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秘书》 第一章 1.神秘电话:接电话,秘书的必修课 时针早已转过七点,副市长冯开岭的电话打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黄一平这边,手机和座机轮番响起。明达集团老总邝明达已是第三次电话催促,语气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女儿小萌更是短信加电话,一个连着一个,声音里明显带了哭腔,甚至历数起爸爸往常不守承诺的斑斑劣迹。电话那头,妻子汪若虹也在边上推波助澜,埋怨丈夫不该在女儿过生日的时候如此拖拖拉拉。 既像个疲于应付的消防队员,又似逆来顺受惯了“夹棍气”的小媳妇,黄一平一边低声下气地应付邝明达,一边变着花样哄小萌。 其实,冯市长的办公室就在黄一平斜对门,中间只隔一道宽大的走廊。在阳城市的委、府机关,几乎所有书记、市长与秘书的办公室,都是这样的布局。如此设置的好处显而易见。一方面,坐在黄一平的位置上,凡是从电梯上来进市长办公室者,必先经过秘书室,方便秘书为客人引路,或向领导请示、报告、预约,也可直接为领导挡驾;另一方面,两边门都开着的时候,黄一平稍一探头,就可以纵览对面市长办公室,领导有事招呼秘书,只要轻呼一声或一点头、一招手即可。眼下,冯市长那边门虽然紧闭,却依稀听得见里面嗡嗡营营的讲话声,只是不能敲门进去催罢了,即便邝明达在电话里叽叽歪歪也不行。 对于冯市长这个电话的重要性,黄一平当然心知肚明,或者说,也只有他才能洞察。电话响时,冯市长正好去了卫生间,黄一平照例代接。“您好,我是秘书小黄,请问您是——”,一串礼貌用语送过去,显示出黄一平的个人修养,也衬托出冯开岭乃至整个阳城市府机关的整体素质。对方回应却淡然,并没有按照正常出牌逻辑通报姓名、身份,开口只道请开岭同志说话,而且声音明显压得低低。凭借多年秘书生涯历练出的超人听觉,黄一平一下便听出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声音,但既然对方没通报,他就绝不会主动招呼。这样的应对,与礼貌之类毫无关系,也不关乎个人自尊,而是一个优秀秘书的必备素养。在黄一平看来,倘若秘书职业也可独立成一个行当的话,那么这个行当里除了有许多众所周知的显规则,肯定还会有若干鲜为人知的潜规则。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懂的不懂,何时该走在领导前边,何处当落在领导后头,诸如此类常识性的东西,大抵属于秘书应知应会的范围,是为显规则。而像年处长这样的特殊身份者,在这样一个敏感时刻,打来这样一只语气明显神秘的电话,偏偏市长不在由他代接了,到底是否应当积极地显示自己的热情,主动介绍自己、称呼对方,却不是所有秘书都能像黄一平这般拿捏得准的。正洋洋自得间,冯市长刚好小解完进来,黄一平只说了声请稍等,便把电话递给领导,离开时又悄悄把门反锁了。 千万不要小看秘书黄一平上述貌似细微的的举止,这恰恰显示出他是一个谙熟本行业潜规则的高手。有些人在秘书岗位上工作了大半辈子,直到头发掉光、牙齿全松、胡须皆白,也还是没能领悟十之一二,而黄一平仅仅在秘书岗位上做到十年,就已经烂熟于心乃至臻于化境了。这种悟性与修炼,也许就是当年那个道士预言的“天生秘书”一说吧,更显示出黄一平的“不俗”之处。“不俗”这个词,出自冯市长之口,说过不止一次,却从来不曾当着黄一平的面,何况,冯开岭本就是秘书出身,在阳城能得他如是评语,可见,既非敷衍之词,含金量也不算低。就因为这个“不俗”的评价,让黄一平在秘书圈子里赚足了颜面。 年处长是冯开岭省委党校的同学,在部里主政市县干部处,据说马上就要提副部长了。这个时候的电话,肯定与来年初将要进行的阳城市府班子换届有关,事关冯市长本人的前途命运。 眼下,离换届还有半年多,民间就开始流传新一届政府班子人员组成。照例版本众多,变化万千,五花八门,唯有一个位置人选几乎铁定——四十五岁的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卸副转正,荣升阳城市长。据说,市府机关里已经有人开始提前行动,或是详细打听冯市长的朋友圈子、社会关系、个人爱好,或是拜托与冯市长私交不错的官员届时代为引荐、奥援,据说就连事务管理局食堂那帮人,往日只顾着丁松市长的川辣口味,此时竟也已着手物色调整小灶厨师,好让饭菜符合未来市长冯开岭的维扬口味。原本在机关里不太引人注目的黄一平,也因此渐渐浮出水面被推向前台。公开场合大家当然不便明说什么,私下里就有人提前向黄一平道贺,说以后可要多多关照呀,或者苟富贵勿相忘呀,等等之类。也有相处甚好者干脆直言不讳,说冯市长转正了,你小子肯定会跟着捞个师长旅长的干干,难不成哥们儿也顺便沾点小光,在你手下弄个团长营长的还不行?黄一平呢,脸上依旧作刀枪不入状,嘴里打着哈哈:“嘁!我一人微言轻的小秘书,天生就是跑腿拎包的命,什么关照、富贵全是扯淡。”内心里哩,却灌了蜂蜜一样甜美滋润。 事实上,黄一平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只要冯市长一提拔,也就等于他提拔,套用了本地流行的两句俗语——跟哥哥进城、水涨船高呗。如此说来,这共产党的干部体制岂不又落入封建社会那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陋习、俗套了?其实不然。对于领导与秘书这种同进同退、共消共长、相辅相成的关系,黄一平自有一套与众不同的理解。记得在他刚进市委办公室不久,有一次参加秘书业务培训,当时还是最末一位副市长的冯开岭也来上了一课。作为在省、市委领导身边工作多年的老秘书,冯开岭于秘书岗位体会尤深、心得尤精,特别在讲到领导与秘书关系时,反复使用了两个成语——唇齿相依,唇亡齿寒。这八个字,当时就把黄一平给震了,也彻底颠覆了他对秘书职业的一些成见——原来,过去曾经被自己所不屑的秘书,并不如某些人理解的那样狭隘、萎琐与不堪。领导与秘书之间,不单然是领导与被领导、上级与下级之间的从属关系,也绝不是主与仆、指使与服从这样庸俗的解读,秘书这个称呼更不是伺候人、拍马屁、逢迎献媚之类的代名词。唇与齿,亲密而不失独立、尊严,形象且饱含无限深情,领导与秘书之间由此而提升到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因子期而断琴的境界。也正是冯市长这句话,令黄一平对“士为知己者死”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他当时就憧憬,要是能做冯市长这样领导的秘书,多好啊。幸运的是,仅仅四年之后,愿望即成现实,他与冯市长果真组成了相依相存的一对唇齿。 七点二十了,对门冯市长还是不见动静。这时,黄一平心里也有些焦躁起来。他的焦躁,倒不是完全出于邝明达和小萌的不断催促,而是对冯市长这个超长时间的电话,隐隐觉出一些不妙。 “怎么还没结束呢?是不是换届事宜,出了什么麻烦?”黄一平想。 他知道,冯开岭本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不要说打个电话,就连正式会议报告,都不太讲究虚与委蛇、起承转合那一套。班子换届脚步日渐迫近,据说省里已经着手征求方方面面的意见,推荐物色合适的人选。年处长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应该属于无事不登三宝殿那种,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工作上的隶属关系,平时也一般不在上班时间联系。这次通话这么久,自然说明不单所谈话题重要,而且也许还碰到了什么毛毛刺刺的难题。闭门关灯,手机做了呼叫转移,绝对是请勿打扰的意思。这期间,所有打给冯市长的电话,黄一平都做了技术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电话约访,更是无一例外遭到婉转而坚决的拒绝。这种时候,身为一个称职的秘书,黄一平自会让冯市长免受任何形式的干扰。至于那个邝明达,尽管和冯市长关系很铁,与黄一平也是称兄道弟,本来冯市长早就答应晚上要帮他接待一个外商,据说明达集团正和对方商谈合资一个新项目,投资规模过亿美元,可那个项目和冯市长的电话相比,还是不能相提并论。因此,黄一平没有理会邝明达越来越嚣张的火气。他真正有些心急并感觉内疚的,倒是家里的女儿小萌。 2.组织谈话:内幕,比文件重要的多 正当黄一平独自在办公室里神驰万里时,冯开岭与年处长的电话交谈进行得热火朝天。 冯开岭知道邝明达那儿有个晚宴,是个加籍华商来谈项目,请他出面接待一下,既代表了市里,又有私人情谊;秘书黄一平的女儿小萌今天过生日,下午就已经向他请了假;对面秘书室里的那只挂钟,每隔半小时也会自动鸣响一次,并且伴有语音提示现在是某时某分。可是自打接了年处长的这个电话,这些琐碎便统统隐于幕后,渐渐都不再存在了。 于他而言,没有什么比年处长的这个电话更重要了。电话的内容,也让他非常吃惊。 明年初的人大、政协两会,全省地市一级政府将全面换届。阳城市长丁松任满一届多,年龄已经超过五十五周岁,铁定不可能连任。按照通行惯例,自己作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应当顺理成章接任市长一职。可是在中国官场,只要一日文件没下或者组织没找你谈话,就随时会有太多不确定因素,让这种所谓的惯例成为例外甚至意外。去年有一阵,盛传市委洪书记要到省里担任主抓农业的副省长,据说都已经有省里领导私下和他打过招呼,市里也有人开始张罗庆祝和送行,可最终还是不了了之,至今没有下文。 “省委常委会刚刚听取了专题汇报,根据省委龚书记指示,市级政府换届方案将要作较大变动。有些情况可能连我们部里也无法掌控,你要有些思想准备。”年处长上来就直入主题,并无寒喧与过渡。 “能具体说说吗?”冯开岭知道,如果没有很紧急或很重要的变化,年处长不会在办公室用座机和他联系。 “龚书记和常委会也都是原则性意见,具体的条条回来后部里和处里还要再作细化,不过,有几点已经基本定下来了。”说话间,年处长那边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冯开岭知道他是在找会议记录。 果然,年处长开始照本宣科:“一是加大民主测评与推荐力度,参与测评、推荐的人员要更加广泛,更加具有代表性,其结果应当对干部使用起到更大作用;二是挑选候选人不再局限在一个小的范畴,视野要更加开阔,力争使参与性、竞争性更强;三是在注重德能勤绩的基础上,把廉洁提到更高的高度,坚决防止带病提拔,杜绝前边提拔后边落马;四是年龄、学历由硬杠子变为参考性依据,上下限制性条件不再像过去那样苛刻。大概就这么些吧。” 冯开岭一边听,一边悄悄用笔把要点记了下来。等年处长念完了,他其实已经大致领会了其中的主要思想。不过,由于事出仓促,他还是希望年处长能够解释得再明白一些。 “按照龚书记的意见,这次换届的干部使用政策,要体现改革创新精神,体现求真务实风格。”年处长的口气与腔调,已然有点省委领导的味道。 在年处长看来,这四条原则其实都是对既往沿用多年干部政策的一种颠覆。过去若干年内,像地市级政府换届、市长更替这样重大的干部变动,多以领导推荐、组织决定为主,决定权往往最终掌握在少数主要领导手上。所谓民主举荐、测评之类,或是走走过场,或是仅仅作为一种参考甚至装饰。近些年很多地方搞所谓票选,也只局限在任用科处一级干部,也有的是主要岗位由领导圈定了,次要岗位拿出来投票,还有些则是领导先内定了,再搞个所谓票选装点一下场面。而现在,突然把民主测评、推荐提到一个很高的程度,就不仅仅是几个领导点头决定就行,来自民间的观感与选票显得非常重要,甚至成为了决定因素。若是真要越过这个用人底线,那选人用人范围一下就呈几何级数扩大了。因此,以往一个市长退下来,大多遵循自然接替程序,即使常务副市长不是唯一人选,选择范围最多也只扩大到市委副书记这一层面。如今,一个市里委、府两边的所有市委常委、副市长,只要基本条件符合者,那就都可能参与进来,不确定性随之也会扩大很多。至于注重廉洁那一条,目前也只是嘴上说说、纸上写写,就像政治觉悟、思想品质之类的条件一样,只要没被双规、判刑的官员,个顶个都可以与焦裕录、张思德有一比,因而真要落到实处也还是没法抓拿。 “年龄、学历放宽,那才是最要命的一个着子,绝对不能等闲视之。要知道,就一个地市而言,只要年龄上下放宽一岁,学历左右降低一个档次,可能就意味着会突然冒出好几个竞争对手。”年处长语气突然加重。 “为什么一定要放宽年龄和学历呢?”冯开岭自然也着重注意到了第四条,并且对此很不理解。这么多年来,干部政策多有各种各样的变化,唯独年轻化、知识化几乎成为铁律,而且近年来年龄卡得越来越小,学历定得越来越高,成就了不少人,同时也挡住了很多人继续前进的步伐。像冯开岭这样四十五岁年龄、硕士学位的干部,正是上述政策的最大得益者。 “省委龚书记就是有感于不少年轻干部,整天热衷于改年龄、奔文凭,并无太多精力放在实际工作上,结果造成某些人年龄很轻、学历很高、工作很糟,反倒使一些拼命工作、经验丰富的同志失去了竞争优势。龚书记说了,他这次一定要把这个框框破一破,哪怕将来他下台了,别人再把这条改回来。”年处长解释道。 “唉——!”一声叹息,道出冯开岭内心的万般无奈与失望。 “不要松劲!”年处长鼓励说:“之所以第一时间告诉你内幕,是希望你重视起来,重新考量自己的竞争策略,以保证万无一失。要知道,机遇和困难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如果你比别人提前一步有所准备,那就比他们多了几分胜算的优势。” “谢谢你!有你的提醒与扶携,我会努力争取成功!”冯开岭真诚回应。他忽然意识到,刚才只顾了关注那些条文,感谢的话说得有点晚了。 接下来,顺着冯开岭的思路与意图,年处长用了大约整整一个小时,比照龚书记定的那几条原则,对阳城市现有副厅干部逐一筛过,又把冯开岭的个人情况、竞争优劣仔细捋了一遍,这才使整个通话过程成为一次马拉松。 年处长毕竟在省委组织部工作了将近二十年,主政部里最重要的市县干部处也有了五六年,分析起包括冯开岭在内的阳城市一众领导干部来,简直似探囊取物、如数家珍,而且高屋建瓴、入木三分。难怪冯开岭一边听着,一边发自内心地连连点头称是,诚服之态绝无半点矫作。冯开岭与年处长相交多年,如此深谈官场中事还不多见,此一谈,也使他对年处长更生敬佩之情。他想,像年处长这样优秀的干部,在我们党的整个干部队伍中真是太少了,让他当一个处长或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实在是太过屈才。 按照年处长的分析,阳城市委常委那一堆人里,组、宣、法那几个,都是刚刚任职时间不长的部门领导,纪检书记年龄明显过大,军分区司令则是挂名性质,这些人基本都不可能出来搅局。只有市委副书记张大龙,虽然五十二岁了,学历也不过是个大专,可若是省里真的放开条件了,凭其资历,却是一个强劲对手。政府一块,别的几个副市长有的资历不够,有的年龄过线准备换届时到人大或政协任职,本来倒也没有什么顾虑。可是,有个年轻的副市长秦众,两年前刚从省农业大学下来,排名虽然靠后,却是省里重点培养的一个后备干部,最近省委正在考虑放进市委常委班子,如此一来位置直逼冯开岭。万一此人上边再有什么背景,也许又会作为一支黑马脱颖而出。至于人大、政协的那些副主任、副主席,则大多是原市委、政府班子成员,或公、检、法等部门的领导人,因为年龄原因或任职届满才过去,根本就不可能成为市长人选。 年处长的这一番条分缕析,其实刚才冯开岭脑子里也已经过了一遍。对于张大龙、秦众两个,冯开岭想到过,内心里倒不曾介意,因为他自信无论凭实力还是人缘关系,还不至于败给那两个人。不过,既然年处长也说到了,他就不能不加重视与防备,毕竟一市之长的位置,肯定不会只有自己一人看重。何况,还有一些年处长虽然没有提到,他自己却不能忽略——省里机关干部下派,兄弟地市之间领导干部交流,或者其他一些不可预知的因素。总而言之,大战在即,切忌高枕无忧、麻痹轻敌。 “你这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优势,总体还比较明显。”最终,年处长还是充分肯定了冯开岭的竞争优势,从年龄、学历、经历、资历到政绩、声望、人脉等等,一一加以评点,无不虑之慎重、周全,表述得体、到位,算是给冯开岭打足气加足油,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3.利益同盟者:忍耐,决定你的路能走多长 邝明达的电话又来了。这回火气旺了好多,嗓门也比原先高了八度:“你他妈的这个破秘书怎么当的,就不知道提醒领导抓紧一点?你看看你看看,都让人家外商等两个小时了,就是不给我面子,总要考虑一点国际影响吧。” 黄一平一边擦汗,一边频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心里急得似有几十只猴爪在抓挠,嘴上只好应付道:“快了快了。” 放下电话,想想刚才邝明达的吼叫,黄一平感觉十分委屈,一股火气控制不住在身体内乱蹿。一时无处发泄,他只好火烧屁股般围着办公桌打转转儿,直喘粗气。 你个狗日的邝明达,凭什么这样对一个小小秘书吼叫,纯属柿子拣软的捏嘛,有本事你直接冲冯开岭吼去!凭心而论,若是依他当年的脾气,真恨不得拿起电话反拨过去,把那个姓邝的骂个狗血喷头。可是,如今的黄一平已非当初的楞头青。想当年,从上学读书直到后来做了老师,秉性耿直的黄一平多以一副愤青形象现世,无论对同学或是老师,一言不合即拍案而起,宁可撞倒南墙也绝不向任何权势妥协半步。如今十年秘书做下来,早已没了愤激脾气,尖厉棱角也被磨成浑圆。刚才还对邝明达的粗言秽语饱含怨忿,恨不能立马踏平那厮,可仅仅三五分钟过后,冷静下来一想,却感觉不妥不妥,完全不妥。一来,那个邝明达虽说态度粗野,平时待黄一平却也不薄,搂肩搭背称兄道弟有求必应姑且不说,黄一平姐夫王大海在明达集团受到重用便是最佳佐证。二来哩,邝明达与冯市长关系特殊,就是有心冲撞,也还是要照顾冯市长的面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嘛。更主要的是,随着市府换届进入倒计时,邝明达绝对是己方阵营里一员干将,诸多需要钱物打点的地方少不了由他出面买单乃至一起冲锋陷阵,统战、同盟形成的共同利益远高于一时个人好恶。 明达集团的前身,是阳城市建筑机械厂。邝明达在这个厂里,从普通翻砂工做起,由车间主任至供销科长、副厂长,三十岁出头就做到厂长兼书记。据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当全国同类企业面临倒闭破产风潮时,邝明达执掌的企业不仅早已成功实行产品升级、转型,而且形成了一支强有力的产品链。至本世纪初期,国有企业纷纷实行股份制改革,阳城市属企业除少数关系国计民生的大型企业外,百分之九十五的都退出国有股份,说白了就是完全卖给了私人,唯有建筑机械厂这一块,仍然以国有资产入股的方式,整体加入明达集团。而明达集团最近几年的发展更是突飞猛进,原先的建筑机械已经渐渐淡出主业,代之而起的是更具潜力的电脑配件、丝织服装、新型墙体材料等。在规划与发展企业方面,邝明达的思路与常人有些不同。按照多数企业的成功路子,应当以一业为主、围绕主业做大做强,而邝明达则主张多个主业齐头并进,即便外部市场发生波动也会东天不亮西天亮。还有,现在不少企业集团看似联合舰队般超级强大,实际都是银行贷款在支撑,纯属盲目性扩张,一旦形势趋紧、银根收缩,马上便发生资金危机导致企业陷入困境。明达集团则不然,多年来一直以自有资金为主,遵循谨慎扩张、稳步发展原则。也许,正是邝明达的这些独特之处,才构成了他和冯开岭非同一般的关系。 说起来,冯开岭和邝明达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渊源。邝明达出身阳城市区,冯开岭则生于阳城下属的江湖县普通农家,后者比前者年轻三岁。当冯开岭还在发愤苦读,准备通过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之际,邝明达已经早早在阳城建机厂做了车间主任。此后,冯开岭顺利考入江南师范学院古典文学专业,毕业后又分到阳城师专中文系做老师,正在建机厂担任生产副厂长的邝明达,也凭借自己的惊人毅力,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完成了师专大专文凭的自学考试。期间,冯开岭曾经担任邝明达班上的管理员,负责发放上课通知、寄送考试成绩之类的杂务。也正是在那宝贵的两年时间内,两人熟悉并热络起来。等到冯开岭由师专团委书记调至市委办公室,担任当时市委书记的专职秘书,邝明达已经在厂长位置上开始展露管理才华,并成为阳城企业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此时,两人之间多有互动,邝明达的企业不时需要冯开岭的政治声援,冯开岭则需要邝明达企业的经济支持,政企、官商同盟雏形初现。不久之后,市委书记调任省委秘书长,冯开岭随之同行,不到四年时间,秘书长突发脑溢血去世,冯开岭也就从省委办公厅究研室主任的位置上,主动要求返回阳城担任了排名末位的副市长。 作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直到目前为止,冯开岭与邝明达都没有发生过直接的隶属关系。刚从省里回来时,分管农、林、牧、副、渔等农口一块,与邝明达的企业基本不挨边儿;后来做了常务,又是分管交通、城建、国土、规划、房管,还是和明达集团八杆子打不着。表面上看,邝明达财大气粗今非昔比,眼睛里除了市委书记、市长两个大佬外,一般的班子成员很少放在眼里。然而,令黄一平始终感觉奇怪的是,偏偏邝明达还就买冯开岭的账,而且不像对待洪书记、丁市长那样摆在脸上应付场面,而是确实从内心里佩服甚至崇敬。当今阳城官场,谁人见了邝明达这样的财主不是满脸堆笑、一嘴好话?即使洪书记、丁市长对他也是恩威并施连哄带骗,而冯开岭却时常对他板着一副面孔,毫不留情地批评其上从企业管理不严、下至个人生活不太检点等等方面的瑕疵。对此,邝明达从来也都不以为忤,相反却表现出心悦诚服。不过,冯市长私下里也和黄一平多次谈论过邝明达,说:“像这样一个普通工人出身的人,完全凭借自己的刻苦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非常之难得,非常之可贵。”还说:“可千万不能小看邝明达这样的人,他既然能把一个企业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其能力与水平绝不在任何一位局长、县长之下,甚至你就是交给他一座城市,也一样能管理得非常出色。”说实话,冯开岭如此高地评价一个人,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还不多见。 当然,话也说回来,邝明达虽然为人做事难免张狂一些,但在和冯开岭的私人相处上,总体还算低调,对黄一平这些小兄弟也不错。平时,邝明达和冯开岭的交往,基本保持着朋友这样一种基调,而较少表面的应景,也从不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冯市长吩咐的事情,不论以何种方式出面,一律百分百执行,没有丝毫怨言与折扣。包括黄一平有事相求,也是给足了面子。前两年,黄一平姐夫王大海从棉麻公司财务科长的位置上下了岗,姐姐在电器商城帮人家卖东西收入也有限,房子要更换,孩子要上学,家庭经济一时陷入非常窘迫的境地。黄一平把情况和冯市长说了,冯市长直接吩咐邝明达办理。黄一平原本以为,邝明达即使勉强接受了也只会安排个一般性岗位,每月支付千儿八百的了事。没想到,邝明达不仅马上接受了王大海,而且安排到集团财务部先做出纳,不久又担任了财务总监,拿着比黄一平高几倍的薪水。这一来,姐姐家的经济状况迅速从地下蹦到天上,不到两年就换了大房子,孩子也上的是收费偏贵的私立中学,目前正筹划送出国读书哩。 想到这里,黄一平又感觉有些对不起邝明达,就好象冯市长的迟到不是因为年处长电话,而是因为他这个秘书安排不周。于是,他马上给邝明达手机发去一条安慰性短信:快了,我会马上催促! 4.一把手来了:谎话该怎么讲,才圆满? 就在冯市长与年处长通话结束前大约十几分钟,黄一平正坐在办公桌前摆弄手机,烦躁且焦急地频频朝对门张望,忽然听到走廊东头陆续响起关灯、关门的声音,接着就有两种轻重、节奏明显不同的脚步的的笃笃由远而近。 黄一平一惊,心想糟了,丁松市长和秘书小吉也才下班,说不定会惊扰了冯市长的电话。 丁松市长的办公室在走廊最东边,与冯市长之间隔了一个四十平米大小的会议室,这个会议室除召开市长办公会外,基本上是市长、常务副市长专用。因此,电梯往东这半层,主要是丁、冯二位市长及其秘书的空间。别看丁市长个头不高,身材比小吉矮了半个脑袋还不止,可走起路来却气宇轩昂,有王者风范。他喜欢穿垫了增高底的皮鞋,脚步着地便显得声音厚重,节奏缓慢而有力,就像打击乐队里的架子鼓。而小吉自从跟了丁市长,就只穿平根软底鞋,原本瘦高挺拔的身材慢慢佝偻下来,走起路来更是一溜无声小碎步,总给人慌不择路的感觉,听着就像西洋乐队里似有若无的沙锤。 黄一平不敢怠慢,赶紧迎着脚步抢先站到走廊上。 丁松走到冯开岭门口,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却又发觉没有开灯,门也关着,就停下来,似乎有推门进去的打算。这时,黄一平就只得再抢先一步,伸手打开面前的走廊灯,很热情地招呼道:“哦,是丁市长!这么晚才下班呀!” 丁松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朝冯开岭那边呶呶嘴,问:“怎么,还在找什么人谈话?” 黄一平说:“不是的,在打电话。” 看着丁松满脸狐疑,又没有挪动脚步离去的意思,黄一平只好进一步解释说:“好象是朱大姐的电话,商量孩子在国外读书的事情。” “哦,是这样。夫妻通话搞得这样神秘呀。”丁松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自言自语着走了。 目送丁市长、小吉进了电梯,黄一平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说实话,若是遇到别的什么人,包括那几个在楼层另一边办公的副市长,黄一平完全可以采取一种更加放松的态度。首先,对方不会轻易上来敲门或推门,毕竟常务副和普通副还是有些区别的;其次,若是遇到类似敏感的问题,可以“不知道”三字搪塞过去,最多再附以抱歉一笑。难不成你一个普通副市长,还会穷根究底地查问常务副市长?可是丁松就不同。其人本就性格直率,行事张扬,言谈举止处处不落下风。加之,他是市长,政府一把手,虽然别人进他办公室如果不预约、不敲门,那是一定要遭到冷眼甚至责骂,可他进到别人办公室,包括常务副市长冯开岭的在内,往往说进就进,连门都可以不敲。更何况,光天化日之下,你冯开岭在里面关门闭灯打电话,他完全有资格过问,甚至有权利知道。这就让黄一平大大的为难了。于是,危急关头他只好施以计谋,以智慧尽量阻止丁市长的进一步深究。通常情况下,面对市里的领导,不论这个领导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别的领导,秘书是不应当说谎的,这是规矩也是纪律。黄一平一般比较讨厌别人说谎,自己更加不习惯说谎,因为他觉得人与人之间一旦掺杂了谎言,就什么话都不好谈,什么事情都不好办了。试想,你说了一个谎,接下来就得用更多的谎来堵塞由此造成的漏洞,这样就会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地形成谎言链,不仅诚信的基石因此轰然坍塌,而且未来再多的真话都无法立身、无以为信了。可是,面对丁市长咄咄逼人的提问,黄一平不说谎又能怎样呢?难道他会告诉丁市长,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电话?那么,丁市长一定还会有更多的疑问,譬如年处长找他什么事?为什么要说这么久?关门闭灯做什么?最终,黄一平还是要被逼到说谎的路上,因为他懂得有些时候,诚实其实比谎言更可怕与可憎。 5.党校同学:关系,要提前培养;酒场上的未必是真正的朋友 说到年处长与冯市长的特殊关系,黄一平从来没听任何人直接说起,他是完全凭借秘书的敏感,从旁慢慢观察、体会而得。自从做了冯市长的秘书,黄一平就认识了年处长。不过,起初他并不喜欢那个年处长。初见其人,瘦瘦弱弱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未曾开口先用警惕、审视的目光把你扫视一番,好象不如此就会从你身上蹦出许多跳蚤害虫。一旦开口说起话来,又总是给人一种欲言又止、阴阳怪气的感觉。黄一平感觉此人欠阳光,诚府深,不宜深交。而此人恰恰又是省委组织部仅次于部长的实权人物,掌管着市县干部处,据说有些副部长权力也没他大。像冯开岭这种级别、位置的官员,不知多少人千方百计地设法接近他巴结他,也就不足为奇了。 黄一平不久就发现,冯市长特别看重这个年处长,有时甚至超过了副省长一级的领导。而且,年处长对冯开岭,也同样是另眼相看,完全不同于对待一般地市级干部的傲慢与轻视。表面看来,他们是早年省委党校的同学,曾经有过同一寝室的经历,可事实上,培养这种关系,冯市长花费了特别的心血与精力。平时,冯市长每次去省城,无论多么忙,都要打个电话给年处长,但凡对方说有空,一定会去坐一坐聊一聊,而且一般不带第二人随行。要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就是这样频繁走动或闲聊中产生的,没有足够的交流,何来充分了解与理解?逢年过节的时候,市里官员都要到省里拜望一些人,很多人只顾了那些管着自己的省级大员,却往往忽视了年处长这类级别不高、实权却不小的“现管”型人物,或者即使考虑到了也是草率应付了事。冯开岭却不是这样。无论多忙,副省长、厅局长一级的官员那儿,哪怕让秘书黄一平、司机老关代为上门,话带到礼送到就算心到神知,唯有年处长那儿一定是亲自前往,而且所选物品也必然与别人的不同,倒不是轻重有异,而是品位档次一定要合乎对方的口味,显得受者在送者心中的位置、分量非同一般。当然,更为主要的是,年处长托办的事情,哪怕就是顶再多的麻烦、冒再大的风险,冯开岭也会心领神会地办得漂漂亮亮。这一点,黄一平直至后来通过凤凰小区那件事,才恍然醒悟甚至惊觉到——此乃后话。 对于自己与年处长的关系,冯开岭从来不对外张扬,甚至每遇年处长前来阳城公干,他往往还会有意回避,令人感觉他们并不熟悉。据说有一次,阳城组织部长还郑重其事帮他们作了相互介绍。这一点,对做了将近二十年组织工作的年处长而言,就显得非常重要,也为他格外欣赏与看重。像年处长这类组织部官员,不论你和他关系多么亲密,最不希望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更不想让人当作一个招牌满世界宣扬,最好在大众面前实左而形右、心是而口非,至于私下里是怎么回事,那就另当别论了。因此,机关里就有人戏言,最怕同这类组织部官员同车旅游、同桌打牌、同席喝酒,你讲的笑话哪怕掀翻了一车人,他那张政治脸依然板得像块砖;二十四张牌里,他哪怕抓的全是同花顺、通天炸,你也休想从他眼神里觉察出半点端倪;你说了一晚上的劝酒话,喷出的吐沫都能醉倒一头猪,他的杯子依然一滴也没少。当然,黄一平现在知道了,冯市长与年处长的相处,既不为结伴旅游,也不图同桌打牌,更非喝什么破酒。他们的友情,是建立在更加高远、更有价值的目标之上。说到底,冯开岭与年处长都是那种心机深重之人。 其实,早在好几个月前,年处长就开始关注阳城换届的事,操心冯市长是否能顺利转正。那时,他所把持的市县干部处,受命负责起草省辖市政府换届的文件草稿,其中有些政策性条文就曾经悄悄征求冯开岭的意见,或者有意无意照应冯开岭的相关条件。最近一段时间,虽然两人很少直接见面,可像今天这样的电话联系,却始终没有断过。 6.秘书不俗:好秘书,问题少,会揣摩 啪地一声,对面冯市长办公室里的灯终于亮了,随之就传来熟悉的脚步与咳嗽声。这时,已是七点三刻,电话足足打了两个小时零七分钟,相当于一个世界顶尖长跑运动员,跑了一个男子马拉松的全程。 随着冯市长打开门,脚步渐渐消失在走廊东头的洗手间,黄一平就像一支满弓待发的箭,迅即而又悄然射了过去。利用冯市长方便的那几分钟,黄一平已经帮他清理好电话机、文件夹,收拾好随身携带的皮包、茶杯、手机。当冯市长再度回来的时候,原本有些零乱的办公桌,复又变得井井有条。虽说晚上或明天一早,会有清洁工进来把卫生彻底做了,但黄一平知道冯市长有爱整洁的习惯,任何时候都不喜欢办公室里散乱不洁,包括自己的头发、皮鞋也都始终保持一丝不乱一尘不染。因此,黄一平宁可辛苦自己一点,也总要随时提醒自己眼勤手勤,尽量给领导创造一个舒适的工作环境。 趁着市长更衣、换鞋的当口,黄一平先汇报了十几分钟前与丁松市长的一番对话,他怕第二天两位市长碰面了,万一聊起孩子出国的事会让自己穿帮。冯市长听了,哈哈一笑,算是首肯了他的机灵。这期间,他眼睛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冯开岭的脸,不便直接过问通话的情况,他只得通过悄悄观察对方表情、神态来判断和揣测。结果似乎令人满意,冯市长眉心处的那个“川”字此刻非常舒展,右腮那块厚重的咬嚼肌蠕动得坚实且很有节奏。伴随多年,黄一平已经不需要通过更多语言,而是凭借动作、表情乃至某个器官的细微变化,就能准确揣测与把握冯市长的心理。黄一平认为,准确把握领导心理不是为了讨好,更不能像古代杨修那样卖弄小聪明,而是为了更好地给领导提供参谋,避免自己少犯错误。纵观阳城委、府两院,包括人大、政协及下属部委办局室机关的秘书们,虽然多如过江之鲫,可能够达到如此境界,或曰与领导有此等默契者,恐怕无出黄一平左右者。这样的功夫,是否就是冯市长评价的那个“不俗”呢? 冯开岭对于黄一平“不俗”的评价,市府机关里曾经流行过几个不同版本。起初,黄一平对这些说法统统持怀疑态度,因为一种说法如果从几个人嘴里出现了完全不同的版本,那只能说明其真实性有问题。可是后来,经过反复考证,证明各种版本都确有其事,分别具有不可推翻性。这样的考证,在n大历史学专业毕业的黄一平看来,相当重要,也非常必要。据丁市长秘书小吉讲,冯市长有一次在丁市长办公室谈事情,当时恰好洪书记的秘书因为嫖娼被抓了现行,机关上下对领导秘书多有指责。丁市长本意有嘲笑洪书记管教不严的成分,当然也顺带给一旁的小吉敲敲警钟。说话间,丁市长问:“你那个秘书小黄好象还不错?”冯市长当即首肯:“相当不错。”接着又补充一句:“关键是不俗。”有一次,市府秘书长也兴致勃勃告诉黄一平:“你小子行啊,跟冯市长不久,居然得一不俗的评价,难得!”还有那个张大龙副书记的秘书,有一回当着很多人的面调侃黄一平:“冯市长说你不俗,你自己说说看,怎么个不俗?”虽然当时闹了个哄堂大笑,可“不俗”这个评价又一次得到了应证。 历古以来,同行相轻乃职场通行的一个规则或弊端,让做过秘书的人来评说秘书往往不会听到多少好话。冯开岭是做过秘书的,而且从市委做到省委,显见是做得非常成功的一个秘书。按理说,他看秘书的眼光应该不是一般的挑剔。事实上,自从他回到阳城担任副市长,享有了配备专职秘书的权力,同时就面临着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挑选一个合适的秘书。他知道,现在的领导干部慢说与战争年代有天壤之别,就是与上世纪五、六、七年代也不可同日而语。分管的事情多,头绪杂,各级召开的会议多如牛毛,需要接受的信息、汇报的事项、总结的材料也是林林总总,大会小会又总要发表重要讲话,报纸、电台、电视台还要报道,如果完全凭自己一个人应付,纵然有三头六臂或昼夜不眠恐怕也不行。因此,配备一个精明强干的得力秘书,就显得非常必需。如同一个男人找个什么样的妻子,除了自己从婚姻中得到快乐与实惠,同时还体现着你的品味、尊严、脸面,一个领导配备一个怎样的秘书,同样不可随意。试想一下,像陈希同、陈良宇这样的高官,如果不是摊上那样一些品德恶劣、贪欲极强的秘书,也许就不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而且,在机关里工作时间久了,整日厮混在秘书堆里,见得太多形态各异的秘书,自然懂得时下的好秘书如同处女一样珍稀难觅。纵然缺,也勿滥,这是冯开岭做一切事情的宗旨,挑选秘书亦然。 在初任阳城副市长的那两年里,冯开岭身边虽然也有秘书,却完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就像一位精明的猎人一样,他在耐心寻找猎物,等待机会。不经意间,黄一平进入了他的视野。那阵子,黄一平正在跟魏副市长。冯开岭知道,像魏副市长这种从京城下派挂职锻炼的官员,一般秘书不会全心全意地服务。可是他发现,黄一平是个例外。黄一平跟在魏副市长身边,既不点头哈腰萎萎缩缩,也不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目光里多有纯净明亮之气。有一阵,魏副市长身体不好,黄一平陪同看病、挂水,在市府门前众目睽睽之中搀上扶下,其态度殷勤且周到,却丝毫不露谄媚邀宠之态,也没有厌烦与难堪之色。一日两日如此,十天半月不变,冯开岭感觉此人踏实而不势利。后来一段时间,魏副市长回北京休养,冯开岭每天经过秘书室,都看到黄一平早早前来,先把魏副市长办公室门窗打开通风,桌椅揩抹一遍,而后捧一本书坐在那里静读,并不与别的同事闲聊。有一次,冯开岭进去要过书看了,是一本民国初年版资治通鉴,竖排繁体字,纸张泛黄得厉害,上边有密密麻麻的小揩眉批。此书恰好他也喜爱,相互三言两语交流下来,冯开岭发现这个n大历史系的毕业生确是有些见识,对历史人物与事件往往一语中的。之后,两人又有几次闲谈,冯开岭有时故意把话题扯到一些机关人事纠葛上,黄一平总是恰到好处地于大处宏观置评,巧妙避开具体你是我非。若是遇到一般秘书,定然依循领导语气百般揣摩逢迎,或是借机将闲话引向自己的对立面。这样几番有意无意考察下来,冯开岭感觉黄一平有智慧而非小聪明,善读书而又不迂腐,自此觉得这个秘书有些与众不同,至少与身边常见的那些秘书迥异,因此就有“不俗”评语。不久,魏副市长挂职期满回京,冯开岭马上把黄一平要到身边,至今已经将近五年,两人间可以说越来越默契了。 7.好秘书,坏爸爸:秘书能有自己的生活吗? 将冯市长送到邝明达那儿,黄一平来不及停脚,马上往家赶。 时间已近九点,确实是回来得太晚了。进了家门,与黄一平的兴奋异常不同,屋里却一片冷清。女儿躺在妈妈怀里睡得正香,粉扑扑的小脸上依然挂着两滴泪珠。汪若虹苦着一张脸在看电视,一部看了无数次的青春偶像剧,被调得几近无声。长期在医院病房工作的汪若虹,本就练成一副说变就变的职业脸,加上人近中年岁月痕迹渐显,真摆下来还是挺吓人的。 看着桌上插着蜡烛的蛋糕,还有那些早已凉透的菜肴,识趣的黄一平赶紧换了鞋子,丢下皮包,卷起衣袖,把桌上的热菜重又端回厨房,使出当年宅男时的麻利劲儿,煤气灶与微波炉同时启动,不一会儿,所有的菜、汤便又热气腾腾地上了桌,一盆香喷喷的鸡汤面也随之出锅。 看着丈夫黄一平在叮叮咚咚地忙碌,汪若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才丈夫一进门,脸上写着疲惫,眼神里满是歉疚与不安,她心里忽然有一种痛的感觉。她知道,他在外边奔波一天,现在也很累很饿了。可是,再看看女儿小萌眼泪挂在脸上熟睡了的样子,她又陡生怨恨。忙!忙!忙!自从当了这个劳什子的市长秘书,他哪一天不忙,又有哪一天能够按时准点回来过呢?这个家,还像个正常的家吗? 对于丈夫的秘书职业,汪若虹早就没有了当初的惊喜。若论眼下的心理感觉,怎么说呢?套用曾经流行的一首港台歌曲,叫让我欢喜让我忧吧。事实上,最近几年来,随着黄一平到市府机关上班,特别是跟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做了专职秘书,她享受到因此带来的一些实惠,却也对丈夫积压了越来越多的怨气。可是,再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番,她又不得不理解丈夫的难处与苦衷,甚至也还夹杂了一些同情与怜悯。 出身于阳北县城一个普通干部家庭的汪若虹,是那种混夹于万千人丛之中不易被人关注的平凡女子。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初中毕业考取阳城卫校,三年后分配到阳城第一人民医院做了一名三班倒的护士。几年护士做下来,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当时,周围同事都有一个差不多相同的择偶标准——长相不一定很英俊潇洒,个人职业不一定要很好,收入也不一定很高,但有两条必须二者占其一:要么家庭背景好,有个做官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或是七姑八姨;要么是个性格温和、吃苦耐劳、家务活儿全包的角色。原因只有一个——医院护士太辛苦了,常年三班做下来真是苦不堪言。投个家庭背景好的人家,要不多久就会通过关系调了常日班,或者干脆到清闲自在的机关事业单位。没有背景帮忙调动的,丈夫能干、体谅一些,做妻子的日子也会好过得多。懂行的人都知道,有些老护士成年累月做三班,黑夜白天颠倒,失眠、厌食加内分泌失调,脾气会越来越暴躁,过早停经、更年期提前是常事,有时连夫妻房事都不愿多做,经常搞得三日一吵五日一打,离婚分居率特别高。因此,汪若虹在找对象谈恋爱方面就多了个心眼,像黄一平这种农村出身、无根无绊的人,原本不在考虑之列。 汪若虹与黄一平的认识纯属偶然。那天,是个清明节,恰好又是星期天,两人都回阳北老家祭祖,回来时又都坐了同一辆中巴车。当时,车子很挤,汪若虹上车时已经没有座位了。本来汪若虹就有晕车的毛病,加之车上人多气味杂,站在人堆里东颠西簸下来,没要多久就感觉恶心得不行。其实,自从汪若虹一上车,黄一平就开始注意这个长相文静的女子,觉得她特别像一部故事片里的女配角,而那部宽银幕电影是他小时候的最爱,那个女配角则是他人生恋爱的启蒙老师。车行途中,他的目光始终在人缝里追逐着汪若虹,却忽然发现她脸色发白,大汗淋漓,好象快要晕倒的样子。黄一平马上拨开人群,把汪若虹扶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掏出随着携带的风油精、矿泉水给她,使她渐渐平复下来。之后的故事,自然就不免落入俗套,一对邂逅于特殊时空中的男女相互有了好感,一见钟情,建立了与很多恋人一样频繁的联系,然后就步入了婚姻殿堂。 黄一平的家是在阳北农村,自父母上数多少代可能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普通农民。他是家里的老小,上边还有一个姐姐中专毕业分在阳城第三棉纺厂,一个哥哥初中毕业在南方打工。黄一平本人就读于省里知名的n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分配在阳城第五中学做历史老师,除了三皇五帝、唐宋元明那一套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外,喜欢写点诗和散文,也与很多长发飘飘的诗人一样有些多愁善感的气质。要命的是,汪若虹除了感动于黄一平中巴车上英雄救美的壮举外,恰恰也还痴迷于其人身上那一股酸也不酸、甜也不甜的伤感味儿。追根溯源,汪若虹也是沐浴着琼瑶阿姨悲情故事长大的一代,青春期里又喜欢悄悄涂抹些诗亦非诗、歌亦非歌的东西,骨子里便有与黄一平气质暗合的元素。因此,当她回首往事,重新检点自己的择偶标准,等到发现严重偏离了既定方针时,女儿小萌早已呱呱落地,悔之晚矣。 结婚之后,与生活中众多平常夫妻一样,黄一平老师在三尺讲台上传道授业,汪若虹依旧做她的三班倒护士,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之余,也有些磕磕碰碰吵吵闹闹。虽说黄一平并无丝毫过硬的家庭背景,本人性格脾气、恋家、能干、体贴等等指标倒还差强人意。在学校那几年,黄一平只要没有课,就总会抽尽量多的时间回到家里,或是想方设法烧饭做菜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或是到医院接送、陪伴妻子,令汪若虹在同事面前也算小有风光与得意。女儿小萌出生后,黄一平更是把主要精力花在女儿身上,几乎成为半专职的奶爸与宅男。那时候汪若虹经常会想,虽然黄一平家庭没什么背景,手中也无半点权力,可能够这样全心全意照顾家庭,也算很好了。 大千世界,事物的变化总是出人意料,而且任何一种变化又都可能是一把双刃剑。女儿出生不久,黄一平被借到市教育局编教材,半年后又调到市府办做秘书。这样突发性的变动,打乱了原本波澜不惊的生活,一对小夫妻忽然感觉运从天降,好象一时都来不及欢喜了。黄一平以一位市府秘书应有的严肃与庄重通知汪若虹:“老婆,你丈夫此去阳关大道,离飞黄腾达不远了,你得有享受天下大富大贵的思想准备!”汪若虹也很认真地回应:“老公,我早就提前准备好啦,李嘉诚、霍英东家人能承受的幸福,本人全能承受!”刚开始四年,黄一平跟着那个北京下来挂职的魏副市长,好象和做老师时的变化也不算太大,只是经常需要加班写材料,双休天节假日不得休息,有时也在外边应酬到半夜才回家。但是,毕竟那个魏市长是临时锻炼性质,又经常要回北京与妻儿团聚,黄一平的时间总体上还是比较空闲。而且,因为黄一平工作性质的变动,魏市长也让市府办出面给医院打了招呼,汪若虹由三班倒转成常日班,算是开始跟着沾光了。后来,魏市长离开阳城,冯市长看上了黄一平,天翻地覆的变化由此而发生。这几年,黄一平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整天忙得不着家,早出晚归甚至经常夜不归宿,全部心事与热情都投入在工作上,或者干脆说是投入在冯市长身上。这期间,家里的生活条件也随之得到很大改善,住房由七十平米小套换成一百三十平米大套,所有电器都是时下最流行品牌、款式,日常吃穿用的东西基本上不用自己购买或花钱很少,汪若虹的工作也由常日班护士变成科室白领,女儿小萌免费上了市里最好的民办学校......生活即便算不上大富大贵,至少也已经是中富中贵了。可是,汪若虹还是有种得不偿失的感觉。她不知道这笔账到底应该怎么算,一时也理不清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她只是感觉,原来那个熟悉的黄一平渐渐模糊了,离她和女儿好象也越来越远了。 应该说,黄一平对女儿一直是非常宠爱的。早些年,但凡与小萌有关的事务,大到报名上学、接种疫苗、看病吃药,小至洗澡、换衣、剪指甲,甚至就连上厕所擦屁股,都是爸爸随身伺候从无怨言与推托。逢到女儿生日之类,又是订蛋糕,又是拍照片,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可是这几年,花在女儿身上的时间和精力越来越少了,有时答应了孩子的事情,几乎没有一桩做得有头有尾圆圆满满。比如本来约好双休天带她到公园看猴子、老虎,陪她去江边玩水上游戏,结果从春到夏再到秋,好不容易挨到冬天才去成,等到了公园和江边时,猴子、老虎早就搬到郊外另一家动物园,水上项目也因天凉不能再玩了。又有时,父女俩刚刚兴高采烈奔向肯德基、麦当劳,那边冯市长忽然来电话了,只好拉着眼泪汪汪的女儿打了转。 就说眼下这女儿的生日吧,早就说好一定早点回来,陪孩子一起吹蜡烛、切蛋糕、唱生日快乐歌,可是临到下班忽然说是省里来了个什么电话,要等冯市长接好电话才能离开,弄得女儿眼泪汪汪苦等到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呀! 第二章 8.好秘书,坏丈夫 菜上齐,酒和饮料倒好,点上那些蜡烛,又关了明晃晃的电灯,等女儿小萌从妈妈怀里被唤醒时,一时只当是在梦里,或是在迷人的童话世界。在黄一平卖力的《祝你生日快乐》歌里,汪若虹陪女儿一起吹灭了烛光,三口之家,马上又充满了其乐融融的欢快氛围。 从蛋糕上拔下的十一根蜡烛,被黄一平悄悄攥在手里。刚才要不是一根根数过,黄一平还真不清楚女儿到底是十一还是十二岁。看着小萌复归欢天喜地的的天真模样,黄一平心里忽然有些酸。从女儿生下来那年底调到市府做秘书,匆匆已是整整十个年头,早先跟着魏市长还算清闲,自从五年前跟了冯市长,这些年,他真是没有陪妻子、女儿过一个完整的生日。今天的晚餐,其实早在十天前就和女儿约定,父女俩还拉过钩,几天前也已经在冯市长面前讲过,今天一早又认真请过假,可到底还是迟到了两个多小时。 本来,刚才黄一平打算在办公室就和冯市长分手,直接回家。可是走到楼下,他竟然又鬼使神差上了老关的车,说是要把冯市长送到宾馆。说到底,他还是对自己刚才的判断有些不放心,如果不能作进一步的证实,他回去了也不会定神,夜里的觉也一定睡不踏实。果然,上了车还没来得及发动,冯市长就指令副驾驶座上的黄一平:“来一曲,步步高。”黄一平得令心里一喜,马上熟练地换上碟片,车载音箱里立即便响起著名民乐合奏《步步高》欢快的旋律。再回头看后排座上的冯开岭,正双目微合、双掌轻击,满面春风地附和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这下黄一平算是彻底放心了,单凭这首《步步高》,而不是《二泉映月》之类的伤感音乐,证明刚才年处长的来电即使不是天大喜讯,至少也不会是什么特别不堪的凶兆。于是,在从宾馆打车回来的出租车上,黄一平上了车,居然也神经质般说了句“来一曲,步步高”,结果那位的士司机懵懂半天,也不知这个身上有些官气的客人哪根神经搭错了。 桌子上,黄一平克制住饥饿,一个劲给妻子、女儿剥虾仁、剔鸡骨,尽显一个合格丈夫与父亲的风采。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快了,快了,等换届选举结束,这样紧张忙碌、精疲力竭的日子也到头了。 晚上伺候女儿洗漱睡了,黄一平没让汪若虹动手,主动把餐桌和厨房收拾干净,而后赶紧洗了个热水澡,躺到汪若虹身边。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汪若虹往边上挪了一下,幅度不大,动作却有些夸张。 “怎么啦,嫌弃老公?”黄一平把手伸到汪若虹颈下,轻轻勾过来,笑着问。 汪若虹斜着眼看看丈夫,过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地说:“不是嫌弃,是不习惯。你说说,我们像这样开着灯并排躺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黄一平一楞,瞬间语塞。是啊,好象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几年,市府秘书里除了丁市长秘书小吉,就数他这个常务副市长的秘书最忙碌最辛苦了,三天两头随市长出差不谈,即使在阳城市区活动,也几乎每天都在外边应酬、写材料,经常一忙就是大半夜。等到深夜摸黑回到家,女儿和妻子早已进入梦乡,夫妻俩连在一起说话的时间也没有,原本很有规律的性生活也被肢解得破碎不堪。 想到这里,黄一平忽然感觉鼻子发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妻子紧紧搂在怀里,轻嗅着妻子身上似乎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香味,呼吸渐渐就急促起来。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做过爱了。他们夫妻都是性欲比较旺盛的人,何况正值如狼似虎的年龄,做起来岂能不惊天动地拼尽吃奶的力气。不一会儿,两人都心满意足地瘫软下来。 似乎为了给妻子多一些补偿,筋疲力尽的黄一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翻身睡去,而是重新打开灯,半坐起来,搂着汪若虹说话。 “老婆,耐心点,再过几个月就是市府换届,冯市长提拔已成定局,你的好日子就要到来了!”黄一平轻抚着汪若虹说。 “他提拔和我有什么关系?”汪若虹明知故问,娇憨可爱。 黄一平拍了拍妻子绯红的脸,习惯性地左右顾盼一番才说: “与你关系大啦,傻瓜!” 接下来,黄一平便开始历数这几年家里的种种变化,诸如汪若虹工作变动、小萌免费上民办学校、王大海进明达公司等等。“如果没有冯市长这棵大树,怎么会有这么些阴凉落到咱们头上?再说啦,假如冯开岭底下升了正市长,你老公我就是最大的利益者,将来小萌还可以继续免费读市里最好的中学,你就能调到卫生局机关或防疫站之类的好单位,你一直羡慕的滨江别墅也不是奢望。”黄一平进一步展望未来小家庭的美好蓝图,虽说不乏夸张,却也完全可以预期。 一席话,说得汪若虹心花怒放,两颊绯红,眼睛里竟然放射出初恋少女般的光彩。 “接下来的半年将是冯市长竞选的特殊时期,我的工作也会更忙一些,老婆你就要多辛苦一些啦。”趁着妻子情绪不错,黄一平抢先打了预防针。 正在兴头上的汪若虹也顾不上答腔,而是把身体主动迎上来,粘虫般吸住丈夫的嘴唇,一双手在下边也没闲着,呼吸很快复又急促起来。黄一平不敢怠慢,马上积极呼应,与妻子携手再辛苦一程。 9.文章计:理论功底,已成为干部晋升的一块敲门砖 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电话内容,三天后就得到了印证。 周六,省委杨副秘书长回阳城老家办事,傍晚准备回省城时给冯开岭打了个电话,算是打声招呼问候一下。 “这怎么行!不吃饭就走,要么显得我这个父母官没有人情味儿,要么显得你这省里下来的首长架子大。”冯开岭一句话就把杨副秘书长拦下了。 杨副秘书长是本市阳东区人,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一直在省委机关工作,现在省委办公厅主管信息、法规和理论研究,是省委机关刊物《理论前沿》的主编。虽然长期在省委机关工作,职级也不算低,可是因为从来没有在阳城工作过,又属于位高权不重的那种虚衔,所以每次回来看望父母或有其他私事,基本上都不通过公共管道,也不主动惊动阳城官方,洪书记、丁市长们即使知之也就装作不知。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却是个例外。 当年冯开岭初到省城,虽然是跟在老书记后边,可毕竟还是一介毛头青年,形单影只,环境生疏情况不熟,难免会多受到一些白眼与冷落。杨副秘书长其时已是政策研究室主任,年长冯开岭五六岁,在办公厅里算是有了些资格,对于这个初来乍到的阳城老乡,自然格外加以关照。那时,冯开岭经常应邀到杨副秘书长家里做客,以大鱼大肉中和机关食堂里的清汤寡水,逢年过节更是多有叨扰。两人算是结成了一对忘年交。后来,杨副秘书长升任现职,冯开岭接替了政研室主任位置。两人在省里前后共事三四年,每天在走廊、厕所、食堂里时有碰面,也同在一个支部过党的组织生活,就是不曾在同一个处室里共事过。熟悉中国官场的人都知道,像他们这种几乎从来没有同时在一个锅里抢过勺、争过羹的干部,一般就没有什么利益上的直接纷争,如果再有些类似的同乡之谊,那就极易做了朋友,至少不会成为相互倾轧的死敌。也因此,远交近攻一词,最适宜用处其实不在战场,而在官场。冯开岭与杨副秘书长之间的良好关系,始于彼时,持续至如今。 这次杨副秘书长回来省亲,冯开岭照例要亲自招待,两位老朋友把酒言欢一番。地点还在明达集团的休闲中心,陪客只有黄一平、邝明达以及规划局长于海东等几个亲近的人。 旧友相聚,菜不在精,酒不在贵,重要的是一份真诚与热情,其中最直观的考量标尺就是交谈的流畅与热烈程度。 酒席开始,冯开岭虽然和往常一样谈笑风生,笑容满面,可是却时常有瞬间的走神与愣怔。对此,别人也许不怎么看得出来,黄一平却是一目了然。个中原因,还是因为年处长电话里透露的那些内容,让他感觉不是很踏实。省委龚书记的那几条原则,如果真是确定下来,他这个常务副市长转正就少了些必然性,多了些不确定性和偶然性。 从主人到客人,包括几个陪客,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自己人,席间说话就没有什么拘束,上自京城的政治传闻,中到省城的趣闻轶事,下至普通百姓间流行的荤故事黄段子,知无不可言者,言无不尽兴者,一时聊了个痛快淋漓。说着说着,难免就碰到来年地市级政府换届的事。杨副秘书长毕竟久居省里,听到好多信息,有民间流言,也有官方或半官方消息,不管涉及到什么人的,统统拿出来一一说了。说到阳城方面,杨副秘书长一口咬定,未来几年阳城政府,必是冯氏天下无疑。 冯开岭只是淡然一笑,起身敬了杯酒,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听说最近省委龚书记对换届选举有些新的指示?”照例亮了杯底,冯开岭问得很随意。 “是啊,本来组织部拿了个方案,但是龚书记不满意,又亲自定了几条原则。据说组织部的部长、处长们为此没少挨骂。”杨副秘书长回答得也很轻松。 冯开岭和黄一平对视一下,心里都有些吃惊。关于年处长电话的内容,近几天冯市长也陆续透露一些,毕竟有些主意需要两个人商量着拿,很多具体事要通过黄一平来办。再说,像冯开岭这样相对谨慎、性格内向的官员,平时遇事并无多少人可以诉说、商量,甚至包括自己的妻子在内,此类机密大事若总是一个人憋在心里,毕竟不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杨副秘书长大略说到龚书记定的那个四点原则,语气里却充满调侃的味道。 “这么说来,这次换届,方针政策真是要有质的改变了?”冯开岭问。 “哪里啊!那不过是做做姿态,主要是防止组织部门弄权。”杨副秘书长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龚书记从北京来省里工作虽然也有三四年了,可地市换届还是第一次,当然要体现出足够的重视。前一阵,可能是主管组织的领导有些事没办好,在用人方面领会书记意图不到位,惹得老人家有些不高兴,这次发火主要是在表现一种强硬的姿态。” “呵呵,堂堂省委书记也要通过这种方式表示强势?”冯开岭笑笑说。 “倒也不是。龚书记来省里之前,主要是在北京的高等院校、科研机构任职,似乎缺少一些封疆大吏的履历和气派,也因此,省里有些人刚开始就不太买账。可是,你看这两年,他把省里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政绩卓著,频频得到高层的赞扬,大家也就服气了。现在,他已经完全掌控局面,就不喜欢太多人七嘴八舌。”杨副秘书长进一步介绍道。 “可惜,我对龚书记不熟悉,估计他也不认识我。”冯开岭说。 “是啊,你离开省里六七年了,书记也换了两任。其实,龚书记还是个直率的性情中人,骨子里颇有些文人情怀,与你我这些人容易拉近距离。”杨副秘书长道。 “哦,是这样?”冯开岭惊讶。 “我想,你倒真是需要让他熟悉一下,如果他对你一点都不了解,可能不是什么好事。若是一般层级的干部还好说,像讨论到市委书记、市长这个层面的干部,其他人说话都没用,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这个拍板定夺。”杨副秘书长说着,竖起右手大拇指晃了晃。 “可是,我不像在省里工作那样,可以近水楼台,更不可能如老兄你这般随时听命于近前呀。”冯开岭的话,既有玩笑,也是实情。 “其实机会还是有的,只是不知你老兄运气如何了。如果阁下有兴趣,不如近期给我们《理论前沿》杂志写篇文章。”杨副秘书长略一思考,便当场献了一计。 原来,龚书记曾经在北京某社科院任职多年,对理论研究情有独钟,特别关注事关重大国计民生的应用性理论问题。他到省里第一件事,就是视察社科院、新闻单位、高等院校等理论文化部门,并特别重视杨副秘书长主编的省委机关刊物《理论前沿》。这几年,他不仅亲自给《理论前沿》出题目,而且还聘请了一帮高等院校、社科研究机构的专家担任杂志特邀编委,同时兼任省委理论顾问,其中又数n大学哲学系主任最得信任。据说,龚书记当年在北京某社科院担任副院长时,方教授曾在该所进修,两人结下不错的关系。 “《理论前沿》上挂头的重点文章,龚书记一般都会认真阅读,还经常有指示哩。怎么样,你也来一篇,或许会让他注意一下,或者干脆重点批示?现在省委党校的校长,就是通过发表在《理论前沿》上的两篇文章,让龚书记产生了深刻印象,一下从副厅调提拔为正厅职。”杨副秘书长满脸得意。 不用细想也能掂量出,杨副秘书长的这个主意确实很够分量,也很够交情。不知底细者,绝对不会朝这方面考虑。冯开岭抑制不住兴奋,马上带领黄一平、邝明达、于海东几个人,敬了杨副秘书长一个“三盅全会”。 “有几个选题哩,可以提供你参考一下,新农村、现代制造业、新兴服务业、传统产业升级换代、文化大省、环境保护、城市化进程等等都是龚书记关心的课题。除了角度要新颖、言之有物、论述有深度等基本要求,关键是要有学术气,理论性强,站得高一些。”杨副秘书长的这番点拨,算是把佛送到西天了。而且,他还和冯开岭当场约定,再下一期的《理论前沿》挂帅位置给他留下,一万五千字左右。冯开岭当然满口答应。他一算,那期《理论前沿》的出版时间,刚好距离换届还有四个月左右,时机恰当。 “不过,这篇稿子分量不轻,不知是否能写好哩。”冯开岭有些担忧。 “嗨,区区一篇稿子,对你这种文章大家还有什么为难?从阳城上下到省委机关,谁人不知你冯老弟的一段佳话——一支笔,不仅写出了千锺粟、黄金屋,而且还写出了颜如玉呢!”杨副秘书长调侃道。 “你杨兄就别寻我开心了。文章的事,你得把关。”冯开岭语气真诚,并非假装谦虚。 “不能,不能,万万不能指望我。”杨副秘书长连连摇手道。“说实话,平常弄点一般化的稿子倒还凑合,可是像如此重要的理论文章,是要经过龚书记这样大家的慧眼,必须确保足斤足两,方能取得奇效。这个,我真的力不从心。不过,刚才我说过的那几个理论顾问里,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可是,若非你我这样的至交,人家又岂肯帮如此大忙?毕竟,这种文章劳心费神,不是那么好弄的哩。”冯开岭操笔多年了,对文章中事自然心里有数。 这时,坐在边上一直忙着倒酒递烟的黄一平,瞅了领导们谈话的一个空档,问:“请问秘书长,您说的n大哲学系主任是否姓方?” “正是。怎么,你认识?”杨副秘书长道。 “哦,果然是方教授。岂止认识,当年我在n大读书时,与他是铁杆棋友,也算是一对忘年交,关系非同一般哩。”黄一平回答。 “那你出面,他一定肯帮忙喽?”冯市长迫不及待,显然来了兴趣。 “我想可以试试。”黄一平答。有一句话,他想了想却没有出口——毕业之后这十多年,他和方教授已经疏于联系了。 “呵呵,只要他肯帮这个忙,此事妥矣。”杨副秘书长语气相当肯定。 10.写出来的副市长:秘书替领导捉刀 杨副秘书长提出让冯开岭以笔作利器,文章作奇兵,以期引起省委龚书记的关注,算是一语中的,点到了穴位。 的确,在省委和阳城市级机关里,很多人都清楚,冯开岭之所以能从从阳城师专的一位普通教师,走到今天阳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高位,手中一枝笔,曾经发挥过多么奇特的作用!至于杨副秘书长说的那个写出了千锺粟、黄金屋、颜如玉之类,虽是玩笑,却也是实情。 冯开岭的家境,与黄一平也差不太多,父母、祖辈清一色务农的农民,家里的兄弟姐妹比黄家还多两个。作为兄姊中的老小,冯开岭有一股特别的倔劲儿,读书写字时的专注与认真,尤其深得老师们的喜爱。从中学时开始,冯开岭就特别喜爱杂文与文艺理论一类,考大学时本来报考的是复旦大学文学批评专业,后来因为分数不够录取了江南师范大学的古典文学专业。大学期间,仍然喜欢读文艺理论书籍,并时常在校报上发表一些“豆腐块”。毕业分配到阳城师专中文系,担任助教与年级管理员,经常给阳城日报副刊投稿,多是千字左右的文艺短论、述评,还时常在一些征文评奖中获奖。这样的次数多了,在学校里就有了些影响,学校领导也渐渐开始关注他。那时,师专年轻老师多,一般人进校三五年领导都叫不出名字,可校长、书记们对冯开岭却印象很深,刚刚在路上遇到校长才问:“最近又在报纸上得奖了?”马上又让书记拦住了吩咐:“还是要多写,报纸的影响大,都知道师专有个冯开岭能写哩。”其实冯开岭也知道,师专里比他能写的人很多,每年在外边发表的文章能用箩筐装,可正如书记所言,报纸是大众化读物。容易产生影响。 进校不多久,阳城师专团委改选,需要一名专职团委书记,很多年轻教师一心扑在提升学历、做精专业、晋升职称上,大都不太愿意做团的工作,校领导马上就想到了冯开岭。凭心而论,冯开岭本来就不喜欢做老师。他不习惯成年累月站在同一个讲台上,对着一帮几年不变样的老脸色,照本宣读着一套程式化语言。他喜欢新颖、变化、挑战,愿意每天面对不同的东西。因此,在团委书记岗位上,他做得极其卖力,也非常得心应手。那时候,阳城团委一扫多年死气沉沉的阴霾之气,各种活动不断,每有活动又都能在报纸、电视上及时报道。冯开岭依然喜欢写文章,只是不再单纯写文艺评论之类,而是结合实际重新开拓思路,写些理论性较强的时评、述评,发表的阵地也不仅仅局限在阳城本地的报刊。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与一代伟人邓小平南巡谈话相呼应,全国范围内掀起第二次思想解放的高xdx潮,《人民日报》搞了一个以青年为主题的征文竞赛,冯开岭有一篇理论文章被选用,提出的命题的是当代青年应该自尊自强自立,文章刊登时注明了作者单位。应该说,那篇文章完全是激情所至有感而发,既写得激情澎湃,又充满思辨色彩。小小阳城的无名作者,能在中央顶级报纸发表那样有分量的理论文章,立即引起市委主要领导的注意,并一度在阳城市级机关引起热议。事后不久,市委书记即点名调他来身边做秘书,三四年后又随着书记跟到省城。在省里那几年,冯开岭一直没有再做领导贴身秘书,而是在综合处做信息工作,使他有了更多写作的时间。期间,他是省委《理论前沿》的特约撰稿人,在中央几个大型理论刊物上也发表了不少文章,其中一篇关于城市化浪潮中的农民工问题,是国内理论界首批关注此类问题的文章之一,当时主管农村工作的副总理亲自作了批示,引起高层决策部门的重视。也正是那篇文章,直接把他送到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令他至少提前两年完成了副处到正处的晋升。可千万别小看了那个两年,有些人在面临进退去留的关键时刻,不要说两年,就是两个月甚至两天,也许一辈子就卡在那里了。 回到阳城担任副市长之后,冯开岭写文章的频率没有那么高了,一般选题的文章也不怎么愿意轻易动笔了,可是,每隔那么一年半载,或者是天下大势、身边环境、个人命运面临重大变革,他仍然会拿出一两篇分量不轻的文章,发表在省里《理论前沿》之类刊物上,以显示他与一般官员的不同之处。比如,在担任分管农业的副市长最后一年,省里组织省直机关、下辖各市农业主管领导到澳大利亚参观,十天行程其实也只是走马观花,其他人看了也就看了,听了也就听了,回来后除了带回大包小包化妆品之类,也就只有若干风景区留影聊以为证了。冯开岭却不同,虽然该玩的时候也玩,当买的东西也买,可参观时则留意向当地政府部门、农牧场主索要了很多外文材料,回来后通过网上翻译系统自动译成中文,又根据需要下载了一些介绍澳洲农业的历史资料,不久就写成一篇洋洋洒洒、足有两万多字的《澳洲现代农业启示录》,省农林厅作为文件呈送到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案头,马上批转成为全省农业口干部的必读。同样花费的三万元人民币,冯开岭的性价比较之其他同行者,陡然高出无数倍。而且,此后不久,省里讨论阳城常务副市长人选,那位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恰好刚刚荣升了省委副书记,当即力荐了冯开岭。 对自己以文章立身政坛,即使冯开岭本人也绝不讳言。尤其在与黄一平闲聊的时候,每每说到自己的人生轨迹,或是谈及如何把文章写出精彩,就总要说到关乎他命运转折的那几篇作品,自得之情不免溢于言表。 “当今官场,会做官的人不少,可是会做官又能写文章者又有几人呢?”冯开岭说这话的时候,往往眼睛放光。他还时常搿开手指,把历代人物一一指点过去,其中最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者,当算开国领袖毛泽东主席。“文韬武略,多有经典传世之作,真是千古难得的一代伟人!” 黄一平可以作证,像冯开岭这样至今仍时常阅读《矛盾论》、《实践论》、《论十大关系》之类著作的官员,可能已经不多了,至少在阳城政界当属绝无仅有。 11.文章计:晋升的一块敲门砖 冯开岭凭藉手中一支笔,一举奠定了从政生涯的基石,并构成其日后不断晋升的重要阶梯。与此同时,冯开岭借助同一支笔,当年首先征服了岳父大人,而后俘获了夫人朱洁的芳心,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同样在圈子里传为佳话。 当年,二十五六岁了的冯开岭,在阳城师专中文系担任助教兼管理员,由于老家在农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农民,兄弟姐妹又多,再加上本人相貌土气、性格内向,见了生人爱脸红,即便肚子里读了不少书,可总不能把学问挂在嘴上或贴在脸上吧,因此,找对象就成了个不小的问题。偏偏小伙子个人条件不行,自我要求还不低,找对象的第一标准是长得漂亮,其次必须是城市姑娘,再有就是文化水平不能低于中专。这些条件一来,好多原本热心的介绍人,纷纷摇头叹息而去,非但从此不再多事,而且背后还私下串通,结成了没有言明的某种同盟。 正如哲人所言:上帝在关闭一扇门的时候,往往会同时敞开另外一扇窗。婚姻恋爱问题不顺,冯开岭干脆一门心思读书写作,在阳城日报副刊上连连发表,连连获奖,一时弄得风生水起,在阳城业余作者圈子里有“获奖专业户”的美誉。 小伙子的才能,迅速得到一个关键人物的赏识,这个人便是冯开岭日后的泰山大人、当时阳城日报副刊部朱主任。 所有在阳城日报副刊上发表的稿件,统统由朱主任把关。冯开岭的第一篇稿子就在他手上编发。一个在大学里学过整整四年古典文学的高材生,同时又读了很多文艺评论方面的书籍,给一张地市级报纸副刊写些千儿八百字的小文章,岂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朱主任做报纸副刊编辑多年,每天桌上的来稿无数,打开一看,多是错别字连篇、大话空话成串,不要说直接发表,连修改意见都没法提。因此,偶然读到冯开岭文笔优美、思路清晰、观点鲜明的来稿,顿时如食甘饴,如饮佳酿,心里只一个字能形容与概括:爽! 好的报纸编辑,对优秀作者的培养与爱护,那是非常倾情、非常无私的。连续发表了冯开岭的几篇来稿,朱主任马上认定孺子可教,于是当即电话约见。等到在报社办公室里见了面,几句话一交流,冯开岭身上透出的那种质朴、诚实、灵气、聪明,更是让朱主任欣喜异常。联想到自己当年也是从农村孤身一人出来,由于家境贫寒,业余时间拼命打工,挣足学费后才敢坐到教室。后来在船上做水手,闲来无事给航运局的报纸写稿子,从火柴盒子大的文章开始,一路才写出今天的结局。如此一来,竟然从冯开岭身上找到若干当年自己的影子。首次交谈,朱主任对冯开岭的好感顿时大增。 作者和编者一旦相互有了好感,马上就会热络起来,而热络的一个重要媒介或表现,就是作者的写稿积极性空前高涨,编者对作者的稿子也是钟爱有加,有时甚至到了偏爱的程度。这种偏爱,往往又不单纯体现在用稿或得奖频率的提高,而是相互间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时,本来一个电话三五分钟就能说清楚的事,朱主任非得约了冯开岭过来面谈;又有时,本来把稿子往信箱里一投,或者往传真机里一塞,很方便就把稿子传到,可作者冯开岭也非得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大老远从东郊的师专赶到城市中心的报社。当然,有时正好赶上饭档口儿,两人也在报社附近小酒馆,点几只小菜,要一壶小烧或一扎生啤,慢斟细饮一番。再后来,赶上那年中秋节,朱主任干脆发出邀请,让冯开岭到他家里吃团圆饭赏明月。 第一次走进朱主任家里,前来开门的恰好就是朱洁。虽然过去快二十年了,可当时见到朱洁的情景和感觉,冯开岭至今仍清晰如昨。大概是晚上六点左右,天色将黑未黑,朦胧门灯下,但见立在面前的美人高挑身材,椭圆脸形,鼻梁高挺,一双大眼睛盯紧人看令你如电击一般,白嫩光洁的皮肤于微暗中更加耀眼。从发型到服饰,完全是那种高雅、时尚的城市女孩中的佼佼者。那一瞬间,冯开岭甚至有些后悔和犹豫了,他希望是走错了人家,更希望能有个合适的理由赶紧逃离。当然,直到结婚之后细想起来,他才知道那种心态完全是自卑心理作祟。 中秋的晚饭吃得毫无味觉,平常的谈笑自如也忽然没了踪影。一边是朱主任夫妇热情的声音,一边是朱洁高傲、清冷的表情,冯开岭如同遭遇了两股强大敌人的夹击,完全乱了方寸,失去了招架与防守之力。不过,事后的情况证明,那个晚饭的作用和效果非常之大。原来,朱主任从冯开岭的文章开始,渐渐喜欢上了他的才能,又通过几个月频繁的接触,逐步喜欢上了他这个人,自然就想起家里那个捧在手心怕跌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女儿,心想女儿要是能和这样优秀的青年结成秦晋之好,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回家后便把想法和夫人说了。朱夫人在家里是决策性人物,本意是希望女儿找个城里门当户对的人家,免得像自己这样,找个农村出身、家境贫穷的丈夫,一辈子跟着受穷受苦。可是,经不住朱主任老是在家里鼓吹,又经常把冯开岭的作品带回来给她欣赏,朱夫人也就勉强同意先见一面再说,于是约定中秋节让小伙子顺便来吃个便饭,成或不成彼此都不尴尬。哪里知道,一顿饭吃下来,朱夫人立即就喜欢上了冯开岭,因为在整个吃饭交流的过程中,这个有些腼腆的小伙子,言行举止非常大方得体,说话也很诚实,一点不回避和掩饰自己的农村出身和贫寒家境,甚至说起小时候过中秋节,父母把整块月饼让给子女,自己只舍得捡食掉落的屑儿,冯开岭竟然哽咽住了。 自从那次中秋节晚宴之后,冯开岭就成了朱家的常客,频繁给他打电话的,不再是朱主任,而是朱夫人。到了朱家,冯开岭也很勤快,拖地、洗碗、抹桌子、搬煤气之类的力气活基本全包,一有空就陪准岳母聊天,有时还陪她上街买买东西。不消一个月,朱夫人就向女儿下达最高指示:这个女婿找定了,同意不同意都是他。 朱洁在看到冯开岭的第一眼,确实没有把他当回事,只当是敲错了门的陌生客,或者是众多专程来给朱主任送礼的普通通讯员。吃饭的时候,看着父母和他聊得非常投机、热络,妈妈又时不时向自己投来有些暧昧的目光,朱洁才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再用眼睛余光认真打量对方,发觉这个阳城师专的老师身高、长相大体也还说得过去,一口普通话也听着顺耳,就是眉眼、骨子里总有股说不来的乡土气,一眼就能看出来自某个偏僻乡村的普通农家。而当时的朱洁,也刚刚中专毕业不久,正在省属重点学校的阳城中学做会计,年龄比冯开岭小三岁。 刚开始,朱洁死命不肯和冯开岭谈,主要理由是土气,带不出去,再说如果像爸爸那样,家里总有一帮七大姑八大姨的上门,怎么受得了!可是,朱主任夫妇却不依。关于土气带不出去的问题,主要由朱主任出面化解,老人家亲自帮冯开岭把所有作品全部剪贴成册,摊放在女儿面前一一点评给她听,那些文章如何精彩耐读。“这样有才气的人肯定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现在的土气以后会随着地位变化而彻底改变,到那时带不出去的恐怕不是对方,而是你自己喽。”对乡下七大姑八大姨的担忧,则由朱夫人亲自出马。她收起以前抱怨丈夫的那些陈词,反过来劝说女儿:“乡下人怎么啦,乡下人纯朴善良,你有什么大事小情,他们保准第一个上门帮忙,你偶尔下趟乡,他们像接财神一样热情迎着你,哪像周围这些势利的城里人呢?”——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架不住父母如此轮番攻击,更主要的是,朱洁毕竟也是个中专生,又在阳中那样的重点学校工作,自然对冯开岭的那些文章并不真的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她也从中看出对方是个爱读书、勤思考、有学问、有志向的人。于是,慢慢同意和冯开岭接触。男女恋爱之事,最难便是开头,一旦起了头,后边就是男人们的天下了,彻底由不得女孩了。何况,冯开岭可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凭他过人的心计,拿下美人指日可待。 如今,每每看着女婿步步高升如此长进,朱主任就要在女儿面前居功:“你看看,要不是老爸我报纸上慧眼识英雄,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朱夫人也不甘示弱:“都是我一锤定音嘛!” 第三章 12.文章计:如何写出好文章 杨副秘书长前脚离开阳城,冯开岭和黄一平马上就着手研究文章方面的事情。 大凡懂些写作之道的人都清楚,文章之首要,在于主题与立意。 “这篇文章不同于以往的那些东西。发表出来是一回事,主要是要有影响,收到奇效,而其中最关键之处是要引起省委龚书记的注意。这种注意,又不是一般的注意,而必须是高度关注。”冯开岭进一步为文章的立意奠定基调。 按照冯市长的这个基调,黄一平已经做了些前期准备工作。他先是从网上下载了一大堆相关信息,又到图书馆找了许多参考资料,多是各种各样的论文,有发表在学术期刊上的,有报纸理论版的,也有专门的论文集。而后,根据杨副秘书长餐桌上的点拨,拟定了几个题目,比如:新农村建设方面,阳城市的农村居民集中居住、劳动力转移与培训、农业规模化经营等,都走在全省前列,其中有的在大型会议上作过典型介绍,有的则是省里在阳城开过现场会。现代制造业、新兴服务业、传统产业升级换代方面,阳城虽然在面上未必有很大优势,但在某些点上却也相当突出——阳北县以船舶为主体的现代制造业,占到全省的将近四分之一;阳东区的纺织企业升级,已经走到全国同行业的前列。此外,文化建设、环境保护、城市化进程等方面,也都能找出很多亮点出来。 冯开岭虽说是由文章步入政坛,在官员里面也确是写作高手,可写文章也与唱歌、打拳一般,讲究个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常练常熟。自从当上常务副市长之后,客观上事情多了,工作繁忙了,主观上也因为有了黄一平这个满意的“替身”,很多文稿就不再亲自动手了。因此,按照平常写作讲话、材料的套路,一般是由黄一平提出几个题目和大体思路,交由冯开岭斟酌确定下来,就算万事大吉了。可对于这篇文章的选题,冯开岭却是慎之又慎,不肯轻易认可。 “你说的那几个题目好是好,但是,有一样你可能没有考虑到,而且是犯了大忌。”冯市长连连摇头,却又卖了个关子。 黄一平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惊恐之色,等待市长下言。 “这篇文章取得龚书记注意、重视当然非常重要,可也不能因此而得罪了另外一些人,产生太大的副作用。”冯开岭说。 “副作用?你是说别人会忌妒?”黄一平不解。 “同僚之间眼红忌妒那只是小事,若是被人家抓住明显破绽当成攻击的武器,那就可能得不偿失了。”冯市长的关子还没卖完。 “哦?”黄一平更加迷惑。 “你想过没有,就我现在的身份而言,虽说有市委常委和常务两个挡箭牌,可说到底还只是一个副市长,上边有洪书记、丁市长,市委那边有副书记张大龙也排在我前边,周围还有若干常委与副市长。按照市委、市府分工,新农村建设是市委洪书记的政绩工程,工业经济由丁市长主抓,现代服务业在张大龙手里,农业一块又归秦众。如果照你说的这几个题目做下来,他们会怎么想?实际效果或后果又会如何?”冯开岭终于点到问题的要害。 原来如此! “呵呵,我还真没想到这些。毕竟您站得高、看得远、想得深,否则我就会好心办坏事、帮了您倒忙了。”黄一平说的是心里话。 “那么到底该从哪里切入,才能既避开矛盾又收到奇效呢?”冯开岭这一发问,说明心里有底了。 黄一平非常熟悉冯市长的这种思维方式,在不断的设问、否定中,思路越来越清楚,离最终需要的那个结论或答案也越来越近。 果然,冯开岭提出,不要触碰那些事关全局性的选题,以免让洪书记、丁市长们感觉你有越位、擅权之嫌,也避免其他同僚、竞争对手觉得你是提前篡权、迫不及待了。更不要涉及别的常委、副市长分管的范围,包括自己过去分管过的农业口,否则人家会说你手伸得太长,有贪天功为己有的意思,或者说现在分管农业口的秦众副市长不如你冯开岭当年管得好,云云。总之,阳城官场与中国所有官场一样,显也好、潜也罢,规矩很大水很深,千万不要触碰了不该触碰的雷区,不要趟那些不该乱趟的浑水与深潭,否则,到断气了你都还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听着冯市长一番分析,黄一平立马感觉根根毫毛直立,腋下冷汗如流。 冯开岭顺着刚才的思路进一步往下分析,这下情况就简单多了,最终确定就在目前自己分管的范围内筛选题目。 作为常务副市长,除了协助市长丁松处理一些日常性事务,冯开岭的具体分管范围主要包括交通、城建、国土、规划、房管等。总体上讲,他管的都是很有实权的一些建设部门,所做工作与业绩大都立竿见影看得见摸得着,从中选择几个亮点应该不难。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也都是双刃剑,毕竟文章是为竞争市长而做,又要取得省委主要领导的充分首肯,这就要保证既有足够的力度,又不能让另一面的刃口伤着自身。譬如交通这一块,这几年,高速路、沿江路、国道、省道纷纷建成,城乡公路四通八达,村村通工程也是全省领先,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可是每一个重大工程建设时,又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栽进去,内部有人戏说交通局在监狱里面的人都快组成一个加强班了。谁能保证万一文章出来,不会有人拿这个问题大做文章,或者还有更大的问题被捅破呢?城建、房管这两块,也都存在着同样的隐患。而且,市政建设投入量大,资金缺口也大,做了很多好事实事,群众不满意的地方也不少,还是尽量避开为好。至于国土部门,人事财务及主要业务已经划归条上管理,市里只是业务协管加党务管理,写成文章不太好放开讲。说来说去,好象也就剩下规划了。 “对,就写规划!”冯开岭思路打通,一锤定音。 “阳城市区护城河沿岸规划得到省里充分肯定,中央来的领导也专门表扬过,全国政协副主席还专门写过诗呢。”黄一平也兴奋起来。 “哈哈!对了,终于说到正题啦!”冯开岭很得意自己的这种诱“敌”深入式思维。 “可是,护城河沿岸规划,又不能光写规划。如果实打实地就规划写规划,洪书记、丁市长的理念之争怎么处理?”冯市长提醒道。 “是啊,就是。”黄一平其实已经想到一个好的角度,但他不能马上道破。做秘书多年,他早已掌握一个诀窍:在和领导讨论问题时,越是接近真理越不能轻易多嘴快舌,最后的正确结论永远要让领导做,标准答案永远要由领导口里出,你的任务就是提出一个又一个接近真理的谬误,引导对方慢慢道出真谛。当然喽,这种戏法又要玩得恰如其分,否则,玩过头了,就难免露出蠢相,或让领导感觉受到愚弄。因此,黄一平就一再提醒自己,纵使眼下是在帮冯市长出谋划策,也还是要悠着点儿,让领导最终点题,绝不可图一时高兴喧宾夺主。 “想想看,杨副秘书长报的那些选题,还有什么没有考虑进来?”冯市长明知故问。 “他好象提到,龚书记对文化大省建设很感兴趣。”黄一平假装努力回忆,还是只在鼓边轻轻用劲。 “你终于把我的想法吃透了!对,就在规划和文化的结合上做这篇文章。还记得天津那个著名的冯作家吗?前年他来阳城时和我有过一番长谈,其中就说到城市建设中的文化记忆问题。我们就从这个角度入手,把触及很多具体矛盾的护城河规划来个避实就虚,同时又通过文化这个载体使之得以体现与提升。”冯开岭说到兴奋处,竟然手舞足蹈起来。 黄一平马上乘势在电脑上敲打出一行字:城市建设中的文化记忆——兼谈城市规划在建设文化大省中的功能与作用。 冯市长看了很满意,说:“好,就是它!” 12.两个一把手:不怕办错事,就怕站错队 阳城市区的护城河改造工程,确是冯开岭在常务副市长任上的一个杰作。这个工程的成功,不仅激活了阳城这座千年古城,而且巧妙避开了市委、市府两个一把手之间的矛盾。 阳城是一座滨江小城,初建于宋代,成型于明朝,清代则达到鼎盛的程度。因为濒临长江的缘故,借助于周围四通八达的水运,阳城的转口贸易历来相当发达,常年流转着大江南北的棉花、粮食、油料、家禽等等,同时也吸引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驻足定居,随之带来了各地丰富的民俗与文化。加之,阳城当地人世代重视教育,历史上进士举人辈出,状元也有好几位,更是形成了非同一般的文化积淀。几千年绵延下来,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相互辉映,最直观的结果,便体现在城市建筑上,一条条从石板到青砖铺成的古街,一座座印记着城市年轮的建筑,无论是外观、线条、色彩还是内部架构,无不构成了阳城鲜明的城市个性,以及浓厚的地域文化特色。 选择冯开岭主持这样一座城市的规划建设,还是比较合适的。在冯开岭之前,洪书记和丁市长都曾经做过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后来又都做了市长,两人对城市建设的理念、风格却有着很大差异。洪书记主持政府工作时,正值全国性的旧城改造风潮,一时大拆大建风起云涌,按照他的设想,阳城面貌要想天翻地覆,必须实施“城市更新”,设法把城市从破烂中解放出来。而解放的唯一途径,便是大面积拆旧建新。丁松市长则强调“大城市”的概念,认为现代城市楼房唯高,马路唯宽,一切都应当讲究大气派大手笔,甚至提出建设国际大都市的口号。好在阳城委、府两边的矛盾是个老问题,政府主官的想法一般很难兑现,因此,洪书记、丁市长的城建理念都未能顺利施行,否则,若是真的遵照执行起来,阳城早就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冯开岭担任分管城建的常务副市长以后,一方面需要设法解决城市规划无序、建设思路混乱的问题,一方面又要在洪、丁之间的矛盾夹缝中求得平衡与生存空间,委实吃了些苦头。 虽说没有专门接受过城市规划、建设方面的专业培训,过去在省市机关工作也从未涉足过城建领域,可冯开岭毕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善于吸收新知识的新生代,早在担任分管农业的副市长期间,他就发现阳城城建的混乱,完全是因为党政主官各自为政、相互拆台造成。在冯开岭看来,阳城的城市建设既不在一味求新,也不在片面求大,而是应当考虑城市的历史与现状,着眼于未来发展,充分体现城市的特色与个性。阳城是江城、水城,也是一座有着丰厚历史的文化之城,如何把这两方面的特点既充分突显出来、又有机融为一体,应该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根本点。于是,走马上任之初,他悄悄出去走了一遭,考察城市保护、开发的样板,问计国内知名专家,最终决定围绕眼前这条纵贯阳城市中心的十里护城河做文章。具体说来,就是以这条城市内河为主线和媒介,把整座城市里星罗棋布且又相当分散的寺院、庙宇、塔楼、名人故居等等古建筑串接起来。如此,原本松散的城市布局马上就紧凑了,貌似死寂的建筑物让流动的水给带活了,断隔的城市发展脉络也一下变得清楚而连贯,即使是那些在过去拆建中遭到破坏的东西,慢慢也可以得到恰当的修复。冯开岭的这个城建理念,虽然得到上海同济、北京清华等著名高校几个建筑学泰斗的一致好评,在阳城却不敢冒昧端出。 此前相当长一个时期,阳城的实际情况是,凡是有关城市建设方面的议案,大到拆除一片建筑、新建一条马路,小至搭一座桥、造一块绿地,丁市长说东,洪书记偏说西,政府这边定下一横,市委那边非得改成一竖,因此,要想真正做成一件事非常难。 在夹缝中磨砺了一段时间,冯开岭慢慢也悟出了窍门。护城河改造方案形成之后,他即以增强城市规划、建设的科学性为名,提出建立一个城市建设智囊团,借助省内外高等院校、科研院所、设计单位的知名专家,广泛为阳城的城市规划和建设出谋划策,甚至充当幕后决策都的角色。为了平衡委、府两边的心态,在组建这个智囊团的时候,冯开岭把开列专家名单的权力基本上一分为二,主要交给洪书记和丁市长定夺。这样,他的城建理念既可以得到智囊团的检验、论证与完善,又可以借助智囊团的名义来顺利推行,巧妙避开了委、府两边根深蒂固的矛盾。事实证明,这是个非常充满智慧的决定。护城河改造方案一经提出,就得到智囊团的首肯,洪书记、丁市长自然也非常满意。事实上,关于这条护城河的改造,早在冯开岭当年离开阳城到省里工作时就已列入规划,可直到他回来当了常务副市长还没见动静,其中主要原因就是洪书记主张沿河两岸搞高档商铺,建设十里商业步行街,而丁市长则主张建造超宽马路,形成新的城市中轴线。现在建成的这种沿河景观带,两边以绿化带、水上观光走廊为主体,严格控制岸上建筑的密度、样式、用途、层次,水面则修建或重建了一些不同朝代、不同风格的桥、亭、榭,一座城市因之而神韵漾动,流光溢彩。 如今的护城河,一改过去污物漂浮,臭气逼人的景况,碧波荡漾,垂柳依依,弯弯曲曲环护着大半片阳城市区,一头连着大运河,一头连着长江。河的两岸,用花岗岩做了斜斜的护坡,两边是宽宽的花圃,临水搭了一条木质廊桥。一年四季,河面上都有水鸟蜂蝶嬉戏,花圃里有市民晨练夜舞,廊桥上依偎、流连着年轻的情侣。即使是晚上十一二点了,也还仍然可以见到三三两两游哉悠哉的市民在徜徉。 说实话,即使抛开秘书的身份,仅仅从一个普通市民的角度看,冯开岭的能力、水平、才干,特别是近年在城市建设方面所做的努力与贡献,那也是大家公认并有目共睹的。这几年,黄一平近乎零距离地感受到了冯市长为此所做的一切。 “如果您一旦到了市长这个位置,就能够更加放开手脚,大展鸿图,那也真正是阳城人民最大的福音哩。”黄一平很真诚地对冯开岭说。 冯开岭感叹道:“是啊,人在不同的位置,所表现出的智慧、能量、水平是完全不一样的,未来之前途更加具有天壤之别。” 13.一步到位:领导高升,秘书如何安排? 文章的主题确定下来,主要内容、结构也有了基本框架,底下就需要考虑求助方教授的事了。 “你和那个方教授,关系到底如何?”冯市长问。 “毕业之后一直没怎么见面,前些年逢年过节还寄张贺卡或打个电话,这几年工作忙渐渐断了联系。”这下,黄一平就不得不说实话了。 “这篇文章找到他,把握多大?如果求上门去,他会鼎力相助?”冯市长问。 “我想会的,毕竟当年关系不一般。”黄一平说。 “那好,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办。最近,我也从侧面打听了,那个方教授在省委龚书记面前果然说得上话,而且分量还相当重。既然龚书记相信他,那我们就在他身上下足功夫,请他帮助把文章打磨结实,实现效果最大化!他是你棋友、老师、忘年交不假,可这么大的事情找他,绝不是一般性叙叙旧就能解决问题,而且我估计如今这个方教授,已然不是你当年认识的那个方老师了。不论怎样,都要设法拿下他,可以不惜代价。有关事项,你直接找邝明达商办,不必向我汇报。还有杨秘书长家里,也要专门跑一下,文章的版面安排要确保。”多谋善虑的冯开岭,总是喜欢把事情往深一层处想,而且细节考虑得非常周密。为官多年,他始终崇尚一句格言:细节决定成败。 “好的,我一定设法请出方老师!”黄一平虽然陡感肩头担子沉重,却也信心颇足,满口应承。 “这次换届成功了,你的问题也该解决啦!”冯开岭忽然说。 黄一平听了,一惊。 “争取一步到位!”冯市长语气相当坚定。 黄一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类似的话,冯市长虽然过去也说过,但那都是闲谈时随意提到,不仅语气偏软,而且大多是假设、祈使句式。这次的表态,没有什么拖泥带水,语境相当独立,语气也足够硬朗,更多了已然决然的意味。 听到冯市长这句话,黄一平激动、兴奋之余,差点就脱口而出:“要不,我还是跟在您后边再锻炼几年吧。”当然,这次他终于忍住没说,而且事后也一直庆幸没说,他不想再次因为自己的出言不慎而弄假成真、弄巧成拙。 对于黄一平这种鞍前马后跟定一个领导四五年的秘书来说,忽然听到领导的这种亲口许诺,心里陡然就产生了那种虎欲入林、马要还山、鸟将出笼的感觉。个中滋味,颇似过去大户人家养在外边的一个外室,或者时下那些半只脚跨入豪门的女人,身体也奉献了,青春也耽搁了,甚至一男半女也生下来了,盼星星盼月亮般苦撑苦熬多年,终于等来一句登堂入室的承诺,那该是怎样的欣喜若狂,又怎样的百感交集。 今年四十岁的黄一平,在政府办也算是个老资格了。十年前,刚由阳城五中借调到教育局那会儿,他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先在教研室帮助编编教材,一边照顾家庭把女儿抚养大,一边在机关积下点人脉,将来能留在局里做个公务员更好,即使还回到原来的学校,至少也可以混个教学组长之类的职务,好歹课少上点补贴多拿点。没料到,一年后市府来教育局挑秘书,采取笔、面试结合的办法,全局那么多人恰恰选中了他,令他对自己的未来期望又上了一个台阶。等到了政府办,先在信息科做些摘抄传递之类的零碎活计,本来还要再打一段时间杂,这时恰好北京某部下来一位挂职的魏副市长。当今官场,不论多大的机关,但凡秘书跟领导都是有很多讲究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你跟了谁就算是谁的人了,将来基本上是要与领导荣辱与共、进退同步的。按照这样的逻辑,不同的秘书便有了不同的命运,关键是看各人自己的造化了。在秘书群里,对于挂职副市长这种过渡性的领导,好多人都不愿跟,秘书长就派了新人黄一平,而且这一跟就是四年整。四年里,周围好多秘书大都升了两个台阶,只有黄一平才混到副主任科员。魏副市长挂职四年期满回京后,黄一平却意外地被冯开岭挑中。说意外,是因为秘书出身的冯开岭,从省委研究室下来担任副市长,对秘书要求很高,先后试用过好几位都不满意,弄得秘书长很为难,一帮秘书也人人心里发毛。没想到,人家冯市长早就瞄上了黄一平,亲自点名非他不要,倒让整个市府机关吃惊不小。黄一平择高枝而栖五年来,冯开岭由叨陪末座的副市长,一跃而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黄一平好不容易解决了主任科员,按说也应该解决副处了。 市府办秘书解决职级问题,表面上看可外放也可内任,可实职也可虚级,方式与途径多种多样。而且,在一般人眼里,只要是个市府秘书,不论跟了怎样的市长,则人人皆可平步青云,个个都能马到成功。其实却不尽然。什么人什么时候升,升到一个什么级别,是安排实际职务还是给个相当于的级别,当中有很多鲜为外人知的潜规则,有些规矩甚至严格得与国家法律相仿佛。同在市府办公室里进出的秘书,如果撇开年龄、资历这些硬性的东西不谈,仅仅从举止、神态、派头上是很难看得出职级区别的。而事实上,就拿阳城市府这一层面来说,职务高的秘书可以是正处,低的才是办事员,上下相差即使不足十万、也远远超过八千里。有些秘书在机关混了几十年,直到腰弯背屈头发白了,说不定依然落在刚进来三五年的毛头小伙子后边。再具体到各个不同类别的秘书身上,也是区别很大。一般副市长的秘书,有科员有副科,最多只能配到个正科,再要提拔,就只能离开原岗位了。常务副市长的秘书,通常情况是正科到顶,虽说特殊对象也可以配备到副处,却也只能是一个副处级调研员之类的虚职。正市长的秘书则不然,级别则一般都是副处或正处,大多安排兼任办公室副主任,甚至直达副秘书长。而且,只要跟了一把手,提拔重用的概率、频率就会大大高于其他领导秘书,常常可以优先占得些非常抢眼的位置。像市长丁松的秘书小吉,与黄一平同一年进的市府,工龄、年龄都还小两年,现在却已经是副处级助调了。小吉前边两任市长秘书,现在一位是市外经局长,一位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因此,对黄一平来说,冯开岭副市长前边的那个副字去与不去,对他的前途命运是有天壤之别的。 其实两年前黄一平有个机会解决副处。当时讨论到市府里一批秘书的职级安排,根据市府办与组织部协商的一个方案,黄一平刚好进入可以解决副处的范围,于是就准备安排到冯开岭分管的城建局当政治部主任。后来,冯开岭个别征求黄一平意见,说:“政治部主任作为部门负责人,虽然进了党组,却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局领导。不知你是什么意见?”黄一平自然听出了冯市长的话音,几乎想都没想,张口就说了一句客气话:“那就不着急,我还是再跟在冯市长后边锻炼一段时间吧。”冯市长二话没说,当即表示同意,说:“那就再跟我后边辛苦几年吧,也许将来会有更好的机会。”后来,那个位置让政府办信息科的王科长捡了个大便宜。那小子在建设局政治部主任位置上屁股没坐热,很快就下到阳北县担任组织部长,现在据说已经纳入县委副书记的考察范围,说不定三两年后就是县长、书记了。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来,黄一平仍然心痛难耐,肠子都快悔青了。 冯市长刚刚说的“该解决”和“一步到位”,应该也是针对两年前那次放弃。 14.一步到位:秘书,仕途上的跳板 “摆个什么位置呢?是留在政府办,还是国土、城建、交通或其它哪个局?要不就下到县、区?”冯市长既似征求意见,又像自言自语。 表面看来,冯市长的思路还在那个关于黄一平提拔的问题上。事实上,刚才秘书黄一平的微妙心态,已经通过其表情、神态全都泄露无疑。在这方面,黄一平显然还不是很老练。 “一切请冯市长作主,我听您的安排。我想,不管安排个什么岗位,都只能给您增光,不能给您丢脸,对得起在您身边这几年。”黄一平的回答,看似谦虚,却也暗藏几分狡猾。黄一平知道,这个请市长作主,听上去恭敬,其实是把球踢给了对方。增光、丢脸之类,则又暗含激将之意,言外之意一旦安排不到位,我黄一平吃亏倒霉,你冯市长脸上也同样无光。 “唔,那倒也是。我冯开岭的秘书走出去,不管是落实单位还是安排职务,都不能掉了我的架子。”冯开岭果然顺着黄一平的意思,一语点破。 “如果可能,我想直接下到县里或区里,在基层党委、政府班子里能够得到更多一些锻炼。”黄一平想了又想,希望表达得清晰而准确,同时又显得低调、诚恳。 “哦?机关部门没考虑?比如我现在分管的几个部门,好多人争得打破头哩。”冯开岭有些不解。 “我想还是先在下边干几年,吃点苦锻炼锻炼,也积累些实际工作经验,到时候再考虑上来不迟。”黄一平回答得尽可能简单,他怕说多了会出错。其实,他内心里一直有个小九九——他现在离开市府,一般只能安排副处职。冯市长分管的机关部门里,像规划局这样的单位专业性很强,知识分子与专家轧了堆,一旦有了什么矛盾,于他这个外行的副职肯定不利;国土之类的省管部门,人事、财务等权限全在省厅,市里管不到也就不会多管,到那里很难再出得来,等于是变相养老;至于城建、交通这类大局,虽说都是权力很大的部门,可现在去了终究只是个副局长,权力集中在局长手里,有权等同于无权,不如暂时不去。如果现在主动要求到县、区做个常委或政府副职,在领导面前显得有上进心,在机关同事面前也不是多么显山露水,等三两年一过,如果干上党政主官的希望不大,再回到机关说不定就能谋个正职的位置。何况,县、区毕竟相对独立,比起机关委局来自由度更高,权力运作的空间也更大。 “也好。那就这样定了吧。”冯开岭点点头,算是赞许。 “最后如何定,我还是听从冯市长您的安排。”黄一平绕了一个大圈子,把自己的想法充分表达了,最终又卖了一回乖。 事实上,对于自己的这个未来去向,黄一平曾经有过很多规划。只是,处在他这样的地位,人微言轻身不由己,本人的定位再准确、愿望再迫切都只能是一句空话。只有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给领导,由冯市长亲自拍板定夺了,一切才可能最终实现。 联想到不久之后,自己将脱离做了十年的秘书岗位,进入到某个期待中的权力核心,也像身边的冯市长这样权柄在手、指点江山,那该是何等的豪迈与痛快!因此,黄一平心想,当初多亏选择了秘书这职业,这才会有如此锦绣、光明的前程。 秘书这个行当,看上去风光无限,其实只有身在其中并历尽甘苦者,才能品其精髓、得其三昧。黄一平回想起当年在大学,读过的历史书籍中,多有对古代师爷、幕僚的专门描述。那些师爷、幕僚,大抵类同于如今的秘书。在古代,一般官府的师爷、幕僚,通常是在当地颇有文名的落第秀才中挑选,若是官居一二品的尚书、总督一类大员,其幕府则可能就是更具具才华的举人、进士。而且,那些幕僚、师爷在官府的地位都很高,吃饭、看戏、接客常常与主人平地平坐,礼遇几可等同于家人。因此,江浙一带文风旺盛之地如浙江绍兴、江苏虞山一些地方,素以状元辈出闻名天下,同时也以盛产师爷而举国皆知。清朝一代,绍兴师爷甚至在京城形成了一个势力不小的族群,党羽遍布各个官府衙门的掌门人物之侧,惹得慈禧太后老佛爷都深感恐慌,最后不得不借助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狠狠整了绍兴师爷党一个屁滚尿流。那时的师爷,多以此为终身职业,若是有幸伴得李鸿文、左宗棠、曾国藩之类的名臣,同样可以随之名扬天下,享得人间富足安逸之极乐。 等到进入现代,随着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秘书队伍迅速膨胀乃至蔚为大观,同时又不免有些鱼龙混杂。就说眼下,且不论那些为民主事、请命的党政机关,但凡是称得上一级组织、团体者,甚至哪怕只是三两个人的皮包公司,那些长字号、总字号首脑人物后边,必有拎皮包、端水杯的秘书随侍。尤其那些男性官员或老总,如其秘书前边再加个女字,那就又多了一层暧昧甚至情色的味道。于其中多数人而言,秘书不过暖身之衣、饱腹饭碗而已。当然啦,堂堂政府机关秘书如黄一平辈,情况又有不同,人家所在机关、服务对象并非一般,自身能力、水平、档次在那里摆着,自然不是社会上一般的杂色水货所能同日而语。不过,话又说了回来,不管档次有多了不起,服务的机关多大、领导级别多高,秘书也还只是个秘书,这个职业终究只宜过渡,做得再出色也只能作为通向仕途的一块跳板。平常闲聊的时候,冯开岭就经常告诉黄一平,北京某某、省里某某,别看如今都是身份显赫的要员,出则前呼后拥,行则车队如龙,当年只是某某领导人身边的普通秘书。每逢此时,黄一平就会在心里说:“冯市长您不也是。” 也有少数行中人,将秘书做成了终身职业。这些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在领导身边呆惯了,不太愿意离开;还有一种是除了秘书,其余职业做不来。前者,一般是那种性情温和且有些惰性,没有太大的人生抱负,安于在熟悉的环境里蜗牛般厮守。这类秘书,感觉跟随领导身边,毕竟大树底下阴凉大,办个私事、开个后门很方便,或者也习惯了那种随侍领导周围被人前呼后拥的感觉。不过,在阳城政府办这样的机关,做个终身秘书既要有点忍功,又要耐得住寂寞,在你上头,可能主任、副主任、秘书长、副秘书长一大堆,你资历再老,能力再强,一辈子就只能老死在秘书岗位上,永远做些拎包端茶杯熬夜爬格子的勾当,终归是听人使唤的角色。放眼那些离开了市府办的秘书,年纪轻轻下去担任一个局、委、办的负责人,或者是县、市、区的党政班子成员,总要主管一个方面,手中有不小的签字、决策、人事等等诸多方面的实权。现在的社会,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有职就有权,有权就有实惠,就会蔓延滋生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脉资源,就会有好多可供自己和家人、包括亲戚朋友利用的机会。如果像黄一平这样,有冯市长这棵大树罩着,主政一方并不是什么难事,而一旦做了某个单位的党政一把手,那天地就更加广阔无边了。 黄一平原来跟的那个魏副市长,在国家某部工作大半辈子,做副司长也有十几年了。按规定,副地、厅、司级的干部,是没有资格配备专车、秘书之类的,名义上挤进了高级干部行列,实际上却与普通干部无大区别。可是,中国官场的最大特色便是不管规矩定得多细多严,却仅仅限于写在纸上贴在墙上,或者只是对普通百姓才起作用,又或者是在声讨某个已经落网的贪官污吏时作为附加过错一笔带过,很少有当真落实的时候。那个魏副司长在北京时,住中套公寓,骑自行车上下班,在食堂吃饭和普通职工一样排队,甚至连办公室也是两人一间,说到底只是一个职务高些的办事员,其工作和生活环境甚至都不及发达地区一个普通乡镇的工作人员。可是,副司长下派阳城成了副市长后,情况立即改观:市里为他配备了奥迪专车,专职秘书,换了新款手机,住宿在阳城宾馆,办公室不仅比部长的还要宽大,而且超豪华配置,于是当即惊诧莫名感慨万端。及至工作了一段时间,更发现此副市长与彼副司长的实际权力又岂止形同天壤——走到哪都有官员热情迎送,坐到哪都有热茶送到手上,言必重要指示,座必主席主位,至于请客送礼、歌舞娱乐等等一应消费不仅全额公费报销,且有专人负责办理。至于平常下去视察或逢年过节,车子后备箱里从来都是满载,那些专程送上门来的还不包括在内。本来,此公任期只有二年,可是二年转眼即到,魏副市长竟然有些乐不思蜀,正好部里其他官员也都不愿离开京城,他就主动提出申请,又在阳城多呆了一任。后来,黄一平每次到京,总要抽空看望老领导,那魏副司长也不见外,说起在京城每每骑着自行车混杂于茫茫人流,或挤公交、地铁一类上下班,还老大不适应,难免想起在阳城呼风唤雨种种。缘于此,黄一平也深有感触,知道同是一个职级的官员,在此是君,于彼为臣,甲处是凤凰,乙处就只能是只鸡了。也因此,他从内心里不仅希望早些离开秘书岗位,而且更希望选好一个落脚点,最好能借助冯市长的上升期,自己也随之飞黄腾达、不断上升。 “眼下的头等大事与当务之急,是搞定方教授,处理好冯市长的文章。否则,一切免谈。”黄一平反复提醒、告诫自己。 第四章 15.不得不去的饭局:秘书能做的领导的主? 郑小光又要从省城来阳城请客。电话直接打给黄一平,语气依然亲热且不乏客气,却又隐隐含有某种没有商量或者是吩咐的成分。刚开始,黄一平并不太习惯一个不是领导的人这样对自己说话,可是几年交往下来,慢慢也就适应了。 “好的,你放心,一切由我来安排。”黄一平虽然不像对待冯市长那样恭敬,却也算是相当客气。 冯市长的朋友、客人里,郑小光是比较特殊的一位,这已不是什么秘密。 放下电话,黄一平赶紧联系阳城大酒店,果然晚上的包厢非常紧张,已经没有空的了。 “是冯市长的客人,从省里过来。”黄一平无奈,只好搬出身后的大菩萨,这才调剂出一间。 可是那边大堂经理也不是很买账,放下电话前还不忘嘟囔一句:“每次都这样!以后订餐得提前一些。” 黄一平也生气,心想,都是那个大来大去的郑小光弄的这种破事! 在如今宴席泛滥的年代,按照一般请客的规矩,哪怕就是邀请机关里的一般办事员吃饭,也应当履行提前预约程序,确定客人有时间了,才把饭店定下来,然后再一一通知到客人,某日几时几分在某某饭店某某厅恭候大驾。可是郑小光倒好,他来阳城请客,从来就不遵守这种规矩,十之八九是忽然想起要在阳城请一次客,而且请的还都是副局长一类的实权人物。请客之前也不先打招呼,等到汽车上了省城至阳城的高速路,才给黄一平打电话,通知说要约几个人聚聚,还特别交待一句:某某非来不可,告诉某某不要迟到。黄一平放了电话一看时间,往往离吃饭时间也就三两个小时了。于是,赶紧丢开手头的所有事项,约请客人,联系饭店,紧赶慢赶才不误事。郑小光的客人,主要是建、交、规、土、房等几个局的头头,都与他的公司业务有关。请客的标准因客人身份和请客动机,分成两种档次:一般的标准,通常放在华侨宾馆,每客二百元左右,喝茅台五浪液一类的国酒;好一些的哩,就放在阳城大酒店鲍翅厅,五百元甚至一千、二千元一客,喝的是欧洲或美国洋酒。如此急就章式的请客风格,会不会出现客人没空或找借口不来的现象呢?放心吧,基本上不太可能,至少黄一平帮郑小光请了那么多次客,还很少出现过。原因很简单:郑小光要请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那些人又都是冯市长分管部门的负责人,这些人都知道郑小光和冯市长的关系,岂肯不来?再加上,每次都由黄一平出面邀请,而在那些被请的官员眼里,秘书往往就是市长的传声筒,冯市长请你吃饭,敢不快来!在阳城,不要说你还在冯市长直接分管、领导之下,就算不是,也没人会傻到拒绝这样一位当红权势人物的宴请。要知道,这个城市里,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绞尽脑汁创造机会,希望有机会与冯市长碰上一杯哩。 郑小光这次要请的人,无非还是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交通局副局长何忠来几个,另外还有城建上的一个什么监理,还有交通上的一个财务总监,郑小光也说不清他们的名字,只说让马、何二位局长顺便带来即可。听那口气,就如同那监理、总监只是局长裤腰上的一把钥匙,不过顺手牵羊的事情。 依照郑小光的意思,地点放在阳城大酒店鲍翅厅,每人二千元标准,点名要喝一种新上市的xo,说是马、何二位局长喜欢那种口味。 饭店定下来了,再把电话打到马大富、何忠来的手机上,全都欣然答应。马大富原本还有其它应酬,一听郑小光要来,马上就答应推掉。何忠来在满口答应的同时,照例问冯市长是否参加,听说市长不参加,却又连声说了几声“好”,不知他到底是希望市长参加,还是盼着市长不来。 一切安排妥当了,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对面冯市长办公室,简要报告了晚上郑小光安排的活动。 正在看文件的冯市长,埋着头听黄一平如此这般一番叙说,未置可否,只是面无表情地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稍顷,见黄一平还立在面前,似乎这才愣过神,苦笑着摇摇头说:“这个小光呀,好吧,你们忙你们的吧。”说完,又继续看他的文件。 回到办公室,黄一平还是有些纳闷:冯市长对郑小光频频来阳城,好象是知情的,又好象有些茫然;似乎是欢迎的,但又似乎有些无奈。刚才冯市长最后那句话很奇怪,你们忙你们的吧,就好象郑小光来请客,不是依托你冯市长的面子和名义,而是和我黄一平有什么私交,是两个小朋友之间的某种游戏之类。 纳闷归纳闷,黄一平还是早早离开办公室,提前来到酒店,确定了菜单和烟酒,甚至提前在单子上把自己的名字签了,然后坐到包厢里,要了杯茶,趁吃饭之前的一个多小时,正好借机歇息一下。 不一会儿,却有叮叮咚咚的敲门声,随之进来的是长相漂亮的酒店前台经理。彼此都是熟人,经理也不多加寒喧,坐下便问:“黄大秘书,酒店新进了一批上好龙井,是人家产地老板专供中南海的特级品,要不要给你弄点?” 黄一平笑笑说:“不要了,你那专供的特级品肯定价格不便宜,我一个小公务员哪里喝得起哟。” 经理也笑,说:“这有什么喝不起的呀,一斤茶才两千五百元,还抵不上半桌饭哩。前几天,丁市长秘书小吉在这里招待客人,不也带了二斤走了。” 黄一平并不接小吉那个话头,而是指着杯子里的茶,自我调侃说:“就这种十块钱一杯的茶,我也只敢偶尔尝个鲜哩。” 经理看看话不投机,便不再多说什么,讪讪地退了出去。 其实,黄一平知道这位前台女经理刚才的来意。这家由政府招待所改建的阳城大酒店,名义上仍是政府主管,其实早就搞了承包经营,而且很多项目诸如餐饮、客房、桑拿、歌厅等等部门,都分包给了各个部门的经理,刚才来的前台经理承包了商务中心,烟、酒、茶、礼品都归她承包。能在阳城大酒店担任部门经理以上的人,大多是市委洪书记、丁市长之类市里要员的关系人,有的甚至背倚着更上一级某位权势领导,承包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提高服务水平,而是让这些关系人能够名正言顺地多捞点好处。据说,这个前台经理还做在客房服务员的时候,就先后同洪、丁二位领导上过床,是横跨委、府两边的红人。她那个所谓的高档茶叶,标价二千五百元一斤,实际最多一半价钱都不到,而这些茶叶之所以能推销出去,况且销路还很好,就是因为有政府机关在这里公款签单,说白了,茶叶落了签单人腰包,费用则打到饭费里公款报销。 刚才前台经理盯着黄一平跟进来,自然也是看中了他手里的签单权。别看黄一平这样的秘书,平常跟在市长后边屁颠颠的,好象没有什么实权,其实却是各大饭店、宾馆、娱乐场所竞相追逐、逢迎的对象。按照规定,冯开岭这种级别的领导,无论接待什么样的客人,吃、喝、行、玩直到礼品都可以由财政公款支出,而且不拘档次、不限数额、不挑地点,消费完了只要签个字,到时候店家把单子直接拿到机关事务局领钱就是。照理,领导招待的客人,也只有领导才有签字报销的权力。可事实上,但凡有签字权的领导,一般都不会在消费单上亲自签字。一方面,这边陪着客人酒足饭饱谈笑风生,那边服务生把消费账单递上来签字,应是大煞风景的事情;另一方面,现在审计之风盛行,什么离任审计、晋升审计、年度例行审计等等,哪个领导愿意因为吃饭、娱乐、礼品这样的事挨上审计这个麻烦?因此,签字大权往往就毫无疑问地转让给了秘书。 黄一平就经常有这种机会。比如今天帮郑小光请客,名目是省里来客,主人是冯市长,最终消费单子上却签着黄一平的大名。这种签单权,在很多秘书来说又成了一种特权,时常有人用来为自己谋些私利。黄一平知道,那个丁市长的秘书小吉,就很会利用这种签单权,经常从一些饭店、宾馆往家拿烟拿酒拿礼品,据说有时连厨房里的螃蟹王八也朝家拎。这样的现象,在秘书圈子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或者也勉强可算是一种潜规则,可黄一平就从来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他觉得,同是市长秘书,自己和小吉那号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不想因为贪图一点蝇头小利,失去了作为领导秘书的尊严,辜负了冯市长对自己的信任。 这,也许又是对冯市长那个“不俗”评价的一种注解吧。 16.神秘关系:不该知道的秘密 一杯茶才喝到一半,郑小光又来电话,说是还要再追加一个城建局的总工,而且他已经直接同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说好,由他负责把人带来。 郑小光的口气依然客气,但这种先斩后奏式的通知,还是让黄一平感觉很不舒服。而且,郑小光似乎暗中一直与马大富、何忠来们保持着热线联系,打电话给他这个秘书,只不过是让他出面买单而已。 花的是公家的钱,用的是冯市长的名义,需要黄一平做的仅仅只是打几只电话、签个名,原本也不值得有太多的想法。问题是,冯市长本人平时在这方面向来比较低调,除非公务活动,私人方面的来客接待一般不会放在阳城大酒店这样显眼的地方,即使放也控制在一个比较适当的规格。可是这个郑小光,嘴一张就要花费阳城财政几万块钱,口气显得那样轻松。偏偏冯市长对郑小光又这样宽容,甚至到了放任放纵的程度。 这样一想,黄一平心里就有些不得平衡。 那么,这个郑小光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和冯市长又是什么关系呢?跟随冯市长快五年了,这是黄一平一直无法猜透的一个谜。然而,作为一个具有较高素养的“不俗”秘书,他又时刻牢记着那句秘书行业人所共知的格言:不要好奇心太重,不该知道的不要打听! 自从跟随冯市长做秘书,黄一平就认识郑小光了。那时,冯市长还是分管农业的副市长。 记得第一次见面,冯开岭特地把郑小光领到黄一平面前,介绍说:“这是我在省城最好的朋友,关系比亲兄弟还要亲,以后他来阳城,万一我没空或不在,你全权负责接待安排,就当是我在的时候一样。” 黄一平感觉冯开岭不是在开玩笑,也没有那种场面上的虚情假意,就很认真地回答说:“你放心,我会比你在的时候还要热情接待。” 那时候,郑小光经常会专程从省城赶来看望冯开岭,两个人见了面不是握手,而是拥抱。郑小光称呼冯开岭冯哥,不是用的那种江湖口气,也毫无巴结、谄媚的味道,完全是那种亲密无间随意自然的感觉。冯开岭对郑小光也是一口一个小光地叫着,透着大哥哥般的亲热。这期间,冯市长又多次嘱咐过黄一平,对这个郑小光一定要好好接待,不可怠慢。事实上,此后几年来郑小光频繁光顾阳城,黄一平对他都做到了无微不至。 早先,郑小光好象是在一个什么贸易公司做副总,到阳城来似乎也只是随便转转,最多和冯市长一起吃吃饭打打牌。其间,郑小光偶尔也会提到自己的工作,抱怨说公司业务不好做,在别人手下打工不容易,言外之意大家当然都听得出来。可那时冯市长分管的是农业口,排名又落后,就不怎么接他话茬儿,最多安慰说:“不要急,慢慢来嘛。”等到冯开岭升了常务,大概也就半年之后吧,郑小光在阳城出现时,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叫作“光蓉建工”公司的总裁,说话行事也显出了一副老板的派头。此后,郑总裁光临阳城,不再是探亲访友性质,而是开始在阳城接工程、做项目,更多是业务上的往来了。 平时,冯市长和黄一平谈心的机会很多,话题非常广泛,官场上一些敏感、机密的东西也时有涉及,偶尔还包括他和朱洁的家庭事务。可是,有关这个郑小光的情况,却从来也没深谈过。私下里,冯开岭曾经含糊其辞说过,郑小光是省里一个老领导的亲戚,得罪不起。言下之意,对郑小光热情一些,无非碍于某种情面,属于工作需要性质。至于郑小光背后是哪位领导,什么亲戚关系,则语焉不详。但从几年间两人交往的情况看,似乎确实背景不简单。冯开岭对郑小光的态度,一直令黄一平感觉捉摸不定。刚开始那两年,郑小光还没自己开公司,冯开岭对他的态度表现热情,那种热情不是虚假应付,而是真实坦诚,直接体现在言行举止上。那时,不论多忙,只要郑小光来了,冯市长总会尽量抽空陪吃陪玩陪说话。两人之间的对话交谈,也往往都是家常式的,非常亲切与随便。冯开岭会经常聊起郑小光家里一些人的情况,对郑家的事情表现得很热心,也知道得很详细,包括他们的年龄、生日、喜好等等,甚至连家里养的猫猫狗狗也都能叫上名字。如果这时黄一平恰好也在旁边,冯开岭就停下来专门解释一下:“前些年我孤身一人在省城工作时,没少到小光家蹭饭。”郑小光也附和说:“冯哥在我们家,比我这个儿子还受欢迎哩。”当然,他们之间也时常会有些比较隐晦的对话,比如,冯市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这两天又怎么了?”郑小光会很自然地接腔道:“可能单位的事情烦,心情不太好吧。”或者郑小光主动说:“那个事情处理好了,让我当面谢谢你哩。”冯开岭马上会说:“哦,好的。”诸如此类的对话,如果不是相互在心理上达到了高度的默契,那一定是有意要避开什么。每当遇到这样的场合,黄一平通常会知趣地主动退出,让他们能够把想说的话痛痛快快、无遮无拦地说出来。 等到郑小光自己办了“光蓉建工”,又陆续在阳城做了工程,冯开岭突然就对他疏远了。这种疏远,很明显,却也有点刻意。由于业务上的关系,郑小光来阳城的机会更多、频率更高了,可冯开岭却基本上不再陪他吃饭、娱乐,甚至连见面、说话也很少了。冯开岭曾经当着黄一平的面,很严肃地交待郑小光:“在阳城做任何事情,都不得打我的旗号,用我的名义!”可屁股一转,又悄悄嘱咐黄一平:“小光以后有事直接找你,该办的还是要办。”那么,什么事情该办,什么事情不该办呢?黄一平听了有些懵,却又不便多问,只好慢慢在实践中体会。一段时间体会下来,他感觉冯市长对郑小光的态度,本质上并没什么改变,只是外冷内热而已。期间,郑小光让办的一些事,包括请客吃饭、介绍认识有关单位负责人等,黄一平做过之后都及时向冯市长汇报过,甚至对于郑小光在外边公然打着他旗号的事,也含蓄地说过一两次,可冯市长每次都只是点点头,说:“哦,知道了。”或者摇头叹息一声:“唉,这个小光。”却从来没有交待黄一平,要制止郑小光的行为,或者对郑小光的接待、帮助要降低规格。 大概是一年前,有一件事让黄一平更加感觉奇怪。那天夜里,郑小光突然又来阳城,黄一平安排他在阳城大酒店住下,早晨上班的路上顺便报告了冯市长。没想到,冯市长当即脸一沉,以少有的火气吼道:“原来他在阳城!走,上酒店!”到了酒店,冯开岭差不多一脚踢开房门,把郑小光堵在被窝里,一顿痛骂。当时,虽然好些话都说得掐头去尾,但黄一平还是听明白了,原来郑小光正在闹离婚,一直瞒着家里年迈体弱的父母,半夜来阳城是因为和老婆吵了架,赌气出走。听冯市长口气,一定是连夜就知道了郑小光从家里出走的情况,那么这个通报情况的人,是郑小光的什么人呢? 17.朋友圈子:朋友=利益+感情 不像有的官员喜欢滥交朋友,甚至结交了一些三教九流之徒,冯开岭交友相当小心谨慎,因此朋友圈显得比较窄,。 “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抵可以分成几类: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人生某个时段或点面上有过交叉的同学、同事、同行者,有利益关系的生意伙伴、竞争对手、同盟者,只有纯粹感情、毫无利益关系的朋友。亲人由上天安排,甚至前世注定,你无权选择;同学同事之间,彼此都是擦肩而过的过客,去留随意;利益关系人相当于做买卖,要么尔虞我诈,要么互惠双赢,交易结束即可拜拜......朋友却不是那么容易得到,也不是随便可以定义的。很多人喜欢把朋友一词挂在嘴上,遇到一个人说上两句话,感觉投机投缘了,马上便搂肩搭背,相互称之为朋友。其实呢,过去不到几分钟,又因为某件事说不到一起,或者缘于某种利益上的不一致,马上就翻脸了,相互恶言相加再不相往来。因此,真正的朋友,不受利益的支配、尘俗的袭扰,经得住风狂雨骤、抗得了惊涛骇浪;真正的友情,如水又如酒,似雨里一把伞、雪中一盆炭,无需过多表达,不必刻意标识。一言以敝之,朋友是心知、神交,是阴阳相补、刚柔相济,更是红花绿叶、珠联璧合......正因为此,才有鲁迅先生的感叹——人生得一知己中矣,斯世当同怀视之。” ——这段文字,摘自冯开岭十几年前发表在阳城日报副刊上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朋友》,在他所写的随笔一类文体中,算是比较得意的一篇。黄一平跟他之后,马上就把这篇文章找来剪下,压在办公室台板下边,意在有空时反复学习、揣摩。他希望通过这类文章,熟悉冯市长的为人,也熟悉其朋友圈子。 跟了几年下来,黄一平渐渐发现,能够成为冯市长朋友者,确乎很难也很少。平常,冯开岭以为人谦虚、随和而著称,可往往就是这种外观谦逊的领导,内心里却城府很深,绝非一般人所能走进甚至近亲。在他周围,很多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动机,千方百计同他接近,希望与他密切关系、联络感情、成为知己,可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却微乎其微。阳城官场这块,他对洪书记、丁市长是尊敬的,对人大、政协的主任、主席们也很尊重,与常委、政府班子里的同僚相处得客气而友好,即使对分管部门的那些主任、局长、处长们,严格归严格,认真归认真,相互之间也是多有和气,少见那种颐指气使或张狂霸道。这种种表现,只能说明他是一个有修养、懂人情世故的官员,在省、市机关多年工作的种种经验教训,不允许他因为某些枝枝节节而因小失大。谨慎、低调的结果,是大家对他评价不错,他在机关的口碑一向很好。可是,要说他和哪些官员关系特别密切,能够称得上是朋友、知己,恐怕还真找不出来。何况,同在一处为官,相互难免分处不同山头、圈子,摆不脱直接或间接上的利益关系,自然更不在冯开岭理想中的朋友范畴。 就黄一平日常观察所知,冯开岭一般也很少拉扯同学、故旧、乡谊之类的关系。中学、大学同学也好,师专里的老同事也罢,哪怕是老家来的乡里乡亲,有事相求尽量照办,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最多陪点时间招待一顿,绝少坐下来慢慢叙旧忆往走那种过场。比较而言,关系相对密切些的,还就只有邝明达、年处长、杨副秘书长几个人。前边说过,邝明达与冯开岭曾在师专有过短期近距离相处,及至后来十几年的交往中,相互间渐渐形成了某种彼此佩服、欣赏、利用的特殊关系。据说,过去两人之间多有深度交谈,私下接触相当频繁,共同语言不少。真到冯开岭担任常务副市长了,黄一平感觉他们之间好象倒没有多少话说了,除了经常一起吃饭喝酒,所聊话题也无非家长里短,官场人事一律刻意避开。不过,冯市长的很多重要事务,特别是私密性很强的那类,邝明达也往往是黄一平之外的不二人选。就此而论,他们勉强算是大半个朋友吧。省委组织部的年处长,是所有职务、级别相当的官员中,特别为冯开岭看重、敬重的一位。个中原因,除了年处长所处的地位特殊外,还有两个重要原因:常见的组织部官员,多数是那种整天神秘兮兮,屁大点事都要上升为国家机密,生怕透露一点内部消息就要丢乌纱甚至掉脑袋。而年处长哩,上午省委常委会上的精神,下午就几乎一字不拉通报给了冯市长。像他这样能够倾心助人的组织部官员,时下也不太多见了。此为其一。其二,年处长话语不多,洞察力却非同一般,他对某些官员的观察与预测,不仅非常准确,而且相当超前。据说,他在省里努力交好的要员,起初都是一些位低权轻者,可三两年一过,这些人马上就位居要津。冯开岭特别欣赏他这种超前眼光。因此,要说朋友,年处长当算一个。还有那个杨副秘书长,不说当初省城那一份情谊,单就那天晚上面授机宜一节,也应归入朋友范畴。 黄一平是个懂规矩的人,没有冯市长的允许或授意,一般情况下,他从不主动涉足领导的交往圈,也不打听什么人与市长是什么关系。这一方面是自身素质使然,说明他是个优秀的秘书,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给自己带来麻烦。市委副书记张大龙原来有个秘书,就有多事的毛病,有事无事喜欢追着打入领导的交友圈,结果介入一桩不该知道的绯闻,一下被赶到郊区做了个社区民政助理。因此,很多时候你知道的东西越多,尤其是知道了不该懂的东西,麻烦就会像魔鬼或幽灵一样盯上你。 那么,黄一平自己呢?能不能算是冯市长的一个朋友呢?对此,黄一平不是很能拿得准。就平时的自我感觉而言,他觉得自己应该算是冯市长比较近亲的人,即便不是铁杆朋友,至少可以算作一个亲信与知己。黄一平认为,能够到冯市长身边来工作,自然有组织决定的因素,可像冯市长那样挑剔的一个领导,居然一下就看中他,而且给了他一个“不俗”的评价,可见还是有一些缘分在。平常的时候,他们两人呆在一块的时间,远远超过任何别的人,包括朱洁、汪若虹她们。相互之间说的话,也比和其他所有人说的话多,其中包括很多不可对别人言的私密话。他们之间很多事情是不设防的,构成的默契亦非其他人所能达到。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冯市长每当高兴或不痛快的时候,需要同黄一平分享、发泄一下,抑或关起门来同他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经常喜欢用的口头禅就是:“我是拿你当朋友哩。”每每听到这话,黄一平毫无例外都会激动异常。 至于这个郑小光,若是论及冯开岭对朋友概念的界定,及其平常选择朋友的标准,黄一平觉得,倒是某种亲情的成分更多些,而不能算是真正的朋友。 18.饭局(1):“饭”是假,“局”是真 距离约定的吃饭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倒先来了。 黄一平原本半躺着在沙发上,这时一边努力抬起上身站起来,一边主动伸出右手,有些不解地问:“这么早?” 马大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答道:“还是晚了。在机关多年,开会迟到还好说,吃饭这种事情,总不能让领导先来等你吧。” 马大富说的倒是实话。一般情况下,官场上的饭局通知了六点,总要拖拖拉拉挨到六点半才能开席。若是一般同事间聚会还好说,早点晚点无非罚喝一两杯酒了事,可要是有领导参加的宴席,或是借了领导的名义召集,那就万万不能迟到了。懂得轻重的,是像马大富说的,提前个十分八分钟到达,以免落在领导后边。今天这顿饭,虽然都知道冯市长不参加,但毕竟是市长秘书召集,市长朋友的名义请客,提前来了也算是懂得规矩,给了黄一平不小的面子。 刚刚还生着闷气的黄一平,心里顿时就感觉舒畅起来。 两人坐下闲聊,马大富先把冯市长歌颂一番,又将黄一平小吹一通,然后再转弯抹角说到自己:“反正冯市长接替丁市长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你老兄也肯定是要高升,不知建设局这块是否有些说法?如果方便的话,还请黄兄帮助在市长面前美言几句。” 黄一平自然懂得马大富说的意思。城建局局长已经到了退二线年龄,明年政府换届也是肯定下来,看来这个马大富年过五十了还贼心不死嘛。 “你的事冯市长哪里会没有数,私下里也几次说到。至于我这种小秘书,也只有适时帮助敲敲边鼓的能力了。”回应这类话题,黄一平早就驾轻就熟,出言圆滑丰润却又不露破绽。 马大富听了却无比开心,眼睛笑成一条细线,秃瓢似的光头上荡起一层光晕。他把椅子往黄一平面前凑了凑,表情神秘地低声说:“你老兄吩咐的事,我可是不折不扣完成的啊。” “哦?”黄一平不解其意。 “就是这个郑大公子的事,自从你把他介绍到我这里,可没少让他做工程。就说目前这个运河大桥吧,本来有十几家单位竞标,个个都比光蓉建工资质过硬,可最后还是做了些内部处理,交给他做了。一座桥下来,造价接近一个亿哩。”马大富的语气里充满讨好的意味。 黄一平马上声明:“我介绍他给你不假,可这人是冯市长的人,事情也是领导交办。” 马大富一看黄一平不领情,表情就有些怪异,沉默了些时候才问:“那这些具体情况冯市长知道吗?” “你们这些局长大人,应该经常向领导请示汇报才对,总不能事事都让我们秘书代为转达吧。”黄一平巧妙把球踢过去,来了个金蝉脱壳。 “唔,倒是。”马大富频频点头,表示领会。 说话间,交通局副局长何忠来等几个人也陆续到了。城建局总工、工程监理、交通局财务总监是生面孔,黄一平与他们一一作了自我介绍,履行了握手问好程序。 大家正待坐下,何忠来却上来拉住黄一平,说:“有点小事,汇报一下。” 出了包厢,在隔壁找个空房间,也没开灯,两个人就在黑暗里站着说话。 “滨江公路的事,你都知道吧?”何忠来上来就问。 “什么事?”黄一平不解。 “唉,我以为你懂咧。”何忠来叹息一声。“小光承包的那个滨江公路,层层转包,最后落到很多家规模非常小的公司手上,沥青铺上去才跑了几次工程车,就出现了开裂现象,后来挖开一看,有一段三公里路基竟然比设计的薄了将近十公分,幸亏没有投入运行,否则麻烦就大了。” “不是早就规定不让转包吗?”黄一平很奇怪。 “这个小光的情况你比我清楚,当初不也是你领到我那儿的吗?有几次,他当面打电话给冯市长,那口气我是听得出来的,关系很不一般。再说,毕竟就那两三公里的事情,而且也没造成什么后果。”何忠来却反过来安慰黄一平。 黄一平愣在那里好久没有吱声。好在当时房间没开灯,何忠来看不到他脸上的复杂表情。 “这个郑小光,简直太不像话了!”他忿忿地想。可是,这种想法却又不能同何忠来之流说,毕竟郑小光是冯市长的一个特殊关系人,没有领导授权,他不能断了郑小光的后路。而且,不论在什么人面前,任何不利于冯市长威望、形象的话,都不能由他嘴里出来。 “这些情况有别的人知道吗?”黄一平心里有股火,却只能强压着。 “除了我的人,绝对没有其他人知道!”何忠来信誓旦旦保证道。“你想想,我能让这事随便泄露出去吗?局里某些人,他们正巴不得看冯市长的笑话哪。” 黄一平听得出,他说的局里某些人,就是指的交通局现任局长。交通局正副局长之间的矛盾根深蒂固,直接原因就是这个局权力太大,人人又都嫌分到自己手里的权力太小。 “知道今天请你们吃饭是为什么事吗?”黄一平问。他想试探一下,郑小光和何忠来这些人,到底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所有的事情是否只有他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即使这些人同郑小光并无密切勾连,那他也不希望自己被这些人误解,好象每次请客都是他和郑小光在合摆什么鸿门宴。 “哦,今天请客应是为了这个滨江公路的事,还有就是城建那边运河大桥的事。”何忠来如实回答。想了想,可能觉得回答太唐突,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唉——! 一声长叹,还是从黄一平嘴里不由自主迸出来。 19.饭局(2):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对于郑小光在阳城揽工程,黄一平自然有自己的看法。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产生某种越来越重的隐忧。 冯开岭升任常务之后,直接分管城建、交通等几个重要部门,而这些部门每年用于市政、交通重点工程方面的投资,无论规模还是费用都非常惊人,是很多建筑老板竞相追捧的热点。如果黄一平没有猜错的话,郑小光适时成立公司,应该就是专门冲此而来。先不说你郑小光新成立的一个公司,施工能力、技术水平、设备、资质等等是否符合要求,退一万步讲,即使样样条件都具备,那也不应当如此大张旗鼓跑到阳城来揽工程。阳城是什么地方?阳城是省内外知名的建筑之乡,数以十万计的建筑施工人员成年累月在外刨饭吃,凭什么把这么些肥得流油的工程拱手让你?更主要的是,冯市长是分管领导不错,可他一向以低调、谨慎而为人称道,其前途正不可限量,你郑小光这样一番折腾,也许会对他造成不可想象的损害。因此,看着郑小光一趟趟来阳城,黄一平在奉命热情接待、尽力帮忙的同时,内心里却也是又恨又急。 恨归恨,急归急,表面上还得像今天这样,按照冯市长的旨意把那个郑小光当贵宾对待。作为领导秘书,有时个人的看法实际上并不重要,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存在,或者即使已经存在了,也难以合理合法地表达与表现。这就像古代官宦养在青楼、乡野的外室,或者现今大腕、大款、大官们私藏的婚外小蜜,上不了正室,出不了场面,说消失说得消失。就郑小光揽工程一事而言,冯市长的态度决定一切,黄一平的态度连个参考的资格都没有。 记得郑小光第一次以光蓉建工总裁身份来阳城,冯市长让黄一平领他到城建局找马大富,洽谈人民公园里的道路改造项目。当时,冯市长指着郑小光,右腮上那块肌肉抖动好几下,居然“这是、这是”了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后来还是黄一平主动说:“我知道,是郑总裁。”走之前,冯市长交待郑小光说:“到了城建局,把你们公司近些年在全国各地做的那些标志性工程,好好向人家介绍介绍。”黄一平听了一楞,感觉此言由冯市长嘴里出来,假的好象也真了。自此,郑小光在向别人推介自己时,那个新成立的光蓉建工,忽然就建设了很多莫须有的工程,项目遍布北京、青岛、乌鲁木齐、大连等全国各地。像这种当面的交办,起初也只有过两三次,后来就全权交给黄一平处理,冯市长自己不再直接过问。自此,郑小光每次来到阳城,需要约什么人吃饭,或者需要和什么不熟悉的部门负责人联络,就会直接找到黄一平,把要办的事情说了。遇到这种情况,黄一平有时会事前先向冯市长汇报一下,冯市长也只原则性说一句:“你安排。”如果事后补充汇报,他则会笼统回一声:“嗯,知道了。”从冯市长当时的神态语气上,黄一平感觉到他是认真庄重的,当然也就明白必须特别认真办理。可是,至于怎样处理、如何安排之类,冯市长却又从来不多一言,黄一平只好见机行事,尽量满足郑小光的要求。到后来,等黄一平领着郑小光跑过几次,各个相关部门的人混得很熟了,他也尽量少出面,最多像今天这类请客买单,或者遇到特别重要的事出一下场。 在黄一平看来,不论从哪个角度讲,郑小光的吩咐,还是相当于冯市长交办,仍然应当一丝不苟地执行。因此,每当郑小光偶或在某些环节遭到了阻力,需要黄一平出面,或者当面搬出冯市长作令箭,黄一平在旁边总会一言不发算是默认。如此,通过黄一平这个佐证,城建、交通这些部门的人,都知道郑小光的来头不小,工程上的事自然绿灯多红灯少。 谙熟建设工程的人都知道,造桥、铺路、建房子最是容易滋生重重黑幕,尤其像郑小光这类完全凭借关系揽建的工程,更是不堪深究。这几年,像全国多数二三线城市一样,阳城得益于充盈的土地财政,市政、交通工程大量集中上马,其中多数都属冯开岭主管范围。郑小光所揽工程,不少就是这种耗资不菲、利润丰厚的大工程。表面上,这些工程也搞公开招投标,也有严格的监理、验收程序,可实际操作权却握在马大富、何忠来等几个部门负责人手里,人为操控空间相当大。平时,城建、交通部门也不时漏风透雨地传出些消息,说是某某项目如何藏着猫腻,某某工程怎样玄机种种,所涉工程又大多与郑小光的光蓉建工有关,因此,黄一平听了感觉惊骇却又只能放在心里替冯市长着急。对于在这些工程中如何违反程序、规章,偷工减料、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等由不得阳光的名堂,即使马大富、何忠来们不明说,黄一平大抵也能猜出个七不离八。他只是希望,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尽量做得严密一点,不要轻易就露出破绽,也不要很快就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等到冯市长坐上了市长宝座,等到他自己也如愿谋到一个满意的位置,一切也就可以高枕无忧置之不顾了。就冲着这点,黄一平恨不能跪下来叫郑小光一声祖宗,当面向他告饶。 不过,黄一平毕竟也在官场历练多年,不是个毫无心机之人。即便无法阻止郑小光,无法直接向冯市长进言,他也总在设法将目标隐至最小,把风险降到最低。一方面,对于郑小光工程上的具体事务,他自己几乎从不主动过问,也不愿知道太多或介入太深。对此,郑小光本人当然不会主动相告,马大富、何忠来之流即使出于讨好献媚告诉了,他也会像刚才那样和他们打太极、使推手,尽量不让皮球沾身。另一方面,冯市长把郑小光的事交给他来协调,用句老套一点的话讲,委实是一件既光荣又艰巨的任务,怎样既保证领导形象不受影响,又把工程上的事情办妥贴,他也是绞尽脑汁把握分寸,努力拿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来。在这方面,“不俗”秘书黄一平尽显足智多谋。不论郑小光在外边怎样吹牛,说他与冯开岭关系如何如何不一般,也不管冯市长希望他使出怎样的力量帮助郑小光,有一点底线始终坚守着——在马大富、何忠来们面前,只说郑小光是省里领导的亲戚,光蓉建工是省城一家很有实力的大公司,最多只讲受领导委托而来,却只字不提郑小光和冯市长的关系,甚至从来不说出冯开岭三个字来。这样一来,大家意会归意会,猜测归猜测,甚至默认也就默认了,至少从他嘴里落不下任何把柄。另外,自打知道郑小光的某些行为可能埋下隐患,以前从来不写日记的他,悄悄备下一本专用簿子,把一些事情用暗语记录在案,以志备忘,不图害人,只为自清。可是,每每夜里回到家,拿出本子记下点什么,他又有一种背叛、犯罪的感觉,就像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冯市长的事情。 第五章 20.饭局(3):酒桌上的博弈 迟到了半个小时,郑小光才匆匆赶来。那风度和派头,似乎他是客人,在座的才是望眼欲穿的主人。他一到,酒席马上就开始了。 阳城大酒店刚刚换了厨师,西式大厨是从法国专门请来的华裔,据说曾经在中国驻法使馆做过主厨,中式大厨则是专门从广州一家五星酒店挖来,花了不小的代价。 二千元一客,自然是中西并举,法式牛排、澳洲龙虾、马来血燕、南海大鲍应有尽有。黄一平心情不好,胃口受到影响,干脆自称胃病复发,当了半个食客半个看客。马大富、何忠来因为职务与权力关系,不乏享受这种豪宴的机会,神态自若地端杯举箸,尽显宠辱不惊的大家风范。只有总工、监理、总监几个人,平时大些的阵势见也见过,可像这样高规格的菜式恐怕倒是鲜见,目光里频频流露出讶异之色。特别是那个工程监理,居然一口喝下大半玻璃杯进口洋酒,看得黄一平好一阵心痛。他在心里骂道:“土包!这种洋酒需要一点点慢慢品尝,哪里是你这样猪喝泔水一般。”监理那一口,少说吞进去五百大洋,居然还在那里一个劲皱眉头喊酒酸哩。 反正不花钱的宴席,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不抽白不抽,郑小光这边拿出一副大公司总裁派头,口吐莲花,频频举杯,直把马大富、何忠来几个人连哄带骗的唬得一楞一楞。郑小光毕竟是省城过来的公子哥儿,在大地方见过世面,懂得掌握酒席场上的主动,加上平时经常混迹于酒吧,对洋酒也很适应,因此,三四瓶酒见底,他依然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倒是其他几个人都有些不对劲,总工、监理、总监三位说话舌头发直,看人眼神恍惚,明显是不能再喝了。就是平时号称一瓶不倒的马大富、何忠来两个人,也已经脸红如染了。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郑小光暂时停住全线出击式劝酒,改为重点击破。 “马大局长,我们喝一个。”郑小光先把自己杯子倒满,再帮马大富也要倒上。 马大富赶紧捂住杯子不让倒,说:“这个新品种洋酒后劲大,真的不能再喝了。” 郑小光马上把酒瓶往桌子上一墩,微笑着说:“不喝可以,我帮你喝,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吧。”马大富问。 “我那个运河大桥眼看也快合龙了,可是最近原材料涨价厉害,这个你是知道的,看来费用方面得加点价。否则,我不能保证元旦通车。”郑小光显然预有准备。 马大富闻言,差点跳起来,说:“这个你不能耍赖,工程造价和工期都是合同上写好了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黄一平也知道,运河大桥元旦通车,是市府常务会议早就确定的目标,城建局在新闻媒体上已经公开承诺过。郑小光以此作为要挟,算是拿准了马大富的软肋。 郑小光马上回应道:“不错,这些合同上都写得明明确确,可是合同上还有一个补充条款,如果遇到不可抗拒的因素,双方可以协商解决,对吗?” 马大富苦着一张脸,转向黄一平,求援道:“黄大秘书,你帮忙讲句号公道话,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不知他们玩的到底是哪一出,黄一平只是笑笑,并不表态。可是他也知道,这个郑小光既然提出来了,是一定要做到的。大概两年前,也是在这样一次酒席上,郑小光直接向马大富询问某个工程标底,两人在桌子上好一顿唇枪舌剑,据说最终那个马大富还是把标底提前透露了。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又费了一通口舌,马大富依然不肯松口。这时,郑小光忽然脸一沉,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拇指悬在发送键上,说:“要不,我们请冯哥来评这个理,我把电话拨通了,你来和他讲,行不行?” 马大富见状,赶紧夺下手机,说:“算了算了,这点小事,何必惊动冯市长。你说的材料涨价也是事实。这样吧,明天你到局里我们当面谈。”转过脸,又对总工和监理说:“你们两个到时候一起参加吧,钱不钱倒是小事,质量和工期得有保证。” 这下黄一平算是彻底看明白了,郑小光和马大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原来唱的是一出双簧。痛苦的是,其他观众都喝了不少酒,脑子已然糊涂,只有他一个是清醒的看客。看这种戏,越是清醒越痛苦。 底下的一出自然该是何忠来担当主角了。 郑小光代替马大富把杯中酒喝了,接着就把酒瓶、酒杯摆到何忠来面前,以带有明显挑衅的语气问:“何大局长,我们又该怎么个喝法?” 毕竟晚饭前有过那一番对话,何忠来在黄一平面前就有些放不太开,不敢把戏演得过了头。因此,面对郑小光的那一套凌厉攻势,何忠来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正色道:“滨江公路那三公里质量问题,完全是你们的责任,我不罚你就已经很客气了,想从我这儿贴补你的损失,门儿都没有。你不要说拨通冯市长电话,就是冯市长在我面前也不行!” 郑小光的酒杯悬在半空好长时间,放也不是,喝也不是。很显然,何忠来的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黄一平不禁在心里暗暗叫好,觉得何忠来倒也有种。 “哈哈哈哈!”郑小光突然暴发的一阵大笑,却令桌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笑过之后,他才说:“何局长,好好好,那三公里路的返工损失,就算我自认倒霉。可是你刚才说了一句不该你说的错话,应当罚三杯!” “我说什么错话了?”何忠来不知郑小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郑小光拿来三只大杯,一边倒酒一边解释:“你说就是冯市长在你面前也不行,难道你真要我把冯哥叫到你何大局长跟前来?” 何忠来哪里还敢顺着郑小光的话往下接,可面对桌子上满满三杯酒,却又委实无力应战,连忙说:“真是不能再喝了,否则会横着出去了。” 郑小光一听,并不勉强,而是端起三杯酒,牛饮水一般喝下去,这才不紧不慢对何忠来说:“今天你说了错话,我又帮你喝了三杯酒,现在你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我的要求不高,滨江公路的工程款本月底我再预支百分之三十,还有,你那个设计中的环城大道二期就给我做了,这总可以吧?” 何忠来楞在那儿半天,先和财务总监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回头看了身边的黄一平一眼,这才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这个到时候再商量,只要你把标书做好,总会有余地的吧。” “好,我要的就是这句话!”郑小光两眼放光,还朝黄一平眨了眨,似乎两人早有预谋一般。 一顿饭下来,郑小光就这样施展百般手腕,无非两个关键词:钱,工程。在那满桌的空酒瓶、酒杯的背后,黄一平除了气愤只有无奈,而他也知道,气愤也好,无奈也罢,他所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忍耐!尤其是在当前这段敏感时期,他只能一切唯冯市长之命是从,哪怕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乃至一群十恶不赦的强xx杀人犯,该做的事还得做,当赔的笑脸还得赔。 21.利益关系:官场商场,皆是名利场 吃了饭,郑小光拉住黄一平、马大富、何忠来三人不让离开,说是找个地方打牌,只让城建局总工、工程监理、交通局财务总监三个人先走了。 黄一平知道打牌是借口,洗桑拿才是真,就推说身体不舒服得厉害,也要先回去休息。郑小光哪里肯依,坚持留他,说:“今天无论如何不行!” 郑小光态度坚决,黄一平感觉他好象有话要说,也就不再勉强。 阳城大酒店人多眼杂,关在包厢里吃饭无妨,桑拿按摩就不是理想所在。郑小光照例自掏腰包,在金色海岸定了豪华贵宾包厢。 金色海岸地处西郊,是一家由广东商人投资的大型综合娱乐场所。不用说在阳城市,就是与省城最高档的桑拿比,金色海岸的软件硬件也绝不逊色。尤其是专供贵客包间的按摩女,据说个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出来,送到香港或泰国进行了专门培训,其中有几个俄罗斯女郎更是风华绝代。 郑小光帮马大富、何忠来每人要了一个单间,他和黄一平则选了一个双人间。他知道,黄一平从来不沾赌和嫖。 黄一平马马虎虎冲好淋浴回到房间躺下,看见郑小光先后两次进进出出,每次都是拎了一只装食品的方便袋,里面是用报纸裹着的长方砖块一样的东西。从形状看不是烟酒,而是现金,每份估计不下二十万元。黄一平猜测,钱是送给马大富、何忠来无疑。郑小光当他面拿这些钱,绝对不是无意中的疏忽,而是有意为之,其目的无非让他明白,马大富、何忠来们给他做工程,不仅仅是看了冯开岭面子,更不是因为他黄一平出了面,说白了,他也是花了代价甚至血本的。这同时也说明,郑小光已经感觉出了黄一平内心的不快。 稍后,郑小光又让领班叫来七八个小姐,个个果真如花似玉,那三个俄罗斯姑娘更是令人不能不怦然心动。郑小光照例先征求意了黄一平意见,说:“黄老板,来一个?” 面对如此美艳的佳人,特别是俄罗斯女郎,黄一平也有些动心,如果不是有郑在光在眼前,肯定也不会放过机会。可是,想归想,却无法真动一个指头,嘴上只好说:“别开玩笑了,还是让其他同志享受吧。” 郑小光当场吩咐两个俄罗斯小姐分别去到马大富、何忠来房间,说好服务到位,时间不限,每人二千元,事后结算,然后又给在场每个小姐各发了两张人民币。 安排妥了马大富、何忠来,叫了茶水、点心、水果,郑小光把门关上,躺下与黄一平聊天。 “黄秘书,你是不是觉得我做得过分,有些不高兴了?”也许借点酒劲,郑小光说话也不拐弯抹角。 “没有啊,确实只是胃痛得厉害”。黄一平一楞,赶紧否认,内心里却又不得不佩服郑小光的眼光与感觉。 “我是个生意人,一切都只是在按照生意场上的一套行事,完全是游戏规则使然,身不由己。”郑小光抱歉地笑笑。 “这个我能理解。”黄一平点头道。“可是,也还有些关系不能完全以生意经处之,譬如你、我、冯市长。” “哈哈哈哈!此话差矣。”郑小光的笑声明显是带了嘲讽。黄一平原本以为他会接下话茬儿,说及冯市长的话题,或许透露些他们之间的那层特殊关系也未可知。可是,郑小光竟然避开了这一敏感话题,生生绕过圈套。 “黄秘书,别看老弟我如今身上充满了铜臭味儿,想当年也曾读过大学,坐过机关,写过诗歌散文一类。今天算我酒醉话多,就利用这个机会和你探讨探讨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按照商人郑小光的眼光,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是生意,充满着生意场上的利用、交换、利益,以及为此而施行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相互渔肉种种。日常生活中,报纸、电视、电台里连篇累牍地报道着父子反目、母女成仇的故事,有的甚至不惜动刀子、下毒药,或者闹到法庭上唇枪舌剑,等等,按照通常的说法,不是长辈不自尊自爱,就是小辈子女不听话、不孝顺、没出息,可实质上,根子上的毛病还是因为利益才产生了矛盾、隔阂,是交换、利用关系的某种不平衡。即使那些所谓的听话、孝顺、出息,表面听起来多么义正词严、冠冕堂皇,可本质还是为了满足父母的需要甚至虚荣心,有些干脆就是抚养与赡养的相互交换。夫妻、情人关系亦然。现在那么多贪官污吏,缘何大多是为情而贪、为贪而亡?说到底情人的那个情字后面,深藏的还是一个钱字,肉体只是利益交换的表象而已。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少妇们,如果不是冲着官员手中的权力,又有谁会找这种脑满肠肥、满脸蠢相的货色上床呢? “至于你们秘书和领导的关系,恕我直言,更加是赤裸裸的交易与生意。什么忠心耿耿,什么相扶相携,都是哄人骗人的空话胡话。想当年,我在省里机关工作时,认识的领导和秘书很多,可是真正凭借情义维持到最后的一对也没有。那些在台上、有实权的领导,秘书、警卫、保健医生争着跟;等领导退到人大政协了,周围就开始冷淡,秘书之类就想着改换门庭、另攀新枝;到完全退下来了,即使组织上硬性指派,那些秘书和工作人员也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了。黄大秘书,你觉得我说的这些是否有些道理?”郑小光的话可谓刀刀见血,枪枪入骨,而且语气里不免有些得意。 黄一平倒是真的吃惊不小。几年相处,平时很少有机会和郑小光有这样的交流,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也是个颇有思想深度的人。还真是小看他了。 “嗯,说得不无道理。可是,既然你能想得如此通透,何不干脆离这些腐臭的东西稍远些,做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儒商呢?”黄一平问。 “狗屁!”郑小光恨恨骂道。“你当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儒商?儒商是那些已经不择手段发了不义之财的人,酒足饭饱之后硬装出来的。如果你在商场混,做一个儒商试试。不要说那些同样在生意场上混的竞争对手,就是遇到像马大富、何忠来这样的政府官员,如果不把下三滥用到极致,你也休想赚到一分钱!” 黄一平听到这里,内心里对郑小光的厌恶反而渐渐消散了。即使完全是酒精的作用,郑小光一通发自内心的直率之言,也足以让黄一平对他有了重新评价。而这种看法的转变,更使黄一平对他和冯市长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强烈好奇。依照郑小光的行事风格,一切都是生意、交易,那么,在他和冯开岭之间,交易、交换的又是什么呢? 夜已经很深了,马大富、何忠来还在温柔乡里沉醉,黄一平则穿起衣服,准备先走。 郑小光也不再挽留。分别时,他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银行卡拍在黄一平掌心里,说:“小孩马上就要开学了,本来想买点衣服给小孩,可又不知她喜欢哪种,就让她自己买吧。” 黄一平用力推过,坚决不受,说:“你我之间,大抵也算得上一对朋友,帮你是我的职责。再说,冯市长——” 郑小光马上打断黄一平话头:“这个与你那个冯市长无关。记住我刚才的一番胡言,你我和他之间,也不过如此。”于是再次将卡硬塞在黄一平手里,一把将他推出门外。 平常,黄一平帮郑小光办了事,对方多数时候也都要给点东西,有时是小孩衣物,有时是化妆品,逢年过节则送一些高档食品、保健品之类,也有价值几百元的购物卡。对于这些东西,黄一平本不想接受,倒也不单是忌讳冯市长,而是觉得郑小光的事深浅莫测,不如干脆远离,免招是非。何况,黄一平一向在个观点: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情。现在只是个秘书,就干脆做个清廉秘书,等将来到了有权的位置,自然有该拿该收的时候,到时伸手不迟。因此,黄一平每次都坚决拒绝,郑小光则常常抬出冯市长,说:“你不给我郑小光面子倒也罢了,还能连冯哥的面子也不给?”如此一来,黄一平倒真的无话可说了。当然,他也有个原则——现金和银行卡从来不染指。 第二天,黄一平到银行查了才知道,那卡上竟然是五万元。于是,出了银行直奔邮局,他当即用特快专递把卡寄还给了郑小光。 22.学术圈(1):改变自己,还是改变整个世界? 赶到省城n大学的时候,才中午一点半,离电话里与方教授约定的时间还有整整一个小时。 这是黄一平从n大毕业后,第一次回到母校,拜访自己当年的老师、如今哲学系主任方教授,目的自然是为了冯市长那篇准备在《理论前沿》上发表的重要文章。 冯市长的这篇稿子,由于定位在头条位置,又希望能引起省委龚书记的注意,因此就显得尤为慎重。抬出方教授这尊大神,既利用其如橼巨笔为文章增色,又借助他与龚书记的特殊关系,可谓一箭双雕之举。由黄一平出面做这件事,更加是机缘巧合、浑然天成,希望会收到事半功倍的功效。 看看时间还早,邝明达找个阴凉处把车停下,他在车上休息,黄一平则到校园里转转。一晃毕业十五六年了,这么多年也没再回母校,多少次在梦里见到菁菁校园,却总是那样虚幻与遥远,今天置身其中真得好好重温、感受一番。 初秋的艳阳柔柔地洒满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正是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又是周六,偌大的校园里一派悠闲与宁静。新学期开学不久,到处是目光好奇、表情青涩的新生,遇到黄一平大多会主动点头微笑,或是招呼一声“老师好!”而那些成双成对十指相扣者,则多半是大三大四的“校油子”,其中也许还有领证甚至结婚了的硕士、博士生。头顶是参天古树,脚下是茵茵草坪,在这里苦读四载,即使离开十几年了,也还有恍若昨天的感觉。想当年,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幽灵般徜徉在校园小径,赋诗明志,扬言要做放浪形骸的当代太白,以利剑一般的文字解剖时事、荡剔污浊,可是如今脚踩当年的石径,豪情壮语言犹在耳,却分明感觉身疲心衰,雄心大志早已不复当年。因此,黄一平不时停下脚步,看着那些学弟学妹们成群结队从身边走过,心底里充满羡慕甚至忌妒。 那幢历史系的学生宿舍楼还在,也还是那样破旧,朝阳的窗口上,挂满了万国旗般林林总总的背心、裤衩、被单之类。黄一平站在楼下,仰首向上数:一,二,三,四,数到五层从东向西第三个窗口,就是他住过的五0三房间了。窗户对面大约十米左右的距离,就是艺术系的宿舍楼。每当从课堂回到宿舍,对面楼上不是歌声悠悠,就是琴音绕梁,而这边楼上却永远充满了古代史一般的暮气。当时同宿舍一共六个人,虽然不同班,学的却是清一色唐宋元明清。夜里睡不着觉闲聊,或是课余回来杂议,大家谈得最多的不是课堂上那些三皇五帝,倒是现实中日益迫切的未来走向。读过那么多历史书籍,早就从历史中谙熟了何为尊贵、何为卑下,社会职业也在三六九等的基础上被他们切割成更加细小的碎块,仅一个仕途门类就有官、吏、僚、宦等等不同。那时候,最觉得没有出息的便是做学问,尤其是老师、研究员、文史馆员一类吃粉笔灰、钻故纸堆的角色。后来毕业时,六个同学中三人通过各种途径奔了仕途、商界,还有一人宁可北漂京城,到一家报社做了编外记者,也不肯到学校吃粉笔灰。唯有一个外号粽子的同学,通过门路分到省城的农业大学,还有就是黄一平因为毫无门路与关系,家里境况又那样窘迫,不得不老老实实到学校做了老师。可如今,别的几个舍友北漂的依然漂着,在商界的无大起色,奔了仕途的最多才是科长级别,大抵在小吏一类的档次,也只有他黄某人后发制人,虽说也在僚的层面上苦撑十年有余,可眼看着就将跃居官的一级阶梯,飞黄腾达已是指日可待。 那些教室还是老样子,外表灰蒙蒙旧得不成样子,里面的设施也是几十年不变,可在这样的教室里获得的学问,远比时下那些外表气派、装修豪华的所谓现代化大学要厚实得多。前边那幢阶梯教室,是学校组织上大课的地方,经常有国内外顶尖名流前来举办讲座。曾几何时,为了抢得一席之地,黄一平们采取轮流值班制,预先派一人饭也不吃,用书包、笔记本之类的物件,先为同学、舍友占下几个座位,经常因此和后来者产生口角甚至拳脚相加。如今,那些名流大多已经作古,他们讲的那些精彩故事也好,高深学术也罢,皆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图书馆已经重建了,造型是一本打开的书,外观比以前那座四方块的旧馆庄重典雅了许多。前些时在网上查到,说是这个国内大学馆藏规模位居前三的图书馆,所有图书资料正在实现上网,此工程一旦完成,图书信息容量排名据称将进入世界同类大学的前列。黄一平在校的前二年里,还没有和庄玲玲谈恋爱,多数课余时光都消磨在图书馆里。特别是节假日,别的学生大都回家与家人团聚,或是结伴外出旅游,他为了节约二十几块钱路费,就到图书馆借阅书籍打发时光。那时,捧一本书坐在馆前的台阶上,或徜徉在寂静的校园,略觉伤感、无聊的同时,也有某种满意与自得,甚至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悲壮。他心想,自己毕竟借机比别的同学多读了些书,多吸收了些知识,日后到了社会上肯定会显示出与众不同的优势。那时,他信奉通过读书当能读出一个锦绣前程。现在想想倒有些可笑与可悲,当年读过的那些书,留下的满肚子历史知识,不知还有多少能用得上。平时帮冯市长写那些汇报材料、会议讲话之类的应景公文,自然只需大、空、套一类的政治术语,平常与人交谈除了假也鲜有多少黄、荤、灰之外的话题,只有上小学的女儿小萌偶尔问起一则成语,他倒还能马上穷根溯源、释疑解惑。只可惜,讲多了她嫌啰嗦,太深了她又不懂。 走得有些累了,黄一平在图书馆门前的那块大草坪上躺下,仰面朝天,四肢伸展,身体呈一个放松的“大”字。青青草坪,绿草如茵,四周是一圈稀疏的白玉兰树。黄一平闭着眼睛也知道,从东南角那棵最大的玉兰树向西不远处,有一只木制小座椅,那上边曾经诞生过他的初恋、初吻,也曾经扼杀过他苦心经营了将近两年的爱情。奇怪的是,当年不忍目睹的物件,如今看上去竟然没了伤感,只有温馨,稍许也感觉些滑稽。他在学校那几年,n大有个比较规律性的现象:大学生入校,头两年一般有个熟悉环境、适应大学节奏的过程,大一大二基础课程学习也相对紧张,这期间很少有心思和时间谈情说爱,因此是爱情荒芜期。等到了大三,环境、课程等等一切都适应了,同学之间又已经非常熟悉,男女同学就开始向往饮食以外的另一种境界,校园恋人猛增。黄一平长相不错,因为写诗的缘故,留着飘飘长发,身材清瘦,外观颇有古代名士气象与道家风范。加之,在历史系学生里会写诗者廖廖,就如同现今官员队伍里偶有擅书画、通诗文者一样,又如同冯巩相声里说自己是相声界里电影演得最好一般,总之是出类拔萃那一类型。于是,很快就与艺术系学美术的庄玲玲有了点意思。与他同届、同龄的庄玲玲,来自于阳城市区一个普通干部家庭,别看姿色不在校花、系花之列,可生得小巧玲珑、五官端庄,尤其是胸脯特别丰满、嘴唇性感十足,别说放在男多女少的历史系,就是在美女如云的艺术系也算是别具风情。两人入学不久就已认识,后来在大三开学后的一次联欢会上,黄一平的诗朗诵才惊四座,庄玲玲热烈的目光便紧紧瞄向了他。两人也不过先以目光演了区区两个小时的默片,第二天便开始相互传递纸条,然后就择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相约着来到足下这块素有n大“浪漫之都”美称的草坪,就在刚才所说的那只椅子上,相谈甚欢,相知恨晚,当即就把接吻的程序给完成了。接下来的近两年里,两人几乎每晚都要在此相会,如果不是庄玲玲坚守最后一道防线,恐怕那张椅子将会增加锅灶功能,将一锅生米就地煮成了熟饭。到大四最后一学期,随着毕业分配的来临,严峻考验也来了:庄玲玲坚决不肯回到小城市阳城,而且凭借其家里在省城的关系,已经联系到省城一家纺织设计院,而黄一平则只能回原籍做他的中学老师。像绝大多数校园恋人一样,在那些春风沉醉的晚上,两人十指相扣,几乎把学校里所有小径踏遍,在那张曾经见证过他们爱情的长椅上洒下一掬掬热泪,最终还是没有想出好的办法,两人终以无奈分手,从此各奔东西,形同路人。 至于黄一平后来在阳城偶遇庄玲玲,两人又复燃一段短暂旧情,那已经相隔好多年了。 第六章 23.学术圈(2):师生,也要从利益谈起 提前十分钟,黄一平与邝明达进到方教授府上,进门时客厅里已有三男两女在等待。保姆倒了杯纯净水,再三嘱咐:“方教授和夫人还在午睡,说了任何人不得打扰。请你们稍候。” 坐下稍一打量周围环境,黄一平心里一沉,感觉有些不妙。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方教授府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方讲师、方副教授府了,光是房子的宽大,就足以让黄一平感觉吃惊;装修、摆设的豪华阔气程度,尤其是装饰橱里琳琅满目的名贵物品,更是令黄一平有些目眩。看来冯市长与邝明达所言不虚,眼下的方教授肯定不是当年那个方老师了。 不一会儿,老师先从卧室出来了。十几年不见,老师有些发福了,脸色却比过去显得红润、健康。头发还是那样稀疏,但梳理得一丝不乱。从衣着、眼镜到手上修理得很规整的指甲,完全是一派名教授派头。看到曾经的学生、棋友,惊喜稍纵即逝,目光里虽然还能感觉出亲切,可那神情里明显带有居高临下的意思。 简单寒喧几句,方教授对黄一平说:“你稍等一下,我先把其他人打发了。” 那表情拘谨的一男一女,是教授带的两个博士研究生,此行前来是为学位论文修改的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方教授把两个学生狠狠训斥一通,原因是他们把一篇论文意思理解偏了。可从话语间也能听出,老师居然忙得一个多月没顾上同学生见面。面对斥责,两个博士生始终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另外两个中年男子,是江南某市社科联的主席和秘书长,他们准备搞一个有关和谐发展的学术研讨会,希望得到方教授的指点与支持。扭扭捏捏说了一大段虚话,其实主要用意不在那个研讨会,而是该市市委书记新出版了一部理论著作,想利用研讨会搞个有些档次的新书首发,同时准备报送年度省社科项目评奖。那个主席和秘书长,以万分谦恭的态度,先后说出那个市市委书记、市长、宣传部长几个大员的名字,同时又点到省里宣传部副长、社科院长、n大副校长等等名人,只是希望借此请方教授拨冗光临一下研讨会,同时在评奖时高抬贵手。整个过程,方教授一直表情冷淡,爱理不理,任凭两位来者说得额头冒汗、嘴角生沫,也没有点头答应。 黄一平在一旁看着,不禁也为自己此行狠捏了把汗。 说到方教授与黄一平当年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那时,说他们是师生,却不像师生,而是像一对无有尊卑的忘年交,尤其是在棋盘上厮杀时,更是形同兄弟、朋友。 黄一平刚入n大读书时,方教授还只是哲学系一名年轻讲师。师生不在一系,自然交道不多,相互也无缘认识。到大一第一学期结束,学校组织新年文体比赛,黄一平与方教授双双杀入象棋决赛,这才开始相熟。 说起黄一平的象棋生涯,还有一段特别有趣的故事。 小时候,村里有两个从城里下放的知青,闲来无事经常喜欢下象棋,黄一平在旁边看得多了,渐渐熟悉了楚河汉界上的诀窍,有时还上阵和他们比试一番。后来在阳北县中读高中,平时寄宿学校,学习非常紧张,课余生活也相当寂寞,黄一平就喜欢找些棋谱研究残局一类。恰好当时学校里有一名烧饭的工友是个象棋迷,经常带副象棋在公园、文化馆等处找人切磋,带有某种挑衅性质,顺便也挣几个小钱。黄一平通过实战与书本研磨,本来也已经有了些棋艺,可是初和工友对弈,却常常被杀得落花流水。这一来,反而激起他无限兴趣与斗志,只要有了空闲,他就悄悄找到工友宿舍,两人摆开棋盘开战。渐渐地,黄一平发现,工友的棋路竟然与任何一本棋谱都不相同,下得既无固定套路,也不大讲究章法,却是凶狠、狡猾,常常杀你个措手不及。高中两年,黄一平通过和工友频繁过招,象棋水平大为长进,最后竟要让工友一炮或一车,对方才能和他打个平手。 方教授与黄一平的冠亚军大战,断断续续杀了将近一个星期,最后才分出伯仲,方教授只是略微占优,而且还有人说是黄一平暗中放水所致。这样的结果,却让一向自视在n大无敌天下的方教授大为光火。此后一段时间,每天晚饭之后,或是星期天、节假日,方教授便一手端只扬州酱菜瓶子做的茶杯,一手捧着棋盘、棋子,嘴里叨根永不熄灭的劣质卷烟,找上学生宿舍,誓与黄一平比高低。也有时,师生俩干脆就在校园某人多处摆开战场。往往一盘棋摆开不久,周围总会被看客簇拥得密不透风。 那时的黄一平,也是初生牛犊浑身是胆,下得兴起,师道尊严自然不在话下,经常是棋盘上杀气腾腾不肯相让,嘴上也是你来我往不留情面—— “我要杀得你皮肉全无,只剩下骨头!”方教授落子有声,笑眯眯看着骨瘦如柴的黄一平。 “我今天要剃你个毛发一根不剩!”年少气盛的黄一平更加嚣张。周围一片哄笑,方教授则捋着头顶不多几根毛发跟着嘻笑。 “我要让你小子穷得娶不上媳妇!”老师知道学生未婚,才故意这样调侃。 “我要让你今天输得赤条条而归,让师母关在门外!”学生也明白下棋不是赌博,输赢与衣服无关。 不管怎样,这师生二人下棋,周围必是七嘴八舌如赶集般无疑。有时,师生俩也会双双放下手上棋子,对旁边乱支招的臭棋篓子怒目而视,同声口诛,极尽嘲讽,那场景比相互挑逗更为精彩热烈。 那时的方老师,清瘦如竹,和蔼可亲,自诩“一生烟酒茶,半世棋书画”,下棋时落子有声,喜怒形于色,往往一边下棋还一边高谈阔论。在他眼里,棋盘上那不多的几十个方格,看似简单,却充满了生机,充满了哲学,充满了人生的玄机。“每一棵棋子,自有其角色定位,只有在特定的位置或按照特定的路线通行,才能发挥其作用。可是,任意一子却又缺一不可。譬如小卒,排在前头,只能进不能退,如果固定不动,不过炮灰一个;可若是没有这些炮灰,棋盘上的车马炮甚至大帅之流,又统统要暴露在对方火力之下,性命难保;而这卒子一旦过了楚河汉界,则马上成为左冲右突、所向披靡的一位勇士。”故尔,方老师经常告诫黄一平:“善棋者,不能仅仅局限于一兵一卒的争夺,斤斤计较于一城一地的得失,眼光当看到十步八步开外,纵观全局大势。不过,大势者,稍纵即逝,又不可随便、大意,否则一步不慎可能满盘皆输。”他非常不屑于黄一平喜欢研究残局,认为那不过是投机钻营者流的小勾当,因为任何残局都有公式、有套路,适宜于街头骗几个零花钱而已......在校期间,黄一平从方老师那儿得到的学问,课堂远不及棋盘。 也有些时候,特别是逢年过节,方教授会把黄一平拉到家里,下棋的同时,让师母做几个家常小菜,师生举杯同饮,谈的还是棋理。那时候,方教授住在破旧、狭小、拥挤的讲师楼上,方夫人则在学校办的一家印刷厂上班,辛苦不说,工资也很低。不过,夫妇二人对黄一平这个穷学生兼棋友,还是非常关照甚至宠爱的。每逢寒暑假返校,黄一平也照例会从老家带来些花生、草鸡蛋、芋头一类的土特产,师母接过东西,眼睛就会笑得眯成一条缝,从心底里表现出开心。 大三大四那两年,黄一平忙着和庄玲玲恋爱,方教授也在准备副教授的论文、外语等等,两人的手谈便稀疏了许多,但也还是不时抽空杀上一两盘,只是下棋过程中的斗嘴明显减少,围观者数量、气氛也远远不如当初。直至毕业前夕,黄一平工作落实,也与庄玲玲分了手,而方教授哩,副教授评上,随之搬进了教授楼上的新家,师生之间偶尔在校园里相遇,说是有空再来一盘,其实相互已经没有闲暇坐下,又好象少了下棋的兴致。 24.学术圈(3) 黄一平此行,带了打印好的文章提纲,也准备了一些礼品作为敲门砖,带有投石问路的性质。 饶是黄一平与方教授有如此关系,有关文章大事,也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解决问题的。冯开岭让邝明达一起出面,自然早就想到这一层。 对于是否需要给方教授送些礼品,黄一平与邝明达并无不同意见。可是对于送什么东西、礼物的分量多重,两人却分歧很大。 “不用管他什么教授不教授,反正当今社会没有不喜欢钱物的人,也没有不在钱物交易中生存的行当,而且是人都喜欢真金白银硬通货,干脆给方教授一二十万现金或者几块金砖了事。”邝明达的看法很简单,也很直接。 “堂堂著名大学的教授,可不像你生意场上那些商人,也不同于官场上少数贪腐官员,你给教授学者送礼,太过铜钱味了会辱没其斯文,伤害其自尊。”黄一平却不赞同。就他对老师当年情况的了解,以及老师夫妇与自己过去的关系,如果一下拿出这么重的礼物,而且是如此扎眼的俗货,只怕会吓着或激怒老师,把事情办砸。记得当年在校时,黄一平送给老师最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家乡产的豆腐乳,就是现在也才几块钱一瓶。那时候,方教授夫妇最喜欢豆腐乳就玉米糁儿粥,一口臭得转了弯的物件被他们咂出二重唱般的美声哩。有一阵子,方师母还让黄一平回去详细了解豆腐乳的制作工艺,主要是当时校办印刷厂濒临破产,家里经济境况又不佳,如果学得这门绝技,一来可以藉此重觅生存空间,二来也可以长期让方教授解馋。无奈,或是黄一平所询问的流程不对、不全,或是依样画葫芦过程中有些走样,反正经过若干失败、失败再失败之后,方夫人的豆腐乳终究没有做成,只好收手。 “哈哈,你可能对那些教授的情况还没有我了解哩。要知道,如今的教授早就不是当年的穷教师了。教授们生活在当今的商品社会,观念肯定早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你给他们送礼,太过轻薄了他会觉得你对他不够重视。如果不重到让他感觉烫手的程度,他要么不会接受,要么拿了也不会尽心尽力办事。而且,现在教授们的经济待遇、社会地位都很高了,给他们送东西,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送些自行车、缝纫机、冰箱、彩电之类含金量低的物件了。即使不直接给现金或金银之类的硬货,那也得送点有增值保值意义的东西。”按照邝明达的经验,时下好多有点文化品位、又有点小聪明的官员,喜欢收藏古董、文物。譬如一幅名人字画,只要是真品,只要那个作者稍有点名气,哪怕这种名气只是潜在的,那日后就有增值的空间。收受这种东西,听上去文雅、堂皇,且又避开金钱贿赂的嫌疑,经济、文化、颜面含量都相当高。 商量下来的结果,黄一平做了部分妥协——给师母买了几块阳城地产的土印花布,几件真丝内衣。印花布是那种完全手工制作的民间工艺品,如今正在申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内衣也是百分之百的纯蚕丝,品质、价格相当高。给方教授从古董市场上淘得一副上好云子,据说是明朝万历年间的精品。几样东西算下来,也有三万多块钱,仅云子一项就两万五千元。 “师生之间交往,轻重都不为过,就是早先孔圣人时代,也还经常向学生索要束修,学生也需要按时给老师以进贡哩。”拎着价值不菲的礼物,黄一平嘴上如此自嘲,内心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然而,等到在方教授家里坐了这半个多小时,黄一平才发觉自己过虑了。 草草打发走江南那几位,方教授过来接待黄一平,恰好方夫人也睡醒出来。 那方夫人已经不再是当年讲师夫人、小厂印刷工模样,穿金戴银、衣着华贵不说,说话口气、看人眼神也完全是一副名教授夫人派头。黄一平赶紧向师母问好,并献上带来的衣物、布料。方夫人接过那些布料、真丝衣服看了看,嘴上客气几下,表情却是有些不屑的意思。黄一平猜想,师母可能没看出那几块的价值,就格外卖力介绍了一番这两种阳城特产。未料,不介绍倒还好,一番介绍还没结束,师母干脆将衣、布扔下,照料那只宠物狗去了。 在师母面前讨了个没趣,黄一平再捧上那副云子,呈送到老师面前。方教授取下近视镜,把那些棋子放在手心里一番摩挲,又用鼻子嗅了嗅,后又看了看装棋子的土陶罐子,淡淡地说:“原本倒是副不错的棋子,可惜流落乡野久了,有些脏了。还有,装棋子的器物土俗了些。”说着,进到里面房间,拿出一副品相明显更好的棋子,介绍说:“这副棋子也是明朝物品,却是清宫里流出,与你的这副相比,色泽、气息就纯洁许多,视觉感受、落盘声音和手感也有明显差别。人家花五万淘来送我,你这副顶了天也就半价吧。看来,你这历史系的高材生,得重新回来补补课喽。” 黄一平脸上倏忽一热,与邝明达交换了一个惊奇的眼神,唯唯道:“是的,是的,还是老师慧眼识货。” 又闲扯了些别的话题,方教授问:“有事找我?” “也没什么大事,今天主要是来看看老师。毕业至今一直也没什么长进,都有些羞于再进师门了。另外,我们市长有篇小文章要请老师点拨一下,今天忘记带来,过两天我专程再来向老师请教。”黄一平回答。 “唔,最好提前几天预约。我现在很忙。”方教授还算客气,没有拒绝。 两人告辞出来,邝明达问:“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黄一平长叹一声:“唉,都说大学校园封闭、保守,是当今物欲社会的一块净土,一方桃花园,全是胡扯!” “文章提纲怎不先拿给他看看?”邝明达又问。 “你看现在方教授夫妇这样的派头,我们带的那点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眼药不上足,提纲仓促拿出来,万一卡壳了,底下的结就难解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再准备些东西,从长计议吧!”黄一平说。 25.学术圈(4):一个好的秘书,三分靠腿、七分靠笔 回到阳城,黄一平赶紧联系当年同学,四处打听方教授现在的行情、喜好。这一打听,不禁大吃一惊。如今的方教授果然了得——身为n大哲学系主任、博士生导师,又是省人大常委,更兼省委专门聘请的理论顾问,竟是学术、政界两头都当红的重量级人物。 原来,黄一平毕业之后,学校曾经选派方教授到北京某院进修一年,其间有篇论文在国内理论界引起强烈反响并获得多项大奖,论文的两位指导老师中,一位是北京高层要人某某,另一位便是时任某院副院长的省委龚书记。以此为机缘,方教授巧妙把这段经历包装、炒作一番,迅速取得巨大成效。缘于此,如今的方教授,在省内学界风光无限,学校内外的那些专业职务暂且不谈,光是城市决策顾问、咨询专家之类的头衔就有一大堆,经常在各种政治圈子里做学术报告、专题讲座,挂名费、出场费就是一笔令人瞠目的数额。现在,教授除在省城坐拥两三套豪宅外,据说在太湖、天目湖等风景区也都置有高档别墅。这一来,黄一平自然就对方教授的价码明白了八九分。 根据众同学提供的有关信息,说是方教授近年也热衷于各种收藏,邝明达不惜代价搞来一幅清朝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山水扇面,外加一套名家制作的宜兴极品紫砂。黄一平对这些不内行,冯市长也不放心真伪,邝明达却拍着胸脯保证:只要那教授果真是行家,一准马到成功“速必杀”! 东西准备妥当,黄一平与邝明达再次登门拜访方教授。 方教授乍见当年弟子拎只不起眼的布袋再度登门,本来还是有些冷淡,可一见陆续掏出的两样东西,马上眼睛瞪得铜铃般圆,目光放电一样明亮,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尤其是那幅李方膺的山水扇面,经过方教授反复查验证实不是假货22,更是令他爱不释手,连声说:“宝物,宝物,真是宝物!” 趁着老师高兴,黄一平这才把阳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冯开岭的情况作了介绍,又把这篇文章对其升迁的重要意义做了如实阐述,自然也将冯市长升迁与自己个人前途的密切关系,于羞羞答答间透露一二。侠肝义胆的方教授本已是半个官场中人,哪里需要学生啰里啰嗦说这么许多,当即桌子一拍,道:“行啦,这事我来帮你办,既然事关一个城市市长的命运,自然也就事关一座城市数百万人的未来。学生的事情,老师不来帮助,那岂不是辱没了师长这个称呼?何为师者?传道、释疑、解惑、救难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方教授看了黄一平与冯开岭共同商定的文章主题与写作提纲,当即表示分量不够,站位不高。原定的那个题目《城市建设中的文化记忆——兼谈城市规划在建设文化大省中的功能与作用》决定放弃,改为《保持城市特色,彰显城市个性,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几个小标题也当场重新敲定下来,一切围绕省委龚书记的核心思路与最新意图,又符合作者当前职责与未来身份,贴近实际且具宏观指导性,大气而不逾越。 方教授嘱咐黄一平回去写作时,多从网上搜索一些省委龚书记近期的重要讲话,同时开列了一些需要借鉴的理论文献。临别,方教授还拍了拍学生肩膀,亲昵地说:“一平,写这么大块的文章,所费精力很大。若是写出真功,肯定会耗费大量心血,最终好似生一场大病哩。你要辛苦了,别忘记注意休息!” “谢谢老师!”黄一平听了很感动,眼睛立马就有些湿润。老师毕竟写惯文章,又是师长辈人,不仅知道写作中的种种甘苦,而且也非常疼爱学生。 回到阳城,每每坐到电脑前,想起方教授关切的话语与神情,黄一平依然感动不已。他想,自己当秘书十几年,帮领导写的各种文稿没有上万,也有数千,堆积起来早已不知几多等同身高,身心所受煎熬更是苦不堪言,可是从来也没有哪个领导会说出过这样的话啊! 凭心而论,写文章确是秘书的一大苦差。但凡做过秘书的人都有体会,一个好的秘书,三分靠腿、七分靠笔,最难最苦便是帮领导操笔为文。当今官场,不论机关大小,领导的报告、讲话以及发表、出版的署名文稿,不仅多如牛毛,而且多为秘书代笔,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过去若干年,工农干部当家那会儿,别看很多领导肚子里墨水不多,平时也很少时间读书看报吸收新知识,可即席讲起话作起报告来,照样显得生动活泼、丰富多彩。现在的领导,虽说大多科班出身,很多是拿着硕士、博士的文凭,按说水平已经不是当年那些工农出身的土八路能比,写些讲话、报告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一个个却不肯自己动手。领导讲话、写作水平的高低,无外乎看其摊了个怎样的秘书。而且,现在的情况是,一方面会议越来越多,大会小会都要请领导发表重要指示,讲起来还不能短;另一方面,很多领导一窝蜂地奔了学历、文凭之后,为了显示其才能,又都喜欢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宏文或出版专著,而他们往往又都遗传了孔圣人述而不作的传统,习惯于君子动口不动手,这就苦了那些小秘书。跟在领导后边,秘书们整天忙的就是个写,大材料接着小报告,你写得再快,还能有领导念得快吗?还能有印刷机转动快吗?不写死你才怪!黄一平以前跟的那个魏副市长,原本是业务干部出身,肚子里有货色不假,却不善于当众表达,不论在什么场合讲话,无一例外要念稿子,有时人一多,还会念得结结巴巴,因此,最终给人的印象不是市长念得有问题,而是黄一平这个秘书写得有毛病。现在跟着冯开岭,有些小的会议讲话固然不需要稿子,即席发挥就行了,可只要是书面材料,要求就不低,反复修改打磨更是常事。黄一平的起早贪黑,也就不足为怪了。 记得四年前准备升常务那会儿,冯市长决定出版一本专著,主题是沿江农业产品布局的合理性与科学性。洋洋二十五万字,冯市长定了思路与提纲,内容全部由黄一平操刀,却只给了两个多月的写作时间。那段日子,黄一平白天跟在冯市长身边处理日常事务,只有每天夜里开夜车,查资料、找事例、核数据,全靠一个人忙乎,还不能对任何外人言苦。为赶进度,黄一平几乎夜夜都要熬到第二天凌晨两三点,搞得眼睛里布满血丝,嘴上燎起一圈大泡。后来,由于疲劳与紧张过度,他持续多日低烧,心跳明显加速,还有少量便血。无奈,只好让汪若虹从医院拿了药回来,一边输液一边工作,最终也没好意思告诉冯市长。写到中途的时候,他也曾经感觉心力交瘁、难以为继,可是,他又反复强打精神,告诫、激励自己:“黄一平啊黄一平,你现在查阅的每一篇资料,写下的每一个文字、标点,都是关乎冯市长能否顺利坐上政府二号宝座的大事,也是关乎你自己锦绣前程的大事,就是再苦再累,你也得咬牙坚持下去。”最后,书稿写好交到冯市长手上,也只得到两个字评价:不错。 26.专家指路:专家已逐步变成政客 按照方教授确定的题目与思路,黄一平花了整整半个月时间,熬掉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终于以瘦掉四五斤的代价,写出文章初稿。 冯市长反复看过几遍,改了一些文字,嘱咐黄一平还是送到省城,一切交由方教授修改、审定。 “带上邝明达,方教授那儿不妨再加把力气。”冯市长叮嘱道。 黄一平会意,又携邝明达三度来到方教授府上。 这次进了门,黄一平先奔师母那儿。他从包里掏出一只精美的首饰盒子,打开了,是一条镶了钻石的项链,双手呈上,恭敬道:“记得师母马上过生日,今年应该是六十大寿,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方夫人也不客气,接过项链小心戴上,对着身边的镜子左照右看,刚刚还神情慵懒的脸上马上如盛开的秋菊一般堆满笑意,连声呼喊方教授:“老头子,老头子,赶快过来!” 方教授应声过来,拿了项链看了两眼,并无过多惊喜。黄一平马上递上发票,说:“在第一百货买的,如果不合适,说好包退包换。” 发票在教授夫妇手上传递一遍,两人神色立时多了庄重。黄一平知道,原本不太起眼的物件,有了这八万元标价的发票,也足以让他们忽然手感一沉了。 “中午过来,怎么不来家里吃饭?”方夫人悄悄收起项链与发票,嗔怪道。 “怕影响老师、师母午睡,所以没有打扰。”黄一平回答。 “没事的,以后到了省城不要客气,还把这里当家。”方夫人以长者口气吩咐说。 “一定,一定。以后我会经常来看老师和师母,专挑吃饭时候来。”黄一平尽量显得随便而亲热。 “来吧,说说你们市长那个稿子。工作第一嘛。”方教授进到书房招呼弟子。 黄一平赶紧进去,从包里掏出那篇冯开岭的署名文章,恭敬摊放在方教授面前,一个看,一个等,师生二人再无多话。 进入状态了的方教授,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文章,一边用红水笔在文稿上做着标记,不时还念念有词,目光里复归学者的严谨与专注。 一旁的师母,以无比虔诚的眼神看着教授,悄悄与黄一平耳语道:“你老师一般不轻易动笔,只有他认为十分重要的东西,才会这样认真。看来十多年不见面,他还是很喜欢你这个得意弟子的哦。” 黄一平频频点头称是,同时努力在脸上作出感激状。其实他心里非常明白,要不是后来那套紫砂壶和李方膺的山水扇面,外加今天的这根项链,哪里会有如此效果! 方教授花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才看完那篇将近两万字的文章。稿纸的空白处,做满了各种各样的记号,也有些提示性关键词。看得出,老师的态度相当认真。 “总体不错。”方教授的这句话,足以让黄一平欢欣鼓舞了。 “可是——”方教授的风格还是没变,十几年前就这样,先肯定后否定,有时抑是为了扬,有时扬则为了抑,关键是看后边有无否定之否定。对于一个哲学教授而言,只要他的最后结论没出来,千万不要轻易欣喜或失望。黄一平知道,眼下对他来说,“可是”后边的评价,才最重要、也最具实质意义。 黄一平掏出本子,准备洗耳恭听、认真记录。 缘于情绪大好的原因,方教授面对黄一平与邝明达,就像当年站在偌大阶梯教室里那样,声音宏亮,目光如炬,讲到兴起不仅口若悬河,而且站起身来,配以丰富多彩的肢体语言。从标题到观点,到其中引用的例子、数据,都一一提出修改、补充、完善的意见。不是从学术角度,而是从政治角度;不是单纯就文章说文章,而是抛开文章本身,有时站在一个地级市长的中观角度,有时又站在省委龚书记的宏观立场,甚至完全模拟龚书记的眼光与口吻。从老师的侃侃而谈中,黄一平看到十几年来,政治与时世是如何改变着一个大学老师,使之远离了象牙之塔,彻底落入了滚滚红尘。也因此,书斋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传统意义上的书斋,而是和时世、政治完全粘合成一体了。 “突出阳城是不错,可文章是面向全省乃至全国,又是理论文章,就不能太过拘泥于本地,视角不能太狭小,否则就没有高度,不具全局性。试想,一个具有远大政治抱负的市长,其文章应当与他的胸怀、视野相仿佛,大气磅礴,高瞻远瞩。” “知道龚书记来省里几年了?三年半。这个时间概念对这篇文章意义极大。你是在政界上走的人,应该懂得这个意义吧?所谓政治家,其实不在于他脑子里装了多少政治书籍,也不在于他口头上挂着多少政治术语,而恰恰在于细节问题上是否有足够的政治敏锐与眼光。我刚才说的这个三年半,看似一个细小数据,却蕴含着重大的政治含量,弄不好就会因小失大。因此,这篇文章里,但凡涉及全省层面的东西,如果是肯定正面,尽量选择近三年半以来的数据、事例作论据,反面的例证则应避开这个时段,否则,就容易出问题犯错误。” “阳城以外的地方,也不是随意选择。江南那几个发达城市固然不错,可未必就一定要找那些全省最好的典型。写文章选事例,只是为了说明、佐证论点,不是表扬先进。为什么不选北边的a市、t县呢?呵呵,这里面有大有学问了。a市虽然是本省的一个落后地区,经济总量还不及江南一个县,与阳城也有很大差距,可那是省委的一个联系点,也是龚书记亲自抓的一个跨越式发展典型,那里不写你还写哪里?!还有那个t县,则是龚书记的老家,他又是从那里起步走上政坛的,也可以多引用一些那里的素材嘛。你看看人家省报,一年里有那么多头条是a市与t县,说明办报的人政治上成熟嘛。” ...... 黄一平写了十几年文章,嘴上不敢张扬,内心里却自认是一个高手,在阳城市级机关里也算数得着的笔杆子。方才听了老师一席话,他才终于见识什么叫小巫见大巫,什么叫高人面前相形见绌,又什么才是真正的文章大家。黄一平感觉到,老师讲话时的神采风流,还隐约是当年课堂上那个年轻的讲师,有些当年棋盘上你厮我杀相互不肯谦让的风采。可是,老师讲的这些内容,却已经完全远离了课堂,远离了棋盘,也远离了自己的记忆。 “要不,我把文章带回去,再按照老师的意见修改一下?”黄一平征询老师意见,同时悄悄把一只信封塞到稿纸底下。其实,那只信封原本是黄一平、邝明达手里的一支预备队,用来相机行事。可是,方教授这一通知心贴肺的点拨,已经让黄一平如痴如醉,也令邝明达兴奋不已。两人交换一下目光,黄一平就毫不犹豫掏出信封。 方教授赶紧把信封抽出来,下意识地掂了掂,复又还给黄一平,说:“这个就不必了,棋子、扇面一类属于玩物,不存在贿与不贿的问题,钞票就不同了,拿不上桌面,也俗了。” 黄一平一时就难住了,不知老师是掂着信封太薄,感觉嫌少,还是出于谨慎自律或考虑师生关系,真的不收。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意思,不过区区一万欧元,给你以后出国时买点小东西,就算我们两个在您这儿的听课费吧。”坐在一旁的邝明达倒是见多识广,颇多机智,马上笑着插言,并示意黄一平再把信封塞回到教授手里。 教授眼里有亮光一闪,楞了片刻,果断接过信封,笑说:“恭敬不如人命。既然是学生孝敬老师,不收恐怕不合情理。呵呵,还是一平懂事,凡事考虑得仔细。” 闻声而来的方夫人,眼睛早就笑得眯成一条丝线,用肉嘟嘟的手在黄一平肩上拍了又拍,说:“那还用说嘛,这么多学生里数一平最懂事,以后要经常来啊。” 方教授看了一眼夫人手上的信封,沉吟一下,说:“算了,这篇文章你放下不管了,让我那几个研究生代劳吧,反正他们也是闲着。” 黄一平但觉“咚”地一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接下来,方教授主动问起文章发表方面的事宜。《理论前沿》是省委机关刊物,在全省的权威无人能敌,杨副秘书长已经同意下期挂帅,方教授自然是满意的。可是,方教授不满意的是,黄一平与冯开岭他们仅仅只是希望文章发表一下,就算大功告成万事大吉了。 “no!no!no!”方教授居然使用起他不熟悉的英语。那怪异的发音与表情,黄一平在家和女儿小萌游戏时也经常会玩到。 “这篇文章要想让龚书记看到,引起他足够的重视,那很简单。发表后,我只要给龚书记打个电话、递张便条,或者干脆带着刊物上他办公室跑一趟就行了。可是,仅仅做到这些,就太可惜了这篇文章。为什么不让文章发挥更大作用,产生更大的反响呢?”讲着讲着,方教授似乎有些生气了。其实,黄一平知道,这是老师激动的表现,而激动过后往往会有更精彩的发挥。 “我想,凭这篇文章的水平和影响,应该可以组织一批专家、学者,召开一个专题研讨会,组织一批有质量的评论稿件,再在杂志上发表一下。同时,还可以利用报纸、电视这些新闻传媒炒一炒嘛。市长改选,社会舆论也很重要,在群众中知名度高了,代表们才会投你们冯市长的票呀。要知道,我可是省人大常委,这方面并不外行哟。”方教授说着,还顽皮地朝黄一平、邝明达眨了眨眼。 “如果召开一个专题研讨会,时间是否来得及?会很麻烦吗?”毕竟是临时动议,黄一平心里没有底码。 “时间不是问题,一点也不麻烦。可以由我们n大哲学系和省社科院哲学所联办,你们阳城方面实际出面组织,或者你们干脆只出钱不出面,一切由我们哲学系来帮你们操办。可能的话,尽量请龚书记到个场,如果不能出场,以他名义出一份书面发言或贺信之类应该问题不大。”方教授满有把握。 “真的?”教授一言既出,就连不太懂得文章事的邝明达也惊喜万分了。 “那还会错!我方某人说话办事向来如同下棋,落子生根,半步也不悔的,一平你可以作证,是不是?”方教授情绪大好,不仅没计较邝明达的唐突,而且还和学生开起玩笑。 “当然!当然!”黄一平一听,激动得不行,握着方教授的手都有些抖动。他想,果真能做到这个地步,花出去的那些钱真是物超所值了,这也加重了自己在冯市长心目中的法码,对于将来的提拔使用更有了说话的分量,甚至多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刚才老师说到下棋,倒真是可惜了。今生今世,师生间恐怕再无对弈的机会了。问题不在时间,而在乎心境。 第七章 27.一只信封:秘书要脱离干系,可能吗? 离开n大学,已经接近傍晚。 按照预先约定,黄一平和邝明达还要赶到省委杨副秘书长家,敲定稿子刊登的具体事宜。 邝明达亲自操纵着他那辆新款悍马,在省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看得出,他对去往省委宿舍的路况相当熟悉。 要说与杨副秘书长的熟悉程度,邝明达确实远在黄一平之上。当年冯开岭在省里工作期间,邝明达每逢来省城办事,总要抽空看望,有时也会专程前来,每来必定会选一家有特色的馆子,给孤身独居在省城的冯开岭打打牙祭。只要遇到这样的饭局,冯开岭又必定会邀上周围同事一道享受,而杨副秘书长十之八九在场。几次下来,邝明达与杨副秘书长也就相当热络了。冯开岭回到阳城这几年,逢年过节照例会到省里拜访一些领导旧友,有时自己没空或跑不过来,就让黄一平、邝明达代劳,杨副秘书长这里自然非邝明达莫属。邝明达因此吹嘘:“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上楼时,邝明达在前,左手拎一只小巧的草框,右手提着他那从不离身的名牌公文包,远远看去显得非常滑稽。可别小看了那只支支棱棱的草框,里面装着一些外观粗糙的阳城土产,玄机却在一只信封里,是厚厚五叠人民币现金。 刚才在汽车里,黄一平看着邝明达将信封随意塞进草筐,不无担忧地问:“你这样放,人家万一发现不了,随手转送别人或者扔了,岂不冤枉?” 邝明达忍不住哈哈一笑,说:“看来你没怎么给人送过大额现金。你想想,人家杨副秘书长住在省委宿舍,人来人往,给他这样级别的领导送礼,就得考虑个隐蔽可靠。有这样粗糙的草筐做掩护,就是省委书记看见了也不必遮掩。可是,收受礼物的人却又明白,越是外观粗糙的包装,越是有内涵,人家怎会轻易处置!这些人,精着呐!” 黄一平听了,自然服气。再说,邝明达是这里的常客,带给杨副秘书长的礼物,又是邝明达全权做主,他不过是随从而已。于是,他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跟着上了楼。 按理说,像给杨副秘书长这样的领导送礼,讲究单独行动、诡秘保密,尽量避免成双结对。这样,万一将来事发,也是以一对一、死无对证。可是,黄一平送礼,却又最不希望独来独往。十年前,他刚当秘书不久,市委那边有个秘书,也是经常帮领导送礼,受到领导绝对信任。后来领导因受贿行贿事发,纪检、检察机关在办案时查明,通过该秘书之手送出或收受的钱物,不少被半途截流、侵吞。结果,大家不耻于那个秘书的偷鸡摸狗,犹甚于痛恨那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贪官。因为有了这个前车之鉴,黄一平代表冯市长出面送礼时,就特别小心,还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原则:一般物品还罢,现金、购物卡、首饰之类的贵重物件,一般不单独经手,哪怕拉上司机老关也尽量留下旁证;有时实在不能有旁人在场,就千方百计让收受人务必给冯市长回个电话,以示东西送到。好在平时由他出面送出的礼物,多是粗大、价廉之物,不易令人生瓜田李下之嫌。这次给方教授送的那些东西,都是体积不大、价值不菲的藏品或首饰,甚至还有外币现钞,黄一平就坚持拉上邝明达一起出场,以见证礼物送到,免生贪污之嫌。眼下轮到这杨副秘书长,却又有些不同。作为省委机关的一级要员,给他送礼自然不可大张旗鼓,第三者在场更是深为避讳,黄一平理当回避才是。然而,此行既是专为冯市长稿子而来,黄一平就非要出面不可,因此,邝明达只好特意预备了这只草筐,算是施了个小小的障眼法,既为欺人,也是自欺。 门铃响了几下,杨副秘书长闻声把门打开,笑眯眯迎在门口。握手问好,倒水泡茶,虽是一副气定神闲、不卑不亢的官样作派,却也显得比一般官员亲切随和许多。 杨副秘书长家是跃式错层,足有两百平米。在路上,邝明达就介绍说:“别看杨副秘书长在省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领导,可是由于待在省委机关时间长了,各种关系、门路非常广,因而实惠得很,逢年过节代表冯市长来看望,总会遇到很多送礼者,全省各地的都有。等会儿你到他家里一看就知道了。” 黄一平稍作观察,感觉此言果然不虚。 坐下来当然先谈稿子。 黄一平掏出打印好的稿件,把题目、主题思想、几个小标题一一报了,又把方教授讲的修改、完善方案仔细说了。杨副秘书长一听,频频点头道:“嗯,不错!这个方教授果然是名教授,不枉省委请了他做首席理论顾问,更不枉龚书记对他青眼有加。他的这些意见,多么关键,多么要害!文章人人会写,各有巧妙不同,别看方教授这几点小小点拨,可都是四两拨千斤。按照他的思路修改下来,你们冯市长这篇文章效果会更上一个台阶,我们这期杂志也会跟着上一个档次哩。” 听着杨副秘书长的赞美之词,黄一平彻底放心了。本来,黄一平很担心,按照中国文人相轻的传统,杨副秘书长作为《理论动态》的主编,未必会认同一个大学教授的意见。没想到,在这两个人身上,竟出现了文人相重的奇迹。当然,一介阳城市府的小秘书黄一平哪里知道,这个杨副秘书长与方教授原本是复旦大学的同班同学,彼此竟有数十年密切交往。两位同学利用这种不公开的特殊关系,凭借《理论前沿》这个平台,相互造势,彼此恭维,经常搞些利益共享、双惠双赢的合作,既捞得大量的好处,又不易为外人觉察。 话说到这个份上,受到杨副秘书长情绪感染,黄一平一激动,就把方教授关于组织作品研讨会的建议说了。不过,说过之后他还是有些后悔。按照黄一平一向的为人行事风格,凡是未经请示冯市长并得到同意的事情,一般不会轻易出口。今天方教授的这个建议,他还没来得及向冯市长汇报。 杨副秘书长听了,也没马上表态,而是敛起笑容,沉思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搞个作品研讨会,利用报纸、电视等新闻媒体的力量,广泛炒作一下,肯定会产生更大的影响。可是——” 又是一个可是!黄一平知道,方教授说可是往往有卖关子的成分,甚至成为了口头禅,而杨副秘书长则似乎没有这个习惯。 杨副秘书长正待把话说下去,忽然身子一绷,原本轻松的表情也瞬间收紧,嘴张在那里却没了声音。这时,外边有钥匙开门的声音。 28.杨夫人来了:夫人做的了领导的主 原来是杨夫人回来了。 黄一平以前在阳城见过这位夫人,马上跟在邝明达后边叫了大姐。 进得门来,看到两个客人,刚才还气喘吁吁一脸怒气的杨夫人,马上转怨怒为惊喜,顾不上坐下歇息,又是添茶水,又是拿饮料,又是削水果,忙得一身肥肉波翻浪涌。 “哎呀,原来是邝总来了,我说怎么刚才出去时听到喜鹊叫哩。”杨夫人先是满脸笑意和邝明达打招呼,接着转身脸一沉吩咐丈夫:“赶紧准备晚饭去,今晚我要留邝总吃饭。” 杨副秘书长讪讪进到里间打电话去了。看得出来,像很多身居高位的官员一样,这位省委堂堂的副秘书长,也是个惧内的妻管炎。 坐在一旁的黄一平,看着杨夫人像变戏法儿似地转换表情,感觉非常有趣。 “大姐刚才哪里忙呢?”邝明达问。 “还忙哩,忙出一肚子气来了,正好要找你评理哩。”杨夫人气呼呼地说。 原来,杨家有个儿子,已经到了结婚年龄,最近在附近一个小区买了套房子,正在洽谈装修的事。刚才夫人出去,就是约了儿子和未来儿媳,一起到装修公司签订合同。结果,合同没签成,母亲和儿子却因为意见相左,在装修公司当场发生了口角,气得大家各自奔了东西。 “本来买了房子装修结婚是个开心事,可他们小两口就是不听我的话,什么东西都要自己做主,却又拿不出一分钱来,全是啃我们这些老骨头。邝总你也知道的,我们家老杨人老实,一辈子做的只是这种有职无权的官儿,哪里像你们冯市长那样的实权派,更加不能和你们做老板的比。再加上,我们老家都在农村,还有几个老人要养,手上这几个小钱,要用的地方多着哪。”说着,杨夫人眼球眶竟红了,不一会儿,大滴大滴的泪珠说下来就下来了。 “大姐,不要紧,何必为这事生气呢?”邝明达一边给杨夫人递面纸,一边安慰她:“不就是装修套把房子这点小事嘛,包在我身上了。最近我们公司在省城的办事处也要重新装修,正好有个工程队准备进场,我让他们帮你一起搞一下算了。” “真的?”夫人眼泪挂在脸上,就笑了。 “当然啦,小事一桩。”邝明达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 “能不能连装修带买材料一起做了呢?你是知道的,我们家没有一个懂买那些东西,进了市场保准要挨宰上当。”杨夫人得寸进尺。 “这些你们全不要操心了,包工包料,一包到底!”邝明达自然顺话接话,打了包票。 “那太好了!”杨夫人这下笑得更欢了。看那样子,真恨不得当场要亲邝明达一口。 这时,杨副秘书过来向夫人报告:“饭店定好了,就在儿子新房小区的旁边。” 杨夫人一看还有些时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拉着邝明达说:“走,反正离吃饭还有点时间,正好一边往饭店去,顺道看一下房子,也算是认认门。” 出门上了车,也就十分钟路程,一行四人就到了杨家儿子的婚房。房子是在省城一处最大的高档小区,电视、报纸广告做得连篇累牍,就连阳城也是妇孺皆知。杨秘书长儿子及未婚儿媳,已经接到母亲电话,等候在那里。新房是一处小高层,面积大约一百八十平方,按照时下一万五左右的房价,怎么说也得两百几十万。刚才还哭穷哭得声泪俱下的杨夫人,进了豪宅却再不见那副怨怼、落魄神情,而是一个劲让儿子、儿媳向邝明达提出装修要求,那神情那口吻,完全是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冤大头,千万别让他跑了。 那一对准新人本身就不是吃素的,听了母亲一番暗示,自然也马上心领神会,一口一个邝叔叔,专门往最高规格处提要求。 看到夫人、儿子、儿媳和邝明达相谈甚欢,杨副秘书长则和黄一平避让一隅,闲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完全像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看过房子,谈定装修的事,一行人这才进到小区附近的饭店。 上了酒桌,还没等冷菜上好,杨夫人就迫不及待向邝明达敬酒。邝明达赶紧说:“对不起大姐,我要开车,酒就不能喝了。” 夫人一听,马上眼睛一瞪,又朝黄一平瞄一眼,说:“那哪行!你不是带了专门的驾驶员?” 邝明达马上乐了。 杨副秘书长一听,赶紧介绍:“他不是驾驶员,是冯开岭同志的秘书小黄。” 黄一平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忙把话题岔开:“大姐,没关系,邝总喝酒,晚上的车我来开。” 黄一平这个口子一开,可就苦了邝明达。那个杨夫人原来竟是一斤以上的白酒量,同时又不停鼓动丈夫、儿子、儿媳轮流上阵,直把个邝明达喝得连连举手喊停。 不过,酒也不是白喝的,酒杯起落之间,关于装修的工期、具体用料等等,又达成了更进一步的共识,杨夫人甚至把水龙头、抽水马桶、电器开关之类的细节都一一确定,可谓事无巨细一网打尽。期间,杨副秘书长看着夫人提出的要求太过出格了,制止说:“人家小邝公司里那么多大事,不要再用这种小事烦人家了。你这样做影响也不好嘛。” 夫人闻言,酒杯往桌子上用力一墩,杏目怒向道:“大事小事你又不会管,我不麻烦小邝还能麻烦谁?这是我和小邝之间的事,与你那个影响有什么屁关系!再说,装修好了照价给钱就是了。” 丈夫脸上马上红一阵白一阵,再无下言。 邝明达只好赶紧声明:“秘书长,这事你真的不用操心。这点小事,对我一个大企业来说太小意思了。孩子的房子交给我,这是大姐看得起我,至于钱不钱的,家里人还说这种话就见外了,既不用大姐费心,也不会让秘书长犯错误。” 一席话,说得满桌一片笑声。 酒席结束前,邝明达悄悄递给黄一平一叠现金,示意他出去把饭钱结了。杨夫人见了,也只装着没看见。 酒席临近结束时,黄一平不放心杨副秘书长那句没说完的“可是”,就把他拉到一边,问:“秘书长,关于那个研讨会的事儿,是不是有些什么问题?” 杨副秘书长看了看周围,旁边除了邝明达并无外人,这才说:“像冯开岭这样级别的领导同志,写出这种分量的重头文章,开个作品研讨会,组织点后续评论,按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接下来几个月是换届选举的准备阶段,也是非常敏感的时期,如果炒作过分了,会不会收到相反的效果?阳城那边,估计也不是风平浪静,千万不能因此闹出什么事端来。至于龚书记是否会亲自出席或书面发言,这个恐怕变数比较大,不是很有把握。我的意见哩,等文章出来了,视具体效果再作商量。” 黄一平说听了,感觉是大实话,点头道:“谢谢秘书长提醒,这个我回去再向冯市长汇报,一切还请秘书长多关照。” 邝明达也附和说:“冯市长的事还请您多费心。” “会的,会的。他不用心我就和他不客气。”未待杨副秘书长开口,夫人那边却先表态了。 离了饭店,黄一平主动坐到驾驶席上,邝明达则退到后座。 上了高速,邝明达一声长叹,苦笑着说:“到底还是没能躲得了一刀。” “怎么啦,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出?”黄一平问。 “你哪里知道,这个杨夫人是个嘴上手上都很来得的角色,每次上门来帮冯市长办事,总要被她狠敲一笔。”邝明达道。 据邝明达介绍,前些年他每年都要代表冯开岭来杨家送几次礼,每次除了预备好的丰厚礼品外,还得随时准备些现金,预备杨夫人抱怨家里某样东西忽然坏了。那几年,从万元以上的液晶电视机到千把块钱的洗衣机,杨家几乎所有的贵重电器都被邝明达换了新。因此,最近两年里,邝明达尽量少登门,代冯市长送礼一类事,多让手下亲信代为跑腿。可是,逢到眼下这样重要的事情,必须上门求助杨副秘书长,他就只好抱着情愿挨一刀的心理了。大概是前年夏天,好象也是为了冯市长的一篇文章,那期间正好黄一平随冯市长出国了,邝明达上门,让杨夫人生生敲掉一套红木家具,整整十五万元。今天的这篇文章事关重大,邝明达悲壮赴杨府自然也是早有准备,没想到对方下手竟然如此之狠,还是让他叫苦不迭。 “那你说今天杨夫人这一出,是还是有可能早有预谋?”黄一平的发问,完全出于玩笑。 “怎么叫可能,完全就是。”邝明达很肯定地说:“上午我打电话约杨副秘书长时,恰巧就是夫人接的电话,听她那样惊喜的口气,我就知道不妙。” “早知道如此,我放下文章早点出来,让她扑个空。再说,你当时干脆不接腔,或者接腔了,不要说自己公司有什么工程顺便也要做,不就没什么事了。大不了,你当场给几个钱了事。”黄一平也有些忿忿不平。 “哪有那么简单呀。你以为那个女人真是出去有事偶然回来?才没那么巧哩,其实她可能早就埋伏在楼下,专门等我们谈话正欢时,半途杀出来,让你不好拒绝。而且,她的脾气我最了解,你不把事情做到位,她会千方百计让你就范。”邝明达无奈地说。 “这个工程估计得多少银子?”黄一平问。 “怎么说也得三十万出头吧,现在材料工钱都涨价。这点钱对公司倒是九牛一毛,关键是心里感觉不爽。而且你看吧,完工后那个夫人肯定还会追着要发票,说是防止以后说不清,就好象我贴了这么多钱是想害她老公一样。”邝明达苦笑道。 哈哈哈哈! 黄一平笑得控制不住自己,只好把车速减下来一些。最近这几趟省城之行,算是让他大开了眼界。 “冯市长知道吗?”沉默好一会儿,黄一平才问。 “应当有数的吧,否则他让我来做什么?”也是沉默一阵之后,邝明达回答。 不一会儿,车上高速,灯火辉煌的省城渐渐抛在车后。漆黑的夜里,悍马像刚刚一支离弦的箭,怒吼着一路向前。车的两旁,不时有更快速的车呼啸掠过,不用看里程表也知道,那车的速度已然接近极限。在这世界上,不要说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就是在日光明朗的白天,又有多少人按捺不住自己,希望超越速度、时间、空间等等的极限,放纵自己的欲望。至于前边的路上会有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只有像黄一平这样自认为循规蹈矩的人,才会始终盯着一百二十码的标线,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油门,控制着刹车。但未必,他就是最安全的驾驶者。 车上,黄一平、邝明达两人都好久没有讲话,也许不是不想开口,而是不知由何处开说。 29.换届迷局:同学、同乡、故旧,关系网,一荣俱荣 进入九月中旬,市府换届选举终于进入实质性操作阶段。 在正式向省委提名候选考察对象前,省委组织部决定在各个省辖市先搞一次民主推荐,广泛征求一下意见。 又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第一时间把信息提前通知了冯开岭。 据说,年处长提拔副部长已经部务会讨论,正待省委常委会研究通过,就算走完程序。 这次接听年处长的电话,冯市长没有避开黄一平。那边的声音虽然低沉,可坐在冯市长对面的黄一平却听得真真切切。电话响时,这边两人正在商量事情。知道是年处长电话,黄一平起身想回避,却被冯市长手势拦住。最近一段时间,有关换届方面的事宜,冯开岭不仅不再避开黄一平,而且还有意让他多参与掌握些情况。 “马上进入冲刺阶段,你要主动介入,尽量多地熟悉情况,可能需要你多挑些担子。”冯市长不止一次对黄一平如是说。而每说一次,黄一平便会感觉自己肩头一沉,那种无形担起的分量,似乎比真的挑起千斤重担还要沉坠。 多亏有个年处长,总是在最关键时刻及时打来电话。他提供的那些最新的绝密信息,使冯开岭能够比别人更多更早知道内情,也更充分地做好应对准备。这和战争年代的打仗完全是一个道理,谁抢先拥有了第一手情报,谁就可以知彼于先,赢得主动,占有胜机。 年处长电话里透露,由他带领的省委组织部一个五人小组,十天之后将悄悄进驻阳城,采取组织推荐与个人推荐相结合的办法,开展为期一周的民主推荐工作。组织推荐当然以市委、市府主要领导的意见为主,个人的范围则比较广,既有市里几套班子的成员,也有机关部门主要负责人,可能还要征求一些老同志的意见,采取的方式包括召开座谈会、个别走访、集中测评等等。 这次地市政府换届,果然如两个多月前年省委常委会议定的那样,按照省委龚书记的指示,进行了一些重要调整与改变。其中,有关市长候选人的条件,年龄由原来的一般不超过五十,放宽到五十三岁;学历由大学本科降低到大专;任职经历方面,也不再要求在同级党委常委、政府副职上任期不低于五年。这样一来,阳城市委、市府两套班子里,除了冯开岭这个常务副市长,副书记张大龙、副市长秦众等人均可顺利入围。 由于是五年一次的班子大换届,又同时涉及人大、政府、政协及检察、法院几套班子,因而表面上动静会显得特别大,波及的范围也特别广。可事实上,只有内行的人才能看明白,几套班子里,政府那一块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而最有悬念、最具竞争性的一个岗位,则是市长。因此,这次推荐的核心,是阳城市长人选,别的不过是例行公事。这个推荐工作,如果不出意外,将产生未来阳城市长的人选,其重要意义不言自明。 按照年处长的判断,阳城市长应该会在本地现有班子成员中产生,上边空降或异地交流的可能极小。理由是:阳城作为全省江北的第一大市,虽然实力尚不能同江南几个市相匹敌,但无论经济总量、地理位置,还是整个经济社会的发展势头与潜力,都是全省一个不容忽视的地区,全国卫生城市、文明城市、优秀旅游城市等等荣誉也是应有尽有。可是,近几年阳城官员的政治命运,却一直与这种发展地位极不相称。早在十多年前,冯开岭跟的那一任市委书记,曾被提拔到省里担任常委、秘书长,此后这么多年,竟然再无书记、市长走此好运。洪书记、丁市长前边的几任,大多在阳城就地转到人大、政协任职,或者调到省城平级安排一个厅长,最多也不过人大、政协副秘书长之类。至于洪书记本人,本来前几年就已经盛传要进省府班子,龚书记到任也有三年多了,至今仍是只听打雷不见下雨,眼看着就要跨过年龄的“三八线”。市长丁松今年五十有五,铁定了换届时只能在本市政协任职,更是提拔无望。阳城官员的这种“连阴”现象,在当今中国官场其实并不鲜见,也不是什么奇怪现象。如今政坛有一种风气盛行——某位官员一旦这主政一方,掌握了某一层级的生杀予夺大权,很快便带起一批同学、同乡、故旧,产生“龙卷风效应”。江南阳江市便是明证——龚书记前边两任省委书记皆出自阳江,如今省里从四套班子到重要厅局,到处可以听到软糯的阳江方言。而像阳城这般,多年无人晋升,日久便产生了迟滞效应,牵连一群人原地踏步,使之越发成为被人遗忘的角落。可是,凡事又都暗合了对立统一观,具有相反相成的两面性。阳城近年官运不旺,时下却又有了一个好处,按照当今官场某种潜规则,新任阳城市长必由当地产生无疑,这既是对阳城方面的某种安慰,也显示了得失、苦甜间的某种平衡。说直白一些,即使堂堂一级省委,也绝不会让阳城官员有太过失落的感觉。于此而论,大可不必担忧会由外来官员抢了市长这个位置。 具体到阳城市长的合适人选,年处长认为,常务副市长的胜算当在别的常委、副市长之上。年处长摆弄干部调配多年,自然谙熟中国官场的各种规则。在中国官场排序中,虽说市委、人大、政府、政协都是厅局一级,可实际地位、作用、影响力却形同天壤。作为执政党组织的一级市委,自然是统领一切的龙头,其常委班子成员是在第一方阵,而书记、副书记又居于前列,底下才是一众兼职常委。在他看来,若是再早几年,市长人选铁定是先在多位市委副书记中选拔。可是近年情况又有不同。前些年,中央出于提高行政效率与执政能力的考虑,大力削减了副书记职数与权力,强化了兼职常委的实际职权。目前各个市委班子里,硕果仅存的个把专职副书记,其职权大多虚化,地位与作用也明显弱化。倒是那些专职常委们,各人把守一个方面,有职有权,威风八面。特别是身兼常委的常务副市长,实际职权已经成为仅次于书记、市长之后的三号人物。至于市委之外的其余几套班子里,更是无以能与常务副市长匹敌。 ...... “但是——”年处长语气明显加重。“这次的民主推荐,因为有了上述条件的放宽,龚书记又希望借机把干部任用这潭水搅活,所以就带有撒开大网捞鱼的性质,局面肯定不会很单一,阳城的情况我不敢说,北边有些市估计会乱得不成样子。你老兄也要早作准备,绝对不可掉以轻心。再说,即使推荐上了,进入了候选名单,底下还有考察一关,工作务必做在前头,而且一定要做细做透。”年处长的话已经讲得相当到位了。作为组织部官员,该说和不该说的他都说了,这在朋友情面上,也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放下电话,冯市长神情严肃。沉默间,他右腮上那块咬嚼肌又在快速滚动,好似含着一块滚烫的钢球,眉间的川字更是刀削般陡峭,顿时令人感觉波涛汹涌。 “对我们来说,形势有些严峻!”冯市长说。 黄一平心里一紧。刚才乍听到我们两个字,黄一平还感觉心头一热。说实话,这么多年来,只要是和冯市长单独交谈,他最爱听也最希望听到的词就是“我们”这两个字。我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冯市长从来就没拿你黄一平当外人,意味着些前途也好、未来也罢并不只属他一个人,而是属于我们——我和你。可是,严峻两个字,又让黄一平感觉到紧张。毕竟,像冯市长这样久经沙场、处变不惊的人,很少会说出这样两个字来。而且,从他的表情与肢体语言上,也看得出此话并非危言耸听或故弄玄虚。 “对我们来说,机遇与挑战同在!”冯市长又说。 黄一平点点头,像一个准备上阵的战士那样,把身体坐直,表情也调整到一个合适的状态,问:“底下需要做些什么?” “先要认真斟酌一下,做出一个万无一失的预案。”冯市长也把身子往上提了提。 第八章 30.民主测评(1):如何拉拢中间派? 桌子上摊放着一整张大白纸,红蓝水笔、直尺、橡皮等等一应俱全。不知道内情者突然进来,一定会误码率以为闯进了某个作战指挥部。 对照市委编印的领导干部名册,冯市长口述,黄一平做标记,不一会儿就将偌大的纸面描绘得密密麻麻。 从下午五点多接了年处长电话,到现在将近深夜十一点,时间已经过去五六个小时,冯市长与黄一平两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将全市可能参加民主推荐与测评的人员,上自洪书记、丁市长,下至各个部、委、办、局、院、行、社及县(市)、区主要负责人,一一列出,然后又根据冯开岭与这些人的熟悉、亲疏程度进行了分类排队。这种纯然的纸上谈兵,就像大战之前将军运筹于帷幄、预演于沙盘,敌我态势一目了然,双方优劣尽现眼底。高度的兴奋,高度的紧张,使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劳,这期间他们甚至只吃了点饼干,却丝毫也不觉得饥饿。 按照冯开岭与黄一平的纸上排阵,阳城官场大势,可谓尽现于眼前。全市可能参加民主推荐的人员,除了少量地市级离退休老干部外,在职的正处以上领导大约一百六十多人,其中洪书记、丁市长两位主要领导,不仅有资格以组织的名义讲话,而且个人推荐的分量也最重。其余包括四套班子成员在内的领导干部,应该都在个别谈话和无记名测评的范围。 面对纸上那一百六十多个熟悉的名字,冯开岭陷入了沉思,黄一平更是有些迷茫——这些人,谁是不容置疑的朋友、同盟者,谁是铁定的对立面,谁又将是可能两面倒的墙头草呢? 阳城政坛,平常感觉风平浪静、一团和气,可一旦到了这种非此即彼、甚至是你死我活的非常时刻,仔细加以定量与定性分析,忽然就变得模糊起来。虽说平时大家心里都有些数,可真到需要落笔论定时还是有些犹疑。无论枉放与错杀,可都是硬碰硬的票数呀。 对于未来阳城市长的人选,洪书记与丁市长的态度,自然首先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说起来,冯开岭与洪、丁二位的关系,应该都还不错。十几年前,冯开岭跟着老书记做秘书时,洪是副市长,丁是经贸委主任,相互之间只是点头之交,并无太多的交往与交情。不过,每逢洪、丁有事向老书记汇报,或者老书记有事需要交待给他们二人,冯开岭的二传手角色总是做得既到位又得体,对他们的尊重也表现得恰到好处。几年一过,等到冯开岭从省里回到阳城做副市长,洪已经是市委书记,丁则做了副书记、市长,后二者虽然暗中已经有些龃龉,但对这个新上任的小弟弟都还比较关照。再过两三年,等到冯开岭做到常委、常务副市长,相互关系就有些微妙了。一方面,由于权力之争加上性格不合等诸多原因,洪丁二人之间的矛盾,渐渐由地下转为公开,两人甚至一度势同水火,闹到不在同一宴席吃饭的地步,或者是今天你在报纸、电视上放了个头条,明天我也非得找点由头挂个帅露个面,明显有了打擂台的味道。另一方面,冯开岭身为常委、常务副市长,属于在委、府两边都位置靠前的大员,自然成为洪、丁二人都极力争取的对象。处于这样的位置,倘是一般角色,可能早就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了,而冯开岭毕竟在省市机关浸润多年,见识过官场的风风雨雨,因此在二位上司之间搞点平衡并不困难。从内心里讲,他对洪的霸道、丁的偏狭都心存不屑,且二者又都精于权术、疏于能力水平,也不在他高看与尊敬之列。可表面上,他对二人都谦虚礼让,敬重有加,基本做到不偏不倚。更主要的是,与阳城官场上的多数官员不同,他从不在洪、丁之间搬弄闲话、搅和是非,也不过多评判你对我错。因此,就一般情况而言,洪、丁对他是满意的,也经常在他面前发发牢骚说说心里话,不出意外的话,至少在推荐候选人时都会投他一票,说他几句好话。可是,问题恰恰出在这次的推荐并非一般情况,而是事有特殊之处。 民主推荐的奥秘之处,在于推荐的多元性,而非一元性。作为洪书记与丁市长,固然会说你冯开岭的好话,把你当作候选人推荐给省里,可是同时他们也可以推荐别人,将其他人一起作为候选人推上去。而且,在排名的主次顺序、说话的轻重分量上,会有很大的弹性与玄机。不错,平时你冯开岭是比较聪明、圆滑,在处理洪、丁矛盾时平衡术掌握得恰到好处,通常情况下会两不得罪甚至两头讨好。但是你也别忘记,这推荐市长可不是平常时候,也不是一般的小事,在这种决定前途命运的生死攸关时刻,平衡往往意味着在走钢丝,圆滑可能等同于滑头、不贴心、不知己,这个时候的首鼠两端也许就会两边都得罪、两头都落空。也正因为如此,很多精于官场权术的大家,就像在股市或赌场上一样,天生具备赌徒的胆略与眼光,往往看准目标奋力一搏,敢于在一人身上下足赌注,最终赢得巨大利好。最近,阳城市级机关就频频传出信息,说是洪书记、丁市长正在分别撺掇张大龙、秦众参与市长竞选。消息是否准确尚不得而知,分析判断下来却也并非没有可能。 市委副书记张大龙,明显是洪书记的一员干将。洪、张二位都是本市郊区人,洪在乡镇担任书记时,张是副书记;洪到区里当了书记,张是副区长;洪当市委副书记、市长时,张是市委秘书长。两人长期在一起共事,张对洪言听计从、随前侍后,可谓百依百顺,而洪对张也是关照有加。特别是五六年前洪担任市长时,与当时的市委书记老印闹得不可开交,张在关键时刻狠帮了洪一把,挤走了老印,使洪顺利接任阳城一号。张大龙其人,本事虽然有限,心术也不是很正,可仗着是阳城土生土长的干部,从基层一步步奔上来,又在市委做过多年的秘书长、组织部长、副书记,加上,他与洪书记关系特殊,自称能够当到市委半个家,尤其是干部任用方面几乎也是一言九鼎,因此,其人脉基础自然相当雄厚,竞争力不容小视。这几年,张大龙一心希望解决正厅,在阳城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那个副市长秦众,刚刚年满四十,原是省农业大学校长助理,虽然没有多少基层管理经验,却拥有农业、水利双博士学位,是省委重点培养的年轻后备干部。他来阳城两年多,由于其背景单纯,与洪书记那边无多瓜葛,市长丁松对他紧抓不放,表现得相当偏爱,除农、林、水之外还让他分管至为重要的民营经济。最近,省委正在考虑任命秦众兼任市委常委,据说正是利益于丁松的力荐。如此年龄、学历、潜力优势明显的后生,难说不会成为一支黑马。如果洪、丁二人真的分别大力举荐张大龙与秦众,虽说不致影响到他们对冯开岭的基本评价,且相互较劲、搅局的因素明显居多,但对冯开岭造成的实际影响却不可低估。 再说冯开岭本人,如果按照通常的官场晋升规则,应该说优势还是比较明显的。他二十来岁进入阳城市委机关,从小小秘书起步,到目前做到常委、常务副市长,一直给人以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埋头做事的良好观感。当年担任老书记秘书,十分得宠于领导,却从来不曾仗势弄权谋私,在秘书圈子内外口碑不错。之后从省里回到阳城分管农业,刻苦自学,不耻下问,由一个不懂农业的外行,到拥有农业硕士学位,堪称大半个专家,深得系统内专业人士好评。自从担任常务副市长后,又一改过去白面书生形象,在分管的城建、交通、国土、规划等领域,大刀阔斧施展拳脚,整日奔波于废墟瓦砾之间,搞了不少颇具特色的亮点工程,于普通百姓中赢得“实事市长”的赞誉。在广大机关干部和普通市民眼里,冯开岭其人既无洪书记的张扬、专横,也比丁市长更加宽容、务实、低调,应当是一个理想的市长人选。可是,中国的事情从来就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冯开岭的市长之路绝不是凭借草根之民的粗浅印象就能成就。在他身上,还有一个十分明显的弱点,可以说相当致命:步入仕途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有在组织、人事部门任职的经历,也几乎不曾担任过某个区域性基层单位的负责人,因此,他就不像很多领导干部那样,拥有自己的山头、圈子之类。这样的状况,于平常也许是个优势,少了许多人事纠葛,落得省心,可现在到了需要人气、势力相呼应的时候,明显就成了一条不可弥补的短腿。 此时,冯开岭非常清楚,洪书记、丁市长那儿功夫全在平时,这会儿再临时抱佛脚已无多大意义。四套班子里的那几十个成员,远近疏密也早已成型,绝不在一时一事之间可以轻易改变。最关键处,是各个部门、单位那一百来个正处级负责人,下边将要进行的民主推荐,不论是个别谈话还是集体测评,应该都有发表意见的机会。他们手中的那一票,即使不能直接决定最终结果,至少也会影响整个局势的走向。现在,争取这部分人的支持,变得至关重要。 31.民主测评(2):秘书职业最忌讳快嘴快舌、多嘴多舌 “形势确实不容乐观。”一番冷静分析后,冯开岭再次得出如是结论。 “这么说来,形势的确有些逼人。”黄一平附和道。 “说说你的想法。”冯市长投来信任与鼓励的眼神,照例希望先听听黄一平的意见。 “赶在年处长他们到来之前,把有关人的工作做了,能争取的尽量争取。”黄一平说。 “这个时候做工作管用吗?”冯市长如是问,并不代表他真的怀疑。 “对有的人可能作用不大,对有的人肯定有用,关键是针对不同对象采取灵活多样的方法,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各个击破之。”黄一平信心满满。 “哦?具体说说。”冯市长来了兴趣。 黄一平提出了一个“保、丢、争”的方案。在他看来,这些年里,由于市里党政一把手之间矛盾明显,阳城官场也泾渭分明地形成几个山头,特别是面前名册上这一百多个正职领导干部,多数泾渭分明,要么是市委洪书记一派,要么是市长丁松一党,也有一些是两边讨好、摇摆不定的中间骑墙派。就目前态势而言,如果最终结局果然如现在分析的这般,形成冯开岭、张大龙、秦众三足鼎立之势,那么,力量分布就会呈现一个比较复杂的局面。撇开冯开岭,先说张、秦二位,他们两个分别是洪书记与丁市长阵营中人,这在大家已成共识。一般情况下,洪派中人必然拥张拒秦,丁派中人必定拥秦拒张,这样一来,张、秦二位先就失去不少选票,天然形成一些对立面。话说回来,官场中事往往错综复杂,真到投票、打分、上天言好时,又未必一定如此。譬如不少洪派中人,或出于嫉妒,或因为不服其能力水平,或在工作中曾经有过某种过节,或缘于另一种更复杂的人际关系,对张大龙并无好感,手中一票却不肯投于张大龙。反之于丁派阵营,亦然。那秦众虽然是省里下派的后备干部,拥有双博士学位,可毕竟年纪轻资历浅,想在阳城官场一步登天,又岂能让那些打拼煎熬了大半辈子的官油子们诚服!洪、丁两派分化出来的这些选票,绝不可能轻易投向敌方阵营,最大可能是加盟中间骑派。如此,真正有把握属于张大龙、秦众的选票,也未必会占太大比重。 至于冯开岭这边,目前形势更不明朗。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前边已经说到,冯开岭在阳城为官时间不短,却从来没有做过地区、部门主官,不曾有机会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担任副市长这么多年,虽然先后分管过农业口、城建口,农、林、牧、副、渔、水加上现在的城、交、土、规、房等也有十几个部门,作为副市长联系点,所属十个县(市)、区也基本转了个遍。可是,冯开岭为人谨慎、低调、谦虚的个性,从一个方面看是优点、美德,从另一个方面看却往往等同于傲气、不随和乃至狡猾。当今官场,上下也好,左右也罢,工作关系只是表,甚至只是一层薄薄的皮儿,感情上的联络、交融才是里,才是连着骨肉的那根动脉神经。因此,冯开岭与这些曾经分管或正在分管部门的负责人,未必个个都关系融洽,更加说不上知心贴己。当然啦,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冯开岭与洪、丁二位保持等距离交往,平时也不刻意拉帮结派,虽然没能形成一个冯派山头与圈子,却也没有结下什么明显的仇口与冤家,甚至反而赢得了一些正直官员私下里的同情与认可。从这个意义上讲,冯开岭这边的可塑性更强,可以争取的空间更大。 按照上述分析与判断,目前阳城官场上的这一百多个单位、部门负责人中,像规划局长于海东之类,明显是冯开岭阵营中人,属铁杆冯派,不必担心这批人手里的票。这批人的数量,保守点估算应该不低于百分之二十。属于张大龙、秦众两个人的铁杆选票,姑且也分别放在二成左右,那么余下的那四成选票,大多属于可以争取的观风、骑墙派,这就构成了可以大力争取的一支重要力量。 “争取这部分人把握有多大?”冯开岭紧问道。 “非常大!”黄一平语气肯定。“目前的舆论对你明显有利,多数人也实际看好你这个常务副市长。而且,观望派中的很大一部分人,既有一定随意性,又抱有某种投机心理。如果大家都不去在意、争取,他们可能会很随便地投下手中宝贵的一票,形同浪费。可是,如果这时我们主动靠上去示好,甚至给他们以某种期待,那情况又会发生根本改变,他们的这一票会投得很有目标也很坚定。而且,这部分人往往还容易成为风向标,对周围不特定人群具有很大的影响和带动作用。” “好!好!好!”冯市长不等黄一平说完,马上一掌击在桌面,大声喝彩起来。“黄一平啊黄一平,别看你平时不哼不哈的,原来肚子里竟然藏了这么多货色。看来我平时真是小看你了。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天我要说,方才听君一席话,也当刮目相看呀。将来对你的使用,看样子需要重新考量,你是个堪负大任之才!” 得到冯市长的表扬,黄一平心里激动,却也没有忘乎所以,而是谦虚地说:“哪里啊,都是跟在您后边学习的结果。” “可是,有些事我出面不大合适哩。”冯市长并不理他那个假谦虚,而是照直在自己的语境里徘徊。 “我上!”黄一平脱口而出。感觉好象有些唐突,他马上又补上一句:“如果您觉得合适、放心的话。” “你办事,我放心!动作要快,同时严格保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冯市长的话,不是一句句说出来,而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间蹦出来,右腮边的那块肌肉,更是随着音节在大幅跃动。这样营造出来的气氛,就真有点像打仗一样,隐约透出些硝烟的味道。 “我一定把事情办好!”黄一平心里很激动,可过于肉麻的话他也说不出来。 “曙光就在前头,胜利属于我们!”冯市长的语言、表情、动作极像一部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黄一平很小的时候看过那部电影,列宁演讲时就是这样。 记忆中,黄一平似乎第一次与冯市长以这样的方式,平等讨论一件如此机密的大事,这让他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得很近,也使他感觉前所未有的兴奋与畅快。 其实,作为一个秘书,黄一平与冯市长之间,原本有很多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谈及过许多上自国家大事、下至家长里短的话题。自从有关市府班子换届风声出来之后,他对于阳城市长的更替、尤其是对冯市长能否顺利接班,无时无刻不记挂在心。闲下来的时候,他对可能出现的情况,曾经作过各种各样的分析论证,也一次次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他甚至总结出这么多年来流行在阳城官场的一个奇怪悖论——有价者无市,有市者无价,如洪书记及其前边几任书记都是。凭心而论,毕竟在大学里学过四年历史,又接受过方教授那么多哲学知识的熏陶,他对自己的分析、判断充满了自信,他也非常希望让冯市长随时分享自己的思想。可是,按照官场的规矩,以及他在冯市长身边多年养成的习惯,如果未经领导许可或授意,事关阳城官场的你是我非,尤其涉及到具体人员之间的种种关系,却是一个敏感而忌讳的话题。事关冯市长本人的话题,尤其大忌!今天,如果不是冯市长主动提出,黄一平即使想法再成熟,也绝对不敢轻言。秘书职业有许多顾忌,快嘴快舌、多嘴多舌都是其中的重点。 32.密谋:你的亲信可靠吗? 黄一平约了明达公司老总邝明达、规划局长于海东,说是有要事商议,地点选在邝明达公司里,时间是上午八点。 邝明达本来要接待一个广东客商,好象是谈一个合项目作,于海东也说是有个材料要修改,当天下午会议上发言用。两个人都问,什么事?急不急?能不能缓一缓? 黄一平把意思一说,两个人立马态度大变。 “行行行,事关冯市长前途的大事,岂能儿戏。客商不陪了,恭候大驾。”邝明达很兴奋。 “材料让秘书弄,我们准时在明达公司会合,不见不散。”于海东也很爽快。 根据昨天晚上和冯市长商量的结果,黄一平决定近期内别的事务一律停下,集中精力做公关先生,把那几十个可能争取过来的正处级领导干部的工作做通。事关重大且极其敏感,冯市长固然不宜亲自出马,可由黄一平单枪匹马却又力量太过薄弱,而且未必能在短短十天左右时间内收到成效。因此,黄一平想到另外两员干将:邝明达、于海东。 关于邝明达与冯开岭的特殊关系,前边已经说到。在阳城,邝明达凭借其在企业界多年厮杀打拼,将明达集团的龙头老大形象牢牢固定,也一举奠定了自己独特的商界王者地位。他与冯开岭之间,积十几年相互欣赏与奥援,形成了鲜为人知的相知、至交之谊,彼此之间已然相当信任,相当默契。冯开岭的许多事情,诸如搞定方教授、杨副秘书长之类,皆非他出面不可。 至于规划局长于海东与冯开岭之间的关系,则更加非同一般。冯开岭与于海东年龄相当,原本并无交情。五年前,冯开岭升任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分管建、交、规、土、房一块,于海东时任城建局副局长,负责市政工程,排名比较靠后。冯开岭上任初期,竭尽全力大举新政,希望很快解决城建规划无序、建设混乱诸问题,无奈新官上任,最难踢开前三脚,最不易劈三板斧,加上此前欠债很多,因此,落实起来相当困难。冯开岭当时也看出来了,不是相关部门不买账,而是大家都在相互观望,生怕折腾半天又是半途而废白忙活。于海东却是一个例外。他不仅全心全意落实冯市长的指令,而且还频频主动献计献策,真心实意帮助这个新任市长多走捷径少走弯路。起步艰难的冯开岭,自然马上就对这个下属印象深刻,觉得其待人也诚、做事也实,是个可以信任、倚重之人。两年后,冯开岭借助护城河整治初见成效的威力,准备将分管的几个部门主要负责人动一动,其中于海东拟提拔为规划局长。不料,任职公示期内,于海东却遇到一桩天大的麻烦事——一个周末,他私自开着公车赴省城参加同学聚会,半夜返回时,可能由于喝了点酒,加上车速太快,自己把车撞到护栏上,一辆崭新的奥迪几乎报废,所幸本人只受了点轻伤。本来,从中央到省早已三令五申,副处级以上领导干部严禁驾驶公车,何况他又是私事,这在当时提拔公示的节骨眼上后果可想而知。事故第一时间报到冯开岭这儿,冯开岭听完情况介绍,沉默了至少有五分钟,然后才开始严词训斥远在事故现场的于海东:“我让你到省里拿个材料,第一,即使驾驶员不在,也不应当自己亲自开车;第二,即使任务再急,也应当注意安全。”于海东马上心领神会,回来汇报时便与冯开岭说法完全一致起来。事后,于海东规划局长照当,事故善后作了因公处理,从此冯市长于他不仅有知遇之恩,而且有相救之情,说是比若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因此,于海东多次表示,愿为冯市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其言也真,其心也诚,其行更是感人至深。去年冬天,冯开岭父亲去世,于海东孝子一般忙碌了七八天,常常夜里代替冯开岭通宵守灵,膝盖跪出一层老茧,人也最瘦掉整整一圈。按照当地风俗,老人出殡那天,女儿、儿媳均应伤心痛哭,以表孝悌。无奈,冯开岭夫人朱洁就是哭不出来,最后还是于海东从老家找来一位专司“哭灵”的堂姐,才解了冯市长夫妇的燃眉之急...... 八点整,三个人在邝明达安排的一处隐蔽房间坐定。 黄一平也无多少虚话,更不拐弯抹角,而是直道其详,把省委组织部将要来阳城搞民主推荐的事说了,也把当前冯市长面临的形势介绍了,中心意思是大家分分工,努力帮冯市长争取些选票。 名单一摊,在座的各人心里基本上都有了数。 “财税、经贸、金融方面的几个部门,我能说到话。”邝明达用笔在税务、财政、发改、商业、外经及几大银行的一些领导名下做了记号,其中哪些需要吃饭喝酒、打牌钓鱼场上解决,哪些需要登门拜访送些实物,哪些只需要一只电话就能ok,又都做了进一步细化。其实,大家也都知道,邝明达平时与这些人全都交情不薄,有些是纯粹的工作关系,有些则是猜也猜得出的权钱交往,看得出来,他在某些政府官员身上花费过重金,否则在提到这些人时他不会那么不屑,甚至不由自主地眼露凶光,言语中竟有些讨债的意思。 “他们与你的交情是一回事,你这次求他们的却是另一回事,千万不能彼此混为一谈,否则会坏了冯市长大事。没有把握的人干脆放弃,想拉过来的一定要不惜代价,倾全力攻下!”黄一平对邝明达还是有些不放心。 “好了好了,什么事大,什么事小,我能不明白?你跟我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哥哥我什么时候把事情办砸过?”邝明达却有些不高兴了。 “派给我的活儿,看样子要好好挑一挑。”于海东既是积极表态,也是帮黄一平、邝明达他们解围,生怕他们真弄得不愉快了。 于海东选择的几个,倒是让黄一平有些不太明白。人防办主任、劳动局长、水利局长等几个,有的同规划局有紧密工作联系,有的是于海东的亲戚、同学、牌友,这些倒也不难理解,可那些平时既无工作关系、交往又不太频繁的人事局长、信访局长、人大和政协什么委的主任委员,还有阳北县委书记、郊区区长之类,黄一平就感觉大为不解了。 “冯市长再三交待,稳妥第一,千万不要勉强了。”黄一平对于海东说话,就非常注意分寸,委婉得多。 “嘁!”于海东颇不以为然。“你当我是为了图个好表现,在这儿乌鱼垫床脚——硬撑?算了吧,没有十成把握,我才不会讨那个无趣哩。再说,冯市长的大事,我能随便开玩笑?也罢,我今天就透露点隐私吧,反正你们也不是贫嘴张大民,更不是地摊小报的狗仔。” 原来,于海东的这个规划局,虽然庙不大和尚不多,却是潭小水深,浮头鱼不多,大个儿王八不少。规划局规划局,顾名思义是管阳城规划的。这规划别看平时没声没响,不显不露,可城市里哪儿该修路,哪儿该建房,何处当整理出一块绿地,乃至具体到楼建几层、路修多宽,都需要经过专家论证,而后画在纸上盖上政府大印,方能落地生根。否则,你哪怕搭一只狗窝猫舍,也绝对是违章违法建筑,就像没有准生证、户口簿的黑孩儿,永远不能见阳光。按说,这规划不是变戏法、捏泥人,随便怎样都可以。从大处说,国家有规划法,由小处论,地方有规划方面的条例、章程,理所当然是有法可依、有章可循的一件大事。然而,中国很多地方上的事情,偏偏又不完全是这样。譬如阳城一地,前边说到,仅仅城市整体规划偌大一桩事体,就曾经出现过洪书记主“新”、丁市长主“大”两种不同的思路,护城河改造,更是长期陷于商铺与干道的若干变数之中,遑论区区一条路、一幢楼、一方草坪之类呢?因此,规划局手里的权力,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出来的,即使像黄一平这样的市府秘书也绝对不敢往太深处猜。上边开列的诸位局长、主任,说奇怪也奇怪,说不奇怪却一点也不奇怪——人事局的那座办公楼,在规划图纸上原本是块绿地,后来经不住人事局长三番五次往于海东家里跑,办公室里坐,只好让他们建起这座商业办公两用楼,现在光是房子租金每年就有几百万元,是市级机关有名的“富农”。信访局的宿舍楼也是这么个情况,违规建在护城河边上黄金区段,睁眼闭眼间也才让他们搞成,目前的房价居阳城第一。阳北县委书记的弟弟,郊区区长的亲家,都是阳城市里的房地产开发商,看中哪块地、建成哪样房,无不需要通过规划局这一关,书记、区长出了面,什么事不好办呢?至于人大、政协那些委的主任,职级虽说不低,可手中没有多少实权,现在阳城房价这么高,他们总要买房换房吧,找别的部门也许人家不理睬,或者即使理睬了也没多大效果,可于海东一个电话,哪个开发商敢不乖乖听命?好地段任选,好层次任挑,合格也不是便宜一点点! 于海东一番真情告白,听得黄一平眼睛瞪得灯泡大,邝明达更是嘴里啧啧有声。 33.打招呼:如何和长期不联系的人重新建立感情? 分派完邝明达、于海东两个的差事,黄一平总算松了一口气。剩下来的那些人,该由他亲自出马设法摆平了。 一看余下的名单,黄一平不禁乐了,心想都是些什么破单位呀,什么档案、气象、地震、科协,都是平时没人瞧得上的三、四流机关,平常哪怕是正局长缺位,机关里也很少有人愿意顶上去。还有第一、二人民医院、中医院,以及阳城中学、市一中等等,要不是从名册上抄录下来,根本没人想起它们也是正经八百的正处级单位。而且,因为这些单位太过专业,除了业内人士,外边的干部谁也不想往那知识分子堆里扎。可是乐归乐,瞧不上归瞧不上,黄一平也明白,这些平时不起眼的单位,却也是局长、院长、校长、书记齐全,到了投票、打分的关键时刻,你要害部委办局有一票,他们这种部门手里也有一票,有些党政主官分开配备的单位还是两票哩。何况,那种无记名投票,上自市委书记、市长,下至医院院长、学校校长,票与票之间绝对价值相同、分量相等,毫无差别。因此,越是这些不起眼的单位,就越是很少被人关注,也越是容易争取过来。 想到这里,黄一平反而无比兴奋起来。他马上抖擞定神,对那十几个名字一一做了分析,又逐个用只要他自己看得懂的文字标注上,直到感觉万无一失了,才决定马上付诸实施。 黄一平主攻的第一个目标,是第一人民医院。 一院历史悠久,专家云集,无论技术实力还是人才档次,都是阳城医疗界无可争辩的老大。一院院长兼书记老仲,是全省有名的心血管专家,四十岁不到就担任一把手,至今已经十多年。在阳城医疗界,有个不成文的惯例,二院、中医院等所有市管医院的党政主官,或是直接出自一院,或是必在一院镀过金,反正基本上都曾经在一院呆过。目前,二院、中医院两家的院长、书记,全部都做过仲院长的部属,有的甚至还是他的学生。因此,黄一平首先冲着仲院长来,说得不客气一点,就有擒贼先擒王的意思。 说起黄一平与仲院长的关系,自然与汪若虹有关。老婆汪若虹在一院工作,从结婚之初就一直想着换个不做三班的工种,黄一平自然没少在仲院长身上花心思。刚开始,凭借五中普通老师的身份,不要说与仲大院长处成多深的交情,就是进个门认个脸都找不着路子;后来进市政府做了秘书,仗着魏市长左一个招呼右一个招呼,才算取得了进门认脸的资格,汪若虹的三班倒好不容易调成常日班;及至跟了冯市长这几年,汪若虹顺顺当当进了科室,他也帮医院在征地建房等诸多事情上出足力气,和仲院长之间处成了一对莫逆之交。这不,他一个电话打过去,仲院长马上痛快答应:“半个小时后医院顶层会客室见。” 半个小时后,当黄一平拎着一包茶叶,刚刚出现在十八层电梯口,仲院长已经笑吟吟地等候在那里。 两人先到十八层观景台上,从这里可以鸟瞰大半个阳城市区。放眼望去,整座城市高楼林立,玉带般的护城河更是显得特别赏心悦目。一院的这幢办公楼原本只允许建十五层,后来仲院长坚持要建十八层,后边的交通之友招待所不同意,规划局也不肯修改设计方案。仲院长硬是把皮球交到黄一平手上,黄一平帮助在交通、规划两家费了不少口舌,最后还是请冯市长出面,才算把事情办妥。楼房建成之后,黄一平每次来一院,仲院长大都要请他上十八楼会客室喝咖啡,而上来之后又总是先请他上观景台,其感谢之意不言自明。 宾主坐下,一杯咖啡在手,黄一平指着面前的一盒茶叶,说:“听说我要来看你,冯市长非让带上这些茶叶,都是直接从杭州产地弄来的明前茶,据说是直接供应中南海的特级品。冯市长交待了,请你顺便给二院、中医院几个院长、书记每人分两盒,算是尝个鲜。” 仲院长一听,马上就有些坐立不安:“这怎么行,我们平时既没什么东西进贡冯市长,也帮不上他什么忙,怎么好平白无故喝他的好茶呢?” 黄一平笑说:“大家都是当朋友处,哪里还需分什么你我。” 聊了一会闲话,黄一平就要告辞。仲院长站起问:“找我真没什么事?有事千万别客气。” 黄一平说:“没事。来给汪若虹送钥匙,正好也想看看你。” 在楼下握别时,黄一平一再交待:“那些茶赶紧分到院长书记们手上,趁新鲜喝着才有味儿。” 仲院长本就是喝茶行家,马上答应说:“我马上就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派人过来拿。” 其实,那些茶确是一等一的好货色,但并非真出自冯市长之手,而是黄一平从邝明达公司里拿的。对于仲院长这样的知识分子,茶送到即可,茶之外的话未必一定要讲明,等到投票打分时他们自然心领神会。同时,茶叶送到仲院长那儿之后,黄一平还得马上向冯市长汇报。万一那些院长、书记拿到茶,一个感谢电话打过去,岂不立即就穿了帮? 处理好了医院那一块,黄一平又给地震局长打电话,约了晚上几个人聚聚。 “还是老规矩,先喝酒,后打牌,带点小彩。”黄一平说。 地震局长一听是黄一平,马上委屈得不行:“你小子行啊,终于想起哥哥来了,这么久不联系,还以为做了常务秘,把我们几个忘记了哩。” 地震局长这一抱怨也是事出有因。早几年,黄一平跟着魏副市长那会儿,与地震、气象、档案、科协等几个部门的一把手关系密切,经常在一起搞点喝酒、打牌之类的非组织活动。那时,魏副市长刚到阳城挂职,市府那一摊子都已分工到位,魏副市长就只能从各个副市长名下切割点边边角角的部门协管一下,于是,像地震、气象、档案、科协这种被权力遗忘的角落,自然就在切割之列。领导无实权,又经常借故回京城,黄一平就不似现在这般整天忙得屁打脚后跟,闲暇时光多了,就和几个部门的头头打得火热。熟悉官场的人都知道,有权部门的官员权重、事多、应酬繁杂,他们的屁股不受自己大脑支配,完全受制于各种各样的会议与宴席调度。而无权部门的领导,没有那么多会议与应酬,多的是自己支配的时间,也多了满肚子牢骚与不平,往往就善于相互同情、相互照应,自己搞些活动丰富闲暇生活,打发无聊时光。那时候,黄一平混在地震、档案、气象局长和科协主席们中间,三天两头聚一块,先喝酒,后打牌,或是斗地主,或是逃得快,而且每次都有百儿八十块钱的小输赢。打完之后,各人面前的钱并不真放进自己口袋,而是依然归到原主手中。后来魏市长走了,黄一平跟了冯市长,跟这帮人照样有联系,有空了偶尔还一起喝酒,可频率明显低很多,牌也几乎不打了。他不主动介入,人家也很少积极约他,只是见面了大家使暗语说黑话,追忆当初,一笑了之。 当晚,地震局长做东,挑了城郊一家偏僻的休闲农庄吃土菜。时间一晃过去四五年,人还是那几个人,气氛却不再似当年。黄一平一看势头不对,知道自己和这帮人距离远了,心生隔阂了,责任不在人家在自己,因此,上来就拿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架势,咣咣咣每人碰三下,敬者干杯,被敬者随意,先不先就喝下去三四一十二杯。那几个局长虽然也是酒场上的老手,哪里见过这样不要命的阵势,连忙拦住还要继续喝的黄一平。 “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兄弟,你这几年跟了冯市长,工作忙事情多,这个我们都理解的嘛。”地震局长赶紧打圆场。 “以后大家经常在一起聚聚就是了。”气象局长也帮腔道。 刚刚还对黄一平有些怨气的档案局长、科协主席脸色也完全转了晴。 “看得出来,你黄大秘书还是讲旧情的人。”档案局长诚恳地说。 “以后提拔了,可别忘记这帮喝酒打牌的穷苦兄弟。”科协主席端起酒,自罚一杯。 酒喝到这个程度,接下来的气氛就非常热烈、自然了。 几个局长本就坐的是冷板凳,分管领导少有问津,不分管的领导更加离得八丈远,对政坛核心圈子里的事就格外关心。黄一平完全一副难兄难弟的状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给人的感觉又是酒后真言。其间,自然多多讲述冯市长的言谈举止以及种种不为人知的行状。因为格外用了心思,黄一平在讲述的过程中,很多话题就事涉到在场的几位仁兄,不时穿插进冯市长对他们莫须有的高度评价或特别问候,且一律以悄声耳语相告。如此者反复数次,弄得那几位不能不信,也乐得相信。最后散场,牌虽没有玩成,却是皆大欢喜,局长、主席们纷纷请黄一平转达他们对冯市长的问候与忠心。 34.打招呼(2):感情牌,用的恰到好处 连续几天的高度紧张与高速运转,真是苦不堪言,黄一平感觉自己累得快要撑不住了。 见他疲劳不堪的模样,妻子汪若虹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埋怨说:“你看你,这是人家冯开岭当市长,又不是你当市长,忙得这样屁颠颠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啊。” 黄一平对汪若虹的这种妇人之见,非常不以为然。他心想,我是市长秘书,秘书和市长是什么关系,这还用问嘛!他又想起冯市长当年对秘书与领导关系的表述:唇与齿,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当时,黄一平对冯市长的比喻特别感动,也感觉特别温暖。所谓唇与齿,就意味着荣辱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想,跟在这样的领导后边做秘书,再苦再累也值得!回想他到市政府这么多年,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自己从一个吃粉笔灰的老师变成了政府公务员,汪若虹由一个上三班的护士进了科室,家里住的房子比别人层次好、花钱少,他的姐夫王大海从一个破产企业会计成了明达集团的财务主管。尤其是跟在冯市长这样的领导后边做秘书,走出去人家拿你当回事,你想办的事都能办成。当然啦,这时候帮冯市长,还有一个潜在的好处,就是他将不再需要在科级秘书职位上苦撑苦熬了,也不只有副处级调研员这样的单项选择,而是可以在全市的机关、县区,随便选择一个自己满意的部门,先副职后正职,不消三两年就会成为主宰一方的主官。到那时,就会有别人跟在自己后边拎皮包端茶杯揿电梯开关,就会有人帮自己写重要指示,自己就会像冯市长一样大权在握、随心所欲,至于汪若虹想进卫生防疫站啦,家里一大帮亲戚需要找工作、调工种、上名校啦,等等之类,统统可以搞定,全都不在话下。 正因为有这种理念的坚强支撑,这些天,一介秘书黄一平始终显得日理万机,行动诡秘,日夜处于高度亢奋状态。白天,他悄悄穿行在一些冷点部门间,针对不同对象的性格、心理特点,或是专程拜访,或是佯装顺便路过,于那些一向门庭冷落的官员们万分惊讶之际,适时送上他所希望表达的话题,直到那些人对其来意心知肚明。晚上,他则分头约一些人出来吃吃饭、品品茶、喝杯咖啡,不经意间就把有些话递到了,某种意图透露了,而此意图又恰恰与在场者的未来官运密切相关。 那天深夜,黄一平独自驱车到家乡阳北县夜访县长,那位素有“大炮”之誉的性格直率之人,明白黄一平来意后,当时就说:“你小子这个说客可不好当哩。” 黄一平问:“县长大人,怎么个不好当法?” 县长洋洋得意道:“你拉了我这一票,实际上相当于拉到四五票,我会帮你把阳北的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一并拿下,还有市委党校校长、外办主任也都是我的人哩。” 黄一平马上来了精神:“这是大好事呀!” 县长笑笑,说:“好事倒是好事,可这些票也不白给。将来冯市长上去了,万一这些人有个什么要求,也都得还债,到时可不许耍赖哟。” 黄一平一听,这票果然不是白拉。转而想了想,又应允道:“这个你放心,冯市长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领导。再说,今天小弟我找到你县长大人这里,有什么吩咐我一定会尽力。” 话说到位了,县长又逼黄一平把面前的大半玻璃杯白酒喝了。黄一平知道,县长所言说客不好当,既有刚才说的那层还债的意思,也包括面前这杯酒。 一杯酒下肚,加上疲劳过度,返回途中,黄一平差点把车撞上护栏,幸亏脚下刹车踩得够狠。 这次历险记,黄一平回家后半个字都没敢对汪若虹说,他不愿给睡眠本就不好的妻子再添新忧。经过认真思考,他也决定不告诉冯市长,那样会让领导感觉你在邀功请赏,那不应当是他这种“不俗”秘书的作为。然而,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看到汽车,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依然如故,甚至经常会做些恶性交通事故的梦。 紧赶慢赶忙到最后,还是百密一疏,差点丢失了一块特别重要的阵地。 “阳城师专那边,应该做做工作。”黄一平想起时,年处长带领的工作组已经进驻阳城,幸好还没搞大规模测评。 “哦?”冯市长一楞怔,说:“师专是省管院校,不在范围。” “可是,组织部门可以主动去那边了解呀,毕竟您在那里工作好多年。另外,我统计了一下,现在阳城正处级以上官员里,大约有超过百分之二十的人是师专毕业或在那进修、培训过。” “哦,是这样!”冯市长腮边的小老鼠瞬间快活得像要蹦出来。他说:“我马上给那边打几个电话。” 事后的事实证明,黄一平的这个提醒实在是太重要太及时了。冯开岭根据黄一平提醒打出的那几个电话,起到的作用之大超过预期。 按照目前组织部门考察、测评干部的基本套路,评价一个干部是否德才兼备,不仅要看其眼下的状况,还要关照其过去的表现,要把其历史、现在与未来综合起来考量。虽然党内一直强调重视现实表现,自从文革结束后,确实也不再纠缠于某些历史问题,可那只是对于普通干部和一般考察而言。像时下这种地市级政府大面积换届,涉及的又是冯开岭这样的中高级领导干部,历史表现往往就不再是可以忽略的小节。而且,如果大家现实表现都不俗,政绩也都卓著,衡量下来并无高下之分,那么,历史上的过往表现,可能就会成为一个决定性砝码。更为关键的是,任何一个制度性的东西,无论其制定得多么严格、完备,哪怕像计算机程序那样编制得滴水不漏,可终归它是由人制定、编写出来,最后还得由人去操控,说到底人的意志才是最终的决定因素。别忘记,阳城市的考察可是由年处长亲自组织,关键时刻冯市长一只电话,考察路径还不是随机应变。熟悉组织部门内部操作规程者都知道,对于民主推荐、民主测评这样的程序性行为,虽然范围、对象、内容都是有一定的规范性,可那毕竟不像法律一般死板,如果年处长有意强化或者弱化某个环节,有意无意在这个环节上多花些时间、人力,或是淡化某个环节的影响力,那情况就完全可以为冯市长所掌控了。 黄一平提出的阳城师专,就是年处长可以任意强化或忽略的一个环节。 阳城师专虽然是省教委的直属院校,与阳城市并无任何隶属关系,推荐阳城市长一类的事项与该校也无牵扯,可是,冯开岭曾经在这所学校工作数年,又是从此步入仕途。早年,冯开岭在这个学校里表现上佳,留给领导与同仁的印象良好,学校里甚至将其如今的成就与进步,作为光荣校史的一个重要亮点。这样一来,情况就完全不同于一般了。冯开岭电话打过的数日之后,年处长亲自带人来到该校,名义上是顺便听听意见,实质却是专程而来,果然就听到一片对冯开岭的夸赞之声。 不仅如此,阳城师专里还有几个老教授,不经意间帮了冯开岭大忙。上边说到,阳城师专在这座城市地位独特,与阳城政界因缘颇深。这种因缘,往远处追溯,可以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说起,那时,高考刚刚恢复,很多本地学子填报的第一志愿便是这所阳城地区的最高学府。后来,全社会时兴自学考试热,夜大、函授、刊授等参考种类繁多,阳城师专举办的这类学历培训,便成为很多机关干部的最佳选择,拥有师专毕业证书者不计其数。及至再后来,师专办了本科班,这种进修、培训的名堂更是数不胜数。如此几十年下来,由师专毕业进入公务员者,或从机关事业单位进入师专进修、培训者,队伍庞大,其中不少纷纷步入各级领导岗位,有些已经位居部、委、办、局、院、行、社的要职。熟悉教育行业的人都懂,教师这个职业苦也很苦,贫也很贫,却有一样值得自豪与骄傲——桃李满天下。特别是有些终身热衷于此职的老教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观点根深蒂固,对学生抱有非常深厚的舔犊之情,并以学生事业有成为至高荣誉。譬如师专中文系那几个老教授,当年冯开岭在校就常听他们吹嘘,别看某某、某某如今身居要职,可在路上遇见我这从前的老师,照样赶紧让汽车靠边,下来向老师鞠躬问好。更有甚者,竟然当面故意给某官员打电话,高声朗调地与对方寒喧师生情谊,甚至像模像样地一通批评,表示老师永远是老师,学生永远是学生。据说这次冯开岭几个关键电话一打,年处长又到学校走过一遭,校园里马上喧嚷开了,都知道从前师专中文系年轻教师冯开岭要提升一级,成为主管这座城市的行政一号。尤其是那几个头发、胡子皆白了的老先生,正好憋在家里闲得发慌,马上奔走相告、兴奋异常,频频给官场上那些学生打电话,有的还颠儿颠儿找到机关里,打听消息是否属实,同时又不忘郑重叮嘱一句:都是阳师出来的同门兄弟,关键时刻要相互照应,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别看这些老者啰里啰嗦不怎么受人待见,对那些主意既定的官场油子算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可正是他们的多此一举,却也感化了另外一些人,无形中对冯开岭帮忙不小——有些原本就可二可三的官员,心想反正这票投给谁也是白投,既是老师这么大年龄出面了,也就算卖给老人一个面子吧。 第九章 35 周五下午大概四点多钟,冯市长那只不常用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庞龙《两只蝴蝶》的彩铃。那时候,他刚刚吩咐市府机关食堂的厨师,帮忙烧一锅鸡汤,炒两个清淡的小菜,他晚上要亲自送到第一人民医院,陪正在住院的夫人朱洁共进晚餐。 这样的小事,本来秘书黄一平或司机老关就能代劳,可是鸡汤和小菜是专门烧给病中的朱洁,冯开岭就显得非常的用心。他交代厨师,一定要东郊市场的矮脚草鸡,贵些不要紧,那种鸡烧出的汤汁浓、味香、营养充足;小菜就咸菜炒毛豆、素炒小青菜两样,但咸菜必须是阳桥酱菜店专卖的那种,青菜也要超市包装的净菜。在交代这些的时候,冯市长反复向厨师解释,说:“我爱人生病住院,口味要求与常人不同,给你们添麻烦了。”厨师则啧啧称赞道:“不麻烦不麻烦,像冯市长这样对夫人全心全意的男人,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哩。”最后,冯市长叮嘱黄一平:“下周一别忘记代我把账给结了。”朱洁腿部有处地方长了骨刺,走起路来疼得厉害,本来也可以保守治疗,可一院仲院长建议还是做个手术彻底根治。十天前,手术顺利进行,口子拉得很小,骨刺也不是很大,通常情况三五天就可出院回家休息。可朱洁本来就长期失眠,步入中年了又有些这个年龄段妇女常见的毛病,加上担任阳城中学分管后勤的副校长,平时也难得有机会好好休息,因此,仲院长建议,不妨趁这个机会在医院多住些时候,吃点中药调理调理,争取把失眠和妇科方面的小毛小病一并治愈。这下,就准备在医院再住一段时间。 朱洁住院手术期间,正值省委组织部在阳城搞民主推荐与测评,冯开岭明着不急不躁,可暗中却没有一分一秒不处在紧张之中,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顾及妻子。其实哩,朱洁那边也完全不需要冯开岭操心,白天医院上自仲院长、下至病房医生护士,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不停歇,另外还指派汪若虹专门负责陪朱洁拿拿接接,聊天解闷。阳城中学那一头,也派了两个勤杂工,日夜听候朱副校长差遣。到夜里,朱洁的一个表妹来陪她睡觉。按说,有这么多人围着转,朱洁一点也不寂寞,更不愁缺少人手,应该知足了吧。可俗话说得好:病人气多,穷人礼多。生病的人就是与正常人不同,住在医院里刚刚经历了手术的朱洁,最需要的却不是这些客气、拘谨的外人,而是知心贴肺的亲人。这些亲人里,父母年纪大、身体不好,不怎么跑得动了,十八岁的儿子又于前年刚刚送到澳大利亚读书,最靠身边的只有丈夫冯开岭。前几天,可能考虑到组织部年处长他们在,朱洁好歹忍住了没发作,时间一长可就不行了,这几天几乎每天都要给冯开岭打电话、发短信,虽然黄一平不知道人家夫妻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可从冯市长的面部表情,特别是眉间川字的深度以及腮部肌肉的抖动幅度、节奏上,还是看得出肯定多是埋怨与牢骚。也正因为如此,下午一进办公室,冯市长就通知黄一平:“今天晚上所有公务活动一律推掉,我要到医院好好陪陪你朱大姐,你也回去陪小汪和小萌轻松一下。” 黄一平一听,当即高兴得不行。妻子汪若虹在国际广场看中一件两千块钱的套装,据说非常适合她这种年龄、职业、肤色、气质的女人,一直希望丈夫帮助长长眼。女儿也早就想到广场顶楼的自助餐厅吃龙虾,黄一平承诺多次都没兑现。得到冯市长指令,他已经在第一时间通知了汪若虹,并到办公楼下银行拿了三千块钱现金。他知道,汪若虹请他帮助参谋衣服款式是假,让他掏钱买单是真,虽说同在一只锅里吃饭,夫妻钱袋不分家,可天下女人都有一个共同心态:掏别人口袋里的钱,永远比自己从口袋里掏钱来得爽快,哪怕这人是自己老公。而且,帮妻子买衣服这样的特殊性采购,刷卡的感觉也远远没有掏现金的感觉来得酷,前者省事倒省事,潇洒归潇洒,却怎么也刷不出后者的成就感、悲壮感。你想想,票子一张张从丈夫手里点出去,妻子站在一旁该是多么心潮澎湃。 可是,刚才这《两只蝴蝶》的音乐一响,黄一平暗暗叫声糟糕,心想,这下一切也许都会改变了! 冯市长有两部手机,一部139开头,是那种号码公开的工作手机,上下级之间请示汇报、同僚之间通报信息、亲戚朋友之间道安问好,甚至也有平民百姓的投诉举报,基本上都是通过这部电话来完成。现代信息社会,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通讯与交通的便捷,手机与高速公路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不可或缺。尤其是作为偌大一个沿江发达城市的常务副市长,每天有多少时间是在拨打、接听手机中度过,又有多少事情是通过手机这一平台来实现。很多时候,冯市长拨打、接听得烦了,或者正在开会、讲话、宴客,也有时是在睡觉、娱乐,就干脆将手机扔给秘书黄一平,让他代为接听。因此,黄一平渐渐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冯市长那部139的手机振铃一响,他就条件反射般全身发紧,像一支满弓待发的箭,随时准备把自己发射出去。而且,不论在什么场合接什么电话,他的第一句话必是“您好,我是秘书小黄”。搞得妻子汪若虹很不习惯,女儿小萌则经常开他玩笑,趁机回说:“我是你们家老黄哩。” 这部133开头的手机,黄一平则感觉非常神秘。对于这部手机的用途,冯市长曾经向黄一平做过一次解释:“省里开会发的,正好专门和家里人通话。”话是这么说,号码却几乎从不对任何人公开,不仅黄一平这样的贴身秘书不知道,就是夫人朱洁也不晓得。有几次,黄一平陪冯市长出差或到省里开会、上课,冯市长的139手机正关着,或者事后忘记及时开机,朱洁有急事联系不上丈夫,就只好把电话打到黄一平这儿。若是当时黄一平正好和冯市长在一起倒还好,若是两人不在一起,再着急也没有用。这时,黄一平就想起冯市长的那部133手机,起初还想提醒市长夫人,可听到朱洁反而再三问他:“你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联系上他?” 黄一平慢慢就明白了,朱洁并不清楚冯市长的这部133。诸如此类的事情,在邝明达、于海东等人身上也发生过,表明他们也不知道这个特殊号码。只是有一次,好像郑小光打过这部电话。由此,黄一平就推断,此手机用途并非如冯市长所说,而是专用来同某个特殊人物联系。还有,这部手机虽然式样新颖、功能齐全,但在冯市长手里则显得十分单一:打电话的时候少,来电的机会也少,短信特别多。平常在阳城,基本上看不到冯市长用此手机通话,只有频繁的短信往来,而且时间极有规律,对方显然精准掌握着这边上班、下班、开会、休息方面的规律。但是,每当冯市长到了省城又是例外,这部手机好像长了眼睛一样,会在某个场合适时响起,并且频繁地处于通话状态。 黄一平也知道,但凡《两只蝴蝶》的铃声一响,如果是在公共场合,冯市长必然会捂紧话筒,赶紧找个僻静处接听;若是在办公室,黄一平便会识趣主动回避;即使像眼下这样,铃声响时在车上无法走开,他也会有意和老关没话找话,以免市长通话的不便与尴尬。前几年,有部葛优主演的电影《手机》,黄一平在网上看过n遍,估计冯市长却没看过。电影里有个情节,是说男人在公共场合与小情人通话,有些被省略了的暧昧语言,比如“嗯”“啊”“哼嗯”之类,自认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实却是人人共知的公开秘密。且不说接电话者神色慌张如做贼一般,单就那些形同叫床的语气,傻瓜也能联想出个七不离八。平常说话行事谨慎的冯市长,有时就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譬如现在,冯市长对着电话说:“真有事,很大的事哩。”然后就有好多个否定语断断续续蹦出来:“不,不是,更不是,别瞎猜了。”黄一平判断,那边一定是个女人,而且肯定在猜测这边说的大事是什么事。冯市长也许是经不住对方的威胁、柔情之类,或者自己也不耐烦对方的猜疑,干脆用明语说:“病了,腿部手术。”黄一平就明白了,冯市长是在说自己老婆骨刺开刀的事。不过,冯市长最后还是没得到对方的谅解,因为他先是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不得不长叹一声,说:“好吧,我来。唉——!” 36其实,黄一平早就猜到,冯市长在省城有个情人。如果再往深一层分析的话,那个女人应该名叫邹蓉蓉。别的情况,他就一概不知了。之所以这样,既不是说冯市长保密工作做得多么好,也不表示黄一平在这方面天生愚迟,而是黄一平知道,自己作为一个优秀且忠实的秘书,绝不应该主动过问、细究领导的这种绝对隐私。话说回来,知道多了倒还不如不知道。 在秘书黄一平看来,像冯市长这样地位、级别的官员,有情人是正常现象,情理中事,没有情人反倒有些不正常。最近北京高层某部门负责人公布了一个数据,说是近年查获的数千起县处级以上领导受贿案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同时伴有生活作风问题,有的领导干部情人多达数十个,有的因情人太多不得不搞末位淘汰制,还有的竟然使用mba的管理手段管理情人队伍。这话一出,原本以为会马上引发全社会热烈反响,谁知竟然应者寥寥,说明大家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且不说成克杰、胡长清那样的政坛巨贪,台上讲着清廉,台下玩着女人,就是本市领导干部中,也是绯闻不断。市委洪书记与阳城大酒店几个美女经理的风流韵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丁松市长人长得矬成一砣,竟然也在市府医务室、接待办等几个美女云集的地方频频拈花惹草;几套班子里的成员,只要曾经有过实权、长相还算周正者,大抵都有些花边传闻。由是,阳城民间有人笑称,应当对阳城父母官们立一规矩:找情人无妨,数量多少也不要紧,关键是形象不能太差,否则掉价的不是风流官员,而是阳城整体形象。话说至此,年届不惑、相貌堂堂、满腹才华的常务副市长冯开岭,有个把情人也就不足为奇了,何况,他在这方面也是保持了其一贯的为人行事风格,低调而不张扬。 黄一平知道冯市长有情人,自然得益于秘书这一特殊身份。在这方面,冯市长虽说行为诡秘,刻意保密,无奈日久天长总归纸里包不住火,蛛丝马迹难免暴露。至于黄一平得悉那个女人的姓名,则完全事出偶然。有一次,黄一平陪冯市长到省城参加一个紧急会议,路上,冯市长照例掏出那部133,不停向外又是发短信,又是拨号码,后来连坐在前排的黄一平都听到老是传来一个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欠费停机。”当时,黄一平能感觉出冯市长的躁动不安,估计是急于想和对方取得联系。后来,车子一进省城,冯市长就让黄一平和老关两个帮助关注一下,看到有中国联通营业网点赶紧停下来。不久,黄一平终于看到远处巷口有一家,就立即让老关停车并报告冯市长。当时,冯市长本来想亲自前往,可能看看路途较远,路上又人来车往,就掏出一千元现金、写下一个号码交到黄一平手上,让他赶紧过去交费。钱交了,缴费收据一拿,黄一平本想不看那上边的户主名字,却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好奇,邹蓉蓉三个字赫然在目。上了车,电话果然一拨就通,又是一番短语低声。当天会议结束,冯市长照例没跟黄一平他们的车回来。对于刚才冯市长叹息中的种种况味,黄一平也是深有体会。换言之,黄一平也曾经有过情人,那情人不是别人,正是前边提到过的当年的大学恋人庄玲玲。 当年大学毕业前夕,庄玲玲托关系在省城找到一家纺织设计院,不久就谈了同单位的一个中层干部,结婚生子匆匆完成人生大事。黄一平则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回到故乡阳城做了一位普通中学老师。期间,两位恋人各奔东西,宛如黄鹤一去,再也没有联系过。又匆匆四年过去,其时,黄一平已经被调到市府办,跟在魏副市长后边做了两年秘书。忽一日,他随魏副市长到市区一家纺织公司,考察科技方面的事宜,企业出面接待者除了老总等几个负责人外,还有企划部经理。这企划部经理不是别人,正是庄玲玲。那天,一对曾经的恋人乍一见面,各自万分惊讶,趁着市长进去参观,他们在外边迅速完成了信息对接。原来,庄玲玲在那家纺织设计院不几年,适逢单位改制,纺织设计行业又遭遇大规模萎缩,她和老公先后双双下岗。夫妻本是同林鸟,对有些人来说,风雨来时共枝栖,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则风雨未来各东西。由于境况不堪,庄玲玲与老公不久就协议离婚,孩子归了男方,她则从省城返回老家阳城,暂时落足于这家企业。老总是认识黄一平的,听说庄玲玲与他是同学,就吩咐好好陪陪,以后有事也好找他帮忙。其实,老总此话完全多此一举,两人别后重逢自是感慨万端,当即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开始恢复联系。之后不久,汪若虹医院组织旅游,女儿送到县里外婆家,魏副市长正好出国访问,黄一平突然就闲了。他想了想,还是主动给庄玲玲打了个电话,两人相约着一起吃个晚饭,而后再视情况喝咖啡或者看电影。那天吃饭的时候,黄一平仍然有些谨慎甚至拘束,可庄玲玲却表现得非常主动,先是在桌子下边用腿不时蹭他,眼睛里更是放射出勾魂夺魄的光彩。饭后在电影院,她又迫不及待先吻了他,乃至电影没结束就双双回到黄一平家。那个庄玲玲表面上看去很腼腆,床上功夫却了得,欲望也强烈。那几天,两人整日黏在一起,从浴室到客厅,从床到沙发,把黄一平家搞得乱七八糟,仿佛要把这么多年的遗憾统统找补回来。回想当年,一对热恋将近两年的恋人,几乎每天都要在校园里拉着手闲逛,也有接吻、抚摸,可吻只在颈部以上,抚摸仅仅限于隔了衣服,在腰部以上地区活动,胸部里面及腰部以下则是庄玲玲设定的绝对禁区,黄一平欲火再旺也无法突破。如今再看看躺在身边的庄玲玲,脱得一丝不挂,脸色虽然动人依旧,身材也还算姣美,可眼睛却不再那么清纯,体味也不再那么清香,生育过的rx房已然有些下垂。 更主要的是,女人一旦在性上过于开放、主动,对男人的吸引与诱惑就大大减弱了。因此,等魏副市长与汪若虹娘俩一回来,黄一平便借口工作忙、不方便,渐渐疏远了与庄玲玲的接触,特别是性爱方面,几乎稀疏到一两个月才到她家里做一次。等到跟了冯开岭做秘书,黄一平干脆彻底中断了与庄玲玲的暧昧关系,理由是常务副市长秘书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从内心里讲,黄一平对庄玲玲还是有些留恋的,毕竟两人是多年的恋人,一份真情终究根深蒂固,而且她现在离婚独居了无牵挂,对他也没有什么要求。可是,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让黄一平有些害怕——市委洪书记当时的秘书,也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年轻人,由于身份特殊,整天身边围着一帮人请客吃饭、喝酒、歌舞、桑拿,一次在某夜总会与小姐交欢时,被闻讯而来的民警抓了个现行,而且还招来电视台记者录了像。事后,该秘书被清除出市委机关,洪书记也弄得灰头土脸挺没面子。有人私下议论,可能是被人设局陷害,可不管怎样,即使真是人家设局,谁让你自己钻的呢?这事之后,黄一平马上想起自己与庄玲玲那一腿,觉得还是谨慎为好。再加上,那个庄玲玲虽然不提离婚结婚之类,却是个有些小资情调的尔乔亚,有事没事总喜欢发个短信卖卖嗲,言谈之中当然也希望多些机会花前月下。如果不从,不是哭哭啼啼发脾气,就是扬言再也不睬他,把个黄一平搞得疲于应付,甚至一度心力交瘁。因此,从冯市长与自己前途命运的长远利益计,黄一平果断斩断情丝,坚决不再与庄玲玲来往了。 有一笔账他是算得过来的——将来有了权势地位,什么样的女人不能尽揽入怀呢? 37“今天晚上医院去不成了。省城那边有个活动,非去不可。”说这话时,冯开岭明显心事重重。 “没关系,食堂的那些菜我送到医院就是了。”黄一平知道冯市长的意思。 “可是你朱大姐不能理解,刚才在电话里大吵大闹,还把所有陪同的人都赶走了,好像有些歇斯底里了。”冯开岭的眉头还是不能舒展。 “也难怪,一个住院病人,心情不好是常事。你放心去吧,不行的话,我让汪若虹晚上到病房陪她。”黄一平说。冯开岭用感激的眼神看着黄一平,道:“让你和小汪辛苦了。我们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有些事,我也难呐。” 黄一平点点头,却不敢乱接下言。他心里想,冯市长说的他们家里情况,指的是什么呢?是他和朱洁的夫妻关系,还是他在家里所处的境况?他的难又是什么意思?是指与朱洁相处难,还是指他夹在朱洁和那个叫邹蓉蓉的女人之间,那种三角关系的难? 作为秘书,黄一平对冯开岭的家庭情况自然相当熟悉,对他们夫妻之间那种有些特别的关系也是一清二楚。在他看来,冯开岭与朱洁之间存在着很大的问题,而这种问题又像很多同样的夫妻一样,当事人很难自决,别人也无法断出个是非与结果。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十分幸福美满的家庭。丈夫冯开岭虽然出身贫寒,却凭借自己的才能和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地闯荡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当今贵为这座中等发达城市的常务副市长。夫人朱洁,长相漂亮,气质高雅,原本不过是阳城中学的一名普通会计,现在也已位居主管后勤、财务的副校长,不用管人家是否借助了丈夫的官位权势,方才夫荣妻贵,毕竟人家放在那个位置好几年了,总算干得也颇像模像样。一个独生儿子,长得人高马大,学习成绩也是差强人意,高中读了一年就被送往澳大利亚留学。阳城市委、市府机关的那些长舌妇,平时闲来无事就喜欢摆弄领导干部家庭,三摆两弄就不由得对冯开岭、朱洁夫妇啧啧称道起来。也难怪,就机关大院几套班子里那些家庭而言,能够像他们一家这样称作圆满的没有几家。洪书记夫人,是从农村里带出来的,当年据说还是男追女,可如今,洪书记红光满面、西装革履往那儿一站,怎么看夫人都像他一个小妈,根本找不出半点夫妻相。前些年,洪书记与阳城大酒店那几个美女勾搭得紧,夫人还经常到酒店大吵大闹,简直把人丢尽。丁市长家庭也差不多少,表面上看,丈夫是市长,妻子是妇联副主席,两人都是阳城台面上的人物,可骨子里哩,丁市长在机关里像只吃腥的馋嘴猫,据说夫人在省里也搭了个当厅长的老同学。至于副书记张大龙的儿子离婚,还有些常委、副市长或是家里婆媳不和,或是子女判刑坐牢,等等之类,基本上很少有称得上完美的家庭。 冯开岭家庭的完美,那是一幅公开展现在人们面前的风景画。夫妇俩就像一对高明而默契的演员与画师,夫唱妇随、琴瑟和谐,你一笔我一画,总是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阳城机关有个好传统,市妇联、机关工委和事务局等单位,每到三八、国庆、春节总要组织几次活动,或是专门慰问一下机关干部们的贤内助,或是搞个拖儿带女的合家欢,总之就是唱歌、跳舞、表演节目外带聚餐,也顺便发点慰问金、纪念品之类。凡是这类活动,市委、市府领导自然大都是一个组织单元,十几个常委、副市长加上秘书长、秘书,也是几十口子好几大桌。 别看这种娱乐性活动,唱唱跳跳嘻嘻哈哈好像没个正经,其实里面的讲究大得很,一点也不比官场上的那些诡秘差多少,甚至直接就是官场游戏的一种自然延伸。委府之争也好,正副较劲也罢,平常大家比拼的是地位、权势与能力,这时则比试家庭与配偶,高下优劣一目了然,自我安慰感、成就感以及给对手的羞辱与打击,同样效果显著。每逢这种场合,洪、丁二位夫人就要摆开擂台,主要形式是相互飙歌。农村出来的洪夫人嗓门好,当年搞过乡村宣传队,唱得一嗓子老派民歌,特别是那“一条大河波浪宽”更是堪比郭兰英。丁夫人也不示弱,毕竟在妇联机关厮混多年,歌舞厅里整天浸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也是模仿得惟妙惟肖。两位夫人一旦上了场,热烈的气氛里马上就充满了火药味儿,联欢会就变得让人揪心起来。这时候,洪、丁二人也早已失去对局势的控制,只好眼睁睁当起看客。 冯开岭夫妇则不同。在这样的场合,他们从不坐在显眼处,也不做任何显山露水的动作。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依偎着,嗑瓜子、吃葡萄,相互不时你剥只橘子分给我,我撕根香蕉递给你,彼此交谈温情脉脉,与人交流也是笑意吟吟。夫妻俩都是跳舞高手,三步、四步、探戈、华尔兹样样来得。两人身材相当,冯开岭略显发福,朱洁依旧腰如杨柳,一旦随着音乐跳起来,那真是人随乐舞、乐随人动,节奏丝毫不差,步法纹丝不乱,男女浑然一体,完全给人以陶醉其中的美感。他们的歌喉也都不错,尤其擅长于合唱男女爱情歌曲。冯开岭偏好中音,浑厚深沉,朱洁高音敞亮,音域开阔,非常适宜合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康定情歌》一类的曲子。可是,能歌善舞如他们夫妇,却从来也不像洪、丁夫人那样,刻意卖弄才艺或与人斗法,而是尽力低调内敛,不事张扬。虽然每次活动他们都难逃主持人法眼,一再被点将邀请上台,可总要经过三邀四请,而且必定是在洪、丁夫人表演之后,他们才携手上场,稍展歌喉舞姿。 除了这样联欢、聚会的场合,平时有些接待任务,比如来了重要外宾,或是上边领导节假日来阳城度假,也有像杨副秘书长、年处长这样的朋友类官员非公前来,等等,如果对方也带了女人,而冯开岭又是主人,那朱洁就一定也要出场。到了这种场合,无论是作为市长夫人,还是作为冯开岭妻子,朱洁总是恰到好处地把分内角色做到位,从不让丈夫分心、担忧甚至难堪。 这样的机会一多,人们对冯开岭、朱洁夫妇的观感与印象自然就慢慢定型,再加上,他们夫妻二人从来没有传出过半点绯闻丑事,清正廉洁方面也无什么闲话,因此,投向他们的几乎全是羡慕的目光。每年评比文明家庭、五好家庭以及贤内助、廉内助之类,他们家总是榜上有名、一次不缺,有时社区和单位还常常重复表彰哩。 刚才所说,都是很多人眼里看到、心里感觉到的,属于表面印象而已。而秘书黄一平看到和感觉的,却似乎有些不同。 由于工作的关系,黄一平每天要随司机老关的车,专门到冯市长家接送他上下班。一般情况下,老关呆在车里,黄一平会上楼迎、送冯市长,进到家里是常事。在家里,朱洁对黄一平是客气的,可对冯开岭则不是那么客气,更加不见在公开场合的那种亲热。比如吃早饭,冯市长牛奶、面包、煮鸡蛋老三样,都是自己动手从冰箱里拿到微波炉上热一下,吃好后马上亲自动手把碗、杯、碟洗了。有时黄一平上去早了,就由他帮冯市长做。而朱洁也是自己动手,熬一小锅稀饭,煎一只荷包蛋,煮些银耳、莲子、百合之类,独自坐在桌子一头慢慢吃。晚上回来时,考虑到朱洁在家穿衣、洗漱方面的不便,黄一平一般只送到门口,看着冯市长进去了就打转。也有些时候,冯市长在外边喝多了,黄一平则一定要把他送到家,甚至帮他洗漱上床了再走。而每遇这种局面,朱洁照例冷眼看着喝醉了的丈夫,鼻子里轻轻哼一声,任他吐也好闹也罢,听任黄一平忙乎,她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而且,黄一平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冯、朱夫妇上班、下班从来不打招呼,单独面对时除了一声“喂”也无什么称呼,全然不像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甜蜜温馨。 也许正因为如此,黄一平便尽量少地介入冯市长的家庭生活,甚至能不上门则不上门。可是,很多情况下,你越想避免的东西却越是避免不了。这几年,随着冯市长公务繁忙,会议多、应酬多、讲话多,电话也是多得接不过来,很多电话就只得让黄一平帮着接听,其中有些就是朱洁打来的。比如,冯开岭老家来了亲戚、朋友或乡里乡亲,朱洁无暇接待;或者,儿子在澳大利亚那边遇到什么麻烦,凭朱洁的能耐并不能立即解决问题,等等,遇到这种情况,就要先经过黄一平这里中转。也有另外一些突发性事件,比如,朱洁不小心把钥匙落屋里了,站在楼下进不了家门;或者走在路上忽然想起家里煤气可能没关,单位又有急事需要处理,这样的事情,黄一平马上就向冯市长要了钥匙,自己跑腿解决了。还有一些应急类的事务,有时黄一平上门接、送冯市长,遇到家里没有酱油、盐、味精一类,朱洁正想出门去买,黄一平也会抢着到楼下超市代劳。 如此几年下来,黄一平发现,朱洁与冯市长之间的关系,依然是公开热、私下冷,或者说是表面热内里冷,可朱洁对他这个秘书,倒还一直比较客气,也相当信任。有几次,朱洁情绪不错,甚至还当面和黄一平开玩笑,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可惜我父母只生了我这一个。” 黄一平发现,有时朱洁说这话时,神情有些落寞,也似乎有点伤感。他知道,像她这样的独生女,其实都有此情结,机关里好几个情况类似的女干部,都曾经和他说过这样的话。38晚六点,冯市长匆匆处理完手头的事务,离开阳城去了省城。 司机老关用车把他送到高速路口,那里有辆省城牌号的车早就等候在那里。 “医院那边,今天晚上务必辛苦一下,明天我就赶回来。”临走时,冯市长再次叮嘱黄一平。“放心吧,有我和小汪哩。”黄一平说得很坚决,意在让冯市长无忧**去。黄一平从机关食堂拿了鸡汤、小菜、馒头等等,就让老关开车送他去医院。之前,他给汪若虹打了电话,把冯开岭和朱洁的情况说了,汪若虹说:“刚刚接到家里电话,我父亲心脏病犯了,明后天是双休,我带小萌坐班车回去看看,朱洁那里你应付,帮我找个理由搪塞一下。”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黄一平知道,汪若虹父亲生病是真,可她不愿意服侍朱洁也不假。县城里长大的汪若虹,虽说不是生在什么官宦富贵之家,可也有点娇小姐脾气,她最讨厌朱洁那种有些官气的夫人,更加不愿意苍蝇般跟在后边拍马屁。 车到第一人民医院门口,老关早早把车停住,说:“今天家里有点事,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黄一平一笑,说:“忙去吧。”其实他也理解,司机老关和他一样,跟在冯市长这种官员后边,就算是无形中遭了绑架,也相当于签了卖身契一般,基本上就没了人身自由。老关牌瘾大在机关车队是出了名的,今天知道冯市长要去省城,肯定早就和一帮牌友电话约定,夜里打个通宵也是铁定无疑。让他早点走吧,何必两个人都绑在一起受害呢? 拎着大桶小罐上得住院区,黄一平轻车熟路就找到朱洁的病房。病房设在二十一层住院大楼的顶层。缘于朱洁的特殊身份,仲院长给她选的是最里边一间独立套间,外间是个小会客室,里间是病床、洗漱室、卫生间,设施一应俱全,绝对整洁安静。 正是下班、晚餐时间,病区走廊上行人稀少。 果然,病房里没人陪护,非常寂静。病床上,朱洁一个人斜躺在那儿,泪痕未干,怒容满面,看见黄一平进来也没有多少表示,说明正当气头上。 进门后犹豫了一下,黄一平轻轻叫一声:“朱大姐,我来了。”然后,拉开床边的餐桌,将手中的鸡汤、小菜、馒头一一放到桌子上。 “大姐饿坏了吧,这些饭菜还都是热的,现在就吃还是——”黄一平一边准备碗筷,一边柔声征求朱洁的意见。 “没事,我不饿,先放那儿吧。”朱洁话未说完,眼泪又下来了,默默抽泣一会儿,慢慢就哭出声来。 黄一平一看,慌了,赶紧劝慰道:“大姐,您刚动手术没几天,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一生气不是更加伤身体吗?冯市长工作忙,这不——” “忙!忙!忙!他个杀千刀的已经忙得好几天没来医院了。”朱洁不等黄一平说完,低声连哭带吼道。 黄一平赶紧出去把外边的门关了,又将通客厅的小门也顺手带上。现在这种濒临换届的关键时刻,冯市长的家事,朱洁的一时气话,都可能成为竞争对手和敌对一方攻讦的口实,绝不能轻易让外人听到。 朱洁哭了好一会儿,黄一平在旁边不停给她递面巾纸,又倒来一盆热水拧了毛巾给她,总算慢慢让她止住了泪水。 “小黄,大姐这样让你见笑了。”朱洁眼睛红红,却努力嫣然一笑。笑起来的朱洁,还是很漂亮很有风韵的。毕竟她才是四十刚刚出头的女人,平时保养得也很精心。 看着朱洁情绪好转,黄一平赶紧把吃的端上来,服侍她趁热吃了。同时,他自己也拿起馒头一起吃起来。他边吃边解释说:“本来晚上是让汪若虹来陪你,可偏偏她父亲心脏病复发,好像情况还比较严重,就只好带着小萌赶回去了。” “我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心情不太好,如果你有事的话,也不要在这儿陪我了。”朱洁语气诚恳,情绪也慢慢恢复了平和。 “没事的,冯市长不在市里,小汪她们娘俩又回阳北了,我就没什么事了,等你休息了我再走。”黄一平说罢,用眼神征求对方意见。 “那最好,你要没事就在这陪我说会儿话。”朱洁马上接腔道。黄一平感觉得出来,其实朱洁这会儿是真希望身边有个人,可能主要是太寂寞了。 饭后,洗了碗筷,黄一平又端来一盆热水,拧了毛巾,让朱洁擦脸,还用杯子倒了温水让她漱口。做这些的时候,黄一平显得很尽心也很自然,而朱洁却一边尽情享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 事毕,黄一平就搬张凳子坐到床边陪她说话。 先说了些盐咸醋酸之类的家常淡话,两人都找到交流的感觉。朱洁忽然又提到那个姐姐、弟弟之类的话题:“刚才我看你帮我做事,那样专注那样认真,我就在想,我要是有这么个弟弟,该多好啊!” 也许因为身边没有冯市长的缘故,黄一平竟然壮着胆子接应说:“那你就做我干姐姐,我做你干弟弟呗。” “不要。干的有什么意思嘛。”朱洁的口气与眼神里都有很重的娇嗔之气,黄一平感觉到一种暖意。 不知怎么搞的,三言两语话题又扯到冯开岭身上。 朱洁抱怨丈夫对她不闻不问,列数近期对她的种种冷落。 黄一平则解释说:“最近一段时期,冯市长确实很忙,换届选举之前事情很多。”黄一平不辩解可能还好,这一辩解,朱洁又火了,腾地一下坐起来,怒道:“他忙?他忙个屁!他姓冯的太不是东西了,连个畜牲也不如。我也不怕你小黄笑话,你也不是外人,今天我就是要倒倒苦水,也揭揭他身上披着的那张画皮。你知道他到省城做什么吗?他是去会那个叫邹蓉蓉的狐狸精。你也不要帮他瞒了,他们的事我全知道,相信你也早就知道了,就连今天晚上是郑小光开车来接他,我都知道。哼,那个郑小光为了赚钱,把自己亲妹妹都搭进来了,还冒充什么大老板,狗屁!” 黄一平心里咯噔一下,仿佛瞬间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试探着问:“怎么会呢?郑小光和那个什么邹蓉蓉根本就不是一个姓,哪里谈得上兄妹嘛。” “那两个狗男女一个跟父亲姓,一个是跟母亲姓,才迷惑了你们这些人。”朱洁愤愤道。 难怪嘛,难怪那个郑小光与冯开岭关系那样亲密,也难怪郑小光在阳城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原来《两只蝴蝶》背后的女子,竟然是他的亲妹妹。 黄一平不敢接腔,也不希望由自己的嘴引出更多不该知道的内情。可是,气愤之极的朱洁却不管这些,她一定以为黄一平是知情人,也一定认为黄一平在刻意帮助隐瞒,因此继续厉言痛诉冯开岭,说:“他在省城工作的时候,就和那个邹蓉蓉好上了,她还为他搞了一次假结婚。” 朱洁告诉黄一平,这次住院体检,顺便做了次全身检查,结果查出rx房里有了肿块,虽说鉴定结果是良性,可还是让她感觉非常痛苦,非常*志濉!澳阒*道我的rx房为什么会这样?是夫妻生活不正常,是我长期孤独、郁闷的结果,我们已经几年没有像样的性生活了。”朱洁干脆不管不顾,来了个竹筒倒豆。 昏黄灯光下,黄一平听着自己顶头上司如此机密的隐秘,内心轰响着万钧雷霆,表面却只能不动声色。他第一次听到关于冯市长的绝对隐私,也首次如此近距离地听市长夫人倾诉。他一边侧耳细听,一边打量着面前的朱洁。这个只比自己年长两岁的女人,虽然脸上有些淡淡的蝴蝶斑,皱纹也生得早了些,却仍然掩不住当年俊俏的风韵,再怎么叙说着对生活的种种不如意,仅凭平时的精心保养,也还看不出是这个年龄的女人。 就这样,朱洁一边说一边哭,尽情倾吐着满肚子的苦水。看得出,她很久没同人这么痛快发泄过了。也难怪,她一个副校长,又是市长太太,这些不可示人的隐秘,在学校没法和同事聊,就是在亲戚朋友那里,也不是随便可以说的啊。今天,她向黄一平倾诉,起初还有某种负气的成分,后来慢慢就有些控制不住了。渐渐地,黄一平对朱洁开始生出些同情与怜悯。他甚至觉得,这个女人平时虽然给人些许傲气和距离感,可这会儿却像一个邻家大姐,甚至是一个孤弱无助的小妹妹,一个曾经同桌的她。他想,如果她早年嫁的不是冯开岭,现在不是贵为市长夫人,那么她也许就不会这样孤独、痛苦。黄一平又给她拧了热毛巾,安慰说:“朱姐,不要再哭了,眼泪会催女人早衰的,珍惜自己最重要。” 面对热气腾腾的毛巾,朱洁竟没用手接,而是扬着脸迎上来,目光充满了期待。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俯下身,帮她轻柔而仔细地一点点擦去泪痕。忽然,黄一平感觉朱洁呼出的气息急促起来,目光也有些迷离,他的手抖了一下,心跳随之骤然加快,脑子里立即陷入一片空白。 不知什么时候,朱洁已经敞开上衣,将黄一平紧紧抱住,火热的唇也迎了上来。黄一平原本僵硬的身体,在女人充满激情的摆布之下,渐渐活泛、生动起来,眼神与气息也主动迎合上去。朱洁顺势拉住黄一平的双手,按在自己胸部揉搓起来,先是轻轻,然后狠狠,似在要求那十指直接穿透皮肉。如此持续了一阵,两人的呼吸、体温、眼神都被激荡得趋于同步,彼此呼应日渐热烈。 不知何时,朱洁已经解了衣服,柔声却又坚定地说:“来吧小黄,就兴他姓冯的胡搞,不兴我们姐弟也出轨一回啊。” 39 就在黄一平与朱洁于医院病房里情绪失控之时,阳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冯开岭也已抵达省城,被郑小光的专车直接送到一座高档小区内。车子停在一幢豪华别墅楼前,冯开岭下车,郑小光立即驾车离去,彼此并无只言片语,完全默契使然。 不等冯开岭掏出钥匙,门就轻轻开了。灯光下,如花般的邹蓉蓉早就捕鼠的猫一般扑上来,双手勾住冯开岭粗壮的颈项,一阵鸡啄米般地狂吻。冯开岭一手从背后关了门,腋下的皮包应声落地,然后紧紧接住了那具柔软而滚烫的身体。 说起冯开岭与这个邹蓉蓉的恋情,还要追溯到十几年前冯开岭初到省城工作时。那时,冯开岭随老书记调到省城,在省委办公厅做一名副处长。一般情况下,像冯开岭这样的干部,从阳城调到省城,由中等城市到了省会大都市,也算是在往高处好处走,别的家眷不谈,至少朱洁应当随行。而且,在办理冯开岭调动手续时,省委办公厅也主动过问了朱洁的随调事宜。无奈,朱洁态度非常坚决,坚持留在阳城工作,不来省城。表面上理由很简单:父母年纪渐老,不愿意离乡别土,而她又是独生女儿,父母在自然不能远离。透过表象探究本质,其实,当时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开始出现一些问题。 本来,冯开岭当年与朱洁结婚时,条件并不占优。一个是农家出身,浑身土气,虽说在阳城师专做个团委书记,写得一手好文章,可在城市娇小姐朱洁眼里,还是差了些成色、轻了些分量。如果不是父母强扭硬拉,加上冯开岭使出软磨硬泡的赖皮功夫,朱洁是断然不会下嫁于冯开岭这种乡巴佬的。而在冯开岭这一方呢,起初对朱洁其实并无什么了解,相互之间也缺乏起码的感情沟通,完全是凭其惊人美貌就马上俯首称臣。因此,两个人结婚之后,朱洁就一直处于强势,冯开岭则始终居于守势,两人一旦拌嘴吵架,朱洁往往对他的那一套农民行止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专门戳他的软肋与痛处。冯开岭无奈,只好沉默不言忍辱纳之,最后还得道歉告饶,方能和解。 夫妻如此这般你轻我重此强彼弱,本来也很正常,一旦形成定势了,大家都已习惯,慢慢也就自然了。平常百姓之中,像这样吵吵闹闹白头偕老者不计其数。问题的关键是,冯开岭虽然出身贫穷,可在家里排行老末,从小也是受尽父母兄姊宠爱,再加上上学读书及至工作期间样样都出类拔萃,一向不曾吃得半点亏,对朱洁的种种不逊忍则忍之,于内心却并不心悦诚服。更何况,随着从师专调到市委,做了书记专职秘书,地位明显发生了变化,心理上也就相应产生化学反应,原本酸碱还算中和的状态,慢慢也就失去了平衡。这种变化与失衡,在别的夫妻也许就体现在吵闹,有的还会爆发出肢体冲突,严重者甚至分居离婚。可体现在冯开岭这种内敛型性格者身上,则是表面上的继续隐忍,骨子里却已经开始厌恶、生恨,渐渐就发展成冷淡、冷战。有的时候,之所以会出现夫妻两个各吃各的早饭、各洗各的碗,或者朱洁有事不直接找丈夫,而是让黄一平转告,往往就是冷战正烈的标志。缘于此,朱洁不肯来省城,也就完全是意料中事。 冯开岭以三十出头的年龄初到省城,显示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与聪明,而且,经过几年阳城市委机关熏陶,身上又早就脱掉土气,举手投足间便处处透露出一个男人干练、沉稳的魅力。那时,他吃住都在省委招待所,平时除了上班写材料,业余时间不是猫在房间看书,就是在招待所周围的林间小径上漫步、思考。 天下婚恋之情活该都有一个看似偶然的机缘。就在冯开岭调到省城的第一个中秋节,本来说好要回阳城与朱洁团聚,不巧节前一天电话里夫妻又吵一架,冯开岭就怄气没回去。中秋月圆之夜,千家万户团圆之时,冯开岭孤魂野鬼一般独自蹉跎在招待所后边的那条坡道上,心情沉闷、糟糕到极点。正当他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在漫无边际处纵横驰骋时,突然间,前边一辆失去控制的自行车,不由分说直直向他撞来,其速度丝毫不亚于他头脑里的那匹野马。说时迟,那时快,冯开岭以他少有的敏捷与果敢,箭步上前,一把抱住自行车上的人,然后眼看着那辆车远远倒卧在路边草丛里。 后来的故事自然就落了俗套。骑车者正是二十四岁的妙龄女子邹蓉蓉,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在省图书馆工作,独自夜行是才从单位下班回家,急于与父母、哥哥吃团圆饭,而那辆坐骑突然失控则是刹车失灵所致。稍后,等到住在附近的郑小光及其父母闻讯赶来,自然对冯开岭这位救美英雄赞不绝口。当场一番相互介绍,原来,郑小光、邹蓉蓉的舅舅,正是当时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年处长的分管领导。看看肇事者邹蓉蓉毫发无损,救人者冯开岭却摔了一个大跟头,胳膊处也有些轻微伤痕,郑小光谨遵母亲与妹妹之命,硬拽着冯开岭来到家里,一起吃了中秋晚餐。 此后一连数日,每天下班回来,邹蓉蓉总要绕到招待所冯开岭房间,或是给他送还清洗好的衣服,或是查看伤痕是否痊愈,有时也送点好吃的东西,慢慢就热络起来。久而久之,即使傻瓜也能看出,邹蓉蓉对冯开岭已然动了感情。而在长期独居省城的冯开岭眼里,年轻貌美的邹蓉蓉,不仅是他人生际遇中的一次偶然、一个奇迹,而且也是他见过的女人中的一个另类。邹蓉蓉读过大学,文化素养不俗,聪明智慧,能言善辩,往往你刚有前言她马上就有后语,彼此交谈起来共同语言和默契多多。而且,此女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说话做事总是主动替人着想,从来也没有朱洁身上那样一种霸道。但凡天下男人都有一个共同弱点:喜新厌旧,或曰这山望着那山高。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下,面对这样的女子,冯开岭坠入情网又有什么稀奇?在省城那几年,冯开岭与邹蓉蓉早已越过道德红线,私下租房同居。男方有言在先,女方也满口答应:冯开岭永远不可能同朱洁离婚。作出这种艰难的决定,倒不是担心朱洁闹事,而是出于对冯开岭政治前途的保护。要知道,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领导干部闹离婚搞第三者是绝对不可容忍的事情。邹蓉蓉的懂事,更加让冯开岭爱不释怀。后来,冯开岭依附的老书记、也就是省委秘书长突然病逝,他在省城的生存环境立即发生根本变化,便不得不主动提出重新回到阳城。当时,两人曾经发誓,不管距离多远,分开多久,相互的爱恋之心永不改变。 就在冯开岭回到阳城担任副市长不久,邹蓉蓉迫于家庭和社会舆论压力,悄悄在省城结了婚,对方是一位离婚多年的大学老师。可是,三个月不到,双方又火速离婚。事后冯开岭才知道,邹蓉蓉此举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根本目的则是希望与自己长相厮守。 既然不能给对方以婚姻的名分,那就得另外给予加倍的补偿。郑小光成立那个光蓉建工,及其在阳城大肆招揽工程,一方面是郑小光本人有此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冯开岭希望借此对邹蓉蓉有所补偿,有个交代。至于频频让秘书黄一平出面,那只是官场上的某种通行技巧。就冯开岭本意而言,郑小光挣得越多,就意味着蓉蓉的生活就越有保障,他自己心里也才会越平衡越安稳。要不然的话,凭她一个图书馆的普通馆员,怎么能够住上这样豪华的别墅?一阵狂吻,多少补偿了多日分别的思念之苦。 “这么急着让我来,有事?”冯开岭问。 “没事,就是想你嘛。最近,你都快一个月没过来了。再说,看你消瘦成这样,我想好好慰劳慰劳你。”邹蓉蓉答道。 进到屋里,桌子上已经摆好酒、菜,厨房里煲的汤也是香味四溢,逗得冯开岭胃口大开。 偌大的别墅,被邹蓉蓉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瓶子里的插花、墙上的壁画都是他们共同喜欢的那种。迎合冯开岭,让他感觉舒适、放松、愉快,是邹蓉蓉生命与生活的全部。这样的情调与氛围,自然与远在阳城的朱洁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磁场。 冯开岭隐隐约约也有点感觉,朱洁对他与邹蓉蓉的事似有所闻,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说实话,若非从政治前途考虑,他绝对会义无反顾地弃朱洁而投奔邹蓉蓉的怀抱。平心而论,冯开岭是幸运的,在官运与美女之间,像他这样鱼与熊掌兼得的官员,有,但不是很多,更不是全部。 40那次在医院里与黄一平激情之后不几天,朱洁主动要求出了院,回到家里休养。 “马上要换届了,现在很多人眼睛盯着你,我住在医院里人来人往地探望,影响不好。再说,我回家了,你的生活也会有条理一些,好有充足精力投入工作。”朱洁的解释,让冯开岭感觉有点意外,更有些惊喜。“那天你在医院里和朱洁说了些什么?看来你那天在医院里对她的一番开导,作用不小。”冯开岭对黄一平说。 前几天抛下朱洁到省城约会邹蓉蓉,原本以为回来照例会有一场风暴,至少也应该是一场冷战,可令冯开岭意外的是,早在病房之外很远,就听到朱洁少有的开心笑声。夫妻相见,朱洁更是主动问候,情绪大好,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不快。 “也没说什么,只是帮你多解释了几句。”黄一平尽量模糊着搪塞过去。 “以后有机会,你尽量帮我多陪陪她,你朱大姐还是很喜欢你的,多次说过要认你做弟弟哩。”冯市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 “那是应该的。既然你们这么信任,我一定会把事情做好,让你们满意。”黄一平自然只能这样应答,而且还要作出一脸真诚状。 那天在医院里,面对激情中的朱洁,毫无准备的黄一平根本来不及震惊和害怕,突然间脑子里一片懵懂,神志接近于零,而身体则竟然鬼使神差一般,完全像一具充满了进攻本能的利器。他以一个四十岁男人罕见的神勇,与久旱逢雨、饥渴难耐的朱洁一道,上演了一场惊天大戏。从内心里讲,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味、品尝到这种畅快淋漓的感觉了,同汪若虹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和庄玲玲有过却也不曾如此痛快与持久。与朱洁在一起,他由被动到主动,及至后来完全是一副蛮横架势,固然也有沉醉于朱洁曼妙身体、清雅体香、迷人眼神的成分,可骨子里似乎更多的是某种不可抑制的冲动与欲望。这种冲动与欲望,好像不完全是生理的本能,更不是什么高尚的爱情,而是隐隐有某些不洁甚至邪恶的因子。后来,激情退潮,理智回归,黄一平慢慢回味的时候,终于咂摸出那种因子似乎应该叫“征服”或“报复”。 征服!报复!这两个词把黄一平吓了一跳。征服一个主动示爱的女子,报复一个自己倚仗的靠山,自己竟然有如此阴暗的心理!因为这两个词的出现与存在,他感觉亵渎了朱洁的付出,也玷污了冯市长的信任。为此,他非常非常地看不起自己! 事实上,那天半夜还没等离开病房,黄一平就清醒了,后怕了,他当时就想向朱洁道歉、求饶,可是朱洁却因为短暂的欢悦,似乎马上就喜欢上这个给了自己安慰与快乐的男人,这个自己期望中的弟弟。 “没关系,一切都与你无关,你也不要有丝毫担忧。他现在只顾自己快乐,不会关心我在做什么,更加不会关心你在做什么。你和我,只不过做了一对正常男人和女人之间应该做的事。”朱洁用湿润的唇堵住了黄一平的嘴,没让他说出那些倒胃口坏情绪的昏话。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神知,不过天、地、神都会理解、原谅我们,却不会原谅那个混蛋和那个女人。”看得出,朱洁内心并无丝毫的歉意与悔意。她刚才是激情的,也是本能的,可眼下她又是满足的、快乐的,似乎也是清醒的。女人与男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男人激情退却、本能消失往往很快就回归理性,而女人则也许会延续激情并因此生出真情,渐渐产生某种心理依恋与依附。 朱洁突然提前出院,而且变得情绪大好,甚至还含情脉脉地对冯开岭说了上边一番话,只有她和黄一平知道,其中完全有不可告人的缘由。 回到家里的朱洁,自然不会就此停歇下来好好休息,更加不会专心致志地把心思花在那个风流丈夫身上。只要一有空闲,她就会给黄一平发短信或打电话,有时甚至直接让丈夫出面发指令,让黄一平到家里来做这做那,千方百计创造见面的机会。 “小黄,你帮我到超市买点米送回来。”朱洁的口气不再像过去那样生冷。可是,似水柔情也会让黄一平胆战心惊。“一平,家里没有食用油了,你买了送到家里,大姐等着要用。” 冯市长的语气里也不再有无奈,而是充满欣慰。黄一平听了,仍然感觉如芒刺背。不过,黄一平无法不听从吩咐,他往朱洁那儿跑的次数陡然多了起来。 从黄一平内心里讲,他并不想这样频繁地去和朱洁见面。一方面,他知道朱洁现在是真心喜欢上他了,而他也已经有点喜欢上朱洁。经过和她的一番交谈与亲密接触,他发觉朱洁并非过去感觉的那般高傲与不可亲近,她的内心里其实有比平常女子更多的苦恼、忧愁,更何况,无论外貌还是性情,她都是那样一个可爱的女子。他总在设想,要是她嫁在平常人家,她的丈夫不是冯开岭,那应该多好啊!另一方面,从潜意识里讲,他确实是害怕了。出身贫苦农家,好不容易上了大学跳出农家,一步步离贫穷、困苦越来越远,可他还是经常会做一个恶梦——某一天,他莫名其妙地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农村,依然居住在茅草顶、泥土墙的老屋里,周围是浑身泥猴一般的玩伴,吃的还是玉米稀饭、蒸地瓜之类不堪下咽的食物。梦境中,他总是会在没顶的水潭里苦苦挣扎,大声呼叫:“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最后,无一例外是在恐惧中醒来,浑身大汗,或者满脸泪水。每当噩梦醒来,他都反复想象,假如有一天真的失掉一切回到从前,将可能会是什么原因——索贿受贿?工作失职?小人陷害?意外不测?这些他都曾经想到,甚至也想过因为女人,像洪书记原来那个秘书嫖娼,或者与庄玲玲之类的情人搞婚外情败露,却从来没想过会因为和自己顶头上司的老婆有一腿。这样的结局如果一旦事发,比之前边所列诸种,肯定会死得更惨、更彻底、更难看。 那么,如果不听从朱洁的话又会如何呢?朱洁会因此生出怨恨,在丈夫面前诬告、中伤自己吗?对此,黄一平也反复想过,最后的答案却是否定。其实,黄一平知道,朱洁绝对不是那样的女人,她走到这一步,既有家庭生活不美满、丈夫逼迫的结果,也有一个女人出自本能、出自人性的需要。也许,她在激情来临的一瞬间,只是内心脆弱到确已不堪支撑,或者只是把他当做了一个梦幻中的弟弟、期望中的异性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是值得同情、值得呵护的。因此,对于冯市长、朱洁的频繁支使,黄一平内心既忐忑不安,又充满期待,既甜蜜温馨,又痛苦难耐。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 朱洁刚回到家里那几天,黄一平几乎每天都有机会见到她,有时甚至一天几次。多数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冯市长要么在会议上讲话,要么在几个宴席间忙于穿梭应酬,甚至因为夫人情绪好转,他往省城跑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因此,黄一平与朱洁见面安全绝无问题,不会出现被不速之客撞见或捉奸在床的现象。起初那几天,只要一有机会,两个人见面后照例会旧戏重演,没有什么主动与被动,也没有过多的过程铺垫,纯粹是自然而然的下意识举动。可是后来,每当双双赤身裸体,面对的还是那双充满激情的眼睛,吮吸的还是那样鲜红丰润的柔唇,抚摸的还是那具气息熟悉的躯体,却忽然做不起来了。问题不在朱洁,而在黄一平身上。他的心跳依然会加快,呼吸照样会急促,身体却坚挺不起来。朱洁着急,他也着急。试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是失败再失败,直至完全疲软。冷静下来的时候,朱洁一直耐心安慰他,帮他分析原因,劝他不要紧张,不要害怕,一切都处于绝对保险状态。他也在内心里反复暗示自己,不要让朱洁失望,不要失去男人的天性,可最终却还是无济于事。有一点,他始终没有告诉朱洁,也无法向她启齿:只要进入冯宅面对朱洁,特别是面对赤裸、激情的她,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另外一双眼睛,那眼神熟悉且充满温情,却令他不寒而栗、无地自容,一刻也不得安宁与镇静。 如此一段时间下来,两人的见面便成为了一种折磨与煎熬,是谓相别时难见也难。他当然能感觉朱洁的失望,也能感觉自己的绝望与濒临崩溃。因此,有一天,在经历了又一次失败之后,他终于流着热泪对朱洁说:“大姐,算了吧,是我对不起你。” 朱洁把他紧紧拥在怀里,泪流不止点头道:“好弟弟,就当我们做了一场梦吧。” 第十章 41 一大早,黄一平和老关接冯开岭上班。上了车,黄一平看冯市长眼睛通红,满脸疲惫不堪的样子,关切地问:“冯市长夜里没休息好?” 冯开岭使劲揉了揉右眼皮说:“睡觉倒还好。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眼睛既不疼也不痒,就是眼皮跳得厉害,这个有什么说法吗?”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要看是哪只眼睛跳了。”司机老关是个粗人,平时嘴倒不是很快,这会儿却抢先接了茬儿。 黄一平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糟了。偷眼朝后视镜里一瞟,冯市长的神色果然很难看。那边老关正待继续发挥,黄一平马上打断道:“什么财呀灾呀,哪有这样简单,全是民间随意编造的荒唐说法,一点科学依据也没有。眼皮跳动,其实是一种肌肉或神经痉挛,是因为工作繁忙、睡眠不足,操劳过度引起的眼疲劳,还有,应酬过多、内火重、角膜炎、感冒发烧等等,都有可能导致眼部神经供血不足或充血。” 冯开岭听了,这才表情多云转晴,点头道:“唔,还是你这个解释有道理,看来家里有个在医院工作的汪若虹,就是不一样嘛。” 其实,黄一平心里明白,冯开岭嘴上这样说,内里却并未真正放下。刚才即便老关不先点破,他自己也未必就想不到那个流传甚广的民间谚语。何况,冯开岭一向有些迷信,尤其是每临关键时刻,总免不了疑神疑鬼。 说到冯开岭这类官员的迷信,却是时下官场上的一道独特景观。别看他们年龄不大,学历不低,政治上进步欲望也很强烈,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迷信。其中有些领导,年轻时或许还是纯粹的唯物论者,自信一切全凭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可是,随着职务的步步高升,反而开始亲近神、鬼、怪一类。这种迷信,有的虽然假以易经、八卦之类所谓国学的外衣,其实所信之物与巫婆神汉玩的那一套毫无二样,有的甚至更封建、愚昧一些。阳城市委、政府班子里,现任的几个领导,不少人都有此一好。市委这边,洪书记的办公室本来安排在九楼最东边,是个排号901的大套间,不仅面积比别的大很多,而且还有一扇东向落地窗和东南向转角阳台,放眼望去,绿地逶迤,翠林如染,一直蜿蜒到远方的阳江边。等到大楼落成,最后确定办公室时,洪书记偏偏选了面积与视界都相对狭小的902,那个原本为他量身打造的超豪华901,他不进别人也不好进,只好做了所谓的接待室。其中原因,是因为大楼在建时,曾经发生两起伤亡事故,机关事务局长便从省城悄悄请来一位知名风水大师察看,这一看就找出了若干不宜或忌讳的元素,其中就包括901朝东开的那扇窗户和东南角那个阳台。 原来,市委大楼东侧,当年曾是阳城万人体育场,从解放初镇压反革命,到“文革”期间处置牛鬼蛇神,及至改革开放初期的几次严打,在那里枪毙的犯人少说也有上千个,阴气太重。901的落地大窗与阳台,恰恰正对着阳城最大的坟墓。市府那边,丁松市长也不逊色。宽宽大大的办公室里,别人的办公桌都搁在临窗朝南位置,面向宽敞明亮的落地窗,光线充足,外边的花园景色也很养眼。临了,他却与别人相反,来了个背南面北而坐,生生把一屋子阳光给挡在了身后。之所以会如此,据说也是经过了高人指点,症结是政府办公楼南有座千年小土丘——黄金山,北边是一马平川,若想在官场坐上头把交椅,非得背有所依、脚有所踏才行。选择背南面北而坐,可不就是背倚黄金山,脚踏一马平川,宛若天子高居金銮宝殿。 至于有些常委、副市长,按照星座、卦象之类的元素,点名更换某个手机号码、汽车牌照,更是屡见不鲜。 这些信息,都是领导的个人隐私,属于绝对不宜公开的机密。只有像黄一平这样在秘书圈子里有些江湖地位的人,才能在某次秘书聚会时,趁某位同人酒酣言多、理智失控时,于不经意间偶或得之一二。当然啦,洪书记不要901,或者丁市长背南面北坐,对外却又有一种公开说辞——那个901,洪书记是嫌其面积太大,装修设置过于豪华,自己坐过去于心不安,影响也不好,才让出来做接待室,意在把最好的房间留给上访的百姓。丁市长的那个坐向,更是可以直面大门,方便接待群众,不易滋生官僚主义。这样的说法,上过报纸、电视,曾经出现在某次重要的干部考察材料上,甚至还作为经验传授给外来参观的兄弟省市领导。事实上,那个洪书记办公室隔壁的901,早就安放了乒乓球桌、按摩椅、跑步器、棋牌桌之类,成了书记忙碌之余放松休闲的场所。丁市长那间办公室,慢说相邻而居的普通干部,就是那些部委办局或县区领导,如果未经提前预约、通报,也很难轻易进得。至于那些蓬头垢面、扶老携幼的上访群众,那是连市委市府的大门也靠近不得。 不过,话又说回来,迷信归迷信,这些官员骨子里却又并不真信,有的只是把迷信当成某种时髦,就像早些年迷信气功香功一样。在遇到关乎自己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迷信于他们又不过玩笑尔尔。就在洪书记弃901取902的那年,阳城市冲刺全国卫生城市、全省文明城市,要求平整分布在全市城乡的百万座坟头时,洪书记二话不说,带头到老家亲自操锹平了祖坟,后来听到好多老百姓骂娘,他也只是笑笑说:“没关系,就让那些坟里的鬼魂都冲我一个人来吧。”结果那年全市“两城同创”顺利通过。丁松市长也是如此。由副市长提市长那年,正是他的本命年,有卦师告诫他年内只能往北不得南行,否则不仅前途惨淡,而且还有血光之灾甚至性命之虞。丁松听了哈哈一笑:“扯淡,我一个抓工业的常务副市长,首都北京不去倒也罢了,招商引资不往南跑还能跑哪里,再说省城也在南边,开会总不能不去吧。”一年下来,倒有半数时间南行,第二年春天的“两会”上照样如愿当选市长。 冯开岭的迷信,似乎与一般官员又不相同。这一点,跟随其多年的黄一平比任何人都看得真切。较之洪书记、丁市长,冯市长的迷信多了些理性与目的性,而少了些盲目性。比如在迷信对象上,他不像有些人,眉毛胡子一把抓,神鬼仙不分,巫婆神汉全信。于冯开岭,只相信相面测字算卦一类。在他看来,相面测字算卦几样,具有预测命运的功能,属于摸索、寻找人生的内在规律,且有一定的文化含量。因此,冯开岭的迷信,自有其一套理论依据,常常令人瞠目结舌却又不得不信服。 “所谓命运,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时空概念。命者,说是由上苍所决定,其实是出自于父母。在你由各自独立的卵子与精子组合成生命胚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你生在哪方水土的何等人家,智商、情商乃至道德、人品、性格之类也大体成型,你无权选择城乡、父母、兄弟姐妹,也无法摆脱遗传基因强加于你的信息密码,这便是命。而运则又不一样。在你的一生中,你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有的属于必然,有的则事出偶然;或者,你经常会面临纷繁复杂的人生选择,有单项也有多项,有三岔路口也有十字路口;又或者,你在生命的某一时段很顺利,另一时段则很曲折,恰恰你在这些时候做了这样而不是那样的选择……这就是运。命的经线与运的纬线相互穿梭交织,便组成了人的一生,也即命运。就某一个人来说,其命与运也许是一种无序组合,可是将很多人的命运归总起来,分别不同类型作定量与定性分析,便不难发现其中蕴藏的规律。这种规律,有时会写在你的脸形、耳廓、掌纹这些外部特征上,有时则与你出生的年份、日月、时辰密切相关。相面、测字、算卦其实是在解读这些生命的信息与密码,与愚昧并无关系。”这段文字,是冯开岭于某次无聊会议上,坐在主席台上一挥而就,曾经交与黄一平抄录下来。其时,大家都看见他在那里奋笔疾书,只以为是在认真记录。黄一平抄录、阅读之后,啧啧称颂之余,曾经建议化名投寄报刊,被冯开岭制止,告诫说:“游戏之言,万勿泄露。” 42真是说什么见什么,怕什么来什么。就在冯开岭说眼皮跳得厉害的第二天,还真是跳来了一颗灾星。 那天夜里,黄一平正在办公室加班赶写一份材料,忽然接到规划局长于海东的电话,开口就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必须马上相见。 黄一平一看时间,已经将近十二点,马上问:“什么事这么急?”“是凤凰小区的事,电话里讲不清楚。”听得出,于海东的喘息声非常粗重,语气相当焦躁。 于是,双方约定,一刻钟后在于海东办公室面谈。 初秋了,风已经有些凉意。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此时已渐渐趋于冷清。昏黄的灯光下,偶或被风吹起的梧桐树叶,打着旋儿在空中漫舞,又随风被抛到马路上,不时有过往车轮辗过,那碎裂的响声便显得分外孤寂与刺耳。 黄一平坐在出租车里,想起那个凤凰小区的事,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别的地方出事还好说,独独凤凰小区不能出事,否则受到牵连的会是好几个人,从省委组织部的年处长到冯市长,最终肯定也会殃及到他本人的命运。 凤凰小区位于阳城市区东郊,那里原来是交通局下属的水泥制品厂厂区。大约是两年前的春天吧,黄一平陪同冯市长在省城看望年处长,中午在省委小食堂吃饭。分手的时候,年处长好像突然想起,说:“我有个亲戚最近在阳城搞投资,相中一块什么地,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估计有些小麻烦吧。” “小事一桩,让他直接找我,或者找黄秘书办。你亲戚来阳城投资那是对我们的支持,有麻烦是我们服务不到位嘛。”冯开岭没有任何停顿,立即很轻松地表态道。 “那是那是,这点小事就不要冯市长亲自过问了,让他来找我吧,我会处理得让领导满意。”黄一平接着冯市长的话,赶紧表态。 其实,就在年处长说那件事的时候,细心的黄一平还是敏感地抓住了冯市长眼神里一丝不易觉察的诧异,以及腮部肌肉细微的不规则抽动。他知道,这是冯市长内心暗暗吃惊的表现,只是表面上没有表露出来或者稍纵即逝罢了。如今,两年时间过去了,当时年处长托付的这件事果然出了问题,黄一平才彻底明白,冯市长当时的惊讶确是有所预见。也许当时冯开岭就已经猜到,年处长那个看似不经意提出的小事,绝对不真是一般的小事,而恰恰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麻烦。在那样的场合,面对年处长这种特殊的身份,就是有再大的麻烦,他也只能装做轻松的姿态。当然,令冯开岭没想到的是,自己下意识的神态变化,居然让秘书黄一平逮了个正着。 跟在领导身边多年,黄一平也渐渐摸准了一个门道,像年处长这种处于权力核心层的人,为人处事素来深藏不露,表面看上去相当谨慎低调,可不等于他就不懂得利用手中的权力。当今社会,任何职权只有在利用中才能显示出威力,只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用方式罢了。这就像同样是食肉动物,豺狼虎豹猫狗蛇鼠的吃相和品位大不相同,有的专挑势均力敌生长于野外的大家伙下手,有的则不拘小鱼小虾青蛙蛤蟆,有的非活蹦乱跳的不吃,还有的却专挑腐烂变质了的残剩之物。身为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处长,又即将提拔为副部长,年处长当然不是那种拣到盘子里都是菜的三流货色。不错,他和你冯开岭是有同学之谊,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关系也如同兄弟一般,可即使是亲兄弟亲父子,除了血缘关系,也还有某种利益上的相互牵扯。平常,年处长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冯开岭经常来省城出差,时常也会带着邝明达、郑小光这样的大款,但年处长从来不让他们请客,而是由他安排在省委食堂吃工作餐。逢年过节,冯开岭免不了会上门拜望,烟酒茶加上阳城土特产品总要带一点,年处长始终把握一个原则——现钞、购物卡、金银首饰之类的重礼不收,同时也会顺便从家里拿些烟、酒、茶之类的物品回赠。另外,在年处长来阳城公干或开会,相遇在一些公开场合,两人尽量不显示亲热状。年处长曾经自我解释:“我这做组织工作的,本身就令人瞩目,自己更加要注意严格要求,低调行事。”在黄一平的记忆中,这么多年来,只有冯开岭时常求助年处长关照,还从来没有见到年处长有事求过冯市长。因此,一旦年处长有事相托,冯市长当时表情的变化,黄一平并不能准确解读,甚至相当迷惑。之后,当冯市长将年处长所托之事,再转交于他来办理时,黄一平则完全抱着一副竭尽全力的态度。他觉得,帮了年处长的亲戚,既是在为冯市长还一个天大的人情,也是在为冯市长自己的未来作铺垫,没有理由不用足力气。 从省城回来不几天,果然就有一个什么大江房地产公司的陈总找来,说是年处长的亲戚。按照冯市长的吩咐,黄一平以最高规格接待了陈总。原来,陈总相中的那块地虽然不大,却是一块肥肉——占地大约五十多亩的原水泥制品厂,地处东郊高档社区附近,两年前工厂倒闭后,职工大多由局里内部消化,且无任何搬迁安置任务,不仅市里已经有好几家开发商看中,而且交通局自己也想开发利用。更为棘手的是,那块地当时是工业用地,如果变更成商业用地还需很多麻烦的手续,另外也要付出不菲的费用。事情这样复杂,当然不是黄一平所能够摆平,只好马上报告给冯市长。大概两三天后,根据冯开岭的旨意,黄一平把陈总领到邝明达那儿,商定了一个暗度陈仓式的操作办法——那块地先以明达集团的名义以低价拿下,为了避免动静过大或被别人抢走,不走公开拍卖程序,而是通过内部简易程序象征性交了点费用,做了由工业用地转商业用地的变更手续,直到把整套批文全部交到陈总手上。事后听邝明达悄悄抱怨说:“明达公司为了办这些手续,前后花费了几十万元冤枉钱。”黄一平听了也只好一笑置之,心想你冤枉钱又不花在我身上,有胆子向冯市长、年处长他们发牢骚去。这事很快就在黄一平的记忆里淡化了。后来多次在省城碰到年处长,包括逢年过节到年处长家拜访,大家都没再提起过这件事。不过,那个陈总中途又来找过黄一平一次,有事要找规划局。当时黄一平正在会议上,就在会场外边匆匆给于海东打了个电话,说有个冯市长的客人马上到规划局来找你。陈总走后,黄一平又给于海东发了条短信,大概内容是交代对方,这个人背景不一般,能办不能办的都得办,而且不要再向冯市长请示,以免领导为难。眼下,不知那个凤凰小区,到底出了什么大乱子,竟然让堂堂规划局长如此惊慌。 43 进了规划局长于海东的办公室,里面早已是雾气腾腾。 这个平时几乎烟酒不沾的上好男人,面前的烟缸里已经堆了好几支掐掉半截的烟头,手上夹着的一支也积了好长的烟灰。平时气宇轩昂、风度翩翩的于大局长,此时正围着比床铺还大的办公桌,在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办公室里转圈圈儿,那神态动作恰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或被逼急了的丧家之犬。见黄一平进来,于海东也不多话,而是朝桌子上一份材料努努嘴。 黄一平拿起一看,是一份印着《城市早报》文头的公函。再一看落款处的名字,黄一平头就大了。早报记者黄光明这个名字,不要说堂堂市府秘书黄一平,就是阳城普通市民,多数人也不陌生。 《城市早报》是中央某权威新闻单位在本省办的一份都市类报纸。由于根在京城,本就来头不小,办报地点又在边远的沿海省份,这份早报便有些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不像众多本地报纸受到诸多拘束与羁绊。也因此,报纸的舆论监督或曰批评报道,便在所有省内媒体中独树一帜,剑头所指处几乎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没有不喊疼嚷痛的,而且打遍全省没商量。那个黄光明,是早报特稿部主任,每天在报纸的固定位置上,打着大头照片、办公室热线、私人手机和住宅电话号码,还有一句极具煽动性的广告语:您把委屈告诉我,我把公道还给您。三天两头的,报纸特稿版上就有一篇或一组杀伤力不小的稿子,几乎全是批评曝光的内容,从江南某市委书记腐败大案纪实,到江北某大型药企造假,及至省城某小区线路老化、下水管道堵塞之类,没有他们不敢报不能报的。就连原省委组织部长的受贿大案,省内媒体一律噤若寒蝉,也只有早报趁机连篇累牍不惜版面加以追踪,搞得报纸在本省一时洛阳纸贵。阳城报业市场上,除了本地的《阳城日报》、《阳城晚报》主打外,还有省里的一份晚报占得些份额,原本彼此都按部就班办得波澜不惊,算是你好我好大家有饭吃。可是,自从《城市早报》登陆阳城,市民百姓马上就厌倦了省内市内的那几份报纸的平淡无奇,眼球被早报上那些曝光性报道一下吸了过去,黄光明的名字也随之走进了阳城的千家万户。近几年,阳城市区人民路黑中介盛行,黄一平老家阳北县教育乱收费,城东区民政部门占用农田建公墓,等等,都先后在早报上被炒得沸沸扬扬,其中更少不了那个黄光明的背后策划或直接参与。黄一平没顾得上坐下,站着就把公函从头到尾看了,最后总算松了口气。公函上说,接到群众举报,反映凤凰小区的若干建筑严重遮挡周边房屋阳光与通风,开发商对此不仅没有合理说法,而且态度十分蛮横,情况反映到市里有关部门,也没有给予答复与处理。公函从科学发展、以人为本、建立和谐社会的角度讲了一通大道理,最后提出近日将由本记者专程来阳城,接触知情人并查阅该小区一应报批资料,请有关部门给予方便与配合。 “他要来就让他来嘛,反正所有手续都是齐全的,大不了开发商再贴补闹事居民几个钱了事。”黄一平安慰于海东说。 “要是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于海东却有些急了。 “那些手续还有什么问题吗?”黄一平问。虽说他从来没有直接接触过土地、规划、房产之类的业务,可跟在冯市长后边多年,早就熟悉了领导分管的这几个行业,对其中的一些专业知识也算是初通门道。就他所知,凤凰小区这块地的主要问题,在于土地使用性质的变更,以及变更后转手交易程序有些毛病,可由于明达公司在其中插了一手,而明达公司又有政府资本参与,因此就有了可以解释与开脱的理由。而且,这些程序上的毛病,与遮挡阳光并无直接关系,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还记得你给我打电话、发短信,让那个年处长的亲戚陈总来找过我吗?”于局长问。 黄一平点点头,说:“是呀,当然记得,那又怎么样?” 于海东说:“那个陈总来找我,是要求把小区规划的容积率提高零点五个百分点,也就意味着在原来的规划上增加层高、缩小间距。而且,那个陈总的态度相当傲慢,不容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这一说,黄一平也感觉有些分量了。 “你知道提高零点五的容积率意味着什么?”于海东问。 黄一平摇摇头。他只知道在规划的基础上增加层高、缩小间距肯定不是小事,但确实不清楚具体会大到什么程度。 “意味着那个狗屁陈总因此多赚了两千万!”于海东语气里竟然有点恶狠狠的味道。 这回黄一平的嘴张得好久没能合拢,眼珠也瞪得像要跳出来一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说:“一定要阻止这个黄光明的采访,那些材料不能让他看,真相不能让他懂,报道一个字也不能出来。”于海东苦笑着点头道:“这个我比你更清楚!” 事关重大,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但黄一平和于海东商量的结果,还是连夜把邝明达从被窝里拽来共谋对策。同时,黄一平还打电话给远在省城的郑小光,请他千方百计打听黄光明的个人资料、背景情况,越详细准确越好。至于用途和目的,却没有告诉他,郑小光也没问。凤凰小区的事,邝明达、于海东、黄一平是知情人,郑小光不是。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考虑到冯开岭可能已经休息,白天工作又很辛苦,黄一平、于海东两人一致意见是先不惊动,等商量出个结果再汇报不迟。 44 几乎一夜没睡,一大早趁着还没上班,黄一平在家里赶紧打了冯开岭家的电话,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详细讲了一遍。 电话那头,很久没有一点动静。黄一平这边,虽然看不见冯市长的神态,却分明听得见对方喘息加重、咀嚼肌高频率蠕动的声音,这对他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压力。随着时间一秒秒过去,挂钟发出的滴嗒声犹如一记记重锤,钻斫般击打在黄一平心上。他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那个年处长和他的亲戚,也不在于那个陈总提出的什么容积率,而是自己这个秘书办事不力,没把领导交代的事情办圆满。因此,他没等冯市长开腔,就先做了自我批评:“冯市长,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没把事情办妥当。”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只想知道,有办法补救吗?”冯市长不容他再说下去。 “夜里已经和于海东、邝明达商量了一个办法。”黄一平说。 “把握大吗?”从冯开岭迫切的声音听得出,他很想知道办法的具体内容。 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告诉为宜,于是笼统回答说:“应该没问题,各方面的情况我们都考虑到了。” 冯开岭也是聪明人,自然领会黄一平的苦心与好意,也就没再追问,只嘱他这两天专心致志接待好省城来的黄记者,别出什么岔子。 放下电话不多久,郑小光的电话也来了。他那边,半夜接到黄一平的电话,连夜发动所有关系,只用了短短几个小时,就把《城市早报》特稿部主任黄光明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黄光明,出生于皖北山区,五十出头,当过几年铁道工程兵,自称当年在山洞隧道里曾经九死一生。从部队复员后,分配到街道福利小厂与一帮残疾人为伍多年,据说从此养成专爱为弱势群体打抱不平的习惯。还在部队时,他就喜欢写点通讯报道,从连队食堂的现场口播到团里有线广播,直至回到地方后被聘为县、市、省报的通讯员,一步步以自己手中一支笔写成今天的大报名记。其人性格直率外向,在单位业务也是一把好手,尤其擅长写批评报道,得过不少全国大奖,牛皮确实不小。不过,此人也有些圈内人都熟知的弱点:嗜酒、爱烟、好色,喜欢自吹自擂外加听别人吹捧。据熟悉其情况的人介绍,黄光明家境本就贫寒,父母年迈多病,兄妹大都在山区务农,加上他自己两度离婚,先后有三名子女需要抚养,经济就相当窘迫。他在单位拼命写稿,并且经常不遗余力地在下边奔波,表面看来是敬业,其实也有多挣些奖金、津贴以补家用的意图。 郑小光生怕提供的材料不详细,还搜集了一些有关黄光明其人的趣闻轶事以图佐证,正想在电话里一一道来,却被黄一平生生打断,说:“够了够了,足够了。” 电话不离手,马上又和于海东、邝明达联系,简单通报了郑小光提供的信息,最后只说一句暗语:“启用第一方案,预备第二方案,第三方案估计用不上了。” 原来,夜里在于海东办公室,三个人把黄光明从性格特点、处事风格到家庭背景、个人喜好一一做了模拟分析,再按照不同特点商定了三种应对之策。三套方案分别依次排了顺序,取了名字,第一方案叫“合作双赢”,第二方案名曰“请君上轿”,第三方案是“泰山压顶”。 前两套方案后边将会用到,无需细说,这里只说说遭到弃用的第三方案——泰山压顶。 按照设想,黄光明既然能写出那么多有分量的批评报道,就一定是个软硬不吃、高低不就的货色,任凭十八般武艺用尽、三十六计使绝,依旧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最终还是拿他不下,怎么办?这时,于海东忽然想起,他曾经有个大学校友,如今正是北京某权威媒体的人事处长,而该媒体恰好是《城市早报》的上级主管。于海东跟该处长原本并无深交,只是多年前学校百年校庆时有过一次同桌就餐之谊,当时彼此交谈甚欢,相互观感不错,就互留了名片,约定有机会到家里作客,有需要帮忙的事言语一声即可。因此,于海东当即在办公桌抽屉里一通翻江倒海,终于将那个处长的名片搜出。 既然有这样一个关系,可以泰山压顶般压将下来,为何又要作为第三选择排在末位?为此,当场也有些争议。按照明达集团老总邝明达的意思,赶紧打个飞的去到北京,花上三万五万的把那个处长摆平,黄光明还不乖乖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于海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感觉那个校友言谈举止文雅,倒也未必一定是贪婪之徒,但有了几万元垫衬,再加上校友这层关系,就凭他一个人事处长,解决这点小事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可是,黄一平却站在更高层面上,作了更深一步的考虑。他说:“你们想过没有,凤凰小区这件事本就疑点重重、毛病多多,多惊动一个人势必多一个人知悉其中弊端,相应也就增加一份危险,谁能保证那个人事处长就与阳城没有什么牵扯与勾连?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万一有了怎么办?再说,新闻单位可不像政府机关或民营企业,官大一级压死人,上边喷点吐沫下头就得打伞。像黄光明这类名记者更是轻易不会吃这一套,这种人凭本事、业务吃饭,脾气本来就硬,如果把他惹毛了,不要说你隔了几层的一个人事处长,就是顶头上司社长总编恐怕都不买账。到时候就怕泰山压青松,青松挺更直,麻烦就更加大了。” 一席话,说得邝明达、于海东两人频频点头,说毕竟是在政府机关、领导身边工作多年的大秘书,考虑问题就是站得高看得远,政治性政策性强。于是当场商定,这个方案放在最后,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轻易使用。 黄光明坐了中巴车从省城出发时,给于海东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于海东马上回信:车站门口恭候大驾。 下午五点不到,黄一平与于海东两人在阳城长途汽车站门口迎下黄光明,把他接到邝明达那辆宝马前排座上。 上了车,于海东把自己和黄一平作了介绍,对开车的邝明达却暂且不提。黄光明端着一副并不挺拔的身板,紧绷着脸,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黄一平却不闲着,一边使出当初做老师时的嘴皮功夫,由同姓本家、五百年前是一家之类硬往上扯,一边注意观察面前的这个不速之客。这一观察,还真有些发现——这位大名鼎鼎的黄记者,着一身既不合身也不配套的西装,里面的衬衫领口已经露出一缕棉线,脚上的皮鞋表面光彩照人,底上却裂开一道口子,袜子也是与季节不相宜的夏用丝袜。此人也不讲究,上了轿车就掏出烟来抽,却是那种十块钱一包的红南京,硬壳烟盒竟然被揉压得皱皱巴巴。一看这副作派,就知道郑小光所言不假,其家庭境况即使算不上城市赤贫,也大抵与普通市民相当。这么远跑来搞批评报道,却是孤身一人,好象也不太对头。想当年在教育局工作时,黄一平也被派出参加过报社的通讯员培训班,知道舆论监督讲究证据的可靠性与规范性,采访取证一般不得单独进行,就像公安、检察、纪检找人谈话,一个人采制的材料最后到法庭上终究不被承认。这个黄光明单身闯曹营,虽说有些勇气可嘉,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破绽。 车子直接开进阳城最豪华的五星级宾馆。站在光洁照人的大堂,黄光明假意推迟一番,说:“按照报社规定,记者不好接受被采访单位的食宿安排,也不能住宿这么豪华的酒店。” 黄一平马上接腔说:“你黄大主编从省城远道而来,我受市里委托全权负责接待,如何招待领导早有交代。再说,你们报社的那套规矩只在省城有用,到了阳城统统作废。” 于海东也随声附和:“你来了是客,我们是主人,请黄大记者客随主便。” 进了房间,不要说黄光明,就连黄一平也觉得,定一个这么好的总统套间,是否有些太过热情了。偌大的房间里,清一式进口的法式家具,装修也完全按照两百多年前巴黎宫廷的风格,据说光是一只洗脸池就花费两千欧元。饶是那个黄光明表面上强作正经,眼神里却也不经意露出讶异之色。 落坐后,不待黄光明张口谈来意,黄一平与于海东就按照商定的方案,对其展开肉搏式围剿。左手是于海东抢先递烟点火,还把切开的水果用牙签送到黄光明手上,右手黄一平更加不肯让自己一张嘴闲着,大谈如何从做学生起就开始读黄老师的作品,近些年更是成为黄师作品最忠实的粉丝。期间,黄一平还不时提及黄光明发表过的经典作品,包括那些写得天花乱坠的故事情节。这些功课,是他花了两天时间突击做好,此时果然派上用场,并且迅速收到奇效。那个黄光明眼看没有机会开口,又沉醉于一片恭维之声里,干脆就渐渐放松了身体与神态,跷起二郎腿,吐着烟圈儿,一边享受着黄一平、于海东的精神贿赂,一边回味着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神奇往事,不时也把那些陈年过往添油加醋自我吹嘘一通。这中间,有个长相亮丽、身材修长的服务员,进来添过两次开水,那黄光明的眼睛便如一只夜半觅食的梁上鼠,一会儿紧盯着服务员高耸的胸部,一会儿又瞄向旗袍开叉的雪白处,嘴角差点要流出涎水来。黄一平悄悄与于海东交换一下眼神,会意一笑,那意思很明白——有戏了。 不多会儿,天色就暗了。黄一平与于海东一口一个黄主编叫着,连拉带拽就将黄光明带到明达集团内的休闲中心,说是要让黄主编尝尝阳城的江鲜特产。 邝明达办的这个休闲中心,别看外观其貌不扬,却是花了大代价精心构建的一个绝佳之处。十几幢别墅样的建筑零星建在人工湖边,只有两三层高,却是餐饮、歌舞、桑拿、住宿等等功能齐全。仅从建筑外形看,也许不能同阳城那些四星、五星级宾馆相比,可里面装修考究,摆设豪华,极具异国情调,其服务水准绝对不差于其中任何一家。单说几个中、西餐厨师,或是当地祖传烹制江鲜的名家,或是从京城高薪聘来的国宴大师,都有一手令人称奇的绝活儿。还有,在这里服务的一众美女,不仅姿色出众,而且能歌善舞,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伶俐角色。这个休闲中心,平时一般不对外营业,而是邝明达广识天下宾客、结交八方朋友的一个平台。平常,市里洪书记、丁市长等领导也经常在此接待上边来的重要客人,有时还携家带小前来欢度双休、节假日。冯开岭避讳人家背后议论,一般公务活动不来这里,接待平常亲朋也很少光顾,只有像省委杨副秘书长、组织部年处长那样的至交,才会在此安排,且有专门房间与专人服务。 黄一平一行被安排在一幢独立的别墅里,外间是餐厅、客厅,里间便是一个卧室、卫生间、棋牌室齐全的豪华套间。一张精致小巧的餐桌周围,只坐了四个人。 到了自己家里,邝明达只得露了真身。黄光明马上警觉,问:“这个明达公司是否与那个凤凰小区的开发商有什么关系?” 邝明达哈哈一笑说:“黄老兄您过虑了,本公司别的都做,就是不做房产,那个凤凰小区与本人远着哩。” 黄一平跟着解释说:“今天只是为黄大主编接风,纯属我们几个热心读者、粉丝对崇拜对象的一次见面交流,与工作无关,更加与那个狗屁凤凰小区无关。” “放心吧,明天的采访已经全部安排好了,要看的材料,要谈的对象,随时恭候,绝对不会影响到黄主编您的客观公正报道。”于海东也赶紧帮腔。 坐下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女服务员上来端茶送水,主动与黄光明搭讪。 黄一平知道她叫晓雨,无论长相、才艺,还是口齿、心智,都是休闲中心里赫赫有名的金牌服务员,是邝明达精心安排的一只饵,平常轻易不肯出手哩。 黄光明一见晓雨,立时就被她的外貌、气质惊呆了,再听着那一口声音有些熟悉,一问,果然是安徽老乡,于是马上就迫不及待地套起近乎,好象两个失散多年的亲人,突然在他乡街头偶遇一般。 酒宴开始,先是一辆手推车上来,摆满了烟酒饮料。烟有极品中华、特供熊猫,还有哈瓦那雪茄,在场除了黄光明没有其他人抽烟,晓雨就在黄光明面前每样摆了一些。酒也都是好酒,从国产茅台、五粮液到西班牙干红、法国葡萄酒、德国啤酒,林林总总摆了好几样。 晚宴的主角是黄光明,自然一切悉听尊便。看黄光明目光游离、犹豫不决的样子,邝明达大手一挥道:“行啦,全留下,喜欢的都打开尝一点。”说罢,又扭头吩咐晓雨说:“回头让吧台准备一些,给你这个老乡黄大哥带回去慢慢品尝。” 根据郑小光提供的信息,黄光明在省城新闻圈小有酒名,平时喜欢喝酒不错,却是酒胆不小,酒量不大。据说只要上了酒席桌,三杯两盏下了肚,就再也控制不住面前的酒杯,更加控制不住自己那张嘴。眼下在座的这几位,虽然平时疲于应酬,对酒都有些畏惧与厌烦,可今天这酒非同小可,岂有不喝的道理!别说不过区区几杯酒,哪怕杯中物是敌敌畏泡着毒鼠强,也得拼了命往死里喝。因此,热菜才上三四道,三个人依着事前分工,邝明达主攻白酒,黄一平专司啤酒,于海东则专挑干红、葡萄酒,大家对黄光明展开一番车轮大战。 那黄光明也是性子直、心眼浅,经不住好酒好菜加好得起了腻的恭维话,不一会儿就喝得面如赤枣,舌头僵直,眼球如同鲜血里捞出来一般。 酒一多,嘴就把持不住。黄光明借着七分酒劲,开始满嘴炮火车,大吹特吹他的英雄史,如何凭一篇文章把江中某县委班子半数成员拉下马啦,怎样持一管笔搞垮江南某著名药企啦,等等,直说得口角吐沫如雪。 担当添酒夹菜任务的晓雨姑娘,也配合得相当到位,在以眼神频频送电的同时,还一个劲儿在他面前大卖其嗲。那黄光明说着说着,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先还只是拉着晓雨的一双玉手不放,坚持要和美女喝个交杯,后来就以手不时触碰她大腿甚至胸脯,一口一个妹子叫得大家浑身汗毛立正、鸡皮疙瘩惊醒。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邝明达最后又灌了黄光明两杯,这才示意晓雨搀扶着黄光明进到里间休息。黄一平等三人则悄悄退出别墅,另找地方看好戏去了。 当黄光明在一阵嘤嘤营营的哭泣声中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五点多。 睁眼一看,却不是昨天下午登记入住的那家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而是另一处豪华程度不相上下的房间,全套明式红木家具,古典与现代结合的中式装修风格。再看看自己,躺在一张宽大得有些离谱的红木床上,脱得一丝不挂,身边柔软的丝质薄被里,竟然还躺着一位同样赤条条的女孩。女孩用被子一角蒙着脸,哭声就从被角的缝隙处有气无力地泄出来。 黄光明一惊,掀开被角一看,是那个叫晓雨的老乡。慢慢地,昨晚喝酒的一幕终于断断续续想起。他心里叫一声不好,当即大惊失色,赶紧拉起晓雨,厉声喝道:“别哭了,快说,怎么回事?” 晓雨也不示弱,弹簧般跳坐起来,用力一捋头发,瞪着黄光明狠声回应说:“吼什么吼!你还好意思问,都是你做的好事!”稍顷,就把夜里的景况哭着描述了一番:“昨晚你自己喝多了,我扶你进来休息,帮你泡茶醒酒,刚开始倒还老实,后来酒醒得差不多了,就暴露出色狼的本性。你自己先脱了个精光,后来又把我衣服脱了,强行和我发生了关系,还把我身上弄出好多瘀痕。看看,这都是你做的好事!”说着,晓雨就把胳膊、大腿展示给黄光明看,上边果然有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同时,晓雨还把床单上那一块黄中夹带些许暗红的斑痕,也一并指给黄光明看了。 黄光明这下彻底傻了,埋头沉思了片刻,似在努力回忆夜里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无奈,他只好不再多想,而是靠近前去轻搂着晓雨的双肩,说:“对不起了,妹子,都是我不好。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些是不是他们事先就设计好的一个圈套?” 晓雨猛然挣开黄光明的手,指着他的鼻子,斥责道:“你说什么呀,谁会这样无聊!你自己夜里那样激动,情绪失控得像一头野猪,做到高xdx潮时一声声喊着心肝宝贝,狠不能把我掐死。哦,这时快活过去了,倒怀疑起是什么人给你下了圈套。难道你快活也快活了,事成之后想耍赖不成!告诉你,姑奶奶我可是黄花闺女一个,到现在还没有找对象哩。” 这一吼,黄光明彻底无语了。他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个透,却也没理出个头绪,或者说即使理出些头绪,也已经无力改变什么。他重又抬起头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女子,但见半卧着的美人面若桃花,肤如凝脂,双乳浑圆如丘,两条美腿交叉叠放,恰巧露出根部青黑色一撮,万种风情又皆写在那一双含嗔带怨的美目里。虽说前后有过三次婚姻,平常在娱乐场所里也遇见过几个风月女子,可像眼前这般长相与气质的女孩确是第一次碰到,圈套也好,偶遇也罢,顾不了那么许多了。这一想,黄光明立即情绪大好,复又恢复多情神态,试探着靠近上去,一通慢声细语哄骗,很快逗引得对方息了怒气。这时,年过半百的老将黄光明忽然忘记了圈套一说,竟然紧搂着美人再度披挂上阵。期间,晓雨姑娘似乎并不投入,神情也不专注,而是不时抬头盯住床头那幅外国油画,黄光明只当是姑娘羞涩,顾自埋头苦干独立作战。他哪里知道,那幅画上,赤裸少女左边乳峰处,隐有一只针尖大小的孔洞,里边埋着的摄像头,号称是当今世界顶尖谍战工具哩。 早晨七点,黄一平、于海东、邝明达齐齐进来,陪同黄大记者吃早饭。这时,黄光明与晓雨也已经双双穿戴、漱洗完毕。 较之昨天的晚饭,早饭就吃得轻松、愉快多了。依旧是在别墅外间的餐厅,仍然是四人一席,安徽姑娘晓雨不再是专职服务员,而是紧挨着黄光明,加入了陪客的行列。点心很丰盛,中式与西式兼备,还专门上了从前皖北山区人家常年作为主食的煮红薯、玉米糁儿稀饭。 “黄主编酒量太大了,昨晚把我们大家都灌醉了,今天早晨差点起不来哩。”黄一平边吃边使劲揉太阳穴。 “不知道黄兄夜里睡得可好?有没有好梦相伴?”于海东也适时调侃。 邝明达则盯紧了晓雨,说:“如果黄主编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唯你是问,直接打发你回老家吃红薯。”说着,还用手指狠狠敲了敲桌面。 黄光明只是笑笑,却不敢随便搭腔。不管是否事先设好的圈套,看来都陷进来了,他只是希望早点脱身,别陷在此处惹下太大麻烦。 一边吃着说着,一边就说起黄光明这次来阳城的采访计划。黄光明解释说:“这次凤凰小区的事,主要是有几个住户不断给报社打电话,不来看看对群众不好交代,现在不是强调以人为本、执政为民嘛。” 黄一平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为民请命是你们新闻工作者的神圣职责。” “不过,事情可能不像群众反映的那样严重,凤凰小区的开发商手续是齐全的,建房也是严格按照规定。你要有空,还是到局里查查有关材料?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管资料的人在不在?”于海东征求黄光明的意见。 黄光明一听,当然明白什么意思,马上说:“算了,你们的话我还能不信?正好刚刚接到电话,下午单位还有个重要会议,吃了早饭我就回去了。” 黄一平立即表示惊讶,说:“这么急?本来还想你看看阳城的几个景点,另外市里有关领导也想安排请你吃个饭。” 于海东也说:“是啊,就这么匆匆来回,让你白跑一趟了。” 黄光明笑了笑,道:“其实我这一趟也不算白跑,毕竟还认识了你们几位朋友嘛,特别是晓雨妹子这个小老乡,更是终身难忘。” 不一会儿,早饭也吃得差不多了,邝明达差人从五星级酒店将黄光明的行李拿了过来,另外又给他准备了好多烟酒,还有两万元现金,同时派了专车把他直接送到省城。 黄光明看着面前一堆东西,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后想想终究还是拿了。黄一平几个人见状,又是会意一笑,目光里难掩鄙夷之色。 临别的时候,黄一平拉着黄光明的手,微笑着语带双关说:“凤凰小区的事就算托付给老兄了,不仅《城市早报》确保无事,就是其他什么报纸电台,也请一并关照。另外,上访群众那边,也劳老兄多费心解释,毕竟他们是相信你黄大主编的。我们来个约定,今后但凡阳城这边的事,只要事关我们几个老弟,也都要拜托到底哩。” 于海东附和说:“黄主编神通广大,可不要怕我们找你麻烦哟。” “没关系,怕麻烦了就让晓雨妹子好好修理他。”邝明达说罢,竟然朝黄光明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黄光明并不一一接腔,只是显得很匆促的样子,与几个人一一握手告别,钻进轿车很快绝尘而去。 “去他妈的合作双赢!” “去他奶奶的请君上轿!” “去他大爷的泰山压顶!” 三个人一声一接声地欢呼,然后拥抱在一起,哈哈大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只有一旁的晓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失落。 第十一章 送走了瘟神一样的黄光明,几乎一夜未曾合眼的黄一平,感觉累得快要瘫了。可内心里胜利的喜悦,还是驱使他直接走进了办公室,在第一时间把喜讯汇报给冯市长。至于其中的细节,按照他和邝明达、于海东三人商量的结果,决定还是不告诉冯市长。毕竟,这件事的结局虽然圆满,过程却似乎有点不择手段,知道其中细节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前途无量的冯市长。至于那个晓雨姑娘,过去曾经是邝明达的一个小蜜,后来一直是明达公司解决疑难问题的一把利剑,这次让她出面应付黄光明,前因后果交待了不准过问,事成之后五万元现金立即打到工资卡上,也算是她和公司互惠互利各得其所。 看得出来,冯开岭对这件事情的顺利解决,表现得相当兴奋。在听黄一平介绍情况的时候,起初冯市长的眉头还紧锁着,右腮帮上的肌肉也僵硬着,可是,随着黄一平说到那个黄光明如何趾高气扬而来,又怎样落荒而逃滚蛋的时候,冯市长发出了爽朗而持久的开怀大笑,眉结与咀嚼肌也随之放松。笑过之后,冯市长的目光在黄一平脸上停留了好久,那眼神,有嘉许与赞扬,也有上下级乃至兄弟、朋友之间的欣赏,甚至还有某种重新认识、衡量一个人的惊喜。跟随冯市长这么些年,黄一平最享受最幸福的时刻,便是像这样沐浴着领导温情与关爱的目光。这说明,自己在冯市长心中的分量又重了一些,距离期望中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冯开岭的脸色仍然很不好,夜里老做些荒唐、恐惧的恶梦,诸如被追至悬崖、失足落水甚至掉进粪池之类。更主要的是,冯市长右眼皮依旧跳得厉害,有时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跳得自己似乎都能听见声响。 这期间,据说省委组织部依据上次民主测评与推荐的情况,对阳城市的班子配备向省委主要领导做了一次汇报。黄一平心想,一定是冯市长从省委组织部年处长那儿获悉了情况,也许是有些不太利好的消息。 “感觉仍然很差,兆头似乎不太妙。”每当眼皮跳得厉害,或者夜里刚刚做个恶梦,冯开岭就会这样在黄一平面前抱怨。 看着冯市长焦虑得厉害,整天眉头拧成一团疙瘩,右腮那块肌肉令人揪心地抖动着,黄一平心里也就七上八下。其实,他知道,冯市长的这些症状完全是因为内心忧虑不安,进而导致睡眠不足、心情焦躁、神经紧张。至于夜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梦,正是日有所思的正常反映。可是,作为秘书,贴身跟随领导左右,自己情绪上的喜怒哀乐,乃至生理器官上的每一根毛细血管,无不和领导紧密相连,产生同步的连锁反应。正如牙齿发炎了,嘴唇必定跟着肿痛,或者,嘴唇化脓出血了,牙龈疼痛便在所难免。因此,冯市长不舒畅,黄一平也就跟着揪心难受。想方设法解开冯市长的心结,成了黄一平的当务之急。 情急之中,黄一平想起一招,却又不便对冯市长直说。于是,那天利用闲聊的机会,黄一平试探着对冯市长说:“昨天我在网上浏览一家以测字相命闻名的网站,按照上边的要求试了一下,居然还很有几分想像哩。” 冯市长眉头一松,哦了一声,目光似在鼓励黄一平继续说下去。 黄一平干脆坐到电脑前,打开那个东南亚某国的网站,按照要求输入了自己的姓名、属相、生日、出身时辰等几个要素,电脑上马上显示,此人命里注定出生在贫困之家,兄弟姐妹众多,适宜经商,配偶比自己年少,有一儿一女,一生将会遇到三个情人,等等。 冯开岭自然知道黄一平的个人情况,一看那上边的内容,马上摇头说:“这个有些胡闹,好象不太靠谱儿。明明你只有一个女儿,也没听说你有什么情人,还有什么适宜经商,完全是不相干嘛。” 黄一平只好牵强附会地作了一番解释:“命中注定与现实情况会有不同,譬如说我适宜经商,但未必一定经商;说我有一儿一女,也许是确有其事,因为小萌之后,汪若虹又怀孕过一次,做了人工流产。至于什么情人,那倒真是胡说。” 不信归不信,冯开岭还是报了自己的个人信息,让黄一平帮他在网上测算了一回,结果也在似与不似之间,大多说得有些牵强附会。这样一来,冯开岭更加不信了。 “其实测字、相面、算卦这一套,在日本、韩国和东南亚好多国家非常盛行,据说还有大学专门开设此种课程。”黄一平说。 “是啊,人家是当作学问、科学来研究,不像我们这儿归在迷信一类。只是在那些国家,水平优劣也是有很大差别。”冯市长感叹道。 趁着冯市长情绪不错,黄一平话题一转,说:“我老家阳北县有个三十多岁的瞎子,人称小先生,在当地算命测字堪称一绝,生意好得需要挂号排队通关系,甚至带动了周围很多配套服务。” 冯市长点头道:“我听说过,据说不少领导、企业家也经常悄悄找他,蛮有名气咧。” 黄一平说:“正好我最近要回去看看父母,要不顺便找他试试?” 冯市长一笑道:“你有兴趣,不妨一试,权当游戏罢了。” 黄一平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早知冯市长如此开明,刚才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当晚,黄一平便借了邝明达一辆车,亲自驾驶,星夜赶往阳北托了阳北警方一位朋友,黄一平找到当地派出所管段民警,连夜来到家住城郊的小先生家。 那个名称小先生的瞎子家果然排场很大,把见过些世面的黄一平还是吓了一跳。一溜三座楼房,全是欧式风格,即使夜色里也能看出建筑考究、装潢精美。民警介绍说,三座房子分属瞎子本人、父母、妹妹三家,左边妹妹家负责发号排队,右边父母家是解难释疑、除凶化吉的佛堂道场,中间是瞎子算命的场所。三座房子的二至四层,以及周围邻居的众多人家,都辟出房间用作客房、饭店、销售部,全部服务于瞎子算命这一主业。据说,前来算命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其中不少是江南、上海以及邻省浙江的达官巨贾或明星大腕。按照明码标价,瞎子本人每算一个命平均二百元,如果日均算二十人左右,粗粗估算下来,仅这一项收入每年就达到两百万元之巨。如果遇到命运中有坎坷、波折的人,就得在瞎子父母那儿购买祭神、谢仙的消灾用品。区区一只小挂件,说是从香港或东南亚某国批发过来,专门请高僧大师级人物开过光,价格少则数百,多则数千上万元,这方面收入更是大得惊人。还有,随着瞎子名气越来越大,前来算命者可谓蜂拥而至,有的甚至托熟人走后门,因此就出现了挂号排队的泱泱景观,掌控排序大权的瞎子妹妹常常就干起插队卖号的勾当,加塞一次是上百元,藉此又发足横财。 “那当地政府部门,包括你们这些穿警服的公安,怎么不管?”黄一平悄悄问。 民警马上乐了:“连您这么大领导都亲自来了,我们能管、敢管吗?” 对测字看相一类,学政治的黄一平早先并不相信。在他看来,不论是披着易经八卦之类的外衣,还是打着儒道传人、太白后裔的旗号,包括民间那些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故弄玄虚的算命瞎子,但凡号称能测算别人命运者,统统都是胡扯。人之出世,本是一件科学性、偶然性极强的事。试想,一个男人身体内有数以万亿计的精子,一个女人一生中也会孕育无数卵子,生命的创造完全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男女之间的结合,无论明媒正娶的婚姻中人,还是偷情苟合的婚外之恋,也不管是充分酝酿预有准备,还是一时性起激情所致,都是人为因素多多,随机性很强,怎么就能肯定地说,早在生命形成之前,一切都已经由老天先行决定了?还有,对多数人而言,出身偏僻山区、贫穷农村本就注定了一生劳碌艰辛,而出身城市宝贵之家,怎么说命运都差不到哪里去。既然生在那里了,纵使你运气再好,自己扑腾得再厉害,也还是无法改变很多,或者说终究得到改变的也只能是极少数人。再说,一个人的过去、当今、未来,完全是一根难以把握与确定的曲线,很多有意或无意、人为或天然的因素,都可能瞬间决定或改变其走向,又岂能掐着指头提前推算出来?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黄一平始终坚持他在大学课堂里学到的马列主义唯物史观,保持着无神论者的立场。 可是,十年前的一次偶遇,令他有些动摇。 那阵子,黄一平刚由阳城五中借调到教育局,在教研室帮助编写教材。一次随局长出差西安,参观兵马俑出来,局长等人内急找卫生间去了,他一个人蹲在路边休息。这时,一个道士装扮者上来,非要帮他看相测字,死缠烂打就是赶不走,并且号称看不准分文不取。看那道士言谈举止,也不是一般的地痞无赖,黄一平就依了。那人对他面容、手相左观右察一番,先是把他的家庭景况、性情脾气说了七不离八,接着话锋一转说:“你这人生着师爷相,天生做幕僚的料,一看就是个领导秘书。”岂知,心高气傲的黄一平此前对秘书向无好感,觉得什么幕僚师爷之类不过是些蝇营狗苟之徒,电影电视里总是充当出馊主意、使坏心眼的讼棍角色,即便当今的那些领导秘书,也多是一副为虎作伥、吹拍逢迎嘴脸,没有几个正大光明形象。于是,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把道士好一番奚落,说:“就你这眼力,居然也想吃这碗智慧饭?”道士摇头讪讪而退,但嘴角那一抹笑却是含意明确——不信走着瞧。令人不得不服的是,回到阳城没几天,市府就来教育局挑秘书,全局那么多人恰恰就选中了自己。而且,在秘书岗位上干了不多久,黄一平竟然无比热爱上了这个职业,感觉过去的幕僚、师爷也好,如今的领导秘书也罢,凭的是一肚子文化,靠的是一脑门智慧,不仅前途光明,而且颇具成就感。由此,黄一平开始相信命运一说,每到外地出差,总要探询当地有无测字、算卦、看相高手,也喜欢与这类人讨论职业、前途之类。倒也奇怪,遇到过无数相命先生,但凡猜他职业,十之七八要往秘书里靠。这样的情况多了,黄一平又有些感觉别扭,心想难不成老子就天生是个秘书命?不便和那些算命打卦的较劲,就回家咨询妻子。汪若虹眼皮抬也不抬,说:“这种算命先生说起来神乎其神,其实也不过是察言观色、拿话套话,看你模样听你语气可不就是一副秘书相。”黄一平听了,顾自对着镜子照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只在心里骂一句:放屁! 黄一平被瞎子家人领到楼上一间密室里,包括民警在内的闲杂人等统统退出。 那瞎子坐在一只红木龙椅上,金黄座垫,一身唐装,手捧一只年代古老的水烟袋,一边咕嘟咕嘟吞云吐雾,一边招呼黄一平先喝点茶吃些水果,让他休息一下。据刚才领黄一平上楼的瞎子家人介绍,瞎子算命也有规矩,每天接待多少人、算多少个命其实有一个大约定数,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主要是坐久了、算多了也会感觉疲劳,难免出现思维混乱、张冠李戴的现象。黄以平细细打量面前的这位小先生,但见其人身材矮小,鬼头鬼脑,形容相当猥琐,若是放在从前,多是背把二胡流浪四方,卖唱兼算命,走到哪算到哪,餐风宿露吃辛受苦。可眼下因其声名远扬,居然一身华丽衣装,坐在家里轻松挣大钱,倘遇达官贵人专程请了上门,代价不俗自不待言,据说还非宝马、奔驰之类豪华轿车不坐,档次低于奥迪就会找出种种借故拒绝出行。而且,这个瞎子还有一特异功能,只要远远一听汽车行驶的声音,大致就能判断是何种档次轿车,有时居然连牌子、车型都说得七不离八。 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黄一平这次请来管区民警,算是找对了人。瞎子一听民警声音,竟然弹簧般从龙椅上跃起,口里连称主任,态度谦恭有加,与传说中的神奇形象判若两人。事后黄一平才知道,这瞎子当年还没什么名气时,虽说也有人上门算命,可毕竟道行不深、名气有限,加上年轻气盛、嘴风不严,每每把话说满以求语出惊人,浑不似如今话说半句、欲说还休,因此导致有些命相不好的事主寻死自杀、家破人亡。那年头,封建迷信还是社会公敌,为专政机关所不容,瞎子先后数次被公安机关传唤处理,最厉害的一次差点判刑吃官司,因此对公安民警、特别是当地派出所最为敬畏。 稍顷,瞎子烟抽好,茶喝足,正衣端坐,开始进入工作状态。黄一平也不多言,上来只报冯市长个人生辰八字、妻儿年岁等等,瞎子并不多问,只是手指频频捻动,嘴里喃喃念叨一番,如是者三,这才很慎重地连连摇头说:“不妙,不妙,此人原本官运通达,时下也有再上升一步的机会,可是遇到一道很难跨过的坎,怕是不妙。” 黄一平一听急了,忙问:“是怎样的坎?” 瞎子说:“通常官员不外乎权、钱、色三样,这位先生最为关键却是小人算计。” 黄一平又问:“有解吗?” “解倒是有。”瞎子欲说,却又止了。 这时,惊慌失措的黄一平好象忽然醒悟,急忙从包里掏出一只盒子,递到瞎子手上。 瞎子本能一推,道:“派出所主任带来的客人,哪能要你东西呢?”嘴上说着,却又接过盒子。 别看那瞎子眼睛不好,手却无比灵巧。只见他轻松打开盒子,手摸、鼻嗅、指击一通后,很肯定地说:“是上好的一块和田玉,比黄金贵哩,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黄一平惊讶之余,马上说:“应该的,应该的,放心吧,我不会告诉那个民警。” 瞎子收好玉,重新坐正,又是一番掐指念叨,这才话入主题:“祛此小人暗算,无外乎上依贵人,下赖死党,恐怕还要用些偷梁换柱、暗渡陈仓的办法。” 黄一平细一思量,马上联想到刚刚过去的黄光明事件。于是又问:“先生说的这道坎,是过去了还是没有过去?” “还没过去。刚刚过去的只是小沟小坎。”瞎子语气非常肯定。 黄一平心里顿时就有些乱。他无暇细细品味瞎子的话,又生怕口袋里的录音笔效果不佳,就掏出本子,让小先生将刚才的话再详说一遍,且原封不动把所有对话全部记录在案。当然,黄一平自己还无法预知,瞎子此时竟一语成谶,自己未来命运已在其中——这是后话。 临了,瞎子也不敢乱用妖术,只给黄一平一块玉珮,一包香灰,几张黄表纸,吩咐说:“玉珮最好常年戴于颈上,也可逢阴历五、十佩戴;香灰于下月农历十五清晨起分三天冲水服下即可;黄表纸用在冬至祭祖时一并烧化。” 黄一平不敢怠慢,又一一记录下来。 事毕离开时,瞎子亲自送至楼下,并悄悄塞给陪同民警两条软包中华烟。民警笑笑,当着黄一平面稍作推辞,说:“总是客气,不要又显得警民关系紧张。” 黄一平心想,你这警民关系也太融洽了吧。 连夜回到市里,冯市长居然没睡。黄一平赶到冯宅,让冯市长当场听了录音,看了笔记,又把当时场景、气氛等环境背景作以详细描述,尤其对瞎子的语气、神态作了一番绘声绘色的重现,令冯市长脸色终于慢慢放松转晴。 很显然,冯开岭对黄一平此行非常满意,甚至夹杂了些许感激。 当黄一平转述瞎子收下那块玉的种种细节时,冯市长笑得很开心。他说:“上帝在对一个人关闭一扇门的时候,一定会同时为他打开另外一扇窗。瞎子眼睛不灵,嗅觉、触觉就特别灵敏,甚至身体周围的气场也比常人奇特。再说,算命这事本来就应当十分虔诚,没有不给钱物的道理。” 其实,黄一平有数,冯市长的那块和田玉,是于海东前年新疆之行花了大代价买来,现在用来换取对未来命运的预测,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看着冯市长小心翼翼地把从瞎子那里带回的东西收藏起来,黄一平悬着很多天的一颗心,终于又咚地一声落回原处。这一夜,冯市长该睡个好觉了吧。他想。 副书记张大龙和副市长秦众很可能结成某种同盟!这就意味着,两个原本利益冲突的竞争对手,将可能联起手来共同对付冯开岭,原先的某种平衡会打破,冯开岭面临的形势便由优势在握变为急转直下,乃至命悬一线。 这个信息,是黄一平在市府秘书聚会上获悉的。聚会结束,虽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黄一平还是马上给冯开岭打了电话。 冯市长一改往日的沉着内敛,连忙说:“快到家里来详细说。” 黄一平不敢怠慢,当即打车赶往冯府。 这时,省委组织部在阳城的民主推荐与测评刚刚过去一个多月,距离市府班子换届时间越来越近,眼看着省委就要正式研究确定市长候选人,然后组织人员下来考察。 阳城市长推荐、测评的结果,与当初预料基本一致——在所有被推荐提名者中,意见相对集中且条件过硬者只有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市委副书记张大龙、副市长秦众三人。按照民主推荐情况排序,冯开岭列在首位,张大龙居中,秦众殿后,冯、张二人呼声相对较高。最后民主测评下来,三人的得票总数相差不多,特别是冯开岭与张大龙之间仅仅差了十几票,档次并没有完全拉开。 根据年处长私下里透露的信息,市委洪书记首先推荐了冯开岭,对他的德、能、勤、绩、廉方面的评价总体也还到位,尤其对他在常务副市长任上,大刀阔斧进行城市改造与建设,大力度修正过去城建理念、规划谬误方面,给予了比较高的评价。不知内情者听则听之,像年处长那样熟知阳城政坛情况的人,自然就听出其话外之音——在褒奖冯开岭的同时,也顺便将丁松狠狠踩了一脚。不过,这个老奸巨滑的官油子,并未在推荐和表扬完冯开岭之后就此打住,而是话锋一转,给年处长下了个不大不小的套子:“像冯开岭同志这种德才兼备的干部,估计省委和你们组织部门不会只有一种任用方案。如果对他另有更加重要的使用,那么,我再推荐一个人选。”这个人选,自然就是市委副书记张大龙。对张大龙的评价,洪书记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与周密准备。他着重介绍了张大龙在乡镇、县里任职的经历与政绩,再三强调作为一个地级市长,拥有基层实际经验的重要性,而且,以近乎悲情的语调,强化了年过半百的张大龙,多么需要在官途的最后一站上,坐上市长这个位置,既是他为党和人民的最后一搏,也是组织上对他的一种同情与安慰。事后,年处长对冯开岭说:“假如不是因为你的因素,或者另换了一个人在场,也许就会被他的煸情所打动。” 到了市长丁松那里,倒是说话爽快,直截了当:“阳城市长第一人选,当然非冯开岭莫属。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至少目前没有比他更适合者。”毕竟在政府班子里相互配合多年,冯开岭帮他支撑城建、交通这一大摊子,啃的是政府里公认的硬骨头。丁松搿开指头,将冯开岭近几年所做工作一一列数,对其勤奋、踏实、能力、政绩充分肯定。当然啦,他对冯开岭也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比如为人内敛,心机甚重,不易交心,特别在处理委、府两边矛盾上,瞻前顾后,缺乏是否观念,旗帜不够鲜明,等等。当年处长问起是否还有另外人选时,丁松当即十分警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市委那边已经推荐了什么人?”接下来他警告年处长:“千万不要受骗上当,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在他看来,市委那边个别人,是想趁这次换届浑水摸鱼,把阳城市委市府变成自己的家天下。“如果有人阻挠冯开岭同志担任阳城市长,或者组织上对他另有考虑,那么,政府这边还有一个人选,那就是副市长秦众。这个同志,本来就是你们省委重点培养的对象嘛,下来这两年表现也是有目共睹,给他压点担子肯定成长进步更快!” 至于下属的部、委、办、局、院、行社,以及各个县(市)、区的主要负责人,从最后得票比例的分布情况看,冯开岭占有相当的优势,估计黄一平背后做的那些工作,基本收到了应有的效果。只是,智者千虑果然必有一失,几十位离退休的地、市级老干部那儿,冯开岭忽视了,黄一平也是无能为力,却让张大龙钻到空子捡了便宜。那些离退休多年了的老干部,远离了政坛,也渐渐被政治所淡忘,可他们对政治的热情不仅丝毫不减,有的甚至还老且弥坚、与日俱增。这种对政治的热情,平时由于信息的日益闭塞,其关注面往往越来越狭窄,最后甚至慢慢聚集在某一两个点上。最近几年,则相对集中在腐败与物价上,尤其日益疯涨的房价更让他们愤愤不平。事实上,就他们中的很多人而言,在位时已然用足职权,为自己备足了面积宽敞、价格便宜的住房,得其阴庇,其子女也往往大多安排在收益丰厚的机关事业单位,不论房价多高,他们及其子孙皆非受害最深一族。可是,他们仍然要大骂特骂该死的房价,既泄心头之不平,也显示他们的存在。这一骂不要紧,倒给张大龙提供了捞分的契机。在市委那边,张大龙长期分管老干部工作,平日常做些类似糊、涮、抹之类的泥瓦匠活计,把老干部们哄骗得不错。这次民主推荐与测评之前,他又特地召开了一个老干部座谈会,鼓动老干部给政府提意见,特别把话题引导到房价上,结果,分管城建、规划、房管的冯开岭就倒了大霉,在会上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如此,冯开岭原本遥遥领先的得票,因了老干部的一次测评,马上就被拉了下来。 所幸的是,最终结局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冯开岭仍然排在首位。可是,假如张大龙、秦众接下来真搞了什么动作,就像那三国时代刘备、孙权招亲结盟一般,那么纵然冯开岭再强势,双手也断然难敌四拳。因此,冯市长半夜得到黄一平报告,马上就从床上跃起,当即召他前来细说情况,商议对策。 黄一平气喘吁吁赶到,冯市长已在客厅沙发上坐定,一副十分警觉模样。 “消息来自小吉,应该不会有误。”不待坐定,黄一平马上一五一十细说原委。 原来,市府一帮秘书例行聚会时,又是丁市长秘书小吉酒多了,席间悄悄把黄一平拉到僻静处,说:“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张大龙副书记最近极力拉拢秦众副市长,两人有结成同盟的趋势。前者仗着市委洪书记撑腰,一心做着市长美梦,许诺先让秦众做常务副市长,分管政府里最重要的几个部门,等洪书记提拔到省里了,他和秦再分任党政一把手。秦众虽然在省里也有些后台,但自知资历不够,难敌冯、张两个强劲对手,或者也经过了省里什么高人指点,已有暂退一步、以退求进的念头,因此就听从了张大龙的安排。”黄一平听了,心里大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问:“他们做这事丁市长不知道?”小吉说:“丁市长也是从别人那里间接获悉,而且知道后非常生气。他虽然马上就要到政协上班,却不想让洪书记一系在委、府两边都一手遮天,因此把秦众叫到跟前痛骂一通,说你怎么这样不长眼色,跟着那帮混蛋哪里能有你的好处,做梦吧!”小吉酒喝多了,叙述得却一丝不乱,模仿丁市长语气也是惟妙惟肖。 听完黄一平的汇报,冯市长神色立马冷峻起来,眉间的川字拧得几乎变了形,右腮咬嚼肌抖动得完全没了规律。见此情景,黄一平的心也骤然抽紧,与其说他对冯市长前途担忧,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把握。他知道,此时自己和冯市长的命运,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地拴在了一起。 多亏了自己及时组织这次秘书聚会,否则,哪里能获得如此重要的情报啊! 第十二章 阳城市委、市府秘书班子,不定期有个聚会,已是延续了二十几年的一个传统。 这次聚会,轮到黄一平做东,时间有些提前。由于前一阵帮助冯市长在下边跑选票,紧接着又处理那个狗屁记者黄光明的事,把个黄一平忙得瘦掉好几斤肉。于是,为了让自己借机放松一下,他就提前张罗一帮秘书聚会。 据说,阳城机关里这种秘书聚会最早可以上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其时,全国沿海发达地区的地委、行署一级建制普遍撤销,地、市刚刚合并,原来地区和市里的两套领导班子合成一套班子,秘书班子自然也归拢一处。那阵子,正是拨乱反正之后不久,改革开放如火如荼,严打、清除精神污染等等大型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会议材料多,领导讲话多,各种文件也多,市委、市府办公室便显得人手紧、事情杂,经常需要加班加点赶材料。而且,那会儿办公手段原始,写作、打印讲话稿、会议材料之类不像现在直接可以在电脑上进行,利用网络传输可以一条龙作业。通常情况下,一个主管秘书写了初稿,先交给主任修改,再誊抄了送给秘书长和市领导审阅,而后再交给文印室一个字一个字地用手工敲打出来,最后校对无误了油印、装订,全套工序都是手工操作。如此一来,两办的秘书们不仅星期天、节假日经常不得休息,平日熬夜也是家常便饭。再加上,当时秘书班子和领导的组成一样,一半来自原地委、行署,一半来自老的市委、市府,刚刚捏在一起难免有些不协调,亟需通过某种方式实现粘合。因此,足智多谋的秘书长、主任们便用了心思,每当节假日或夜里加班,就轮流掏腰包请客,或者是每人一只烧饼、一碗馄饨,或者是点几只小菜就三五斤黄酒,数九寒冬则大都聚到楼下小店打来一钢筋锅滚烫的羊杂碎汤,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喝谈笑,饱了肚皮,也增进了相互了解与感情。久而久之,就形成习惯甚至制度,隔三差五大家聚一聚,菜不在精,酒不在贵,热闹为主。 到九十年代冯开岭做秘书那会儿,领导队伍扩大了,秘书队伍也随之壮大,基本上每个市领导都相对固定了专职秘书,人手似乎不像过去那样紧张。而且,随着办公自动化水平的提高,文稿写作、印刷、装订全部机械化、自动化,工作效率大幅提高,不再需要过去那种大兵团作战,秘书们集聚在一起加班赶材料的现象渐渐稀少。但是,聚餐的传统却没有丢掉,只是形式由不定期改成了定期,通常每年利用五一、十一、春节搞那么三四次,地点也不再是楼下小店、办公室、家里之类,一般多是在某个有点特色、价格实惠的餐馆。有时,十几、二十来人挤在由一张大桌子上,杯般碗碟堆得重重叠叠,挤得屁股靠屁股椅子挨椅子,搛个菜敬个酒费了老鼻子劲,可是大家感觉非常愉快,较少有人无故缺席。 等到黄一平跟了冯市长,秘书队伍已然比过去更庞大,办公室下边分出若干小部门,以前叫科,现在称处,两办合在一起聚会显得过于拥挤。另外,市委、市府主要领导矛盾公开,弄得下边的秘书也非常难办,上头两大要员整天踢脚绊腿抽梯子,下边秘书嘻嘻哈哈吃吃喝喝,好象反差太过强烈。于是,聚会不再是市委、市府两办合在一起搞,而是分开进行、分中有合。两边总体上是每个月聚一次,市委那边逢双月,市府这边逢单月。洪书记、丁市长的秘书,得益于其特殊身份,基本上两边都参加。冯市长还不是常委时,黄一平只参加市府那边的单月聚,后来冯市长进常委变常务了,黄一平就和市长丁松的秘书小吉一样,两边都参加。至于聚会地点,曾经一度流行放在大型酒店、豪华休闲中心,集吃、喝、歌、舞、洗、按于一体,名义上是各个秘书请客,实质由关系单位买单或者干脆签上领导名字。自从市委洪书记的那个秘书嫖娼事发,秘书长有指示,秘书们也自律,就不再在公共场所聚会,而是放在机关里某个单位食堂,或下边企业的招待所进行。 按说,现在秘书队伍庞杂了,人际关系淡薄了,这种聚会应该越搞越稀松,最终趋于寿终正寝才对。可是很奇怪,一帮秘书们还是不肯放弃,而且逢聚必是一头劲,只是人员在慢慢精减,活动渐渐有些走向地下的味道。过去,不管你是机要秘书还是文字秘书,是跟领导还是蹲办公室,见者都有份儿,现在只有跟在常委、市长们后边的贴身秘书才有此资格。以前聚会都是公开约、当面请,喧喧嚷嚷不避任何人,要的就是个热闹,时下则短信、电话个别联系,搞的都是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究其实,就像整个官场那样,已然形成了一种专属于秘书的党派、山头、圈子。 黄一平原本对这种聚会兴趣不浓,感觉有些庸俗与无聊,另外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与是非。可是,几年参与下来,竟慢慢体会到其中乐趣、奥妙无穷,因而也就渐渐习惯且乐在其中。他发现,秘书们热衷于这种小型聚会,固然有某种从众心里在,是谓你请我请大家都请,不能因为自己的例外坏了规矩,显得与众不同、格格不入。可是,透过这种表象往深一层次探究,却也折射、透露出秘书这行,其实也是孤单、寂寞且值得同情的一个弱势群体。身为秘书,不用管你跟的是多高级别领导,外人看起来整天被人前呼后拥,灯红酒绿、山珍海味应酬不断,可那热闹、繁华景象却距你相当遥远,甚至根本就与你无关。别看秘书在人前风光无限,其实却永远处于被动、从属地位,时刻须提醒自己,走路脚步要轻、步幅要小、姿态要低且不能冒在前边,说话不能抢嘴多舌、高声朗调、喧宾夺主。领导在那边主桌主座上细斟慢饮,你则只能在楼下某个角落里赶紧随便吃点,根本没人理你不说,还得早早在某个领导容易望见处等候,随时听从召唤、支使。等到酒足饭饱了,领导在牌桌、桑拿间、歌舞厅娱乐放松,或者早早进到温柔之乡酣然入睡了,秘书还得熬夜整理当天文书,或是准备第二天的领导讲话。如果遇到的领导脾气、修养好,对手下宽容、温和,那倒也算运气不错,倘是遇到一位不好侍候的官员,或是再加上母夜叉一般的首长夫人、刁蛮无理的少爷小姐之类,那秘书就算倒大霉了。在阳城市委、市府机关史上,就曾发生过书记夫人掌掴秘书、副市长孙女让秘书四肢着地当马骑的故事。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秘书又是一个充满无限辛酸的职业,不是其中人焉知其中味啊!也因为此,大家既然都是秘书,就希望隔段时间能在一起聚聚,放开手脚吃喝也好,嬉笑打闹也罢,不过借故倾诉、发泄、放松一番。这当中,虽然也有大秘书、小秘书之说,是谓有些秘书跟的官大了,难免就趾高气扬一些,可一帮秘书厮混一处,终究不像在领导跟前,等级不是那么森严,也无需低声下气说话、耷拉眼皮看人,说到底,彼此有种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同声相求的亲近与热贴,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除此而外,这类聚会还有更深一层的意味:别看大家目前都是低眉顺眼的小秘书,可几年一过,说不定就如冯开岭一样,成了说一不二的领导。今天大家同在一个部门共过事,又经常同坐一张桌子上吃饭,就颇有点当年一道扛过枪、一起下过乡的意思,有朝一日苟富贵了,但求真能勿相忘。话再说得不客气一点,秘书就像当年欢笑场上女子,吃的不过是青春饭,铁打的领导流水的秘书,或赎或卖将来终究是要放出去,万一有如港星梁洛施那般嫁入豪门者,大家不都乐得跟着沾光嘛。 这次的例行聚会,黄一平做了精心准备。他预先向冯市长做了报告,把时间定在星期六晚上,地点放在交通局食堂。 “办公室里几个同事想小聚一下,借贵方宝地一块,打个秋风。”黄一平一个电话打到交通局长那儿,也不多说客气话,更无需绕什么弯子,直道其详。 局长当然是明白人,别的也不多说,只问:“几位?什么标准?要不要局里班子成员陪同?” 黄一平也不客气,直言答道:“酒要国宾茅台,绝对不能有假货;菜以江鲜为主,河豚一定要个头适中、体格肥硕些的;香烟软中华就行,多备些就是。你们局长大人都忙,就不必陪同了,我们自娱自乐。” “那好,我让局办主任办理,你有什么要求直接找他,除了出台陪睡的小姐,保证有求必应。”局长已经不是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自然知道如何处理才能让黄大秘书满意。虽然贵为一局之长,手下也有上千号人,可对黄一平这类市长秘书,还是得服侍到位,否则他在背后稍用把力,说不定就让你摔个鼻青脸肿。 提前两天,黄一平短信一一发出,又分别打过电话,很快就收到各位秘书同僚的热烈回应,表示知晓并乐意成行。如此,就算万事俱备,只待到时由着一帮秘书兄弟吃喝闹腾了。 对于这种定期举行的小型聚会,表面看上去似乎很随意、松散,好象只是一时兴起之举,其实不然,每次聚会都是精心组织,充分准备。譬如聚会时机,一般只能选在星期六或星期天晚上,是考虑领导秘书平时很难掌握自己的时间,唯有双休日领导公务活动少,秘书们通常比较空闲。再譬如人员,为把人约齐,就尽量打足提前量,反复约定时间、地点,甚至不怕麻烦三番五次敲定,最后也还总有人缺席。但是,无论什么人缺席,两个一把手的秘书不宜缺,一切时间都会将就他俩。当然啦,近来风传冯市长可能由副转正,黄一平也就成了不可轻易缺席的对象。聚会的场合,既然不宜放在领导光顾频繁的大型宾馆,却也不可随便置于那种档次低下的小店,所选机关委、办、局食堂或者企业宾馆、招待所,也得有些规模与特色。当然啦,时下阳城机关的那些食堂也好,大型企业的招待所也罢,绝不像一般单位的普通职工食堂,而是装修豪华、烹饪考究,档次与星级宾馆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尤其是冯市长分管的城建、交通、国土、规划等几个部门,食堂水平都是市级机关一流,大多招待过副部长、副省长级高官,而且菜肴各有特色——交通局食堂,以烧时令江鲜出名,刀鱼、河豚自然不在话下,就是比大熊猫还要稀罕的长江时鱼,偶尔也能尝到;城建食堂,法式牛排非常正宗,主厨西餐师曾经在法国使馆工作,退休后被高薪挖来支撑门面……而且,这些单位,也都乐于为这些秘书提供服务。 通常情况下,秘书们聚会只是吃饭、喝酒、说黄段子,饭前饭后如果时间宽裕,偶尔也打打牌、唱唱歌,或者找个活动室打几盘乒乓球、司诺克之类,目的只在于放松身心、消磨时间,也起到沟通感情的目的,并不真正交流思想。酒席桌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只说闲话,不谈国是,更加不涉及官场是非。阳城官场,如同所有的官场一样,关系本就错综复杂,秘书名曰为领导服务,说白了各事其主、各有归依,跟在哪位领导身边自然就被划归了谁的山头、圈子,领导们不往一只壶里尿,秘书们之间就随之多了戒心与防备。秘书做到地市这一级,又是跟随领导多年的专秘,对于内中的那些显规则、潜规则自然并不陌生,懂得一个秘书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守口如瓶、忠诚尽职,最忌讳处就是搬弄是非、立场不稳。加之,秘书们在年龄、学历、资历各方面都相差无几,相互之间的竞争也相当激烈,有的人做了一辈子秘书,最后还是跟在别人后边当拎包族,伴随昏黄灯光握笔杆、磨鼠标;也有的当了没几天就被领导开了,美其名曰下基层锻炼,实则从此打入冷宫,逐离官场;只有目光远大、头脑冷静的聪明人才能借秘书这个梯子平步青云,好运连连。其中区分高低优劣的关键所在,就看谁能真正懂得个中窍门、参透其中三味。像冯开岭这种由秘书而步步高升者,算是一个成功的典范。而洪书记以前那个秘书,嫖娼事发不假,据说真正的原由却是在领导间搬弄是非,惹恼了政法委书记和公安局长,最后被人设局举报,落得身败名裂的可悲下场。 一帮年轻秘书聚会,斗酒自然是免不了。年轻人血气方刚、自制力偏差,一旦放开来喝酒、斗酒,难免有把持不住的时候。有些人酒喝到一定程度,便开始忘乎所以信口开河,发一点牢骚啦,说一些家长里短啦,虽然脑子里想着避开官场是非,不涉及敏感话题,可说着说着情绪上来了,又有周围气氛的烘托,慢慢就挨、碰、擦、刮到一些是是非非。比如有一次,市委办几个人聚会,副书记张大龙的秘书可能因为心情不好喝得高了些,忽然就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大家知道他母亲刚刚去世,就纷纷上来劝说。谁知,不劝还好,这一劝就更加大哭不止,边哭还边数落道:“他妈的什么狗屁东西,我妈妈那边在医院病危了,这边还硬要老子到省城出差。说是出差,却又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给那个在省城读书的小兔崽子送一只烧鸡。等我夜里回来赶到医院,我妈早就不在了。呜——”大家听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张大龙的小儿子在省城读大学,张家经常派人给他送东西,这是公开的秘密。再比如,洪书记原来那个嫖娼被抓的秘书,某次利用五一长假陪书记夫妇去五夷山旅游,每天晚上沐浴后照例要帮书记夫妇把衣服洗净、烘干。有一天,书记夫人身上来了月经,内裤脏得不成样子,秘书实在无法下手,也就假装没看见,扔在那儿没洗。不料,第二天洗澡时夫人没了干净内裤换,一怒之下冲到秘书房间兴师问罪,竟然差点动手打人这类事情,如果不是当事人气愤难耐酒后吐了真言,绝对不会有人知情。逢到这样的场合,若是大家听之任之不加制止,往往就容易说出大问题,万一闲话传到当事人那里,说者固然小命不保,旁听的诸公也难逃干系。 不过,秘书们私下也有个约定,对这种聚会上的言谈,一概不外传,更不向主管领导透露。黄一平原本是个重承诺守规矩的人,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在冯市长面前泄露秘书聚会场上的事。可是有一次,冯市长在车上似乎很无意发问:“听说昨晚丁市长身边的那个小吉喝多了,说了不少酒话,是吗?”黄一平一愣,当时感觉就像做了件不可告人的坏事被当场揭穿,结结巴巴想解释,冯市长很大度地摆手一笑说:“酒后醉言,权当一笑。”不过,黄一平还是把那晚聚会的情况,原原本本报告了冯市长。从此,每次聚会之后,黄一平总会在第一时间,把秘书聚会的过程,特别是那些涉及到敏感人事的信息,完整准确地一一陈述。叙说时似是无意闲聊,有时甚至完全当作笑谈,内里却一点不敢马虎,生怕遗漏了重要内容。冯市长每次也听得极其认真,有时还会追问一些相关细节。再后来聚会,黄一平就有些心虚,不敢直面那些同事,好象他是个出卖了朋友的犹大,充当着不光彩的间谍角色。但是,他也难哪,在冯市长和秘书同仁之间,他别无选择。他只希望那些嗜酒如命的家伙,好好把牢嘴巴关。当然,黄一平后来也慢慢知道,那些原本信誓旦旦的同事,竟然没几个是信守诺言的君子,有些秘书不仅在自己领导面前泄露天机,而且还频频在别的领导那儿邀功请赏,甚至不惜出卖同僚。 这天晚上在交通局食堂的聚会,黄一平心情好,安排到位,大家吃喝得也非常尽兴。由于上了小吉最喜欢的河豚与国宾茅台,他就喝得比较尽兴,河豚连吃三条,酒也一杯接一杯,连连对黄一平说:“黄兄够意思,安排得够档次。”后来,酒到欲醉没醉的微酣之际,小吉就悄悄把黄一平拉到外边,透露了副书记张大龙与副市长秦众可能联手的惊天秘密,而且描述得绘声绘色。黄一平听了先是惊讶,后是激动,马上吩咐宾馆大堂专门给小吉准备了两瓶茅台、两条软包中华香烟,算是回报。 黄一平确信,小吉之所以会说出这个秘密,原因应该出个自多方面。酒喝多了,情绪有点失控,嘴上缺了守门把关的,固然是一个因素。丁松市长授意,由小吉故意放风,卖冯开岭一个人情,同时让冯开岭因此与洪派阵营结下怨恨,也不是没有可能。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可能,就是小吉以此作为筹码,获得未来市长冯开岭的信任,以备另投新主、另寻靠山。小吉跟随丁松市长这么多年,算是死心塌地一心一意,深得丁松的信任。为此,他破格当上市府办副处级助理调研员,提前解决了副处,平时在住房、人事、钱物等方面也捞了不少好处。可是,因为跟着丁市长太紧,平时行止又有些张扬,在洪书记那儿也就没落下什么好感,最近,市府这边几次提出让他担任市府办副主任,都被市委打了回票。现在,眼看丁市长船到码头车靠站,马上就到无职无权的政协上班,小吉要想谋到理想位置更是难上加难。近一阶段,他有意找机会和黄一平套近乎,今天又借着酒劲说出这样一番机密,应该不是即兴之举,而是精心刻意为之,意在设法朝冯开岭这边贴。 第十三章 “平时印象,丁市长秘书小吉不是那种口风不紧的之人,从他嘴里透露出这样重要的消息,应该不会有什么毛病吧?”冯市长一向慎重,他倒不是对黄一平传话的真实可靠性有什么怀疑,他担心这里面是否有什么讹诈或圈套。 对小吉其人,黄一平还是颇为了解的。他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认真想了又想,再把小吉的那些原话复述了好几遍,说:“抛开传话的时机、场合、动机不谈,我觉得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和实情。目前情况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宁当其真,不当其假。” “倒也是,非常时期,大敌当前,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冯市长点头道。 那个张大龙与秦众,难道真的会形成同盟吗?假如他们真的联手,会怎样联手、能联到什么程度?说直白一些,张、秦联盟对整个阳城市长的取舍又将会发挥多大的作用,对冯开岭的未来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这些问题,才是他们二人需要连夜商议与应对的当务之急。 其时,已是凌晨一点多,可冯开岭与黄一平却丝毫没有睡意,甚至愈益亢奋起来。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通宵不眠,而且,由于经常如此,体内生物钟的频率、节奏也渐渐趋于一致,往往越是夜深人静就越是兴奋异常,越是斗志昂扬。 “那个张大龙,可不能小看哩。”冯开岭告诉黄一平,张大龙其人,别看平时表面嘻嘻哈哈一副笑面虎形象,也没有多少真才实学,可骨子里却一肚子坏水。像他这样的平庸之人,之所以能在官场上平步青云、一帆风顺,以至于被人称为阳城政坛上的常青树、不倒翁,内中最大的诀窍只有两个字:投机。张大龙最大的能耐,是善于观测政坛风向,精于政治赌博。早在乡镇工作开始,他就认准洪书记是棵可以倚靠的大树,一心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全托附于洪。而且,在其后追随洪书记的过程中,他特别擅长制造并利用矛盾,常常成为那个鹬蚌相争之后得利最多的渔翁。别的不谈,只要看看他担任市委秘书长、组织部长、副书记这么多年,阳城市委、市府主要领导间的很多矛盾,其实都与他有很大关系,尤其现在洪书记与丁市长的矛盾激化,更是离不开他的离间挑拨。 “不独阳城官场如此,也不独张大龙一人这样,当今官场,有很多像张大龙之类的官员,已经练就了一身在矛盾、夹缝中生存、发展的技巧,或者说,没有矛盾和摩擦,他们就丧失了生存、发展、壮大的基础。”冯市长的情绪,慢慢又被调动起来。 “省里有无可能使用张大龙呢?”黄一平问。 “很难说,不确定因素很多。”在冯开岭看来,如果完全从个人素质和阳城实际需要出发,张大龙绝无任何优势,简言之,若是大家独斗单挑,张大龙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官场之事往往好比戏台,又常常好似赌场,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程式,变化与意外恰恰才是常态。现在民主推荐与测评的结果虽然放在那里,民间舆论的呼声也很明显,可选择谁担任阳城市长,是否使用张大龙,除了惯常因素之外,还有很多常情常理之外的微妙原因。就目前情况而言,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是洪书记,而其说话分量的轻重,又取决于省委对他的使用情况。如果省里暂时不准备起用洪书记,那么在阳城市长的人选上,极可能就要充分考虑他的意见,这是中国官场惯用的一种平衡术。另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便是张大龙与秦众是否联手,以及联手的程度。张大龙是阳城的地头蛇,秦众在省里有些关系,他们若是真正达成紧密型联盟,那效应绝对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张大龙与秦众有形成联盟的基础吗?他们的同盟能够持久、牢固吗?如果他们搭档起来,会是怎样的状态?”黄一平内心里自然不希望这样的情况成为现实,可又无法不朝那个方向设想。 “这正是我们需要破解的一个谜。”说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冯开岭渐渐进入亢奋状态,他把身子朝黄一平这边倾了倾,说:“你记住,官场与生意场没什么两样,没有永远的敌人、对手,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同盟,一切分分合合都以利益为基础,完全取决于现实需要。张大龙与秦众,出于各自利益的考虑,完全有可能达成某种默契,形成利益同盟。对张大龙而言,他是为了谋得市长位置,在退休之前尝尝市府掌柜的味道。于秦众来说,目前在阳城根基尚浅,暂时还没有能力直接冲击市长宝座,这次掺各和进来,也只是露个脸,强化其个人形象,积累点政治资本。而在我与张大龙谁当市长这个问题上,他显然更倾向于张,因为从年龄方面考量,张大龙最多只能当一届,我却有可能干满两届。而且,他与张联手,正合了洪书记的旨意,等于在政治上额外多捞了一笔。至于说他们是否能真正实现持久、牢固的联盟,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不可能!” 看到黄一平面露不解之色,冯开岭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就他在官场多年的观察与体验,像张大龙与秦众这样的官员,极难形成前者为主、后者为辅这样的执政格局。当今政坛,众多领导班子无非四种组合形式、四样效果:强强组合,正职、副手争着做主充老大,相互不服,丛生内耗;弱弱相配,全套班子皆脓包,整个单位肯定一盘散沙,工作根本无法开展;正弱副强,主政者压不住阵,副职动不动犯上作乱,亦是不妙;唯有正强副弱的班子,时时事事处处体现一把手的江湖老大地位,于是风平浪静、诸事顺当。因此,不论多大的官场,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也已经形成不可推翻之铁律——官德、人品、能力、水平皆属平常的官员,如张大龙辈,一旦成为主政一方的要员,绝对不会重用、信任比自己强的副手。副市长秦众虽然年纪轻、资历浅,但其德才素养绝对在张大龙之上,即使以冯开岭一向挑剔的眼光看,其人也足以算得上一只潜力股。这样的能干之人,自然不会长期甘于庸者之下,而张大龙这类武大郎式的官员,也绝不轻易放心、放手于他。所谓联手,也只能是一时利益驱使,纯属权宜之计。可即便如是,若是任其一旦联盟成功,其破坏力之强、后果之重,也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冯开岭侃侃而谈,两眼放光,黄一平听得简直有些惊呆了。 随冯市长好几年了,平常也经常有此闲聊的机会,可是能像今夜这样,亲耳聆听冯市长纵论官场诡秘、横议政坛风云,还不多见。这哪里是在谈论一个莫须有的张、秦联盟,分明是毕其半生学识、经历、体验,高屋建瓴,高瞻远瞩,尽揽天下大势于怀。黄一平作为秘书,说是身在官场,平常在冯市长身边耳濡目染,自信也懂得些其中奥妙,原来却只是知晓皮毛,不知官场竟然有这样高深的学问,更不明冯市长对官场的研究、评点如此精深。他感觉自己还是太嫩太浅了,也是感受、体悟太晚太钝。换言之,如果有机会能在冯市长身边多呆些时间,或者平常多主动讨教,也许他会学到更多东西,真正摸准官场脉搏,成为其中一个游刃有余的高手。 冯开岭似乎也忽然发觉兴之所致,言多了,故而马上急刹车,说:“扯远了,还是言归正题。” 对于下一步如何动作,冯开岭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确定了一个基本思路——发挥优势、做强自我,重点打击张大龙,弱化、孤立秦众。 “《理论前沿》上那篇文章快出来了吧?”冯市长问。 “应该就在这两天。”黄一平回答得很肯定。 “看样子理论研讨会还是要搞,主要是在舆论上把势造足,从心理上压倒他们。”冯市长道。 “好的,我马上和省里方教授、杨副秘书长他们联系。”黄一平点头道。 说实话,黄一平对于自己能有这样的机会增长见识、锻炼自己,感觉非常幸运。他想,若是等到将来自己当了领导,遇到像冯市长今天这类情况,可能就会束手无策甚至坐以待毙了。 《保持城市特色,彰显城市个性,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一文,在省委主办的《理论前沿》头条位置隆重推出。 方教授果然没有食言。文章经过他的精心修改,确实立意高远、论述充分,文笔也非常生动、优美。其中,引用了不少当下流行的重要理论成果,增加了文章的理论厚度,尤其是多处文字直接摘录了省委龚书记的讲话或著作原文,马屁拍得到位且不露骨,恰到好处,更是堪称神来之笔。纵是冯开岭写了几十年文章,读过很多书,眼光自视不低,也不得不对方教授的水平赞赏有加。 杨副秘书长也兑现了当初的承诺。文章放在头条不说,封面上做了醒目导读,杂志扉页的《本期推介》里也作了重点介绍,介绍文字虽短,评介却非常高,称之为“本刊多年未见的扛鼎之作”,“建议全省党员干部、特别是广大领导干部拨冗一读”,云云。而且,这期刊物特地加印了五千册,在原先主要发行到单位的基础上,重点增发给省级机关、省辖市的一些主要领导,余下一些则以备后用。 杂志发行下来的当天,冯开岭就接到好多电话,其中既有省级机关的熟人和老同事,也有一些在各地任职的党校同学,大家对这篇文章从立意到内容都给予了很高评价。就连平时不怎么喜欢读书的洪书记,也在第一时间打电话说:“不错,嗯,不错,确实不错。看得出来是花了大功夫。”又问:“省委那边有什么反响吗?”很显然,他或是从文章发表的特殊时机,或是由文章里面提及的相关内容,已经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省委领导那边,通过方教授和杨副秘书长的运作,不仅反响非常迅速,而且效果出奇地好,令冯开岭兴奋不已。得知消息的当天,他丢下手头正在召开的一个会议,临时决定带着黄一平、邝明达急忙赶往省城,在最豪华的希尔顿酒店订下宴席,专门请来方教授、杨副秘书长,既是当面表示感谢,又是直接听取情况介绍,同时也顺便商量召开专题研讨会的事宜。 晚上,在预订的酒店包厢里,方教授与杨副秘书长如约而至。 一见面,方教授倒显得比冯开岭还要兴奋,不管是否第一次认识,上来就逐个给以结结实实的熊抱。知识分子就是与官员不同,矜持处架子摆足,激动时却也容易显露于表,所谓文人无形大概就缘于此吧。 “太开心了,没想到龚书记会看得那样认真、仔细!”方教授迫不及待介绍起他和龚书记通电话的情况。 原来,本期《理论前沿》杂志由杨副秘书长亲自送到龚书记桌上,马上就告诉了方教授。作为一名省委书记,面对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各种文件、报纸、杂志、批件等,再加上需要处理的一桩桩紧要事务,自是日理万机、头绪繁多。《理论前沿》是省委主办的重要刊物,每期他是必定要看的,可什么时候看,怎么个看法,却有很大的随意性。既然这期杂志上有冯开岭的大作,非要书记大人认真、仔细研读,又仗着自己和书记有一份特殊关系,方教授自然就以省委特聘理论顾问的身份,一个电话打过去,着重加以推荐、提醒,并约定时间再电话交流读后感受。这样的机缘巧合,在老同学杨副秘书长的精心配合下,方教授已经运用得相当娴熟,屡试不爽。而且,在龚书记眼里,方教授这样的作法,又与周围诸多官员大不相同,貌似有些小小冒犯,实质显出一些别样趣味,充满了顽童式的率真,因此丝毫也不觉得唐突与冲撞。 “书记到底什么态度,什么评价?”黄一平到底不够教练沉着,也是仗着与方教授的师生关系,颇有些不耐烦对方关子卖得太长,却招来冯市长批评与制止的目光。 “什么评价?告诉你,一通批评!”方教授一脸严肃,眼神里却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据方教授透露,当天夜里,他又跟龚书记通了电话,书记果然已经认真读了冯开岭文章。对于文章写得如何,龚书记并未有一言半语的评价,他只是就其中的一些问题与方教授进行了商榷,比如,文章中多处提到城市的“文化记忆”一词,那么,这个文化记忆的概念,西方学者其实早有论述,国内专家如著名作家、民俗学家冯骥才也见解颇深,对此应当有原文的引用,也有必要作系统性表述,否则时下很多读者对这个概念恐怕不知所云,或者不得要领。还有,其中一则小标题《城市规划在建设文化大省中的功能与作用》,“功能”与“作用”好象太实用主义了一些,不如用“地位”一词来得宏观、妥贴。此外,龚书记还就文章中的几个小观点进行了评点,认为有的可以再深化,有的则需要在理论上寻求进一步支撑,等等。 “龚书记在电话里居然一口气讲了二十分钟,还说有时间再坐下来慢慢探讨。”方教授伸出两根手指,晃了又晃。 “那么说明龚书记对这篇文章还是不太满意?”黄一平的问题愚蠢得恰到好处,显然有些故意卖痴装傻。 方教授与杨副秘书长两位老同学对视一下,竟然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你还是太不成熟了,至少政治上不够敏感呀。”杨副秘书长不知是计,谆谆教导黄一平道“这恰恰就表示他很满意很重视这篇文章。你想想,一个省委书记能随便表扬一个副市长?书记评点、批评,说明他看了,仅只一看就已经不得了啦!更何况,书记批评得越是详细、具体,就表示他老人家对这篇文章不是一般的重视,那是相当重视了。” “要不是方教授对龚书记和省委的精神吃得透、把握得准,再加上杨兄在版面上做了精心安排,又怎么可能收到这样的效果?”冯开岭嘴早已咧得收不拢,宽阔的眉间平坦得没有丝毫波纹,右腮边那块肉一时欢腾得厉害。他举杯与方教授、杨副秘书长用力一碰,然后一饮而尽。 “更为难得的是,龚书记和方教授通电话的第二天,就把我找去,说是对这个冯开岭以前只是认识,希望了解一下他的详细情况。”杨副秘书长喝干杯中酒,也很兴奋。 这个情况冯开岭与黄一平已经知道。龚书记向杨副秘书长询问情况,后者尽其所知作了介绍,同时又马上通知组织部市县干部处年处长,让其书面整理一份冯开岭的个人资料,快速送到龚书记手上。那年处长是什么人?杨副秘书长电话放下不到一个小时,冯开岭的个人简况就马上送到,内容包括刚刚在阳城的民主推荐和测评情况。 “龚书记这一过问,底下的麻烦就大了。”方教授话说一半,借故上厕所小解,有意再卖一个更大的关子。 趁着冯市长陪同方教授去了卫生间,杨副秘书长端起酒杯专门敬了邝明达:“小邝,你那个装修工程队确实不错,帮我儿子的房子搞得非常漂亮,你大姐在我面前不住声地夸你,还说要好好谢你哩。” 邝明达马上回敬道:“一点小事,不值得这样。只要秘书长全家满意,就算是最好的奖励了。” “装修费用你大姐和你结了吧?这个我要和你交待清楚,朋友归朋友,钱归钱,费用和手续上一定要清清爽爽,不能让我犯错误哦。” “这您放心,费用我和大姐已经结清,分文不差。”说到这里,邝明达好象忽然想起,马上从包里掏出一张发票,说:“这是装修全部费用结清的发票,你收好。” 说话间,冯开岭和方教授也回来了。两人一路谈笑风生,俨然已是一对无话不谈的老朋友。 “龚书记提出的那些问题,正好就为底下进行专题研讨找到了由头、破了题。”方教授不紧不慢接上刚才的话。 “对呀!”黄一平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尽量给老师以最大的心理满足。 于是,底下的议题便归到研讨会上,冯市长当场全权委托给方教授和杨副秘书长二位。 是夜,冯开岭主动把自己喝醉了。送走方教授与杨副秘书长,冯开岭情绪大好,当然也借一点酒意,居然不避黄一平、邝明达两个,直接指引车子开到邹蓉蓉别墅门前,径自倒在美人怀里,被邹蓉蓉搀扶进屋。黄一平与邝明达远远看在眼里,只好充作视而不见,悄悄驾车离开另行找宾馆投宿。 路上,黄一平问邝明达:“那个杨夫人果真和你结清了费用?” 邝明达哈哈大笑说:“那才见鬼哩!工程才做到一半时,杨夫人生怕我中途反悔,竟然当着装修工人的面,拎来一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说是结账。屁股一转,背着那些人,我又原封不动退还给她。这不,我还得开张三十五万元的发票给她,额外又贴进去几万元税费。” 第十四章 五天后,冯开岭《保持城市特色,彰显城市个性,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一文专题研讨会在省城隆重举行。 研讨会以省社科联、n大哲学系、《理论前沿》杂志社的名义联合主办,由邝明达租下省城希尔顿饭店的一个会议中心,明达集团负责全部费用。研讨会的实际张罗人,则是黄一平。 黄一平是第一次操办这样的研讨会,根本不知道从何入手。好在方教授手下那几个博士生,得益于在老师身边时有见习的机会,对于这样的活动早已驾轻就熟,会议的主要事务基本全由他们办理,黄一平只负责开支钱款、及时入账即可。 根据那些博士生师弟师妹的介绍,按照正常情况,若是召集一个像模像样的理论作品研讨会,起码得提前一个月时间开始筹备,先得把作品发到有关专家、学者的手里,按照各位专家、学者的学术涉猎范围,给出大致的评论主题与角度,而后还得对他们的准备情况有一个基本规范,防止一旦到了会议发言时,有观点相互冲突者擦枪走火或当场叫板,局面不好收拾。另外,对于会议地点的选择、会场的布置、座位的编排,以及发言顺序的先后,等等,都应当有一套严格而完备的程式。 可是,冯市长这个作品研讨会,因为时间紧迫,加之真实用意并不在于内容,而在于形式,过程才是第一位,因此就一切以简化、速成为原则。 按照博士生们的安排,先要邀请的不是专家、学者,而是新闻媒体的那些知名记者。在这方面,他们有一班相当热络的记者、编辑朋友,一个个电话打过去,完全不提作品题目、内容、研讨主题之类,甚至在提及作者时也只说:“是个有实权的常务副市长,马上晋升市长哩。”在他们嘴里,连冯开岭三个字都无需提,最重要的主题词则是“每只红包一千块”,或者“你们那里总共五千”云云。不过丑话也是说在前头,对报纸记者的要求是“稿子必须保证在醒目位置刊登,不能少于一千字”;电视记者“晚上本省新闻联播,时长不低于三十秒”;电台“新闻加专访,新闻全天滚动,专访连续三天复播”。看着一帮师弟师妹的娴熟操作,黄一平感觉自己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纪,他只能在心底感叹,真正创造和改变这个世界的,不是人,而是时间。 约好了一帮记者,离研讨会就剩下两天时间,博士生们这才开始邀请参加会议并且要在会上发言的专家、学者。他们那儿,早有方教授开列的一串名单,无非是省社科联的主席、副主席及秘书长,《理论前沿》的几个主编、副主编、责任编辑,n大学哲学系的几个资深教授,另外也请了省委办公厅、政研室、宣传部等几个要害部门的官员。大家知道是方教授、杨副秘书长牵头,又放在希尔顿那样级别的酒店,对此行人情效应与经济效益自然心中有数,于是一律痛快答应。至于到会上发言的几个人,则早就由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出了题目,博士生们写好初稿,直接通过电子邮件发送到各人名下,有的甚至直言,稿子不必先看了,开会时拿到文本稿件即可。 会议请柬也通过方教授送到龚书记秘书手上。日理万机的龚书记事务那样多,自然不可能参加这样一个小型研讨会,可也发下话来:“既然研讨就认真坐下来解决点实际问题,真正为推动文化大省建设做点实事。” 龚书记这句话虽然经过秘书之口转述,已经不是原汁原味,也完全是口语化表述,而在方教授、杨副秘书长们听来,却是了不得的大事。方教授当即指令会场打出横幅,上书“认真探索,求真务实,积极推动文化大省建设”,并要求新闻报道时一定要把龚书记的上述重要批示加进去。 对于召开这次研讨会,冯开岭在阳城方面原本并不准备声张,这一方面出于其一贯低调的行事风格,另一方面也不想因为太过张扬而刺激了竞争对手们。可是黄一平提醒说:“会议报道见诸报纸电视了,还是会惊动阳城,那样反而会让人感觉我们做得不够阳光。”冯开岭一想也是,就主动邀请了洪书记、丁市长,却采取了模糊战术,并不道出真实前因后果,只说是省社科联等主办方硬要这么做,他自己也是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洪、丁二位听说了,心里难免一坛子醋打翻大半,感觉这个冯开岭挺会来事,一篇文章居然做出这么大的道场,嘴上却一个劲恭喜连声。再一追问,知道省里并无领导出场,特别是龚书记那边好象没有什么动静,当下也就全都借故推托了。洪书记还装模作样地吩咐:“一定要代表阳城市委送只花篮,把气氛搞热烈。”丁松也叮嘱:“你老冯的事,就是我们阳城市政府的事,经费什么的全力保证,不准跌我们市府的架子!” 洪、丁二人不来参加,于冯开岭来说正好求之不得。这个会议原本只是为的新闻舆论上造造势,真开起来并不多么隆重、热烈,万一他们到场一看不过如此,回去说起来岂不笑话!可是,正如黄一平提醒的那样,会议是以自己那篇文章为主题,如果不主动邀请他们,万一将来报纸、电视上看到了,二位肯定会有抵触情绪,说不定又要坏事。如今,请也请了,推托也推托了,彼此也就心照不宣。 会议举办那天,希尔顿饭店门前拉了大大的横幅——热烈祝贺冯开岭同志作品研讨会隆重举行。大堂里摆了几块标牌、花篮,既有对会议表示祝贺的,也有对来宾表示欢迎的。会议室并不大,只有一百来平米,却是饭店里最豪华的一间,布置得有条有理,颇有模样。主席台上照例彩旗飘扬、鲜花簇拥。总共四十几个与会者,倒有八九个坐在主席台上,完全是按照官方正规程序,主人冯开岭居中,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及社科联、办公厅、研究室、宣传部的领导分列两边。与会人员每人胸前一朵鲜花,座位前有姓名牌、茶水、水果、湿巾,椅子上有文件袋。为了营造济济一堂、气氛热烈的效果,电视台记者甚至要求所有服务人员、包括驾驶员在内,都要中规中矩坐在那里,把所有座位填满,等电视录像后该做什么再做什么。黄一平一看司机老关根本不像学者模样,灵机一动,赶紧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戴到对方眼睛上,事后从电视上看,效果还不错,阳城的熟人既没有认出戴眼镜的老关,也没认出脱了眼镜的黄一平。 研讨会由杨副秘书长主持。方教授作主旨报告,着重从宏观上论述冯开岭文章的现实与深远历史意义。其余专家、学者则分别依照分工发言。事后众多新闻上的所谓专家讨论热烈,不过是到会发言诸公,依着限定的题目与意思即席发挥一通,或者干脆比着稿子照本宣科。那些专家、学者平时多是这种应景场合的常客,站在发言席上侃侃而谈,有从冯氏文章本身入手,纵论严密结构,横议逻辑关系,甚至还有专人谈其独特语境;也有从龚书记重要指示生发开去,将一篇刚刚写就的文章,与龚书记早些年发表的一系列讲话、文稿相对照,竟然从中发现诸多暗全之处,把个龚书记的马屁拍得风生水起,也将冯开岭文章抬得上了九天。坐在那里的黄一平知道,不少发言者直到开会前一刻才看到冯开岭的文章,有的只是草草翻了一下,等到仓促上台,照样口若悬河吹得天花乱坠。 哈哈,原来这就是专家!黄一平想。 黄一平发现,专家、学者发言时,冯市长脸上不时飞起红云,那当然主要是得意、兴奋之色,间或也有让那帮人吹得不好意思的成分。 至于新闻记者那边,早有博士生们与黄一平共同撰写的通稿,上边既有“按照龚书记重要指示精神”的字样,也有“专家、学者们高瞻远瞩、见微知著,踊跃发表高见”之类的句式,完全符合当下新闻的格式规范。事后播放的电视画面更加奇巧,也不知那些记者采用了何种拍摄或编辑手法,一间原本不大的会议室陡然变得阔大、深邃,空间感觉大了好几倍,包括服务人员在内的区区四十几个与会者,居然产生出摩肩接踵、人潮涌动的奇异效果。 会议结束,除了中午每人五百元的自助餐,临走时照例人手一只红包,少则千元、多者五六千不等。主办会议的社科联、n大哲学系、《理论前沿》杂志社,又分别有三五万元的主办费,那几个帮忙了好几天的博士生,黄一平也让邝明达每人悄悄塞了二千元。整个研讨会在一片碰杯声中圆满结束。 研讨会一结束,冯开岭马上就悄悄赶回阳城。第二天,阳城很多人都从省里的报纸、电视、电台里获悉研讨会的事,大家这才知道冯开岭的那篇文章,竟然受到省委龚书记的高度评价,在省理论学术界也引起很大的轰动。市委洪书记从电视、报纸上看了报道,当即给冯开岭打了电话,一是表示祝贺,二是表示遗憾,说:“你个冯开岭,早也没说这个研讨会是按照龚书记指示召开,怎么说主办单位也应该是我们阳城市委嘛。你看看,这下我们多被动呀。”丁松市长在走廊上遇到黄一平,也大声嚷嚷道:“好嘛,场面、规模搞得不小,这个脸露得不错!”冯开岭则赶紧向洪书记做检讨,说:“我也是到了会场才知道怎么回事,完全是被省里牵着鼻子走。”对丁松市长,他则回应道:“不让他们那么搞,非不听,硬是搬出龚书记这尊大菩萨,没办法。” 冯开岭也知道,如此与洪、丁二位对话不免有些假,可不管怎么说,文章发表及之后这个专题研讨会的效果,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在他看来,龚书记由文章进而留意冯开岭这三个字,对于自己底下角逐阳城市长,肯定是加重了法码,提高了保险系数。 “这一仗打得不错!底下的工作重心是打击张大龙,弱化、孤立秦众。”冯开岭以少有的亲昵,拍了拍黄一平肩膀。 还有几天就是重阳节,冯开岭突然决定,要到省里跑一跑,看望几个老领导。 在这之前,国庆节和中秋节刚刚过去,冯市长已经到省里跑过两趟,但只是看望了一些现职领导。对退下来的老同志,按惯例只有临近春节时才拜访。 丁市长秘书小吉传递过来的信息,也许确有其事,也许只是风起于青萍之末,还可能是对手施放的烟幕或离间之计。可不管怎样,根据年处长传来的确切消息,省里马上就要研究确定考察对象,接着考察组就会进驻阳城,元旦之前肯定会最终决定市长人选,交由春节之后的人代会投票选举。在这期间,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变化也都属正常。古人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真的让张大龙、秦众他们结成某种同盟,事情就糟了。 “张大龙在阳城的势力不可轻视,特别是有洪书记这个靠山,是个很有力的竞争对手。秦众在省里有什么背景也难下结论。两股势力一旦搅和到一起,又是背对背的冷枪暗箭,绝对难以防范、不好对付。当务之急,是设法破解张、秦联盟,尤其要集中力量对付威胁最大的张大龙,削弱并稳住秦众。”冯开岭打算先从省里的几个阳城籍老干部那儿下手,以迂回战术对张大龙分而化之。 “还是你代我出面。这个时候我频频往省里跑,不太合适。”冯开岭对黄一平说。 “好的,那些老领导家大多数我都熟悉,以前跟您后边跑过,门牌、电话号码当时也都记下了。”黄一平知道,这个任务很光荣,也很艰巨。所谓跑跑,不光是送点礼物,关键还要把话递到,并且该说的必须说到位,起到效果,否则跑了等于白跑,浪费精力和时间不说,也耽误了冯市长的大事。 冯市长当场开列了一串名单,都是阳城籍在省城退下来的老领导,从省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到各个部、委、办、厅、局的正副职,累计大约有十来个。 “这些领导都要跑?”黄一平问。 “尽量多跑几家吧,不过,这两位老同志是重点!”冯市长把名单仔细看了又看,确认没有遗漏,这才在其中两个名字下边画了一道重重的横扛。 黄一平一看,一位是省国土厅退下来的印厅长,一位是省农村工作部离休的毛处长。 对于这两位老领导,黄一平很熟悉。跟冯市长做秘书几年,他每年都要随同到省城跑几次,其中春节之前肯定要专门看望一下这些阳城籍的老干部。通常情况下,冯市长会亲自一家家跑,虽然有时只是蜻蜓点水一坐就走,但那种姿态便代表了重视与尊敬。如果冯市长实在跑不开,就让秘书黄一平代劳,礼物还是那些,话却要多说几句,无非解释冯市长何故不能亲临,平常如何对老前辈们百般记挂,或者当场给冯市长拨个电话,由他亲自与老同志表达。 “知道为什么重点要跑毛处长和印厅长吗?”冯市长问。 “印老厅长的情况倒是有些知道,毛老处长这里却不清楚。”黄一平道。 “看来有必要对你进行一点革命传统教育喽。”冯市长呵呵一笑。 黄一平当然希望掌握多一些背景资料,以便到时候懂得怎么说话,如何拿捏分寸。 “别看这个毛处长离休前只是省委农村工作部的一个处长,却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与市委洪书记关系更是非同一般!”冯市长介绍道。 毛处长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参加革命的一位老八路。他老家在安徽芜湖,高小毕业后跟随一位同乡出来参军,历经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并随解放大军接管阳城。解放后,毛处长由于年纪太轻,被组织上送到省农学院继续读书,成为五十年代那批土八路中的知识分子。此后,他长期在省委农村工作部门工作,以常年深入基层、熟悉农村、精通农业而著称。他的足迹遍布全省乡村,阳城郊区更是他来得最多的地方。那时候,不论多大机关、多高级别下来的干部,但凡到了农村都不兴住宿宾馆、招待所,而是一律吃住在农家。毛处长来阳城郊区,最喜欢住宿洪书记家,因为洪书记父亲是当地的种田能手,母亲是妇女队长,家庭出身好,家里收拾得也很干净。一来二去,毛处长就与洪书记父母结下深厚友情。 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文革”风起,既是保皇派又是走资派的毛处长在省里遭到批斗,就主动要求下放到阳城郊区,还是在洪书记老家那个生产大队。为避免连累洪家,他自己出资建了房子单独居住。对于落难了的毛处长,当地农民仍然一如既往亲切友好,洪书记一家更是热情关照,衣食住行、烧洗买汰全部帮助料理到位。其时,洪书记兄妹几个正在读书,学校里开门办学、教育闹革命、白卷英雄之类闹得不亦乐乎。毛处长依仗在洪家说一不二的威信,要求洪家几个子女不要随波逐流荒废了学业,有空时他还亲自帮助补课辅导。这期间,毛处长又与洪家子女结成忘年之交。 等到七十年代末“文革”结束,毛处长官复原职,还回到省委农工部任处长。同时,为了尽快恢复被破坏的农业生产,他还主动要求再在阳城郊区蹲点一段时间,并挂职郊区区委副书记。这时,洪书记刚好从阳城农校中专毕业。毛处长对洪家子弟熟悉,又感恩于对洪家患难之中给予的关照,就把洪书记带在手边精心调教,不久之后让他担任村支书、公社农技站长,及至后来当上乡党委副书记,一步步正式走上政坛。 说过这段大概经历,回过头来再说毛处长其人。这位从小参加革命的老人,由于有进入农学院系统学习的经历,后来又长期深入农村基层,成为全省有名的农业专家,特别是在治理高沙土、经营水利、沿江农作物布局等方面独有造诣。在上世纪,我国还是传统农业占据主导地位,十多亿人吃饭乃是第一要务。即使像经济比较发达的本省,乡镇工业虽然已经是如火如荼,可农业在整个经济中依然首当其冲。因此,像毛处长这样的农业专家,按说早应该提拔到某个地市或厅局担任更高层级领导,不想,正是缘于其在专业领域的独特声望,却被省里宝贝般一直“珍藏”在农工部,直到离休也才享受到地厅级待遇。不过,也因为此,他在省领导面前颇有发言权,其威望绝不亚于某些位高权重的厅局长。尤其下到各个地市,更是深受基层党政负责人的尊敬。洪书记之后一路从乡、县到市,进步速度颇快,就与他的力荐有很大关系。 冯开岭这一介绍,黄一平恍然大悟,难怪这么多年冯市长一直对这个毛处长敬重有加,原来内有玄机。 “既然毛处长与洪书记关系特殊,那么他与张大龙私交如何?”黄一平问。 “毛处长与张大龙没有什么交情,据说印象也不是太好,主要是张在省城阳城籍老人那里总体口碑不佳。”冯市长说。 “哦,那就好。”黄一平不禁松了一口气。 “到毛处长跟前,知道话怎么说吗?”冯市长问。 “知道了。”黄一平嘴上这么答,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把握,就当场将说词演示一遍,特别对可能出现的几种情况做了预案。冯市长听了,表示满意。 “这次给毛处长带点什么东西呢?”黄一平问。 “这个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直接找邝明达拿。至于印厅长那儿,你熟悉他的情况,一切由你具体操办,所需费用也找邝明达报销。”冯市长说。 黄一平点点头,表示领会。 “记住,凡事点到为止,过犹不及。老同志们身经百战,见识过的大场面多,千别把戏演过了。还有,在省里不要张扬,遇到熟人尽量躲开。”冯市长再三叮嘱。 冯市长的这一番推心置腹之语,让黄一平感动不已。他想,官做到冯市长这种级别,有时也很难,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身边奉承迎合者不少,可到了关键时刻,真正能说点心里话的人却很少,说到底还是高处不胜寒哪。 如此说来,黄一平此次省城送礼之行,责任相当重大。 第十五章 曾几何时,黄一平对于这种庸俗的送礼陋习,极其反感甚至厌恶。 记得很小的时候,常听老实巴交的父母在家议论,村里某某人家由于给村支书送了一只母鸡,竟然就多领了好多救济粮、款,或者分得了一块户户眼红的良田。那口气,就像得好处者不是给别人送了母鸡,而是偷了别人家的母鸡。后来读小学、中学,父母亲督促子女们认真学习的警戒之语,就是时不时威胁说:“要是不好好读书,就得像庄东的王小二,把家里准备砌房子的钱拿出来送礼,才被村里推荐到乡办砖厂上班。”其实,那个王小二不过是砖厂里一个普通装卸工,完全凭苦力挣钱,可是让黄一平父母这么一说,就像他挣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钱。总之,在黄一平幼小的心灵里,早已播下仇恨送礼的种子。 n大学读书那四年,他的学习成绩始终一流,一手现代诗做得行云流水,在学生会副主席、诗刊副主编等多个岗位上也非常卖力,加入党组织本来应该板上钉钉,可班上仅有的最后一个名额,却让一位经常往总支书记家拎板鸭的同学抢了。等到毕业时,包括方教授在内的几个老师都极力举荐他留校,按照考试成绩也是非他莫属,最后还是被另一个同学鹊占鸠窠。据说,那个成绩平平、表现一般的同学,家里开着工厂,其父用卡车往学校领导宿舍区送礼,近乎于南方上门推销产品惯用的一个形容词——“洗楼”。后来分配回到阳城,按n大的名气与黄一平个人实力,怎么说也应该分在省属阳城中学,不料半途又遭遇暗算,竟被发配到城郊结合部的三流学校五中,直到借调局里才知道,又是落败于送礼那一套。经过如此重重打击,黄一平对送礼一度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声称此生绝不染指。 “不会送礼的秘书,不是个好秘书。”冯市长说这话时,黄一平刚跟冯市长不久,那时恰好临近元旦、春节。乍闻此言,黄一平相当吃惊。他不明白,做好秘书与会送礼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 当然,冯市长话里的意思,绝不是暗示黄一平给他送礼,而是他需要黄一平明白送礼的重要与必要,以便日后随同他送礼时不会有什么心理障碍,甚至有些礼还必须由黄一平代他出面。 跟在冯市长后边这么多年,黄一平几乎从来没有给他送过礼,甚至反过来还收了市长不少礼物。记得刚做冯市长秘书时,汪若虹提醒丈夫,恐怕要给冯市长送点礼,却遭到黄一平的坚决反对:“我是和他一起工作,又不是求他恩赐,送什么礼?” “礼是肯定要送的,现在不要说当官的,就是稍微有点权势的人,哪个不收礼?”汪若虹毕竟在医院工作,看多了医生收红包,自己也跟着尝点小甜头。对送与不送的效果反差,她有切身感受。 “估计送也是白送。”黄一平觉得,冯市长肯定不会收他的礼,说不上具体理由,只是有此感觉。 最后,黄一平还是依了妻子,两人上街给冯市长夫妇各买了二斤进口毛线,花掉两千多块钱,相当于全家三个月的生活费。结果,冯市长果然不肯收,还让朱洁拿出不少食品之类的东西送给他们。黄一平和汪若虹当时很尴尬,冯市长却宽慰道:“你们以后不要给我送东西了,小黄跟在我后边工作,会比较辛苦,我应当感谢你们才是。”朱洁也帮腔说:“我们条件比你们好,家里也不需要什么,以后大家就当一家人相处吧。”从那以后,黄一平就再也没给冯市长送过礼,倒是冯市长逢年过节总要顺便给他些东西,虽然大多是鱼肉禽蛋之类的鲜货,但终归是领导反过来给他送了礼。 起初,冯开岭也看出黄一平对送礼的抗拒。别的事情可以勉强,这种事却不行。于是,采取了迂回战术,渐而进之。 “一平啊,你当初在n大读过四年历史,现在我倒要考考你,这送礼在中国历史上有什么讲究?”第一次陪同冯市长送礼归来,闲聊时,冯市长如此发问。 “送礼之风,自远古即已有之,且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这种常识性问题,自然难不倒黄一平。既然是无事闲聊,又是冯开岭出题,他正好借机显示一番n大的史学功夫——古人一向崇尚“非礼勿施”“礼多不怪”,但这种纯粹精神层面上的礼仪,渐渐被金钱物质之礼所替代,且历数千年而长盛不衰。明初朱元璋为了巩固其统治地位,大力抑制送礼贿赂恶习,不惜苛刑重典,包括剥皮抽筋之类的刑罚无所不用其极,可终究无法根治这一顽症。到清一朝,送礼不仅常见官员日记、信件、公文,而且在上呈皇帝的奏章中也多有记载。那时,仅仅属于法律规章许可、规定的礼数就有多种,比如,参谒上司,须备见面礼;凡遇年节,要送节礼;生辰喜庆,必致贺礼;题授保荐,当呈谢礼;升转去任,聊赠别礼。据史书披露,到康熙朝后期,一个两江总督,仅上任时收到的“见面礼”就有一万多两银子,相当于400多万元人民币。而且,那时送礼,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称,叫“敬”。当时的地方干部离京时,送给朝廷有关部门负责人的银子叫“别敬”,夏天让上司购买清凉用品的钱叫“冰敬”,冬天添置取暖用品的钱叫“碳敬”,给领导妻女的称“妆敬”,给正上学读书孩子的“文敬”,还有“年敬”“节敬”等等。什么样的官员一年里允许收几次礼,哪一级干部一任须送多少礼,几乎完全有章可循、有据可查,上自皇帝下至百姓,皆心知肚明,且形成了某种必须遵守的规矩。凡事一旦成了规矩,事情往往一下就变得简单起来——上头不收不行,下边不送也不行。 “这么说,如今送礼之风盛行,从历史角度考量,倒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反倒具有历史文化的自然传承与延续。是这样吗?”冯市长又问。 黄一平当即被问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没有想到,自己刚才的一通宏论,竟然被冯市长巧妙利用,成为送礼陋习的一件华丽外衣。他内心里不能赞同这种说法,却又无法辩驳之,感觉是被偷换了概念。事实上,当今官场的这种送礼之风,已经远离古代那种情义、礼仪与规矩,更与文化扯不上边儿。按理说,上下级之间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有些礼节性钱物往来,当是情理中事。古人送礼讲究事出有名,名正方能言顺,受之也才泰然。比如,春节、中秋节送礼是表喜气,婚婚丧嫁娶送礼以示客气,现在则不然,什么端午、重阳、清明乃至情人节、圣诞节等等,只要找到借口就想着法子送。有权势之人,一年甚至可以庆贺几次不同日月、时辰的生日。相互有直接管辖隶属关系者要送,没有这种关系却有利用价值者,也要送。以前送点土特产品都要遮遮掩掩,现在送黄金、美钞、人民币都是直来直去。早先几年,举国城乡流行一句“跑部跑省”的口号,后来又直接演变成“跑部钱进”,是谓县、市一级基层官员,跨过市、省这类上一层级,直接到京城里找国家部委,通过同乡、同学、朋友之类关系,批项目、要资金、拉关系、觅好处。很多地方因此而尝到甜头,便拨出专门费用、人员、经费,全力以赴放在这种跑和要上,从而滋生出更大范围、更为严重的送礼之风。中国文字中,看望、拜访之类词句本也文雅,可在官场里一番浸染,渐渐就违了本意、变了味道,成为送礼行贿的隐语。而且,如今官场之礼,远不像古代那样有规有矩。这种没有规矩的滥送,往往比那些规矩来得更加可怕,也是对历史文化的一种亵渎。 可是,任何事物都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中。黄一平的送礼观亦然。自从到市政府工作,特别是做了冯市长的秘书,耳闻目睹乃至亲身参与了种种送礼过程,黄一平渐渐明白,送礼不仅是中国漫长历史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更是当今中国官场的一个有机组织,已经渗透到包括官场在内的中国社会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其力量之大堪比阿基米德期待日久、孜孜以求的撬动地球的那个支点。何况,黄一平因了市长秘书这个特殊位置,也开始频繁接受别人所送之礼,且渐觉习以为常、不足为奇了。如今,每逢大年小节前夕,黄一平就会特别期待,特别亢奋——那种给别人送礼、自己也收点小礼的感觉,别提有多舒坦、有多刺激了。 由此而论,像黄一平这样的市长秘书,几年操练下来,如今又岂能不谙熟送礼这一官场必修课程? “送礼是一门学问,也可以说是一门艺术。”冯开岭斯言,丝毫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幸好黄一平悟性不低。跟随冯市长这几年,耳濡目染,潜心研习,黄一平送礼之技艺已经大为长进,深得其中精要,也深受冯市长信任及受礼诸君嘉许。 记得第一年跟随冯市长出去送礼,黄平还只是一个单纯的随从、跟班,只能做点拿拿接接之类的体力活儿,一般进了屋东西丢下就退到室外等候,或者即使随领导进门坐下,也只是一言不发。但是,冯市长常常会特别交待:“记住这些人家的门牌号码、原任职务、家庭成员,下次再来你可能就是我的全权代表。” 黄一平听了,马上就得提起精神,特别当心,生怕下次单独上门会出错。也因此,黄一平对冯市长送礼的那些门道,就特别留意,暗中观察、揣摩其中的诀窍。 通过跟随冯市长送礼,黄一平发现,送礼之道貌似粗俗,其实还真是充满玄机,细细推敲起来简直就是一门莫测高深的学问。 冯开岭送礼,因为对象身份的不同,划分了不同的档次、类别,思虑相当精细。他在省里工作过,又直接受制于省这一级,因此送礼的重点自然就在省城。在省里工作那会儿,多数省领导他都熟悉,领导们也大都认识他。现在,离开六七年了,还是有不少领导与他相熟,其维系纽带主要便是每年拜访那么一两次。平常,给这类省级领导送礼,十之八九遇不到本人,只能随同礼物丢张名片给家属,领导未必就能看到或记得。但是,无论如何跑还是要跑的,有鱼无鱼撒一网总不是坏事,万一什么时候领导想起,说不定就起了作用。冯开岭身为常务副市长,又主管城建、交通、国土、规划、房管一块,除了主管的副省长,几个对应部门的厅长,必然也要一一拜到。那些厅长,不光从业务主管角度需要得到其支持,更主要是这些人大多背景很硬,日后极有可能进了省里班子,现在烧香等同于储蓄、投资。除了这些名正言顺的“现管”,像杨副秘书长、年处长等一众当年同事、同学,如今或居高位拥重权,或正是蛰伏、积蓄期的潜力股,无论于公于私,都很有投入的必要,也是他例行进贡的重点。此外,还有上边提到的毛处长、印厅长等一批老干部。当年冯开岭随老书记进省城,老书记以省委常委、秘书长身份分管老干部工作,冯开岭因之也认识了不少老人,与阳城籍的一帮老人更是非常熟悉。老书记逝世之后,及至回到阳城工作,他依然牢牢把握着这一难得的人脉资源,尽力与老同志们保持密切往来,主要维系方式便是定期登门看望,送点老人需要或喜欢的礼物。 在阳城本地,按说冯开岭贵为常务副市长,就不需要给别人送礼了吧?其实不然。洪书记、丁市长那儿,未必遇年逢节必送,但每年表示那么一两次绝对非常必要,东西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个态度。就像在部队里,中校见到上校立个正、敬个礼,表明你懂得规矩、知道轻重。至于四套班子里其他成员或者部委办局里那些下属,平时人家给你送,你也给点东西回敬一下,那是一种礼尚往来的客气,严格讲来不算什么礼与不礼。 给什么样的人送什么礼物,表面看不是什么要紧事,可在冯开岭看来,则不是这样。“送礼也得看菜吃饭、对症下药,否则就有可能花了钱、出了力而不讨好。” 像冯开岭这种位置的官员,送礼所费自然无需自掏腰包。一般礼品,诸如烟酒、衣物、土特产、购物卡之类,主要出自交通、城建、规划、国土、房管等几个分管的部门。不必等到过年过节,就是平常日子,无需市长张嘴,这些部门领导自会定期送货上门,美其名曰公务之用。对于冯市长主动索要的物品,那更是有求必应、求一给十。有些价格昂贵、不易采购或是有特殊用途的物品,不便让一般人知道,冯开岭则会个别交待给邝明达。对于省里的常委、副省长一级领导,普通烟酒之类物件肯定拿不出手,人民币、购物卡这样的真金白银人家又未必肯收,那就只能在稀、少、奇、新上做文章。比如,贵为副省长,茅台、五粮液也许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可是,人民大会堂、钓鱼台国宾馆里招待外国首脑的那种特供五粮液,或是放置五十载以上的陈年茅台,却未必想喝就能喝到。冯开岭有个同学在北京某部,恰恰就能搞到这种宝贝。还有那些过去专供最高领导享用的特制熊猫烟,以及具有百年以上树龄的龙井、碧螺春,等等。这些东西,不在品相优劣、价格贵贱,而是以稀有为贵,送到任何一位领导那里,也会别具特色、印象深刻。至于一般的官员那里,无非名烟名酒多送一些,或者挑些阳城当地价值不菲的特色产品,既是例行公事,却又不失实惠与体面。 冯开岭送礼的重点,当然是在省城。在位的领导,必由其亲自出马,黄一平、邝明达等心腹跟随左右,专挑月黑风高之夜,行踪极其诡秘。冯开岭比阳城其他领导的便捷之处,是他曾经在省里工作过,到省城探望领导算是轻车熟路,万一遇见熟人也可以访旧名义搪塞过去。与看望现职领导轻车简从不同,拜访那些老干部及其遗孀时,冯市长则会选择光天化日之下,大包小包里装着些螃蟹、芦笋之类的阳城特产,甚至还有山芋、芋头、花生这样的土货,热热闹闹地在那些冷落日久的门院前进出,迎送之间刻意弄出很大的欢声笑语。刚开始,黄一平不明究里,后来就慢慢看出端倪——这些人家与在位领导不同,东西不在多少,要的是个热闹气氛。冯市长如此一番闹腾,左右邻居知道有人来送过礼,倒比送了什么价值更高,也更重要。 冯开岭在阳城还有一批需要重点关照的人群,每年送礼都不可忽略,而且非得由他自己亲自出面——这就是他工作过的阳城师专那些老领导、老教师。每年春节之前,都会带领黄一平和司机老关,早早备下些大肉大鱼色拉油之类,也是大张旗鼓来到师范宿舍区,一幢楼一幢楼走过去,一家一家敲开门,凡是当年他在校工作时在位在职、如今离休退休在家的老人,无论校长、书记还是普通老师,人人有份。这样做的效果,是大家都知道冯开岭念旧谊、有情意、没架子,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在位官员,最难得到这样评价,也最想得到这样评价。冯开岭此举,为他在阳城官场挣分不少。上次省委组织部搞民主推荐,阳城师专里的几个老教师,就是因此而帮了冯开岭的大忙。 此外,送礼时机的把握也非常有讲究。平常逢年过节普遍跑跑,杨柳水大家洒洒,那属于“平时勤烧香”性质。现在,随着换届进入倒计时,阳城市长人选之争渐入白热化状态,眼见张大龙、秦众有结成同盟的可能,冯开岭此时借重阳节之名,有选择地送礼攻关,意在随机应变、神兵奇袭。不过,时下人事问题已经提到省委议事日程,成为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省委省府现职领导们那儿绝对已成禁地,公开跑动难免伸手要官之嫌,正是当下之大忌。日前,从中纪委到省纪委,包括组织、监察部门,都已下发文件通知,三令五申反复警告,如果有人一旦顶风作案,必将格杀勿论。以前,每次大规模党、政换届,哪怕只是村、居一级最基层组织,也都有一批倒霉鬼难免撞上松口,被送上断头台。因此,从现在往后这三四个月,但凡有点政治头脑的候任官员,都会尽量避免出现在上级领导机关,更加避免出现在现任领导们的官邸。因此,冯开岭这才特派黄一平急赴省城,重点放在一批老干部身上。 毛处长、印厅长之类虽是离退休了的官员,但他们都居住在省里机关宿舍,冯市长自然也不便在那里跑进跑出。更何况,即使他亲自出马了,有些话也不好出口。 黄一平深为冯市长充满智慧的决定而折服!虽是送礼小节,也足见其大谋大略。 凭心而论,跟随冯市长几年,黄一平不但对他的领导艺术心悦诚服,而且对其送礼艺术也是佩服之至。由是,他也进一步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今社会,送礼即政治,无礼不为官。 第十六章 黄一平的省城之行,相当诡秘。 他的行踪,除了冯市长,只有邝明达知道。为了确保行动的绝对保密,他向邝明达要了辆车,利用双休天独自悄悄进了省城。 送给毛处长的几样东西,皆由邝明达特别准备,不过是六双草鞋、两百只咸鸭蛋、十瓶糟乳腐,累计价值不会超过四百块钱。表面看来,那些东西都是十分平常的物件,价格也很低廉。可是黄一平明白,这三样东西,平常之中却又都有不同寻常之处。 据冯开岭介绍,当年他跟老书记到省城工作,经常随同看望毛处长等阳城籍或在阳城工作过的老同志。 那时的看望,真就只是一般意义上的看望,来客常常两手空空,还要叨扰主人一顿便饭。有时即使顺便带点东西,也就一袋茶叶、一块阳城粘糕之类。但是,毛处长那儿,每到秋季或年底,老书记必有三样东西要送到——草鞋、鸭蛋、糟乳腐。后来老书记突然去世,冯开岭接过使命,一直把这种传统延续至今。在和毛处长接触的过程中,冯开岭与老人结下忘年之交,深得其喜爱。当年他从省里得以顺利回到阳城,以及后来接任常务副市长,毛老处长都曾出面讲话。不仅如此,他还从老人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尤其是担任分管农业的副市长初期,时常得其言传身教,才很快成为半个农业行家。 也许是革命战争年代养成的习惯,毛处长一生特别喜欢草鞋。即使在大城市生活了几十年,身边早已不见炮火硝烟,可他依然惯于蹬一双草鞋,雄纠纠走在城市的繁华街道上。尤其是从初春到仲秋那几个月,更是草鞋不离脚。然而,毛处长所需的草鞋,并非当年的那种普通稻草鞋,而是一种名为大米草的水草,加上纯棉布条精心编织而成。大米草生长于阳城江滩,四角棱形,中间空心,秋天收割上来暖阳晒干,用小木锤轻轻敲击至松软状,与棉布条混合起来很有劲道且不易折断,编织成鞋穿在脚上富有弹性又非常舒适。过去,这种大米草野生疯长,满江滩到处都是,江边农民经常放牛羊进去随意啃食,如今却因稀缺反而成了宝贝。要不是邝明达专门请人在江边种下一些,满江滩断难找到几根。那些咸鸭蛋,也不是平常街市上买到的那种,而是以食盐、黄酒、八角、姜料等十多种佐料精心腌制而成,蛋黄略微发黑、味道有些许腐臭,类似平常人家盐卤不足、腌得过头了的那种臭蛋。这种咸蛋,黄一平小时候也很喜欢,外观虽然不雅,味道却特别鲜美。糟乳腐本是阳城一大特色,毛处长喜爱的,自然也不是工厂批量生产、商店成箱售卖的那一类,而是完全以地道手工制作,原料和工艺更为纯正。难得邝明达神通广大,也只有他能搞到如此稀罕之物。 按照电话约定,黄一平特意选择周六下午两点准时到达毛府。毛处长几个女子都在国外或上海、北京工作,平时就老两口与保姆生活,家里比较清净。 看到黄一平拎进来的几样东西,年近八十的毛处长竟然高兴得像小孩一样。老人来不及招呼客人,把草鞋一双双在脚上试过,穿着在客厅走两个来回,确认每一双都很合脚、舒适。之后,又让保姆拿来碗筷,把咸鸭蛋与糟乳腐分别打开尝了,嘴里啧啧有声,连连称好,又逼着老伴、保姆跟着尝过,这才坐下与黄一平寒喧。 “敬老节快到了,冯市长让我专程代表他来看望您老。这几样东西,都是新近做好,趁新鲜给您送来,免得放时间长走样变味。”黄一平语气谦恭,态度殷勤。 “哎呀,难得小冯有这份孝心,年年记得我这无用老汉,专门让你跑这一趟。”毛处长说。 “您老怎么能这样说呢?冯市长经常和我们提起,当年您老对他帮助教育,无微不至。他说,要不是您百般关心,哪里会有他的今天哟!”黄一平语气异常真诚。 “可惜像他这样有情有义的年轻人不多了。”毛老感叹道。 “也就小洪和小冯还记得我们。”毛老夫人也附和道。 “小洪就是你们市委洪书记。”毛处长解释。 “哦,是吗?”黄一平表现得很惊奇的样子。 接下来,像任何一位同龄的革命老人一样,毛处长开始回忆革命历史,痛陈情、义、礼于他一生中的重要分量。其中自然提及当年对洪书记的种种提携,以及帮助冯开岭的诸般情状。黄一平虽不是第一次听到,却只好作出首次聆听状,不时面露惊讶、崇敬的神色。拉拉扯扯说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毛处长好不容易从往事回忆中刹车,问:“最近小冯还好吗?地市一级政府马上要换届了,他应该没有问题吧?” 正是想什么来什么,毛处长所提,就是黄一平最希望听到的一句。表面上,他却又不能表现得过度兴奋,只能漫不经心且有点吞吞吐吐地说:“承蒙您老关心,还好吧。其实有些事情冯市长不让我告诉您,说是怕您操心生气,影响您休息哩。” “哦?这什么话?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小黄,没事,快说说什么事。”毛老果然来了兴致。 黄一平马上便一五一十把阳城当前的情况说了,其中着重之处是那个张大龙如何仗着洪书记的势,在背后同冯开岭争锋捣蛋。 “这还了得!”毛处长听完黄一平叙述,真就有些生气了,一双手竟然轻轻抖动起来。 毛老夫人和保姆一看,马上过来劝慰老人不要生气,有话慢慢说。黄一平也表现得非常自责,连连说:“都怪我多嘴,都怪我多嘴。” 过了一会儿,毛处长恢复了平静,眼睛瞄向茶几上的电话机,问黄一平:“小洪现在在哪里?” 黄一平一看时间,正好是下午四点。他揣摩,平常每逢周六的这个时候,洪书记一般会到办公室来,由身边的几个亲信陪着打几盘乒乓球放松。 “洪书记这时候也许在办公室吧。”黄一平说。 毛处长朝电话机一呶嘴,示意黄一平帮他拨号。 黄一平电话拨过去,响了五六声,果然就传来洪书记熟悉的声音。他不敢开口,赶紧把话筒递给老人。 毛处长听力不是太好,平常与人对话,音量都要特意加大一些。他与洪书记的对话,坐在一旁的黄一平听得真真切切。 相互扯过一些必要闲话,毛处长很快转入正题:“马上要换届了,小冯的事情你要关心!像他这样道德人品、能力水平都不错的干部,就是应该大力支持使用嘛。” “我对他一向很支持的呀!”洪书记在那边说。 “就我所知,支持得还不够!要像当年我支持你那样支持他!”毛处长嗓门高大,几近于吼。 洪书记连连应承:“好好好,我知道了,您老吩咐了,我能不执行吗?” “我看中的人,不会走眼。就像当初看上你,不是一步步走得很顺嘛。还有,最近省委在找我们这些老家伙开座谈会,就明年省里换届的事广泛征求意见。我准备联络一些阳城方面的老同志,联合给组织部和省委递个书面意见,建议你到省府来主管农业。现在一讲经济发展就是招商引资,就是工业经济,农业的老大地位哪去了?中国还是农业大国嘛。堂堂一省,没有个懂农业的副省长怎么行?”毛处长的话题适时转换到洪书记身上,让黄一平长舒一口气。他知道,即便像毛处长这样的特殊身份,在和洪书记谈及有关冯开岭的话题时,也只能适可而止,否则,一味纠缠下去令对方疑心或反感了,就会起到相反效果。看来,毛处长年龄虽老,头脑却十分清醒,而且在官场搏击多年,政治上依然敏锐而老到。 零堆碎碎说了有半个多小时,电话那边,洪书记马上总结一般再次表态:“您老放一百个心,阳城市府换届的事我知道怎么办,冯开岭的事我会全力以赴。关于您给省里写建议的事,就劳您老费心了。过些时候,我接你们老两口再来阳城住段日子。” 电话搁下,毛处长朝黄一平笑笑,表情里有些老顽童的调皮,意思似在问:“怎么样,满意吧?” 黄一平会意,马上再次代冯市长感谢道:“您老发话了,洪书记能不给面子?有您这棵大树撑着,是我们冯市长的幸运,也是广大阳城人民的福气。” 一席话,逗得老人哈哈大笑。 离开毛处长家,接下来拜访的重点,是省国土厅退休的印厅长。 从省国土厅厅长位置上退下来的印老,曾经担任过阳城市委书记,那时市长正是现任的市委洪书记,张大龙则是市委秘书长。说句公道话,印老是工农干部出身,文化水平偏低,工作能力一般。由于其人性格直爽,个性也强,与长袖善舞的洪书记就很难在一只锅里搅勺儿,相互矛盾一度激化到比现在洪、丁的状况还要过分。后来,省委派出工作组,专门前来解决阳城的班子矛盾,本来形势对印有利,基本趋势是印继续留任,洪调离。不料,身为市委秘书长的张大龙从中捣鬼,完全偏向洪那边,突然抖出印的好多问题,诸如公款请客送礼啦,公车私用啦,等等,笔笔账记得一清二楚。结果,印反被调到省国土厅,洪则顺利接任市委书记。作为一种回报,洪上任不久就提拔张大龙为市委副书记兼任组织部长。生性耿直的印,从此与张大龙势成水火,恨张之心犹胜怨洪。两年前,印厅长到了年龄,退居二线之后基本就不再上班,而是拉着几个意气、观点相投的阳城籍老干部,整天在一起喝茶、打牌、钓鱼、发牢骚,顺便将阳城官场上洪书记、张大龙之流骂个狗血喷头。 印、洪大战时,冯开岭由省里下派阳城不久,而且位居排名最末的副市长,因此未及介入二人矛盾。这两每至岁末,冯开岭都会借着看望省城老干部的机会,顺便拜访一下印厅长,这与阳城多数干部回避、冷落印,成了鲜明对照。不过,探望印厅长这样与阳城官场积怨较深的老人,冯开岭一般并不亲自出面,而是多由秘书黄一平代表。因此,印厅长这儿,黄一平来过好几次,他对印厅长本人及家庭情况相当熟悉,印厅长对他也颇有好感。 平时前来看望印厅长,买什么东西,送多重的礼物,都是由黄一平自己作主。在黄一平看来,印厅长为人直率,比较容易相处,在位置上也不是那种贪心很重的人,加上家里人口多,境况不是很好,因而黄一平多给他买些经济实惠的东西,林林总总一大堆,好看且耐用,惹得印家上上下下非常开心。只要黄一平踏进家门,印厅长总要挽留吃饭,席间相互对酌几杯,谈笑之间话题却又离不开阳城。别看印厅长远在省城,可对阳城情况非常了解,尤其是官场动态基本了如指掌,很多关于洪书记、张大龙们的信息,等到黄一平从这里回去转告了,冯市长才知道。因此,往常来访,黄一平尽量避开饭档,避免听了不该听的闲话,无端惹上是非。今天,他却专门挑了晚饭之前,刻意往印厅长家饭桌上撞。 果然,一进印厅长家门,厨房里已经传出菜香。印厅长正躺在那台崭新的理疗仪上,直呼痛快。见到黄一平进来,马上大声道:“还是冯市长和小黄了解、关心我,你看看,这个仪器正好治我的腰椎和颈椎病,还能缓解高血压高血脂,真是个好东西!” 理疗仪是黄一平花三万多块钱,提前买好让店里送到印厅长家,并且帮助安装调试到位。黄一平知道,印厅长患有严重的腰肌劳损,阴雨天几乎不能动弹。有时,老人会跑到一些销售这类仪器的店里,免费做上一回,却又舍不得掏钱购买,据说还曾遭到推销小姐的白眼。黄一平买的这台理疗仪,可谓正中印厅长下怀。 围着机器转了几圈,印厅长眼睛里除了喜爱还是喜爱。 “这个、这个,很贵的吧?”印厅厅长轻轻拍打着理疗仪,问。 “贵不贵先不谈,冯市长交代我,一定要让印老满意。”黄一平说。其实他知道,这种号称能治百病的仪器,在省电视台的几个频道里,几乎不间断地做着直销广告,产品性能、价格一目了然,印厅长岂有不知其贵的道理? “这个钱我来给。”印厅长的语气里有种试探的意思。 “印老您这就见外了。冯市长平时经常告诉我们,您老在阳城工作时整天往基层跑,风里来雨里去,没日没夜拼老命,最后落下这腰痛的毛病。冯市长一直担心您的腰,早就想买台机器送过来,您在位时不好送,现在就没事啦。”黄一平自然尽量把话说到位,让印厅长吃颗定心丸。 印厅长又躺在理疗仪上试了试,还是感觉万分满意,神色也渐渐坦然,感叹道:“还是小冯人好啊,咱没有什么恩惠于他,就已经这样了,哪像有些人,翻脸不认人,畜牲都不如!” 说话间,天色近晚,印厅长家的饭菜陆续上了桌,黄一平也不客气,找个靠近印厅长的位置坐下来,说是要陪印老好好痛快痛快。 吃饭的时候,桌子上的话题自是离不开阳城官场。印厅长上来就询问市府换届的事。“听说最近省委组织部在阳城民主推荐,你们冯市长排在首位,得票最多。” “是的,是这样。”黄一平赶紧把有关情况说了,同时话头一转,又道:“可是,也很难说,阳城情况您老是知道的,冯市长得票第一,最后未必就一定会轮到他。” “难道还会有什么变故不成?近来,我也和几个阳城籍老人交流过了,大家对冯开岭评价不错,认为只有他能接市长这个班。”印厅长酒杯停在半空,疑惑道。 “唉——,说来话长。”黄一平长叹一声,马上便道出肚子里最想说的一番话。“您老可能有所不知,市委副书记张大龙最近特别活跃,他也是市长位置的有力竞争者哩。” 于是乎,黄一平便将张大龙如何极力笼络人心、拉帮结派,以及市委洪书记如何积极帮助张大龙幕后运作,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通,直听得印厅长气得差点摔了杯子,说:“这帮混蛋!有他们在一日,阳城政坛就一日不得安宁,阳城百姓也要跟着后边遭殃。那个姓洪的和姓张的,哪里是什么人民公仆、共产党干部,简直比土匪还不如!” 接下来,印厅长又一次从盘古开天地起说,把洪、张二人当年怎样相互勾结,打击迫害正派、正义力量,篡夺阳城市委领导权的情况,细细叙述一遍。同时,尽其所知,也把洪、张两个的种种贪污腐败行为,进行了挖地三尺、穷追猛打式的揭露,甚至连张大龙小时候偷过同学钢笔、洪书记在县里睡过几个女人之类的陈年旧账,都数落得清清楚楚。听得出来,几个月不见,印厅长掌握的素材又增加并详细了不少。 “今生今世,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说这话时,印厅长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星。他还表示,今天夜里就开始写揭发材料,而后直接跑到省委,一个个常委当面汇报反映。 “不砸碎姓张的市长梦,印字倒过来写!”老人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誓言。 黄一平听了,乐得差点笑出声。 第十七章 从印厅长家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由于喝了不少酒,加上和老人聊得投机,黄一平感觉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走在路上,腿有点轻盈飘忽不听使唤,头脑里也有些云雾缭绕的感觉。 反正一个人也回不了阳城,干脆先在大街上蹓达蹓达,然后再找家宾馆住下来。 正是省城华灯灿烂夺目时,大街上车来人往,十分热闹。徜徉在省城最为繁华之所,深秋的风轻轻拂来,温软而带些凉意。身边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依然有不少姑娘穿着裙装,只是不再是那种短裙,也不再轻易裸露光洁的胳膊与腿,而是配以长袖衬衫与肉色丝袜。黄一平有些怀念刚刚过去的夏天。 “有人说/夏/是女人的季节/不/我要说/夏/恰恰是男人的节日/盛夏来临/当缤纷的裙花/开遍大街/谁能否认/那将是牵动男人目光的/视觉盛宴。”这是黄一平大学里写的一首诗《夏天》,发表在校刊的封二,配有彩色插图。一年四季里,他最喜欢夏天,虽然难免酷热,满大街的裙装却把城市装点得姹紫嫣红,与裙子珠联璧合般裸露着的那种光鲜,给人的感觉不是情色,也不是性,而是一种充满着美感的联想。现在正值仲秋,城市已然开始换装,马上就觉得眼前暗淡不少。 也不知走了多久,抬头间,猛然看到省农业大学的牌子,黄一平的酒也渐渐醒了。他想起副市长秦众就是在这所学校,从助教一直做到校长助理,而后到阳城担任副市长。 “咦,粽子不是在这里工作吗?”黄一平忽然想起,他在n大的同学里,也有好几个分在农大,其中粽子还和他同一宿舍住了四年哩。再想到冯市长的那个“弱化、孤立秦众”计划,黄一平停下了脚步。 一个电话打过去,粽子果然就住在学校。听说黄一平在校门口,粽子兴奋得不行,连声说:“别动,快别动,我马上开车来接你。” 不一会儿,果然有一辆帕萨特打着跳灯从里面出来,车里人先看到黄一平,一颗熟悉的脑袋从车窗伸出来,大声喊:“黄大头,我在这里。” 黄一平应声招手,快步奔向车子那边。当时在n大,同宿舍的同学人人都有外号,黄一平因为脑袋大而得此雅号。粽子的出处,是他特别喜欢吃粽子,一年四季家里不断给他捎带。 到了家里,才知道粽子一个人在家,他夫人与孩子利用双休天回了郊县娘家。 粽子变戏法似地从冰箱里捣腾出好多食物,叫花鸡、盐水鸭、五香牛肉、虎皮花生米之类,啤酒也是现成的一大箱。 同学几年不见,既不需要寒喧客气,也不必穷究别来有无恙乎,而是照着当年宿舍里的老规矩,先咕嘟嘟三杯啤酒下肚再问英雄来路。 其实,不必细问大家也知道彼此情况,粽子在农业大学从助教起步,现在是教务处副处长、教授,带着两个硕士生,据说前途正朝向光明那一头奋进。 就着啤酒和满桌的卤菜,两个老同学聊兴大发,无非相互打听各自所知同学、老师的近况,譬如哪个同学婚外恋了,哪个老师离第三次婚又娶了,还有哪个同学刚刚提了副处就被双规了,等等。再有,两个人也争相交待这些年来的心路历程,也无非是夫妻感情淡了,当年的校园恋人如今还想着,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如此而已。 急需倾诉与打听的也就那么些内容,说完也就差不多接近冷场与无聊。可是,一对同房间四载、相互又有五六年没见面了的同学,面对美酒佳肴,怎么可以冷场无语呢?于是,话题非常自然地转换到大家共同认识的人身上。 “哦,想起来了,我们那边有个副市长好象就是你们学校过去的。”黄一平轻轻拈起一只鸡爪,慢条斯理撕啃起来。 “对对,你说的是秦众,他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助理。”粽子马上点头道。 “他在你们那儿好象挺不错的,最近学校盛传他马上要当你们市长哩,是真的?”粽子问。 “阳城那边也有这种说法。”黄一平听了,心里又惊又酸,但表面只好不动声色。看来,这个秦众虽然年纪轻、资历浅,野心还不小,消息居然已经传到农大来了。 “唉,各个人各种命。就说这个秦众,基本上与我们一起做助教,只不过他是农大土著,我们是外校过来,在领导眼里就分了三六九等,人家一步领先步步领先,现在干脆坐上神七了。”粽子无限感叹随满满一杯啤酒下了肚。 “上这么快,他肯定有什么后台的吧?”黄一平问。 “那是当然喽,据说他有个什么亲戚在教育部担任副部长,又与省委龚书记关系不错,这才进了快车道,否则,哪里轮得到他!我们n大出来的这批人,哪个不比他强!”粽子愤然道。 “听说他在你们学校也是业务骨干,光是博士学位就有两个,德才兼备,无人能敌。在我们阳城那边,都快把他传成神了。”黄一平有意再刺激一下粽子。 “狗屁!”粽子果然被激怒。“别人不知道他的情况,我还能不懂?哼,要不是看他在学校还算夹着尾巴做人,对我们这些人也比较客气,我早把他屁股后边那点屎给掏出来了。” “呵呵,一个校长助理,一不贪污二不搞女人,能有什么屎不屎的?”黄一平语气不屑。 粽子脸涨得通红,忍耐半天还是没忍住,悄悄拉过黄一平,小声说:“告诉你一件天大的秘密,回到阳城千万不能对外说。秦众这小子别看硕士、博士学历好几个,发表的论文、出版的专著有一尺多高,捞的学术头衔也不少,可是,他搞学术腐败。学术腐败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论文抄袭,现在报纸电视上整天揭露的那种,其中有真有假,主要是学术界人搞人。” “秦市长也搞论文抄袭?我不相信?”黄一平很认真地摇摇头。 “你不信?那么,你认为我是说假话?”粽子腾地一下站起身,拉着黄一平进到里间书房,从那一大排书刊里抽出几本,很快找到署名秦众的几册,一一提出哪里是抄袭,所抄者何处。 根据粽子提供的情况,看来秦众抄袭手段非常高明。在农业大学,因为其特殊的地位,秦众经常出国参加学术交流,英语水平也非常不错。他的抄袭与时下媒体曝光的那些不同,绝无抄袭本国学者或中文作品现象,而是专拣外国学者未经翻译的原作、原著。这样一来,就很难被人发现,或者即使发现,仅凭一般英语与专业水平也不大容易认定。可是,偏偏农业大学有个老教授,既是当年秦众的硕士生导师,也是后来粽子的博士生导师,只有他慧眼独具发现了其中的猫腻。老教授内心非常痛苦,却又不便对外人讲,更不好对秦众直言,实在憋不住了,只告诉了自己最信任的弟子粽子,意在警告他不要蹈师兄覆辙,令乃师失望。 黄一平悄悄记下那些作品名称,表面却丝毫不露声色,只是淡淡一笑说:“你放心,他是我领导,借我一百个胆,也不敢随便乱说呀。” 离开了农业大学粽子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一出大门,黄一平就抑制不住兴奋,野狼般大声嚎叫起来,并且一路加快步伐向前狂奔,惹得周围好多行人纷纷驻足观望,疑是遇到精神病人。 黄一平头脑清醒着,心里也明白自己已经喝醉了,尤其是刚才掌握了秦众学术腐败的证据,他又一口气和粽子连干了好几大杯。现在被深夜的凉风一吹,那种深度的醉意慢慢从全身的每一根毛孔里往外渗,搅得他浑身燥热,情绪也极度亢奋。要不是考虑到冯市长已经休息,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要不是想到冯开岭身边躺着的朱洁,他一定会现在就打电话过去报喜。 自从前不久与朱洁有过短暂的欢爱之后,他现在很少夜里给冯市长打电话了,甚至不怎么到家里接送他,有时即使进到家里,也不像过去那样殷勤。他不希望自己在朱洁面前,是一副拍马屁的形象。 走了一阵,就到了印厅长家附近寄放汽车的地方,正好旁边有家规模不小的宾馆。黄一平进去要了最好一间房登记交费,准备睡个好觉,明天一早赶回阳城复命。 “先生,喝多了酒请不要在房间里抽烟,防止发生意外。”前台负责登记的小姐提醒道。 “知道。我一个政府机关领导干部难道这点常识不懂?”黄一平抢白道。不过,他自己都能感觉舌头大得有些拖不动了。 “对不起,提醒您是我的职责。”小姐马上道歉,眼神里却丝有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一闪而过。 进到房间,里面还算干净,设备也齐全。黄一平踉踉跄跄脱了衣服,洗澡、刷牙一应事务做好,电话却响了。平时经常出差住宾馆,此时虽然酒醉,他也猜到电话响是怎么回事。本已决定不接,犹豫了一下,还是下意识拎起话筒。 “喂,大哥,要不要小妹过来陪陪你?”那边的女子声音嗲得甜腻,黄一平身体不由得更加炽热,下部也随之有了感觉。他猜想,刚才在大堂登记,信息肯定已通报到宾馆内部或附近的色情场所,这才会客人前脚进来,小姐电话后脚就跟上。 黄一平一边躺在床上看电视,一边在电话里和小姐调了会儿情,你来我往越说越不堪入耳。 “要不,过来看看吧。”黄一平本想拒绝,不期然却说出意思相反的话。 说实话,此时若非酒精作用,黄一平绝对不会说出如此草率、轻浮之言。从理性角度考虑,当前无论于他还是冯市长,都是关键时刻,他并不希望此时惹出任何事非,就像当年洪书记那个秘书。可是,在酒精的怂恿、唆使下,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引诱他——这两天的省城之行收获实在太大了,也把自己搞得非常辛苦,别人不谈,自己总该慰劳一下自己吧。何况,最近一段时间,光顾着忙碌冯市长竞选的事,还真没顾得上床上那点事儿,此时小姐来了电话,立即唤醒了麻木的身体,放弃良机似乎有点可惜了。 不一会儿,外边就传达一阵的的笃笃的敲门声。黄一平这边门还没有完全打开,一股浓浓的香气就扑面而来,醺得他更加发晕。等到灯下一看,那女子果然身材高挑、长相妖娆,不仅一双眼睛勾魂摄魄,而且一副rx房也是浑圆高耸得夸张。也不待有任何过渡,黄一平借着醉意,饿虎扑食一般将女子摁倒在床,三两下剥掉对方不多的几块遮挡布。那风月场中女子对此自然并不陌生,从声音、眼神到身体,无不极尽配合之能事,不一会儿就让黄大秘书瘫软下来。 躺在小姐身上喘息片刻,似乎还睡着了那么一小会儿,黄一平这才意犹未尽翻身下马,准备与小姐结算刚才一番劳作的工钱。 “五万!”小姐柔声道。 “什么?”黄一平以为自己听错了,示意对方再说一遍。 “大哥,五万,不是美元,更不是欧元,是人民币!”小姐声音大了一些,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黄一平一个激楞,酒马上醒了大半。他知道遇到大麻烦了,刚才都怪自己太心急,没有事先把价钱讲好。 “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是敲诈!”黄一平有点气急败坏,却又不敢放大声音。 “怎么不能这样?怎么是敲诈啦?告诉你,我们做这个也是有规矩、讲职业道德的。刚才你脱我衣服的时候,我就说过要用安全套,可你一副急不可待的架势,不管不顾地硬来,也没来得及用套。你知道不用套的后果吗?要么怀孕生下你的宝宝,要么传染你身上的什么病。像我们做这种工作的职业女生,靠的是身体和时间挣钱,怀孕也好,得传染病也好,哪一样都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要是染上了艾滋病之类的不治之症,那不是连性命也搭进去了吗?你说我要你五万,算多吗?”小姐口齿伶俐,语气凶狠,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 黄一平知道,再怎么辩护也没有用了,只好准备和她讨价还价。他粗略回忆了一下,自己身上包括现金和卡上的钱在内,总共只有不足一万元。 “不行!五万少一分也不行!”小姐态度很坚决,而且还打了一只电话,约什么人在宾馆外边等着,随时听从召唤进来。 “要不我们公了吧,报警。”黄一平试探说。 小姐打开手机,将110三个数字拨好,交到黄一平手上说:“喏,你报吧,只要揿一个确认键就行。我知道你是国家工作人员,还是领导干部,你不怕,我更加不怕。” 这下黄一平彻底瘫了,他知道刚才在大堂登记时,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坏了大事。估计如果自己不认栽,这个小姐,加上外边等候的什么人,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而一旦把事情闹开,他的公职、党籍、家庭等等一切都完了。那样的话,冯市长也会跟着受到牵连,阳城市长的位置就会泡汤。当年洪书记秘书的教训,便是前车之鉴。他想,即使只是为了冯市长,他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你看,我确实没这么多钱哪。”黄一平掏出身上所有现金,也把银行卡上的数字告诉了小姐。 “反正我不管,你想办法。”小姐完全一副不好商量的姿态。 无奈之下,他只好按照小姐的提示,开始想办法。左思右想,他感觉只有一个人最为合适——郑小光。现在,也只有他能帮自己了。一来,郑小光不是阳城官场中人,与自己没有利益冲突,即使不肯全力帮忙,至少不会有意坏事;二来,自己帮郑小光做过不少事,谈不上什么大的情恩,也算有点功劳或者苦劳吧;三来,郑小光与冯开岭关系特殊,现在这件事与冯的前途密切相关,想必他不会袖手旁观。于是,黄一平马上给郑小光打了个电话,没说什么事,只说酒喝多了,在某某宾馆遇到点麻烦,让他快点带上五万元过来。 “知道了。记住,你在那儿千万别动,我马上过来。”郑小光在电话那边说。 果然,大约半个小时不到,郑小光就来了。不光是他,后边还跟了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一看来了警察,小姐惊呆了。 那警察进来,也不多话,上来就咣咣咣给那小姐一通耳光,而后掏出两百元钱扔到她脸上,断喝一声:“滚!” 小姐哪里还敢接钱,满脸泪水,颤抖着逃跑一样快步离去。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原本令黄一平几乎就要崩溃的险境,郑小光只花了十秒钟不到,就彻底化解于无形。 黄一平悬着的心立即落下。这时,他才发觉自己酒早就醒了,而且已经满身大汗淋漓。当然,黄一平也明白,他欠下郑小光一个人情,一个天大的人情,恐怕今生今世都偿还不尽了。 “好了,天不早了,你赶紧睡觉。今晚的事,全当睡觉时做了一个梦,明天早晨醒来,就都忘得一干二净。ok?”郑小光仍然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将民警介绍给黄一平认识,只是轻轻拍了拍黄一平冰冷的手。说罢,领着那个穿制服的同伴转身而去。 也许是怕黄一平心理负担过重,不一会儿,郑小光又发来一条短信:记住,今天的事,除在场的你、我、他、她,不会再有第五人知道,切切! 黄一平长舒一口气,躺在那儿胡思乱想一阵,也不敢再睡,马上收拾东西退了房间,连夜驾车返回阳城。 第十八章 省委组织部年副部长带领的庞大考察组,正式进驻阳城,对下届阳城市人大、政府、政协班子候选人进行考察。 不错,年处长已经顺利荣升副部长,同时仍然兼任市县干部处长。 由于是五年一次的人大、政府、政协大换届,考察的对象多,工作量大,考察组在阳城大酒店住下,计划考察七至十天。此前,考察名单通过报纸、电视、电台、网络,以及打印张贴等多种方式,进行了广泛公示。 列入市长考察的人选是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副书记张大龙在省委常委会讨论时被拉下,副市长秦众则在此前致信省委组织部,主动要求退出。 张大龙的落马,据说有多种原因,阳城市委洪书记态度的转变是一个方面,民主推荐与测评的排名也是一个方面,不过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却在印厅长那儿。印厅长写了洋洋数万言的揭发材料,把张大龙从担任公社文书至后来乡、县领导,直到目前市委副书记,几十年来的种种恶行劣迹一一罗列,贪污受贿、以权谋私、生活糜烂等等,几乎无所不包,既有准确时间地点,又有详细情节过程,还有当事、参与、见证者姓名。不必全部,只要其中十之一二的情况属实,慢说升官提拔,恐怕撤职、处分乃至坐牢都不为过。那些材料,署着印厅长大名,加盖了血红指印,并在最后特地声明:“如果省里解决不了,那就中纪委、中南海里见!” 印厅长那那些材料打印得清清爽爽,老人家先是亲自跑到省委、省政府机关,几套班子领导人手一份,然后又分送到纪检委、组织部,还给阳城五套班子成员寄发了一些,不多久便在整个省、市机关里传得沸沸扬扬。这一手,对张大龙的市长美梦,无疑是致命一击。据杨副秘书长和年副部长传递过来的信息,省委龚书记接到材料后相当震怒,常委会上就此发表了措辞激烈的批语:“这次换届,凡这类有问题的干部一个也不考虑,坚决杜绝带病提拔现象重演!” 龚书记一言,张大龙休矣! 秦众的事情,也没费多大周折。 黄一平从省城送礼回来后,马上将情况向冯市长做了汇报。 “好!好!好!”冯市长连连点头,笑得眉心大开,咀嚼肌跃动得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跳舞。 “快说说你的打算。”冯开岭知道黄一平既然掌握了这么重要的情况,就一定同时考虑好了如何利用这件事情,将那个乳臭未干的秦众搞定。他相信,黄一平跟他这些年,应当具备了这样的水平与能力。老话说得好,就是一根木棒,挂在城门口三年也会说话嘛。 “我考虑了几个方案,最后还得冯市长您决定。”黄一平说。 按照黄一平的想法,一种方案,可以写封匿名信,把秦众涉嫌作品抄袭的事向省委和组织、纪检等有关部门举报,也可以同时向农业大学、省教委反映,如此,省里就是再有多少人想帮他,也未必敢帮、肯帮或帮得了。二种方案,利用网络,将秦众涉嫌抄袭的文章目录复制下来,写个帖子发到门户网站上,让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就像韩国那个自称掌握了克隆技术的黄什么人一样,到头来官没升成,反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三种方案,也可以在更小范围内悄悄解决,比如可以将情况举报到省委组织部年副部长那儿,也可以反映给洪书记、丁市长,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都会及时向省委汇报,同时也给对手留了条后路。 冯开岭一边认真听着,一边频频点头,说:“唔,不错,都不错,考虑得很仔细,很全面,也很有智慧。可是——” 黄一平本来感觉自己考虑得确实已经很到位了,听冯市长一说那个“可是”,他的心就提了起来,不知道什么地方令市长不满意了。 冯市长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这期间,他甚至还少见地点了一支烟夹在手上,却又没放到嘴上抽,只是任凭香烟肆意地燃着,白色的烟灰悬了老长。黄一平眼巴巴地盯着冯市长手上那支烟,一边关注那段欲掉不欲的烟灰,一边等待冯市长就他刚才的方案给予评判。 “你的那三个方案,仍然值得推敲。”冯市长终于扔掉燃到尽头的烟蒂,字斟句酌地说:“你想啊,现在秦众的论文抄袭、或者说学术腐败既然已经是板上钉钉,成了一只死老虎,那么,我们在掌握处置办法的时候,就要充分考虑这样几点因素:一呢,秦众与我们这边的关系,还不像张大龙那么剑拔弩张、你死我活,他毕竟并不急于争这个市长位置,即使有与张大龙联盟的可能,也只是受人唆使、被人利用。二呢,秦众身份特殊,省委对他很重视,据说龚书记对他也相当看重。这件事如果直接捅到上边去了,固然能对他本人施以最大打击,可省委领导会不会因此迁怒于阳城的政治环境,反而认为这里内耗严重,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大家都一起下汤锅。这样的事,教训很多。前几年江南市的政府班子换届,当地某个要员背后操纵,人大代表们一起哄,硬是重新推举出一个新的候选人,企图把省委确定的人选给民主掉,结果,省委领导震怒,指令市委必须把握好人大会议方向,确保省委意图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那个民推候选人只好主动提出退选。人代会后,江南的市委班子被省委来了个大换血,包括民选推候选人在内的多个领导被调离。三呢,秦众还年轻,也非常有前途,来阳城几年与我这个常务关系也还不错,我们好象没有必要一定置其于死地。再说,一个论文抄袭在学术界可能是大事,可放在官场就可大可小,这个时候捅出来,让他市长梦破灭肯定没得话说,可未必一下就能将他彻底打死。既然打而不死,与其留下一个生死仇人,倒不如做个好人,送份人情。因此,反过来思考一下,如果我们采取治病救人、点到为止的策略,在捅破窗户纸令其主动退却的同时,却又放他一条生路,岂不留下一个大大的人情,以后将永远具有使用价值。要知道,他才刚刚不惑之年,谁知道未来他会走到哪一步呢?” “妙!妙!,太妙了!”听完冯开岭一席话,黄一平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刚刚还在为自己的那三个方案沾沾自喜,等待冯市长对他大夸特夸一番,现在听了冯市长的分析,他才明白,什么叫差距,什么叫政治上的稚嫩。自己虽然在官场浸淫近十年,跟在冯市长后边也快五年了,平时自信懂得些政治上的皮毛,可真正到达到冯市长这样的境界,还早咧! 主意既定,冯开岭当即写了一封亲笔信,用信封密封好,让黄一平送到秦众副市长手上。信的全文如下: 秦老弟:近好! 作为同一层楼上办公的同事,从年龄上讲又是你的老大哥,本想当面和你聊聊,可是,今天要和你说的的这件事感觉有些敏感,好象又不太方便当面言说,只得以书信这种古老的方式来表达。见谅! 你来阳城工作时间不长,分管的工作繁杂且比较辛苦,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也算是帮我这个常务挑了不少担子,大哥我深表敬意与感谢。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思想有抱负、能力水平俱佳的干将。更重要的是,你这个人政治品质、个人素养皆不错,平时从来不搞拉拉扯扯、吹吹拍拍那一套,也颇具独立见解与人格尊严。基于此,我相信你的未来必将一片光明,政治上的发展空间不可限量。 今天要向你通报的其实是一件小事。我有一个熟人是美籍华裔,在美国加州一所大学任教多年,最近他通过某种渠道发现,你在省农大时写作的一部著作,题目好象是《中西水利史比较研究》,其中有些内容与美国某位学者的著作类同。为此,他准备联络一些海外学者公开披露。我无意中得知此事,感觉这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何况,学术观点相同未必就一定是抄袭,于是马上劝说并制止了他,并得到他的同意。我不能坐视这种书生气十足的行为,毁掉像你这样一位前程大好的年轻干部。相信,我的这种先斩后奏,会得到你的充分理解与谅解。 事情已经完全处理好了,而且,我还嘱咐那个熟人,务必销毁所有资料不向别人泄露,且不留下任何后遗症。既已事毕,我考虑再三,决定还是给你写封信做以通报。另外,送信者小黄并不知情。此,请一并宽心。 希望借此契机,我们能有机会经常在一起坐坐,说说知心话,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祝你进步! 开岭,即日。 黄一平把信交给秦众,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边等着秦市长读信,边坐在那里看一份参考消息,看得很认真很投入。不过,凭借天生练就的超人余光,他把秦众的举止神色观察得纤毫不漏。 秦众把那封信至少看了有三四遍,起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后来轻舒几口气,慢慢才调整到常态。 “请你回去帮我带个信给冯市长,谢谢他!”秦众也尽量做到镇静自若,不动声色,可他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直视黄一平。 “好的。秦市长,您这里要是没什么事,我可以走了吗?”黄一平自信脸上的真诚与尊敬不会有什么破绽。 秦众点点头,仍然派头做足,示意黄一平可以离开。 第二天,秦众亲赴省委组织部,将一封退出阳城市长候选人的申请,送到主管市级政府换届的年副部长手中。 年副部长一行在阳城的考察,出乎意料地顺利。 人大、政协那块,除了原来班子里的老人,基本上都是市委、市府里年龄接近二线的班子成员,全部属于职级平移。政府里的副市长,除了提拔两个新人,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至于最重要的市长位置,由于张大龙和秦众的退出,冯开岭便成了阳城市长的唯一人选列入考察,原先那些属于张大龙与秦众的支持者,基本上都转过来支持冯开岭。因此,展现在冯开岭面前的道路,平坦且光明。 “行了,这回你我都可以睡个好觉啦!”还没等考察结束,年副部长就在电话里对冯开岭如是说。 “大恩不言谢!”冯开岭当然也是喜不自禁。他明白,考察之后的工作,年副部长具有完全控制权。 可是,考察组前脚离开阳城回到省里,正准备汇总情况上报省委,阳城这边却出了问题。麻烦事降临在冯开岭头上,而且还不是一桩—— 先是有人以明达集团内部员工的名义举报,称邝明达近年经常大笔提取现金,却无法说明正当用途,也提供不出合法票据,有贪污、挪用巨额公款之嫌。 明达集团是股份制公司,下属七八家实体,主体是民营性质,建筑机械一块仍有少量国有股尚未退出。邝明达虽然贵为最大股东、董事长兼总经理,却也不能无视财务会计法规。而且,即使是完全民营性质的公司,按照有关法规,资金流动也应当严格遵照财务规范,否则同样视作违法甚至犯罪。 不过,明眼人一看便知,举报信表面指向邝明达,实质却冲着冯开岭,说他与邝明达关系非同一般,相互间在经济上有难以说清的缠绕。 这边明达集团的风声乍起,那边又有人捅了郑小光在阳城揽工程的事。也是匿名举报,列数郑小光在参与阳城市政、交通工程建设过程中,投标做假、工程质量低劣、随意更改合同、提前支取款项等一堆问题,每一项指控都说得骇人听闻。无需讳言,这个时候捅破此事,矛头也是直指冯开岭。在阳城,谁人不知道郑小光与冯开岭的特殊关系呢? 省委、省府所有领导都收到了举报信,这些信经过批示又全部汇集到省委考察组年副部长那儿。按照省里领导的指示,上述问题仍然由考察组负责,必要时可抽调纪检、监察、审计等相关部门人员,立即展开调查,弄清事实真相。 很快,年副部长又率领一个五人调查组悄悄进驻阳城,针对举报信上的内容,核查明达集团有关现金支出情况,同时调阅城建、交通几个相关工程的招投标资料与财务账目。 对于举报信的内容以及省领导批示,冯开岭当然在第一时间全部获悉。这次,他感觉来者不善,举报者完全是一副欲置他于死地的架势。信上所罗列的那些内容,几乎全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只要认真查下来,也许都是事实充分、证据确凿。更为可怕的是,一旦按照那些线索深追细究下去,很可能会产生辐射、连环效应,如俗话所说“拔出萝卜带出泥”“烧着袜子烫着腿”,把事情越搞越大。冯开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和邝明达、郑小光之间的那些事,远比信上罗列的严重得多。这种时候的举报,无疑是冲着他即将到手的市长宝座,而且有备而来。 他和邝明达之间,有着长达十几年的密切关系。当年,他刚从大学分配到阳城师专工作,兼任自学考试班的管理员,邝明达则是自考班上的一名学员。那时,出身农村的冯开岭,远不像现在这般潇洒大气,言谈举止之间总有种放不开手脚的拘束。而城市出身的邝明达,则始终洋溢着一股热情、大方、洒脱、义气的气质。作为建机厂的生产副厂长,邝明达经常因故不来上课,作业也不及时完成,时常需要冯开岭帮他从中做些手脚。可是,每到考试,邝明达又总能圆满过关,从来没有补考过,最后甚至还当上全优学员。要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那种自学考试,其难度与严格程度相当高,绝非当下同类考试这般宽松马虎、容易过关。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人相识初期,冯开岭与邝明达之间的关系,与时下恰好相反。其时的冯开岭,即使谈不上巴结邝明达,骨子里至少有些欣赏的意思。不过,邝明达对他却一直抱取着一种比较平等的态度,从来没有小瞧他这个农村出身的普通老师,甚至还对他表现出某种礼让。总之,那时他们的关系比较单纯而极少功利,基本局限在精神交往的范畴。 后来,等冯开岭调到市委书记身边做秘书,两人的交往依然热烈,但相互间开始有了某些物化的东西介入。比如,邝明达作为阳城国有企业界最年轻的厂长,有很多请示、报告之类的材料需要直达最高首长,或者有些项目开工、洽谈、剪彩方面的活动须请市委书记出场。这种时候,冯开岭的媒介作用就举足轻重。在当时的气候条件下,市委书记频繁出现于某企业,或者对这个企业高度关注,那就意味着这家企业及其负责人在当地绿灯多、红灯少,遇事少有阻力多顺风。作为回报,邝明达经常送给冯开岭一些名烟名酒名茶之类,只说是让他上下打点,作为在政坛上的必要润滑与铺垫。再后来,冯开岭调到省城工作,邝明达还是经常利用各种机会前去探望,到了省城不仅请客吃饭,而且时常捎带些物品,双方的友情一直比较巩固。等冯开岭回阳城做了副市长,两人的关系自然进入一个互惠共赢、相互支撑的新时代。作为企业家的邝明达,固然需要寻求政治上的靠山,尤其像冯开岭这样前途远大的潜力型官员,更是求之不得的宝贵资源。何况,在副市长任内,对于明达集团的改制、企业转轨、资金调度等,冯开岭也是大力支持。尤其是资金,冯明达手上掌握的城建、交通资金高达数十上百亿元,调度起来远比从银行借贷方便、隐蔽且成本低廉,全市只有明达集团一家有此特权与便利。从冯开岭这方面说,他从来没有在县(市)、区担任过党政主官,也没有在要害部、委、办、局做过一把手,甚至也没有直接分管企业的经历,因而他就缺少一个很重要的资源——钱。在官场,但凡要脱离正常轨道谋求升迁,就非得走点捷径,可哪一条捷径不是用钱物打通的呢?官场所说的钱,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眼里的那万儿八千,动起手来就要几十上百万。这么多年下来,特别是近期运作换届事宜,无论是n大的方教授,还是省委杨副秘书长,包括那个作品研讨会,花出去的真金白银肯定不少,那些钱又岂能通过正常渠道支出?如果不是有个邝明达从旁充当小金库,光凭冯开岭自己筹划,哪里办得成一桩?现在举报信一来,若是果真彻查下来,种种幕后勾当就得彻底露馅。花钱谋官,等同于直接贪污受贿,而且政治影响恶劣,比之张大龙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更加骇人听闻,较之秦众的论文抄袭更加不能同日而语。 想到此,冯开岭惊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至于那个郑小光,他就更清楚问题非同小可。 这几年,郑小光在阳城揽得的城建、交通工程总有十好几项,累积起来资金总额没有十亿也有八亿,若是按照百分之十的最低利润空间,少说让他赚了上亿元。何况,冯开岭心里非常有数,郑小光的这些工程,大多没有通过正规招标投标程序,工程造价明显高于正常水平,再加上,郑小光并无正规施工队伍,工程都是层层转包给资质很差的小包工队,赚取的利润就更大。信上反映的提前支取工程款、中途任意改变预算等等,几乎桩桩属实。冯开岭平时一向自视谨慎、低调,为何对郑小光一人如此网开一面?不错,当然是因为其妹邹蓉蓉。冯开岭此生,感觉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邹蓉蓉。细想想,一个女人从二十多岁的花季年龄开始,倾心委身于一个男人,十多年间无怨无悔更无所求,献出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他何以为报又怎能不报?这个郑小光做事张扬不假,可是,当今社会利益至上,在那些城建、交通的主管与经办官员面前,如果郑小光不把排场做足,大旗扯高,又岂能轻易拉到一星半点工程?何况,郑小光赚的那些钱,多半给了邹蓉蓉,筑就了冯开岭与蓉蓉共同的爱巢。现在事情一旦败露,什么人情工程、关系工程、豆腐渣工程的屎盆,肯定一股脑儿都要扣过来。若是邹蓉蓉的事情一并查出,那就更加有好戏看了。 不能!绝对不能让事情朝向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冯开岭毕竟在官场磨砺多年了,外边风声如此之紧,他却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照样忙着视察工程、发表讲话、接待应酬,甚至对黄一平也不多说什么。可是,私下里他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行动,他要拼尽全力进行抗争,坚决闯过这一关! 第十九章 所幸的是,一切都还在年副部长掌控的范围之内。 别看举报信雪花一样漫天飞来,省领导的指示一个紧似一个,阳城社会舆论更是风起云涌,然而,千条江河归大海,关键之处皆在年副部长一人之手。熟悉官场秘诀者皆知,像这样的调查,表面看一切都有既定的程序规范,只需有条不紊地严格施行便会水落石出。可是,熟悉内情者还是一目了然,一切只不过都是个过场。真查与假查,查深与查浅,全赖于那个年副部长。 试想,本来是考察一个城市的候任市长,结果举报信一来,转化成问题调查,遇到这种棘手的事情,一般人肯定生怕惹火烧身,避之唯恐不及。可是,这个考察组长恰恰是年副部长,他自然知道万一调查大权落到别人手里,那冯开岭慢说提拔重用,就是保住不进牢房恐怕都难。冯开岭这边落水了,很多相关的人很可能会受到牵连,他年副部长本人又岂能全身而退?有鉴于此,他自告奋勇接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作为一个以省委名义组织的调查组,其成员由哪些人参与,怎样展开调查,调查到什么程度,等等,年副部长就得好好思量了。这其中奥妙无穷,颇深讲究。说白了,如果当成一件大事,认真追究下去,那就可以抽调审计、检察、纪检方面的精兵强将,成立个像模像样的专案组,芝麻大的事情也往深处追穷处打,那样的话,逮捕法办几个人还不轻而易举。可是,根据年副部长的安排,调查组成员还是以考察组为主体,从纪检等部门象征性抽调了几个年轻人参与,严格限定在一个极小的调查范围。而且,他还十分强调纪律性与保密性,规定不得随意泄露调查内容,有关情况只对他一人负责。因此,调查过程中年副部长掌握的情况,冯开岭基本也是同步知晓,这就让后者有了足够的时间填缺、堵漏。 其实,早在举报者的匿名信刚刚寄到省里,年副部长当夜就给冯开岭来了电话,不仅把信的内容一字不拉全文透露,而且连领导们的批示也都全盘托出。 对于举报信的具体内容,冯开岭在大吃一惊的同时,自然也有了从容应对的时间与心理准备。 “你那边一定要抓紧操作,我这里利用挑选合适人员组成调查组的借口,尽量拖延一些时间。”年副部长叮嘱道。 “明白。我这边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平安无事呢?”冯开岭问。 “有些事,估计彻底赖是赖不过去了,弄不好还会越赖越被动。最好的办法是就事论事,对证据确凿的举报事实尽量承认下来,这样调查组就不会很被动,你那边也可能大事化小,早点平息。”年副部长显然是胸有成竹。 “就这么多问题承认下来不也一样完蛋?”冯开岭急了。 “你难道不懂偷梁换柱、暗渡陈仓术?”年副部长反问。 “哦?”冯开岭一楞,忽然想起阳北那个瞎子说过同样的话。 “实在不行,找个替身!”年副部长的话,斩钉截铁。 冯开岭眼前顿时一亮:“这个办法,妙!” 话说到这个份上,年副部长就算仁至义尽了,底下的事就看冯开岭怎么运作了。 放下电话,冯开岭大大喘了一口气,几天来高度紧张的神经也稍稍得到些松弛。对于他来说,多亏了这个年副部长啊!这个时候年副部长的存在,于他就是滔滔洪水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谢天谢地,他花十几年时间精心培育的这个特殊关系,此时方体现出真正的价值。 冯开岭和年副部长有一层同学关系不假,可那种党校同学,不过是一个只有两个多月时间的短期培训班。当时,年同学只是组织部里一个副处级科员,班上同学不少是正处级领导干部,有的已经掌管着一个实权很大的县处级单位。因此,很多人都忽略了其貌不扬、其言也寡的年处长。党校学习课程不多,业余时间却非常充裕。很多同学来党校学习并不真是为了学到多少知识,而是着眼于结交各行各业的同学,充实自己的政治与人脉资源,因此,只要一有空闲,他们便呼朋唤友,组织各种形式的联谊性活动。冯开岭那时刚调任省委研究室主任,恰巧和年同学分在一间宿舍,两人课余时间又都不太喜欢参加那些聚会,更对喝酒、打牌、唱歌、跳舞不感兴趣,因而就有很多时间在一起散步、聊天。两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每天有那么多机会在一起神聊,自然就聊出很多共同的东西,由此增进了相互了解与友情。冯开岭发现,这个从大学毕业就一直在组织部工作的年同学,为人谨慎低调,头脑聪明且相当冷静,其对人对事的精确分析与判断,注定堪成我党组织工作的干才,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天才。冯开岭判断,其人其时虽然位置并不显赫,手中权力也有限,可照当下态势发展下去,其前途远比班上那些县长、区长、处长们远大。基于这样的判断,冯开岭对他一直比较客气,甚至显得有些尊敬,这让年处长感觉非常受用,也有点感动。在官场中人看来,以冯开岭当时正处的职位,对年处长一个副处级百般恭维,自然有些礼贤下士的味道。 党校学习结束后,冯开岭与别的同学大都联系不多,唯独与年处长主动联络、频繁沟通,且时不时从阳城给他带些礼品。之后不久,冯开岭原先跟随的老书记突然病逝,他在省里失掉靠山,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这时,他听从年处长的建议与谋划,主动要求下到阳城担任副市长,表面上是离开权力核心下到基层,其实也是脱离了是非中心,顺便捞到半级提拔,也进入到更加广阔的天地。与此同步,年处长也由虚级转为实职,先后当上市县干部处的副处长、处长。在这期间,不光是逢年过节,就是平常日子,只要一有机会,冯开岭总断不了殷勤探望、电话问候,两人的关系因之慢慢巩固下来。 像冯开岭与年处长这般萍水相逢的关系,能够长期相处下来,其基础无外乎利益二字,彼此一定都会频繁相互利用与交换。可是,他们之间却有些例外,尤其是凤凰小区那个工程之前的好多年,除了平常那种纯朋友、同学式的走动,以及不足挂齿的一点点礼物往来之外,只有冯开岭时常向年处长开口,或是打听官场信息,或是谋求某种帮助,而年处长却从来没有对冯开岭提过任何要求,甚至多次退还过冯开岭赠予的购物卡等敏感礼物。这样时间一长,就让冯开岭感觉有些负欠感,进而担忧欠债越滚越重,将来未必能偿还得起。两前年凤凰小区的那件事,当时年处长话一出口,冯开岭便心中一惊,知道索债的来了。作为阳城分管城建、规划的副市长,他对辖内哪怕是烧饼大的一块土地都了如指掌。年处长所提那块地,由于地处几个高档小区中间,随着房价飞涨,其市值可谓寸土寸金,已经有好几拨房产商盯上,交通局本身也不肯吐出,实在是太敏感太金贵了。然而,既然年处长开了口,冯开岭想天法也要满足,而且还得不动声色。否则,如果把难处摆出一大堆,或者事情搞得不利索,那就势必让人家感觉你做人不够地道,以后慢慢不同你打交道。后来的事情,前文其实有过交待,冯开岭回到阳城,先是悄悄做通交通局长工作,后又让邝明达公司出面,把那块地以工业用途拿下,再由于海东采取变通办法改变成商业用地性质,如此三转两转总算成功。期间,虽然许多具体事情交由黄一平在办,可冯开岭暗中却丝毫也没放任或松懈,因为他打听了那个陈总的背景,其人竟是年处长的亲妹夫,实际上是由年夫人幕后操纵。那个项目建成,包括土地转让差价、房子利润、容积率更改等几项相加起来,年处长赚了足有五六千万元,算是还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也因为有了这一笔,年处长才会如此全心全意帮他操心忙碌。 冯开岭觉得,自己在年副部长身上的投入非常值得。如此危险境地,这样的鼎力相助,不要说五千万,就是五个亿也值了。何况,钱是阳城六百万人民的,又不是他冯开岭个人的,给谁不是给呢? 对于突如其来的举报,黄一平忽然慌了手脚。他的惊慌,抑制不住地摆在脸上,表现在行动上。 冯市长被人举报了的消息,已经在机关大院里传得沸沸扬扬。很多机关干部,原先遇到黄一平时很热情,不少人还主动上来套近乎,现在大多拿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表现得很有距离与分寸的客气,有的甚至开始在背后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别的常委、副市长身边的那些秘书,甚至包括丁松市长的秘书小吉,曾经一度开始巴结他,希望借他之力接近冯市长,现在忽然又回到从前的状态,表面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其实内心里正暗暗高兴,巴不得黄一平与主子一道倒霉哩。 这些外人的冷热阴睛,对于黄一平来说倒也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冯市长本人,似乎突然间像换了一个人。只有黄一平才能看出来,冯市长明显消瘦了,眉头的那三条棱角分明的沟坎,已经有点弯曲变形,右腮的那块肌肉也明显松驰,上下蠕动得绵软无力。连日来,他和冯市长还是那样形影不离,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还那样多,可冯市长却严肃、陌生得可怕,相互间没有了过去那种说话交流的氛围,显得有了很大的距离。想想前些时候,为了换届的事情,他和冯市长并肩作战,配合默契,无话不谈,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令人感动,令人怀念。他揣度,冯市长是因为内心痛苦,才显得这样沉默寡言、神色冷峻。而此时,他是多么希望能帮冯市长分摊一些困难与痛苦啊! 黄一平几次想打电话给邝明达、郑小光,询问事件的真相和事态的走势,寻求一颗定心丸,而多年在冯市长身边濡染的经验教训又告诉他,这个时候同这两个人联系,是最大的忌讳。这时的任何轻举妄动,既会坏了冯市长的大事,也会坏了他自己的大事。茫然无措之际,他忽然觉得,自己平时感觉不错,现在竟然是这样渺小与孤独无助,。他甚至感觉,冯市长现在面临的这一切,都是因他而生或者由他造成,至少与他办事不周、不力有很大关系。冯市长那么信任他,把很多重要事情都交给他办,而他却把事情办砸了。 回到家里,黄一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告诉汪若虹和小萌:“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要打扰我。”而后,他拆开一包烟点上,又给自己泡了浓浓的茶,坐下来慢慢回忆、检讨,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哪些事没办好。 想想邝明达那里的问题,黄一平明白,只要深入调查下去,问题肯定不小。这么多年来,无论是打点省、市领导,还是看望那些离退休的老干部,但凡冯市长送出的钱物,除了城建、交通、规划等几个局里供应一部分之外,其余大部分都是明达集团买单。特别是那些大宗现金支出,无一例外是从邝明达那里提取。至于钱物的流向,大多是由黄一平与邝明达共同经手,自然都可以回忆出来,有些甚至是有据可查。根据秘书行业的规矩,包括冯市长的多次告诫,黄一平从来不写日记,对于帮领导请客送礼之类更是不留一张纸片。可是,自从单独帮冯市长送了几次礼,涉及的又有不少是购物卡或现金,黄一平也就不顾禁忌,悄悄备下一个本子,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做了一个备忘录。有一点黄一平可以放心——凡是经过黄一平之手处理的钱物,要么有邝明达直接参与、监督,要么发票之类的手续一应俱全,应该说都没有什么问题,他自己并未从中捞得分文好处。可是,那些钱在邝明达那里的支取、销账情况,黄一平就一无所知了。明达集团财务总监王大海,虽然是黄一平姐夫,但他们之间从来不交流公司财务方面的情况,他也禁止王大海在家里说及。按照他对邝明达的了解,对方在企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对企、政两界暗藏的种种风险应是心知肚明,那些钱物支取在账目上当会做过精心处理。如果要出问题,有可能是近几个月里,为应对即将到来的换届选举,突击提取了不少大宗钱款,也许还没来得及在账目上进行平衡处理。不过,转而一想,钱是为冯市长而花,又有邝明达直接参与,自己只不过是跑腿、经手而已,并无丝毫决定权,即使账目有问题,自己也是爱莫能助。 这样一想,黄一平感觉轻松了一些。再说,那个邝明达本就神通广大,他与冯市长的交情也非一般,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也不可能对冯市长的危局坐视不管。 郑小光的事情有些麻烦。对于郑大公子在阳城狂揽工程,又肆无忌惮地搞些偷工减料之类的鬼名堂,别的人不懂,黄一平可谓清清楚楚。对外说起来,郑小光是省里某位领导的亲戚,其实这只是冯市长用的一个障眼法。所谓省领导,不过是郑小光有个舅舅,曾经担任过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后来到省政协做过秘书长,前几年就退休了。这样的背景一旦曝光,肯定会让阳城人笑掉大牙,也绝对会让那些嗅觉灵敏的官员生疑,最后可能会导致那个邹蓉蓉浮出水面,冯市长与她的地下奸情败露。真是机缘巧合,那天若非朱洁一时情绪失控,对于冯市长与郑小光、邹蓉蓉兄妹的内幕,黄一平至今可能还被蒙在鼓里。当然,他也理解冯市长,当今像他这种级别的官员,搞点婚外恋本非怪事,弄些瞒天过海的把戏也属正常。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个郑小光应当多替冯市长考虑,不该在阳城搞得鸡飞狗跳太过嚣张。在这方面,黄一平现在想来也自觉有点内疚。作为市长秘书,也作为郑小光的一个朋友,他应当帮助把好这一关,对于郑小光的过火行为及时提醒甚至制止一下,可能情况就不至于发展到目前地步。万幸的是,对于郑小光平时所赠的大宗钱物,他都坚决拒绝了,否则,这时他会更加感觉愧对冯市长,更加后悔莫及。 黄一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 第二天大早,当汪若虹推开书房门时,里面满屋子烟雾如刚刚发生了一场火灾,烟蒂堆了满满一烟缸。黄一平倚在椅子上昏睡不醒,上前一摸额头,居然烧得烫手。黄一平就这么忽然病了,发烧到接近四十度,说胡话、做恶梦、出冷汗,嘴上燎起蚕豆大的泡。汪若虹紧急把他送到第一人民医院,不敢说受到什么惊吓,只说是着凉感冒了。仲院长闻讯,亲自指挥人给他输液、打针。 连续昏睡了一天一夜,黄一平终于清醒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瞪着浑浊的双眼低声问身边的汪若虹:“冯市长呢?” 汪若虹又心疼又气恼,嗔怪道:“还冯市长哩,你自己昏迷二十多个小时,差点报了病危。” 黄一平努力回忆着前边的事情,这才想起冯市长被人告状、自己关在书房里反思那一节。这时,他想赶紧起来,就像电影电视里经常看到的受伤战士,轻伤不下火线,继续守候、战斗在冯市长身边。可是,任凭怎样使劲,浑身竟然软得像一摊蛋黄,爬了半天也没能起来。一阵眩晕之后,两行豆粒大的泪珠禁不住脱眶而出。 第二十章 得知黄一平在医院里醒了,冯开岭马上赶到医院专程看望。 拉着冯市长宽大肥厚的手,黄一平感觉特别温暖、亲切,心底里滋生出一股力量,病也瞬间好了许多。 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冯市长说,一时不知如何启齿。他想说,冯市长,都怪我,是我没有把事情办好,辜负了您对我的殷切期望。可是,嗫嚅了半天,却只下来两行眼泪。 冯市长赶紧帮他拿来面纸,安慰道:“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说着,又附在他耳边悄悄说:“记住一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黄一平使劲点点头。他知道,冯市长这句话很有深意,只要面前这座大山不倒,那么,漫山遍野的大小树木就会继续旺盛生长着,包括黄一平在内的小草小苗还愁没有依靠吗?他想,强大的冯市长一定会有办法自保,也一定能战胜目前小小的困难! 当天深夜,邝明达也来了,带了很多东西,全是高档营养保健品。邝明达明显憔悴了,过去那种傲视一切的神态不见了,眼睛里写满了疲惫不堪与焦虑不安。简单问了病情,邝明达支走汪若虹,向黄一平通报了公司被查的情况。 果然如黄一平猜想的那样,平时对于冯开岭这边的现金支出,邝明达一律都做过技术处理,很多机密事项,也只有财务总监王大海等少数几个圈内人知道。这次事发,是有一笔两百万元的现金支出,当时提取得比较急,事后也没有及时平账。据内部查证,可能是张大龙派系的人收买了公司一名出纳,把情况捅了出去。好在那人并不知道资金的具体用途与去向。由于组织部年副部长的关系,核查人员虽然如临大敌般进驻企业,却完全是光打雷不下雨,对什么该细查、什么当模糊,拿捏得相当到位。但是,查得再草率、马虎,过场总还得走一下,目前的关键问题是那两百万元哪里去了,必须赶紧落实个说法,否则就无法过关。因为此事,邝明达已经将公司负责财务的副总经理撤职,那人是他老婆的亲弟弟,他自己也给市委、市府写了报告,请求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你知道那两百元用在什么地方吗?”邝明达问。 黄一平心里有数,却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主要用在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和研讨会那儿,其中仅那个方教授身上就用掉八十万。”邝明达说。 黄一平对邝明达公司的那些破事并无兴趣,但当后者说起这笔钱的用途时,还是吃惊不小。八十万哪,怪不得方教授办事那么爽快,那样卖力,原来是花了这样大的代价!这事一旦张扬出来,不仅冯市长完了,包括方教授、杨副秘书长在内的一帮人都要倒霉。 “要想尽快平息事态,必须赶快把这笔钱认下来,这样对上对下、尤其是对调查组和举报者才有个交待,而冯市长也就能轻松过关,保证下边的人大选举顺利进行。”看得出,邝明达十分焦急,且有些走投无路。 “那么,我能做点什么呢?”黄一平一听能让冯市长过关,马上来了精神。 邝明达似乎想了好久,也努力了好久,才吞吞吐吐说出了一个处置方案:让公司财务主管,也就是黄一平的姐夫王大海帮助扛一扛,就说是他暂时挪用了这笔钱用于炒股。至于这笔钱目前的着落,邝明达已经早就准备好,随时可以回到公司账上。 黄一平一听,又是一惊:“挪用二百万,可是要坐牢的呀,不行不行!” 邝明达当然明白黄一平的心理活动,安慰黄一平说:“已经预先和公安局、检察院、法院都打过招呼,像这种挪用时间不长的案子,只要马上把钱还到账上,就不会真的判实刑,最多缓刑,很有可能免于起诉或刑处。再说,王大海又不是国家公职人员,司法部门一般不会抓住不放。” 看着邝明达近乎哀求的眼神,黄一平愣住了。当初王大海下岗,是冯市长出面安排到明达集团,邝明达不仅痛快接受下来,直接放到财务部这个企业的要害部位,而且很快就提拔他做了财务主管,拿着令人眼红的高薪。王大海在明达集团这几年,姐姐一家原本清贫的境况迅速改善,买房购车,小孩读的是收费不菲的自费学校,全家很快便步入了小康水平。当初人家那么慷慨,现在有了难处,何况,邝明达的难处其实就是冯市长的难处,冯市长的难处岂不也是我的难处?此时,我黄一平不出手谁出手?我的姐夫不担当哪个担当? “如果王大海承担了,果然不会坐牢?”黄一平再次追问。 “这个你绝对放心,我邝明达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而且,事情过去之后,我还会想法让他回来,坐原来的位置。”邝明达承诺。 黄一平放心了。他当即和姐姐、姐夫通了电话,没费多少劲,就做通了他们的工作。姐姐最后在电话里哽咽着对他说:“弟啊,你放心养病吧,只要是为了你的前途,让姐姐和姐夫做什么都行,就是真坐牢也没关系!” 听到这话,黄一平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他明白,从小到这么大,姐姐对他一直非常疼爱,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给他。记得当年他读初中时,姐姐正好高中毕业,本来学习成绩也很拔尖,可她为让弟弟安心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自己选择了一家中专学校,早早毕业挣钱供他。在大学几年,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全部都由姐姐供给,身上的毛衣、脚下的布鞋也是出自姐姐之手。现在,这么大的事情让姐姐和姐夫承担,他也有些于心不忍哪! 送走邝明达不一会儿,郑小光也从省城打来电话。由于有了刚才邝明达的铺垫,黄一平已经做好思想准备,那一晚省城宾馆里欠下的人情债,现在估计郑小光索还来了。 郑小光在电话里告诉黄一平,他那边的情况,也已经有了眉目。由于搬出了郑小光舅舅这块挡箭牌,年副部长找到了帮他说话的借口,最后自然是重重提起轻轻放下。调查结论是,这几年郑小光在阳城揽下的所有市政、交通工程,无论是否参与招标投标,仅从程序、手续上看倒也勉强说得过去,没有明显违规现象,工程质量、交付期限也无大的瑕疵,只是存在几个共同的问题:工程造价大大超过预算,中途修改过合同,且未等最后验收、交付就提前支取全部工程款,这些都严重背离了常规,也与合同约定不相符。但是,钱已经进了郑小光口袋,人家在省里又有些背景,算是过了河的老牛拽不回头了。况且,所有的造价更改、资金结算,都是经过了相关报批程序,大多属于阳城主管部门把关不严的范畴。为平息举报者的怨气,只好对阳城方面有关当事人进行追究。结果认定,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交通局副局长何忠来等人,身为工程行政负责人,多次和郑小光一起吃饭、桑拿、唱歌,也受了一些钱物,行为极不检点,建议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现在,有个事情必须请老兄你吃点辛苦,承担一下。”郑小光在电话那边说得相当理直气壮。 “什么事?你说吧。”黄一平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等待宰杀的小鸡,伸头缩头反正都难免一刀,不如干脆拿出从容状。 “马大富、何忠来他们在接受调查组询问时,都反映了一个相同的情节:每次我来和他们谈工程、要款子、改合同,事先都是由你出面联系,约请吃饭、洗澡、唱歌。言外之意很明确,没有你黄大秘书的牵线搭桥,我郑小光没这么大面子,他们也没这么大胆量。因此,问题的症结自然就落到你的头上。”郑小光的话,早在黄一平预料中。 “可是——”黄一平犹豫一下,还是想有所说明。 “这个事情,绝对不能让冯哥沾边儿。”郑小光并不等黄一平把话说出来。“如果说这些事情冯哥事先事后都知道,或者你黄大秘书出场是得到冯哥的授意、许可等等,你想想那将是什么后果?冯哥的市长还有得做吗?冯哥还有机会和能力保护你吗?而这,正是那些敌对者所企求、盼望的呀!” 听到这里,黄一平彻底傻了。 那个郑小光,他原先根本就不认识,是因为冯市长的关系才熟悉。近几年,郑小光频繁来阳城揽工程,搞了那么多不能见人的鬼把戏,也完全是因为冯市长分管这一块。而且,郑小光的背后,还有一个与冯开岭保持了十多年地下恋情的邹蓉蓉,正是仗着这种特殊关系,才更加有恃无恐。但是,这些东西能放到桌面上来,让别人知道吗?不能!现在,能够公开示人的所谓真相,或者大家看到的事实仅仅是,自从郑小光在阳城做工程之后,冯市长就基本上不出面接待了,也没帮他同任何部门打过招呼,完全是黄一平忙前忙后张罗。尽管傻瓜也能推断出,黄一平的频频出面,实际是受到冯开岭的指使,至少是默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代表冯市长出场,可是,真正摆到桌面上来说,冯市长出过面吗?冯市长说过工程要让郑小光做吗?冯市长明确表示过郑小光的工程可以超过预算、提前结算吗?即使黄一平本人,也无法拿出冯市长指使、授意他出面的证据呀。如此说来,郑小光让他出面扛下来,好象也在情理之中,没有什么疑义。 天哪!刚刚感冒初愈的黄一平,马上又是满嘴火泡。 这时,他也想起老家阳北县城那个瞎子,在给冯市长算命时曾经说过的一段话:“祛此小人暗算,无外乎上依贵人,下赖死党,恐怕还要用些偷梁换柱、暗渡陈仓的办法。”原来,这死党就是指他黄一平,所谓偷梁换柱、暗渡陈仓也只是让他做个替罪羊。 接到调查组约谈的通知,黄一平还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烦躁与紧张。毕竟是常务副市长的秘书,对方算是给了面子,同意给他一点思考时间,第二天再谈。 当天下午,黄一平原本想先和冯市长谈谈,得到他的指点或授意,当然,也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让他明白,此时为他冯开岭赴汤蹈火者不是别人,正是忠心耿耿的秘书黄一平。可是,进到对面办公室,没等他开口,冯市长就朝他摆摆手说:“这两天我这儿没什么大事,你身体还没康复,就先回去休息吧。” 很显然,冯市长不想这时候和他说什么。 黄一平回到自己办公室,眼泪含在眶里,努力了半天才没有掉下来。跟在冯市长后边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觉到委屈的滋味。 说实话,对于这次由自己出面,说服姐夫王大海承担挪用公款的责任,又让他揽下郑小光那一摊破事儿,虽然嘴上认下来了,可心里却不是没有顾虑,甚至想想很有些害怕。 邝明达那边的问题,肯定不是个小事,人家既然举报了,就是希望把幕后的冯开岭揪出来搞臭。现在由一个王大海出来顶罪,也许真如邝明达承诺的那样,一切不过是应付个场面,并不会真让王大海锒铛入狱。可是,万一不是这样呢?假如那些反对派因为王大海的出现而恼羞成怒,打击冯开岭不成反把气撒在王大海身上,岂不拼了老命把他往死里整。这样的风险,除了黄一平本人,又有几人能帮他想到?还有,王大海原先虽然只是个普通的下岗工人,可人家也是从农村考上大学,一步步奋斗走到今天,祖祖辈辈本来清清白白,自己更是老老实实做人,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偷鸡摸狗的勾当。如今,凭空让他站出来,揽下一个挪用公款犯的罪名,一生的清白从此葬送,这种做法对他公平吗? 他在郑小光事件中的角色,更是风险不小。郑小光在阳城狂揽工程,又是违反招标投标规定搞暗箱操作,又是随意更改合同增加工程款,又是不按协议提前支取费用,这些事情认真追究下来,没有一样可以轻松放过。作为市长秘书的黄一平,未经领导同意,私自打着冯市长旗号,帮助郑小光营私舞弊,这样的问题一旦上升到纪律、法规的高度,又岂能当成儿戏! 但是,担忧归担忧,害怕归害怕,黄一平却又只能硬着头皮上。对他来说,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这么多年来,就是因为冯开岭那句唇与齿的比喻,令他飞蛾扑火般把自己交给了对方,一切唯其马首是瞻。在他的生活里,冯市长成了一种信念的化身,为了这个化身,他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聪明、能力、才智,甚至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说到底,是他亲手把自己同冯开岭绑在了一起。现在,如果他不按照邝明达、郑小光们的旨意承担下来,或者他原先承认了,现在再反过来反悔,那结果只能是更坏更糟。万一冯市长倒台,他将死无葬身之地。假如他帮冯市长扛过去了,或许对大家都还有些好处。 正当黄一平内心煎熬难耐时,黄一平接到冯市长夫人朱洁的电话,约他晚上出来有话要说。 约会的地点选在远离市区的江边。 深秋之夜,江风已经很凉了,几点光亮在夜空里孤独地闪烁,分不清哪些是天上的星星,哪些是江上渔火。远处,不时有轮船的汽笛鸣叫,声音里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凉与凄怆。 朱洁开着那辆单位配的红色广本,黄一平坐在副驾驶位置,车子沿着滨江大道缓缓前行。窗外,一边是大江拍岸的惊涛,一边是灯火斓珊的城市,两人一时无语。 在江边一处僻静的地方,车子慢慢停下来。朱洁掏出两支烟次第点上,一支递与黄一平,一支留给自己。朱洁只吸了一口就猛烈咳嗽起来,直至咳得趴在方向盘上呜呜咽咽哭起来。 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朱姐,不要这样。” 朱洁一把抓住黄一平的手,先不说话,只是尽情地流泪,过后好久才开口问:“你告诉我实话,问题真的非常严重吗?” 黄一平犹豫一下,还是点头道:“是的,有些麻烦。”又问:“你听到些什么?” “其实我也不想管他的事,我们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但是,这几天邝明达、于海东他们每天都到家里来,关起门来一谈就是大半夜,就连那个郑小光也来过两次。通过他们的脸色我能感觉出来,问题可能不是那么简单。还有,现在社会上议论也很多,有些说法简直骇人听闻。”朱洁说。 “那些传闻都是小道消息,纯属瞎说,你不要相信。”黄一平安慰她。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到家里来和他们一起商量?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你不会——”朱洁虽然有些吞吞吐吐,可意思还是表达得很清楚。 黄一平明白了她约自己出来的意思,禁不住笑了,说:“你是以为我会背叛冯市长?哪里会呢。我只是最近身体不好,冯市长夜里不忍心叫我罢了。” 其实,黄一平通过刚才朱洁的一番话,还是明白了一件事:冯市长最近频频与邝明达、于海东、郑小光几个闭门商量,独独扔下了自己,说明他们商量的内容或者与自己无关,或者是要避开自己,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呀。也许,除了帮冯市长和邝明达、郑小光他们承揽下那些责任,他已经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了。如此一想,黄一平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只是希望在这个时候,你不要抛下他不管。毕竟我和他是多年的夫妻,毕竟我们还有个儿子在国外读书,我想,你能帮就帮他一下吧,只要他不倒,缓过来就还能再翻身。”朱洁的语气很诚恳,这让黄一平听了有点心疼,毕竟,这是个曾经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 “我知道,这个你完全放心。如果仅仅为了说这些,其实你只要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黄一平尽量想把语气放平和,可连他自己也能听出其中的某种怨气。 朱洁好久没有吱声,但黄一平感觉她在流泪。 这时,黄一平忽然有一种冲动,身体也像快要爆炸似地反应强烈。可是他知道,此时,欲望背后隐藏着的已然不是感情,而是恶作剧,甚至有某种更为强烈的报复欲。他的手紧紧握着朱洁的手,朱洁的手也在用力。然而,黄一平什么也没有做,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驱赶着脑子里的邪恶,后来甚至连正视朱洁的勇气也没有了。 “你要记住,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心中最亲近的弟弟!”朱洁说这话时,紧盯着黄一平。 黄一平一听,心中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轰然垮塌下来,原本非常矛盾、混乱的心绪瞬间平静。他更紧地握着朱洁,两人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刚才朱洁一言,就像一阵狂风暴雨,倾刻就将黄一平心中的那堵墙击倒,原本躲藏于墙后的犹豫、后悔、担忧、害怕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这几天虽然已经答应了邝明达、郑小光,做好了独自赴死的准备,为此,他给自己寻找了不下一千条理由,可他依然在期待一个更加有力的支撑。现在,这个支撑终于等到,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一直需要、并且始终把自己视作弟弟的女人!就为了她刚才那句号话,他即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由是,黄一平又想起那天在医院的一幕。当那场景如电影般再现眼前,他忽如醍醐灌顶,原来一切只是天意,是死是活,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上帝早已安排妥当。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一平轻轻松开朱洁的手说:“大姐,我们回吧。” 第二十一章 明达集团和郑小光事件的调查处理很快有了结论。 根据年副部长一行的缜密调查,最后认定人民来信反映的情况部分属实,部分查无实据,还有一些则纯属子虚乌有。其中,明达集团的问题主要是内部管理不严,规章制度松驰,尤其是财务监管失控,以至财务主管王大海可以随便挪用两百万元巨款用于炒股,幸好当事人醒悟及时,才未给国家和集体财产造成巨大损失。有鉴于此,阳城市政府决定退出在明达集团的国有股份,并对企业法人邝明达给予适当批评。对王大海挪用公款一事,由于挪用时间不长,归还赃款及时,认罪态度较好,法院判决免于刑事处分,建议公司给予开除处理,并按规定程序吊销其注册会计师任职资格。 处理结论下达之后,阳城市政府常务会议作出决定,由市国资委出面协调,退出明达集团的国有股份,由邝明达本人全资收购。由此一来,邝明达在明达集团的股本比例进一步加大,他也因此成为集团的实际控制人。 对于郑小光工程上的问题,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交通局副局长何忠来等人,在工程招标、合同监管、资金结算等方面把关不严,且多次私自接受对方宴请、馈赠,所幸工程质量基本合格,没有造成明显不良后果,情节、数额、后果都够不上刑事处理,加之他们均已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又积极退还了所收钱物,因此,建议由单位党组织内部处理。 郑小光和邹蓉蓉合资的那个光蓉建工,决定不再在阳城承建任何工程,现有在建项目争取尽快了结。据说,郑小光已经私下告诉于海东等人,他的下一个战场将挥师江南的阳江,继续他的淘金之旅。 黄一平的姐夫,也就是明达集团财务总监王大海,以有罪免于刑事处理之身,重新回到下岗失业状态。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调查组、法院、检察院等部门在有关处理意见中,几乎不约而同提出应当依照法规吊销他的注册会计师资格证书,这使他倍受打击。从事财会工作多年,为了这个资格证书,他几乎翻烂了所有财会书籍,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花费的心血、精力不堪回首,可现在说吊销就吊销了,而且还将影响终身。事前,邝明达虽然曾经许诺,以后还会重新聘用王大海,可那毕竟只是许诺,而且即使再回到公司,也不再可能回到财务岗位,更加不可能有那么优厚的待遇了。眼前的现实是,随着王大海的被开除,黄一平姐姐家的小康生活戛然而止,高额房子贷款难以为继,车子眼看也养不下去了,王大海在亲戚、朋友、同事、邻居圈子里的清白声誉一败涂地。王大海年过七十的老父亲,在电视报纸上看到儿子挪用公款的消息,整天闷在家里不愿意出门,不几天便突然中风偏瘫,生活陷入不能自理。王大海的儿子,也就是黄一平的亲外甥,在学校和同学争吵,结果对方骂他是贪污犯的儿子,一气之下与同学打了一架,回家后再也不肯到学校读书。原本计划中的出国留学方案,更是无法再提。 至于黄一平本人的问题,调查组专门找他谈话,做了笔录。 找黄一平谈话的是年副部长手下一名副处长,还有一位好象是省纪委的一名工作人员。 面对调查人员的询问,黄一平态度相当诚恳。 谈话的气氛很轻松,也很融洽,从眼神、表情到语气、言辞无不充满了那种心照不宣的意味,随便得如同平常朋友间的聊天。 调查人员问:“知道今天找你来谈什么吗?” 黄一平答:“知道。是关于郑小光在阳城做工程的事。” “能说说你和郑小光的关系吗?” “能。我们是朋友,好朋友。” “请具体说说你和他交往的过程,以及他来阳城拉工程、请客、送礼方面的情况。” “好的。我和郑小光大概是在六年前认识,之后他经常来阳城找我玩,一起吃饭、聊天,慢慢就成了好朋友。从五年前开始,他在阳城承接城建、交通方面的工程,都是由我出面接待并介绍给城建、交通等相关单位负责人。期间,有些招标投标、合同修改、工程款预支方面的事项,也都由我通过请客的方式帮助安排。” “冯开岭同志知道这些事情吗?” “不知道。他完全不知情。都是我自己单独出面、私下安排,有时也悄悄打他的旗号。我再声明一下,这件事与冯市长毫无关系。” “郑小光给你送过东西吗?你接收过吗?” “郑小光是给我送过一些东西,但现金、金银首饰之类没有接收过,超过二千元的购物卡也都退还了,只收下小孩衣服、化妆品、食品以及小面额购物卡。这个,我愿意全部作价退还,并且接受组织处理。” “你能对自己的陈述负责吗?” “能。我对自己的上述的所有事实,负全部责任。” 谈话很快结束,前后大约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看得出来,调查人员明显大大松了一口气。问话结束后,黄一平看都没看那些记录文字,就很爽快地在材料上签了名。放下笔,他甚至有某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解脱感。 谈话那天恰好是礼拜六,汪若虹带小萌回了阳北娘家。黄一平回到家正值傍晚,他饭也没吃,脚也没洗,就合衣躺倒床上很快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其间,他做了好多个梦,一会儿随着冯市长出现在某个大型宴会上,灯红酒绿,杯盏交错,周围全是媚态百出的笑脸与逢迎;一会儿独自一人置身于某个空旷的草原或沙漠,放眼所及无边无际,或狂风频袭、飞沙走石,或静寂异常、煞是可怕;一会儿又好象回到童年时光,依旧与当年玩伴游戏于村中池塘,比赛扎猛子、狗刨式种种泳技 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放松地睡了个长觉,也似乎把过去所有欠下的觉都补了回来。总之,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谈话后不到一个星期,对黄一平的处理决定就下来了。 调查组认定,一方面,黄一平利用职权把自己的姐夫安插到明达集团,对王大海的违法犯罪负有一定责任;另一方面,黄一平凭借市长秘书的职务影响,假借市长名义,帮助朋友郑小光到下边乱打招呼,干扰了有关职能部门依法按章办事,且有轻微收受贿赂行为,损害了领导机关和党员干部的形象,也违背了国家公职人员的行为规范。鉴于上述错误,给予黄一平党内警告处分,调到市委党校后勤处,仍然享受正科级待遇。 这样的处理,还是让黄一平吃了一惊。面对找他谈话的市府副秘书长,他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这个处理也许只是暂时的,等冯市长到位了,一切都会得到纠正。”副秘书长安慰黄一平。 黄一平脑子里一片混沌,处理决定上的那些字一个也看不清楚。此时,有一点他很明确,市委党校是事业单位,而市府秘书是公务员性质,两者政治、经济待遇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即便日后还能从市委党校再回到市府,可那个党内警告的处分,却是一笔污点,会一直放入档案伴随终生,对将来的提拔使用肯定有很大影响。 “出去一下也好,先避避这个风头吧。你这儿了结了,别的一切就都迎刃而解。”副秘书长还在寻找更合适的话劝慰他。 黄一平知道,这个处理决定是省委调查组定下的基调,经过了阳城市纪委、机关党工委等多个部门,肯定也征求了冯市长的意见,甚至得到市委洪书记、丁市长的首肯。凭他的正科级别,自然无需如此麻烦,可依他的特殊身份,则会把该走的的过场都走到。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就在处理决定上签了名,算是认可这个结果。 事后,黄一平从多个渠道获知,对于自己的问题,冯市长表现出了惊人的惋惜和痛心。 在黄一平向省委调查组承认错误之后,冯开岭第一时间就给省委调查组写了一份书面检查,接着又分别在市委常委会、市府党组会上做了检讨,着重反省自己作为一名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在自我严格要求的同时,却没有管好身边的人,自身清廉却没能使身边人一起清廉,据说,其痛心疾首到几近落泪的程度。 谈过话,黄一平自然就无需再到市府上班,更加不必随侍以冯市长左右。 在等待办理调动手续的那些天里,黄一平的生活忽然就像发生了一场八级地震,面前是一仞齐崭崭的断崖与沟壑,把过去和现在齐崭崭断开,而未来则完全深不见底、一片茫然。 黄一平陡然陷入了孤独与寂寞,一时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往常跟随冯市长的日子,黄一平早晨七点准时起床,洗脸、刷牙、吃早饭、上厕所,每样事情的前后顺序、费时多少全部一丝不乱。八点钟,司机老关准时在楼下摁响三声喇叭,黄一平闻声会在三分钟内下楼、上车,八点二十左右到冯市长家楼下。一般情况下,司机老关在楼下等,黄一平上楼,帮冯市长拎包、泡茶、穿衣、取鞋,有时甚至帮助做点洗洗涮涮的家务。机关九点上班,他和冯市长通常提前十分钟进办公室,在冯市长浏览当天报纸的间隙,他梳理当天需要处理的事务、会议材料、待签公文等等,然后等待冯市长吩咐,或者随同外出视察、开会,进入当天的工作时段。冯市长中午有午睡的习惯,一般是在办公室里面的那张小床,或在开会的宾馆、酒店,偶尔也会回家。但是,不论春夏秋冬,黄一平都不能睡,也不敢睡。冯市长午睡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冯市长上午签发、圈阅过的文件需要送回办公室、机要室,冯市长的批示需要反馈给相关部、委、办、局负责人,经过修改的讲话稿需要交到文印室重新打印,等等,或者即使什么事也没有,他也只能守候在房间外边,帮助冯市长接听手机,防止领导被无端打扰,也防止错过重要电话贻误大事。等到冯市长午睡起来,黄一平又随之进入每天的另一个工作周期。到晚上,其实才是冯市长最为繁忙的时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每天都有那么多的接待、应酬,常常从一家酒店转到另一家酒店,一个宴席换到另一个宴席,陪不完的笑脸,说不完的笑话,吃喝不完的美酒佳肴。黄一平呢,照例拎着两只沉重的公文包,拖着比公文包更为沉重的脚步,小步快跑着跟在冯市长后边,虽然上不了正席,甚至也碰不上筷子,却要空着肚子一杯接一杯帮冯市长带酒。也就在这几年,黄一平的酒量被锻炼出来了,以前几乎滴酒不沾的他,现在可以对着酒瓶干“吹”进去一斤白酒。离开了酒席桌,却不能回家休息。每天深夜,才是冯市长最兴奋、黄一平最辛苦的时段。伴随着冯市长酒后泉水般喷涌的文思,是黄一平永远写不到尽头的材料与文章。有时,于冯市长不过是一言半语的奇思妙想,甚至只是稍纵即逝的灵感一现,可到了秘书黄一平这里,则常常化作漫漫彻夜里的苦思冥想。因此,难得有一天赶在半夜十二点之前进到家门,黄一平甚至养成了前半夜睡不着觉的毛病。 现在,突然脱离了那种生活节奏,黄一平感觉很不习惯,很不适应。本来,早晨可以不那么早起,可到了七点,生物钟自会准时准点苏醒,再想把眼睛闭上就如同遭罪。白天没事了,空闲了,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从书橱里找出很多诗歌、散文、小说,又在小区门口的报亭里买回大摞晚报、快报之类,试图用读书看报打发时光。为了增强读书看报的氛围,他还燃起檀香,泡好西湖龙井、巴西咖啡,甚至准备了除缓、柔和的轻音乐。可是,不管自己下多大决心,也不管环境、气氛营造得多么安静优雅,书报上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打开电视机、影蝶机也是一样,无论多么生动的画面、剧情都无法进入脑子。后来,他又找来菜谱,买来好多新鲜的菜,希望重拾当年的厨艺。结果,不是把锅烧干了,就是少放了油、盐、味精之类。总之,他已经完全无法静下心来,脑子里装着的还是平时那些事儿,感觉身边还有一个冯市长,随时会对自己发号施令,而自己也随时需要听从召唤、冲锋陷阵。别的不谈,就说自己那只手机,过去整天响过不停,所有需要找冯市长请示、汇报、吃饭、套近乎的人和事,大多先要通过他摸底、通报、预热、沟通,让他感觉不胜其烦,往往连吃饭、睡觉都不得安静。那时,办公室里有规定,冯市长也有交待,秘书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开着。有时,夜里正和汪若虹亲热,手机忽然就响了,或者即便不响,脑子里也有根弦紧绷着,搞得自己很紧张,汪若虹也兴趣索然、十分恼火。现在手机忽然沉默了,有时一整天都不响,他却又不习惯了。手里空着的时候,固然总是不时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生怕有重要来电被错过,有时听到楼上楼下门铃声,或是走在大街上别人手机响,也会神经质地拿出来看一下。夜里,手机放在床头开着不是,关着也不是,后来干脆扔到客厅却更加不放心,搞得整夜不得安宁,旁边的汪若虹同样无法安睡。 有天夜里,黄一平实在睡不着了,就一个人悄悄披衣下床出去蹓达。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就走到市府办公楼。看看上边没有灯光,他同门卫打个招呼,说是过来拿样东西,而后悄悄上楼打开自己的房间,溜进了空寂的办公室。黑暗中,他默默坐在那张熟悉的办公桌前,脑子像放电影一般,尽情回味着在这里几年的点点滴滴,直到泪流满面,外边天色将亮。 之后连续几日,他几乎每天夜里都要过来,或是坐在自己办公室,或是悄悄打开对面冯市长的门,静坐那么几个小时,多数时候连灯也不打开。只有重新回到这种熟悉的环境,他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到这时,黄一平已经完全明白,经过几年的秘书生活,尤其是在冯市长身边这段时光,他已经被固定在某个生活轨道上,按照某种特定的频率在运行,现在突然面临改变,则很难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更难回归正常的心境。 第二十二章 在离开政府办到党校报到之前,冯开岭请黄一平一家吃了饭,是由朱洁出面通知。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情况会这样。我都感觉自己无颜见你了。”朱洁的电话直接打给黄一平。听得出来,她很内疚。 “没关系,大姐,不要这么讲,我有这个思想准备和承受能力。”黄一平努力平静自己的语气,内心里还是有些激动。 “好在他已经平安无事了,只要有他在,不会让你受太大委屈。放心吧,过些时候我会和他说,让你还回到市府,还做他的秘书。”朱洁安慰道。 黄一平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是指冯市长。有她这句话,他原本已经沉下去的心,又慢慢有些浮动起来。不管怎样,这话对他总算是个安慰。况且,他也完全相信,她会说到做到。 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他也一直在苦苦等待着这样一个电话,这样一句话。原本以为,在处分和调动决定下达之前,冯市长会先找他谈一谈,和他打个招呼,让他有个思想准备。或者,即使事先不谈,事后也会马上找他,至少给他打个电话以示安慰。又或者,冯市长本人无暇、不便亲自找他,哪怕让邝明达、于海东之流代为安抚一下然而,期待中的事情一桩也没有发生,黄一平难免感觉失望。现在,冯市长终于出现了,而且要邀请他一家吃饭,这让他对自己的未来又有了一些信心。 吃饭地点就在阳城大酒店,放在一个相当豪华的小包间。 黄一平不明白的是,冯市长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请他。平时,这里是阳城市级机关接待、宴请的中心,不光是四套班子领导,就是下属的那些部门负责人,但凡招待档次稍微正规、高级一些,也都喜欢放在这里。 冯市长请黄一平那天,正好是周末,酒店里的人很多。黄一平领着汪若虹、小萌走进去的时候,不少在那儿应酬的领导、秘书、机关干部都看见了。 好多天没见到冯市长,黄一平握着他伸出来的手,忽然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好象一个落水很久了的人,在经历了种种恐惧、扑腾之后,终于抓住了岸边一棵树。冯市长依然满面春风谈笑风生,就像此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上了桌就不停给汪若虹和小萌夹菜、加饮料,还特地吩咐黄一平:“你也多喝点,不要客气,今天我们是家宴,放开一些不要紧。” 吃饭的时候,本来以为冯市长会主动说点什么,可是除了敬酒、让菜,还是什么也没说。黄一平几次站起来敬酒,说到谢谢冯市长信任、栽培之类,底下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冯市长以哈哈一笑给挡在半道。加上,不多一会儿,周围包厢里很多人知道冯市长在这里,就不停有人进来敬酒,饭桌上因此就无法有更多语言上的交流。 前来敬酒者,多数都是熟人,敬过冯市长夫妇,照例顺便也敬黄一平全家。黄一平明显感觉到,那些敬酒者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与惋惜,这让他非常不舒服。丁市长秘书小吉,还把黄一平悄悄拉到包厢外边,搂着他肩膀安慰说:“人都有走背字的时候,不要过于放在心上。你看,你这次虽然这样了,可冯市长照样请你吃饭、为你送行,说明了什么?既说明你遇到了一位有情有义的好领导,再就是说明你到党校不过是走个过场。眼看冯市长马上就扶正了,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哩。” 黄一平听了,心里马上就有些发酸。他知道小吉话里的意思,与别的那些人的眼神完全一样。他们一定以为他犯下的那些错误,桩桩都是事实充分、证据确凿,一切也都是咎由自取。可是,如果换个位置,倘是黄一平处在那些人的角度,不也会是同样想法吗? 接下来敬酒的人越来越多,很快便冲淡了这边酒席的主题,成为冯市长接受朝拜的圣坛,也是黄一平接受怜悯的受难地。黄一平的耳朵里,被强行灌注了很多吐沫与语言垃圾,有些人即使嘴上什么也没说,可那目光里的内容照样无比丰富,很有些看待失足青年时的恨铁不成钢。 渐渐地,黄一平领悟到冯市长在这里请客的真实用意。他猜想,冯市长是希望在这样的场合,通过制造热闹、繁华的环境,避开与自己的单独面对,尤其避免冷静、深入的对话。同时,他也要向人们表示,自己是一个多么重旧谊、重情义、具有人情味儿的领导,虽然部下犯下这么大的错误,给自己惹了这样多的麻烦,可他依然宽怀大度、不以为忤,努力做到仁至义尽。 明白了冯市长这样一番苦心,黄一平心底反而轻松起来。他想,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吧,既然鞍前马后服侍了冯市长四五年,既然帮他扛下那么大的事儿,今天就算再为他最后效劳一次吧,干脆帮他把戏演到终场落幕。于是,一不做二不休,黄一平把面前的小杯换成大杯,主动给自己倒满,只要有人进来敬酒,他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忏悔、表白说:“来到这个世界上四十年,在我遇到的所有师长、领导里面,冯市长是最好的一个。我所犯的一切错误,都有愧对于冯市长对我的言传身教。我很惭愧!” 不仅如此,到后来,黄一平还拎着酒瓶和酒杯,主动出击到周围的包厢,逢到熟人就敬酒,也是重复着同样一段陈词:“你们看,我现在都这样了,冯市长还请我吃饭,够意思吧。遇到这样的领导,是我黄一平之福,也是阳城全体人民之福。来,为我们尊敬的冯市长干杯!” 喝到最后,黄一平渐渐眼神散淡、舌头滞重,脚步踉跄得厉害,大家都看出他喝醉了,就都劝他不要再喝,甚至有人上来夺他的酒瓶与酒杯。可是,他嘴上仍然一个劲说自己没有醉,还是坚持与人碰杯、干杯。最后,朱洁和汪若虹都不让他再喝了,强行把他搀扶出去,送上一辆出租车。 离开酒店回到家,黄一平死狗一般伏倒在客厅沙发上。汪若虹赶紧打来一盆热水,却看见丈夫浑身颤抖如筛糠一般,刚开始还没有声音,渐渐就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抽泣,继而转为放声大哭。 黄一平哭的时候,不停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连声斥骂:“傻!傻!真他妈傻!”及至后来,声嘶力竭一样,听了令人汗毛倒竖。 汪若虹虽然并不明白黄一平话里的意思,也不完全懂得近来发生的那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有一点她却看得真切,黄一平今晚其实是有意想把自己喝醉。眼下即使这样,貌似已经醉得不行,可他的头脑却依然非常清醒。作为一个与之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妻子,他比别人更了解自己的丈夫。 看着丈夫痛苦不堪的样子,汪若虹除了叹息与难过,也别无他法。 省委突然决定,阳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冯开岭调任阳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阳江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调任阳城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 换届前夕的这种组织调动,传递的信号非常明确:冯开岭将出任阳江市下一任市长,阳江来人则接替丁松的市长职务。一番风雨之后,冯开岭有惊无险地实现了他的仕途升迁。未能在阳城直接晋升虽说多少有点遗憾,可是,能到阳江易地提拔,不仅不算吃亏,而且还让他捡了一个大便宜。 阳城与阳江,两个同属省直辖的地级城市,前者地处江北,虽说幅员、人口都超过后者,但比之地处江南的前者,经济总量却远远不及,在全省排名更是差距不小。从某种意义上讲,冯开岭由阳城调至阳江,算是糠箩跳进米箩。更为重要的是,阳江政坛环境一向很好,市委、市府等几套班子配合默契,关系也很融洽。因此,十多年来,阳江党政主要领导大都得到提拔重用,现任省委、省府班子里,就有好几位曾在阳江任过书记或市长,甚至还有两位阳江官员,被派到西部、东北边远省份担任省长。由是,省内有句顺口溜流传甚广:做了阳江官,等着朝上蹿。 那个曾经摩拳擦掌与冯开岭竞争的张大龙,弄了个狗咬尿泡空欢喜——免去市委副书记职务,担任人大常委会党组副书记,副主任一职等待来年人代会选举。年轻的副市长秦众,则如愿被任命为阳城常委常委,离常务副市长只有两个月之遥。 知道冯市长调动的消息时,黄一平已经在党校上了半个月的班。 那天,正好党校有一期学员结业,黄一平和后勤处一帮人忙着搬椅子摆座位,准备为学员拍结业照。 来到党校后勤处,暂时还没有给他分工。处里总共六个正式工作人员,一个处长两个副处长,其他还有两个主任科员。他的被保留的所谓的正科职级,其实也就相当于主任科员,说白了就是一般工作人员。听处长话里的意思,处里的所有工作都有固定分工,目前不宜拆开重新调整,只有等一个老同志马上退休了,他负责的门卫和绿化这两块,才可能交给新来的黄一平。 “我刚来正好学习学习,有无分工没有关系,领导让做什么我一定不讲价钱,保证圆满完成。”黄一平向处长表态道。 处长紧盯着黄一平看了半天,感觉他语气、表情都很诚恳,不像有什么情绪,这才放心地笑了,说:“好好干,你还年轻。再说,党校待遇其实不比你们市府机关差,在这儿工作并不吃亏,多少人头削尖了还挤不进来哩。” 黄一平知道,处长说的也是实话。市委党校地处西郊,得益于连续不断的在职培训和学历进修,这些年挣了不少钱,不仅校园建设得不错,教学楼、办公楼、宿舍楼都比阳城大学强,体育馆等附属设施也非常齐全、气派,据说教工福利待遇也很好。最主要的是,这边的人虽然层次不是很高,特别是后勤这一块接触的人大都比较粗俗,多是些烧饭、扫地、看门的农民工,可到底没有机关那么复杂、费神。因此,黄一平以一颗落难之心坦然面对,逼迫自己慢慢适应这个环境,但凡见到有什么杂事就主动帮忙。这不,看到处里几个同事在搬椅子,他也上来加入其中。 谈论冯市长调到阳江一事者,是组织部一个处长。眼下准备拍结业照的这个班,是他们主办的乡镇党委书记专修班。 听说冯市长调走的消息,黄一平感觉有片刻的眩晕。生怕自己听错,他又有意往那个处长身边凑了凑,他们果然还在讨论那个话题。于是,黄一平的脑子里立即陷入一片空白,原本往外搬的椅子居然又搬了回去。 “怎么会这样?原来是这样!”他不停地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就好象面前有个人随时准备接受他的责问。 处里有个同事看他表情怪异,马上上来关切地问:“黄秘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黄一平摇了摇头,赶紧找个没人的角落倚墙靠着,静静地呆了足有半个小时。他感觉,内心深处正有某种东西在慢慢垮塌,无声无息却撼天震地、撕心裂肺。 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很快,冯开岭调离的消息正式见诸于报纸、电视,随之传得满城皆知了。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形同天壤、遥不可及。 那几天,没事的时候,黄一平常常一个人发呆,猜想哪些人此时会围绕在冯市长身边,哪些人正在忙着设宴为冯市长送行。在那些充满温馨、热情洋溢的饯行宴席上,那些送行者一定会敬很多酒,说很多恭维、感激的话,对冯市长的高升和无限光明的前途表示最热烈最衷心的祝贺。而另外一些人,则会劝冯市长少喝一点,甚至争着帮他带酒。那个冯市长哩,照例会很有风度地端起酒杯,字斟句酌地说着回敬的话,眉间那个川字里写满了得意,右腮那块咀嚼肌滚动得神采飞扬。 阳城的报纸电视上仍然有冯开岭的名字、镜头,甚至比过去更加密集,位置也更加显要,那是冯市长在向阳城人深情地告别,同时展示他的最终胜利者姿态。在某个场合,电视台记者请冯市长发表一些临别感言,相互之间有如下一段对话—— 记者:“冯市长,您在阳城工作这么多年,现在要离开家乡异地高升了,请问,您有什么话要对阳城人民说的吗?” “是的。大家都知道,我是土生土长的阳城人,是阳城人民的儿子。这么多年来,我在阳城这片土地上生活和工作着,得到母亲一般的哺育与滋养。现在,我将离开这块熟悉的土地,内心深处自有千言万语,凝结成一句话就是,感谢阳城人民,感谢阳城这方热土!而且,不论我走多远,去往何处,我的心始终与阳城六百万人民在一起,我的根始终维系在阳城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冯市长一如既往侃侃而谈,眼睛里似乎还闪烁着一片泪光。 记者:“在阳城担任领导多年,取得的政绩令人瞩目,在百姓中的口碑也为大家一致公认,请问您此时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冯市长几乎无需思考便脱口而出:“首先我要声明,我的成绩属于阳城人民,属于和我一起工作的团队。此时,我最大的感悟是,作为领导干部只有心系人民群众,心系党的事业,做勤政廉洁、克己奉公、执政为民的表率,才能得到最广泛的认同。另外,我还想着重强调一点,就是作为一名领导干部,自己身体力行作出表率固然重要,但也要时刻教育、引导、带动好家人和周围同事,在管好自己的同时,还要管好身边的人,尤其是像秘书这样特别近亲的人。” 冯开岭的这个专访,由于受到观众的高度肯定,电视台特意破例增加了播出次数。因此,那两天里,只要打开阳城电视台的几个频道,就不时会听到冯开岭铿锵有力的声音。 刚开始看到这段访谈,黄一平感觉极不舒服。他觉得,冯市长那些话中的字字句句,就像一把把锐利无比的尖刀,一下接一下戳在他的心头,使他的心刺痛不堪,血流不止。为此,他一次又一次对着电视,泪流满面。 然而,电视上总播放那个专访,而黄一平也总在有意无意地追看那个专访,连续几天一直如是。到后来,黄一平慢慢就不再难过,反而有一种禁不住要笑的感觉。于是,再看的时候,他就任由自己笑了出来,开始只是微笑,后来发展到大笑,最后居然狂笑得止不住声,弯下了腰,把旁边的汪若虹和小萌都弄愣住了。、 “你没事吧?”汪若虹不放心,用手摸了摸丈夫的额头。 “爸爸,不要紧吧?”小萌也来勾住了爸爸的脖子。 “没事,真的没事,太没事了。”黄一平擦着笑出的眼泪,搂住妻子、女儿,依然紧盯着电视上侃侃而谈的冯市长。 尾声 冯开岭离开阳城赴阳江上任前,专程前来市委党校,向全校教职员工辞别,同时点名要见黄一平。此前,冯市长曾经通过邝明达、于海东等人约过黄一平,希望见面聊一聊,结果被他以种种理由婉拒了。 知道冯开岭要来党校,黄一平还是找个借口避开了。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和他见面了,确实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最终,冯开岭只好给黄一平留下一封信,是由邝明达代为转交。 冯市长的信写得很短—— 一平同志: 本想当面向你告别,可是由于时间紧迫,看来不行了,留待下次吧。 过去五年,你在我身边担任秘书,虽是组织分配、职责所系,却也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为我分担了很多事务,吃了不少辛苦。感谢这么多年来你对我工作的支持和帮助。同事情谊,永志难忘! 这次因为工作中的失误,你受到处分并被调离,这让我也感觉非常震惊和痛心。你还年轻,前边的路还很长,希望你正视错误,认真吸取教训,积极相信和依靠组织,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再爬起来。切记,千万不要背上思想包袱,不要怨天尤人,更加不要破罐子破摔。 最后,请代表我和朱洁问小汪和小萌好! 冯开岭。即。 黄一平读着这份由冯市长亲笔撰写的短信,上边的每一个文字乃至标点都非常熟悉,语境更是具有强烈的冯氏特色。他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复咀嚼着其中那些话,真是万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他在内心里一再检讨、追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做过什么,差点毁掉冯市长的大事?我需要正视什么错误、吸取什么教训呢?我怨天尤人了吗?我是在哪里跌倒、又应当从哪里再爬起来呢? 读着读着,黄一平自己都感觉有些疑惑、迷茫了。他相信,冯市长在写这封信时,一定也有同样的疑惑与迷茫。 在转交信的同时,邝明达还告诉黄一平:“冯市长走之前非常记挂你,专门同党校领导打了招呼,让他们对你多加关照。这样一来,你在党校就不会吃亏了。” “谢谢!”黄一平显得很平静,也很绅士。 送走邝明达之后,黄一平忽然感觉应该做点什么,或者说需要通过某种方式,向过去作一个彻底的告别,对自己有一个断然的了结与交待。他希望,在余下的岁月里,死心塌地做一个党校后勤工作者。 黄一平做的第一件事,是撕掉冯市长的那封信。他撕得很从容、优雅,将薄薄一张纸撕得很碎很碎,接着用打火机将那一堆纸末化作灰粉,又倒进厕所用水冲掉。然后,他开始清理从办公室带回的物品。他把那些与秘书工作有关的书籍、杂志、笔记、日记,统统捆扎起来送给了收废品的山东老汉,干净得连一张纸片也不留下。同时,他把所有电话号码、短信从手机里一一删除掉。 黄一平的手机里,有很多好笑的短信。那些短信,有些来自秘书同行,有些来自熟悉的机关干部,还有些则来自当年的同学、同事。这些短信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黄、灰、黑,如果不是少儿不宜的荤段子,那多数就带有点灰色调侃或黑色幽默。黄一平与这些人之间的这种信息互动,既有娱乐、游戏的性质,又具有联络感情、沟通关系的意思,表明大家交情达到了一定程度。有时,黄一平也把一些好笑的段子转到冯市长手机上,供他一笑,纯然为了让他放松与休息。有时,如果很久没有这种短信了,或者冯市长忽然情绪大好了,他还会冷不丁地问:“一平,有没有好段子,发两个过来。”因此,黄一平经常就要留意搜集这样的段子,有选择地保存在手机里,以备冯市长不时之需。 现在,这些段子都不再需要保存下去了。 黄一平在删除那些短信时,还会不时停下来,或是看看发送者的号码,想像一下当时的情境,或是再回味、咀嚼一下段子的内容与含意,感受一下其中的乐趣与智慧。 有一条短信,发送者的号码不太熟悉,已经想不起机主是谁了,但是,内容很有意思—— 一次交通事故,汽车摔下悬崖,官员、秘书及司机同时挂在悬崖边的一棵树上。这棵树只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眼看树枝就要折断,必须得有一个人马上脱手,摔下悬崖牺牲自己。这时,官员首先开口,说:“同志们,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我的生命最最重要嘛!”话音刚落,司机很惊讶地责问秘书:“领导这么重要的讲话,怎不鼓掌?” 这条信息,就像一篇精致小品,留给读者以广泛的想像空间,以及会心一笑的余地。黄一平多次读过,每次看到都会忍俊不禁。可是,现在再看这个短信,他却无比震惊——那个一边拍手鼓掌、一边从悬崖上跌落下去粉身碎骨的倒霉秘书,多么像是自己。就好象这条短信,是一个熟知内情的人,专门为他而创作。又也许,这则短信来自遥远的天际,是上苍送给他的一份礼物,也未可知。 “唉!”黄一平的指头在手机删除键上悬空很久,终也没有拿定主意,是揿还是不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