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人》 第01章 迈克尔-科莱昂站在巴勒莫长长的木制船坞上,望着那艘驶往美国的巨型客轮启航,他原准备搭乘那船的,只是他又接到了父亲的新指令。他挥手向小渔船上的人们告别,是他们带他来到船坞,而且在过去的岁月里一直护卫着他。小渔船在客轮身后泛起的白浪中颠簸,像一只紧紧追随母亲的勇敢的小鸭。船上的人也在向他挥手道别;他将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船坞上倒很热闹,那些头戴帽子、身穿宽大服装的工人们正忙着将货物从船上卸下来,装上开到船坞上的货车。他们都瘦小结实,头上的长舌帽遮蔽了面孔,看上去倒更像阿拉伯人。他们当中有他的新保镖,保证他安全地见到唐-克罗斯-马洛,他是西西里当地人称之为“联友帮”的“王中之王”。报纸和外界称他们为“黑手党”,但在西西里岛,普通百姓口中从未吐出过“黑手党”一词,他们也绝不会称唐-克罗斯-马洛为“王中之王”,而只是叫他“善人”。 在两年的西西里流亡生活中,迈克尔听到过许多有关唐-克罗斯的传说。有些传说十分离奇,他简直不能相信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但从父亲那儿传来的指令非常明确,命令他就在今天与唐-克罗斯共进午餐。他俩将安排本国最大匪徒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逃离西西里。没有吉里亚诺,迈克尔-科莱昂不能离开西西里。 船坞的另一端,五十码开外的地方,窄窄的街道上停着一辆庞大的黑色小汽车,三条汉子站在车前,犹如在金灿灿的阳光构成的光幕上切割出的几个长方形的暗影。迈克尔朝他们走过去中途停顿了一下,点燃一支烟,打量着这座城市。 巴勒莫位于一座死火山形成的盆地底部,三面环山,一面通向湛蓝的地中海。整座城市在西西里正午的金色阳光下泛着微光。丝丝红光洒落地面,仿佛映照出无数年来洒在西西里土壤上的血。金光笼罩着希腊神殿堂皇的大理石柱,蜘蛛网般的穆斯林塔楼以及惊人复杂的西班牙教堂的外部结构。远处山坡上蜿蜒着古代诺曼底城堡的城垛。这一切都是自耶稣降生之前起就统治西西里的形形色色的残暴的军队留下的遗迹。城堡之外,座座锥形的山峰紧紧拥抱着这略显柔弱的城市,仿佛两者屈膝相依,一道绳子紧紧缠绕着城市的脖子一般。城市上空,数不清的小红鹰疾速掠过蔚蓝的天空。 迈克尔向船坞另一端等他的三个人走去。黑色长方形中渐渐显出他们的体貌来,每走近一步,他就看得更清楚。他们好像彼此分开,似乎要竞相与他打招呼。 这三人都知道迈克尔的历史。都知道他是了不起的教父唐-科莱昂的小儿子,教父身处美国,但其势力远及西西里;知道他在处死科莱昂帝国的一名死敌时曾谋杀了纽约市一名高级警官;知道他因此而避难西西里,而现在事情终于“安排”妥当,他又要踏上归国之途,恢复他在科莱昂家族中“王储”的地位。他们打量着迈克尔,他疾步如飞,毫不费力;他一脸谨言慎行的神色;他那凹陷的脸给人以饱经风霜的感觉。不难看出,他是个令人“尊敬”的人。 迈克尔走下船坞时,第一个打招呼的是位教士。他身穿黑色教士袍,头戴油腻腻的蝙蝠帽,白色教士衣领上满是西西里的红尘,衣领上方是一张老于世故的肉乎乎的脸。 他就是本杰米诺-马洛神父,是唐-克罗斯的兄弟;他一副腼腆虔诚的样子,但对他那闻名遐迩的兄长却是忠心耿耿,而且过从甚密。一些用心不良者甚至私下议论,说他曾将忏悔者的秘密告诉唐-克罗斯。 本杰米诺神父握着迈克尔的手,紧张地微笑着。他见迈克尔友好地歪嘴一笑,一点不像大名鼎鼎的杀人犯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位虽也彬彬有礼,却没有这么热诚。他是弗雷德里克-维拉蒂督察,是全西西里保安警察的首脑人物。三人中只有他脸上没有表示欢迎的微笑。他身体很瘦,对于一个拿政府薪水的人而言,他的衣着过于考究。他长着一双冰冷的蓝眼睛,看得出来是久远的诺曼底征服者的后裔,他那锐利的目光犹如射出的两颗子弹一样。对于这位杀死高级警官的美国人,维拉蒂督察是不会有好感的,他来西西里算是走运。维拉蒂与迈克尔的握手有如摸剑锋的感觉。 第三位身材要魁梧得多,站在两人旁边如巨人一般。他握紧迈克尔的手,往前一拉就势热烈拥抱。“迈克尔贤侄,”他说,“欢迎你来巴勒莫。”他退后一步,以喜爱而又谨慎的目光打量着迈克尔。“我叫斯蒂芬-安东里尼,我和你父亲一起在科莱昂长大,我在美国见过你,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你还记得我吗?” 说也奇怪,迈克尔确实记得,斯蒂芬-安东里尼在所有西西里人里实属少见,他长着一头红头发。这正是他的不幸所在,因为西西里人相信犹大就是长着红头发。他的脸同样令人难忘,嘴巴大而不规则,厚厚的嘴唇犹若刚刚切开的鲜血淋漓的肉,上面是长满鼻毛的鼻孔,眼睛凹进深陷的眼眶中,虽然在笑,他的脸却会让你联想到谋杀。 见牧师在场,迈克尔立刻就明白了其间的联系。维拉蒂督察的到来却是个意外。安东里尼承担起亲戚的义务,小心地向迈克尔解释督察的管辖范围。迈克尔心中一紧,此人到这儿来干什么?维拉蒂被认为是追踪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最积极的人员之一。显而易见,督察与斯蒂芬-安东里尼都不喜欢对方,他们表现出准备殊死决斗之前的异乎寻常的谦恭有礼。 司机给他们打开车门。本杰米诺神父和斯蒂芬-安东里尼将迈克尔让进后排,恭敬地轻轻拍了拍座位。本杰米诺神父出于天主教徒的谦卑,坚持自己坐在中间,让迈克尔坐在窗旁,他要让迈克尔看看巴勒莫的美景。安东里尼在后排的另一个座位上坐下。维拉蒂督察跳上车,坐在司机旁,迈克尔注意到维拉蒂督察一只手握着车门拉手,这样他能迅速将门扭开。迈克尔脑中念头一闪:本杰米诺神父急于坐中间位子,也许是为了尽量不使自己成为袭击的目标。 汽车宛若一条黑色巨龙缓缓地穿行在巴勒莫的街道上。街道旁排列着漂亮的摩尔人式的房屋,巨大的带希腊式廊柱的公用建筑以及西班牙教堂。私宅漆成了蓝色、白色、黄色,所有的房屋都有饰以鲜花的阳台,在他们头顶上构成另一条通道。要不是到处有一队队荷枪实弹的意大利武装警察巡逻的话,这确实可算是不错的景致。而更多的警察都藏身于阳台之上。 他们的车使得周围的车辆相形见绌,尤其是那些装有乡下刚收获的农副产品的骡拉农车,更是显得寒碜。这些农车的每一英寸,甚至连车辐及至套骡的车辕,都漆成鲜亮花哨的颜色。许多农车车壁都有图画,画着戴盔骑士与加冕国王的一些戏剧性场景。这些场景都出自有关沙勒曼和罗兰的传说,他们是西西里民间传说中的古代英雄人物。但是迈克尔也看到有一些农车上画着一位身着白色无袖短衫和鼹鼠皮裤的英俊青年,腰带上别着枪,肩膀上挂着枪,图画下乱涂着两行说明,说明的结尾总是无一例外地用大大的红色字母拼写成一个名字:吉里亚诺。 在流亡西西里期间,迈克尔已经听到许多关于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的传说。报纸上总是有他的名字。到处都有人谈论他。迈克尔的新娘阿波罗尼姬就曾坦言,她每晚都为吉里亚诺的安全祈祷。他们都很崇拜他,认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是他们都梦想着效仿的榜样。他二十多岁很年轻的时候,就因打败了前往追捕的意大利武装警察部队而被誉为有大将之风。他英俊潇洒而又慷慨大方,他把自己打劫来的大部分财物都送给了穷人。他很重道义,从不许他的手下人欺负妇女和教士。他处死告密者或者叛徒时,总是留出时间让他祷告,净化他的灵魂,以便他到另一个世界能与统治者友善相处。所有这一切迈克尔全都知道。 他们驶上一条岔道,迎面一堵墙上的一幅巨大的黑体标语闯人迈克尔的眼帘。迈克尔只来得及看到最上一行的“吉里亚诺”几个字。本杰米诺神父一直上身前倾靠在窗上,这时,他说:“那是吉里亚诺的声明之一。不管怎样,夜里控制巴勒莫的还是他。” “那上面怎么说?”迈克尔问。 “他允许巴勒莫的人再次坐有轨电车。”本杰米诺神父说。 “他允许?”迈克尔微笑着问,“一个逃犯允许?” 坐在车子另一端的斯蒂芬-安东里尼笑着说:“警察部队乘坐有轨电车,吉里亚诺就去炸电车,但他事先警告大家不要坐。现在他又宣布再也不炸有轨电车了。” 迈克尔淡淡地问:“吉里亚诺为什么要炸毁满载警察的有轨电车?” 维拉蒂督察转过头来,一双蓝眼睛盯着迈克尔说:“因为罗马愚蠢地逮捕了他的父母,说他们与一个著名的罪犯——他们自己的儿子——相牵连。那是一条一直未被共和国废除的法西斯法律。” 本杰米诺心中暗暗自豪,他说:“我哥哥唐-克罗斯安排他们离开。嗯,我哥哥对罗马很生气。” 天啊,迈克尔想,唐-克罗斯对罗马很生气?如果不是黑手党中的铁腕人物,这位唐-克罗斯又会是何人? 汽车在一幢横卧整个街区的玫瑰红色的大楼前停了下来。楼顶的每个拐角处都有蓝色的尖塔耸出。人口前有一幅特别的带绿条的宽阔天篷,上书“昂伯托饭店”。两个身穿缀有灿烂金扣的制服的人看守大门,但迈克尔的注意力并未因此壮观景象而分散。 他那训练有素的眼朝饭店门前的大街上扫视,看到至少有十个卫兵或是两两成排行走,或是依靠在铁栅栏上。这些人并没有掩饰他们的使命,他们的外套敞开着,露出插在皮带上的武器。迈克尔下车时,两个叼着细长雪茄的人挡了一下他的去路,上下打量着他,仔细揣摩了一番,他们对于维拉蒂督察和其他人根本没有过问。 迈克尔他们走进饭店,身后的卫兵马上关闭了入口。这时门厅中又有四个卫兵出现,并护送他们转入一条长长的通道。这些人脸上都带着那种皇帝御前卫士般的骄傲神气。 来到通道的尽头,两扇巨型橡木大门紧锁着。坐在御座般高脚椅子上的人站了起来,用一把铜钥匙开了门,他鞠了一躬并对本杰米诺神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进了大门是一大套富丽堂皇的房间;透过法式落地长窗,可以看到豪华的纵深花园,从那儿飘来阵阵柠檬的香味。他们进去时,迈克尔注意到有两个人站在套间里。迈克尔心中思忖着,唐-克罗斯为何要如此重重布防,他是吉里亚诺的朋友,又是罗马的司法部长的心腹之交,因此,他可以免遭那布满巴勒莫大街小巷的意大利武装警察之扰。那么,这么大名鼎鼎的唐又怕谁、怕什么呢?他的敌人是谁呢? 套房起居室中的家具原先是为意大利宫廷而设——庞大的扶手椅,沙发又长又深,而那硕大的大理石桌好像是从博物馆偷来的。这一切恰到好处地衬托出那位从花园进来迎接他们的主人。 他张开双臂来拥抱迈克尔-科莱昂。站着的时候,他的体宽和身高几乎相等。浓密、灰白,像黑人那样自然鬈曲的头发被精心修剪过,仿佛巨狮盘头。他的双眼呈蜥蜴黑,似嵌在多肉的脸庞上端的两粒葡萄干。他的脸颊如两大块红木,左侧刨得溜光,右面却因多肉而起皱。他的嘴出奇地精巧,稀疏地长着几根唇须。派头十足的高鼻尖将脸上各部位装钉在一起。 但是,他那皇帝一样的脑袋以下却完全是农家的装束。不合身的大裤子围在他那肥大无比的腰间,用两根阔阔的米色吊带吊着。那肥大的白衬衫刚刚洗过,却没有熨。他没打领带,也没穿外套,两只光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 他一点也不像那个吃遍巴勒莫所有商家、甚至连集市上小售货亭也不放过的人。很难相信,他该为一千余件命案负责。在西西里西部他比罗马政府更有实权。他比拥有大片西西里土地的公爵男爵们更富有。 他说:“我小的时候认识你爸爸,我很高兴他有这么个好儿子。”他边说边敏捷轻巧地拥抱了一下迈克尔。接着又问了些诸如旅途是否舒适,目前还需要什么之类的问题。迈克尔笑着说他很想吃面包,再喝点葡萄酒。唐-克罗斯立刻把他带到庭院中,因为他和所有的西西里人一样,只要有可能,都在门外吃饭。 在一棵柠檬树旁已摆好一张桌子,桌子上铺有磨光的玻璃和质地优良的白亚麻台布。仆人们把宽大的竹椅往后搬开了一点,唐-克罗斯以他这种年龄少见的活泼和殷勤周到亲自安排好座次。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让迈克尔坐在他的右边,叫神父——他的兄弟——坐在他左边。他将维拉蒂督察和斯蒂芬-安东里尼安排坐在他的对面,并对他俩都保持着某种程度的冷淡。 所有西西里人都是善食者。人们敢拿唐-克罗斯寻开心的有限的几个玩笑之一就是,有东西吃的时候,他宁愿吃好东西也不愿去杀死一个敌人。他坐在那儿,脸上带着温和满意的微笑,仆人们上菜时,他已是刀叉在手了。迈克尔环视整个庭院。只见四周由高高的石墙围起,至少有十个卫士散落地坐在他们自己的小餐桌旁,但每张餐桌不超过两人,而且都保持相当的距离以保证唐-克罗斯他们的谈话的秘密性。整个庭院中弥漫着柠檬树和橄榄油的芬芳气息。 唐-克罗斯亲自照应迈克尔,他给迈克尔的盘子里舀上烤鸡和土豆;叫他将细磨乳酪浇到旁边小盘中的意大利实心面条上;还亲自给迈克尔酒杯中斟上浑浊的当地产白酒。他以极大的兴趣做着这一切,显露出很看重他的这位新朋友吃好喝好的一片真情。迈克尔很饿,从清晨到现在他什么也没吃。这位后先生一个劲不停地往他的盘子里添菜。同时,他也密切注意其他客人的盘子,必要时他向仆人示意斟酒或往空盘子中添菜。 终于,他们吃完了。啜饮着蒸馏咖啡,唐准备进入正题了。 他对迈克尔说:“那么你要帮我们的朋友吉里亚诺跑到美国去了,是吗?” “这是我接到的命令。”迈克尔说,“我必须确保他进入美国,不发生任何不幸事件。” 唐-克罗斯点了点头,红木板似的大胖脸上一副似睡非睡、和蔼可亲的面容。想不到这样一张面孔,这么一副身体的他却有着非常洪亮的男高音,“我和你父亲全都安排好了。我将把吉里亚诺交给你。但是生活中没有一帆风顺的事,总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现在我很难按原定计划办。”他抬了抬手不让迈克尔打断他,“不是因为我的过错。我没有变卦。但吉里亚诺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甚至连我也不相信。多少年来,几乎从他成为亡命徒的第一天起,我就帮他活命,我们相互配合。在我的帮助下,他成为西西里最伟大的人,尽管现在他也仅仅不过是个27岁的毛头小伙子。但是,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5000名意大利士兵和野战警察正在搜山。可是,他还拒绝投奔我。” “这么说我就帮不上忙了,”迈克尔说,“给我的命令是只等7天,然后我必须回美国。” 尽管这么说,他还是弄不清他的父亲为何如此重视安排吉里亚诺逃跑这件事。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流亡生活之后,迈克尔急切地想回家。他为父亲的健康担忧。迈克尔逃离美国的时候,父亲正身受重伤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离开后,哥哥索尼被人谋杀了,科莱昂家族陷入了与纽约五大家族的生死搏斗之中。他们甚至从美国一直赶到西西里,追杀迈克尔年轻的新娘。确实,父亲的使者带来消息说,父亲已从伤痛中康复,他已与五大家族讲和,他已安排好让所有对迈克尔的控告全都撤回。但迈克尔明白,他的父亲等待着他来做左右手;家里每个人——他妹妹康妮,哥哥弗雷蒂,他那同父异母兄弟汤姆-哈根,还有他那可怜的妈妈,都迫切地想见到他,妈妈一定还在为索尼的死悲伤。转瞬间,迈克尔也想到了凯——他消失两年之后,她还在想他吗?然而最为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他父亲推迟他的归期?解释只能是,此事和某件涉及吉里亚诺的重大事件有关。 突然,他发觉维拉蒂督察那双冰冷的蓝眼睛正审视着他。他那清瘦而高贵的脸上一付嘲笑的神色,如同看穿迈克尔的胆怯一般。 “耐心点,”唐-克罗斯说,“我们的朋友安东里尼仍是我与吉里亚诺及其家人之间的联系纽带。我们会一起想办法,你离开这儿前往特拉帕尼时,要顺道去蒙特莱普看望吉里亚诺的父母。”他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脸上的坚定神色丝毫未改,“你的计划我已经知道了——全部计划。”他说这话带着特别强调的语气,但迈克尔暗想,他不可能知道全部计划。教父从不把一件事全盘端出。 唐-克罗斯流畅地继续说着:“我们所有热爱吉里亚诺的人有两点看法是一致的,他不能再呆在西西里,他必须移民美国。维拉蒂督察也持相同意见。” “西西里人真让人琢磨不透,”迈克尔微笑着说,“督察可是发誓要抓吉里亚诺的保安警察的头头。” 唐-克罗斯笑了,笑得短促而机械。“谁能真正理解西西里?但说来也很简单。罗马宁愿让吉里亚诺去美国享福,也不愿他在巴勒莫某个法庭的证人席上高声控告。这都是政治。” 迈克尔手足无措,觉得很不舒服。这一切都未按计划进行。“为什么维拉蒂督察的意思也是让他逃走?把吉里亚诺处死并没有什么危险呀?” 维拉蒂督察轻蔑地答道:“那本是我的选择,但唐-克罗斯爱他如爱子。” 斯蒂芬-安东里尼心怀恶意地瞪眼看着督察。本杰米诺神父突然低下头去啜饮杯中的酒。而唐-克罗斯却严厉地对督察说:“这儿没有外人。我们必须对迈克尔说实话。吉里亚诺手上有张王牌。他有本日记,他说是他的证据。里面他记录了一些证明,罗马政府的某些官员,出于个人目的,政治目的,在他做土匪的年月里曾经帮助过他。那份文件一旦公布于众,天主教民主党政府就会垮台,我们就会将意大利拱手让给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者去统治。维拉蒂督察在这点上与我意见一致,即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防止这种情况出现。因此他愿意帮助吉里亚诺带着他的证据逃走,这样一来它就不会公布于众。” “你见过这本证据吗?”迈克尔问。他在想父亲是否了解这一情况,因为在父亲给他的指示中从未提及这么一份记录文件。 “我了解它的主要内容。”唐-克罗斯说。 维拉蒂督察厉声说:“要是我做决定的话,我就杀死吉里亚诺,让他的证据见鬼去。” 斯蒂芬-安东里尼两眼瞪着督察,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强烈的憎恶之情。迈克尔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与唐-克罗斯本人一样,是个危险人物。安东里尼说:“吉里亚诺绝不会投降,而且也轮不到你送他进坟墓,你还是明智点,好自为之吧。”唐-克罗斯徐徐地举起手,餐桌上安静了下来。他根本不理会其他人,缓缓地对迈克尔说:“或许我无法遵守对你父亲的承诺,把吉里亚诺交给你。唐-科莱昂为何自己牵扯到此事中,我不能跟你讲,可以肯定他有他的理由,而且是很充分的理由。可我能做什么呢?下午你去看望吉里亚诺的父母,设法让他们意识到他们的儿子必须相信我,提醒这些可爱的人儿,是我使得他们从狱中获释的。”他略作停顿,“那样的话或许我们能帮助他们的儿子。” 在逃亡藏匿的这几年中,迈克尔养成了一种动物般对危险的本能的敏感,他不喜欢维拉蒂督察,他害怕凶残的斯蒂芬-安东里尼,本杰米诺神父给他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更有甚者,唐-克罗斯发出的警报信号一直在他的大脑中鸣响。 餐桌旁所有的人,甚至连他的兄弟本杰米诺神父在内,对唐-克罗斯说话时都压低噪音。他们身体朝他那个方向侧着,脑袋低垂着,甚至停止咀嚼口中的食物,等着他发言。仆人们围着他,好像他是一轮太阳,卫士们散布在庭院各处,眼光时时注视着他,时刻准备着听从他的命令一跃而起,将每一个可疑目标撕成碎片。 迈克尔很谨慎地说:“唐-克罗斯,我在这儿完全听你的。” 唐祈祷般点点他那硕大的头颅,将那双漂亮的双手交叉握在肚子前,用宏亮有力的男高音说:“我们相互之间必须绝对坦率。告诉我,你的关于吉里亚诺脱逃的计划是什么?你要像儿子对父亲一般跟我说。” 迈克尔迅速扫了维拉蒂督察一眼。在这位西西里保安警察的首脑面前,他决不会坦率。唐-克罗斯立刻明白了。“维拉蒂督察完全听从我的建议,”他说,“他和我一样可以信赖。” 迈克尔举起酒杯,缓缓喝起酒来。越过杯子,他能看到卫士们如同观众看戏一样注视着他们。他看到维拉蒂督察皱着眉头,甚至唐的说话方式也令他反感,很明显,唐-克罗斯控制着他及他的部门。他注意到斯蒂芬-安东里尼那张长着杀人犯般大嘴唇的脸上也是蹙额不快的样子。只有本杰米诺神父避开他的凝视,低下了头。迈克尔喝完杯中浑浊的白酒,一个仆人马上又斟上了。顷刻之间,他发觉这间庭院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他从骨子里清楚地知道,唐-克罗斯所说的不可能是真话。坐在这张桌旁的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要相信这位西西里保安警察的头头呢?吉里亚诺会信他吗?西西里的历史上充斥着诡计。迈克尔苦涩地思索着;他又想起了他的亡妻。那么为什么唐-克罗斯会如此深信不疑呢?唐-克罗斯是黑手党的首脑人物。他与罗马有无比强硬的联系,他实际上扮演着罗马驻西西里的非官方代表的角色。那么唐-克罗斯怕什么?只能是吉里亚诺。 然而唐正在密切注视着。迈克尔竭力摆出一副极其真挚的神情说;“我的计划很简单。我在特拉帕尼等候你和你的手下把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交给我。会有一艘快艇将我们带到非洲。当然,我们要带上必要的证件。我们从非洲飞往美国,那儿一切都安排好了,无须常规手续就可入境。我希望能像所说的这么容易,”他停顿了一下,“除非你又有新的计划。” 唐叹了口气,举杯喝了一口。然后,他两眼凝视着迈克尔,开始缓缓地娓娓道来:“西西里是个充满悲剧的地方。”他说,“没有信任,毫无秩序。有的只是太多的暴力和阴谋。看来你很谨慎,我年轻的朋友,你完全有这个权利。咱们的吉里亚诺也是如此。我跟你说,如果没有我的保护,图里-吉里亚诺根本不可能还活着;他和我就是一只手上的两个手指,可现在他却把我看作是他的仇敌。唉,你体会不到这给我带来多大的悲哀。现在我唯一的梦想是有一天图里-吉里亚诺能重新与家人团聚,并且被拥戴为西西里之王。他是位真正的天主教徒,一位勇士。他的一颗仁慈之心使得他赢得了每个西西里人的爱戴。”唐-克罗斯停了停,喝尽了杯中酒。“然而,现在的潮流对他不利。他在深山中很孤立,只有少数几个人,却要对付意大利派出追捕他的大量军队。并且,他常常被出卖。因此他谁也不信,甚至连自己也不相信。” 唐冷冷地注视了迈克尔一会儿。“如果我完全从我的内心来说,”他说,“如果我不是爱吉里亚诺如此之深的话,也许我会忠告你,尽管我并不是非说不可。我或许会公正地说,回美国去吧,别带他走。我们即将结束一场与你毫不相干的悲剧。”唐停了一会,又叹了口气。“自然,你是我们的唯一希望,我恳请你留下来,援助我们的事业。我在各方面提供帮助。我绝不会抛弃吉里亚诺。”唐-克罗斯举起酒杯,“祝他长寿!” 大家一起举杯共饮,迈克尔心中暗暗思忖,唐是要他留下来呢还是要抛弃吉里亚诺呢?斯蒂芬-安东里尼说:“别忘了,我们已答应吉里亚诺的父母,迈克尔要去蒙特莱普去看他们的。” “尽一切可能,”唐-克罗斯温和地说,“我们必须给他父母以希望。” 本杰米诺神父以一种过于谦卑的语气强调说:“说不定他们了解有关那本证据的情况。” 唐-克罗斯叹息道:“是啊,吉里亚诺的那本证据,他认为它能挽救他的性命,或者至少让他不至于不明不白地死去。”他转向迈克尔说:“记住,罗马害怕那本证据,但我不怕。告诉他父母,写在纸上的东西会影响历史,但不会改变生活。生活是一段不同的历史。” 从巴勒莫到蒙特莱普开车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路程。在那一个小时之中,迈克尔和安东里尼从城市的文明跨进了西西里乡村的原始文化。斯蒂芬-安东里尼驾驶着那辆小巧的菲亚特车,在午后的阳光中,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两腮和下巴泛着光,映衬出无数粒暗红色须根。他开得很慢很小心,像那些上了年纪才学开车的人一样。菲亚特急促地喘息着,盘旋而上,在莽莽山脉之中爬行。 他们在5个地点被武装警察的路障拦下来,每个守卫排至少有12人,配备一辆带有机关枪的装甲车。安东里尼带的证件使他们顺利地过了各道关卡。 迈克尔感到很奇怪,距大城市巴勒莫这么近的乡村会是如此的原始荒蛮。他们从不少村庄旁经过,只见座座石屋歪歪斜斜地就着坡势垒在陡坡上。这些陡坡被精心隔成一条条窄窄的田块,整齐地种着一行行细长的绿色植物。一座座小山包上遍布着硕大的白色圆石,在苔藓覆盖,竹丛遮蔽下半掩半现,远远望去,活像是未经雕凿的巨大的墓群。 沿途每隔不远就有一座神龛,木匣子挂着锁,里面供着圣母玛利亚或其他某个受尊崇的神的塑像。在一座神龛前,迈克尔看到一位妇人跪在地上祈祷,丈夫坐在他们的骡车上大喝其酒。骡头低垂着,活像是一位殉道者的头颅。 斯蒂芬-安东里尼伸过手去,爱抚地摸摸迈克尔的肩。他说:“贤侄,见到你对我的心脏很有好处。你知道吉里亚诺和我们有关系吗?” 迈克尔敢肯定他在说谎,那张红脸上露出的狡猾的微笑意味深长。“不,”他说,“我只知道他父母在美国给爸爸做过事。” “我也做过,”安东里尼说,“我们在长岛帮着建你父亲的房子。老吉里亚诺是位出色的瓦工,虽然你父亲让他参与做橄榄油的生意,他还是坚持干老本行。他像个黑奴一样苦干了18年,节省起来却像个犹太人。以后他返回西西里过着英国人式的生活。然而战争和墨索里尼使得他们的钱变得一文不值,现在他只拥有自己的房屋和一小片土地可供耕种。他诅咒离开美国的那一天。他们觉得他们的小男孩长大会成为一名王子,可他现在却是一名匪徒。” 菲亚特卷起的团团尘烟沿途弥漫;路旁生长的竹子和结着梨形果实的霸王树一派阴森的景象,一串串果实里好似要伸出人手来一般。山谷中,他们可以看到一片片橄榄林和一块块葡萄园。突然间,安东里尼说:“图里的母亲是在美国怀上他的。” 他见迈克尔眼中露出了询问的神色。“是的,图里的母亲是在美国怀孕,在西西里生下他的。要是等几个月的话图里就是美国公民了。”他停了停,“图里总是说起这事。你真的觉得你能帮他逃走吗?” “不知道,”迈克尔说,“与督察和唐-克罗斯一起用过午餐之后,我都糊涂了。他们真要我帮忙吗?我父亲讲唐-克罗斯经手这件事。他可从未提到督察。” 安东里尼往后梳理着他那稀疏的头发。他的脚无意识地踩了踩油门,菲亚特猛地向前一蹿。“吉里亚诺和唐-克罗斯现在是仇敌了,”他说,“但我们已背着唐-克罗斯制订了计划。图里和他父母相信你,他们知道你父亲从未失信于朋友过。” 迈克尔说:“那么你站在哪一边呢?” 安东里尼一声叹息。“我为吉里亚诺而战,”他说,“在过去的五年里我们一直志同道合,而且五年之前他还饶恕了我的生命。可我在西西里生活,所以不能当面反对唐-克罗斯。我在他俩之间走钢丝,可我绝不会出卖吉里亚诺。” 迈克尔想,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他从任何人那儿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呢?因为这是西西里,他想。西西里人惧怕讲真话。独裁者们和宗教法庭的审讯官们已经为说真话而折磨他们数千年了。罗马的法治政府要求说真话。忏悔室的神父也要求人们讲真话,否则要永世受地狱之苦。然而真言是力量的源泉,控制的杠杆,为什么要把它送给别人呢? 迈克尔想,他不得不自找出路,或者放弃使命赶快回家。他在这儿处境很危险,很显然,吉里亚诺与唐-克罗斯之间有深仇大恨,而卷入一件西西里深仇的旋涡之中乃是自取灭亡。因为西西里人认为,报仇是唯一的真正的正义,而且总是毫不留情。在这个天主教的岛屿上,家家都供奉着一尊哭泣的耶稣塑像,天主教徒的宽恕被看成是胆小鬼的令人不齿的托词。 “吉里亚诺与唐-克罗斯为什么会成为仇敌呢?”迈克尔问。 “由于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安东里尼说,“那是两年前的事。自那之后再也不一样了。吉里亚诺指责唐-克罗斯。” 忽然间汽车似乎要垂直坠落下去似的。路从山上陡降进入山谷之中。他们从一座诺曼底城堡的废墟旁经过,城堡修建于900年前,用于增强乡村的恐怖气氛,可现在,不会伤人的蜥蜴在爬行,几只离群的山羊在游荡。往下一看,迈克尔已经看得见蒙特莱普镇了。 小镇深深地藏在群山的紧密环抱之中,仿佛在井底吊着的一只桶。小镇形成一个规则的圆圈,没有一栋房子伸出圈外,夕阳照在石墙上,像燃起深红色的火一般。菲亚特正沿着一条窄窄弯弯的街道缓缓而行,安东里尼停了车,原来前面有一道路障,由一排保安警察把守,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警察用枪示意他们下车。 迈克尔看着安东里尼掏出证件给警察看。他见是一种特制的红边通行证,知道这种通行证只有罗马的司法部长才能签发。迈克尔自己有一个,他被告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像安东里尼这种人怎么能搞到这么高级的证件呢? 接着,他们回到车上,行驶在狭窄的蒙特莱普街道上,街道很窄,如果对面开过来一辆车,他们互相都不能通过。房子都带有别致的阳台,漆成各种不同的颜色,很多是蓝色的,其次是白色,还有些漆成了粉红色,极少数的是黄色。这个时候,女人们大多在家给丈夫做饭,街上也没有孩子玩耍。相反。每个角落都有一对警察在巡游着。蒙特莱普看上去像一个实施军事管制的被占领城市。只有几个老头神情木然地从阳台上往下看着。 菲亚特停在一排相连在一起的房子前,其中之一漆成鲜艳的蓝色,有一道铁栏大门,大门上用铁条焊成一个字母g。开门的是一个60岁上下的瘦削的小个子老头,他身穿深色带条纹的美式西服,白衬衫、黑领带。他就是吉里亚诺的父亲。他迅速而热情地拥抱一下安东里尼。他把他们让进屋时,几乎是感激不尽地轻拍着迈克尔的肩膀。 吉里亚诺的父亲脸上的表情,是一个人痛苦地等待死亡降临到身、患不治之症者的亲人的那种表情。很明显,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他的手抬到脸上,好似要竭力不让五官变形。他身体僵硬,活动不灵,走路有点摇摇晃晃。 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客厅,对这样一个小镇上的西西里人家来说,这间客厅是够豪华的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放大的巨型照片,大得难以辨清照片上的人是谁。照片框是椭圆形的,由奶油色木头做成。迈克尔立刻明白了,这准是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照片之下,一张黑色小圆桌上放着一盏还愿灯。另一张桌子上镜框里一帧照片较为清晰,父亲、母亲和儿子站在红色幕布前,儿子的胳膊搂着母亲。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直视镜头,好像向它挑战似的。他的脸非常英俊,如希腊雕塑一般,五官稍重,如在大理石上精雕细刻而成,嘴唇圆满而性感,双眼成椭圆形,眼睑半合,两眼间距很大。这是一张十分自信、决心左右世界的人的脸。可是谁也没料到,迈克尔从这张英俊的脸上却看出舒心的甜蜜。 还有一些他与他姐姐、姐夫的合影,但几乎都隐放在角落里的阴暗的小桌上。 吉里亚诺的父亲把他们领进厨房,吉里亚诺的母亲正在做饭,她从炉灶前转过身来招呼他们。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看上去比隔壁房间里照片上的她要显得老得多,简直判若两人。她礼貌的微笑像是脸上正骨时留下了一道裂缝,脸上皮肤皱裂、粗糙,长长的头发技在肩上,其中夹杂着缕缕银丝。令人吃惊的是她的双眼:两只眼睛几乎因对这个世界的无尽的仇视而发黑,因为这个世界无情地摧残着她和她的儿子。 她不理她丈夫和斯蒂芬-安东里尼,径直对迈克尔说:“你是不是来帮助我儿子的?”另两人见她问得唐突,显得有点窘迫,可迈克尔庄重地对她微微一笑。 “是,我和你一起。” 她紧张的情绪稍稍地松弛下来,垂下头埋进两手之中,好像准备承受打击似的。安东里尼以和缓的声音对她说道:“本杰米诺神父也想来的,我跟他说过你不希望这样。” 玛丽亚-隆巴多抬起头来,迈克尔惊奇地发现,她的每种感情都写在脸上,嘲笑、憎恶、担心,讥讽的冷笑,以及无法压制的愁眉苦脸。“噢,本杰米诺神父有一副好心肠,这点毫无疑问,”她说,“正是由于他有这副好心肠,他才像个灾星,他让一村人全都送了命。他就像是那种叫做波尔麻的植物——谁碰上它就得流血。他把人们忏悔时吐露的秘密全都告诉他哥哥,他把人们托付于他的灵魂出卖给魔鬼。” 吉里亚诺的父亲好像在安抚一个疯子,他说得平和而又入情入理:“唐-克罗斯可是我们的朋友,是他帮助我们出狱的。” 吉里亚诺的母亲怒不可遏地脱口而出:“啊,唐-克罗斯,那位‘善人’,他是多么善良啊。可是要让我说,唐-克罗斯是条奸诈的毒蛇。他明明端着枪向前瞄准,却会突然转脸杀死身旁的朋友。本来我们的儿子该和他一起来治理西西里的,可现在图里一人躲在深山,而这位‘善人’和他的狗党却在巴勒莫逍遥自在。唐-克罗斯只消打声唿哨,罗马当局就会俯首贴耳。他犯的罪比咱们的图里要多得多,他才是坏蛋,咱们的儿子可是个好人,哼,要是我像你那样是个男子汉的话,我一定会杀死他,让那位‘善人’永远安息的。”她做了个手势,以示深恶痛绝,“你们这些男人,什么都不懂。” 吉里亚诺的父亲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客人赶了好几个小时的路,先给他弄点吃的再说。” 吉里亚诺的母亲顿时像变了个人,她关切地说:“真抱歉,您大老远地赶来看我们,听够了唐-克罗斯的谎话,又得听我们唠叨。你还要到哪儿去啊?” “明天上午我得去特拉帕尼,”迈克尔说,“我住在我父亲的朋友家,等你儿子来找我。” 房间里一片肃静,迈克尔觉得他们都了解他的底细。他们都看到了他那凹陷的半张脸,那是两年前留下的伤疤。吉里亚诺的母亲过来和他迅速拥抱了一下。 “先喝杯酒吧,”她说,“然后到镇上转一圈。一个小时之内饭菜就能做好。那时图里的朋友也都到了,我们再好好谈谈。” 安东里尼和吉里亚诺的父亲一边一个,走在迈克尔的身边。他们沿着蒙特莱普那狭窄的鹅卵石铺成的街道缓缓而行。这时太阳已经落山,鹅卵石映出他们移动的暗影。茫茫暮霭中,四周只有武装警察的身影在走动。每个交叉路口,长蛇般窄窄的通道如蜘蛛吐出的丝一般从贝拉街岔向四面八方。小镇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 “这儿曾是个生机勃勃的小镇,”吉里亚诺的父亲说,“像西西里所有城镇一样,这儿一直总是很贫穷,深受磨难,但它却充满生机。现在有700多镇民因私通我儿子而被捕入狱。他们中绝大多数是无辜的,可政府把他们逮捕,以此恫吓其他人,让他们密报我的图里的行踪。这个镇的周围有两千多武装警察,还有几千警察在山里搜捕图里。所以人们再也不在户外吃饭了,孩子们再也不能到街上玩耍了。警察们都胆小如鼠,哪怕有只兔子蹿过路面,他们也会开枪射击。天黑之后实行宵禁,如果镇上哪位妇女到邻居家串门被他们碰到了,就会遭到凌辱。要是男人,他们就会被送到巴勒莫的监狱中,百般折磨。”他叹了口气,“这样的事在美国绝不会发生的。我诅咒那个时候我离开了美国。” 斯蒂芬-安东里尼点上一支小雪茄,大家都停下来等他。他徐徐吐出烟雾,微笑着说:“说实话,所有的西西里人宁愿闻自己村里的粪便也不愿去闻巴黎的最高级的香水,我在这儿干什么?我完全可以和他人一样逃到巴西去。唉,我们西西里人都很眷念养育之地,可是西西里却不爱我们。” 吉里亚诺的父亲耸耸肩,“返回西西里,可真是件蠢事。如果我再等几个月,根据法律,我的图里就是美国人了。不过他在胎儿期肯定就已受到美国气质的影响了。”他摇摇头,觉得难以理解,“要不然他为什么总是为别人的事操心,甚至为那些与他毫无关系的人操心呢?他总是替他人着想,他一直说要伸张正义。可真正的西西里人谈论的是面包。” 他们沿着贝拉大街走着,迈克尔发现小镇的布局非常适合打埋伏战和游击战。街道很窄,只能容一辆机动车通过,还有不少的街道,宽度只够西西里人至今仍用于拉东西的小驴车通行。只消几个人就能抵挡住大批入侵之敌,然后逃进小镇周围白茫茫的石灰岩山脉之中。 他们来到了中央广场。安东里尼指着矗立在广场上的小教堂说:“警察第一次想抓他时,他就躲在这座教堂里。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来去无踪,飘忽不定的幽灵了。”三人仔细打量着教堂的门,似乎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会从教堂里走到他们面前来似的。 太阳落山了,三人在宵禁之前回到家中。有两个陌生人在等着他们。其实只是迈克尔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俩和吉里亚诺的父亲热烈拥抱,又和斯蒂芬-安东里尼握了手。 那年轻人身材瘦长,脸色蜡黄,一双大黑眼睛放射出狂热的光芒,嘴唇上留着时髦的小胡子。有着女性般的俊美,但丝毫不带女性的娇柔之态。他脸上一副骄横冷酷的神情,一看便知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当他们向迈克尔介绍说他是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时,迈克尔不禁大吃一惊。皮西奥塔是吉里亚诺的二把手,是他的表弟,也是最亲密的朋友。在西西里,除了吉里亚诺,他是第二大要犯,警方悬赏500万里拉买他的头。迈克尔听到许多有关他的传说,在迈克尔的脑海中,皮西奥塔是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可现在他就站在眼前,他是如此纤弱,脸颊上还带有肺结核病引起的红晕。要知道,现在有两千罗马武装警察围着蒙特莱普。 另一位同样令人吃惊,可原因不同。第一眼看去,迈克尔不由得退缩一步。那人非常矮小,可以说是个侏儒,但是穿着十分考究。迈克尔意识到他的举动可能已冒犯他了。只见他穿着做工精细的灰色细条纹西装,乳白色衬衫,打着一条华贵的银白色宽领带。他的头发浓密,几乎全白了,看上去不超过50岁年纪。他衣着非常雅致,也就是说,个头矮的人的穿着最多只能有这么得体了。他的脸长得很端正,脸上棱角分明,嘴唇成弧形,显得宽厚而敏感。 他注意到了迈克尔的不安,温和地微微一笑,微笑中透出一丝讥讽。他们向迈克尔介绍说他是赫克托-阿道尼斯教授。 厨房里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已经把晚餐端上了餐桌。餐桌紧靠着窗户,窗户外就是阳台。他们坐着吃饭能看到天边缕缕红霞,夜色已笼罩了周围的群山。迈克尔吃得很慢,他很清楚他们都在注视着他,掂量着他。晚饭虽简单,但很可口。意大利实心面条浇上鱿鱼末、兔肉末熬成的墨黑色的酱,吃辣的话有红辣椒西红柿酱。最后,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操着一口西西里方言说:“看来你是维托-科莱昂的儿子了?听说你父亲比我们的唐-克罗斯还了不起。你要营救我们的图里,是吗?” 他说话时那冷嘲热讽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挑衅的意味。他的笑容好像在询问对方隐藏在每一行动后面的动机,似乎在说:“不错,你确实在做好事,但你这样做的真正的目的何在呢?”不过,这倒也并无失敬之处。他了解迈克尔的历史,知道他们都一样,都是杀人凶犯。 迈克尔说:“我在执行我父亲的命令。我将在特拉帕尼等吉里亚诺来找我,然后,我就带他去美国。” 皮西奥塔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一旦图里到了你们手中,你们能保证他的生命安全吗?你们能保证他不受罗马势力的伤害吗?” 迈克尔发觉吉里亚诺的母亲焦虑地凝视着自己,便字斟句酌地说:“我要尽一切可能与命运抗争。嗯,我有信心。” 他看到吉里亚诺的母亲紧张的表情松弛下来,这时皮西奥塔却厉声说:“我可没有。今天下午,你已向唐-克罗斯交了底,你把你的逃跑计划全告诉他了。” “我干吗不能告诉他呢?”迈克尔反唇相讥。真见鬼,皮西奥塔怎么这么快就掌握了他与唐-克罗斯一起午餐时的细节呢?“父亲给我的指令说,唐-克罗斯会将吉里亚诺交给我。不过,我只告诉了他一个计划。” “那别的计划呢?”皮西奥塔追问道。他见迈克尔有点犹豫。“放心讲吧!要是连这屋里的人都信不过,那图里是没救了。” 矮个子赫克托-阿道尼斯第一次开了腔。他生就一副演说家的洪亮的大嗓门,是位天生的劝人的行家。“亲爱的迈克尔,您该清楚唐-克罗斯乃是图里-吉里亚诺的敌人。你父亲了解的情况已经过时了。很显然,我们在把图里交给你之前要采取一些防范措施。”他操一口高雅的罗马意大利语,而非西西里方言。 吉里亚诺的父亲插话道:“我相信唐-科莱昂救我儿子的承诺。这点毫无疑问。”赫克托-阿道尼斯说:“我坚持一点:你必须让我们了解你的全部计划。” “我可以把我跟唐-克罗斯讲过的计划告诉你们,”迈克尔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我把其它计划讲出来呢?要是我问你们围里-吉里亚诺现在藏在哪儿,你们会告诉我吗?” 迈克尔看到皮西奥塔面露笑容,完全赞同他刚才的回答。可赫克托-阿道尼斯却说:“那是两码事。你没有理由知道图里藏在何处。而我们必须了解您的帮助计划才行。” 迈克尔平静地顶了一句:“我对你一无所知。” 赫克托-阿道尼斯那张端庄的面孔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小个子站了起来,然后欠欠身子,“恕我无礼。”他十分坦诚地说,“我是图里的小学老师,他父母看得起我,让我做了他的教父。现在我是巴勒莫大学的历史兼文学教授。至于我的人品,在座的各位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现在是而且一直是吉里亚诺队伍中的一员。” 斯蒂芬-安东里尼静静地说:“我也是其中一员。你已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也知道我是你远亲。但人们还称我为‘魔鬼兄弟’。” 这也是西西里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名字,迈克尔已经多次听说过这个名字了。迈克尔想,那名字与这张杀人犯的脸倒也名实相符。他也是一位被悬赏首级的逃犯。可是下午却还坐在维拉蒂督察身边吃饭。 大家都在等待迈克尔的回答。迈克尔并未打算将他的最终计划全部告诉他们,但他知道怎么也得讲一点。吉里亚诺的母亲凝神注视着他,他就对她说:“其实很简单,首先,我提醒你们注意,我最多只能等7天。我离家太久了,我父亲自己也遇到些麻烦,需要我回去帮忙。我想你们能理解我急于回家的心情。可我父亲希望我能帮助救你儿子。我从信使那儿得到的最后的指令是,我先拜访这儿的唐-克罗斯,然后去特拉帕尼,住在当地头面人物家中。那儿将有美国来的人等我,他们是完全值得信赖的人,是些很能干的人。”他停顿了一下。“能干”一词在西西里有特殊的含义,往往用于指黑手党的高级杀手。迈克尔接着说:“图里一旦到了我那儿,他就安全了。我们所住的那处别墅是座城堡,而且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就会登上快艇前往非洲某一城市。我们一到,等在那儿的专机就会立刻把我们送往美国。到了美国,他就在我父亲的保护之下,你们再也不必为他担心了。”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你什么时候可以接收图里-吉里亚诺?” 迈克尔答道:“我明天一早就到特拉帕尼,然后,随时可将图里送到我那儿。” 突然,吉里亚诺的母亲老泪纵横。“我可怜的图里现在谁也不相信,他不会到特拉帕尼去的。” “那我就无法救他了。”迈克尔冷冷地说。 吉里亚诺的母亲似乎彻底绝望了。这时,皮西奥塔出乎意料地走上前去安慰她。他吻了吻她,轻轻将她扶住。“玛丽亚-隆巴多,别担心。”他说,“图里还是会听我的话的,我跟他讲我们都相信这个从美国来的人。你们说是不是?”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见他们都点了点头。“我一定亲自把图里送到特拉帕尼。” 看来每个人对此都感到满意。迈克尔意识到正是他那冷冰冰的回答才赢得了大家的信任。西西里人往往会怀疑一个太热心、太慷慨的人。就迈克尔本人而言,他对他们那种过于谨慎而打乱了他父亲计划的做法早就感到不耐烦了。既然唐-克罗斯是吉里亚诺的敌人,那么吉里亚诺大概不会很快到他这儿来,也许压根儿就不会来。说到底,吉里亚诺与他迈克尔有何相干?想到这,迈克尔又感到难以理解:吉里亚诺跟他父亲唐-科莱昂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他们将迈克尔引进那间小客厅。吉里亚诺的母亲一边端来咖啡和茴香酒,同时请他们谅解家中没有糖了。他们说喝点茴香酒会使迈克尔在夜间前往特拉帕尼的长途旅行中不会感到冷。赫克托-阿道尼斯从他那精工制作的马夹里面掏出一只金质烟匣,拿着让了一圈烟,然后抽出一支,放进自己那小巧天成的口中,随后忘我地往椅背上一靠,弄得两脚不着地,乍一看活像个线拉木偶一样滑稽。 玛丽亚-隆巴多指着墙上的巨幅照片说:“你看他长得多帅气!他不但长相好,而且心肠也好,他做了亡命徒,我的心都碎了。你还记得那可怕的一天吗,阿道尼斯先生?还记得人们谈论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的流言蜚语吗?我儿子是绝做不出那种事的。” 在场的人都面露窘态。迈克尔一天中第二次想弄清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不想贸然发问。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图里做我学生的时候,可真是个爱读书的孩子。他熟知沙勒曼和罗兰的传奇故事,而现在他本人也成了传奇人物了。他做了亡命徒,我的心也碎了。” 吉里亚诺的母亲痛苦地说:“他要是能平安地活下来,那他可真是交了好运。唉,为什么我们要把儿子生在这儿呢?哦,对了,我们想要他成为一名真正的西西里人。”她痛楚地狂笑一声,“他确实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西西里人。现在,他的生命毫无保障,而且警方已巨额悬赏,要他的头颅。”她停了停,继而信心十足地说:“可我的儿子是位圣人。” 迈克尔注意到皮西奥塔的微笑不一般,是人们听到溺爱的父母过分夸赞自己孩子的优点时露出的那种微笑。连吉里亚诺的父亲也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斯蒂芬-安东尼斯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皮西奥塔动情地开了腔,但却不失冷静:“我亲爱的玛丽亚-隆巴多,不要把您儿子想象得那样修。他给别人的多,自己拿得少,很有人缘,而且他的敌人现在仍然很怕他。” 吉里亚诺的母亲情绪平静下来,她说:“我知道他多次杀人,可不公正的事他从来不做,而且他总是给他们时间去净化他们的灵魂,向上帝作最后的祈祷。”突然,她拉着迈克尔的手,穿过厨房,来到阳台上。“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真正了解我儿子,”她对迈克尔说,“他们不知道他有多善良,有多温顺。也许他在别人面前一个样子,可他在我面前完全是真实的他。他很听话,从没跟我顶过嘴,他是个招人喜爱的孝顺儿子。刚做亡命徒的时候,他从山上向下望,但是看不到我;我向山上望,可也见不到他。然而,我们相互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对方的爱。今晚我又感觉到他了。我一想到他孤身呆在深山中,几千名士兵正在搜捕他,我的心就碎了。现在您是唯一能救他的人。答应我,你一定要等他。”她紧紧握住迈克尔的双手,泪流满面。 迈克尔望望外面夜幕下的景象,蒙特莱普镇依偎在群山的腹部,只有中央广场上露出一丝亮光。天空中缀满星星,街道上偶尔传来小股部队的步伐声以及巡逻的武装警察的粗声大气的吆喝声。小镇上显得阴森森的,静谧的夏夜,空气中弥漫着柠檬树的气息,无数的小虫低声吟唱。小镇中似乎到处都是幽灵。 “我会尽量等他,”迈克尔彬彬有礼地说,“可我父亲在家也很需要我。你要设法让你儿子尽快来找我。” 她点点头,带他返回客厅,皮西奥塔正在屋里来回走动着,显得很紧张。“我觉得我们还是呆在这儿,等天亮宵禁解除后再走。”他说,“黑夜里好多警察特别爱开枪,很容易出事。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吗?”他问迈克尔。 “没有。”迈克尔答道,“只要别让主人感到太为难就行。” 他们觉得这根本不成问题,以前有好几个晚上,吉里亚诺带人偷偷溜回镇上看望父母,他们都是在家过夜的。更何况他们今晚有许多事情商量,许多具体问题要解决呢。时间有的是,他们索性安下心来。赫克托-阿道尼斯脱掉马夹,解下领带,可看上去仍然显得衣着雅致。吉里亚诺的母亲重新给冲了咖啡。 迈克尔要他们尽量多地给他介绍有关吉里亚诺的情况,他觉得他有必要了解这个人。吉里亚诺的双亲一再跟他讲图里是个乖孩子。斯蒂芬-安东里尼谈了那天图里-吉里亚诺对他的不杀之恩,皮酉奥塔讲了些图里如何勇敢过人,如何幽默诙谐,又如何心慈手软的趣事。尽管他对叛徒和敌人毫不留情,但他从不侮辱他们的人格,折磨他们的肉体。后来,他又讲起在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发生的惨案。“那天他哭了。”皮西奥塔说,“当着大伙的面哭了。” 玛丽亚-隆巴多说:“他绝不会杀害那些人的。” 赫克托-阿道尼斯安慰她道:“这我们都知道,他生性温和。”他转过头来对迈克尔说:“他很爱读书,我原以为他会成为一名诗人或者学者的。他也发脾气,可他一点也不冷酷,因为他的怒气是因打抱不平而起。他痛恨世有不公。他憎恨警察,恨他们对穷人凶残有加,对富人则俯首贴耳。他小的时候,每当听说农民自己种的粮食不能归自己所有,自己酿的酒自己不能喝,自己宰杀的猪自己不能尝,他都义愤填膺。可平时他却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 皮西奥塔大笑道:“现在他可没那么温和了。赫克托,你别再摆你那老师的架子了。骑在马背上,你的个头才和我们差不多高。” 赫克托-阿道尼斯严厉地看着他:“阿斯帕纽,现在可不是你耍贫嘴的时候。” 皮西奥塔冲动地对他嚷道:“小个子,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迈克尔注意到皮西奥塔的绰号叫“阿斯帕纽”——毒蛇。看来两人都很烦对方;皮西奥塔不断挖苦对方个子矮小,而阿道尼斯对皮西奥塔也没有好声气。事实上,在座的人全都处在一种互不信任的气氛中。大家似乎都与斯蒂芬-安东里尼保持着一段距离,而吉里亚诺的母亲则好像对所有人都存在戒心。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有一点是越来越清楚了,那就是:大家全都爱着图里。 迈克尔小心翼翼地说:“图里-吉里亚诺写的那本证据,现在在哪儿?” 长时间的沉默。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猛然间,大家对他失去了信任。 终于,赫克托-阿道尼斯打破了沉默:“他是在我的提议和帮助下着手写的。每一面上他都签上自己的名字。里面记载的全是他与唐-克罗斯,与罗马政府之间的种种密约,还有最后查出的有关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的真相。一旦公诸于世,现政府必将倒台。一旦形势恶化,它将是吉里亚诺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 “我希望你们能把它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迈克尔说。 皮西奥塔说:“是啊,唐-克罗斯也想染指那本证据呢。” 吉里亚诺的母亲对迈克尔说:“适当的时候我们会安排把那本证据交给你的,也许你能将它和那姑娘一起送到美国去。” 迈克尔诧异地看着他们:“哪个姑娘?”大家全都避开他探询的目光,好像是感到为难,或是感到担心。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提问,都担心他听完解释后的反应。 吉里亚诺的母亲答道:“我儿子的未婚妻,她已怀孕了。”她转向大家说:“她不会在空气中消失。他能不能带她去美国,让他现在就表个态。”尽管她强作镇静,但很显然,她对迈克尔将要作出的回答很是担忧。“她会去特拉帕尼找你的。图里希望你先送她去美国,等她捎信回来说她平安无事了,图里就会去找你。” 迈克尔小心谨慎地说:“我没有得到这方面的指示。关于时间问题,我要和我在特拉帕尼的朋友们商量商量。我想,一旦你儿子到了美国,你和你丈夫也将跟着去。能不能让那姑娘等等跟你们一起走呢?” 皮西奥塔厉声说道:“送姑娘去美国是对你的考验。她将捎回密信,然后吉里亚诺才能知道他在与诚实、精明能干的人打交道。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他才会相信你能安全地把他带出西西里。” 吉里亚诺的父亲气愤地说:“阿斯帕纽,我早就对你和我儿子说过了,唐-科莱昂已经答应要帮助我们的。” 皮西奥塔圆滑地说:“这可都是图里的命令。” 迈克尔急速地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我看这办法不错。我们正好以此检验一下逃跑的路线是否安全可靠。”其实,他并不想让吉里亚诺使用同一条出逃线路。他对吉里亚诺的母亲说:“我可以把你和你丈夫同姑娘一起送出去。”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吉里亚诺的父母,他俩都直摇头。 赫克托-阿道尼斯温和地对他们说:“这个主意倒也不坏。” 吉里亚诺的母亲说:“只要我们的儿子还在西西里,我们就不会离开这儿。”吉里亚诺的父亲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点头表示同意。迈克尔完全理解他们的想法:万一图里-吉里亚诺在西西里遭到不测,他们更没心思呆在美国了。他们要留在这里埋葬他,悼念他,给他的坟墓送鲜花。他们无法避免这最终悲剧,姑娘可以一走了之,因为她与图里只是恋爱关系,不是血缘关系。 当天夜里,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拿出一本剪贴簿给迈克尔看,里面全是剪报和罗马政府标有不同价码的悬赏布告。她还给迈克尔看了一则刊登在1948年美国《生活》杂志上的图片故事。那上面说吉里亚诺是当今世界最了不起的侠盗,是意大利劫富济贫的罗宾汉。那上面还附有一封吉里亚诺以前致报界的公开信,信中说:“为了西西里的自由,我已经战斗了5年。不错,我是将富人的财物拿来分给了穷人。我要请西西里人民来评判一下,我究竟是一名盗匪,还是一名自由斗士?要是他们不赞同我,我将主动自首,听候审判;要是他们支持我,我就要战斗到底。” 这哪像一个在逃的土匪说的话!迈克尔想。这时,玛丽亚-隆巴多骄傲得满面生辉。迈克尔对她有一种认同感,觉得她很像自己的母亲。她那满脸的皱纹记载着过去的悲伤,可她那闪闪发亮的双眼流露出她已做好充分的准备,要与命运做更强烈的抗争。 黎明终于降临了。迈克尔起身向大家道别。出乎他的意料,吉里亚诺的母亲竟热烈地拥抱了他。 “你让我想起了我儿子,”她说,“我相信你。”她走到壁炉前,从上面拿起一个木刻圣母玛利亚像。雕像呈黑色,五官似黑人一般。“把它拿去吧,就算是我送你的礼物。我只有这雕像还拿得出手。”迈克尔想拒绝,可她硬是塞给了他。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这种雕像在西西里已不多见了。样子很奇特是吧?可我们这儿距非洲并不远啊。” 吉里亚诺的母亲说:“不管她是什么模样,反正你可以向她祈祷。” “对,”皮西奥塔说,“她和白色圣母像一样灵验。”话音中流露出轻蔑的意味。 迈克尔看着皮西奥塔向吉里亚诺的母亲告别,看得出来,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种很真挚的感情。皮西奥塔吻了吻她的两颊,并轻轻拍拍她,让她放心。她头在他的肩膀上靠了一小会儿,说:“阿斯帕纽,阿斯帕纽,我爱你就如同我爱自己的儿子一样,不要让他们杀死图里。”她泣不成声。 皮西奥塔的冷漠消失了,他的身体似乎要崩溃,他那张瘦骨嶙峋的黑脸变得柔和起来。“你们大家都会在美国养老的。”他说。 接着,他转向迈克尔说:“我本周之内把图里带来交给你。” 他默默地快步出了门。他自己有一本红边特别通行证。他会再次融进大山之中。赫克托-阿道尼斯虽然在镇上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但他决定还是留在吉里亚诺家。 迈克尔和斯蒂芬-安东里尼两人上了菲亚特车,车子穿过中心广场,驶上了通往卡斯特维特拉诺和海滨城市特拉帕尼的路。安东里尼小心翼翼地慢慢开着车,路上又有无数军事哨卡的检查,直到午后他们才到达特拉帕尼—— 第02章 1943年9月,赫克托-阿道尼斯在巴勒莫大学做历史学和文学教授。由于身材特别矮小,他没能从同事们那儿得到凭他的才智应得的尊敬。按西西里文化,注定会是如此结果。当时,人们纷纷残酷地根据生理缺陷给别人起绰号。唯一了解他真正价值的是大学校长。 这年9月,赫克托-阿道尼斯的生活将要发生变化。因为意大利南部的战争已经结束,美国军队已经占领西西里岛并已登上大陆,法西斯主义已经消亡,意大利又重获新生。西西里岛没有真正的统治者,1400年中这是第一次。然而深知历史会嘲弄人的赫克托-阿道尼斯对此并不抱多大希望。黑手党已开始在西西里强行取代法律统治。其不可救药的统治与任何一个自治政权一样糟糕透顶。透过办公室的窗户,他能看到下面的学校的场地,和那构成可以称之为校园的几幢建筑物。 西西里没有必要设宿舍,这儿没有美国和英国熟知的学校生活。这儿的大多数学生在家学习,在规定的时间里来向教授咨询。教授们讲课,学生们完全可以坦然地不予理睬。他们只需要参加考试就行。这项制度一直对西西里人起作用,赫克托-阿道尼斯觉得它既有失体面又非常愚蠢,他认为西西里人应有比其他国家的学生更严的教规。 透过那教堂式样的窗子,他能看到来自西西里各大区的黑手党头目们的季节性汇聚,前来拜访游说大学教授们。在法西斯分子统治时期,这些黑手党头目们曾一度谨小慎微,恭顺谦卑;现在,美国人恢复了民主的仁慈统治,他们像蠕虫从雨水浇松的土壤中破土而出一样,恢复了本来面目,再也不卑躬屈膝了。 黑手党在当地被称为“联友帮”,在西西里许多村落都有它的地方小组。这些大小头目们今天身着节日盛装前来为学生求情。这些学生要么是他们的亲戚,要么是富豪的子弟,要么是朋友的儿子,他们的大学课程考不及格,要不采取有力措施,他们将拿不到学位。而学位是最为重要的。除此而外这些家庭又有什么其他好办法来摆脱他们既无雄心,又无才干,又没知识的儿子呢?父母将不得不照顾儿子的后半辈子。但是有了学位,大学发的那张文凭,这伙坏蛋马上就可以成为教师、医生、国会议员,最差也能弄个小官做做。 赫克托-阿道尼斯耸耸肩,过去的历史给他以安慰。他所热爱的英国在帝国鼎盛时期,也曾将军队交给同样是无能无用的富家子弟指挥,他们的父母为他们在陆军部队中或者大军舰上花钱买来了要职。结果帝国仍是繁荣昌盛。确实,这些指挥官曾带领部下滥砍乱杀过,但是,实事求是地说,指挥官与士兵们一起奋勇拼杀,战死疆场,勇敢是他们这个阶层不可缺少的一种素质。而且,死亡至少解决了一个问题,即那些无能无用的人不再成为国家的负担。意大利人不会如此豪侠仗义,如此冷酷地注重实际,他们热爱自己的孩子,只想着使他们个人免遭灾难,至于国家,让它自己多保重吧。 透过窗户,赫克托-阿道尼斯看到至少有三个黑手党的头目在四处溜达,寻找猎物。他们头戴布帽,脚穿皮靴,天气还暖,沉甸甸的丝绒外衣搭在胳膊上。他们提着送礼的篮子,篮子里装着水果和竹壳瓶,瓶子里装的是自家酿造的酒。这些不是贿赂品,而是用来给教授们压惊的,教授们一见他们就心生恐惧,大多数教授都是西西里本地人,很清楚这些要求是万万不能拒绝的。 有一位黑手党的首领,衣着土得掉渣,足以能登上乡村骑土剧的表演舞台。他走进楼内,拾级而上。赫克托-阿道尼斯带着嘲弄别人的愉悦,准备表演即将到来的熟悉的喜剧。 阿道尼斯认识这个人。他叫布克西拉,他在离巴勒莫不远的一个名叫帕提尼科的小镇拥有一座农场和羊群。他们握握手,布克西拉将手中提着的篮子递了过来。 “我们有那么多的水果掉到地上烂了,我想还是带些给教授吧。”布克西拉说。他个子矮小但很粗壮,终年的重体力劳动使得他身体结实有力。阿道尼斯知道他素有诚实的好名声,他完全可以凭借权势换取财富,可他并不贪心。他是位复古分子,像过去的黑手党头目那样,不为财富,而是为荣誉和尊严而战。 阿道尼斯微笑着收下水果。西西里哪有什么农夫会让东西白白浪费?一只橄榄掉到地上会有一百个小孩来抢,这样的孩子何止千万? 布克西拉叹了口气。他很友好,可阿道尼斯知道这种友好瞬间即可变成威胁。因此布克西拉说话的时候,他立刻报以同情的微笑。“活着真讨厌。我地里有活,可邻居却叫我帮点小忙,我怎么好拒绝呢?我们的父辈,祖父辈就很熟。而且,朋友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这是我的本性,也可能是我的不幸。毕竟,咱们不都是天主教徒吗?” 赫克托-阿道尼斯平静地说:“我们西西里人都这样,我们太大度了。这就是罗马的那些北方佬总是可耻地利用我们的原因。” 布克西拉狡猾地瞪大眼睛看着他。这儿大概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他是不是在哪儿听说过这位教授是“联友帮”的成员呢?很明显,他似乎并不怕。如果他果真是“联友帮”的成员的话,为什么他布克西拉不知道呢?不过“联友帮”里又分为许多不同的层次。不管怎样,这是个了解他所生活的世界的人。 “我来请你帮个忙,”布克西拉说,“就像一个西西里人帮助另一个西西里人一样。我邻居的儿子今年在大学里考试没及格。你没让他通过。我邻居是这么说的。可听到你的名字时我对他说,‘什么?阿道尼斯先生?喂,那人心肠最好了。如果他知道所有事实的话他绝不会如此铁石心肠的。绝对不会。’因此,他们含泪请求我来给你讲清情况,来厚着脸皮请你改改分数,好让他踏上社会混碗饭吃。” 赫克托-阿道尼斯并没有被这过分的彬彬有礼所蒙蔽。这一点同样也像他十分推崇的英国人,他们的残暴被狡猾地伪装起来,以至于很长时间你对他们的侮辱还感恩戴德,最后才发现,他们已对你造成致命的伤害。这只是拿英国人打个比方而已,但对布克西拉先生来说,他的要求一旦被拒绝,随之而来的肯定是一阵黑夜中的短筒猎枪乱射。赫克托-阿道尼斯礼貌地小口咀嚼着篮子中的橄榄和浆果。“噢,我们不会让一个年轻人在这么个糟糕的世界上挨饿,”他说,“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布克西拉告诉他之后,他从书案底下拿出一份分数册。他一页一页地翻着,尽管他对这个名字肯定很熟悉。 这位不及格的学生是个蠢材,是个白痴,是个笨蛋,是个连布克西拉农场上的羊都不如的家伙。他是位懒惰的好色之徒,一位喋喋不休的吹牛大王,一位不可救药的文盲,甚至连《伊利亚特》和意大利现代作家维尔加的作品的区别都弄不清的人。尽管如此,赫克托-阿道尼斯还是对布克西拉甜甜一笑,用一种极其吃惊的口气说:“噢,他有一门考试有点小麻烦,但并不难处理。叫他来见我,我就在这儿帮他准备准备,然后再让他考一次。这一次他不会再不及格的。” 他们握握手,来人就走了。又交了个朋友,赫克托想,这么多年轻的饭桶获得大学文凭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不是靠真本事拿的,他们自己根本不配。在1943年的意大利,如果他们把这些证书拿去擦娇嫩的屁股,他们就会退回到庸人的行列。 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给他带来了新的烦恼。铃声短促地响了一下,停了一会儿,接着是三下更短促的响声。总机的女接线员正在与人闲聊,谈话间隙用手指弹着工作台,他被激怒了,对着话筒大叫一声:“快点!”声音听起来比事实上要粗暴得多。 不幸得很,打电话的是学校校长,一位以讲究职业礼貌而著称的人。可是,显然这次校长头脑中考虑的是比粗鲁更重要的事。他吓得声音发抖,几乎要流泪哀求,“我亲爱的阿道尼斯教授,”他说,“能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学校遇到了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只有你能解决。无比重要。请相信我,我亲爱的教授,我会感激你的。” 校长的恭维使赫克托-阿道尼斯紧张起来。这个白痴想让他干什么?要让他跳过巴勒莫大教堂吗?要是那样的话,校长的条件更好一些,阿道尼斯苦苦思索着,他至少有6英尺高,让他自己去跳吧,何必让一个下级,一个西西里最矮的人来替他跳呢?想到这里,阿道尼斯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他温和地问:“也许您能给我暗示一二,那么我在赶去的路上就可做些准备了。” 校长压低声音说:“尊敬的唐-克罗斯光临我校,他的外甥是我们医学系的学生。教授要他体面地退学。唐-克罗斯非常礼貌地来请我们是否重新考虑一下。可医学系的那位教授坚持让他退学。” “这个傻瓜是谁?”阿道尼斯问道。 “年轻的纳托医生,”校长说,“是位很有造诣的医生,就是有点不谙世事。” “五分钟后我到您办公室。”赫克托-阿道尼斯说。 他急冲冲地穿过那开阔的场地朝主楼走去,一路上盘算着该采取什么对策。让人为难的不是校长,校长只要遇到诸如此类的麻烦事总是要把他找去。让人为难的是纳托医生,这位纳托医生阿道尼斯很了解,他是位出类拔萃的医学人才,一位优秀教师。他要是死了,肯定是西西里的一大损失;他要是辞职,也是学校的一大损失。阿道尼斯也知道他还是一位孤傲自大、极不合群的人,一位坚持原则、极讲信用的人。可是即使这样,他也该听说过大名鼎鼎的唐-克罗斯,他那天才的头脑中也该具有一点常识呀。看来是另有情况。 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停在主楼前,两位身穿套装的人斜靠在车上,这种姿势无法让人对他们肃然起敬。他们准是唐-克罗斯的保镖兼司机。出于对唐所拜访的学者的尊敬,他们被留在这里。阿道尼斯见他们看见自己那矮小的身材,合体的衣着及夹在臂下的公文包,先是露出吃惊的神色,继而觉得滑稽可笑,便冷冷地瞪了他们一眼、这一下倒令他们吃惊不小,难道这样一位小矮人会是“联友帮”的成员? 校长办公室看上去不像是事务中心,倒更像图书馆。校长本人是位学者,可他不是称职的管理者。靠墙放的全是书,家俱很大却很舒适。唐-克罗斯坐在一张大椅子里呷着咖啡。他的脸使赫克托-阿道尼斯想起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那艘战船,战船的船头由于多年征战以及惊涛骇浪的摧残而扭曲变形。唐装着从未见过他,阿道尼斯也听随校长作介绍,校长当然知道这只是演演戏而已,可纳托医生却真的给蒙住了。 校长是学校里个子最高的人,而赫克托-阿道尼斯的个子最矮。出于礼貌,刚一介绍完,校长马上坐下来,靠在椅子上,这才开始说话。 “我们有一点小小的分歧。”校长说道。听到这话,纳托医生愤愤地哼了一声,而后-克罗斯却轻轻点头表示同意。校长接着说道:“唐-克罗斯有位外甥,他渴望成为一名医生。纳托教授说他成绩不够,不能证明他的学历。真是不幸。唐-克罗斯今天屈尊前来和我们讲他外甥的事,而且,由于唐-克罗斯已经为我们学校做了很多,我想,我们应该尽最大努力给他通融一下。” 唐-克罗斯讲起话来和蔼可亲,没有一点讥讽的意思。“我自己是个文盲,可没人说我事业不成功。”赫克托-阿道厄斯心想,一个贿赂部长,操纵杀手,恐吓店主和工厂老板的人当然不需要能读会写。唐-克罗斯接着说:“我是凭经验找到自己的道路的,我想为什么我的外甥不能像我一样呢?我那可怜的妹妹会心碎的,如果她儿子名字前不能冠以‘医生’的称号,我那可怜的妹妹会心碎的,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想帮助世人。” 带着一副那些占理的人身上常见的无动于衷的神态,纳托医生说;“我无法改变我的看法。” 唐-克罗斯叹了口气,连哄带骗道:“我外甥能有什么危害呢?我会帮他在军队中谋个职位,或是让他到教会办的老年医院做事。他会拉着他们的手,倾听他们的烦恼,他特别和善,他会讨那些老家伙的喜欢的,我向你们要什么呢?只不过是你们放得到处都是的一张乱七八糟的小小纸片而已。”他环顾四周,看着屋里沿墙书架上的书,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 赫克托-阿道尼斯对唐-克罗斯的恭顺态度感到非常担心,这是此人的危险信号。他气愤地想,唐当然很容易形成这种观点,他的肝脏稍有不适,手下人马上就会派船送他去瑞士治疗。可是阿道尼斯也很清楚,还得由他来打破这一僵局,于是他说:“亲爱的纳托医生,我们肯定还能做些事情。私下辅导辅导,再让他到慈善医院多锻炼锻炼,你看怎么样?” 尽管出生在巴勒莫,纳托医生一点也不像西西里人。他白皮肤,秃顶,怒形于色,一个真正的西西里人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情形下决不会这样做。毫无疑问,这是从久远的诺曼底征服者那儿继承下来的有缺陷的基因在起作用。他说:“我亲爱的阿道尼斯教授,你不了解情况,那个小傻瓜想要当外科医生。” 天啦,赫克托-阿道尼斯想,这倒真是棘手。 乘着同事面露诧异、沉默不语的机会,纳托医生接着说道:“你外甥对解剖学一窍不通。他把尸体切成碎片,好像在切烤羊肉似的。他大部分课都缺席,考试根本不准备,他进手术室就像进舞场似的。我承认他确实很温顺,你找不到一个更温顺的孩子。可是,说到底,我们现在谈的是将来有一天他将手持利刃剖开病人的身体。” 赫克托-阿道尼斯完全清楚后-克罗斯在想什么。他才不会关心这孩子会成为一个多么差劲的外科医生呢,这是有关家族声誉的事,要是孩子不及格,就会让人看不起。一名再差的医生也不可能比唐-克罗斯手下的那帮忙碌的部下杀的人多。另一方面,年轻的纳托医生不愿让步,也没有意识到唐-克罗斯愿意不提当外科医生的事,而让他外甥做个内科医生。 因此,该赫克托-阿道尼斯出面来解决问题了。“我亲爱的唐-克罗斯,”他说,“我可以肯定,只要我们继续劝导纳托医生,他是会满足您的愿望的。可是,你外甥为什么偏偏有这么浪漫的想法,想当外科医生呢?如您所说,他太温顺了,而外科医生都是天生的施虐狂,再说,在西西里,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挨上一手术刀呢?”他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而且,要是我们这儿给他及格的话,他还要到罗马去受训,而罗马人会利用种种借口来捉弄西西里人,您坚持让他做外科医生的话,实际是害了他,还是我来提一个折中的办法。” 纳托医生低声嘀咕着,说不可能有什么折中的办法。唐-克罗斯那毒蝎般的双眼第一次射出了怒火。纳托医生又默不作声了,赫克托-阿道尼斯赶紧说道:“您的外甥会得到及格分数,并成为一名医生。他不是外科医生。我们觉得他心肠太软,开不了刀。” 唐-克罗斯摊开双臂,嘴上带着冷笑对阿道厄斯说:“你用你的理智以及入情入理的分析说服了我,这件事就这样吧。我外甥将成为一名内科医生而不是外科医生,我妹妹一定会感到满意的。”至此,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没有更高的期求,于是,他急急地要告辞。校长陪他下楼,送他上了车。然而,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都注意到了唐-克罗斯离开之前最后朝纳托医生所看的那一眼,那是极其仔细的审视,好似要记住他的相貌特征,确保不会忘记这个人的脸,此人曾试图阻挠他实现自己的愿望。 他们刚刚离开,赫克托-阿道尼斯转向纳托医生说:“你,我亲爱的同事,必须立即辞去学校的工作,到罗马去重整旗鼓。” 纳托医生生气地说:“你是不是疯了?” 赫克托-阿道尼斯答道:“没有你疯得厉害。我要你今晚一定要和我一起吃晚饭,到时我会向你解释清楚为什么我们的西西里不是伊甸园。” “可是我为什么非走不可呢?”纳托医生争辩道。 “你已对唐-克罗斯-马洛说了‘不’字,西西里不能同时容下你俩。” “可他已经达到目的了。”纳托医生绝望地叫嚷着,“他的外甥将会成为一名医生,你和校长都已经同意了。” “但你没同意,”赫克托-阿道尼斯说,“我们同意是为了救你性命。可是尽管这样,你现在仍是被他们挂上号的人。” 那天晚上,赫克托-阿道尼斯在巴勒莫最好的饭店宴请六位教授,纳托医生也在被请之列。每位教授当天都接待了一位“体面人士”的来访,并且都同意将不及格学生的分数改过来。纳托医生惊恐地听他们讲述着,最后他说:“这在医学院是不行的,尤其不应发生在一位医生身上。”弄到后来大家都对他发脾气。一位哲学教授要他讲清为什么医学比人脑复杂的思维过程及人的灵魂的永久净化对人类更重要。他们吃完饭的时候,纳托医生答应离开巴勒莫大学,移民巴西。同事们向他保证,在那儿,一位高明的外科医生完全可以靠做胆囊手术发大财。 那天夜里,赫克托-阿道尼斯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可是第二天早上,他接到蒙特莱普打来的紧急电话。他的教子图里-吉里亚诺杀死了一名警察。对于图里,阿道尼斯从小就培养他的智慧,高度赞赏他的温文尔雅,并为他的前途作了安排—— 第03章 蒙特莱普是卡玛拉塔山谷深处的一个小镇,有7000人口。小镇处在贫困的深渊之中。 1943年9月2日这一天,镇上的居民都在准备过他们的传统节日。节日从第二天开始,要持续三天。 这个节日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比复活节、圣诞节,甚至新年都重要。与庆祝大战结束或是欢庆伟大的民族英雄诞辰的活动相比,这个节日显得更为隆重热闹。圣-罗莎莉节是纪念本地最为崇敬的一位圣人的。这是墨索里尼法西斯政府未敢插手干预或废止的少数几项传统习俗之一。 为了组织安排节日的活动,每年都要成立一个三人委员会。委员会由镇上三位德高望重的人组成。这三人再指定专人挨家挨户收取钱物。每户人家根据自身情况捐献。此外,还要派人上街募集。 随着盛大节日的临近,三人委员会开始动用上年结余的那笔特殊基金。他们请来乐队演奏,请来小丑表演,还给为期三天的赛马设立丰厚奖金。他们雇请高明的工匠把教堂和街道修饰一新,突然之间使得穷困潦倒的蒙特莱普镇看上去像是金丝织锦上的中世纪城堡一样,他们还请来了一个木偶剧团。食品小贩也搭起了售货棚。 蒙特莱普人家还在节日期间让已到结婚年龄的女孩子抛头露面,给她们添置新衣,为她们选好一路陪伴的年长女伴。来自巴勒莫的一群妓女在镇外搭起一个大帐篷,红、白、绿条相间的帆布帐篷外面挂满了她们的经营许可证和健康证明。一位数年前长出圣疤的著名修道士被雇请来讲道。最后,在第三天,要抬着圣人的棺材在街上游行,全镇人必须赶着自家养的骡、马、猪和驴跟随其后。棺材顶上放有圣人的肖像,肖像周围堆满了钱钞、鲜花、杂色糖块以及大竹壳瓶酒。 这几天大家都兴高采烈。尽管一年中其余的日子里他们忍饥挨饿,那也没关系;就在他们敬奉圣人的打谷场上,平时他们不得不以每天100里拉的低价向地主出卖劳动力,那也没关系。 蒙特莱普传统节日的第一天,图里-吉里亚诺被指派前去参加开幕仪式。开幕式上,蒙特莱普镇的“神奇母骡”要与全镇最大最壮的一头驴子交配。母骡一般很难受孕.通常被归入无生育能力的动物之类,是母马与驴子交配所生的后代。可是,在蒙特莱普却有这样一匹母骡,两年前生下一头小驴。主人已经同意,作为他家对镇上传统节日的一份贡献,让母骡无偿提供服务,而且,一旦奇迹再次出现,将其后代捐献下一年的传统节日。这一特殊仪式中包含着嘲弄和挖苦。 然而,交配仪式仅仅是值得嘲弄的一小部分。驴子骡子与西西里农民很相似,都能艰苦劳作,还和农民一样,有着坚定倔强的性格,并能一口气连续干很长时间的活而累不垮,不像气质高贵的马那样娇生惯养。另外,和性子暴烈的公马或者是脾性虽好但笨头笨脑的母马不同,他们脚步稳健,在山间小道上行走不会摔倒,也不会失蹄。还有,农民和驴子骡子维持生命的食物是其他人、其他动物都不愿吃的东西。然而,他们之间最大的相似之处却在于:农民、驴子和骡子都必须得到爱护和尊重,否则他们会变得一意孤行,充满杀气。 天主教的宗教节日起源于古代向神灵祈求发生奇迹的非宗教仪式。在1943年9月这至关重大的一天里,蒙特莱普镇的传统节日期间,将要发生一个改变镇上7000居民命运的奇迹。 图里-吉里亚诺20岁,他被公认为镇上最勇敢、最守信用、最强壮也是最受尊敬的年轻人。他是个非常正直的人,就是说,他对待他人十分公道,但他也绝不无故受辱。 去年秋收季节,当地一位田庄监工以低得无理的工钱雇人干活,吉里亚诺断然拒绝,此事让他声名远扬。他还发表一通演说,鼓动他人也不去干活,让庄稼烂在地里。田庄主人告发了他,警察将他逮了起来,其他人又回去干活了。吉里亚诺对那些雇工,甚至对逮他的警察并不怨恨。在赫克托-阿道尼斯的干预下他被释放出狱,他没有进行任何报复。他已经坚持了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这对他来说已经够了。 还有一次,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和另一位青年眼看要动刀子,他赤手空拳挡在两人中间,耐心地讲道理,终于消除双方的怒火,制止了一场持刀恶斗。 不同寻常的是,这些事情要是发生在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被看成是内心胆怯却又假充仁爱,可是吉里亚诺身上的某种因素却让人不会这么理解。 9月2日这一天,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朋友和家人都叫他图里——正心情沉闷地想着给他的男子汉阳刚形象带来毁灭性破坏的那件事。 事情其实并不大。蒙特莱普镇上没有电影院,也没有聚会厅,但却有一家放着台球桌的小咖啡厅。前一天晚上,图里-吉里亚诺,他那绰号“阿斯帕纽”的表弟加斯帕尔-皮西奥塔,还有其他几个年轻人在打台球,镇上一些年长者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他们玩。他们中有个名叫吉多-昆德纳的有点醉了。他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曾因被怀疑为黑手党成员而被墨索里尼投进监狱,美国人控制西西里岛后,他被当成法西斯的受害者而释放,而且,外面谣传他就要被任命为蒙特莱普镇的镇长。 和所有西西里人一样,图里-吉里亚诺很清楚黑手党那传奇般的威力。在获得自由后的几个月里,似乎是从新建的民主政府那新鲜沃土中得到了养份,它又开始像蛇一样在地上扭动了。镇上已经在私下传说,店主要向某些“受尊敬的人”交“保护费”。而且,图里对历史也一清二楚,许多向有势力的贵族、地主讨要工钱的农民死于非命,黑手党严格控制着西西里岛,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墨索里尼自己无视法律程序,大肆捕杀黑手党。那人就如同致命毒蛇用毒牙咬中了稍弱的爬行动物一样。因此,图里-吉里亚诺感觉到今后潜伏着恐怖。 昆德纳以一种略带轻蔑的眼神打量着吉里亚诺及其同伴。或许是他们高涨的情绪触怒了他。总的来讲他是一个严肃的人,现在即将踏上一生中一个重要阶段:他被墨索里尼政府放逐到一座孤岛上,现在又返回到出生地来了。他在此后几个月内的目标是要在全镇人眼中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也有可能是吉里亚诺的堂堂仪表激怒了他,因为吉多-昆德纳长相奇丑。他的外貌很吓人,这种效果并非来自某一部位,而是来自他那终生的习惯——在外界面前装出一副可怕的外表。抑或是一个天生的恶棍与天生的英雄之间的天然的相克。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当吉里亚诺从他身旁经过,要走到台球桌的另一边时,昆德纳猛地站起来,正好撞了他一下。生性对长者很礼貌的图里见状,真心实意地赔礼道歉。昆德纳以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图里,说:“为什么不回家休息休息,养好身体去挣明天的面包呢?我的朋友们等着打台球已一个小时了。”他伸手从吉里亚诺手中夺过台球杯,浅浅一笑,挥手让他离开台球桌。 人人都在密切注视着这一切。这并不算多大的侮辱。如果昆德纳再年轻一点,或是侮辱再尖锐激烈一些,吉里亚诺将被迫应战以维护自己的尊严。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总是随身带着一把刀子。这时他占好位置,准备一旦昆德纳的朋友们决定介入,他就上前阻挡他们。皮西奥塔可不讲什么尊敬长者,他只期望他的表哥,也是他的朋友,解决这一事端。 可是就在这时,吉里亚诺有一种奇怪的忧虑感。那家伙显得来势汹汹,而且似乎不管争端出现何种严重的后果,他都有恃无恐。他身旁那些年龄相仿的同党个个也都喜形于色,好像即将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他们都毫不怀疑,其中一个穿猎装的还带着一支步枪。吉里亚诺却是赤手空拳。此后,在那令人耻辱的一瞬间,吉里亚诺感到一阵恐惧。他不是担心自己挨打,被打伤,也不是因为发觉那家伙比自己强壮而害怕。他担心的是,这些人很清楚他们自己正在干什么,是他们而不是他在控制局势。他们可以在他晚上回家的时候,躲在蒙特莱普某条大街的暗处朝他打冷枪,第二天早上人们便会发现他不明不白地死在街上。他是个天生的游击战士,他那与生俱来的游击战士的战术感告诉他:必须撤退。 于是,图里-吉里亚诺拉着他朋友的手臂走出了咖啡厅。皮西奥塔顺从地跟了出来,对他这么轻易地退却感到诧异,根本没怀疑他会不会害怕。他知道图里心肠好,大概他不愿为这点小事去与人争吵,去伤害别人。他们踏上贝拉大街往家走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清脆的桌球撞击声。 图里-吉里亚诺整夜都未能入睡。他真的惧怕那位身高体壮,面相凶恶的家伙吗?他像个女孩一样吓得发抖吗?大家都看他的笑话了吗?表弟阿斯帕纽现在怎么看他?他,图里-吉里亚诺,蒙特莱普青年的领袖人物,一位最受尊敬的人,一位公认的最强大、最无所畏惧的人,居然被人稍加威吓就退缩了吗?而另一方面,他又告诫自己,何必和一个性情暴躁、粗鲁无礼的年长的人为了玩台球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冒险挑起拚死仇杀呢?这可不是和另一个年轻人争吵,他深知这次争端的严重性。他知道这些人与“联友帮”有联系,这一点让他很担心。 吉里亚诺睡不好觉,不睡时又心情沉郁,这对青春期的男青年很危险。他发觉自己很可笑。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一直想当英雄。要是他住在意大利别的地方的话,他早就当兵去了,可他是纯粹的西西里人,他是不会自愿报名的,而他的教父赫克托-阿道尼斯也已做过某些安排,这样他就不会被征入伍。虽然意大利统辖着西西里,可没有一个真正的西西里人认为自己是意大利人。而且说实话,意大利政府本身也不急于征西西里人入伍,尤其是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年更是如此。西西里人的美国亲戚太多,西西里人都是天生的罪犯、逃兵,西西里人过于愚笨,很难训练成适应现代战争的士兵,而且他们所到之处,总要惹是生非。 第二天一早,图里-吉里亚诺来到大街上,只见阳光明媚,天气晴朗,郁闷的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空气中飘浮着柠檬和橄榄树的香气。他热爱蒙特莱普镇,爱它弯弯曲曲的街道,爱它带阳台的石头房子,爱它阳台上放满的那些俗气的鲜花,它们生长在西西里,根本不需要料理。他爱那一溜排到镇尾、消失在深谷之中的红瓦屋顶,它们在阳光照射下像镀了一层金。 节日的蒙特莱普进行了精心的装扮——大街上空中迷宫般挂满了色彩斑斓的纸型圣人像,房屋用竹竿架着鲜花大加装饰——掩盖了它一个典型的西西里小镇那骨子里的贫穷。房子虽说是建在高处,可仍旧羞涩地掩藏在周围群山的怀抱之中。那花团锦簇般的房子里面大多住有男人、女人、孩子和牲口,要占三四间屋。大多数人家没有卫生设施,即使有数以千计的鲜花,有清凉的山风吹拂,仍然消除不了那太阳照射后垃圾发出的异味。 天气晴好的时候人们都在户外。女人们把饭桌也搬到户外,她们自己坐在石头阳台上的木椅上准备饭菜。小孩子满街跑着赶着小鸡,火鸡和小山羊;大一点的孩子编着竹篮子。贝拉大街的尽头快到广场的地方有一座两千年前希腊人建造的鬼脸喷泉,泉水从那满是石牙的嘴中喷出。顺着山势,在周围稍高的平地上有块块绿色田园,这些地都得到精心料理。在平原以下的地方,远远可以看到帕提尼科镇和卡斯特拉迈尔镇,而血色朦胧的石镇科莱昂则阴险地躲在地平线以外的地方。 图里看见从贝拉大街另一尽头,即连接通往卡斯特拉迈尔平原的道路的那一头,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正牵着一头小毛驴走过来。刹那间,他有一种担心,昨晚蒙羞之后应西奥塔会如何看待他呢,他的这位朋友可是有名的会挖苦人的人,他会说些傲慢不恭的话吗?吉里亚诺又一次感到心中涌起一股无名怒火,他暗暗发誓,他下次绝不会再这样让人搞个措手不及了,不管后果如何,他也要让他们都知道他不是懦夫。然而在他脑海一角,他对当时的整个场景看得清清楚楚,昆德纳的朋友等在身后,其中一人手握步枪。他们是“联友帮”的人。他们是不会吃亏的。他并不怕他们,他只担心自已被他们打败。他觉得结果必定是这样,因为尽管他们并不怎么强大,可他们却十分残忍。 阿斯帕纽-皮西奥塔脸上带着不无恶意的欢笑说:“图里,这头小毛驴恐怕自己干不了,我们得帮它一把。” 吉里亚诺没有回答,他的朋友已经把昨晚的事全忘了,这使他松了一口气。令他很感动的是,阿斯帕纽这位平时对别人的缺点总是十分尖刻,横竖挑刺的人,对他一直是带着十分的热情和敬意。他俩一起朝小镇广场走去,小毛驴在后面跟着。孩子们像舟师鱼般奔前跑后。他们知道这毛驴将要干什么,因而欣喜若狂,对他们来说,在这枯燥乏味的夏日,这可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乐事。 镇广场上立起了一座四英尺高的小平台。平台由从周围山上采来的沉重的大块石头砌成。图里-吉里亚诺和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将毛驴赶上平台那肮脏的斜坡。他们用一根绳子把毛驴的头拴在一根短短的竖铁杆上,毛驴坐了下来。小毛驴的眼睛上方长有一块白色毛皮,这使它颇具王者之相。孩子们围在平台四周,欢笑着,戏闹着。一个小男孩嚷道:“哪一个是驴子?”其他的孩子哄然而笑。 图里-吉里亚诺并未意识到这是他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乡村小伙子的最后的一天,他带着一种此项工作非他莫属的甜甜的满足感往下看着那热闹场景。他处在地球上这么一小块地方,他生于此,他在此度过一生,外部世界对他不能造成伤害,甚至连昨晚的羞辱也已不复存在。他了解这些朦朦胧胧的石灰岩大山就如同一个小孩了解他的玩具沙盒一样周详。这些大山上,到处都长满青草,处处是石块,山上还有许多洞穴和藏身之处,足以装下一支军队。图里-吉里亚诺熟悉每座房屋,每块农田,每个农民,他还摸清了那些诺曼底人和摩尔人留下的城堡遗址,还有希腊人残留下来的破败的庙宇的主干结构。 广场的另一入口处走来了牵着“神奇母骡”的农民,就是这位农民雇请他俩来干今天早上这活儿的。他叫帕佩拉,蒙特莱普人对他颇有敬意,因为他曾成功地对一位邻居施行了仇杀。他们为长着橄榄树的一小块搭界土地发生争执,时间长达十年之久,比墨索里尼带给意大利的所有战争时间都长。后来,在盟军解放西西里,建立民主政府之后不久的一个夜晚,那位邻居几乎被短筒猎枪连射打成两截,在这种事件中使用的那种锯短而成的短筒猎枪当时十分流行。这桩案子很快便怀疑到帕佩拉的头上。然而,帕佩拉因为与警察顶撞了几句被抓了起来,在谋杀案发生的那天晚上,他在贝拉姆波兵营的牢房中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夜。有人传言说,这是古老的黑手党复活的第一个迹象,因为帕佩拉是吉多-昆德纳的姻亲,他买通了“联友帮”来帮助解决这一争端。 帕佩拉牵着母骡来到平台前,孩子们呼的一下全围了上来,帕佩拉只得软软地骂几句,偶尔轻挥手中的鞭,把他们驱散。孩子们见帕佩拉带着舒心的微笑在他们头顶上打响鞭,便赶忙躲开了。 白脸驴子嗅到台下母骡的气息,叫着想挣脱拴住它的绳子。图里和阿斯帕纽在孩子们的笑闹声中拉着驴子立了起来。与此同时,帕佩拉在调动母骡,让它将后部对着平台边。 这时,理发师弗里塞拉也走出他的理发店来凑热闹,指挥官跟在后面,一副傲慢自大的派头,一边走一边还揉着他那光溜溜的红脸膛,他是蒙特莱普镇唯一每天刮脸的人,连平台上的吉里亚诺远远也能闻到理发师洒在他身上的浓烈的花露水味。 洛克菲洛指挥官内行地扫了一眼汇集在广场上的人群,作为地方警察分队总计12名士兵的指挥官,他对维持本镇的法律秩序负有重任。圣-罗莎莉节一直是事故多发时期,他已经命令一个四人巡逻组为广场值勤,可他们竟然还没有到。他也注意到了牵着那头“神奇母骡”的小镇恩人帕佩拉。他敢断定是帕佩拉让人杀死他的邻居的,那些西西里野蛮人迅速抓住了他们获得神圣的自由的机会。指挥官冷冷地暗道,他们会后悔失去墨索里尼的。与“联友帮”相比,这位大独裁者就像是另一位温柔的圣-弗朗西斯一样让人怀念。 理发师弗里塞拉是蒙特莱普镇上很会逗乐子的人。没事干的闲人都聚到他的理发店来听他说笑话,传小道消息。他是那种宁可马虎顾客、不能马虎自己的理发师之一。他的唇须修剪得非常仔细,他的头发搽了润发膏而且梳理得一丝不乱,可他却长着一副木偶剧中小丑的睑:蒜头鼻子,大嘴咧开像一扇敞开的门洞,下颔扁平。 这时,他大叫道:“图里,把你们的牲口牵到我的店里来,我给他们洒点香水。那样你的驴子会认为它在跟女公爵作爱呢。” 图里没有理他。他小的时候弗里塞拉曾给他理过发,可是理得太难看了,他母亲只好把这活儿接替过来。但他父亲仍旧去弗里塞拉那儿理发,一边听听镇里的传闻,一边说些自己在美国的见闻,也让那些人都肃然起敬。图里-吉里亚诺不喜欢这位理发师,因为弗里塞拉曾经是一名强硬的法西斯分子,而且据说还是深得“联友帮”信赖的人。 指挥官点燃一支香烟,沿着贝拉街大摇大摆地走了。他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吉里亚诺,这一疏忽使得他后来后悔不已。 毛驴这时正竭力挣扎着想从平台上跳下去,吉里亚诺松了松绳子好让皮西奥塔把毛驴牵到平台边上,使它站到“神奇母骡”所在位置的上方。那母骡的屁股正好略高于平台边。吉里亚诺又松了一点绳子。母骡打了个响鼻,在毛驴向下插进去的同时使劲将臀部往后抵着。毛驴用前腿抱着母骡的后腰,又痉挛般地向前跃了跃,毛驴那块白色皮毛的脸上带着令人发笑的极度满足感,悬在半空中。帕佩拉和皮西奥塔笑着看吉里亚诺狠命地拉着绳子,将那软塌塌的毛驴拴回到铁柱子上。人群一片欢腾,高呼赐福。孩子们早已四散而去,寻找其它的乐趣了。 帕佩拉还在笑着,他说:“要是我们全都能活得像毛驴似的,啊,那该有多好!” 皮西奥塔鲁莽地说:“帕佩拉先生,那我就让你背上竹子,背上装橄榄的篮子,每天抽打你赶八个小时的山路,那就是毛驴的生活。” 帕佩拉对他怒目而视。皮西奥塔旁敲侧击,嫌他给的工钱太少。帕佩拉从来就不喜欢皮西奥塔,他本来是把这活儿交给吉里亚诺一个人干的。蒙特莱普镇上人人都喜欢图里,可皮西奥塔就不同了。他的嘴巴太尖刻,整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而且十分懒惰。他确实有肺病,可那不能成为借口。因为他仍然吸烟,勾引巴勒莫的放荡女人,整天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他还留着那花哨的法式小胡子,他会咳死,带着他那肺病下地狱的。帕佩拉这样想,把200里拉给了他们。吉里亚诺诚心表示感谢,帕佩拉牵着母骡踏上了返回自己农庄的路。两个年轻人也解下毛驴,牵回吉里亚诺家。毛驴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还有许多不那么惬意的活儿在等着它。 吉里亚诺的母亲早早做好午饭等着两个年轻人。图里的两个姐姐,玛丽安尼娜和吉乌塞皮娜,正帮着妈妈做晚饭时吃的馅饼。鸡蛋和面粉掺在一起,在刷过紫胶的方木板上揉成一座小山似的面团,然后用刀在面团上切一个“十”字花样来净化它。接下来玛丽安尼娜和吉乌塞皮娜将面团切成带状,再将它们裹在西沙尔麻叶上,然后抽出麻叶,这样在面卷上就留下一个孔洞。屋子里还放着大碗大碗的橄榄和葡萄。 图里的父亲还在地里干活,今天干不了多长时间,他下午还要过传统节日。明天玛丽安尼娜要订婚,吉里亚诺家要设宴请客。 图里一直是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最疼爱的孩子。姐妹俩还记得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每天给他洗澡,把锡盆细心地放在炉子上烧热,母亲用胳膊肘试水温,还从巴勒莫买来专用香皂。姐妹们开始时很忌妒,继而被母亲给那光屁股男婴的轻柔的洗涤迷住了。他小时候从来不哭,每当母亲低头对他轻声吟唱,说他身体完美无瑕时,他总是咯咯作笑。他是家里年龄最小的,可长大了却力气最大。而且,对大家来说,他确实有点与众不同。他读书学习,谈论政治,还有,大家都说他长得高大强壮,是由于他母亲在美国怀上他的。但是,由于他温和、无私,大家也都很喜欢他。 这天早上,几个女人一直在为图里担心。图里吃面包羊奶酪,吃盘子里的橄榄,喝菊苣咖啡的时候,几个人带着怜爱,心神不宁地在一旁看着他。午饭之后,他和阿斯帕组要立刻带上毛驴,一路赶到科莱昂去,偷运一大块奶酪和一些火腿、香肠回来。这样可以讨母亲欢心,也能让姐姐的订婚宴席办得丰盛体面,为此,过节他要耽误一天时问。他们还打算拿出其中一部分东西去黑市上卖些现钱,放在家里备用。 这三个女人爱看到他们两个小伙子在一起,小时候起他们就是好朋友,尽管两人性格迥异,可他们比亲兄弟还亲。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皮肤黝黑,留着稀疏的影星式的小胡子,面部表情特别丰富,长着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小脑壳上是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加上他的机灵劲儿,总是让女人着迷。可奇怪的是,他的风流倜傥与图里-吉里亚诺那希腊式的沉静之美一比,则顿时黯然失色。图里身材魁梧,活像一尊西西里随处可见的古希腊雕像。他有着一头浅褐色的发亮的头发,皮肤也呈黄褐色。他平时总是很沉静,可一旦动起来却是疾如闪电,最显著的特征是他的那双眼睛。它们成一种梦幻般的黄褐色,不看人的时候,它们显得很平常,可是当他双眼看着你的时候,眼球像雕像中雕刻的那样,有一半掩在下眼皮里,整个脸上挂着一种如雕似刻般的安详宁静。 皮西奥塔陪玛丽亚-隆巴多说话的当儿,图里-吉里亚诺上楼到自己的卧室做些出门的准备,尤其是要带上他藏着的那支手枪。昨晚受辱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决定今后出门办事要带枪。他父亲经常带他出去打猎,所以他知道如何使用枪。 厨房里,母亲独自等着和他告别。她拥抱他时发觉他腰带上插着枪。 “图里,小心点,”她警觉地说,“不要和警察争吵。要是他们拦住你,把东西给他们。” 吉里亚诺让她放心。“他们可以把东西拿走,”他说,“可是我不会让他们打我,或者送我进监狱的。” 这点她能理解。她自己也有着西西里人强烈的自尊心,她为他感到自豪。许多年前,正是由于这种自尊心,由于不甘受贫穷之苦,她说服丈夫去美国闯荡新生活。她是位幻想家,她相信命运是公正的,相信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应有一席之地。她在美国攒了一笔钱,同样是她那强烈的自尊心使她决定回西西里来过女皇般的生活。谁知一切都成了泡影,战争期间,意大利里拉变得一文不值,她再一次陷入了贫困之中,她认命了,可对孩子们却寄予厚望。当她发现图里具有她自己身上的那种气质时,她感到分外高兴。然而,图里总有一天要与西西里严峻的现实生活发生冲突,她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她目送着他出了门,踏上铺满鹅卵石的贝拉街去赶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她儿子图里走起路来像只大猫,他那宽阔的胸部,他那有力的四肢,使得身旁的皮西奥塔看上去就像一杆西沙尔麻一样。阿斯帕纽具有她儿子所没有的冷峻狡诈,勇猛之中不乏残忍。阿斯帕纽会在这个谁也无法逃避的险恶世界里保护图里的。她相信她儿子更为漂亮一些,可她也很喜欢阿斯帕纽那橄榄皮似的俊美。 她一直看着他们沿着贝拉街走到出城通往卡斯特拉迈尔平原的地方。她儿子图里-吉里亚诺和她妹妹的儿子加斯帕尔-皮西奥塔,这两个年轻人刚20岁,看上去还要年轻些,她既爱这两个孩子,又为他们担惊受怕。 终于,两人连同他们驴子一起消失在路上隆起的高坡后面,但她仍在看着,最后,他们又在高出蒙特莱普镇、快要进入环镇山脉的地方出现了。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就这样一直看着,好像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们似的,直到他们在环绕山头的晌午薄雾中消失。他们正化入到自己传奇故事的序幕之中—— 第04章 1943年9月的西西里,老百姓要想生存下去,只有做点黑市生意,当时仍然采用战时的做法,老百姓的口粮严格按计划供应,农民必须按规定价格将粮食卖给中央粮仓,换取那几乎一文不值的纸币,然后政府再低价把这些粮食配售给老百姓。据说这样一来,就会人人都能得到足以生存的粮食。实际上,农民们想方设法不把粮食卖给政府,因为他们卖给中央粮仓的粮食全都被唐-克罗斯-马洛及与他勾结的贪官们盗卖到黑市去了。老百姓自己反而要去黑市高价购买粮食,为了谋生,他们常常违背禁令,偷偷从事地下贩运。一旦被抓获,他们就要被判刑入狱。新组建的罗马民主政府又有什么用?老百姓是获得了选举权,可是他们还得忍饥挨饿。 图里-吉里亚诺和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现在正干着这违法的行当,可他们根本没把它当回事儿。皮西奥塔与黑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事全由他来安排。他已和一农民谈妥,他们帮他把一大驮乳酪从乡下运到蒙特莱普一个黑市商人那儿,他们可以得到四只熏火腿和一篮子香肠作为报酬。有了这些东西,图里姐姐的订婚宴席一定会办得相当体面。他们违犯了两条法律:一、禁止进行黑市交易;二、禁止私下从甲地贩运物品到乙地。当局根本无法强制实施黑市管理法规,除非把西西里的每个人都送进监狱。然而,打击私下贩运的情景却截然不同。武装警察在乡下到处巡逻,在交通要道设置路障,给提供消息者兑现赏金。他们当然不会去找唐-克罗斯-马洛的车队的麻烦,他的车队用的全是美国军用卡车,并且还待有特别的军事通行证。可他们却可以捕获不少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贫民百姓。 他们花了四个小时才赶到那农民家中。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将一大块表面成粒状的白色乳酪以及其他货物驮上驴背,然后这上竹竿夹波尔麻编的帘子,伪装成送饲料的样子,因为当地养牲口很普遍。他们有着年轻人的自信和粗心,应该说还非常幼稚,就像小孩子把什么宝物藏起来让父母找,觉得他们肯定找不到一样。加之他们熟悉几条隐蔽的山间小路,便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们踏上了漫长的返乡小路。吉里亚诺让皮西奥塔在前面开路,探清有无武装警察。他们预先编好一套口哨报警信号。驴子在出发之前已吃饱睡足,现在行动起来显得轻松而乖巧。他们缓缓地爬着坡,走了两个多小时,一点危险的迹象也没有。这时,吉里亚诺突然看到他们身后大约三英里开外的地方,有一男了骑在马上,赶着六头骡子组成的骡队,正沿着他们走过的路线走来。既然黑市中还有人知道这条路线,那么警察很可能要在这条线路上设置路卡。谨慎起见,他叫走在前面的皮西奥塔再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一个小时之后,吉里亚诺赶上了阿斯帕纽,他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面咳着,一面还在不停地抽着烟。阿斯帕纽脸色苍白,他不该抽烟。图里-吉里亚诺在他身旁坐下来歇脚。他们自孩提时代起便达成默契:谁也不要企图向对方发号施令,所以吉里亚诺什么也没说。最后,阿斯帕纽在石头上将烟按灭,把剩下的一截熏得漆黑的烟头放进口袋里。他们又上路了,吉里亚诺牵着缰绳走在前面,阿斯帕织在后面跟着。 避开大道,绕过村庄,他们沿着一条山间小道行进着。偶尔,还会看到一座古希腊的喷水池遗址,水从残破的雕像口中喷涌而出;或是看到一座几个世纪前诺曼底人为抗击入侵者而建的古城堡。图里-吉里亚诺又一次沉浸在对西西里的过去和未来的遐想之中。他想起了教父赫克托-阿道尼斯。教父曾答应过吉里亚诺,过了节日,他就来帮助吉里亚诺申请进巴勒莫大学学习。想起他的教父,吉里亚诺一时有点伤感。赫克托-阿道尼斯从不参加节日活动,醉鬼们常常拿他的个子矮小寻开心,甚至孩子们,有些比他还要高,也会羞辱他几句。图里弄不明白,为什么上帝不让他拥有常人的身高,却让他拥有满腹经纶?在吉里亚诺看来,赫克托-阿道尼斯可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而且对吉里亚诺及其父母十分友善,因而深得吉里亚诺的爱戴。 他又想到了在自家小块田地里辛勤劳作的父亲,想到了衣着破旧的姐姐。所幸的是,玛丽安尼娜长得楚楚动人,虽然生于贫寒之家,又逢兵荒马乱的时代,还是找到了对象。然而,最令他担忧的是母亲玛丽亚-隆巴多。早在孩提时代,吉里亚诺就察觉母亲心中的痛苦和忧郁。尝过美国富裕生活的甘甜之后,生活在西西里贫困交加的小镇里,她是绝不会感到幸福的。每逢父亲谈起在美国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母亲总是泪流满面。 图里-吉里亚诺想,他要改变家庭的命运,他要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将来做个像他教父那样有用的人。 突然间,他们进入一片小树林。这是附近仅剩的为数不多的几片树林之一。整个西西里现在似乎到处只有白花花的大石头,还有大理石采石场。等到翻过山头之后,下去就是蒙特莱普,他们要注意提防穿梭往来的武装警察巡逻队。现在他们接近了奎特罗-莫兰这块四岔路口的空地,这儿也得留点神。吉里亚诺拉了拉驴子的缰绳,示意阿斯帕组停下来。他们静静地站在那儿仔细聆听,周围听不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只有无数的小虫成群结队地贴近地面飞着,小虫飞速振动着翅膀和腿,不停地发出低沉的嗡嗡声,犹如远方传来的拉锯声一般。他们向前走,穿过空地,安全地消失在另一片树林中。吉里亚诺又沉浸在遐想之中。 树木突然变得稀疏起来,像是被人向后推过。他们正路过林中一小块开阔地,地上布满了碎石,崎岖不平,间或冒出一些竹笋,或者立着细长的叶子快落光的小草。夕阳在远处一座满是花岗岩的山头上下落,显得苍白而带寒意。过了这块开阔地,小路开始大幅度盘旋着通往蒙特莱普。猛然间,吉里亚诺的思绪被打断了。一道亮光,如擦着的火柴,突然一闪,射向他的左眼。他拉了下驴子,让它停下来并伸手向阿斯帕纽打了个手势。 离他们30码远的地方,三个陌生人从灌木丛后钻了出来。吉里亚诺看到他们头戴黑色硬军帽,身穿滚白边的黑军服。他又恼又羞,绝望地意识到:他被逮住了。那三人端着枪,成扇形向他们逼近。其中有两人很年轻,脸上红光发亮,脏兮兮的军帽滑稽地歪扣在后脑勺上。他们用微型冲锋枪对着他和皮西奥塔时似乎既一本正经,又掩饰不住洋洋得意之情。 走在中间的警察年纪较大,手中端着一支步枪。他脸上满是麻点和疤痕,军帽压得很低,盖住了眉毛。从袖子上的杠杠可以看出他是个中士。刚才吉里亚诺看到的那道亮光正是阳光从他手中的步枪枪管上反射出来的。他狞笑着,将枪一动不动地对准吉里亚诺的胸膛,看着他那狰狞的笑脸,吉里亚诺内心的绝望顿时化作一腔怒火。 中士端着枪迈步向前靠近,他的两名士兵也从两边包抄靠拢。这时,图里-吉里亚诺高度警觉,他发现两位持微型冲锋枪的年轻警察并不太可怕;他们正大大咧咧地向驴子走去,并未把两个囚犯放在眼里。他们示意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从驴子身旁走开,其中一人将枪放进持在身上的枪套里,甩到背后,然后伸手揭开驴背上的竹帘伪装。他发现装的是乳酪,美滋滋地吹了声口哨。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阿斯帕纽在慢慢挨近他,可端步枪的中士注意到了。他大喝一声:“喂,留胡子的,走开点!”阿斯帕组只得退回到图里-吉里亚诺的身旁。 中士又逼近了几步,吉里亚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张麻脸显得很疲乏,可说起话来却双眼放光:“喂,小伙子,这乳酪不错嘛!我们可以拿回营房调通心粉吃。来,告诉我谁让你们运的,讲了我马上放你们骑驴回家。” 没人答理他,他等了一会,仍是没人答理。 最后,吉里亚诺悄声说:“你要是放我们走,我就送你1000里拉。” “拿你的里拉擦屁股去吧!”中士说,“来,出示一下你们的身份证。如果证件有问题,我会把你屎都打出来,让你拿证件擦屁股。” 听着中士这番盛气凌人的话语,看着他们身上那神气活现的滚白边黑制服,吉里亚诺的心凉透了,一股怒气油然而生。此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绝不会甘心束手就擒,绝不会甘心让这些人抢走他家的口粮! 图里-吉里亚诺掏出身份证,慢慢向中士走去。他想走到对着他的枪口的射击弧度的死角。他知道自己的动作比绝大多数人灵活敏捷,他想孤注一掷。可是中士的步枪逼着他步步后退。中士命令道:“把证件扔在地上!”吉里亚诺只得照办。 皮西奥塔站在吉里亚诺左侧五步远的地方,他知道他的朋友此刻正在打什么主意,他也知道吉里亚诺衬衣里藏着一支手枪,他想分散中士的注意力。他上身前倾,一只手搭在挂在屁股后面的小刀柄上,他有一把小刀插在鞘中,用皮带挂在身后,故作傲慢地说:“中士,要是我把要我们运乳酪的人的名字告诉你,你怎么还要查我们的易份证呢?做买卖可要公平。”他停顿了一下,嘲讽道:“我们知道武装警察一向是信守诺言的。”他恨恨地从嘴缝中蹦出“武装警察”一词。 中士慢慢朝皮西奥塔走了几步,停下来,微笑着用枪对着他,说:“还有你,我的小花花公子,出示一下你的证件。要么和你们这头驴一样,根本就没有证件,可驴的胡须比你的漂亮多了。” 两名年轻警察乐得哈哈大笑。皮西奥塔双眼发亮,他朝中士迈近一步,说:“我没有证件,也没什么人要我们运。这些东西是我们在路上捡的。” 这句蛮横而带挑衅意味的话并未达到预期目的。皮西奥塔本以为中士听了这话之后会向他逼近,进人他的袭击范围,可现在中士却倒退几步,又笑了起来。他说:“bastinado会打掉一些你们西西里人的傲慢的。”他停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们两个,都给我躺在地上。” 所谓bastinado,是泛指用鞭、棍抽打身体。吉里亚诺知道一些蒙特莱普的老百姓曾在贝拉姆波兵营中挨过打。他们的膝盖被打碎了,头肿得像西瓜,回家后由于内伤严重再也不能干活了。吉里亚诺可不会允许武装警察对他来这一套,他单膝着地,装出要躺下去的样子,一手撑地,另一手放在腰带上以便随时抽出藏在衬衣下的手枪。这时开阔地沐浴在薄暮的轻柔雾雹中,远处,树梢顶上的落日没入最后一道山梁。吉里亚诺看到皮西奥塔傲然站在那儿,拒不从命。毫无疑问,他们不可能因为他偷运了一块乳酪就开枪打死他的。吉里亚诺发现两名年轻士兵手中端着的枪在抖动着。 这时传来骡叫声和骡蹄声,转眼间,一辆骡拉大车驶进开阔地,正是吉里亚诺下午在路上看到的他们身后的那辆。骑在马背上走在头里的人肩上斜背一支短筒猎枪,身穿笨重的皮外衣,显得身材高大。他翻身下马,从口袋中掏出一大叠里拉递给中士:“唷,这次你们逮了两条小沙丁鱼。”显然他们很熟。中士第一次放松了警惕,伸手接过递给他的钱。两位年轻警察正相互咧嘴而笑。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身旁还有两个囚犯。 图里-吉里亚诺缓缓朝离他最近的警察靠近。皮西奥塔慢慢向不远处的矮竹丛移动。警察丝毫没有觉察。吉里亚诺猛挥前臂,将离他最近的警察打倒在地,他朝皮西奥塔大喊一声:“快跑!”皮西奥塔一头钻进矮竹丛中,吉里亚诺迅速向树林里跑去,另一个警察要么是惊呆了,要么是个大笨蛋,竟然没有举枪射击。即将通身林野的吉里亚诺禁不住心头一阵狂喜,他纵身一跃,蹿到两棵能挡住身子的粗大的树木中间,与此同时,他抽出了衬衫里面的枪。 吉里亚诺的判断果然不错,那位中士确是最危险的人物。他将那叠钞票往地上一扔,迅速端起枪,沉着地开枪射击。果然弹不虚发;吉里亚诺的身子像只死鸟一样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几乎在听到枪响的同时,吉里亚诺感到身体撕裂般巨痛,就像挨了重重的一棍似的,倒在两颗大树之间的地面上。他试着想爬起来,可双腿麻木,根本动弹不得。他手里握着枪,拧转上身,看到中士正得意忘形地在空中挥舞着步枪。接着,他感觉到裤子上满是热烘烘、粘乎乎的鲜血。 在他扣动扳机之前的瞬间,吉里亚诺只是感到难以理解:这些警察竟为了一块乳酪朝他开了枪;就因为他稍稍违背了那无人遵守的法规,他们就如此粗鲁地使得他家破人亡,母亲会痛哭流涕,抱憾终身的。而他,一个从未伤害过任何人的人。现在却倒在血泊之中。 他扣动扳机,中士头部中了致命的一枪,步枪脱手掉落,身体迅速瘫软下来,那滚白边的黑军帽似乎在空中飞舞,慢慢飘落在满是石块的地上。这么远的距离,手枪能打中,实属罕见,然而对吉里亚诺来说,就如同他的手和子弹一起飞到中士眼前,让子弹像尖刀一样准确地射进了中士的眼睛。 微型冲锋枪开始响了起来,枪声如小鸟争鸣般嘈杂无章,可是子弹向上成弧形飞行,毫无威胁。片刻之后,又是死一般的宁静,甚至连昆虫也中止了那永不停息的振翅飞行。 图里-吉里亚诺滚进灌木丛中。刚才,他看到敌人血流满面,使他看到了希望。原来他并非软弱无力!他再次使劲站起来,这次两条腿居然听使唤了。他开始向前跑,但仅仅是一条腿迈向前,另一条腿只能在地上拖着。这使他吃惊不小。他的胯下湿热粘稠,裤子全被鲜血浸透了,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突然,他跑到一块敞亮的地方,他怀疑自己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先的开阔地,他想转过身去。他的身子又倒了下来——不是倒在地上,而是倒进一个黑里透红的无底洞中,他知道自己永远地倒下了。 开阔地带,年轻警察不再扣动微型冲锋枪的扳机,枪声停息了。贩运者从地上捡起一大叠钱,递给另一位警察。那警察用手枪指着他说:“你被捕了。” 贩运者说:“你们现在只消分成两份了,让我去追吧。” 两位警察低头看看倒在地上的中士,毫无疑问,他已经死了。子弹打碎了眼珠,眼眶也打烂了。伤口泛出发黄的液体,一只壁虎正把触角伸进去。 贩运者说:“他受伤了,让我尾随其后追进灌木丛,我把他的尸体找回来,你们就成英雄了。让我去吧。” 另一位警察拾起图里按中士的命令丢在地上的身份证,他大声念道:“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家住蒙特莱普。” “不用去找他了,”另一位警察说,“我们还是回总部汇报吧,那更要紧。” “胆小鬼!”贩运者骂了一句。他想把背上的枪摘下来,可看到两位警察正恨恨地看着他。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惹恼他们了。就因为这,他们卸了他的枪,并让他将中士的尸体背上他的骡车,叫他跟着走回兵营去。两个警察走在路上仍是胆战心惊,那贩运者真担心他们的枪走火,他会挨上一枪,除此而外,他倒不太担心。他和蒙特莱普指挥官洛克菲洛很熟,他们以前有交往,今后还会继续来往。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全都把皮西奥塔忘得一干二净,可是皮西奥塔却把他们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他正手握着尖刀,躺在一个深深的草坑里,等着他们去搜寻吉里亚诺。他打算伏击一人,夺过枪来干掉另一个。他生性凶悍,丝毫未感到死的恐惧。他听到贩运者自愿要去找回吉里亚诺的尸体时,他就把那家伙的相貌牢牢印记在自己的脑海中。听说他们要撤离,将他一人留在这半山腰,他几乎感到扫兴。看到他们将他的驴子拴在骡车后带走,他觉得一阵心痛。 然而皮西奥塔深知,图里身负重伤,需要救助,皮酉奥塔穿过树林,绕过开阔地,来到他的同伴失踪的地方。矮树丛中,根本不见踪迹,他又沿着来时的路线找了下去,仍是未见踪迹。 他攀上一块巨大的花岗石,岩石顶部有一凹坑,石坑中有一滩几乎发黑的血,巨石的另一侧洒滴着长长一串鲜红的血迹。顺着血迹跑去,他吃惊地发现,吉里亚诺努张开四肢躺在地上。那支让中士送了命的手枪紧紧地攥在手中。 皮西奥塔跪下身来,拿过手枪,插到自己的腰带上。这时,吉里亚诺睁开了眼睛,他双眼喷出两道仇恨的光,让人不寒而栗,可他的眼光并非射向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皮西奥塔高兴得几乎掉下泪来,他想扶吉里亚诺站起来,可他身体太虚弱了。“图里,尽力站起来,我来帮你。”皮西奥塔鼓励道。吉里亚诺双手撑地慢慢直起了身子,皮西奥塔伸出一条手臂抱他的腰,马上觉得手上一阵湿热,他缩回手,拉开吉里亚诺的衬衣,不禁大吃一惊。吉里亚诺的腰部有一个裂开口的大洞!他将吉里亚诺的身体轻轻靠在一棵树上,撕下自己的衬衣,堵住吉里亚诺的伤口止血,再用衬衣的两只袖子拦腰扎紧。皮西奥塔一条胳膊搂着他朋友身体腰部,另一只手抓住吉里亚诺的左手并抬高架了起来,他这样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带着吉里亚诺稳稳地沿着小道一步一步地走着。远远看去,好像他俩在跳着舞往山下移动着。 因此,图里-吉里亚诺没去参加圣-罗莎莉节的节日庆典。蒙特莱普的老百姓曾希望这一节日会给他们的小城带来奇迹。 他也没参加他肯定会赢的射击比赛;他没有参加赛马,比赛中骑士必须用棍或鞭抽打对手的头;他也没看到那些紫色、黄色、绿色的烟花在星空中爆炸鸣响的壮丽场面。 他从未品尝那些充满魔力的糖,那些糖块用杏仁糊做成胡萝卜、竹笋、西红柿等形状,一尝就仿佛甜得让人全身麻木;或者是糖丝拉成的神秘的传奇故事中的木偶骑士的形象,如罗兰、奥利弗和沙勒曼等,他们的糖制宝剑上有薄荷糖做的红宝石,小块水果做的绿宝石。孩子们把这些东西拿回家,带上床,沉思遐想之后才能入睡。家里,他虽不在,他姐姐的订婚宴会仍继续举行。 驴和奇骡的交配失败了,他们没有后代。蒙特莱普的老百姓很失望。多年后他们才得知,圣-罗莎莉节在那位赶驴的年轻人身上产生了魔力—— 第05章 傍晚,方济各会的修道院长正在修道院里溜达,敦促他那些懒散、无所事事的修道士不能整天光吃饭不干活。他到由原先供放圣物的房间改成的作坊里查看了葡萄酒储藏室,又去面包房看了看。这家面包房每天烤制大量硬皮面包供应附近城镇。他检查了农产品小院,竹篮里盛满了橄榄、西红柿和葡萄,看着光滑的表皮上有无擦破的地方。修道士们个个忙得像小妖精似的——尽管不是那么快乐,实际上他们全都愁眉不展,全然没有为上帝效劳所应有的愉悦之情。院长从他的黑袍法表里掏出一支长长的黑色平头雪茄烟,开始在修道院中四处漫步,以提高晚餐时的食欲。 突然,他看见阿斯帕纽-皮西奥塔连拖带拉地夹着图里-吉里亚诺进了修道院大门。守门人想拦住他们,可皮西奥塔用手枪顶着他那剃得光光的脑袋,吓得他跪倒在地作最后的祈祷。皮西奥塔将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吉里亚诺轻轻放在院长的脚边。 院长是个瘦高个,一张匀称的猴脸全是由细小骨骼组成,一只小鼻子,一双细眼睛,棕色的眼珠射出怀疑的目光。虽然年已古稀,仍然精神矍铄。早在墨索里尼当权之前,他就因思维敏捷,处世圆滑而受雇于黑手党,为他们写些措辞精巧的绑票通知,现在仍是一如既往,老奸巨猾。 农民和当局都清楚,他的修道院其实是黑市商人与走私犯的总据点。尽管如此,他的违法行径却没有受到任何干预。这是出于对他的神圣的职业的尊重,还有,大家觉得,他在精神上引导社区众人,应当在物质上得到某种回报。 此刻,曼弗雷迪院长看到两位浑身是血,凶神似的农民闯进这圣-弗朗西斯的神圣领地时,并未感到吃惊。事实上,他和皮西奥塔是老熟人了。他借助于皮西奥塔进行过好几桩走私活动和黑市生意。他俩都高兴地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狡诈。皮西奥塔惊异于它竟然存在于这么一位高龄的神职人员之身,院长则为它在这样一位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上体现出来而称奇。 院长安慰了一下看门的修道士,然后对皮西奥塔说:“哦,亲爱的阿斯帕纽,你们在搞什么鬼?”皮西奥塔正用衬衣扎紧吉里亚诺的伤口。院长发现皮西奥塔神色悲哀,不由感到十分意外,他原以为这小伙子是不会伤心的。 皮西奥塔看了看那大伤口,他毫不怀疑,他的朋友快要死了。他该如何向图里的父母交待呢?玛丽亚-隆巴多肯定会痛不欲生。想到这些,皮西奥塔就感到害怕。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得说服院长给吉里亚诺在修道院里找个藏身的地方。 他直视着院长的眼睛,他不想正面要挟,它既非赤裸裸的横相威胁,但又要让院长明白,如果他拒绝的话,他将会结下一个死对头。皮西奥塔说:“这是我的表兄,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你也看到了,他惨遭不幸,而且不一会儿警察就会漫山遍野地来搜捕他,当然还有我。现在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求你把我俩藏起来,再去请个医生。请照我说的去做吧,我将永远是你的朋友。”在说“朋友”一词时,他特别加重了语气。 院长密切注视着这一切,他心中十分明了。他早就听说过,这位年轻的吉里亚诺是个勇敢的小伙子,在蒙特莱普很有人缘;他是个好猎人,是个神枪手;他虽然年轻,却很有男子汉气概。甚至连“联友帮”也已注意到了他,把他作为人会的预备人选。在一次对修道院的事务性拜访中,伟大的唐-克罗斯本人也曾向院长提到过他,并说此人值得培养。 院长仔细地审视了一下不省人事的吉里亚诺,他几乎可以断定,此人与其说需要一个藏身之所,不如说需要一位教士来为他做临终忏悔。答应皮西奥塔的要求并无多大风险,因为即使是在西西里,给一具尸体找个安身之处也不算犯罪。不过,他并不想让这位年轻人明白,他将要给予的帮助其实微不足道。于是他问道:“警察干嘛要搜捕你们?” 皮西奥塔犹豫了一下。若是院长知道死了一位警察,他可能会拒绝给他们提供藏身的地方;另一方面,警察肯定要来搜查,如果他对此事心中毫无准备的话,到时也许会惊慌失措而出卖他们。皮西奥塔决定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他迅速简要地把整个事件讲了一遍。 院长双眼低垂,他很遗憾又一个灵魂要下地狱,他仔细察看着人事不省的吉里亚诺,血浸透了缠在身上的衬衣,或许这可怜的小伙子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就会死去,那样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作为方济各会的修道院长,他当然是以慈悲为怀,可在这非常时期,他也不得不考虑他的善行会带来什么实际后果。如果他把这小伙子藏起来不久小伙子就死去,那可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弊。官方见到尸体会很满意,而吉里亚诺家里人会觉得永远欠他的情。要是吉里亚诺枪伤好了,他的感恩戴德可能更是有利可图。他身负重伤之后仍然能开枪打死警察,在这样的人身上放一笔人情债是值得的。 当然,他完全可以将这两个恶棍送交警察局,警察会将他们除掉。可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当局现在对他的照顾可谓尽善尽美,在当局权力所及的范围内可以说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而在当局的对立面方面,他还需结交些朋友。出卖这两个年轻人只能使他在农民中树敌,他们家人也一定会与他永世为仇。院长心中很清楚,他的那些修道士们并不能保证他平安地躲过势在必然的仇杀,同时,他也看透了皮西奥塔的心思,这位年轻人在入地狱之前肯定要作困兽之斗的。不,对西西里农民的仇恨绝不能掉以轻心。他们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从不敢亵渎圣母玛利亚神像,可是在热血沸腾的仇杀中,哪怕是教皇本人,只要他不遵守保密禁规,他们也会一枪送他的命。所谓保密禁规,是古代的寄语,是指对当局保持沉默。在这片土地上有数不尽的耶稣神像,可“左脸挨打,再让右脸”的教条却无人相信。在这块愚昧落后的土地上,“宽恕”乃懦夫的托辞,西西里农民从不知仁慈为何物。 有一点他是有把握的,皮西奥塔绝不会出卖他。在一次小小的走私交易中,在院长策划下,皮西奥塔被警察逮捕讯问。审讯者是巴勒莫保安警察,而非傻瓜武装警察。他对皮西奥塔刚柔兼施,可皮西奥塔硬是软硬不吃,始终保持沉默。警察只好放了他,并让院长放心,这个小伙子完全可以委以重任。从此之后皮西奥塔在院长的心目中占有了特殊的位置。院长常常为他的灵魂祈祷。 院长将两只手指放进嘴里,双唇绷紧收缩,吹了一声口哨修道士们闻声跑了过来,院长命令他们把吉里亚诺抬到修道院里侧的厢房里去,那儿是院长自己的特殊用房,战争期间,他曾经在那儿隐藏过意大利军队的逃兵,那些富裕的农家子弟。接着他又让一名修道士到五英里外的圣吉乌塞普-贾托村去请医生。 皮西奥塔坐在床上,握着他的朋友的手。伤口已不再流血了,图里-吉里亚诺也睁开了眼睛,可是双眼蒙着一层雾气。皮西奥塔强忍泪水,不敢说话。吉里亚诺前额上汗水淋漓,皮西奥塔给他擦了擦。吉里亚诺的额上露出青紫色。 不到一小时,医生便赶到了。他在途中已看到一群警察正在搜山,因而当看到他的院长朋友这里藏着一个伤员时,并未感到吃惊。此事与他无关,谁愿去替当局操那份闲心?院长是需要帮助的西西里同胞,再说,平日里院长待他不薄,总是在礼拜日送他一篮子鸡蛋,圣诞节送上一桶酒,复活节送上一只宰好的小羊羔。 医生给吉里亚诺作了检查,包扎了伤口。子弹打穿腹部,击中肝脏,可能还损伤了其他一些重要器官。由于失血过多,小伙子脸色死人般灰白,全身皮肤呈浅紫色。嘴唇周边有一白圈,医生十分清楚,这是死亡的先兆之一。 医生叹息一声对院长说:“我已尽力了。血是止住了,可他的失血量大概已超过三分之一,这种情况通常是相当危险的。别让他受凉,喂他点牛奶,我再给你们留点吗啡。”说完,医生遗憾地低头看了看吉里亚诺那健壮的身体。 皮西奥塔低声道:“我怎么对他父母说呢?他还有一线希望吗?” 医生一声叹息,“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可他这是致命伤,不过看来他的身体很健壮,也许能多活几天,但最好别抱太大希望。”医生看到皮西奥塔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而院长脸上一种终于得到解脱的表情一闪而逝,于是调侃道:“不过,在这种圣洁之地,总该有奇迹出现的。” 院长和医生出去了,皮西奥塔弯腰替他朋友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吃惊地发现,吉里亚诺的眼中隐隐露出讥讽之色,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周边有一圈银灰色。皮西奥塔向前凑了凑,只见吉里亚诺双唇翕动,他正挣扎着要说话。 “告诉我妈妈,我会回去的。”皮西奥塔听见图里说。紧接着,图里的行动今皮西奥塔终身难忘。他猛地举起双手紧紧抓住皮西奥塔的头发。这双手是如此强劲有力,根本不像是垂死者的手。他拽着头发把皮西奥塔的头拉到自己身边,对他说:“你听我的。” 接到吉里亚诺父母通知的第二天早上,赫克托-阿道尼斯来到蒙特莱普。蒙特莱普自己的家中他很少住,年轻时候起他就不喜欢这块自己的出生之地,他特别注意不在节日期间到这儿来。这儿的装饰使他感到压抑,那亮丽的色彩在他看来似乎是恶意掩饰小城的贫困。每逢节日,他总要蒙受羞辱——醉汉们拿他的矮个子来笑闹取乐,女人们朝他傲然自得地微笑。 尽管他的知识渊博得多,但也无济于事。比如,他们感到很自豪,每个家庭都把房子刷成他们父辈刷的颜色。他们并不知道,其实房子的颜色体现了他们的渊源,暗示着随同房屋一起从祖辈那儿承袭下来的血统。几个世纪前诺曼底人把房子刷成白色,希腊人总是用蓝色,阿拉伯人用各种粉红色和红色。而犹太人则用黄色。现在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意大利人,是西西里人。一千年间,血统混杂,你已无法从房屋的特征上来判别房屋主人。如果你跟黄房子的主人说他有犹太血统,他可能会朝你肚子上捅上一刀。 阿斯帕纽-皮西奥塔住在一套刷成白色的房子里,不过他看上去更像个阿拉伯人。吉里亚诺家的房子则是显眼的希腊蓝,而且吉里亚诺也确实长着一副希腊人的脸盘,尽管他有谱曼底人的强壮的大骨架身体。然而显而易见,那些血统已溶为一体,形成一种造就一个真正的西西里人的奇怪而危险的物质,阿道尼斯今天正是为此而来。 贝拉大街的每个拐弯处都有两名武装警察站岗,他们荷枪实弹、面目狰狞。节日的第二天早上,街上竟然空无一人,连小孩也见不到。赫克托-阿道尼斯将车停在吉里亚诺家房前的人行走道上,两个武装警察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的车,直到他下了车,他们一见他身材如此矮小,便忍不住地笑了。 皮西奥塔来给他开了门,带他进了屋。吉里亚诺的父母在厨房等着他,桌上放着早餐用的冷香肠、面包和咖啡。玛丽亚-隆巴多很镇定,因为亲爱的阿斯帕纽向她保证说,她儿子一定会康复的。她心头只是愤怒,而不是恐惧;吉里亚诺的父亲的脸上流露出的骄傲甚于悲伤。他的儿子已经证明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杀死了敌人,而他自己却还活着。 皮西奥塔又把事情经过对阿道尼斯讲了一遍,这次带有安慰人的意味,他把吉里亚诺的伤势说得轻了些,而对自己把吉里亚诺扶到修道院的英雄行为仅仅简单地一带而过。可赫克托-阿道尼斯明白,对于身材单薄的皮西奥塔来说,搀扶着受伤的吉里亚诺,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了三英里多路,这绝不是件轻松的事。同时,他还觉得,皮西奥塔对吉里亚诺伤势的描述过于简单、轻巧。阿道尼斯担心事有不测。 “警察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他问。皮西奥塔便把吉里亚诺交出身份证的事告诉了他。 吉里亚诺的母亲伤心地脱口说道:“图里干吗不把奶酪交给他们呢?干吗动武呢?” 吉里亚诺的父亲粗声大气地对妻子说:“你想要他干什么?要他告发那个可怜的农民?那样的话,他可把咱家族的脸面都丢光了。” 赫克托-阿道尼斯对这种截然不同的说法感到吃惊。据他所知,图里的母亲比他父亲脾性要刚烈得多,但现在这位母亲却说出了屈从的话,而父亲的话语中反而充满了火药味。还有“毒蛇”皮西奥塔——谁会想到他是那么勇敢地营救他的伙伴,现在却在如此冷静地向吉里亚诺父母隐瞒他们的儿子所遭受的痛苦。 吉里亚诺的父亲说:“要是他没交出身份证就好了。我们的朋友都可以起誓,说昨天在街上见过他。” 吉里亚诺的母亲说:“反正他们是要把他抓起来的。”她开始抽泣起来,“现在,他只得躲到深山老林里了。”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我们要确保院长不会把他交给警察。” 皮西奥塔不耐烦地说:“我量他不敢。他很清楚,要那样做了,哪怕他身着法袍,我也会把他吊死的。” 阿道尼斯久久地凝视着皮西奥塔,他发现这位年轻小伙子身上有一股以死相拚的豪气。他想,伤害一个年轻人的自尊心真是不明智的举动,警察永远也不会明白,你可以堂而皇之地羞辱一位老年人,因为他在生活中已经饱尝屈辱,再有一人对他有些小小的不敬,他是不会往心里去的。可是年轻人宁死也不愿受辱。 吉里亚诺的父母现在又向阿道尼斯求救,阿道尼斯对他们的儿子一直都很关照。阿道尼斯分析道:“一旦警方得知吉里亚诺的行踪,那位院长也别无选择。院长本人在某些事情上也不能免遭怀疑。我想,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最好还是去找我的朋友唐-克罗斯-马洛,请他跟院长说说情。” 吉里亚诺的父母吃惊不小,阿道尼斯居然结识了伟大的唐,皮西奥塔只是会意地微微一笑。阿道尼斯厉声对他说:“你还呆在这儿干什么?警察会认出你来把你抓走的。两位警察回去会描述你的外貌特征的。” 皮西奥塔轻蔑地说:“那两位警察早就吓得屁滚尿流,恐怕连他们的亲妈都认不出来了。再说,我会有许多人发誓证明我昨天就在蒙特莱普镇。” 赫克托-阿道尼斯摆出最动人的教师上课的职业性的姿态对吉里亚诺的父母说:“你们绝不能去探望儿子,也不能跟任何人讲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哪怕是最亲密的朋友。警方到处都有暗探和奸细。阿斯帕纽晚上去看看图里,一旦他能活动,我马上安排他到其他镇上去避避风头,直到事情平息下来,图里就可以回家来了。不要为他担心,玛丽亚,你自己要多保重,还有你,阿斯帕纽,你要随时向我通报情况。” 他拥抱了吉里亚诺的母亲和父亲。玛丽亚-隆巴多直到他离开时还在那儿哭泣。 阿道尼斯有好多事情要办——最重要的是要和唐-克罗斯谈一谈,确保图里藏身处的安全。感谢主,罗马政府没有向提供有关杀死警察的凶手的信息的人悬赏,否则的话,院长一定会像以往他出卖某件圣物一样,立刻把吉里亚诺给卖了。 图里-吉里亚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听见医生说他的伤是致命的,可他不相信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觉得身体仿佛悬在半空中,不觉得疼痛,也不感到害怕。他相信自己绝不会死的。他不知道,大量的失血往往会使人产生一种暂时的愉快感,医学上称之为欣快症。 白天,有一名修道士来照顾他,喂他牛奶;晚上,院长和医生一起来看他。夜里,皮西奥塔过来服侍他度过那难熬的漫漫长夜,两个星期过后,医生宣布,奇迹发生了。 图里-吉里亚诺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意念,渴望自己身体痊愈,大量失血能得到补充,那些被用钢片裹制的子弹打坏的重要器官能很快长合。在大量失血引起的欣快症发作时,他梦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他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感。从此之后,无论他干什么,再也不受各方制约了。社会法律,还有比之更严厉的西西里家规,再也不能束缚他了;那鲜血淋漓的伤口使得他全然没有一点犯罪感。而所有这一切就是由一名笨蛋警察为了一块奶酪向他开枪引起的。 在他康复的几个星期期间,他一遍一遍地在脑海中回忆着过去的一幕幕情景。他和同伴们聚集在小镇广场上,等着那些大庄园的监工来挑选他们去干上一天活,他们提供的饥饿工资难以维持温饱,脸上还摆出一副有权人的要不要随你便的轻蔑的讥讽之情。粮食分配不公使得每一个人在一年的艰苦劳作之后仍是一贫如洗。严刑酷罚专门用来对付穷人,而富人则可以逍遥法外。 如果他能痊愈,他发誓一定要伸张正义。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软弱无力、听任命运摆布的小伙子了。他要从物质上和精神上把自己武装起来。有一点可以肯定,面对这个世界,他再也不会像过去面对吉多-昆德纳镇长,或是面对开枪击中他的警察那样束手无策了。过去的图里-吉里亚诺已经不复存在了。 一个月后,医生建议他再休息四个星期,并适当增加活动量,因此吉里亚诺穿上修道士的长袍,在修道院中四处走走。院长也开始喜爱上这个年轻人,时常去看看他,跟他讲讲自己年轻时云游远方的故事。赫克托-阿道尼斯送来一大笔钱,作为对院长为穷人祈祷的酬谢;唐-克罗斯向院长表示,他对这位年轻人很感兴趣。这样,院长对吉里亚诺更加殷勤相待了。 另一方面,吉里亚诺了解到修道士们的生活之后,感到非常吃惊。在这样一个农民们还在忍饥挨饿,许多人不得不出卖汗水以换取每天50分工钱的地方,修道士们过的简直是国王般的生活。 这座修道院其实是一座富裕的大庄园。他们有一柠檬园,园中散散落落地长着古老粗壮的橄榄树。有一个小竹园,一家肉店。肉店主要宰杀他们自己养的羊群,自己喂养的猪羔。大群大群的鸡和火鸡随意地在院中漫步。修道士们每天吃面条都得有肉,都得喝酒。酒是自己酿造的,就存在修道院中大储藏室,他们还从黑市上买来烟,很着迷地抽着。 然而,他们干起活来也很辛苦。白天,他们赤着脚,长袍卷到膝盖以上,汗水一个劲地直从眉毛上往下滴。为了挡晒,他们那光秃秃的头上戴着棕黑色的奇形怪状的美式折顶弯帽檐软帽。这些帽子是院长用一桶酒跟军需官换来的。修道士们帽子的戴法风格各异,有的将帽边全拉下来,一副土匪的架势;有的周边朝上翻卷,形成兜兜,他们可以把香烟放在里面。院长后来不喜欢这些帽子,除非到野外干活,轻易不让他们戴。 在这以后四个星期中,吉里亚诺也成了修道士中的一员。院长惊奇地发现,他在野外干活很卖力,还帮着年长的修道士把沉沉的水果篮子提回到存放水果的小屋。随着身体的逐渐恢复,吉里亚诺很愿意去干活,很喜欢在别人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力气。他们把他的篮子里的水果堆得高高的,可他提起来时从不让自己的膝盖弯一弯。院长为他感到骄傲,并跟他说,他想在修道院呆多久都行,还说他具备了上帝眼中真正的人的各种素质。 在这环境里图里-吉里亚诺过得很愉快。从肉体上来说,他终于摆脱了死亡,而头脑中,他一直在编织着他的梦想和奇迹。他很喜欢和老院长呆在一起,老院长对他十分信任,把修道院的秘密全告诉了他。老人夸耀说,修道院的所有产品,除了酒以外,全部直接卖往黑市,并没有上缴国家中央仓库。酒是供修道士们自己饮用的。一到晚上,大量的人员参与赌博、酗酒,甚至有人偷偷带领女人进来,对于这一切,院长只是闭上眼睛,装作没看见。“现在是艰苦的时候,”他对吉里亚诺说,“指望得到天国极乐世界的回报还是遥遥无期的事,人们需要的是现时的享乐。主会宽恕他们的。” 一个雨天的午后,院长领着吉里亚诺来到修道院用作库房的另一侧厢房。房间里满是圣物,这些圣物都是几个手艺高强的老修道士做的。院长像个店主似的,悲叹着时事的艰难。“战前,我们的生意很好,”他叹息道,“这间库房过去从来一半的地方都放不满。你来看看我们这儿都有些什么样的神圣的宝物。耶稣放养的鱼身上的一根鱼骨,摩西前往天国途中携带的用品。”他停了停,看着吉里亚诺一脸吃惊的神情,感到愉快而满足。接着,他那瘦骨嶙峋的脸扭曲成一副邪恶的龇牙裂嘴的样子,朝那一大堆木棍踢了一脚,他说:“这原是我们最好的经营项目,我们的主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我们做了成百上千个这种十字架。这边这个箱子里装的是圣人的遗骨,你能想得起名字的圣人的遗骨这里全有。在西西里,没有一家不供奉圣人遗骨。而且我们还有圣-安德鲁的13条胳膊,施洗礼者圣徒约翰的三颗头,圣女贞德使用过的七套盔甲,全都锁在另外一间特别的库房里。冬季,我们的修道士云游四方,出售这些宝物。” 图里-吉里亚诺笑了,院长微笑着看着他。此刻吉里亚诺脑海中想的是,穷苦人是如何被骗的,而且是被这些指导别人如何使灵魂得到拯救的人所骗。这是又一例应该记取的重要事实。 院长又领他看了一大桶巴勒莫红衣主教所赐的大徽章,还有30块耶稣死难时的裹尸布,另有两尊黑色的圣母玛利亚像。看到圣母玛利亚像,图里-吉里亚诺不再发笑。他告诉院长,他母亲也拥有一尊黑色玛利亚塑像,这尊塑像母亲自小就十分珍视,是她家几代的传家宝。那能是赝品吗?院长温和地拍拍他的肩,告诉他说这家修道院用优质橄榄木制造复制品已经一百多年了,可他又让图里放心,即使是复制品也很有价值,因为复制的数量很有限。 在院长看来,向一位杀人犯透露神职人员的这些小小的罪过并无什么妨碍。不过,吉里亚诺不表赞同的沉默态度还是引起了院长的警觉,他自我开脱地说:“不要忘了,我们这些把一生交给主的人也必须生活在这样一个物质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许多人不相信能等到上天的恩赐。我们也有家人需要帮助和保护,我们许多修道士很穷,他们来自那些社会中坚的穷人家庭。在这样一个艰难时期,我们难以忍心让我们的亲人忍饥挨饿。为了能与强敌相抗衡,神圣的教会本身需要我们的帮助。必须与共产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这些被误导的自由主义者作斗争,而这需要花钱。那些虔诚的信徒让教会感到莫大的安慰。他们对圣物的需求既为我们打败异教徒提供了资金,又满足了他们自己灵魂的渴望。如若我们不给他们提供圣物,他们会把钱浪费在赌博、酗酒和无耻的女人身上,你说是吗?” 吉里亚诺点点头,可他一直是面带笑容。如此年轻的小伙子遇上这么一位虚伪大师,着实该令他眼花缭乱,不知就里。院长见他一脸笑容,感到很生气。院长本来想,作为一名杀人犯,他的反应应该非常谦和有礼才对,而且,是院长把他隐藏起来,并把他从死亡的门坎拉了回来。充满感激和崇敬往往是来自心灵深处的真诚的自然流露。这个走私犯、杀人犯、乡巴佬,这位图里-吉里亚诺少爷,他真不懂事理,一点不像个信徒。院长严肃地说:“别忘了,我们真正的信仰是建立在相信出现奇迹的基础之上的。” “是的,”吉里亚诺说,“而且我还非常清楚,你的使命就是帮助我们发现那些奇迹。”吉里亚诺说这话时毫无恶意,只是饶有兴趣地带着真诚的良好愿望,想让他的这位保护人高兴,可他憋足劲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院长很满意,先前的喜爱之情又在心头升起。这小伙子不错,过去几个月他们相处得很愉快,一想到小伙子还欠他这么一笔不薄的人情,他心里感到一阵安慰。而且,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知恩不报的人,他最近的行为表明他有一颗高尚的心灵。每一天,他都在用他的言行表达出对院长的敬意和感激。他并没有匪徒的那种冷酷心肠。在当今的西西里社会,到处都是贫困,到处都充满了告密者、土匪和各种各样的罪人,这么一位小伙子的命运又会如何呢?嗯,对,院长心中想道,杀过一次人的人在危急关头会再次杀人的。院长觉得,唐-克罗斯应该引导图里-吉里亚诺走上正确的生活道路。 一天,图里-吉里亚诺正躺在床上休息,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院长介绍说是本杰米诺-马洛神父,是他的一位好友。随后,院长离开他俩走了。 本杰米诺神父关切地说:“我亲爱的年轻人,但愿你的伤口已经痊愈,院长都跟我说了,可真是个奇迹。” 吉里亚诺彬彬有礼地答道:“是主的仁慈。”本杰米诺神父低下头来,好像他本人在接受谢恩似的。 吉里亚诺打量着他:这是一位从未下过地干过活的教士,他的法衣连折缝处也洁净无尘,他的一张脸白得惊人,他的一双手绵软无力,可他的长相倒还算得上慈善,显得温顺,带着像主一般的忍让和天主教徒的谦恭。 本杰米诺神父说起话来声音也一样绵软而矜持:“孩子,我想听你忏悔,为你施圣餐礼。忏悔赎罪之后,你就能带着一颗纯洁的心灵走向这个世界了。” 图里-吉里亚诺仔细端详着这位握有如此崇高权力的教士。“请原谅,神父,”他说,“我现在还没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所以,要是我现在忏悔的话,那肯定是虚伪的。不过,我仍要谢谢你对我的祝福。” 神父点点头说:“不错,那样只能加重你的罪孽。不过,我还有个建议,或许更为实在可行。我哥哥唐-克罗斯让我来问问你,你是否满意去维拉巴他那儿避一避?报酬是不会低的,而且,你肯定也很清楚,一旦在他的保护之下,官方绝不敢再去找你的茬的。” 吉里亚诺感到非常吃惊,有关他的事竟然传到像唐-克罗斯这样的大人物耳中。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小心谨慎。他憎恶黑手党,不愿陷入他们的罗网。 “真是莫大的荣幸,”他说,“我感谢你和你哥哥。可我得和家里人商量一下,我必须尊重父母的意愿。所以我暂时还不能接受你好心的建议。” 他见教士感到很意外,在西西里,谁会拒绝接受大名鼎鼎的唐-克罗斯的保护呢?因此,他补充道:“也许过几个星期我会改变看法,那样的话二我会去维拉巴找你的。” 本杰米诺神父已经恢复了常态,他举手祝福道:“遵循主的旨意吧,我的孩子。在我哥哥家里,你是永远受欢迎的人。”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走了。 图里-吉里亚诺明白,他该离开修道院了。那天晚上,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来看他时,他让皮西奥塔为他返回外部世界做些准备。在他看来,他自己的思想发生了变化,他的朋友也应随之而变。皮西奥塔知道,接受吉里亚诺的命令就意味着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可他丝毫没有退缩,也不作任何争辩。最后,吉里亚诺对他说:“阿斯帕纽,你可以跟我走,也可以留在家里。你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皮西奥塔笑着说:“你以为我会让你一人独享那种乐趣和荣耀吗?让你一人在山中玩乐,而我却要赶着毛驴干活,去摘橄榄?要是那样的话,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友谊可言呢?我们从小就一起玩耍,一起干活,我怎么会让你一人留在深山里呢?除非你能自由地返回蒙特莱普,我才回去。好了,别再说假话了。四天之后我来接你,我得花点时间去办那些你交代办的事情。” 皮西奥塔这四天里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他已探听清楚那天骑在马背上的走私犯的情况,当时他曾主动提出要去追赶负伤的吉里亚诺,他名叫马库齐,是个令人生畏的人物,他在唐-克罗斯和吉多-昆德纳的保护之下,做着大笔大笔的走私生意。他有个叔叔,也叫马库齐,是黑手党的一个头。 皮西奥塔发现,马库齐总是定期往返于蒙特莱普和卡斯特拉迈尔之问。皮西奥塔了解到,这位走私犯的骡子寄养在一个农民家中,当他看到这些牲口被牵出来,带到离镇不远的牲口棚时,他断定马库齐第二天又要上路了。黎明时分,皮西奥塔已守候在一条山路上,他知道这是马库齐的必经之路。皮西奥塔带了一支短筒猎枪,这是西西里许多家庭的必备之物。实际上,这种西西里式的短枪是一种致命的杀人武器,过去曾普遍频繁地用于谋杀。墨索里尼清除黑手党时,曾命令推倒所有的石墙墙头,最多只能留3英尺高,以免杀人犯把墙当作伏击掩体。 皮西奥塔决定杀死马库奇,不仅因为他曾主动要帮警察追杀受伤的吉里亚诺,还因为他已经在朋友们面前吹过牛了。杀死马库齐,就能警告警告那些胆敢出卖吉里亚诺的人。再者,他知道马库齐随身带有武器,他也需要这些武器。 皮西奥塔没用等多久,马库齐赶着空骡车去卡斯特拉迈尔取黑市交易的货物,他丝毫未存戒备之心,骑在领头骡身上,枪斜挂在肩膀上,大大咧咧地沿着山间小道赶着。当他看到皮西奥塔站在路上挡住去路时,仍未警觉,只是觉得这个留着时髦小胡子、又瘦又矮的小伙子脸上的微笑有点令人不快。直到皮西奥塔从上衣下面抽出枪来,马库齐才紧张起来。 马库奇嗓音粗哑,他说:“你把路线搞错了,我还没提货呢。而且,这些骡子都是受‘联友帮’保护的。你放聪明点,另找主顾吧!” 皮西奥塔说起话来柔声细气:“我只想要你的命。”他刻毒地笑了笑,“曾有那么一天你想在警察面前充英雄,只不过几个月前的事,你怎么不记得了?” 马库齐当然记得。他看似无意地让他座下的骡转了个方向,以使他的手的动作避开皮西奥塔的视线。他伸手插进腰带抽出枪来,同时猛拉缰绳,想让自己转过身来进入射击的方位。这时,短筒猎枪劈哩啪啦一阵响,他的身子一歪,脱鞍落地,映入他眼帘的最后一幕是皮西奥塔那张微笑的脸。 带着残忍的满足感,皮西奥塔站在尸体旁,对着脑袋又是一阵狂射。然后,他摘下仍然握在马库齐手里的手枪,取下套在尸体上的步枪,然后又把马库齐上衣口袋里的步枪子弹全倒出来,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接着,他迅速而有序地依次朝四头骡子开了枪,这是对那些哪怕是间接地帮助吉里亚诺的敌人的人的一个警告。他站在路上,双臂抱着他自己的短筒猎枪,肩上背着死者的步枪,腰里插着手枪。他对死者一点也没感到可怜,只是感到一种野蛮发泄后的满足。尽管他深爱着吉里亚诺,但他们之间在许多方面有分歧。虽然他承认吉里亚诺是他的头儿,他总是觉得必须以自己的勇敢和聪明来证明自己无愧于他们之间的友谊。现在,他也跨出了那少年的魔圈,那社会的魔圈,在魔圈外和吉里亚诺会合了。他用今天的行动把自己和吉里亚诺永远地联系在一起了。 两天以后,吉里亚诺在晚饭开始前离开了修道院。他同聚集在餐厅里的所有修道士一一拥抱,感谢他们的关心。修道士们对他的离去也都感到依依难舍。尽管他确实从未参加过他们的宗教仪式,也没有为自己造成的命案而忏悔,更没有其他的悔罪表现,不过这些修道士们中间有不少人刚成年时也犯有类似的罪,他们也没有受到审判。 院长将吉里亚诺送到修道院的大门口,皮西奥塔在那儿等着。院长赠给吉里亚诺一份分别礼物:一尊黑色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和吉里亚诺的母亲玛丽亚-隆巴多保存的那一尊一模一样。皮西奥塔带了只美式绿帆布包,吉里亚诺将圣母像放进里面。 皮西奥塔以嘲讽的眼光看着院长与吉里亚诺道别。他知道院长是位走私犯,是“联友帮”的秘密成员,对于那些可怜的修道士们而言,他还是位驱使手下人的“奴隶主”。所以,他无法理解院长与吉里亚诺分别时会动感情。吉里亚诺能激起他心里的崇敬和爱戴之情,可皮西奥塔没有想到,吉里亚诺能激起权势、年龄如院长这般人的同样的情感。 虽然院长对吉里亚诺的感情是真诚的,不过其中仍然夹杂着某种自私的色彩。他觉得这个小伙子将来某一天会成为西西里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这就像他看出教徒会虔诚皈依宗教一样。而对图里-吉里亚诺来说,他倒是出自内心地感谢院长,院长不仅挽救了他的生命,而且还教会他许多东西,陪伴他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院长甚至把自己的书房让给他用。奇怪的是,吉里亚诺却很欣赏院长的狡诈,在他看来,生活似乎就是一种微妙的平衡,行善而不显恶,势力均衡才能使生活平稳发展。 院长和吉里亚诺拥抱告别。图里说:“我欠你的很多。今后你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告诉我。只要是你要我办的事,我一定办成。” 院长拍拍他的肩说:“教友之爱是不图回报的。我的孩子,回到主指引的道路上去吧,去报答主的恩赐吧。”他仅仅在说教一番而已。他十分清楚这位年轻人的单纯执着,就凭这一点,只要他开口提出要求,即使赴汤蹈火,他也会立马去办的。他要牢记吉里亚诺对他的承诺。 吉里亚诺不顾皮西奥塔的反对,抓过帆布包背到了自己的肩上。然后,头也不回,他们并肩走出了修道院的大门—— 第06章 站在离道拉山顶不远处的一块突兀的悬崖边上,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可以俯瞰蒙特莱普镇就在他们脚下,相距不过几英里的地方,万家点点灯火正抵御着夜幕的降临。吉里亚谱甚至觉得他似乎能听到从广场的扩音器中传来的音乐声。那个扩音器中总是在晚饭前向镇上的行人播放罗马广播电台的小夜曲。 可是,在山里,人的听觉有时会产生错觉。从这里到蒙特莱普镇要两个小时,再返回得四个小时。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从小就在这山里玩耍,他们对这山里的每一块巨石,每一个山洞,每一处暗道都了如指掌。从这悬崖往回走一点就是他们小时候最喜爱的山洞——格罗塔-比安卡洞。这个洞比蒙特莱普镇上任何一处房子都大。 阿斯帕纽是不折不扣地按他的要求做的,图里-吉里亚诺想道。山洞里放有睡袋、锅、几盒弹药和几袋食物。一只木箱里盛有电筒、灯和刀子,另外还有几罐煤油。他笑道:“阿斯帕纽,我们可以在这儿住上一辈子了。” “可以呆几天,”阿斯帕纽说,“武装警察搜捕你的话,这是他们第一个要找的地方。” “那些胆小鬼只在白天找,”图里答道,“我们晚上呆在这儿很安全。” 浓重的夜幕已在山里降临,可是天空中却是繁星点点。因而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皮西奥塔打开帆布包,开始往外拿武器和衣物。图里-吉里亚诺慢慢地、十分讲究地把自己武装了起来。他脱去身上穿的修道士长袍,穿上鼹鼠皮裤,然后套上一件带很多口袋的宽大羊皮上衣。他将两支手枪插在腰带上,将微型冲锋枪别在上衣里子上,这样既隐蔽又便于迅速技枪射击。他围腰系上一条子弹,在上衣口袋里多放了几盒子弹。他接过皮西奥塔递过来的一把匕首,把它藏进刚刚穿上的军靴里。然后,他又把一支小手枪插进皮套里,皮套用带子固定,藏在羊皮上衣的翻领里面。他仔仔细细地把所有的枪支弹药检查了一遍。 步枪他也不藏了,往肩上一背。终于一切准备就绪。他朝皮西奥塔笑了笑。从外表看,皮西奥塔只拿了一支短筒猎枪,但他背后的皮套里藏着一把匕首。皮西奥塔说:“我觉得自己赤条条什么也没带。你身上带着那么多铁家伙还走得动吗?如果你摔倒了,我可扶不动你。” 吉里亚诺还在笑着,这是一个孩子认为自己给整个世界出了个难题露出的那种诡谲的笑。身上携带的枪支弹药太重了,那巨大的伤疤处又开始疼痛起来,可他内心却很欢迎这种疼痛,因为这使他自己找到了开脱的理由,觉得自己是清白无辜的。“我已准备好回家看看,也做好了迎敌的准备。”他对皮西奥塔说。两位年轻人启程了,踏上了那条从道拉山顶伸向山脚下蒙特莱普镇的漫长而又蜿蜒曲折的小道。 两人顶着满天星星默默而行。不怕死亡,也不怕仇敌,呼吸着远处柠檬果园飘来的气息,其中夹杂着野花的芬芳,图里-吉里亚诺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他再也不愁漫无目标地找不准仇人了。他再也不必容忍那自己勇气的自我之敌存在下去了。如果他曾经凭意志的力量使自己免于死亡,凭意志的力量使自己受伤的身体愈合,现在他相信,他能让奇迹在自己身上一次次地重现。他坚信天将降大任于自己。他和那些中世纪的英雄一样,具有某种魔力。那些人不到他们漫长事业的尽头,不到他们取得巨大胜利,是不会死的。 他绝不离开这里的大山,这里的橄榄树,绝不离开西西里,对于将来的荣光会是怎样的,他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但他毫不怀疑他会得到那份荣光。他再也不是那个可怜的农民小子,整天怕武装警察,怕法官,怕那支离破碎、讹误百出的法律了。 很快,他们就要走完山路、踏上通向蒙特莱普的路了。他们经过一扣锁的路边神龛,圣母玛利亚和小孩身上蓝色的石膏长衫如月光下的大海般泛着幽幽的光。果园的气息使空气中带着一股甜味,令吉里亚诺陶醉。他看到皮西奥塔弯腰摘起一颗在夜色中显得很可爱的霸王树果,对这位拯救自己生命的朋友有一种由衷的爱,这种爱根植于他们一起度过的童年时代。他想让皮西奥塔分享自己的永生。两位默默无闻的农民,最后死在西西里的某个山坡上,这绝不会是他们的命运,吉里亚诺以高涨的情绪大声喊道:“阿斯帕纽,阿斯帕纽,我相信!我相信!”他边喊边跑完最后一段山坡小道,离开了那阴森惨白的岩石,跑过了座座有耶稣和其他先贤站立于扣锁的箱体之中的神龛。皮西奥塔在他旁边跑着,笑着,他们一起飞速跑进月色之中,踏上了洒满月光的通向蒙特莱普之路。 山脚下有100码宽的牧场,葱葱绿绿,一直绵延到沿贝拉街的一排房子形成的后墙。在这些墙内,每家都有一个善茄园,有些园子里还孤零零地长着一株橄榄树,或是一株柠檬树。吉里亚诺家的院门没有锁,两个年轻人悄悄地溜了进去。吉里亚诺的母亲正在等着他们。她一下扑进吉里亚诺的怀里,泪流满面。她一边发疯似地亲吻着他一边轻声说:“我亲爱的儿子,我亲爱的儿子。”吉里亚诺站在月光下,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对母亲的爱竟然无动于衷。 这时已将近午夜时分,月光依然皎洁,他们匆忙进屋,以防奸细发现。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两家的亲戚被派往大街小巷去放哨,一见警察巡逻队马上通风报信。屋子里窗户紧闭,吉里亚诺的朋友和家人正等着庆祝他的归来。一桌如过复活节般丰盛的酒菜已经摆好。图里进山之前的这一个夜晚,他们要好好与他聚一聚。 吉里亚诺的父亲拥抱了他,并拍了拍他的背以示赞许。在座的有吉里亚诺的两个姐姐、赫克托-阿道尼斯,还有一位邻居,一位名叫拉-维尼拉的妇人。她大约35岁年纪,是个寡妇。她的丈夫原是个有名的强盗,名叫坎特莱里亚。仅仅一年前,他被人出卖之后遭到了警察的伏击。此后,她成了吉里亚诺母亲的密友,可是她出现在今天的聚会上,令吉里亚诺还是惊讶。只有母亲会邀请她来,可好一会儿,吉里亚诺就是搞不清其中的道理。 他们吃着,喝着,就好像图里-吉里亚诺刚从国外度完长假回来似的。过了一会儿,父亲想看看吉里亚诺的伤口,吉里亚诺把衬衣从裤子里抽出、撩起,一块大伤疤露了出来,由于是枪击的重创,伤口四周仍然显出青紫色。他的母亲见状不禁恸哭起来,吉里亚诺笑着对她说:“难道你倒宁愿警察把我打伤之后关进监狱?” 尽管目前这熟悉的场景与他童年感到最愉快时的情形如出一辙,他还是感觉自己与他们大家已经格格不入了。桌上摆的都是他最爱吃的菜:墨鱼、香料蕃茄汁调宽通心粉、烤小羊肉、大碗的橄榄、用挤压出的头追纯橄榄油调成的红绿相间的色拉,还有竹壳瓶装的西西里酒。只要西西里能搞到,在这儿几乎都有了。他的父母谈起了在美国度过的美好时光,赫克托-阿道尼斯则大谈西西里的光辉历史。讲加里巴尔蒂1和他那著名的红衣队的故事,讲数百年前的西西里晚祷事件,当时西西里人奋起反抗,杀死许多法国占领军。又讲了许多西西里受外族欺压的事,从罗马人开始,接着是摩尔人,诺曼底人,法国人,德国人,一直到西班牙人。啊,多灾多难的西西里!从未有过自由,老百姓总是挨饿,劳动力廉价出售,人民动不动就得流血。 119世纪意大利民族主义领袖。 所以现在没有一个西西里人相信政府,相信法律,相信有序社会,他们相信,这一切只能使他们变成负重的牲口,任人驱使,任人宰割。多年来,吉里亚诺一直在听着这些故事,并把它们深深印记在脑海中。只是现在他才觉得自己能改变这一切。 吉里亚诺注意到皮西奥塔一面抽烟,一面喝着咖啡。即使在这样一个欢聚时刻,皮西奥塔的唇角仍挂着一丝讥笑。吉里亚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也很清楚他日后会说什么:你只要傻乎乎地挨上警察一枪,再把警察打死,成为一名罪犯,然后那些爱你的人就会倾注他们的感情,把你当作来自天堂的圣人一般。尽管如此,吉里亚诺觉得皮西奥塔还是唯一一个与他没有心灵隔阂的人。 还有那个女人拉-维尼拉,他母亲为什么会邀请她来,她来这儿干什么?他见她脸上风韵犹存,眉毛描得粗重、乌黑,暗红色的双后在烟雾缭绕的光线下几呈紫色。她身着西西里寡妇穿的那种直统统的黑色长衫,因而无法看出她的体态如何。 吉里亚诺不得不把怎样射杀警察的事从头至尾给大家讲了一遍。父亲已经有点醉了,图里讲到把警察打死时,他大声嚷着表示赞许。母亲却默不作声。父亲又讲了那位农民曾来找过他的驴子,他对农民是这样说的:“满足吧,你只不过丢了一头驴子,我可是失去了一个儿子。” 阿斯帕纽说:“驴子找驴子。” 大家都笑了。吉里亚诺的父亲接着说:“那农民听说打死了一名警察时,吓得不敢吱声,害怕自己也要挨鞭打。” 图里说:“我会偿还他的。” 最后,赫克托-阿道尼斯简要地讲了讲他救图里的计划。他说要给死者家属一笔赔偿金。为了筹钱,吉里亚诺的父母只得把他们的小块土地抵押出去。他自己也要拿出一笔钱来。但这事只有等到死者家属怒气平息之后才能办。要借助于伟大的唐-克罗斯对政府和死者家属施加影响,无论怎么说,这次多少是个意外事故,双方均无恶意。只要死者家属和政府相关官员接受这一说法,这出戏就可以演下去。只是要将遗留在杀人现场的那张身份证取回来。而有一年的时间,唐-克罗斯能使它从起诉者的卷宗里消失。最重要的是,图里-吉里亚诺这一年里不能惹是生非,必须隐身于深山老林之中。 图里-吉里亚诺不厌其烦地聆听着,不时地点头微笑,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他们还把他当作两个多月前节日时的吉里亚诺了。他已脱了羊皮上衣,身上的武器也拿下来了,枪就放在桌子下面他的脚旁边。可是,无论是武器,还是那丑陋的大伤疤,都没有令他们触目惊心。他们无法想象,由于肉体上遭受的巨大打击,他的思想已彻底改变,他已不再是他们所了解的那个小伙子了。 在这座房子里面,此刻他是安全的。值得信任的人在街上放哨,监视武装警察的营房,一有攻击迹象,马上来给他通风报信。这是座石砌房子,是好几百年前建的,窗子足有1英尺厚,沉重的木质护窗板紧紧关闭着。木门也很结实,还加了铁栏杆。屋子里透不出一丝光线,要想突然袭击,迅速地强行入室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图里-吉里亚诺仍觉得危机四伏。这些他所爱戴的人会诱骗他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去,劝他做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让他放下武器,不再与他的同胞作对,使他听任法律的约束。在这种情况下,他知道他不得不对他所最爱的人狠狠心了。这小伙子以前一直梦寐以求的是得到爱戴,而不是权力。然而现在全变了,他现在清楚地看到,权力是第一位的。 他温和地对赫克托-阿道尼斯,同时也是对大家说:“亲爱的教父,我知道你这样说完全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和关心。可我不能让父母为解脱我的困境而失去那一点点土地。你们在座的大家也不必过于为我担心,我已长大成人,该为自己的鲁莽负责了。而且我不要任何人为我打死警察而付赔偿金。别忘了,仅仅因为我偷运一点奶酪他就要枪杀我。要不是我以为自己快死了想找个垫背的,我是绝不会开枪的,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下次我不会这么轻易开枪的。” 皮西奥塔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呆在山里更带劲儿。” 吉里亚诺的母亲并未受到干扰。人们能看出她内心的恐惧,她那焦灼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心。她绝望地说:“千万别去做土匪呀,老百姓已经够苦了,可别再去抢他们啊,不要去当强盗!你问问拉-维尼拉,她丈夫过去过的是什么生活?” 拉-维尼拉抬起头来直视着吉里亚诺,吉里亚诺吃惊地发现她一脸淫荡之色,似乎正在竭力挑动他对她的热情。她火辣辣的双眼大胆地盯着他,几乎在挑逗着。以前,吉里亚诺总把她当作长一辈看待,可现在,他发觉她很性感。 她很动情,声音有点嘶哑。她说:“就在你想去的深山老林里,我丈夫曾经像一头野兽一样生活过。他时时在担惊受怕,吃饭不香,睡觉不宁。和我一起睡在床上时,哪怕有一点点响动,他也会惊得跳起来。我们睡觉时,他总是把枪放在床边的地板上。但是即使这样也没能帮他摆脱厄运。那次,我们的女儿病了,他想回来看她,而他们正等着抓他。他们知道他的心肠很软。他像一条狗似地被打死在街上,他们从他身上踩过去。还直冲着我笑。” 吉里亚诺见皮西奥塔脸上带着讥讽的冷笑,大土匪坎特莱里亚会心软?他曾屠杀了六个被他怀疑告密的人。他不仅敲诈殷富的农家,还掠夺可怜的贫寒农民的钱物,把整个乡间搞得人心惶惶。可是他的老婆的看法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拉-维尼拉没有注意到皮西奥塔的冷笑。她接着说;“我把他埋了,一个星期以后,又埋了我的孩子。他们说是肺炎,可我知道她的心碎了。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我去山里看望他的情景。他总是饥寒交迫,有时还有病在身。有段时间,他曾非常渴望能重新过上一个普通农民的生活。可是,最糟糕不过的是,他的心变得像橄榄核一样硬。他已失去了人性,愿他安息。所以,亲爱的图里,不要再强要那份自尊心了,我们会帮你度过难关的,千万别操我丈夫生前那个行当。” 所有的人都默默无言,皮西奥塔也不再笑了。吉里亚诺的父亲轻声念叨着,说要他放弃那片土地他倒是很乐意,他早上可以睡睡懒觉了。赫克托-阿道尼斯下垂目光盯着桌布,双眉紧锁。大家谁也没有说话。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这是一个放哨的人发出的信号。皮西奥塔过去和那人说了几句,他回到屋里,向吉里亚诺做了个手势,要他操家伙。“武装警察营房灯火通明,”皮西奥塔说,“有一辆警车堵在贝拉街进入中心广场的路口。他们正准备袭击这所房子。”他停了停,“我们必须立刻告别。” 吉里亚诺异常镇定地做好了出逃的准备,这一点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母亲一下子扑进他的怀中,他一边拥抱着她,一边将羊皮外衣抓在手中。他向众人道别。不一会儿,他已穿好皮衣,背上步枪,全副武装好了。这一切都是在不慌不忙中完成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朝大家笑笑,然后对皮西奥塔说:“你可以留下来,以后再到山里找我,或者是现在就跟我走。”皮西奥塔默默地走过去开了后门。 吉里亚诺最后拥抱了他母亲一下,母亲使劲亲了他一下说:“躲起来,千万别鲁葬行事。我们会帮助你的。”这时,他已经离她而去了。 皮西奥塔在前面带路,他们穿过旷野,来到山脚下。吉里亚诺一声响亮的唿哨,皮西奥塔停了下来,等吉里亚诺赶上。这条路直通山里,而且,放哨的人告诉他,这个方向没有警察巡逻队。再爬四个小时的山路,他们就平安返回格罗塔-比安卡山洞了。如果武装警察敢摸黑追赶,倒真是件既勇敢又愚蠢的行动。 吉里亚诺问道:“阿斯帕纽,来了多少警察?” “12个,”皮西奥塔说,“再加上指挥官。” 吉里亚诺笑着说:“13个可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才这么几个人,我们干吗要跑呢?”他顿了顿,说:“跟我来。” 吉里亚诺返身走在头里,走过旷野,又进人蒙特莱普镇,来到了大街上,接着他们越过贝拉街,躲进一条昏暗、狭窄的小胡同的安全之处,远远注视着吉里亚诺家发生的一切。 五分钟后,他们听到一辆吉普车突突突地沿着贝拉街开了过来。车里挤着六个警察,包括指挥官本人。车一停下,两个警察跳下车来,迅速穿过小巷去堵后门。队长和其余三个警察走上前去,猛敲吉里亚诺家的大门。这时,一辆轻型带篷布的卡车开过来停在吉普车后,从车上又跳下两个警察,端着步枪,把守着大街。 图里-吉里亚诺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警察袭击之前早已料定,袭击的目标绝不会发起反抗,面对绝对优势的力量,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逃走。此刻,图里-吉里亚诺给自己定下一条基本原则,那就是在自已被追击时,无论力量对比多么悬殊,一定要使自己处于能够反击的位置,或许,有时反而悬殊越大越好。 这是吉里亚诺的首次战术演练,他惊奇地发现,如果他选择流血搏杀的话,他能轻而易举地控制局势。当然,他不会向指挥官和大门外的三个警察开枪,因为子弹也许会飞进房里误伤他的家里人。但是,他能轻易地打死两个把守大街的警察以及坐在车里的两个司机。如果想这么干的话,可以等指挥官和手下人一进吉里亚诺的家门就下手。这样他们就不敢再出来。他和皮西奥塔就有充分时间穿越那片旷野。而在大街另一端把守着的警车里的警察,因相距太远而不会有多大影响,得不到命令他们是不会主动跑过来的。 此时此刻,吉里亚诺并不想制造流血事件,刚才那只不过是脑海中的一场战斗演习而已。而且,由于指挥官将来可能是他的主要对手,吉里亚诺特别想看看指挥官会采取什么行动。 这时,吉里亚诺的父亲打开了大门。指挥官蛮横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使劲一拉拉出门外,并大声喝令他呆在原地等着。 指挥官是意大利国家警察中级别最高的军士,通常也是小镇警察分队的头目,因此在当地也算是个要人,和镇长及教区神父一样受人尊敬。正因为这样,受到吉里亚诺母亲如此的对待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她居然挡住了他的去路,还在他的面前唾了一口以示蔑视。 他和三位手下只得强行人室搜查,吉里亚诺的母亲在一边刻薄地诅咒他们。屋里的每个人都被赶到街上接受审讯,邻居家的男男女女也都被赶出来,他们同样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咒骂着警察。 搜查的结果是一无所获。指挥官准备讯问在场人一番,吉里亚诺的父亲不禁惊讶地问指挥官:“你以为我会向你告我亲生儿子的密吗?”街上的人群中响起一片附和声。指挥官只得命令吉里亚诺一家人退回房里去。 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躲在胡同的暗处密切注视着。皮西奥塔对吉里亚诺说:“幸亏我们没把武器留在家里。”图里没有回答,全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他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人群中胆子大的指责警察不能如此粗暴地对待古里亚诺的父母,指挥官见状抽出警棍乱打,人群中有一人被打中。其他两名警察也开始胡乱抓人,抓到一个蒙特莱普居民便推进等在一旁的卡车里,一路上用棍打,用脚踢,丝毫不理会他们恐惧与反抗的叫喊声。 突然,街上有一个人面对着武装警察站着。只见他猛地朝指挥官扑了过去。一声枪响,那人倒在石子路上。屋里传出一女人的一声惊叫,接着,那女人冲出屋来,一下扑在倒在地上的丈夫身上。吉里亚诺认出她来,她是他家的老朋友,每年的复活节,她总是给吉里亚诺的母亲拿来她新烤的复活节糕饼。 图里拍了拍皮西奥塔的肩膀,轻声说:“跟我来。”说完便沿着狭窄弯曲的街道,朝贝拉街另一头的中心广场方向跑去。 皮西奥塔厉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可是话一出口,他马上又默不作声了,因为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了吉里亚诺头脑中在想什么。满载着“囚犯”的卡车必定沿贝拉街开到中心广场,再转弯开回贝拉姆波兵营。 黑暗中吉里亚诺沿着与贝拉街平行的一条街跑着,他觉得自己像鬼神般来去无踪。他知道他的敌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现在正在干什么,他们一定以为他正在深山里寻找避难的地方呢。他觉得异常兴奋。他会让他们知道他们不能轻易骚扰他母亲的家,他们在行动之前必须考虑考虑。他们再也不能随便残忍地开枪打人了。他要他们对他的家庭和邻居感到敬畏。 他到达广场的另一侧,在广场仅有的一盏路灯灯光下,他看到那辆警车堵住了贝拉街的人口,好像摆这个阵势就能把他逮住似的。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警方的聪明难道都像这个样子?他迅速跑进另一条小巷,来到矗立在广场旁的教堂的后门,皮西奥塔紧紧跟在他的后面。进了教堂,他俩跃过祭坛扶手,不约而同地在台上停了一下。很久以前,他们曾充当祭坛小侍者,在神父给蒙特莱普人作弥撒和忏悔时给他做帮手。他们一面提着枪随时准备战斗,一面在祭坛前跪了下来,笨拙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他们看头戴荆条帽的蜡制耶稣塑像,身着蓝色长袍的馏金圣母玛利亚石膏像,还有其他一些圣像,曾有片刻时间这些圣像发生作用,使他们战斗的激情大大削弱。接着,他们迅速跑过不长的一段甬道,来到橡木大门前,在那儿可以向广场射击。他们在门后跪了下来把武器准备好。 堵在贝拉街街口的警车正在倒车,以便让那辆装满被捕百姓的卡车开进广场,绕一圈掉转方向,再沿大街开回去。就在这时,图里-吉里亚诺推开教堂的大门,对皮西奥塔说:“朝他们头顶上放空枪。”他边说边举起微型冲锋枪朝那挡路的篷布警车射击着,他专门瞄准轮胎和发动机部位打。忽然,广场火光辉映,那辆警车发动机起火,整个车子燃烧起来了。坐在前座上的两个警察还没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就像断了线的木偶般从车里滚了出来。皮西奥塔在一边举着步枪朝装犯人的卡车驾驶室射击。图里-吉里亚诺看见那位司机从驾驶室里蹦了出来,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又一位武装警察跳了下来,皮西奥塔再次扣动扳机,那家伙也倒了下去。图里转过身来想责备皮西奥塔,突然,一阵机枪扫射,教堂的彩色窗玻璃打得粉碎,那些彩色碎片就像一粒粒红绿宝石一样散落在教堂的地板上。图里意识到再也不可能抱什么怜悯之心了,阿斯帕纽是对的,他们不杀人,就要被人杀。 吉里亚诺拉着皮西奥塔的手臂往回跑,穿过教堂,从后门出来,沿着蒙特莱普镇那昏暗而又曲曲弯弯的街道迅速跑了出来。他知道今晚要帮助被捕的乡亲脱逃是不可能的了。他们悄悄越过最后一道城墙,在墙外的旷野中又是一阵狂奔,一直跑到满是大块大块白石头的山坡才有了安全感。当他们爬上道拉山顶时,已经是东方破晓了。 1000多年前,斯巴达克思曾把他的奴隶军队隐蔽于此,带领他们突然出击攻打罗马兵团。站在这道拉山顶,看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图里-吉里亚诺心中充满了年轻人的兴奋,他逃出了敌人的魔掌,他再也不会俯首听命于任何人了,他将操纵生杀大权,而且,在他的头脑中有一点非常清楚,这就是今后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西西里的光荣和自由,是求善而非作恶。他要帮助穷人,要为正义事业而奋斗。他会赢得每场战斗,他将赢得所有受压迫者的爱戴。 他20岁了—— 第07章 唐-克罗斯-马格出生于一个叫维拉巴的小村子里,后来这个村子就是因为他变得繁荣起来,成了西西里很有名气的地方。克罗斯的双亲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巴望他将来能在天主教堂做名神职人员;他们还给他取了个最诚心皈依宗教的父母才会取的名字:克罗斯菲索。而且,由于身材瘦削,年轻时候的克罗斯确曾在庆祝复活节而上演的宗教剧中扮演耶稣,他那十分虔诚的神态博得一片喝彩。 岁月跨入本世纪,克罗斯长大成人。除自己外,不愿服从其他任何人的意志,这一点在克罗斯-马治身上表现得非话明显。他走私贩运,敲诈勒索,他鸡摸狗,什么都干。最糟的是,他把同村一位年轻女子的肚子搞大了,那姑娘总是在宗教剧中扮演单纯的从良妓女马格德林。事后他又拒绝和她结婚,声称他俩都被戏中的宗教激情搞昏了头,因而他是无辜的。 姑娘家觉得这一解释过于含糊其词,让人难以接受,就向克罗斯提出,要么结婚,要么送命。克罗斯-马治是位有头有脸的人,他当然不能和这个名誉扫地的姑娘结婚,于是他逃进山里。一年后,当了盗匪的他时来运转,和黑手党接上了头。 黑手党一词mafia,在阿拉伯语中是“避难地”的意思,这个词在10世纪撒拉逊人统治意大利期间就进入了西西里语汇。纵观历史,西西里人遭受罗马人、诺曼底人、法国人、德国人、西班牙人以及罗马教皇的残酷统治和压榨。统治政府奴役贫苦大众,榨取他们的血汗,奸污他们的妻女,谋杀他们的首领,甚至连富人也不能幸免于难。西班牙天主教审判异端的宗教法庭甚至还因他们是异教徒而剥夺他们的财产。在这种情况下,“黑手党”作为一个复仇者的秘密团体诞生了。当官方法庭拒绝制裁强xx农家妇女的诺曼底贵族时,一帮农民就会去杀死那贵族;当警察头子对一个小偷小摸的人用那可恶的“卡塞塔”酷刑时,那警察头子就会被杀死。慢慢地,那些意志坚强的农民和穷人自发形成一个深受人民支持的有组织的团体,这个团体实际上成了比官方政府更有势力的第二政府。老百姓要伸冤叫屈,再也不会去找警察了,他们去找当地的黑手党头目,他能从中调停并解决问题。 在西西里,要是有人向当局提供任何有关黑手党的消息,那他就犯了死罪。他们总是保持沉默,后来这种沉默就被称为保密禁规。经过几个世纪之后,这种沉默甚至扩展到哪怕是自己受到侵害也决不向警方提供任何信息。老百姓与政府司法部门之间断绝了一切联系,老百姓甚至教育小孩子,对陌生人,连指路这样简单的事都不能做。 几个世纪以来,黑手党一直统治着西西里,只是这种统治虚无缥缈,朦朦胧胧,当局始终无法弄清它的势力究竟有多大。而且二次大战前,西西里岛从没有人说过“黑手党”这个词。 唐-克罗斯逃亡深山五年之后,已是远近有名的“老资格”了,就是说,如果有人让他去除掉一个人,他是不会捅出大漏子的。他是一位“德高望重”之士。后来,经过一番调解之后,他又回到了巴勒莫城南40英里的故乡维拉巴。调解包括向被他弄坏名声的姑娘的父母付一大笔赔偿金,此事后来流传开来,成了他慷慨大方的体现,实际上都是他为人机警的证明。那怀孕的姑娘已乘船前往美国投奔亲戚,打着年轻寡妇的幌子,以遮其丑。可是姑娘的父母对此仍然耿耿于怀,因为他们毕竟是西西里人。唐-克罗斯这位老练的杀手,这位残忍的勒索者,这位令人胆寒的“联友帮”的成员,不可能舒心地靠这些头衔来使他免遭被他搞得声名狼藉的那一家人的追究的。这可是事关名誉的大事,要不是看在那一大笔赔偿金的份上,他们会不顾任何后果地杀了他。 由于他既慷慨大方,又谨言慎行,克罗斯-马洛不久便取得了“唐”的尊号。他到40岁时,已被公认为是“联友帮”的头号人物。“联友帮”内部对立派别之间不可调和的争端,要请克罗斯来裁决;老百姓之间最为野蛮的族间仇杀,也由他来调解。他讲起话来入情入理,机智灵活,是位天生的外交家,然而最重要的是,他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在西西里黑手党中,他以“和平的唐”著称,人人都甘愿听他的,那些顽固分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除掉了,而唐-克罗斯也成了一位富豪,甚至连他的弟弟本杰米诺也做了巴勒莫大主教的秘书。然而,鲜血毕竟浓于圣水,本杰米诺对唐-克罗斯的忠心,远远胜过他对宗教的虔诚。 唐-克罗斯结婚了,妻子给他生了一个他很喜爱的小男孩。此时的唐-克罗斯可不像后来那么谨小慎微,也没有后来经过艰苦磨炼后学得的谦卑含蓄,他策划了一场惊人的活动。这次惊人之举使他名震西西里,甚至让罗马最高阶层也感到震惊。此事起源于夫妻不和,这种烦恼连历史上的伟大人物也难以幸免。 由于他在“联友帮”中的地位,唐-克罗斯娶了体面家庭的女儿。那人家最近花了一大笔钱买了贵族封号,他们觉得自己血管里流动的血液也变得高贵起来。婚后过了几年,他妻子开始对他有些不敬,他知道必须对之进行纠正,但是显然不能用他惯常的方式。唐-克罗斯那寡言少语的性格,粗俗土气的农民习性,那种没有话说就闷不吭声的做法,过于随便的衣着打扮,以及他那凡事都要粗暴地发号施令的习惯,都与他妻子那自觉高贵的血统格格不入。她还想起,克罗斯一提出要向她求婚,其他所有的求婚者都悄然退缩了。 当然,她并没有明显地表露出她的不敬,这儿毕竟是西西里,而不是英国或者美国。但是唐这个人特别敏感,他很快觉察到妻子对他所生活的这片土地并不恋慕,这就足以证明她对他的不敬了。他决心要赢得她的忠心,而且是保持一辈子的忠心,这样他才能全身心投人到自己的事业中去。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连一向主张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意大利前辈马基雅维里也会称赞的计划。 意大利国王即将亲临西西里探访他的忠实臣民,西西里的老百姓对国王也确实是忠心耿耿。所有的西西里人都痛恨罗马政府,惧怕黑手党,但他们却热爱君主制度,因为他使传自圣母与耶稣的以血缘关系维系的家族得以延续和发展。为了迎接国王的来访,他们准备了盛大的庆典。 国王到达酉西里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便去巴勒莫大教堂参加了弥撒仪式。他还答应出生于西西里最古老的贵族家族之一的奥洛托亲王,同意做他儿子的教父。国王至少已收了100个孩子为教子,他们都是陆军元帅、公爵以及执政的法西斯政党中某些铁腕人物的儿子。认教子是为了巩固王室同政府行政当局之间关系的政治活动。凡是国王的教子都将得到一份证书,一条绶带,以证明自己获得的荣耀,另外国王还赠送一只小银杯。这些教子长大后就是当然的王室骑士。 唐-克罗斯一切准备就绪。他在参加仪式的人群中安插了300人。他弟弟本杰米诺是参与仪式的神职人员之一。奥洛托亲王的幼子刚被施过洗礼,这位骄傲的父亲得意地高举着婴儿出了教堂,人群中响起一片欢呼声。奥洛托亲王身材瘦削,长相英俊,看上去给人一种他总在考虑西西里的大事的感觉。他倒是贵旅里不太招人厌恨的一个。 就在这时,唐-克罗斯的那群人涌进了教堂,严严地堵住了国王的出路。国王是个小个子,头上的头发还没有嘴上的胡须浓密。他身穿华丽的整套骑士服装,看上去活像个玩具士兵。然而尽管表面看上去十分傲慢,他却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人,所以当本杰米诺神父将另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塞进他的怀中时,他感到很为难,但并没有断然拒绝。根据唐-克罗斯的指示,人群将国王与随员及巴勒莫大主教冲散开来,使他们不能参与这件事。本杰米诺神父迅速将附近洗礼盘中的圣水洒向婴儿,然后一把抱过国王怀中的婴儿递给唐-克罗斯。唐-克罗斯的妻子跪倒在国王面前,激动得流下了幸福的泪水。现在,国王是他们独生子的教父了,她再也不奢望其它什么了。 唐-克罗斯开始发福了。他那原先瘦骨嶙峋的脸上现在长出了红褐色的肥厚的两腮,他那鹰钩鼻子就是他攫取权力的触角。他鬈曲的头发也变成了铁灰色;整个身体威风凛凛地急速膨胀,像个气球;他的眼皮也因多肉而下垂,活像是脸上长了一大块青苔。他的权势也随着体重日益剧增,现在,他看起来活像是一座牢不可破的金字塔。作为一个人来说,他几乎没有什么缺点。他从不发怒,也从不显得贪婪。他的感情已超脱了个人,可他从不表现他的爱心。他很清楚自己肩负的重大责任。因此,即使在枕边,他也绝不向妻子诉说自己的恐惧。他是真正的西西里之王。然而,他的儿子——那位当然的接班人——却染上了奇怪的宗教社会改革病,出国去了巴西,要去教育、开化亚马逊河流域的冥顽不化的印第安人。唐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气得他再也没提过儿子的名字。 墨索里尼刚上台的时候,唐-克罗斯并没太在意。他对他进行过仔细的研究,结论是这个人既不够奸诈又缺乏勇气。如果这样一个人物能统治意大利的话,那么,他唐-克罗斯统治西西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可是接着灾难便降临了。墨索里尼执政不几年,他那毒辣的眼睛便盯上了西西里,盯上了黑手党。他意识到黑手党并非一群乌合之众,而是控制他帝国一部分的一个“内部政府”。他知道历史上无论哪一届罗马政府执政,黑手党总要与之作对。过去1000年中西西里的统治者曾试图剪除黑手党,但全都以失败告终。现在这位独裁者发誓要彻底消灭黑手党。法西斯主义者不相信什么民主,也不会依照法律治理社会,只要他们自以为对国家有利,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总而言之,他们所用的正是唐-克罗斯-马洛的那一套伎俩。 墨索里尼指派他的心腹塞萨尔-毛里部长为全权特使来到西西里。毛里一到任就命令西西里所有法院暂停工作,废除一切人权法律保障条款。他在西西里街头巷尾到处布满军警,并授权这些军警可以先开枪,后盘问。他大肆逮捕,甚至逼迫整村整村的老百姓远走他乡。 墨索里尼执政之前,意大利是没有极刑的。这不利于对付黑手党,因为处以死刑是对付黑手党的最有力、最主要的手段。全权代表毛里一来,一切全都变了。那些严守保密禁规,甚至在可怕的“卡塞塔”严刑拷打之下也拒不屈服的骄傲的黑手党成员,都一个个被枪毙了,黑手党的一些“军师”也被放逐到地中海的岛屿上去了。经过一年时间,整个西西里岛被清洗了一遍,黑手党的统治势力被摧毁了。在这次大范围的拉网式清洗过程中,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被当作黑手党抓了起来,受尽折磨,罗马政府对此无动于衷。 唐-克罗斯热爱民主,他被法西斯主义者的暴行激怒了。他的朋友同事办事相当老练,不会留下任何罪证,可是,他们却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关进了监狱。还有许多人是因恶棍告密被捕的。很难弄清谁是奸细,因为他们都无须出庭作证。这时根本不存在什么公正的法庭裁决,法西斯主义者已经倒退到了宗教法庭的时代,倒退到了国王的神权时代。唐-克罗斯从来不信什么国王的神权,而且他还断定,除非确实别无选择了,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国王的神权。 更为恶劣的是,法西斯分子竟然启用了中世纪的酷刑“卡塞塔”。那是一种三英尺长,两英尺宽令人望而胆寒的盒子,这种盒子能在最顽固的人身上创造奇迹。一用“卡塞塔”酷刑,连那些最死心塌地的黑手党党徒也发觉自己的嘴就如英国女人对待贞操一样放荡不羁。唐-克罗斯从不使用任何刑具,最简单的谋杀就足以解决问题了。 像一头雄壮的巨鲸潜入隐蔽水域一样,唐-克罗斯在西西里也转入地下。在曼弗雷迪院长的保护下,他扮成一位修道士,躲进了修道院。他们之间有着长期的愉快的联系。虽然唐-克罗斯常常以自己大字不识一个而自豪,但在他刚人道时,他也从事绑票这一行,他不得不雇请院长为他写绑票信。他们一直坦诚相待,而且发现两人有许多共同的兴趣——都喜欢放荡女人和好酒,都喜欢做些让人如坠雾中的复杂窃案。唐还经常带院长去瑞士,一方面看看病,另一方面领略一下异国他乡那平静的豪华生活,作为对惊险刺激的西西里生活的一种愉快的放松和调剂。 二次大战爆发后,墨索里尼再也无暇顾及西西里了。唐-克罗斯立刻抓住时机,十分隐蔽地与残存的“联友帮”成员建立了联系,他给流放到潘泰莱里亚岛和斯特龙博利岛的黑手党死硬派写信鼓劲,还与那些被毛里关进监狱的黑手党头目的家属交上了朋友。 唐-克罗斯非常清楚,他的唯一也是最后的希望在于盟军获胜,他必须竭尽全力朝这个目标努力。他与地下游击队取得了联系,命令他的手下人全力援助被飞机击落后幸存的盟军飞行员。这样,在这转折性的关头,唐-克罗斯为盟军胜利做好了一切准备。 1943年7月,美军进驻西西里。唐-克罗斯再次伸出援助之手。进驻美军中有不少西西里同胞——那些西西里移民的后代,西西里人为什么去帮德国人的忙,打西西里人呢?唐-克罗斯的手下人煽动成千上万的意大利士兵开小差,跑到黑手党为他们准备好的地方隐藏起来,唐-克罗斯亲自与美军特工人员联络,带领突袭部队穿过山道,包抄凭险固守的德军重炮阵地。这样,在西西里岛西部登陆的美军几乎没有什么人员伤亡,提前完成了任务;而在另一侧的英军则进展缓慢,损失惨重。 唐-克罗斯本人虽然已近65岁,而且身体肥胖,行动不便,但他还是亲自带领一队黑手党,潜人巴勒莫城,绑架了负责防御的德军指挥官。他和他的俘虏一直藏在城内,直到德军防线被突破,美军胜利进入城内,他才将俘虏交给了美军。意大利南部战区的美军最高指挥官在发往华盛顿的战报中称唐-克罗斯为“黑手党将军”,不久,美军参谋总部的人都知道了唐-克罗斯这个名字。 阿方索-拉-庞托上校原是新泽西州的高级政客,经过训练后直接被任命为美军驻西西里司令。他最大的资本是精于搞政治交易,他的政府班子也是挑选有这种素质的人组成的,司令部共有20名军官和50名士兵,大多数人具有西西里血统。唐-克罗斯待他们情同手足,和所有人都成了知交好友,并给他们以无微不至的关怀。虽然在其他朋友面前他常称他们为“我们的救主”,其实他和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正如美国人常说的那样,唐-克罗斯确实“不负重望”,他成了拉-庞托上校的主要顾问,经常和上校一起愉快交谈。上校也常到他家去吃上一顿家常便饭,吃到高兴处还会哼上几句小曲。 目前要解决的首要问题是重新任命西西里各个小镇的镇长。毫无疑问,前任镇长都是些法西斯分子,都被关进了美国监狱。 唐-克罗斯竭力推荐那些坐过牢的黑手党头目来担任新镇长,他们的档案中清楚地写着他们因妨碍国家前途和利益而被法西斯政府折磨并关进监狱,可想而知,指控他们的罪状全都是捏造的借口。一边品尝着他老婆做的当地名菜,唐-克罗斯一边绘声绘色地向上校讲述着他的那些朋友——其实全是些惯偷杀人犯——是如何坚持正义、自由的民主信仰,拒不屈服的。上校听得心花怒放,庆幸这么快就找到了协助管理当地人民的合适人选。不到一个月时间,西西里西部小镇的镇长大都由原先法西斯监狱中的黑手党死硬分子担任了。 这些人为美军干得十分出色。只有少量的占领军留在这被征服的土地上维护秩序。随着欧洲大陆上的战争的继续,作为美军后方的西西里没有出现消极怠工,间谍密布的情况,从市交易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上校为此而获得一枚特殊勋章,还被晋升为陆军准将。 唐-克罗斯的黑手党镇长们采取了最严厉的措施贯彻反走私法,武装警察也不停地在大街小巷、山间要道巡逻着。一切又像过去一样了。而唐-克罗斯现在可以向政府和黑手党双方发号施令。政府检查人员要求确保让那些顽固不化的农民将粮食、橄榄、葡萄以官价卖给国家仓库——当然,这些东西还是要分配给西西里人民的。为了保证做到这一点,唐-克罗斯借用美军军车,再将这些粮食运往缺粮城市巴勒莫、蒙瑞阿勒和特拉帕尼,还有锡拉丘兹、卡塔尼亚,甚至还有大陆的那不勒斯。美国人十分欣赏他的办事效率,鉴于他为美军做出的贡献,特向他颁发了奖状。 然而唐-克罗斯不能拿这些嘉奖当饭吃,甚至不能拿出来看看聊以自慰,因为他是个文盲。仅仅是上校拉-庞托的亲密关系并不能填满他那巨大的胃口。他根本不相信美国人会感激他,也不相信什么善有善报。他认定了,他为民主和博爱所做的一切,都应得到回报。这样,那些满载粮食的美国军车的驾驶员带着上校签发的道路通行证,把车开到了与指定地点完全不同的蒙特莱普、维拉巴和帕提尼科等小镇上唐-克罗斯的私人粮仓。然后,唐-克罗斯和他的同伙再以高于官价50倍的价格把这些粮食卖到了兴旺的黑市。这样,他就巩固了他与卷土重来的黑手党主要头目之间的关系,因为克罗斯相信,贪婪是人类最大的弱点,他总是慷慨地与他们分享赢利。 他绝非仅是慷慨而已。拉-庞托上校收到了古代雕塑品、绘画及古玩等等重礼。对美军司令部的其他官员,唐-克罗斯像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一样,经常送给他们礼物。这些人都是专门挑选出来的,他们懂得西西里人的性格,也了解西西里的文化,因为许多人就是西西里人的后代,他们懂得如何报答他的爱。他们给他签发特别通行证。拨给后-克罗斯使用的军车,他们总是特别精心地保养。他们还去参加克罗斯组织的聚会,在那儿结识西西里漂亮姑娘,陷入爱情的缠绵温馨而不能自拔。这是西西里人的又一特征。接着他们被姑娘带回家,吃上自己那移民母亲常给他们做的熟悉的饭菜,许多人便向姑娘们求婚。这些姑娘中不少人是黑手党分子的女儿。 唐-克罗斯已作好了恢复从前势力的一切准备。西西里所有的黑手党头目都欠他的情,他控制着岛上的人工水井,以能给他带来丰厚利润的价格向岛上居民卖水;他垄断了粮食市场;他向每家人果店、肉店、咖啡厅,甚至过往的流动乐队征税;由于美国军队是汽油的唯一来源,他对此也加以控制;他派人监视贵族大庄园,准备时机成熟时以低价购买他们的土地。他要再度成为富豪,他正在恢复墨索里尼上台前他所具有的那种权势。据说,用不了多久,他将成为西西里说一不二的人。 只有一件事真正让唐-克罗斯头疼。他的独生子着迷于多行善事的怪念头,他弟弟本杰米诺神父又不能有家庭,他的家族中没有一人可以继承他的“帝国”,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年轻的黑手党头目中,也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能够在外柔内刚的他不再起作用时,代替他成为新的铁腕人物。 唐的手下人已经注意上了年轻的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曼弗雷迪院长也向唐-克罗斯肯定了这个年轻人的潜力。现在,越来越多的有关这个年轻人的事迹在西西里到处传颂。唐-克罗斯敏感地嗅到了什么,那唯一让他头疼的问题也许可以解决了—— 第08章 逃离蒙特莱普后,第二天一大早,图里-吉里亚诺和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来到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溪中洗了个澡,小溪就在他们藏身的比安卡洞后面。然后,他们带着枪来到悬崖边,铺上一块毯子,坐下来观赏朝霞似锦的壮丽景色。 格罗塔-比安卡山洞就在道拉山顶。山洞很深,洞的最里头堆着一大堆石头,几乎堆到了洞顶,山洞就到此为止了。小时候图里和阿斯帕组曾设法从那石头堆上面挤了过去,发现有条通道,顺着通道,他们走到了大山的另一面,据说,这条通道在耶稣诞生前就已存在了,是当年斯巴达克思的部队为躲避罗马军团而挖成的。 远远望去,山下的蒙特莱普小得就像一座儿童玩具村庄。通往山顶的条条山路恰似绕在山坡上的瘦长白虫。太阳冉冉升起,将蒙特莱普的灰色石屋一一染得金黄。 山间早晨的空气非常清新,那掉在地上的霸王树果个个清凉甘甜。图里拣起一个,轻轻咬了一口润润嗓子。过不了几个小时,太阳的热量就会把这些果子晒得像干枯的棉桃似的。几只壁虎爬到了他手上,那瘦小的腿支撑着小气球似的硕大的脑袋,长相丑陋可怕,但却并不伤人。他轻轻把它们抖到了一边。 阿斯帕纽拿起身边的枪擦了起来,图里仔细观察着山下的镇子。他瞪大眼睛注视着一个个活动的小黑点,那是人们下地去耕作他们自己的那小片土地。他竭力想辨认出自己家的房子。很久以前,他和阿斯帕纽曾在他家屋顶插上了一面美国国旗和一面西西里旗帜,大人们称赞这两个惹人喜爱的小机灵鬼有爱国心,其实,他们这样做的真正原因是为了让他们自己在附近山顶上玩耍时能一眼看到自己的家——这样能产生一种亲人就在身边的安全感。 突然,吉里亚诺想起了十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村里的法西斯头头命令他们把吉里亚诺家屋顶的美国国旗取下来,两个小孩气极了,把两面旗帜全都扯了下来。后来,他们把旗帜拿到了他们的秘密掩藏点——格罗塔-比安卡山洞,在那大堆石头旁边埋了起来。 吉里亚诺对皮西奥塔说:“注意那几条小路上的动静。”说完就进了山洞。虽是十年前的事,吉里亚诺还是清楚地记得那埋旗帜的地方——就在那大堆石头的右下角,当时他们在石堆下面挖了个坑,把旗子放进去后,又掩上了土。 现在,那地方长出了薄薄一层青苔,呈墨绿色,看上去粘乎乎的。吉里亚诺用皮靴尖踢了几下,又拾起一块小石头当镐使。不过几分钟工夫,旗帜被挖了出来。那面美国国旗成了粘乎乎的一团破布,他们当时是将西西里旗包在美国国旗里面的,所以西西里旗仍然完好无损。吉里亚诺展开旗帜,上面的猩红色和金黄色仍像十年前一样鲜艳醒目。旗帜上连一个洞眼也没有。他把旗帜拿到洞外,笑着对皮西奥塔说:“你还记得它吗,阿斯帕纽?” 皮西奥塔盯着旗子看了一会,他也笑了,而且笑得更开心。“命中注定会是这样。”他叫嚷着,跳起来从吉里亚诺手中一把夺过旗帜,跑到悬崖边,朝下面的小镇挥舞着。此时,他俩之间无须用语言来沟通,吉里亚诺折下一棵长在峭壁上的小树。他们挖了个小洞,将小树插进洞里,又捡了几块石头将小树支撑着竖好,然后把旗帜系在树杆上。这样,这面旗帜就面对整个世界,迎风飘扬起来了。做完这一切,他们又坐到了悬崖边,静候事态发展。 整个上午都没什么动静。到了中午,他们看到有一个人骑着毛驴,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朝他们这个方向赶来。 他们观察了一个小时。这时,那人骑着毛驴已赶到这座山下,开始顺着小路往上爬。皮西奥塔说:“见鬼,那骑驴的比驴还小。肯定是你教父阿道尼斯。” 吉里亚诺听出了皮西奥塔话音中的轻蔑之意。皮西奥塔本人长得身材匀称,一表人材,可就是有一个可怕的缺陷——肺结核,有时发起病来咳得他口吐鲜血,这使他感到很讨厌。他倒不是担心自己有生命危险,而是觉得有损自己漂亮的形象。西西里人喜欢联系人的病态或畸形给人取绰号。有一次一个朋友就喊皮西奥塔“纸肺”,气得皮西奥塔想用随身带的小刀捅了他,幸亏吉里亚诺阻拦,才避免了一场惨祸。 吉里亚诺往山下跑了几英里,藏在一块巨大的花岗岩后面。这是他和皮西奥塔小时候常玩的游戏之一。等到阿道尼斯从他面前走过去之后,他从藏身的石头后面闪了出来,用枪对着阿道尼斯大叫一声:“站住,不许动!” 现在他们又玩起了小孩子玩的游戏。阿道尼斯一边缓缓地转过身来,一边偷偷拔枪。可是吉里亚诺已经笑着又躲到大石头后面去了,只是他那支短筒猎枪的枪简还露在外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吉里亚诺叫道:“教父,我是图里。”阿道尼斯把枪插回腰间,又从肩上取下背包。吉里亚诺这才枪口朝下走了出来。吉里亚诺知道阿道厄斯由于腿短,上下驴很不方便,便想过来帮他一把。可是他才走到小道上,教授已经迅速地滑身下驴了,他们热烈拥抱,然后,吉里亚诺牵着毛驴,他们一起向悬崖走去。 “喂,小伙子,你已经破釜沉舟了,”赫克托-阿道尼斯用他那职业性的口吻说道,“昨晚又死了两名警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们走上悬崖,皮西奥塔和阿道尼斯打了声招呼。阿道尼斯说:“我一看到这面西西里旗帜,就知道你们准在这儿。” 皮西奥塔咧嘴一笑,乐呵呵地说:“图里和我连同这座大山一起都已经和意大利隔绝了。” 萨克托-阿道尼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年轻人自以为是,表明他狂妄自大。 “全镇人都看到你们的旗帜了,”阿达尼斯说,“指挥官当然也看到了,他们会上来拔掉它的。” 皮西奥塔蛮横地说:“你总是好为人师。我们欢迎他们来。白天来,他们在这儿能找到的只有这面旗帜,而晚上我们在这儿很安全,天黑以后武装警察要敢走出营房才怪呢。” 阿道尼斯没有答理他,过去把驴背上的口袋解开了。他递给吉里亚诺一副高倍望远镜,一只急救包,一件干净的衬衣,一件毛衣和一些内衣,一只装有他父亲那架平头剃须刀的剃须刀盒,还有六块肥皂。“这些东西你在这儿会用得着的。”阿道尼斯说道。 能得到那架望远镜,吉里亚诺感到非常欣慰。他今后几周内要搞好多用品,望远镜是他最迫切想弄到的。他知道,那几块肥皂是他母亲去年积攒了一年才省下来的。 另一个包里面放有一大块粗粒奶酪,表面还用胡椒点缀着,一块面包,两只大圆蛋糕。所谓蛋糕,实际上就是里面塞满五香火腿片和干乳酪,顶上嵌以煮鸡蛋的面包。 阿道厄斯说:“蛋糕是拉-维尼拉送给你的,她说她丈夫在山里时她总为他做这种蛋糕,一只蛋糕够你吃一个星期。” 皮西奥塔狡黠地笑着说:“时间越长,味道越好。” 两个小伙子坐在草地上,他们将面包掰开,皮西奥塔拿出身上的小刀把乳酪切成小块。他们周围的草地里到处都是虫子,因而他们把食品袋放在一块花岗岩石的顶上。离他们脚下100英尺远的地方有一条清澈的小溪,他们吃完之后到小溪里喝了点水。然后,他们挑了个便于观察山下情况的地方坐下来休息。 赫克托-阿道尼斯叹息道:“你俩倒是自得其乐,可这事非同儿戏。警察一旦抓住你们,非枪毙你们不可。” 吉里亚诺平静地说:“要是我抓住他们,我也非枪毙他们不可。” 听到这话,阿道尼斯非常震惊,看来他们从没想过要别人宽恕。“不要鲁莽,你还是个孩子。”阿道尼斯说。 吉里亚诺注视了阿道尼斯很久后说:“他们为了一小块乳酪就朝我开枪,他们可没把我当孩子。难道你愿意看到我临阵脱逃吗?愿意让我家人忍饥挨饿吗?你以为我会就这样在山上躲着,让你一袋一袋给我送吃的吗?不,他们要来杀我,我就杀他们。还有,我亲爱的教父,我小的时候,你不是经常给我们讲西西里农民的悲惨生活吗?他们忍受多么沉重的压迫呀!罗马政府及其税官,贵族老爷,还有地主富豪,无不欺压、剥削农民。农民辛苦卖命挣来的工钱连自己都养不活。有一次,我和200名蒙特莱普人去劳务市场找活干,工头们对我们说话就像吆喝一群牛似的,他们说一上午100里拉,干就干,不干拉倒。大多数人还是被迫去干。你说,要是我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不站出来充当斗士,还有谁呢?” 赫克托-阿道尼斯这次真是吃惊不小。做个亡命徒已经够糟了,可做个革命者就更危险了。“文学作品中出现这类英雄人物倒是不错,”阿道尼斯说,“可在现实生活中,这样做只能让你早进坟墓。”他停了停,又说:“你们昨晚的英雄行为又有什么好处?到现在邻居们还被关在监狱里。” “我会把他们救出来的。”吉里亚诺冷静地说。他看出教父脸上露出了惊异的表情,他想得到教父的理解赞同和帮助,他知道教父还把他当作那个心地善良的乡村青年。“你应该理解目前的状况。”他停了一会儿,他能准确说清自己的想法吗?教父会不会认为自己自命不凡呢?可他还是继续说道:“我并不怕死。”他对阿道尼斯笑了笑,这是阿道尼斯非常熟悉和喜爱的孩子气的笑。“真的,我自己对这种想法也感到意外,可我现在真的不怕被人杀死。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他放声大笑。“他们有野战警察,有装甲车,有机关枪,罗马的那一套我全不怕。我能打败他们。西西里的深山里到处都是土匪,帕萨坦波拉着队伍,还有特拉诺瓦。他们都反对罗马政府。他们能做到的,我一定也能做到。” 赫克托-阿道尼斯感到既焦急又惊喜。难道吉里亚诺肉体上所受的伤影响到他的大脑了吗?还是他现在的看法和历史上英雄人物如亚历山大、凯撒、罗兰等等的早期思想一致呢?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做他的英雄梦的呢?是不是和好朋友坐在幽谷中聊天时就开始了呢?然而,阿道尼斯还是若无其事地说:“别提特拉诺瓦和帕萨坦波了,他俩被逮起来了,还关在贝拉姆波兵营呢。过几天就要被押往巴勒莫了。” 吉里亚诺说:“我会救出他们的,他们会对我感激不尽的。” 他说这话时的坚定语气很让阿道尼斯吃惊,皮西奥塔却为此而欢欣鼓舞。吉里亚诺的变化使他们感到吃惊,他们一直很器重他,虽然年纪轻轻,他却一直非常庄重,沉着自信。现在,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权力欲。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感激不尽?帕萨坦波骑的第一头驴子是他叔叔给的,可他连那位叔叔也杀了。” “那么,我将教他懂得感激的含义,”吉里亚诺说道。过了一会,他说:“现在我想请你帮个忙,仔细考虑好再回答我,而且,即使你拒绝,我还是你忠诚的教子。不谈你是我父母的好友,也不谈你对我的感情,我今天请你帮忙可是为了你一向教育我要热爱的西西里。你做我在巴勒莫的耳目吧。” 赫克托-阿道尼斯对他说道:“你是叫我一个巴勒莫大学教授去做一名十匪?” 皮西奥塔不耐烦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在西西里,人人都与‘联友帮’有点瓜葛。除了在西西里,哪有文学历史学教授随身带枪的?” 赫克托-阿道尼斯一面打量着两个小伙子,一面默默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他可以满口答应提供帮助,然后转脸将它抛到脑后。他也可以一口回绝,只答应尽朋友的责任不时给予帮助,就像今天所做的这样。接着,他悲伤地想道,不管怎样,好戏不会长久。吉里亚诺或是战斗时被打死,或是被人出卖,或也许能逃往美国,那样就一了百了啦。 赫克托-阿道尼斯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当时图里和阿斯帕组都还不足8岁,那天的情形跟今天很相似。他们俩坐在吉里亚诺家和大山之间的一块牧场的草地上,等着吃晚饭。赫克托-阿道尼斯给图里带来了一袋书,其中有一本《罗兰之歌》,当时他给他们读了。 阿道尼斯几乎能把《罗兰之歌》这首诗背下来。在西西里几是识字的都爱读它,不识字的也十分喜爱这个故事。在乡镇巡回演出的木偶剧团都把它作为保留节目,其中的传奇人物形象甚至画到了奔驰在西西里山野间的每一辆马车上。沙勒曼有两名伟大的骑士,罗兰和奥利弗,他们与撒拉逊人奋死拼杀,保护着沙勒曼退走法兰西。阿道尼斯给他们讲两位骑士如何在伟大的荣塞维莱斯之战中一起战死——奥列弗如何三次恳请罗兰吹号以招来沙勒曼的部队解围,罗兰出于自尊又如何拒绝的。当他们寡不敌众,罗兰吹响那把巨号求救时,已经为时太晚了。等到沙勒曼回来解救他的骑士,他们已经倒在成千上万具撒拉逊人的尸体当中了,沙勒曼悲痛地直扯自己的胡子。阿道尼斯清楚地记得,当时吉里亚诺听得热泪盈眶,可是奇怪得很,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的脸上却露出轻蔑的神情。罗兰之死在吉里亚诺看来乃是人生中最壮丽的时刻,而皮西奥塔则认为,罗兰死于异教徒之手,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两个年轻小伙伴从草地上站起来,图里将双臂搭在皮西奥塔的肩上,两人一起回家去吃晚饭。阿道尼斯见状笑了,这是罗兰扶住奥利弗的动作。当时,面对袭击的撒拉逊人,罗兰就是这样扶住奥利弗站好,以便两人能挺立而死。罗兰临死之前还举起手臂直指青天,这时一位天使飞来,将他的铁护手收了去。至少诗中或者传说中是这么讲的。 那是1000年前的事了,但是现在的西西里还是和那时一样:茫茫无边的橄榄树林,烈日曝晒的平原,路旁的神龛仍是耶稣的首批信徒所建,数不尽的十字架上曾钉死过无数追随斯巴达克思的造反奴隶。而他的教子是又一个这类英雄,他们没有意识到,要想改变西西里,必须有一次道德火山的爆发,将这片土地彻底焚烧一遍才行。 这时,皮西奥塔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吉里亚诺面带微笑,那双深褐色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阿道尼斯,好像在说:教父,你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阿道尼斯注视着这一切,忽然,眼前的景象奇妙地发生了变化:他们俩宛若那刚劲有力的雕像,超凡脱俗。皮西奥塔变成了希腊瓶上的一个人物,爬在他手上的壁虎酷似他抓在手里的毒蛇,在山中骄阳下,一切都刻划得分外明晰。皮西奥塔看上去是个危险人物,一个给世界带来毒药和利剑的人物。 希腊花瓶的另一面是他的教子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他形象饱满,具有古希腊阿波罗神般的美感。他的双眼眼白清澈见底,几乎给人一种失去视力的错觉。他的脸坦诚开朗,带着传说中英雄人物的那种圣洁。他大腿粗壮有力,背部肌肉发达,宛若那些洋溢着阳刚之气的地中海雕像。他比大多数西西里人身高体壮,完全是美国人的体格。就是有一点,阿道尼斯想,他必须抛弃多愁善感的性格,坚毅果敢的年轻人才能成为英雄。 他们还很小的时候,两人就显示出截然不同的特点。皮西奥塔爱要滑头,而吉里亚诺则十分相信必须与人为善,并且很为自己能真诚待人而自豪。那时赫克托-阿道尼斯常想,他们长大后,吉里亚诺准得听皮西奥塔。可是他错了,相信自己美德的人远比相信自己狡诈的人更加强大。 皮西奥塔那嘲讽的声音打断了赫克托-阿道尼斯的遐想:“教授,还是答应了吧。我现在是吉里亚诺队伍中的二把手,可手下却没人听我指挥。”他咧嘴笑了笑,“我倒是愿意从小做起。” 阿道尼斯虽没被惹恼,吉里亚诺的目光中却带着怒意。不过,他仍然平静地问阿道尼斯:“你的答复是什么?”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行。”教父还能说什么呢? 接着,吉里亚诺就给他布置回蒙特莱普后要做的工作,并把第二天的行动计划简要地给他讲了一下。阿道尼斯不禁再一次被这个年轻人的计划显示出的勇敢凶猛所震慑了。吉里亚诺将他扶上驴去后,他弯身亲了亲他的这位教子。 皮西奥塔和吉里亚诺目送着阿道尼斯骑着毛驴下了山,朝蒙特莱普方向去了。“他可真矮。”皮西奥塔说,“要是我们小时候玩土匪游戏时他来入伙,可能倒更合适。” 吉里亚诺转过头来温和地说:“开玩笑要注意场合,谈正事的时候就不该开玩笑。”到了晚上睡觉前,他们又互相拥抱了。“你是我的兄弟。”吉里亚诺对皮西奥塔说,“这一点你要牢记。”然后,他们各自裹着毯子睡了,度过了他们名震遐迩前的最后一夜—— 第09章 图里-吉里亚诺和阿斯帕纽-皮西奥塔赶在黎明的第一线曙光出现之前就起床了。尽管可能性不大,他们还是要提防武装警察乘黑摸上来借着晨曦向他们发动突然袭击。昨天深夜,他们看到从巴勒莫开来一辆装甲车和两辆满载援兵的吉普车,一直开进了贝拉姆波兵营。夜间,吉里亚诺几次沿山坡向下侦探巡查,还侧耳聆听,看是否有人上山的响动,皮西奥塔觉得他过于小心,觉得十分可笑。“只有我们小时候才会这样天不怕地不怕,”他对吉里亚诺说,“你觉得那些懒警察会深更半夜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吗?你觉得他们愿意放弃那松软的床铺上的一夜好觉吗?” “我们必须培养自己养成高度警惕的好习惯。”图里-吉里亚诺说。他明白,终有一天他们会遇到劲敌的。 图里和皮西奥塔把枪拿出来放在地毯上,认真细致地做了一次全面检查。然后,他们吃了一点拉-维尼拉做的蛋糕,又喝了一瓶赫克托-阿道尼斯留给他们的酒将蛋糕向下压了压。蛋糕上面撒有辣椒和其他调味品,吃到肚子里热乎乎的。这下可给他们平添不少力量,他们用小树、石块在悬崖边筑起一道屏障。他们躲在屏障后面,用望远镜观察着山下小镇以及上山的道路。皮西奥塔监视着山下,吉里亚诺向枪里压上子弹,又向自己的羊皮上衣口袋里装了几盒弹药。这一切吉里亚诺做得不慌不忙,十分细致,他甚至还亲自将剩余的供应品给掩埋了起来,并在上面压上大石头。这些精细的地方别人干他总是不能放心。这时,皮西奥塔发现那辆装甲车开出了贝拉姆波兵营。 “你说得对,”皮西奥塔说,“装甲车背离我们,朝卡斯特拉迈尔平原方向开去了。” 他们相视咧嘴而笑,吉里亚诺暗自一阵得意。原来和警察斗并不是多难的事儿,就跟伶俐的孩子在做游戏似的。那辆装甲车肯定会在道路转弯处消失,然后悄悄兜个圈子转回来,开到山后他们所在悬崖背面的位置去,当局肯定了解有关通道的情况,并且估计他们会沿着通道逃跑,这样他们正好撞上在洞口等候的装甲车,车上机关枪正严阵以待他们自投罗网。 再过一个小时,警察就会派一个分队爬上道拉山,发动正面进攻,将他俩赶跑。好在警察把他们当成了一般的山野小子,头脑简单的亡命徒。警察大概会这么想,他们在悬崖上挂出了那面猩红和金黄相间的西西里旗帜,证明了他俩简单随意,做事冒失。 一小时之后,一辆军用卡车和一辆吉普车开出了贝拉姆波兵营,指挥官坐在那辆吉普车上。两辆车缓缓地开到了道拉山下停下来。车上的武装警察下了车。12名手持步枪的警察在山间小路上散开,指挥官摘下头上那带扣带的军帽,朝山顶悬崖上飘扬的猩红金黄两色相间的旗帜一指,警察们便开始往上爬。 图里-吉里亚诺躲在刚筑的屏障后面,通过望远镜密切注视着山下的一举一动。有一阵子,他对山背面的装甲车感到担心,他们也派人从后山坡爬上来了吗?不过他们要爬上来得好几个小时,肯定还远着呢。他安下心来,不再去想他们。他对皮西奥塔说:“阿斯帕纽,要是我们没有这点机灵劲儿的话,今晚就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回家见妈妈,吃上一盘实心细面条了。” 皮西奥塔大笑起来:“你忘了,小时候我们总是不愿回家。不过我得承认,这次更有趣。我们还杀他们几个吗?” “不,”吉里亚诺说,“朝他们头顶上放枪。”他记起前天晚上皮西奥塔不听命令的情形,说:“阿斯帕纽,听我的。杀他们毫无意义,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们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小时,吉里亚诺这才将他的短枪穿过那小树架起的屏障,打了两枪。原先那群有恃无恐的警察像炸营的蚂蚁般急速四散消失在路旁草丛中。皮西奥塔端起步枪又打了四枪。警察们也纷纷还击,山坡上不同的地方纷纷飘起射击后枪口中冒出的缕缕青烟。 吉里亚诺放下短枪,拿起了望远镜。他发现指挥官和一名警官正对着一台报话机喊话。他们肯定在和大山另一侧的装甲车联络,提醒对方两名不法之徒可能就要沿通道逃窜过去。他操起枪来又打了两枪,然后对皮西奥塔说:“我们该撤了。” 他俩悄悄爬到悬崖的另一端,这地方是向上逼来的警察们视线的死角。他们滚下满是砾石的山坡,到50码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站起身,又抽出枪来。他们弓着身子一直向山下跑去,只是吉里亚诺举起望远镜观察敌人时,他们才停一停。 警察们仍在一个劲地向山顶悬崖处放枪,根本没有意识到两个亡命徒此时已转移到他们的侧翼。吉里亚诺领着皮西奥塔穿过隐没在一块块巨石之间的一条小道。进入一片小树林。他们稍稍歇了一会儿,然后两人悄然无声地迅速朝山下跑去。不到一个小时,他们便来到蒙特莱普镇外的平原上,不过因为他们在山上绕了一大圈,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离小镇很远,离那两辆军车停放的地方也有相当的距离。他们将武器藏到上衣里面,装成农民下地干活的样子,越过了这块平原,来到了贝拉大街的起始处,沿着大街进了蒙特莱普镇。这儿离贝拉姆波兵营只有100码远。 与此同时,指挥官指挥他的手下继续沿着山坡往上爬,一步步向悬崖上的那面旗帜逼近。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听不到任何还击的枪声,指挥官满有把握地想,两名匪徒准是顺着通道向着山那边守候的装甲车逃去了,他想可以收网了。警察们又爬了一个小时才攀上悬崖,扯下那面旗帜。宪兵队长走进山洞,让警察们搬开一些大石头,打通了通道。他派人沿着通道追到山那一边去与装甲车会合,等他发觉猎物早已逃之夭夭时,不觉惊呆了。他将手下人分成几个搜索小组,即使两个逃犯钻入地下,也要将他们从地洞中揪出来。 赫克托-阿道尼斯完全按照吉里亚诺的指示,做好一切准备。在贝拉大街的起始处,停着一辆大车。车子的里里外外每一寸地方都涂满了古代传说中的人物。就连车轮辐条轮圈上都画满了穿戴盔甲的微型人物,这样,轮子一转动起来,他们就很微妙地给人造成幻觉,好像无数士兵正在冲锋陷阵似的。大车的车把也用鲜红的颜色涂成花体,中间饰以银色的斑点作为点缀。 大车就像一个纹身的人,花纹布满了全身。两只车把中间站着一头睡眼惺松的白骡子。吉里亚诺跳上空着的驭手位置,往大车里一看,里面堆满了装着大酒坛的竹篓,少说也有20个。吉里亚诺将短枪塞到一排竹篓后,迅速朝山上瞟了一眼,那儿除了那面旗帜仍在飘扬以外,什么也看不清楚。吉里亚诺低头朝皮西奥塔一笑,说:“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就看你的表演了。” 皮西奥塔微微向吉里亚诺敬了个礼,严肃中透着顽皮,他将上衣扣子扣上,遮住插在腰间的手枪,朝贝拉姆波兵营大门走去。他边走边朝通向卡斯特拉迈尔方向的大道上张望,看看装甲车有没有从山里开回来。 图里-吉里亚诺坐在高高的驭手快上,目送着皮西奥塔慢吞吞地穿过一片开阔地,走上通往兵营大门的石子小路。他转过头来顺着贝拉大街一眼望去,马上看到了自家的房子,他真希望能见到母亲站在门前,可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另一户人家门前坐着一些人,头顶上的阳台正好把他们的桌子及酒瓶罩在阴影中。这时,吉里亚诺突然想起望远镜还挂在脖子上,他赶忙解下带子,将望远镜塞进大车里面。 兵营门口站岗的是个年轻的武装警察,看上去不超过18岁。他那鲜红的脸颊和不长胡须的脸蛋表明他出生于意大利北部的省份。他那身黑色制服滚着白边,穿在身上肥大不堪,很不合身。他头戴一顶花边军帽,显得很别扭,看上去活像木偶或小丑一般。他那张幼稚的弓形嘴唇上竟叼着香烟,显然这是违犯纪律的。皮西奥塔走上前去,心中不由一阵暗喜,同时蔑视之情油然而生。虽然前几天发生了几起警察被杀的事件,这家伙仍然没有警觉起来,步枪也没有端起来。 哨兵见是一位衣衫褴褛的农民向他走过来,嘴唇上留着一撮与他身份很不相称的漂亮小胡子,便粗暴地喝道:“站住,你这笨蛋!你以为你在往哪儿走?”可他并没有拉起枪来。皮西奥塔只需一秒钟就能割断他的喉管。 然而,面对这孩子的骄横自大,皮西奥塔强压心头的兴奋,装出一副巴结讨好的样子对他说:“你能不能行行好?我想见见指挥官,我有重要情报要向他报告。” “你可以对我说。”哨兵说。 皮西奥塔忍耐不住,他挖苦道:“你也能给我赏钱吗?” 哨兵被他的无礼惊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哨兵轻蔑而又不无小心地说:“即使你来告诉我耶稣再世的消息,我再不会付你一个里拉。” 皮西奥塔咧嘴笑了:“比那还重要。告诉你吧,我知道那位打得你们七窍流血的图里-吉里亚诺在哪儿。” 哨兵感到疑虑地说:“从什么时候起西西里人开始维护这破国家法律了?” 皮西奥塔往前凑了凑,“我可是有志向的,”他说,“我已经交过申请了,我要当警察。下个月我就去巴勒莫接受检查,说不定不久以后咱俩就穿同样制服了。” 哨兵看着皮西奥塔的目光变得友善起来。确实有不少西西里人当警察了。这是一条脱贫的途径,也是小有权势的象征。有一个意大利全国皆知的说法,西西里人要么做罪犯,要么当警察,不管他们做什么,都会造成同样的损失。这时,皮西奥塔一想到自己竟会说出要当警察,不由得暗自发笑。皮西奥塔是个穿戴人时的人,他的一件丝质衬衫还是在巴勒莫做的呢。只有傻瓜才会用那白边黑制服和那难看的镶边硬帽舌军帽来打扮自己。 “你还是仔细考虑考虑吧,”哨兵不想一件好事人人都沾光,他说道:“其实我们的薪水很少,要不是从走私犯那儿得到点贿赂,我们全得饿肚子。就在这星期,我们兵营的两名士兵,他们是我的好友,被那个该死的吉里亚诺打死了。还有平时,你们这些农民对我们也很不友好,连镇上的理发店在哪儿都不肯告诉我们。” 皮西奥塔欢快地说:“我们可以用棍棒教育他们,让他们懂点礼貌。”然后,摆出一副极亲密的样子,好像他们早已是哥儿们一样,他说:“给我支烟好吗?” 皮西奥塔很高兴,哨兵终于变脸了,他气得怒不可遏。“给你一支烟?”他疑虑重重地说,“我凭什么要给一位西西里痞子烟抽?”这时,哨兵终于把枪端了起来。 顷刻间,皮西奥塔感到一股强烈的冲动,真想扑上去割断那家伙的喉管。“因为我可以告诉你吉里亚诺在哪儿,”皮西奥塔说,“你的那些搜山的伙伴太蠢了,他们连一只壁虎也抓不到。” 哨兵感到很为难,皮西奥塔的那股傲慢劲儿把他搞糊涂了,从皮西奥塔提供的情况来看,他觉得最好向上司汇报一下。他觉得这家伙太滑了,说不定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他打开大门,用枪示意皮西奥塔走进贝拉姆波兵营大院。此时,哨兵正背对着大街,100码之外的吉里亚诺一见,立刻一脚将骡子踢醒,驱车驶上通往兵营大门的石子路。 贝拉姆波兵营由四大块组成。迎面是指挥大楼,旁边紧邻着的是l形的侧房,这便是牢房。后面是警察自己住的营房,营房很大,能住100人,还有一专门隔开的套间作为指挥官的私人套问。最右边是车房,实际上就是个牲口棚,而且现在仍有部分地方用于供小分队喂养一些驴子和骡子之类的牲口,因为这里是山区,机动车辆有时无法在山里行驶。 最后面是波纹钢焊成的两座库房——给养库和弹药库。两座高高的岗楼连上7英尺高的带刺铁丝网将整个兵营围了起来,只是几个月来岗楼一直没有用过。这座兵营建于墨索里尼统治时期,在与黑手党的交锋中又进行了扩建。 皮西奥塔走进兵营大门,高度警惕,准备随时给吉里亚诺发出危险信号。岗楼上空无一人,兵营里也没有武装哨兵来回走动。看上去整座兵营像座废弃的农场。车库里没有停放车辆,整个兵营里连一辆车也见不到,皮西奥塔很吃惊,他担心不久会有一辆车开回来。他没料到指挥官会如此愚蠢,兵营里连一辆车也不留。他要提醒吉里亚诺,注意提防或许会有不速之客。 年轻的哨兵赶着皮西奥塔走进了宽敞的指挥大楼的大门。里面是一个相当大的房间,虽然有吊扇,但几乎未能驱除房间里的酷热。一张雕花大书桌放在房间中最显眼的位置,两旁边是栏杆,栏杆后面是职员用的一排小办公桌。沿墙放着一圈长木板凳。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雕花书桌后面坐着一人。他是位下士警察,书桌上那张精致的金色铭牌上写着:卡尼奥-西尔维斯特罗下士。他与那年轻哨兵截然不同:他宽宽的肩膀,粗壮的脖子上顶着个硕大的脑袋,整个上半身显得十分宽厚有力。从耳朵向下一直到他那岩石般的下巴底下,有一条发亮的粉红色伤疤,好像是贴上去似的。唇上一撮又长又密的把手状的胡须犹如两只张开的翅膀一样向上翘着。 卡尼奥-西尔维斯特罗袖上戴着下士臂章,腰间挎着重型手枪,听完年轻哨兵的报告之后,他对皮西奥塔十分怀疑。他对皮西奥塔叫道:“你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他一张口,皮西奥塔从口音中听出他是个西西里人。他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说,就听到吉里亚诺在大门外大声叫道: “喂,喂,警察,你们要不要酒?要不要?” 皮西奥塔很欣赏这声音,吉里亚诺嗓音很粗,方言味特浓,除了本乡本土的人以外,外人几乎听不懂,话语用词带着典型的富裕农民的傲慢劲儿。 下士被激怒了,大声咆哮道:“那个混蛋到底在瞎嚷什么?”说着,大步走出门外,年轻哨兵和皮西奥塔也跟了出来。 兵营门口停着一辆彩车和一匹拉车的白骡子。图里-吉里亚诺赤裸着上身,他那宽阔的胸膛上挂满了汗水,正抱着一只酒坛来回舞动着。他一脸呆笑,整个儿看上去是个十足的傻瓜。他的这副形象使人疑窦顿消,他身上不可能藏有武器,他一副醉相,又操一口西西里最下等的方言,大家对他马上放松了警惕。下士按在手枪上的手拿开了,哨兵的枪口也垂了下来。皮西奥塔后退一步,准备随时从上衣里面拔枪射击。 “我给你们送来一大车酒!”吉里亚诺又大声叫嚷起来。他用手指擤了一下鼻子,随手将鼻涕甩到兵营大门上。 “谁叫你送酒来的?”下士一边问着,一边向大门口走来。吉里亚诺知道他要敞开大门让大车进去了。 “我爸爸叫我把它送给指挥官。”吉里亚诺说话时还眨了眨眼睛。 下士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吉里亚诺。毫无疑问,这酒是某个农民为了求警察对他的走私活动网开一面而送的礼。令下士苦思不解的是,那位父亲为什么不亲自送酒来呢?那样他与礼物的联系不就更直接了吗?不过他还是耸了耸肩说:“把货卸下来,搬到兵营里去。” 吉里亚诺说:“我一个人不行,我不干。” 下士心中又升起一股疑团,凭直觉他感到不大对劲。吉里亚诺意识到了这一点,从大车上爬了下来,保证自己能随时轻易地抽出藏在车中的短筒猎枪。他先举起一竹篓酒坛,说:“我给你们送来了20坛这样的美酒。” 下士朝宿舍方向放声大喝一句,两名年轻警察马上跑了出来。他俩上衣也没来得及扣上,帽子也没戴,武器也没拿。吉里亚诺站在大车上,将酒坛塞进两个警察怀里。他又将一坛酒递给拿枪的那名年轻哨兵,哨兵不想接,吉里亚诺倜侃道:“这些酒你反正要帮着喝的,还是帮着搬吧。” 现在,三名警察手抱酒坛,动弹不得,吉里亚诺一看,情况完全和他预想的一样,只有下士手中空着,但皮西奥塔就在下士身后。吉里亚诺朝山坡迅速扫了一眼,丝毫没有搜索部队返回的迹象;他又朝通向卡斯特拉迈尔的那条大道看了看,连装甲车的影子也没有看到;贝拉大街上,远远地有几个小孩在玩耍。他立刻将手伸进大车,抽出短筒猎枪,对着惊呆了的下士。与此同时,皮西奥塔也从衬衣里拔出手枪来,顶住下士的背。“不许动!”皮西奥塔说,“动一动我就用子弹剃你的大胡子。” 吉里亚诺用枪对着另外三名吓得魂飞魄散的警察,说:“抱着这些酒坛,都给我到大楼里面去。”那位带枪的年轻哨兵只顾紧抱酒坛,步枪掉到了地上。他们走进大楼后应西奥塔将地上的枪捡了起来。办公室里,吉里亚诺拿起桌上的姓名铭牌,仔细端详了一番。“卡尼奥-西尔维斯特罗下士,你的钥匙呢,全拿出来吧。” 下土一手按在枪上,双眼盯着吉里亚诺。应西奥塔将他的手往前一拨,把他的手枪抽了出来。下士转过头来,用阴冷狠毒的眼光打量着他。皮西奥塔笑了笑说;“对不起。” 下士转向吉里亚诺说:“小伙子,快跑吧,跑出去做个演员吧,你的演技真不错。今天这事儿到此为止吧,否则你根本无法脱身。指挥官他们天黑之前就回来,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们捉拿归案。仔细想想吧,年轻人,当土匪被通缉悬赏是什么滋味。我会亲自搜捕你,我不会忘记这张脸的。我要查出你的名字。即使你躲到地狱里去,我也要把你挖出来。” 吉里亚诺朝他笑笑。说不清为什么,他有点喜欢这个人了。他说:“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名字,你为什么不问我一声呢?” 下土看看他,挖苦道:“难道你会像白痴一样告诉我吗?” 吉里亚诺说:“我从不撒谎,我叫吉里亚诺。” 下士伸手就到腰间摸枪,可他那支枪早被皮西奥塔卸了。吉里亚诺一见他的这种本能反应,更喜欢他了。他很勇敢,有责任心。其他三名警察早就吓破胆了。这位就是曾杀死他们三位伙伴的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这下可别指望他能饶命了。 下士端详着吉里亚诺的脸,他要把这张脸牢牢印在脑海里。然后,他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大串钥匙。这一切都是在吉里亚诺用短枪紧紧顶住他的背的情况下完成的。吉里亚诺从他手中接过钥匙,扔给了皮西奥塔。 “把那些人犯放出来。”吉里亚诺说。 与指挥大楼连在一起的侧房就是牢房。吉里亚诺逃走的那天晚上被捕的10个蒙特莱普居民被关在一间大牢房里。在另一间单独隔开的小牢房里关着当地著名的两名土匪帕萨坦波和特拉诺瓦。皮西奥塔打开牢门,他俩高兴地跟着皮西奥塔走进了那间办公室。 那些被捕的蒙特莱普居民都是吉里亚诺的邻居。一出牢门,他们一下子拥进办公室,挤在吉里亚诺周围感激不尽地和他拥抱。吉里亚诺一边和他们拥抱,可他一直十分警觉,他的双眼一直注意着被俘的警察。邻居们都为吉里亚诺的壮举而欢欣鼓舞,他让那些大家恨之入骨的警察出了丑,他是他们的保护神。他们还告诉吉里亚诺,那位指挥官曾下令要毒打他们,下士态度坚决就是不予执行,他争辩说那样做会招来更大的仇视和敌对情绪,对兵营的安全不利。要不是吉里亚诺的到来,他们第二天将被送往巴勒莫,接受地方法官的讯问。 吉里亚诺将枪口垂向地面,他担心万一走火伤了周围的人。这些人都比他年长,是他从小就认识的邻居。他像以往一样,以谨慎的口吻对他们说:“欢迎你们随我进山,你们也可以到西西里别的地方投靠亲友避一避,等到官方神经正常了再回来。”他等着大家回答,可是房间里却是一片寂静。两名土匪帕萨坦波和特拉诺瓦站在人群一边,两人十分警觉,有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帕萨坦波是个丑陋的矮胖子,一张胖睑上有不少小时候得天花留下的麻子,嘴唇厚得变了形,乡下的农民都叫他“畜牲”。特拉诺瓦倒是小巧玲珑,像只雪貂。他的嘴角天生一副笑模样,长得很讨人喜欢。帕萨坦波是个典型的贪婪成性的西西里土匪,尽干些偷鸡摸狗、杀人抢劫的勾当。特拉诺瓦原是一名勤劳的农民,有一天,两名税务员要没收他的那头眼看将给他挣回一大笔钱的猪,他将两人杀了,又把猪宰了分给家人和亲友,然后跑进深山开始了他的土匪生涯。这两人后来在山中合伙干了。一次他们躲在科莱昂庄稼地里一废仓库中,被人出卖而被捕。 吉里亚诺对他俩说:“你俩别无选择,我们一起进山。要是愿意今后就留下来跟我干,你们也可以拉出去单干。不过今天我需要你们帮帮忙,你们也确实欠我一点情。”他朝他俩笑了笑,竭力使自己的命令不那么僵硬,以便他们容易接受。 两名土匪还未来得及回答,警察下士却发疯一样发动了反击。或许是因为他那西西里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或许是因为他生性狂暴,或者仅仅是由于眼看两名由他看守的著名土匪即将脱逃而气愤不过,他原本站在离吉里亚诺几步远的地方,这时,他以惊人的速度朝吉里亚诺跨了一大步。 与此同时,他拔出藏在衬衣里的小手枪。吉里亚诺挑起枪口想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下士一挥手,手枪已举到离吉里亚诺的脑袋两英尺远的地方。子弹会不偏不倚击中吉里亚诺的脸。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吉里亚诺看着指着自己脑袋的手枪,看着手枪后下士那张气得涨红的脸,脸上的肌肉如游蛇般在扭动着。可是,那枪似乎老也不响,就像掉进了梦魇的深渊,明知是梦却一个劲地往下掉,总也掉不到底。在下士扣动扳机的一刹那间,吉里亚诺感到异常平静,没有丝毫的恐惧,甚至眼都没眨一下,还往前迈了一步。撞针在枪膛中发出一声清脆响亮的金属撞击声,是一颗哑弹!一瞬间,皮西奥塔、特拉诺瓦和帕萨坦波一齐扑了下来,下士顶不住三人压在身上,倒在了地上。特拉诺瓦抓住手枪,夺了过去;帕萨坦波扯着下土的头发,要抠出他的眼珠;皮西奥塔拔出刀子正要一刀刺进下士的喉部。吉里亚诺及时地发现,立刻制止了他们。 吉里亚诺平静地说:“别杀他!”并把他们从蜷伏在地已毫无招架之力的下士身旁拉开了。他低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转眼之间,下士在群起围攻之下已受重创:他的一只耳朵被从脑壳上撕下一半,正大滴大滴地向下滴着血;他的右臂折了,可笑地歪吊在身体侧旁;一只眼眶中正往外冒着血,眼睛上方有一大块皮挂着。 然而,下士仍是无所畏惧,躺在那儿等死。这时,吉里亚诺心中却对他涌起了一股压倒一切的亲切感。正是他,使自己经受了考验;正是他,使自己更坚信自己是不会死的;正是他,证明了死亡在自己面前也会却步。吉里亚诺拉他站了起来,令其他人吃惊地迅速和他拥抱了一下,然后假装他只不过是要帮下士站直身子。 特拉诺瓦在检查下士那支手枪。“你真幸运。”他对吉里亚诺说,“只有一颗哑弹。” 吉里亚诺伸过手去要枪,特拉诺瓦迟疑了一下,还是递给了他。吉里亚诺转身面对下士,以一种友善的口吻说:“放老实点,我保证你们不会有事的。” 下士遭受到沉重的打击,头晕目眩,身体虚弱;对吉里亚诺讲的话无力作出反应,他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有听懂吉里亚诺到底在说什么。帕萨坦波压低声音对皮西奥塔说:“把你的刀子给我,我去宰了他。” 皮西奥塔说:“吉里亚诺下了命令,人人都得执行。”他说得一本正经,为的是不想让帕萨坦波看出来,他自己真想立刻杀死那警察。 那些被抓来的蒙特莱普居民匆匆离去,他们不想成为处死警察的目击者。吉里亚诺将下士和他的同伙赶到侧翼的牢房,一起锁进一间公用大牢中。接着,他带领皮西奥塔、特拉诺瓦和帕萨坦波对贝拉姆波兵营的其他建筑进行搜查。在武器库中,他们发现有许多步枪、手枪和微型冲锋枪,还有成箱成箱的弹药。他们身上带足了武器,又搬了几箱弹药放到骡车上。在警察宿舍里,他们拿了些毛毯睡袋,皮西奥塔还将两套军服扔进了大车,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吉里亚诺爬上驭手座,拉着满车战利品走了。为了随时防备敌人的袭击,其余三人也都子弹上膛,分散开来,在通往卡斯特拉迈尔的大道上疾步而行。一个小时后,他们赶到了那位将骡车租给赫克托-阿道尼斯的农民家中,将战利品埋在他家的猪圈里。接着,他们又帮助农民用从美军给养站偷来的油漆,将大车刷成了橄榄绿色。 晚饭时分,指挥官带领搜索部队回到了兵营。他发现自己的手下人被关在牢里,不由怒火中烧。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可指挥官觉得太阳从未像现在这么耀眼灼热。指挥官派出装甲车到大街小巷去寻觅不法分子的踪迹,可这时吉里亚诺早已隐入深山之中了。 意大利所有报纸对这一事件都进行了重点报道。三天前,吉里亚诺杀死另外两名警察的消息也曾是报纸的头版新闻,不过以前,吉里亚诺仅仅是一名因凶残而出名的西西里暴徒。这次行动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凭自己的智慧和战术打败了国家武装警察,他释放了显然是蒙冤入狱的朋友和乡邻。巴勒莫、那不勒斯、罗马、米兰的新闻记者纷纷光临蒙特莱普镇,采访吉里亚诺的朋友和亲人。他的母亲抱着图里的吉它照了张像,她说她儿子吉它弹得棒极了(这不是真的,他弹出的调子别人勉强能辨得出是什么调子)。他以前的同学说,图里博览群书,同学们给他起了个“教授”的绰号。西西里的土匪竟然还能看书,报纸抓住这一点,津津乐道。报上还提到他的表弟阿斯帕纽-皮西奥塔,说他是出于纯真的友谊才随吉里亚诺入山为匪的,并惊叹此人竟然如此忠心耿耿。 报上还登出了吉里亚诺17岁时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英俊绝顶,有着地中海男子汉的阳刚之美,这使得大家竞相了解他的故事。不过,最令西西里人钦佩的是,吉里亚诺竟然慈善地饶恕了想杀他的下士。这比话剧还精彩——它更像西西里非常流行的木偶剧,剧中那些木偶人物从不流血,皮肉也从不为子弹所伤。报纸只是惋惜地指出,吉里亚诺把特拉诺瓦和帕萨坦波这样两个恶棍也放了出来,暗示与这两个歹徒为伍会有损他光彩照人的骑士形象。 只有米兰的报纸明确指出,萨尔瓦托尔-图里-吉里亚诺已经杀死三名国家警察,建议有关方面采取非常措施将其缉拿归案,不能因为这个罪犯长相英俊,博览群书,会弹吉它就饶恕他的杀人罪行—— 第10章 唐-克罗斯现在对图里-吉里亚诺总算有了全面的了解,他对图里十分欣赏。这才是一位真正的马菲奥索青年,当然,他的马菲奥索不是指黑手党,而是用其古老的传统意义,指有独具特色的美的人或物,如一张马菲奥索脸,一棵马菲奥索树,一位马菲奥索妇女等。 这样的青年才是唐-克罗斯所要的铁腕人物,一位驰骋疆场的将才。尽管吉里亚诺现在仍令他头疼,他并不介意。关在蒙特莱普的两个土匪,就是图里放出来的那令人恐惧的帕萨坦波和机灵的特拉诺瓦,原是在唐的允许和参与下被逮起来的。但所有这一切都可以原谅,过去的事就算了,唐绝不会记恨某人而损害自己的长远利益。从现在起,他要密切关注图里-吉里亚诺的一切动向。 隐身山林的吉里亚诺一点不知道,他在外界的名声正越来越大。他正忙于计划加强自己的势力。他要解决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处置特拉诺瓦和帕萨坦波这两个土匪头子。他仔细询问了他们被捕的经过,最后得出结论,他们是被人出卖的。他俩发誓说他们的人很忠诚,许多人在伏击战中丧身。吉里亚诺仔细想了想,认为正是那既是掮客又是保护人的黑手党出卖了他们。吉里亚诺一说,他们拒不相信。保密禁规是“联友帮”能够长期存在下来的关键法宝,他们自己是绝不会打破这神圣法规的。吉里亚诺也没再坚持下去。他转而正式邀请他们入伙。 吉里亚诺向他们解释说他的目的不仅是要生存下来,而且要成为一股政治力量,他强调指出,他们不仅绝不能抢劫穷人,还要把一半的战利品分给巴勒莫郊区的蒙特莱普附近小镇的穷人。特拉诺瓦和帕萨坦波可以统辖自己的队伍,但必须服从吉里亚诺的统一指挥;这些下属队伍不经吉里亚诺同意,不能发动任何旨在捞钱的行动。这样联合起来,他们就能绝对地控制包括巴勒莫城、蒙瑞阿勒城这样的大城市和蒙特莱普、帕提尼科以及科莱昂这样的小镇在内的大片地区。他反复声称要向武装警察发动攻击,他说怕死的是警察而不是土匪。他俩对他的腾腾杀气感到很吃惊。 帕萨坦波是位老派土匪,他热衷于强xx,夜半三更敲诈勒索,再加上杀人越货。他听了这番话之后,立即暗暗合计,与吉里亚诺联合自己怎样才能从中得到好处,又怎样才能杀掉吉里亚诺独占他的战利品。特拉诺瓦倒是很喜欢吉里亚诺,尤其是对他救出自己感激不尽。他在想,自己怎样才能巧妙地引导这位天赋很高的年轻土匪走上更为精明成熟的道路呢?吉里亚诺正微笑着看着他们俩,似乎看出了他们脑中在想些什么,而且对他们的想法很感兴趣。 皮西奥塔对他这位终生挚友的惊人想法已习以为常。他相信吉里亚诺说到做到。因此,他现在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 清晨,灿烂的阳光给群山抹上了一层金色。三个人全神贯注地听着吉里亚诺的宏论。他告诉他们将如何为了西西里的自由,为了提高穷人的地位,推翻黑手党、贵族势力和罗马政府而英勇奋战。三人简直听得着了迷。要是说这番话的不是吉里亚诺而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笑掉大牙的。他们不能忘记那谁都无法忘记的一幕,警察下士举枪对着吉里亚诺的脑袋,吉里亚诺等待下士扣动扳机对的平静的目光,他那相信自己不会死的绝对的自信,手枪哑火后他对下士所表现出的仁慈,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他坚定地相信自己是不会死的,同时也迫使大家不得不接受他的这一信念。现在大家凝视着这位英俊小伙子,都被他的俊美,勇敢和纯洁无瑕深深地打动了。 第二天上午,吉里亚诺带着皮西奥塔、帕萨坦波和特拉诺瓦三人,全都是农民装束,沿着通往卡斯特维特拉诺镇的小道下了山。这条线路吉里亚诺一大早就已下来侦察过了。 吉里亚诺知道,前往巴勒莫粮食市场的武装运粮车队必经此地。车队肯定会高速行驶,以防抢劫,而且驾驶员可能还带有武器。现在问题是必须设法使卡车中途停下来才行。 到了卡斯特维特拉诺镇外,吉里亚诺让伙伴们躲在路旁的灌木丛中,他自己则无遮无拖地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下地干活的人经过时木然地看他两眼,他们一见他带着短筒猎枪,马上加快了脚步。吉里亚诺想,是不是有人认出了他。这时,他看到一辆骡拉大车驶了过来,车上画满了传说中的人物。赶车的老头吉里亚诺面熟。在西西里乡下,有不少这样的职业车把式,他们把大车租给人家,帮人家从边远的农村把竹子运回城里的工厂去,很早以前他曾去过蒙特莱普,帮吉里亚诺的父亲拉过货。吉里亚诺走到大路中间,右手提着那支短筒猎枪。赶车人虽然面无表情,只是目光一闪,说明他也认出了吉里亚诺。 吉里亚诺还是用他小时候常用的方式和他打招呼,称他“大叔”。他说:“朱-佩皮诺大叔,今天咱俩都很幸运。我可以帮你发一笔财,你可以帮我减轻穷人的负担。”见到老人吉里亚诺确实很高兴,他放声大笑起来。 老人没有回答,他本然地凝视着吉里亚诺,静静地等着。吉里亚诺爬上车,坐到老人旁边,将枪藏到大车里,接着又兴奋得笑出声来。他相信,今天遇上了朱-佩皮诺,肯定是个吉利日子。 吉里亚诺尽情呼吸着深秋的清新空气,领略着远山美景,一想到他的三个伙伴现在正躲在灌木丛中间用枪控制着这段路面,他不由暗自得意。他给朱-佩皮诺讲了讲他的计划,老人脸上毫无表情地默默听着。直到吉里亚诺告诉他,他为此得到的酬劳将是从卡车上卸下的一大车粮食,老人才哼了哼,说:“图里-吉里亚诺,你从小就是一位勇敢的好少年。你心地善良、通情达理、慷慨大方而又极富同情心。成年之后,仍未改变。”听了这番文绉绉的话,吉里亚诺才想起来,朱-佩皮诺是那种上过旧学堂的西西里人。老人接着说:“今天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今后需要帮助尽管来找我。请代我向你父亲问好,他应该为有你这么个儿子感到自豪。” 正午时分,三辆满载粮食的货车出现在那条大道上。当他们转过弯来,驶上直通帕提尼科平原的大道时,他们不得不停了下来。一群骡子和大车把整个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这是由朱-佩皮诺一手安排的。朱-佩皮诺在这地方的车把式中人缘很好,大家都愿听从他的调遣。 打头的那辆卡车的司机一边按喇叭,一边让车子缓缓向前移,顶上了离得最近的那辆大车。大车上的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司机赶紧把车停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这些赶大车的虽然职业卑贱,却自尊心强得吓人。他们为了面子,为了他们那在道路上行驶优先于机动车的权利,会一刀将他刺死,然后哼着小曲,若无其事地赶他们的路。 另两辆车也停了下来。两名司机下了车。他们一位来自西西里东部,另一位是异邦人,也就是说他来自罗马。那位罗马驾驶员一边拉开自己的外套,一边朝那些赶车人走过去,口中还怒喝着让赶车的将那些该死的骡子和棺材车赶开来,他的一只手始终伸在外衣里面没有拿出来。 吉里亚诺跳下大车,他既没有去取大车上的短筒猎枪,也没有拔出腰带上的手枪,他只是向躲在路旁灌木丛中的伙伴们发了个信号,他们就手持武器冲上路来。特拉诺瓦直奔最后那辆车而去,不让它动弹;皮西奥塔滑下路基,用枪对着发火的罗马司机。 与此同时,比其他人更为情绪激昂的帕萨坦波将第一辆卡车上的司机揪下车来,一把扔到吉里亚诺的脚下。吉里亚诺伸手将他拉了起来。这时,皮西奥塔把最后一辆车的司机和其他两名司机赶到一起。那位罗马人已将空手从外衣中抽出来,脸上的怒容也已消失。吉里亚诺善意地微笑着对他们说:“今天你们三人很幸运,不必大老远地赶往巴勒莫了。我的这些车夫会卸下卡车上的粮食,把它分给本区的穷人。当然这一切都将在我的监督下进行。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吉里亚诺。” 三名司机立刻表示歉意,变得殷勤起来。他们说,他们匆匆忙忙的,他们一直是这样,实际上,他们本该停车吃饭的。他们的车倒很舒适,今天天气还不太热。这次实在走运,是个好机会。 他们说得语无伦次,吉里亚诺看出了他们内心的恐惧。“不要害怕,”他说,“我不杀那些流汗出力挣面包的人。我的伙伴干活时你们可以先和我一起吃午饭,然后你们就回家把你们的幸运遭遇讲给老婆孩子听。警察询问时尽量不要帮助他们,我会感激你们的。” 吉里亚诺顿住了。对他来说,不让这些人感到丢脸,感到憎恶很重要,让他们把他们受到的礼遇讲给别人听很重要,因为下次还会遇到其他人。 他们顺从地来到路旁一块巨石的背阴处,不用搜身就自觉地交出了手枪。他们像天使般悠闲地坐在那儿看着那些车夫卸货。所有的大车都装满了,可还有整整一卡车粮食没地方装。吉里亚诺让皮西奥塔和帕萨坦波带一名司机上车,将粮食拉到蒙特莱普分给那儿的农民。吉里亚诺自己和特拉诺瓦一起监督卡斯特维特拉诺地区和帕提尼科镇的粮食分发。然后,他们在道拉山顶的山洞里会合。 这一次行动使吉里亚诺开始赢得所有农民的支持。除他而外,谁见到过哪个土匪将自己的战利品送给穷人的?第二天,西西里所有报纸都报道了有关这位罗宾汉式的土匪的故事。只有帕萨坦波发牢骚说他们白白忙活了一天,什么也没捞到。皮西奥塔和特拉诺瓦知道,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已经赢得了上千名反对罗马的支持者。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些粮食是运往唐-克罗斯的粮库的。 仅仅一个月时间,吉里亚诺的密报人员就已经遍布四面八方了。他们向他报告各种情报:几个富商正用黑市上赚来的钱游玩;某某贵族人士有何特殊习惯;哪几个恶棍好在高级警官面前多嘴多舌、拨弄是非等等等等。因而不久吉里亚诺便得到消息,阿尔卡莫公爵夫人有一批珠宝,有时还拿出来在人前炫耀。据说,这些珠宝平时都是存放在巴勒莫银行保险柜里,她只是偶尔取出来戴着去参加盛大聚会。吉里亚诺觉得可能大有油水,为了了解更多情况,派阿斯帕纽前去阿尔卡莫庄园。 蒙特莱普西南20英里就是阿尔卡莫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庄园。庄园四周有围墙,庄园门口有持枪卫兵站岗。公爵还向“联友帮”缴纳了一笔“保护费”,以保证家畜不被偷,财物不被盗,家人不遭绑架。就一般情况而言,这一切措施使得公爵比梵蒂冈的教皇还安全。 11月初,西西里的大庄园开始摘葡萄,常常从附近村子里雇请帮工来干活。皮西奥塔到镇广场去报了名,设法让自已被雇到阿尔卡莫公爵的庄园干活。第一天,他干得腰酸背疼,一串串紫黑色的果实搞满了一篮又一篮。在葡萄园里干活的有一百多号人——男人、女人和小孩,大家在一起边干边唱。中午,一大群人在户外吃了午饭。 皮西奥塔独自一人坐在一旁看着别人。他注意到,有一位年轻姑娘端着一盘面包从城堡里走了过来。姑娘长相俊俏,只是脸色有点苍白,显然,她很少在太阳曝晒下干活。而且她穿戴也比其他妇女考究。特别引起皮西奥塔注意的是她脸上那股骄傲的神态,以及她避而不与其他干活人接触的架势。他打听到,原来这位姑娘是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 皮西奥塔立刻意识到,这姑娘是帮助自己完成任务的最合适人选。吉里亚诺很了解皮西奥塔的为人,临行前曾严禁他在搞情报的过程中羞辱当地姑娘,然而,皮西奥塔认为图里太不切实际,对现实生活过于天真。那油水是大得诱人,可姑娘也俏得勾魂呀。 当姑娘再次端出一大盘面包时,他上去接了过来替她端着。她吃了一惊,他问她的名字时,她闭口不答。 皮西奥塔将托盘放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他凶残地微笑着对她说:“我问你问题,你得回答我。如果不回答,我就把你埋到那小山似的葡萄堆里去。”说完这话,他哈哈一笑,以示他是在和她开玩笑。接着,他又给她一个非常迷人的微笑,用他最温柔的声音说道:“你是我见到的西西里最漂亮的姑娘,我一定要和你讲话。” 姑娘感到既吃惊又好奇。她注意到他腰间晃来晃去的小刀,有不寒而栗之感;又见他言谈举止像个公爵似的,觉得很有意思。她告诉他,她的名字叫格雷齐娜。 一天的活儿干完之后,皮西奥塔大胆地来到庄园里的后厨房要找格雷齐娜。开门的老太婆听他说完之后,毫不客气地说:“仆人不允许接待客人。”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第二天,皮西奥塔接过格雷齐娜手中的托盘,低声对她说,干完活后他想见她。他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臂,轻轻将一只小巧的金手镯套在她手腕上。她答应天黑之后溜出来在空荡的葡萄园和他见面。 当天晚上,皮西奥塔穿上那件在巴勒莫定做的丝质衬衫。来到一块由小山似的葡萄堆围成的空地上等她。格雷齐娜一来到跟前,皮西奥塔张开双臂就抱住了她,她扬起嘴唇等着亲吻,皮西奥塔两唇轻轻地摩擦着她的双唇,同时将手放在她的两腿之问。她扭腿想摆脱,可是他抓得太紧了。他们吻得如痴如醉。皮西奥塔撩起了她的毛料裙子,惊奇地发现她竟然穿着丝绸内衣裤。皮西奥塔想,她肯定是从公爵夫人那儿“借”来的。她胆子不小,竟做了回“小偷”。 他把她拉到他铺在地上的毯子上,他们一起躺了下来。她动情地亲吻着他,虽然隔了一层丝绸内衣,他还是能感觉出她激情荡漾。他猛地向下一拉,将她的内裤扯了下来,将自己的裤子褪到了脚踝,翻身骑到她身上。格雷齐娜轻轻地哼着,以惊人的力量向上顶着,不一会儿,猛地轻轻一颤,然后,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见鬼,皮西奥塔想,她太快了。不过,他的主要目的是弄情报,自己的满足再留待今后吧。 他们把自己裹在毯子里,互相紧紧拥抱着。他告诉她说,他正在攒钱准备上巴勒莫大学,他的家里人都希望他将来当律师。他要让她觉得自己很值得她追。接着,他又问了她自己的一些情况,喜欢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啦,和她一起的其他仆人都是什么人啦等等。慢慢地,他将话题引向了她的女主人公爵夫人。 格雷齐娜抓住皮西奥塔的手,将它放回自己的两腿中间,然后告诉他公爵夫人穿上考究的衣服,戴上漂亮的珠宝首饰是多么漂亮;她格雷齐娜如何受宠,还能穿戴公爵夫人不要的过时服装。 “我想看看你戴上女主人的首饰是什么模样。她的珠宝也肯让你试戴吗?” “嗯,在圣诞前夜,她总是让我戴上一挂项链参加晚会。”这么说果然如吉里亚诺所猜想的那样,节日期间他们的珠宝是放在家里的。他还有一件事要弄清楚,这时,格雷齐娜突然又骑到他身上,使劲拉毯子想遮自己的肩膀。阿斯帕纽的欲火又被激了起来,毯子掉落到一边,裙子飞到格雷齐娜头上,身体的扭动使他们不知不觉地移到了葡萄堆上。事完之后,他俩精疲力竭,身上沾满了葡萄汁水和他们自己身上淌下的粘液。 阿斯帕纽说:“新鲜空气确实使人心旷神怡,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进你房间和你舒舒服服睡觉呢?” “公爵在家的时候不行。等他去了巴勒莫,家里管得就松多了。下个月,圣诞节之前,他要外出几个星期。” 阿斯帕纽笑了。现在,他所需的情报已经全部到手,他又一心一意地来做眼前的事了。他扑了上去,将她压倒在毯子上,带着股野性和她作爱,弄得姑娘十分舒服,他动作粗野,让姑娘有点吃惊,可是并不害怕,她还盼着他下月能再来呢。 还有五天就要过圣诞节了。这天下午,吉里亚诺、帕萨坦波、皮西奥塔和特拉诺瓦坐着骡车来到阿尔卡莫庄园大门口停了下来。他们身穿富裕地主常穿的那种猎装:灯心绒裤子,红色羊毛衬衫,外罩装着子弹盒的沉重的射击衫。这些衣服是他们卖了上次袭击卡车所得到的粮食以后,在巴勒莫买的。这时,两名保安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由于是大白天,他们并不警惕,枪仍然背在肩上。 吉里亚诺轻快地大步迎了上去。他在身上那件车把式的粗布上衣里藏了一支手枪,其它没带什么武器。他朝他们朗朗一笑,说:“先生们,我叫吉里亚诺,我来祝你们迷人的公爵夫人圣诞快乐,顺便请她施舍点东西救济穷人。” 保安一听说是吉里亚诺,惊得愣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开始从肩上抹下枪来。可这时,帕萨坦波和特拉诺瓦的微型冲锋枪早已顶住了他们,皮西奥塔上来缴了他们的械,将枪扔进了骡车,帕萨坦波和特拉诺瓦留在门口看守两名保安,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走了进去。 公爵的主楼前是个很大的石子路面的院子。院子的一角,一群鸡正围着往地上撒谷子的老女仆打着翅膀转来转去。主楼一侧的花园里,一位身着黑色布衣的家庭女教师正领着公爵夫人的四个儿子玩。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并肩向主楼走去。皮西奥塔的情报是准确的,庄园里再没有别的保安了。花园那一边是更大的一片土地,除了种蔬菜以外,还有一片橄榄树小树林。此刻,地里有六个人正在干活。吉里亚诺按响了门铃,女仆正要开门时,他推门而入。格雷齐娜见皮西奥塔出现在门口,不由吃了一惊,闪身站在旁边。 吉里亚诺温和地说:“别害怕,告诉你的女主人说公爵找我们来谈生意的,我要和她谈一谈。” 格雷齐娜仍是迷惑不解,领着他们走进客厅。公爵夫人正在看书,她挥手让女仆退了出去。她对这两人未先通报就闯进来感到很不快,冷冷地说:“我丈夫不在,有什么事吗?” 吉里亚诺被这房间的堂皇富丽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房间,而且,更为有趣的是,这房间竟是圆形的。法式落地长窗配以金色窗帘,圆锥形的屋顶上画着象征智慧与正义的小天使壁画。到处都是书一一沙发上、咖啡桌上,还有沿墙摆放的特制书橱里。墙上挂有色彩绚丽的巨幅油画,插满鲜花的大花瓶随处可见。硕大无比的椅子和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散放着一些金质银质的小盒子。这个大房间足以容纳100人,可现在使用它的只有这位身着白色丝绸服装的孤独女人。阳光、空气,伴随着花园中玩耍的孩子们的嘻闹声,透过敞开的窗户,充满整个房问。吉里亚诺第一次体会到财富的魅力,金钱居然能创造出如此美好的东西。他不愿用粗暴和残忍的手段来破坏这种美好。要做的事还得做,但他绝不能给这美好的地方留下任何创伤。 耐心等待的公爵夫人惊异地发现这位英俊青年很有阳刚之气。她看得出,年轻人被房间的豪华壮美迷住了,她有点气恼,他竟然没注意到她自己的美貌。她想,很可惜他显然是个农民,无法进入她的生活圈子。在她的生活圈子中,适当地调调情并不算越轨。心中有这些想法,她说起话来比平时更迷人了,“小伙子,真对不起,我丈夫不在家。如果是与庄园有关的事,你最好下次再来。” 吉里亚诺看着她,一种穷人对有钱女人的敌对情绪油然而生。这种人总是依仗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在穷人面前摆出一种居高临下、高人一等的架势。吉里亚诺恭敬地鞠了一躬,注意到她手指上戴着一枚光彩夺目的戒指。他以一种嘲讽的语气故作谦卑地说:“此事与您有关,夫人,我叫吉里亚诺。” 然而,他那谦卑中隐含的嘲讽在这位公爵夫人身上毫不奏效。夫人对仆人们的奴颜卑膝早已习已为常,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她是位有教养的人,只对书籍和音乐有兴趣,对西西里日常发生的事情根本无心过问。她也几乎不看当地报纸。她觉得这些报纸粗俗不堪,根本不屑一顾。因而,她只是礼节性地说:“今日幸会,高兴之至。我们在巴勒莫见过面吗?在歌剧院,还是什么地方?” 阿斯帕纽-皮西奥塔一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一切,听了这话不由放声大笑。他大步走到落地长窗前,不让可能从这边来的仆人进来。 吉里亚诺对皮西奥塔的笑有些恼火,所幸公爵夫人并未在意。他坚定有力地说:“亲爱的公爵夫人,我们从未见过面。我是一名土匪。我的全名叫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我自认为是西西里的一把手。我今天来看你的目的是请你把你的珠宝首饰捐献给穷人,让他们也能欢度圣诞节。” 公爵夫人不相信地微笑了。这位年轻人的身影激起她一种奇异的欲望,他不可能伤害她,而他话语中的威胁意味更使她觉得有趣。下次巴勒莫聚会上她要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想到这儿,她天真地一笑,说:“我的珠宝都存在巴勒莫银行的保险柜里。家里的钱随你拿。愿主保佑你!”她一生中从未有人怀疑过她的话,她从小就不说谎。这是第一次。 吉里亚诺看着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他知道她在说谎,可那件非做不可的事他还是不愿下手。他朝皮西奥塔点了点头。皮西奥塔立刻将手指放进口中,打了三声唿哨。几分钟之后,帕萨坦波就出现在落地长窗旁边。他那丑陋的矮壮身材,他那满是伤疤的邪恶的脸,只有在木偶剧中才能见到。他的脸很宽,几乎没有额头,加上一头又密又乱的黑发,一对高高凸起的眉骨,使他看上去很像一只猩猩。他朝公爵夫人笑笑,露出了满口的大黄板牙。 第三名土匪的出现终于使公爵夫人感到害怕。她解下项链,递给吉里亚诺。“这下你满意了吧?”她说。 “不,”吉里亚诺说,“我亲爱的公爵夫人,我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我的同伴们可就完全不同了。我的朋友阿斯帕纽虽说长得很漂亮,可他就像他嘴上的那撇小胡子一样凶残,不知打碎了多少人的心。还有站在窗前的那位,虽说是我的部下,却常常让我做恶梦。你可别让我放纵他们。他们会像老鹰一般掠进花园,把你的孩子抱进山去。还是把其余的宝石给我拿来吧。” 公爵夫人奔进卧室,几分钟后拿着一盒宝石走了出来。她急中生智,在出来前拣几件贵重的藏了起来。她把盒子交给了吉里亚诺。吉里亚诺潇洒地向她致谢,然后转向皮西奥塔说:“阿斯帕纽,公爵夫人也许遗忘了几件东西,你到卧室去验证一下。”皮西奥塔马上找出了藏起来的宝石,拿出来交给了吉里亚诺。 这时吉里亚诺已打开了盒子,看到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他的心兴奋得直跳。他深知,盒子里的这些东西足以养活蒙特莱普全镇人几个月。更值得高兴的是,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公爵用从雇工身上榨出的血汗钱买来的。此刻,公爵夫人不停地绞着双手,吉里亚诺又一次注意到她手指上的那枚大绿宝石。 “我亲爱的公爵夫人,”他说,“你怎么会这么傻,想藏几件起来蒙我?如果一位拼死拼活苦干聚财的小气农民这样做,我不会感到吃惊的。可是,你怎么能拿你和你孩子的生命来冒险,藏起两件东西呢?你丢失这些宝石,不和你丈夫公爵先生丢失一顶礼帽一样微不足道吗?好了,不再多说,快把你手指上的那枚戒指给我吧。” 公爵夫人泪如雨下。“亲爱的小伙子,”她说,“请让我留着这只戒指吧。戒指值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这枚戒指是我丈夫送给我的定婚礼物,没有了它我可受不了,我会心碎的。” 皮西奥塔又一次纵声大笑起来。他这样做有他的考虑,他担心一向多愁善感的图里会让她留下戒指。很显然,那枚绿宝石是最值钱的。 可是,吉里亚诺并没有那份柔情。皮西奥塔会永远记住图里当时的那种眼神。他粗暴地抓过公爵夫人的手臂,从她颤抖的手上抹下那只宝石戒指,接着,他迅速后退一步,将戒指戴在自己左手的小拇指上。 图里看到公爵夫人满脸通红,双眼噙满热泪,他又彬彬有礼地说道:“看在你念旧的份上,我绝不出卖这只戒指——我自己戴。”公爵夫人审视着他的脸,想找出嘲讽的的神色,然而根本没有。 对图里-吉里亚诺而言,这可是个神奇的时刻。戒指一套上手指,他就觉得这是权力的转移。戴上这枚戒指,他就将自己的一生完全交给了命运来安排。它是他即将从富人那儿赢得权力的象征。戒指上的宝石晶莹剔透,成深绿色,镶嵌在黄金之中,戒指上还散发着漂亮女人身上的香水味。这女人已连续戴了好多年了。从这潭深绿之中,他体味到了绝不可能属于他的那种生命的芬芳。 唐-克罗斯一言不发地听着。 阿尔卡莫公爵正在向唐-克罗斯诉苦:他不是已向“联友帮”交过“保护费”了吗?“联友帮”不是已保证他不受任何土匪的侵扰吗?现在是怎么搞的?过去绝没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唐-克罗斯该如何设法追回那些珠宝呢?公爵已向当局报了案,他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而且还会得罪后-克罗斯,但他能得到一定的保险赔偿金,而且说不定罗马政府会严惩吉里亚诺这个土匪的。 唐-克罗斯感到确实是该认真对付吉里亚诺了。他对公爵说:“如果我追回那些珠宝,你能不能拿出其价值的四分之一作为酬金呢?” 公爵不由大怒:“我先是付给你保护费保证我人身和财产安全,现在你失职了,又让我再拿赎金。你这么办事今后还怎么在你的主顾面前维持信誉呢?” 唐-克罗斯点点头:“我得承认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你想那吉里亚诺就如同是主惩罚人类的洪水猛兽,你肯定不会要求‘联友帮’保护你,使你免受地震、火山爆发以及洪涝之害吧?我保证,总有一天吉里亚诺会被制服的。你可以免交今后五年的保护费,另外我还保证你不会再遭吉里亚诺的袭击。他和我都明白,你会很明智地把这些珍宝存到巴勒莫银行保险柜里去的,他干嘛再袭击你呢?女人们太天真了——她们根本不知道男人为追求物质利益会变得何等贪婪。”他停了一会儿,等到公爵脸上出现的笑容消失了,这才说道:“今后的局势动荡不安,你要算一算你今后五年全部财产保护费的话,你会发现你在这次不幸事件中并没有多大损失。” 公爵仔细盘算起来,唐-克罗斯说得不错,往后肯定是动乱年代。可是,尽管可以免交五年“保护费”,要赎回珠宝他还得损失一大笔钱;再说,谁能保证后-克罗斯能再活五年呢?谁能肯定他一定能控制住吉里亚诺呢?尽管如此,这可能仍不失为最好的解决办法,另外这样做还能阻止公爵夫人今后再缠着他要更多的珠宝,这倒是能省不少钱。他又得卖点地了,不过,多少代以来,他的先辈们一直在为他们的愚蠢行为而卖地赔钱,他还有数千英亩的土地呢。想到这几公爵同意了。 唐-克罗斯召来了赫克托-阿道尼斯。第二天,赫克托-阿道尼斯上山去见他的教子。他解释了一下此行的目的,开门见山地说:“即使你把珠宝卖给巴勒莫的盗贼,价钱也不会比这更高。而且,那需要很长时问。我知道你希望圣诞节之前拿到这笔钱,那样的话,肯定不可能。此外,如果你答应了唐-克罗斯,你还会得到他的好感,这对你很重要。不管怎么说,你使他丧失了威信。如果帮他这个忙,他会原谅你的。” 吉里亚诺微微朝教父笑了笑,他根本不在乎唐-克罗斯对他是否有好感,而且,他的梦想之一是最终除掉西西里的黑手党。他已派出赛使前往巴勒莫寻找买主,显然那将是一个漫长而折磨人的过程。因此,他同意成交,但他拒绝交出那枚绿宝石戒指。 阿道尼斯下山之前,终于放弃他那给吉里亚诺讲传奇故事的角色,第一次和他谈起了西西里的现实生活。“我亲爱的教子,”他说,“没人比我更赞赏你的人格了,我喜欢你那高尚品格,我希望你这种品格的形成有我一份功劳。可是现在,我们不得不来谈谈生存问题。与‘联友帮’作对,你别想赢。在过去的1000年里,他们犹如百万蜘蛛一般,在西西里生活的方方面面,编织起一张巨大的网,而唐-克罗斯现在就处于那张大网的中心。他很敬重你,想得到你的友谊,希望你和他共同发展。你要适当地顺从他的意愿。你可以有你的王国,但它只能存在于他的大网之中。有一点可以肯定,你不能公然和他作对。如果硬来,按照历史规律,唐-克罗斯会将你消灭。” 这样,珠宝就回到了公爵手中。吉里亚诺将珠宝赎金的一半分给皮西奥塔,帕萨坦波和特拉诺瓦。他们看了看吉里亚诺手指上的绿宝石,什么也没说,因为珠宝的赎金他分文未取。 吉里亚诺决定把另一半钱拿去分给周围的穷人,分给那些替富人放牧牛羊的牧民,那些孤寡老人和年幼孤儿。 大部分的钱都是通过中间人发放的。可是,有一天,风和日丽,天气晴好,他在羊皮上衣口袋里装满了一扎一扎的里拉,另外还提了一帆布口袋的钱,带着特拉诺瓦,准备到蒙特莱普和皮亚尼-戴格里西一带的村庄走一走。 有一个村子里,有三个老妇人几乎吃不上饭了。他给她们每人送去一扎里拉。她们个个感激涕零,一个劲吻着吉里亚诺的手。另一个村子里有个农民因还不起抵押金,眼看要失去自己的那块土地。吉里亚诺给他留下足够的钱,让他付清了抵押金。 他们又来到另外一个村子,他把村子里面包店、食品杂货店里的面包、奶酪和其他面食全买了下来,分给了村里百姓。 下一个小镇里有个小孩生病了,他给小孩父母一笔钱,让他们带小孩到巴勒莫医院去治疗,也可以请当地医生来看看。在那儿他还参加了一对年轻人的婚礼,并给了他们一笔丰厚的礼金。 然而,他最喜爱做的事是把钱分给那些聚集在大街小巷、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们。这些孩子在西西里的各个小镇随处可见。他们许多人都认识吉里亚诺。他们围在他身旁,吉里亚诺把一扎一扎的钱分给他们,叫他们拿回家交给父母亲,然后,目送着孩子们欢快地跑回自己家去了。 吉里亚诺决定天黑前去看看母亲,这时,他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穿过他家屋后的空地时,他看到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正在那儿哭泣。他们说他们把父母交给他们的钱弄丢了,是被武装警察抢走的。吉里亚诺觉得这幕小小的悲剧很有趣,从剩下的两扎钱中拿出一扎给了他们。然后,他看到小女孩长得很漂亮,不忍心她遭父母斥责,就写了张便条让她交给她父母。 对吉里亚诺感激不尽的不仅仅是小女孩的父母亲,鲍盖托、科莱昂、帕提尼科、蒙瑞阿勒以及皮亚尼-戴格里西等镇的老百姓都称他为“蒙特莱普之王”,以此表示他们的忠心。 尽管失去了公爵五年的“保护费”,唐-克罗斯仍是很高兴。因为他对阿道尼斯说,公爵只肯出珠宝价值百分之二十的赎金,他实际却从公爵那儿得到了百分之二十五,这样百分之五就落入了他自己的腰包。 他感到更为得意的是,他竟如此轻易地切中了吉里亚诺的要害,判断得如此准确无误。谁能想到吉里亚诺这样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竟然能如此洞察入微,采取明智行动,稳健地接受年长智者的建议呢?正因为他办事明智冷静,他才保护了自己的利益,唐对此当然十分欣赏,谁想与傻子打交道呢?是的,唐想,图里-吉里亚诺一定会成为他的得力臂膀,而且,一定时问之后,会成为他可爱的义子。 图里-吉里亚诺对这一切计谋都看得很清楚。他知道他的教父是真诚地为了他好,可这并不代表他就完全相信教父的判断。吉里亚诺知道自己目前还不够强大,斗不过“联友帮”。实际上,有时还需要他们的帮助。然而,他对长期合作不存任何幻想。如果他听从教父的意见,他知道,最终他必定会成为唐-克罗斯的附庸。这是他万万办不到的。目前而言,他必须等待时机—— 第11章 吉里亚诺的队伍现在已发展到30人,其中有一些是帕萨坦波和特拉诺瓦的旧属,还有些是吉里亚诺劫狱释放的蒙特莱普居民。他们虽然是清白无辜的,可是当局并未放过他们,仍要将他们缉拿归案,于是他们想,与其孤立无援地束手就擒,不如出来和吉里亚诺一起闯荡。 4月的一个早晨,阳光明媚。蒙特莱普镇里吉里亚诺的密报员捎信来说,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可能是警方密探,在打听吉里亚诺的消息,询问如何才能入伙,现在,此人还在镇中心广场上等着。吉里亚诺让特拉诺瓦带了四个人去蒙特莱普弄清情况。如果真是密探,就将其结果;如果是可用之人,就让他入伙。 晌午刚过,特拉诺瓦就回来向吉里亚诺报告:“我们把他带来了,我想枪毙他之前,你也许想见见他。” 吉里亚诺一见到那身穿西西里农民传统的劳动服装的大高个,不由大笑起来:“哎呀,老朋友,你的这张脸我是怎么也忘不了的,你这次带的不是哑弹吧?” 原是警察下士卡尼奥-西尔威斯特罗。在著名的劫狱事件中,他曾对准吉里亚诺的头部开过枪。 西尔威斯特罗那张带着长长的伤疤的脸很是引人注目。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脸对吉里亚诺很有吸引力。吉里亚诺内心对他颇有几份好感,正是他用行动证明吉里亚诺是不会死的。 西尔威斯特罗说:“我是来入伙的,我会对你很有用的。”他说得很自豪,似乎在赠送一件礼品似的。这也令吉里亚诺感到高兴,吉里亚诺便叫他谈谈自己的情况。 劫狱事件发生后,西尔威斯特罗以玩忽职守罪被送往巴勒莫军事法庭受审。指挥官对他大发雷霆,扭送之前曾详加讯问。说来奇怪,下士袭击吉里亚诺的那一枪令指挥官满腹狐疑。那一枪未打响是因为那是颗哑弹,指挥官咬定说下士明知那是颗哑弹,却故意事先把一颗毫无杀伤力的子弹装在枪里,所以试图抵抗也仅仅是装装样子而已。西尔威斯特罗肯定参与了吉里亚诺的劫狱计划,而且士兵的布置调遣也都是为了帮助劫狱成功。 吉里亚诺插话道:“他们怎么能说你事先知道那是颗哑弹呢?” 西尔威斯特罗有点不好意思。“我是应该知道,因为我是一名步兵军械士,是这方面的专家。”他的表情又严肃起来,耸耸肩,说:“确实是我的疏忽,他们让我坐办公室,但我却放松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过我对你是有用的,我可以做你的军械师,为你检验和修理所有的武器,我可以为你妥善保管弹药,以免发生爆炸事故,我还能改制武器,使他们更适合在山里使用。” “再讲讲你的其他情况吧。”吉里亚诺说。他在对下土进行仔细观察。这会不会是一个想在他的队伍中安插内线的阴谋呢?他看得出来,皮西奥塔、帕萨坦波和特拉诺瓦也都是满腹狐疑。 西尔威斯特罗继续说道:“他们全是些蠢货,都变得跟吓破胆的女人似的。指挥官也意识到,他在兵营中关满犯人时却将大部兵力派去接山实在是失策。他们常把西西里当作被占领的异国他乡,我常为此与他们争辩,因而他们对我怀恨在心。巴勒莫当局也想保指挥官——指挥官出事,他们也有责任。如果劫狱事件是由于内部出了奸细,而不是因为劫狱者比他们更勇敢、更聪明,他们会觉得面子好看些。 他们并没有在军事法庭上审判我,只是让我退了伍。他们说今后不会对我另眼看待的,可我知道绝非如此,我再也不会得到一个政府部门的工作。我是西西里人,我热爱西西里,可我其它事又干不了,所以我问自己,我这一生还能干什么?我对自己说:我要投奔吉里亚诺。” 吉里亚诺派人去伙房给他拿吃的喝的,然后坐下来和他的头目们商量这件事。 帕萨坦波声音粗哑,语气坚定:“他们把我们都当成什么人了?我看毙了他,把尸体扔下悬崖算了,我们的队伍里不需要武装警察。” 皮西奥塔见吉里亚诺又一次被下士迷住了,他深知他的朋友好感情冲动,便小心翼翼地说道:“这很可能是个圈套。即便不是,我们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我们会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总也不能消除疑虑。为什么不把他送回去呢?” 特拉诺瓦说:“他已知道了我们的宿营地,还见过我们一些人,知道我们的人数,这可都是有价值的情报。” 吉里亚诺说:“他是个真正的西西里人,很有廉耻心,我不相信他会充当奸细。”他看到大家都在笑他天真。 皮西奥塔说:“别忘了,他曾想杀了你。他落入我们手中,一看逃脱无望,便作垂死挣扎,掏出暗藏的武器想杀死你。” 吉里亚诺想,那正是他的可贵之处。他继而大声说道:“那不正好证明他是个很有廉耻心的人吗?他当时是输了,可他觉得死也不能白死。他来入伙有什么害处呢?他可以在队伍中当个普通小兵——我们不会让他参与我们的核心机密的。我们可以暗中严密地监视他,我自己也会小心提防的。等时机成熟了我们可以考验他一下,如果他是警方的奸细,他会经不起考验的。让他跟着我吧。” 当天夜晚,吉里亚诺告诉他说他现在已是队伍中的一员时,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让我干什么都行。”他很清楚,吉里亚诺又一次救了他的命。 吉里亚诺决定复活节期间回家看看。皮西奥塔对此竭力反对,他说警察可能会设下陷阱的。西西里的复活节是土匪们传统的死亡之日。警察深知,浓厚的家族观念一定会让土匪们偷偷溜下山来看望他们的亲人的。然而,吉里亚诺的密探送来情报称,指挥官本人将回大陆探亲,贝拉姆波兵营有一半警察被准假去巴勒莫欢度节日。吉里亚诺决定,为了保证安全,多带几个人去。复活节前一周的礼拜六,他悄悄回到了蒙特莱普。 几天前就捎话说要回来看看,他母亲为他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当天晚上,他就睡在他童年睡过的床上过夜。第二天早上,他母亲要去参加晨祷,吉里亚诺便陪她去了教堂。这次他带了六个保镖,他们也顺便回镇看望家人,但有言在先,吉里亚诺到那儿,他们必须跟随左右。 他和母亲从教堂出来时,他的六个保镖以及皮西奥塔正在等他。阿斯帕纽的脸气得发白,他说:“图里,你已被人出卖了。指挥官又从巴勒莫多带了20人回来抓你了。他们包围了你的家,以为你在家里呢。” 猛然间,吉里亚诺对自己的莽撞和愚蠢感到一阵悔恨,他暗下决心,今后绝不能再草率行事了。倒不是因为指挥官和20名警察会把他抓住——即使他在家里,他们也抓不到他,他的保镖会从暗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然后,肯定有一场血战——而是因为那样一来就完全破坏了他复活节回家的情绪。耶稣复活的日子不应该是打破宁静的日子。 吉里亚诺吻别了母亲,告诉她回家后向警察坦白承认她和儿子在教堂分了手。这样他们就无法指控她。他让她不必担心,他的手下人枪多弹足,很容易就能脱身,甚至根本打不起来。这些武装警察是不敢尾追他们进山的。 警察连看也没看到,吉里亚诺和手下人就悄悄撤走了。当天晚上,在山中营地,吉里亚诺问度西奥塔这是怎么回事。指挥官怎么知道他要回家的?谁是告密者?一定要尽一切力量查清情况。“阿斯帕纽,这就是你的特殊任务了,”他说,“有一个告密者,就会有更多。不管花多长时间,花多少钱,你一定要查出来。” 皮西奥塔从小就不喜欢蒙特莱普镇那位小丑似的理发师。弗里塞拉是那种凭自己心情给别人理发的理发师之一。有时理得相当时髦;有时给你恶作剧,理得怪模怪样;还有时给理个土得掉渣的农民发型。他给别人理的发型不断变换,并因此自诩是个艺术家。他对地位比他高的人十分热乎,对地位相当的人却摆出一副屈尊的架势。他喜欢用特别恶毒的西西里方式——这是西西里不太好的方面之一——来捉弄孩子,他好用理发剪夹小孩的耳朵,有时还故意把他们的头发剪得特别短,让他的脑袋光秃秃的,像个圆球一样。因此,皮西奥塔幸灾乐祸地向吉里亚诺报告,理发师弗里塞拉是警方的密探,他破坏了神圣的保密禁规。显而易见,复活节那天指挥官发动袭击并不是漫无目的偶然行动,他肯定得到了图里回家的情报。图里只提前24小时捎信回家,他又是如何这么迅速地得到情报的呢? 皮西奥塔利用村中的内线摸清了指挥官24小时之中的一切活动。因为只有吉里亚诺的父母知道吉里亚诺回家的消息,他又漫不经心地问了问他们,看他们是否无意中走漏了风声。 玛丽亚-隆巴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她告诉他说:“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连邻居们都没告诉。我在家里做饭,好让图里吃上一顿复活节大席。” 可是在儿子回来的那天早上,吉里亚诺的父亲曾到理发师弗里塞拉那儿去过。老人有点爱面子,儿子难得回蒙特莱普家中来看看,他想让自己显得精神点。弗里塞拉给他理发刮脸,又像往常一样开起了玩笑:“先生是不是要去巴勒莫与某位年轻姑娘见面呀?是不是要接待罗马来宾呀?”他弗里塞拉会把吉里亚诺先生打扮得漂漂亮亮,完全可以接待一位“国王”。皮西奥塔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吉里亚诺的父亲面带诡秘的微笑,支支吾吾地说,一个人为了让自己满意,即使没什么事也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绅士一样,一想到儿子远近闻名,人称“蒙特莱普之王”,他不禁有点飘飘然了。也许以前老人也来过理发店,理发师了解到就在同一天吉里亚诺曾回过家,这样两下一合计,他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 指挥官洛克菲洛每天早上要到理发店去刮脸。在一般交谈中理发师似乎不可能向这位警察透露情报,不过皮西奥塔对此却坚信不疑。他派出密探整天在理发店四周转悠,和弗里塞拉一起在理发师放在店门口街上的小桌上打牌。他们还一起喝酒,谈论政治,大声笑骂路过的朋友。 经过几个星期时间,皮西奥塔的密探搜集到更多的情况:每当弗里塞拉为指挥官理发刮脸时,他总爱吹吹口哨,而且总是吹他最喜欢的那首歌剧中的咏叹调,有时或者打开他那椭圆形的大收音机,收听罗马电台播放的歌剧录音;而且总会有那么一会儿功夫他要把头凑到指挥官耳边低声说点什么。如果你不起疑心的话,会认为这只不过是理发师为了讨好中顾而作出的谦恭之态。可是有一次,皮西奥塔的一位密探看到指挥官付了一大叠里拉的服务费,钱是叠着的,理发师把它放进自外套里面马夹的特制袋中。这位密探和一个同伴进去逼他把钱拿出来看看,一共有一万里拉。理发师一口咬定说这是过去好几个月时间的服务费,密探装作信以为真的样子。 在山中宿营地里,皮西奥塔当着特拉诺瓦,帕萨坦波和西尔威斯特罗下士的面,把了解到的情况向吉里亚诺作了汇报。吉里亚诺听完之后,来到一处能俯瞰蒙特莱普的山崖边,双眼紧紧盯着下面的小镇。 自从吉里亚诺记事时起,弗里塞拉就是这个小镇的一分子。小时候为了行坚信礼他曾去弗里塞拉那里理过发,理发师还送他一枚小银币作为礼物。他也认识理发师的妻子和儿子。每次在街上遇见他,理发师总是大声和他开玩笑,并且总要问起他的父母。 可是现在,弗里塞拉破坏了这神圣的保密禁规,向敌人出卖秘密,成了警方收买的奸细。他怎么这么蠢呢?而他吉里亚诺现在又该如何处置他呢?激战中打死警察是一回事,而冷静地处死一位叔伯长辈完全是另一回事。21岁的吉里亚诺第一次感到难以下狠心。 吉里亚诺转身对大家说:“从我小时候起,弗里塞拉就认识我了,阿斯帕纽,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他还给我柠檬冰块吃呢,也许他只是跟指挥官聊聊而已,不是真的告密,这和我们告诉他我要回镇的消息,然后他去向警方报告不同,也许他只不过是猜猜而已,而指挥官又给他钱了,他就收下了。有人给钱,谁会不要呢?” 帕萨坦波眯缝着双眼盯着吉里亚诺,像一只凶残的鬣狗面对着一只临死的狮子,估量着何时时机成熟,可以猛扑上去撕下一块肉来而不会有什么危险;特拉诺瓦嘴唇上挂着一丝微笑,微微地摇了摇了头,好像在听一个小孩讲述一个天真的故事一样。只有皮西奥塔正面答道: “他就像是一位教士去逛妓院一样,罪不可赦。” “我们可以警告他一下,”吉里亚诺说,“我们可以把他争取过来,必要时让他向官方提供假情报。”他自己说这话时,也明白这样不对,由此而产生的后果,他无法承担。 皮西奥塔满腔怒火地说:“你为什么不给他送点礼呢——一袋谷物,或是一只鸡?图里,我们的性命,还有这山里所有兄弟的性命,全系于你一身,全靠你的勇气,你的意志,你的指挥来保证。如果你宽恕弗里塞拉这样的奸细,叫我今后怎么继续跟你干?对于一个违反保密禁规的人,‘联友帮’用不着找这么多的证据,早就会把他的心肝吊在理发店门口的红白条纹圆筒招牌上了。如果你这次放过了他,那些贪婪的奸细就会以为,他们告一次密不会受到处罚。而其中某个‘一次’就会送我们的命。” 特拉诺瓦讲得更是有理有据:“弗里塞拉是个愚蠢的小丑,是个贪婪奸诈的家伙。要不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乡村无赖,现在他却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放过这个家伙是愚蠢的——他不会明智地改邪归正,重新做人的。他会认为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奖惩不明、纪律松散的乌合之众。其他人也会有这种看法的。图里,你已经使蒙特莱普的‘联友帮’受到很大压制,他们的活动大大收敛,象‘联友帮’的昆德纳,虽然还口出狂言,但行动却相当谨慎。如果这次你不把弗里塞拉处死,‘联友帮’觉得你软弱可欺,还会不断寻衅滋事。警察也会消除恐惧,更加大胆狂妄,也更加危险。连蒙特莱普的老百姓也要小看你了。因此,不能让弗里塞拉活下去。”特拉诺瓦几乎是无可奈何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吉里亚诺边听边思索着。他们说得对。他注意到帕萨坦波的目光,也看透了他的心思。如果不处死弗里塞拉,帕萨坦波是绝对靠不住的。现在不可能再返回到古代,成为沙勒曼的骑士,像金色织锦图上描绘的那样,通过决斗来解决矛盾。弗里塞拉必须处死,而且要以一种能造成最大恐惧气氛的方式处死他。 吉里亚诺忽然心生一计,他转脸向西尔威斯特罗下士:“你怎么看?宪兵队长当时肯定跟你谈到过密探的事。理发师是不是有罪?” 西尔威斯特罗耸耸肩,脸上毫无表情,一言不发。大家都看得出,他保持沉默是为了讲信用,不背弃当时别人对他的信任。不过,他沉默的本身就已表明理发师与指挥官有来往。吉里亚诺还想再确认一下,他微笑着对下士说:“现在是证明你对我们是否忠诚的时候了,我们大家一起去蒙特莱普,由你亲自在镇广场将理发师处死。” 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对吉里亚诺的狡猾感到惊诧不已。吉里亚诺总是有惊人之举。他办事总是堂堂正正,可有时他设圈套可与莎翁《奥塞罗》中奸猾无比的埃古比高低。现在大家都发现下士是一个诚实而又有正义感的谦谦君子,如果他不是确信理发师有罪的话,不管他自己有多大损失,他也不会同意亲自动手的。皮西奥塔看到吉里亚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如果下士拒绝,可以确定理发师是无辜的,自然可以免去一死。 然而,下士抚摸着浓密的胡须,看着大家说:“弗里塞拉理发水平太差了,单凭这点他就该死。明天一早我就行动。” 黎明时分,吉里亚诺、皮西奥塔,还有前警察下士西尔威斯特罗,朝山下的蒙特莱普走去。一个小时前,帕萨坦波已带了十人先去封锁通往镇中心广场的所有道路了。特拉诺瓦留下来负责看守营地,并做好准备,一旦吉里亚诺碰上大的麻烦,立刻带领大队人马前往救应。 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走进广场时,天已大亮。石子街面和窄窄的人行道上满是积水。很久之前,在那决定命运的一天里,“神奇母骡”曾与毛驴在此交配。吉里亚诺让西尔威斯特罗把孩子们赶离广场,不让他们看到将要发生的事情。西尔威斯特罗恶狠狠地一轰,孩子们吓得像小鸡一样四散而逃。 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端着子弹登膛的微型冲锋手枪走进了理发店。弗里塞拉正在给本地的一位富裕地主理发。理发师以为他们是来绑架他的顾客的,他面带狡黠的微笑,抽掉了罩在顾客身上的那块布,像是献宝一样。地主原是个西西里农民,这时,他骄傲地站了起来。可是皮西奥塔却示意他站到一边去,并咧嘴笑着说:“你付不起我们开的价,还不够我们麻烦的呢。” 吉里亚诺十分警惕,密切注视着弗里塞拉的一举一动。理发师手中一直还拿着那把理发剪,吉里亚诺说:“把剪刀放下吧,你去的地方用不着你理发。现在出来。” 弗里塞拉丢下剪刀,他那宽宽的小丑脸盘上竭力想挤出一丝笑容,结果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图里,”他说,“我没有钱呀,我刚刚开门,我可是个穷人。” 皮西奥塔一把抓住他那浓密的长发,把他拉出店外,拉到在石子街上等着的西尔威斯特罗面前。弗里塞拉双膝跪在地上尖叫起来:“图里,图里,你小时候我给你理过发,难道你不记得了?我老婆会饿肚子的,我儿子脑子有毛病。” 皮西奥塔看到吉里亚诺有点动摇了,他踢了理发师一脚说:“你告密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些。” 弗里塞拉开始抽泣起来:“我从没有告过图里的密,我只跟指挥官讲过偷羊贼的事,我可以以我老婆和儿子的名义发誓。” 吉里亚诺低头看了他一眼,觉得心里很难过,即将采取的行动将会彻底毁了他。然而吉里亚诺还是缓缓说道:“给你一分钟的时间让你与上帝言归于好。” 弗里塞拉抬头看看站在他周围的三个人,他们脸上没有一丝怜悯的表情。他低下头,轻声作了祷告,然后抬头对吉里亚诺说:“请别让我的妻子和儿子挨饿。” “我保证他们会有吃的。”说完,吉里亚诺转向西尔威斯特罗说道:“杀了他。” 下士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只是,一听到吉里亚诺的命令,他立刻扣动了微型冲锋枪的扳机。子弹将弗里塞拉的身子掀了起来,摔倒在潮湿的石子路面上,又向前轻轻滚了滚。血将石头缝隙间的少量积水都染红了,那缝隙边缘无水的地方血都发黑了,引来了一群小壁虎,有好大一会儿,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接着,皮西奥塔跪下身去,将一块方方的白纸别在死者胸前。 指挥官赶到现场后发现的证据仅此而已,店主们声称什么也没看见,有的说当时正仰头观赏道拉山头漂亮的云彩。弗里塞拉的那位顾客说听到枪响的时候他正低头在盆子里洗脸,所以根本没有看到凶手。尽管如此,谁是凶手是明摆着的,弗里塞拉尸体上的方纸片上写着:“出卖吉里亚诺者的下场。”—— 第12章 二次大战结束了,可吉里亚诺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在这两年中,吉里亚诺已经成为西西里最著名的人物。他在西西里岛的西北角建立起自己的统治王国,其中心是蒙特莱普镇。他还控制了皮亚尼-戴格里西,鲍盖托和帕提尼科镇,还有那以凶悍的民风而名扬西西里的科莱昂镇。他的势力远及特拉帕尼,还威胁着蒙瑞阿勒和西西里首府巴勒莫。罗马新执政的民主党政府悬赏1000万里拉买他的人头,可他只是一笑了之,仍然大胆活跃在许多乡村之问。有时他甚至到巴勒莫的饭店去吃饭,饭后总是在盘子下留一张便条,上写:“此条表明,图里-吉里亚诺仍能自由活动。” 吉里亚诺的坚不可摧的堡垒便是卡玛拉塔山脉中的无数的通道,他熟知所有的山洞,所有的秘密小道。在此,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做到战无不胜。他喜欢俯瞰山下蒙特莱普的景色,也喜欢远眺那一直伸展到特拉帕尼以及地中海沿岸的帕提尼科平原景象,黎明过后,天空与远处的大海相互辉映,成一片天蓝色,这时,吉里亚诺能看到西西里西部的典型风光——倒塌的希腊神殿,一片片桔子林和橄榄树林,还有遍地的庄稼。借助于望远镜,他甚至能看到那些装有落满灰尘的圣像的扣锁的路边神龛。 他经常带领伙伴们下山,到尘土飞扬的大路袭击政府的武装运输队,有时也偷袭火车,或者夺取有钱女人的珠宝首饰。宗教节日里赶着五彩大车的农民们都向他和他的伙伴们行礼致敬,先是出于恐惧,后来慢慢就充满了崇敬和爱戴。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不管是农民还是牧民——没有从吉里亚诺的战利品分配中得到好处。 乡村里的老百姓全都成了吉里亚诺的密探,连孩子们在做晚祷的时候都加上了一句,请求圣母玛利亚“不要让吉里亚诺落到武装警察手里。” 正是乡村的老百姓养活了吉里亚诺和他的伙伴们。乡下有大片的橄榄树林和桔子林,有葡萄园,还有大群大群的羊,有时吉里亚诺的人来牵几只小羊时,那些羊格都故意看着别的地方,在这片土地上,吉里亚诺像幽灵般行动自如,出没于西西里那朦朦胧胧泛着蓝色的光线中,这是由天蓝色的地中海映照到空中之后再反射下来而产生的。 山里的冬天寒冷而又漫长,不过,吉里亚诺的队伍依旧是不断壮大。一到晚上,卡玛拉塔山脉的山坡上、山谷中,便会燃起一处处营火,他的手下借着火光,有的擦枪,有的缝补衣衫,有的到附近的山溪中洗衣服。准备集体晚饭的时候偶尔会发生一些口角,因为在西西里,鱿鱼鳝鱼的做法村村不同,蕃茄酱里该放哪种香料意见相左,连香肠到底该不该烤也看法不一。他们也有所分工,各司其职,那些偏爱动刀子的负责洗洗唰唰,绑架者愿意做饭做针线活儿,而抢银行袭击火车的人则专门擦枪。 吉里亚诺让大家挖好壕沟掩体,并广布耳目,这样即使政府军发动袭击,他们也不至于措手不及了。有一天,大家正在挖战壕,却挖出了一具巨大无比的动物骨骼,这动物大得超乎他们的想象。赫克托-阿道尼斯这一天正好给吉里亚诺送书来。近来吉里亚诺求知的欲望很强烈,几乎想了解世界上的一切。他研读了有关科学、医学、政治、哲学及军事技术方面的许多书,每隔几周,赫克托-阿道尼斯总要给他送几包书来。吉里亚诺领他来到挖出骨骼的地方,阿道尼斯见大家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微微一笑。“我不是给了你很多历史方面的书吗?”他对吉里亚诺说,“一个人要是不了解最近两千年的人类历史,那他就是生活在黑暗之中。”他停顿了一会儿,用他那教授讲课的圆润嗓音继续讲了起来。 “两千年前,北非的迦太基派大将汉尼巴尔穿越这一带山区,要摧毁罗马帝国。汉尼巴尔训练了一批大象随队参战,此地以前从未有人见到过大象,可以想象,当时罗马士兵肯定被这些庞然大物吓坏了。然而大象并没有帮上汉尼巴尔的忙,罗马帝国不仅铲除了汉尼巴尔,还灭了迦太基。这就是其中一具战象的骨骼。这些山里埋有许多灵魂,你们发现的只是其中之一罢了。想想吧,图里,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变成这样的灵魂。” 那天晚上,吉里亚诺确实想了很多。想到某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历史上不灭的幽灵之一,不禁心情十分舒畅。他想,他要是被杀的话,他希望死在山里。他设想着自己受了重伤之后一定会奋力爬进某个山洞,默默死去,永不为人所知,直到某个偶然机会才被人发现,就如同汉尼巴尔的那头战象一样。 整个冬季,他们数次改变宿营地点,有时他的队伍会一连几周全部疏散,各自住宿到自己的亲戚家中,或者是友好的牧民家中,也有的睡在贵族的空空大仓库里。吉里亚诺这个冬季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读书和订计划,他与阿道尼斯也做过几次长谈。 早春的一天,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一起前往特拉帕尼。路上,他们看到一辆大车,车身两旁是新画的图像。他们第一次发现,吉里亚诺被画上了画面。画面由艳丽的大红色画成,描绘的是吉里亚诺弓身正从公爵夫人手上取下那枚绿宝石戒指,背景是皮西奥塔手握微型冲锋枪,正威慑着一群吓得魂飞魄散的武装人员。 也是在那一天,他俩都第一次系上那根特制皮带。皮带是队里军械师西尔威斯特罗做好送给他俩的。皮带扣用一块长方形的金块做成,上面刻绘着一只雄鹰和一头跃立的雄狮,实际上成了他们在队伍中领导地位的象征。吉里亚诺总是束着这根皮带,皮西奥塔只有在和吉里亚诺在一起时才系,因为他经常要化装出入城镇乡村,甚至是巴勒莫城,四处活动,所以平时很少用它。 晚上回到山里,吉里亚诺解下皮带,仔细端详着长方形的皮带扣。左边刻的是一只鹰,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长了羽毛一样,两只翅膀就如同是人的双臂,右边是一头直立的雄狮,他的前爪和老鹰那振起的双翅一起,支撑着它们之间的一个金丝环。看上去好像它们在一起转动着这个圆形的世界。最让吉里亚诺着迷的是,雄狮头颅以下的部分分明就是人的身子。天上之王和地上之王被刻在这柔和的黄金上,吉里亚诺认为自己就是那只雄鹰,皮西奥塔是那头雄狮,而中间的圆环就是西西里。 几个世纪以来,绑架有钱人已成了西西里的“特产”之一。通常,绑票者都是最令人胆寒的黑手党党徒。他们一般在绑架前先送一封信,这是很礼貌的做法。如果能预先支付赎金的话,就像批发商对于现款交易价格可以打折扣一样,可少付相当一部分,因为这样就无须进行实地绑架,免去诸多烦琐的细节。说实话,绑架一位社会名流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绝不是那些见财眼红的贪婪之徒,或是那些游手好闲、终日无所事事的浮躁懒汉所能胜任的。西西里的绑票者绝不像那些把绑架的名声弄得很臭的美国同行,他们办事过于轻率,往往是自寻绝路。在西西里,甚至连“绑票”这个词也根本不同,因为这个词的根意是指诱拐小孩,而孩子从来不能单独作为索要赎金的“人质”,除非是和大人在一起。不管你怎么说西西里人,说他们是天生的罪犯也好,说他们杀起人来比妇女摘一朵花还容易也好,说他们像土耳其人一般狡猾奸诈也好,说他们落后时代300年也好,但有一点不容争辩,那就是西西里人非常疼爱孩子,不,简直是把孩子奉为偶像。所以西西里根本没有“绑架”一说。他们是“邀请”一位有钱人去做他们的“贵宾”。除非他付清了食宿费,就像住高级宾馆一样,他才能离去。 几百年来,这一行业也形成了自己的一些原则。价格可以经过中间人——比如黑手党人——来谈判商定。如果“贵宾”合作的话,绝不能对他采取任何暴力行动。“贵宾”会受到空前的礼遇,每次称呼必带头衔,比如“亲王”、“公爵”、“唐”,要是哪位匪徒不怕自己灵魂下地狱,而“邀请”到一位神职人员的话,就尊称其为“大主教”。他们会当面称一位国会议员为“阁下”,尽管他们知道这些混蛋才是最大的窃贼。 这样做完全是出于谨慎。历史表明,这种做法效果相当好。只要不损害被绑架者的尊严,一旦放他回去后,他就没有强烈的复仇欲望。有这么一个著名的事例:有一次,一位大公爵遭到绑架。放回来之后,他带领警察来到他所知道的绑匪藏身之处抓人,然后他又出钱为这些人请辩护律师。尽管如此,那些绑匪仍被判有罪,大公爵又出面周旋,使他们的刑期减去一半。这是因为他们绑架了大公爵之后,对他照顾得殷勤周到,十分得体。大公爵声称,即使在巴勒莫的上层社会,他也从未有过如此礼遇。 与此相反,一个受尽虐待的被绑架者一旦放回去,会花大价钱让人追捕绑架的人,有时出价甚至超过了他付的赎金。 一般情况下,如果双方都有涵养,经过一阵讨价还价之后,被绑者即可获释。西西里的有钱人往往把它看成是生活在他们热爱的这片土地上而交的非官方税。由于他们向官方交的税相当少,所以他们还是以天主教徒的忍让精神承担了这笔负担。 要是坚决拒付,或是无休止地讨价还价,则要稍稍受到一点强制性处罚。或是砍去一只耳朵,或是断其一只手指。一般这就足以令他警醒了。有时也会碰上罕见的极为悲惨的情况,尸体被送回来了,或是残缺不全,或是满身弹孔,如果是在古时,可能是在身上刺上许多刀,刺出一个“十”字形。 然而,“邀请贵宾”一直是件艰巨的事。对“主顾”要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以便尽量少用武力将其抢出来。在此之前,还要准备五六个隐藏的地方,并配齐给养和卫兵,因为谈判可能会拖长,当局可能会搜捕。所以这是一件相当复杂的事,不是行家里手是干不成的。 吉里亚诺决定涉足这一行当时,他下决心只“招待”西西里最富有的“主顾”。事实上,他的第一位“顾客”就是本岛最有钱有势的贵族——奥洛托亲王。奥洛托亲王不仅在西西里有大片的农场,大多数蒙特莱普人都是住他的房子,种他的地;而且在巴西还有一座名副其实的大庄园;在政治上,奥洛托亲王是西西里幕后最有权势的人物,罗马现任司法部长是他的密友,意大利前国王是他儿子的教父。在西西里,他的所有田产都由唐-克罗斯本人代管。理所当然地,唐-克罗斯领取的巨额高薪中含有“保护费”,保证奥洛托亲王不被绑架或谋杀,保证他的珠宝、牛羊不遭盗窃。 奥洛托亲王的城堡非常安全。围墙四周有唐-克罗斯的随从守卫,门口有门卫,另外他自己还有私人保镖。奥洛托亲王又要度过一个安宁而愉快的夜晚,他又要用那架无比钟爱的大望远镜来观察太空中的星星了。突然,通往观星塔的螺旋形楼梯上响起重重的脚步声。门被一下子撞了开,四个衣衫不整的人提着枪挤进了小屋。亲王赶紧伸出手臂护住望远镜,目光离开了那些无辜的星星,转过头来看着他们。当他看到特拉诺瓦那张雪貂似的脸时,不由失声喊了声:“主啊!” 可是特拉诺瓦却彬彬有礼地对他说:“老爷,我奉命前来请您进山和图里-吉里亚诺一起度假。按照我们的规矩,要向您收取食宿费。但是,我们会精心照料您的,就像照料初生婴儿一样细心。” 亲王竭力想掩饰内心的恐惧。他欠了欠身,声音低沉地问:“我可不可以取点药,再带几件衣服?” 特拉诺瓦说:“我们会派人来给您取的。现在必须抓紧时间,警察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可没邀请他们参加我们的小小聚会。现在下楼吧,请您走在前面。您可别想跑,四处都有我们的人,虽说您是亲王,可您还是跑不过子弹。” 在围墙远侧的一个边门旁,有一辆阿尔法-罗密欧牌轿车和一辆吉普在等着。特拉诺瓦推着奥洛托亲王上了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其他人登上吉普,两辆车飞速驶上了山路。离开巴勒莫半个小时后,便到了离蒙特莱普不远的地方,车子停下了,所有的人都下了车。路边有座神龛,里面供奉着圣母玛利亚的神像,特拉诺瓦迅速在神像前跪下,在胸前划着十字。亲王也是位宗教信徒,他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学特拉诺瓦的做法,以免这些人认为他软弱,或者认为他是在祈求他们不要伤害他。他们排成五角星形的队伍,让亲王走在中间,开始走下一段陡坡,接着踏上了一条窄它的山间小道,这条小道一直通向卡玛拉塔山脉的茫茫山野之中。 他们走了好几个小时,亲王累得不时地要求歇一歇,陪同的人恭敬地表示同意。他们在一块巨大的花岗岩下面坐了下来,开始吃晚饭。有粗面包,一大块乳酪,还有一瓶酒。特拉诺瓦和大家,包括亲王在内,一起分享这些东西,他还抱歉地对亲王说:“很对不起,没什么好吃的。等到了营地之后,吉里亚诺会让你吃上热饭热菜的,或许还有炖野兔肉呢。我们有个厨师,以前曾在巴勒莫的饭店干过。” 亲王彬彬有礼地道过谢,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事实上,他的胃口比平时吃山珍海味时还要好。走了这么远的路,他感到很饿。已有很多年没感到这么饿过了。他从口袋中掏出一盒英国香烟,逐个地让了一圈。特拉诺瓦和伙伴们感激地一人接过一支,迫不及待地抽了起来。亲王意识到他们并未想没收香烟供自己享用,便壮着胆子说:“我得带些药,我有糖尿病,每天都要服胰岛素。” 令他意外的是,特拉诺瓦对此相当关心。“你为什么不早说?”他问道,“当时我们可以等一会儿嘛。不过千万别担心,吉里亚诺会派人去弄药,明天早上你就能拿到。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谢谢您。”亲王说道。特拉诺瓦那小猎狗般灵巧的瘦削的身子似乎总是略略弯着,既显得谦恭有礼,又像在时刻提防着什么。他那雪貂似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好像随时愿意倾听别人的意见和要求。亲王明白,他就像一片剃须刀片,既能为人服务,也能置人于死地。吃过晚饭,他们又排成原来的队形,继续赶路。特拉诺瓦走在最前面,他有时会等上几步,和亲王闲聊几句,并安慰他说,他不会遇到伤害。 他们一直往山上爬着,最后终于来到了山顶。山顶上地方很大,地势平坦,三堆篝火熊熊燃烧着。靠近悬崖的地方,摆着几张餐桌和几把竹椅。吉里亚诺正坐在一张桌子前就着一盏美国军用电瓶灯的灯光看书,他的脚边放着一只装满书的帆布袋,口袋上爬满了壁虎。四周响亮的嗡鸣声不绝于耳,亲工知道这是无数昆虫的鸣叫声,然而,这似乎并没有干扰吉里亚诺看书。 吉里亚诺从桌旁站起身来,热情地和亲王打招呼,丝毫没有那种捕手对囚徒的架势。但是,吉里亚诺的脸上却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他想到自己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两年前,他还是个贫苦农民,现在,这位整个西西里血统最高贵、最富有的人却落在自己手里,要祈求自己的怜悯。 “你吃过饭了吗?”吉里亚诺问,“你将要和我们一起呆上一段时间,为了使我们的相聚更惬意,你还需要什么吧?” 亲王承认自己饿了,并说明自己需要胰岛素和其他的药品。吉里亚诺朝悬崖侧面往下喊了一声,他的一名手下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炖菜,沿小道一路小跑过来。吉里亚诺请亲王详细写下他所要的药,并说:“我们在蒙瑞阿勒有位药剂师朋友,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为我们开门取药。你明天中午之前会拿到药的。” 亲王吃完饭之后,吉里亚诺领着他走下山坡,进了一座小山洞,洞里有一草铺,铺上放着一张床垫子。吉里亚诺的两名手下拿着毯子跟了进来,亲王见他们居然有白床单和大枕头,不禁十分惊讶。吉里亚诺见此情景,便对他说:“你是贵客,所以我竭尽所能,想让你短短的假期过得愉快。如果我的手下有谁胆敢对你稍有不敬,请你告诉我。我已严令他们按亲王的礼遇接待您,并充分照顾到您作为一个热爱西西里的知名人士的声誉。现在你好好睡吧,养精蓄锐,明天我们还要赶远路。赎金单子已经发出,警察肯定会出动人马前来控山,我们要走得远远的。” 亲王对吉里亚诺的热情周到表示感谢,接着便问他的赎金是多少。 吉里亚诺大笑起来,他那充满青春活力的笑声,他那孩子般的英俊的脸盘,深深打动了亲王,然而,吉里亚诺的回答却让所有的魅力立刻消失了。“你们的政府悬赏1000万里拉买我的人头,如果赎金不达十倍之高的话,是对阁下您的侮辱。” 亲王先是一愣,接着苦笑着说:“但愿我的家人能像你这么看重我。” “此事可以协商解决。”吉里亚诺说。他离开的时候,两名手下人铺好了床后走出洞外坐了下来。尽管虫呜声持续不断,奥洛托亲王还是睡得很香。他已多年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 当天夜里,吉里亚诺忙了个通宵。他派人前往蒙特莱普,为亲王购买药品。原先他在亲王面前说要去蒙瑞阿勒买药,那只不过是个幌子,接着他又让特拉诺瓦去修道院找曼弗雷迪院长,他想请曼弗雷迪来主持赎金谈判,显然曼弗雷迪会找唐-克劳斯帮忙,唐-克罗斯会从中得到一笔佣金,但院长仍不失为主持谈判的最好的中间人。 谈判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大家也都清楚,一亿里拉不会全额付的,奥洛托亲王确实很富有,可从历史惯例来看,第一次要价往往不是实价。 遭绑架的第二天,奥洛托亲王过得十分愉快。他们离开驻地,向深山进发,旅途员长,但并不辛苦,最后他们来到了大山深处一座无人居住的农舍。吉里亚诺很像是家道殷富的安乐农家的一家之主,面对着亲王的突然来访,感到不胜荣幸。吉里亚诺目光敏锐,发现奥洛托亲王对自己的穿戴很苦恼,不时懊恼地看看自己身上那套做工考究的英式套装,现在衣服已经穿破了,不过当时为了做这身衣服,他花掉了一大笔钱。 吉里亚诺十分好奇地问道:“你真的这么看重你穿什么衣服吗?”话语中没有丝毫看不起的意思。 亲王倒能随遇而安。反正现在双方都有时间,他索性给吉里亚诺大讲了一通一身质地优良、做工精美、得体合身的衣服会如何使一个人,比如他本人,变得精神焕发,光彩照人的道理。他又说伦敦的裁缝全是些势利眼,他们把意大利公爵全都看成共产党似的。他还谈到各种纺织品的不同,裁缝技艺的高超,以及在选择各种配套衣物上所花的大量时问。“我亲爱的吉里亚诺,”奥洛托亲王说,“关键不在于钱,尽管圣-罗莎莉很清楚,我定制这套衣服的钱足以养活西西里一个家庭一年时间,甚至连他们家女儿的嫁妆也包括在内,可我还是得去伦敦,还得让裁缝推前推后折腾好几天。那是一段很痛苦的经历。所以,现在这套衣服破了,我很难过,再没有哪套衣服能取代它了。” 吉里亚诺打量着亲王,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他问:“衣着奢侈华贵,噢,对不起,衣着得体为什么对你和你这一阶层的人如此重要呢?就像现在我们虽然身在深山,可你依然打着领带。刚才进屋时,我注意到你赶紧扣上外衣钮扣,好像有位贵夫人正等着见你似的。” 奥洛托亲王虽然政治上极其反动,而且和西西里大多数贵族一样,并不认为社会财富应公平分配,可他却觉得应与下层人民平等相处。他认为,下层人民和他自己一样,也是人,凡是为他工作,规规矩矩的人,都不会挨饿受冻。他庄园里的仆人都非常尊敬他,因为他拿他们当作家庭成员看待。他们过生日,总会收到他送的生日礼物,每逢节日,还会得到他小小的款待。他家里人吃饭,没有客人在座时,服侍吃饭的仆人可以参与家里人的谈话,可以对这个贵族家庭中存在的问题发表看法。这样的情形在西西里并不少见。只有当下层人民为争取自己的经济权益而斗争时,他们才会受到残酷对待。 现在,亲王对吉里亚诺采取了同样的态度,好像这位把他抓来的人只不过是他的一个仆人一样,这位仆人只不过是想要分享他那有钱有势、令人羡慕的生活。亲王突然意识到,他或许可以充分利用这次被抓的机会,如果成功,他付出的赎金也算值得。可他知道他得小心行事,必须不失身份地竭力施展自己的魅力,必须尽可能表现得真诚、坦率、开诚布公,而且,要见好就收,绝不能贪多求大,因为,一旦被察觉,吉里亚诺的态度会立即由软转硬。 因而,现在他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回答吉里亚诺的问题。他微笑着对吉里亚诺说:“称为什么要戴那枚绿宝石戒指,系那条金带扣腰带呢?”他等着,可吉里亚诺笑而不答。亲王接着说道:“我和一个比我还富有的女人结了婚。我在政府部门中有职有权,我在西西里有大片庄园,由于我妻子的关系,我在巴西拥有更大的庄园。在西西里,我的双手只要一伸出口袋,立刻就有人上来吻我的手,即使在罗马,人们对我也十分尊敬,因为那是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地方。我成了人们注意的焦点,真是荒谬之至——我没作什么努力,就得到了所有这一切。可现在这一切都是我的了,我就得设法保持。我必须时刻注意维护我在公众面前的形象,哪怕是外出打猎时穿上那种好像是乡下人穿的猎装,我也得做到举止相宜,完全符合自己的身份,显示出一副有钱的大人物外出打猎的样子。我很羡慕你和唐-克罗斯这些人,你们的威力来自你们的勇气和机智,是内在的,而我的威风要靠伦敦最好的裁缝来维持,你看可笑不可笑?” 他的这番话说得相当精彩,听得吉里亚诺哈哈大笑起来。吉里亚诺心情愉快地和亲王一起吃了晚饭,又一起畅谈西西里人的苦难,罗马政府的软弱无能。 亲王知道唐-克罗斯有心拉吉里亚诺入伙,他想努力促成此事。“亲爱的吉里亚诺,”他说,“你干吗不与唐-克罗斯联合起来共同治理西西里呢?他有长者的智慧,你有年轻人的理想。毫无疑问,你们俩都热爱西西里,为什么你们不能通力合作呢?现在大战结束了,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我们的未来不容乐观,共产党人和社会民主党要降低教会的地位,废除世袭制。他们竟敢宣称政党的利益高于亲情,你想想,要是他们选举获胜,将这些政策付诸实施的话,会是什么结果?” “他们绝不会获胜,”吉里亚诺说,“西西里人绝不会选他们的。” “不要说得这么肯定,”亲王说,“你还记得你儿时的朋友西尔维奥-费拉吗?像他这样的好小伙出去当兵打仗,回来后都变得思想激进。他们的鼓动家们向老百姓承诺要实行吃饭免费,种地免租的政策,那些无知的农民竟也跟着做起白日美梦来了。他们很可能会投社会民主党的票。” “我对天主教民主党没什么好感,不过我会竭力阻止社会民主党人去组成新政府的。”吉里亚诺说。 “只有你和唐-克罗斯才能保证西西里的自由。”亲王说,“你们应该联合起来。唐-克罗斯对你十分厚爱,每次提到你,总把你当亲生儿子一般。而且,只有他能使你避免与‘联友帮’发生火并。他对你所做的一切非常理解,我也理解你,现在我们三方还可以联合起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否则,我们都将走向灭亡。” 图里-吉里亚诺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这些有钱人真是傲慢之极!他针锋相对,冷冷地说:“你自己的赎金尚未谈妥,还建议搞什么联合?说不定你性命难保。” 那天夜里,亲王一夜没睡安稳,不过吉里亚诺并没有表露更大的不满。此后两个星期中,亲王收益颇大。由于每天的活动,呼吸清新空气,他的身体比以前硬朗了许多。尽管他一直很瘦,可腹部还是积起了一圈脂肪,现在脂肪也不见了。他感到身体从来没有这么健康过。 精神上他也感到非常愉快。有时转移营地,吉里亚诺没有随护卫他的队伍一起行动,亲王只得和那些没有文化的队员说说话。这些人的性格很让亲王吃惊,他们大多数人生性谦逊有礼,端庄稳重,绝非呆板愚钝。他们开口必称“亲王”,而且总是尽力满足他的每一个要求。他以前从未与他的西西里同胞如此亲近过,他惊异地发现,他对自己生活的土地和这里的人民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情。 赎金最终确定为6000万里拉的黄金,通过曼弗雷迪院长和唐-克罗斯之手转交。奥洛托亲王获释前夜,吉里亚诺率众头领及20名骨干队员为他举行送行宴会。他们特地从巴勒莫买来香按酒,以示庆祝。大家对亲王已经产生好感,都为他的即将获得自由而干杯。亲王最后发表祝酒辞。“我曾多次在西西里的至尊显贵们家中作客,”他说,“可从未受到我这几天在山里所得到的盛情款待,也从未遇到像你们这样诚恳有礼的人。我也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香,睡得这么实过。”他停了一下,然后笑着说,“虽说价格高了点,可是便宜没好货嘛!”最后一句话引起哄堂大笑,吉里亚诺笑得最响。可是亲王注意到皮西奥塔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大家都为亲王的身体健康下了杯。这个愉快的夜晚将令亲王终身难忘。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亲王就被送到巴勒莫教堂门前。他走进教堂,参加早弥撒,并祷告谢了恩。这天,他的穿着和被绑架时一模一样。吉里亚诺为了给他一个惊喜,也为了表示对他的敬意,派人把亲王的英国西服送去请罗马最高明的裁缝修补熨烫一新—— 第13章 西西里各地的黑手党头目一致要求要与唐-克罗斯会晤。虽然唐-克罗斯是公认的王中之王,但他井不直接管辖他们,他们都有自己的王国。黑手党就如同是中世纪的一个王国,在这个王国里,所有的男爵都联合起来,支持他们当中最有势力的一位男爵进行战斗,这位男爵即被公认为是他们名义上的统帅。像那些古代的男爵一样,他们也需要得宠于君王,因为他们必须要分享战利品。唐-克罗斯统辖他们靠的不是武力,而是他的足智多谋,他的超凡的领导才能,以及他一生追求的别人对他的“尊敬”。在他的统辖之下,他把大家的不同利益结合为一个共同的总体利益,这样大家都能从中得到好处。 唐-克罗斯对待这些人必须非常谨慎,他们都有自己的私人武装,有自己的秘密杀手,绞杀者,放毒者,还有光明正大地使用短筒猎枪、直截了当地置人于死地的枪手。他们各自的力量和唐-克罗斯的几乎不相上下,所以唐想拉图里-吉里亚诺来做他武装力量的头目。这些人本身也都非常聪明,有些甚至是西西里首屈一指的奸滑之辈。他们并不嫉妒唐扩展自己的势力,他们都很信赖他。然而,即使是最聪明的人也会出差错。他们觉得,唐对吉里亚诺的迷恋和一再纵容,就是他那才智过人的头脑中出的一个错。 于是,唐-克罗斯在既安全又保密的巴勒莫城昂伯托饭店的花园中,为六位首领安排了豪华午餐会。 六人中最厉害、说话最直率的是统辖比萨奎诺镇的唐-西亚诺。他自愿代表其他五个人发言。按照“联友帮”的规矩,在这种最高级别会议上发言,他必须做到绝对的恭敬礼貌。 “亲爱的唐-克罗斯,”唐-西亚诺说,“您知道我们对您都非常尊敬,是您使我们以及我们的家人获得了新生,我们欠您的实在太多了。所以,今天我们在这儿讲出我们的看法,只是想为您效劳。我们认为,图里-吉里亚诺这个土匪现在太猖狂了。我们对付他的措施太保守了。他只不过是个毛孩子,可他却公然不把您的权威和我们放在眼里。他抢走我们那些名声显赫的委托人的珍宝,掠夺我们最富有地主的橄榄、葡萄和粮食。现在,他终于公然向我们表露他的不敬,我们再也不能漠然视之了。他明知臭洛托亲王受我们保护,却还是绑架了他。可是,您却仍是对他以礼相待,仍是继续向他伸出友谊之手。我知道他实力雄厚,可是我们难道比不上他吗?如果我们一味纵容他这样下去,他不是会变得更强吗?我们大家一致认为,现在是解决问题的时候了。我们要采取一切手段削弱他的力量。如果我们对绑架奥洛托亲王一事保持沉默的话,我们会成为西西里人的笑柄的。” 唐-克罗斯点了点头,似乎完全同意刚才所说的意见,可是他没有开腔。吉多-昆德纳是这些人中资格最浅的一位,他几乎哭诉着说道:“我是蒙特莱普镇的镇长,人人都知道我是‘联友帮’的成员,可从来没人来找我断案伸冤,也没人给我送礼。吉里亚诺完全统治着蒙特莱普,他能容忍我呆在那儿,完全是因为他不想与诸位名流挑起事端。可我就惨了,我毫无权威可言,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只要有吉里亚诺在,蒙特莱普就没有‘联友帮’的地位,我并不惧怕这小子,有一次我还当众降伏过他,那时他还没当土匪。我倒不认为他多么可怕,如果各位同意,我一定设法除掉他。我已经制定了一系列计划,只等大家同意,就可付诸实施。” 卡尔塔尼塞塔镇的唐-皮杜,皮亚尼-戴格里西镇的唐-阿扎那都点头表示同意。唐-皮杜说:“会有什么困难呢?我们完全有办法把他的尸体运到巴勒莫大教堂,我们就像参加别人的婚礼一样去参加他的葬礼。” 其他的头目,像维拉穆拉镇的唐-马库齐,帕提尼科镇的唐-布克西拉,还有唐-阿扎那,都表示赞同。他们静静地等着唐-克罗斯的决定。 唐-克罗斯抬起他那大脑袋,他一边说着,一边一一打量着大家,他那长长的鼻尖直刺得每个人心里发毛。“亲爱的朋友们,对你们所说的一切我深表同感,”他说,“但是我认为,你们小看了这个年轻人。他少年老成,相当奸诈,他的胆略或许并不亚于我们在座的各位。要想杀死他谈何容易?再者,我发现将来他对我们还有用处,这不仅仅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们大家的共同利益。现在共产党鼓动分子的煽动使西西里人发了疯,大家都盼望再出现一位救世救民的加里巴尔蒂,我们必须注意,不能让吉里亚诺被摔成他们的救世主。一旦这些野蛮的家伙来统治西西里,其后果如何无须我细说。所以,我们要设法把他拉过来为我们而战。况且,我们现在还没有绝对把握,能保证杀死吉里亚诺,消灭他的势力。”唐-克罗斯叹了口气,咬了口面包,又喝了一杯酒将面包冲下,然后用餐巾仔细地擦了擦嘴。“给我个面子,让我再作最后一次努力,争取说服他。一旦他拒绝了,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三天之内给你们答复。我再试最后一次,争取达到一个理想的结果。” 唐-西亚诺首先低下了头表示同意。其实,要杀吉里亚诺,哪个有头脑的人会连三天都等不及呢?他们走了之后,唐-克罗斯派人把赫克托-阿道尼斯请到了维拉巴的家中。 唐对阿道尼斯的态度是居高临下,不容置辩。他对小个子说道:“我对你的教子已经忍无可忍了。他现在必须说清,到底是与我们联合,还是反对我们。他绑架奥洛托亲王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不过,我可以既往不咎,毕竟他还年轻,记得我像他这般年纪时,也是心高气盛的。正如我一贯所说的那样,我对他的这一点很欣赏。相信我,我很看重他的才能,如果他愿意做我的左右手,我会很乐意的。不过,他该反省一下他在最近一系列事件中所起的作用。我的头目可不像我这么通情达理,这么器重他,我可无法阻止他们的行动。你去把我说的话告诉你的教子。最迟明天,你要把他的答复告诉我,我不能再等了。” 赫克托-阿道尼斯心中不由一惊,“唐-克罗斯,我知道你在思想和行为上都很大度。图里有点意气用事,而且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过于自信。确实,他对我们也并非毫无用处,他一旦对‘联友帮’宣战,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取胜,可他也会给我们造成可怕的损失。他若同意联合,我能答应给他什么回报呢?” 麻花:“你可以向他保证,他将在‘联友帮’中身居要职,而且还能得到我的真诚爱护。毕竟,他不能在深山里了此一生。将来总有一天,他会希望立足社会,在法律保护下安享天伦之乐。到了那一天,我是西西里唯一能使他获得宽恕的人。而且能做这件事是我莫大的幸福,这是真心话。”事实上,唐这么一说,没人会怀疑他,也没有人好反对他了。 赫克托-阿道尼斯上山去见吉里亚诺。他为他的教子感到恐惧和不安,他决心开诚布公地和图里谈一谈。他要吉里亚诺明白,他们之间的爱是第一位的,甚至高于他对唐-克罗斯的忠心。他到达营地时,悬崖边摆放着几把椅子和几张折叠桌,只有图里和皮西奥塔坐在那儿。 他对吉里亚诺说:“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皮西奥塔恼怒地说:“小个子,图里没有什么秘密要避开我的。” 阿道尼斯对皮西奥塔的羞辱置之不理,他平静地说:“如果图里愿意把我的话转告你,那是他的事。可我不能告诉你,我没有那个义务。” 吉里亚诺轻轻拍了拍皮西奥塔的肩。“阿斯帕纽,让我们单独谈吧,如果是该你知道的事,我会告诉你的。”皮西奥塔猛地站了起来,狠狠地瞪了阿道尼斯一眼,走开了。 赫克托-阿道尼斯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图里,你是我的教子,自你还是个婴儿时,我就很疼爱你。我教你知识,给你书读,你成了土匪之后我也竭力帮助你,你是使我的生活有意义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可是今天你的表弟当面羞辱我,你却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 175 吉里亚诺伤感地说:“除了父母之外,你是我最信赖的人。” “还有阿斯帕纽,”阿道尼斯责怪道,“他这么个嗜血成性的人竟然也能得到别人的信任。” 吉里亚诺凝视着阿道尼斯的眼睛,阿道尼斯十分欣赏吉里亚诺一脸的安宁和诚恳。“是的,我得坦率地承认,我对阿斯帕纽的信任超过了对你的信任,可我从小就爱你,你用你的智慧和书本解放了我的思想,在经济上你一直接济我的父母,我落难时你仍然对我友好如初。但是,我知道你与‘联友帮’有些瓜葛,而且我预感到今天你来也与此有关。” 阿道尼斯再一次对吉里亚诺如此敏锐感到惊讶,他索性和盘托出。“你必须和唐-克罗斯和解,”他说,“法兰西国王,西西里君王,加里巴尔蒂,甚至是墨索里尼,都无法彻底摧毁‘联友帮’,你更不可能战胜他们。我恳求你还是和解为好。开始的时候你得向唐-克罗斯屈膝让步,可是将来你的职位如何就说不定了。我以我的名誉以及我们俩都热爱的你的母亲的性命向你担保:唐-克罗斯相信你是有天才的,并且心中对你存有真诚的爱。你将会成为他的接班人,他宠爱的儿子。可是目前情况下,你要暂时屈服于他的领导。” 他看图里听得非常认真,完全被他的叙述感动了。赫克托-阿道尼斯动情地说:“图里,想想你母亲吧,你不可能永久地呆在深山野林里,每年冒着生命危险去看母亲几天。与唐-克罗斯合作之后,你便有望得到政府的宽恕。” 年轻人仔细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以严肃的口气缓缓地对教父说:“首先我要感激你的诚意,你提出的条件确实很诱人。然而,我现在致力于解放西西里的穷人,我不相信‘联友帮’抱有同我一样的目标。他们是有钱人和罗马政客的鹰犬,而那些人正是我势不两立的仇敌。此事还是等等看吧。当然,我是绑架了奥洛托亲王,得罪他们了。不过,我还是让昆德纳苟活在世,这家伙可是我的冤家对头。我之所以如此忍让,完全是出于对唐-克罗斯的尊重。你把这话告诉他,并转告他,我祈求有一天我们能平起平坐,我们的利益能不发生冲突。至于他的那些头目们,想怎么干就让他们怎么干吧,我不怕他们。” 赫克托-阿道尼斯心情沉重地将这一答复带给了唐-克罗斯。唐-克罗斯点点他那顶大的头颅,好像早就料定会是如此似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发生了三起企图谋杀吉里亚诺的事件。吉多-昆德纳获准首先发难。他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可谓是天衣无缝。昆德纳摸清了吉里亚诺下山时常走的一条路,路旁是一片茂盛的草地。昆德纳让人在那儿放牧一大群羊,三名羊倌是科莱昂镇本地人,看上去老实巴交,其实是昆德纳的死党。 等了将近一周之后,这一天,三个牧羊人看到吉里亚诺沿着这条路走了过来。他们恭恭敬敬地与吉里亚诺打过招呼,并按照传统做法,恳求吻吻他的手。吉里亚诺友好地同他们攀谈起来,因为牧羊人通常会成为他的业余成员,他也一直在物色新成员。他丝毫没有觉察自己会有什么危险,他每次行动都带保镖,而且常常有皮西奥塔随行,皮西奥塔至少能顶两个人。几个牧羊人赤手空拳,身上衣着单薄,也藏不了什么武器。 然而,牧羊人将短筒猎枪和子弹绑在几只羊的肚皮下,将这几只羊混夹在羊群当中。他们在等待时机,等待吉里亚诺单独一人或保镖不多的时候再下手。可是,皮西奥塔早已对这三人如此友好的态度,对于这突然出现的羊群十分怀疑,他通过密报网查询,确认这三位牧羊人乃是昆德纳雇来的杀手。 事不宜迟,皮西奥塔带领自己手下的十个人将三个牧羊人团团围住。皮西奥塔对他们细加盘问:谁家的羊,他们放羊有多久了,他们在哪儿出生的,他们父亲妻儿都姓什么,等等等等。牧羊人貌似坦率地一一作答,可皮西奥塔看出他们是在撒谎。 一阵搜索之后,他们发现了隐藏在羊群中的武器,照皮西奥塔的意思,早就将这三个假冒的羊倌给杀了,可是吉里亚诺拦住了。不管怎么说,这三个人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而且,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昆德纳。 这样,三位牧羊人不得不顺从地把羊群赶到蒙特莱普镇。在镇中心广场,他们按要求高声吟唱:“吉里亚诺来送礼,大家快来领,一家一只羊,吉里亚诺祝福你。”然后,只要有人提出来要请他们杀羊剥皮,他们就得在那儿提供服务。 “记住,”皮西奥塔对牧羊人说,“我要你们像巴勒莫最讨人喜欢的女店员一样殷勤周到,把它当作任务来完成。回去以后帮我谢谢吉多-昆德纳。” 唐-西亚诺可没有这么有心计。他派了两个密使前去贿赂帕萨坦波和特拉诺瓦,要他们反对吉里亚诺。可是,令后-西亚诺难以理解的是,吉里亚诺竟然会使帕萨坦波这样一个凶残无比的家伙对他忠心耿耿。吉里亚诺再次制止部下,不准处死这两个密使。帕萨坦波亲自将两个满身鞭痕的家伙放了回去。 第三次谋害又是昆德纳干的,这使吉里亚诺觉得忍无可忍。 蒙特莱普新来了一位神父,是位云游四方的修道士,身上烙满了各种宗教烙印。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他在本地教堂做过早弥撒之后,曾经向大家展示了他身上的圣疤。 他叫道达拉神父,身材魁梧像个运动员,走起路来步履轻快,那身黑色长袍下摆随风飘舞,露出脚上那双裂开口的皮鞋。虽然他仍是位青年,可一头黄发却泛出灰白色,而且满脸皱纹,脸呈棕色,像胡桃核似的。不到一个月,他就成了蒙特莱普镇人们谈论的中心:说他吃苦耐劳,说他帮助本地农民收割庄稼,训导街头顽皮的孩子,上门倾听年老体弱的妇人们忏悔,等等等等。终于,一个星期天,他做完弥撒之后站在教堂门外,看到了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他叫住她问自己是否可以为她儿子做点什么,吉里亚诺的母亲倒没有觉得意外。 道达拉神父说:“你一定为他那不朽的灵魂而担心,下次他来看你时,你叫人来喊我,我要听听他的忏悔。” 玛丽亚-隆巴多虽然宗教意识很强,但对教士并无好感。然而这位神父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知道围里绝不会忏悔的,可是,如果一名神职人员同情他的事业,也许会对他有好处。她告诉教士,她一定将他的好意转告她儿子。 道达拉神父说:“我甚至可以进山去帮助他。我的唯一的职责就是拯救灵魂,使其免下地狱,至于各人愿意干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一个星期之后,图里-吉里亚诺回来看望母亲,她便催他去见见神父,做一次忏悔,说不定道达拉神父还会为他施圣餐礼呢。如果他能洗刷罪行,她的心中就好受多了。 图里-吉里亚诺很感兴趣,这倒使他母亲很吃惊。他同意见见道达拉神父,于是他派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去教堂将神父接到他家来。道达拉神父来到后,吉里亚诺发现,他的精力太充沛了,他对吉里亚诺的事业太关心了,正如吉里亚诺所预料的那样,他行动十分敏捷,很像是一名职业杀手。 道达拉神父说:“孩子,到你的卧室里去,我要单独听你忏悔。然后我要给你施圣餐礼。我的东西全在这儿。”他拍了拍夹在腋下的木盒子。“你的灵魂将和你母亲的灵魂一样纯洁,一旦有灾难降临到你身上,你的灵魂会直入天堂的。” 玛丽亚-隆巴多说:“我去给你和神父弄点饭,煮点咖啡。”说完她进了厨房。 “你就在这儿听我忏悔吧。”图里-吉里亚诺微笑着说。 道达拉神父瞟了皮西奥塔一眼,说:“你的朋友得离开这儿。” 吉里亚诺笑着说:“我的罪孽众所周知,所有的报纸全都写得清清楚楚。我的灵魂原本是圣洁的,只是有一点不好。我必须承认,我这个人生性多疑,因而我想看看你腋下夹着的木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圣餐礼用的圣饼,”道达拉说,“我拿给你看。”说着就要打开木盒。就在这时,皮西奥塔用手枪顶住了他的后脑勺。吉里亚诺从教士手中接过木盒子,两人不约而同地盯了对方一眼。吉里亚诺打开木盒子一看,一支深蓝色的微型冲锋枪躺在丝绒垫上,幽幽地对他闪着蓝光。 皮西奥塔看到吉里亚诺的脸“刷”地一下变得苍白,他那银灰色眼眶的双眼因抑制不住的怒火而发黑。 吉里亚诺关上盒子,抬眼看着教士。“我想我们该一起上教堂去祈祷,”他说,“我要为你和昆德纳祷告,我们要请求主消除昆德纳心中的歹毒和你的贪欲。昆德纳答应给多少钱?” 道达拉神父并不惊慌,以前吉里亚诺对谋杀未遂者都是从轻发落的。他耸了耸肩,然后微笑着说:“官方的悬赏,外加500万里拉。” “好价钱,”吉里亚诺说,“你想赚大钱,我并不怪你;可是你欺骗了我母亲,这我可不能原谅。你真是个神父吗?” “我?”道达拉神父傲慢地说,“从未做过。不过我想没有人会怀疑的。” 三人出了门,向教堂走去,吉里亚诺拿着木盒子,皮西奥塔跟在后面。他们进了教堂,吉里亚诺让道达拉神父在神坛前跪了下来,然后从木盒子里拿出了微型冲锋枪,说:“我给你一分钟时间做祷告。” 第二天一早,吉多-昆德纳起床后要去咖啡馆喝早咖啡。他打开家门,吃惊地发现,平时见惯的清晨的阳光被巨大的阴影挡住了,紧接着,一个做工粗糙的大木头十字架倒进门来,差点把他砸倒。钉在十字架上的是道达拉神父 唐-克罗斯一直在仔细思考这一次次失败的原因,昆德纳已经受到了警告,看来他得全力以赴地去做他的镇长,否则他就无法在蒙特莱普镇呆下去。显而易见,吉里亚诺已失去耐心,他很可能会向“联友帮”全面宣战。从吉里亚诺的报复中唐-克罗斯看出,此人日后必成大器。现在只有最后一搏了,而且此次只能胜,不能败。唐-克罗斯明白,至此,他必须亲自出马了。他极不情愿地决定起用他的最可靠的杀手,一个叫斯蒂芬-安东里尼,也叫“魔鬼兄弟”的人—— 第14章 蒙特莱普的兵营已增加到100多名国家武装警察。由于担心武装警察的袭击,吉里亚诺经常处于恐惧状态。只是偶尔潜回镇里在家里过上一夜。 在这样一个晚上,听父亲讲在美国的那些日子时,他突然有了一种念头。老萨尔瓦托尔一边饮酒,一边与也曾在美国呆过并已和他一同返回西西里的老朋友闲聊。他们友好地指责对方竟然如此愚蠢。这个叫阿尔菲奥-多里奥的木匠,使吉里亚诺的父亲想到了他们为唐-科莱昂教父工作之前在美国的那些日子。那时他们被雇用修建一条既通往新泽西又通往长岛的河下巨大隧道。他们为此而争论。他们追忆在水下工作的恐惧心理,害怕伸出水面的通气管如果倒塌,他们会像耗子一样被淹死。突然吉里亚诺有了这样一个主意,这两人带着一些可以信赖的帮手能够挖通一条从他父母的家到山脚下仅100码远的地道。其出口隐蔽在巨大花岗岩后,源头隐蔽在某一壁橱里或厨房的火炉下。真能做到的话,吉里亚诺就可以来去自由了。 两个年长的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但他母亲为有这个主意高兴得发狂。这样他儿子就可以秘密地在寒冷的冬夜睡在家里了。阿尔菲奥-多里奥说如果有保密的可能性,可以使用有限的人员。由于只能在晚间干,完成这样一个地道将花费很长时问。况且还有一些问题。如何把这些挖出来的泥土倒掉而不被人发现?这儿的土质到处都是石头,如果他们在地底下挖到了花岗岩怎么办?如果被募征来挖地道的人泄露了秘密又怎么办?两个老人坚持反对的意见是完成这项工作至少要花费一年时问。吉里亚诺清楚地认识到他们之所以唠唠叨叨反复讲,是因为在他们内心深处认为吉里亚诺不会活到这么久,他的母亲也有同感。 她对两位老人说:“我儿子请求你们做可能有助于拯救他生命的事。如果你们懒于做此事,那么我来做,我至少可以试试。除了劳动以外,我们还能损失什么呢?即使他们发现地道,有关当局又能怎么样呢?我们可以说正在挖地窖用来储藏蔬菜和酒。好好想想,这个地道可能有一天会救图里的命,出点汗辛苦点不是很值得吗?” 赫克托-阿道尼斯也在场。阿道尼斯说他要搞一些有关挖掘方面的书和必要的设备。除了这些,他还作了一些变动,使得在座的人都感到很高兴。他们可以建一条分地道引向贝拉街的一间房子里。假如地道的出口被人告密或泄密,可以用作逃跑的暗道。先挖分地道,仅由两位老人和玛丽亚-隆巴多来承担。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它,也不会用那么长的时间挖掘。 他们长时间地讨论哪一座房子可靠。吉里亚诺的父亲建议用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父母家的房子,但是立即遭到了吉里亚诺的反对。这所房子太可疑,总是在严密的监视之中。况且太多的亲戚住在那里,很多人会知道的。此外,阿斯帕纽和他的家人关系又不好,他亲生父亲已死,母亲改嫁以后,他从未原谅过她。赫克托-阿道尼斯自愿提供他的房子,但又太远。吉里亚诺也并不想危及他的教父。因为如果地道被发现,房子的主人肯定要遭逮捕。还考虑到其他的亲戚和朋友们,但也被否决了。最后,吉里亚诺的母亲说:“有这么一个人,她独自居住,离这儿有沿街四座房屋的距离。国家警察杀了她丈夫,她憎恨他们,她看着图里长大成人,很喜欢图里,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图里在山里时,整个冬天不都是她给图里送粮食吗?她是我完全信得过的可靠的朋友。” 她停了一会,然后又说:“拉-维尼拉。”既然讨论已经开始,他们一直在等待着她提及这个名宇。从开始起,所有的人都认为拉-维尼拉是唯一的人选。但是他们是西西里男性,所以不好作出这个决定。即使拉-维尼拉同意,今后一旦事情败露,她的名声就会遭到彻底毁坏。她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她愿意提供她的住处,把自己委身于一个年轻男性,谁还会怀疑她是否会失去她的贞洁?在西西里没有人会尊重这样一个女人,更不要说和她结婚了。事实上拉-维尼拉至少比图里-吉里亚诺长15岁,但她还不到40岁。她并不漂亮,却很有魅力,眼睛里放射出某种激情之火。总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独呆在地道里,毫无疑问,他们会成为情人。因为在西西里没人相信,男人女人单独呆在一起能克制自己,尽管年龄有差异。所以通过她家的地道,有一天可能救图里-吉里亚诺的命,而对这个妇女来说却落下个坏名声。 除了图里-吉里亚诺本人之外,大家都明白,令他们担心的是吉里亚诺的性纯洁。这对于西西里的男性来说是太不正常了。他几乎是假正经。他手下的人到巴勒莫逛妓院,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总是喜欢寻花问柳。他的小头目特拉诺瓦和帕萨坦波做穷寡妇的情人出了名,还时常给她们一些礼物。帕萨坦波甚至有个名声,他是一个典型的强xx犯而不是求婚者,尽管他处理得很仔细,因为他在吉里亚诺的指挥下。吉里亚诺曾颁布强xx者一律枪毙的命令。 正因为这些原因,才必须等吉里亚诺的母亲提出她朋友的名字。当她这样做的时候,他们又感到有点吃惊。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是位教徒和旧派的妇女,如果镇上的年轻女孩在镇里广场上散步,没有年长妇女的陪伴时,她会毫不犹豫地称她们为妓女。他们并不清楚玛丽亚-隆巴多了解什么。由于拉-维尼拉分娩时难产,没有得到正确的治疗而失去了生育能力。他们哪里知道玛丽亚-隆巴多已认定只有拉-维尼拉可以用最安全可行的办法安慰她的儿子。她儿子是一个被悬赏捉拿的亡命徒,容易被女人出卖。他是个年轻的,精力充沛的男性,需要一个女人——谁能比一个不能生育的年长的女人,而且不会提出结婚要求的女人更好呢?确实她也不想嫁给一个土匪。拉-维尼拉的生活中已充满了苦涩,丈夫就在她眼前被枪杀。这是一件完美的安排。唯有拉-维尼拉的名誉受到伤害,因此她必须亲自作出抉择。只要她同意就没问题。 几天后,当吉里亚诺的母亲提出这个要求,拉-维尼拉自豪而高兴地答应了此事,使得她大为吃惊。这也证实她的猜疑,她的朋友对图里情有独钟。事情确是如此。玛丽亚-隆巴多一边想着一边热泪盈眶地搂着拉-维尼拉。 分地道四个月就完成了。主地道第二年还没完成。吉里亚诺定期在夜里潜回家中,吃完他母亲热腾腾的晚饭后,在温暖的床上睡上一觉。当他发现必须要走分地道的时候,差不多已是春天了。兵力强大的武装警察巡逻队来到贝拉街,经过那里,他们都武装到了牙齿。吉里亚诺的四个保镖藏在附近的房子里准备战斗。但是他们走过去了。他们仍然担心,他们在返回时,很可能决定袭击吉里亚诺的家。因此图里-吉里亚诺通过他父母卧室里的活板门进入了地道。分地道用一块覆盖着一英尺泥土的木板遮挡,因此在主地道干活的人都不清楚它的存在。吉里亚诺不得不挖掉泥土,然后搬开木制圆盘。花了15分钟爬过了狭窄的空间,到了拉-维尼拉的房子下面。活板门在厨房那儿,上面放了一个大铁炉。吉里亚诺用预先安排好的暗号,轻叩活板门,等了一会,又叩了一次。他从不怕枪弹,但他怕这种黑暗。终于在他头上发出微弱的杂音,紧接着活板门提了上去。因为上面的炉子顶住了盖子的表面,活板门无法完全提上去。吉里亚诺不得不挤过开口,缩紧腹部爬进了拉-维尼拉的厨房。 已经是半夜时分,拉-维尼拉仍然穿着平时穿的不合体的黑裙了。尽管她丈夫已死了三年,她还在哀悼他。她赤裸着脚,没穿袜子。吉里亚诺从地板上爬上来时,他看到她腿上的皮肤白得令人吃惊,与她晒成棕色皮肤的脸和乌黑发亮的头发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脸并不像镇上大多数大龄妇女的脸那样宽,而是瓜子形的。她的眼睛虽然呈深褐色,但眼睛上有一些小小的雀斑,他从未见到过。她手里提着一桶燃烧着的煤块,好像正准备把那些煤块朝打开的活板门里扔。现在她镇静地把煤又倒回了火炉,盖上了盖子。她看起来有点害怕。 吉里亚诺为了使她放心便告诉她:“现在四周有巡逻队,等他们一返回营地,我就离开。外面街上有我很多朋友,请不要担心。” 拉-维尼拉给他倒了一杯咖啡,他们边聊天边等待。她发现他没有她丈夫的那些紧张的举止,他既不朝窗外张望,也不为街上突然传来的嘈杂声而做出恐慌的举动。他似乎非常自在。她并不了解,由于她丈夫的情况,以及吉里亚诺不想让他父母,尤其是他母亲担心。已对自己的行为作了规范。他表现出了这样一副自信的样子,很快使得她忘掉了他所处的险境,他们便闲谈起有关镇里的一些轶闻。 拉-维尼拉问吉里亚诺是否收到了她不时地为他送到山里的食物。他谢了她,并且说他和他的伙伴们是如何争抢饭篮子,好像这些食物是玛琪的礼物,他们赞美她的烹饪技术。当然吉里亚诺不会告诉她伙伴们开的粗鲁的玩笑,即如果她的性行为与她的烹饪不相上下时,她确实是一个竞争的目标。此刻,吉里亚诺正盯着她看,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友善地对待吉里亚诺,也没有像往常在公开场合总是表现出的那种可爱的温柔。他感到纳闷,不知在哪些方面冒犯了她。当危险过去,他离开的时候,他们相互还很拘谨。 两星期后,吉里亚诺又来到了她家,冬天即将过去。山里依然满天的暴风雪,沿路扣上锁的圣徒的神龛正滴淌着雨水。吉里亚诺在山洞里梦想着他妈妈做的饭菜、热水澡、童年房间里的柔软的床。与这些渴望夹杂在一起的是对拉-维尼拉白皙大腿的记忆,这令他惊奇万分。夜幕降临,他吹口哨命令他的保镖和他一起踏上了通往蒙特莱普的路。 他家人很高兴地迎接了他,他母亲开始做他喜欢吃的菜。他们在做饭的时候,他母亲为他准备了一个热水澡,他父亲给他倒了一杯茴香酒。正在这时,密探网中的一员来到他家,告诉他武装警察巡逻队正在包围镇子,指挥官将亲自带领一支快速反应部队离开贝拉姆波兵营袭击吉里亚诺家。 吉里亚诺通过了壁橱的活板门进了地道。由于有雨水,地面泥泞,使得地道里的路程显得又远又吃力。他爬进拉-维尼拉的厨房时,衣服上都是煤泥,满脸漆黑。 拉-维尼拉看到他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是吉里亚诺第一次能够记得的她的笑容。“你简直像个摩尔人。”她说。突然他感到像一个孩子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样。也许因为摩尔人在西西里的木偶戏中总是恶棍,他这样一个处于生命危险的英雄,却被看作一个恶棍。也许因为她的笑,使他内心的愿望很难实现。她发现在某方面伤了他的自尊心。“我把浴缸盛满水,你可以洗洗干净。”她说,“你先穿我丈夫的衣服,我替你把衣服洗干净。” 她本以为他会反对,因为在这样一个危险的时刻,他会太紧张以至于不想洗澡。过去她丈夫回来看她时,总是神经过敏,从不愿脱衣服,更不愿放下他的枪。但吉里亚诺看着她笑了笑,脱下厚外衣,取下了枪,把它们放在盛木柴的木盆上。 烧热几壶水盛满浴缸需要一些时间,在他们等待的时候,拉-维尼拉给他倒了一杯咖啡并仔细观察了他。她想,尽管他像天使一样漂亮,但她再不会被欺骗。她的丈夫也曾这样漂亮,那些被谋杀的人也是那样。她痛苦地想着,杀死他的子弹使他惨不忍睹。爱上一张男人的脸是很不明智的。在西西里更是如此。她曾多么悲哀,但暗地里又感到有一种宽慰的强大急流的冲击。一旦他变成土匪,必死无疑。每天她都在等待着,希望他死在山里或在那些遥远的镇子里。但是他被击毙在她的眼前。从那以后,她一直不能摆脱羞耻,并非由于他是土匪而羞愧,而是由于他在不光彩中死去,不是一种壮烈之死。她丈夫投降了并乞求宽恕,武装警察在她面前杀死了他。感谢上帝,她女儿没有目睹她父亲的死,这是耶稣施了一点小小的恩惠。她发现图里-吉里亚诺脸上带着那种特殊的光彩在注视着她,那是传送着所有男人欲望的光彩。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她丈夫的随从也经常有这种神态。但她知道图里出于对他母亲的尊重和对她允许建地道作出牺牲的尊重,也不会试图来诱奸她的。 她离开厨房进了小起居室以便他能私下洗澡。她离开时,吉里亚诺脱了衣服,进了澡盆。在女人附近赤裸着身子的行为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欲。他小心翼翼地洗着,然后穿上她丈夫的衣服。裤子有点短,衬衣在胸部紧了一点,他只好不扣上边的钮扣。在炉子附近温热的毛巾比抹布好不了多少,他的身体还感到潮湿。他第一次意识到她是多么穷啊,并决意通过他母亲用钱来资助她。 他对拉-维尼拉大声说,他已穿好了衣服。她回到厨房上下打量着他,说道:“你没洗头,有一窝壁虎藏在那儿。”虽然她说话粗鲁,但带着温柔的慈爱之情,这样吉里亚诺不会生气。她像老祖母似地用手触摸着他那粗糙的头发,然后拉着他的胳膊,领他到了洗涤槽前。 拉-维尼拉的手触到他的脑壳时,吉里亚诺感到一股强烈的激情。他很快地把头放到水龙头下,她用水浇在他头上,用黄色的厨房用皂帮他洗,她没有其它的肥皂。她给他洗头的时候,身体和腿擦到了他,使他突然产生一种想用手抚摸她的rx房和柔软的肚子的欲望, 拉-维尼拉帮他洗完头,让他坐在黑色搪瓷的厨房用椅上,用一块棕色的粗糙的破毛巾使劲地擦干他的头发。吉里亚诺的头发很长,盖住了衬衫的领了。 “你看起来像电影里那些残暴的英国贵族,”她说,“我来给你剪头,不能在厨房。头发会吹进锅里,糟蹋掉你的晚饭。到另一间屋里来吧。” 吉里亚诺对她的严厉感到有趣。她正在扮演大婶或母亲的角色,似乎为了阻碍更加温柔的感情的流露。他意识到在这种感觉之后的性欲,但他小心翼翼,在这方面他没有经验,他也不想显得很愚蠢。这件事就像他在山里打游击,一切有利条件在他一方之前,他是决不表态的。这不是被侦查的地形。但是最后一年的指挥和杀人使得他天性里的孩子气的恐惧似乎更像一出玩笑,被女人拒绝对于他的自我来说并非是那么无能为力。他曾不顾贞节的名声,和他的朋友们去巴勒莫逛过妓院,但那是在他成为亡命徒并获得土匪头子的尊严之前,他当然被认为是一个决不会干这种事情的传奇英雄。 拉-维尼拉把他领进了小起居室,里面挤满了乱糟糟的家具和几张盖着黑色清漆木面的小桌子。这些桌子上摆放着她已故的丈夫和孩子的照片。有单身照,有一起的合影。有些是拉-维尼拉和她父母一起照的。照片被镶在黑色的椭圆形的木框里,已变成深棕色。吉里亚诺对拉-维尼拉在年轻幸福年月时的美貌感到惊奇。尤其她穿着漂亮的、带着青春活力的衣服时更是如此。还有一张她单独一人的标准像,穿着一条深红色的裙子,令他激动不已。好一阵,吉里亚诺想到了她的丈夫,为了使她打扮得如此漂亮,他肯定犯下过许多罪行。 “别看那些照片,”拉-维尼拉凄苦地笑着说,“只有那个时候我才认为这个世界可以使我幸福。”吉里亚诺这才意识到她带他到这个屋里来的原因之一是让他看看这些照片, 她从房间的角落里踢出一个小板凳,吉里亚诺坐在上边。从一只做工讲究,用金线缝合的皮箱里,她拿出剪刀、剃刀和刷子,这是坎特莱里亚在一个圣诞节从他的一次犯罪中带回家的一件赠品。然后她进了卧室拿出一块白布围在了吉里亚诺的脖子上。她还拿出了一只木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一辆吉普车从房子跟前驶过。 她说:“我从厨房把枪给你拿过来,好吗?你会更自在一些吗?” 吉里亚诺镇静地看着她,他似乎绝对平静。他不想惊吓她。他们都知道刚刚经过的吉普车里坐满了武装警察,正在去袭击吉里亚诺家的路上。但是吉里亚诺清楚两件事情:如果武装警察到这儿来,企图破门而入的话,皮西奥塔和他的手下将会歼灭他们;另外,在他离开厨房前,他已经移动了炉子,这样没有人能够打开活板门。 他轻轻地摸着她的胳膊说:“不,我不需要枪,除非你打算用剃刀切断我的咽喉。”两人都笑了起来。 然后她开始剪图里-吉里亚诺的头发。她仔细地慢慢地抓住一缕头发剪下来,放进了木碗里。吉里亚诺很平静地坐着。剪头发的微小声音使他入迷,他凝视着房间的墙壁。拉-维尼拉的丈夫,大土匪坎特莱里亚的大照片挂在上面,但也只不过是在西西里这个省范围内的大土匪,吉里亚诺想,他年轻时期的辉煌已经足以与她死去的丈夫相抗衡了。 鲁蒂洛-坎特莱里亚是个英俊的男子,他宽大的前额被仔细修剪过的鬈曲的栗色头发覆盖着。吉里亚诺怀疑是否他妻子也这样为他剪过头。他的脸上蓄着骑士的小胡子,使他看起来老气一点。尽管武装警察杀死他的时候,他只有35岁。现在他的脸从椭圆型的像片上带着祝福,很友好地俯视着他们,只有眼睛和嘴暴露了他的凶残。同时在那张脸上还有一种顺从的表情,似乎知道他的死是命中注定的。像所有那些奋臂与世界作对的人一样,用暴力和谋杀从中夺取它们所希望的东西,也像另一些人一样,他们制订个人的法规,企图用它来统治这个社会。他最终会有暴死的结局。 木碗里填满了光亮的棕色头发,结成一团,就像小鸟的窝。吉里亚诺感觉到拉-维尼拉的双腿又压在了他的背上。她的热气透过裙子的粗棉布传了过来。她转到他的前面,剪额头上的头发时,她与他的腿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是,她身体向前倾时,胸脯的隆起部分几乎擦着他的嘴唇,她身体发出的清新浓郁的香气,使吉里亚诺的脸觉得如同站在一堆火前一样的温暖。墙上的那些照片已被忘却了。 她转动她那圆圆的臀部,把另外一团头发放进木碗里。一会儿她的大腿靠在了他的胳膊上,即便通过厚重的黑裙子,他也能够感觉到她那柔滑的肌肤。他保持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像块岩石似的。她更紧地倚在他身上,为了抑制自己去掀起她的裙子和拥抱她的大腿,他开玩笑地说:“我们是参孙和参孙的情妇吗?” 她猛然后退一步,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他吃了一惊。没加思考,他的双手放在了她的身上,把她拉得靠近些,她慢慢地伸出手把银剪刀搭在装满棕色头发的木碗上。 然后他的双手伸进她黑色的哀丧裙子下,抱住了她温暖的大腿,她弯下腰亲吻着他的嘴,似乎要将它吞下去。他们最初的柔情也就是一秒钟的火花,由于她三年守寡的贞节和一个青年男子甜蜜情欲的初发,火花爆发成动物般的激情。除了从妓院里买来的体验,他从没有尝试过女人的爱。 那最初的时刻,吉里亚诺失去了自己的一切感觉和他的世界。拉-维尼拉的身体如此富有性感,燃烧着一股灼热,直渗进到他每一根骨节里,她的rx房比他想象的更加丰满,这件寡妇裙巧妙地遮掩和保护了它们。一看见那两只椭圆型肉球,他感觉到血液在头脑里直冲,然后他们同时脱掉衣服,在地板上做爱,她不断痛苦地低语道:“图里,图里……”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沉湎于她身体的气味、炽热和肉欲之中。他们结束做爱后,她领他进了卧室,然后又一次做爱,他简直不相信她的身体带给他的欢快,甚至为他自己的屈从感到沮丧,而唯一使他宽慰的是她更加完全屈服了。 他睡着时,她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她把这一切都铭记在心里,惟恐再也见不到他活着回来,因为她想起了她丈夫死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当时,在做过爱睡着之后,她转过身体,从此再也记不起每一位情人脸上都会有的那张可爱的面具。她转过身是因为她丈夫在家时,她不能容忍他那可怕的紧张情绪,他对落入圈套的恐怖使他根本无法入睡。如果她起床去做饭或做家务,他会惊跳起来。现在对于吉里亚诺的平静,她感到诧异。她就爱他这一点,她爱他还因为他不像她的丈夫,吉里亚诺并没有把枪带上床。他也没有因观察埋伏敌人的动静而中断他们的做爱。他不吸烟,不喝酒,也不谈论他的恐惧。他讲话文雅,但是带着无所畏惧和全神贯注的激情获取他的欢乐。拉-维尼拉悄悄地起了床,他仍然一动不动,她等了一会儿,然后去厨房为他做最拿手的饭菜。 早晨,他从前门离开了她的家,漫不经心地步出户外,枪藏在外衣底下。他告诉拉-维尼拉,他不准备向他母亲告别,请她代替,并让他母亲知道他很安全。她为吉里亚诺的冒失而震惊,因为她并不知道他在镇上有一支小分队,也没注意到吉里亚诺在出外前把门打开了几分钟,这是通知皮西奥塔歼灭任何经过的武装警察。拉-维尼拉羞怯地吻了吉里亚诺,此举感动了他,然后她低声说:“什么时候你再来看我?” 他说:“只要我来看母亲,我就会来看你的。在山里每晚我都会梦见你。”听了这席话,她感到由衷的高兴,因为她能使他幸福。 她一直等到中午才上街去看望吉里亚诺的母亲。玛丽亚-隆巴多只要看到她的脸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拉-维尼拉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她深棕色的眼睛上的小小的黑色雀斑在跳跃,脸颊绯红,几乎四年来她第一次没穿黑裙子,而是女孩子通常穿给她心上人的母亲看的那种有天鹅绒饰带、镶褶边的裙子。一阵感激之情涌上玛丽亚-隆巴多的心头,感激她的忠诚和她的勇气,同时也为自己的计划得到了完美的实现而满足。这无论对她的儿子,还是对一个永远不会成为叛徒,况且不可能对吉里亚诺提出永久性要求的女人来说都是一个极好的安排。她虽然强烈地爱着她的儿子,但她决不会有妒忌感。除非在拉-维尼拉讲述她如何做了她最拿手的菜,兔肉馅饼,充满胡椒粒的干硬的乳酪块,以及图里如何吞吃了足够五人吃的饭食,并发誓他一生中从未吃过比这更好的饭菜的时候—— 第15章 即便在西西里,这块男人们用西班牙人屠杀公牛的残忍方式狂热地互相残杀的土地上,科莱昂居民的谋杀狂也激起了普遍的恐惧。为一棵橄榄树的争吵引起对立家庭的相互灭绝。邻居们也可以在公有的河里为争夺一定数量的水而互相残杀,一个男人可以因爱而死——那就是说,如果他太无礼地看待一个女人。即使头脑冷静的“联友帮”也屈从于这种疯狂。在科莱昂,不同派别之间展开的殊死之战一直持续到唐-克罗斯使他们言归于好为止。 就在这个镇里,斯蒂芬-安东里尼获得了“魔鬼兄弟”的绰号。 唐-克罗斯把斯蒂芬-安东里尼从科莱昂召回,传达旨意。他必须加入吉里亚诺的匪帮,并赢得他们的信任。在唐-克罗斯给他未来行动计划的命令之前,他必须与他们呆在一起。同时他必须送回有关吉里亚诺的真实军事力量及帕萨坦波和特拉谱瓦的忠诚情况的诸类情报。皮西奥塔的忠诚无可挑剔,剩下要做的仅仅是估价这位青年人的弱点,机会一出现,安东里尼将杀死吉里亚诺。 安东里尼并不惧怕这位了不起的吉里亚诺,因为他是红头发。在意大利红头发的人非常少。斯蒂芬-安东里尼暗暗地相信他已取消了善的准则,正如一个赌徒相信他的方法从不会输一样,斯蒂芬-安东里尼相信他自己非常狡猾,绝不会被蒙骗。 他选了两个年轻的实习杀手和他一起进山。他们还没有被接纳进黑手党,但却希望得到那个荣誉。他们进了山里,到了吉里亚诺背着包和短筒猎枪经常出没的地方,果然被度西奥塔带领的流动巡逻队捉住。 皮西奥塔表情淡然地听着斯蒂芬-安东里尼的讲述。安东里尼告诉他,由于谋杀了一名科莱昂社会党的鼓动家,武装警察和保安警察正在追捕他。这是千真万确的,安东里尼并没提到警察和武装警察追捕他只是为了审问。由于唐-克罗斯的影响,于是有一种比严厉审讯较为仁慈的审问。安东里尼还告诉皮西奥塔跟着他的这两个实习杀手是这场谋杀中的同谋并也在警察的追捕中,这也是事实。但当斯蒂芬-安东里尼在讲述故事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不安,皮西奥塔在听的时候流露出一种遇见了过去的熟人或对此人已经了解甚多的神情。 安东里尼说他进山的目的是希望加入吉里亚诺的队伍,紧接着他打出了他的王牌。他有吉里亚诺父亲批准的标记。他,斯蒂芬-安东里尼,是美国伟大的唐-维托-科莱昂的堂兄弟。皮西奥塔点点头,安东里尼继续说下去。唐-维托-科莱昂出生在科莱昂一个叫安东里尼的家里,他父亲被杀害,自小被追杀,他逃到美国后,成为伟大的教父。他返回西西里,向杀死他父亲的凶手报了仇。斯蒂芬-安东里尼是实习杀手中的一员。此后,他遇见了吉里亚诺的父亲,他正在长岛唐的新邸做瓦匠。他们成了朋友。安东里尼进山之前,他在蒙特莱普停留了一阵,接受了老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的祝福。 皮西奥塔在他讲述时,陷入了沉思。他不信任这个人,他的红头发和一张凶手的脸。况且皮西奥塔并不喜欢和红头发在一起的两个实习杀手的神情。正因为如此,他用西西里人的称呼招呼他。 皮西奥塔对他说:“我带你去见吉里亚诺,在他与你讲话之前,把你短筒猎枪背在肩膀上。没有允许,不要取下。” 斯蒂芬-安东里尼嘴咧得大大地笑着,并相当和蔼地说:“但我认出了你,阿斯帕纽,我信任你。取下我的短筒猎枪,你的人也同样将我的实习杀手的枪取下。我确信在我们与吉里亚诺说过话之后,他会将枪还给我们的。” 皮西奥塔说:“我们又不是驮东西的牲口为你拿枪。还是自己带着吧。”他带路在山丛中穿行,到了吉里亚诺的隐匿处,它坐落在眺望蒙特莱普的悬崖边。 队伍中的五十多人散布在悬崖四周,擦枪和修理装备,吉里亚诺正坐在桌旁用望远镜观察。 皮西奥塔把新成员带上来之前,告诉吉里亚诺全部情况,然后说道:“图里,他似乎有些‘发霉’。”“发霉”是西西里俚语,意为告密者。 吉里亚诺问:“你认为曾见过他?” “或许听说过他,”皮西奥塔说,“他对我有点熟,红头发的人太少,我应该记得他。” 吉里亚诺平静地说:“你从拉-维尼拉那儿听说过他。她称他红头发,她不知道他叫安东里尼,她也跟我谈过他。他加入了她丈夫的队伍,一个月之后,她丈夫遭到伏击,被武装警察杀害。拉-维尼拉也不信任他,她说他诡计多端。” 西尔维斯特罗来到他们跟前,“不要相信那个红头发的人,我见过他在巴勒莫司令部里秘密会晤武装警察的指挥官。” 吉里亚诺说:“下山去蒙特莱普,带我父亲到这儿来,在此期间,看守好他们。” 皮西奥塔打发特拉诺瓦去接吉里亚诺的父亲,然后走向那三个人,他们正坐在地上。他弯下腰捡起斯蒂芬-安东里尼的武器。他手下的人像群狼围住被捕食的动物一样包围着这三个人。“现在我解除你照看武器的任务,你不介意吧?”皮西奥塔笑着问。斯蒂芬-安东里尼看起来惊了一下,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然后耸了耸肩。皮西奥塔把猎枪扔给了他手下的一个人。 他等了一会儿,确信他的人已做好准备,然后伸手去取安东里尼的两个实习杀手的猎枪。其中一人,与其说出于恶意,不如说出于害怕,推开皮西奥塔,用手按住猎枪。紧接着,像蛇快速地吐出舌头一样,一把小刀出现在皮西奥塔的手中。他的身体朝前一冲,小刀割断了那个实习杀手的喉管,鲜血如泉涌一般喷入山上的清新空气,那个实习杀手颓然倒向他一边。皮西奥塔骑坐在他身上,倾身向下,又快速一击,结束了任务。然后连踢了几脚,使尸体滚进了沟里。 吉里亚诺手下的另一些人一跃而起,端起了枪。安东里尼坐在地上,双手举到了空中,恳求地环顾四周。但另外一个实习杀手猛地冲向他的武器,企图取回它。帕萨坦波站在他身后,尽情地咧嘴笑着,把枪膛里的子弹全部射进了这个人的头里。枪声在山谷里回响。帕萨坦波握着枪,大家都木然,安东里尼害怕得浑身颤抖,脸色苍白。接着,吉里亚诺平静的声音从悬崖边传来,“丢掉尸体,在我父亲到来之前,把红头发捆在树上。” 尸体用竹网裹住,被抬到一深深的裂缝处抛了进去,随后滚下去一些石头,按照古老的迷信,这样才能阻止恶臭的上升。这是帕萨坦波的任务。埋葬尸体之前,他要掠去他们身上的财物。吉里亚诺总是极力克制对帕萨坦波的厌恶。再多的合乎道理的劝说也不能把这畜牲变成骑士。 黄昏之后,几乎过了七个小时。吉里亚诺的父亲终于被带到了营地。斯蒂芬-安东里尼被从树上松了绑,带进了点着煤油灯的山洞里。吉里亚诺的父亲看到安东里尼的情形时,很生气。 “这个人是我的朋友,”他对儿子说,“我们在美国一起为教父工作过。我对他说过他能够来加入你们一伙,而且会受到很好的待遇。” 他和安东里尼握了握手说:“我很抱歉,我儿子肯定误解了你,或听了一些有关你的闲话。”他停顿了一会儿,感到烦恼。他哀伤地看着他的老朋友充满了恐惧。因为安东里尼几乎不能站立。 安东里尼确信他会被杀死。那就是他能够猜测的一切。由于等待子弹射人,肌肉紧张,他感到后颈疼痛,为此他几乎要哭出来。由于自己的轻率,低估了吉里亚诺。他的两个实习杀手迅速地被结果,使他大为震惊。 老吉里亚诺意识到,他朋友受到的死亡威胁源于他的儿子。他对他的儿子说:“图里,我怎样经常要求你为我做一些事的?如果你与这人合不来,就宽恕他让他去吧。在美国时,他对我很好。当你行施洗礼时,他还送你一件礼物,我信任他并保持着这份亲密的友谊。” 吉里亚诺说:“既然你已认同他,他会受到贵宾一样的对待。如果他仍然愿意作为我的成员的话,我们会欢迎他的。” 吉里亚诺的父亲骑着马被送回了蒙特莱普,这样他能在自己的床上睡觉。他走了以后,吉里亚诺独自与斯蒂芬-安东里尼交谈。 “我知道关于你和坎特莱里亚的事,”吉里亚诺说,“你加入坎特莱里亚的队伍时,你是唐-克罗斯的间谍。一个月以后坎特莱里亚死了。他的寡妇还记得你。从她所告诉我的事中,可以断定所要发生的事对我来说并不难。我们西西里人是很善于把叛变之谜联系在一起。亡命之徒的匪帮正逐渐消失。当局变得令人吃惊的明智。我在山上这块领地整天都在考虑这个问题,我想巴勒莫当局以前从未像今天这样聪明。后来,我了解到罗马的司法部长与唐-克罗斯狼狈为奸。我们知道唐-克罗斯比你和我都更精明,所以后来正是唐-克罗斯为罗马清除这些土匪。接着,我已考虑到不久就轮到唐-克罗斯的间谍来拜访我了。我等啊,等啊!我也很惊奇唐为什么要花费这么长时间。因为,虽然都不愿出风头,我还是最大的悬赏对象。今天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你们三人,我想:‘哈,又是红头发。我将高兴地见到他。’但是我还是要杀了你。我不愿使我父亲烦恼。因此你的尸体将不复存在。” 斯蒂芬-安东里尼在愤怒中一时忘记了害怕。“你竟欺骗你自己的父亲?”他大叫道,“你自称是西西里人的儿子。”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那么杀了我,直接下地狱去吧。” 皮西奥塔、特拉诺瓦和帕萨坦波也很惊讶,过去他们也曾惊讶过许多次。吉里亚诺,他非常令人尊敬,自持信守诺言,为每个人总是伸张正义,竟然会突然改变,干些在他们看来似乎卑鄙可耻的事情。这并非他们反对他杀安东里尼。他可以杀一百、一千个安东里尼,而他却违背了对他父亲许下的诺言。在他们看来,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可饶恕的。只有西尔维斯特罗下士似乎了解其中原委。他说:“不能因为他父亲心肠软,而危及我们大家的生命。” 吉里亚诺用很平静的语调对安东里尼说:“同上帝言归于好。”说着与帕萨坦波打了个手势。“你还有五分钟时问。” 安东里尼的红头发似乎在整个头上竖立起来。他发疯似地说:“杀我之前先告诉修道院长曼弗雷迪。” 吉里亚诺惊愕地盯着他看,这个红头发的人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你曾经对修道院院长说过你欠他的情,他可以要求你做任何事。”吉里亚诺清楚地记得他的诺言,这个人怎么会知道的呢? 安东里尼继续说:“我们到他那儿去,他会恳求你不杀我。” 皮西奥塔轻蔑地说:“图里,又要花费一天的时间派使者去取回他的答复。难道修道院院长会比你父亲对你的影响更大吗?” 吉里亚诺再次使他们惊讶。“捆上他的双臂、脚上拴条绳子,让他能走不能跑。给我准备十名保镖,我要亲自带他到修道院。如果修道院院长不为他的生命求情,他就可以做最后的忏悔。我处死他,把他的尸体留给修道士们去埋葬。”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吉里亚诺和他那一行人到了修道院门口,修道士们正准备去地里劳动。图里-吉里亚诺看着他们,嘴上露出了笑容。两年前他和这些教士们一起下田,穿着他那件棕色的斗篷,头上戴着压皱的美国黑呢帽,他记得他这一身打扮是如何使他们开心的。谁会想到后来他会变得这般残忍呢?过去那些和平时期在地里劳动的怀旧之情油然而生。 修道院院长亲自到大门口迎接他们。当囚犯走向前时,这位穿黑色长袍的高个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展开他的双臂,斯蒂芬-安东里尼冲过去拥抱这个老人,吻着他的双颊说:“父亲,这些人要杀我,只有你能救我。” 修道院院长点点头。他向吉里亚诺伸出双臂,他走上前拥抱了他。现在吉里亚诺一切都明白了。“父亲”一词上的特殊音调不是一个人用来称呼他的神父,而是作为一个儿子用来称呼他的父亲。 修道院院长说:“我要你保住他的性命,就像对我施恩惠一样。” 吉里亚诺取下了安东里尼胳膊和脚上的绳索,“他属于你了。”图里-吉里亚诺说。 安东里尼衰弱地倒在了地上。恐惧从他的身体中骤然而去,使他变得虚弱。修道院院长用他那瘦弱的身体支撑着他。他对吉里亚诺说:“到我的餐室来,你的人可以吃一顿,我们三人在那儿可以谈谈我们必须做些什么。”他转向安东里尼说:“亲爱的儿子,你还没有脱离危险。唐-克罗斯知道这些后,他会怎么想呢?我们必须一起商议一下,否则你必死无疑。” 修道院院长有自己的小咖啡屋,三个人舒适地坐着。乳酪和面包送到了两人的面前。 修道院院长转过脸对着吉里亚诺凄惨地一笑。“我许多罪恶中的一件是我年轻时就成了这个人的父亲。哎!没有人知道一个教区神父在西西里的诱惑力,我也抵御不了这些。这件丑闻被掩盖了起来,他母亲嫁给一个叫安东里尼的人。花费了大量的钱我才在这个教堂里得以提升。但是命运的嘲弄是没有人能够预言的。我儿子渐渐长大成人,成了杀人犯。所以,这是我所忍受的苦难,当然我自己还有许多要受惩罚的罪恶。” 院长转向安东里尼时音调都变了。他说:“儿子,好好听我说:这是我给了你第二次生命,明白你的第一次忠诚,现在应忠诚于吉里亚诺。你不能再回到唐那儿去了,他会亲自问你,图里为什么杀了其他两人而保留了你的性命?他猜到你的叛变,也就是你的死期到了。你必须要做的就是向唐供认一切并要求留在吉里亚诺的队伍里。这样你也可以给他提供一些情报并且在‘联友帮’和吉里亚诺的队伍之间起个桥梁作用。我亲自到后那儿去告诉他这些有利条件。我还要告诉他,你将忠实于吉里亚诺,但决不会对他不利。他认为你将背叛这位留你一条命的人。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你对吉里亚诺不忠,我会永远把你打人地狱,你在坟墓里都要忍受你父亲对你的诅咒。” 他又亲自对吉里亚诺说了一遍。“亲爱的图里-吉里亚诺,我要你帮我第二个忙。收留我儿子吧,他会为你战斗,执行你的命令,我发誓他会忠于你的。” 吉里亚诺仔细考虑了这个问题,他相信他能够用时间来获取安东里尼的感情。他知道这个人的父亲即修道院院长的忠诚,所以叛变的可能性很小,而且能够防范。斯蒂芬-安东里尼在作战行动中可以成为有价值的小头目,但作为唐-克罗斯帝国情报的来源那将会更有价值。 吉里亚诺问:“那么你要告诉唐-克罗斯什么呢?” 修道院院长停了一会说:“我将对唐说,在那儿,我有影响力。然后我们将拭目以待。那么你愿意接纳我的儿子吗?” “愿意,我对你发誓,”吉里亚诺说,“但是如果他背叛我,你的祈祷不可能在他往地狱的路上立即抓住他。” 斯蒂芬-安东里尼过去一直生活在这么一个没有信任感的世界里,这也许就是多年来他的脸为什么形成了一个杀人犯的面具的原因。他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就像一个荡秋千的能手,始终在死亡线上荡来荡去,根本没有安全的选择。能够安慰他的是吉里亚诺个人流露出的仁慈精神救了他,但他没任何幻想。图里-吉里亚诺是唯一使他害怕的人。 从那天起,斯蒂芬-安东里尼成了吉里亚诺队伍中的成员。在以后的几年里由于他的残忍和对宗教的虔诚而闻名,以至于获得了个“魔鬼兄弟”的绰号,在整个西西里都很出名。虔诚来自于每星期天他都去做弥撒这一事实。他通常去维拉巴镇上,本杰米诺神父是那儿的教士。在忏悔室,他向神父述说一些吉里亚诺匪帮的秘密,然后被传到唐-克罗斯那儿。但是,这些都是吉里亚诺命令他去述说的—— 第16章 一辆菲亚特轿车顺着特拉帕尼镇的边缘行驶,然后开上了一条沿着海滩的公路。迈克尔-科莱昂和斯蒂芬-安东里尼来到了一幢别墅,比大多数别墅都大,主体别墅之外还有三幢房屋。围墙环绕别墅四周,仅在海滩边上留有缺口。别墅的大门由两名保镖看守。迈克尔看到里面有个身宽体胖的男人穿着与这景色不相称的服装:一件运动衫和宽松的裤子配着一件织得稀疏的开领短袖式的马球衬衫。他们等待开门时,迈克尔看见此人宽阔的脸露出笑嘻嘻的神情,他惊奇地发现这个人就是彼得-克莱门扎。 克莱门札是迈克尔-科莱昂的父亲在回到美国后手下的一个头领。他来这儿干什么呢?迈克尔最后一次看到他是那个决定命运的晚上,当时他安放了枪支用来谋杀警察上尉和那个土耳其人索罗佐。他想起了两年多以前那一时刻克莱门扎脸上那副怜悯、悲哀的表情。现在克莱门扎看见迈克尔由衷地欢喜。他把他从小菲亚特里拉了出来,紧紧拥抱着他。 “迈克尔,看到你太好了。我已等了几年就是要告诉你,我多么为你感到骄傲啊!你做了一项多么伟大的工作,现在你的麻烦都过去了。一周内你就可以和你的家人团聚,将要举行盛大宴会。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你,迈克。”他亲热地凝视着迈克尔的脸,此时,他那坚实的臂膀依然搂着迈克尔,并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他已经不再是年轻的二战英雄了。在西西里期间,这孩子已长大成人。也就是说,迈克尔的脸不再那么坦率;它具有天生的西西里人的那种自豪的隐秘神情。迈克尔即将在他家里取得一个合法的地位。 迈克尔很高兴地瞧着克莱门扎魁伟的身躯,他有一张宽而粗犷的脸庞。迈克尔询问家庭的情况。他父亲遭到暗杀后虽然伤口已痊愈,但健康状况并不佳。克莱门扎哀伤地摇了摇头。“任何人的躯体被子弹穿了几个洞后,无论恢复得怎样,其身体都不会有多好的。况且你父亲被枪击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像一头公牛,他会好的。索尼被杀,这对他和你的母亲是多么大的伤害。迈克,这简直太残忍了,他们用机枪把他扫成肉泥。他们不应该那样做,因为那是不公正的。那种做法是很恶毒的。我们也正在制定计划,我们把你带到家时,你父亲会告诉你的。大家对你的到来都会很高兴。” 斯蒂芬-安东里尼朝着克莱门扎点点头;显然,他们在这之前已碰过面。他和迈克尔握了握手,说他不得不离开这里,他要回到蒙特莱普处理些事情。“请记住一点,不管你听到什么,”他说,“我始终忠于图里-吉里亚诺,最终他会信任我的。如果他被出卖,那也不是我背叛了他。”他真诚地口吃起来,“而且我也不会背叛你。” 迈克尔相信他。“你不来休息一会,吃点或喝点什么?”他问道。 斯蒂芬-安东里尼摇了摇头。他钻进菲亚特轿车驶出了大门,紧接着大门砰的一声将他关在了门外。 克莱门扎领着迈克尔穿过空旷的庭园来到主体别墅,武装人员沿着围墙巡逻。在海滩处,别墅直通大海一个小码头,一直延伸到远方非洲的海岸,拴在码头上的是一艘飘着意大利旗帜的巨型豪华汽船。别墅内有两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干瘪的老太婆,她们身上无一点明快的色彩,她们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很黑,黑色的围巾裹着她们的头。克莱门扎要她们送一碗水果到迈克尔的卧室。 当日出时,卧室的阳台俯视蓝色的地中海,在朝霞光束的照耀下,整个大海似乎在中间分开,鲜艳的蓝红色风帆的渔船在水天连接处浮动,就像一只只球在水上跳动一样。阳台上有一张桌子,上面盖着一块深棕色的台布,两人坐在桌子四周的椅子上。有一壶咖啡和一罐红葡萄酒。 “你看起来很累,”克莱门扎说,“去睡一会,然后我再详细给你说明一切。” “我可以睡会觉,”迈克尔说,“但首先告诉我,母亲好吗?” “她很好。她一直在等着你回家。”克莱门扎说,“失去索尼之后,我们不能让她失望,那样会使她受不了的。” 迈克尔又问:“至于我的父亲,他已经完全康复了吗?” 克莱门扎笑了;但笑得很难看。“他肯定康复了,五大家族都会发现。你父亲正在等你回家,迈克,他正在为你筹划重大计划,我们不能让他失望。不要过多地为吉里亚诺担心——如果他露面,我们就带他和我们一起去,如果他始终隐蔽起来,我们只能把他留在这儿了。” “这些是我父亲的命令吗?”迈克尔问。 克莱门扎说:“信使每天坐飞机到突尼斯来,我乘船去那儿与他交谈。这些是他昨天下达的命令。首先唐-克罗斯应该帮助我们。在我离开美国之前你父亲就这样告诉过我,但你知道昨天你离开后巴勒莫发生了什么?有人企图干掉克罗斯。他们翻过花园的围墙,杀了他的四名保镖。克罗斯却逃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哪!”迈克尔说,他想起了唐-克罗斯在旅馆周围采取的一些预防措施。“我想那是我们的朋友吉里亚诺,我希望你和我父亲清楚你们正在干些什么。我很累,不愿再多想了。” 克莱门扎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迈克,睡一会儿吧!醒来时你就会见到我的哥哥。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正像你父亲一样,那么洒脱,那么坚强,他是这一带的老板,不用担心克罗斯。” 迈克尔和衣而睡。他虽连续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他的头脑仍然很活跃,使他无法入睡。尽管他已经关闭了厚厚的百叶窗,却仍然能感到早晨阳光的酷热。还可以闻到鲜花和柠檬树浓郁的香味。他思索着过去几天所发生的事情。皮西奥塔和安东里尼为何能如此自由地四处行走?吉里亚诺为什么在这个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决定把唐-克罗斯看作敌人?这种过失不是西西里人的方式。毕竟,这人作为亡命徒在山里生活了七年,确实已受够了。他一定想过更好的生活,但不可能是这儿,肯定在美国。他确有这样的打算,否则他不会在先他之前将怀孕的未婚妻送到美国。这种明确的想法使他认识到,这一切不解之谜的答案是吉里亚诺决心要最后一击。他根本不怕死在家乡的土地上。他有一些拖延到最终结局的计划和密谋,他,迈克尔,不可能意识到这样的结局,因此他必须异常谨慎小心。因为迈克尔-科莱昂并不想死在西西里。他不属于这种独特神话的一部分。 迈克尔在宽敞的卧室里醒来,打开了悬挂在阳台外面的百叶窗。阳台由白色的石头砌成,在朝霞中闪烁。在阳台下面的地中海,犹如一块深蓝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天边。排红色的条纹像带子一样穿过水面。点点渔船,扬帆起航,渐渐地消失在远方。迈克尔观看几分钟,完全陶醉在大海的美丽景色和北海岸壮丽的埃里斯峭壁之中。房间里全是些笨重而又质朴的家俱。桌上有一只蓝色搪瓷脸盆和一壶水。一条粗布棕色毛巾搭在椅子上,墙上挂着圣徒和怀抱幼儿耶稣的圣母玛利亚的油画。迈克尔洗了脸,然后离开了房问。彼得-克莱门扎正在楼下等他。 “啊!迈克尔,你看起来好多了。”克莱门扎说,“美美地吃一顿会恢复你的力量的,然后,我们再谈论事情。”他领着迈克尔进了厨房,那儿有一张长木桌。他们坐了下来,一位老妇人身着黑色服装,神秘地出现在炉旁,为他们倒了两杯咖啡,然后同样神秘地拿出了一大盘鸡蛋和腊肠放在桌子上,从烘箱里拿出烤得黄黄的一大块圆面包,便消失在厨房那边的房间里。她并不接受迈克尔的谢意。正在那时,一个男子进了房问。他比克莱门扎年长,但他俩看起来非常相象,此时迈克尔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唐-多梅尼克-克莱门扎,彼得-克莱门扎的哥哥。唐-多梅尼克的穿着与众不同。他穿的黑色天鹅绒裤子塞进了坚实的棕色靴子里。他穿了一件褶边袖子、白色丝织衬衣和一件黑色长背心,头上戴着一顶短沿帽,右手拿着一条执鞭,顺手扔进了角落里。迈克尔站起来迎接他。唐-多梅尼克-克莱门扎友好地拥抱了他。 他们一起坐在桌旁。唐-多梅尼克具有一种天生的威严和统帅的神态。这使迈克尔想起了他自己的父亲。他也有那种同样老式的显贵,虽然他体现出兄长对反复无常的弟弟的一种宽容的慈爱,彼得-克莱门扎对他的兄长仍然有些惧怕。这些使迈克尔感到既惊讶又有趣。彼得-克莱门扎是他父亲回到美国后最信赖和最离不了的得力干将。 唐-多梅尼克虽然眼睛里闪着光芒,但依然严肃地说:你的父亲,唐-科莱昂,把你交托给我来照看,对我来说是一种最大的荣耀。现在,你能解释我的好奇心了。我这儿的饭桶弟弟,他在美国的成功,正如他自称的那样了不起吗?我从不相信我的弟弟能杀死一头猪,他的职务已经升得那么高吗?唐-科莱昂真的把他当作他的得力人物?他说他指挥过一百多人。我怎么能相信所有这些呢?他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喜爱地轻轻拍着他弟弟的肩膀。 “全部是事实。”迈克尔说,“我父亲总说如果不是你的弟弟,他还在卖橄榄油呢。” 他们都大笑起来。彼得-克莱门扎说:“我也会在监狱中度过我生命中大部分时间,他教会了我如何使用头脑,而不是只知道用枪。” 唐-多梅厄克叹息着:“我仅仅是一个穷乡村的农民,邻居们到我这儿来要求保护,的确是这样的。在特拉帕尼这儿,他们说我是位要员。他们称我‘不忠实的人’,因为我不按照唐-克罗斯的旨意办事。也许这并不明智,也许教父会找到和唐-克罗斯相处更融洽的方法。但是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我可能不忠实,但仅仅是对那些没有廉耻的人。唐-克罗斯把情报卖给政府,对我来说那就是一种可耻行径,不管那有多么巧妙的理由。老办法仍然是最好的,迈克尔,在今后的几天里,你将会明白这些。” “我相信我会的,”迈克尔有礼貌地说,“我一定谢谢你现在给我的帮助。” “我有事要做。”唐-多梅厄克说,“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派人去找我。”他捡起执鞭出了门。 彼得-克莱门扎说:“迈克尔,你父亲出于他的友谊和对吉里亚诺父亲的尊敬,同意帮助图里-吉里亚诺出国。但你的安全第一。这儿仍然有你父亲的敌人。还有一周的时间,吉里亚诺将与你约会。但是如果他不出现的话,你必须独自回美国去。这些是他的命令。我们有专机在非洲等候,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开。你只要给个话。” 迈克尔说道:“皮西奥塔说,他不久带吉里亚诺来见我。” 克莱门扎吼叫道:“你见过皮西奥塔?见鬼,他们正竭尽全力为了吉里亚诺寻找他。他怎么从山里出去的?” 迈克尔耸耸肩。“他有司法部长亲自签署的特别通行证,这也使我担忧。” 彼得-克莱门扎摇了摇头。 迈克尔继续说道:“带我到这儿来的那家伙,安东里尼,你认识他吗,彼得?” “认识。”彼得-克莱门扎说,“他在纽约为我们工作,一两件毫不足道的工作,但吉里亚诺的父亲很正直,一手好瓦匠活。他们俩从美国回来真蠢。但很多西西里人都像他们一样。他们忘不了在西西里的破烂小屋。这次我带过来两个人帮忙。他们20年没回来过。因此我们在靠近埃里斯这座美丽镇子的乡野里散步。迈克,我们来到田野里喝酒,周围全是他们的羊群,我们大家都要撒尿。我们在那儿撒尿,撒完尿后,看这两个家伙朝空中蹦了大约十英尺高,大喊:‘西西里万岁!’你们要干什么?西西里人就是这样,到死也改变不了。” 迈克尔说:“是的,但是安东里尼怎么样呢?” 克莱门扎耸耸肩,“他是你父亲的堂弟。过去五年里他一直是吉里亚诺的得力助手之一。但是在此之前他与唐-克罗斯走得近,谁知道?他是个危险人物。” 迈克尔说:“安东里尼即将带吉里亚诺的未婚妻到这儿来。她有孕在身,我们必须送她去美国。然后,她给吉里亚诺发回密码信件,说明该路线奏效。吉里亚诺然后就到我们这儿。我敢保证我们会做到的。行吗?” 克莱门扎嚷道:“我从没听说吉里亚诺有个妞。肯定我们能做到。” 他们走到一个大花园。迈克尔可以看见在大门口的保镖,在海滩上至少六名武装人员来来回回地踱步。一艘大型摩托艇停泊在短短的船坞旁。在花园里,一群人显然在等待着与彼得-克莱门扎的会见。大约20人左右,全部是典型的西西里人,身穿上灰色的服装,头戴有边沿的帽子,正如唐-多梅尼克所说的那些穷人。 在花园的一角柠檬树下,有一张椭圆形的木桌子,周围围着几把做工粗糙的木椅子,克莱门扎和迈克尔坐在其中的两把椅子上。然后克莱门扎召唤那群人,其中一人走过来坐了下来,克莱门扎询问有关此人个人生活的一些问题。结过婚吗?有孩子吗?为唐-多梅尼克工作了多长时间?在特拉帕尼的亲戚是谁?是否考虑过去美国发财?对于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必然是肯定的答复。 一个穿黑色服装的老女人,拿出来一大罐掺和着鲜柠檬的葡萄酒,然后端出摆放着很多玻璃杯的托盘。克莱门扎给他接见的每一个人一杯酒和一支烟。当他分配完毕,最后一杯酒下肚后,这群人离开了花园,克莱门扎对迈克尔说:“你感觉到有人不合你意吗?” 迈克尔耸耸肩说:“对我来说,他们看起来都一样,他们都想去美国。” 克莱门扎说:“我们需要带一些新人员回家,我们失去了很多人,或许还会失去一些。每隔五年左右,我回到这儿来,都要带12个小伙子和我一起回去。我亲自训练他们,首先,做一些微不足道的活——收款、抢劫、警卫等,我考验他们的忠诚。当我感到时机成熟、机会来了,我就给他们一次机遇,训练他们的素质。但是,对此我非常小心。一旦他们达到那种程度,他们明白只要他们保持忠诚不变,他们今后的生活会过得很好。这儿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为科莱昂家族招募人员。这个省的每一个人都想见我。但是,我的哥哥对他们有所挑选,没有他的允许,没人能够见到我。” 迈克尔环顾着鲜花盛开,散放出柠檬树芳香的美丽的花园,从古代废墟里挖出来的众神的古老雕像,其它较晚一些圣徒的雕像和环绕着别墅的玫瑰色围墙,这是一个检验12名凶煞恶魔的可爱场所。 傍晚,一辆小型菲亚特出现在别墅门口,保镖们挥手放行。安东里尼开着车,在他旁边坐着一位有着乌黑发亮长发的姑娘,长着一副俊美、椭圆形的面孔,犹如画家笔下的圣母。她下车时,迈克尔发觉她有了身孕,虽然她穿着西西里妇女穿的那种端庄、宽松的连衣裙,不是黑色的,而是由玫瑰色和白色组成的一种俗里俗气的花纹,然而她的面孔如此美貌,以至于衣着显得并不重要。 迈克尔-科莱昂吃惊地发现赫克托-阿道尼斯矮小的身材离开了车子后座。阿道尼斯作了介绍,姑娘名叫贾斯蒂娜。她毫无年轻人的腼腆;仅仅17岁的年纪,面孔却有着年长妇女的那种坚毅,好像已尝试过生活中和她们同样的悲剧。她仔细地看着迈克尔,然后点头对他的介绍表示感谢。她好像正在研究他,以便发现在他的脸上有任何背信弃义的迹象。 一个老妇人把她带到她的房间,安东里尼将她的行李搬出汽车,行李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手提箱,迈克尔把它搬进了自己的房问。 那天夜晚,除了安东里尼留在菲亚特车里,他们都在一起用餐。赫克托-阿道尼斯留下不走了。在餐桌上,他们制定了把贾斯蒂娜带到美国的计划。唐-多梅尼克说开往突尼斯的船已准备就绪,能随时出发,因他们不清楚吉里亚诺何时到达。他一来,他们将立即行动。“谁知道随他而来的将会是什么不幸呢?”唐-多梅尼克微笑着说。 彼得-克莱门扎说,他将陪伴贾斯蒂娜去突尼斯,确保她登上专机,带着使她能够顺利地进入美国的特殊文件,然后他再返回别墅。 贾斯蒂娜到达美国后,她将发回密码信件,这样解救吉里亚诺的最后行动将会开始。 吃饭的时候,贾斯蒂娜沉默寡言,唐-多梅尼克问她一整天的旅途劳累后,今夜能否启程。 她回答问题时,迈克尔可以看到她对吉里亚诺肯定具有吸引力,她有着一双同样明亮的黑眼睛,坚定的颔部和最坚强的西西里女人所特有的一张嘴,说起话来一样的专横。 “旅行比干活容易,也不像东躲西藏那么危险,”她说,“我在深山里睡过觉,也在田野陪伴过羊群睡过觉。因此,我为什么不能在轮船上和飞机上睡觉呢。肯定不会那么冷吧?”她带着年轻人十分骄傲的口吻说这番话。然而,她拿起酒杯时,双手颤抖着,“我只担心图里是否能够逃脱,他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来?” 赫克托-阿道尼斯温柔地说:“贾斯蒂娜,他不愿由于他的存在而使你危险。对他来说旅行更加困难,要采取更多的防范措施。” 彼得-克莱门扎说:“黎明前,船带你到非洲。贾斯蒂娜,或许你最好休息一下。” 贾斯蒂娜说:“不,我不累,我非常兴奋,睡不着觉。我再喝一杯酒好吗?” 唐-多梅尼克为她斟了满满一杯酒。“喝吧,这对你的孩子有好处,也能帮你多睡会觉。吉里亚诺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消息吗?” 贾斯蒂娜对着他们苦笑了一下。“我有几个月没见到他了。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是他信任的唯一的人,并不是他认为我会背叛他,而是由于他认为我是他的薄弱点。他们通过他的这一薄弱点,对他设圈套。这是他阅读那些冒险故事得出的经验,在故事中,对女人的爱导致了英雄的毁灭。他认为他对我的爱是他最可怕的弱点,他当然不会告诉我他的计划。” 迈克尔十分好奇地发现有关吉里亚诺更多的事情,他可能会成为吉里亚诺这种人,如果他父亲呆在西西里,索尼也可能成为这种人。“你怎么遇见图里的?”他问贾斯蒂娜。 她大笑起来。“我11岁时就爱上他了,”她说,“差不多是七年前,图里成为亡命徒的第一年,但那时,他已经在西西里,我们的小村庄出了名。我和弟弟同父亲一起在地里劳动,爸爸给我一叠里拉带给母亲。弟弟和我手里有这么多钱,非常兴奋,傻乎乎地炫耀这笔钱,两个武装警察在路上看到我们,抢走了钱,而且在我们哭的时候嘲笑我们。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害怕回家,也害怕回到父亲那儿去。后来,这位年轻人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他比西西里大部分男人都高,有着相当厚实的肩膀,看起来像我们在二战中见到过的美国士兵。他端着一挺机枪,然而,他有着一双温柔的褐色眼睛,非常英俊。他问我们:孩子们,这样一个美好的天气,你们为什么哭啊?小姑娘你在糟踏你美丽的容貌,谁还想娶你啊?他哈哈大笑,你可以发现,由于某种原因,我们的样子使他发笑。我们告诉他所发生的事情,他再次哈哈大笑,说我们必须始终当心武装警察,这是我们在年幼时一个很好的教训,接着,他给了弟弟一大叠子里拉要我们带回家给母亲,也给了我一张送给父亲的字条,我依然记住字条上的每一句话:‘不要责备你的两个美丽的孩子,他们将是你晚年的欢乐和安慰。这笔给他们的钱远远超出他们丢失的。请明白这一点,从今天起你和你的孩子们在吉里亚诺的保护之下。’我想那个名字是如此地奇妙,他是用大写字母写的。几个月来,我在梦中经常看到那个名字,就是那些字母,拼成了‘吉里亚诺’。但是,使我爱上他的是他在做好事当中所得到的欢乐。他的确乐意帮助其他人。这从未改变过。我总是看到同样的快乐,好像他从给予中得到的多于他们从索取中所得到的,这就是为什么西西里人爱戴他的原因。” 赫克托-阿道尼斯轻轻地说:“直到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事件为止。” 贾斯蒂娜低下了她的双眼,愤愤不平地说:“他们仍然爱戴他。” 边克尔迅速地插了一句话:“你是如何又一次见到他的?” 贾斯蒂娜说:“我哥哥是他的朋友,可能我父亲是他队伍的成员,但我不知道,只有我的家庭和图里手下的一些头目们知道我们结婚了。图里让每个人发誓保守秘密,唯恐当局逮捕我。” 饭桌上的每个人都被这消息惊呆了。贾斯蒂娜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掏出一个小包,从包里,她拿出一份印着浓重印章的奶油色硬壳纸文件,把它交给迈克尔,但是赫克托-阿道尼斯接过来读了文件内容,然后对她微笑着说:“明天你就在美国了。我可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图里的父母吗?” 贾斯蒂娜羞红了脸。“他们总以为我未婚先孕,”她说,“为此,他们不太关心我,你可以告诉他们。” 迈克尔说:“你见过或读过图里藏起来的那本证据吗?” 贾斯蒂娜摇了摇了头。“没有,”她说,“图里从未对我提过此事。” 唐-多梅尼克的脸变得冷漠起来,但他看起来还是十分好奇。他听说过关于那本证据的事,迈克尔想,但并不赞成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呢?西西里的人们肯定不知道。只有罗马政府成员、唐-克罗斯和吉里亚诺的家人以及他圈内的亡命徒知道。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唐-多梅尼克,在贾斯蒂娜安全到达美国的消息传来之前,我可以要求当你的客人吗,我会设法让吉里亚诺得到这一消息,最多再过一个夜晚。” 唐-多梅尼克斩钉截铁地说:“这是给我的无尚荣耀,我亲爱的教授。你愿意呆多久就呆多久。但是,现在我们大家都该休息了。我的年轻的太太必须为她的长途旅行睡一会觉。我年纪太大了,不能熬这么晚。快点。”他像一只富有感情的大鸟,做出了一种催促他们上路的手势。他亲自拉着赫克托-阿道尼斯的手臂带他到了一间卧室,大声喝斥着女佣人们要好好照顾其他的客人。 当迈克尔第二天早晨起来时,贾斯蒂娜已经走了。 贾斯蒂娜安全到达美国的快件发来之前,赫克托-阿道尼斯不得不寄宿了两个夜晚。信中的某些地方用了密码,阿道尼斯对此感到满意。清晨,他将离开,他要与迈克尔进行一番密谈。 迈克尔带着期待的紧张心情度过了两天,急切想回到美国自己的家里。彼得-克莱门扎对索尼谋杀的描述使得迈克尔对图里-吉里亚诺有一种灾难的预感。在他的头脑中,这两个人渐渐地交织在一起了。他们看起来有点相似,而且他们都对自然界的生命力和权力有着同样的感觉。吉里亚诺仅是迈克尔的年纪,迈克尔对他的名声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想到他俩将最终面对面地会晤,他感到焦急不安。他极想知道在美国他父亲将派吉里亚诺什么样的用场。因为他毫不怀疑那是他父亲的目的。否则,委派他把吉里亚诺带回家便毫无意义了。 迈克尔和阿道尼斯走下海滩。武装保镖向他们两人敬礼:“爵爷。”在穿戴讲究的,矮小的赫克托-阿道尼斯的眼里,他们中间没有人表现出任何嘲弄的迹象。汽船已返回,现在更接近迈克尔了,他看到它几乎像一艘小游艇那么大,船上的人配备了短筒猎枪和机枪。 6月的太阳非常炽热,湛蓝的大海,如此平静,犹如金属一般将阳光反射回去。迈克尔和赫克托-阿道尼斯坐在船坞上的两把椅子上。 “今早离开前,我对你有一条最后的忠告。”赫克托-阿道尼斯轻声地说,“这是一件你能为吉里亚诺做的最重要的事情。” “我会全心全意的。”迈克尔说。 “你必须立即把吉里亚诺的那本证据送到美国你父亲那儿去。”阿道尼斯说,“他将知道怎样使用它。他可以确信唐-克罗斯和罗马政府只要知道证据在美国安然无恙,他们就不敢伤害吉里亚诺,他们会让他安全移居国外。” “这本证据在你身上吗?”迈克尔问。 这个小个子狡黠地对他微笑着,接着又大笑起来,“在你这儿。”他说。 迈克尔很惊讶,“你听错了。”他说,“没有人把它交给我。” “不,他们给了你。”赫克托-阿道尼斯说。他友好地拍了一下迈克尔的肩膀,迈克尔注意到他的手指是那么小巧玲珑,像个孩子的手。“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的母亲给你的。只有她和我本人知道它在哪儿。甚至连皮西奥塔都不知道。” 他看着迈克尔不理解的表情,“它就在黑色的圣母像那儿。”赫克托-阿道厄斯说。“确实圣母像在这个家庭传了几代人,非常珍贵,大家都知道。给吉里亚诺的却是一件复制品,里面是空的。证据写在非常薄的纸上,每一页都有吉里亚诺的签名。在最近几年里,我帮助他整理这些证据,还有一些控告的文件,图里始终明白,结局会是什么样子,应该有所准备。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他有一种了不起的战略眼光。” 迈克尔笑了起来,“他母亲是个了不起的演员。” “所有西西里人都是。”赫克托-阿道尼斯说,“我们谁都不相信,在所有的人前都装傻。吉里亚诺的父亲确实值得信任。但他可能有些轻率,皮西奥塔自孩提时,就已是吉里亚诺最信任的朋友。斯蒂芬-安东里尼在与武装警察的战斗中,救过吉里亚诺的命,但人会随着时间或在严刑下发生变化,所以最好还是不让他们知道。” “不过他信任你。”迈克尔说。 “非常有幸,”赫克托-阿道尼斯直率地说,“但是你要明白吉里亚诺是多么的聪明。在证据方面,他相信我,在他的生命安全方面他相信皮西奥塔。如果他要失败的话,我们两人必须同时背叛他才行。”—— 第17章 迈克尔-科莱昂和赫克托-阿道尼斯走回别墅,与彼得-克莱门扎一起坐在一棵柠檬树下。迈克尔急于想读那本证据。但赫克托-阿道尼斯说安东里尼该来接他回蒙特莱普去,迈克尔应等等看安东里尼是否会带来什么消息。 一小时过去了,赫克托-阿道尼斯看看表,表情很焦虑。 迈克尔说:“他的车可能爆了。那辆菲亚特已经老掉了牙。” 赫克托-阿道尼斯摇摇头,“尽管斯蒂芬-安东里尼改不了杀人的本性。但是,他是守时的人,是可靠的。他已经迟了一小时,我想怕是出事了!我必须在天黑宵禁之前赶到蒙特莱普。” 彼得-克莱门扎说:“我哥哥给你提供一辆车和司机。” 阿道尼斯考虑了一会儿:“不。”他说,“我再等等。会见他非常重要。” 迈克尔说:“当你不在时,我们继续读一读那本证据,你不介意吧?如何打开这具雕像呢?”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当然不介意,读吧。至于打开它,并没有什么窍门,但它是坚硬的木头雕刻而成的,雕像的头是图里把这些证据放进去之后才粘接上去的。你只需敲下这个头就行了,如果你在阅读中有困难,我会乐意帮助你。给我叫个仆人来。” 迈克尔和彼得-克莱门扎上楼到了迈克尔的卧室。雕像仍在迈克尔的外套里,他已完全忘了此事。他拿出塑像后,两人凝视着黑色的圣母玛利亚,她确实长着一张非洲人的脸型,然而,表情完全是那种摆放在西西里每一户穷人家的白色圣母像的表情。迈克尔转动着手里的雕像。雕像很重,不可能想到它竟然会是空心的。 彼得-克莱门扎走到门口,朝楼下的一个女佣人发号施令。那个女人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把厨房用的切肉刀。她往屋里瞅了一会,把菜刀递给了克莱门扎。他关上门,阻止了她那双好奇的眼睛。 迈克尔把黑色的圣母像放在沉重的木制的食具柜上。他一只手抓住刻在雕像底部的圆盘,另一只手扣紧塑像头部的顶端。克莱门扎小心地把菜刀放在圣母像的颈部,抬起粗壮的臂膀,迅速而有力地一击,敲掉了头,力量很大,砍下的头飞越整个房问。从空心的脖子里甩露出一捆用柔软的灰皮革裹着的纸卷。 克莱门扎准确地砍中了粘接的缝隙。这把刀不可能砍断坚硬的橄榄木。他把刀放在桌子上,从无头的雕像里把证据取出,他解开皮绳子,并把这些文件摊开放在桌上。它们是一捆大约15张用黑墨水写着密密麻麻笔迹的葱皮纸。在每页的底端都由吉里亚诺以大家风度那种随意、潦草的签名,还有一些盖有政府公章的文件、用信笺写的信以及盖有公证人印章的声明书。文件在回卷,恢复它们被卷过的形状。迈克尔用两段塑像和那把刀将文件压平在桌上,然后他客套地从床头桌上的罐子里倒了两杯酒,递给克莱门扎一杯。他们边饮酒,边开始读那本证据。 他们几乎花了两个小时读完了证据。 迈克尔对图里-吉里亚诺感到惊奇,他是如此年轻,如此的理想主义,却已经历了这么多的背叛行为。迈克尔对这个世界有了足够的认识,想象得到,吉里亚诺为了对他的使命忠贞不渝,隐匿了他自己的机智和谋略的能力。迈克尔充满了强烈的是非感和承担帮吉里亚诺逃脱的巨大使命感。 不是记载着吉里亚诺过去七年经历的日记,而是证实日记的那些文件确实能够使在罗马的天主教民主党政府垮台。这些有权势的人怎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迈克尔感到不解:红衣主教所签署的便条,司法部长写给唐-克罗斯的一封询问镇压吉内斯特拉的示威应该采取什么措施的信,确实,一切都是闪烁其词,遮遮掩掩,但是,参照随后发生的事件,竟如此可恶。单独一件事本身是清白无辜的,但将它们放在一起便会铁证如山。 有一封奥洛托亲王的信,充满着对吉里亚诺的赞誉,信中向他担保,罗马的天主教民主党政府里的所有要员,曾向亲王保证,在他们的权力范围内,尽一切力量使吉里亚诺赦免,只要他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在这封信里,奥洛托亲王自称,他与罗马司法部长有着完全一致的共识。 证据中还有武装警察的高级官员所制定的逮捕吉里亚诺的行动计划的副本——这些计划交给了吉里亚诺以换取吉里亚诺为他们效力。 “怪不得他们并不想抓吉里亚诺。”迈克尔说,“用这些文件,他能把他们全部干掉。” 彼得-克莱门扎说:“我把这些材料立即带到突尼斯,到明晚它们就会在你父亲的保险柜里了。”他拿起无头的圣母像,将文件塞进去,然后把雕像放进口袋里,对迈克尔说:“我们走吧,如果我现在动身,明早我就能赶回来。” 他们走出别墅,克莱门扎把刀寄存在厨房里瘦小的老女人处。她怀疑地检查菜刀,好像在找一些血迹。他们出发,走向海滩。此时,他们吃惊地发现赫克托-阿道尼斯依然在等待。斯蒂芬-安东里尼没有出现。 这个小个子松开了领带,脱掉了外衣,虽然他坐在柠檬树的阴影下,他那洁白的衬衣,因汗水的浸蚀而显得暗淡,他也有点醉——木制花园桌上的大酒罐里的酒已经光了。 他绝望地与迈克尔和克莱门扎打招呼。“最终的背叛行为正在开始,安东里尼晚了三个小时,我必须到蒙特莱普和巴勒莫把话送给吉里亚诺。” 彼得-克莱门扎粗俗而诙谐地说:“教授,他的车可能在路上坏了,或许被另外一些更紧急的事耽误住。他知道你安全地在这里,会等下去的。今天如果他不回来,你和我们再过一夜吧!” 但是赫克托-阿道尼斯不断地咕哝着:“一切都糟了,一切都糟了。”并请求他们提供交通工具。克莱门扎命令两个人用其中一辆阿尔发-罗密欧轿车尽快地送赫克托-阿道尼斯到巴勒莫。他嘱咐这两人,黄昏前务必要把车子开回别墅。 他们帮助赫克托-阿道尼斯上了车,并告诉他不要担心。证据24小时之内就会在美国了,吉里亚诺会安全的。车通过大门之后,迈克尔陪着克莱门扎走向海滩,目送着他上了摩托艇。在船启程驶往非洲时,他还在继续观望着。“我将在早晨回来。”彼得-克莱门扎大声地叫着。迈克尔却担心,如果吉里亚诺就选择这个夜晚露面,那将会发生什么呢? 然后,他在两个老女人的服侍下用了晚餐。饭后,他沿着海滩散步,直到被别墅区防御带的保镖挡回。离天黑还有些时间,此时,地中海呈现出天鹅绒般最柔软光滑的深蓝色。他能闻到海平线那边非洲大陆的野花和野生动物的芳香。 这儿,在海边,没有昆虫的飞旋,因为那些生物需要茂密的植物和内地多烟的空气。这儿几乎像一台已经停止运行的机器。他站在海滩上感受西西里夜晚的美丽与宁静,同时,同情所有在黑暗中胆怯航行的人:在山里的吉里亚诺;持有红边的特殊通行证,没有多少安全保障地通过了敌人防线的皮西奥塔;在西西里满是尘土的路上相互寻找对方的阿道尼斯教授和斯蒂芬-安东里尼;在蓝色的大海上乘船前往突尼斯的彼得-克莱门扎。唐-多梅尼克-克莱门扎没来赴宴,他去哪儿了?这些都是西西里夜晚的阴影,当他们再次出现时,这儿将搭起图里-吉里亚诺生存与死亡的舞台—— 第18章 萨沃伊王室1的昂伯托国王二世是一位谦逊平和,深受人民爱戴的人。他同意举行全民投票来决定意大利是否应保留名义上的君主制度。如果人民不需要他,他不希望继续当一个国王。在这一点上,他像他的前辈们一样。历代萨沃伊国王都是些毫无野心的统治者;君主制实际上是由议会领导的民主政体。一些政治行家们确信全民投票将有利于君主制。 1意大利古老的王室统治家族,由昂伯托一世于1804年建立,终止于1946年。 他们指望西西里岛能提供大多数的选票,这样便能维持现状。此时,岛上两支最强大的势力分别是图里-吉里亚诺——他的队伍控制了西西里的西北角——和唐-克罗斯-马洛——他和他的“联友帮”控制了西西里的其它地区。吉里亚诺不参加任何政治党派的选举策划;唐-克罗斯和黑手党则尽一切力量确保天主教民主党的重选获胜和保留君主制。 但是,出于大家的意外,意大利的选民们扫除了君主制;意大利成了共和国。而且,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者们作出强烈的展示,说明天主教民主党摇摇欲坠,几乎垮台。下一次选举可能会看到一个无神论的,社会主义的政府在罗马统治。天主教民主党开始集结它的一切能力来赢得下一次选举。 最令人吃惊的事总发生在西西里。他们推选了很多代理人到议会,这些人属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政党。在西西里,工会依然被视作魔鬼的工具,很多资方人员和土地所有者们拒绝与他们打交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唐-克罗斯勃然大怒。他的人已经尽职尽力了。他们进行威胁,恐吓所有乡村地区的村民们,但是,最终这些恐吓明显地失败了。天主教会让教士们做反对共产主义分子的说教,修女们把装着面条和橄榄油的慈善篮子送给那些答应投天主教民主党选票的人。西西里的教会集团惊呆了,他们分配出去价值数百万里拉的食品,但是狡猾的西西里农民吞食掉了慈善的面包,却朝天主教民主党身上吐唾沫。 司法部长弗兰科-特雷扎也为他的西西里同胞感到愤怒——一群背信弃义的家伙,甚至当他们无利可图时也显示出狡诈,他们连撒尿的尿罐都没有时照样为他们的个人的荣誉而自豪。他对他们丧失了信心。他们怎么能投票支持那些将最终毁坏他们的家族结构以及从意大利所有辉煌壮丽的教堂里清除他们的基督上帝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分子呢?只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且能够找到解决即将到来的,决定意大利未来政治生活的大选的办法。他派人去请唐-克罗斯-马洛。 那些选举支持左翼党派,选择废除他们爱戴的国王的西西里农民应该吃惊地了解到所有这些高层人士的愤怒。美国、法国和英国等强大的国家关切地注视意大利将会变成俄国的一个同盟国,他们对此应该感到惊奇。他们中的许多人从未听说过俄国。 西西里的穷苦人,20年来第一次被给予民主选举这一礼物,选举那些候选人和政治党派,仅仅由于他们得到允诺可以获得以最小的金额买到他们自己的小块土地的机会。 但是,他们会感到震惊,如果他们知道他们支持左翼政党的选举是一个反对他们家族结构的选举,是一个反对圣母玛利亚和神圣的天主教会(它的神圣的形象被点燃的红色蜡烛照亮了西西里的每一间厨房和卧室)的选举的话;他们会吃惊地了解到他们的选举将把他们的教堂改变为博物馆,将他们的敬爱的教皇赶出意大利的海岸。 不,西西里人选举是为了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家庭能得到一块土地,不是为了某一个政党。他们不可能想象出生活中任何更大的欢乐;耕种他们自己的土地,为他们自己和孩子们留住他们用汗水浇灌的农产品。他们最美好的梦想就是有几英亩庄稼地、一块在山坡上的梯形菜园、小小的一国葡萄、一株柠檬树和一株橄榄树。 司法部长弗兰科-特雷扎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西西里人,一位真正的反法西斯主义者,在逃到英国之前被关在墨索里尼的监狱里。他身材高大,一副贵族模样,虽然整个胡须夹杂着灰白色,但他的头发依旧乌黑发亮。他是真正的英雄,然而,他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官僚和政客,这是一种令人可怕的结合。 部长在罗马的办公室十分宽敞,配有笨重的古色古香的家具。墙上挂着罗斯福总统和温斯顿-邱吉尔的照片。窗户由彩色玻璃镶嵌,窗户外面有一个小阳台。部长为他的尊贵的客人唐-克罗斯-马洛倒了一杯酒。 他们一边坐着慢慢地唤酒,一边谈论西西里的政治前景和即将来临的地方选举。特雷扎部长吐露出他的担忧。如果西西里在投票选举中继续由左派所操纵,那么天主教民主党可能会完全失去它对政府的控制,天主教会可能完全失去它作为意大利官方国教的合法地位。 唐-克罗斯对此毫无反应。他不停地吃,而且不得不承认罗马的饭菜要比他的家乡西西里的强得多。唐低下他那庞大高贵的头贴近配有块菌调料的面条盘子;巨大的上下颚坚定地,不屈不挠地咀嚼着,偶然用餐巾擦擦他的稀疏的小胡子。威严的钧形鼻子像哨兵一样站立在佣人端来的每一道菜盘子上,好像要从它们 227中嗅出毒药一样。他的一对眼睛在菜肴丰盛的餐桌上来回扫动。当部长低沉单调地谈论重要的国事时,他一字没说。 他们最后吃完了一大盘水果和乳酪。然后礼节性地喝了一杯咖啡和一球形玻璃杯白兰地,此时唐作好了说话的准备。他把他的庞大的身躯移到一张难以承受他重量的椅子上,部长慌忙领他到客厅里又软又厚的扶手椅上。他指使佣人把咖啡和白兰地端来,然后把他打发走。部长亲自为唐倒了咖啡,接着又递给他一支雪茄,被唐拒绝了。他洗耳恭听唐的高见,他知道那一定是中肯的。唐-克罗斯不停地注视着部长,他并非为那贵族式的外观,直率粗犷的相貌以及强有力的权势所动容。他鄙视部长的胡须,认为它富有一种慈爱感。这是一个只可以在罗马却不可以在西西里招人注目的人。然而,这是一个可以在西西里用来巩固黑手党势力的人。在过去的年代里,对罗马的轻蔑是一大过错;结果导致了墨索里尼和法西斯主义者的上台。唐-克罗斯没有幻想。左翼政府会认真地实行改革,扫除“联友帮”的秘密政府,只有天主教民主党的政府才会维持那种能够使唐-克罗斯坚不可摧的合法进程,所以他同意到罗马来,以一种信仰治疗者的得意之情看望一群丧失能力的乞求者,他们主要遭受着癔病之苦。他知道他能够达到治愈的效果。 “在下次选举中我能把西西里交给你,”他对部长说,“但是,我们需要武装人员。你必须对我保证不再对图里-吉里亚诺采取行动。” “这我不能答应。”特雷扎部长说。 “这是你必须要答应的。”唐-克罗斯答道。 部长捋了下小胡子。“这个吉里亚诺是什么样的人?”他勉强地问道,“他太年轻了,而且如此凶残。即便作为西西里人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啊,不,他是个文雅的小伙子。”唐-克罗斯说,不顾部长的冷笑,没有提及他从未见过吉里亚诺。 特雷扎部长摇摇头。“我想那是不可能的,”他说,“一个杀了那么多武装警察的人不能被称为文雅的小伙子。” 这的确是事实。唐-克罗斯想,在过去的几年里,吉里亚诺特别鲁莽。自从他处决了道达拉“神父”那个时候起,他就把怒火投向他的一切敌人,黑手党和罗马政府。 他开始向一些报纸发送信件,宣布他是西西里西部的统治者,任凭罗马采取什么行动。他发送信件阻止蒙特莱普、科莱昂和蒙瑞阿勒市的武装警察午夜后在街道上巡逻。他对此的解释是,他的人必须到达一定的地点会见朋友或家人,他不愿意他们在床上被抓获,走出家门时被枪杀,或者他本人希望去看望在蒙特莱普的家人的时候遇到麻烦。 报纸刊登这些信件并附了有趣的小短文。萨尔瓦多尔-吉里亚诺禁止卡塞塔酷刑?这位土匪禁止警察在西西里的城镇里履行合法的巡逻任务?多么狂妄,多么厚颜无耻。难道这位年轻人自认为是意大利的国王?一些漫画描绘武装警察隐蔽在蒙特莱普的小巷里,这时吉里亚诺的巨大身躯趾高气扬地步入广场。 当然,蒙特莱普的指挥官只有一件事可以做。每天夜里他派巡逻队上街,每天夜里他的驻军扩充到100人,处于警戒状态,守卫从山里进入城里的入口,这样吉里亚诺便不能发动攻击。 但是,有一次他派武装警察进入山里,吉里亚诺和他的五名头目——皮西奥塔、特拉诺瓦、帕萨坦波、西尔维斯特罗和安东里尼——每人带领50名匪帮伏击了他们。吉里亚诺毫无怜悯之心,六名武装警察丧命,其他支队在机关枪和步枪的强大火力下四下逃散。 罗马起来进行武装反击,但正是吉里亚诺的这种鲁莽才能在目前为他们大家服务,只要唐-克罗斯能够说服司法部长这个关键人物。 “相信我,”唐-克罗斯对特雷扎部长说,“吉里亚诺能够为我们的目的服务。我将劝说他与西西里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党派宣战。他将袭击他们的总部,镇压他们的组织者。从广义上说,他将是我们的军事武装。那么,我的朋友们和我本人当然将会做不能在公开场合下做的必要的工作。” 特雷扎部长并未被这一建议所打动,但是他用一种目空一切的语气说:“吉里亚诺已经是一个民族的罪犯,一个世界的罪犯。我的桌子上有一份军队参谋部的计划,准备发兵镇压他。现在出1000万里拉悬赏他的头。1000名武装警察处于戒备状态,即将开赴西西里去增援在那儿的部队。你要求我保护他?我亲爱的唐-克罗斯,我正要指望你帮忙把他交给我,正像你以前帮助交出其他土匪一样。吉里亚诺是意大利的耻辱。大家都认为必须要除掉他。” 唐-克罗斯呷了一口咖啡,用手指擦了擦胡子,对这种罗马式的虚伪有点不耐烦。他缓慢地摇摇头。“图里-吉里亚诺活着对我们太有用了,在山里干出了壮丽的业绩。西西里的人民崇拜他;他们为他的灵魂和安全祈祷。在我的岛上没有一个人背叛他。而且,他比其他的匪徒精明得多。我有一些密探在他的营地,但他人格的魅力使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对我有多大程度的忠诚。你谈到的就是这样一种人。他能激发起每一个人的感情。如果你派1000名武装警察和军队将他们打败——以前他们也失败过——然后又怎么样?我告诉你这情况:如果吉里亚诺决定在下一次的选举时帮助左翼的党派,你将会失去西西里。”他停顿好长一段时间,目光盯着部长。“你必须与吉里亚诺取得和解。” “但是,这一切如何来安排?”特雷扎部长带着彬彬有礼而又高傲优越的微笑说,对此唐-克罗斯嗤之以鼻。这是罗马式的微笑,此人却是在西西里土生土长的。部长继续说:“我有绝对可靠的消息,吉里亚诺并不喜欢你。” 唐-克罗斯耸耸肩:“由于他没有理智地去忘却一次怨恨,三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我和他有一种联系手段。赫克托-阿道尼斯博士是我的人,他也是吉里亚诺的教父和最可靠的朋友。他将作为我的调解人,使我与吉里亚诺言归于好。但是,我必须从你那儿以某种具体的形式得到必要的保证。” 部长嘲讽地说:“你愿意要一封我的署名信件,上面说我爱这位我正尽力追捕的土匪吗?” 唐的最大的能力在于他从不理会侮辱性的语调和无礼的举动,尽管他会将此铭记在心。他十分简单地作了回答,他的脸上表现出令人不可捉摸的神情。“不,”他说道,“只要给我一份军队参谋部准备向吉里亚诺发动进攻的计划,另外一份你的增派1000名武装警察到西西里岛的命令。我将把它们交给吉里亚诺并向他允诺你将不履行这些命令,条件是他帮助我们说服西西里的选民们。以后这件事也不会连累到你——你完全可以声称文件被盗。还有,我将答应吉里亚诺,如果天主教民主党赢得下次的选举,他将得到赦免。” “啊,那不行,”特雷扎部长说,“赦免不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 “允诺并没有超出你的权力,”唐-克罗斯说,“以后这件事如果能做,那非常好。如果你认为这事不可能,我将告诉他这个坏消息。” 部长领悟了其中的奥妙。他明白了,正如唐-克罗斯打算让他明白的那样,最终唐-克罗斯必须除掉吉里亚诺,在西西里他们两人不可能共存。唐-克罗斯对此将承担一切责任,部长在解决这一问题时,无须为自己担心。允诺完全可以做得到。他只需交给唐-克罗斯两个军事计划的副本。 部长默默地思索着他的决定。唐-克罗斯低下他那巨大的脑袋,温和地说:“如果赦免有点可能,我将出面力争。” 部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考着可能出现的一切复杂情况。唐-克罗斯没有随着他的走动而移动他的头或身体。部长说:“以我的名义允诺对他的赦免,但是,你必须清楚目前是困难的,可能会成为特大丑闻。新闻界如果知道我们两人的会面,他们会活剥我的皮,我将不得不隐退回我在西西里的农场去掏大粪,剪羊毛。目前你是否真正需要那些计划和我的命令的副本?” “没有它们什么事也做不成。”唐-克罗斯说。他的男高音的声调如同伟大的歌唱家的声调那样具有效果,那样富有感染力。“吉里亚诺需要一些说明我们两人是朋友的证据,和从我们这儿得到他为我们服务的一些预先报酬。我给他出示军事计划并允诺那些计划将不再得以履行。他将像过去一样自由地运筹,无须与军队和额外的警察作战。我拥有你的军事计划才能证实我与你的联系,当计划不能奏效时,这将会证明我对罗马的影响。” 特雷扎部长为唐-克罗斯又倒了一杯咖啡。“我同意,”他说,“我相信我们之间的友谊。慎重行事是关键。不过,我担心你的安全。当吉里亚诺执行了他的任务却没有得到赦免时,他肯定会找你算帐。” 唐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他呷了一口咖啡。部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然后说:“你们两人不能在这样一个小岛上共同存在。” 唐微微一笑。“我将给他留有余地,”他说道,“还有充分的时问。” “好,好,”特雷扎部长说,“记住这点。在下次的选举中,如果我能向我的党保证西西里的选票,如果我能为政府荣耀地解决吉里亚诺的问题,那就难以预料我在意大利的统治地位会上升多高。但是,不管有多高,我决不会忘了你,我将永远听你的。” 唐-克罗斯在椅子上移动了一下庞大的身躯,暗暗思索,使这个西西里的橄榄王成为意大利的总理是否真正值得。不过,他的愚蠢会对“联友帮”非常有利,如果他变得背信弃义,他也是一个容易被搞垮的人。唐-克罗斯以一种他惯用的真诚的语气说;“我感谢你的友情,将尽我的一切力量支持你的好运。我们取得了一致。明天下午我将动身去巴勒莫,如果你把计划和其它文件在早晨送到我的旅馆,我将感谢不尽。至于吉里亚诺,如果你能在他完成任务之后设法赦免他,我将安排让他在意大利销声匿迹。或许去美国,或者去任何不能使你在今后有任何麻烦的地方。” 就这样两人分了手。特雷扎这位西西里人,他决意维持社会,而后-克罗斯,他视罗马的机构和法律为降在人间奴役他的恶魔。因为唐-克罗斯相信自由,一种仅属于他个人的自由,一种不归就于其它任何势力的自由,这种自由只有通过从西西里同胞所获得的对他的尊敬来赢得。唐-克罗斯想,实在是不幸,命运使他与图里-吉里亚诺对立,这却是一个完全符合他的心意,而不像部长这样虚伪的恶棍式的人。 回到巴勒莫,唐-克罗斯便召唤了赫克托-阿道尼斯。他告诉了他关于会见特雷扎部长以及他们所达成的协议,然后给他看了政府制定的反对吉里亚诺的计划的副本。这位小个子深感忧虑,这也正是唐所期待的。 “部长已经答应我,这些计划将不会得到他的许可,决不会得到实施,”唐-克罗斯说,“但是,你的教子必须使用他所有的能力去影响下次的选举。他必须坚定,不能过分地为穷人担忧。他应该关心他自己的切身利益。他应该明白,与罗马和司法部长的联台是一次机会。特雷扎指挥所有的武装警察,所有的警察和所有的法官。有一天他会成为意大利的总理。这件事如果发生了,图里-吉里亚诺就能够回到他家人的怀抱,或许他自己还能在政坛上发迹。西西里的穷人爱戴他,但是目前他必须宽恕和忘却。我指望你去影响他。”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他如何能相信罗马的允诺?图里一直在为穷人斗争。他不会做任何违背他们利益的事。” 唐-克罗斯尖锐地说:“他肯定不是共产主义分子。为我安排一次与吉里亚诺的会面。我将说服他。我们是西西里势力最大的人。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合作?过去他拒绝,但是情况变了。目前,这件事将拯救他,也将拯救我们。共产主义分子们将会一视同仁地击垮我们。一个共产主义的国家不能容忍像吉里亚诺这样一个英雄或像我这样的家伙。我将在他愿意的任何地方与他会面。请告诉他,我确保罗马的允诺。天主教民主党如能赢得下次选举,我将为他的赦免负责。我以我的生命和名誉担保。” 赫克托-阿道厄斯明白了。如果特雷扎部长违背诺言,唐-克罗斯将冒着吉里亚诺把仇恨转向他的危险。 “我可以带着这些计划给吉里亚诺看吗?”他问道。 唐-克罗斯考虑了一会儿。他知道他再也不能搞回这些计划,把它们移交之后,他将给了吉里亚诺一件未来的强有力的武器。他对着赫克托-阿道尼斯微笑着,“我亲爱的教授,”他说,“你可以带着它们。” 图里-吉里亚诺在等待赫克托-阿道尼斯时,思索他的行动过程应该是什么。他懂得选举和左翼党派的胜利将会招致唐-克罗斯向他求助。 近四年来,吉里亚诺在西西里向他那块地方的穷人发放了数亿里拉的钱和食品,但是只有掌握了某种权力,他才能真正地帮助他们。 阿道尼斯带给他读的有关经济和政治的书籍困扰着他。历史的进程说明,除了在美国,左翼党派是一切国家穷人的唯一希望。他仍然不能和他们站在一起。他憎恨他们反对宗教的宣传以及他们对西西里人古老的家族关系的蔑视。而且他知道,社会党政府将会比天主教民主党政府下更大的气力把他从山里赶出去。 已是半夜时分,吉里亚诺观看着他的人点燃的散落在山里的篝火。从峭壁上俯瞰蒙特莱普,他偶尔能够断断续续地听见村庄广场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的音乐声以及从巴勒莫传来的音乐。他可以看见城镇像一个灯光的几何图案,组成一个几乎完美的圆圈。他想了一会,当阿道尼斯来这里,他们办完了事后,他便可以陪他的教父下山,然后看望他的双亲和拉-维尼拉。对此他毫无畏惧。三年的时间在该省他完全控制了动向。城里的武装警察支队完全在他的火力范围之内,此外,如果他们胆敢靠近他母亲的家,他就会带领他的足够的人员把他们全杀光。目前他在贝拉街有武装的支持者。 阿道尼斯来了,图里-吉里亚诺把他领进大的山洞里,里面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洞里用美国军队的电池灯照明。赫克托-阿道尼斯拥抱了他,给他一小包书籍,吉里亚诺感激地收下了。阿道尼斯也交给图里一个装有文件的公文包。“我想你会对此感兴趣的。你应该立即读一读。” 吉里亚诺将文件摊开在木制的桌子上。它们是特雷扎部长签署的命令,批准从大陆增派1000名武装警察到酉西里与吉里亚诺匪帮作战。还有一些军队参谋部制定的作战计划。吉里亚诺怀着兴趣对它们作了研究。他并不害怕;他只需转移到山的更深处,但是,预先的警告是及时的。 “谁给你的?”他问阿道尼斯。 “唐-克罗斯,”阿道尼斯说,“他从特雷扎部长本人那儿搞到的。”图里听到此消息似乎并不那么吃惊。事实上他轻轻一笑。 “就指望用这来吓唬我?”吉里亚诺问道,“山深得很。他们派来的所有的人都能被吞掉,我将在树下逍遥自在地睡觉。” “唐-克罗斯想与你会面。他将到你指定的任何地点。”阿道尼斯说,“这些计划是他善意的表现。他要提出一个建议。” 图里说:“我的教父,你建议我与唐-克罗斯会面?”他紧紧地盯着赫克托。 “是的。”阿道尼斯简单地回答。 图里-吉里亚诺点了点头。“那么我们将在蒙特莱普你的家会面。你能保证唐-克罗斯将冒那个险吗?” 阿道尼斯认真地说:“他为什么不?他有我对他的安全的允诺。我也会有你的允诺,对此我坚信不移。” 吉里亚诺握住赫克托的手。“正像我信任你一样,”他说,“感谢你带来这些计划,也感谢你给我带来的这些书。今晚离开前,请你帮助我阅读其中一本好吗?” “当然可以。”赫克托-阿道尼斯说。在晚上的其余时间里,他用那优美的职业语调解释了他带来的书中困难的章节。吉里亚诺专心致志地听着并提出问题。他们好像很多年前他们是教师和孩子在一起时那样。 正是在那个晚上,赫克托-阿道尼斯建议吉里亚诺保存一本确凿的证据,用来记录发生在自己队伍里的一切事情,它将详细记录吉里亚诺与唐-克罗斯和特雷扎部长之间的一切秘密交易。它将会成为一种巨大的保护物。 吉里亚诺立即热情高涨。他怀着这样的愿望,即便它没有什么权力,甚至即便它丢失了,或许一百年之后,另一位反叛者会发现它。正如他和皮西奥塔发现了汉尼巴尔的大象遗骨一样—— 第19章 历史性的会晤发生在两天后。在这短暂的时间间隔里,蒙特莱普镇传闻四起,伟大的唐-克罗斯-马洛驾临,手捧礼帽,会见他们自己的光荣的英雄图里-吉里亚诺。无法知道秘密是如何泄露的。或许是由于吉里亚诺为此而全面采取的特殊预防措施。他的巡逻人员进入位置,封锁了巴勒莫公路,几乎有50名他的手下与住在蒙特莱普的人有血源关系,都去看望他们的亲戚,并在那儿过夜。 帕萨坦波和他的手下被派去封锁贝拉姆波兵营,如果武装警察敢于外出巡逻,便钳制他们。特拉诺瓦的人控制了从卡斯特拉迈尔到特拉帕尼的公路。卡尼奥-西尔维斯特罗下土带领五名最好的射手上了房顶,在屋顶上有一架用竹框伪装的重机枪,在蒙特莱普镇许多家庭使用竹框晾晒番茄酱。 唐-克罗斯在黎明时分乘坐一辆大型阿尔法-罗密欧旅游车来了,车停在赫克托-阿道尼斯的住宅前。随同人员有他的弟弟本杰米诺神父和两员武装保镖,他们和司机留在车上。赫克托-阿道尼斯在门口等候,穿着比平时更讲究的伦敦特制的灰色西服,耀眼的白色衬衣上扎着红黑条相间的领带。唐-克罗斯与他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他看起来穿得比通常更加漫不经心,他的巨大的腰身束在一条裤子里,使他看起来像一只摇摇晃晃的巨型鹅,无领衬衣的钮扣在脖子处解开,笨重的黑色外衣的前面甚至都敞开着,以至于露出了吊着裤子的简单的一英寸宽的白色吊带。他只穿了一双薄薄的拖鞋。 本杰米诺神父身穿教士服装,头戴往常的灰黑色帽子,形状像圆平底锅。他进门之前手划十字,低声念诵祝福词,为房屋祝福。 赫克托-阿道尼斯拥有巴勒莫最豪华的住宅,并为此而自豪。家具从法国进口,室内的一些油画是从意大利健在的次一级的艺术家那里精心购买的。他的餐具来自德国,家里的佣人是一位中年意大利妇女,战前曾在英国受过培训。当他们三人坐在客厅里等待吉里亚诺时,她为他们沏咖啡。 唐-克罗斯感到有绝对的把握。他知道吉里亚诺决不会违背诺言而使他的教父丢脸。唐心里充满着快乐的期待。眼下他就要亲自会一会和判断这颗上升之星的真正的光彩。然而,他还是对吉里亚诺如何悄悄溜进这所房子有点吃惊。外面的石头街道上寂静无声,也没有开门和关门的响声。但是,吉里亚诺突然站在通向餐厅的拱廊里。唐-克罗斯被他的英俊所打动。 山里的生活强健了他的体魄,消瘦了他的面庞。脸依然是椭圆形,但两腮精瘦,下巴尖尖。金褐色的雕像般的眼睛带有奇妙的银色圆圈,好像眼球被镶嵌在眼眶里。他的衣着也衬托出他的完美——鼹鼠皮的裤子贴易合体,白色的衬衣刚刚洗熨过。他穿了一件宽松的黄褐色丝绒猎装,里面挂着一支他经常携带的微型冲锋枪。更主要的是他看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地年轻,尽管他已经二十四岁了,看起来却只是个男孩。 这样一个男孩难道能够公然与罗马挑战,谋略胜过“联友帮”,在残忍凶暴的安东里尼身上激发起对他的忠诚,驯服了帕萨坦波的野蛮,征服了四分之一的西西里并赢得整个西西里岛人民的爱戴吗?唐-克罗斯知道吉里亚诺是超乎寻常地勇猛,但是,西西里到处是已经进入坟墓的勇敢的人,他们易于成为背叛的牺牲品。 恰恰在唐-克罗斯对他怀有疑虑的时候,图里-吉里亚诺的某一举动使唐感到开心并且使他确信让这位小伙子成为他联盟是对头的。他进了房间,直接走向唐-克罗斯说道:“bacuituamano。” 这是西西里农民对地位高的人——神父、地主或贵族的一种传统的打招呼的方式,意思是:“我吻你的手。”而且吉里亚诺的脸上露出高兴的笑容。但是,唐-克罗斯确切地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这并非说明他对唐的奉承或对他年纪的尊重。他这样说是因为唐把自己置于吉里亚诺的权力之下,因此吉里亚诺才表示对这种信任的尊重。唐-克罗斯缓慢地站起身,他的沉重的面腮在吃力地站起来时变得更加黯淡。他把吉里亚诺抱在怀里。这是一个高尚的年轻人,他想要表示对他的爱慕。当他拥抱吉里亚诺时,他看到赫克托-阿道尼斯自豪地微笑着——他的教子已经把自己表现为有教养的人。 皮西奥塔经过拱廊进来,目睹了这一景象,在他阴郁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的英俊也是出众的,但与吉里亚诺形成直接的对照。他肺部疾病消瘦了他的身体和面容。脸上的骨头似乎要往外顶出橄榄色的皮肤。他的头发经过认真地梳理,乌黑光滑,而吉里亚诺的一头黄褐色的头发密密地贴在一起,好像钢盔一样。 至于图里-吉里亚诺,他料到他的打招呼会使唐大吃一惊,结果唐的完全领会和文雅柔情的接受方式倒使他感到意外。他仔细观察唐-克罗斯的巨大身躯,变得更加警觉起来。这是一个危险的人物。不仅仅由于他的声望,而且由于散发在他周围的权力气息。他身体的大块体积,应该说是怪异的,似乎发出一种加热过的能量;它充满了房问。唐说话的时候,从巨大的脑袋里传出的声音有着几乎是赞美诗音乐的魔力。他要使人真正信服那是真诚、强大和高雅礼貌的一种结合,这对于一个在其它情况下似乎非常卤莽的人来说是奇怪的,此时在他的周围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我已经注意你几年了,早就等着这一天。既然这一天到了,你使我的一切期望付诸实施。” 吉里亚诺说:“承蒙夸奖,不胜荣幸。”他掂量着下一句话,知道他要听什么,“我一直希望我们将会是朋友。” 唐-克罗斯点点头,开始解释他与特雷扎部长达成的协议。如果吉里亚诺帮助“教育”西西里的大众在下次选举中规规矩矩地投票,那么便会找到一条赦免的办法。吉里亚诺可以像一名普通的公民回到自己的家庭里,不再是一名土匪。作为这项协议的现实证据,特雷扎部长把与吉里亚诺作战的计划交给了唐。唐把一只手举起来强调他的下一点。“你如果同意,这些计划将被部长否决。将不再有部队的征伐和增派1000名武装警察到西西里。” 唐-克罗斯发现吉里亚诺在认真地听,但并未对此感到吃惊。他继续说下去。“在西西里大家都知道你关心穷人。人们会认为你将支持左翼党派。但是,我知道你信仰上帝,你毕竟是个西西里人。谁不晓得你对母亲的忠诚?你真正愿意共产主义分子统治意大利?教会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家族将会发生些什么?意大利和西西里的年轻人,他们在二战中打过仗,受到在西西里毫无立足之处的国外信念和政治教义的浸染。西西里人能够找到他们自己的通往更好命运的道路。你真正想要一个不能容忍市民反叛的最强大的国家?一个左翼党派的政府将必然要发动强大的攻势反对我们二人,难道我们不是西西里的真正的统治者?如果左翼党派赢得了下次选举,俄国人决定村庄里谁可以去教堂的这一天就会到来。我们的孩子们将被强迫到学校去学习国家高于神圣的母亲和父亲。那值得吗?不。每一个真正的西西里人起来捍卫他的家族和他的荣誉,反对这种政体的时候到了。” 唐的话被意想不到地打断了。皮西奥塔依旧靠着拱廊的墙。他嘲讽地说:“或许俄国人会宽恕我们。” 一股冷风从唐的心里掠过。但是,他并未对这位目空一切的,留着小胡须的小纨绔子显露出丝毫的愤怒。他研究了这个人。此时为什么他要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为什么他想要唐注意他?唐-克罗斯极想知道,这个人是否可以被派上某种用场。利用他的准确无误的直觉,在吉里亚诺最信任的这位副官身上他嗅出了一种腐烂气息。或许这是他的肺病所致,或许是由于头脑里的玩世不恭。皮西奥塔是一个不可能对任何人绝对忠诚的人,因此也是一个不能被任何人所完全信任的人。在答话之前,唐-克罗斯头脑里反复思考着这一切。 “一个外国民族什么时候帮助过西西里?”他说,“什么时候有过外国人给西西里人以正义?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他直接对皮西奥塔说,“是我们的唯一希望。既机智又勇敢而且有一种荣誉的自豪感。1000年来,这种人加入了‘联友帮’反对压迫者,寻求图里-吉里亚诺现在为之而战斗的正义。现在是我们站在一起保护西西里的时候了。” 吉里亚诺似乎对唐的话语的感染力无动于衷。他故意直截了当地说:“不过,我们一直在为反对罗马和反对被派去统治我们的人而战斗。他们始终是我们的敌人。现在你却要求我们去帮助他们,信任他们?” 唐-克罗斯严肃地说:“目前这个时候与敌人建立共同的事业是正确的。天主教民主党如果赢得大选,对我们的威胁较小。因此,由他们来统治是我们的目的。还有什么比这更明确?”他停顿了一会。“左翼分子决不会给你赦免。对此你不要抱有幻想。他们太虚伪,太无情,他们不理解西西里人的特点。穷人当然能够得到土地,但是,他们能保住他们耕种的粮食吗?你能描绘出我们的人民在一个合作社里劳动时的情景吗?上帝呀,在我们的宗教的行列中,他们现在都在由于争论圣母玛利亚穿白袍子或红袍子而相互残杀。” 这一席话的讲述带有一种嘲讽般的机智,他想要他的听者知道他在夸大其词,然而又明白这样的夸大其词包含着大量的事实真象。 吉里亚诺听着,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他知道总有一天他可能必须杀这个人,这就是唐-克罗斯由于他的存在和他个性的力量而焕发出的尊敬,以致吉里亚诺不敢有这种想法,仿佛在考虑他与自己的父亲,某种家庭的深刻感情作对这样一件事。他不得不作出决定,自从他成为亡命徒以来,这是最重要的决定。 吉里亚诺温和地说:“对于共产主义分子我同意你的看法。他们不是为西西里人。”吉里亚诺停顿了一下。他感到现在是使唐-克罗斯屈服于他的意志的时候了,“但是,如果我干罗马的肮脏的勾当,我必须对我的人允诺一些好处。罗马能为我们做些什么呢?” 唐-克罗斯喝完了杯里的咖啡。赫克托-阿道尼斯站起来为他添加咖啡,但是唐-克罗斯挥手让他离开。然后他对吉里亚诺说:“我们没有对你们太坏。安东里尼带给你们武装警察的行动情报,这样你总能够对他们提高警惕。他们还没有采取特别措施把你赶出山里。但是,我知道这还不够。请允许我能够为你服务,这会让我开心,也会把欢乐带给你的父母。在桌子跟前当着你的教父的面,当着你真正的朋友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的面,我告诉你:我将竭尽全力来确保你的赦免,当然也为你的手下。” 吉里亚诺已经下了决心,但是他想要尽可能地明确这样的保证。他说:“我几乎同意你所说的一切。我爱西西里和它的人民,尽管我作为一名土匪生活着,但我相信正义。我将尽一切可能回到我的家和我的父母那儿。但是,你如何使罗马对我遵守诺言?这是关键。你所要求的服务具有危险性。我必须要我应得的报答。” 唐考虑了一下。然后缓慢而认真地说:“你这样小心翼翼是对的。但是,你有那些我让阿道尼斯教授给你看的计划。把它们保存好作为你与特雷扎部长之间关系的证据。我将努力为你保护其它你或许能用得上的文件,这样罗马肯定害怕你在给新闻界的信中将那些内容公布于众。如果你完成了任务,天主教民主党赢得了胜利,我将亲自确保你的赦免。特雷扎部长对我最为崇拜,决不会违背他的诺言。” 赫克托-阿道尼斯的脸上露出兴奋愉快的表情。他正在想象玛丽亚-隆巴多是多么幸福,当她的儿子不再是逃亡者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知道吉里亚诺出于危机而在行动,但是他想,吉里亚诺与唐-克罗斯反对共产主义分子的联盟可能是一根可以将他们两人用真正的友谊连在一起的链条上的第一个环节。 伟大的唐-克罗斯确保政府的赦免这件事甚至也打动了皮西奥塔。然而,吉里亚诺在唐的陈述中看出了本质的缺陷。他如何能肯定这一切完全不是由唐一手炮制的?这些计划不是被偷出来的?或者那些计划已经被特雷扎否决过了?他需要与特雷扎直接会面。 “这使我消除了疑虑,”吉里亚诺说,“你的亲自担保说明你的仁慈,难怪西西里人称呼你‘善人’。但是,罗马的背叛行为是出了名的,而且那些政客们——我们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我想要求我所信任的人听到从特雷扎自己的嘴里讲出来的诺言和从他的手中得到一些提供保证的文件。” 唐大吃一惊。在整个的会面中,他一直对图里-吉里亚诺怀有好感。他曾想象如果这位青年是他的儿子,那该会是怎么样。啊,他们一起会怎样地统治西西里。图里会怀着什么样的恩典说:“我吻你的手。”在他的一生中,他极少像这样被陶醉过。但是,现在他认识到,吉里亚诺并没有接受他的担保,他的钟爱之感暗淡了。他意识到那双令人费解的半闭的眼睛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他,等待更多的证据和进一步的保证。唐-克罗斯-马洛的担保是不够的。 “你同意我的看法对于我是有利的,”他对吉里亚诺说,“因此,我或许只考虑我自己的理由。不过,我以这种方式帮你作出决定。首先我要说特雷扎部长决不会给你任何文件——那是太危险了。但是他会对你说,表达他对我说过的允诺。我确保得到奥洛托亲王和其他有势力的贵族成员的一些信件,他们都为我们的事业效力。或许比那更好,我有一个朋友,他也许能使你更加信服——天主教会将支持你的赦免。我得到巴勒莫红衣主教的许诺。你答应了特雷扎部长后,我将安排一次对红衣主教的拜会;他也会直接对你许下诺言。这样你就有了意大利司法部长的允诺,有一天会成为我们教皇的圣天主教会王子1的神圣的许诺,以及我自己的许诺。” 1罗马天主教红衣主教的称号。 唐说到最后两个词时的那种态度简直无法形容。他的男高音的嗓门谦卑地降低了,好像他几乎不敢把他的名字与那两人的名字连在一起,而且在“以及我自己”两个单词里有着额外填充的能量,强调他的许诺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 吉里亚诺笑道:“我不可能到罗马去。” 唐-克罗斯说:“那么派你绝对信任的人去。我将亲自带他去见特雷扎部长。然后,我再带他见红衣主教。你肯定能信任天主教的红衣主教的诺言吧?” 吉里亚诺目不转睛地看着唐-克罗斯。警告的信号正在他的头脑里响起。为什么唐如此急切地要帮助他?他当然知道,他,吉里亚诺,不可能到罗马去,他决不会冒这个险,即使1000名红衣主教和部长许下他们的诺言。因此,后期待他任命谁作为他的使者呢? “我最信任的就是我的副指挥,”他对唐说,“带着阿斯帕纽-皮西奥塔与你一起去罗马,去巴勒莫。他喜欢大城市,或许红衣主教如果听了他的忏悔,他的罪恶将能得到宽恕。” 唐-克罗斯身子往后一靠,向赫克托-阿道尼斯示意为他添咖啡。这是他的一个老习惯,掩饰他的满足和成功感。好像对手头的事情非常不感兴趣,需要一种外部的欲望来代替它一样。但是,吉里亚诺自从当了土匪后,确实成了一位了不起的游击战略家,具有一种直觉的洞察力,能看出人的动机和思维模式。他立即察觉出唐的满足感。唐-克罗斯达到了一项十分重要的目的。他猜不出唐-克罗斯与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还会再要什么。 两天后,皮西奥塔在唐-克罗斯的陪同下去了巴勒莫和罗马。唐-克罗斯把他当作皇亲国戚一般对待。确实,皮西奥塔长就一副塞萨尔的面孔——博吉亚1家族的通常面孔。轮廓鲜明的面部,小小的胡须,亚洲人的深黄色的皮肤,一双凶残、傲视一切的眼睛充满着魅力和对世上一切的狂妄怀疑。 1西班牙血统的意大利家族,15至16世纪对意大利和教皇有很大的影响。 在巴勒莫,他们住在由唐-克罗斯经营的昂伯托饭店,皮西奥塔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他被带出去购买为在罗马会见司法部长而穿的新装。他与唐-克罗斯在最豪华的餐厅用餐。后来,皮西奥塔和唐-克罗斯受到了巴勒莫红衣主教的接见。 作为一个来自西西里小镇,在天主教的信念下成长的年轻人,皮西奥塔毫不畏惧这次会见,毫不被红衣主教的宫殿里的宏伟大厅以及所有人表现出的对神圣权力的尊贵的顺从所震慑,这的确令人吃惊。当唐-克罗斯吻红衣主教的戒指时,皮西奥塔带着自豪的眼神看着红衣主教。红衣主教是位高个子的人。他戴一顶红色贝雷帽,身穿猩红色的系有饰带的大氅。他的相貌粗犷,面部留有天花的疤痕。尽管唐-克罗斯为他巧言游说,他也不是在教皇选举中能够得到一张选票的人,但他是一个久经磨练的阴谋家,一个土生土长的西西里人。 一阵惯常的客套。红衣主教认真地询问了皮西奥塔的健康状况,并提醒他无论人在尘世犯了什么罪过,决不能忘记如果他是一个正派的天主教徒,宽恕将永远等待着他。 皮西奥塔得到了他精神上赦免的这样一种保证后,红衣主教开始谈及核心问题。他告诉皮西奥塔,神圣的教会目前在西西里有着生死攸关的危险。如果共产主义分子赢得国家大选,谁能知道将发生什么?天主大教堂将被烧掉,摧毁和变作机床厂。圣母玛利亚的雕像、耶稣的十字架和所有圣徒的塑象将被扔进地中海。教士将被谋杀,修女将被奸污。 对于最后一点,皮西奥塔微微一笑。不管共产主义分子是一条多么疯狂的狗,只是西西里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强xx修女。红衣主教看到了那种微笑。吉里亚诺在下次选举之前如能帮助压制共产主义的宣传,作为红衣主教的他将在复活节后的礼拜天的布道中赞扬古里亚诺的美德,并请求罗马政府的宽恕。 说到这里,红衣主教结束了会见,并为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祝福。离开前,阿斯帕纽-皮西奥塔请求红衣主教写一张便条,这样他可以交给吉里亚诺来证实这次会面。红衣主教按照他的要求做了。唐为神圣教会王子的这种愚蠢行为感到吃惊,但什么也没说。 在罗马的会面并没有依照皮西奥塔的样式进行。特雷扎部长并不追求红衣主教的精神品质。毕竟他是一位司法部长,而这位皮西奥塔只不过是一个土匪的信使。他向皮西奥塔解释说,假如天主教民主党失去了大选,共产主义分子就会采取特别措施消灭最后残存在西西里的土匪。武装警察仍然发动对吉里亚诺的讨伐是事实,但那是无所谓的。表面文章必须要做,否则激进的报纸会叫喊到九霄云外去。 皮西奥塔打断了他的话:“阁下是否在告诉我,你们的党不可能给予吉里亚诺赦免?” “这将是困难的,”特雷扎部长说,“但是也并非没有可能。如果吉里亚诺帮助我们赢得大选的话,如果他以后保持一段时间的沉默,不再搞任何绑架或抢劫的话,如果他不再使他的名字继续这样臭名昭著的话,或许他可以移居到美国一段时间,然后得到大家的宽恕返回家园。有一件事我可以保证,如果我们赢得大选的胜利,我们将不再采取认真的措施去捉拿他。如果他愿意移居到美国,我们不会阻拦他,或会说服美国当局不要阻止他入境。”他停顿了一会儿,“我个人愿意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尽量劝说意大利总统宽恕他。” 皮西奥塔再次微笑着说:“可是,假如我们成了模范市民,吉里亚诺和他的手下们以及他们的家人如何生活?政府是否有一种支付我们的方式?毕竟我们为他们干了卑鄙勾当。” 唐-克罗斯一直像沉睡的鳄鱼一样闭着眼睛在听,此时立即插话阻止了司法部长的愤怒回答,部长正要为这个土匪竟敢向政府伸手要钱而大发雷霆。 “一个玩笑,阁下大人,”唐-克罗斯说,“他是个第一次离开西西里的年轻人。他不了解外面世界的严厉的道德规范。生计问题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将亲自和吉里亚诺安排此事。”他向皮西奥塔使了个眼色,告诫他别乱来。 但是,部长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他接着对皮西奥塔说:“好,我高兴地看到西西里的年轻人没有变。我也曾经像这样。我们不怕要求那些归我们的东西。可能你想要一种比允诺更具体的东西。”他把手伸进桌子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红边卡片扔给皮西奥塔,说道:“这是一张由我亲自签署的特别通行证。你可以在意大利或西西里的任何地方走动,警察不会找你的麻烦。其价值等于与它等重量的黄金。” 皮西奥塔鞠躬以示感谢,将通行证放入外衣的内口袋里。在他们去罗马的旅途中,他看到唐-克罗斯使用过这样的通行证;他知道他接受了一件有价值的东西。然而,这种想法接着便让他又想到:如果他带着此证被抓住会是怎样呢?这将是轰动全国的丑闻。吉里亚诺匪帮的副指挥携带司法部长签发的安全通行证?那会怎样呢?为了解决这难题,他的头脑飞速转动着,但他得不出答案。 这样一种重要的证件作为礼物反映出部长一方的信任和善意。旅途中唐-克罗斯的那种豪放的殷勤令人感到满意。但这一切并不能使皮西奥塔信服。在他离开前,他要求特雷扎写一张便条给吉里亚诺来证明曾举行过这次会面,遭到了特雷扎的拒绝。 皮西奥塔回到山里后,吉里亚诺详细地盘问了他,让他重复他能记起的每一句话。皮西奥塔把红边通行证出示给他看,并吐露出他感到不解,为什么把通行证给了他,而且部长冒着风险签署这样的通行证。此时,吉里亚诺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是真正的兄弟。你比我更加多疑,然而你对我的忠诚使你看不到这种显而易见的原因。肯定是唐-克罗斯要求他发给你通行证。他们希望你到罗马作特殊旅行,成为他们的情报员。” “那个贱贼。”皮西奥塔极度愤恨地说,“我用这证件回去,切断他的喉咙。” “不,”吉里亚诺说,“留着通行证。这将会对我们有用途。还有,这看起来像特雷扎的签名,但肯定不是的,是伪造的。如果不适合他们的目的,他们可以否认这个通行证的合法性。如果适合他们的目的,他们会说这是符合要求的并且提供特雷扎批准该通行证的记录。如果他们宣布这是伪造的,他们只需毁掉记录即可。” 皮西奥塔认识到此事的真相。他对吉里亚诺的惊奇每天都在不断增长,在感情上他是如此开诚布公和正直,却能够推测出敌人的狡诈的诡计。他认识到在吉里亚诺的浪漫主义的根底里是出色的妄想狂的穿透能力。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相信他们将对我们遵守诺言?”皮西奥塔说,“我们为什么应该帮助他们?我们的事不是政治。” 吉里亚诺在考虑这问题。阿斯帕纽总是玩世不恭,也有点贪婪。关于掠夺的物品他们争吵过几次,皮西奥塔主张把大部分留给自己队伍的弟兄们。 “我们没有选择,”吉里亚诺说,“共产主义分子如果控制了政府,他们决不会宽恕我。现在,天主教民主党和特雷扎部长以及巴勒莫的红衣主教,当然还有唐-克罗斯必然是我们的朋友和战友。我们必须抵制共产主义分子,这是最重要的事。我们将会见唐-克罗斯,决定这一问题,”他停了一下,拍着皮西奥塔的肩膀,“你干得不错,得到了红衣主教的便条。而且通行证是有用的。” 但是,皮西奥塔并不信服。“我们将为他们干卑鄙的勾当,”他说,“然后我们就要无所事事,等待他们的宽恕。我不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人——他们对我们说话时好像我们是愚蠢的姑娘,如果和他们上床,答应给我们这个世界。我认为,我们要为我们自己战斗,保存我们搞到的钱,别分给穷人。我们可以富起来,在美国或巴西像国王一样地生活。这才是我们的解决办法,这样,我们将不需要指望那些达官显贵们。” 吉里亚诺决定确切地解释他的感受。“阿斯帕纽,”他说,“我们一定要把赌注压在天主教民主党和唐-克罗斯身上。我们如果赢得宽恕,西西里人民将选举我们去领导他们。我们将会赢得一切。”吉里亚诺停顿了一会儿,对着皮西奥塔微微一笑,“如果他们对我们玩欺骗,你和我都不会感到惊奇。我们能损失多少?现在,仔细听我说。你和我的想法相似。击败共产主义分子后的最后的战斗肯定是拿起武器反对‘联友帮’和唐-克罗斯。” 皮西奥塔耸耸肩。“我们正在犯一个错误。”他说。 吉里亚诺虽然在笑,但他若有所思。他知道皮西奥塔喜欢亡命徒的生活。这适合他的特点,尽管他机智狡猾,但缺乏想象。他不可能来个飞跃进入未来,看到不可逃脱的命运正等待着他们这些亡命徒。 那天深夜,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坐在峭壁的边缘,试图抽支烟。可是,胸部一阵剧痛使得他捻熄了烟,放进口袋里。他知道自己的肺结核变得更加严重了,但他也知道如果在山里休息几周,他会感到好一些。有件事他没有告诉吉里亚诺,这一直令他烦恼。 在会见特雷扎部长和红衣主教的整个旅途期间,唐-克罗斯一直是他的坚定的同伴。每天晚上他们都在一起用餐,唐谈论着西西里的未来和即将到来的麻烦时期。皮西奥塔费了一段时间才明白唐是在引诱他,努力争取他对“联友帮”采取某种同情态度,用一种微妙的方法试图说服皮西奥塔,同西西里一样,他自己未来与后在一起或许要比与吉里亚诺在一起更加美好。皮西奥塔对这些话并没有表示出任何明白的迹象。这却使得他对唐的真诚增添了担忧。以前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心吊胆,或许除了图里-吉里亚诺。但是,唐-克罗斯利用毕生的时间获得了那种标志着一个伟大的黑手党首领的“尊敬”,给他灌入了一种恐惧感。现在他所意识到的事情是害怕唐会比他们智胜一筹并背叛他们,而且总有一天他们将会命丧黄泉—— 第20章 1948年4月西西里立法机构的选举对于在罗马的天主教民主党来说是一场灾难。“人民联盟”,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左翼党的结合,得到60万张选票,而天主教民主党只有33万张。另外50万张选票被君主主义和另外两个小党所瓜分。整个罗马一片惊慌。在国家大选之前必须采取强硬措施,否则,西西里这个最落后的地区将会在促使整个意大利变为社会主义国家方面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几个月来,吉里亚诺一直依照他与罗马的协议行事。他拆毁了所有竞争对手的标语牌,袭击了左翼组织的总部并且在科莱昂、蒙特莱普、卡斯特拉迈尔、帕提尼科、皮亚尼-戴格里西、圣古乌塞普和大城市蒙瑞阿勒驱散了他们的集会;他的手下在所有这些城市张贴了标语,上面展示着巨大的黑体宇“处死共产党人”;他也曾放火烧了一些社会主义工人组织建立的团体会所;可是,他的行动开始得太晚,影响不了地方选举,他不情愿使用暗杀这种极端恐怖行为。情报在唐-克罗斯,特雷扎部长,巴勒莫的红衣主教和图里-吉里亚诺之间飞驰。指责四起。他们怂恿吉里亚诺在行动上升级,这样才能为国家大选扭转形势。吉里亚诺为了他的证据保存了所有这些情报。 重要举措刻不容缓,老谋深算的唐-克罗斯在筹划着这一举动。他通过斯蒂芬-安东里尼给吉里亚诺送去了一条命令。 在西西里,两个最左翼而且时常发生暴乱的乡镇要数皮亚尼-戴格里西和圣吉乌塞普-贾托。多少年来,即便在墨索里尼的统治下,它们都要庆祝作为革命日的五一节。由于五月一日也称为圣-罗萨莉节,所以庆祝集会便披上了宗教节日的外衣而不受法西斯当局的禁止。然而,如今的五一游行竟放肆到挥舞着红旗、高喊煽动性口号的程度。再过一个礼拜就要到来的五一庆祝活动肯定会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作为一种惯例,这两个乡镇将要联合起来举行庆祝,而且来自整个西西里的代表们将带着亲眷来欢庆他们近来的胜利。著名的激烈辩论家,共产党参议员洛考西将要发表重要演说。这将是在最近选举中获得惊人胜利的左翼的一次正式庆祝。 唐-克罗斯的计划是由吉里亚诺的一伙人去袭击和冲散这次庆祝集会。他们将架起机关枪朝着人群的头顶上方扫射来驱散他们。这仅仅是恐吓行动的开始,一种家长式的警告,温柔的劝说方式。共产党参议员洛考西将会明白他当选参议员并不是给了他在西西里的豁免证或者使他变为一位神圣不可侵犯的人。吉里亚诺同意这一计划并命令他的一些小头目特拉诺瓦、帕萨坦波、西尔维斯特罗和斯蒂芬-安东里尼作好准备,执行这一计划。在过去的三年中,庆祝集会一直在这两乡镇之间的一块高山旷野上举行,皮朱塔和卡米塔两座高峰为之屏障。两地的居民各自顺着一条在山顶附近交会的蜿蜒曲折的小道往那儿攀登,两镇的居民便会相遇而汇成一支队伍。然后,他们通过一条狭窄的隘口进入那块旷野,接着便分散庆祝他们的节日。这条隘口叫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 皮亚尼-戴格雷西和圣吉乌塞普-贾托两镇的居民贫困不堪,他们的房屋古老,农业上依旧使用远古的生产方式。他们信奉古代的荣誉准则;女人坐在户外必须侧面而坐以保持她们的好名声。然而,这两地的居民却是西西里岛上最富有反叛性的人员的发源地。 村庄都很古老,大部分的房屋是用石头做的,有些没有窗户,仅有几个用圆铁片盖着的小孔。许多家庭在他们居住的房间里圈养牲畜。村镇的面包房里不断地有一些山羊和小羊羔挤缩在烤炉周围,如果一块刚出炉的面包掉在地上通常会击中一堆粪便。 男村民们为了一天一美元给有钱的土地主出卖劳动力,有时报酬甚至更少,根本不够养活他们的家庭,因此,当被称为“黑乌鸦”的修女和牧师们带着几袋空心面和一些施舍的衣服来到这里时,村民们便勉强发誓投天主教民主党的票。 可是,在1948年4月的地方选举中,他们背信弃义,绝大多数投了共产党或社会党的票。这件事让唐-克罗斯耿耿于怀,他原以为当地的黑手党头目控制了该地区。唐宣称这是对天主教的亵渎,这使他伤心。虔诚的西西里人怎么能如此欺骗圣姐妹呢?她们带着天主的慈善把面包放进他们孩子的嘴里。 巴勒莫的红衣主教也感到恼火。他曾专程跋涉到这两个村镇作弥撒,告诫他们不要投共产党人的票。他曾为他们的孩子祝福,甚至为他们洗礼,但是他们仍然反对他们的教会。他把这两个村镇的神父召到巴勒莫,敦促他们为了国家大选必须加大努力,这样做不单单为了教会的政治利益,也是为了拯救愚昧的灵魂不至于堕入地狱。 特雷扎部长并不感到吃惊。他是西西里人,了解这个岛屿的历史。这两个村镇的人民在反抗西西里富人和罗马暴君的斗争中历来是值得夸耀、勇猛顽强的斗士。他们曾率先加入了加里巴尔蒂的队伍,在此之前,他们曾与岛上的法国人和摩尔人的统治者作过斗争。在皮亚尼-戴格里酉,村民们都是那些为了摆脱土耳其侵略者而逃亡到西西里岛上的希腊人的后裔。这些村民们至今仍保留着希腊人的风俗,操着希腊语以及按照传统的方式穿着古代的服装,庆祝希腊的节日。然而,这儿一直是黑手党的大本营,孕育着叛乱。所以特雷扎部长对唐-克罗斯的行为感到失望,他在教化他们上是无能为力的。但是,他也清楚,这两个村镇的选举和整个周围的乡村一直被一个名叫西尔维奥-费拉的社会党的组织者所操纵。 西尔维奥-费拉曾是二次大战中意大利军队的一位功勋战士。在非洲战役中他多次受奖,后来被美军抓获。他被关押在美国的一处战俘营里,在那儿接受了专门让战俘们了解民主过程的教育。起初,他并不相信,直到他被允许到战俘营外为城里的一家面包商干活才改变了看法。他对美国生活中的自由感到惊奇,那里有艰苦的劳动可以转变为长期繁荣的那种欢快,下层社会的人可以往上爬的那种变动性。可是在西西里,最勤劳的农民只能指望供给他们的子女吃和住,不可能为了他们的将来做些什么准备。 当西尔维奥-费拉回到他的家乡西西里时,他成了美国的热烈的鼓吹者。但是他很快发现天主教民主党是富人的御用工具,便加入了巴勒莫的社会主义工人学习小组。他有一种对学习的渴求和对书籍的强烈爱好。他不久便饱览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全部理论,然后参加了社会党。他接受了在圣古乌塞普-贾托组织党的俱乐部的任务。 四年来,他干了来自意大利北方的鼓动家们所不能干的事。他把红色革命和社会主义学说翻译成西西里人的语言。他使他们确信投票支持社会党就意味着得到一块土地。他鼓吹贵族们的庞大地产应该分给穷人,因为他们让土地闲置着,这可是可以为他们的孩子种上小麦的土地。他向他们保证,在社会主义政府的统治下,西西里社会的腐败现象就会消灭。再也不会出现为了得到宠爱而行贿的官员,没人为了让教士读一封美国的来信而非得给他一两只鸡蛋,乡村邮递员将不再事先接受表示一点小意思的一里拉才能确保邮件的投递,男人们也不再会为了一点微薄的收入而出卖自己的劳力去耕种公爵和男爵的土地。饥饿工资将告结束,政府的官员将是人民的公仆,就像在美国一样。西尔维奥-费拉引述一些章节,说明官方的天主教会支持已堕落的资本主义制度,然而他从不攻击圣母玛利亚,各种各样有用的圣徒或对耶稣的信仰。复活节的早晨,他都要说“耶稣复活了”,以这种传统的方式与邻居们打招呼。星期日他去做弥撒。他严格要求他的妻子儿女们遵循地道的西西里人的生活方式,因为他相信所有的传统价值:儿子绝对忠实于母亲,尊重父亲以及保持对他最微贱的堂兄妹的责任感。 圣吉乌塞普-贾托的黑手党铁腕人物警告他太过分了。他微微一笑,表示今后他将欢迎他们的友谊,尽管内心里他清楚,将会与黑手党展开最后的和最伟大的战斗。唐-克罗斯多次派特使去促和,他总是搪塞他们。他的行为就是这样,战争中他以勇敢著称,在村庄里他备受尊敬,他表示他将审慎地对付那些“联友帮”,唐-克罗斯决定要他们耐心些,尤其在他确信选举无论如何都会胜利的时候。 西尔维奥-费拉首先对他的同胞怀有同情心,这是西西里农民少有的品质。邻居生病,他送上食物,他为年老多病的孤寡老人干些家务事,抚慰那些只能勉强糊口,对未来充满恐惧和绝望的人,宣扬在社会党的统治下的希望的曙光。发表政治演说时,他使用西西里人所钟爱的意大利南部方言。他并不解释马克思的经济理论而是在他的讲话中燃烧着向几个世纪以来压迫农民的那些人复仇的怒火。“我们穷人离不了面包,”他说,“吸血的有钱人离不了我们的鲜血。” 正是西尔维奥-费拉组织了劳动者合作社,他们拒绝忍受以最低的工资得到工作的那种劳动拍卖。他建立了规定的日工资标准,在收获时期或看管橄榄、葡萄和粮食晾晒时,工资必须要相应地提高。因此,西尔维奥-费拉受到了密切的监视。 正是由于在图里-吉里亚诺的保护下,他才幸免于难。这是促使唐-克罗斯对他手下留情的其中一种考虑因素。西尔维奥-费拉出生在蒙特莱普。在年轻的时候,他的才能就很突出、图里-吉里亚诺非常赏识他,他们却不能成为密友,一是因为他们年龄上的差距——吉里亚诺年轻四岁,二是因为西尔维奥上了战场。西尔维奥载誉回乡。他遇到一个来自圣吉乌塞普-贾托的姑娘,然后就搬到那儿去与她结了婚。由于费拉的政治声望的提高,吉里亚诺让外界都知道这个人是他的朋友,尽管他们的政治立场不同。这样,当吉里亚诺开始他的“教育”西西里选民的行动方案时,他下令不许对圣吉乌塞普-贾托镇和西尔维奥-费拉个人采取行动。 费拉听到这一消息后,非常明智地给吉里亚诺捎了封信,向他表示感谢并且说他将听候吩咐,为他效力。这封信通过费拉的父母送去,他俩仍然与他们的其他子女住在蒙特莱普。子女中有一个名叫贾斯蒂娜的姑娘,年仅15岁,她带着这封信到吉里亚诺家,想交给他的母亲。碰巧那天吉里亚诺探亲在家,亲自收了信。大多数西西里姑娘在15岁的年纪已经发育成熟了,她爱上了图里-吉里亚诺,她为何不能爱上他呢?他那强健的体魄,优雅的风度令她销魂,以至于她几乎毫不顾忌地盯着他。 图里-吉里亚诺、他的父母和拉-维尼拉正喝着咖啡,问这姑娘是否也来一杯。她谢绝了。只有拉-维尼拉注意到这姑娘有多么美丽并且发觉了她对他的迷恋。吉里亚诺没有认出她就是那位他曾遇到她在路上哭并给了她里拉的小姑娘。吉里亚诺对她说:“替我谢谢你哥哥的承诺,并告诉他不要为父母担心,他们将永远在我的保护下。”贾斯蒂娜匆匆离开了他的家,飞快地跑回她父母的身边。从那以后,她朝思暮想着吉里亚诺做她的情人。他对她哥哥的那种情份使她感到很得意。 所以当吉里亚诺答应镇压在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隘口举行的节日集会时,他向西尔维奥-费拉发去了善意的警告,不要去参加五一集会。他向他担保圣吉乌塞普-贾托的镇民不会受到伤害,但是,如果他坚持搞社会党的活动,可能发生一些不能对他加以保护的危险。并非他吉里亚诺要做伤害他的事,而是“联友帮”下决心要摧毁在西西里的社会党,费拉将肯定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西尔维奥-费拉收到信后,似为这又是唐-克罗斯唆使的旨在吓跑他的又一企图,这没有多大关系。社会党正在胜利之途,他不愿错过任何一次庆祝胜利的大型活动。 1948年五一节这天,皮亚尼-戴格里西和圣古乌塞普-贾托两镇的居民一早起来踏上了征途,沿着山路往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隘口那边的旷野行进。在队伍前头的是专门为这次活动从巴勒莫雇来的一帮乐师。西尔维奥-费拉在妻子和两个孩子的夹护下走在圣古乌塞普-贾托队伍的前头,得意洋洋地扛着一面大红旗。马车都涂上了瑰丽的色彩令人眼花缭乱,拉车的马着上了特殊的红色羽饰和五颜六色的挂穗的毯子,车上载着一些炊具、几大木箱面条和拌色拉的巨型木碗。一辆马车专门装着一罐罐葡萄酒。另一辆配备冰块的车上拉着一盘盘乳酪、色拉米香肠和面团以及烤面包的炉灶。 孩子们有的跳舞,有的沿着队伍踢球玩。骑在马上的男人们跃跃欲试,准备赛马,这将是下午游戏中最精彩的项目。 当西尔维奥-费拉带领他的镇民朝着狭窄的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隘口行进时,皮亚尼-戴格里西的居民聚集在另一条道路上,高举着红旗和社会党的党旗。两伙人混合在一起,他们一边走一边热情洋溢地互相打招呼,闲聊一些村镇里的最新奇闻,推测大选的胜利将会带来些什么好处和以后会出现什么样的危险。尽管一些传闻说这次五一节会有麻烦,他们并不害怕。对于罗马当局他们毫不在乎,对黑手党他们有点担心,但是决不会屈服。毕竟他们曾经在上次的选举中公然与这两家对抗过,结果没发生任何意外的事。 到了中午,三千多人撒遍了那块旷野。妇女们开始起灶烧水准备做面团,孩子们放着风筝,许多只西西里的小红鹰翱翔在那些风筝之上。共产党参议员洛考西正在温习他的演说稿;一群男人在西尔维奥-费拉的带领下正用木头搭着讲台,他和两镇的知名人士将在上面就坐。给他帮忙的那些人也在向他提议简略地介绍一下参议员,因为孩子们都饿了。 正在那时,从空中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爆炸声。西尔维奥-费拉思量着,肯定是一些孩子带来的鞭炮。他转过身要看个究竟。 在同一天早晨,但是时间上要早得多,确实在西西里的烟雾色的朝阳升起之前,由每队12人组成的两支小分队早已从位于蒙特莱普镇之上的吉里亚诺的山里总部出发,朝可以控制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隘口的山头前进。一队由帕萨坦波指挥,另一支由特拉诺瓦指挥。每支小分队都带着一架重机枪。帕萨坦波带着他的人在高高的卡米塔山的斜坡上,他仔细地监测机关枪的定位位置。有四人被指派维护和使用它。其余的人带着他们的步枪和短筒猎枪在斜坡上散开来保护他们不受攻击。 特拉诺瓦和他的人占据了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隘口另一边的皮朱塔山的斜坡。在这有利的位置上,那干燥的旷野和山下的村庄均在机关枪和他手下的步枪的射程范围之内。这将阻止武装警察的任何袭击,只要他们敢冒险走出兵营。 吉里亚诺的这帮人从两边山的斜坡上注视着两镇的居民朝山顶上的旷野跋涉。他们有些人的亲戚在这些队伍之中,但是他们并没有感到良心上的不安。因为吉里亚诺的指示讲得明明白白:机关枪只朝着人群的头顶上方开火直到他们散去,逃回他们的村镇为止。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吉里亚诺原计划与手下一起踏上征途并亲自指挥,可是五一节前七天,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的肺病发作造成肺出血。当时他正沿着山坡上山到总部去,忽然鲜血从他嘴里喷出,他瘫倒在地。身体开始往山下滚。跟在他身后的吉里亚诺以为他的表兄弟在搞恶作剧,便用脚停住了他的身体,然后发现皮西奥塔的衬衣前面沾满了鲜血。开始他认为阿斯帕组被狙击手击中而他却没听到枪声。他抱起皮西奥塔,背他上山。皮西奥塔仍然神智清楚,不断地低声说:“放下我,放下我。”此时,吉里亚诺才明白这不可能是枪伤,因为讲话的声音反映出他的虚弱是由内伤所造成的,而不是由于身体受到了严重的外伤。 吉里亚诺带领着十名手下,用担架抬着皮西奥塔去找住在蒙瑞阿勒的一位医生。这帮人通常请这位医生医治枪伤,相信他会守住秘密。可是这位医生向唐-克罗斯报告了皮酉奥塔的病情,正如他和吉里亚诺的其它交易一样。因为医生想出任巴勒莫一家医院的院长,他知道如果没有唐-克罗斯的允诺是不可能的。 医生把皮西奥塔带到蒙瑞阿勒医院作进一步检查,要求吉里亚诺留下来等待检查结果。 “我早晨赶回来。”吉里亚诺对医生说。他选派手下的四个人在医院守护皮西奥塔,其他的人和他一起到他的一个手下的家里躲藏起来。 第二天,医生告诉他,皮西奥塔需要一种名叫链霉素的药,只有在美国才能搞得到。吉里亚诺对此考虑了一下。他得请求他的父亲和斯蒂芬-安东里尼写一封信给美国的唐-科莱昂,请他寄些药来。他把想法告诉了医生并问到皮西奥塔能否出院。医生说可以,但他必须在床上休息几周。就这样吉里亚诺在蒙瑞阿勒照看皮西奥塔,安排房子供他恢复健康,此时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隘口正发生一场袭击。 当西尔维奥-费拉转身朝鞭炮声的方向看时,他的脑际同时间进了三件事。首先是看见一男孩惊慌地举着手臂。那张放风筝的手已经断掉,露出了鲜血淋淋,让人毛骨悚然的骨茬,风筝飘荡在卡米塔山的斜坡上方。第二件事是他猛然惊悟:鞭炮声原来是机枪的枪声。第三件是一匹无人骑的黑色的高头大马疯狂地闯人人群中,马腹两侧鲜血如泉水般涌出。接着西尔维奥-费拉在人群中奔跑,寻找他的妻子和孩子。 在皮朱塔山的斜坡上,特拉诺瓦通过望远镜注视着这一情景。起初他认为人们出于恐惧而扑倒在地,后来发现那些驱体纹丝不动,四肢伸展,那是死亡时所特有的姿势,他猛地把枪手从机枪旁推开。然而,当他的机枪哑然地倒在一旁时,他仍然听见卡米塔山上的机枪还在喋喋不休地响着。特拉诺瓦料到帕萨坦波还没有发觉枪口压得太低而使得大批的人惨遭屠杀。几分钟后,那架机枪停止了射击,随即一阵可怕的寂静笼罩着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然后活人的嚎啕声、受伤的和垂死的人发出的惨叫声飘荡在两座山峰之问。特拉诺瓦示意他的人聚拢在一起,让他们拆卸了机枪,然后带领他们绕过山的另一面逃之夭夭。在途中,他盘算着是否应到吉里亚诺那儿汇报这一悲剧。他担心吉里亚诺可能会立即把他和他的人干掉。不过,他确信吉里亚诺会给他一次公平的申诉机会,这样他和他的手下便能正经八百地发誓确曾抬高了射击的角度。他将返回总部汇报。他很想知道帕萨坦波是否也会这样做。 西尔维奥-费拉找到妻子和孩子时,机枪已经停止了射击。他们没有伤着,正要从地上站起来。他扑过去把他们按倒在地,让他们在地上又趴了15分钟。他看到一人骑在马上朝着皮亚尼-戴格里西飞跑,去武装警察兵营搬救兵,而没有被射下马时,他才晓得袭击已经结束了。他站立起来。 从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顶上的高山旷野上,几千人像水一样流回他们的村镇。那些伤亡者躺在地上,他们的家人蹲伏在他们身上哭泣。早晨扛来的光彩绚丽的旗帜被丢弃在灰砾之中,上面灰暗的金色、鲜明的绿色和沉着的红色在中午的阳光下光彩夺目。西尔维奥-费拉留下他的家人帮助受伤人员,他去阻拦了一些正在逃跑的人,让他们充当担架员。他惊恐地发现死者中有一些儿童和妇女,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他所有的老师,那些政治行动的信仰者都错了。选民们永远不能改变西西里。这是极端的愚蠢。他们将会采用谋杀手段来得到他们的权力。 传达这消息给守护在皮西奥塔病榻旁的吉里亚诺的人是赫克托-阿道尼斯。吉里亚诺立即到他的山里的总部去,留下皮西奥塔在没有他亲自保护的情况下养病。 在蒙特莱普之上的山崖上,他叫来了帕萨坦波和特拉诺瓦。 “在你们说话之前我先警告你们,”吉里亚诺开始说道,“究竟是谁的责任终究会搞个水落石出,无论花多长时问。时间越长,惩罚就越严厉。如果这是一次正当的过失,现在就承认,我保证不杀你们。” 帕萨坦波和特拉诺瓦以前从未见过吉里亚诺如此发怒。他们僵直地站着,在吉里亚诺审问他们时,一动也没敢动。他们发誓他们自始至终抬高了枪朝着人群的头部上方开火,发现人们被击中时,他们立即停止了射击。 吉里亚诺接着审问了两支小分队的人和开枪的人。他对这一情景作了综合分析。特拉诺瓦的机枪发射了大约五分钟后才停止。帕萨坦波的机枪开了大概十分钟的火。枪手们赌咒发誓他们朝着人群头顶的上方开的枪。谁都不愿承认他们可能出现了误差,或无论用什么方法压低了枪的角度。 打发走他们后,吉里亚诺独自一人坐着。自从当了绿林好汉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在四年多的亡命生涯中,他可以夸口从未伤害过穷人。这样的夸口再也不真实了,他屠杀了他们。在内心的最深处他再不认为自己是位英雄。接着,他考虑了一些可能性。有可能是失误:他的人善于使用猎枪,但他们对重机枪是生疏的。从高处往下射击,角度上可能估计错误。他不相信特拉诺瓦和帕萨坦波会对他耍花招,但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怕的可能性,即其中一人或者两人都受了贿赂而参与这次屠杀。另外,听到此消息的霎那间,他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有第三支伏击队。 无疑,如果是蓄意制造的屠杀,更多的人会被杀害。那必然是一场更加骇人听闻的杀戮,除非,吉里亚诺思索着,这场屠杀的目的旨在败坏他的名声。可是袭击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是出于谁的想法呢?这种离奇的巧合令他无法接受。 唐-克罗斯比他智胜一筹,这是一件无可回避和丢人现眼的事实—— 第21章 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震惊了整个意大利。报纸纷纷登出醒目的触目惊心的大标题:无辜的男人、妇女和儿童惨遭屠戮。十五人饮弹身亡,五十余人挂彩。起初,人们推测这是黑手党所为,的确,西尔维奥-费拉发表讲话,指责唐-克罗斯的幕后策划。然而,唐对此已有准备。“联友帮”中的秘密成员在地方法官面前起誓,说他们曾看见帕萨迪波和特拉诺瓦设下了他们的伏兵。西西里的人民纳闷不解,吉里亚诺在写给报社的一些令人瞩目的信件中为何一点也没有否认这种无耻的指控。他一反常态地沉默。 国家大选的前两周,西尔维奥-费拉骑着自行车从圣吉乌塞普-贾托到皮亚尼-里西镇去。他骑车沿着贾托河,然后绕着山角的边缘。路途中,他超过了两个人,他们对着他叫喊,要他停下来,他却继续飞速地蹬车行进。他回头一看,发现那两人正蛮有耐心地,吃力地跟在他后面,他很快与他们拉开了距离,远远地将他们甩在身后。当走进皮亚尼-戴格里西镇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见了。 费拉在社会党的团体会所里与从周围地区来的其他党的领导人一起度过了三个小时。他们议完事后,天已近黄昏。他急于在天黑前赶回家,便推着自行车经过中心广场,兴高采烈地同他认识的村民们打招呼。猛然间,四条汉子将他围住。西尔维奥-费拉认出其中一人是蒙特莱普的黑手党头目昆德纳,便松了口气,他们在孩时就认识了。费拉还清楚黑手党在西西里的这一地区相当谨慎,不愿激怒吉里亚诺或破坏他的有关不准“欺负穷人”的规定。所以他笑着对昆德纳招呼道,“到家还有一段路吧。” 昆德纳说:“喂,朋友。我们要和你一起走一段。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只想和你评理。” “在这儿和我评理……”西尔维奥-费拉说。他首先感到一阵恐惧,一种在二战战场上所感受到的同样的,可以控制的恐惧。所以,此时他克制自己不要做出蠢事。其中的两人有意与他并肩,抓住了他的双臂。他们推着他悄悄地通过广场。自行车滚向一边翻倒在地。 费拉看得出那些坐在户外的镇民们已经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他们肯定会来援救他。可是,在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的恐怖气氛的笼罩下,他们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无一人发出一声喊叫。西尔维奥-费拉死命地把双脚钉在地上,极力转过身回顾团体会所。尽管这样远的距离,他仍可以看见他的一些同党们都呆在门框之内。难道他们看不到他有麻烦了吗?但是,没有人走出门槛。他大声喊道,“救救我。”镇子里没有一点动静,西尔维奥-费拉为他们深感羞愧。 昆德纳粗暴地推他前进。“不要犯傻,”他嚷道,“我们只想谈谈。现在跟我们一块走,别喊叫。别让你的朋友们受伤害。” 黑暗几乎降临,月亮已经升起。他感到一支枪顶在后背,晓得如果他们真要杀他就会在广场下手。然后他们会杀死任何决意来救援的朋友。他开始和昆德纳一起朝镇子的尽头走去。他们不打算杀掉他的原因可能是有太多的目睹者,其中肯定有些人认出了昆德纳。此时,如果他挣扎反抗,他们可能会在惊慌失措中开枪。最好等待时机,听候动静。 昆德纳以一种通情达理的口吻在对他讲话:“我们要劝说你停止一切共产主义的愚蠢行为。在指控‘联友帮’酿成了吉内斯特拉事件时,你对他们进行了攻击,对此我们已经原谅了你。但是,我们的耐心不是无代价赏赐的,它是有限的。你认为明智吗?如果你这样继续下去,你将逼着我们做出让你的孩子们失去父亲的事。” 此时,他们已出了镇子,开始走上一条通向卡米塔山的岩石小道。西尔维奥-费拉绝望地回头一望,但没看到有人跟随而来。他对昆德纳说:“难道你仅为了像政治这样的小事而去杀一个家庭的父亲吗?” 昆德纳声嘶力竭地笑道:“我杀过一些人就是因为他们在我的鞋上吐了唾沫。”两个抓着他的手臂的人松开了手,此时,西尔维奥-费拉知道他们要下手了。他猛然转过身在月光下的岩石小道上往下跑去。 镇民们听到了枪声,社会党的一位领导人去求助于武装警察。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西尔维奥-费拉的尸体被扔进了山沟里。警察来询问镇民时,没人承认看到所发生的事。没人提及那四个人,也没人承认认出了吉多-昆德纳。虽然他们具有反叛精神,但是他们是西西里人,不愿意违反保密禁规的法律。然而,还是有些人将他们所目睹的告诉了吉里亚诺那帮人中的一员。 诸多因素的结合为天主教民主党赢得了大选的胜利。唐-克罗斯和“联友帮”干得漂亮。在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的屠杀震惊了全意大利,但是对于西西里人来讲,这场惨案的打击更为严重,使他们的精神遭受到无法治愈的创伤。扛着耶稣的旗号拉选票的天主教会已经更加小心地进行它的慈善事业。谋杀西尔维奥-费拉是最后的一击。1948年天主教民主党在西西里以压倒的优势赢得了胜利,而且将会遍及整个意大利。显然,他们必定会统治相当长的一段时问。唐-克罗斯是西西里的主人,天主教会将成为国教,形势大好,这样特雷扎部长要不了太久便会成为意大利的总理。 最终证明皮西奥塔是正确的。唐-克罗斯通过赫克托-阿道尼斯送去了口信,即由于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的大屠杀,天主教民主党不能对吉里亚诺和他的手下宽恕。这是一件特大丑闻;对因政治需要而蓄意酿造屠杀事件之类的各种指责将会再掀高xdx潮。报刊将连篇累牍地刊登抨击性的文章并且罢工将猛烈地遍及全意大利。唐-克罗斯说,特雷扎部长自然会对此事感到棘手,巴勒莫的红衣主教不再可能去帮助一个被认为屠杀了无辜妇女和儿童的人;但是他,唐-克罗斯,将继续为宽恕而奋斗。然而他建议吉里亚诺最好移居到巴西或美国,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唐-克罗斯,无论如何都会帮忙的。 吉里亚诺的手下看到他对于这样的出卖行径无动于衷,而且似乎顺理成章地加以默认都为之震惊。他把人马带进了大山深处并且嘱咐诸位小头目在他的营地附近扎营,以便一发出通知就可以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几天过去了,他似乎愈来愈深深地退进他个人的世界里。又过了几星期,他的头目们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命令。 一天早晨,他没带保镖独自在深山里漫步。天黑时,他回到营地,站在篝火的火光下。 “阿斯帕纽,”他喊道:“召集所有的头目。” 奥洛托亲王拥有数十万英亩的庄园,种植着各种各样的农作物,如柠檬、柑橘、谷类、竹子、提供丰富橄榄油的橄榄树、用于酿酒的葡萄、一望无际的西红柿、绿色的胡椒、足有车夫的头那么大的深紫红色的茄子等,这使得西西里千余年来一直成为整个意大利的粮仓。这里的部分土地以五五分成的条件出租给一部分农民,但是奥洛托亲王,如同大部分地主一样,首先掠去大头费用,诸如机器使用费、所提供的种子费和运输费以及所有费用的利息。农民幸运地得到了用汗水浇灌起来的百分之二十五的财富。然而,同那些被迫以日计算出卖劳力而只得到饥饿工资的人相比,他们还是富足的。 土地是富饶的,但不幸的是,贵族们使他们庄园里的大面积土地闲置着而逐渐荒芜。早在1860年,伟大的加里巴尔蒂曾许诺农民享有他们自己的土地。然而,即使到现在奥洛托亲王依然有十万英亩土地闲置着。其他的贵族们也是如此,他们把土地当现金储蓄一样来使用,卖掉几块地来换取纵情放荡的花费。 在上次的大选中,所有的党派,包括天主教民主党,都曾许诺要加强和实施分享土地法。这些法律规定大庄园的未耕种的土地可以被无地农民以低廉价格收买。 但是,贵族们总是采取手段阻挠这些法律的实施,他们雇佣黑手党的一些头目去恫吓那些想要索取土地的人。在索取土地的那一天,黑手党的一个头目只要骑着马在庄园的周围来回地转,农民就不敢提出索取的要求。极少数执意要索取的人将不可避免地被列人暗杀的名单之中,连同他们家庭里的男性成员一起都不能幸免。这种状况延续了一个世纪,因此所有的西西里人都了解这种惯例。假如一处庄园有黑手党的保护,那里的土地便不会被索取。罗马可以通过上百条法律,但是没有一条具有实际意义。 正像唐-克罗斯一次不介意地对特雷扎部长随口说的那样,“你们的那些法律对我们究竟有什么用?” 大选后不久,对于奥洛托亲王的庄园里的闲置土地提出索取的那一天到来了。所有十万英亩的土地已被政府标出,实质为假心假意的表现。左翼党派的领袖们督促人们去提出索取的要求。这一天到来之际,大约五千农民聚集在奥洛托亲王的宫殿大门之外。政府官员们在巨大的帐篷里等候,里面备有桌椅和其它官方所提供的设备,用来登记农民们的索求。农民中有一些来自蒙特莱普镇。 奥洛托亲王依照后-克罗斯的建议,雇用了六位黑手党头目作为他的税务员。因此,那个晴朗的早晨,烟雾色的西西里太阳烤得人们冒汗,那六位黑手党头目骑着马沿着奥洛托亲王的庄园围墙来来回回地跑。聚集起来的农民们在古老的橄榄树下关注着他们六人,他们以心狠手辣著称于整个西西里。农民们等待着,似乎在盼望某个奇迹的出现,他们恐惧异常,不敢往前靠近。 然而奇迹不会是法律的威力。特雷扎部长已经向马雷西亚洛发出了直接明了的命令:武装警察不得离开兵营。那一天,在整个巴勒莫看不到一个身穿制服的国家警察。 群众在奥洛托亲王的庄园围墙外等候。六位黑手党头目策马来回行走,如节拍器一般始终如一,脸上冷淡无情,枪套里插着短枪,肩上背着猎枪,短上衣下的皮带里塞着手枪。他们没有做出向人群威胁的动作——他们的确目中没有那些人;他们仅仅骑着马默默地往返走动。农民们打开了粮袋,投去了酒瓶的瓶塞,好像希望这些马将会感到厌倦,把这几个守护恶神带走。他们中大部分是男人,只有少数女人,贾斯蒂娜姑娘和她的父母亲也在其中。他们的到来是为了表达对杀害西尔维奥-费拉的刽子手们的挑战。然而没人敢于越过马匹缓慢行走的那条路线,也不敢索取根据法律的规定属于他们的土地。 他们的退缩不仅仅出于恐惧,这些骑马的人均为“受尊敬的人”,他们实际上是当地的法律制定者。“联友帮”已经建立了自己的无形的政府,比罗马政府更加行之有效。有小偷或窃走牛和羊的喊吗?如果受害者把案情告诉武装警察,他绝不会重新找回他的财物。但是,假如他去拜访这些黑手党头目并付给百分之二十的费用,丢失的牲畜便会找到,而且他将得到不会发生类似情况的担保。如果一名性格暴虐的恶霸由于一杯酒而杀死了某个无辜的工人,由于伪证的证词和保密禁规的法令,政府难以判他的罪。假如受害者的家人去找这六位受尊敬的人中的一位,那么,既能得到复仇也能伸张正义。 在贫困居住区的一些惯偷将被处决,家庭之间的历史旧怨会得以体面地调停,有关土地边界的争端可以在没有律师的情况下解决。这六人就是法官,他们的意见不能被提起上诉或不予理睬,他们的惩罚严酷,不能逃避,除非你移居外国。这六人在西西里拥有连意大利总理也不能实施的权力。因此,人群依然呆在奥洛托亲王的围墙之外。 六位黑手党头目骑着马并不靠在一起,因为那是虚弱的表现。他们相互分开,俨然独立自主的国王,每人带着各自独特的令人生畏的神态。最让人害怕的是骑在杂灰色马上的唐-西亚诺,他来自比萨奎诺镇,六十多岁,他的面色和他的坐骑的毛色一样灰且杂。26岁时他已成为一名传奇人物,当时他暗杀了一位在他之前的黑手党头目。这个人曾谋杀了唐-西亚诺的父亲,那时唐本人还是一个12岁的孩子,西亚诺为了报仇足足等了14年。那一天,他从一棵树上跳下来落在那人的马上,从后面-住了他,迫使他驱马穿过镇里的主要大街。当他们骑着马走在人们的面前时,西亚诺把他劈成数块,割掉了他的鼻子、嘴唇、耳朵和生殖器,然后抱着血淋淋的尸体在死者的家门口驱马炫示。从那以后,他一直用残忍、严酷的手腕统治着他的辖区。 第二位黑手党头目是皮亚尼-戴格里西镇的唐-阿扎那,他骑着一匹黑色的马,耳朵尖的毛为红色。他是一位镇静自若,深思熟虑的人,他认为一场争端总有两个方面,所以拒绝因政治目的去杀害西尔维奥-费拉,多年来他确实从中斡旋保住了费拉的命。费拉的遇害使他悲痛,但是他无可奈何,因为唐-克罗斯和其他黑手党头目坚持要在他的地区杀一儆百而且刻不容缓。他的统治里探合了怜悯与仁慈,因此他是这六位暴君里最让人喜欢的。可是现在当他骑在马上,面对广大人群时,他的面孔严峻,他内心的一切疑虑已荡然无存。 骑在马上的第三人是来自卡尔塔尼塞塔的唐-皮杜,他的马的马勒上装点了些鲜花。人们都知道他对阿谀奉承特别敏感,摆着一副高傲自负的模样,迷恋权力以及扼杀青年人的愿望。在一次村庄的节日活动中,一个年轻的乡村豪侠使得当地的女人们为之倾倒,因为他跳舞时脚上系着铃挡,穿着在巴勒莫裁制的绿色丝绸面料的衣裤,他边唱歌边弹奏着马德里制造的吉他。唐-皮杜被这乡间情人节上表现出的馅媚行为所激怒,女人们居然不崇拜像他这样的真正的男子汉而迷上了这个矫揉造作,女人味十足的青年,对此他大发雷霆。节日之后,再也没有看到那青年人跳舞,而是在通往他的农场的路上发现了他的尸体,身上布满了子弹孔。 第四位黑手党头目叫唐-马库齐,来自维拉穆拉镇,是个有名的禁欲主义者,像古老的贵族一样,他在家里设有自己的小教堂。唐-马库齐生活非常简朴,尽管有点装模作样。从他个人来看,他是个穷人,因为他拒绝利用自己的权力去获利。但是他尽情地享受那份权力;他不厌其烦地竭尽全力去帮助他的西西里同乡,但是他也是“联友帮”的旧习惯的忠实信徒。他处决了他的最宠爱的侄子而变得名声大震,因为他的侄子干了件可耻的事,违反了保密禁规的法律,向警方传递情报以对付一个对立的黑手党派系。 第五个骑马的人是帕提尼科的唐-布克西拉。以前,图里-吉里亚诺被剥夺了公民权的时候,在性命攸关的那一天,他为了他外甥的利益去拜访过赫克托-阿道尼斯。如今,五年以后,体重增加了40磅,他依旧身穿旧式的农民服装,尽管在这五年中他已变成了大富翁。他的残暴中带有宽容,但他不能容忍欺骗,处死了许多窃贼,完全同18世纪英国高等法院法官们的判决一样,连小扒手也免不了死罪。 最后一个人是吉多-昆德纳,虽然名义上是蒙特莱普人,他却由于占领了科莱昂镇的血腥战场而建立了声誉。他这样干是出于无奈,因为蒙特莱普直接在吉里亚诺的保护之下。而在科莱昂,吉多-昆德纳发现了他那凶残的心所渴望的东西。他曾采用消灭掉反对他的决定的人的武断办法解决了四个家族的世仇。他杀害了西尔维奥-费拉和其他工会组织者。他或许是唯一的受到憎恨多于尊敬的黑手党头目。 就是这六人,由于他们的名声和威望以及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巨大恐怖,把西西里的贫苦农民排斥在奥洛托亲王的土地之外。 两辆满载武装人员的吉普车在蒙特莱普至巴勒莫的公路上疾驶,然后拐进了一条通向庄园围墙的小道。除了两人之外所有的人都戴了在眼睛部位开了小洞的绒线面罩。两位没戴面罩的人是图里-吉里亚诺和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戴面罩的人中包括卡尼奥-西尔维斯特罗下士、帕萨坦波和特拉诺瓦。安东里尼从巴勒莫过来的一路上也戴着面罩。吉普车在离黑手党骑士们大约50英尺的地方停下了,此时另外一些人从农民群中挤过来。他们也戴着面罩。在此之前,他们正在橄榄树丛中野餐。当吉普车出现时,他们打开食品篮,拿出武器,戴上面罩,以长长的半圆形状散开,枪口对准了骑士们。他们总共大约50人。图里-吉里亚诺跳下车,查看一下各人的位置。他看着他们骑着马来回地走。他知道他们已经看见他了,而且群众也认出了他。西西里下午的烟灰色的太阳给绿色的原野染上了淡红色。吉里亚诺感到奇怪,几千名强硬的农民竟然吓得任凭这六人从他们的孩子的口中夺走面包。 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在他身旁像一条急躁的毒蛇等待着。只有他不愿戴面罩;其他人担心会与这六位黑手党头目和“联友帮”结下家族之间的血仇。现在,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首当其冲地与他们结下了血仇。 他两人都戴着刻有狮和鹰的金带扣。吉里亚诺只有一把重型手枪插在挂在皮带上的枪套里。他还戴着绿宝石戒指,那是他几年前从公爵夫人那儿得到的。皮西奥塔端着一架小型冲锋枪。由于肺病和兴奋的缘故,他的面色苍白;他对吉里亚诺的迟迟不动很不耐烦。吉里亚诺正在仔细地观察情况以证实他的命令已经执行。他的手下已经组成半圆状的包围圈,这样如果这些黑手党头目决定逃跑,可以给他们留条生路。他们假如真要逃跑,就会失去“威严”和他们的巨大影响力,农民们再也不会惧怕他们。然而他发现唐-西亚诺调转他的杂灰色马,继续在围墙前行进,其他人跟随在后。他们决不逃跑。 从古老宫殿中的一座高塔上,奥洛托亲王通过用来观看星星的望远镜注视着这一场面。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吉里亚诺的面孔甚至那些细微部位——椭圆形的眼睛,清秀的面庞,丰满的嘴现在却绷得紧紧的;他知道那张脸上表现出的力量是刚毅的力量,他想,很遗憾,刚毅不是一项更为仁慈的财产。因为,当刚毅不含杂念的时候,它的确是可怕的,此时亲王知道他的刚毅是不含杂念的。他为自己的作用感到羞愧。他十分了解西西里老乡,他将为即将发生的一切负责。他花钱请来的这六位了不起的人将为他而战,决不会临阵逃脱。他们曾吓倒了在他围墙前的一大群人。可是,吉里亚诺正站在他们前面,像一个复仇之神。对于亲王来说:太阳似乎已经变得阴暗了。 吉里亚诺大踏步地向他们骑马的小道上走去。他们骑在马上,威武高大,驾驭着马保持缓慢稳定的步伐。他们不时地用堆在凹凸不齐的白石墙旁的燕麦喂马。由于马不断地吃,它们便不停地排泄粪便,留下了似乎带有侮辱性的一连串的马粪;然后它们继续缓慢地走着。 图里-吉里亚诺逼近了他们的小道,皮西奥塔紧随其后。这六人骑在马上,目不旁视,继续朝前走。他们的面孔流露出令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肩上虽然都背着短筒猎枪,但他们毫无取下它们的意图。吉里亚诺等待着。他们又在他身旁经过了三次。吉里亚诺退后一步,平静地对皮西奥塔说:“把他们打下马,带到我这儿。”接着他穿过小道,身体倚在庄园的白石墙上。 靠着墙时,他晓得他已经越过了命运之线,即今天他正在做的事将决定他的命运。但他没有任何犹豫不决和心绪不安的感觉,只有对这世界的一股憋在内心的愤怒。他知道在这六人的背后隐现着唐-克罗斯的巨大身影,而且知道唐-克罗斯就是他的头号敌人。他也对这些他正在帮助的人群感到恼怒。他们为什么如此驯服,如此胆怯?只要他能够武装和领导他们,他就能造就出一个崭新的西西里。然而,他接着对这些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农民产生一阵怜悯之情,他扬起手臂向他们致意以示鼓励。他们依然保持着沉默。刹那间,他想起了西尔维奥-费拉,他或许能够使他们觉醒。 此时,皮西奥塔成了场面的主角。他穿着奶油色的毛线衫,上面织有几条暗色的、恣意蔓延的龙。他的乌黑发亮的头发,削得像刀刃一样,沐浴着西西里的血红色阳光。他转过头如同一把刀逼向那六员骑在马上的铁塔般的大汉,用毒蛇般的致命的目光凝视着他们。他们经过时,唐-西亚诺的马在他的脚下撒了一脬屎。 皮西奥塔后退了一步,朝特拉诺瓦、帕萨坦波和西尔维斯特罗点头示意,他们便向形成包围圈的五十位全副武装的戴面罩的人跑去。这些人进一步散开,关闭了曾留出的逃跑出路。黑手党头目们傲慢地继续行进,似乎什么也没注意到,尽管他们理所当然地早已观察到并懂得所要发生的一切。不过,他们已经赢得了战斗的第一回合。现在该是吉里亚诺来决定是否采取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措施。 皮西奥塔走上去挡住了唐-西亚诺的路,傲慢地将手举向那张可怕的灰色的脸。但是唐-西亚诺没有停下。马惊吓得要闪开时,唐紧紧地拉住它的头,要不是皮西奥塔及时避开,他们就会从他身上踩过。当唐经过时,皮西奥塔面带狞笑,猫着腰向他冲去。接着,皮西奥塔径直站到马的后面,用微型冲锋枪瞄准马的灰色后腿,扣动了扳机。 空气中飞散着粘丝丝的肉、大块的血雨和数以千计的金黄色的马粪粒,如盛开的鲜花一般。一阵子弹扫过马的大腿,它即刻倒地。唐-西亚诺的身体被倒下的马的躯体压住,直到四个吉里亚诺的人把他拉出来,然后把他反捆起来。马还没有死,皮西奥塔跨上一步,对准马头怜悯地发射了一梭子弹。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惊喜的低吟声。吉里亚诺依旧靠着墙,他的重型手枪仍然在枪套里。他站在那儿,两臂交叉于胸前,似乎也在奇怪阿斯帕纽-皮西奥塔下一步将干什么。 其余的五位黑手党头目继续他们的行走。他们的马听到枪声时曾扬起前蹄,但骑手们迅速地将它们控制住。他们和以前一样缓慢地行进。皮西奥塔再次踏进那条道,又一次举起手。领头的骑手,唐-布克西拉停下了。在他后面的人勒住了马。 皮西奥塔对他们喊道:“你们的亲属在今后的日子里需要你们的马。我答应送给他们。现在下马,然后向吉里亚诺表示敬意。”他的声音在大家的耳边清晰响亮地回响着。 一阵长时间的寂静后,这五人下了马。他们站在那儿傲慢地注视着人群,目光中流露出凶狠与蛮横。吉里亚诺的人所组成的长长的包围圈取消了,其中的20人荷枪实弹地向他们走近。他们仔细地而且从容地将这五人的双臂反捆在背后。然后他们将六位黑手党头目全部带到吉里亚诺那儿。 吉里亚诺毫无表情地注视着这六人。昆德纳曾经羞辱过他,甚至曾试图谋杀他,可如今情况完全颠倒过来了。昆德纳的面孔五年来没有变化,依然是同样的凶残模样,不过目前他的双眼看起来呆滞,似乎徘徊在黑手党富有挑战性的面具的后面。 唐-西亚诺盯着吉里亚诺看,轻蔑的神情挂在那张灰色的面孔上。布克西拉似乎有点吃惊,好像他在为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件中竟有如此众多的恶意而感到意外。其他名叫唐的人冷冷地直视着他,好像受尊敬的享有最高权力的人必须这样做一样。吉里亚诺通过他们的声望了解他们所有的人;孩时,他曾畏惧过其中的一些人,特别是唐-西亚诺。现在他在整个西西里面前羞辱了他们,他们将不会饶过他,将永远是他的死敌。他知道必须做什么,他也知道他们是可爱的丈夫和父亲,他们的子女将为他们哭泣。他们的目光傲慢地扫过他,没有丝毫的恐惧表现。他们意思很清楚。让吉里亚诺做他要做的事,如果他有做这事的胆量。唐-西亚诺对着吉里亚诺的脚啐了一口唾沫。 吉里亚诺逐个地打量着他们。“跪下,让你们与上帝言归于好,”他说。他们纹丝不动。 吉里亚诺转过身,从他们那儿走开。这六位黑手党头目靠着白色的石墙站立着,轮廓非常鲜明。吉里亚诺走近他的一排人,然后转回身。他用一种响亮清晰的,群众都可以听得见的嗓音说:“以上帝和西西里的名义,我处决你们。”接着他拍了一下皮西奥塔的肩膀。 就在那时,唐-马库齐开始下跪,但是皮西奥塔已经开了火。帕萨坦波、特拉诺瓦和下士,他们仍然戴着面罩,也开了火。这六个捆着的躯体被一阵暴雨般的机枪子弹抛起摔到墙上。高低不平的白色墙面上泼溅了一滩滩紫红色的鲜血,一团团血肉从那些被刺激的躯体里扯拉出来。在连续的弹雨中,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被掀起来,犹如用绳子吊起来跳舞一样。 在宫殿的高塔上,奥洛托亲王从望远镜旁转身而走。他不再观看以后发生的事。 吉里亚诺往前朝墙走去。他从皮带里掏出重型手枪,慢慢地,礼仪般地开枪射击,逐一击穿了已经倒下的黑手党头目的头颅。 观看的人群发出一阵强烈的嘶哑的吼叫,几秒钟后,数千人潮水般地涌入奥洛托亲王的庄园。吉里亚诺观看着他们。他注意到人群里没有人走近他—— 第22章 1949年复活节的早晨是壮丽辉煌的。整个岛被鲜花所铺盖,巴勒莫的阳台上都摆放着色彩绚丽的巨型大盆;人行道的裂缝里长满了红、蓝、白三色花瓣的鲜花,甚至连古老教堂的墙面上也都长上了这样的花。巴勒莫的街道上挤满了市民,他们都是去参加九点钟在巴勒莫大教堂由红衣主教亲自助祭圣餐的大弥撒。附近乡村的村民们,带着妻子和儿女,身着黑色的丧服,已经赶来参加了。他们用复活节早晨农民的传统方式与所经过的每一个人打招呼:“耶稣复活了。”图里-吉里亚诺用同样的传统方式回答:“感谢耶稣。” 吉里亚诺和他的人在头天晚上已经渗透了巴勒莫。他们身穿朴素的乡村农民的黑色服装,但是他们的上衣却宽松肥大,因为在衣服下面他们带有微型冲锋枪。吉里亚诺熟悉巴勒莫的大街小巷;在六年的绿林生涯中,他经常游人这所城市指挥绑架富豪,或在著名餐馆用餐,然后在盘子下留下挑战性的字条后扬长而去。 吉里亚诺在这所城市里从未遇到过危险。他在街上行走,身旁总跟着卡尼奥-西尔维斯特罗下士。另外两人走在他前面二十余步远的地方,还有四人走在马路的对面,另有两人在他身后二十步远的地方。另外还有两人距离他身后更远。如果吉里亚诺被武装警察拦住,要他出示身份证,警察便成为容易被击中的靶子,这些已作好准备的人将毫不留情地朝他们射击。他进人一家餐馆时,他的保镖们就会遍布在餐厅的其它餐桌旁。 这天早晨,吉里亚诺带领50人进了城。他们中有阿斯帕纽-皮西奥塔、下士和特拉诺瓦;帕萨坦波和斯蒂芬-安东里尼被留下了。当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进入教堂时,他手下的40人与他俩一起走了进去;其余十人与下士和特拉诺瓦一起呆在停靠在教堂后面的一些供他们逃脱的车辆上。 红衣主教正在主持弥撒,他身穿白色和金黄色相间的祭服,脖子上悬挂着大十字架,他那抑扬顿挫的嗓音产生了一种令人敬畏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氛。教堂里到处都有耶稣和圣母玛利亚的大型雕像。吉里亚诺把手指伸进装饰着耶稣受难浮雕像的圣水盆里。他跪下时看到教堂的巨大拱型屋顶和沿着四周墙壁装着的一排排玫瑰色烛台,它们是用作圣徒雕像的还愿灯。 吉里亚诺的人顺着墙壁疏散开,朝圣坛靠近。座位上坐满了大批的崇拜者,有身穿黑色服装的农村人,也有穿着漂亮的复活节盛装的城里人。吉里亚诺发觉自己正站在圣母和使徒的著名雕像旁,他一时被它的精美所吸引。 教士们和圣坛男孩们的唱歌,广大崇拜者的低声应答,圣坛上异国的亚热带鲜花的香气以及这些哀求者的虔诚感染了吉里亚诺。上次他参加弥撒是五年前的复活节早晨,当时理发匠弗里塞拉出卖了他。这次的复活节早晨,他感到一种失落感和恐惧感。有多少次他曾对着被判决的敌人说:“以上帝和西西里的名义我处决你们……”然后等待他们低声做祷告。有一阵他真希望能使他们都站起来,像耶稣复活一样,把他们从他曾将他们抛进去的永久的黑暗中拉出来。如今的复活节早晨他本该派这个教会的一名红衣主教来加人他们。这位红衣主教已违背了诺言,向他扯谎并且背叛了他,成了他的敌人。他在这宏大的教堂里唱得如何动听是毫无关系的。现在要求红衣主教和上帝言归于好难道不恰当吗?红衣主教不会总是蒙受天恩吧?他会谦卑到承认他背叛吉里亚诺的地步吗? 弥撒已近结束;崇拜者们正走向圣坛的围栏去接受圣餐。沿着墙壁的一些吉里亚诺的人也在跪着接受圣餐。他们一天前曾在修道院向曼弗雷迪院长忏悔过,因为他们要到这次仪式之后才承认他们的罪过,所以目前他们是清白的。 大批的崇拜者们为耶稣复活的节日而欢欣,为洗去了他们的罪恶而振奋,他们离开教堂涌入广场,走上大街。红衣主教走到圣坛后面,他的助手把大主教的锥形主教冠压在他的额头上。戴上了这顶帽子,红衣主教看起来高了一英尺,帽子前面精美的金质卷形物在他粗犷的西西里面孔上方闪光;给人一种权力而绝非神圣的印象。在一群教士的陪同下,他开始在教堂里的四个私人祈祷处逐个进行他的传统的祈祷程序。 第一个祈祷处是罗杰一世国王的坟墓,第二个祈祷处是弗雷德里克二世皇帝的坟墓,第三个是亨利四世的坟墓,最后一个祈祷处安放了弗雷德里克的妻子康斯坦齐姬的骨灰。这些坟墓都用白色大理石做的,上面镶嵌了美丽的马赛克。另外还有一个独自分开的祈祷处,那是银神龛,里面装有1000磅重的圣徒罗萨莉(巴勒莫的保护圣徒)的铸像,在她的圣日的时候,巴勒莫的市民们总要抬着她的铸像到街上游行。在这神龛里安放了巴勒莫所有大主教的遗骸,红衣主教本人死后也会安葬在这里。他首先在这里停下,在他跪下祈祷时,吉里亚诺和他的手下包围了他和他的随从。其他吉里亚诺的人员封锁了神龛的所有出口,这样就不会有任何警报发出。 红衣主教站起来,镇静地面对着他们。但他接着就发现了吉里亚诺。他记得这张面孔。但不像现在的这种模样。现在的样子像一个前来索取他的灵魂,要在地狱里烤炙他的肉体的魔鬼。吉里亚诺说:“主教阁下,你现在已是我的囚犯。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不会伤害你。你将作为客人在山里度过复活节,我答应你在那儿吃得和在你的宫殿里一样好。” 红衣主教气愤地说:“你竟敢带武装人员进入上帝的屋子。” 吉里亚诺哈哈一笑;一切畏惧都随着他所要做的事情中的高兴劲而烟消云散。“我敢做的事还多呢。”他说,“我敢谴责你违背诺言,你答应饶恕我和我的手下,但是你并没有履行诺言。现在你和这教会将要付出代价。” 红衣主教摇了摇头。“我决不离开这块圣地。”他说,“如果有胆量你就杀了我,你将臭名昭著于全世界。” “我早已有了这种殊荣。”吉里亚诺说道,“听着,如果你不按我的命令做,我将不得不采取更加强硬的手段。我将杀掉这儿所有的教士,然后把你捆起来,塞住你的嘴。如果你乖乖地跟着我走,没人会受到伤害,而且在一周之内你会回到你的教堂。” 红衣主教在自己的身上画十字后在吉里亚诺的指引下朝神龛的门走去。这道门通向教堂的后面,吉里亚诺的其他人员已经强占了教堂的公务轿车并扣压了司机。这辆大型黑色轿车装饰了几束复活节的鲜花,水箱格栅的两边飘扬着教堂的三角旗。吉里亚诺的手下也已强占了其他高级人员的轿车。吉里亚诺带领红衣主教坐进了主教的大型轿车并坐在他的旁边。他的另外两人也坐进了车的后排座上,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坐进了司机身旁的前排座位上。然后车队蜿蜒曲折地经过市区,经过向他们行礼的武装警察的巡逻队。在吉里亚诺的命令下,红衣主教向巡逻队挥手以示祝福。在道路的行人稀少处,红衣主教被迫下了车。吉里亚诺的另一帮人带着一副用来抬红衣主教的担架正等候着他们。抛下汽车和司机,他们全部消失在鲜花和群山的海洋之中。 吉里亚诺说到做到;在卡玛拉塔的深山野洞里,红衣主教吃的饭和在宫殿里能够吃到的一样好。出于对他的精神权威的尊敬,这些土匪们为他每端一份菜都毕恭毕敬地请求他的感恩祷告。 意大利的各种报纸都愤怒得发狂,在此同时西西里人交杂着两种感情:对于亵渎罪的震惊和对于武装警察遭到的羞辱而欢天喜地。这种情感完全发自对吉里亚诺的无比自豪,一个西西里人击败了罗马;现在吉里亚诺最终是“受尊敬的人”了。 人人都感到奇怪,作为交换红衣主教的条件,吉里亚诺想得到什么?答案很简单:一笔巨额赎金。 神圣的教会,理所当然地被认为能够妥善保管人的灵魂,决不为贵族和富商们吝惜的讨价还价让步,却立即付了一亿里拉的赎金。然而吉里亚诺另有意图。 他对红衣主教说:“我是一个农民,没有受过天国方面的教导。但我从不违背诺言。而你,一个天主教会的红衣主教,身上穿的全是圣袍,戴着耶稣的十字架,竟然像异教徒摩尔人一样对我撒谎。你的神圣的教会决不会饶你的命。” 红衣主教感到自己的双膝发软。 吉里亚诺继续往下说:“不过,你算是幸运的。为你我另有企图。”然后,他让红衣主教读他的证据。 由于红衣主教知道命能保住,而且懂得上帝的惩罚,所以他对这证据的文本比对吉里亚诺的指责更感兴趣。当看到他曾写给皮西奥塔的便条后,红衣主教勃然大怒地在胸前画起了十字。 吉里亚诺说:“我亲爱的红衣主教。请把这文件的内容带给教会和特雷扎部长。你已经看到了我有能力摧毁天主教民主党的政府。我的死将是你的最大的不幸。这本确切的证据将放在你拿不到的安全的地方。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人怀疑我,告诉他们去问唐-克罗斯我是如何对付我的敌人的。” 红衣主教被绑架一周后,拉-维尼拉离开了吉里亚诺。 三年来,他一直通过地道爬进她的房问。在她的床上,他感到了她整个身体的舒适、温暖和庇护而欢快异常。她从不抱怨,只要他高兴,她从不要求什么。 然而,今夜不同了。他们做爱后,她告诉他,她将要动身前往住在佛罗伦萨的亲戚处。“我的心太脆弱了,”她告诉他,“我不能忍受你的生命遭受危险。我梦见你就在我的眼前被枪杀。武装警察在我的家门口杀死了我的丈夫,就像杀某个动物一样。他们一个劲地朝他开枪直到他的身体像一团血淋淋的烂肉为止。我梦见这事发生在你身上。”她把他的头拉到她的胸前。“听,”她说:“听听我的心。” 他听着,被那猛烈的,不规则的心跳感动得疼爱不已。她丰满的rx房下的赤裸的皮肤由于她内心恐惧所冒出的汗水而变咸了。她在哭泣,他抚摸着她那浓密的黑发。 “你从未害怕过。”吉里亚诺说,“一切都会是老样子。” 拉-维尼拉猛烈地摇着头。“图里,你变得太不顾后果了。你已结下了一些仇人,一些势力强大的仇人。你的朋友们都为你担心受怕。你的母亲每次听到敲门声都吓得脸色苍白。你不可能永远没事。” 吉里亚诺说:“我没有变。” 拉-维尼拉又哭了起来。“啊,图里,不,你已经变了。你现在杀人太随意了。我不是说你残酷;你对于死亡毫不在意。” 吉里亚诺叹了口气。他发现她多么恐惧,内心里充满着一种莫名的悲伤。“那么,你必须离开。”他说,“我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在佛罗伦萨生活的。总有一天这一切将会结束,不再会有屠杀。我有我的打算。我将永远不干土匪。我的母亲将能在夜里安稳地睡觉,我们会再次在一起。” 他可以看出她并不相信他的话。 早晨,他离开前,他们又一次做爱,表现出更加灼热的情欲,为了这最后一次,他们的身体狂烈地紧贴在一起—— 第23章 图里-吉里亚诺最终成功地做出了任何政治家和国家政客所做不出的事。他使得意大利所有的党派联合起来去从事一件行动:消灭吉里亚诺和他的匪帮。 1949年7月,特雷扎部长对新闻界宣布,组建一支5000人的武装警察特别部队,称作剿匪特队,没有提及吉里亚诺本人。报界立即纠正了政府方面的这种巧妙的闪烁其词,即政府不希望吉里亚诺显得成为众矢之的。它们高兴地赞成和祝贺执政的天主教民主党采取了这样的强硬手段。 全国新闻界也对特雷扎部长在组建这5000人的特别部队方面的才华感到异常惊讶。这支队伍将由单身汉组成,不会造成寡妇,免得她们的家人担忧害怕。这支队伍里有突击队、伞兵、装甲车、重型武器,甚至还有飞机。小小的匪徒何以抵挡得了这样强大的军队?何况它是由乌戈-卢卡上校指挥的,他是二次大战中意大利了不起的战斗英雄之一,曾与德国传奇将军隆梅尔打过仗。报界称他“意大利沙漠狐狸”,善于游击战,他的战略和战术会搞得不谙此道的西西里农村小伙子吉里亚诺晕头转向。 报纸敷衍了事地用几小段的篇幅解释了任命弗雷德里克-维拉蒂为西西里保安警察的头。除了维拉蒂督察曾被特雷扎部长选中去协助卢卡上校之外,对于他简直是一无所知。 恰好一个月之前,唐-克罗斯、特雷扎部长和巴勒莫的红衣主教举行了一次重要的会议。红衣主教告诉了他们关于吉里亚诺那本证据的事,并谈到证据里该死的文件。 特雷扎部长大吃一惊。这本证据必须在军队完成这项任务之前毁掉。他真希望能够废除为正在组建的特别部队所发出那些命令,但是他的政府受到来自左翼党派的压力太大了,他们一直在叫嚷说吉里亚诺受到了政府的保护。 对于唐-克罗斯来说:这本证据仅仅使问题复杂化,但决不会改变他的决定。他早已下决心要杀死吉里亚诺;杀了他的六员干将这事使他别无选择。但是,吉里亚诺不能死在“联友帮”或他自己的手中。他是一位太了不起的英雄;谋杀他将会是一件滔天大罪,甚至“联友帮”都不能为之解脱。西西里人的仇恨都将集中到他们身上。 唐-克罗斯意识到无论如何他自己必须适应特雷扎的需要。毕竟这是一位他想要使之担任意大利总理的人。他对部长说:“当然必须是这样。你的确没有选择,你必须追捕吉里亚诺。不过,在我能够使那本证据失去作用之前,尽量地放他一马,这件事我保证能做到。” 部长面目严厉地地点了下头。他卡嗒一声拿起内部电话机,命令式地说:“叫督察进来。”几秒钟后,一位高个子,有着一双冷峻的蓝眼睛的人走进了房问。他瘦瘦的,穿着讲究,长了一副贵族式的面孔。 “这位就是弗雷德里克-维拉蒂督察,”部长说,“我将宣布他担任西西里整个保安警察的头。他将与派到西西里部队的指挥官一起协作行动。”他相互介绍了他们一番,然后向维拉蒂解释了关于那本证据的麻烦以及它对天主教民主党政权的威胁。 “我亲爱的督察,”部长说,“我要求你考虑一下让唐-克罗斯作为我在西西里的代表。你将给他所有他需要的情报,就像你给我一样。明白吗?” 督察费了好一段时间领悟这一特别要求。然后,他明白了。他的任务将是通告唐-克罗斯有关进攻部队制订的所有针对吉里亚诺的战争的计划,唐-克罗斯接着将情报转告给吉里亚诺,这样他便能逃脱追捕,直到唐认为结果他的生命不会引起麻烦为止。 维拉蒂督察说:“一切情报都给唐-克罗斯?卢卡上校决不是个傻瓜,他很快就会怀疑到情报的泄漏,或许不让我出席他的战斗部署会议。” “如果有什么麻烦,”部长说,“让他来找我。你的实际任务是搞到那本证据,在这之前,不许伤害和捉拿吉里亚诺。” 督察的蓝色眼睛冷淡地转向唐-克罗斯。“很高兴为你效力,”他说,“但是我必须搞明白一件事。如果在那本证据毁掉之前吉里亚诺被活捉,那么我怎么办?” 唐一向直言不讳;他不是政府官员,因此可以坦率地讲话:“那将是不可承受的灾难。” 乌戈-卢卡上校,这位已任命的剿匪特别部队指挥官,被各家报纸颂扬为机智多谋的入选者。它们连篇累牍地论及他的军事履历、他的战斗奖章、他的战术上的天赋、他的冷静和谦逊的性格以及他对任何类型的失败的憎恶。报纸说:他是一个小牛头狗,将是西西里恶势力的对手。 采取行动之前,卢卡上校研究了所有有关图里-吉里亚诺的情报文件。特雷扎部长发现他伏案在办公室,周围全是些装满卷宗和旧报纸的文件夹。部长问到他何时出兵西西里时,上校温和地说:他正在组织一个参谋机构,不管他花费多长时间,吉里亚诺肯定跑不了。 卢卡上校用了一个星期研究卷宗,然后得出了一些结论。那就是,吉里亚诺是一个游击战争方面的天才,他有独特的行动方法。在他的周围仅仅保持着20名人员,其中包括他的一些小头目:作为第二号人物的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卡尼奥-西尔维斯特罗,作为他的贴身保镖和情报官兼直接与唐-克罗斯和黑手党网络联系的联络员斯蒂芬-安东里尼。特拉诺瓦和帕萨坦波有他们自己的队伍,可以独立活动,不受吉里亚诺的直接指挥,除非采取一致行动。特拉诺瓦执行了吉里亚诺的绑架行动,帕萨坦波参与了一些吉里亚诺策划的抢劫火车和银行的事。 上校心里逐渐明确了,整个吉里亚诺匪帮不超过300人。然而上校很纳闷,他怎么能坚持六年,他怎么能战胜全省的武装警察,而且几乎独自控制了西西里的整个西北部?他和他的手下怎么能逃脱大批政府军对深山的搜捕?答案只能是吉里亚诺从西西里的农民中唤起了另外一批随时听他指挥的人。这样,当政府军搜山时,这些兼职土匪便潜进村镇和农场,像普通农民一样地生活。另外,蒙特莱普镇的许多镇民肯定是土匪的秘密成员也是一种因素。但最重要的是吉里亚诺的声望;他几乎没有被出卖的可能性,而且毫无疑问,如果他公开发出革命的号令,成千上万的人便会聚集在他的大旗之下。 最后,还有一件令人费解的事:吉里亚诺的隐身法。他出现在一地,然后似乎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上校愈读下去,愈觉震动。接着,他考虑出个办法,他知道依此他可以立即采取行动。这办法可能看起来微乎其微,但从长远考虑,它将是重要的。 吉里亚诺过去常给报纸写信,信中总是这样开头:“如果我们不是敌人,正像我一直以为的那样,你一定要发表这封信,”接着继续陈述关于他最近的一些土匪活动的观点。按照卢卡上校的看法,开头的话语是一种恐吓,一种强迫行为。信的内容是敌方的宣传。都是对一些绑架和抢劫行为的解释以及有关钱怎样才能到达西西里穷人那儿的内容。当吉里亚诺与武装警察展开激战并打死了他们中的一些人时,总会送上一封信,解释在战争中当兵的总要死一些。信中有对武装警察的不要打仗的请求。处决了六位黑手党头目后,又送来一封信,信中解释说,只有采取那种手段,农民才能按照法律和人类道德索取他们应该得到的土地。 政府竟然允许这些信件发表,卢卡上校对此大为震惊。他作了笔记,准备请求特雷扎部长授予他在西西里实行军事管制的权力,这样就可以切断吉里亚诺与他的群众的联系。 他搜寻的另外一件事是有关吉里亚诺有一个女人的报道,但他什么也没发现。虽然许多报道中都谈及土匪们在巴勒莫使用几家妓院,而且皮西奥塔是个色鬼,但是,吉里亚诺似乎在过去的六年里过着性冷淡的生活。卢卡上校,作为意大利人,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肯定在蒙特莱普有他的女人,找到了她,工作也就完成了一半。 他发现还有一件事令他感兴趣,那就是吉里亚诺和他的母亲相互依恋的记载。吉里亚诺是父母的孝子,他对待母亲感情尤深。对此他也特别作了记录。如果吉里亚诺确实没有女人,他母亲可以用来做捕捉他的诱饵。 一切准备就绪后,卢卡上校开始组织他的参谋人员。最重要的是任命安东尼奥-佩雷兹上尉为他的随从参谋和贴身警卫。佩雷兹上尉身材魁伟,有点发胖,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性情随和,但卢卡上校知道他特别勇敢。或许有一次,他的勇敢能够拯救上校的生命。 1949年9月,卢卡上校带着首批2000人的部队来到了西西里。他希望这些人应该足够了;他不愿意用5000人的部队与吉里亚诺作战,从而抬举了他。毕竟,这只不过是一帮土匪,轻而易举地便可以将他们迅速解决掉。 他的第一步是命令西西里的各家报纸停止发表吉里亚诺的信件。他的第二步是以同谋罪逮捕吉里亚诺的父母亲。下一步骤便是以吉里亚诺匪帮的秘密成员的罪名拘留并审问二百多名蒙特莱普的人。这些被抓的人被转移到巴勒莫的监狱里,那里有卢卡上校的重兵看守。采取这些行动都是依据有案可查的墨索里尼法西斯政权的法律。 吉里亚诺的家被搜查了,发现了秘密地道。拉-维尼拉在佛罗伦萨被捕。不过,当她声称从不知道有个地道后,她几乎立即被释放了。并非因为他们相信了她,而是维拉蒂督察想要释放她,以便吉里亚诺会去看望她。 意大利的新闻界把卢卡上校捧上了天;终于有一位“动真格的”人了。特雷扎部长为他的选择而得意,尤其是他收到了总理的一封热情洋溢的祝贺信的时候。只有唐-克罗斯不动声色。 第一个月,图里-吉里亚诺一直在研究卢卡的行动,武装警察部队的部署情况。在禁止报纸刊登他的信件和断绝他与西西里人民的广泛联系方面,他钦佩上校的精明。但是,当上校不分青红皂白,任意滥抓无辜的蒙特莱普镇民时,他由钦佩转为愤怒。加上他父母被抓,吉里亚诺的心里憋着一股充满杀机的怒火。 两天来,吉里亚诺坐在卡玛拉塔深山的山洞里。他谋算着,思索他所了解的有关卢卡上校的两千武装警察的军队。至少其中的1000人驻扎在巴勒莫城里及其周围,等待着他去营救他的父母。另外1000人集中在蒙特莱普、皮亚尼-戴格里西、圣古乌塞普-贾托、帕提尼科和科莱昂等城镇的交界地区,这里的许多村民是吉里亚诺队伍的秘密成员,可以被征集起来用于战斗。 卢卡上校的司令部设在巴勒莫,那里戒备森严。只能将他诱惑出来。 图里-吉里亚诺将愤怒转换到制订战术方案上。他的方案简单明了,犹如儿童游戏一般,然而几乎总是奏效。如果方案失误,他也总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迅速返回山里。但他懂得,一切取决于准确无误的实施,一丝一毫不得差错。 他召唤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到山洞里,把方案告诉了他。以后,其他头目——帕萨坦波、特拉诺瓦、西尔维斯特罗下士和斯蒂芬-安东里尼——仅仅知道有关他们具体任务的行动方案。 巴勒莫的武装警察总部是西西里西部所有军队的军需处。一辆重兵押运的军饷车每月一次到所有村镇的驻军和省司令部发放军饷。军饷以现金支付,每位士兵的军饷,有里拉纸币和硬币,分文不少地塞在信封里。这些信封都放进了锁在卡车上的带有小孔的木箱里。这辆车早先是美国军队的武器装运车。 司机带有手枪,身旁的发饷员有一支步枪。这辆装着数百万里拉的卡车离开巴勒莫时,三辆巡逻吉普车和一辆运兵车在前开路,每辆吉普车上有四名士兵架着机关枪,运兵车载有20名实枪荷弹的士兵。军饷车的后面,开着两辆指挥车,每辆车上有六个人。这些车上都有无线电通话机,用于呼叫巴勒莫或最近的武装警察营房派兵增援,因此根本不需担心土匪会袭击这样的武装力量。这样做只能自取灭亡。 运军饷的车队一大早离开了巴勒莫,在托马索-纳塔尔小镇停了第一站。从那儿车队便爬上了通往蒙特莱普的盘山路。发饷员和卫兵们知道这将是漫长的一天,所以车开得飞快。他们一边开车,一边喝着酒,吃着色拉米香肠和面包。他们在车上嬉闹欢笑,开道的吉普车上的司机把武器放在车的地板上。可是,当车队驶过最后一座山顶,往下直通蒙特莱普时,他们吃惊地发现前方的道路上挤满了一大群绵羊。领头的三辆吉普车开进了绵羊群里,卫兵们对着那些衣衫粗陋的牧羊人大声呼叫着。士兵们急切想进入凉爽的兵营,吃顿热饭,然后脱掉外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或打牌来消磨中午的休息时问。不可能有危险;在前面几英里处的蒙特莱普有一个500人的兵营,这是卢卡上校的军队。在身后,他们可以看到装军饷的卡车进入了海洋般的羊群里,但是没有发现卡车已经停止不动了,无路可通那儿。 牧羊人正尽力为车辆清路。他们忙来忙去,似乎没有注意到运兵车的尖锐的喇叭声。卫兵们喊叫着,大笑着,谩骂着。依然没有恐慌。 突然间,六个牧羊人逼近了军需车。其中两人从上衣里面掏出了枪,接着将司机和发饷员踢出车外。他们解除了两名武装警察的武装。另外四人把装满军饷信封的箱子全都扔了出去。帕萨坦波是这帮人的头,他那狰狞的面孔和身体的激烈动作如同枪的威力一样震慑了这些卫兵。 就在同时,公路四周的山坡上活跃着一些手握步枪和微型冲锋枪的绿林好汉。车队后面的两辆指挥车的轮胎被枪弹击爆,皮西奥塔站立在第一辆车的前面。他喊道:“放下武器,慢慢地下车,这样你们今晚在巴勒莫吃你们的实心面。不要逞雄,我们拿的不是你们的钱。” 前面很远处,运兵车和三辆巡逻吉普车到达了山脚下,即将进入蒙特莱普镇,为首的军官此时才意识到在他的后面什么都没有了。这时路上有更多的绵羊把他与其它护卫车辆切断。他拿起无线电通话机,命令其中一辆吉普车往回开。他用手势招呼其它车辆开到路边等候。 那辆巡逻吉普车调过头,开始朝它刚下来的山上开。刚上了一半路,它便遭到了一阵机关枪和步枪的射击。吉普车上的四个人被打得遍身弹孔。没有了司机,汽车失去了动力便慢慢地在山路上朝着护送车队滚下去。 武装警察指挥官跳出巡逻吉普车,向运兵车上的人喊叫,要他们下车组成一条搜索线。其余两辆吉普车像受惊的野兔朝洞里钻一样仓猝离开。这支武装实际上失去了战斗力。他们不能营救那辆军需车,因为它已经翻到山的另一边了;他们也不能朝正把装满钱的信封往衣服里塞的吉里亚诺的人开火。吉里亚诺的人占领了高地,很显然具有杀死任何攻击者的火力。军队所能做的只能是在隐蔽处建立一支搜索队以及不停地开枪。 蒙特莱普的指挥官在等待着军需车。到月底,他总是缺钱并且和他的手下一样盼望能在巴勒莫过上一夜,在一家好餐馆与迷人的姑娘和朋友们一道吃饭。听到枪声时他有点迷惑不解。吉里亚诺决不敢在大白天袭击他的巡逻队,也不敢与卢卡上校在这地区的500人的支援部队交火。 此时,指挥官听到在贝拉姆波兵营门口的巨大爆炸声。其中一辆停在后面的装甲车炸成一股桔黄色的火炬。接着,他又听到从通往卡斯特维特拉诺和海边城市特拉帕尼的公路处传来一阵重型机枪的枪声,随后从城外的山脚下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小型武器的开火声。他可以看见蒙特莱普镇里的巡逻队,有的坐车,有的跑,仓惶逃命似地涌回兵营;他才渐渐认识到图里-吉里亚诺倾注了他的所有兵力在对付卢卡上校的500人的驻军。 在俯视蒙特莱普的一块高高的悬崖上,图里-吉里亚诺通过望远镜观察抢劫军饷的过程。转身90度他还可以看见城里的巷战、对贝拉姆波兵营的直接进攻和在沿海公路上与武装警察巡逻队交战的情况。他的头目们干得都很漂亮。帕萨坦波和他的手下从军饷车里拿走了钱,皮西奥塔使得武装警察纵队的后尾动弹不得。特拉诺瓦和他的那帮人,在新召人员的补充下,袭击了贝拉姆波兵营而且与巡逻兵交战。在吉里亚诺直接指挥下的那些人控制了山下。斯蒂芬-安东里尼,这个真正的魔鬼,正准备一次突然袭击。 在巴勒莫的司令部里,卢卡上校收到了失去军饷的消息,表现出一种在他的部下眼里似乎少见的镇静。但是内心里,他对于吉里亚诺的精明不能不有所触动,而且奇怪吉里亚诺从何处而且如何得到他的关于武装警察军队的部署情况。在抢劫军饷时,四名武装警察丧生,另外十人在与吉里亚诺的其他武装激战中阵亡。 卢卡上校仍在听电话,听取伤亡报告,这时佩雷兹上尉闯进门来,他的宽厚的下额由于激动而颤抖。他刚刚收到报告,说一些土匪被打伤,一名被击毙,尸体留在战场上。通过死者身上的文件和两名蒙特莱普的镇民的鉴定,证实了这个土匪的身份。这具尸体不是别人而正是图里-吉里亚诺。 卢卡上校将谨慎和理智抛到脑后,感到一股胜利的喜悦在胸中波动。军事史充满了伟大的胜利和光辉的战术行动,然而小小的个人意外事故会使得它们功亏一篑。一颗无知觉的子弹在命运的指使下,不可思议地找到了这位大土匪的躲躲闪闪的幽灵。然而他恢复了谨慎。运气太好了,可能是陷阱。但是,即便如此,他也要往里走,去诱捕设陷阱的人。 卢卡上校做好了安排,攻无不克的快速突击部队已准备就绪。装甲车在前开路,后面跟着一辆防弹汽车,车上坐着卢卡上校和弗雷德里克-维拉蒂督察,他坚持要去帮助鉴定尸体,其实是想证实那尸体身上确实没带那本证据。卢卡的车后是运兵车,车上的人处于警戒状态,一有情况随时可以开火。巡逻吉普车数目已达20辆,满载着全副武装的伞兵,行驶在突击部队的前方。蒙特莱普的驻军受命去警戒进入城里的各条路口,并在附近的山里建立观察哨。兵力充足,装备优良的步兵巡逻队控制了整条公路的两边。 不到一小时,卢卡上校和他的快速突击部队到达了蒙特莱普。路上没有袭击事件发生;这样的兵力阵容非这帮土匪所能敌。可是,失望等待着上校。 维拉蒂督察说这具尸体不可能是吉里亚诺,它放在贝拉姆波兵营门口的救护车里。那颗击中死者的子弹损坏了他的面容,但不至于使督察搞错。其他一些村民被强迫来看尸体,他们也说这不是吉里亚诺。这就是陷阱,吉里亚诺肯定认为上校会带少量警卫人员赶往现场而进入埋伏圈。卢卡上校命令采取一切预防措施,他却要匆忙上路,返回巴勒莫的司令部。他要亲自向罗马汇报这一天所发生的事,而且查明是否有人走漏了关于吉里亚诺之死的错误报告的消息。他首先检查军队各部分确已各就其位,这样在返回的途中不会受到伏击。他坐上一辆巡逻吉普车,飞驰在突击部队的前头。维拉蒂督察和他坐在一起。 上校的匆忙挽救了他俩的性命。当这支快速突击部队——卢卡的指挥车在其中间——接近巴勒莫时,一场巨大的爆炸发生了。那辆指挥车飞到空中十多英尺高,炸成了燃烧的碎片散落在山坡四周。紧随其后的运兵车上的30人有八人被炸死,15人受伤。坐在卢卡的指挥车里的两名军官被炸得粉身碎骨。 卢卡上校打电话给特雷扎部长,通报这不幸的消息的同时,要求在大陆等候的另外3000人迅速调往西西里。 唐-克罗斯明白,只要吉里亚诺的父母还关在监狱里,这样的袭击就会继续下去。所以他为他们的释放作了些安排。 但是,他不能阻止新的武装力量的进入,而且目前两千士兵正占据着蒙特莱普镇和周围地区。另外3000士兵正在搜山。700名蒙特莱普和巴勒莫的镇民被投进监狱,接受卢卡上校的审问,他使用罗马的天主教民主党政府授予他的权力。宵禁从黄昏开始到黎明结束,镇民们呆在家里不能出去,行路人没有特殊通行证便会被投进监狱。整个西西里完全处于官方的恐怖统治下。 唐-克罗斯有点惊慌地关注着,因为趋势对吉里亚诺不利—— 第24章 卢卡的军队到来之前,吉里亚诺可以随意地进入蒙特莱普,他常常能见到贾斯蒂娜-费拉。有时,她有事来到吉里亚诺的住宅,或来取吉里亚诺给她父母的钱。有一天,吉里亚诺看见她和她的父母走在巴勒莫的街上,在此之前,他从未真正地注意到她已长成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他们进城去买在蒙特莱普小镇买不到的过节服装。吉里亚诺和他的手下也到巴勒莫买生活用品。 吉里亚诺可能半年没见过她了,她长得比过去高,也比过去苗条了。在西西里女人中,她算是高个子,她穿着新买的高跟鞋,因此她那两条修长的大腿走起来显得不太稳。她虽然才16岁,但她的面孔和体型生长发育在西西里的亚热带土壤中,她在体格上已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的头发挽成一个乌黑发亮的高髻,点缀着三把宝石般的梳子,使她的脖子像花瓶上的埃及女人的脖子一样长,一样黄金般的颜色。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流露出怀疑的神情;唯有那张激发美感的嘴暴露出她是异常的年轻。她穿了白色的连衣裙,一条红色的丝带在身前飘舞。 她是这样一幅可爱的画像,吉里亚诺目不转睛地看了她许久。当她在父母的陪伴下经过他的身旁时,他正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店里,他的人分散在他周围的桌子旁。他们看见了他。贾斯蒂娜的父亲板着面孔,丝毫没有流露出认出他的表情。她的母亲迅速地扫了他一眼。只有贾斯蒂娜在经过时盯着他看。她是地道的西西里人,不能和他打招呼,但她直视着他的双眼,他可以看到她的嘴由于抑制微笑而抖动着。在沐浴着阳光的街道上她是一束耀眼的光,一个年纪轻轻就焕发着青春的富有性感的西西里美人。自从浪迹江湖以来,吉里亚诺始终不相信爱情。对他来说,爱情是一种屈服的行为,孕育着背叛的种子,但在那一时刻,他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感觉——全身上下涌动着一种要跪在别人面前,甘愿成为他人奴隶的愿望。他并没有认为这就是爱情。 一个月以后,吉里亚诺发觉他的心里总被贾斯蒂娜-费拉站在巴勒莫街上的金色的阳光下的记忆所缠绕。他以为这仅仅是一种性的欲望,思念那些与拉-维尼拉一起的缠绵的夜晚。后来在他朦胧的意识里,他发觉自己不仅梦想着与贾斯蒂娜做爱,而且要和她一起度过一段时光,在大山里漫游,让她参观他的那些山洞,观赏布满鲜花的狭长的溪谷,用野外的篝火为她烧饭。他的吉他还在母亲家,他一心想为她弹奏。他要把近几年写的诗歌给她看,其中一些曾在西西里的报纸上发表过。他甚至想到不顾卢卡上校的两千士兵的特种部队,偷偷地摸进蒙特莱普,到她家去看望她。此时,他恢复了理智,认识到他的内心里正滋长着某种危险的因素。 这是十分愚蠢的。在他的生活里只能有两种选择:要么被武装警察杀死,要么在美国寻找避难所。然而,如果他总在思念这位姑娘,美国就不能作为选择。他必须使她在头脑里消失。如果诱奸她或带走她,那么她的父亲便会成为他的死敌,他已经有过许多这样的情况。他曾鞭打过阿斯帕纽,因为他诱奸了一个无辜的少女。几年来,因强xx罪他处决了三名手下。他对贾斯蒂娜的感情是想让她幸福,使她爱慕他,使她不把他看作土匪,正像他过去看待自己一样,希望她的眼睛充满着爱和信任。 然而,仅仅是他的理智的思维在探究他的选择。他早已定出了行动步骤。他要秘密地娶这姑娘。除了她的家人之外,不让任何人知道,当然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和一些信得过的人员也可例外。无论何时能安全地见到她,他一定要让她陪伴着一起进山,这样他俩可以一块儿过上一两天。做图里-吉里亚诺的妻子是相当危险的,不过他能安排送她去美国,然后她将等待着他设法逃到那儿。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贾斯蒂娜对他是如何考虑的。 在过去的五年中,西斯罗-费拉曾是吉里亚诺队伍的秘密成员,严格地讲是情报员,从未参加过队伍的战斗。他和妻子认识吉里亚诺的父母,而且曾经是邻居;他们住的地方在离吉里亚诺的家只隔十家距离的贝拉街上。在蒙特莱普他比大多数人有文化而不安于农活。后来,还是孩子的贾斯蒂娜丢失了钱,吉里亚诺给她垫了钱并送她回家,留下便条,上面说这个家庭在他的保护下。此后,西斯罗-费拉拜访了玛丽亚-隆巴多,主动提出帮助。他在巴勒莫和蒙特莱普收集情报,诸如武装警察巡逻队的动向。吉里亚诺队伍准备绑架的那些富商的活动情况以及辨认向警察告密的人。他从那些绑架行动中收取一部分钱财,在蒙特莱普开了小酒店,这也有利于他的秘密活动。 当他的儿子西尔维奥从战场回来成了一名社会主义的鼓动者时,西斯罗-费拉责令他离开家。并非他不赞同儿子的信仰,而是担心家里其他人的安全。他对民主或罗马的统治者均不抱幻想。他曾提醒图里-吉里亚诺遵守诺言保护费拉家庭,吉里亚诺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西尔维奥。西尔维奥被谋杀后,又是吉里亚诺向他承诺,一定为这场谋杀报仇。 费拉从未责备过吉里亚诺。他知道吉内斯特拉大屠杀使吉里亚诺极为震惊和悲痛,这一事件至今仍使他悲怀抑郁。他是从妻子那儿听说的,她听了几个小时关于玛丽亚-隆巴多谈论她儿子的事。过去他们一家是多么的幸福,可是几年前的那个可怕一天,她的一个儿子被武装警察枪击,吉里亚诺为了报仇违背他的善良的天性被迫杀人。从那以后,每一次杀人当然都是不得已的,都是被坏人逼的。玛丽亚-隆巴多为每一次杀人和每一次罪行辩解,当她谈到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大屠杀时,她却支吾不语了。啊,幼小儿童的身体被机枪的枪弹打穿,毫无防御能力的女人被杀戮。人们会怎样看她的儿子竟然干了这样一件事?他不是穷人的卫士,西西里的斗士吗?难道他没有散发钱财去帮助所有饥寒交迫的西西里人吗?她的图里决不会发出这样一个屠杀的命令。他也曾在黑色的圣母塑象前对她这样发过誓,然后母子俩抱头痛哭。 几年来,在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发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样一个谜始终纠缠着西斯罗。帕萨坦波的机枪手们在提高射击角度上真的出了差错?难道帕萨坦波仅仅出于他那有名的残忍好杀的天性,为了一时的快乐而杀戮那些人吗?会不会整个事件的策划旨在毁灭吉里亚诺?或许另有一帮人用机枪开的火?他们不是在吉里亚诺的命令下,而是由“联友帮”下达的命令,甚至可能是保安警察的一些人指使的。西斯罗可以怀疑任何人,惟独不怀疑吉里亚诺。因为吉里亚诺要是有罪的话,他生活里的整个世界就会崩溃。他像爱自己的儿子那样爱吉里亚诺,看着他长大成人,从未见他有过任何卑鄙自私,也没见他动过任何邪念。 因此,西斯罗-费拉在留心观察着。他为其他那些没被卢卡上校投进监狱的秘密成员买水酒。他从“联友帮”之间的谈话中收集只言片语的信息,他们住在镇里,偶尔到他的酒店喝酒打牌。一天夜晚,他听到他们有说带笑地谈论“野兽”和“魔鬼”与唐-克罗斯一起商谈,以及伟大的唐如何使那两个吓坏的人成为低声细语的安琪儿。费拉反复考虑这件事,用他那准确无误的西西里人的思维方式解出了其中的联系。帕萨坦波和斯蒂芬-安东里尼曾在某个时候与唐见过面。帕萨坦波通常被叫做“畜生”,“魔鬼”则是安东里尼的匪名。在远离深山基地的维拉巴镇的唐-克罗斯的寓所里,他们与唐举行秘密会晤究竟干了些什么?他派他的十来岁的儿子带着紧急信件赶到吉里亚诺的住所;两天后他在山里和吉里亚诺举行了一次会晤。他对吉里亚诺讲述这件事。这位年轻人面部毫无表情,仅仅让他务必保密。费拉没有听到更多的话。三个月后的现在,他收到吉里亚诺的另一次召唤,期望听到那件事的其余部分。 吉里亚诺和他的队伍在群山的纵深处,卢卡军队的范围之外。西斯罗-费拉在夜里上路,在约会点遇到了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接着被带往营地。直到清晨他们才赶到,发现热腾腾的早餐已准备好。早餐制作精细,摆在铺着桌布,配有银餐具的折叠桌上。图里-吉里亚诺身穿丝绒白衬衣和棕黄色的鼹鼠皮裤子,脚上穿着铝亮的皮靴;头发刚刚洗梳过。他看起来从未如此漂亮过。 皮西奥塔被打发走了,吉里亚诺和费拉坐在一起。吉里亚诺似乎局促不安。他郑重地说:“我要感谢你给我带来的情报。我们一直在查这件事,现在我明白这是真的。这情报非常重要。不过,我请你来是要谈另外一件事。我知道这将是一件令你意想不到的事情,但愿这件事不会使你生气。” 费拉吃了一惊,但他客气地说:“你不会让我生气。我欠你的太多了。” 听到这里吉里亚诺笑了,一种费拉记忆犹新的,当他还是孩子时发出的真挚开怀的微笑。 “仔细听我说。”吉里亚诺说,“与你商量是我的第一步。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再进行了。别考虑我的土匪头子的身份;我在和你——贾斯蒂娜的父亲——谈话。你知道她漂亮,你肯定能让镇里的许多小伙子围着你的家门转。而且我知道你在小心地维护她的贞操。我必须告诉你,我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感情。我想和你的女儿结婚。如果你拒绝,我决不再说一个字。你依旧还是我的朋友,你的女儿将会一如既往地在我的特殊保护下。如果你同意,我再去问你的女儿我的想法是否使她中意。如果她不同意,这事就算结束了。” 西斯罗-费拉听了这一番话后惊呆了,他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让我考虑考虑,让我考虑考虑。”他沉默了许久,然后,他彬彬有礼地说:“我宁愿让你做我女儿的丈夫也不会同意世界上其他任何人。我知道我的儿子西尔维奥——愿上帝使他的灵魂安息——会同意我的。”他又开始结巴起来。“我仅仅担心我女儿的安全。假如贾斯蒂娜是你的妻子,卢卡上校必然会寻找一切借口将她抓起来。那些‘联友帮’的人目前是你的仇人,可能会对她做出同样的伤害。而且你必须逃到美国,否则你会死在这儿的山里。我不想让她这么年轻就当寡妇;请原谅我这样开诚布公地讲话。不过,这件事也使得你的生活变得复杂,让我深感担忧。幸福的新郎意识不到陷阱的存在,失去了对敌人的戒备。婚姻可能置你于死地。我这样直言不讳,仅出自于我对你的钟爱和尊敬。这件事可暂且放在一边,等待一个更好的日子,那时你能更详尽地了解你的未来并且更理智地筹划这件事。”讲完话后,他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吉里亚诺,不知是否惹他生气了。 他只不过使他感到沮丧。他认识到这是年轻人在爱情上的失望的沮丧。这状况对他来说似乎非常少见,以致于他感情冲动地说出:“我并不是不同意,图里。” 吉里亚诺叹了一口气:“这些情况我都已考虑过了。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我将秘密和你女儿结婚。曼弗雷迪院长将主持仪式。我们将在这山上结婚。在其它地方对我会非常危险。不过我能安排作和你的妻子陪伴着你的女儿,这样你们就会亲眼目睹婚礼的场面。她将和我一起住上三天,然后,我送她回你的家。如果你的女儿成了寡妇,她将会得到一大笔钱,足够让她重新开始一个新的生活。所以你不必为你的女儿的前途担忧。我爱你的女儿,一定会珍惜和保护她的整个生命。我将为她的未来作准备以防最坏的事情发生。但是,和我这样的人结婚仍然是危险的,因此作为一个慎重的父亲,你有一切权利拒绝让你的女儿冒那种危险。” 西斯罗-费拉立刻被感动了。这个年轻人讲话如此简明直率,而且话语中充满了希望,但他的话非常中肯。他已经为生活中的灾难和他女儿的未来幸福作了准备。费拉从桌旁站起来去拥抱吉里亚诺。“你得到了我的同意,”他说,“我一定对贾斯蒂娜说。” 离开前,费拉说,他很高兴所提供的情报已证实是有用的。接着,他吃惊地发现吉里亚诺面部的变化。两眼似乎睁得更大了,英俊的面孔似乎变得冷酷如同白色的大理石一般。 “我将邀请斯蒂芬-安东里尼和帕萨坦波参加我的婚礼,”他说。“到那时我们能解决这件事。”后来,费拉才想到,如果一定要保持婚姻的秘密,这确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 在西西里,一个姑娘嫁给一个从未和她单独在一起的男人并不少见。女人坐在她们的房屋外面时,那些没有结婚的女人总要侧面而坐,决不能整个脸对着街上看,免得别人说她们淫荡。小伙子经过时就不会有机会与她们讲话,只有在教堂里例外,因为在那里,年轻的姑娘们有圣母玛利亚塑象和冷眼旁观的母亲的保护。假如一个小伙子疯狂地爱上了侧面而坐的少女或想要表示几句尊重的话语,他必须用文笔优美的信件形式把它写下来,公开宣布他的意图。这是件严肃认真的事。因此,职业作家多次被雇用,因为错误的语气简直可以导致葬礼而不是婚礼。所以图里-吉里亚诺通过她父亲来求婚是正常的,尽管他没有传达给贾斯蒂娜本人关于他的意图的任何迹象。 西斯罗-费拉丝毫不怀疑贾斯蒂娜是什么样的反应。当她是小姑娘的时候,她的祈祷结束语是:“愿图里-吉里亚诺不受武装警察的伤害。”她总是心急如焚地为他的母亲玛丽亚-隆巴多送信。后来,贾斯蒂娜听说关于通向拉-维尼拉房子的地道时,她气得发疯。起初,她父母亲以为她为那女人和吉里亚诺的父母的被捕而发火,后来他们才明白是出于嫉妒的原因。 所以西斯罗-费拉可以安心地期待他女儿的答复,不会有意外。不过,她得到这消息的方式令人吃惊。她诡谲地对着她父亲微笑,好像她早已筹划了这种诱惑,好像她知道她能够征服吉里亚诺。 在山里有一个诺曼底城堡,几乎成了废墟,20年来无人住过。吉里亚诺决定在那里庆祝他的婚礼并度过蜜月。他命令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建立武装环形防线,保护他俩不受任何突然袭击。曼弗雷迪院长坐在驴车上离开了修道院,然后被吉里亚诺的成员带上了过山小道。在古老的城堡里,他高兴地发现一个私人教堂,虽然教堂里一切有价值的塑像和木制品早已被盗。不过,那些光秃的石头美丽极了,活像石头祭坛。院长并不是真的赞成吉里亚诺结婚,所以他们相互拥抱后,他对吉里亚诺开玩笑似地说:“你本该留意这句古谚语:‘一个人打牌从来不输。’” 吉里亚诺哈哈一笑:“不过我得考虑我自己的幸福。”他又加了一句院长最喜爱的农民格言,他常用它来为他赚钱的计划辩解:“记住,约瑟圣徒先削自己的面包,然后才削使徒的面包。”这句话说得院长心里更加高兴,他打开文件盒,把结婚证交给吉里亚诺。这是一张美丽的文件,用烫金的中世纪书法写成。 “婚礼将在修道院记载下来。”院长说,“不要担心,没人会晓得的。” 新娘和她的双亲已在头天夜里被带进山里,他们是坐毛驴来的,住在城堡的房间里,房间已被吉里亚诺的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添置了用竹子和草做成的床铺。吉里亚诺对于他的父母未能参加他的婚礼感到极度悲伤,因为他们在卢卡上校的特种部队的严密监控下。 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斯蒂芬-安东里尼、帕萨坦波、西尔维斯特罗下士和特拉诺瓦是仅有的出席婚礼的人。贾斯蒂娜已经脱掉旅途服装换上了在巴勒莫穿的那件成功地迷住了吉里亚诺的白色连衣裙。她对着吉里亚诺莱尔一笑,他却被那笑的辐射搞得不知所措。院长举行了简短的仪式,然后他们来到城堡的草坪上,那里摆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有酒、冷餐和面包。大家都匆忙地吃饭,为新娘和新郎干杯。院长和费拉夫妇的回程既远又危险。他们担心武装警察的巡逻队可能闯进这一地区和武装环形防线的卫兵交战。院长想要立刻上路,吉里亚诺却挡住了他。 “我要感谢你今天为我做的事,”吉里亚诺说,“结婚的日子过后不久,我要搞一次宽恕仪式。但是,我需要你的帮助。”他们轻声地说了一会话,然后院长点了点头。 贾斯蒂娜拥抱她的双亲;她的母亲流着泪,用哀求的目光看了一眼吉里亚诺。贾斯蒂娜在她的耳朵旁窃窃私语了几句,她便开怀大笑起来。他们再次拥抱,然后她的双亲骑上了驴子。 新郎和新娘在城堡的主卧室里度过了新婚之夜。这间房子曾被洗劫一空,但图里-吉里亚诺用毛驴运进了一张大床垫,还有从巴勒莫最好的商店里买的柔软的床单、鹅绒被和枕头。浴室和卧室一般大,备有大理石浴缸和一个大的洗涤槽。浴室里当然不会有自来水,这得靠吉里亚诺亲自从城堡旁流过的欢快的小溪里用水桶将水运进来。他还给浴室配备了贾斯蒂娜从未见过的洗澡用具和香水。 她一丝不挂,起初感到害羞,双手放在两腿之问。她的肌肤金黄,身材苗条,但有着成熟女人的丰满双乳。他吻她时,她的头微微地移开,因此他仅触碰到她的嘴角。他耐着性子,并非出于情人求爱的技巧,而是出于一种在他开展游击战时对他特别有用的战术感。她松开长长的黑发,完全遮蔽了她的rx房,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谈到在命中注定的那天,他在巴勒莫第一次见到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那时她是多么的美丽。他背诵一些关于她的诗歌,这都是他在山里独自一人思慕她的美貌而写的。她松弛地躺在床上,鹅绒被盖着身体。吉里亚诺躺在被子上,可是她转移开她的视线。 贾斯蒂娜告诉他,那天送她哥哥的信时,她是如何爱上他的,以及他未能认出她就是那个几年前他给垫钱的小女孩的时候,她是多么的沮丧。她告诉他,自从她11岁起,每天晚上她是如何为他祈祷的,就从那时起,她已经爱上他了。 听了她的这番陈述,图里-吉里亚诺欢喜异常。她是爱他的,当他独自在山里时,她在思念着他。他不断地抚摸她的头发,她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我请求你的父亲对你谈结婚的事,你感到意外吗?”他问她。她顽皮而得意地微微一笑:“不,自从你在巴勒莫盯着我看之后,”她说,“从那天起我就准备嫁给你。” 他俯过身深深地吻了一下她那深红色的嘴唇,她没有避开睑。他吃惊地感到她的嘴唇和呼吸是那么的香甜,以及他的肉体所作出的反应。他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肉体在溶化,在消失。他开始发抖,贾斯蒂娜掀起鹅绒被让他到被子里和她在一起。她侧过身来搂住他,这样他们可以一块儿滚动。她的身体与他所接触过的别的女人的身体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闭上了眼睛。 图里-吉里亚诺吻她的嘴,她的紧闭的双眼,接着吻她的rx房,她的皮肤非常柔嫩,炙热的肉体几乎烫了他的嘴唇。她身上的气味使他晕眩,那气味是如此的香甜,丝毫没有受到生活中的痛苦的侵蚀,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他的手往下移到她的大腿处,她的柔滑的肌肤散发出一阵快感,从他的手指传到他的大腿根,再传到他的头顶,这种快感几乎使他疼痛,对此,他吃惊地放声大笑起来。后来,她的手放到他的两腿之间,动作非常轻柔,使他简直失去了知觉。他和她做爱,情欲既狂热又从容。对于他的爱抚,她的反应是缓慢而勉强,然而,一次以后,她激发出了同样的情欲。夜里剩下的时间他们都在做爱,除了短促的做爱的惊叫外,他们都没有说话。破晓时,贾斯蒂娜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接近中午时,她醒了,发现巨大的大理石浴缸里盛满了冷水,洗涤槽旁的桶里也都盛满了水。屋里看不到图里-吉里亚诺。有一阵,她为独自一人而害怕;过后她步人浴盆开始洗澡。她走出浴缸后,用一条大的棕色的粗毛巾擦干了身子,用了洗涤槽上的一种香水。梳洗打扮完毕之后,她穿上了上路的衣服,一件深褐色的上衣和一条白钮扣的汗衫。脚上穿了一双实用的轻便鞋。 室外,五月的阳光,和西西里的往常一样,焦灼似火,可是山上的清风使空气冷却下来。在折叠桌旁,篝火冉冉,吉里亚诺已经为她准备了早餐——烤粗面包片、冷火腿和一些水果。还有几大杯牛奶,牛奶装在用树叶裹着的金属容器里。 周围看不到人,所以贾斯蒂娜扑到图里的怀里,尽情地吻他。然后她感谢他做的这顿早餐并埋怨没有叫醒她,否则她会做的。很少听说西西里的男人做这样的事。 他们在阳光下吃饭。残垣断壁的城堡围墙将他们关闭在内,也关闭了他们的喜悦。诺曼底塔的残留部分高耸在他们上方,塔尖上装饰着色彩斑斓的马赛克。城堡的入口有漂亮的诺曼底门柱,通过破损的石头可以看见教堂的祭坛穹顶。 他们在城堡的倾圯的围墙内的院落里漫步,穿过橄榄园林,园内零星地长了一些野生的柠檬树。他们费力地经过长满了鲜花的花园。那些花都是一些在西西里繁茂泼辣,随处可见的花——希腊诗人笔下的日光兰、粉红色的银连花、葡萄红的风信子和血红色的阿多尼斯,传说它是因沾上了维纳斯情人的鲜血所致。吉里亚诺搂住贾斯蒂娜;她的头发和身体都浸透了这些鲜花的香气。在橄榄园的深处,贾斯蒂娜满不在乎地将他推倒在巨大地毯似的五颜六色的鲜花上,他们再次做爱。在他们的上方一小群黄黑相间的蝴蝶在盘旋飞舞,然后直飞而上进入广阔无垠的蔚蓝色的天空。 在他们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他们听到山的远处传来的枪声。贾斯蒂娜吃了一惊,但吉里亚诺使她消除了紧张。他们在一起的三天,他始终小心谨慎,决不制造产生恐惧的因素。他没带武器,眼前也看不到武器;他的枪藏在教堂里。他从不违背他的警惕性,他曾命令他的人呆在看不见的地方。可是,枪声过后不久,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出现了,肩上挎着一对血淋淋的野兔。他把兔子扔到更斯蒂娜的脚下,说道:“烧给你的丈夫吃,这是他最喜爱吃的。如果你烧坏了,我们还有20只。”她忙着剥皮清洗时,他冲着她微笑着,他对吉里亚诺打个手势。两人走到围墙倒塌的拱门处坐下。 “喂,图里,”皮西奥塔咧开嘴笑道,“她值得我们为她去冒险?” 吉里亚诺平静地说:“我是一个幸福的人。现在告诉我你打到的20只兔子。” “卢卡的一支巡逻队,不过兵力强大,”皮西奥塔说,“我们将他们阻挡在环形防线之外。有两辆装甲车。其中一辆开进了地雷区,烧得很惨,就像你妻子将要烧的那些兔子一样。另一辆对着岩石开了一阵枪便跑回蒙特莱普的老窝。他们会在明天早晨再来,当然来寻找他们的同伴。他们会大举进攻。我建议你们今晚离开这儿。” “贾斯蒂娜的父亲明天黎明将来接她。”吉里亚诺说,“你安排了我们短暂的会见吗?” “是的。”皮西奥塔说。 “我的妻子离开后,”吉里亚诺说到“妻子”一词时口吃起来,皮西奥塔哈哈笑了。吉里亚诺微笑着继续说下去:“把那些人带到这儿,我们将了结这件事。”他停顿了片刻又说;“当我告诉你关于吉内斯特拉的真相后,你吃惊吗?” “不。”皮西奥塔说。 “你留下吃晚饭好吗?”吉里亚诺问道。 “在你们蜜月的最后一个晚上?”皮西奥塔摇了摇头,“你知道这个谚语:留心新娘的烹调法。”这一古老的谚语当然是指合伙犯罪的新朋友中潜在的背叛行为。皮西奥塔重复它,其意思是说吉里亚诺决不应该结婚。 吉里亚诺微微一笑:“这一切不会持续太久,我们必须为新的生活作好准备。确保明天守住防线直到我们处理完所有的事。” 皮西奥塔点了点头。他朝贾斯蒂娜正在烧饭的篝火扫了一眼。“她是多么漂亮的姑娘。”他说,“想一想她就在我们的鼻子下长大,而我们从未注意到她。但是要小心。她父亲说,她有脾气。别让她掌握你的枪。” 这又是狡猾的西西里农民的粗俗语,但吉里亚诺似乎没有听见,皮西奥塔翻过花园的墙,消失在橄榄林里。 贾斯蒂娜将采集的鲜花放进她在城堡里找到的旧花瓶里。这些鲜花使得桌子格外生辉。她端上已做好的饭菜,兔肉烧大蒜和番茄、一木碗橄榄油沙拉和红葡萄酒醋。在图里的眼里她似乎有点紧张,有点伤感。或许是枪声的缘故,或许是因为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出现在他俩的伊甸园里,他面容忧郁,黑色的枪摇晃地挂在身上。 他们对面坐着,慢慢地吃。她是个不坏的厨师,吉里亚诺想。她灵巧地给他切面包,拣肉以及给他的酒杯倒酒。她从母亲那儿受到过很好的训练。他以赞许的目光注意到她是一个胃口很好的人——她不是那种体弱多病的人。她抬起目光看见他正注视着她。她对着他笑嘻嘻地说:“饭烧得有你母亲的好吗?” “比她的好,”他说,“但是千万别告诉她。” 她依然像猫一样地看着他。“有拉-维尼拉的饭好吗?” 图里-吉里亚诺从未和一个年轻姑娘搞过恋爱。他冷不防地被问住了,但他的战术头脑迅速地对这问题作了分析。接下来便是关于和拉-维尼拉的做爱问题。他不想听到这样的问题也不想给以回答。他对这年长女人的爱从未像对这年轻女人的爱那样深;但他依然对拉-维尼拉怀有温情和敬重。她是一个饱受磨难和痛苦的女人,对此,这位妩媚诱人的小姑娘却一无所知。 他矜持地朝贾斯蒂娜笑笑。她站起身收拾桌子,心里在等着他的回答。吉里亚诺说:“拉-维尼拉是个了不起的厨师,用她来和你作比较是不公平的。” 一只盘子飞过他的头,他禁不住放声大笑。他因自己在家庭舞台上所扮演的角色而得意地发笑,也因为温和柔顺的面具第一次从这年轻姑娘的脸上剥去。可是,当她开始哭泣时,他将她搂在怀里。 他们站在那儿,在银白色的黄昏的微弱光线下。在西西里这样的光线落得很快。他对着她那乌黑发亮的头发里露出的红润的耳朵说:“我在开玩笑。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厨师。”他的头埋在她的脖子下,这样她看不见他的笑。 在他们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们主要在交谈,很少做爱。贾斯蒂娜问到有关拉-维尼拉的事,他告诉她,那都是过去的事,应该忘记掉。她问他,将来他俩如何相互见面。他解释说,他正安排送她去美国,然后在那儿与她会面。但是她父亲早已告诉过她了;她只是关心在她去美国之前他俩如何设法见面。吉里亚诺发现她丝毫没有想到他不可能逃跑,她太年轻了,因此她料想不到悲剧的结局。 她的父亲在天刚亮时来了。贾斯蒂娜为了最后的时刻依恋着图里-吉里亚诺,然后就走了。 吉里亚诺走向破城堡的教堂,等待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带给他那两个头目。他一边在等,一边用藏在教堂里的枪武装了自己。 婚礼前与曼弗雷迪院长的交谈中,吉里亚诺告诉过这位老人关于他怀疑斯蒂芬-安东里尼和帕萨坦波曾在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大屠杀的前两天与唐-克罗斯会晤过。他向院长保证他不会伤害他的儿子,但关键是要弄清真相。院长告诉他事情的全部过程。正如图里估计的那样,他的儿子已经向他忏悔过了。 唐-克罗斯曾要求斯蒂芬-安东里尼把帕萨坦波带到他在维拉巴的寓所秘密会晤。安东里尼奉命守候在房间外,里面那两人在交谈。这是在屠杀的前两大。五一惨案后,斯蒂芬-安东里尼质问帕萨坦波,他承认,唐-克罗斯付给他相当可观的一笔钱,要他抵制吉里亚诺的命令,使机枪朝人群里扫射。帕萨坦波威胁道,如果安东里尼向吉里亚诺告发此事,他将咬定安东里尼在交易敲定时和唐-克罗斯一起在房间里。安东里尼非常害怕,除了他的父亲曼弗雷迪,没对任何人说过。曼弗雷迪劝他要守口如瓶。大屠杀后的一个星期,吉里亚诺一直在极度的愤怒与悲痛之中,他肯定会把两人都干掉。 吉里亚诺再一次向院长保证,他不会伤害他的儿子。吉里亚诺按照他准备要做的指示皮西奥塔,但要求他们一定要在蜜月后贾斯蒂娜回到蒙特莱普之后了结此事。他不愿先当屠夫后当新郎。 他正在诺曼底的破城堡的教堂里等待着,它的屋顶是蔚蓝色的地中海天空。他背靠着残毁的祭坛,当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带那两个头目进来时,他就这样接见他们。下士已经由皮西奥塔安排,站在用枪可以控制帕萨坦波和斯蒂芬-安东里尼的地方。这两人被直接带到祭坛前,面对着吉里亚诺。特拉诺瓦坐在教堂的一个石凳上,他对此一无所知。他在漫长的夜晚指挥环形防线,现已精疲力竭。吉里亚诺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他要对帕萨坦波干些什么。 吉里亚诺晓得,帕萨坦波像一头野兽可以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嗅出从其他人身上发出的危险的气味。吉里亚诺对待帕萨坦波十分小心,完全和他平时一样。他和帕萨坦波之间总保持着比和其他人更远的距离。事实上,他有意分配帕萨坦波和他的一帮人到远处去控制靠近特拉帕尼的地区,因为帕萨坦波的野性使他倒胃口。他利用帕萨坦波处决告密者,也用他去威吓那些顽固的“请来的客人”,直到他们交出赎金为止。仅仅看到帕萨坦波的模样便通常使得那些俘虏们胆战心惊,因而缩短了谈判的进程,如果这还不够,帕萨坦波就会威胁他们,不付赎金,他将要对他们和他们的家人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并话中有音地告诉他们,“客人们”将要停止讨价还价,会被尽快地放掉。 吉里亚诺用他的微型冲锋枪指着帕萨坦波说:“我们分手前必须结清我们的债务。你违背了我的命令,你接受唐-克罗斯的贿赂,在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制造了惨案。” 特拉诺瓦眯着眼睛看着吉里亚诺,为他自己的安全感到疑惑,吉里亚诺是否要查明谁是罪魁。是否他可能也会被牵连。他本该采取行动保卫他自己,但是,皮西奥塔也把手枪瞄准了帕萨坦波。 吉里亚诺对特拉诺瓦说:“我知道你的人员服从了我的命令。帕萨坦波没有。他这样做危及你的生命,因为如果我没有发现事实真相,我就会把你们二人都毙掉。现在我们只需对付他。” 斯蒂芬-安东里尼纹丝不动。他再次相信自己的命运。他一直对吉里亚诺忠心耿耿,而且和那些上帝的信徒一样决不相信上帝会有恶意,因此以上帝的名誉承认所有的罪过,他绝对相信他不会受到伤害。 帕萨坦波心里也明白。出于动物的内在本能,他意识到他已死到临头。除了他自己的凶残本性,什么都帮不了他,可是两只枪在对着他。他只能玩弄花招,拖延时间,做最后的、孤注一掷的反抗。因此他说:“斯蒂芬-安东里尼给我带的钱和口信——带他来对质。”他指望安东里尼会采取行动保护自己,这样在他的行动的掩护下,反抗的良机就会到来。 吉里亚诺对帕萨坦波说:“安东里尼已经承认了他的罪过,而且他的手从未碰过机枪。唐-克罗斯就像欺骗我那样欺骗了他。” 帕萨坦波张皇失措地说:“可是,我杀了上百人,你从不抱怨。波特拉事件已过去两年了。我们在一起已有七年的时间,那是仅有的一次没有顺从你。唐-克罗斯给我摆理,让我相信你不会因我的所为而太难过。你仅仅由于心肠太软而不愿亲自干这件事。我们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多死一些人和少死一些人又算得了什么?我个人对你从来没有不忠过。” 此刻吉里亚诺明白,要使得此人懂得他的行为的严重性完全是徒劳的。然而,此事为什么让他如此大动肝火?多年来他自己难道就没有布置过一些几乎同样残忍的行为?诸如处决理发师,将骗人的牧师钉死在十字架上,绑架、杀戮武装警察,毫不留情杀死间谍等行为?如果说帕萨坦波是生就的残暴之徒,那么他又是什么,西西里的斗士?他感到内心里不情愿将他处死。所以吉里亚诺说:“我给你时间让你同上帝言归与好。跪下,开始祈祷吧。” 其他人早已离开了帕萨坦波,留下他一人在他命中注定的那块方寸之地上。他做出似乎要跪下的姿态,接着他那蹲着的矮小身躯朝吉里亚诺猛扑过去,吉里亚诺跨上一步迎上去,扣动微型机枪的扳机。枪弹将帕萨坦波掀到半空中,他的身体却朝前扑过来,擦着吉里亚诺摔下去。吉里亚诺跨步避开。 那天下午,帕萨坦波的尸体在一条山路上被武装警察的巡逻队发现。一封短笺钉在尸体上,上面写道:一切背叛吉里亚诺的人的下场—— 第25章 迈克尔睡得正香时猛然醒来,好像将他身体猛拉出深渊似的。卧室里漆黑一团;他关上的木头百叶窗挡住了淡淡的柠檬色月光。室内没有声音,现在仅是他心脏的激烈跳动声打破了可怕的宁静。他可以感到室内还有一个人。 他在床上翻了身,似乎感到在附近的地板上有一块颜色谈些的黑团。他伸手打开了床头灯。那黑团变成了黑色圣母的严肃头像。他想,它从桌上掉下来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松弛下来,宽慰地微笑起来。正在那时,他听见门口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转过脸朝门看去,在菊黄色的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发现了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的黝黑憔悴的面孔。 他坐在地板上,背靠着门。长着小胡子的嘴巴得意地咧开着笑,好像在说:我的警卫任务到此结束,你的圣所的安全保卫也到此为止。 迈克尔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手表。时间是三点钟。“你总是神出鬼没——你在等什么?”他问道。他下床赶快穿上衣服,然后打开百叶窗。月光像幽灵一样忽隐忽现地进入了房问。“为什么不叫醒我?” 皮西奥塔像一条蛇举起头来袭击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喜欢看别人睡觉。睡梦中他们常常喊叫出自己的秘密。” “我从不泄漏秘密,”迈克尔说,“也决不会在睡梦中。”他走到阳台上,递给皮西奥塔一支烟。他们一块儿抽烟。迈克尔听得见皮西奥塔的胸腔因压抑着咳嗽而格格作响,确实他的脸在月光下看起来瘦骨嶙峋,像死人一般。 他们沉默了一阵。然后,皮西奥塔说:“你拿到过那本证据?” “是的。”迈克尔说。 皮西奥塔叹了口气。“在这个世界上图里最相信我——他把命都托付给我。现在我是唯一能找到他的人。但是,对于那本证据他却不信任我。在你那儿吗?” 迈克尔犹豫了一会儿。皮西奥塔大笑起来。“你活像图里。”他说。 “那本证据在美国,”迈克尔说。“我父亲会好好保管它的。”他不想让皮西奥塔知道它正在被送往突尼斯的路上;只是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迈克尔几乎害怕回答下一个问题,皮西奥塔来得太神秘了。因为他冒险躲过了在别墅四周的保镖;或许他们让他通过的?这种情况只能表明吉里亚诺即将随时出现。“吉里亚诺什么时候来?”他问。 “明天晚上,”皮西奥塔说,“但不在这儿。” “为什么不在这儿?”迈克尔问道,“这儿是安全场所。” 皮西奥塔大笑道:“我不是进来了吗?” 迈克尔被这一事实所激恼。他再次感到疑惑,是不是唐-多梅尼克命令保镖放他进来的,或者亲自带他进来的。“这由吉里亚诺来决定。”他说。 “不,”皮西奥塔说,“我必须为他决定。你对他家人允诺,他不会出事。但是唐-克罗斯知道你在这儿,维拉蒂督察也知道。他们的侦探到处都是。你为吉里亚诺计划什么?婚礼,生日晚会?葬礼?你要对我们讲什么蠢话?你认为在西西里我们都是蠢驴?”他用一种可怕的语调说着。 “我不打算告诉你我的逃跑计划。”迈克尔说,“你可以相信我,也可以不相信,这随你的便。告诉我,你将把吉里亚诺带到何处,我也将到那儿。如果不说,明天晚上我将安全地到达美国,而你和吉里亚诺却还在忙于逃命。” 皮西奥塔哈哈笑道:“真像西西里人说出的话——这几年你在这个国家还算没有白过。”他叹息了一声,“我不认为事情就这么完了。”他说,“差不多七年的战斗和奔跑,七年的背叛和杀戮。不过我们过去是蒙特莱普的国王,图里和我本人——我们两人都曾有过相当的辉煌。他为了穷人,我为了自己。起初我不相信,在我们亡命生活的第二年,他向我和我们所有那帮人证明了这一点。记住,我是第二号人物,他的表弟,他最信任的人。我和他一样系着金带扣的皮带;他给我的皮带。但是,我诱奸了帕提尼科的一位农夫的年轻女儿,并使她怀了孕。她的父亲找到吉里亚诺,向他告了状。你知道图里干了什么?他将我绑在树上,用鞭子抽打我。不是在那农夫或其他任何我们的人面前。他不愿使我的耻辱暴露给他们。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过我知道,如果我再次违背他的命令,他一定会杀了我。那就是我们的图里。”他的手颤抖着举到嘴边。在微弱的月光下,他的一小撮胡须微微地闪光,像黑色骨头上的一条窄窄的裂缝。 迈克尔思考着。多么奇怪的故事。为什么讲给我听? 他们回到卧室,迈克尔关闭了百叶窗。皮西奥塔从地上捡起黑色圣母的严肃头像交给迈克尔。“我把这扔到地板上叫醒了你。”他说,“那本证据曾经放在这里面,难道不是事实?” “是的。”迈克尔说。 皮西奥塔的脸沉了下来。“玛丽亚-隆巴多对我撒了谎。我问她是否在她那儿,她说不在。接着就在我的眼皮下将它交给了你。”他带着苦笑说:“我一直像是她的儿子。”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她也一直像我的母亲。” 皮西奥塔又要了一支烟。床头柜上的酒瓶里还有一些酒。迈克尔为他们两人各倒了一杯,皮西奥塔感激地喝了下去。“谢谢你,”他说,“目前我们必须着手我们的工作。我将在卡斯特维特拉诺镇的郊外把吉里亚诺交给你。坐在敞篷车里,这样好让我认出你,直接从特拉帕尼的公路上开过来。我将在我自己选定的地点拦截你们。如果有危险,就带上帽子,我们就不会出现。时间在刚刚黎明时分。你认为能行吗?” “行,”迈克尔说,“一切都安排就绪。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斯蒂芬-安东里尼昨天未能和阿道尼斯教授约会。教授非常担忧。” 皮西奥塔第一次感到吃惊。然后他耸了耸肩。“小人物总是坏运气。”他说,“现在,我们必须分手直到第二天黎明。”他握住迈克尔的手。 迈克尔感情冲动地说:“和我们一起去美国。” 皮西奥塔摇摇头。“我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西西里,我爱上了的我的生活。因此,如果我要死,我也要死在西西里。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迈克尔奇怪地被这番话感动了。虽然他对皮西奥塔了解甚少,但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深深植根在西西里的大地和山川的人。他太凶猛,太嗜血成性;他的外貌,他的声音完全是地道的西西里人。他决不可能信赖一块陌生的土地。 “我送你通过大门。”迈克尔说。 “不,”皮西奥塔说,“我们的小小会见必须是秘密的。” 皮西奥塔离开后,迈克尔躺在床上不能入睡,直至天亮。他将最终与图里-吉里亚诺面对面地相会;他们将一起动身去美国。他极想知道他将会发现吉里亚诺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会是传奇中的他吗?传奇中不是夸张地说他控制了这个岛,影响了一个国家的进程?他起床打开了百叶窗。天终于亮了,他看着太阳在天空升起,将一条金色的大道抛过大海,沿着这条宽阔的光束,他看见一辆摩托朝码头飞驰而来。他冲出别墅,跑向海滩去迎接彼得-克莱门扎。 他们共进早餐,迈克尔向他讲述了皮西奥塔的拜访。克莱门扎对于皮西奥塔穿越戒备森严的别墅似乎并不感到惊奇。 他们花了整个早晨制订会见吉里亚诺的计划。可能有些密探在监视着别墅的任何异常举动;车队肯定会引起注意,迈克尔也无疑在密切的监视下。确实,在维拉蒂指挥下的西西里保安警察不会干涉,但谁又能知道从哪儿会冒出个奸细? 制订完计划后,他们吃午饭,然后迈克尔回到卧室午睡。他想要在漫长的夜晚保持清醒状态。彼得-克莱门扎也有许多琐事要处理——给他的人下达命令、安排运输以及将他要回家的事通知他的哥哥唐-多梅尼克。 迈克尔关上了卧室的百叶窗,躺在床上。他的身体僵硬;他睡不着。再过24小时,很多可怕的事情可能发生。他有一种预感。不过后来他编织了一个梦,梦见他回到了长岛的家。他的母亲和父亲在门口等待着他,他的长期流放生活已告结束—— 第26章 在吉里亚诺当土匪的第七个年头,他认识到他必须离开他的深山王国,逃到他母亲怀上他的美国,当他是孩子时,他父母经常给他讲关于美国的故事。那是神话般的土地,那里有为了穷人的正义,在那里政府不是专为富人工作的,身无分文的西西里人只要通过有效的正当劳动也会成为富翁。 由于唐一再公开表白他和吉里亚诺的友情,因此他与美国的唐-科莱昂联系,帮助营救吉里亚诺,让他在美国避难。图里-吉里亚诺心里非常明白,唐-克罗斯依旧是出于他个人的目的,但是吉里亚诺知道他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的势力已经没有了。 眼下在这个夜晚,他就要启程去会见阿斯帕纽-皮西奥塔;他将把自己置于迈克尔-科莱昂那个美国人的手中。他现在就要离开这些大山,这些曾给他提供了七年避难的山。他即将离开他的王国,他的权力,他的家庭和他所有的同伴。他的队伍已经解散;他的山正在被蹂躏;他所保护的西西里人民正遭受卢卡上校的特种部队的镇压。如果他不走,他会赢得一些胜利,但最终的失败是必定无疑的。他没有任何选择。 图里-吉里亚诺背上短筒猎枪,拿起微型冲锋枪,开始踏上前往巴勒莫的长距离的旅途。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衬衣,不过,衬衣外面是一件皮外套,大大的口袋里装着几梭子弹。他为自己规定了行走的速度。他的表指着九点钟,在微弱的月光中,依然还有日光的痕迹。随时都会有碰上剿匪特种部队的流动哨的危险,可是吉里亚诺毫不畏惧地走着。几年来,他获得了一定的隐身术。这一带乡村的所有的人都为他作掩护。如果巡逻队来了,他们会通知他;如果他遇上危险,他们会保护他,把他藏在他们的家中;如果他受到袭击,牧羊人和农夫们会重新聚集在他的麾下。他一直是他们的斗士;现在他们决不会背叛他。 结婚后的几个月里,吉里亚诺的几路人马与卢卡上校的特种部队有过几次遭遇战。卢卡上校已获得杀死帕萨坦波的荣誉,各家报纸都用巨大的标题报道,吉里亚诺的最可怕的头目在与剿匪特种部队的英勇战士的激烈枪战中被击毙。当然,卢卡上校隐瞒了尸体上的短笺的事,但唐-克罗斯从维拉蒂督察那儿得知了此事。接着他便知道吉里亚诺已经完全清楚在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的背叛行为。 卢卡上校的5000人的军队对吉里亚诺施加了强大的压力。他再也不敢进入巴勒莫购买生活用品或潜入蒙特莱普看望他的母亲和贾斯蒂娜。他手下许多人有的背叛了他,有的被杀死。有一些离开他们家乡移居到阿尔及利亚或突尼斯。另外一些人躲到隐蔽的地方消失了,断绝了与他队伍的一切来往。黑手党现在彻底与他对立,利用它的网络将吉里亚诺的人交到武装警察的手中。 这样,终于有一个头目被打死了。 特拉诺瓦非常不幸,他的善心带给了他灾祸。他缺少帕萨坦波的残忍、皮西奥塔的狡诈、魔鬼的坚定,他也缺乏吉里亚诺的苦行精神。他聪明,但是个重感情的人,因此吉里亚诺经常用他去和那些被绑架的人交朋友,去给穷人发放钱财。正是特拉诺瓦和他自己的一帮人深夜在巴勒莫张贴标语,宣传吉里亚诺的主张。他不常参加那些更富有血腥味的行动。 他是一个需要爱情和温情的人。几年前,在巴勒莫他结识了一位妇女,她是带着三个幼小孩子的寡妇。她从不知道他是个土匪;她以为他是一位在西西里休假的罗马政府的官员。她对他送的钱和带给孩子们的礼物非常感激,但她心里很清楚,他俩不可能结婚。因此,她给予他所需要的温情和爱护。他来看望他们时,她为他做精美的饭菜;她给他洗衣服并以一种感激的情欲和他做爱。这样一种关系不可能永远瞒住“联友帮”,所以唐-克罗斯收集这种情报以便在适当的时机使用。 贾斯蒂娜到山里曾看望过几次吉里亚诺,特拉诺瓦是她旅途中的保镖。她的美貌撩起了他的欲望,虽然他知道这是鲁莽之举,他还是决定去最后一次看望他的女人。他要给她一笔钱来维持她和孩子们今后几年的生活。 因此,一天夜里他独自一人潜入巴勒莫。他把钱交给了寡妇并解释说他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和她见面。她哭泣着表示反对,最后他只好向她说明了他的真实身份。她大为震惊。他平时的举止是如此和顺,他的性格是如此温厚,然而他却是吉里亚诺的大名鼎鼎的头目中的一员。她狂热地和他做爱,使他很高兴。他俩和三个孩子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傍晚。特拉诺瓦教他们打牌,他们赢了,他就给他们真正的钱,这让他们高兴得大笑。 孩子们上床睡觉后,特拉诺瓦和寡妇继续做爱直至天明。然后特拉诺瓦准备告辞。在门口他俩最后一次拥抱在一起,随后特拉诺瓦快步走上小街,进入天主教堂前的主广场。他感到身体里有一种幸福的满足感,心情舒畅。他放松了警惕。 早晨的空气被马达的轰鸣声打破。三辆黑色轿车朝着他飞速驶来。武装人员出现在广场四周。其他武装人员从汽车上跳下来。其中一人对他喊叫,让他举手投降。 特拉诺瓦朝着教堂看了最后的一眼,教堂四周的壁龛里安放着圣徒的塑象;他看见了那些蓝黄相间的阳台,升起的太阳照亮了蔚蓝色的天空。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种景观,七年的运气结束了,仅留下一件他要做的事。 他奋力一跃,好像他要跃过死亡,将自己投入一个安全的天地。随着他的身体飞向一边,接着往地上坠落时,他抽出手枪射击。一个士兵摇摇晃晃地后退,一只膝盖跪到地上。特拉诺瓦试图再次扣动扳机,可是正在那个时刻,上百发子弹汇聚到他的身上,将他的身体炸成碎片,炸得骨肉脱离。有一点他还算幸运——这一切发生得非常迅速以至于他来不及搞清楚他的女人是否背叛了他。 特拉诺瓦的死给吉里亚诺带来一种毁灭感。他已经明白自己的势头已过。他们不再可能举行成功的反击,他们再也不能隐蔽在深山里。然而,他依然在考虑着他和他的头目们将搞一次突围,他们不能坐以待毙。现在时间非常紧迫。有一件事他一直想要做,因此他召来了卡尼奥-西尔维斯特罗下士。 “我们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他对西尔维斯特罗说,“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在英国有一些朋友,他们会保护你。现在是你走的时候了。我允许你走。” 西尔维斯特罗下士摇摇头。“只要你安全到达美国,我就可以走。你仍然需要我。你知道我决不会背叛你。” “这我清楚,”吉里亚诺说,“不过,你知道我对你总怀有感情。你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土匪。你是一名战士和警察。你总是留有一颗守法的心。因此,当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你可以开创你自己的生活。我们其他人对此会感到很困难,因为我们永远都是土匪。” 西尔维斯特罗说:“我从来不认为你是土匪。” “我也不,”吉里亚诺说,“七年来我干了些什么?我认为我是为正义而战。我尽力去帮助穷苦人。我希望使西西里获得自由。我想做一个好人。但这是一个错误的时代,错误的手段。眼下我们必须尽一切努力挽救我们的生命。所以你必须到英国去。我将非常高兴地知道你脱离了危险。”然后他拥抱西尔维斯特罗,“你一直是我的真正的朋友。”他说,“这是我的命令。” 黄昏时,图里-吉里亚诺离开山洞,前往巴勒莫郊外的卡普奇尼修道院,他将在那儿等候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的消息。那里的一位修道士是他一伙的秘密成员,负责修道院的陵寝。数百具木乃伊尸体安放在这些陵寝里。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几百年里,富人和贵族家庭有一种风俗,那就是,将服装钉在修道院的墙上,他们希望死后穿着这样的服装下葬。在他们的葬礼后,他们的尸体被送到修道院。那里的修道士们在保存尸体方面都是技术能手。他们将尸体放在文火上烤六个月,然后对尸体的软部位进行干燥处理。在干燥过程中,皮肤皱缩,相貌被扭曲成各种各样的死亡怪相,有的神态恐惧,有的面目在笑,看起来可怕极了。最后给这些尸体穿上留给它们的那些服装后安放在玻璃棺材里。这些棺材放在墙里的壁龛里,或者用玻璃绳串起挂在屋顶。有些尸体坐在椅子上;有些靠墙而站;有些被存放进玻璃盒子里,像穿服装的玩偶。 吉里亚诺在陵寝的一块潮湿的石头上躺下,用一具棺材当枕头。他仔细观察这些死了几百年的西西里人。有一个皇室的骑士穿着皱巴巴的蓝色丝绒制服,头上戴着头盔,手上拿了一把内藏宝剑的手杖。有一个朝臣,体现出法国风格的浮华,戴着白色的假发,穿着高跟皮靴。有一个穿着红色长袍的红衣主教,一个头戴主教冠的大主教。有一些宫廷美女,她们穿的金黄色的长衣看起来已经像蜘蛛网,网住了像苍蝇似萎缩了的木乃伊躯体。有一个戴白色手套,穿白色褶边睡衣的年轻少女封闭在玻璃盒内。 吉里亚诺在这儿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因为谁又能睡得好呢?他想道,这些都是近三四个世纪以来西西里的男女显贵,他们以为用这种方式可以避免虫害。这充分说明了有钱人的傲慢和虚荣,以及他们命运的珍贵。其实像拉-维尼拉的丈夫那样在马路上一死了之也要比这样好得多。 但是,真正使吉里亚诺睡不着觉的是一种令人烦恼的忧虑。上周初,唐-克罗斯如何逃脱了对他的袭击?吉里亚诺知道这项行动是周密安排的。自从他得知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大屠杀的真相后,他一直在策划如何干。唐的警卫森严,防卫中的一丝漏洞都会被发觉。吉里亚诺决定,他的最好机会就是当后-克罗斯在巴勒莫的重兵守卫的昂伯托旅馆里感到安全的时候。他手下有一名间谍在旅馆里做侍者,提供了唐-克罗斯的活动时间表和警卫人员的部署情况。有了这些情报,吉里亚诺确信他的袭击会成功。 他选派了30人在巴勒莫与他秘密接头。他知道迈克尔-科莱昂要拜会唐并与他共进午餐,因此他一直等到傍晚时才接到迈克尔已经离开的报告。接着他手下的20人对旅馆发动正面进攻以便将卫兵引出花园。过了一会儿,他和其余的十人在花园围墙旁安放了炸弹,在墙上炸了个洞。吉里亚诺带领冲锋队员穿过墙上的洞。花园里只有五名警卫;吉里亚诺击毙了一人,其余四人逃命而去。吉里亚诺冲进唐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在他看来,这里毫无戒备是很奇怪的。同时,他的另一分队已冲破防卫工事与他汇合。他们搜索了各个走廊的所有房间,但什么也没发现。唐的庞大体躯不可能行动得如此迅速,因此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唐在迈克尔离开后,紧接着也离开了旅馆。吉里亚诺的头脑里首先想到预先有人通知唐-克罗斯这次袭击。 太糟糕了,吉里亚诺想。本来除了于掉他的最危险的敌人之外这应该是辉煌的最后一击。如果他发现唐-克罗斯在那阳光灿烂的花园里,那该高唱什么样的欢乐歌。不过,将来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他不会永远呆在美国。 第三天早晨,那位卡普奇尼的修道士——他的身体和面孔几乎像他管辖的木乃伊一样萎缩——带来了皮西奥塔的信。信中说:“在沙勒曼的住所。”吉里亚诺立即明白了它的意思。朱-佩皮诺,他是卡斯特维特拉诺的出色的车手,曾帮助吉里亚诺劫持唐-克罗斯的卡车,从那时起,他便是吉里亚诺的秘密伙伴。他有三辆大车和六头驴子。三辆大车都画上了这位伟大皇帝的传说。图里和阿斯帕纽在孩子的时候称他的家为沙勒曼的住所。会见的时间已经确定。 那一夜,他在西西里的最后一夜,吉里亚诺前往卡斯特维特拉诺。在巴勒莫的郊外他结集了一些他的秘密成员的牧羊人作为他的武装保镖。他们很顺利地到达了卡斯特维特拉诺,反而使得吉里亚诺的头脑里产生了疑虑。这座城镇看起来太空旷了。他打发走了他的保镖,他们很快消失在黑夜中。然后,他走向卡斯特维特拉诺城外的一座小石头房子,房子的院落里存放了三辆大车,现在上面都画了有关他自己生活的传说。这就是朱-佩皮诺的住所。 朱-佩皮诺看到他似乎并不吃惊。他放下画笔,刚才他正在画一辆车上的条板。他关了门后对吉里亚诺说:“我们有麻烦了。你就像死骡子吸引苍蝇一样吸引着武装警察。” 吉里亚诺感到一点震惊。“他们是卢卡的特种部队?”他问。 “是的。”朱-佩皮诺说,“他们隐蔽起来,不在街上巡逻。我干完活回家时发现他们的一些车辆在马路上。有些车手告诉我,他们也看见其它的车辆。我们以为他们在设置圈套抓捕你的那帮人,但我们从未怀疑到竟会是你。” 吉里亚诺奇怪,武装警察是如何知道这次秘密接头的。难道他们跟踪了阿斯帕纽?迈克尔-科莱昂和他的那些人疏忽大意?或者有人告密?不管如何,他不能在卡斯特维特拉诺会见皮西奥塔。不过,如果他们中的一人没有在这儿露面,他们还有备用的约会地点。 “感谢你的提醒。”吉里亚诺说,“在城里留心一下皮西奥塔并通知他。当你在蒙特莱普驾车时,请看望我的母亲,告诉她,我在美国很安全。” 朱-佩皮诺说:“请允许我这个老人拥抱你。”他吻了一下吉里亚诺的面颊,“我从不相信你能拯救西西里,现在没有人,过去也没有人,甚至加里巴尔蒂也不能,那个夸夸其谈的领袖1也不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骡子套到车上,带你到你要去的地方。” 1指墨索里尼。 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的约会时间是在午夜。现在才十点钟。他故意提前来到是为了探察场所。与迈克尔-科莱昂的约会是在黎明。第二个约会地点离卡斯特维特拉诺的距离走得快至少也要两个小时,但是,步行要比坐朱-佩皮诺的车更好一些。他向老人道了声谢便在黑暗中消失了。 备用的约会地点是著名的古希腊废墟,称做塞利纳斯的卫城,位于卡斯特维特拉诺的南面,靠近玛赞拉-德尔-瓦罗。废墟坐落在靠近大海的一块荒凉的平原上,延伸到海滩峭壁耸起的地方。塞利纳斯在基督降生前的一场地震中被埋葬,但是一排大理石圆柱和框缘依然耸立着,或许是被考古人员竖立起来的。主要大街依旧在,只不过沿路上堆满了古建筑残骸的碎石。一座庙宇的屋顶缠满了树藤,显露出的窟窿像一只头盖骨,石头圆柱经过许多世纪的岁月沧桑已变得凋零灰暗。卫城本身,古希腊城市的防御中心,通常建筑在地面的最高处,因此,从废墟处可以俯瞰荒凉贫瘠的乡村。 西洛可风,一种可怕的沙漠大风,整整刮了一天。此处离海不远,现在,到了夜里,大风吹来了大雾,弥漫了废墟。经过长途跋涉而疲乏的吉里亚诺迂回到临海峭壁,这样他可以朝下看,监视着大地。 景色如此迷人,吉里亚诺一时忘记了身处险境。阿波罗神庙已坍塌成一堆杂乱的立柱,其它倾圯的庙宇在月光下微微闪光,庙宇都没有墙壁,只是些柱子、残碎的屋顶。还有一片堡垒墙壁,那上面曾有一扇带闩的窗户,现在黑洞洞的,月光从里面穿过。低处在原市区的地方,卫城的下方,一根柱子孤零零地竖立着,四周是一片荒凉的废墟,几千年来它都没有倒下。这就是著名的“ilfusodv——老女人的纺锤”。西西里人非常习惯于散落在岛上的这些希腊人的纪念碑,因此他们以无所谓的态度对待它们。只有外国人才大惊小怪。 外国人竖立起来的12根巨大的柱子站立在他的面前。它们象征着海格立斯1的辉煌业绩,在它们的后面仅是一片废墟。在这些柱子的脚下,是一个有石头台阶的平台,看起来似乎从地上长出来的,12根柱子像肩并肩的士兵面对他们的长官。吉里亚诺坐在最高的台阶上,背靠着一根柱子。他伸手到外衣下面取下微型冲锋枪和短筒猎枪放在身下的石阶上。大雾在废墟处旋绕,他知道他可以听出任何人在碎石上走过来的声音,而且在他被发现之前及时地发现一切敌人。 1海格立斯是主神宙斯之子,力大无比,曾完成十二项英雄事迹。 他靠在一根立柱旁惬意地休息,他的身体由于疲劳而歪靠着。七月的月亮看起来像爬过了灰白色的柱子倚着通向大海的峭石休息。越过大海就是美国。贾斯蒂娜和他们将要出生的孩子就在那里。不久他就会平安无事,七年的绿林生涯将成为一场梦。他想了一会儿,如果他不生活在西西里也能幸福,那将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他笑了。将来有一天他一定回来,使他们都感到吃惊。他累得叹了口气,解开鞋带子,迅速地脱掉了靴子。他脱了袜子,两只脚碰上凉爽的石头舒服极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只霸王树的梨状果实,它们的甜美凉爽的果汁使他焕发了精神。他等待着阿斯帕纽-皮酉奥塔,一只手放在身旁的微型冲锋枪上—— 第27章 迈克尔、彼得-克莱门扎和唐-多梅尼克一起及早地吃了晚饭。如果他们打算在黎明约会,那么接吉里亚诺的行动就必须在傍晚开始。他们再次审查了行动计划,多梅尼克表示赞许。他增加了一个细节:迈克尔不佩带武器。如果出现差错,保安警察或武装警察抓到他们,迈克尔就不会受到指控,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可以离开西西里。 他们带了一壶葡萄酒,从花园里摘了一些柠檬,准备出发。唐-多梅尼克和他的弟弟吻别。他转向迈克尔,匆匆地拥抱了他。“祝愿你父亲好。”他说,“为你的未来祈祷,希望你身体健康。今后如果需要我为你效劳,捎信告诉我。” 他们三人走向码头。迈克尔和彼得-克莱门扎登上摩托艇,艇上全是武装人员。船驶离码头。唐-多梅尼克在码头上向他们挥手告别。迈克尔和彼得-克莱门扎走进船舱,克莱门扎在舱里的一张铺位上睡起觉来。他整整忙了一天,到第二天快黎明时他们才能到达。 他们改变了计划。原打算在玛赞拉-德尔-瓦罗乘坐飞往非洲的飞机已设作圈套;他们改为乘船逃往非洲。克莱门扎反对乘飞机的计划,他说:他可以用他的人控制公路和这艘船,但他控制不了小小的机场。在附近一带地面太大,飞机易受攻击;它在起飞前容易招惹危险。速度比不上骗术重要,而且海上比空中容易隐蔽。另外,可以采取预防措施转移到另一艘船上,你却不能更换飞机。 克莱门扎白天忙于调遣一些人和车辆到通往卡斯特维特拉诺的公路上的聚集点;另外一些人去保证玛赞拉-德尔-瓦罗的安全。每隔一小时他派出去一些人;他不想让奸细发觉护送队经过别墅大门时出现不平常的举动。汽车向不同的方向开出,进一步迷惑那些密切注视着他们的人。同时,摩托艇绕过西西里的西南角,停泊在远处水天连接处直到破晓时分,那时它将驶向玛赞拉-德拉-瓦罗港。汽车和人员将等待着他们。从那里开车不超过半个小时便可到达卡斯特维特拉诺,尽管他们还要绕道向北开到特拉帕尼公路上以便皮西奥塔在路上拦截他们。 迈克尔在一张床铺上躺下。他听见克莱门扎在打鼾,心里既惊讶又钦佩,此人在这个时刻竟然真能睡得着觉。迈克尔想24小时后他将在突尼斯,然后再过12小时他就会和家人在一起了。两年的流放之后,他将有一切自由人的选择,再也不要逃避警察,不再受到他的保护者的规章制度的支配。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不过只要他捱过那36小时。他一边遐想着在美国的最初几天干些什么,身体一边在船的轻轻摇晃下松弛下来,他静静地睡着了。 魔鬼正昏头大睡。 这天早晨斯蒂芬-安东里尼要去特拉帕尼接赫克托-阿道尼斯教授,他首先开车去巴勒莫。他和西西里保安警察头子维拉蒂督察有个约会,这是他们频繁会面中的一次,这回督察向安东里尼简单介绍了卢卡上校的这一天的行动计划。安东里尼然后将这情报传达给皮西奥塔,再由他将情报带给吉里亚诺。 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沿着公路的田野被鲜花覆盖。离约会时间还早,他在路旁的一个神龛旁停下抽烟,然后跪在锁上的盒子前,盒里装着罗萨莉圣徒的塑象。他的祈祷简单实用,请求圣徒保护他不受敌人的伤害。下个星期天,他将向本杰米诺神父忏悔并接受圣餐。现在光芒四射的太阳照得他的头暖烘烘的;空气里的浓郁花香扑面而来,冲掉了嘴里的尼古丁气味,他感到很饿。他指望会见维拉蒂督察后在巴勒莫最好的餐馆吃一顿美味的早餐。 弗雷德里克-维拉蒂,西西里保安警察的头子,怀着一个耐心等待的人所具有的那种道德上的胜利感,总是相信有一个神最终能把他的领域带入正轨,并得到他的报答。近一年来,在特雷扎部长的直接和秘密的命令下,他帮助吉里亚诺逃脱了武装警察和他自己的机动分遣队。他会见过凶残的魔鬼斯蒂芬-安东里尼。因为那一年,维拉蒂督察实际上是唐-克罗斯-马洛的部下。 维拉蒂出生于意大利的北部,那里的人民通过接受教育提高自己,尊重社会公约,相信法律和政府。维拉蒂在西西里工作的几年使他形成了对西西里人——无论地位高低——存有轻视和深刻仇恨的的观念。有钱人缺乏道德心,他们与黑手党罪恶地勾结起来压制穷人。黑手党假装保护穷人,其实受雇于有钱人去镇压那些穷人。农民们太妄自尊大,因而他们不顾在监狱里度过余生而热衷于搞谋杀。 然而,现在的情况不同了。维拉蒂督察的双手终于解除了束缚,他的机动分遣队可以放开手干了。人们将会再次看到他的保安警察与愚笨的武装警察之间的差异。 令维拉蒂吃惊的是,特雷扎部长亲自下达命令:所有那些持有部长本人签署的红边通行证的人都要被拘留起来单独监禁。那些通行证必须收拢集中,特别是发给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和斯蒂芬-安东里尼的通行证(持有那些权力极大的通行证的人可以通过一切路障,可以携带武器,可以避免例行逮捕)。 维拉蒂准备着手工作。安东里尼正在他的前厅等候他的简况介绍。今天他会大吃一惊的。维拉蒂拿起话筒传唤一名上尉和四名警官进来,告诉他们做好准备以防不测。他自己在皮枪套里插上了手枪,通常在他的办公室里他从不带枪。然后,他派人把斯蒂芬-安东里尼从前厅带进来。 斯蒂芬-安东里届的红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穿一身黑细条子西服,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领带。当然,会见保安警察的头子是一个要表示尊重的正式场合。他没带武器。他从经验中知道,进入司令部时任何人都要受到检查。他站在维拉蒂的办公桌前,等待着通常请他坐下的许可。但这次没有让他坐下,他依然站着,头脑里发出第一个警告信号。 “给我看看你的特殊通行证。”维拉蒂督察对他说。 安东里尼没有动。他在努力揣测这奇怪的要求。出于本能他扯了个谎。“我身上没带。”他说,“我只不过在拜访一个朋友。”他特别强调了“朋友”一词。 这激怒了维拉蒂督察。他绕过桌子,与安东里尼面对面地站着。“你从来就不是我的朋友。我款待像你这样的一只猪是在执行命令。现在仔细听我说。你被捕了。在另行通知以前你将被关在单人牢房里,我必须告诉你,我有一个卡塞塔在地牢里。不过明天早晨在我的办公室,我们将平静地简单谈谈,如果明智的话,你会免受痛苦。” 第二天早晨,维拉蒂接到了特雷扎部长打来的又一个电话,比唐-克罗斯打来的电话更明确。过了一会,安东里尼从牢房被押送到维拉蒂的办公室。 在牢房里的孤独的一夜,安东里尼思考着对他的奇怪逮捕,深信他的处境极其危险。他进来时,维拉蒂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双蓝眼睛在闪烁着光芒,显然他的心情不好。斯蒂芬-安东里尼似冰一样地冷峻。他观察到了一切——上尉和四名警官处于警觉状态,维拉蒂腰上挂着手枪。他知道督察一直在恨着他,他也同样憎恨督察。如果他能说服维拉蒂把警卫打发走,起码他能够在他自已被杀死前把他先干掉。因此他说道:“我讲,不过我不会在这几个sbirri面前说。”sbirri是对保安警察的一种污辱性的俗语。 维拉蒂命令四名警察离开房间,但暗示那军官留下并做好随时开枪的准备。然后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斯蒂芬-安东里尼的身上。 “我需要有关如何才能抓到吉里亚诺的一切情报,”他说,“最后一次你与他和皮西奥塔会见的情况。” 斯蒂芬-安东里尼大笑起来,他那张杀气腾腾的面孔扭曲成一副恶毒可怕的怪相,脸上的皮肤在红色胡须的印衬下似乎在因狂怒而燃烧。 无怪乎人们叫他魔鬼,维拉蒂想。他的确是个危险的人物。肯定他丝毫没有觉察出将要发生什么。 维拉蒂镇定地对他说:“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会给你施用卡塞塔刑。” 安东里尼轻蔑地说:“你这个奸诈的杂种,我是在特雷扎部长和唐-克罗斯的保护下。只要他们把我放了,我就把你的sbirri的心挖出来。” 维拉蒂伸出手左右开弓地打了安东里尼两个耳光。他看到鲜血在安东里尼的嘴上涌出,以及他的眼里流露出的愤怒目光。他故意转过身朝桌子旁坐下。 就在此时,愤怒遮掩了他的生存本能,斯蒂芬-安东里尼猛地从检查官的皮枪套里抢出手枪企图射击。在同一时刻,那军官抽出枪,对着安东里尼的身子连开四枪。安东里届被挪到远处的墙上,然后躺在地板上。白色的衬衣全部染上了红色,维拉蒂认为与他头发的颜色挺相配。他弯下身从安东里尼的手中拿过枪,此时,其他警察冲进了房问。他赞扬上尉的机警,接着,当着这位军官的面给他的手枪装上了在会面前有意卸下来的子弹。他不愿他的上尉自以为救过一个粗心大意的保安警察的头子而感到了不起。 然后,他命令他的手下人搜查死者的身体。因为他怀疑红边通行证在西西里人要求随身携带的一扎身份文件里。维拉蒂拿过通行证放进他的保险箱里。他要亲自交给特雷扎部长,如果走运,他将连同皮西奥塔的通行证一起交给他。 甲板上,一个船上的人给迈克尔和克莱门扎带来了几小杯热咖啡,他们倚靠栏杆喝着咖啡。摩托艇缓慢地朝岸边驶去,马达声停了,他们看得见码头上的灯光,星星点点的微弱蓝光。 克莱门扎围着甲板走动,向武装人员和舵手发布命令。迈克尔仔细看着似乎朝他跑来的蓝光。船又提高了速度,好像水的搅动驱赶了夜里的黑暗。天空中露出了一线黎明,迈克尔看见了码头和玛赞拉-德尔-瓦罗的海滩;咖啡桌的一个个五颜六色的伞在远处像微暗的玫瑰花。 进入码头时,三辆车和六名人员正在等着他们。克莱门扎带领迈克尔上了前头的一辆旧式敞篷旅游车,车上只有司机一人。克莱门扎坐在前排的座位上,迈克尔坐在后排。克莱门扎对迈克尔说:“如果我们受到武装警察的阻拦,你就趴在车子里。我们不能傻乎乎地在路上周旋,我们只是把他们甩开,溜之大吉。” 三辆宽敞的旅游车在暗淡的黎明阳光下穿越从耶稣诞生以来几乎没有变化的乡村。古老的水渠和管道往田地里灌水。天气温暖潮湿,空气里充满了花香,由于西西里夏天的炎热,花已开始败落。他们穿过古希腊城市的废墟塞林组恩特,迈克尔不时地看到两千多年前希腊殖民者建造的圆柱状大理石庙宇的遗迹零星地散布在西西里的西部。这些圆柱状庙宇在黄色的光线下赫然出现,它们残碎的屋顶黑乎乎地朝下垂,犹如衬着蓝天的雨水。黑色富饶的土地高高低低地向前伸展,直抵如墙壁般的花岗岩峭壁。周围看不见房子、动物和人。这是一块用巨剑砍出来的地形。 他们又调车朝北开上了特拉帕尼-卡斯特维特拉诺的公路。迈克尔和克莱门扎开始更加警觉;正是在这条路上,皮西奥塔将拦截他们,然后带他们到吉里亚诺处。迈克尔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三辆旅游车开得更加慢了。克莱门扎把微型冲锋枪放在他左边的座位上,以便能迅速地把枪举过车门。他的手摆放在枪上。太阳已经爬到了一定的高度,金色的光线酷热异常。汽车继续缓慢地行驶;他们几乎到达了卡斯特维特拉诺。 克莱门扎命令司机开得再慢些。他和迈克尔观察着皮西奥塔的迹象。现在他们进人了卡斯特维特拉诺的郊外,沿山路往上行驶,然后停了下来,这样他们可以俯视坐落在山下城镇的主要大街。从有利的高处,迈克尔发现通往巴勒莫的公路上挤满了车辆——军车;街道上涌塞着武装警察,他们身穿带有白色滚边的黑色制服。许多警笛长鸣,但似乎并没有驱散大街上的人群。两架飞机在他们的头上盘旋。 司机将车开到路旁,嘴里一边喃喃地骂着,一边踩住了车问。他转向克莱门扎问道:“你要我们继续开吗?” 迈克尔感到心口里一阵恶心。他对克莱门扎说:“城里有多少人在等着我们?” “不多,”克莱门扎阴郁地说。他的面孔呈现出吃惊的神态。“迈克,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回到船上去。” “等等。”迈克尔说,他看见一头毛驴拉着车艰难缓慢地朝着他们往山上来。一个老人赶着车,头上戴着压得很低的草帽。大车的轮子上、车辕处和车的两边画着传奇故事。车子与他们并排停下。车夫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没有丝毫表情,他的不协调用力的双臂一直裸露到肩膀,在宽大的帆布裤子上面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他来到他们的车前说:“你就是唐-克莱门扎?” 克莱门扎的语气里缓了一口气。“朱-佩皮诺,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人为什么不来通知我?” 朱-佩皮诺的无表情的皱纹面孔毫无变化。“你可以回美国了。”他说,“他们已经杀死了图里-吉里亚诺。” 迈克尔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眼花。那时刻似乎天昏地暗。他想到了年老的父母亲和贾斯蒂娜正在美国等待着他,想到了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和斯蒂芬-安东里尼。他还想到了赫克托-阿道尼斯。因为图里-吉里亚诺是他们的生命之光,他的光不可能熄灭。 “你能确信是他吗?”克莱门扎严厉地问道。 老人耸了一下肩。“这曾是吉里亚诺的老骗局,留下一具尸体或伪装的假人来引诱武装警察以便干掉他们。但现在已经两个小时了,什么也没发生。尸体依然躺在杀死他的院子里。从巴勒莫来了一些新闻记者用相机给每个人拍照,也给我的驴子拍了照。所以信不信由你。” 迈克尔感到很难受,但他强打精神说:“我们一定要进去看个究竟。” 克莱门扎粗鲁地说:“无论是死是活,我们都无法帮他。我带你回家,迈克。” “不,”迈克尔温和地说,“我们必须进去。或许皮西奥塔在等着我们。也可能是斯蒂芬-安东里尼,告诉我们怎么办。可能不是他,我不能相信就是他。他不会死,特别在他快要离开的时候。他不会死,因为他的证据在美国安然无恙。” 克莱门扎叹了口气。他看见迈克尔脸上的痛苦表情。或许不是吉里亚诺;可能皮西奥塔等待着安排约会。这场面可能是一种计谋,目的在于如果当局对他紧追不舍,这样可以借机摆脱对他逃跑的注意。 太阳已经升到最高处。克莱门扎命令他的手下停放好车辆,跟随着他。然后他和迈克尔来到人群聚集的街道。他们集中在街道一侧的入口处周围,这里停满了军用车辆,武装警察布置了一道封锁线。在街道的这一侧,一排房子被一处院落分割开。克莱门扎和迈克尔站在人群的后面观看。一位武装警察军官检查了记者和官员们的证件后才允许他们经过封锁线。迈克尔对克莱门扎说:“你能带我们通过那个军官吗?” 克莱门扎拉着迈克尔的臂膀,带他出了人群。 他们在街道一侧的一间小房子里呆了一个小时。这房子也有一个院子,离人群聚集的地方仅有20间房屋的距离。克莱门扎留下迈克尔和四个人在那儿,他和另外两人走回镇里。他们离开了一个小时,克莱门扎回来时,显然大为震惊。 “情况看起来很糟,迈克。”他说,“他们正从蒙特莱普带吉里亚诺的母亲来鉴定死者的身份。特种部队的指挥官卢卡上校也来了。世界各地的新闻记者正飞往这里,有的甚至来自美国。这座城镇将不得安宁。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明天,”迈克尔说,“我们明天走。目前让我们看看能否通过那些警卫。对此你什么办法?” “还没有。”克莱门扎说。 “那么,让我们走出去,看看有什么办法。”迈克尔说。 不顾克莱门扎的反对,他们走到街里。整个城镇似乎布满了武装警察。至少有上千人,迈克尔想,起码有几百个摄影记者。街上停满了大篷卡车和小汽车,无法靠近那个院子。他们看见一群高军衔的军官进入了一家餐馆,人们窃窃私语地相互转告,这是卢卡上校和他的同僚们在举行庆祝午餐。迈克尔瞥了一眼上校。他瘦小结实,一副苦相。由于气候的炎热,他脱掉了镶边的军帽,用白色的手帕擦着他的半秃的脑袋。一群摄影记者在为他拍照,还有一些新闻记者在向他提问题。他对他们置之不理,然后消失在餐馆里。 城里的街道上人头攒动,迈克尔和克莱门扎几乎不能通过。克莱门扎决定返回到房子里,等待消息。到了傍晚,他们的人中有人带来了消息,玛丽亚-隆巴多已经认出死者就是她的儿子。 他们在一家露天咖啡店吃晚饭。咖啡店的收音机高声播放吉里亚诺死亡的报道。事情是这样的,警察包围了一处房子,他们确信吉里亚诺藏在里面。他走出房间时,警察命令他投降,他立即开枪。卢卡上校的参谋,佩雷兹上尉正在通过电台接受记者小组的采访。他谈到吉里亚诺如何逃走,而他,佩雷兹上尉,紧追在后,把他堵在这个院子里。佩雷兹上尉说,吉里亚诺像一头陷入绝境的狮子,他,佩雷兹,开枪回击杀死了他。餐馆里的所有的人都在收听,没有人吃饭。侍者们无心服务,他们也在听。克莱门扎转向迈克尔说:“全都不可信。我们今晚离开。” 然而就在此时,咖啡馆四周的街上挤满了保安警察。一辆官员乘坐的轿车停到路边,从车里下来的是维拉蒂督察。他走到他们的桌子前,把手放在迈克尔的肩上。“你被捕了。”他说。他那双冷冰冰的蓝色眼睛盯住了克莱门扎。“真幸运,我们将你连同他一起带走。听我一句劝告的话,我有一百人在这咖啡店的周围。别大惊小怪,否则你们将在地狱里与吉里亚诺见面。” 一辆警车停靠在路旁。迈克尔和克莱门扎被保安警察团团围住,经过搜身后他们被粗暴地推上车。一些在咖啡馆吃饭的摄影记者拿着照相机一下子活跃起来,但立刻被保安警察赶回去。维拉蒂督察带着一种满足的狞笑观看着这一切。 第二天图里-吉里亚诺的父亲在蒙特莱普他家的阳台上对着下面街上的人们讲话。用西西里的传统方式,他公开宣布与背叛他儿子的人之间的血海深仇。他特别强调与杀死他儿子的人之间的仇恨。那个人,他说,不是佩雷兹上尉,不是一名武装警察。这个人名字是阿斯帕纽-皮西奥塔—— 第28章 在过去的几年中,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感到一种背叛的阴影不断地在他心中扩大。 皮西奥塔曾一直是忠心耿耿的。自从儿童时代,他毫无妒忌地接受了吉里亚诺的领导。吉里亚诺也常常公开宣称皮西奥塔与他是队伍的合伙领导,而不是帕萨坦波、特拉诺瓦、安东里尼和下士那些低一级头目中的一员。但是吉里亚诺的个性压倒了一切,以至于他的合伙领导人成了一种虚设;吉里亚诺指挥一切。皮西奥塔有所保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吉里亚诺比所有的人勇敢。他的游击战术是无可比拟的,他具有唤起西西里人对他热爱的魅力,自从加里巴尔蒂以来,无人可以与他相比。他是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他具有西西里人非常羡慕的粗野的机智,但他也有一些皮西奥塔发现的必须要尽力纠正的缺陷。 当吉里亚诺坚持把战利品的至少一半分给穷人时,皮西奥塔告诉他:“你可以发财也可以被人爱戴。你认为西西里人将会站立起来,跟随在你的大旗之下,开展一场反对罗马的战争。他们决不会这样的。当他们拿到你的钱时,他们会爱戴你,当你需要庇护时,他们会将你隐藏起来,他们决不会背叛你。但是他们自身不可能发生巨大的变革。” 皮西奥塔不愿意听唐-克罗斯和天主教民主党的那些奉承话,他也反对镇压西西里的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组织。当吉里亚诺期待着天主教民主党的谅解时,皮西奥塔说:“他们决不会原谅你,而且后-克罗斯决不可能允许你拥有任何权力。我们的命运是花钱买一条走出绿林泥潭的办法,否则我们总有一天会作为土匪而丧生。死并非坏事,无论如何,对于我不是坏事。”可是吉里亚诺并不听他的话,最终惹起了皮西奥塔的反感,背叛的阴影开始在他的心里滋长。 吉里亚诺一直是抱有信念和天真无邪的人;皮西奥塔看问题总是比较透。随着卢卡上校和他的特种部队的到来,皮西奥塔知道,末日即将来临。他们可以赢得一百次胜利,但是,只要一次失败便意味着他们的死亡。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的争吵正如在沙勒曼传奇中的罗兰和奥列佛的争吵一样,吉里亚诺一直由于他的英雄主义非常固执。皮西奥塔感到像奥列佛那样不断地请求罗兰吹响他的号角。 后来,当吉里亚诺爱上了贾斯蒂娜并与她结了婚时,皮西奥塔认识到他和吉里亚诺的命运确实分道扬镳了。吉里亚诺将逃到美国,有妻室儿女。他,皮西奥塔,将永远是个亡命之徒。他不会活多久;一粒子弹或他的肺病都会结束他的生命。这就是他的命运。他决不会生活在美国。 最让皮西奥塔感到头痛的是吉里亚诺在一个年轻的姑娘身上找到爱情和温柔之后,反而变成一名更加残忍的土匪。他杀死那些在过去只不过抓了便放的武装警察。在他蜜月期间,他处决了帕萨坦波。他对所怀疑有告密嫌疑的任何人没有丝毫怜悯。皮西奥塔担忧几年来他一直爱戴和保护的人可能会与他反目。他担心如果吉里亚诺得知最近他所干的一些事,他也可能被处决。 唐-克罗斯仔细研究了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之间近三年内的关系。他们是他帝国计划的唯一危险。他们是他对西西里统治的唯一障碍。起初,他认为他可以使吉里亚诺和他的匪帮成为“联友帮”的武装力量。他曾派赫克托-阿道尼斯去给吉里亚诺吹吹风。主张非常明显。图里-吉里亚诺将是伟大的勇士,唐-克罗斯将是伟大的政治家。但是吉里亚诺必须屈服于他,对此他拒绝了。他有他自己要追求的目标,帮助穷人,使西西里摆脱罗马的枷锁而成为一个自由的国土。唐-克罗斯不可能理解这些。 但是从1943年到1947年,吉里亚诺吉星高照,而后依然需要将“联友帮”组成一支统一的武装。“联友帮”还没有从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政权对他们的大批屠杀中恢复过来。因此,唐对吉里亚诺的权力采取宽容的态度,怂恿他与天主教民主党结成联盟。同时,他再次建立黑手党帝国,等待时机。他的第一个举动便是策划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的大屠杀并嫁祸于吉里亚诺,这虽然是一件辉煌之举,但他不能公开宣称他所创立的荣耀。那一举动粉碎了罗马政府可能宽恕吉里亚诺以及支持他在西西里的权力之争的任何可能性。它也永远玷污了吉里亚诺所披挂的作为西西里穷人斗士的英雄战袍。当吉里亚诺处决了六名黑手党头目时,唐别无选择。“联友帮”和吉里亚诺的队伍必须决一死战。 因此,唐-克罗斯更热切地把注意力集中在皮西奥塔的身上。皮西奥塔聪明机灵,不过年轻人的聪明在于,他不完全看重那些最好的人心里隐蔽的恐怖和罪恶。皮西奥塔也喜欢社会上的收益与诱惑。吉里亚诺对金钱不屑一顾,而皮西奥塔喜爱金钱所带来的好处。虽然吉里亚诺通过非法途径获得了上亿里拉,但他不为个人的财富留取一文钱。他将所掠夺的钱财分散给穷苦的人以及帮助维持他的家庭。 然而,唐-克罗斯察觉到皮西奥塔在巴勒莫穿着精制的西服,出人最昂贵的妓院。皮西奥塔的家庭也比吉里亚诺的家庭富裕得多。唐-克罗斯还了解到皮西奥塔用假名字在巴勒莫的几家银行存钱,这是只有对生存感兴趣的人才采用的预防措施。像三个不同名字的假身份证明一样,一处安全的房子在特拉帕尼预备着。唐-克罗斯知道所有这些他都瞒着吉里亚诺。所以,他等待着皮西奥塔的来访,皮西奥塔主动要求的拜访。皮西奥塔知道唐的大门总是兴趣十足地为他开着。当然唐-克罗斯也带有一种深谋远虑的策划。他的周围全都是武装警卫人员,他曾提醒卢卡上校和维拉蒂督察,如果一切进行得顺利,随时准备举行会谈。如果不顺利,如果他对皮西奥塔判断错误或者这是吉里亚诺炮制旨在杀死唐的连环计,那么,这将是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的葬身之地。 在皮西奥塔被带到唐-克罗斯身边之前,他同意不携带武器。他毫不害怕,因为就在几天前,他为唐办了一件大事;他曾提前通知唐关于吉里亚诺袭击旅店的计划。 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唐-克罗斯的仆人已经准备了一桌酒菜,唐-克罗斯,作为一个传统乡村式的主人,给皮西奥塔的盘子和杯子里添得满满的。 “好时期已经结束。”唐-克罗斯说,“现在我们,你和我,都须认真对待。作出与我们生死攸关的决定的时刻到了。我希望你乐意听取我要说的事。” “我不明白你有什么麻烦,”皮西奥塔对唐说,“但是,我知道必须非常巧妙地逃脱危险。” “你不愿意移居他国?”唐问道。“你可以和吉里亚诺一起到美国。那里的葡萄酒不如这儿的好,橄榄油像水一样,而且他们有电椅,毕竟他们没有我们这儿的政府文明开化。你不能做任何鲁莽的事。但是,那儿的生活还不错。” 皮西奥塔笑着说:“在美国我能做什么?我要在这儿碰运气。一旦吉里亚诺走了,他们就不会如此死命地找我,而且这里山深林密。” 唐焦虑地问:“你仍然有着肺病?还在吃药?” “是的。”皮西奥塔说,“这无关紧要。运气是我的肺决不会有机会杀死我。”他冲着唐-克罗斯咧着嘴笑。 “让我们一起谈谈西西里人。”唐神情严肃地说,“在孩子和年轻的时期,我们热爱我们的朋友,对他们宽宏大量,原谅他们的缺点错误。每一天都感到新鲜,我们毫无畏惧地,兴高采烈地展望未来。世界本身并非如此充满危机;这是一个幸福的时光。但是,随着我们长大成人,不得不养家糊口,这时友谊就不是那么轻易地能够保持下去。我们必须始终提高警惕。我们的长辈不再照顾我们,我们也不再满足于那些儿童时期的简单的欢乐。我们身上滋长了骄傲——我们希望成为了不起的人,成为有权有势的人或者成为富翁,或者仅仅保护我们免遭不幸。我知道,你是多么地爱着图里-吉里亚诺,但是现在,你必须问问自己,爱的代价是什么?而且这些年过去之后,爱是否还存在,或者爱仅作为一种记忆而存在着?”他等待皮西奥塔作出答复,但皮西奥塔看着他,脸上呈现出一种比卡玛拉塔山上的岩石更呆板的神情,面孔变得像石头一样的苍白。 唐-克罗斯继续讲下去。“我不能容许吉里亚诺活着或逃走。如果你依旧忠实于他,那么你也是我的敌人。明白这一点。假如吉里亚诺走了,没有我的保护,你也不可能在西西里活下去。” 皮西奥塔说:“图里的那些证据安全地在他的美国朋友们的手中。如果你杀了他,那些证据就会公开,政府便会垮台。一个新政府可能迫使你隐退到你在维拉巴的农场,或许更糟。” 唐暗自发笑,然后放声大笑起来。他轻蔑地说:“你读过那本著名的证据?” “读过。”皮西奥塔说,由于唐的反应而感到困惑。 “我没有读过,”唐说,“但是,我已决定行动,好像它根本就不存在。” 皮西奥塔说:“你要求我背叛吉里亚诺。什么因素使你认为有这种可能性?” 唐-克罗斯微笑道:“你通知我关于他对旅店的袭击。这难道不是一种友谊的举动?” “我那样做是为了吉里亚诺而不是为了你。”皮西奥塔说,“图里失去了理智。他计划杀死你。一旦你死了,那么我知道,我们任何人都不会有任何希望。‘联友帮’在杀掉我们之前是决不会罢休的,他们才不管有没有什么证据。他本该几天前离开这个国家,但是,他拖延不走,希望能够复仇并要你的命。我来约会是要与你一起作一下安排。几天之内吉里亚诺便要离开这个国家,他将结束与你之间的仇恨。让他走吧。” 唐-克罗斯从他的饭桌旁仰起身。他呷了一口葡萄酒。“你太孩子气了。”他说,“我们已经结束了这段时期。吉里亚诺太危险,不能活着留下来。但是,我不能杀他。我必须生活在西西里——我不能杀死西西里的最伟大的英雄和亲自干这些我必须要干的事。太多的人民爱戴吉里亚诺,他的太多的追随者们将为他的死谋求报复。必须由武装警察干。这件事就必须这样来安排。你是能把吉里亚诺引入这样一种圈套的唯一的人。”他停顿了一会,接着慎重地说:“现在该结束你所生活的社会了。你可以呆在这个社会里直到它的毁灭,或者脱离这个社会到另一个社会里生活。” 皮西奥塔说:“我可以在耶稣的保护下,但如果知道我背叛了吉里亚诺,我不会活多久。” “你只需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你将与他会面,”唐-克罗斯说,“其他人决不会知道。我将与卢卡上校和维拉蒂督察安排有关事宜。其余的事情由他们去干。”他停顿了一下。“吉里亚诺已经变了。他不再是你童年时期的伙伴,不再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他是个只顾自己的人。正像你现在必须要做的一样。” 就这样,在7月5日的晚上,当度西奥塔前往卡斯特维特拉诺时,他对唐-克罗斯屈身俯命,告诉了他与吉里亚诺会面的地点,而且他知道唐肯定会告诉卢卡上校和维拉蒂督察。他并没有告诉他们的会面是在朱-佩皮诺的家,而仅仅在卡斯特维特拉诺镇里。他告诫他们要小心行事,因为吉里亚诺对于设置的圈套有一种直觉。 当皮西奥塔到达朱-佩皮诺家时,这位老车夫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冷淡态度迎接他。皮西奥塔不知道老人是否在怀疑他。他肯定运用西西里人所特有的准确的思维方式,注意到了武装警察在城里的不寻常的行动。 皮西奥塔感到一阵极度恐惧的痛苦,然后,一阵痛苦的思索。如果吉里亚诺的母亲了解到是她心爱的阿斯帕纽出卖了她的儿子,那该怎么办?如果有一天她站在他的面前,朝着他脸上啐唾沫,骂他叛徒和杀人凶手,那又怎么办?他俩曾经相拥而泣,他曾发誓保护她的儿子,他是一个口蜜腹剑之徒。此时,他想到杀死这个老人,也想到自杀。 朱-佩皮诺说:“如果你是在找图里,他已经走了。”他怜悯起皮西奥塔,因为他面色苍白,呼吸艰难。“你要喝茴香酒吗?” 皮西奥塔摇了摇头,转身离去。老人说:“小心点,城里全是武装警察。” 皮西奥塔感到骇然。他多么傻,竟然不知道吉里亚诺会嗅出设置的圈套。现在如果吉里亚诺嗅出背叛者,将如何是好? 皮西奥塔跑出房子,绕过市区,走上通往下一个接头地点的乡村小道。那就是在古代鬼城塞林组恩特的塞利纳斯卫城。 古希腊城的废墟在夏季的月光下闪闪发光。在废墟中,吉里亚诺坐在庙宇的残损的石级上思念着美国。 他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忧郁。先前的梦想消失了。他曾对自己的前途和西西里的未来充满着希望,对自己的永恒的声望有着坚定的信念。如此多的人民爱戴着他。过去,他曾是他们的福星,可是现在,吉里亚诺似乎认为他是他们的祸根。不顾一切情理,他感到被遗弃了。然而,他还有着阿斯帕纽-皮西奥塔。他们二人一起重新恢复昔日的爱戴和梦想的这一天总会到来。毕竟,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他们二人。 月亮消失了,古城沉没在黑暗之中;废墟看起来像绘在夜色帆布上的轮廓。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传来了碎石和泥土移动的嘶嘶声,吉里亚诺将身体蜷缩回大理石柱之间,微型冲锋枪作好了射击的准备。月亮安详地飘浮出云层,他发现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站在宽阔的从卫城延伸下来的废墟大道上。 皮西奥塔慢慢地走下碎石路,两眼搜索着,轻声地呼唤着吉里亚诺的名字。吉里亚诺藏在庙宇的柱子后,等待着,直到皮西奥塔从他身边经过,然后健步蹿到他的身后。“阿斯帕纽,我又赢了。”他说道,玩着他们往日的儿童游戏。他吃惊地发现皮西奥塔竟然恐惧得发晕。 吉里亚诺在石阶上坐下,枪放置在一旁。“过来坐一会,”他说,“你肯定累了,这可能是我们单独在一起谈话的最后一次机会。” 皮西奥塔说:“我们能够在玛赞拉-德尔-瓦罗谈话,我们在那儿更安全。” 吉里亚诺对他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如果你不休息,你又会吐血。来,坐在我的旁边。”吉里亚诺坐在石阶的高处。 他看到皮西奥塔从肩上取下枪,以为他要把枪放到一边。他站起来伸出手帮助阿斯帕纽跨上台阶。接着他意识到他的朋友正用枪对着他。他愣住了,因为七年来他第一次被搞得措手不及。 皮西奥塔害怕他们如果谈起话来,吉里亚诺会问些什么,因此他头脑几乎要炸开了。他会问:“阿斯帕纽,谁是我们匪帮的犹大?阿斯帕纽,谁预先通知了唐-克罗斯?呵斯帕纽,谁把武装警察带到卡斯特维特拉诺?阿斯帕纽,你为什么与唐-克罗斯会面?”但是,最重要的是,他担心吉里亚诺会说:“阿斯帕纽,你是我的兄弟。”正是这最后一个担心使得皮西奥塔扣动了扳机。 一串子弹打掉了吉里亚诺的手,击穿了他的身体。皮西奥塔为自己的行为惊呆了,等待着他倒下去。可是吉里亚诺却慢慢地走下台阶,鲜血从伤口里涌出,皮西奥塔心里充满着迷信般的恐惧,他转身逃跑,他看见吉里亚诺在身后追赶,然后倒下了。 吉里亚诺在弥留之际仍然想着他在奔跑。他头脑的破碎的神经细胞紊乱了,他想到七年前他和阿斯帕纽一起在山上奔跑,古罗马的蓄水池流淌出清新的水,奇花异草发出令人陶醉的香味,在经过锁在神龛里的圣徒时,他像那天夜晚一样喊叫起来:“阿斯帕纽,我相信……”相信他的幸福的命运,相信他的朋反的真诚的爱。然后,仁慈的死亡把背叛和他最终失败的认识传授给了他。他在梦想中死去。 阿斯帕纽-皮西奥塔逃跑了。他穿过田野,跑上了通往卡斯特维特拉诺的公路。他利用特别通行证在公路上与卢卡上校和维拉蒂督察取得了联系。正是他们编造了吉里亚诺落进了圈套,被佩雷兹上尉杀死的故事。 1950年7月5日那天早晨,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起得很早。她被敲门声惊醒;她的丈夫下床去开门。他回到卧室告诉她,他必须出门,可能离家一天。她透过窗户看见他坐上了朱-佩皮诺的大车,车板和车轮上画着醒目的传奇故事。难道他们有图里的消息,还是他已经逃到美国,或者出了什么事?她感到在过去的七年里她时常出现的那种熟悉的焦虑转变为恐惧。这使得她不安起来,她打扫房间,为一天的伙食摘洗蔬菜,然后,她打开房门,朝远处的街里望去。 在贝拉街,她的所有的邻居都清洗光了。没有孩子们玩耍。男人中的许多被怀疑是吉里亚诺匪帮的同党而被投人监狱。女人们担心受怕,不敢让她们的孩子上街。在贝拉街的两端都有武装警察的小分队。士兵们肩上背着枪来来回回地走动巡逻。她看见在一些房屋顶上也有士兵。军用吉普车靠着建筑物停放着,一辆装甲车封锁了靠近贝拉姆波兵营的贝拉街的进出口。两千多人的卢卡上校的军队占据了蒙特莱普,他们骚扰妇女,恐吓儿童,对那些没有被关押的男人实行人身攻击,与城镇里的人们为敌。所有这些士兵来到这儿就是要杀她的儿子。但是他已经到了美国,他将会自由,只要时机成熟,她和她的丈夫将在那儿与他会合。他们将过着不必担惊受怕,自由自在的生活。 她走进房间,感到自己要有些事干。她走到后阳台,眺望群山。吉里亚诺曾常常在这些山上用望远镜观察这所房子。她总是感到他的存在;现在她却没有这种感觉了。他肯定已在美国。 一阵响亮急切的敲门声使她吓得发呆。她慢慢地去开门。她首先发现的人是赫克托-阿道尼斯,她从未看到过他有过这样的神色。胡子邋遢,头发蓬乱,衣服没结领带。上衣里的衬衣皱巴巴,领子沾满了污迹。但是,最引起她注意的是一切尊严都已从他的脸上消失。一副绝望的沮丧模样。他看着她时,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她捂住嘴叫了起来。 他进了屋,说道:“别这样,玛丽亚,我求求你。”一个很年轻的武装警察上尉跟着他走了进来。玛丽亚-隆巴多的目光越过他们朝街里看。有三辆黑色的汽车停在她家的房子前,里面坐着武装警察的司机。一群武装人员聚集在房子大门的两边。 年轻的上尉面色红润。他脱下帽子放在臂下。“你是玛丽亚-隆巴多?”他一本正经地问道,操着北方托斯卡纳的口音。 玛丽亚-隆巴多回答是的。她的嗓音发出绝望的嘶哑声,嘴里干燥得没有唾液。 “我必须请你陪我到卡斯特维特拉诺。”军官说,“我的车在等着。你的这位朋友将陪着我们。当然,如果你答应。” 玛丽亚-隆巴多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她用更加坚定的语气说:“为了什么原因?我对卡斯特维特拉诺什么都不知道,不认识那里的任何人。” 上尉的语气变得较为温和和犹豫不决起来。“有一个人我们需要你去辨认一下。我们认为他是你的儿子。” “那不是我的儿子,他从未到卡斯特维特拉诺去过,”玛丽亚-隆巴多说。“那人死了吗?” “是的。”军官说。 玛丽亚-隆巴多发出长长的嚎鸣声,接着跪倒在地。“我的儿子从不去卡斯特维特拉诺。”她说。赫克托-阿道尼斯走到她跟前,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你必须去。”他说,“或许这是他的骗局,以前他常这样干。” “不,”她说,“我不去。我不去。” 上尉问:“你的丈夫在家吗?我们可以带他去。” 玛丽亚-隆巴多记起朱-佩皮诺一大早叫走了她的丈夫。她记起了当她看见那辆绘了画的驴车时所产生的灾难性的预感。“等等。”她说。她走进卧室换了一套黑色的衣服,头上披了一件黑色的披巾。上尉为他开了门。她走出家来到大街上。到处都是武装的士兵。她朝着贝拉街看下去,一直到它在广场的终结处。七年前,在7月阳光的闪烁下,她清楚地看见图里和阿斯帕纽领着他们的驴子进行交配,就在那一天,他成了杀人犯,变成一名亡命徒。她开始哭泣,上尉拉着她的手臂帮她上了一辆等候的黑色汽车。赫克托-阿道尼斯坐在她的身旁。汽车在一群群沉默的武装警察间穿过,她将脸贴在赫克托-阿道尼斯的肩膀上,不再哭泣,而是在极度的恐惧之中,害怕在旅途的结束时她会目睹到的事情。 图里-吉里亚诺的尸体躺在院子里已经三个小时。他似乎在睡觉,他的脸朝下,朝左边侧,一条腿在膝盖处弯曲,他的身体安详地躺着,坦白色衬衣几乎染成了猩红色。一把微型冲锋枪靠在残缺不全的手背旁。从巴勒莫和罗马来的新闻摄影记者和新闻报道人员早已来到现场。一名生活杂志的摄影师在为佩雷兹上尉拍照,照片的出现将配有文字说明——他就是杀死赫赫有名的吉里亚诺的人。在照片上,佩雷兹上尉的脸是温厚和伤感的,也带有一点困惑。头上戴着帽子,使得他看起来倒像一个和蔼可亲的杂货商而不像警察军官。 然而,竟然是图里-吉里亚诺的照片充斥了世界各家的报纸。公爵夫人送给他的绿宝石戒指在一张伸展开的手上。他的腰上缠着刻有老鹰和狮子的金带扣的皮带。他身体下面淌了一滩血。 玛丽亚-隆巴多到来之前,尸体被带到了镇里的殡仪馆,放在一张巨大的椭圆形大理石平板上。殡仪馆也是墓地的一部分,四周环绕着阴郁的柏树。玛丽亚-隆巴多被带到了这里,坐在一张石凳上。他们在等候上校和上尉吃完在塞利纳斯饭店举行的庆功午宴。看到所有的新闻记者、好奇的镇民和许多忙着维持秩序的武装警察,玛丽亚-隆巴多开始哭了。赫克托-阿道尼斯尽力地安慰她。 最后,他们被领进殡仪馆。围在椭圆形平板周围的官员们不住地提出一些问题。她抬起眼看见了图里的面孔。 他看起来从未这么年轻。他似乎就像一个与阿斯帕纽一起玩耍了一天而疲倦的孩子。脸上没有伤痕,只有前额在院子里靠在地上留下一点泥土的污迹。现实使她清醒了头脑,使她沉静下来。她回答了那些问题。“是的,那是我的儿子图里,27年前从我身上生下来。是的,我认定是他。”官员们还在和她讲话,让她在文件上签字,但对他们,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也看不见在她周围的人群,听不见记者们的喊叫声,以及摄影记者们为了拍照与武装警察争斗的场面。 她吻了他的苍白得像灰色纹理大理石的前额,她吻了他的呈蓝色的嘴唇和那只被子弹击烂的手。她悲痛欲绝。“啊,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她说,“你死得多惨啊。” 然后,她失去了知觉,在场的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才醒了过来。她坚持要到她儿子的尸体被发现的院子那儿。她在那里跪了下来,吻了吻地上的血迹。 当她被带回蒙特莱普的家时,她发现她的丈夫正等着她。正是在此时,她才了解到杀死他儿子的凶手竟会是她心爱的阿斯帕纽—— 第29章 迈克尔-克莱昂和彼得-克莱门扎被捕后即被转移到巴勒莫的监狱,从那儿又被带到维拉蒂督察的办公室接受审问。 六名全副武装的武装警察军官呆在维拉蒂的跟前。他用一种冷淡的礼节与迈克尔和克莱门扎打招呼,他先和克莱门扎讲了话。“你是美国公民,”他说,“你的护照上说你来这儿是看望在特拉帕尼的哥哥唐-多梅尼克。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别人告诉我,受尊敬的人。”他的平静的话语中带有明显的讥讽。“我们发现你与这位迈克尔-克莱昂携带致命的武器出入在图里-吉里亚诺几小时前被杀的城镇。你对此加以说明,不会介意吧。” 克莱门扎说:“我外出打猎,我们在寻找野兔和狐狸。我们在一家咖啡馆用早咖啡时,看到卡斯特维特拉诺一片混乱。因此我们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在美国,你们也用微型冲锋枪打兔子?”维拉蒂督察问道。他转向迈克尔-克莱昂。“我们以前见过面,你和我。我们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你的胖子朋友也知道。但是,自从几天前我们与唐-克罗斯一起共进美好的午餐之后,情况生了变化。吉里亚诺死了。你是一名参与他逃跑的罪恶阴谋的同谋犯。我不再与你这样的看起来像人一样的贱货打交道。招供状已准备好了,请在上面签字吧。” 这时,一名武装警察军官走进来,在维拉蒂的耳边窃窃低语了几句。维拉蒂简短地说:“让他进来。” 进来的人是唐-克罗斯,穿得没有迈克尔记起的那次有名的午餐时好。他那赤褐色的面孔依然是那样的呆板无情。他摇摇摆摆地走到迈克尔面前拥抱了他。他与克莱门扎握手。然后,转过身,仍然站着,直面盯着维拉蒂督察,没有讲一句话。一股强劲的力量从此人的巨大身躯里放射出来。从他的脸上和眼睛里辐射出强大的权力。“这两人是我的朋友。”他说,“你有什么合法理由这样无理地对待他们?”话语中听不出愤怒和任何情绪,似乎仅仅是一个需要用事实回答的问题。这也是一种语气,声明逮捕他们是没有任何事实根据的。 维拉蒂督察耸了耸肩。“他们将被带到法官那儿,他会处理这件事。” 唐-克罗斯在维拉蒂督察的桌子旁的扶手椅子上坐下。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他再一次用一种似乎不含威胁的平静的语调说:“出于我们的友情,给特雷扎部长打个电话,询问他对此事的意见。他定能给我帮助。” 维拉蒂督察摇了摇头。那双蓝色的眼睛不再是冷酷的而是愤怒得燃烧起来。“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他说,“以前我奉命行动,现在我不再受命令的约束了,因为吉里亚诺已经死了。这两个人将受到法官的审讯。如果是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你也会受到法官的审讯。” 正在此时,维拉蒂督察的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没有理睬,等待唐-克罗斯去接。唐-克罗斯说:“接你的电话,这一定是特雷扎部长。” 督察慢慢地拿起了电话话筒,他的眼睛注视着唐-克罗斯。他听了几分钟,然后说:“是,阁下。”接着放下了话筒。他颓然倒在椅子上,对迈克尔和克莱门扎说:“你们可以走了。” 唐-克罗斯站起来护送着迈克尔和克莱门扎迅速地溜出房间,好像他们是被圈在院子里的小鸡一样。然后,他转向维拉蒂督察,“在过去的几年里,尽管在我的西西里你是一个外来户,我却一直对你彬彬有礼。然而今天在朋友们的面前,在你的那些军官面前,你对我个人表现出极不尊重。但是,我不是一个对别人怀恨在心的人。我希望在最近我们能够在一起进餐,加深理解,恢复友谊。” 五天后,在光天化日之下,维拉蒂督察在巴勒莫的一条主要林荫大道上被枪杀。 两天后,迈克尔回到家中。举办一个家庭宴会——他的哥哥弗雷多从维加斯飞来,还有康妮和她的丈夫卡洛,有克莱门扎和他的妻子,以及汤姆-哈根和他的妻子。他们紧紧拥抱,为迈克尔干杯,评论他看起来是多么精神。没人谈及他的流放岁月,没人似乎留心到他脸上的肉陷下去一大块,也没人谈论到索尼的死。这是一个家庭团圆的聚会,好像他出外求学或长期度假归来一样。他在父亲的右边就座。最终他是安全的。 第二天早晨起得很晚,自从逃亡出国以来,他第一次享受真正宁静的一觉。他的母亲做好了早餐等待着他,他在桌旁坐下时,她吻了他一下,这是她少有的疼爱之举。以前只吻过他一次,那是当他从二战归来的时候。 吃过早饭,他去了藏书室,发现他的父亲正等着他。他惊奇地发现汤姆-哈根不在那儿,他便意识到唐希望单独与他交谈。 唐-科莱昂礼节性地倒了两杯茴香酒,递一杯给迈克尔。“为我们的合作。”唐说。 迈克尔举起杯子。“谢谢你。”他说,“我还有许多要学。” “是的。”唐-科莱昂说,“不过,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我在这儿教你。” 迈克尔说:“你不认为我们应该首先解决吉里亚诺的事情吗?” 唐笨重地坐下,擦去嘴唇上的酒。“是的。”他说,“一件伤心的事情。我一直希望他会逃走。他的父母是我的好朋友。” 迈克尔说:“我从未真正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决不可能使两边摆平。你告诉我要相信唐-克罗斯,可是吉里亚诺憎恨他。我以为那本证据在你的控制下就会阻止他们杀害吉里亚诺,但是他们还是杀了他。现在如果我们在所有的报纸上公布他的那本证据,他们就会自己割断自己的喉咙。” 他看见他父亲冷冷地瞅了他一眼。“那是西西里,”唐说道,“背叛行为之中总是还有背叛。” 迈克尔说:“唐-克罗斯和政府肯定与皮西奥塔有交易。” “毫无疑问。”唐-科莱昂说。 迈克尔依然迷惑不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手中的证据证明政府与吉里亚诺是相互利用的。如果各家报纸刊登我们提供的内容后,意大利政府就会垮台。这简直无法理解。” 唐微微一笑地说:“证据还是要藏起来。我们不把它交出去。” 迈克尔费了好一会才明白他父亲说的话和话中之意。生平第一次,他真正对他父亲发怒。他的脸色苍白,他说道:“这难道意味着我们一直在为唐-克罗斯效劳?难道我是背叛了吉里亚诺而不是在帮助他?我对他的父母撒了谎?你背叛了你的朋友,置他们的儿子于死地?难道你把我当傻子耍,当作替罪羊吗?爸爸,天啊,吉里亚诺是个好人,是西西里穷人一个真正的英雄。我们必须公布那本证据。” 他的父亲让他说下去,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手拍着迈克尔的肩膀。“听我的话,”他说。“一切事情都是为吉里亚诺的逃跑作准备的。我并没有与唐-克罗斯合谋去背叛吉里亚诺。飞机在等待着。克莱门扎和他的人受命在各方面帮助你。唐-克罗斯确实要吉里亚诺逃跑,这是最容易的办法。但是,吉里亚诺与他势不两立,要报血仇,迟迟不走,企图达到目的。他本来可以在几天之内到你那儿,但是,他呆在外头以便作最后的尝试。这就造成了他的毁灭。” 迈克尔从他父亲身边走开,坐在一张皮扶手椅子上。“你不使他的证据公开肯定事出有因,”他说,“你作了交易。” “是的。”唐-科莱昂说,“你必须明白,你被炸弹炸伤后,我认识到我和我朋友们不再能够在西西里全面地保护你。许多人对你抱有更多的企图。我必须确保你安全回家。所以与唐-克罗斯作了交易。他保护你,作为回报,我答应说服吉里亚诺在逃到美国后不公布那本证据。” 在令人感到恶心的震惊中,迈克尔回忆起就是他自己告诉皮西奥塔那本证据安全地在美国的。在那个时候,他已经确定了吉里亚诺的命运。迈克尔叹息不已。“我们对不起他的父母亲,”他说,“也对不起更斯蒂娜。她好吗?” “是的。”唐说,“她正受到照顾。需要几个月她才能从所发生的事情中解脱出来。”他停顿了一下。“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在这儿她会干得很好。” 迈克尔说:“如果不公布那本证据,我们就背叛了他的父亲和母亲。” “不对。”唐-科莱昂说,“在美国的这些年,我学会了一些事情。你必须合情合理,能让即让。公布那本证据有什么好处?或许意大利政府垮台,但也可能不垮台。特雷扎部长会失去职务,但是你认为他们会惩罚他?” 迈克尔气愤地说:“他是阴谋策划屠杀它的人民的政府的代表。” 唐耸了耸肩。“是这样吗?不过,让我讲下去。发表那本证据能帮助吉里亚诺的父母亲或他的朋友们吗?政府会追踪他们,将他们投入监狱,用许多办法迫害他们。更糟的是,唐-克罗斯可能将他们打入另册。让他们安度晚年吧。我将与意大利政府和唐-克罗斯作笔交易以便去保护他们。所以,我掌握那本证据是有用的。” 迈克尔讥讽地说:“有一天在西西里如果我们需要它时也会对我们有用。” “我也说不准。”他的父亲勉强地微笑着说。 长时间的沉默后,迈克尔平静地说:“我不懂,这似乎是不光彩的。吉里亚诺是真正的英雄,他已经是一个传奇人物。我们应该维护他的名声。不要让他的名声在失败中沉沦。” 唐第一次表现出烦恼。他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茴香酒,然后一饮而尽。他用手指着他的儿子。“你需要学习。”他说,“现在听我说。一个人的首要责任是使自己活着,然后才是大家都说的光彩。你所称的不光彩,我情愿受之。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救你的命,正像你曾经用不光彩的行为救我的命一样。如果没有唐-克罗斯的保护,你不可能活着离开西西里。事情就是这样。难道你想当一个吉里亚诺式的英雄,一个传奇人物,而为此死去?作为我的亲爱的朋友的儿子,我是爱他的,但我并不羡慕他的名声。你还活着,他却死了。永远记住,只要能够活下去就不要当英雄。随着时间的流逝,英雄们似乎有点蠢。” 迈克尔叹了口气。“吉里亚诺毫无选择的余地。”他说。 “我们比较幸运。”唐说。 这是迈克尔从他父亲那儿学到的第一课,也是他学得最好的一课。这必将改变他未来生活的色彩,说服他做出过去做梦也不敢做出的可怕的决定。它改变了他对光彩的理解,对于英雄主义的畏惧。它有助于他活下去,但使得他痛苦。因为他的父亲虽然不羡慕吉里亚诺,迈克尔却羡慕他—— 第30章 吉里亚诺的死摧垮了西西里人的精神。他曾是他们的斗士,是他们反对富人和贵族以及“联友帮”和天主教民主党政府的盾牌。随着吉里亚诺的失去,唐-克罗斯-马洛把西西里岛放在他的橄榄油压榨机下,既从富人那儿同样也从穷人那里榨出无穷的财富。当政府试图修建水坝来提供廉价的水源时,唐-克罗斯使用重型装备炸掉正在建设的水坝。因为他控制了西西里的所有的井水,水坝提供廉价的水不符合他的利益。由于战后建筑业的崛起,唐-克罗斯的内部情报和他的具有诱惑性的谈判方式使得他以低廉的价格获取了最好的建筑场地,然后又以高价售出。他把西西里的一切企业都纳入他的保护之下。如果不付给唐-克罗斯几个生丁,你就不能在巴勒莫的市场摊位上卖一颗洋蓟;富人如果不从唐-克罗斯处提取保险金便不能为他们的妻子买珠宝,不能为他们的儿子玩赛马。利用他的铁手腕,他破灭了那些指望从奥洛托亲王庄园里获得未耕种土地的农民们的愚蠢期望,因为意大利议会通过了一些荒谬的法律。在唐-克罗斯、贵族和罗马政府的压榨下,西西里的人民放弃了希望。 在吉里亚诺死后的两年里,50万西西里人,大部分是青年男子,移居国外。他们去了英国,当了花匠、冰激凌制作者和餐馆的佣人。他们去了德国,干笨重的体力劳动。去了瑞士做清洁工和制造似杜鹃叫声的报时钟。他们去了法国当厨房的帮工和在服装店里打扫卫生。他们去了巴西,在森林里垦荒开路。有一些到了寒冷的斯堪的纳维亚的冰天雪地。当然也有极少数的幸运者被克莱门扎招募,在美国为科莱昂家族效力。这些人被认为是所有人中的最幸运的人。因此,西西里变成了一块由老人、儿童和因经济上的仇恨而成为寡妇的女人所组成的土地。石头村庄再也不能为富人的庄园提供劳动力,富人也遭受了损失。只有唐-克罗斯欣欣向荣。 加斯帕尔-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因土匪罪而受审,被判处终身监禁而关在尤克西阿多恩监狱。但是,大家都认为他会得到宽恕。他唯一的担忧是他会在监狱里被谋杀。赦免依旧没有到来。他传话给唐-克罗斯,除非他被立即赦免,否则他将揭露土匪与特雷扎部长的一切来往,以及这位新总理如何与唐-克罗斯勾结在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屠杀他的公民的事实。 在特雷扎部长提升为意大利的总理后的那个早晨,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八点钟醒来。他被关押在一间宽大的单人牢房里,里面摆满了一些植物和他在监狱期间着手刺绣的大块的刺绣用布。带有绣花图案的光彩夺目的丝绸似乎使他的头脑得以平静,因为他时常想起他与图里-吉里亚诺的童年时代以及他们之间的爱。 皮西奥塔喝了他自己预备好的早晨咖啡。他害怕被毒死,因此咖啡杯里的一切都由他的家人带来。他首先用少量的监狱里的饭喂他的关在鸟笼里的心爱的鹦鹉。为了预防万一,他在柜子里藏了绣花针、大量的纺织物和一大罐橄榄油。他希望将橄榄油灌入喉咙里抵消毒性,或者使他把毒药吐出来。他对其它的暴力行为并不感到害怕——他受到非常好的防卫。只有他同意接见的来访者才允许到他的牢房门口;他决不会被允许走出他的房问。他耐心地等待着鹦鹉吃下去并消化掉他的饭,然后才带着好胃口吃他的早餐。 赫克托-阿道尼斯离开他在巴勒莫的寓所,乘坐有轨电车前往尤克西阿多恩监狱。虽然还是早晨,但2月的阳光已经很热了。他后悔穿了黑色的西服,扎了领带。但他感到在这样一个场合,必须穿得讲究些。他摸了摸外衣上口袋里的那片纸,牢牢地将纸压到口袋底端。 当他坐车通过市区时,吉里亚诺的幽灵伴随着他一起乘车。他记得一个早晨亲眼看到一辆满载武装警察的有轨电车被炸翻,这是一次为他的父母亲被关在这所同样的监狱而采取的报复行动。他再次感到奇怪,他曾教给他经典著作的文雅的男孩如何能作出这样可怕的行动。现在虽然他经过的建筑物的墙壁上是空白的,但是,在他的想象中,他仍然可以看见经常用红色颜料写在墙上的醒目标语“吉里亚诺万岁”。唉,他的教子英年早逝。使赫克托-阿道尼斯总感到不安的是吉里亚诺竟然被他的终身的,儿童时期的朋友所杀害。这就是为什么他高兴地接受指示去递送在他口袋里的字条的原因。唐-克罗斯让他送这字条,并给了他特殊指示。 电车在长形砖质建筑前停下,这就是尤克西阿多恩监狱。它从街上被一堵装有倒刺电网的石头墙隔开。卫兵看守着大门,墙的四周有全副武装的警察巡逻。赫克托-阿道尼斯手里拿着一切必要的证件,被准许入内,由一名专门的卫兵负责带人,并护送着他到医院的药房。在那儿,一个名叫库托的药剂师迎接了他。库托在扎了领带的工作服外面穿了一件洁白的套衫。他也是出于某种敏锐的心理作用,决定为这一场合而这样穿着的。他热情地迎接赫克托-阿道尼斯,接着他们坐下来等待。 “阿斯帕纽-皮西奥塔依然按时服药?”赫克托-阿道尼斯问道。皮西奥塔因肺结核仍然必须服用链霉素。 “噢,是的。”库托说,“他对他的健康非常仔细。他甚至戒了烟。这是我注意到的有关我们囚犯的奇怪的事。当他们自由的时候,他们糟踏他们的健康——他们过量地抽烟,他们喝到烂醉的程度,他们淫荡过度,他们睡眠不足或没有足够的锻炼。后来当他们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时,他们做俯卧撑,他们摈弃烟草,注意饮食,对一切事情加以节制。” “或许因为他们的机会较少。”赫克托-阿道尼斯说。 “阿,不,不,”库托说,“在尤克西阿多恩,你想要的东西都有。卫兵穷囚犯富,所以钱可以转手是合情合理的。在这里,你可以纵情每件恶习。” 阿道尼斯环顾药房四周。这里有一些装满各种药品的架子、几件放绷带的栎木大橱子和一些医疗器械,因为药房也当作囚犯的急救室,在这间宽敞房间的凹室里甚至有两张铺得整洁的床。 “搞到他的药有困难吗?”阿道尼斯问。 “没有,我们有特殊购货单。”库托说,“今天早上我送给他一瓶新药。有着所有的那些美国用于出口的封条。一种非常昂贵的药。当局费了这么多的麻烦让他活着,真令我吃惊。” 两人会意地微笑着。 在牢房里,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拿过链霉素的瓶子,撕开精致的封条,分出他的剂量,然后吞了下去。在他能够思考的一秒钟,他对药的苦味感到吃惊,接着他的身体往后弯成弓形倒在地上,他发出一声尖叫,卫兵听见后跑向牢门。皮西奥塔挣扎着站起来,竭力与损害他身体的极度疼痛抗争。他的喉咙感到剧烈的刺痛,他摇摇晃晃地朝橄榄油罐走去。他的身体再次疼痛起来,他对卫兵尖叫:“我中毒了,救救我,救救我。”然后,他又一次倒下之前,心里产生一股强烈的愤恨,他最终上了唐-克罗斯的当。 卫兵们抬着皮西奥塔冲进药房,喊着囚犯中毒了。库托让他们把皮西奥塔放在凹室里的一张床上,对他实行诊查。然后他迅速地准备了催吐剂倒进皮西奥塔的喉咙里。在卫兵看来,他似乎在尽一切努力来挽救皮西奥塔。只有赫克托-阿斯帕纽清楚,催吐剂是一种微弱的解决办法,无助于这个垂死的人。阿道尼斯移到床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片纸,藏在手心里。在假装给药剂师帮忙的时候,他偷偷地把纸条塞进皮西奥塔的衬衣里。同时,他朝下看了看皮西奥塔的漂亮的面孔。它看起来因痛苦而变得异样,阿道尼斯知道这是极度痛苦的痉挛所致,在痛苦的挣扎中,一部分小胡须被咬掉。赫克托-阿道尼斯此刻为他的灵魂作了祷告,并且感到一阵巨大的悲伤。他记得此人和他教子手挽手走在西西里的小山上,背诵着罗兰和沙勒曼诗歌的情景。 几乎六个小时以后,在他的尸体上发现了那张条子,但是,报纸对皮西奥塔的死亡的报道中加进纸条的内容,并在全西西里被引用还不算晚。赫克托-阿道尼斯塞进阿斯帕纽衬衣里的纸条上写道:所有背叛吉里亚诺的人的下场—— 第31章 在西西里,如果你有点钱,你就不会将你心爱的人埋进地里。那确实是人生的最终失败,而且西西里的土地已经在为太多的不光彩行为负责。墓地里布满了用小石块和大理石砌成的陵墓——矩形的小建筑,称作合家墓。铁格栅门挡住它们的人口。里面是一排墓穴,棺材就安放在里面,使用过的墓穴便用水泥封住,其它的墓穴保留给家人使用。 赫克托-阿道尼斯在皮西奥塔死后不久选择了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去探望蒙特莱普的墓地。唐-克罗斯将要在那儿和他碰面,在图里-吉里亚诺的墓前祈祷。既然他们有事情商讨,那么为了达到实实在在的意见一致,为了谅解过去的创伤,为了谨慎,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呢? 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来祝贺一个同伙出色地干了一件事?除掉皮西奥塔一直是唐-克罗斯的责任,这个人的嘴太会讲而且记忆力特别好。他选择赫克托-阿道尼斯来策划这项任务。留在尸体上的纸条是唐-克罗斯最微妙的表示之一。它满足了阿道尼斯,一起政治谋杀伪装成一个浪漫的正义行为。在墓地大门的前面,赫克托-阿道尼斯观望着,这时司机和保镖们扶着唐-克罗斯下了汽车。唐的腰围在过去的一年里增长得惊人,他的身体似乎随着他的权力的增长而发胖。 两人一起通过大门。阿道尼斯朝上看了看曲线形的牌楼。在铁制的框架上,金属被缠绕成一组专为那些自鸣得意的送葬者而看的文字:我们曾经像你们——你们将会像我们。 阿道尼斯对着这种挖苦式的挑战微微一笑。吉里亚诺决不会对如此残忍的行为产生负罪感,但是,这恰恰是皮西奥塔将从坟墓里喊出来的话。 赫克托-阿道尼斯不再感到对皮西奥塔的刻骨仇恨,自从吉里亚诺死后他一直怀恨在心。他已经报了仇。现在他想到他们两人像孩子一样玩耍,一起成了亡命徒。 唐-克罗斯和赫克托-阿道尼斯走到了小石块和大理石建筑的墓群的深处。唐-克罗斯和他的保镖走在一起,在多石的小道上相互支持着;司机带了一大束鲜花放在安放吉里亚诺尸体的合家墓的门上。唐-克罗斯故作姿态地重新整理了一下鲜花,然后凝视贴在石门上的吉里亚诺的小照片。他的保镖们靠着他那巨大的身躯防止他倒下。 唐-克罗斯直起身子。“他是一个勇敢的小伙子。”唐说,“我们都喜欢图里-吉里亚诺。但是,我们怎么能和他一起生活?他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使它来个底朝天。他爱他的同胞,又是谁杀了他们中的许多人?他相信上帝,但又绑架红衣主教。” 赫克托-阿道尼斯仔细地端详着照片。这是吉里亚诺仅仅17岁时拍的照片,以地中海为背景,美极了。脸上一副甜蜜蜜的神情,使人感到可爱。你决不可能想到他会下达一千个谋杀命令,送一千个灵魂下地狱。 啊,西西里,西西里,他想道,你毁坏了你的最优秀的人,使他们命归黄泉。比天使还漂亮的儿童们从你的土地上涌出,然后变为恶魔。邪恶像竹子和霸王树一样在这块土地上繁茂滋长。可是,为什么唐-克罗斯在这里将鲜花摆在吉里亚诺的坟墓前? “啊。”唐说,“如果我有像吉里亚诺这样一个儿子,我可以留给他好大一块帝国让他去统治。谁晓得他能赢得多大的荣耀?” 赫克托-阿道尼斯微笑着。无疑唐-克罗斯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但是,他缺乏历史的洞察力。唐-克罗斯有上千名将会继承他的统治的儿子,继承他的狡诈,掠夺西西里,败坏罗马。而他,赫克托-阿道尼斯,巴勒莫大学的著名历史和文学教授,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赫克托-阿道尼斯和唐-克罗斯转身离去。一长排大车在墓地前等候。大车上每一处都用鲜艳的颜色画满了图里-吉里亚诺和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的传奇故事:抢劫公爵夫人,惊心动魄地杀戮黑手党头目,阿斯帕纽谋杀图里。赫克托-阿道尼斯似乎知道所有的事情。唐-克罗斯,尽管他显赫,也终将被遗忘,恰恰是吉里亚诺将永远活着。吉里亚诺的传奇将不断发展,一些人相信他绝没有死,依然漫步在卡玛拉塔的群山里,在某个伟大的日子,他将会再次出现,把西西里从奴役和痛苦中拯救出来。在数千个石头造的肮脏的村庄里,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也会为吉里亚诺的灵魂和复活祈祷。 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有着敏锐的头脑,他将会说,当赫克托-阿道尼斯背诵沙勒曼、罗兰和奥利弗的传奇故事时,他没有听见,所以决定走另一条道?根据保持忠诚的原则,皮西奥塔应该被忘却,吉里亚诺将单独填写这传奇故事。但是,由于他承认了他的滔天罪行,他将永远站在他所热爱的图里一边。 皮西奥塔将被埋葬在这同样的墓地。他们两人将永远注视着他们所热爱的群山,正是那些山容纳了汉尼巴尔的大象的骨骼,也正是那些山在罗兰与撒拉逊人作战而死时,曾经回响着他的巨大的号角声。图里-吉里亚诺和阿斯帕纽-皮西奥塔年轻轻地死了,但是,他们将活着,如果不是永远,肯定要比唐-克罗斯本人和赫克托-阿道尼斯活得长久。 这两人,一个如此巨大,一个如此渺小,一起留在了墓地。阶梯形的花园用绿色的彩带围绕着周围群山的山坡,巨大的白色岩石闪烁着光芒,一只小小的西西里的红鹰乘着一道阳光朝他们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