出来,供那些用餐的客人围着坐的、排得紧紧的桌子已经成行地扩张到附近的街上。在走道附近,那些侍应生跑来跑去,听也听不清,慌慌张张,伸直的臂膀一直到指尖上都托着装肉、鱼、水果的盘子。 在圆形的长廊下,挤着一大群男男女女,简直成了活人堆。所有的人都在笑、嚷、喝酒、吃东西,被酒弄得高高兴兴。到处泛滥着有时会在日照和煦的日子里降临巴黎的欢乐。 一个侍应生过来领着伯爵夫人、安耐特和贝尔坦,到公爵夫人在等他们的预定包座去。 一走进去,画家就看到了法郎达侯爵坐在他的姑母旁边。他殷勤微笑地伸出了胳膊,好接过伯爵夫人和她女儿的伞和大衣。画家对此感到一肚子不高兴,突然起了想说点儿惹气的粗鲁事情的念头。 公爵夫人说她是碰上了她的侄子,而缪塞基欧则是被艺术大臣找走了。贝尔坦想到这个自认为美男子的法朗达侯爵打算娶安耐特,他就是为她来的,还已经认定她将以他的床寝为归宿,禁不住反感恼火,好像有人忽视了他的权利,一项神秘而崇高的权利。 等到坐席的时候,被安排在年轻姑娘旁边的侯爵带着一副急于求爱的男人的殷勤派头,忙着侍候这位姑娘。 在画家看起来,他好奇的眼神既放肆又总在捉摸什么,他的微笑显得近乎温情也近乎知足,一种正式的却又亲密的殷勤派头。在他的言语之中已经露出了有什么事即将决定,好像要宣布即将占有捕获物。 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像是保护并承认他这种求婚者的举止,而且彼此还交换同谋的眼色。 中饭一吃完,大家又回到展览会。在那些大厅里人群如此乱糟糟,简直没有方法插足。一阵阵的热气,旧衣裙在人身上散出的陈旧气味使里面的空气混浊倒胃。人们不再看那些画,却着脸和打扮,找那些出名的人。有时为了让那些抬着双折梯嚷着“小心,先生们,小心,太太们”的漆匠通过,厚厚的人群里再一阵拥挤,暂时让出一条道来。 过了五分钟,伯爵夫人和奥利维埃发现他们和大队分开了。他想去找别的人,可是她靠在他身上对他说: “我们这样不挺好?让他们去吧,既然已经约好:如果我们弄丢散了,大家就在四点钟的时候到配菜桌前去碰头。” “这也实在。”他说。 可是他已经满脑子只想到那位侯爵陪着安耐特,继续在她身旁说些故作风雅的调情话,一派自命不凡的滑头神气。 伯爵夫人念叨说: “那么您永远爱我?” 他忧心忡忡说: “真的,一定的。” 于是他目光越过簇簇人头上面,想设法找到法朗达的灰色帽子。 她感到他心不在焉,想把他引到她的思路上来,她接着说: “您知道我多么欣赏您今年这幅作品。这是您的杰作。” 他微微一笑,一下子就忘记了那对年轻人,而只记起他今天早晨的忧虑。 “真的?您觉得?” “是的?我最中意它。” “它让我费了不少劲。” 她长期以来就很清楚,对一个艺术家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断地亲切鼓励。于是用了一些温存的字眼,她将他又捧来劲了。受了哄,被鼓舞起来变得高兴了以后,他又开始说起话来,在这样一大堆嘈杂的动荡人群里,只看她,只听她的。 为了感谢她,他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我想搂您,想得发狂。” 一阵热流穿过了她的全身,朝他抬起了她发亮的眼睛,她重复她的问题说: “那么,您永远爱我吗?” 于是他用她想要的、而她方才一点没有能听到的音调说: “是的,我爱您,我亲爱的安妮。” “经常在晚上去看看我。”她说,“现在我女儿在,我不会经常出去。” 自从感到他这意外的感情复苏,她受到了一种剧烈的幸福冲击。自奥利维埃白发苍苍,爱情变得平缓了以来,她现在已经不太怕他会被别的女人勾搭上;但是非常怕他用结婚去逃避对孤独的恐惧。他这种恐惧由来已久,而且日益增长,使得他的心里产生了不现实的设想,希望能尽量的靠近她,免得在他空空的宅邸里冷冷清清地度过长夜。她没有法子老找他来,将他留下,于是给他想了好多分心的办法,让他到剧院去,将他拉到社交场里,宁愿知道他在女人堆里而不要他在家中发愁。 为答复他私下的想法,她接着说: “啊!要是我能让您总在身边,我真不知道会怎么宠坏您!答应我常来,因为我不太会常出去了。” “我答应您。” 一个声音忽然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妈妈。” 伯爵夫人一惊,转过头去,安耐特、公爵夫人和侯爵过来和他们会齐了。 “四点了,”公爵夫人说,“我很累,我想走。” 伯爵夫人回答说: “我也要走了,我也不行了。” 他们走到了从挂着成行素描、水彩画的长廊出去的内楼梯上。楼梯俯临下面展览雕塑作品的玻璃大花园。 从楼梯的平台上可以看到,玻璃暖房从这一头到另一头满是雕塑。它们绕着绿色大树,排列在路径上,高踞在遮住了地面和小径的黑黝黝人群波涛之上。那些大理石像成干个从这幅由帽子和肩膀组成的黑毯子上面冒出来,戳出好多窟窿,白得像在发光。 当贝尔坦在出口大门那儿向女宾们致敬时,纪叶罗阿夫人低声问他道: “那您今晚来吗?” “那自然。” 于是他回到了展览会,和那些艺术家们谈谈一天的印象。 画家们和雕塑家们在餐桌前围着雕像分成堆站着。在那儿,人们和往年一样支持或者攻击同样的观点,对差不多同样的作品发表同样的评论。平常奥利维埃会对这种争论感到激奋,他善于反击和发起出人意料的进攻,拥有他引以为骄傲的才智横溢的理论家的声誉。他鼓起劲来想让自己变得热衷,可是他按习惯回答的那些问题,也和他听到的问题一样不再使他感到兴趣。他想走开不再听这些,不想再弄懂,他早已经知道这些老艺术问题的一切说法,对此他是面面俱知的。 虽然他爱这些争辩,而且迄今几乎曾用一种专注的形式爱过。可是今天他为某种微妙而顽强的烦恼分了心,这是一种好像根本不应当引起我们一点儿触动的小烦恼,可是不管人家怎么说,怎么办,它就是霸在思想里不走,就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激进了肉里。 他甚至忘记了对他画的浴女的不放心而只记得侯爵在安耐特身旁惹人讨厌的举止。可是说来说去,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有权利吗?为什么他想阻止这桩被人重视的,事先决定了的,各方面合适的婚事?可是任何推理都抹不掉这种叫人苦恼的,不高兴的印象,这念头自从看见法朗达以未婚夫的姿态谈笑,用眼光爱抚那个青年姑娘时起就一直在控制着他。 这天晚上他走进伯爵夫人家,看到她又和她的女儿一起,在灯光下继续编织给穷人的毯子的时候,他费了大劲才防止住自己对那位侯爵说挖苦话,攻击话,不至于当着安耐特的面一把揭开他那种用潇洒掩饰的平庸。 长期以来,在这种夜间拜访中,他常会有阵子懒洋洋不说话,那种老朋友之间自自在在不拘礼节的时刻。躺坐在他的围椅里,两腿交叉,头向后仰,一边说话一边幻想,在这种安静的情谊之中休息他的心灵和肉体。可是这回,突然间他又来了想头,而且真的行动起来,使自己变得像那些想使自己成为谈话的中心人物之流,这些人为了讨好谁,就独自一个人起劲,针对人物选择最响亮的或者最冷僻的词汇来装饰他们的观念,使这些观念听起来花哨。他从这会儿起不再让谈话拖拖拉拉,而是支持它,活跃它;用他的热情促进它。他体会到:每当他使得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发出一阵衷心的笑,或者当他觉得她们受到感动,或者当他看到她们惊诧地向他抬起眼睛,或者当她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听他说话时,他就感到快活得痒痒,一阵成功的哆嗦补偿了他这番辛苦。 从此每当他知道家中只有她们,他就过来,说不定想永远这样。他从没有享受过这样温馨的夜晚。 对纪叶罗阿夫人说来,他这种老在旁边陪伴能平息她一直有的恐惧。为此她尽力将他拉住留下。她谢绝了城里来的宴会邀请,这样在三点钟出去的时候,可以享受在电报箱里投入小蓝条子“即来”的乐趣。在开始的那些会晤中,每当钟开始敲十点的时候,她就要她的女儿上床,以便她能让他尽早享受他急盼的单独相聚。后来看到他对这吃惊并且笑着求她不要将安耐特当作一个不乖的小女孩对待时,她就同意延长一刻钟,后来半小时,又后来一小时。后来等小女孩一走像是因为他在这间客厅里享受的吸引力有一半跟着女孩儿走了,他就不再在那儿呆太久了。他立刻将他选中的小座椅移近到伯爵夫人的脚跟前,紧紧靠她坐着,不时将脸颊温存地贴到她的膝上,她伸给他一只手,他将它握在自己手里,这时他的精神兴奋忽然衰退了。他停住了话头,像是由于他费过了劲,现在在安静的温情中休息。 她凭着女人的嗅觉渐渐地明白安耐特对他的吸引力几乎和她自己相当。她对这一点也不生气,高兴他能在她们之间找补一些被她剥夺了的家庭温暖。她更尽可能把他束缚在她们两人之间,自己演母亲的角色,使他几乎相信自己是这个女孩子的父亲,使得将他俘获在这间屋子里的柔情添上一分新的色彩。 她一直是爱打扮的,但是自从她感到年岁不饶人,老态像些不易看出来的小伤口从各方面进袭以来,就采取更积极的态度。想变得和安耐特一样苗条,她继续一点酒水不喝。由于她的身材真的变瘦了,使她保持了年轻姑娘的身材,这样人家从背后一点也分不清她们来。可是变得瘦削的脸受到了这种摄生方式的影响,不再绷紧了的皮肤摺皱了,变成了黄色调子的,使得孩子的出色鲜嫩格外起眼。于是她照演员的方式来保护她的面貌,虽然这样在大白天的时候她给自己弄得有点儿白得出奇,可是在灯光下这种人为动人的光泽给化妆得好的女人一种无比的脸色。 看到了衰老,加上使用这种技巧改变了她的习惯。她尽可能避免在大太阳下相对比;而争取在灯光下进行,因为那样对她有利。当她感到疲倦、苍白,比平常更觉老时,她就自觉头痛,因此不去舞会或看表演;可是当她觉得自己好看的时候,她就高高兴兴,扮演带着点儿小妈妈的严肃的大姐姐角色。为此经常穿上与她女儿相似的服饰——她给女儿按对她略嫌庄重的年轻妇人的打扮。但性格像是变得越来越活泼,越爱笑的安耐特青春焕发地穿着它们,使她显得更是可爱。她高高兴兴地顺从母亲的打扮手段,直觉地和她演优雅的小剧,知道合乎尺度的拥抱她,和她亲热地搂着腰,用一个动作、一种亲热的表示某种巧妙的发明来显示她们双双多么漂亮又多么相像。 奥利维埃-贝尔坦由于不断地看到她们在一起,比较她们,有时会把她们弄混了。有时候假使那个女儿给他说话时他正看着别处,他就得问“是谁说这话的?”当在铺着路易十五式地毯的客厅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的时候,他也常常喜欢玩这种弄混淆的游戏。他闭上了双眼,请她们开始一个轮一个地向他问同样的问题,而后倒换问的次序,让他来辨认声音。她们用巧妙的技巧,使她们的嗓音一样,用同样的词句同样的重音,以致他经常分不清。她们实际发音也变得如此相似,仆人们有时也对应青年姑娘的呼叫回答说“是,太太”,而对母亲说“是,小姐。” 由于在游戏中相互模拟,相互重复她们的动作,她们的风度和姿态变得这样相似,以致纪叶罗阿先生在看到她们在客厅的阴暗深处走过时也会一瞬间把她们弄混了,问道:“是你吗,安耐特?还是你的妈妈?” 这种自然的和有意识培养的相像,真的和加工成的相像在画家的心灵里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双身人的印象:一个新的,一个旧的,一个很熟悉的和一个几乎一无所知的,这是先后用同样的骨肉制造出来的两个肉体,或者是同一个女人的延续,重返青春,又变回了以往的她。他呢,在她们身旁生活,分享她俩的不安,烦恼。他对那位母亲感到热情复炽,而对那个女儿则充满了一种晦涩的深情—— 第五章 七月二十日,巴黎,晚十一时 我的朋友: 我的母亲在隆西爱临危了。我们午夜动身。请您别来,因为我们不接待任何客人。请为我寄哀并想念我。 您的安妮 七月二十一日午 我可怜的朋友,假使我不是已经惯于将您的任何意见看作命令,我就将不顾您而动身了。从昨晚起我想您时痛苦得心都碎了。我曾设想过这天晚上,您面对女儿和丈夫坐着,作默默无言的旅行,任凭这辆黯淡无光的轿车,将你们送往逝者身边。我还看见你们三位都在侧光的油灯下面,您正在哭而安耐特在抽噎。我看见你们到达火车站,你们在车厢里难熬的长途旅程,在许多仆役中走进了府邸时,您如何跨上楼梯冲进房间奔向她躺着的床前,您第一次看到她时的眼神,您在她瘦削不动的脸上印下的吻。我想到了您的心,您可怜的心,这颗一半属于我的心,它破碎了,它如此痛苦,它使您窒息,而此刻它使我也如此痛苦。 我抱着深深的怜悯吻您充满了泪水的眼睛。 奥利维尔 七月二十四日,隆西爱 当我陷于这种可怕的不幸中时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对我有所帮助,我的朋友,那就只有您的信了。我们昨天把她安葬了。自从她可怜的无生命的身体从这幢房子里移走以后,我仿佛觉得我是孤伶伶的在这个地球上。人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在爱他的母亲,因为这种爱是与生俱来的;而只有到了最后永别的时候才能看到这种爱情根源的埋藏深度。没有任何别的感情可以与此相比,因为所有其他的都是后来遇到的,而只有这是与生俱来的。所有其他的都是由于后来生活中命运安排给我们的,而母爱是第一天就存在于我们的血肉之中的。而且,而且,这也使我们自己的童年消逝了一半。因为在我作为一个小姑娘的短短生活历程中,属于她的成分一点不亚于属于我自己的。只有她才和我一样清楚我们的童年,她知道成堆遥远的、无意义的却亲爱的事情,这些现在是,过去也是我们心里最原始的甜蜜感情。只有对她,我仍旧可以说:“你,你记得吗,母亲,那天?……你记得吗,母亲,姥姥给我的那个洋娃娃?”我们两个人曾一起嘀嘀咕咕数说一长串又一长串甜蜜的琐碎淘气的往事。而现在在地球上除了我以外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些事了。因此这是我的一部分已经死亡了,而且是最古老的,最好的一部分。原来存着我小姑娘时日的可怜的心全部丧失了。现在没有人再知道了,没有人会再想起安妮、她的短裙,她的欢笑和她的样子了。 于是会有那么一天,它也许不会太远,那时我也会走,让我亲爱的安耐特单独留在这个世界上,像妈妈今天将我留下来一样。这一切多么悲惨、严峻、残酷!然而人们从不想这些,看不见他们周围每时每刻都有人被死亡带走,而且它也将很快把我们带走。假使人们对它看看,对它想想,假使人们没有被我们眼前的百事弄得分心、高兴而盲目,人就没有法子活下去了;因为这种无始无终的屠杀会使人发疯。 我是如此的精疲力竭,如此绝望,我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日日夜夜,我思念我可怜的妈妈,她在这个匣子里,埋在这片土下,在这块田地里,淋着雨。而那我曾抱着无边幸福吻过的龙钟面孔已经只是一副伯人的腐骨。唉!多么可怕! 我在结婚的时候失去了父亲,我不曾感到过像今日的这些事。是的,请为我叹息吧。想念我,写信给我吧。此时此刻我多么需要您! 安妮 巴黎,七月二十五日 我可怜的朋友: 您的痛苦使我的心痛得可怕。我也不再将生命看成玫瑰色的。自从您走了以后,我就完了,没有主了,无所依附也无所归宿。一切都使我疲劳、使我厌倦、使我烦恼。我不断地想念您和安耐特,当我这样需要您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感到你们两个人都离得远远的。 我感到您离得这样远,这样缺少您,是不同平常的。从来不曾,即使在我年轻的时候,您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是我的一切!我有一段时期早就预感到这种危机,这种预感应当是圣-马丹1夏日的一线阳光。我感到的痛苦是这样不同往常,因此我想向您倾诉。您设想设想吧,自从您走了以后,我竟无法散步了。以前时候,甚至几个月以前,我很爱独自一人在马路上闲逛,看看路上的人和事物,体味观望的快乐和步履欣然压马路的趣味。我无目的地朝前走,就是为了走,走为了吸吸空气,为了做梦。现在我再也办不到了。当我迈步跨下马路时,一种苦恼,一种类似放跑了狗的盲人的恐惧压迫我。我变得心神不安,像是一个在森林迷了路的人。我只好回去。巴黎对我成了空虚的,可怕的,引人烦恼的。我问自己:“我上哪儿去?”我回答自己:“哪儿也不,既然我只是散步。”然而我不行,我已经办不到做无目的的散步了。只要一想到朝前走我就疲倦得要死,腻烦得不堪。于是我到武术俱乐部去熬受凄凉之苦。 1saint-martin位于法国西部的小岛,终年多雾。 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因为您不在这儿。对此我是毫不怀疑的。当我知道既然您在巴黎,我就可能在某个巧合的人行道上遇到您,任何散步就不会是无效的。我可以到处去找您,因为您可能在任何地方。假使我找不到您,我至少可以找到安耐特,因为她是您的衍生物。你们双双使我对街道充满希望,遇到你们的希望,或者是你们从远处向我走来,或者我猜到了而追随你们。于是这个城市对我也成为可爱的,那些满街来来往往的身材像您的女人使我的心为之跳动,她们使我不断保持期待,使我目不暇接,引起我那种亟想见到您的渴望。 您会发现我是十分利己主义的,我可怜的朋友,我这个像老鸽子咕咕咕这样对您诉说孤独的人,让您流下十分痛苦的泪。原谅我吧,我已经太让您宠惯了;当我没有了您,我就叫:“救命啊!” 我吻您的脚,求您可怜我吧。 奥利维埃 隆西爱,七月三十日 我的朋友: 谢谢您的来信。我多么盼着知道您爱我!我刚过了一些可怕的日子。我真相信痛苦会将我致死了。它像装在我胸臆之间的一块肿瘤,而且它不断地长大,使我憋气,要把我掐死。请来的医生为了医治我一天犯四五次的神经发作,给我注射吗啡,差点把我弄得发疯。而我们正巧碰到了高温天气,更加重了我的病情,使我陷进了过度兴奋状态,接近谚语昏迷。但星期五的强劲暴风雨后,我略平定了一些。应当告诉您,自从安葬那天起,我再没有哭过。可是您瞧,当大风暴来把我淋了个透时,我忽然感到从我的眼睛里涌出了眼泪,慢慢的,稀稀疏疏的不多的热泪。啊,这几滴珍贵的眼泪使我受了多少苦!它们简直像爪子将我撕碎了,我的嗓子也被扼住了喘不过气来。而后,这场泪来得快了,大了,变热和了。它们从我眼睛里像泉水一样往外涌,来得这样快、快,以致我的手绢都湿透了,只好另找一条。而心中痛苦的垒块像软化了,溶解了,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从此开始,我从早哭到晚,而这救解了我。要是人不能哭的话,最终就会变成真疯或者送命。我仍是孤独的。我的丈夫在地方上转,我坚持他带着安耐特,这样可以让她散散心,安慰安慰她。他们坐车去或者骑马去直到离隆西爱八到十古里1。虽然她忧伤,可是她使我想起了青春之花,她的双眼充满了生命的光辉,被乡野的空气和这一段旅程鼓舞起来了。能生活在她这个年纪多么美好啊!我想我们还得在这儿休息十五天或者两周;而后,虽在八月我们也将回到巴黎;您知道这是为什么。 1法国古代里,一古里约合四公里。 我将我所有剩余的心献给您。 安妮 巴黎,八月四日 我按捺不住了,亲爱的朋友,您该回来了,因为我必然会发生什么事情。我问自己是不是病了。我对自己长期以来一直抱着某种兴趣或者淡然承担的一切忽然感到厌恶。开始时,巴黎太热,以致每晚八九点钟时汗像是洗土耳其浴。让这种在浴盆里的睡眠弄得精疲力竭,我爬了起来,在一方空白画布前踱来踱去,踱上一两个小时,想在上面画点什么。可是我心里什么也没有,眼前什么也没有,手下什么也没有。我已经不再是画师了!这种朝工作所作的无效努力叫人精疲力竭。我找了些模特儿来,安排好她们,她们摆出了姿势、动作、表情让我画,直到我画腻了,我让她们穿上衣服,把她们赶了出去。真的,我再也发掘不出新题材,对此我难过得像我变瞎了。这是怎么回事?视觉疲劳还是大脑疲劳?是艺术家才能的枯竭还是视官神经的萎缩?天知道!让我邀游过的未知角落好像都被我发掘完了。我再看到的只是人所共知的领域;我画的是所有蹩脚画家画过了的;我的视觉和观察能力不过相当于一个老学究。前不久,新鲜画题对我好像还多得无限。为了表达它们,我面临可供选择的方法变化万千,使我犹豫不决。可是现在,顷刻之间,若隐若显的主题世界一下子减退了,我的探讨成了缺乏创见、贫乏无力的。眼前经过的人们对我已无意义;对每个不同的人,我已找不到我曾如此关切并予以表现的性格和兴味。然而我相信我可以为您的女儿作一张很出色的肖像。是不是因为她这样像您,以致在我的记忆里弄混了?是的,也许如此。 且说在我努力勾画了一个和已知的模特儿不太一样的男人或者女人以后,我决定出去吃午饭,因为我已经没有勇气独自坐在我的餐厅里。马莱斯埃伯大道的气氛像一条被禁锢在一座死城里的森林。所有的房子都像是空的。在车行道上洒水车喷出阵阵白雨,在木头铺面上溅起了泥浆,从上面升起一阵潮湿的沥清水气和洗马厩的气味。在沿孟梭公园到圣-奥古斯特的长坡道的两头之间,人们看到五六个黑色的、平庸之极的过客,可能是仆人或送货人。法国梧桐的阴影投射到树根处,在炙人的人行道上有一滩奇怪的渍迹,像是水之类的液体淌开后干了。树枝上的树叶纹丝不动,它们了无生气的阴影投射到沥青路面上描绘出了这个烤糊了的城市的疲乏,像一个在太阳下躺在长凳上出着汗入睡了的工人。是的;她出汗,这个女无赖,从她的地下室和厨房的气窗里,以及流着路上积垢的水沟里和阴沟至;总之,从她的嘴里散发出可怕的臭气。这时,我联想起您那到处是村野小花的果园里的夏日早晨,空气让小花沾上了一种蜜糖的味道。而后,已经沮丧不堪的我走进了餐馆,在那儿已经有些秃了的,大肚皮的人带着疲惫不堪的神气在吃饭,敞开了前半边发光的背心。所有的食品都是热的,西瓜在冰下淌水!面包是潮软的,牛脊排也是软的,蔬菜是回锅热过的,奶酪是坏了的,水果是在橱窗里放熟了的。我恶心地走出来,回到家里想试着睡一会儿。一直到吃饭的时候,我才到武术俱乐部去用了餐。 我在那儿总是碰到阿代尔曼,马尔丹、罗克迪亚纳和另外一些人,他们让我腻烦得和巴巴里风琴一样,各有老调或者共一老调,我听了有十五年了。他们每晚都在这个俱乐部里一块儿弹。看起来,这是一处人们去散心的地方。真该给我改个时代,对这个时代我的眼睛、耳朵和心灵都腻烦了。这些人总是搞女人,他们以此吹嘘,彼此捧场。 我打了无数次哈欠,从八点到十二点有多少分钟我就打了多少次,之后,我就回家睡觉。我脱衣服的时候一边想明天又将从头来一遍。 是的,我亲爱的朋友,我正好到了不能忍受单身汉生活的年龄了,因为在阳光之下,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新东西。做单身汉得年轻、好奇、贪吃。当我不再这样的时候,仍旧自由自在就变得危险了。上帝啊,在爱您胜于爱自由之前,我曾多么喜欢自由自在!今天它是我的重负!对像我这样一个老单身汉,自由自在意味着空虚。哪儿都是空虚,是死亡之途,没响任何值得急于看其终极的内容。不断放在面前的问题是:我该干什么?我该去看谁免得孤单?于是我从一个伙伴处走到另一个伙伴处,握一次手又握一次手,求得一点儿友谊。我从他们那儿收集到的面包屑还不够一片面包——可是您,我有您,我的朋友,可是您不属于我。但也可能是从您那儿我得到了叫我痛苦的烦恼,因为是由于我想和您接触,和您同处一室之下,共生活于四壁之中,让我们的共同兴趣将心儿锁在一起的愿望;正是这种希望、痛苦、快乐、欢愉、悲伤以及物质事物,心灵共同占有的需要使我这样焦躁。您钟情于我,也就是说我可以不时从您那儿偷到一点儿“您”。可是我要永远和您共呼吸,和您共享一切,供给我的东西必须是我们共有的,觉得我所见的一切东西都既属于您也属于我;我饮水的杯子,我坐的椅子,我吃的面包,我点燃的火,莫不如是。 再见了,快快回来。和您远离对我是太痛苦了。 奥利维埃 隆西爱,八月八日 我的朋友,我病了,而且这样疲惫,您会一点也认不出我来。我想我哭得太多了。我得先休息一会儿再回来,因为我不愿意以我现在的样子在您面前出现。我的丈夫后天要去巴黎,会给您带去我们的新闻。他估计您会上哪儿去晚餐,要我告诉您,请在您家里七点左右等他。 至于我呢,等我一旦感到好了一点,一旦我不再是这一副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叫我自己也害怕的面貌时,我将再回到您的身边。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有您和安耐特,我也是,我要送给你们每人我可以给予的一切,你用不着偷窃别人。 我伸给您我哭泣得这样厉害的双眼,请您吻它们。 安妮 当他接到这封归期还要延迟的信时,奥利维埃曾有过想法,一种过分的想法:想要辆车赶到车站,乘火车到隆西爱去。后来想到纪叶罗阿先生明天该回来了,他就放弃了转而不耐烦地等待这位丈夫回来,就像等待那位妻子本人回来一样。 他从不曾像在这二十四小时的等待期间那样喜欢过纪叶罗阿。 当看到他进来的时候,他向他冲过去,伸出了双手喊道: “啊,亲爱的朋友,看到您我是何等高兴!” 另一位好像也是十分满意,尤其高兴回了巴黎,因为三周来在诺尔曼地的生活并不愉快。 这两个男人坐在一张画室角落里的长沙发上,上面是一张东方绸的顶盖,于是带着同情的神气重新拉着手,又重握在一起。 “伯爵夫人呢?”贝尔坦问道,“她怎样?” “啊!不太好。她太过伤心了。太动情了,而且恢复得很慢。我得老实说,她有点叫我不放心。” “可是她为什么不回来?” “我一点不明白。我没有办法叫她决心回这儿来。” “她整天干什么?” “我的天,她哭,她想她妈妈。这样对她不好。我很希望她换换气氛,离开这个过去了的地方,您明白吗?” “那么安耐特呢?” “啊!她呀,一朵盛开的花。” 奥利维埃露出了愉快的微笑。他仍问道: “她也很痛苦过吗?” “啊!很多,很多,可是您知道,十八岁时的痛苦是不会长的。” 静默了一会儿,纪叶罗阿说: “我们上哪儿吃饭去,亲爱的?我很需要解解馋,我,听听喧闹,看看人来人往。” “好哇,这季节,我想大使餐厅的咖啡合适。” 于是他们走了,互相挽着胳膊朝香谢里走去。纪叶罗阿怀着巴黎人外出后回来时的惊奇激动,这些人每次离开后回来总觉得巴黎又更新了而且像是什么新鲜事都会碰到。他向画家问个不停,问人家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而奥利维埃漠不关心地回答了他,这种淡然反映了他对孤独的十分厌倦。他转而谈关于隆西爱。他想设法从这个人挖出情况,围绕他采集到近乎原话的某些内容,这些应当是他刚见过的人委托转告的,应当是离别时她内心微妙的心情流露;而这些话在他心里留存了几小时以后,就又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夏夜的天沉重地压在城市上和通衢大道上。在大道的叶荫下开始断断续续传出了露天音乐会的轻快旋律。这两个汉子坐在大使餐厅的咖啡座阳台上,看着下面围起来一直通到小剧场的坐席,这一段场地里的椅凳都还空着。到小剧场那头,那些歌女正在灯光和日光交混中,炫示她们的打扮和粉红色的皮肤。油炸的味道,酱汁的味道,热的大众菜的味道在人们难以觉察到的荡漾在栗树间的微风中飘浮。当有个后面跟着个穿黑衣服男人的女人走过,去找她预定的座位时,她会沿着道儿散播出她身上和裙袍上清新醉人的香味。 纪叶罗阿容光焕发,喃喃地说: “唉!我喜欢这里胜似乡间。” “可是我,”贝尔坦回答道,“我喜欢那里胜似此间。” “哪里会!” “真的,今年夏天我觉得巴黎叫人厌恶!” “唉!亲爱的,巴黎永远是巴黎。” 这位参议员好像是处在高高兴兴的日子里,处于使那种严肃人干傻事的轻浮动荡的日子里。他看着邻桌上两个轻佻女人正和三个过度俨然的瘦青年一块儿吃饭;于是他偷偷地问贝尔坦有关那些出名的红妓女的事,这些是他天天听人提到过名字的。后来他嘀嘀咕咕地用不胜遗憾的调子说: “您有福气保持光杆身分,您。您可以做,也可以看到许多事。” 可是这位画家大声嚷嚷起来,像所有被一个念头纠缠住了的人那样,把纪叶罗阿当作可以信托他的悲哀和孤单感的人。当他彻底倾诉的时候,他来来回回叨咕他的忧郁。在吐完心中苦水的念头推动下,他坦率地述说他多么需要一个女人的爱情,并且还在他身边嘀嘀咕咕。于是轮到伯爵承认结婚是有好处的,恢复了他在议会里的辩才,宣扬他个人生活的舒适,把伯爵夫人大大夸了一阵,对此奥利维埃不断点头表示认真同意。 他一方面高兴听到谈她,却又嫉妒纪叶罗阿能作为责任来颂扬的亲密福气,最后画家以低声的衷心的认可来结束说: “是的,您真是有运气,您!” 这位受了捧的参议员承认了这点,接着说: “我很盼她早点回来;真的,这会儿她让我牵挂。瞧!既然您厌烦巴黎,您该会隆西爱带她回来。她会听您的话的,因为您是她最好的朋友;至于一个丈夫……您知道。” 高兴极了的奥利维埃回答说: “真是,我想这再好不过,我。然而……您以为看到我这样去会不会让她不高兴?” “不,决不会,去吧,我的朋友……” “那我就同意了。我乘明天一点的火车。要不要送个电报去?” “不,我负责。我会会事先通知,这样您会在站上碰到一辆车。” 于是他们吃完了午饭,又上了马路。可是刚过了半小时光景,这位伯爵借口他有一件忘得干干净净的急事,突然离开了画家—— 第六章 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穿着黑绉纱衣服,刚在隆西爱的大厅里对面坐下预备吃早饭。成排挂在墙上的是金漆已经剥落的镜框,里面是纪叶罗阿上辈人的写实画像:这一个披着甲胄,另一个穿着男式齐膝的紧身外衣1,这一个打扮成法兰西近卫军军官,那一个是王朝复辟2的上校。两个仆人脚步轻轻地开始服侍两位不言不语的女主人进餐。成群绕着悬在桌子中间的水晶挂灯飞的那些苍蝇成了一朵由小黑点组成的云,嗡嗡地围着桌子转。 1十七世纪时的时髦服装,以紧身、燕尾、套袖为特征。 2指1814年至1830年的路易十八,查尔十世的布尔朋家族复辟时期。 “请打开窗子,”伯爵夫人说,“让这儿凉快一点。” 从地板直到天棚的三樘高窗,大得像是门洞,两扇两扇地打开了。一丝暖风带着青草的热气味和远处农村里的喧声吹进了这个大洞,和房间里封闭在宅邸厚墙中间的潮湿空气混到了一起。 “啊!这才好!”安耐特大口地吸着气说。 这两位女人的眼睛都转过去看外面,在湛蓝的天下面,她们看到一抹午雾在阳光直射下闪烁,牧场中长长的绿色草坪、星星点点散布的树丛和它开阔的景色,直伸到天边的黄澄澄乡野。那儿是一片由成熟的庄稼组成的金色毯子。 “我们吃过饭去好好散散步。”那位伯爵夫人说,“我们可以沿着河一直走到贝尔镇,因为在平原上会很热。” “好的,妈妈,我们带了朱利奥去,可以把山鹬赶出来。” “你知道你爸爸不让干。” “唉,爸爸不是去了巴黎吗!看朱利奥把它们拦住可真来劲。看,这是它在逗母牛,天哪,它真滑稽!” 她推开椅子,站起来跑到一个窗口,从那儿嚷道:“加油!朱利奥加油!” 在草坪上,三条大母牛啮完了草,热得动不了,挺着大肚子休息,肚子被地面托得凸起来。一条细长白棕花色的西班牙猎狗,从这条牛吠到另一条牛,发狂地跳来蹦去,又高兴又生气。它装成狂怒,每蹦一次,两只耳朵就一扇,恶狠狠地要赶走这三条不愿意动的大牲口。显然这是这条狗喜欢的消遣,每当看到那些母牛躺下,它就重演一次。这些不高兴的牛并不怕,用它们湿润的大眼睛看着它,跟着它将脑袋转来转去。 安耐特从她的窗子嚷道: “带它们过来!朱利奥带过来!” 兴奋了的猎狗更大胆了,吠得更凶,一直冒险冲到牛屁股那儿,装出要咬的样子。它们开始有点不安,它们的皮为了赶苍蝇抖得更频繁更长久。 那条狗突然间由于有一次没有能及时控制住一下子冲得太靠近一条牛,为了保证不让自己冲上去栽跟头,它只好从上面跳过夫。差点儿被这一蹦而擦着的这条笨重的牲口骇了一跳,它先是抬起头来,后是慢慢地站起了四条腿,一边用鼻子猛力吸气。看到它站起来,另外的两条也跟着学样,于是朱利奥开始围着它们跳起胜利的舞来,同时安耐特也加以鼓励庆贺。 “好,朱利奥,好!” “行了,”伯爵夫人说,“回来吃饭,孩子。” 可是那个年轻姑娘将手做成遮阳状,说: “瞧,送电报的来了。” 夹在小麦和燕麦中间,从这儿看不见的那条小道上,有一件蓝上衣像在麦穗上滑行似的,用一个男人的步行节奏朝着宅邸走来。 “天哪,”伯爵夫人喃喃说,“但愿这不是个坏消息。” 那封报道亲爱人儿逝世消息的电报所造成的长久恐惧,至今还使她发憷。她现在没有办法能让自己在撕开封条,去打开那张蓝色小纸时不让自己的指头发抖和心里发颤;她认定这么费事才能打开的折纸将会给她带来重新流泪的痛苦。 相反的,安耐特满怀着年轻人的好奇心,喜爱迎面而来的任何未知事物。她的心才经历到生活带来的第一次打击,对挎在步行信差腰上黑糊糊的大包所想到的只是快活消息。然而信差沿着城市的街道,乡村的小径曾播送过多少突然而临的苦恼! 伯爵夫人吃不下去了,她的心跟着这位朝她走来,带着几个亲笔字的人,这几个字也许会像一刀砍到了她的脖子上那样伤了她。她想知道的消息使她惶恐不安,气促。她想猜出是什么事情这样急迫。是什么问题?是谁来的?是奥利维埃来的想法也曾从她心头掠过。是他病了?也许甚至死了? 等待的这十分钟,对她像是漫长得无穷无尽。后来当她拆开了电报,看到了她丈夫的名字时,念道:“我告诉你,我们的朋友贝尔坦乘一点钟的火车去隆西爱。派马车去接。爱你。” “怎么啦,妈妈?”安耐特问。 “是贝尔坦先生要来看我们。” “啊!多运气!什么时候?” “快啦” “四点钟?” “是。” “啊!他多好!” 可是伯爵夫人脸色发白,因为已经有一段时间她心里的新担心在不断增大。画家的突然到来对她像是一种威胁,她能想到多难办这就会有多难办。 她对女儿说:“你坐车去接他。” “那你呢,妈妈,你不去吗?” “不,我在这儿等你们。” “为什么?那会使他不高兴。” “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方才还准备走到贝尔镇去。” “是的,可是午餐吃得我不舒服。” “到时候,你会好些的。” “不,我马上就上楼回我房间去,你们要到时让我先知道。” “好的,妈妈。” 而后,通知及时备好车,收拾好客套间后,伯爵夫人回到自己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 到现在为止她的一生过得没有什么折磨,只偶尔为了奥利维埃的爱情有些周折,为了保住他而烦恼操心过。就这,她也是成功的,斗争中她总是胜利者。她的心地是在成功和颂扬里培养出来的,成了上流社会美人的苛求的心,地球上的一切乐趣都该有她一份。而后她同意了一个谈不上爱情的显赫婚事;接着接受了爱情作为幸福生活的补充,后来卷进了那种主要从教养上,部分从宗教上的自我感情看来有罪的私情交往。为补偿平庸生活中的一系列生活排场,这颗心将自己满足于,而且也限止于缘分安排给她的这种幸福,除了天天防止此事被人撞见之外别无所求。因此她对遇到的一些讨她欢喜的事件,采取了一个漂亮女人的善意对应,不为新的追求和陌生人的渴望去冒险或者纠缠在里面;是个谦和坚定,深谋远虑,安于现状,天生来小心翼翼的人,她知道如何小心聪明地享受命运给她提供的机缘。 于是,渐渐地在她心里滋生了即使她自己也不敢承认的年华消逝,岁月不丰的顾虑。在她的胸臆里,这是一种总惦记着的惴惴不宁。然而她知道这种生命的沉沦是无止境的,一旦开始就不可能阻住,于是顺从危险的直觉,她闭上了眼睛,让自己顺命而下,以求得保留她的幻梦,免得让深渊弄得眩晕,陷入无能为力的绝望之中。 因此她抱着一种对自己美貌长年不衰的虚假骄傲,微笑地活着。当安耐特带着她十八年华的鲜艳出现在她身边时,她并不为这种并肩同在苦恼,反而是自负能依靠她成熟的涵养风韵将这个青春方至,光彩照人的快乐小姑娘比下去。 在开始阶段,她曾自信是幸福安宁的,而这时她母亲的死给了她当胸一掌。在开头那几天里,这是一场不容任何其他想法掺进来的深沉绝望。她从早到晚都处于悲伤的深渊里,追忆死者的万千往事:她的家常话,她往时的容颜,她昔日穿过的衣衫。她从记忆的深处找出了许多纪念品,从消逝了的过去搜寻出所有亲切琐碎的回忆,用它们维持她令人痛苦的梦。后来当她到了悲伤的极点时,她曾得过很短暂的神经失常和晕厥,所有累积下来的痛苦成了泪水的涌泉,日以继夜地流。 终于有一天早晨,当她的贴身女佣进去推开百叶窗和窗帘时,问她“太太今天怎样”,她感到泪水已经干竭了,也已经哭得全身精疲力竭了;她回答说:“唉!全完啦,真的,我已经哭不出了。” 这个托着早点茶盘的女仆看着她的女主人在白色的床上如此苍白,十分感动,声音凄惨而诚恳地说: “真的,太太的脸色太难看。太太您要好好保养。” 她说话的声调像一根针尖,在伯爵夫人的心上扎进了一根小刺。于是当女仆走了以后,她爬起来到她的玻璃大衣柜里看看自己。 对着自己,她惊得发呆。她陷下去的两颊,发红的眼睛,她被这几天痛苦对她造成的破坏骇坏了。她那么熟悉的脸,她曾经常对着各式各样镜子看过的脸,她知道它的种种表情,它的种种动人之处,种种微笑,她曾多次润饰了她的苍白,弥补过它的疲倦表情,清除过眼角上那些白天看得出的轻皱纹,而今天这张脸让她看起来突然成了另一个女人的脸,一张走了样,病得无可挽救的陌生脸。 想看得更清楚一点,更好地衡量未料到的不幸,她往前靠,一直到前额碰上镜子,以致她的呼吸在镜子上布上了一层薄晕,模糊乃至遮住了她正在观察的苍白形象。她只好拿起一方手帕去擦掉她哈气造成的薄雾,于是她由于异样心情而震颤起来,久久耐心地观察她面貌的变化。她用一个手指轻轻撑开了她面颊上的皮扶,摩平她的前额,分开头发,翻开眼皮看看眼白,然后张开了嘴,看看她有了污点的,有些发光金色小点的牙,她对牙龈苍白和两颊上面以及鬓边的肤色发黄感到心焦。 她这样专心致志地检查她衰败中的美貌,以致她没有听见开门。当她的贴身女佣站在她后面对她说话时,她连心都打颤了。女佣对她说: “太太忘记用早茶了。” 伯爵夫人吃了一惊,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局促不安,那个女仆猜到了她的意思,说: “太太哭得太多了,眼泪水是最让皮肤失水的。是血变成了水。” 于是伯爵夫人伤心地接着说: “还有年龄。” 女仆叫道: “啊!啊!太太还说不上!休息几天就会看不出的。不过太太应当多出去走走,而且请注意不要哭。” 穿好衣服以后,伯爵夫人立刻到牧场里去,这是她自母亲死后的第一次。她走过去看以前她喜欢去摆摆弄弄和采花的果园,然后她走到河边沿着水一直走到午饭时候。 当面对着丈夫和女儿并排坐到桌上时,她为了知道他们的想法,问道: “我今天觉得好些。今天我该不还是那样苍白。” 伯爵回答道: “啊!您的脸色还很不好。” 她的心一愁,于是由于想哭而双眼湿了,因为她已经惯于流泪了。 一直到晚上,到第二天,以及后来的日子里,她随时都想哭,有时是想妈妈,有时是想自己。她嗓子都给噎住了,气一直憋到眼皮子下面,可是为了不让泪水放肆流,在面腮上成河,她忍住了,不哭。她用意志作出超人的努力,把思路引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她竭力安慰自己,分散心思,不想伤心的事,以求恢复脸色的健康。 她尤其不愿意在恢复她的原状以前回巴黎和接待奥利维埃-贝尔坦。知道她已经太瘦,而像她这种年纪的女人需要丰满一些以保持鲜润,她试着用步行和去树林里争取打开胃口,即使回来时疲倦不饿,她也勉强自己多吃一些。 这位伯爵想离开,却一点不理解她的固执。最后面对她的坚决抵制,他决定独自走,任伯爵夫人自由决定她回去的时候。 她第二天接到了通知奥利维埃到达的电报。 她怕现在和他见面,一度曾想过避开。她盼望能等一两个星期。用上一个星期的小心保养可以完全恢复面貌。由于女人即使是健康年轻,头一天稍受影响第二天人就会变得认不出来。一想到要在大太阳下,田野里,迎着满是八月的阳光,旁边伴着鲜嫩鲜嫩的安耐特去和奥利维埃见面,她真紧张得不堪,以至立刻决定不去车站,而在客厅的半明半暗里等他。 她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里冥想。阵阵热风不时地吹动窗帘,大气中到处充满了知了的叫声。她还从没有像这样愁过。这不是叫她心碎的压倒人的痛苦,那种面对至爱的母亲的躯壳使她绞心泣血,万念俱空的痛苦,那种她曾以为永不会痊愈的痛苦,那些实际在几天以后就淡化成了一种记忆的痛楚。她现在感到烦躁,像浸在一种她在款款往里走的深沉忧郁的浪潮中,她将在里面永无出头之日。 她曾想哭,一种不能抗拒的愿望——可是不行。每当她感到眼皮湿润了时,她马上擦干,站起来,走过去看着牧场,看那些乔木林的巍峨大树上面的天空,慢慢在蓝天上游弋的黑色的乌鸦。 后来,她走到镜子前面,衡量自己一眼,用粉扑将正从眼角流开的一道泪痕抹掉,看看钟点,竭力猜测他什么时候会从路上出现。 和许多在心上怀着一种不理智的或者不现实的忧虑的女人一样,她对他怀着一种狂热的深情。难道他不是一切都属于她吗?一切,一切,不仅生命,当情有独钟而且自觉暮年将至时,还包括一个人的一切变化。 突然间,她听到远远地传来一声鞭响。她奔到窗口,看到了那辆马车由两匹马驾着,正大步拐到草坪的转角上来。在车里面,坐在安耐特旁边的奥利维埃看到了伯爵夫人,他挥动了手帕,而她用双手向他抛送了问候作为回答。于是她在心脏剧烈跳动下走下楼,但这时是高兴的,对他近在咫尺,能看到他并且和他说话充满了欢乐的激动。 他们在客厅门前的前厅里碰面了。 他朝她张开了双臂,不容抗拒地拥抱了她,用令人激动真情的声音说: “唉!我可怜的伯爵夫人,请让我拥抱您!” 她闭上眼睛靠过去,贴住他伸出了面颊,当他贴嘴唇的时候,她在他耳边悄悄说:“我爱您!” 而后奥利维埃握着她的双手不放,看着她说: “我们瞧瞧这副愁容如何?” 她觉得气丧。他接着说: “是的,有点苍白缺血,这没有什么。” 她结结巴巴地道谢说: “啊!亲爱的朋友,亲爱的朋友!”她找不出别的话来。 可是他已经转过身去找在他后面失踪了的安耐特,于是猛然说: “哎,看到您女儿穿上了丧服,真叫人奇怪!” “怎么?”伯爵夫人问道。 他用一种不一般的激动叫道: “怎么,为什么?可真是我给您画的像,就是我画的像。正是您,正是我往日在到公爵夫人家去时碰到的您!嗳,您回想想您从我的视线下走过的那扇门,您就像一艘驱逐舰从炮台下航过。天哪,方才我在车站上看到那个小姑娘站在月台上,在她脸颊周围是阳光般的头发,我的血都涌上来了。我相信我都流泪了。我,这个没有谁比我能将您看得更清楚、爱得更深、还用画重显出来的人,对您了解得这么清楚的人,我告诉您我简直是傻了。呀!唉,我真以为是您自个儿单独到火车站去接我,好让我大吃一惊。天哪,啊,天哪,我多么吃惊!我给您说我简直傻了。” 他叫道: “安耐特!娜特!” 那个女孩子的声音从外面回答,因为她在给马吃糖。 “我在这儿,这儿!” “到这儿来。” 她跑进来了。 “听着,紧靠你母亲站着。” 她站好了,于是他比较她们;可是他机械地没有信心地重复说:“是的,真叫人吃惊,真叫人吃惊。”因为她们并排站着时,不像在巴黎时那么相像,那个做女儿的在这身黑色打扮里炫耀着一种新的青春的光辉;而那位母亲,她好久以来头发上就没有了那种光焰,也不再有那种画家第一次遇到她时眩目迷人的脸色。 当那位伯爵夫人将他引进客厅后,他像是容光焕发了。 “啊!我来得太对了!”他说。 他又接着说: “不过,这是您丈夫让我这样的。他让我带你们走。而我呢,您知道我打算给您的建议吗?——不,是不是?——那,正相反,我建议你们留在这儿。太热,巴黎这点很讨厌,而乡村可是美妙的。天哪,多好的天气!” 黄昏的降临使牧场浸润在晚凉里,树木在沙沙作响,从大地升起了看不见的水气在天边撒开了一抹轻纱。那三头母牛站着低下了头,在贪婪地啮嚼青草。四头孔雀拍响着翅膀飞上宅邸窗下的雪松,那是它们惯常栖宿的地方。从远处的乡下传来了狗吠;暮日的安宁中有时传过人们的高声招呼和隔着田畦谈话的断续语句,还有招呼牲口的短促喧嚷。 光着头两眼发亮的画家大口吸着气,当那位伯爵夫人看着他时,他说: “这就是幸福。” 她走近他说: “但时不我待。” “要及时行乐。” 于是她微微一笑说: “您以前从不喜欢乡村。” “找今天爱它,因为我在这儿找到了您。我不知道在您不在的地方该如何才能生活。当年轻的时候也许能遥遥相爱,靠写信,靠相思,靠单纯热情,也许是因为人们感到生活还在前面,也可能是由于迷恋多于心灵的需要。相反的到了我现在的年龄,爱情成了衰弱者的习惯,成了他们保护心灵的措施。这心灵只用单翼在扑打,不复在理想中翱翔。这颗心已经不再会消魂倾倒,而有的只是利己主义的苛求。加之,我很清楚体会到为了享受余生已将时不我待。” “唉!老了!”她握住了他的手说。 他重复说: “是的,是的。我是老了。事事都在表明:我的头发、我性格的变化、心情的忧郁。唉!只有一件事是我体会到的:忧郁。假使当在我三十岁时,有人对我说有一天我会变得无缘无故伤心,心神惶惑,满腹牢骚,我是不会相信的。这说明我的心也老了。” 她用深信不疑的态度回答说: “噢,我呀,我仍然很年轻。它没有变。是的,也许它重获了青春。它曾经二十岁,但现在只有十六。” 他们久久地呆在开着的窗口谈话,暮色苍茫中心神交驰,前此未有过地紧紧靠在一起。 一个仆人进来报告说: “伯爵夫人,饭已经摆好了。” 她问道: “你们告诉我女儿了吗?” “小姐在餐厅里。” 他们三个人都坐上了桌。百叶窗已经关上了,两盏六支蜡烛的枝形大烛台照着安耐特的脸,头上变得金光闪闪。贝尔坦微笑着不断地看着她。他说: “天哪!她穿着黑衣服多漂亮!” 在赞扬女儿的时候,他转过来朝着伯爵夫人,好像是在感谢母亲给了他这种愉快。 当他们回到客厅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牧场的树梢上,它那深色的体型像一座大孤岛,而更远的田野则像被遮盖在紧贴地面的薄雾下的大海。 “啊,妈妈,我们散散步去。”安耐特说。 伯爵夫人同意了。 “我带着朱利奥去。” “好,要是你想带。” 他们出去了。年轻的姑娘带着狗玩,走在前面。当他们顺着草地走时,听到了牛的喘气。它们被惊醒了并且还感觉到它们敌人的存在,于是,抬起了头来看着它。更远的树下面,月光透过了枝杈,洒下了一阵光雨,它们滑到地上,润湿着树叶,在路上洒满了小片小片的黄光。在这晴朗的夜晚安耐特和朱利奥跑着,好像在享受着同样快乐无虑的心情,陶醉得蹦蹦跳跳。 如泻的月光照进了像井一样的林间空地,那位从中间走过的青年姑娘像个幻影。这个面庞明艳照人的黑色幽灵使画家惊奇得把她叫过来。后来等到她重新走开之后,他拉过伯爵夫人的手,握住了不放,每当穿过浓重的阴暗地方,就去凑到她的双唇上,每次都像有安耐特的形象在使他难耐的心情变得益加剧烈。 最后,他们走到了平原的尽头。在那儿很难分清远方村子里一处一处的树丛,贯串浸没了村庄的晚霭的是发亮的地平线。这种令人轻松的寂静,这种在温和明亮的漠漠天空下生气盎然的寂静,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希望,难以确定的期待,使夏夜变得十分舒适美妙。高高的天穹上,飘着几抹淡淡的鳞片样的浮云。人们如果立定了不动,就可以在悄悄夜色里听到一阵若有若无、营营的生命之声,千万种断断续续的声音,它的音调和谐,使得开始听时像是寂静无声。 在邻近的草场里,一只鹌鹑在咕咕叫,朱利奥竖起了耳朵,用悄悄的步子朝鸟儿连叫两声的地点窜过去。安耐特也用和它一样的轻盈步伐憋住气弯下腰摸过去。 “唉,”单独和画家在一起的伯爵夫人说,“为什么如此良辰过得这样匆匆?什么也留不住它,什么也无法保存。不等人品味就已消逝。” 奥利维埃吻吻她的手,微笑地接着说: “啊!今晚我一点也不想讨论哲学。我想的是此时此刻。” 她低声说: “您爱我不如我之爱您!” “呀!怎么啦!” “不,您在饭前说得清清楚楚的,您所爱于我的是一个能满足您心意要求的女人,她从不使您痛苦,她给您的生活带来了一点儿幸福。对这,我知道,我感觉到。是的,我有良知,对于我对您好,对您有用,能帮助您这些我极其高兴。您曾经爱过,也仍然爱着我那些您认为的我的可爱之处:我对您的关心,我对您的爱慕,我对您快活的关切,我的热情,我从生活深处对您作出的全部贡献。但您爱的不是我,您懂吗?唉!我感到这些时就像感到了一道寒流。您爱我身上的千千万万,爱我现在正在消逝的美貌,我的一往情深,在我身上觅得的才智,社交界对我的评论,我心里对您的信念。可是这不是我,我,纯粹的我,您知道吗?” 他友好地轻轻一笑: “不,我不太明白。您给了我一顿出乎意料的斥责。” 她叫道: “啊!我的天!我想让您知道我多么爱您,我!瞧吧,我追求,但无所得。当我想念您的时候,从肉体和灵魂的深处我都感到一种无法描述的热狂,想归属于您,一种不可抗御的愿望想更多地将自己献给您。我愿意以毫无保留的方式自我牺牲;因为当人们在爱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能胜过奉献,永远奉献,一切,一切,生命、思想、身体,所有的一切,并且清楚地感到自己在献出,而且已准备好不顾任何危险,作出更多的献出。我爱您,爱到喜欢为您受罪,爱到爱我的不安,我的苦恼,我的妒忌,以及当我感到您对我的温情已逝时的痛苦。我爱您,是爱一个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的人,一个不属于社交界的您,不属于人家敬慕的、人家知名的您,而是一个属于我的您,他不会再变心,他不会变老,他是我不可能有朝一日忘情的,因为我有双眼是为了看他的,它们别的看不见只看见他。但是这些是无法说的,没有言词能把它们表达出来。” 他用低低的声音反复又反复地说: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安妮。” 朱利奥跳着回来,没有找到在它追过去时自杀了的鹌鹑。一直跟着它的安耐特跑得气喘嘘嘘地说: “我不行了。我得紧紧靠住您了,画家先生!” 在黑黝黝的树丛下,她靠着奥利维埃那只闲着的手臂上往回走,他夹在她俩中间,大家都不再说话,和她们贴在一起使他沉浸在女性的气氛里。他没有打算要看她们,因为她们正靠着他,只是闭上了眼睛好更清楚地感觉到她们。她们架着他,领他走;而他则径直朝前,对她们俩一往情深,无分左右;他不知道左边是谁,右边是谁,谁是母亲谁是女儿。他自甘沉溺于这种不自觉的渗透了文雅官能快感的混沌感觉之中。他甚至寻求在心里把她们混在一起,不再在意识中把她们分开;他在这种混淆不清的蛊惑里培育自己的情欲。如此相像的母女难道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而这个女儿之降临人间难道不像是为了使他往日对母亲的爱情重获青春? 当他走进宅邸重新张开眼睛时,他感到适才经历的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经受的是一个男人能体味到的最奇特、最不可分析而且最完美的感情,沉醉于两个女人播散出的同样柔情之中。 当他在灯光照耀下,发现自己处在她们正中时,说道:“啊!多美妙的黄昏!” 安耐特嚷着说: “我一点也不想去睡,我,当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整夜去散步。” 伯爵夫人看着摆钟说: “啊!十一点半了。该睡了,孩子。” 他们分开,回到各自的套房里。只有那位不想上床的年轻姑娘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按日常的钟点,当那个贴身女仆推开了防风窗和窗帘送来早茶时,看到她的女主人还睡眼惺忪,她对她说: “太太今天的脸色已经好些了。” 伯爵夫人还不曾看过自己,也知道这是实话。她心情轻松,不再觉得心跳,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在她脉管里的血液已不像昨天流得那样快,又热又发烧,弄得她全身到处紧张不安,而是到处散布暖和舒适的感觉和幸福的信心。 等到仆人一出去,她就到镜子里去看自己。她有点儿吃惊,因为她自我感觉十分好,怀了看到自己一夜之间年轻几岁的期望。后来她明白这种希望太孩子气了,在再次观察了自己以后,她退一步承认自己只是比起昨天来气色清明了一些,眼神不那样疲乏,嘴唇红了一点。虽然她心里比较舒畅满意,可是也不禁伤心,于是笑笑想道:“是的,再过几天我会全好了。我曾遭受的不幸太重,不能这样快就好。” 可是她久久地又久久地坐在她的梳妆台前。在一面刻花玻璃的镜子前面的花边细台布上优雅别致地排列着她那些讲究的象牙把小用具,把上刻着上面有一顶皇冠的花体姓氏字头。这些东西放在那儿不计其数,漂亮、各式各样、各有不同巧妙难言的作用。有的是钢的,精美锋利,奇形怪状像外科医生为治小儿伤口用的;另外一些有的是圆的,软的,羽毛的、绒的、说不出名字的兽皮的,用来在细腻的皮肤上扑香粉,敷香脂或者酒香液。 她用灵巧的手指久久地搬弄着这些小玩意儿,让它们用比接吻还轻柔的接触,从嘴唇一直到两颊上来回移动,修正找到的不匀称的色调,加强眼睛的线条,修整眉毛。等到她下楼时,她已经大致有握,认为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不会过于不利。 她问在前厅遇到的仆人说:“贝尔坦先生在哪儿?” 仆人回答道: “贝尔坦先生在果园里,正在和小姐打草地网球。” 她听到他们在远处嚷嚷分数。 一声接着一声,一个是画家宏亮的嗓子,一个是年轻女孩子的清脆嗓子在数:十五,三十,四十,加赛,两分,再加赛,一局。 平整了一方地作草地网球场的果园,是一大片正方形种着苹果的草地;围在牧场、菜园和属于宅邸的庄园中间。三面围着它的斜坡,像是有堑壕的营地的防护设施。滑坡上成条形地种上了花,各种各样都有,有草花,也有名贵的花,大批的月季、石竹、天芥菜,吊钟海棠、木犀草,还有许多别的品种。照贝尔坦的说法:它们使空气中带上蜜香的味道。圆形草顶的蜂巢沿着菜园周围成行的果树排列,蜜蜂将盛开鲜花的田园覆盖上一层金黄色的嗡嗡响着的翼翅。 就在这果园的正中间,人们砍掉了几棵苹果树,开辟出一片草地网球用的地方,横在这片地上有一张沥青浸过的网,将场地一分为二。 安耐特在一边,黑色的裙子搂起来,不戴帽子。当她冲过去想接住空中的球时露出了脚踝和一半腿肚子。她来来回回奔跑,双眼发亮,两腮通红,被对方准确稳当的球技弄得力竭气喘。 他呢,穿着白色法兰绒束腰的裤子,套在上面同样的衬衫上,戴着一顶也是白色的遮阳小帽,肚皮略略凸出来,冷静地等着球。对它的着点准确作出估计,不慌不忙地击回去,也不跑,而是雍容优雅,高度集中注意力,运用他在各种运动中的职业性技巧。 安耐特看见了她的妈妈。她叫道: “早上好,妈妈。等我一下,让我打完这一盘。” 这一秒钟的分心使她输了。那只球冲着她来得又低又快,几乎是滚着触到了地而出了界。 当贝尔坦喊道“赢了”时,吃惊的姑娘埋怨说利用了她的不小心。受过搜寻叼回掉在荆棘丛中的山鹬和丢散了的球之类训练的朱利奥,迫在那个朝前飞进了草丛的球后面,小心地把它叼在嘴里,摇着嘴巴把它带回来。 画家这时才向伯爵夫人问候。可是在比赛的兴头上,他自觉身体灵活,急于重新玩球,对为他花了工夫的这张脸只心不在焉地短暂地瞄了一眼,而后问道: “您许可吗?伯爵夫人,我怕我停下来受凉会犯神经痛。” “噢!行。”她回答说。 她坐到了一堆干草上,这是为了腾出场地来玩球而在当天早晨叉起来的,她看着他们,心情立刻变得有些低沉。 她的女儿因为老输,有点上火,很激动,懊恼时和高兴时都大叫大嚷,在她的场地里急躁地东奔西跑。在这些蹦跳中,常常有一绺绺头发掉下来,散开披到她肩上。她抓住了,将球拍夹在膝盖中间,用不耐烦的动作花上几秒钟用别针大把大把地把它们夹到头发堆里。 贝尔坦远远对伯爵夫人喊道: “咳!她这样是不是漂亮,和日光一样鲜艳?” 是的,她年轻,她能跑,人发热,脸发红,头发散开,什么都不顾忌,什么都敢,因为什么都使她漂亮。 后来,当他们重新开始热衷地玩球时,越来越忧郁的伯爵夫人心想贝尔坦选中的是这场球戏,这种孩子式的吵吵闹闹,这种猫儿围着纸四儿蹦跳的游戏,却不想坐到她身边来,在这炎热的早晨享受她——情侣——对他的爱的乐趣。 当远处的钟敲响了早餐的第一声时,她简直像得到了解放,她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当她挽着他的胳膊回来时,他说: “我刚才高兴得像个孩子。年轻或者自觉年轻真是太妙了。啊!真是的,啊,真是!就要这一条!等到不想跑了,人也就完了。” 离开桌子的时候,伯爵夫人提议一块儿到坟上去。她昨天是头一遭没有去,于是他们一同动身去村子里。 要去先得穿过一条名叫雨蛙河的小溪,无疑这是因为那里小青蛙聚集得很多而得名,而后穿过平原的一端才能走到建在一大堆房子中间的教堂,那些房子是些杂货商、面包师傅、屠户、酒商和几家其他的小商店,供乡下人来办货。 去时对死者的哀思压在大家心上,一路都在沉默冥思。在坟上,两位妇女跪下祈祷了很久。伯爵夫人弯着腰不动,手绢掩着眼睛防哭,免得哭时泪水会流下两腮。她祈祷,但不像以前追思她的母亲那样伏在墓碑下面绝望地呼喊,一直喊到她在令人心碎的激动情况下,认为死者能够听到了她,听清了她。这次她只是抱着热忱,单纯而结结巴巴地念给圣父圣母的拉丁文祷文。这一天,在死者埋葬余骨的穴边,她没有足够的力量与逝者的残骸进行那种令人心碎却得不到回答的交谈;而有另一种萦绕脑际的念头渗进了她女人的心灵,使她激动,使她伤心和心神不定,于是她向上天的虔敬祷词里充满了晦涩的恳求。她崇敬上帝,那位无情的,将芸芸众生投到地球上来的上帝,求他怜悯她,像怜悯已被他召回的母亲一样。 她没有能说出她求他的是什么,她所害怕的还隐秘不清,可是她感到需要神助,需要一种超自然力的帮助去对付将临的危险和不可免的痛苦。 安耐特闭着双眼也在呶呶地说了一些套话之后,开始幻想,因为她不想在妈妈之前站起来。奥利维埃-贝尔坦看着她们,设想他眼前是一幅极美的图画,有点儿懊恼没有法子请求让他画一幅速写。 回来的路上,他们开始谈论人生,从颓废无力的哲学引出来的苦涩诗意的观点使大家不知不觉地有些感动。这原是那些生活较好、却又混淆了彼此的苦恼而心情交错的男男女女日常谈话的主题。 对这些观念还不够成熟的安耐特不时离开到一边,去采摘路边的野花。 可是奥利维埃一心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不高兴地看着她总是离开一直用眼盯着她。他对她喜欢植物的花花绿绿有过于喜欢他说的话感到很恼火。他对于没有能抓住她,把她控制得和她母亲一样感到一种说不清的不如意,感到一种想张开手抓住她,留住她,不让她跑开的愿望。他觉得她太轻佻,太年轻,太不懂事、太放任自由、自由得像只鸟,像只不听话不回家的小狗,它血脉里流的是无所拘束,这种诱人的自由本能是吆喝和鞭子都征服不了的。 为了引回她,他谈了些比较轻松愉快的事,有时候他问她,想挑起她听的愿望和女人的好奇心。可是好像这天在安耐特脑袋里刮的是天穹里无定向的风,像起伏无常的麦浪,朝四面八方播散她的注意力,因为她很少回答传到她那儿的家常话,在没有走开的时候也是眼神四射,总是朝着她那些小花。他终于发火了,被无谓的急躁心弄得犯迷糊,于是在她回来要她母亲拿好她的第一束花,她好去采另一束时,他抓住了她的手肘不让她逃走。她笑着抵抗并且使出全身的劲想逃,既然是在男人的本能触动下,采用弱者的办法,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于是他就试图从好打扮的角度来收买她。 “告诉我,”他说,“你喜欢哪种花?我给你做一个首饰别针。” 她迟疑了一下,惊讶地问? “一个别针,怎么?” “用同样颜色的宝石:如果是虞美人花用红宝石;要是矢车菊则用蓝宝石,再用祖母绿做张小叶子。” 安耐特的脸上为了这种动心的快活事而显出了光彩,女人的容貌会因为许诺和礼物而生气倍增。 “矢车菊!”她说,“真是太可爱了!” “行,一个矢车菊的。等我们回到巴黎我们就去定一个。” 她不再走开,想到那件首饰就不离开他了。她已经试图体会它,想像它的样子。她问道:“定做的时候很长吗?做一个这种东西?” 他笑笑,觉得她已经上钩了。 “我不知道,得看难度。我们会催首饰匠的。” 可是她突然触起了一个叫她伤心的念头。 “但是我不能带,因为我还在穿大孝。” 他已经将他的胳膊插到了年轻姑娘的胳膊下面,把她拉得靠近自己: “好吧,那你留着它到你服丧期满,那并不妨碍你欣赏它。” 和昨天晚上一样,他和她们连锁扣着,夹在她们的两臂中间。为了看到她们朝他抬起的同样的蓝眼睛和点上的黑眼仁,他轮流对她们说话,一会儿转向这一个,一会儿转向另一个。大太阳照着她们,现在他不大会将伯爵夫人和安耐特弄混了,可是他越来越将这个女儿和重新唤起的对这位母亲以往的回忆混淆起来。他渴望把她们一个、一个搂过来。搂这一个,是想从她的面颊上和颈项上重觅一点他过去体会过,而今天又奇迹般重显的清新娇嫩的红颜金发;搂另一个是因为他永远爱她,而且他感到从她那儿有一种基于往日习惯发生的强大有力的召唤。这时他明白了也了解到:他对她的渴念长期以来已经有了点怠懈,但现在见到了再造了的她的青春,这渴念又重新炽烈起来。 安耐特重新走开去找草花了。奥利维埃不再叫她,似乎胳膊的接触和他的赠与所赢得的满足已经使他平静下来。但是他抱着人们在看吸引住我们视线并着迷了的事物时的心情,一直追随着她的一切活动。当她抱着一捆花回来时,他使劲地吸气,不由自主地在寻觅某种属于她的事物:一点儿她的气息,或者跑来时扰动的空气中带来的她皮肤上的温暖。他出神地看着她,像是看彩虹,像是听音乐。当她弯下身去,直起腰来,同时举起双臂拢好头发时,他高兴得打颤。而后越来越厉害,她一小时一小时地使他的往日浮现眼前!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使他的嘴上体味到往昔你亲我吻的味道:她使那些他已感觉模糊的遥远往事仿佛今朝梦幻;她使岁月模糊,使他忘却心灵已老,使已冷却的热情复炽,不自觉地将现实与往昔,记忆与希望混在一起。 他重翻记忆,想弄清伯爵夫人在她年华最茂时是不是也曾有过这种山羊似的机灵魅力,这种豪放不拘、变幻莫测、不可抗拒的魅力,像一头又跑又跳的动物那样动人。不,她那时风华更茂但野性不及。她先是城市的姑娘,而后是城市长大的妇人,从没有畅饮过田间的空气,也不曾在草丛中度过时日,她是在墙垣阴影下而不是在蓝天朗日之下变得美丽的。 当他们回到宅邸以后,伯爵夫人在窗洞下的小短桌上开始写信。安耐特回到了她的房间里、画家叼着一支烟,又往外走,手反剪在背后,沿着牧场里的曲径慢步走着。但是他不走远,顶多走到看得见住处的白墙或者屋顶的境界以内。每逢所住的房舍隐蔽到了树木丛中或者灌木林后面时,他心里就浮起了一层阴影,像乌云蔽日那样。而当它在绿荫丛中露出来时,他就伫立几秒钟,端详高窗的两条线脚,而后又重新上路。 他感到自己心中的不平静,但是愉快,愉快什么?一切。 这天的空气对他是新鲜的,生活是幸福的,他觉得全身轻快得像孩子。他想跑,想用手去捕捉在草场上高低翱翔,仿佛拴在一根弹性线上的黄蝴蝶。他低声哼着歌剧里的曲调,他一再重复古诺的名句:“让我凝视你的脸儿。”从中发现了以往他从没有感到过的深长意味。 突然间,他自问:为什么他能使自己这样快变得不复是昨天的自我?昨天在巴黎时对万事不满、乏味、气恼;而今天心情平静,万事如意,就像是一个善心神仙给他换了心灵。他想:“这位好神仙真该同时给我换个躯壳,让我变年轻一些。”他一下子看到朱利奥在一丛矮树里追猎。他叫它过来。当那条狗过来将它垂耳长卷毛的头放到他手下时,他坐到草地上以便更好地抚摸它,和它说些亲昵话,把它放到膝下,越摸越亲热,像个随时都会动心的女人一样搂着它。 吃过晚餐,他们改变了昨天出去的做法,在客厅里像一家人一样度黄昏。 伯爵夫人忽然说: “看来我们终于得走了!” 奥利维埃叫起来: “啊!请现在不要说这话!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不愿离开隆西爱。我来了,您就只想要走。”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她说,“我们不能三个人都无限期地呆在这儿。” “根本说不上无限期,而只是几天。我不是在您府上曾整周整周地呆过多少次吗?” “是的,可那是在不同情况下,那时这房子是谁都接待的。” 于是安耐特用温存求情的声音说: “啊!妈妈!再呆几天,再呆两三天。我学网球学得真高兴。我输的时候生气,可是后来我真高兴有了进步。” 就在当天早晨,伯爵夫人还计划将这位朋友的神秘逗留期一直延到星期日,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动身走了。她曾寄予无限期望的一天,却使她心里留下了一种说不清的深深的伤心,一种没来头的畏惧,像一种预感那样顽强而模糊。 当她独自回到房间里时,她仍在思考这种新的忧郁心情是从哪里得来的。 是不是她受到了某种一掠即逝的感情冲击,它的来源全然被忘却了,而却使最敏感的心弦继续震颤?——也许如此——那么是什么呢?她细细回忆在她曾经经历过的千百种细微感情变化中,若干不可告人的心理矛盾,件件桩桩都归到他。然而它们都太不足道了,不足以使她为之丧气。她想:“我太苛求了,我没有权利让我这样自寻烦恼。” 她打开了窗户吸一点晚上的空气,她将肘臂支在窗台上,眼睛看着月亮。 一阵轻轻的声音使她低下了头。是奥利维埃在房子前面散步。她想:“为什么他说是回房间去呢?为什么他在出来之前不告诉我呢?不邀我和他一起呢?他很清楚这会使我多么高兴。那末他在想什么呢?” 想到在这个美丽的夜晚他不想要她一起散步,宁愿独自叼着一根香烟——因为她看到了一点红火——独自一人,在他可以享受与她为伴的欢乐时刻,想到他不再是无时无刻需要她,不再无时无刻惦着她时,在她的心头新增加了一份苦涩的因素。 她正想关上窗户不再看他,免得想去叫他,这时他抬起眼睛看到了她,叫道: “瞧,您在幻想星星,伯爵夫人?” 她回答道: “是,您也是,也在看我看的?” “啊,我,我就是在吸烟而已。” 她忍不住问他: “您怎么不预先告诉我您出来?” “我只是点支香烟抽抽而已。而且,我正在回去。” “那么,晚安了,朋友。” “晚安,伯爵夫人。” 她一直退回到她的矮凳上哭起来。叫来铺床的贴身女佣看到她的红眼睛,同情地说: “啊,太太又会把明天的脸色弄得难看。” 伯爵夫人睡不好,发热,不断为梦魔弄得不安。醒来时不待拉铃她自己打开了窗户和窗帘去照镜子。她的面庞消瘦不堪,眼皮发肿,脸色发黄;她自觉难过得这么厉害,以致她想说是病了,要躺在床上,到晚上时才出去。 后来,突然她感到了需要离开,不可抗拒而且立即动身乘第一趟车走,离开这个亮堂堂的地方,在这个乡村的大太阳下,人们将生活痛苦留下的抹不掉的疲劳看得太过于清楚。在巴黎,人们是在若明若暗的套房里相互观察的,那里即使在正午,沉沉的窗帘也只让一线柔和的光线射进来。在那儿,她仍将是她自己,仍将漂亮,明灭的微光正适合她白皙的肤色。于是在她眼前闪过了安耐特在草地网球场上玩球时如此鲜嫩的红色脸庞和略乱的头发。她明白了什么是曾使她心神受苦的未知不安的来由。她从不曾对她女儿的美貌妒忌过!肯定没有过,不过她第一次承认,她感到决不能在明亮的阳光下站在她的旁边! 她打了铃,而且在吃早点之前作了动身的安排,写好文件,还发电报安排好她的晚餐,结清香槟酒帐,布置好她最后的安排。在焦躁难耐不断增大的苦恼之中,她用了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全布置完了。 当她下楼的时候,已听到这个决定的奥利维埃和安耐特惊讶地问她。后来看到她对这个匆匆离去的决定提不出任何明确的理由,他们嘀嘀咕咕埋怨了好一阵,以表示了他们的不满意,一直到他们在巴黎车站广场分手时才了结。 那位伯爵夫人在将手伸给画家时问他说: “您明天愿意来吃饭吗?” 他略有点不高兴地说: “当然,我会去的。不管怎样,您做得不够意思。在那儿,我们多好,咱们三个!”—— 第七章 当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坐进了单送她们回宅邸的四轮马拉轿车后,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定了心,好像她刚才度过了一场怕人的危机似的。她呼吸得自由些了,对着那些房子微笑,高高兴兴地重温这个城市景色,这是那些真正巴黎人在心上和眼睛里都记得的家常细节。每见到一家店铺就能知道在下面顺着大道排列的其他店铺,猜得出经常从玻璃柜窗里看到的商品价格。她觉得松了口气!什么气?放心了!为什么?有信心了!什么问题? 车子停到了马车大门的穹门下。她轻快地下来,走进去,逃似的溜到了楼梯的阴影里,而后到客厅的阴暗地方,最后到达她房间的阴暗地方。于是她略停了一会儿,暗自高兴安安全全到了这儿,到了这个白天也雾沉沉的巴黎。它很少晴朗,事物一半是看到的,一半是靠猜的。在这儿,人们可以显示他喜欢的,藏起他想藏起的。在她心里的无端的回忆中,浸透了灿烂光辉的乡村却仍然留下了无限痛苦的印象。 当她下楼去吃饭时,刚回家来的丈夫热情地拥抱她,微笑着说。 “啊哈!我很清楚,我。贝尔坦会把您领回来,我让他去接您真是高招。” 安耐特用她开玩笑时不笑的特别嗓子板着脸说: “啊!真是糟糕。妈妈自己打不定主意。” 伯爵夫人什么也没有说,有点儿发窘。 这晚上没有任何人来,门关上了。第二天纪叶罗阿伯爵夫人整天花在各个商场里选购她要的一切东西。她从年轻时起,甚至几乎从童年时起就爱在大裁缝师傅的镜子前面久久地试衣服。一走进那座房子,进到巴黎妇女们的生活内幕,想到那种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的详细过程她就觉得高兴。她喜欢那些围着她转的“小姐”们衣裳的声音,她们的微笑,她们的建议,她们的问题;而那些女裁缝师傅或者帽子师傅她觉得特别有本领,当她说出她的想法以便征询意见时,她将这些人当作艺术家对待。她更喜爱那些替她穿衣脱衣的年轻姑娘轻巧的手对她的触摸,让她对着镜子里的优雅形象款款转身。她们的手指轻轻地顺着她的皮肤,在她颈上或者在她头发里滑过时的震颤是她作为漂亮女性生活中最高最适意的微妙享受之一。 然而这天她是抱着极端烦恼的心情,不戴帽子也不戴面纱去面对忠实的镜子的。她首先去的女帽店使她定了心。她选中的三顶帽子对她再合适不过,对此她毫无犹豫。而当那个女商人信誓旦旦地对她说“啊!伯爵夫人,金发配丧服再好不过”时,她满心高兴地走了出来,信心十足地走进了别的供应店。 后来她在家里见到了一张公爵夫人来看过她的短笺,还说她黄昏时再来。她接着写了些信。最后她高兴了一阵;觉得奇怪,怎么简单地换换地方就会让几乎使她心碎的大不幸消退到了仿佛遥远的往事之中。她甚至无法让自己相信是昨天才从隆西爱回来的。她回到巴黎以后心理状态改变了这么多,仿佛这小小的转移愈合了她的伤痕。 吃饭的时候,贝尔坦来了。在看见她时他叫道: “今儿晚上您真容光焕发。” 这一喊和她心里幸福的暖潮正相呼应。 离开餐桌时,爱打弹子的伯爵邀贝尔坦和他玩一局,那两位妇女也陪着他们坐在弹子房里,咖啡也是在那里喝的。 公爵夫人到的时候,那些男人还在打弹子,于是全都回到客厅里。高尔贝勒太太和她的丈夫也在这时出现了,说话声音像充满了眼泪。有几分钟时间,谁都是带着悲伤的声音,以致大家都想哭了;可是在慰藉和问讯了一阵之后,话题转到了别的思路上,于是声调一下子就变得清朗了。人们开始谈论自如,好像使大家全都黯然的不幸阴影也同时一下子消散了。 贝尔坦站起来,一只手拉着安耐特,把她引到她母亲的肖像下站在反射灯的光束里问大家: “这是不是叫人惊讶?” 公爵夫人如此诧异,几乎不能自持,重复说: “天哪!竟能这样!天哪!竟能这样!这是转世再生!而我进来时竟没有看出来。啊!我的小安妮,我这个对您那么熟悉的人就像又看见您穿上了您的第一次穿的女丧服,不,您那套是第二次服丧的,因为您父亲已经去世了!啊!这个安耐特,穿着这样一身黑,然而这真是她的母亲重新在地球上长出来了!真是奇迹!没有这张画像,人们不会看出来!您的女儿仍旧很像您,实在的,然而她更酷似这幅画!” 缪塞基欧听说纪叶罗阿夫人回来,也跑来了,决心让自己属于那些首先向她呈献悲痛悼辞的人。 当看到那位年轻姑娘站在画框前面活像画中人的姊妹时,他中断了他的致词,惊叫道: “呀!瞧瞧,这可真属于我见过的最叫人惊奇的事!” 于是轮到那两位永远让自己的信念跟着现成舆论走的高口勒用更为审慎的热情来表达他们的惊异。 伯爵夫人的心收紧了,而且跟着所有这些人的惊叹表示来越紧,简直像它们使她心痛。她一句话不说,看着在她画旁边的女儿,感到一阵神经紧张。她想喊出来:“你们安静点儿!我很清楚她像我!” 那天晚会上她一直郁抑到终了,又重新丧失了她昨夜才复的信心。 当通报法朗达侯爵到达的时候,贝尔坦正在同她谈话。位画家看到他进门朝房子的女主人走过来时,站了起来将他的围椅拉到后面,一面喃喃说:“瞧,真好!这个大傻瓜这会儿到了。”而后转了一圈,走到门口就离开了。 伯爵夫人在接受新来客的客套话以后,到处看奥利维埃,想重新接续她关心的谈话。找不到他后,她问道: “怎么!那位大人物走啦?” 她的丈夫回答说: “我想是的,亲爱的,我刚看到他用英国人的方式1走了。” 她有点吃惊,想了一会儿,接着就开始和侯爵谈天。 1法国人的俗话,指不辞而别。 然而那些熟人很快就审慎地走了,因为她丧事刚完,这次只是非正式地接待他们。 等到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在乡下曾打扰过她的烦恼又重来了,而且显得更厉害了。她归纳得十分干脆明确,她觉得自己老了! 这晚上,她头一次明白,在这个迄今为止只有她受到崇拜受到恭维、欢迎、爱慕的这间客厅里,另一个女人,她的女儿在取代她的位置。她是在感到所有的赞颂言论都朝着安耐特时,明白了这一点的。在这个王国——一个漂亮女人的房子里——对她的爱戴从不受任何干扰。从这里她曾审慎而坚决地清除了任何令人生畏的对手,只在为了使之臣服时她才允许能匹敌的对手进来。而现在她清楚地看到她的女儿即将成为这个王国的统治者。当所有的眼睛都转到了贝尔坦抓着手站在她画像前的安耐特身上时,那一阵揪心真是多么不同一般。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完结了,被剥夺了,退位了。所有的人都看着安耐特,谁也没有再转过头来看她!她已经太惯于听恭维话和颂扬话,每次人们仰慕她的画像时,她对那些颂扬词句是如此确信,虽然根本不当一回事,但心中仍然觉得痒痒的,以至这次的被舍弃,这次未曾料到的被挫败,这种赞叹的范围一下子全归到她女儿名下,使她感受到的激动、震惊和痛苦比由任何对手在任何场合所能造成的都更严重。 可是由于她有一种天性;就是在任何危机情况下经受初次挫折后就自省、就斗争,并能找到些自我安慰的理由。于是她就想,一旦她亲爱的女儿结了婚,不再住在同一个房子里,她就无需承受这种没完没了的比较。在她朋友们目光下的这种比较开始对她变得太难熬了。 然而,这个打击对她太厉害了。她激动不安而且难以入睡。 早晨醒来时她很累而且腰酸背痛。于是产生了一种想得到支持、得到帮助的迫切要求,想得一个能治疗她所有这些痛苦,所有这些精神上和肉体上的苦难的人的帮忙。 她感到自己确实太难受、太虚弱,因此她起意要找医生商量。她说不定会变成重病,连续几小时处在这种痛苦和平静交递的情况是反常的。因此她让人赶快去请他,自己等着。 大约十一点的时候医生到了。这是一个上流社会里的大医生,他的勋章和街头保证了他的才干。他的本领至少等于常识,他说话的技巧比药剂更能击中女人的痛苦。 他进来行过礼,看了看他的病人,于是带着微笑说: “瞧,这不严重。有您这对眼睛的,从不会病重。” 她立刻对他的这种开场白表示感谢,并向他说明她的虚弱,她的神经紧张、忧郁,最后轻描淡写地指出使她不安的坏气色。他在用一种注意的神气听完了她说的以后;除了胃口以外没有再问别的事情,看来他很清楚这类女人病痛的奥秘性质。他对她作了听诊,观察了她,用手指揿揿她肩上的肉,抬抬她的胳膊。无疑他摸到了她的思路,而且以职业医生能揭开一切借口的精明,懂得她之找他顾问主要是为了她的美貌,其次才是健康。他说: “是的,有点贫血,有些神经性烦恼。这没有什么可怪的,既然您刚经历了一场重丧。我来给您开点儿药,它就能治好这。可是最重要的是吃些补品,喝些肉汁,不要喝水,但是可以喝啤酒。别让您熬夜劳累自己,但要尽量多走动走动。多睡,长胖一点。这是我能给您的全部劝告,夫人和美丽的顾客。” 她热忱关注地听他说,努力猜出话里的话。 她抓住了最后一句要紧话。 “是的,我瘦了。我一度曾太胖了一点,而我可能是开始节食把我弄虚弱了。” “肯定是的。要是一直都瘦的话这不碍事,但是有意减肥,常会对某些方面有碍。这点,很幸运地也很容易恢复。再见,夫人。” 她已经觉得好了些,轻松些了。于是她叫人到总卖店里去找他指定的啤酒供午餐时喝,那儿能有新鲜些的。 当贝尔坦被引进来时,她正从桌旁站起来。 “又是我,”他说,“老是我。我来问问您。您一会儿有事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为什么?” “那么,安耐特呢?” “也什么都没有。” “那么,四点钟的时候你们能去我那儿吗?” “可以,可是干什么?” “我在为我的《梦幻》起草,我曾在问您能否让您的女儿花点时候摆个样子时提到这张画。要是今天能为我安排上一个小时,那会帮我大忙。” 伯爵夫人对此有些犹豫,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烦恼。但她还是回答说: “明白了,我的朋友,我们四点钟会到您那儿。” “谢谢,您就是善心。” 于是他回去准备画布,研究主题免得让那位模特儿有丁点儿疲倦。 伯爵夫人接着就独自走出去完成她的采购工作。她走到了中心区的那些大马路而后到马莱斯埃伯大道,慢步走着,因为她觉得脚都快要断了。当她走过圣-奥古斯坦教堂时,她突然打定主意到教堂里去,并且到那儿休息一会。她推开了有软垫的大门,舒畅地吸了一口教堂大殿里的清凉空气,找到一张椅子坐下。 她和许多巴黎的妇女们一样是信教的。她们毫不怀疑地信仰上帝,没法相信宇宙能没有一位创造者而能存在。但是和所有的人一样,同时都对那位神只赋以她看见过的被创造物的特征,她将她的永生上帝按她对他的作品所知加以人格化,而对这位神秘的创造主的实际能否存在并没有很清晰的概念。 她对之信念坚定。理论上是崇拜它的,却又隐隐对他有些害怕,因为她心中全然不知他的目的和意志。对那些教士,她的信任有限;她将他们一律看成违抗兵役的乡下人的儿子。她的父亲是巴黎的中产阶级,曾未给她灌输过任何有关信仰的教旨。直到她结婚为止,她一直对此漫不经心。 从此,她的新地位给她更严格地规定了对教堂的表面义务,她对这种轻松的约束严格遵守。 她是许多托儿所的女施主而且是十分慷慨的。星期天的弥撒她从不缺席一小时,自己直接作布施,并且在社会上通过她的堂区教士,一位副神甫布施。 她经常当作一种任务做祈祷,就像士兵作为一种任务在将军的门口站岗一样。有时因为心中悲哀,尤其当她害怕被奥利维埃抛弃的时候,她也来祈祷。然而她也和对待她的丈夫一样用同样简单的虚伪来对待上帝,不敢告诉上天她恳求的原因,只向他祈求援助。以前为了她父亲去世,接着最近为了她母亲去世,她曾有过一些强烈虔敬的高xdx潮和热情充沛的恳求,曾对守护我们,安慰我们的上帝感情澎湃。 而碰到了今天,在这座她偶然走进来的教堂里,她遽然感到由衷的祈祷要求。不为什么事也不为了谁祈祷,就是为她,为她自己。以往在她母亲的坟前那天,她已经这样做过。她需要从某个角度来的帮助,她现在祈求上帝就像她当天早上邀请医生一样。 她久久地跪着,偶而有一阵脚步声打破了教堂的静寂。后来好像在她心里有一座钟在报点,使她从回忆中醒了过来。摸出表,看到已经快到四点时她心中一惊,于是赶紧就去带她的女儿,奥利维埃已经在等了。 在画室里她们找到了画家,他正在画布上研究《梦幻》的姿势。他想精确地表达在孟梭公园和安耐特一同散步时见到的情景:一个在梦幻中的穷女孩子,膝头上放着一本书。他犹豫了很久,他应当把她画美还是画丑呢?丑些,她就更具有个性,能揭示出更多的思索,更多的感情,会含有更多的哲理。漂亮呢,她会更吸引人,扩散更多的魅力,更悦目。 他想为这个小朋友作一幅草图的愿望替他作出了决定。《梦幻》应当漂亮,从而有朝一日她的诗意的梦可以实现,而丑的人物将命定在无端已无望的梦想之中。 等到两位女客进来时,奥利维埃拍着手说: “好啦,娜尼小姐,我们要一同工作了。” 伯爵夫人像是忧心忡忡。她坐在一张围椅里,看着奥利维埃在所选定的阳光里放上一张公园里的铁管椅子。而后打开了他的书柜想找本书出来,疑迟了一会儿以后说: “您的女儿读些什么?” “老天,随您愿意吧。给她一本雨果的书。” “《世纪的传说》1?” 1雨果的重要诗选集。其中如:《良心》、《罗兰婚礼》,《加利斯小王》,《盔之鹰》等多篇。均为法国文学之瑰宝。 “我很同意。” “小朋友,你坐在那儿拿上这本诗选。翻到这页……第336页,你在那儿会找到一篇题为《穷人们》的诗。细细咀嚼这篇诗,就像品味佳酿,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让你入迷,让你心动,细听你的心声。而后合上这本老书,抬起眼睛,沉思入迷……我,我就准备好工作用具。” 他走到一个角落里调和他的色板。在朝那方细木板上挤铅软管,从中扭扭曲曲挤出来一些细蛇样的颜料,他时刻回头看看那个全神贯注在书中的年轻姑娘。 他的心变得紧张,手指发抖,不知道在做什么,将那些小堆颜色调和得乱七八糟。突然之间他在这同一地点,时隔十二年之后出现的这个幻像,这个再现的活人面前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感情冲动。 现在她已经读完了书,朝她前面看。走近后,他看到她的眼睛里两滴晶莹的泪分别流到她的面腮上。这时,在一阵使一个男人不能自己的冲动下他发着颤,一面在转身向伯爵夫人喃喃说: “天哪,她多美!” 可是他面对着伯爵夫人苍白痉挛的脸呆住了。 在她那对大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恐惧,她凝视着他们:她的女儿和他。他走过去,紧张不安地问道: “您怎么啦?” “我要和您谈谈。” 她站起来很快地对安耐特说: “你等一分钟,我的孩子,我有句话和贝尔坦先生说。” 她于是很快走到他常让来客等着的相邻小客厅里。等到只有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她抓住了他的双手,结结巴巴地说; “奥利维埃,奥利维埃,我求您,别再让她摆姿势了。” 他不高兴地呶呶说: “那是为什么?” 她用一种急促的声音说;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在问吗?那么您没有感觉到,您,为什么?啊,我该早一点猜出来,我,可是我是刚才才发现的……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对您说……一点儿也不行……去找我的女儿,告诉她我觉得难过。您去找辆轿车来。过一小时以后来听我的消息。我将单独接待您!” “可是究竟您怎样啦?” 她像是快要卷进一阵神经发作。 “让我走。我不愿意在这儿说。去找我的女儿,叫一辆轿车来。” 他只能照办,回到了画室里。安耐特没有怀疑,又开始读书了,心里为了悲惨的诗意的故事充满悲哀。奥利维埃对她说: “你母亲感到不舒服。她走到小客厅去的时候差点儿犯病了。你到她身边去。我去拿点儿醚来。” 他出去,跑到他房间里拿了一个瓶子回来。 他发现她们抱着哭在一起。安耐特让《穷人们》弄得心肠发软,放肆着感情的流淌,而那位伯爵夫人感到让她的痛苦和这种温情的悲哀混在一起,让她的眼泪和女儿的眼泪混在一起时能减轻些。 他等了一会儿,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她们,他自己也受到一种不能理解的伤感压力。 他终于说: “那么,您好些了吗?” 那位伯爵夫人回答说: “是的,好点儿。不会有什么事。您要车了吗?” “是的,您马上就会有。” “谢谢,我的朋友,没有事。这一段时间我的伤心事太多了。” 不一会儿一个仆人来报告说:“车来了。” 于是贝尔坦满心难受,将面色苍白仍然不舒服的女朋友扶到了门口,他能感到她胸衣下面心脏的跳动。 当他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想:“她有什么事呢?怎么有这趟子事?”于是他开始探索,绕着实际情况迂回,下不了决心捅破。最后他接近了,对自己说:“瞧,难道她以为我追求她的女儿,那太过份了。”他用一些机智公正的论点抨击这种猜想的观点,并且对她能有片刻将他这种健康的、近似父爱的感情,归之于任何类似风流的想法感到愤慨。他渐渐地对伯爵夫人感到气愤,决不允许她敢于怀疑他会这样卑鄙,这样品质恶劣下流,并且打算一会儿回答她时毫不斟酌他反驳中的用词。 他马上出发到她家里去,迫不及待地要为自己辩解。他一路走,一路为自己准备辩护的理由和用词,也要为自己遭受到的这种怀疑报复;气愤在一路走一路上升。 他找到她时,她倚在长椅子上,痛苦得脸色都变了。 他用生涩的口气对她说:“好吧,给我解释一下,我亲爱的朋友,刚才那场怪剧是怎么回事?” 她用疲倦极了的声音说: “怎么,您还没有明白?” “没有,我承认。” “瞧,奥利维埃,您好好问问您的心。” “我的心?” “是的,您心的深处。” “我不明白!好点儿给我解释。” “您从心底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对您也对我危险的东西。” “我对您再说一遍;我不明白。我猜想您有点儿什么想像中的东西,可是凭我的良心,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没有给您谈您的良心,我是说您的心灵。” “我不会猜谜。我请您说明白点儿。” 于是她慢慢地举起了双手,握住了画家的手不放,而后一字一字心酸地说; “您小心,我的朋友,您会要迷上我的女儿了。” 他猛然抽走了双手,抱着一个无辜者遭到可耻的成见时为自己辩护的激动神情。姿态激昂,气愤增长,为自己申辩的同时也指控她竟然对自己有这种怀疑。 她让他说了很久,固执不信,坚信她曾说过的。后来她说: “然而我没有怀疑您,我的朋友,您不了解现在您心里想的就像我自己今天早晨也不明白我一样。您对待我就像我在控告您想引诱安耐特一样。啊!不,啊!不。我知道您是多么坦诚的人,值得任何尊重,一切信任。我只请求您,我求您看看您的心灵深处是不是您的爱情已经不顾您而在萌发了,对我的女儿说来,不管和谁的关系都不会不同于普通朋友。” 他气愤,而且越来越激动.重新又开始诉说他的忠诚老实,按照来时在路上独自打定的主意办。 她等他说完,而后不生气但也不被他的信心折服,而是脸色苍白得怕人,她喃喃说: “奥利维埃,您说的这些我全都很清楚,我也是这样想您的。可是我肯定自己没有错。我的女儿太像我了,她太像我过去那个样,那时您刚开始爱我。听听,想想,理解吧,免得您也开始爱她。” “呀!”他叫道,“您竟然敢在这样一个简单的假定下,正面朝我扔出这种话和这种可笑的推理:他爱我,我的女儿太像我——因此他会要爱她。” 可是看到伯爵夫人的脸色越来越坏,他用温和一点儿的声音继续说: “瞧,我亲爱的安妮,但正是因为我从她身上找到您,因此这小姑娘让我如此欢喜。也是您!当我看她的时候爱的只是您。” “是的,正是为此我开始如此痛苦,担心得如此厉害的。您一点没有弄清您感到的,过些时间您就不会再骗自己了。” “安妮,我向您保证是您糊涂了。” “您愿意要证明吗?” “是。” “您有三年不顾我的恳求,没有再回过隆西爱了。可是当人家要您去找我们的时候,您就赶忙去了。” “呀!真行!您怪我在知道您病了,在您母亲去世后不让您独自呆在那儿。” “也行!我不坚持。可是再瞧这:您心中再见安耐特的要求如此迫切,以致今天一天都不能过,必须用摆姿势的借口要我今天就把她领到您家里去。” “而您不认为我是要去找您见面吗?” “这会儿您在和您自己辩论,您在想办法要说服自己,您骗不了我。再听听。为什么前晚上您突然在法朗达侯爵进来的时候走了?您知道吗?” 他十分吃惊、十分担心,被这种观察解除武装了,变得犹豫起来。后来,他慢慢说: “不过……我不知道……我太困了……最后坦率地说,这傻瓜使我恼火。”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直就是。” “对不起,我听到过您夸他,他以前使您高兴。请完全老实说吧,奥利维埃。” 他想了一会.而后找话说: “是的,可能我对您的深情厚意足以使我喜欢您的亲友,使我冲淡了对这个笨蛋的评论。我不在乎时不时地碰见他。可是几乎每天在您家里碰见他就使我火了。” “我女儿的家将来个会是我的家。这就够了。我知道您心地的正直。我知道您会好好思考我刚才对您说的那些话的。等到您考虑过了。您将懂得我给您指出了一个重大危险,这样您就还有足够时间从中拔脚。于是您会留心。我们谈谈别的,您愿意吗?” 他不再坚持一他现在心中不安,不大清楚该想什么,而事实上又将想想。在随便谈了一刻钟以后他告辞了—— 第八章 奥利维埃慢慢地走回家里,心烦得像是刚听到了一件秘密的家庭丑事。他努力想探测自己内心,想看清它,一页一页读读那本像是粘连了的内心之书的稳秘之页。有时一只外来之手揭开这些页时会将它们颠倒了!摆明了的,他怎能相信自己会钟情于安耐特!那位伯爵夫人,出于朝夕警惕着的暗中嫉妒,老远就猜测有这种危险,在还不存在时就发出了信号。可是这种危险能不能在明天、后天或者一个月后降临呢?这是他试图老老实实回答的实实在在的问题。肯定这个小姑娘挑动了他天性的温情,可是在男人内部这种天性种类如此繁多,不应当将那些叫人害怕的和无害的混为一谈。例如他喜爱动物,尤其是猫,他看到了它们柔软光滑的毛皮就会忍不住有种感官上的要求,想去抚摸它们软软的弓起的背,亲亲它们带电的毛。将他推向那位姑娘的吸引力有一点儿像这种晦涩无辜的欲望,它是人类神经不断的而且无法平息的震荡的组成部份。他作为画家的那对眼睛,也是他作为凡人的那对眼睛,被她的鲜润吸引住了,被她那清新美丽喷发的生命,被她蓬勃向上的青春活力吸引住了。他的充满了与伯爵夫人长期交往记忆的心,在发觉旧情的复苏——那沉睡了的爱情伊始时的感情复苏时,由于安耐特和她母亲极端相像,也许会在苏醒了的感受下有过一点儿动荡。这是一种苏醒吗?是的!真是它吗?这个观点启发了他。他感到自己是在蛰伏了若干年后被唤醒了。假使他是不自觉地爱上了那个小姑娘,那种新的欲焰在他身上燃烧时,会创造出一个不同的人来,在她身边时他会感到整个儿生命重新变得年轻。不,这个孩子只是吹旺了昔日的感情,他爱的显然一直是那个母亲,但是由于见到了她的女儿,她本人的二世,对她爱得可能比以往更甚一些。他将这个发现归纳为这样一个使他定心的诡辩:“人生只有一次爱情!心常会为与另一生命相遇而激动,因为事事物物都是相亲和相斥的。所有这些影响产生了友谊、短暂的激情、占有的欲望、过客式的旺炽热情,然而不是真正的爱情。为了有真的爱情存在,这两个生命应当是彼此天生相配的,相互觉得难舍难分的,因为有许许多多情况相联,趣味相似,肉体相亲,灵魂性格意气相投,互相感到被这么多的种种性质的事物拴到了一起,从而形成了恋爱关系。人们爱的,总的说,不是所谓甲太太或者乙先生而是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人,一个没有名称的、出于大自然之手的创造物。这个伟大的女性有器官有躯体有心脏有灵魂;它以一个普通生命的方式像一块磁石一样吸引了我们的器官,我们的眼睛、我们的嘴、我们的心、我们的思想、所有我们的感官和智慧的渴望。人们爱的是一种典型,就是说在别人身上分别能吸引我们的形形种种人的素质。” 对他说来,纪叶罗阿伯爵夫人就是这种典型,他从未懈怠过他们这种关系,就足以给他做出肯定证明。现在安耐特外形上像她昔日的母亲,而且达到了令人目迷的程度,因此使他男人的心猛然有点儿心动毫不足怪,但他并未陷进去。他曾崇拜过一个女人!而这是由她产生出来的另一个几乎相同的女人。他确实无法阻止自已被第二个女人勾起一缕他曾对第一个女人怀有过的眷恋的残余。这儿并没有一点坏事,也没有一丝危险。被这再世的外形勾起的只是他的视觉和回忆的幻影;但是他的天性一点都没有迷失,因为他对这个年轻姑娘从没有起过任何一点儿欲望的烦恼。 可是那位伯爵夫人责备他妒忌侯爵,果真如此吗?他重新严格从良心进行衡量,他承认事实上他是有点儿嫉妒。然而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难道人们不是随时都会对那些对任何女人献殷勤的男人表示嫉妒吗?在马路上、饭店里、剧院里人们不是会对挎着一个漂亮姑娘的男人表示些小小的敌意吗?所有占有女人的都是对手:他是一个幸福的男性,一个所有其他男人都妒忌的证服者。最终,不谈这些心理学上的观点,如果一个人出于对安耐特的母亲的深情,对安耐待有点过于动情的关怀是正常的,那么心中对她未来的丈夫感到产生了一点动物性的敌意不也是自然的吗?要克服这种不光彩的感情并不困难。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继续存在着对自己和伯爵夫人的一种不满。难道她的这种怀疑不会使他们之间的日常关系受到干扰吗?不是会使他要用一种审慎累人的小心警惕面对那个年轻姑娘的一言一行一视吗?因为他做的任何事,他说的任何话都会被这位母亲认为可疑。他回到家里心中发烦,开始一支又一支地吸烟,暴躁得像一个生着气用十根火柴去点一根雪茄的人。他试着工作,没有成功。他的手、眼和心像是不惯于画画了,好像从来不知道也没有干过这一行。他为了制止这种情况,拿起了一方小画布开头,画一个瞎子在一个路角上唱歌,可是他茫然瞅着画布无法收心,简直没法继续下去。他手里拿着调色板坐在那儿,全然忘却了画,只是继续心不在焉地定睛盯着画布。 后来由于难熬的火气.他开始对停滞不走的时间。没完没了的分分秒秒突然感到恼火。一直到他该去武术俱乐部吃饭时,他还在自问他既不能工作又能干什么呢?想起马路就叫他烦心,充满了叫人反胃的人行道、行人、车辆和商店的味道;一想起这天该去拜访谁。可是不管是谁,那种拜访就叫他对他认识的任何人都立刻暂起恨心。 那么,干什么呢?他在画室里反反复复绕圈子,一面在每次往回走时看看指针走了多少秒。唉!他知道从门口走到小摆设架该用多少时间!在高兴激动的时候,在工作起劲创作顺利的时候,这种在明亮悦目,充满工作热情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是美妙的享受;可是在无能为力,令人心烦的时候,在丧气、万事不顺心,觉得没有必要动一动的时候,这就成了在囚室里腻死人的散步。要是他能在长沙发上睡上那怕短短一小时也好。可是不行,他睡不成,他会更焦躁,直到浑身发抖,他是从哪儿得来这种坏脾气呢?他想:“我竟变得这样极端神经质,竟会因为一个不足道的起因而处在这种状况!” 于是他想拿本书来读读。那本《世纪的传说》仍放在安耐特坐过的铁椅子上。他打开,读了两页却不能理解,简直像是一本用外国文字写的书,他发奋重新开始,为了彻底搞清他是不是确实一点没有读进去。他对自己说:“瞧,看来我得出去。”但是一个念头突然使他不再担心在晚饭前这两小时如何消磨。他洗了一个热水澡,躺在那儿,软软的让温水使自己轻松轻松,直到仆人将他从半睡中叫醒并给他拿来了衬衣。于是他到武术俱乐部去,在那儿可以和日常朋友聚聚。他会得到热情欢迎和惊呼,因为人家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了。 “我方从乡下回来。”他说。 除了风景画家马尔丹之外,所有这些人都公开对乡村表示深刻不满。罗克迪亚纳和芒达去那儿打猎是真的,可是在那些平原和树林子里,他们只喜欢观赏在他们铅弹下像一堆破羽毛般躺下的野鸡、鹌鹑和山鹑,或者看那些中弹的小兔子像小丑似的一头栽倒,而后再颠扑五六次,每次都露出它们尾巴上好玩的白毛。除了秋冬的这些娱乐,他们判定了乡村是叫人腻烦的。罗克迪亚纳说: “我宁要那些小娘儿们不要小豌豆。” 这顿饭和往常一样,吵吵闹闹快快活活,让无奇不有的讨论弄得十分兴奋。贝尔坦为了使自己高兴起来说得很多。人家觉得他滑稽;可是等到他喝完咖啡,和银行家利韦迪玩过了六十点弹子游戏后就走了。在太布路的玛德莲寺前略遛了遛,三次经过渥德维勒剧院,他仍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进去;差点儿要辆轿车到跑马场,又换了主意去新马戏团,后来忽然向后转,没有动机,没有计划也没有托词,又上了马莱斯埃伯大道,走近纪叶罗阿伯爵夫人住处时,他放慢了脚步,心想:“她也许会觉得奇怪看到我今晚上又回来?”可是他定了自己的心,心想他第二次去听听她的消息并没有什么令人奇怪的。 她单独和安耐特在小客厅里,仍旧在做那些给穷人的被盖。 看到他进来,她不拘礼地说: “瞧,是您,我的朋友?” “是的,我不定心,我想看看您。您好吗?” “谢谢,还行……” 她待了一会儿,而后用显然特别的关切加上说: “那您呢?” 他于是用一种无拘无束的神气笑笑回答说: “啊,我,很好,很好。您的恐惧没有一点儿理由。” 她停下编织,抬起眼睛慢慢将目光投向他,这是一种祈求和疑虑的热情眼光。 “确实真的。”他说。 “那就更好。”她带着有点勉强的微笑说。 他坐下了,而且是头一次在这间屋子里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苦恼,思路迟钝比白天在他画布前面还厉害。 伯爵夫人对她女儿说: “你可以继续下去,我的孩子,那不会使他不舒服。” 他问道: “她在做什么?” “她在练一段幻想曲。” 安耐特站起来朝钢琴走过去。他眼睛不加思索地跟着她,觉得她和往常一样漂亮。可是他感到了母亲的视线在紧盯着他,于是他贸然转过头去,好像是在朝客厅的暗角里找什么东西。 伯爵夫人在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个他送给她的金烟盒,打开,递烟给他说: “抽吧,我的朋友,您知道当我们单独在这儿的时候,我喜欢这样。” 他服从了,这时钢琴开始弹奏起来。这是一首古风,优美轻快的乐曲,仿佛是由一个春日的温馨月明之夜启发了音乐家的情思而作。 奥利维埃问道: “这是谁的作品?” 伯爵夫人回答说: “舒曼的。不大出名而优美。” 他想看安耐特的愿望加强了,但是不敢。他只需要做一个小动作,脖子略微动一动就可以,因为他从边上看得到照着那扇间壁的两支蜡烛灯芯。可是他看得明明白白伯爵夫人的猜疑小心,她一动不动,抬起的眼睛朝着他前面,像是对香烟的灰色烟雾有兴趣。 纪叶罗阿夫人低声说: “您要给我说的就是这点儿吗?” 他微笑说: “您不要催我。您知道音乐使我入迷,它吸收我的思绪。我一会儿就说。” “听着。”她说,“在我母亲死前我曾为您练习了一段。我从没有让您听过。一会儿等小姑娘弹完了,我弹给您听;您会发现那段真特别。” 她确实有些才华,对音符里流动的感情有锐敏的理解力。这也是她影响画家的敏感性最有把握和威力的手段之一。 当安耐特弹完了梅于尔的田野交响乐后,伯爵夫人站起来,坐上琴椅。于是在她的手指下流出了一段陌生的曲调。这曲调的所有乐句都像是叹息,各式变化,多种多样的叹息,但总有一个音符不断地打断它们,又不断回来,它在乐句中插进来,打断了它们,加强了它们,摧毁了它们,像一个烦人的不停的喊叫,一个无法平息的固执观念的呼叫。 可是奥利维埃看着刚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的安耐特,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没有理解。 他看着她不思不想,饱餐秀色;像注视一件他刚刚到手的好东西一样,像渴了的时候喝水一样,合理适度地吸收它。 “怎样,”伯爵夫人说,“好听吗?” 他醒过来叫道: “真妙,出色,谁的?” “您不知道吗?” “不。” “怎么,您不知道,您?” “真不。” “舒伯特的。” 他用一种深信的神气说: “怪不得。这真出色!要是您再弹一次,就真是盛情相待了。” 她重新开始了,而他呢,转过了头,开始观察安耐特,但一面也听着音乐,以便同时体味两种乐趣。 后来,等到纪叶罗阿伯爵夫人回来坐到了她的座位上,他简单地服从了男人的天然两重性,不让他的眼睛盯在那个年轻少女的金色侧影上,她正在灯的另一面,和她母亲面对面做编织。 但是即使他看不见她,他也能体味到她在这儿引起的舒适,就像在一个热炉子旁边能得到的感受。可是老想能快快瞄她几眼再立刻转回伯爵夫人的愿望缠住了他,就像一个中学生当老师转过背时总想攀到沿马路的窗户上去。 他早早就走了,因为他的谈锋也和他的思路一样迟钝了,而他过长的沉默会演绎成误解。 等他到了马路上,他感到要遛遛,方才听到的整个音乐旋律久久还在他心中回荡,使他处在对那更精致而不可捉摸的乐曲的幻想中。断续飘逸的乐段夹着孤立回音,渺茫渐弱的小节,而后归于沉寂,像在让思路赋予主题一种涵义,并且让思路飘游以追寻一种和谐温柔的概念。他转到外边林荫道的左边,从那儿看到孟梭公园仙境般的照明,再走进环形中央小道的球形电气路灯下。一个巡夜人在慢步遛达;偶而一辆夜行马车经过。在一根顶着发亮大圆球的铜立柱旁边,有一个男人沐在强烈的淡蓝色光里,坐在一张椅子上读报。别的光源分布在草地上和树中间;在叶丛中和草地上散播它们寒冷而炫眼的光,赋给城市的这座大花园以苍白的生命。 贝尔坦背着手沿着人行道走,他想起了他和安耐特也曾在这座公园里散步,当时他从她的嘴里听到了她母亲的声音。 他让自己随便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吸着刚洒过水的草地上的新鲜潮气。他觉得自己正处于各种热烈感情的期望激荡之中。这些期望用青春期的心态,构成了一篇支离破碎、无了无终的小说的素材。以往他也曾度过这种类型的夜晚,这种漫游幻想的夜晚,让他的随想曲闪现在各种虚构奇遇之中,现在他惊诧地发现这种不属于他当前年龄的感触又回来了。 可是,对安耐特的思念就像舒伯特那首旋律中那个顽固的音符,她俯在灯下的脑袋和伯爵夫人怀疑的视线总是时刻来攫住他。他禁不住自己,总在惦念一个问题;想探测在深不可测处酝酿着的尚未出生的俗世情。这种顽固的探讨使他焦躁。对那个年轻女孩子的念念不忘像是在他的心田里打开了一条温情的幻想之道,他没有办法把她驱除出去,他心里怀着一个类似她的倩影,就像以往伯爵夫人离开后他曾有过的,在他工作室墙上有她存在的奇异感觉。 受不了让这样的回忆总盘踞在记忆里,他蓦地里站起来,一边低声说: “安妮对我说这些话真傻。她害得我会真的要惦着那个小姑娘。” 他回到了家里,对自己不安。当他躺上床的时候,他觉得一点不想睡,因为血管里在发热,心上酝酿着一阵梦境。他害怕失眠,怕引起心神不安的神经质失眠,他想拿起书本来读。曾有过多少次,短短的读一段书就对他起了尼古丁的作用!他爬起来走到他的书架前面,想找一本写得好而又能催眠的册子;可是他醒着的心灵违反了他的意志,源于某种感情上的渴望,在架子上找的是一个适应于他的兴奋和期待状态的作家名字。他崇拜巴尔扎克,但没有找到对他相符的,他看不起雨果,讨厌拉马丁,虽然他使他动情;于是渴望地转向了缪塞,这位年轻人都喜欢的诗人。他拿了一本转身好随意翻几页读读。 他重新躺下,带着求醉的心情开始浸润于这些浅显的灵感洋溢的诗句之中,它们像鸟儿一样歌颂生存的朝霞,并且只作清晨的鸣啭,到白日当昼的时候就沉寂了;这些诗句属于一个陶醉于生命的诗人,他用辉煌天真的爱情乐队纵歌他陶醉中的心情,响应了所有对欲望强烈追求的年轻的心。 贝尔坦从不曾这样了解过这些诗的实质魅力,它,激动感官而很少震撼智慧。眼睛看着这些热情洋溢的诗篇,他感到自己在希望的鼓舞下有着一个二十岁的灵魂。在属于青年人的兴奋下他几乎将整本都读完了。钟敲三点了,使他一惊,自己竟然还没有睡觉。他站起来关窗,并且将书送回房间中央的桌子上。可是一接触夜晚的凉风,经爱克斯岛1休养减轻了的风湿痛像提醒他似的顺着腰延展,于是他用不耐烦姿势将书扔掉,像通告似的低声说:“老糊涂,去你的!”而后他重新躺下,吹熄了灯。 1iled′aix大西洋的岛,位于charente河口,为海水浴场。 第二天他没有去伯爵夫人家,他还下了大决心两天之内不再去。可是不管他怎么办,哪怕他试着画画,想去散步,试着凄凉地一家一家串门,也驱不走对这两个女人的关心,到哪儿她们都缠着他。 一经下定决心不去,他就用想她们来宽解自己,让他的思想、也让他的心满足于回忆。在安抚他孤寂的这类幻象里,常常会产生两个他能认出的不同身影,它们互相靠近,而后一个走到另一个面前,混起来,化为一起,只剩下一个有点儿模糊的脸,它不再是母亲,也不完全是女儿的,而是一个从前被狂热爱过的而且仍然永远被爱着的脸。 这时,他对放任自己这种强烈而危险的感情倾向有些内疚。为了逃避它、抛弃它,从这种诱惑人的,甜蜜的梦想中解脱,他引导他的思想转向一切想象得到的念头,转向所有可能的反省沉思的主题。空费力气!他采取的一切分心途径统统回归到一点,在哪儿他都遇到一个金发的年轻身影,她像是埋伏在那儿等他。这是一个在他头上飘浮的隐约不清却又逃避不了的强迫观念,它绕着他转,不论他为了逃避它,想转向何方,都遭到了拦阻。 一等他停下思考和推理,在隆西爱牧场散步那晚曾使他心烦意乱的两个熟脸相互混淆的现象,重又在记忆中出现了。他回想她们,并竭力想弄懂是什么奇特的感情使他的肉体骚动不安。他自忖说:“让我们瞧瞧,真是我对安耐特的感情超过了限度吗?”于是,在反省自己内心时,他感到心里正为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热情如炽,这个女人有安耐特的一切征象,但不是她。于是他勉强无力地安定自己,一边想:“不,我不爱那个小姑娘,我只是由于她们的相像造成的受害者。” 然而在隆西爱过的那两天在他心上好像是一股暖泉,幸福之泉,陶醉之泉;最小的细节也逐件清晰地记了起来,比当时还意味甘醇。循着他重新回忆的过程,突然他在回想中看到在他们走出墓地的道路上,那个年轻女孩子在采集花朵。于是他猛然想起了曾答应在他们回巴黎后送她一个蓝宝石的小别针。所有的决定全完了,不再挣扎,他拿起帽子就出去,想起这会使她多么高兴就满心兴奋。 当他赶到时,纪叶罗阿家的跟班回答他说: “太太出去了,但是小姐在这儿。” 他又感到一阵特别高兴。 “请她来,我要和她说话。” 而后他轻轻地走进去,像怕被人听见似的。 安耐特几乎马上就来了。 “早安,亲爱的老师。”她正正经经地说。 他笑了起来,握住她的手,坐到她旁边。 “猜到我为什么来吗?” 她想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 “想带你和你母亲到珠宝商店去,找一件我在隆西爱答应你的蓝别针。” 女孩子的脸高兴得发出光彩。她说: “啊!但妈妈出去了。不过她就要回来。您能等等她,是吗?” “行,只要不太久。” “啊!多不客气!和我在一起伯太久。您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没有,”他说,“不像你想的那样。” 他在心中感到一阵高兴,变得像他年轻最矫健的日子一样俏皮、精神。感到一种本能的愿望,要调动全身的挑逗功能:孔雀就是为了这种愿望开屏,诗人也是为此赋诗的。他的话迅速轻松地涌上了唇边;而且他知道什么时候说出来适得其时。那个小姑娘受了这种热情激发,十分风趣,尽她想得出的调皮淘气方式回答他。 他们正在讨论一件事时,他突然叫道: “可是您经常对我说过这句话,而且我已经回答过您……” 她打断了他,朗声大笑说: “瞧,您不再叫我‘你’了!您把我当作了妈妈。” 他脸红了,沉默了一会,而后结结巴巴地说: “是你的妈妈曾对我坚持了这个意见许多许多次。” 他的辩才一下子没有了,他不知道再说什么,而现在他害怕了,一种这个女孩子不能理解的恐惧。 她说:“妈妈来了。” 她听到前面客厅的门响。而奥利维埃像是被人抓到了短处似的心烦意乱,解释他怎样一下子想起了答允的承诺,如何他跑来了想把她俩带到首饰店去。 “我有一辆双座车,”他说,“我能坐在折叠座上。” 他们动身去了,几分钟之后就到了“蒙塔那”。 他一辈子都花在和女人们结交上,观察研究她们的感情,随时都为她们效劳,探索揭示她们的风格,和她们一样了解她们的梳妆打扮,她们私生活的种种细微末节。他已经到了能经常分享她们某些感觉的境界。当进到一间卖美容品和叫人喜爱的精细小玩意儿的商店时,他会感到高兴,几乎达到和她们自己感到的一样的程度。他和她们一样,对那些花俏打扮的小东西有兴趣。那些最无意义的漂亮小摆饰也吸引他的注意。在大首饰店里,他对那些玻璃橱窗怀有一种宗教式的崇拜情调,像是在一座富足的蛊惑神坛前面。金银首饰师傅用柔软手指转动着发光宝石的铺着深色毡子的营业室,更使他产生某种程度的尊敬。 当他让伯爵夫人和女儿在素净的台柜前坐下时,她们彼此自然而然地在桌面上搁上了一只手。他说明了他的想法,于是人们拿出了各式小花色的样品给他看。 后来人们在他们面前摆开了蓝宝石,他们要从中选出四块来。这花了很长时间。这两个女人用指甲尖在毡子上翻转它们,而后小心地拿起来,看太阳光透过,用博知广闻的关心和热情研究。当她们将选中的样品放到一边后,还得另添三片祖母绿配叶子,最后还要一颗很小的磨钻,像一粒露珠镶在中间颤动。 这时,为能赠与这礼物而陶醉了的奥利维埃对伯爵夫人说: “您能帮我选两个戒指吗?” “我?” “是的,一个送您,一个给安耐特!让我给你们这两件小礼物作为在隆西爱两天的纪念。” 她拒绝。他坚持。跟着是场长时间的争辩,一场唇枪舌战,最后费了些事,他赢了。 拿来了戒指。那些单个儿的最珍贵,装在特殊盒子里,其他一些按类分组装在大方盒子里,在丝绒上整整齐齐按各种宝石的别致花色排列成行。画家坐在两位妇女中间,和她们一样,他也用同样的好奇热忱,从嵌住它们的窄槽缝里将指环一个一个拿出来,将它们放在营业室的毡毯上,列在他的前面分成两类,一类是一眼看来就不行的,还一类可以从中再挑选。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挑选工作是种趣味隽永的享受,比世界上一切娱乐都更吸引人。时间不知不觉从容过去了,工作使人散心,像景色一样,变幻多端,动人心弦,几乎成了精美绝伦的官能性享受。 后来大家比来比去,兴奋起来,经过一阵犹豫,三位裁判定了一种小金蛇的,在它薄薄的嘴和它弯曲的尾巴之间夹着一粒宝石。 奥利维埃容光焕发地站起来。 “我将车让给你们,”他说,“我还有东西要买,我走去。” 可是安耐特要她母亲趁天气好走回去。伯爵夫人同意了,谢过贝尔坦,就和她女儿走路回去。 她们不言不语走了一会,品味得到礼物的欢娱;然后她们就开始讨论所看到的、抚弄过的首饰。这事在她们心里仍像在闪烁发光,在叮-作响,真是桩快活事。她们走得很快,在夏日黄昏里穿过一群晚五点沿着人行道走的人群。有些男人回过头来看安耐特,走过时还低声递过一些赞扬的话。自从穿上丧服以来,自从黑色衬出了她女儿美丽照人的光彩以来,这是第一次伯爵夫人和她在巴黎上街。对于这次赢得的街头好评、引起的注意和叽叽喳喳的赞扬、那份一个漂亮女人穿过一群男人时留下的小小捧场风波给她留下的感觉是让她越来越难过,让她心里再次受到人们在客厅里比较女儿和自己画像的那天晚上同样痛苦的压力。她禁不住猜测这些视线是被安耐特吸引来的,她感到它们远远过来,从她脸上扫过没有停留就被在她身边走着的金发面庞一下子吸住了。她猜测,她看出了那些眼光中对这个青春焕发的年轻姑娘的瞬息无声的颂扬,对鲜艳动人魅力的颂扬。于是她想:“我曾和她一样漂亮或者更漂亮。”突然对奥利维埃的思念从眼前闪过,于是和在隆西爱时一样,她又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要逃走的愿望。 她不愿意再处在这种光照下、这个人流里,让那些不愿看她的人看见、追求、并排和她女儿媲美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但今天在这些路人中谁还想过要比较她们呢?也许有一个人想过,方才在首饰店里的那位?他?唉!多痛苦!愿他心里能不老纠缠在这种比较上面!他看见她俩在一起时,肯定无法不这样想,并且会回忆起她曾那样光鲜艳丽,走到他家中时确信会被他爱的时刻! “我觉得不舒服,”她说,“孩子,我们去找辆轿车。” 安耐特不放心,问道: “你怎么啦,妈妈?” “没有什么。你知道,自从你祖母去世后,我常常犯这种虚弱。”—— 第九章 固执的观念和痼疾一样,有一股折磨人的顽固劲。它们一旦进入了一个心灵,就贪馋地啮食它,不让它有不想它们的自由,不让它对任何极小的事感到趣味。那位伯爵夫人不管她做什么,在家里或者其他地方,单独一个人或者在一群人中间,总也忘不了和她女儿并排坐车回来时冒出来的想法:“奥利维埃几乎每天看见我们,那时他心里是不是也总缠在比较我们的念头中呢?” 无疑的,他会情不自禁的总这么干,每时每刻让他自己缠在这种难忘的相似里,而且,这种相似经过不久前对姿态和语言的极力互相模拟就变得更加强了。每次他一进来,她立刻就想到这种对照比较。她从他的视线里看到了,猜到了而且在心里和脑袋里加以注释。于是她想躲起来,想变得找不见,为了想不再让他看到她和她女儿并排站着而苦恼不堪。 她在各种场合都难受,甚至在自己家里也感到不自在。有一晚,当大家的眼睛都盯着站在她画像下的安耐特时,她这种被篡夺的触犯感加强到乃至使她激怒。想把女儿早日嫁出去,像对待一个讨厌执拗的客人那样。这种难以承认的内心愿望,使她不断谴责自己,也受到了不顾一切要为保存她所爱的男人而斗争这种心情的控制,她用一种不自觉的技巧进行活动。 由于他们近来的服丧,仍需略略推迟安耐特的婚事,不能过分催促,她有一种含混而强烈的恐惧,怕碰到什么事情会使这个计划破产,她几乎不能自己地要使她的女儿心里对侯爵产生爱情。 她继续动用一切外交手腕以保住奥利维埃。她在家里采用了一种更精心、更秘密的新方式,用来使这两个年轻人高兴,而不让那两个男人碰上。 由于画家按他的工作习惯从不外出早午餐,并且一般只将晚间安排给朋友,她常邀侯爵来早午饭。他来时,在他周围散发出一阵骑马散步的朝气,一种晨风的气息。而且他愉快地谈论种种社会新闻,差不多都是显赫的巴黎马术界人士天天在林间小道上传来传去的。安耐特听得津津有味,她对他当时给她的这些殷勤感到有趣,十分新鲜而且看作是潇洒的美丽外表。他们之间建起了一种青年人的亲密关系,对马的共同爱好自然而然地使他们的热情友谊更加紧密。等到他走后,伯爵夫人和伯爵巧妙地称赞他,说些该说的话,使那个年轻姑娘懂得,如果他能得她的欢心,他就会等着她去和他结婚。 而她很快就懂了,而且直率的推理,很简单地就判定如果和这个漂亮男孩子结婚,在其他的称心如意之中,她最喜欢的将是每天早晨可以跨着一匹纯种马和他并骑出去迅跑。 他们十分自然地,在某天握过手微微一笑之后就谈起了这件婚事,成了姻亲,好像这是久已决定了的。于是侯爵开始带些礼品来,而公爵夫人待安耐特则像是待自己的女儿。整个儿这件事是建立在一种共识上,再加上在白天安静的时刻里过一点儿家庭式相处的文火促成的。这位侯爵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其他关系、其他工作和任务,他很少在晚上去。 奥利维埃每周有规律地去他朋友家晚餐。而且还继续并不预先通知,等到晚十点到午夜之间闯去,向他们讨杯茶喝。 他一进门,伯爵夫人就密切注意他,满心想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他看一眼,动一动都无不立刻被她加以诠释,而她总是想:“看见我们俩一个傍一个的时候,他不可能不爱她。”这种想法弄得她自己很受罪。 他也带些礼物来。不曾有过那个星期他来时会不在手里拿着两个小包的,其中一个是送给做母亲的,一个是给女儿的。那位伯爵夫人打开经常是装着些讲究物品的小盒时,心里总是压力重重。她十分熟悉这种赠与的愿望。作为一个女人,她从不曾有过机会能送点东西去讨欢喜,如到商店里找点叫人喜欢的小玩意买来送给“他”,她享受不到这种满足感。 这个画家以前也曾经有过这种热情阶段。她曾好多次看到他带着同样的微笑、同样的姿态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进来。后来这种事消失了,但现在重新开始了。为了谁呢?她对此毫不怀疑,还不是为了她! 他像是累了,瘦了。她从而推论他很苦恼。她将他来的次数、他的神气、他的风度和对安耐特的美丽也开始动情的侯爵作了比较。这是两件完全不一样的事:法朗达先生是动了心,奥利维埃-贝尔坦是在爱!至少在遭折磨的那些钟点里她相信是这样,尽管她希望自己弄错了;但后来,在即使有几分钟平静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想的。 唉!她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过多少次几乎要问他、请求他、恳求他对她说出来,承认一切,一点都不对她隐瞒。她宁可弄清楚,在肯定的情况下哭,而不愿在疑虑中受罪;因为她无法能看透他合上了的心,她感到在那里有另一个爱情在生 这颗心她看得比她的生命还珍贵。她曾守护它、鼓励它,十二年来以她的爱情使它生气勃勃。她曾以为是有把握的、曾经希望这是决定性赢得了的、征服了的心、驯服了的心,直到他们的末日也会是赤热忠诚的。而现在由于一个想不到的,可怕而残酷的叵运,它从她这儿逃走了。是的,它突然关上了,并在里面保存着一件秘密。她再也不能用一个亲昵的字走进去,将那儿当作一间只为她敞开,在那里缠绕她情丝万缕的可靠隐藏之所。爱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此毫不保留地献出之后,而突然之间这个自己对之献出了整个生命和全部生存,对之献出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一切的人忽然从您这儿逃走了,因为有另一张脸使他喜欢;于是旦夕之间变得几乎是陌生人! 成了个陌生人!他,奥利维埃?他用和以前一样的字、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调子和她说话。虽然在他们之间有了点儿事,有了点无法解释的、抓不住的、克服不了的极小事情,然这点极小的事当风向一转时就让船帆远扬了。 事实上,他们是疏远了,他从她这儿疏远了。从他转向安耐特的任何视线都可以看出他在逐日渐增地疏远她。他不想弄明白自己的心。他清楚地感到这种爱情,这种无法抗拒的吸力在酝酿,但是他不想理解,他寄希望于遭遇于生命中无法预知的命运。 除了和这两位因服丧而与社交隔绝的女人共进晚餐并度过黄昏之外,他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关心的事了。在她们家里只碰到些无关紧要的面孔,以高尔贝勒和缪塞基欧次数最多,他几乎认为世界上只有自己和她俩;因为他几乎见不到人家安排在早晨和白天会见的公爵夫人和侯爵,他也乐于不去想起他们,心中猜测婚期已经拖迟了,时间还没有定。 特别是安耐特,她从不在他面前谈及法朗达。这是由于一种本能的谨慎呢,还是出于女人心中的秘密直觉,使她们预感到男人们没有觉察的事呢? 一周又一周地过去,生活中没有一点改变。于是秋天到了,由于政局危机使议会比往常提前召开。 在召开的那天,纪叶罗阿伯爵应该和莫尔特曼夫人、侯爵和安耐特在家中早午饭,以后再带他们到议会会场去。只有伯爵夫人孤独地处在她不断增长的痛苦中,说是让她留在家里。 大家已经从桌子上站起来,到大客厅里喝咖啡,快快活活。伯爵高兴见到他唯一乐趣,也就是议会工作的复始,几乎是全神贯注地议论当前局势和议会面临的困难。显然已是情人的侯爵先生神采奕奕地一边瞧着安耐特一边回答他。那位公爵夫人对她侄子的动情和政府的当前形势和困境,几乎是同样高兴。刚刚生起来的暖气炉密集的热量使客厅里很暖,窗帘上的热量和地毯、墙壁上的热量使它们忙不迭地散发出叫人窒息的霉气。当这间房的房门在奥利维埃的前面打开时,这间关着的、散发着芬芳的咖啡香味的房间里有一种亲切的家庭式的满足情调。 他站在门槛上这样吃惊,以至他甚至犹豫自己是不是进去,他吃惊得像一个看到妻子在犯淫的丈夫。一阵说不清的怒火和感情激动使他说不出话来。这时他认识到自己的心已经遭到爱情的侵蚀了。当他看到侯爵也坐在这间房间里,俨然一个未婚夫时,人家对他隐瞒的,和他自己对自己隐瞒的所有一切他都明白了。 在激怒骤发之下,他看透了一切他所不愿知道的,和一切人们不敢告诉他的。他根本不问为什么人家曾对他隐瞒这一切婚事准备。他猜到了;他变得冷酷的眼光遇上伯爵夫人的,她脸红了。他们彼此明白了。 当他坐下后,大家沉默了一阵,他的不期而至,使这儿的精神高xdx潮一下子瘫痪了。后来公爵夫人开始和他说话,而他用一种短促的声音、一下子变了的奇怪音色作答。 他看看周围各自开始谈话的那些人,心里说:“他们骗了我。他们要为我付出代价。”他尤其要找伯爵夫人和安耐特算帐,他一下子识破了她们并非出自恶意的隐瞒。 那位伯爵这时看了看摆钟,叫道: “啊!啊!该动身了。” 而后他转过来对着这位画家说: “我们到这届议会的开幕式去。我的妻子一个人留在这儿。您愿意和我们同去吗?那对我们真是赏光。” 奥利维埃生硬地回答说: “不,谢谢。您的议会对我没有吸引力。” 安耐特于是走过去,用诙谐的神气说: “啊!来吧。亲爱的老师。我肯定您会比那些参议员更能使我们高兴得多。” “不,真的。没有我,你们会更有趣些。” 猜到他不快活而且伤心,为了表示恳切,她仍坚持说: “真的,来吧,画家先生。我向您保证,我,我不会放您走。” “是吗?您和别人一样都会放过我的!” 她惊叫起来,对这种口气有点儿吃惊: “啊,好啦!瞧他开始不再用‘你’称呼我了。” 他的嘴唇皱了皱,挤出了一个暴露出心里全部苦恼的微笑,于是点点头: “迟迟早早有一天我得对此习惯。” “为什么这样?” “因为您会结婚,而您的丈夫不管他是谁,都有权要我从嘴巴里取掉‘你’字。” 伯爵夫人忙说: “现在去想这事还早。但是我希望安耐特不会嫁一个会敏感得要老朋友的亲密关系变得拘泥的男人。” 伯爵叫道: “走啦,走啦,上路吧!我们会弄得迟到的!” 于是该陪他走的人站了起来,按习惯握过手走了,而公爵夫人、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则在一切相遇和分别时都是互相拥抱的。 他们单独留下了。她和他,站着,在关上了的门的门帘后面。 “您坐,我的朋友。”她轻轻地说。 可是他,几乎是狂暴地说: “不,谢谢,我也要走了。” 她低声恳求地说: “啊!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我的钟点,看来如此。我冒昧不邀而来,请您原谅。” “奥利维埃,您怎么啦?” “没有什么。我只是因为扰散了一场组织好的愉快聚会引以为憾。” 她拉住了他的手。 “您说的什么?这是他们该走的时候,因为他们是去参加会议的开幕式。我呢,我留下。您相反,正是灵感使您在我今天独自一人的时候来。” 他冷笑,说: “灵感,是的,我得了灵感!” 她握住他的两只手,朝他眼睛深处看,用很低的声音说: “能向我承认您爱我吗?” 他摆脱了她的双手,无法再控制他的不耐烦: “您这种想法真是发痴了!” 她又抓住了他的两只腕子,手指扼紧了衣袖,求他说: “奥利维埃!承认罢!承认罢!我是肯定的,但我更喜欢听人说!我更喜欢!……您不懂这已经成了我的生命!” 他耸耸肩膀。 “您要我干什么好?要是您昏了头,能算我的罪过?” 她抓住他,把他拉到另一间在顶里面的客厅里,在那儿人家听不见他们。她抓住他的外衣料,紧紧抱住他,喘着气。当她把他一直拖到小圆沙发边上,强迫他一下子坐下去,而后坐在他身边。 “奥利维埃,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求求您,对我说声您爱我。我知道这,从您做的一切事我都感觉到。我对这没有怀疑,我发誓。可是我要从您的嘴里听见!” 由于他们还在这样争来吵去,她一下子跪到了他的脚前,嗓子哽咽地说: “唉,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您是真的爱她吗?” 他嚷起来,一边设法扶她起来: “真不是,真不是!我向您发誓不是!” 她把手伸到了他的嘴上,把它蒙住,又想把它阖上,结结巴巴地说: “唉!别说谎。我太痛苦了!” 而后让她的头垂到了这个男人的膝上,她抽泣起来。 他只看见她的颈背,和一大堆夹着白发的金发,于是他一下子感到了无限怜悯和无边痛苦。 满手抓住这厚厚的头发,他猛地把她扶直起来,将泪水淋淋失神的双眼举齐自己。而后在这双充满泪水的双眼上一次又一次地贴上他的双唇,嘴里反复说: “安妮!安妮!我亲爱的安妮!” 这时她勉强要笑,一边用痛苦得哽咽的孩子般迟疑的声音说: “唉!我的朋友,只要对我说声您还有点儿爱我,我!” 他开始感到惭愧! “是的,我爱您,我亲爱的安妮!” 她站起来,重新坐到他旁边,抓住他的手,看着他,温存地说: “到现在我们相爱已经这样久了。它不应该就此结束。” 他把她紧抱到自己身边,问道: “为什么它要结束?” “因为我老了,而安耐特的样子太像您十几年前认识的那个我。” 这次轮到他用他的指头去闭上这张痛苦的嘴了,一边说: “又来了。我求您别再说了。我对您发誓您误会了。” 她反复说: “但愿您还有一点儿爱我,我!” 他又说: “是的,我爱您。” 后来他们呆了好久没有说话,手拉着手,很感动又很伤心。 而后她打断了这阵沉寂,喃喃说: “唉!我剩下来的日子不会快活!” “我会努力使您过得愉快的。” 暮色前两小时的乌云密布的天空在客厅里堆积着阴影,渐渐地将他们裹进了秋日黄昏的灰色暮霭里。 摆钟响了。 “我们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她说,“您该走了,因为可能来人,而我们并不镇静!” 他站起来,紧紧抱住她,和从前一样半张开嘴唇吻她;而后他们像夫妻一样挽着胳膊穿过那两间大厅。 “再见了,我的朋友。” “再见了,我的女友。” 于是那扇门重新对他合上了。 他从楼梯上下去,转到马德莲道上,茫然朝前走,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像被一棍打得神志不清,两腿无力,心热得在胸膛里悸动,像一个瘫痪发烧虚弱的人。他径直走了有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也许四个小时,处在一种精神迟钝精疲力尽的状态,剩给他的力气刚够他挪动脚步。而后他回到家里打算回忆。 那么他爱上了这个小姑娘!现在他懂得了自从那次陪着她在孟梭公园散步以来的一切感受,那时他从她的嘴里重新发现了一个几乎认不出的嗓音召唤,是那个从前唤醒了他的心的嗓子。而后一切都慢慢无可抗拒,重新燃起了一场没有完全熄灭的、还没有冷却的爱情。对此他曾顽固地不肯承认。 那他怎么办呢?他能怎么办呢?当她被娶走后,他避免经常去见她,只有就此而已。在等待时期,他继续到那一家去,免得引起任何怀疑,对所有的人都得瞒住他的秘密。 他在家里吃的晚饭,这在他是从没有过的。然后他叫人烧热了他的工作室的大炉子,因为据说晚上要上冻。他还叫点亮了分杈吊灯,像是他不放心那些暗角,而后将自己关起来。何等深刻、实在、极端令人伤心而难以理解的感触在紧紧地压挤他!在他的嗓子里,胸臆里,他所有软的肌肉里,同样在他衰弱了的灵魂里都能感到它的存在。套房的墙壁也都在挤兑他,而他整个儿生活、他的艺术家生涯和日常生活都是在里面过的。每张挂着的油画作业都提醒他一次成功,每一件家具都提醒他一次回忆,但是成功和纪念都是往事了;而他的生活呢?在他看来,它是短促、空虚却又充实的,他曾作画又作画,始终是画,并且爱过一个女人。他想起了也是在这间画室的那些幽会之后的兴奋的黄昏。他曾抱着充满生命的狂热在这间屋子里整夜地走。幸福爱情的欢乐,世俗胜利的欢乐,光荣带来的无比陶醉曾使他体味过了多少内心的难忘时刻。 他曾爱过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爱过他。靠着她,他接受了给人揭示烦恼和爱情神秘世界的洗礼。她几乎是强制地打开了他的心扉,而现在他无法再把它合上。可是违反了他的意志,另一个爱情从这个裂罅里进来了!另一个爱情或者毋宁说原来的爱情在一个新面容的激奋下,正用它日就衰老的同一根蘖以全部力量承担这一崇拜爱慕的需要。因此他是爱上了这个小女孩!再没有什么可斗争、可抵抗、可否认的。他抱着绝无希望的希望在爱她,明知从她那儿得不到一分怜悯,她将永远不知道他的难堪的痛苦。而且另一个男人将娶了她。这种想法不断一再出现,无法驱除。他强烈感到自己想发出像被系住的狗那样的一种动物嚎叫。因为感到自己无能为力,被管束住了,就像它们被拴住一样。越想他就越烦躁,他不断大步地跨过那间像节宴日一般照亮了的大房间。最后,无法再忍受这个新加深的创口的痛苦,他想试用回忆往日的爱情来平息,把它淹没在他第一次光辉的爱情回忆里。他走到他保存东西的壁柜里,取出了往日他绘制伯爵夫人画像的副本。挂到了画架上,而后对面坐着观察。他试着想重新看出她来,重新见到活生生的她,像他往日爱的那样。可是始终都是安耐特在画布上涌现。那个母亲已经失踪了,消逝了,将她的位子让给了另外这个与她相像得出奇的面庞。这是那个头发略为更淡一些的小女儿,她的微笑略略更淘气一些,她的神气更多一些讥嘲调子,而且他清楚地感到他的身心都在追随年轻的这一个,如同一艘随波逐浪的小船。好像他从未追随过另一位。 他站了起来,并且为了不再看到这种幻像,他将油画翻转过去。后来,因为他感到自己沉浸在忧愁里,就走回自己的卧室,从书桌里拿出存满了他情妇书信的抽屉,搬到了工作室里。这些信在抽屉里面像在一张床上,重重叠叠,成了由一些小簿纸堆成的厚垫子。他将手插进去,插进这些描述他们两人的散文,浸浴于那些长期交往的氛围中。他看着这个窄窄的木板箧子里面躺着的是堆成叠的信封,在上面写的都是他的名字,而且只有他的名字。他默想这束带红色封印的黄纸里面叙述的爱情,就是说两条生命彼此亲切眷恋,两颗心的故事。当他朝它们弯下头时,他闻到了一阵阵旧的气息,保存在信函里面令人伤感的气息。 他想重新读读它们,翻到抽屉的最底下,拿了一叠最早的。随着他一封封打开,从中清晰地想起了使他心里感动的往事。他对它们十分熟悉,曾有过许多星期他把它们带在身上,并且他沿着朝他写了那么甜蜜的话的纤秀字体,找到了以前忘记了的感情。忽然他在手指下看到了一条绣花的精巧手绢。这是什么?他想了好一阵,后来记起来了!有一天在他家里,她因为有些儿妒忌哭起来了。为了保存它,他把它偷来了,她这条浸透了泪水的手绢! 唉!那些伤心事!那些伤心事!这个可怜的女人! 从抽屉的底部,从他那些往事的深处,所有这些模糊的回忆像一阵烟云似的升了起来;这不再是干巴巴的现实里那种不可触知的烟云。对这些,他感到痛苦,面对着这些信哭了起来,就像人们对着死者哭泣,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了。 所有这些翻出来的旧日爱情却在他心里挑起了新柔情,一种不能抵制的爱情醇香唤回了他记忆中安耐特容光焕发的脸。在自愿服务的热情冲动下,他曾爱过她的母亲。他现在像一个奴才,像一个发抖的不会去砸断人家加上的镣铐的老奴隶,开始爱上了这个小姑娘。 他在内心深处感到了这一点,他对这十分吃惊。 他想设法弄明白,她怎样又为什么会这样缠住了他的心?他对她了解得还这样少?她还只能勉强算个女人,在她的心里和灵魂里还睡着的是青年的梦。 他呢,现在他几乎是到了生命的终点了!这个女孩子怎样能用几个微笑和几绺头发就俘虏了他?唉,这个金发小女孩的那些微笑和头发竟使得他想跪下叩头! 谁能知道,谁能料到一个女人的面貌竟能顷刻之间对我们起到蛊药的作用?就像是人们用眼睛喝醉了。于是她成了我们的心和我们的肉体!人们被她陶醉了,迷糊了,人们靠这个吮吸进去的形象生活,而且愿意为她死! 在一个男人心里,面貌形象有时又会产生何等不可理解的残酷力量使他痛苦! 奥利维埃又在踱步子了,夜已深,炉子已经熄了,外面的寒气透过玻璃渗了进来。于是他上了床,在床上他继续空想受罪,直到天明。 他不知为什么早早就起来了,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心神不宁,像个在转的陀螺,打不定主意。 为了找点事来做让手脚忙一点,也为了分点心,他记起了每周这一天有几个武术俱乐部的成员在莫尔浴池聚会,按摩之后就在那儿早午餐。于是他匆匆穿上衣服,希望去蒸气浴和淋浴能使他平静下来。 当他的脚一迈出门,一阵冷气迎面而来,这是初冻的第一阵刺骨寒风,它在一夜之间就将残夏摧毁了。 沿着一条林荫大道是密密的整片儿黄色大叶子簌簌沙沙地落下来。它们从大道的这头到那头都在落,一眼看不到头,掉在房屋的墙面之间,犹如所有的叶柄都在一瞬被一个细冰锉从枝丫上割了下来。只经过几个小时车行道和人行道就都被盖满了,变得像初冬时的林间小径一样。这些堆起来的死叶子在脚底下劈劈啪啪作响,在风的推送下有时候堆集起来形成小的波浪起伏。 这是一个季节终了,另一个季节开始的日子之一。它带着一种情调,或者是一种特殊的凄凉,临终时的凄凉;或者是一种再生的活力的意味。 走进莫尔浴室的门槛,想到在经受了这段马路上的冰凉寒风后,热气将渗透他的肌肤,奥利维埃由于称心而心神荡漾,精神抖擞起来。 他灵巧敏捷地把衣服脱了,人裹在传应生递给他的一条薄长巾里,消失到一张为他打开的软垫门里。 一阵像是从远处炉子里逼过来的热风,使他在走过一条由两盏东方式灯照着的摩尔式走廊时使劲呼吸,仿佛这儿空气不足似的。后来一个只系一条腰带,全身发亮,四肢肌肉发达的短鬈发黑人抢到他前面,在走廊那头揭开了一张门帘。于是贝尔坦走进了又圆又高,静悄悄的大蒸汽浴室。这儿几乎像寺庙似地神秘。日光从穹顶和彩色玻璃的三叶草窗上照到圆形宽阔的石板大厅里,照到贴满了阿拉伯模式的釉陶装饰的墙上。 一群各种年纪的男人,几乎裸体的在稳稳地慢步走;另一些人交叉着胳膊坐在大理石的凳子上;还有些在低声交谈。 炙人的空气使人刚进来时喘息。在这间装修讲究,室温增高而令人窒息的圆形房子里,几名腿部呈古铜色、黑色或棕色的按摩师转来转去,带着某种古代的神秘气息。 画家看见的第一张熟悉的脸孔是兰达伯爵。他像一个罗马斗士似的转来转去,对他的大肚子和交叉搁在上面的粗胳膊颇为自负;他习惯于蒸汽浴,觉得自己在这种地方的场面上,可以说是个受到鼓掌欢迎的角色,并且还用专家的姿态评论所有巴黎强手的肌肉组织。 “早上好,贝尔坦。”他说。 他们握过了手后,兰达接着说: “嗨,出出汗的好时候。” “是的,太好了。” “您看见过罗克迪亚纳吗?他在那边。一起床我就把他带来了。嗨!您瞧瞧我这体型!” 一个罗圈腿的小个儿先生走过来,细胳膊,瘪肚皮,他使这两个属于健壮人种的老模特儿轻蔑地微微一笑。 罗克迪亚纳看到画家,朝他们走过来。 他们坐到一张大理石长桌上,像在一间客厅里似的聊起来。一些侍应生走过来送饮料、人们听得到那些先生们光身坐上去时椅子格格响的回声和淋浴的喷水声音。从这个圆形大场子的各个角落里都发出水流的汩汩声,使这儿像充满了一阵轻轻的雨声。 时刻有新来的人来朝这三位朋友招呼,或者走过来握握手。其中有胖公爵哈里逊,小个儿亲王艾皮拉泰,子爵佛拉克等等。 罗克迪亚纳突然说: “瞧,法郎达!” 侯爵进来了,手撑在胯骨上,用一种春风得意,一无牵挂的轻松神态走过来。 兰达低声说: “这是个角斗士,这家伙。” 罗克迪亚纳转过身。对着贝尔坦,接下去说: “他真是快要娶您的朋友家的女儿吗?” “我想是。”贝尔坦说。 可是在这个人面前。在此时此处。这个问题使奥利维埃受到一阵可怕的绝望和冒犯性的打击。对一切隐约可见的现实情况的憎恨,瞬时之间如此尖锐地涌上心头,使他有一段时间得和自己的动物性冲动相斗争,防止会扑到这个侯爵身上去。 后来他站了起来说: “我乏了,我立刻到按摩师那儿去。” 一个阿拉伯人走过去。 “阿穆德,你没事吗?” “是的,贝尔坦先生。” 于是他急急走开,免得去握法郎达的手,后者正慢慢绕着土耳其浴室走过来。 休息大厅十分安静,周围环列着放着床的单间,正中央的是一个种着非洲植物的花坛,喷泉在中间向外均匀喷水。他只好在那儿休息了一刻来钟,他感到像是遭到跟踪,遭到威胁,侯爵就会找到他,他得伸出手去像朋友似的接待他,而心中却抱着杀死他的愿望。 他很快就走到铺满落叶的大道上。已经没有叶子掉下来了,一场时间长久的阵风早已将最后那些叶子吹了下来。它们组成的红黄色地毯在颤抖,翻滚,在越来越强劲的微风推动下,从一条人行道到另一条人行道形成了波涛起伏。 一下子一阵类似吼叫的声音从屋顶掠过,这是暴风雨括过时发出的野兽般嗥叫,同时一阵像是来自马德莲纳大街的狂风猛烈地卷了过来。 那些树叶,所有的落叶像在等着它似的,当它过来时全翻腾起来。它们在他前面奔跑,集成一群一群,打着旋转,成为螺旋型上升直到屋顶上面。风撵着它们像撵着一群牲畜;这是一群疯了的禽鸟,它们正在飞起来,朝巴黎的城外逃走,朝郊区的自由蓝天逃走。当由树叶和尘土组成的厚大灰云从马莱斯埃们区的上空消失时,车道和人行道变成赤条条的了,清洁得出奇并且像是刚扫过一样。 贝尔坦心想;“我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我该干什么呢?我往哪里去呢?”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于是回头往家里走。 一间卖报的小亭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买了七八份报,希望从中找到也许能读上一两个小时的东西。 “我在这儿吃饭。”他进门时说,于是上楼进了他的工作室。 可是当他坐下时,他感到他在这儿无法休息,因为他全身都像一头疯了的畜生一样激动。 浏览那些报刊没有能让他散一分钟的心,而他读的那些事只停留在眼下,根本不往心里去。在一篇他丝毫不曾想去看懂的文章里,有纪叶罗阿的名字使他一惊。这是篇涉及众议院的,那位伯爵在里面说了几句话。 这个人名提醒了他,接着又见到了著名男高音孟特罗塞的名字,他将在十二月末左右在大歌剧院专场演出。报上说这将是一个隆重的音乐节日,因为离开巴黎六年的孟特罗塞刚从欧美两洲取得空前的成功归来。而且还有著名的瑞典女歌唱家埃尔松陪同演出,巴黎有五年没有听到她了。 奥利维埃立刻有了主意,像是从他心里深处冒出来的:让安耐特能享受享受这种快乐。后来他想伯爵夫人的丧服会妨碍这个计划。于是他研究办法,无论如何要实现这个打算。只有一个办法能行,他得在那个剧场选一个人家几乎看不见的包厢。如果那位伯爵夫人无论如何不肯去,让安耐特由她父亲和公爵夫人陪去。在这种情况下,他得请公爵夫人做包厢的主客。可是这样一来,他还得请侯爵。 他犹犹豫豫,考虑了好久。 这场婚姻是肯定了的,日期也毫无疑问定了。他猜是由于他那位女朋友的急不可待形成的。他明白她会在最短的时限内将女儿嫁给法郎达。他对此丝毫无能为力。他不能阻止、不能改变、不能延迟这件叫人不快活的事!既然他得忍受,更好的办法难道不是克制自己的心情,瞒起痛苦、装出高兴,不再让自己由于怒火中烧像刚才那样卷进去吗? 是的,他要邀侯爵,靠这样做还可以平息伯爵夫人的怀疑,并且在年轻人家里留着一张友谊之门。 等他吃过午饭,就走到歌剧院去,好保证能得到一个隐蔽在幕后的包厢。定好了之后,他于是匆匆赶到纪叶罗呵家。 伯爵夫人几乎马上出来了,并且还在为昨晚上的情分十分感动: “您今天又来了,真好。”她说。 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给您送点东西来。” “是什么呀?” “一张歌剧院的包厢票,听埃尔松和孟特罗塞的专场演出。” “啊!我的朋友,多糟心!我在服丧呢!” “您服丧马上就快四个月了。” “我告诉您,我肯定去不了。” “可是安耐特呢?想想吧,这种机会也许是不会再有的。” “她跟谁去?” “和她的父亲,还有我要邀的公爵夫人。我也打算给侯爵一个位子。” 她一直看到他的眼睛深处,这时一阵吻他的狂热愿望一直涌到了她的唇边。无法相信她的耳朵,她重复说: “请侯爵?” “就是!” 对这个安排,她立即表示同意。 他用一种不关心的神气说: “他们的婚期您定了吗?” “我的天,是的,大致定了。我们有理由尽早办了,尤其这是在我母亲去世前就决定了的。您还记得吗?” “是的,清清楚楚。那是什么时候?” “就在一月初。请您原谅我没有早点儿告诉您。” 安耐特进来了。他感到自己的心像让弹簧推着要蹦出胸膛来,将他推向她的情意一下子变得激烈了,并且使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强烈敌意,这是在嫉妒的鞭策下由爱转变来的。 他说:“我给您带来了一样东西。” 她回答说: “那么我们肯定是用‘您’相称了。” 他用父辈的神气说: “听着,孩子。我是对在准备中的大事了解情况的。我对您肯定地说,过不久这就会成为不可免的,宁可马上开始,不要晚了。” 她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气耸耸肩膀。这阵子伯爵夫人没有说话,眼看着远处而心里紧张。 安耐特问道: “您给我带了什么来?” 他说明了礼物和打算邀请的人。她高兴极了,孩子般地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在他两颊上吻。 他觉得快晕倒了,他明白经过这张吹着清新气息的小嘴两次轻轻擦过后,他将永远摆脱不了自己。 激怒了的伯爵夫人对女儿说: “你知道爸爸在等着你。” “是的,妈妈,我这就去。” 她走了,一边还用指尖向他抛送飞吻。 等到她出去,奥利维埃问道: “他们去旅行吗?” “是的,三个月。” 他言不由衷地说: “太好了。” “我们将重新过我们的老日子。”伯爵夫人说。 他结结巴巴说: “但愿如此。” “在这期间,千万别忘了我。” “不会的,我的朋友。” 昨天看她哭时的激动,和他刚才表示要邀请侯爵看歌剧院演出的想法,再度给了伯爵夫人一点希望。 他于是走了。一个星期还没有过去,她又开始抱着难熬的和妒忌的专注心情,从这个男人的脸上追踪他受各种折磨的程度。根据她自己正在经受的各种痛苦,她能猜到他在受什么罪,任何一点都不会忽略。而安耐特的整天都在眼前,白天的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说她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年龄和丧事同时都把她压垮了。她活跃、博闻、机智的风情曾使她这一辈子赢得成功,而现在让这套黑衣服弄得麻痹了。黑衣强烈衬托了她的憔悴苍白,而同样的黑衣却使她孩子的青春灿烂夺目。安耐特回巴黎时,她自己曾一再自负地用当时对她有利的同样打扮。然而曾几何时,对她却已是相隔时代之别了。为此她气得真想现在就将自己从这套死人的衣服里拔身出来。它们使她变丑,使她受罪。 要是她靠他的帮助曾领会到了一切打扮漂亮的手法,要是她能选用色彩雅致的和她肤色相宜的衣料,它们就会赋与她将逝的妩媚以一种精心制作出的威力,并且和她女儿的天生丽质一样吸引人;可能她就仍然能保持为最有魅力的女人。 她十分熟悉动人的晚妆和懒洋洋而性感的早装的作用。为了和亲密朋友共进早午餐,穿上惹人心动的睡衣,会使那个女人一直到中午都保留着一种方起来的味道,使人对她刚离开的床和香闺产生一种暖洋洋的具体印象。 可是在这件阴森森的袍子下面,在这种她得整整穿上一年的强制服装下面,她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一年!她要整整一年局限在这黑色里不能活动,遭受失败!在一年里,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分钟又一分钟看着自己在这件黑纱的罩子下面变老。要是她在心灵的痛苦下面再过一年,她可怜的糟心皮肤继续这样退化,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个想法再也没有离开她,使她尝任何东西都变得无味,看愉快的东西都变成痛苦,不让她有一点舒心、一点满意,也没有一点快活。摆脱压垮她的苦难重担的强烈愿望使她经常气得发抖,因为如果没有被这种烦恼纠缠不放,她仍会是十分幸福、娇好和健康!她会觉得自己精神清醒活跃,有一颗永远年轻的心,一股刚开始生活的勇气,会有一个对幸福贪得无厌的胃口,甚至比从前还要贪馋,还有对爱情永不满足的追求。 而现在所有的好东西,所有精美的、有趣的、诗意的、使生活美化可爱的东西都躲开她了,因为她老了!这就是说完了。然而她仍然在她身上感到年轻姑娘的温情和年轻妇人的炽情。除了她的肉体、她的皮肤、这层裹着骨肉的表层在渐渐憔悴,像家具木头上的表面在损损蚀外,她什么也没有老!对这种衰老的怨恨紧紧贴在她身上,几乎成了一种肉体上的痛苦。固定的观念使她产生了一种敏感,就像对于寒暑一样,她不断地有自己在变老的感觉。她相信确实感到了一种隐隐的搔痒,那是她额上的皱纹在慢慢进行,她的两腮和颈脖上的组织在变得松弛,无数使衰退中的皮肤起皱的小褶子在增多。就像一个人受了重伤后总在痒痒,迫使他下去搔创口似的;在迅速流失的时间下对这种细微却可恨的作用的感觉和害怕使她抗拒不了要去照镜子观察自己的心情。这些要求在召唤她,吸引她,强制她两眼定定地靠拢过去,看了再看,不断辨认,还用手指去碰年岁留下的不可泯灭的痕迹,像是要肯定它们似的。开始时,这是每次她在家里或者在外面看到叫人生畏的光滑明镜会出现的间歇观念。她在人行道上会停下来,好在店铺的橱窗里观察自己;在每块商人装饰门面的平面镜子前,她好像都被一只手拉住了。这变成了一种病态,一种着迷。她在口袋里带着一个象牙的小粉盒,像核桃般大小,盖子里面有一片难以觉察的小镜子。她常常在买东西的时候拿在手里打开,举起来对着她的眼睛。 当她坐在有地毯的客厅里写写读读的时候,思想偶而被这种新要求分了心时,她立刻就回到了那种纠缠不清的观念里。为了摆脱它,她努力想别的念头,想继续她的工作。可是没有用,欲望上的小创口老缠着她。这时她的手就放下了笔或书,用一个顶不住的自发动作将手伸到了那个放在她书桌上的旧的小袖珍银镜子上。在精心雕刻的椭圆形框里,框着她整个儿的脸,像古时候的一样,像一张上世纪的画像,像一张往日的鲜明粉画被阳光弄褪色了。等她端详了好久以后,用疲倦的姿势将这件小东西放在家具上,并努力再开始工作。可是还没有读上两页或者写上二十行,又重新产生了再看看的念头,克服不了而且折磨得厉害。于是她重新伸手出去再拿起镜子。 她现在玩弄这面镜子像玩一个讨厌却又习惯得不能离手的小摆设。接待朋友时总拿着它,一边在手指里转动它,一边像恨谁似的恨它,心里烦得想哭。 有天被她自己和这块玻璃之间的斗争惹火了,她将它朝墙上一甩,镜子裂开来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可是丈夫过了些时候找人给修好了,比从前更清楚,送回来给她。她接过来,谢谢他,委屈地收了起来。 她每天早晚一样,让自己关在房间里,忍不住一再反复,耐心地进行这种静悄悄叫人憎恨的摧残岁月的活动。 躲在床上,她不能入睡,重新点起了蜡烛,张着眼,总在想;失眠和痛苦在无情地加速时间流逝所刻的可怕痕迹。在夜晚的静寂里,她听着座钟的摆声,像是用滴滴嗒嗒的单调规律低声说:“行啦,行啦,行啦。”这时她的心痛苦得蜷成一团,她将毯子塞进了嘴里,绝望地呻吟。 过去,和别的人一样,她有许多年的要事记,里面是她经历的变迁。也和别人一样,她记过,想过,每逢春冬或夏天:“自去年以来我变化很大…”可是总是漂亮的,一种略有不同的漂亮,她对此没有什么不安。可是现在一下子不是安安心心地观察季节的慢慢前进,取代的是刚刚发现了并理会得到的时间惊人的瞬息即逝。她骤然领悟到无法觉察的时间流逝过程,想起就叫人发慌。正是这些匆匆短促的分秒排成的无穷队列,在一点一点地蚕食人们的身体和生命。 经过若干苦难的夜,在温暖的毯子下面她得到了些安宁的半睡半醒的夜晚。直到她的贴身女佣进来打开窗帘,点起早晨的炉火时,她仍然累,昏昏沉沉,既没有醒也没有睡着,是一种思想麻痹状态,任听天由命的本能希望在她心中复生。也是这种希望使人们的心和微笑能灿然存在,一直到他们的末日。 现在每天早晨她一起床就感到自己强烈地想祷告上帝,想从他那儿得到一点儿宽心和安慰。 她这时跪倒在一个橡木雕的大耶稣像前,这是奥利维埃的礼品,他发现的一件稀有作品。她闭着嘴,用人们自言自语,内心的声音向殉教的神抵发出痛苦的哀诉。一心想被神听到而得到帮助。和所有跪着的忠实信徒一样在苦难中变得幼稚,她深信神在听,将注意她的请求,也许会被她的苦难感动。她不要求他为她作出从没有为谁人作过的事,保她终生动人、鲜艳优雅;她只求他让她安宁缓解。她应当老,同样也应当死,可是为什么这么快?有些女人一直到很晚还漂亮!他难道不能同意她也成为她们之一?受苦受难的上帝,他若真慈悲,只要再赐她两三年仍然动人的岁月,就能使她快活。 这些事她一点没有对“他”说,她只在内心混乱时呜咽着向上帝那个“他”诉苦。 接着在站起来后,坐到梳妆台前,她抱着和祈祷一样热衷紧张的思想摆弄那些脂粉、眉笔和小刷子,为她粉上一层当日有效的脆弱美貌—— 第十章 满街的人嘴里都在高声谈论:“爱玛-埃尔松”和“孟特罗塞”这两个名字。越靠近歌剧院就听到得越多。还有些巨幅海报贴在招贴柱1上将这两个名字映进过路人的眼中,在空气中弥散着对这一盛会的热情气氛。 1colonnemorrls巴黎街头专供张贴海报、广告用的短柱,以创立人morrls命名。 被人称为“国家音乐院”的大型建筑蹲踞在黑色天空下,对聚集在它前面的人群炫耀着它微白色的壮丽墙面和它被装饰性暗灯照着的大理石柱子。 广场上,骑兵保安警察队在指挥交通。无数车辆从巴黎的各个角落里汇集过来。从放下了的窗玻璃后面,人们能窥视到讲究的浅色衣衫和浅色的脑袋。 双座车和活篷四轮马车排着队进入预留座拱廊。停下一会儿后,从中下来一些上流社会的妇女;还有另外一种人,一些打扮得神仙般的高贵肉体。在女士们的毛皮大衣下面是装饰着鸟羽或者极昂贵的滚边晚礼服。 沿着剧院的著名楼梯,往上整个儿是一溜越来越高的仙景。登楼的太太们穿得像皇后,脖子和耳朵上闪耀着钻石的光芒,她们的长裙曳地,拖到梯级上。 为着不遗漏这两位名艺术家的每一个音符,大厅里早早就人满了。整个圆形大剧场,被枝形挂灯的电光照得如同白昼,充斥着一大群来来往往找位子的人潮和闹哄哄的喧声。 从公爵夫人、安耐特、伯爵、贝尔坦和缪塞基欧已经坐着的舞台包厢里,能看到幕后的人,有的在谈话,有的跑来跑去,口里叫叫嚷嚷:这都是些穿蓝衣的布景工人、服装师、上了妆的演员。可是在放下了的大帷幕后面能听到剧场人群的低沉声音,能感到那儿有一大堆动来动去十分兴奋的人,那种骚乱的情况像是透过了幕布,要一直扩散到布景天幕上。 上演的是《浮士德》。 缪塞基欧讲了些这部作品在诗歌剧院首演时的轶事,说起它开始时半失败接着就得到辉煌成功,说及了首场演员和他们的每段唱腔。安耐特侧过身对着他,抱着她对世上一切都好奇的贪婪心情倾听他的谈话,不时向还有不多天就会成为她丈夫的侯爵投出了充满了深情的一瞥。现在她爱他就像所有纯朴的心的爱一样,就是说她爱的是寄托在他身上的一切未来憧憬。她沉醉在生活开始时的喜庆欢乐里,对幸福的热情追求使她为欢愉和期待而战栗。 奥利维埃站在包厢的最后面,用苦恼至极的眼光轮流看着他们。他见到这一切,知道这一切,他是个历经不同阶段私情恋爱、终于退下阵来的人,对此感到无能为力而又妒忌到了人类痛苦的极点,心像是在火上烧灼得吱吱直响。 三声铃响,乐队的首席猛然用琴弓在乐架上生硬地一敲,利落地止住了一切动作,一切咳嗽和窃窃私语。短短深沉的片刻沉寂后,升起了序曲的乐段。大厅里充满了看不见而不可抵御的音乐奥秘,它渗进了身体,用诗一般而又实质性的激荡在人们吸入纯净的空气里掺入声波,使神经和灵魂如醉如痴。 奥利维埃坐在包厢的最后,感动极了,这些音符像触到了他心上的伤口。 但是帷幕升起了,他站起来,看到的是代表一间炼丹术士房间的布景和浮士德博士在沉思。 这部歌剧他听过有二十次以上,几乎能背出来。他的注意力立刻离开了戏剧而转到了大厅。从遮住了包厢的舞台前框后面,他只能看到大厅一个小角。但是这个角从乐队一直延伸到最高的层楼座,给他露出了观众席的一角,他认出了其中很多人。正厅前座里,那些带着白领结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像是个名人陈列馆:上层社会的人物、艺术家、记者们和那些在人人皆去的地方从不缺席的各类人物。在楼厅上和包厢里,他逐个在心里指出已看到的妇女:坐在舞台口的一个位置上的罗克利斯伯爵夫人真是令人心醉,至于略远一点则是新娘子埃布兰侯爵夫人,她已经在举起小望远镜观望。贝尔坦心里想道:“序曲真够漂亮。” 人们带着显然的同情心全神贯注听孟特罗塞男高音对生命的悲叹。 奥利维埃心想:“真是能开玩笑!这是浮士德,这位神秘卓越的浮士德在歌唱一切虚无乏味;而这群人在不安地考虑孟德罗塞的嗓子有没有变。”——于是他也和别人一样听起来。在主题的对白句以后,通过唤醒灵魂深处对音乐的深层体会,他得到一种启示,类似歌德想象中浮士德的心灵。 以前他曾读过这首诗并高度评价,而现在忽然之间他体会到它的深不可测,因为就是这晚上,他自觉仿佛也变成了浮士德。 安耐特略略向包厢的前面倾着身体,全身心地聆听。观众席里开始传出悄悄的表示满意的私语,因为孟特罗塞的声音比从前更平稳、更准确,而且丰满。 贝尔坦闭眼不看。一个月以来,他将看到的一切,体验到的一切和生活中遭遇到的一切,即时地看成他的情欲的从属部分。他将所有的人和他自己都安置到这个固定观念的题材里。所有他看到的美好、宝贵事物,所有他设想为动人的东西,在他心里都立刻贡献给他那位小女伴,而且他没有任何一个想法不涉及他的爱情。 现在,他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对浮士德咏叹调的回响;于是他心里悸动着死的愿望,让痛苦以及一切没有出路的爱情折磨都与生命一起结束的愿望。他看着安耐特纤秀的侧面,而且他还看见了坐在她后面的法朗达也在出神地看她。他感到自己老了,完了,失败了!唉,不会再有任何期待,不会再有任何希望,甚至也不会再有任何欲求的权利,他感到自已被淘汰了,正在从生活中隐退,像一个超龄的公务员,事业生涯已经被人结束。多么难堪的痛苦! 掌声雷动。孟特罗塞已经胜利了。而梅菲斯特从地面上突然显现了。 奥利维埃从没有听到过他演这个角色,开始注意听。奥班用低音唱的致敬演出十分激动人心,接着是富尔的致敬,他用男中音,唱得这样动人,使贝尔坦得以分了一会儿心。 可是蓦然孟特罗塞有一句唱词带有如此不可抗御的魅力,使他一直感动到了心里,这是浮士德对撒旦说的: 我要一份宝藏,它能包含一切, 我要的是青春。 这位男高音穿的是黑色紧身上衣,挎着剑,头上戴一顶有羽毛的窄边软帽,一副歌唱家装模作样的派头,打扮得漂亮年轻。 他风度翩翩,而且讨女人的喜欢,场上响起了一阵嗡嗡的声音。相反的,奥利维埃则很失望,因为歌德诗剧中令人心碎的浮想,全因这位化身而烟消云散了。此后在他眼前的只是一篇充满了美丽唱段的神话,和一些只凭嗓子嚎叫的有才能的演员。这个穿着紧身上衣炫示大腿的男人,这个卖弄华彩过门和音符的漂亮单身汉使他讨厌。这太名不副实,浮士德竟成了一个难以抵制的阴险骑士,要去挑逗玛格丽特。 他又坐下来,他刚听见的诗句又回到了记忆里, 我要一份宝藏,它能包括一切, 我要的是青春。 他在齿缝里轻轻地哼,他内心的深处在痛苦地共鸣,同时,两眼一直盯着包厢的方洞口,安耐特金色的颈背不时从那里探出来,他从她那儿深深体会到这种无法实现的欲望的苦味。 然而孟特罗塞刚才十分出色地结束了第一幕,以至全场热情爆发。掌声、跺脚声和叫好声暴风雨般在大厅里轰鸣达几分钟之久。人们能看到所有的包厢里妇女们在互相挥舞手套,而站在她们后面的男人则一面拍手一面叫。 幕布连续升降了两次,而激动并没有变缓。后来当帷幕第三次降下来,将舞台和内部包厢与外部隔开后,公爵夫人和安耐特还拍了一会儿手,得到这位男高音一个小小的不引人注目的鞠躬作为专门的感谢。 “啊,他瞧见我们了。”安耐特说。 “多可敬佩的艺术家!”公爵夫人叫道。 朝前弯着身体的贝尔坦带着气愤和轻蔑的混合感情,看着被热烈欢迎的那位演员迈开两腿,手撑在胯骨上,略有些左摇右摆但保持着一个舞台人物的姿态,在两根门柱之间消失了。 人们开始议论他。他的各种胜利和他的才华都同样引人关注。他游历过所有的首都,受到妇女们的倾倒,有些早就知道他的不可抗拒的女人,当看到他入场时心旌摇动。人们说,他好像很少旁骛这类狂热感情,而是满足于音乐上的成就。缪塞基欧因为安耐特在座,用很隐晦的话讲评这位漂亮歌唱家的生涯。十分欣赏的公爵夫人懂得而且赞同他能闹出来各式各样的荒唐爱情。她认为他实在太动人、漂亮、出色,尤其是音乐出众。她于是一边笑着一边下结论说: “总之,又怎能顶得住这副嗓子!” 奥利维埃又气又痛苦。他真弄不懂人们怎能对一个哗众取宠的人如此喜爱,对这个终生在演他一辈子也成不了的人类典型的人竟会如此爱好,对将理想人物如此虚妄人格化会这样津津有味,对这个当晚几乎演了各种角色的涂脂抹粉的夜间服装模特儿如此津津有味。 “你们对他们妒忌,”公爵夫人说,“你们这些人,普通的男人和艺术家,你们对演员都这样,因为他们比你们成功。” 而后她转过头去对着安耐特: “瞧,小姑娘,你正走进生活而且用纯洁的眼光看事物,你认为怎样,这个男高音?” 安耐特用一种心悦诚服的神气回答说: “我真觉得他很好,我。” 三声铃又响了,第二场要开始。幕启是凯尔梅斯节1。 1kermess荷兰及法国北部地区的民间节日。 埃尔松的处理是卓绝的。她的嗓子好像也比过去好,而且处理得更完美准确。她确实变成了伟大、超群、优美的女歌唱家,人们对她的评价和对俾士麦先生和莱塞普斯先生1的评价一样。 1bismarch和lesseps前者为德国著名首相(1815-1898),开疆辟士,征战连年,人称铁血首相。后者为法国外交家(1805-1894).苏伊士运河开凿的主要主持人之一。 浮士德向她奔过去,用迷人的嗓子说出下面一心想诱惑的话: 我亲爱的小姐,您能允许我吗? 让我请您挽住我的胳膊 让我们一同上路。 这时那位十分美丽动人的金发玛格丽特回答说: 然而我不需要人家向我伸手, 不,先生,我不是小姐也不美丽。 整个儿大厅一阵无比欢欣激荡,人们都站了起来。 当幕落的时候,谢幕的喝彩欢呼简直骇人。安耐特的手拍得那么久,以致贝尔坦想去抓住她的双手,让她停住。他心里又在受一种新的苦恼折磨。在幕间休息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他的成见已经成为仇视,他追到了后台里,又一直追到了歌唱家的化妆室里,看这个使小女孩这样兴奋的可恶的歌唱家在两颊上抹白粉。 接着,幕启是“花园”这一幕。 大厅里立时就散布开了一种近似爱情的热流,因为这段只能说是像一阵轻吻的音乐,还不曾有过其他解释。这已经不是两个名演员孟特罗塞和埃尔松了,而是两个理想世界的人,与其说算是两个人,毋宁说是两个声音:一个是在爱着的男人的永恒的声音,一个是在回避的女人的永恒的声音;在整个诗篇里这两个声音都在为人类的爱情叹息。 浮士德唱道: 让我,让我细看看你的脸 从他嘴里飘出来的音符带着这样一种爱慕和恳求的情调,真使所有的心都涌起了一股爱的愿望。 奥利维埃想起他自己在隆西爱牧场里的宅邸窗下,也曾低声唱过这一句。他曾认为这句有点儿庸俗,而现在涌到了他嘴边像是爱情的最后一声呼唤,最后一次祈求,最后一个愿望和他这一生中能等待的最后一个恩典。 这以后他就什么也不听了,什么也听不进了。一阵锐利的妒忌发作将他撕裂了,因为他刚好看到安耐特将她的手绢蒙上了眼睛。 她哭了!那就是她的心,她那还什么也不知道的妇人幼小的心觉醒了,活跃了,感动了。在这儿,她就在他的旁边,并没有想到他,然而她得到了这种启示:爱情可以使人生颠倒动荡。而这种启示,这种启蒙,她是通过这个可怜的华而不实的歌唱家得到的。 他几乎不再妒恨法朗达侯爵了,这个傻瓜他什么也没看出来,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可是他多么憎恨这个穿紧身衣,启迪了这个年轻姑娘灵魂的人! 他禁不住要扑到她身上,像扑向一个快要被坐骑压住的人身上似的,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引开,把她拽走,对她说:“我们走吧!走吧!我求求你!” 她越是听,她的心就越是颤!而他又是何等痛苦!他曾经这样痛苦过,但是没有这次残酷!因为重生的嫉妒就像重新撕开的旧创。他想起来了,开始是在隆西爱从墓地回来的时候。那时他头一次感到她从他身边溜走时,他对她,对这个像个小动物般的无拘无束的小姑娘一无办法。可是在那里,当因为她要采花惹怒了他的时候,他最多想到的是粗鲁地制止她跑跑跳跳,要把她留在身边;现在是她的心灵本身要溜走,抓不住的。唉!他回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细微嫉妒的零星打击给他留下的各种痛苦痕迹:每次她注意、称赞、喜爱或者想要什么东西时,他就嫉妒。这是那种难以觉察的连续的嫉妒,对一切吸引了安耐特的时间、注视、关心、欢喜、惊讶和感情的东西他都嫉妒,因为这一切都从他那儿分走了一丁点儿她的感情。他不在场时她做的一切,他不知道的一切,乃至她的出门,她的读物,一切看来她喜欢的,他都嫉妒。他嫉妒过一个在非洲英勇受伤而巴黎为他忙了整整八天的军官,嫉妒过一个广受赞扬的作家,嫉妒过一个她从未见过,只是缪塞基欧为她朗诵了几段不知名青年诗人的诗。总之妒忌任何被人在她面前称赞过的,那怕只是泛泛说起的男人。因为当人爱一个女人时,哪怕那个女人只是表面上对别的男人感到兴趣,他也不能在忍耐时不感到难过。在他的心里有一种专横的要求,要在她的眼里只有自己。他要她看不见、不认识更不欣赏任何别人。一碰到她好像要回过头看看谁或者认清谁,他就挡到她眼前,假使不能撵走这个人或者整个儿消除这个人的影响,他就会一直痛苦到心里。 奥利维埃面对着这个仿佛在歌剧院大厅里播散爱情、摘取爱情的歌唱家,感到了这种痛苦。他为了这个高音歌唱家的成功埋怨世上所有的人,埋怨他看见的在包厢里被激奋了的女人,埋怨给这个胖子特殊荣誉的那群傻瓜男人。 一个艺术家!人家叫他做艺术家,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这个小丑,一个陌生思想的表演者,他能取得许多胜利,但原作者从不是这样理解的!唉!人类艺术大师为那些无知的或者假装的爱好者工作至死,而这就是社交场中这些人的公道和智慧!他看着这些人拍手、鼓噪、颠倒若狂,早就在他新兴户式的骄傲心底里酝酿的这种旧恨使他更加恼火,变成对那些单单靠着出生和钱财而权势显赫的低能儿的极端狂怒。 他一直到演出结束都-声书记问声不响,受着这些想法的折磨。后来,等到场上的兴奋风暴平静之后,他将他的胳膊伸给了公爵夫人,这时候爵则挽了安耐特。他们夹到一大群男男女女中间,夹到一条由裸露的胳膊,豪华的裙袍和黑色礼服组成的缓缓而下的珠光宝气的人流中间走下了大楼梯。于是,公爵夫人、年轻姑娘、她的父亲和侯爵上了同一辆四轮马车,剩了贝尔坦单独和缪塞基欧留在大剧院广场。 他忽然在心中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感情,或者毋宁说是一种自然吸引力,仿佛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忽然遇到了同胞;因为他现在感到在这群陌生人中间茫然若失,只有和缪塞基欧还可以议论议论她。 他于是拉住了他的胳膊。 “您别马上回去,”他说,“天气很好,咱们兜一圈。” “很高兴。” 他们朝马德莲纳路走过去,夹在一群夜游神中间,夹在震撼剧院门口大道的短促喧闹中间。 缪塞基欧脑袋里百宝俱全,他所有的适时话题曾被贝尔坦命名为“当日食谱”,他的嚼舌头集中在最使自己感兴趣的主题上。画家拉着他的胳膊任他天南地北的扯,有把握不用多久就能让他转到她的身上。他走着,目不旁视,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情思里。他走着,被妒忌大发弄得像从高空堕下来受了伤似的精疲力竭;确信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完蛋。 像这样地越来越苦恼,变得毫无期望。他一天复一天虚度光阴,远远看着她活得幸福,被人爱可能也在爱人。一个情人!也可能会像她妈妈有过情人那样,她将来也有一个。他从她那儿体会到了太多而且复杂的痛苦根源,集不幸之大成,这么多无法回避的揪心之苦。他感到自己陷进了一种不可想象的苦难之中,他无法想象有谁曾比他更痛苦。他猛然想起了一些诗人的稚气,他们发明了西西夫1的无益劳动,唐达尔2不折不扣的干渴,普罗米修斯3被噬食的心!唉!要是他们预见过,仔细品味过一个老年人被一个少女激起的狂热爱情,他们会用什么方式来描述一个不会再被人爱的人的秘密可憎的努力;这种不会有结果的欲望会带来的哪些痛苦;还有,小巧金发形象竟会比秃鹫的嘴还要可伯能撕碎一个老人的心? 1sisyphecorinthe王之子,以残暴抢劫为众所憎,死后入地狱,被罚终生推滚石上山,至顶石滚下山,重新开始,永世作无益劳动。 2tantalelydie王,接待诸神来访时,以亲生子的肢体供奉诸神。以考验是否有灵。朱庇特罚以终生能接水而渴不得饮,能及向而饥不得食。 3promethee火神,因传火于人类,被朱庇特处分,最后被订于山顶,任秃鹫啄食其肉。 缪塞基欧喋喋不休,于是贝尔坦在固定观念的作用下,几乎不由自主地低声打断了他说: “安耐特今晚上很动人。” “是的,很甜……” 为了阻止缪塞基欧重拾起他被剪断了的思路,画家接上去说: “她比她母亲往日还要漂亮。” 另外这一位用心不在焉的方式表示同意,反复地说:“是……是……是……”他的思路根本还没有接到这个新念头上。 奥利维埃使劲抓住这个念头,为了把他稳住,他使了个花招把话题引到缪塞基欧爱好关心的问题上,又接着说: “结婚后,她会有一个巴黎一流的沙龙。” 这一下子够了,这个迷恋上流社会,曾任美术院视察的人物开始学识渊博地赞赏侯爵法朗达在法兰西上流社会中所占的地位。 贝尔坦听着他说,隐约看到安耐特在一间灯烛辉煌的大厅里,周围都是些男男女女。这种幻像仍然使他嫉妒。 他们现在走上了马莱斯埃伯大道。当走过纪叶罗阿家房子时,画家抬头一看,窗帘张开的后面像是点着灯。他疑心可能是那位公爵夫人和她的侄子被邀进去喝茶。于是愤怒使他脸上的肉都收紧了,使他心痛得无法忍受。 他一直抓着缪塞基欧的胳膊,而且有时在一些矛盾观点上他挑起对那位未来的侯爵夫人的议论。这张不说新鲜话的嗓子对她的议论使得他们周围的夜色里飘浮着她的形象。 当他们走到维里埃路画家的门口时,贝尔坦问道: “您进去吗?” “不,谢谢。晚了,我得回去睡了。” 想到他刚才还在忍受感情煎熬,而现在就得回去单独呆着,奥利维埃心里十分害怕。他拽住了另一个,要留他。 “上去吧,我要您去挑一张我的习作,长期以来我一直想送您。” 另一位知道画家们通常是不太愿意送画的,而且许下的愿不久就会忘记,他抓紧这个机会,凭着他在画院的身份,他已经有了一画廊著名的藏品。 “我跟您上去。”他说。 他们进去了。 贴身仆人送来了掺糖的烈酒。对话内容有一段时间拖拖拉拉在油画上。贝尔坦拿出来一些习作请缪塞基欧从中挑选他最喜欢的。由于煤油灯的色调叫他看不清,缪塞基欧犹豫不决,最后他选了一张一群小姑娘在人行道上跳绳的。一拿到了他的礼物,他几乎立刻就想回去。 “我叫人把它送到府上去。”画家说。 “不,我喜欢今天晚上就拿走,睡前再欣赏欣赏。” 怎么也留不住他,于是奥利维埃仍然又独自一人在宅邸里,在这座关着他的回忆和痛苦的监牢里发呆。 第二天早上,仆人端进早茶和报纸来时,看到主人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叫他害怕。 “先生不舒服?”他问道。 “没有什么,有一点儿头痛。” “先生,用不用我去找点什么来?” “不用。天气怎样?” “下雨,先生。” “行了。好了。” 仆人在常用的小桌子上放下了早茶和报纸就走了。 奥利维埃拿起报来并打开了《费加罗报》。头栏标题是“现代画家”。这是对四五个青年画家的溢美颂扬。这几位虽具有真正善于运用色彩取得夸张效果的素质,却被打扮成了天才的革新派、革命派。 和所有上年纪的人一样,贝尔坦对这些新派人物不满,对他们的排斥异己生气,向他们的宗旨提出异议。于是他立刻就开始带着火气读这篇东西,神经质的心很快就开始发颤,后来将眼睛转到下面看到了他的名字,在一句话的末了的那几个字像给了他当胸一拳:“奥利维埃-贝尔坦的过时艺术”。 他素来对批评和颂扬都敏感,可是尽管他自负,在心里,他对被批评的难过有甚于对被颂扬的自赏,这是由于他犹豫性格长期培养成的自信不足。然而过去在他一帆风顺的时候,那些捧场奉承者如此之多,使他对这些讥贬忽视不计。到了如今,面对新秀和新景仰人物的不断产生,赞扬就变得越少而贬辞越鲜明突出。他已经处于虽有才能但毫不被年轻人尊为大师的老画家营垒里。由于他既聪明而观察力又强,他现在对最小的暗示和直接的攻击都同样感到痛苦。 然而任何对他艺术家骄傲的创伤,从来没有这次这样叫他伤心刻骨。他气冲冲地重读了这段文章想弄清其中最细微的含意。他和几个同行被一揽子无礼放肆地扔了出去。于是他一边起床,一边叨叨老在他唇边的这几个字:“奥利维埃-贝尔坦的陈旧艺术。” 从不曾有过这样伤心,这样叫人泄气,这样万事皆休的感觉,这种他的身体健康和思想生活已临末日的感觉。它们都在将他推进绝望痛苦的精神困境。他在一张围椅里呆了两个小时,对着壁炉,两腿搁在火边,没有力气活动或者随便做点什么。后来他从心里感到需要有人给他安慰,想要握住忠实的手,看到忠诚的眼睛,得到友谊语言的同情、援助、抚慰。于是和往常一样,他去找伯爵夫人。 当他进去时,安耐特一个人在客厅里,背对着他站着,在很快地写一封信上的地址。在她旁边的桌子上放着打开了的《费加罗报》。贝尔坦看见姑娘的同时也看见了报纸,他变得不知所措,不敢再往前走!啊!要是她看到了那篇东西!她转过身来一肚子心思还缠在女人操心的那些事情里,匆匆忙忙对他说:“啊!早安,画家先生。请原谅,我得走开。楼上我的女裁缝在找我。您理解在结婚的时候,一个女裁缝可是件大事。我去帮您找妈妈来,她正在和我的那位手艺人商讨。要是我需要她,我会来找她,请您让她去几分钟。” 于是她朝上略为带跑走了几步,让自己显得匆匆忙忙。 离开得这么仓促,没有一句带感情的话,没有朝他亲切地看一眼,而这是他如此深深地……深深地爱着的人,这使他心乱如麻。他的视线重新盯到了《费加罗报》上,于是在心里想:“她读过了!人家对我胡诌,人家否定我。她不再相信我,我对她一钱不值。” 他朝报纸跨前两步,像是朝一个人走过去要刮他两个嘴巴子。后来他想:“可能她仍然没有见到。反正她今天太忙。可是今晚吃饭的时候人家会说这事,这是无疑的,于是会使她想起去读它!” 于是自发的,一个几乎未经思索的动作使他抓起了这张报,合上折起,用小偷似的敏捷把它塞进了衣袋里。 伯爵夫人进来了。她一看见奥利维埃苍白痉挛的脸就猜到了他痛苦到了极点。 她一下子冲到他面前,她那可怜的撕裂了的心和她十分憔悴的身体一块儿冲了过去。她将双手搁到他肩上,对直看到他的眼底,向他说: “唉!您真可怜!” 他这次不再否认了,嗓子不住痉挛,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是的……是的!” 她感到他要哭,于是把他拉到客厅最阴暗的角落里,朝着藏在一幅小小的古绸屏风后的一对围椅走去。他们坐在这座精致绣花墙后面,隐蔽在雨天的阴沉沉的暗影里。 她被这一段时期的痛苦,尤其是对他的怜悯,弄得很伤心,接着说: “我可怜的奥利维埃,您太受罪了!” 他将斑白的脑袋靠到了女友的肩上,说; “比您想的还厉害!” 她十分伤心,喃喃地说: “唉,我明白,我全感到了。我看着它出世和长大!” 像是受到她指责似的,他回答说: “这不是我的错,安妮。” “我很清楚……我一点也不怪您。” 于是她轻轻地偏过一点头,将嘴唇放到奥利维埃的一只眼睛上,她在那儿尝到了一滴苦涩的眼泪。 她颤栗起来,像是他刚饮了一杯绝望之泉,于是她几次重复说: “唉!可怜的朋友……可怜的朋友……可怜的朋友……” 在经过了一会儿沉默后,她接着说: “问题是出在我们的心没有老。我感到我的心充满了活力。” 他试着说话,可是说不出来,因为被抽噎哽住了。她听着他那贴着她的胸膛里的哽咽。过一会又被啮食她的自私的爱情苦闷占住了,她用一种令人能体会其中极端痛苦的裂人心肺的声调说: “天哪!您那么爱她!” 他又再次承认说: “唉!是的,我爱她!” 她想了一会儿,接着说: “您从不曾这么爱过我,我,是吗?” 他毫不否认,因为他正处在一种什么都愿意实说的时间里。于是他低声说: “没有,我太年轻了,那时!” 她吃了一惊。 “因为那时生活太幸福。只有到了我们现在的年龄,人们才能不顾一切地爱。” 她问道: “您现在在她身边感到的和过去您在我身边感到的一样吗?” “是也不是……然而这差不多是同样的事。我爱您尽了一个人对女人能爱的。我爱她正如爱您,因为她简直就是您。但是这种爱成了不可抗拒的,成了破坏者,比死还要严峻,我追求这种爱犹如往自己伤口上撒盐!” 在嫉妒的冲击下,她感到自己的怜悯心枯竭了,于是用安慰的调子说: “我可怜的朋友!几天之内她就要结婚,动身走了。看不到她以后,可能您就好了。” 他摇摇头说: “我全完了,完了!” “不会,不会!您会有三个月看不到她。这就够了。让您有三个月爱她甚于爱我就足够了,您认识我已经有十二年。” 于是他满怀悲痛地恳求她说: “安妮,不要抛弃我!” “我能干什么呢?我的朋友。” “不要让我孤孤单单的。” “我会随时按您的愿望去看您。” “不,尽可能地让我呆在这儿。” “那您会在她近旁。” “也在您近旁。” “在她婚前您不该再看到她。” “啊,安妮!” “或者,至少要少见她。” “我今晚能呆在这儿吗?” “不,像您目前这种情况不行。您得散散心,去武术俱乐部、剧场,哪儿都行,但是不能留在这儿。” “我求求您。” “不,奥利维埃,这行不通的。我还有些人来吃饭,他们在这儿出现会使您更激动。” “公爵夫人?还有……他?……” “是的。” “可是昨晚上我和他们是一块儿过的。” “您还说呢!您今天为这觉得舒服?” “我向您保证会安安静静。” “不行,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我现在走吧。” “谁这么催您?” “我该走走去。” “对啦。多走走,一直走到晚上,让您乏得要死,而后躺下。” 他已经站了起来,说: “再见了,安妮。” “再见了,亲爱的朋友。我明天午前会去看您。您愿意像从前一样,我中午装成在这儿吃饭,而在一点一刻的时刻和您一块儿午饭吗?” “好,我很愿意。您真好!” “那是因为我爱您。” “我也是,我爱您。” “啊,别再提这话头了。” “再见,安妮。” “再见,亲爱的朋友,明天见。” “再见。” 他亲她的双手,一下又一下,而后吻她的两颊,最后吻了她的唇角。他现在保持了两眼无泪,态度坚决。在出门的时候他抓住了她,将她整个儿搂在怀里,还将嘴唇贴到她的额头上,像是连喝带吸要从她那儿汲尽她给他的全部爱情。 于是他飞快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她剩了自己一个人,她让自己坐到一张椅子里抽泣起来。如果安耐特没有突然来找她,她会就这样一直呆到晚上。伯爵夫人为了有时间擦干她的红眼睛,回答她说: “我有个小条子要写,我的孩子。你上去,我一会儿就来。” 一直到黄昏,她都忙着嫁妆那个重大问题。 公爵夫人和她的侄子以家庭聚会的方式,在纪叶罗阿家进晚餐。 坐上桌子,还在谈论昨晚的演出。这时管家的进来,抱着三大捧鲜花。 莫尔特曼夫人吃惊地说: “我的天哪,这怎么回事?” 安耐特叫道: “啊!这多好看!谁会送我们这些花呀?” 她的母亲说: “很可能是奥利维埃。” 他走了后,她想着他。在她看来他显得太阴郁、太悲惨;她对他没有出路的不幸看得太清楚,感受到了这种痛苦极残酷的反冲。她太爱他,太深情,大彻底,在那些凄惨的预感下她的心都压碎了。 在这三束花里,人们真找到了画家的三张名片。在每张上面分别用铅笔写上了伯爵夫人、公爵夫人和安耐特的名字。 莫尔特曼夫人问道: “他是不是病了,您的朋友贝尔坦?我昨晚上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 于是纪叶罗阿夫人说: “是的,他有点让我不放心,虽然他自己没有说。” 她的丈夫接着说: “唉!他和我们一样,他老了。他这会儿老得不留情。此外我相信那些单身汉说倒就倒。他们衰败得比别人快。他,说真的,变了很多。” 伯爵夫人叹息说: “唉!是的!” 法朗达突然停下和安耐特的悄悄话,说: “今天早上的《费加罗报》上有一篇东西会叫他很不愉快。” 任何攻击、任何批评、所有对她的朋友的才华不利的讽喻都使伯爵夫人生气。 “嗨!”她说,“看重贝尔坦价值的人不会理会这些粗制滥造的粗话。” 纪叶罗阿吃惊地说; “什么?瞧瞧,一篇会叫奥利维埃不愉快的东西,可是我没有看到。在第几版?” 侯爵告诉他说: “在第一版版头,标题是《现代油画》。” 于是这位参议员不吃惊了: “太好了。我没有去读它,因为是关于画的事。” 大家微笑了,全知道除了政治和农业之外,纪叶罗阿先生是对万事不关心的。 后来谈话转到别的主题上去了,一直谈到大伙儿进客厅喝咖啡。伯爵夫人没有听,很少答话,总是缠在关心奥利维埃会干什么的想头上。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吃的饭?他这会儿在哪里熬受那无法医治的心病?她现在揪心地懊悔让他走了,一点都没有留他。她猜测他现在是在马路上跑,凄凄惨惨,孤独一人,无所归宿,被痛苦逼得到处跑。 一直到公爵夫人和她的侄子走以前,伯爵夫人几乎都不说话,受着一种隐隐约约和迷信的害怕的鞭笞。后来她上了床,呆在黑暗里张着眼想念他! 等她听到房前门铃响时,时候已经过了很久了。她一身发抖坐了起来,听着。在黑夜里第二次又有叮-叮-的声音响起来。 她从床上跳下来,使出全身力气揿响唤醒贴身女仆的电铃。而后一手举着蜡烛跑到了门厅里。 隔着门她问道: “谁在那儿?” 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说: “有封信。” “有封信,谁来的?” “从一个医生那儿。” “哪个医生?” “我不知道,这是关于一件事故的。” 她不再犹豫,打开了门。她对面是一个头戴油帽子的出租马车夫。他手里捏着一封信递给她。她读道:“特急——纪叶罗阿伯爵先生。” 字迹认不出来。 “进来,朋友,”她说,“请坐下等等我。” 在她丈夫门前她的心跳得这样厉害,她都喊不出声来。她用蜡烛台的座子敲木头门板。伯爵睡着了,没有听见。 于是她忍不住,气呼呼地踢了几脚,这时她听到一个酣睡正浓的声音问道: “谁在那儿,几点钟了?” 她回答说: “是我,我给您送来一封马车夫送来的急信,出了事故。” 他在帐子里结结巴巴地说: “您等一下,我正起来。就来。” 等了一分钟,他穿着睡衣出来了。和他同时,两个佣人也被铃叫醒跑来了。他们惊惶失措,看到餐厅椅子里坐着一个陌生人时目瞪口呆。 伯爵拿着那封信,在手里翻来翻去,一边低声说: “这怎么回事?我猜不出来。” 她生气地说: “那么读呀!” 他拆开了信封,打开了信纸,惊得叫了一声,用惊惶不定的眼睛看着他的妻子。 “天哪,说的什么?”她说。 他的心情这样紧张,结结巴巴勉强才能说清: “唉!真不幸!……一件大祸!贝尔坦倒到了车子下面。” 她喊道: “死了!” “没有,没有,”他说,“您自己看吧。” 她从他手里抽出他递给她的纸来,读道: 先生,刚才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我们的朋友,卓 越的艺术家奥利维埃-贝尔坦先生倒到了一辆公共马车下,轮子从他身上压过。我还不能正式报告这件事故可能产生的后果,它有可能不严重,同样也可能很快就面临致命的结局。贝尔坦先生请您并请求纪叶罗阿伯爵夫人立即来看他。我希望,先生,伯爵夫人和您,你们能高兴依从我们共同朋友的愿望,他也说不定会在日出之前离世。 医师德-里维尔 伯爵夫人满心焦急,张着大眼,定定地看着丈夫。突然间,受了电击似的,她也像有些女人会在临危之际成为最猛勇的人那样,富有勇气。 她转过头来,朝她的佣人说: “快,我就去穿衣服!” 贴身女佣问道: “夫人要穿什么?” “我不在乎。照您的想法办。” “雅克,”她接着说,“请在五分钟内备好车!” 她心乱如麻地回到房间里去时,看到了那个马车夫,他一直等着,于是对他说: “您的车在吗?” “是的,太太。” “那好,我们坐它。” 后来她朝自己房间跑去。 疯了似的,她匆匆忙忙这一下那一下,将衣服披上,钩子钩上,搭扣搭上,结上,随随便便地穿好,再对着镜子将头发马马虎虎地拢起拧上,一边另有所思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惊惶的眼神。 等到她将大衣披到肩上后,她冲到丈夫的房间前面。他还没有准备好。她拽住他说: “走吧,想想,他也许要死。” 惊惶失措的伯爵也踉踉跄跄地跟着她,在黑洞洞的楼梯上,用脚试探着找梯级以免摔倒。 这段路不长,静悄悄的。伯爵夫人抖得太厉害,牙齿都格格的响,她从窗外闪过的煤气灯前看到下着雨。人行道很滑,大街上荒凉无人,夜景凄凉。他们到的时候发现画家房子的大门开着,门房的房间里点着灯,但是没有人。 在楼梯的上面,医生德-里维尔来迎接他们。这是一个花白头发矮矮胖胖,小心多礼的小个子。他对伯爵夫人行了个礼,而后向伯爵伸出了手。 像是上楼梯将她嗓子里的气全耗完了似的,她气喘嘘嘘地问他: “怎样,医师?” “唉,夫人,我希望能不像我一开始时想的那样严重。” 她嚷道: “他不会死吧?” “不,至少我以为不会……” “您保证?” “不。我只是说我希望所面对的只是一点儿轻的腹部挫伤而没有内伤。” “您说的内伤是什么?” “各种撕裂。” “您怎么知道他没有?” “我假设。” “要是他有呢?” “噢!那呀,那就严重了。” “他会为此丧命?” “是的。” “很快?” “很快。几分钟或者几秒钟。可是,您放心,夫人,我相信他能在十五天以内好。” 她十分深入小心地听着,想全知道,全明白。 她接着说: “能有什么撕裂?” “例如肝撕裂。” “这很危险?” “是的……”可是要是他现在转重,我会觉得很意外。我们走近去看看。这对他很有好处,因为他急不可待地想见你们。” 走进房间时她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苍白的脑袋放在一个白枕头上。几支蜡烛和壁炉里的火照着他,勾出了他的侧面,突出了阴影;在这张没有血色的脸上,伯爵夫人看到了一对眼睛在看着她走过来。 她的一切勇气、一切力量和一切意志全都垮了,这张凹下去的变了样的脸太像一个临终的人。才不久还见到过的他竟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样一个幽灵!她在唇间低声说:“啊,我的天哪!”她开始走近他,怕得心里突突跳。 他勉强想装出微笑让她放心,这种尝试装成的鬼脸真是骇人。 当她靠近了床时,她将她的两只手轻轻放到奥利维埃贴着身体的手上,吞吞吐吐地说: “唉,我可怜的朋友。” “这不要紧,”他低声说,头也不动。 她久久地看着他,被这种变化吓糊涂了。他变得这样苍白,就像他的皮肤下面一滴血也没有了。他的两颊凹得像是被脸吸了进去,那双眼睛也凹得像是有什么线把它们拽进去了。 他看出了女友的害怕,吁口气说: “我现在情况不错。” 她一直定定地看着他说: “怎么会这样的?” 他为了说话使了大劲,这时他的脸孔因为神经震动不时抽搐。 “我没有看我周围……我在想别的……想别的……唉!是的……有辆公共马车撞倒了我,于是从肚皮上压过去。……” 听着的时候。她明白了事故,吓得更激动,她说: “您流血了吗?” “没有。我只有一点儿青肿……一点压伤。” 她又问: “在哪儿出的事?” 他用很低的声音说: “我不太清楚,地方很远。” 医生推过来一张椅子,伯爵夫人有气无力地坐下去。伯爵在床边站着,在牙齿缝里一直说: “噢!我可怜的朋友……我可怜的朋友……多可伯的不幸事。” 他确实觉得十分伤心,因为他很爱奥利维埃。 伯爵夫人接着说: “这到底是怎么碰上的呢?” 医生回答说: “对这事我自己也不很知道,更恰当说我什么也不明白。这事出在哥柏兰,几乎出了巴黎市了。至少送他到我这儿来的出租马车夫是这样告诉我的,他是从那个区的一家药店送他来的,晚上九点钟时人家将他抬到了那里。” 后来他弯下身对着奥利维埃说: “这事故确实是在哥柏兰附近发生的吗?” 贝尔坦闭上了眼像思索似的,而后低声说: “我不知道。” “可您是去哪儿呢?” “我记不起了。我径直朝前走。” 伯爵夫人禁不住从双唇中间发出一声哽咽,接着一阵憋气,使她有几秒钟没有能呼吸。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手绢,捂住了眼睛,号啕大哭起来。 她明白,她猜到了!有件受不了的,叫人伤透心的事刚才突然让她悟过来:懊悔没有把奥利维埃留在家里,把他赶走了,把他撵到了马路上,痛苦得昏头昏脑,让他滚到了这辆车子下面。 他用这当儿那种有气无力的嗓子对她说; “别哭了。这让我心痛。” 靠了极大的意志努力,她止住了抽泣,张大了双眼,盯住他那泪珠慢慢连续往下流的脸。 他们互相看着,两个人都不动,双手在床单上握着。他们互相看着,不知在这儿还有别的人。他们的视线交流的是两颗心中超于凡世的感情。 他们互相看着。要交谈的愿望,要听千百件互诉衷肠的知心伤情事的愿望不可抗拒地涌上了唇边。她感到,不管多大代价都要遣开在她后边的这两个人。她要找到一个法子、一个计策、一种灵感,她,这个办法多端的女人。她心里在想一件事,眼睛一直看着奥利维埃。 她的丈夫和医生在低声交谈。谈的是需要看护的事。 她转过头来问医生道: “您有没有带个陪床来?” “没有,我想最好派个实习医生来,那会把情况观察得更好些。” “各派一个来。总之越小心越好。您能今晚上就都找来吗?因为我想您不会一直呆到早晨吧?” “实际上我快回去了。我已经在这儿呆了四小时。” “可是在回去时,您能为我们派陪床和实习医生来吗?” “在午夜里办这,比较困难。总之,我要试试。” “该这样的。” “他们也许会答应,可是他们不来呢?” “我的丈夫陪您去,愿意也好,强迫也好,带他们回来。” “您不能独自一个人留在这儿,夫人。” “我!……”她因为遭到顶撞,也出自要对反对她的意志作出愤怒抗议,几乎是喊出来的。接着她用不容争辩的权威发言方式阐述了现况上的需要:应当在一小时以内找来实习医生和陪床,以防止任何事故。为了找来这些人,得有人去从床上叫起来,还得领他们来。这只有她的丈夫能办到。这段时间里她将留在病人身边。她,这是义务也是权利。她只是完成她作为一个朋友的作用,作为一个女人的任务。加之她愿意这么办,谁也劝阻不了她。 她的论点是明智的,应该同意,于是大家决定照这样办。 她已经站起来了,一心想他们动身,急着盼到他们早早走远好单独留在这儿。现在为了当他们不在时,一点不手忙脚乱,她听着医生的嘱咐,努力争取理解、记住、一事不忘。画家的贴身仆人站在她的旁边也在听,他的后面是他的妻子兼女厨师。她在开始敷药包扎时帮过忙,用点头表示她也一样懂了。等到伯爵夫人像上课似的复述完了这些指示,她就催这两个男人快走,并且对她的丈夫反复说: “快回来,最要紧的是快回来。” “我用我的双座车带您去,”医生对伯爵说,“它会带您跑得快些。一小时之内您就会回来。” 在动身以前,医生重新检查了伤病人很久,为的是让自己放心病况。 纪叶罗阿仍在犹豫。他说: “您不觉得我们这样做有什么不谨慎吗?” “不,没有危险。他要的只是休息和安静。纪叶罗阿夫人必须注意不要让他说话,也尽量少对他说话。” 伯爵夫人愣住了,接着说: “那么不得对他说话?” “啊,不,夫人。请拿张椅子呆在他旁边。他会不觉得孤单,觉得舒服。可是别让累了,别让说累了或者想累了。早上九点钟的时候我会来。再见了,夫人,我向您表示我的一切敬意。” 他深深地鞠躬,走了。公爵跟在后面反复说: “您别着急,我亲爱的,一小时以内我就会回来,您就可以回家了。” 等到他们动身了,她听见楼下关门的声音,接着是双座马车在马路上越走越远的车轮声音。 仆人和女厨子呆在房间里听候命令。伯爵夫人放了他们的假。 “你们退下去吧,”她对他们说,“要是我需要什么的时候我会打铃。” 他们也走开了。这样她就单独在他身边。 她回来紧靠着床,将她的双手放在枕头的两边,也就是这个亲爱的头的两边,她弯下腰端详它,后来她紧紧靠近他的面庞,像朝着他的皮肤上低声说几句话似的: “是您自己将您扔到车下去的吗?” 他尽力好歹算微笑地回答说: “不,是它压到我身上来的。” “这不是真话,是您。” “不,我向您保证这是它。” 安静了一会儿。在这一瞬间,这两个灵魂在目光里相互缠绵,而后她低声说: “唉!我亲爱的,亲爱的奥利维埃!真不该让您走了,没有把您留下!” 他确信不疑地说: “这事我迟早总会发生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他们仍然互相看着,想设法看到他们更秘密的思想。他接着说: “我不相信我会复原,我太痛了。” “您很痛?” “噢,是的。” 再弯下一点腰,她将嘴唇轻轻压到他的前额上、眼睛上,而后轻轻慢慢地吻他的两颊,柔和得像抚慰似的。她翘起的嘴唇刚刚碰到他,发出孩子亲吻时作出的轻微吸气声音。这样过了好久好久。他任这阵温柔轻巧的抚爱一阵阵降临他的身上,它们好像使他平静,清凉,因为他收缩了的脸比以前抽搐得少些。 后来他说: “安妮?” 她停下了吻,听着: “什么?我的朋友。” “您得允许我一件事。” “我允许您的任何要求。” “假使我在天明之前没有死,您发誓给我将安耐特带来,一次,就只一次!我真不愿意在没有再见她之前死掉……您想想明天……在这时候……我也许……可能我会永远闭上了眼睛……而我将永远看不见你们……我……看不见您……也看不见她……” 她止住了他,心都撕碎了: “唉!您别说了……您别说了……是的,我答应您带她来。” “您发誓?” “我发誓,我的朋友……可是,您别说了,别说话了。您使我极痛苦难受……您别说了。” 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起了一阵急骤的痉挛,等痉挛过去后,他说: “要是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只剩一会儿了,那一点也不要浪费,让我们利用它说声永别了。我曾太爱您了……” 她低声叹息说: “而我呢……我一直都这么爱您!” 他仍然说下去: “我是靠您才有好运气的。只有最后这些日子才是难过的……这一点不是你的问题……唉,我可怜的安妮……人生有时何其悲惨……死又何其艰难!……” “别说了,奥利维埃,我求求您……” 他继续说,没有听见她的: “要是您没有生这个女儿,我这一辈子多幸福……” “别说了……我的天……别说啦……” 他是在想,而不是在说: “唉!创造生命、创造人的这一位太盲目了,或者太坏了。” “奥利维埃,我求求您……要是您曾爱过我,就别说了……别再这样说了。” 他细细看看弯身对着他的脸,她也那么苍白,她也有一种临死的气色,于是他缄默了。 她于是坐到了围椅里,靠着他的床,又握住了他伸在床单上的手。 “现在我禁止您说话。”她说,“不要再动,您想想我,我也一样想您。” 他们重新开始相互看着,不动,由他们肌肤的炽热接触连在一起。她轻轻地摇着她握住了的发烧的手,他略略闭拢一点手指来答复这种照拂。这种捏紧每次都给他们诉说了点什么,使他们想起他们已经结束的一点儿回忆,激起了在他们记忆中已经停滞的往事柔情。每次捏紧说的都是一个秘密的问题,又都是一个隐秘的答案;伤心的问题和伤心的答案,一桩古老爱情里的“您还记得吗?” 在这次临终的,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次幽会里,他们的灵魂又重沿着岁月追溯两情眷恋的历史。在这间房里除了火花的爆裂声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像是从梦中醒来,他吓得一跳猛然说: “您的信!” 她问道: “什么?我的信?” “我可能还来不及毁了它们就死了。” 她嚷道: “嗨!那对我有什么要紧!这不挺好。有人找到它们,念念它们。我不在乎这!” 他回答: “我呢,我不愿意。您起来,安妮,打开我书桌底下的抽屉,那个大的,它们全在,该全部拿来扔到火里。” 她一点不动,仍然有气,好像他在劝她干件卑鄙的事情。 他接着说: “安妮,我求您。要是您不做就会使我痛苦、紧张、心神不安。您想想,要是它落到了什么人手里,不管是谁,一个公证人、一个仆人……或者甚至您的丈夫手里……我不愿意……” 她站起来还在犹豫并重复说: “不,这太难了,这太残酷了。我觉得您就像叫我去烧掉我们俩的心。” 他恳求,脸痛苦得变了形。 看到他这样受罪,她退让了,朝那件家具走过去。打开了抽屉,她看到里面齐沿堆满厚厚的信,一堆上面摞着一堆。她认出了在所有信封上都有她经常写的那两行地址。她记得它们,这两行——一行是男人的名字,一行是路的名字——就和记得她自己的名字一样,就和人们能记得代表他生命中一切希望和幸福的那几个字一样。她看着这,这些小小的方东西装的是一切她所能描述的爱情,一切能从她心窝里掏出来,为了给他而使上一点儿蓝墨水寄托到白纸上的爱情。 他设法在枕头上转过头来看她,于是他又说了一次: “快把它们烧了。” 于是她从中拿出了两束,在手中抓住了一会儿。这事使她感到沉重痛心;在里面有那么多的各式各样事情,有的生机勃勃,有的已成陈迹,它们曾那么甜蜜、真挚、理想,现在都成往事。这是她的灵魂,她的心的心,在那儿保存着她爱情生涯的精华;于是她想起来,曾为了爱情抱着何等谵妄胡乱勾画过某些女人,又曾抱着何等的激奋和对生活的酩酊,向谁人倾倒还将他赞颂。 奥利维埃重又说: “烧了,烧了它们,安妮。” 双手用同样的姿势,她将两扎信件扔进了壁炉里。信落到柴火上时散落开来。接着她又从书桌里再抓了些扔到上面,接着又抓,动作迅速,很快的一上一下,好快快地干完这件可怕的工作。 等到壁炉满了,抽屉空了,她站着不动,等着看几乎被压熄了的火焰沿着这小山般的信封周沿爬上来。它们首先从边缘进袭,啮掉四角,在纸的毛齿上蔓延,熄灭了又着起来,变得旺起来。这只是顷刻之间的事,在白色的锥体周围是一圈腰带似的明亮火焰,让房间里充满了光明。光照着这个站立的女人和躺着的男人,这是他们的爱情在燃烧,这是他们正在变成灰烬的爱情。 伯爵夫人转过身来,在这堆熊熊火焰的阵阵闪光下,她看到了她的朋友神色不安地斜着身子在床边上。 他问道: “全在那儿了?” “是,全部。” 在转身回到他身边时,她对这场毁灭投去了最后的一瞥。在这个扭动变黑,半成灰烬的纸堆上,他看到了几滴鲜红的东西在流淌。真像是几滴血。一封信像一个伤口,它们竟像是从信的心里淌出来的,它们慢慢朝着火焰流过去,留下了一条紫色的痕迹。 伯爵夫人的心灵受了超自然的恐惧冲击。她朝后退了一步,像是看到了暗杀;而后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她明白了刚才看到的只是火漆的封印熔化了。 这时,她转过身对着这个伤号,轻轻地抬起他的头,小心地把它重安置到枕头中央。可是他动来动去,越来越痛。他现在气息奄奄,痛苦得脸都变了样,他像已经不知道她在这里。 她等待他能平静一点,他能抬起他那坚定固执的视线,能对她再说一句话。 最后她问道: “您很难受吗?” 他不回答。 她朝他弯过腰去,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勉强他来看看。他真张开了眼睛,但这是昏乱的眼睛,发狂了的眼睛。 她吓坏了,反复说: “您痛吗?……奥利维埃!回答我!您要我叫……?您努一把力,给我说句话!……” 她相信听到他在口齿不清地说: “领她来……您给我为这发过誓……” 接着他在毯子下面转动,身体扭曲,脸上痉挛成了鬼脸。 她反复说: “奥利维埃,我的天!奥利维埃,您怎么啦?要不要我叫……” 这回他听到了,因为他回答说: “不……这没有什么。” 他真像是在平静下来,痛得好些了,一下子又进入了类似半睡眠的麻痹状态。她希望他能睡着,重新坐到他旁边,重新抓住他的手。他不再动了,下颏搁在胸膛上,嘴唇半张,短促的呼吸进出时像在清嗓子似的咯咯响。只有他的手指有时在动,虽然只是轻轻地摇动,可是伯爵夫人一直到头发根都能觉到,她激动得哭起来。这不再是故意轻轻捏捏手来代替疲乏了的嘴唇申诉心里万种悲愁,而是平息不了的痉挛,只显示了肉体的苦楚。 现在她害怕了,又憎又怕,极想走开、打铃、叫人来,可是她不敢动,怕打扰了他的休息。 透过墙垣转来了街上的那些声音。于是她听是不是有轮子的声音停到门前,她的丈夫会不会回来解脱她,最终将她从这种悲惨的两人单独相处的场面里解脱出去。 她试着将手从奥利维埃的手中抽出来,然而他捏紧了,嘘了一口长气!于是她顺从地等着,尽量一点儿不打扰他。 壁炉里的火在信的黑色灰烬下快灭了。两支蜡烛正在熄下去。有件家具响了一下。 宅邸里一切都是悄悄的,像死似的静。只有楼梯上弗朗德勒产的立钟在规律喧闹地报时报刻,在黑夜里歌唱时间,在不同的打簧上调谐抑扬。 动也不动的伯爵夫人感到在她的心里有一种受不了的恐惧在增大。梦魇纠缠她,一些吓人的念头扰得她心神不安,她觉得感到了奥利维埃的手指在她的手指里渐渐冷却。真这样吗?不,也许!她此刻从哪儿来了一种无法解释的冰凉感觉?她惊惶迷乱地站起来想看看他的脸——他已经放松了,没有表情,没有生气,对一切苦难已经漠然,已经归于“永恒忘却”的大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