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特露德》 第一章 倘若从外表来看我的生活,我似乎并不特别幸福。然而我尽管犯过许多错误,却也谈不上特别不幸。说到底,追究何谓幸福,何谓不幸,实在是愚蠢透顶,因为我常常感到,我对自己生活中不幸日子的眷恋远远超过了那些快活的日子。也许一个人命中注定必须自觉地接受不可避免的事,必须备尝甜酸苦辣,必须克服潜藏于外在之内的内在的、真正的、非偶然性的命运,这么说来我的生活实在是既不穷也不坏。大概我的外在命运也和多数人一样,是不可避免的和由上帝安排的,这样我的内在命运实在也就是我自己的作品,我所获得的乐趣和苦恼全都得由我自己负责。 在我少年时,我经常幻想自己成为一个诗人。如果我真是一个诗人,我就绝不会抗拒这样的引诱:让我自己的生活躲进儿童时期的温柔阴影中,沉湎于我早年生活的备受亲切爱护的热流之中。因而这份财富对于我是极为可爱和神圣的,我不能允许对它有丝毫破坏。关于我的童年,我只能说它是快活而绚丽多彩的。家里人听任我自由发展自己的爱好和才能,让我自己随意制造我内心的愉快和痛苦,并且不把未来看作来自上面的某种陌生力量,而是我自身力量的希望和利益所在。所以我得以在好几个学校出出进进,被公认为一个不可爱而且没有多少天分的孩子;尽管我比较安分守己,但也不能忍受任何强烈的约束,于是最后家里人就让我自由发展了。 在我约莫六、七岁时,便懂得了音乐具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能够极其强烈地影响我,统治我。从那时起我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潜藏之处和自己的天堂,是任何人也夺不走或者能加以侵犯的,并且这也是我不愿和任何人分享的。我成了一个音乐家,虽然我在十二岁以前并不曾学过任何乐器,而且从未想到自己今后会以音乐作为挣钱糊口的职业。 此后的生活一直没有多大变化,因此我回顾时看到自己的生活实在毫无色彩,而且是从一开头就定下了一个基调,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这种情况下,不管我的外表生活好坏如何,我的内在生活是始终不变的。我必须长时期地摸索前进,没有乐谱和乐器,可是一个旋律时时刻刻都在我的血液中和嘴唇上激荡,一个节奏和音韵始终存在于我的呼吸和生活中。我如饥似渴地试图从种种不同的道路上探索拯救、遗忘和解放自己的办法,我如此热切地追求上帝、知识与和平,可是最后却总是发现一切仅只存在于音乐之中。无论是贝多芬还是巴赫:——总而言之,在这个世界里音乐有时候会把一个人的心震撼,那些和音能够穿越我们的心脏,对于我来说,音乐是一种深切的抚慰,并意味着是一切生命的表现。哦,音乐!你忽然想起了一个曲调,你不出声地在心中吟唱,为它所深深陶醉,它占有了你的一切力量和行动,就在这一瞬间,音乐活在你心中,它为你解决了一切偶然的、恶意的、粗鲁的以及悲哀的东西,音乐使世界产生共鸣,使困难变得轻松,使呆滞长出翅膀!一首民歌的曲调就有那么大的威力!当然最重要的是和声:每一种悦耳的和谐的音乐都是纯洁的声音,例如那悠扬的钟声,能够满足人们优美的感情,随着乐声的起伏,往往令人心情激动,得到极大的欢乐,绝非任何其他娱乐所能比拟的。 在我看来,人民和诗人所渴望的一切最圣洁的想象,永远是对天体乐声的最高尚的和内在的想象。那里正是我思想最深切和最宝贵的驰骋之处——在那里可以听见宇宙的构成和一切生命总体的神秘而又和谐的声音。啊,生活怎能如此混乱、如此缄默、如此虚假,好似人类之间只存在欺骗、恶意、嫉妒和憎恨,而每一支小小的歌曲、每一种细微的乐声,都清晰地演奏出纯洁、和谐和友爱,那明朗的声音打开了天堂的大门!我又怎能忿忿不满呢:我满怀美好的愿望却不能谱出一首出自于生活的歌儿和一支纯粹的乐曲来:我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不可逃避的债主,他迫切地要求产生一种纯洁的、悦耳的,而且是圣洁的音乐;可是我的工作日里总是充满了偶然性和嘈杂之声,无论我从什么地方推敲,总也听不见值得一听的回响。 我要说明的话到此为止。我现在是在思考,我是为谁而写下这些稿子的呢?谁对我有这么巨大的力量,能够督促我和打破我的孤独呢,现在我不得不提到一个可爱的妇女的名字,这个名字不仅包含了我很大部分的经历和命运,而且还是照耀着我的星星和一切事物的崇高象征。 第二章 最后一学期开始的时候,所有的同学都开始谈论起未来的职业问题,我也开始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以音乐为职业,为此而努力奋斗,对于我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事,但是我反复思考都想不出别的可以令我愉快的职业。我不愿意听从父亲的建议去经商和从事其他手艺,不是因为反对这些职业,而只是毫无兴趣而已。当我看到班上的同学对于自己选择的职业极其自豪,似乎给了我启发,觉得我的选择也是既好又准确的,总之,我也是满脑子自豪感,满心喜欢。条件对我是有利的,因为我从十二岁开始就由一位很好的老师教授小提琴,学习成绩比较好。尽管我父亲极力反对,不愿意自己的独生子去从事艺术这一最不可靠的行当,为此感到担忧,却因而更助长了我的反抗意志,何况教师也鼓励我,努力促成我的志愿。父亲最后让了步,寄希望于时间的考验,期待我在这一学年中会改变看法,我只能怀着渴望的心情苦苦忍受这漫长的一年。 就在最后一学期时,我生平第一次爱上了一位漂亮的少女。我同她相处的时间不多,想见她的欲望也不强烈,只是象在梦中一般享受着自己初恋的甜蜜。这段时间里我深深地沉浸于音乐和爱情之中,常常由于兴奋而彻夜不眠,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有两支小曲的旋律在我心中回荡,我试图把它们写下来。创作使我心中充满了羞涩和迫切的快感,相形之下我那近似游戏的爱情烦恼几乎被完全淡忘了。这时听说我的爱人正在学习唱歌,我非常想去听一听。数月之后我的愿望终于得到了满足。就在我家举行的一次晚会上,这位漂亮小姐被邀请表演唱歌,她极力推辞,最后还是没有推掉,我怀着迫切的心情等她表演。一位先生在我们家的小钢琴上替她伴奏,他弹奏了几个节拍,她就开始演唱。啊,她唱得不好,极其不好,而当她唱的时候,我的惊讶和痛苦逐渐转化为一种同情,甚而是一种幽默感,我不免为自己的热恋的未来感到担忧。 我是一个有耐心、并非不用功的学生,但是不能算是一个好学生,而在最后一学期中我却有点儿松懈了。原因不在于我懒惰,也不在于我的恋爱,而是一种青年人的耽于幻想和漫不经心的情况,一种意识上和头脑中的迟钝。这种迟钝仅仅偶尔强烈地、突然地中断,那是由于我那早期的创作欲望象乙醚似的占据了我的奇特的时间。随后我感到自己被一种极其洁净清澈的空气所包围,在这种空气中不可能梦幻似地生活,一切感觉都变得敏锐了,潜伏着一种警觉性。但是在这些时间中产生的旋律却很少,也许只有十个旋律和一些和音的开头;但是我永远也没有忘记这些时间的空气,这种特别洁净清澈、几乎有点冰冷的空气以及思想高度集中的气氛,为了正确地抓住一个旋律,不受任何偶然的动作和行为的影响。我并没有满足于这些小小的成绩,也不认为这些就是最美好的东西,但是我很明白,在我的一生中并没有比再度回复到这些思想敏捷、创作欲强的时间去更为我所渴求和重要的了。 因此我也就过着这种消闲的日子,我沉迷于小提琴中,陶醉于一闪而过的旋律和色彩缤纷的音调。不过我很快也就明白,这不是创作,而仅仅是我自己着力予以卫护的一种游戏和精神享受罢了。我觉察到,追求梦想,为此而耗费时光,和艰巨而明确地为追求音乐形式而进行斗争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且早在那时我也已多少理解到,真正的创造总是孤寂的,同时必然要求我们为此而放弃生活的种种乐趣。 我终于自由了,结束了中学生活,辞别父母来到首都的音乐学院开始新的大学生生活。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我深信自己会成为一个音乐学院的优秀学生的。事实上却完全事与愿违。我努力选修各门功课,却发现自己在必修的钢琴课上遭逢巨大的困难,同时看到我的全部课业好似一座无法攀越的大山横亘在我面前。我虽然决不打算放弃,心里却是失望和困惑的。我这才发现自己缺少艺术天赋,原先无疑是低估了通向艺术之途的艰巨和困难。作曲令我绝对厌恶,极其少量的作业就使我感到好似翻越大山,我对学习毫无信心,已弄不清自己是否还有学习能力,尽管用功却毫无乐趣。我觉得自己又渺小又可悲,只能到什么办事处当一个办事员,或者在普通学校随便学点儿什么。我不能够诉苦,至少给家中的信里不能诉苦,只能悄悄地、失望地继续走那条已经开始了的路,我认为自己至少可以当一个普通的小提琴手。我练啊练,忍受着教师们的责备和嘲笑,我亲眼看到有一些我曾经轻视的同学,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进步,受到表扬,我只得把自己的理想深深地潜藏起来。把小提琴拉好也没有多大意思,除非成为艺术大师,否则就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事情清清楚楚,我在下过一番功夫,吃过一番苦头之后,会成为一个有用的手艺人的,我可以到任何一个小乐队充当一名默默无闻的谦逊的小提琴手,以此挣钱糊口。 因此我在这个时期中,极其渴望——简直什么都可以应允——脱离毫无乐趣的音乐枷锁,去过一种没有音响和节拍的普通生活。在我想望能找到欢乐、成就、荣誉和完美的地方,我却只见到了要求、规则、责任、困难和危险。我脑子里显现出一些艺术作品,它们要么庸俗无聊,要么显然违背艺术规律,因而都是毫无价值的。于是我收拾起自己的一切伟大的想法和希望。我是千百个大胆追求艺术、却又缺乏成为真正艺术家能力的青年人中的一个。 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三年左右。这时我已经二十出头,显然选错了职业,我只能羞愧地、完全出于责任感地走完这条已经开始的道路。我对音乐已经麻本不仁,只是单纯地运用指头,完成艰难的功课,在和声上错误百出而已。我就这样在一个爱嘲笑人的教师处,上着困难的钢琴课,他把我的一切努力看成仅仅是在浪费时间。 倘若不是原来的理想始终偷偷地在我脑中作怪,那么我在这几年中的日子一定会好过得多。我是一个行动自由的人,有许多朋友,是一个仪表堂堂、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出身于富有的家庭。我原本可以享受一切,过一种吃喝玩乐的闲日子。但是我不愿这样,一句话,我觉得自己有责任,首先要使自己的青年时代过得快活充实。我没有料到,就在我的艺术生涯遭逢灾星的毫无防备的时刻,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我没有能力遏制和遗忘自己的失望。仅只有一次我达到了目的。 这是我愚蠢的青年时代中最愚蠢的一天。当时我正在追求著名歌唱家h教授的一个女学生。她的情况看来和我相似,她怀着巨大的希望来到学校,找到了严格的教师,却不习惯自己的功课,最后甚至认为自己连嗓子也是不行的。她便自暴自弃起来,整日和男同学们调情,知道我们所干的一切蠢事。她具有一种极易消逝的火辣辣的、色彩鲜艳的美丽。 这位美貌的丽蒂小姐只要一看到我,便总是用她那种庆真无邪的同情心把我捕获。我对她的爱也总是一晃即逝的,常常把她遗忘,但是只要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迷恋之情总是再度向我袭来。她对待我如同对待其他男同学一样,她挑逗我们享受她的魅力,而她自己则怀着青春时期的好奇的性感参与这一切行动。她是十分美丽的,但是这种美丽只在她说话和行动的时候,只在她用她那温柔而深沉的声音大笑的时候,只在她跳舞或者挑逗她的情人们互相妒忌的时候才显露出来。因而我常常在每次她也参加的社交活动后回到家里的时候,自己嘲笑自己,我向自己证明,象我这种类型的人是不可能严肃地爱上这位可爱的玩世不恭的女子的。但是有时她又重新达到目的,她用一个手势,用一句柔声细语强烈地打动我,使我又头脑发热,疯狂似地在她的寓所附近溜达逗留到半夜三更。 我在当时那一个短时期中的行为半是粗野,半是故意做作的放纵。经过一些日子的挫折和麻木似的沉默之后,我的青春要求我有剧烈的行动和欢乐,于是我就和一伙同年龄的朋友去寻欢作乐。我们成了一伙兴高采烈的、放纵的、甚而是危险的闹事者,在丽蒂和她那个小圈子里享有可疑的、然而却是甜蜜的英雄声誉。由于当时的种种景况,以及少年时期的放纵之举,早就超过了界限,因此那时的行为究竟有多少青春乐趣,究竟迷醉到何种程度,我今天已经不能作出判断。有一件事可称为过分之举,我一想起它就感到悔恨莫及。事情发生在冬天的某一日,恰巧没有课,我们一起到郊外去,一共八个年轻人,也许是十个,其中有丽蒂和她的三个女朋友。我们还带上了那时专供孩子们游戏的雪橇,我们在城市周围的山包上寻找可供滑雪的道路和山坡。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十分寒冷,太阳时隐时现,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花。姑娘们色彩鲜艳的衣服和头巾被白色背景映衬显得格外绚丽,呼呼的寒风吹得她们的衣裙猛烈地飘动。我们这个小团体洋溢着一片兴高采烈的喧闹,互相叫嚷嘲弄,互相抛掷雪球,引起了一场大战,直至大家满头大汗,浑身是雪,才停下来略事休憩,过一会儿又开始了新的战争。我们用雪堆成一座大碉堡,有的防御有的进攻,我们还不时乘着带来的雪橇从山坡上向下滑行。 中午时分大家都因为剧烈运动而饥饿万分,我们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了一家挺好的饭馆,要他们带煮。烧烤,逐强占了他们的钢琴,又是唱歌,又是狂叫,还要了许多葡萄酒和格罗格酒。菜肴上桌后便开始了欢乐的午宴,灌了无数葡萄酒之后,姑娘们饮咖啡,而我们则喝起了格罗格酒。小小的饭厅里一片觥筹交错的喧闹声,大家早已闹得晕头转向。我始终逗留在丽蒂身边,她今天情绪很好,对我特别殷勤。她在这种热闹有趣的气氛里显得特别娇美,那一双漂亮的眼睛时而大胆,时而又羞怯地闪烁着柔情蜜意。接着又玩了一种赌罚的游戏,主持游戏的人在钢琴旁模仿我们老师的动作让大家猜;不然就是要大家精确地数出一对亲吻着的人接吻的次数和形容出接吻的模样。 当我们吵吵闹闹离开饭馆,踏上归途时,已是下午时分,但天色却已经有点儿昏暗了。我们又象征性的孩子一般在雪地里放纵胡闹着,不慌不忙地在徐徐降临的暮色中返回城市。我陪伴丽蒂同走,为了充当她的骑士,我不惜和其他同伴发生冲突。我带她坐在我的雪橇上,保护她免受不断地朝她抛掷的雪球的袭击。最后人们终于放过了我们,每个姑娘都有了陪伴的人,只剩两位先生没有伴,露出好斗的样子在一旁冷嘲热讽。我从未象那时候这么疯狂激动过。丽蒂挽着我的手臂,在我们同行途中听任我轻轻地把她拖近我身边。丽蒂有时急促地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有时候又愉快地沉默无语,我觉得她信心十足地傍着我在暮色中行进。我心里象在燃烧一般,决心尽量不放过这个机会,至少是尽可能掌握这个亲密温存的时刻。快要进城时我建议走一条弯路,没有遭到任何反对,我们便转入了一条景致优美的山路,道路陡峭地环绕山谷向上婉蜒,站在路上眺望,河流、山谷和城市尽收眼底,远处城市里一排排亮晶晶的路灯和万家灯火早就是一片通明了。 丽蒂仍然勾着我的胳臂,叫我同她说话,嘲笑我那种过火的兴奋激动,而她自己看去也极其兴奋。当我轻轻使劲把她拉近身边,企图吻她时,她却松开手,跳到了一边。 “你瞧,”她喘息着说,“我们必须滑到下面的草地上去!你害怕了吧,你这位英雄?” 我往下一瞧,真是吓坏了,山坡十分陡峭,有一瞬间我简直毛骨悚然。 “不行,”我脱口说道,“现在天色太黑了。” 她立即嘲讽而失望地瞪了我一眼,称我是胆小鬼,还赌咒说,我若不敢带她,她就单独滑下山去。 “我们肯定会摔倒的,”她微笑着说,“但这却是今天全部旅程中最最有趣的事啦!” 她如此刺激我,我决定滑一次了。 “丽蒂,”我低声说,“我们滑下去。倘若摔倒了,你可得用雪替我按摩,倘若平安到达,我也要得到报答的啊。” 她只是哈哈大笑,坐上了雪橇。我瞧瞧她那闪耀着亲切笑意的眼睛。接着便爬上前座,让她在后面抱着我往下滑去。我感觉她抱住了我,她的双手交叉在我胸前,当我再想同她讲些什么时,却什么话都不能讲了。山坡非常陡峭,使我感到自己好似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我立刻将两个脚跟着地,企图停住雪橇,或者顶多摔一交,因为我突然担心丽蒂会发生危险。然而太迟了。雪橇不可控制地向下滑去。我只感到一阵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犹如刀割般的疼痛,接着便听见丽蒂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时我觉得头上好似被锤子沉重地敲了一下,身上某个地方也好象有一种被割裂似的疼痛。最后感到的便是一阵寒冷。 我的有趣而又愚蠢的青年时代随着这次快活而短促的雪橇旅行而告终。同时还有其他种种趣事,包括我对丽蒂的爱也都随之而消失殆尽。 出了这场乐极生悲的大灾祸后,我倒是摆脱了一切。而对于其他人则是极为可怕的时刻。他们听见了丽蒂的尖叫声,就在山上朝着下面黑暗处哈哈大笑和冷嘲热讽起来,最后终于明白出了事时,才好不容易地爬下山坡,其间还耽搁了许多时间,因为还要等他们从放纵喧哗转到冷静思考。丽蒂脸色苍白,处于半昏迷状态,事实上她完全没有受伤,只是手套被撕破了,使她那双细嫩的手擦破了一点儿皮,流了一些血而已。他们认为我已经死了,便把我抬走了。我在滑行时是撞在苹果树或者梨树上的,骨头撞裂了,后来我千方百计治疗都未能痊愈。 大家都以为我得了脑震荡,事实上并没有这么严重。头部和脑子确实受了伤,我昏迷了许久才在医院里苏醒过来,头上的伤口后来完全愈合了,脑子也恢复了健康,只是左腿上好几处伤口未能完好如初。我从此便成了一个残废人,只能跛行,再也不能大步行走,更谈不上奔跑和跳舞了。打这以后我的青年时代便碎然落进了一个寂寞的境地,我只能忍受屈辱、无可奈何地顺从命运的摆布。可是我仍然常常想起这次黄昏时分的滑雪,想到它的后果决不是我命中注定的。 当然我很少考虑我这条断裂的腿,倒是常常考虑到这次不幸事故的其他一些后果,它们倒确实是很有好处、很可喜的。在黑暗中担惊受怕的光景固然不幸,而后来几个月的静卧和长期沉思默想,对于我却是极有益的疗养。 在我长期静卧的第一个阶段,也就是受伤后第一周的情况,我已完全记不清了。我曾昏迷很久,恢复知觉后也极虚弱和迟钝。我母亲来到医院,每天忠实地守在我床边。当我看着她,向她说几个字时,她就很高兴,几乎是喜笑颜开了,尽管她极其替我担忧,但并不是担心我的身体,而是担心我的智力,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们常常在宁静而又明亮的病房里作长时间的交谈,不过内心并不十分融洽,我总是常常更多地倾向父亲。现在由于她的关怀和我的感恩,我们达成了和解,而我们两人抱着互谅的期望已经由来已久并早已安于现状,现在居然通过对话能够促进信任了。我们谅解地互相凝视着,大家都不谈这些事。在我生病时能精心照料我,她又是我的母亲了。我又怀着孩提时代的感情注视她,暂时忘却了其他的一切。后来我们的关系当然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我们两人都避免谈起医院里这段日子,免得互相觉得尴尬。 我渐渐地不再重视自己眼前的处境,也比较安心了,因为我的高烧已退,医生也不必再设法向我保密,因为事实上这次摔交给我留下了永久纪念。我看到自己的青年时代,尚不曾有意识地享受到什么,却被骤然割断了,变得贫乏无味,我得为这次事件付出我的全部时间,至少也得在病床上躺卧三四个月。 我也曾急切地企图想出一个办法来改变现状,描绘一幅未来的图景,结果总是徒然。很多想法还没有考虑妥当,我就疲倦了,沉入了睡梦,我在生活中遭逢恐惧和失望,被迫从想息中取得安静。我的不幸始终纠缠着我,无时无刻直至半夜三更,我想不出丝毫可以安慰我的事。 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钟点后醒了过来。我觉得自己似乎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便尽力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它显然使我好受多了,并且能够随意设想自己已经克服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把它们都抛之脑后。当我躺着默默沉思时,我感觉有一种复元和解脱的热流轻轻流过全身,一个旋律来到成唇边,我几乎不出声地哼了起来,持续不断地哼着,音乐突然又象一颗新出现的明星般照耀着我,我对音乐早就荒疏了,现在我的心又合着音乐的节拍跳动起来,我的全部生命之花又重新开放,我尽情呼吸着纯净的新鲜空气。我迷迷糊糊地躺着,周围一片寂静,远处好似有轻轻的合唱声向我传来。 我带着这种内在的新鲜感觉又重新入睡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变得许久不曾有过的愉快和轻松。母亲察觉后便问我,为什么这么高兴。我沉思了片刻后告诉她,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到我的小提琴,现在它又闯入了我的心田,我为此而高兴。 “可是你总还要有很长时间不能拉小提琴呀,”她有点担忧地说。 “这没有关系,即使我完全不能演奏也没有关系。” 她不理解我,而我也没法向她解释清楚。不过她注意到我的精神状况正在好转,并且在这种无缘无故的快活后面并没有潜藏着任何精神上的敌人。过了几天之后她又小心翼翼地重新问起这件事。 “亲爱的,你到底对于音乐有什么打算?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是音乐害了你,你父亲已经和你的老师们谈过了。我们不想三番五次劝说你,至少目前情况下不想如此——不过我们认为,你对音乐如果是失望过,并曾想放弃过,那么你还是放弃的好,不要由于固执和羞愧而维持原状。你意下如何?” 我重又想起了自己那一段对音乐冷漠和失望的漫长时期。我试图向母亲解释那一段时期的经过情形,她却显出好象明白了的样子。但是我表示,还是稳当为好,无论如何我不愿半途而废,我要念完音乐学院。事情就暂时这样决定了。这位妇女未能着送我的灵魂深处充满了音乐。对于我演奏小提琴是幸运还是不幸不必管它,我重又听见了世界上美妙的艺术品的声音,我明白,对治愈我的病除了音乐并无他药。我的现状使我不能够再拉小提琴,将来也许只能改行从事别的职业,可能当一个商人;但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当商人也好,从事别的和音乐毫无相关的工作也好,我仍然要在音乐中生活和呼吸的。我要重新作曲!事实上使我快乐的并非象我对母亲说的拉小提琴,而是作曲,创造音乐,在创作中我感到手在颤抖。有时候我重又感到清新空气的微微颤动,又象过去最健康的时期那样感到思想敏捷冷静了,同时,在我看来,我这条跛腿和其他毛病也变得无足轻重的了。 我从此成了胜利者,自此我常常让自己的愿望驰骋于健康的、富于青春情趣的领域之中,当我常常由于残疾而痛苦、愤怒和羞愧,想要发泄憎恨和诅咒时,音乐总能减轻这种痛苦的势头,因为音乐里总有使我获得安慰和焕发精神的东西。 有时候,父亲旅行到这里来探望母亲和我。有一次,他发现我的病情已有所好转,便把母亲接回家去了。开头几天我感到有些孤单,一想起自己简直没有向母亲说什么知心话,对她的关心和照顾也太少,便感到惭愧起来。这时,充溢我身心的是另外一种感情,它远远超过了一切善意的抚慰和同情。 有一个人出乎意外地来探望我,我母亲在时她不敢来。这个人就是丽蒂。我十分惊讶地望着她。最初的片刻间我简直想不起自己曾和她是多么的接近,我又是何等地爱她。她战战兢兢地来看我,既怕我母亲,还怕上法庭,她自以为对我的不幸负有罪责,后来才逐渐地了解到情况并非她想象的那么可怕,她也根本没有责任。这时候她舒了口气,然而心里还多少有点迷惑不解。这个姑娘虽然心术不正,但是,在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却表现出妇女的善良本性,内心充溢了感人的对不幸的同情。她甚至多次用上了“悲剧”这个字眼,对此我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主要是不理解我竟能如此快活,居然对自己的不幸毫不重视。她诚心诚意请我原谅,请我允许她作我的情人以为补偿。这令人感动的一幕确实又重新激起了我内心胜利的喜悦。 对于我这么一个愚蠢的孩子,没有比这更好的抚慰了,我极为满意,一切责难和指控全都烟消云散。而她显然对这一抚慰不大高兴,越来越感到心安理得,恐惧感也逐渐消失了,于是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平静和冷淡。事后我想起自己对她的伤害一定不小,因为我如此低估她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几乎近似忘记了她;因为我克制自己的同情和歉意,导致她演出了这漂亮的一幕;还因为我虽然对她十分殷勤有礼,却已经完全不爱她了,而这一点也是最严重的。她要我即使失掉手脚,仍然是她的崇拜者,尽管她既不爱我,也不祝福我;我对她的痴情越深,她从中获得的满足也越大。现在呢,她十分清楚地明白,我什么痴情也没有,于是她漂亮的脸蛋上探望病者的同情和温暖的神色也越见消失和淡漠。最后她客客气气告辞而去了,虽然满口许诺下次再来探望,却没有再来。 我早年的爱情落到这等可笑、可怜的下场,在我是十分痛苦的,几乎失掉了自信,但是这次探望对我还是有好处的。我很惊奇自己居然破天荒不用热情的有色眼睛去看待这位美丽可敬的小姐,俨然一副和她素不相识的样子。就好象有人给我一个娃娃,我象一个三岁的儿童似的抱着它,爱抚它,我一周前还如此热爱的姑娘,现在却成了陌生人,怎能叫我不为这种感情的疏远和变化而感到惊讶呢。 冬天里的那个星期天,同去郊游的伙伴们中有两个来看望了我几次,然而我们互相却无话可谈,我觉得他们看到我已大大好转就深深出了一口气,我请他们以后不必再为我浪费时间。后来大家果然没有再见面。这件事显然给了我一个特别痛苦的印象:一切都离我而去,一切都是陌生的、和我无关的,而这一切在青春年代中本该是属于我的生活的。我突然看到自己在这段时间里的生活是何等的错误和可悲,爱情、朋友、习惯和欢乐都在这一年离我而去,就象脱去了一件破旧的衣服,毫无痛苦地和我脱离了关系,剩下的只有惊奇,奇怪它们怎能在我身上停留如此长久,并且怎能和我并存。 使我吃惊的是另一次访问,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有一天我那位严厉而好嘲弄人的音乐教师来看我了。他拄着拐杖,双手戴着手套,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尖酸刻薄,把那次不幸事件称为“替女人赶马车”,听他的口气,我那场灾难全然是咎由自取。尽管如此,我觉察出他说这话只是脱口而出,而且尽管他说话的口气和过去一模一样,但并不怀有恶意,只是让我明白,他虽然来探病,却仍旧认为我是一个反应迟钝、成绩平庸的学生,并告诉我,他的同事,小提琴教师也是这个看法,他们只是希望我早日恢复健康,让他们高兴高兴。这番话虽则象是替过去的粗暴行为表示抱歉,而那尖刻的语调却和从前毫无二致,但在我听来恰似一场慈爱的表白。我向这位不讨人喜欢的教师伸出手去表示感谢,为了表明自己对他的信任,我试着解释这一年来自己的发展,而现在又如何复苏了自己对音乐旧有的感情。 这位教师摇摇头,嘲弄似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问我:“啊,你想当作曲家?” “可能,”我不高兴地回答。 “噢,我祝你成功。我本来想你也许会重新加紧练琴的,倘若你是想当作曲家,那当然就不需要练习了。” “你认为我不合适吗?” “是的,为什么呢?你得明白,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若是不用功,不能胜任功课,总是想到去作曲的。每个人都可以这么做,不过每个人也总明白天才是怎么回事。” “我当然不是天才。这么说我该去当钢琴演奏家?” “不,亲爱的先生,你恐怕也办不到。你可以继续学习小提琴。” “是的。我也愿意学的。” “希望你认真学习。我不能多留了,先生,祝你早日康复,再见吧!” 他走了,把惊愕留给了我。在这之前,我还很少去想返校学习的事。然而现在又害怕自己重返学校会重新遭逢困难和不幸,一切情况最终又会变得和过去一模一样。不过我并没有耽于这些问题,我明白这位嗜苏教师来访完全出于一番好意,是对我表示关怀。 我现在已可以作疗养旅行,但我犹豫不决,想等到学期终了放假时再去,目前宁可多用用功。我现在第一次感到休息有一种惊人的力量,尤其会给人一种强制性的影响。我怀着疑惧的心情又开始我的课业和练习,一切都比从前进行得好些。我当然看得很清楚,我决不会成为一名表演艺术家;然而我在目前的情况下对此也不感到有什么痛楚。别的方面都进展得很顺利,尤其是乐理、和声和作曲,在长期休养之后就好似从黝暗的灌木林转入开阔明朗的花园。我觉得我练习时的想法和尝试不再徘徊于一切音乐的规律和法则之外,而是在严格的学生守则之内,正沿着一条狭窄的、然而又是清晰可辨的道路,朝自由的境界迈步。事实上,当然还有无数的钟点、无数的白天和黑夜好似一道篱笆横在我面前,我得用自己受伤的脑子克服种种矛盾和困难;不过绝望的情绪早已离我而去,道路尽管狭窄,却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 学期结束时,我们的理论教师在假日前的告别会上讲了一番叫我大吃一惊的话:“你是本届学生中唯一对音乐真正有所了解的学生。倘若你有创作,我很乐意看看。” 这句安慰人的话陪伴我度过了整个假期。我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家,现在搭乘车子回归故乡,这不仅激起了我心头的爱,还唤起了对于儿童时期和少年时期的几近忘却的记忆。父亲到车站来接我,我们坐了一辆马车回家。第二天清早我就忍不住到古旧的街道上去漫步溜达。青年时代的业已消逝的悲思第一次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支着手杖一瘸一拐地穿过大街小巷,所到之处都引起我对童年时的游戏和失去的欢乐的回忆,这于我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里,当我看到谁并且听到谁在说话的时候,便想入非非,一切都使我痛苦地想起以往的年代和目前的残疾。同时我也联想到,母亲对我所选的职业虽然从未公开表示反对,却实在是不大赞成。一个健美的翩翩少年想当音乐家、演奏家或者潇洒的指挥家,她多少还能理解,但是一个资质平庸并且胆小怯懦的跛子要当小提琴手,她实在不能理解。她这种观点又得到我们一个远房亲戚、一个老太太的支持。我父亲曾一度禁止这位老太太来我们家,这使她大为生气,但是她并未中断和我母亲的来往,总是趁我父亲处理账目事务的时候来。从我童年时代起,母亲就很少和我交换意见,对于我所选择的职业,她认为是一种令人惋惜的堕落的志,对于我的不幸,她看作是我命里注定的公开的惩罚和警告。 为了让我高兴高兴,父亲和市音乐协会联系妥当,要我在一次音乐会上独奏小提琴。可是我不能,我拒绝了,整天躲在从儿时起就居住的小房间里。最叫我害怕的是那些问不完的问题和说不完的话,所以我几乎不大出门。我只是时时怀着不幸的妒忌从窗口眺望街上的生活,注视着小学生们,特别是年轻的姑娘们。 我反复想着,多么希望今后再能向一位姑娘表达爱情啊!我将永远被抛弃在一边,例如在跳舞会上,我只能旁观而已,倘若一位姑娘向我表示友好,肯定也只是同情而已!啊,这种同情我早已餍足到极点了。 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再在家乡逗留下去了。我的双亲也很难容忍我那种容易冲动的忧郁症,因而当我提出筹划已久的旅行方案时,他们几乎没有反对意见,其实父亲早就许诺我去旅行了。我的残疾不仅破坏了我的身体,从此以后还永远破坏了我衷心想望的志愿和希望。我的弱点和残疾从未象那时候那样令我烦躁和痛苦,每一个健康的青年男子和每一个漂亮妇女的眼光都使我感到屈辱和痛苦。我慢慢地习惯于支着拐杖行走,不再感到有所不便时,我就明白自己受辱和苦恼的年代已经过去,可以顺心而有趣地打发日子了。 幸而我有能力单独旅行,不需要任何人帮助照料。任何人的陪伴都会打扰我,破坏我内心的平静。当我坐在火车里,没有任何人打量我,向我表示同情,我便会觉得浑身的轻松。我白天黑夜不停歇地赶路,第二天傍晚,当我透过浑浊的玻璃窗眺望高耸的山峰时,心里真有一种逃亡的感觉,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黄昏时分我们到了终点站,我疲倦而愉快地穿过格劳宾登1一座小城镇的黝暗街道,径直走向第一家旅馆,喝过一杯深红葡萄酒后我就沉入了睡乡,整整十个小时的睡眠不仅恢复了旅途的疲劳,还解除了大部分由来已久的烦恼。 1格劳宾登(graubuden),瑞士一州名。 第二天清晨我登上了一辆小小的登山火车,火车沿着翻滚着白沫的山溪穿越过狭窄的山谷,抵达一座孤零零的小火车站,中午时分我就来到了这个国家最高的小山村之一的村子里了。 我在这寂静、贫困的村子里的一家独一无二的小旅舍里安下身来,秋天来临之前,我成了这里唯一的客人。我原来打算在这里作短期休息,然后再到瑞士各处旅游,观赏一下异国的风貌。可是高原上微风习习,空气清新,芬芳四溢,我再也舍不得离开了。我所在山谷的一面全是松树林子,几乎从山脚布满到山顶,另一面却是光秃秃的石岩。我就在这里打发着日子,有时坐在棕色的岩石上晒太阳,有时坐在小溪边倾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每到夜晚,这叮咚的水声便响彻整个村子。最初的日子里,我象饮啜一杯清凉饮料似的享受着这里的寂静,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好奇地或者同情地朝我指指点点,我是自由自在的,象一只孤独的鸟儿飞翔在高原上,很快就忘却了自己的痛苦和那种病态的妒意。偶尔,我一想起自己还未能去过别的山上,未能拜访更多的山谷和阿尔卑斯山峰以及未能攀登那些危险的山径时,便感到难过。然而,总的说来我是愉快的,经历了几个月的烦恼激动之后,孤独的寂静包围着我,使我好似处身于一座坚固的城堡之中,我重又找回了曾被扰乱的平静的心灵,并且认识到自己身上那些弱点,倘若没有愉快开朗的心情,那么就会使自己变得灰心绝望。 山上度过的那几周几乎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我呼吸着清新纯净的空气,饮啜着冰凉的溪水,凝视着在陡峭的山坡上照看着羊群吃草的牧人,他们头发乌黑,举止梦幻般的恬静。我还不时听到暴风雨掠过山谷的声音,感到雾气和云块拂过自己的脸颊。在岩石的缝隙中,我看到了小小的、柔嫩的、色彩斑斓的繁华世界以及茂盛可爱的翠绿苔藓。每当明朗的晴日,我喜欢攀登山峰,一直爬到对面的山顶,眺望那蓝天下的美丽如画的群山景色和白雪皑皑、好似披着耀眼的银装的田野。在山中小径的某一处,有一条小泉潺潺流过,形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潭。我发现,凡是阳光灿烂的晴日,总有一群成百的蓝色小蝴蝶在这里憩息饮水,它们对我从不惧怕,我若是打扰了它们,它们便挥动着薄绸般的小翅膀,围着我翩翩飞舞。自从我结识它们之后,我只在阳光明媚的日子走这条小路,每次看见这密密麻麻的蓝色蝶群,就觉得它们好似在举行什么庆祝盛典。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当然也不全是湛蓝的晴天和充满节日气氛的日子。在我的记忆中,那里不仅有雾天和雨天,还有大雪和严寒,甚至还有暴风雨和恶劣的气候。 我并不习惯于孤单寂寞,随着最初的体憩和享受过去之后,我感到不时有烦恼来侵袭我,并且又常常突然觉得恐怖正在降临。寒夜里,我常常独自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膝上盖着旅行毛毯,疲倦得无法抵御各种纷然而至的思想。我所向往的一切都是一个热血青年所渴望和追求的:热闹的宴会和欢乐的舞会,妇女的爱情和冒险记,事业和爱情的成功。然而这一切却都在大洋的彼岸,永远和我无缘,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甚至在那放肆胡闹的年代,那次半带强迫的游戏,其结局是我的雪橇失事,尽管如此,在我的记忆中也还是美丽动人而且具有乐园的色彩的,好似一个失落了的欢乐的天堂,它们的回声一再地从远处迷迷糊糊地传来。有时候夜里暴风大作,冰冷而持续不断的暴雨倾泻而下,毁坏了松树林,发出可怕的声响,并且猛烈地撞击着破旧的屋顶,在这不眠的夏夜发出成千种无可形容的怪声,而我则躺在床上做着热烈而又毫无希望的梦,梦着生活和爱情,满腹的愤怒并且怨天尤人,我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可怜的诗人和梦想者,他的美丽的梦想仅仅是一个稀薄的肥皂沫,与此同时,世界上其他成千上万的人却正为他们的年富力强而沾沾自喜,正向生命的一切顶峰伸出双手高声欢呼。 然而我仍然陶醉于群山和其他一切神圣的美景之中,它们似乎在透过一层面纱向我窥视,都从一个奇怪的远方在向我说话,于是我感到在我和那常使我痛苦不堪的烦恼之间隔着一道薄膜和一种令人微感陌生的东西。很快地这一切又变得如此遥远,不过我这颗尚未破碎的心还能够听到那好似来自另一世界的声音,听到那白天的欢腾和夜晚的悲叹。我看见并感到自己成了天空中飘浮的云块,成了田野里战斗的人群,不论是欢乐和享受,还是不幸和痛苦,它们两者发出的声响都是明朗而清晰的,从我的心灵深处散开,又从外面进人我的心灵,汇成一片和谐的音阶,闯进我的睡梦,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为我所占有。 一个寂静的傍晚,我从山岩上回转家中,我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上述的一切,而当我反复思考之后,觉得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谜。突然间我想出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了,这是我早年就已尝到过的那种莫名其妙的、迷乱时刻的复生。伴随着这一回忆同时而来的是另一种愉快的开朗,一种近似玻璃般晶莹和透明的感情,没有丝毫伪装,也不存在任何痛苦或幸福,只意味着力量、音响和激流。从我膨胀的感情中产生的活力、光彩和奋斗精神,最终升华为音乐。 如今我在自己充满光明的日子里看到的是阳光、森林、棕色的山岩和远方的银色山峰,对于幸福、美、享乐有着加倍的感受。而在阴暗的时刻,我感到自己病态的心中有加倍的激情在膨胀扩大,我简直分不清快活和痛苦,而是这一种相等于另一种,两者都令我痛苦,两者都为我所珍爱。我内心不论是欢畅还是痛苦,我总是尽力静静地凝视着、认识着互相密不可分的光明和黑暗,它们的痛苦和宁静都是伟大音乐的节拍、力量和一个部分。 我没法描述这种音乐,在我的眼里,它是陌生的,也是无止境的。但是我能够听见它,我能够把这个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予以感受。我也能够把握它的一部分,那是很小的一部分,是它的反响、缩小和建议。我就这么思考着,整日价不断地汲取着,我感觉这一切必须用两只小提琴来加以表现,于是我便开始象一只刚学飞的鸟儿般勇敢地凌空翱翔,我天真无邪地写下了我第一首奏鸣曲。 有一天清晨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试奏了第一乐章,我确实感到自己有许多弱点,感到不熟练和无把握,然而每一节拍都引起了我内心的颤动。我不知道音乐是否动听,但是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创造,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楼下客厅里坐着旅馆老板的父亲,他整年整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满头冰柱似的白发。这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从来不说一句话,只是用安详的眼睛细细地环视着四周。他这种庄严的沉默真是一个谜。他这样坐着,究竟是因为他具有超人的智慧和安详的心灵,还是因为他的心力已经枯竭了呢。我每天早晨都夹着小提琴走到这个老头旁边去,因为我注意到,他总是十分注意倾听我的演奏和每一个乐曲。每当我见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我就走到他面前,给小提琴定好调后就为他奏第一乐章。这个耄耋老人静静地闭上他那黄眼白、红眼眶的眼睛,倾听着我的演奏,每当我停下来思考某一段音乐时,他也抬起本然的脸用那对平静的眼睛注视着我。我演奏完毕,向他点头致意时,他也狡黠地向我眨眨眼睛,似乎听懂了一切,用那对黄色的眼睛答复我的目光,接着便转过身子,微微低下脑袋,重又恢复了原来木然不动的状态。 山上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当一天清晨我出发离开那里时,正是浓雾密布,淫雨霏霏,寒气袭人了。然而,我脑子里还是阳光明媚的晴日,而且除了有益的记忆外,还带走了对前途的愉快的勇气。 第三章 我在音乐学院的最后一个学期里认识了歌唱家莫特,他当时在那个城里已经享有盛名。四年前他刚从音乐学院毕业就被聘为皇家歌剧院演员,有一段时期他只是担任一般角色,和那些受观众宠爱的老资格的同行在一起,使他不能崭露头角,但是很多人都肯定,他是未来的明星,下一步就会获得盛誉。他所扮演的一些角色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虽然还算不上尽善尽美。 我们就这样相识了。我从学校回来后,又到了那位待我极友好的老师家中,把我的小提琴奏鸣曲和新作的两首歌曲拿给他看。他许诺我细细看完这些作品,并把意见告诉我。打那以后我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我常常遇见他,注意到他对我有点犹豫不决。有一天他终于把我叫到他身边,把乐谱还给了我。 “你把作品拿回去吧,”他有点拘束地说。“希望你对它们不要抱太多的希望!毫无疑问,里面是有点东西的,你肯定有能力创作。不过坦率地说,我原本认为你会更成熟、更稳重的,现在看来不然,这主要是由于你的天性并非十分热情。我原来期望曲子比较委婉动听,这当然是需要技巧,经得起别人在技巧上加以评判。而现在你的作品在技巧上却是失败的,因而我没有很多话可说,这只是一次大胆的尝试,我不给予评价,作为你的老师我不愿加以赞誉。你的作品有的地方还欠缺,有的地方又过于充盈,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因而使我很为难。我是十分讲究作曲规范的,不能顾及什么风格特点,你的作品越出了常规,这首先就使我不能很好地判断。可是我很愿意再看到你的其他作品,而且预祝它们成功。尽管我说了你这么多的不是,但我认为你还是可以继续搞创作的。” 于是我就拿着乐谱离开了,不知道今后该怎么重新开头。其实我认为看一个人的工作有无发展前途,得看他是出于游戏和消遣呢,还是由于需要和发自内心。我把这些乐谱放在一边,决定暂时丢开一个时期,以便在这最后几个月的求学阶段好好用功一番。 有一次我应邀到一个十分爱好音乐的家庭去作客,他们是我父母的朋友,我有责任每年去拜访一两次。这是一次普通的社交晚会,只是有几位歌剧院的名演员在场,都是我熟悉的演员。歌唱家莫特也在,我对他一向是很感兴趣的,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见他。他是个高个儿,仪表堂堂,黝黑的皮肤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他举止稳重,也许带有一点儿学究气的风度,很明显是一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他脸上的神情既非傲慢,也不是沾沾自喜,在他的目光和面部表情中充溢着一种探索和不满足的神态。当我被介绍给他时,他只是简单生硬地向我点点头,并没有和我说话。过了一忽儿,他突然走到我面前问道:“您是叫柯恩吧?那么我有点知道您了。s教授曾把您的作品拿给我看过。请您别生他的气,他不是一个轻率的人。不过我来得正好,我想要他给我看过的那首歌谱。” 我很惊讶,也很狼狈。“您为什么说这些话呢?”我问道;“我想,s教授会不高兴的。” “您不高兴么?其实我倒是很喜欢这首歌曲。只要有人伴奏,我就能唱它。请允许我唱您这支曲子。” “您喜欢吗?这支曲子能唱么?” “当然可以唱,不过并非在一切音乐会上。我真的很喜欢这支歌曲,愿意在自己家里唱它。” “我很愿意抄一份给您。但是您为什么要它呢?” “因为我很感兴趣。它是真正的音乐,这首歌,大概连您自己也不清楚!” 他凝视着我,我受不了他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眼睛看着其他人。他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的脸,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我,眼光里充满了好奇。 “您真年轻,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您一定经历了许多痛苦。” “是的,”我说,“不过我对此难以启齿。” “您也用不着讲,我不想盘问您。” 他的目光使我不知所措,他到底是一个名人,而我只是一个学生因此我只能顺从,拘谨地坐在一边,尽管我很不喜欢这种盘问。他并不高傲,但是总有什么地方使我感到自惭形秽,好在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反感,所以并未予以任何反抗。我有一种感觉,感到他是很不幸的。他有一种强人所难的态度,好似他为了取悦自己,必须狠狠地掌握别人不可。他那乌黑深途的眼睛显得既无礼又悲哀,他的脸容比他的实际年龄也显得苍老。 片刻之后,当我还在考虑他所说的话时,却看到他已彬彬有礼地和主人的女儿高兴地在聊天了,她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好象注视一个奇迹似地盯着他。 自遭逢不幸以来,我生活一直很孤单,因而这次相逢害我整整考虑了一天,心情很不平静。当时我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惧怕这位出众的人物。同时我又盼望寂寞和安慰,实在不想迎合他的亲近。最后我想,他早已把我和他在那个晚上的表情忘得干干净净。然而他却出乎我意料地到我的住所里来了。 那是十二月的一个傍晚,天色已经完全昏黑。歌唱家敲敲门就进来了,好象他不是来作客似的,也用不着别人感到惊奇。他一句客套话也没有,直截了当就说明了来意。我必须把他要的歌借给他。他看见房间里那架租来的钢琴时,便立即想唱歌。我只得坐下为他伴奏,于是我生平第一回听见了自己歌曲的真正演唱。这是一首悲哀的歌曲,他没有按歌唱的规定唱,只是轻轻地哼着,象是在唱给自己听,这就使我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了。歌词是去年我在杂志上读到后抄下来的。内容是这样的: 燥热风吹来的时刻, 山上传来雪崩的巨响, 轰隆轰隆令人恐怖, 难道是上帝的旨意? 我不向任何人致意, 独自漫游在人间, 漂泊在异乡异地, 难道是上帝的安排? 眼睁睁见我心灵受伤, 难道听任我痛苦烦恼? 啊,天上不存在上帝! ——我又该如何生存? 我听着他唱,逐渐明白,他是很喜欢这首歌的。 我们沉默了片刻,然后我问他,他能否提提意见,哪些地方还可以修改一下。 莫特用他那乌黑而专注的眼睛凝视着我,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可修改的,”他说,“作曲如何我说不上,这方面我根本不懂。在这首歌里既有实践又有心灵,因为我自己既不作曲也不写词,我很高兴居然有机会找到自己有同感的作品,我很高兴唱它。” “歌词并不是我写的,”我插嘴说。 “不是你写的?噢,那也一样,歌词也不是主要的。对这些内容你一定深有体会,否则你也写不出曲子来。” 我把几天前就已经抄好的歌谱递给他。他把纸张卷起来放进了大衣口袋。 “倘若您愿意,欢迎您也到我家里去,”他边说边伸出手和我握别。“您喜欢独居,我不愿来打扰您。不过无论何时何地人们总是喜欢结交有教养的规矩人的。” 他走了,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和笑容却留了下来,就象他唱的歌声索绕在我耳边,总之,我迄今对他所知的一切都已铭记在心中。我越是长久地牵挂和思考这一切,他的情况在我心里也就越发清楚,最后我完全理解了他。我明白他为什么来看我,为什么喜欢我的歌,为什么盯住我不放,并且对我的态度半是羞怯,半是放肆。他承受着沉重的痛苦,孤独得象一只饿狼。这个不幸的人骄傲而孤独地探索着一切,却不能忍受这一切,他潜伏在一边期待着人们一道善意的目光,一声理解的叹息,并且随时准备为此而献出他自己。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对海因利希?莫特的感觉还不很清楚。我感觉到了他的要求和不幸,同时在这个出众而严峻的人面前又觉得害怕,他会利用我,也会抛弃我的。我太年轻,太没有人生经验了,不能理解和衡量他那令人惊讶的直率和羞愧的痛苦。然而我也看到,这是一个热情而内向的人。我无意之中还听到不少有关莫特的传说,这都是学生们模糊而又微带恐惧的流言蜚语,它们的色调却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中。他们讲给我听的都是些有关他荒诞的艳史和冒险史,虽然常常说得不清不楚,我却相信自己听见了一些带血腥气的事,他似乎还曾卷入某件谋杀或自杀的案件之中。 我很快就克服了恐惧之感,向一些同行打听事实真相,这才明白他是完全无辜的。莫特和上流社会的一位青年女子有过恋爱关系,这位女子两年前自杀了,人们只是小心翼翼地暗示,不敢多谈歌唱家莫特在这件事情上所起的作用。我猜想,他那独特的个性和令人略感不安的为人;一定在他周围形成了一种恐怖气氛。当然他肯定是经历了一场很不愉快的爱情。 我始终鼓不起勇气到他那里去。我不能隐讳:海因利希?莫特是一个忧郁的、而且似乎有些绝望的人,他了解我,渴望接近我,所以我时常觉得应该迎合他的要求,倘若不这么做,我便成了一个捉弄人的人了。但是找到底还是没有去,因为另一种感情阻碍了我。莫特在我身上所寻找的,我并不能给他,我和他完全属于不同类型的人。即使我也在某些方面与众不同,并且不为众人所了解,或许我确实和众人不一般,由于命运,由于天资而和众人合不来,我也绝不愿意因此而废弃一切。歌唱家必须是一个具有魔力的人,而我却不是,在我的内心也绝无出风头和搞点名堂的欲望。我对于莫特变化多端的表情很厌恶、很反感,我认为他是一个舞台上的人物,一个冒险家,也许他是命中注定要在自己的生活中遭逢不幸和坎坷的。而我却相反,喜欢过清静日子,表情呆板,不爱发表慷慨激昂的言论,这大概也是我命中注定的。我正在苦苦思索如何求得安宁。有一个人,他敲我的房门,这使我为难,因为我得对他尽到责任,可是我需要安静,不想让他进来。我急躁地专心工作,但折磨人的景况并未就此终结,有一个人总在我背后找麻烦。 我不理他,但他不肯就此罢休。于是我便收到了莫特的一封信,信中得意洋洋地写道: 亲爱的先生: 一月十日特邀几位朋友在合问庆祝生日。不知先生肯否光临?如蒙先生允诺演奏大作小提琴奏鸣曲,更是荣幸之至。特发此函征求意见。先生能与演奏者同来么,或者由我代邀一人?斯特凡?克朗采已允充任演奏。高兴地期待先生光临。 海因利希?莫特 这封来信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将在内行人面前表演迄今尚无人知道的我自己的音乐作品,而且是和克朗采共同演出:我含羞带愧地答谢了邀请,两天之后把克朗采要的乐谱寄给了他。几天后克朗采又邀请了我。这位受爱戴的提琴家还很年轻,一副艺术家的派头,身材细长,面色苍白。 “噢,”他一见我进门就说,“你就是莫特的朋友。好,我们即刻开始吧。我们来试一试,奏它两遍、三遍。” 他边说边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帮我定好第二个琴音,他调好节拍后立即轻松而又灵活地舞动起琴弓来了,我在一旁完全惊呆了。 “不要这样拘谨!”他对着我嚷嚷,并没有中断演奏。于是我们便完整地演奏了一遍。 “好,就这样!”他说。“可惜,您没有好一点的琴。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奏快板时速度稍稍快些,别让人觉得象丧礼进行曲。开始吧!” 就这样,我在这位艺术家身旁很有信心地演奏了我的乐曲,我的蹩脚小提琴伴随着他那名贵提琴的声音,居然会如此合拍,我也没料到这位外表特别的先生竟如此温和随便,简直有点天真烂漫了。他使我感到温暖,也有了勇气,我便犹豫不决地询问他对我这乐曲的意见。 “这得去问别人,亲爱的先生,这方面我懂得不多。乐曲肯定有些特别的地方,不过会有人喜欢的。既然莫特喜欢,总有一定道理,他不是什么都喜欢的。” 克朗采在演奏技巧上向我指点了好几处我在演奏时变了调的地方。然后我们约定明日再继续排练,接着我便告辞了。 这位小提琴家如此质朴和诚恳,使我感到有所慰藉。倘若他是莫特的朋友,那么莫特家的困境我也是可以对付的。当然他是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而我只是一名并无多大前途的新手。让我感到痛苦的是没有人肯公开评论我的作品。我宁愿听取最严厉的批评也不要这种温和的敷衍话,谈了等于没说。 那些日子气候严寒,几乎没法使自己暖和起来。我的同学们都忙于滑雪。这时离开我和丽蒂那次滑雪已是整整一年了。对于我,这一年日子真不好过,我喜欢在莫特家度过黄昏,并不是因为能多听听他对作品的意见,而是因为我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朋友,没有看见人们欢笑了。一月十一日的前一天深夜,我被一种不寻常的声音所惊醒,天气突然转暖了。我下了床走到窗前,惊讶万分,寒冷已经消失殆尽。猛地刮来一阵南风,充盈着潮气和热气,天上凝聚着一堆堆乌云,只有一条狭长的缝隙间闪烁着几颗星星,显得特别大,特别明亮。屋顶上已露出黑色斑块。当我早晨出门时所有的雪都已溶化了。街道和四周的景色看去变化很大,处处都显示出春天提前来临的气息。 那一天我走来走去觉得到处都有点热,一部分原因是南风和热空气,另一部分原因是我极其兴奋地等待着傍晚来临。我好几次拿起自己的奏鸣曲来演奏,但随即又放下了。我一忽儿觉得作品十分优美,心里沾沾自喜,一忽儿突然又觉得它们渺小、支离破碎,而且不明朗。我简直不能忍受这种烦躁和激动了。最后我自己也没有弄清,对于那即将来临的夜晚是喜还是惧了。 黄昏终于来临了,我穿上外套,提着我的琴盒去找寻莫特的寓所。房子位于城郊一条不为人知的冷落的街道上,在昏暗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所房子,它孤零零座落在一所大花园中,花园看上去又荒凉又凋零,敞开的花园门后有一条高大的狗,它朝我看看,又回头朝一扇窗子狂嗥了一阵,然后咕噜咕噜地陪伴我走进了大门。一个矮小的、神情胆怯的老妇人迎上来,她接过我的大衣,引我穿过一条灯光明亮的过道走进屋里去。 提琴家克朗采住的地方很豪华,我以为莫特一定也住得很讲究,他很富有,可以弄得很有气派。现在我确实看见了高大、宽敞的房间,对于一个年轻人说来简直是过于宽敞了,尤其因为他很少在家。但是其他一切都很简陋,或者不能说简陋,而是杂乱无章。一部分家具是旧货,看来是房东的旧物,中间还摆了一些新家具,显然是不加选择地买来后漫不经心地放在那里的。房间里灯火辉煌。并不是煤气灯,而是大量的插在样式简单却又十分美丽的锡烛台上的白蜡烛。大客厅里吊着枝形灯架,简单的黄钢圈里插满了蜡烛。房内的主要装饰品是一架华丽的大钢琴。 我进去的那间客厅里有好几位先生正围站在一起聊天。我放下琴盒,向大家打了招呼,有几个人朝我点点头后又转过身子自顾自说话去了。我是这里的生客。终于克朗采过来了,他先一和大家在一起,没有注意到我,过了一会儿才走过来和我握手,并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说道:“这位是我们的新小提琴家。你把小提琴带来了吗?”随后又向隔壁叫道:“喂,莫特,他把奏鸣曲带来了。” 现在莫特进来了,十分亲热地和我打了招呼,把我领到钢琴室去,那里又华丽又暖和,一位穿着白衣服的漂亮女子递给我一杯雪利酒。她是一位宫廷剧院的演员,令我吃惊的是客人中并没有主人的同事,只有她是独一无二的女客,既是客人又是同事。 当我在潮湿的夜间散过步,想暖和暖和自己而犹犹豫豫地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时,她立即又给我斟了一杯,我根本来不及推辞。“请喝吧,没有关系的。我们一般都在音乐节目结束之后才吃东西。小提琴和奏鸣曲的乐谱都带来了吧?” 我回答时非常拘束,不清楚她和莫特之间的关系。她是以主妇身份出现的,外表又极为美丽。日后我才发现我这位新朋友只和这种典型的美女打交道。 这时大家都已聚到音乐室里,莫特支好乐谱架,大家坐定后,我和克朗采当即便开始奏了起来。我演奏着,毫无步入困境之感,只有类似暴风雨般的闪电连续不断地掠过我的脑际,每时每刻都在告诫自己,现在正同克朗采一起演奏,是一次我所期待的盛会,是一次音乐行家和专门家的小小集会,演奏的是我的奏鸣曲。直至演奏回旋曲时我才开始听清,克朗采演奏得极美,而我仍然很拘束,还不时荒腔走调,因为我脑子里不断开小差,我突然想起自己还忘了向莫特祝贺生日。 奏鸣曲奏完了,美丽的夫人站起身向我和克朗采伸出手来道贺,接着打开隔壁小房间的门,里面是一张铺好的餐桌,点缀着鲜花和酒瓶。 “总算吃饭了!”一位先生嚷道,“我早就饿了。” 夫人当即发表意见:“您真是讨厌。音乐家还没有说话呢!” “什么音乐家,他在哪儿?” 她指指我;“那边坐着的就是。” 他看看我笑了。“你们早该告诉我的。说真的,音乐可真美。唉,人们肚子饿的时候……” 我们开始吃饭,汤还没有端走,白葡萄酒已经斟好了,克朗采建议大家为主人的生日千一杯。莫特立即站起来和大家碰杯:“亲爱的克朗采,倘若你猜想我会即席发表演说,那你就错了。我请求你们免了我这场演说。我认为有一件事必不可免,我得感谢我们的青年朋友和他的奏鸣曲,我认为它真了不起。我们的克朗采可能很高兴,因为他得以演奏这个作品,他是奏鸣曲的真正行家。我为作曲家和我们良好的友谊干一杯。” 大家互相碰杯,大笑,拿我寻开心,几杯酒下肚之后,我那久已消逝的欢乐又升腾起来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般愉快和轻松了,至少已经整整一年了。现在欢笑和美酒、碰杯和错落的喊声,以及那位美大讨人欢喜的目光,打开了通往欢乐的大门,我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轻松愉快、开朗活泼的谈话,变得满脸春风了。 大家早已吃完晚餐,回到了音乐室,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都摆着酒和烟。一位沉默寡言的先生,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宇,他走到我面前,以亲切的口气谈起了我的奏鸣曲,我这时已几乎完全把它忘怀了。接着那位女演员也过来和我攀谈,莫特也坐到了我们中间。我们又一次为我们的友谊而干了杯,突然莫特乌黑的眼睛里闪着笑意说道:“我现在知道您的事情了,”接着转身对那美女说:“他为了讨好一个漂亮姑娘,滑雪的时候摔断了骨头,”然后又对我说道:“正当爱情最最美妙,还没有任何阴影的时刻从山上一头栽下来,这实在是很美的。够一条健康的腿的价值。”他大笑着喝完了手中的酒,随即又目光深佩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问道:“你怎么想到要作曲的呢?” 我便叙述了自己如何自幼便爱好音乐,讲了去年夏夭如何出逃而隐居在山里,讲了那首歌曲和那首奏鸣曲。 “是的,”他慢声细语地问道:“那么是什么让您乐于作曲的呢?人们不会为了摆脱痛苦才把它写在纸上的。” “我当然也不是,”我说,“除了身体虚弱和行动不便,我并无任何负担。我乐意体会来自同一源泉的痛苦和欢乐,体会运动就是力量,节奏就是音乐,都是美好而不可缺少的。” “伙计,”莫特激动地喊道:“您还丢了一条腿呢!难道您忘了把它也写在音乐里?” “不,怎么会忘记呢?其他的我只是力不从心罢了。” “您难道没有因此而伤心绝望吗?” “我不快活,这您知道,但是我希望自己永远也不会丧失信心。” “那么您真是幸福。我没料到您失去一条腿还能如此幸福。这么说,您的音乐就是这样产生的吗?瞧,玛丽昂,这就是艺术的魔力,书本里也已有无数的记载了。” 我气愤地嚷嚷道:“您怎能说这种话!您自己也不是单纯为了薪水唱歌的,而是为了从中获取乐趣和安慰!您为什么要嘲弄我和您自己呢?我认为您这么说是没有道理的。” “好了,好了!”玛丽昂插嘴说,“他会发火的。” 莫特注视着我。“我不会发火。他说得完全正确。摔断一条腿显然不是十分糟糕的事,否则您怎能从音乐创作中获取安慰呢。您是一个知足的人,因而不论发生什么情况,您都能够满足现状。而我却做不到。” 他突然又跳起来,真的发火了。“可是这并不是事实!您还写了雪崩之歌,这首歌里却没有任何慰藉和满足,只有悲观失望。请你自己听一听!” 他猛然走向大钢琴,这时房间里更肃静了。他开始弹奏,门为心烦意乱,忘了前奏就高唱起来。他和上次在我家里唱得完全不一样,我看得出,从那天之后他肯定练唱过很多遍。这次他是竭尽全力放声唱的,是我在剧院里听熟了的洪亮的男中音,歌声的气势和奔放的服完全遮盖了他歌唱中不很明显的生硬之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他自己所说的为满意而写作的人,他不知道什么是绝望,对于自己的命运无限地满足!”他叫嚷起来,还用手指指着我,我由于羞衡和气愤已是满眼泪水,象隔着面纱似地看见人们都在移动,站了起来,打算结束晚会和告别了。 这时一只纤细然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把我推回到较椅上,温柔地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使我心头涌起一阵热浪,我闭上眼睛,勉强抑制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我抬头看见海因利希?莫特站在我面前,其他人似乎没有看见我的举动和全部过程,他们喝着酒,互相笑着聊得正起劲。 “您真是个孩子!”莫特轻声说。“一个人写了这样的歌曲,应该是有所作为的了。请原谅我说这些话。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却不能经常和他在一起,这就是冲突的原因。” “好了,”我拘谨地说。“现在我得走了,我们今天过得美极了!” “好吧,我不便留您。我想其他人大概还得喝一会酒。祝您晚安,您能把玛丽昂送回家么?她住在内格拉本,您回家是顺路。” 这位美女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片刻,“啊,您肯送吗?”接着转向我问道。我当即站起身子。我们只向莫特告别,在前厅的一个侍者帮我们穿上大衣,然后这个睡眼朦胧的小老太端着一盏油灯领我们穿过花园来到门口。风仍然很温热,一朵朵乌云连绵不断地在光秃秃的树顶上飘过。 我不敢向玛丽昂伸出胳臂,她却间也不问就挽住了我,一边微微扬着头呼吸着夜晚的空气,一边用怀疑而亲密的目光审视着我。我觉得她的一只手始终在轻抚着我的头发,她走得很慢,似乎在给我带路。 “那边有马车,”我说,因为她想使我的破脚合上她的步伐,而我破行在这位温暖、健康、苗条的女子身旁实在是痛苦极了。 “不要坐车,”她反对道,“我们再往下走一条街。”她为了适应我的情况,更加小心翼翼地放慢了步子,以致我们两人贴得更紧了。我因而也更为痛苦和生气,便猛地挣脱了她的手臂,当她吃惊地瞧着我时,我说:“这样不好走,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对不起。”于是她便谨慎而又同情地走在我身边,而我就只顾全神贯注于笔直的道路和保持身体的平衡,其结果是我实际所为和我嘴上说的恰恰相反。我变得沉默和生硬,否则眼泪又会毫无办法地来到眼眶里,除了盼望她再用手安抚我的头发外别无他法。我只求快快逃进隔壁一条小街里去。我不愿她放慢步伐走路,作出那种保护我、同情我的姿态。 “您还在生他的气?”她终于问道。 “不。我实在是蠢。我还很不了解他。” “我很遗憾,他竟是这种脾气。有时候他真让人害怕。” “您也怕他?” “我最怕他。他发起脾气来没有人劝得住。他常常因此而恨自己。” “啊,他最能自得其乐啦!” “你说什么?”她惊奇地叫起来。 “因为他是一个喜剧演员。他为什么要嘲笑自己和别人呢?他为什么要揭露和讥讽一个陌生人的经历和阴私呢!这个爱诽谤人的人!” 我的火气又重新冒上来,他捉弄我、刺伤我,我也要辱骂他、贬低他。但是我的火气被这位夫人压了下来,她维护他,公开为他辩护。难道她作为独一无二的女人参加青年男人们饮酒作乐的晚会是什么好事吗?我对这种事情很不习惯,我虽然渴望美女,对这位美女却感到羞愧,我宁可1司她激烈争吵,也比受她这般怜悯强得多。我希望她觉得我粗鲁,赶快离开我,这样也较之她现在这么待在我身边抚慰我要好得多。 她仍然把手搭在我胳臂上,温和地说:“住口吧!”她的声音不由地打动了我,“快别再讲了!您究竟要干什么?您被莫特的两句话刺伤了,那是因为您不够机伶、不够勇敢,没法挡住他的话,现在您要走了,再也听不到我激烈批评他的话啦!我得走了,您一个人回家吧!” “请便。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话。” “您没有撒谎,您接受了他的邀请,在他家里演奏音乐,亲眼见到他何等喜爱您的音乐,何等乐意它们能被演出,而您就因为他的一句话不能忍受了,大为生气了。您不该这样,我倒宁可太太平平消化那些美酒。” 这时她似乎突然发觉我并没有喝醉;她便立即改变了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不容我回答。我在她面前简直是招架不住了。 “您还不了解莫特,”她接着说。“您不是听见他唱歌了么?他就是这样粗暴和冷酷的,不过大都针对他自己。他是一个可拉,脾气暴躁的人,做事精力过剩而。盲目。他每时每刻准备吞下全世界,而他的所作所为永远只是一点一滴。他饮酒,却从不酩酊大醉,他有女人,却从未感到幸福,他歌唱得极美,却从不 想成为艺术家。他喜欢某一个人,却使那人感到痛苦,他装出轻视一切讨好别人的姿态,但他憎恨的只是他自己,因为他永远得不到满足。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对您表示了好感,已经达到他过去从未有过的程度。” 我固执地沉默着。 “您也许不需要他,”她又接着说:“您有别的朋友。可是我们看到有人为痛苦和烦恼所淹没时,我们总该原谅他,对待他好些。” 是的,我想为人应该如此。深夜走在街上,寒气袭人,我觉得自己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十分疼痛,真想叫出庐来,然而我也越来越感到,必须认真思考玛丽昂这番劝告,以及自己在今天夜晚所干的蠢事,我把自己看作一只可怜的狗,只能在暗中偷偷道歉。我开始清醒了,因为酒意业已消逝,我尽力和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斗争着,并不和身边这位十分激动地走在灯光黯淡的马路上的美女多说话,在这一片死寂、漆黑的马路上,突然从潮湿的路面上反射出一道明亮的灯光。我想起自己的小提琴遗忘在莫特家里了,随即又涌起对于一切的惊讶和恐惧感。这个夜晚真是变化多端。这个海因和希?莫特和小提琴手克朗采,还有美貌的玛丽昂,她扮演了从舞台上下来的女王。在她崇高的宴席上入座的不是一些英俊的小伙子和有福之人,而是一些可怜的人,有的矮小、滑稽,有的颓废、自命不凡,莫特痛苦而狂热地陷于愚蠢的自我折磨之中。这个高大的美女毫无乐趣地把一个瘦小可怜的人看作是一个狂热地追求享乐的情人,其实他是一个心地既平静又善良、而且还充满痛苦的人。我发觉自己仿佛也变了,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而是一个忍受得了一切痛苦、能看到事物的每一种友善的因素和敌对的因素的人,我不能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而要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我在自己轻松的青年时代第一次清楚地感到,自己看待生活和人们不能过于简单,憎恨和热爱、尊敬和轻蔑要永远相结合,不能加以分隔和对立,尽管往往是被分开的和有区别的。我瞥了一眼身边的这个女子,她现在也沉默无语了,好似她心里也有所触动,不同于她自己方才所表示和讲述的神情了。 我们终于到了她家的门口,她向我伸出手,我轻轻托起吻了一下。“祝您晚安!”她亲切地说,脸上却没有笑容。 我也同样回敬了她,回到家中立即上了床,我也弄不懂自己竞然立即睡着了,而且第二天早晨还比平时多睡了一会。然后我象盒子里的小人儿似地跳了起来,先做体操,再盥洗,再穿衣服,这时才发现外套搭在椅子上,提琴盒却不知去向了,脑子里又出现了昨天夜里的情景。我已经睡够,想法同昨夜也有了改变,甚至已经记不清昨晚的想法;想起的只是一些奇怪的小事情,留在我心里的仅是一丝丝出自内心的真实体验,我甚至惊讶自己依然故我,毫无改变。 我想练琴,可是小提琴不在。我走出门外,先还犹疑不定,终于还是朝昨日走过的方向走去了,来到莫特的寓所。我在花园门外就已听见他在唱歌,大狗向我猛扑过来,幸而老妇人迅速赶来,好不容易才把它赶走。她请我进去,我告诉她只要取走提琴,请她不要打扰主人。我的提琴盒在前厅里,提琴在盒子里,乐谱也在旁边搁着。这一定是莫特干的,他总是想到我。莫特在隔壁大声练唱,我听见他轻轻的来回踱步声,好似穿着软底鞋,他不时在钢琴上敲击出一个乐音。他的声音比我经常在舞台上听到的更清新、洪亮和娴熟,他正在表演一个我不熟悉的角色,一再地重复,还急速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 我已拿着提琴打算离开。我心里很平静,对于昨晚的记忆几乎无动于衷。然而我很好奇,想看一看莫特,不知他有无改变,我走近房门,不知不觉握住了门把手,往下一压便站在打开的门前了。 莫特唱着歌向我转过身子。他只穿着一件雪白精致的长衬衫,象是刚洗完澡似的容光焕发。我把他吓了一跳,这使我自己也很吃惊,想躲开已经晚了。对于我的不请自入他似乎倒也不在乎,就象他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只穿着衬衫一样。他所能做的只是向我伸出手来,问道:“您吃过早饭了吗?”当我回答已吃过时,他便在钢琴旁坐了下来。 “我将演出这个角色,您方才听到咏叹调了吧,真是新鲜玩意儿!即将在宫廷剧院首演,布特纳、杜艾丽和我同台演出。您大概不会感兴趣的,我也一样。感觉怎么样?睡得好么?您的模样看上去比昨天还糟。还在生我的气。好啦,我们以后不再开这种愚蠢的玩笑啦!”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马上又说道:“您知道克朗采这个人多、无聊吧,他不想演奏您的奏鸣曲。” “他昨天不是演奏了吗!” “我是说在正式音乐会上。我要他把您的作品排上去,而他不肯。倘若能把它排进这个冬季的早场演出的计划,那一定很好。克朗采并不笨,就是懒。他总是演奏那些老掉了牙的东西,从来不爱学习新的东西。” “我不信,”我开始发表意见,“也从未想到我的奏鸣曲能在音乐会上演出。它在技巧上还差得很。” ‘这没有关系。只要有艺术家的良心就行!我们可不是学校教师,无疑,他们是不爱演奏比较次的作品,克朗采就是如此。而我却懂得别的东西。您必须把您的歌曲给我,您很快又会写出新作品的:明年春天我要离开这儿,我已经宣布要度长假。休假期间我将举行几次音乐会,将要演出一些新节目,不是舒伯特、沃尔夫和罗维1等等人们每晚都听到的东西,而是全新的、人们完全不熟悉的东西,至少有一些象《雪崩之歌》这样的作品。您认为怎么样?” 莫特公开演唱我的歌曲对我来说无疑是打开了通向未来的大门,我可以透过门缝看见光明灿烂的前途。正因如此我必须小心翼翼,既不滥用莫特的友谊,也不让自己过分成为他的负担。我觉得他并没有把他的意志强加于我,甚至恰恰相反,因此我也很不在意。 “我想想,”我说道:“您待我很好,这我看到了,但是我什么也不能答应您。我的学业快结束了,不得不考虑一张优秀的成绩单。我也许会成为一个作曲家,这可说不定,目前我是小提琴手,必须考虑如何及时找到一个职业。” “啊,一切您都能够做到的。因此您必须再写出一首这样的歌曲,您也一定会给我的,是不是?” “是的,当然会的。我确实不明自您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您害怕我了吧?我只是喜欢您的音乐而已,我愿意演唱您的歌曲,请答应我的要求。我纯粹出于自私的目的。” “是的,您为什么总是这样和我说话呢,我的意思是象昨天晚上那样。”—— 1卡尔?罗维(carllowe,1796—1869),德国著名音乐教授。 “噢,您还在生气?我昨天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完全记不清了。总而言之,我不想欺侮您,我一直是这么做的。您可以得到保证!人应该按他的本来面目说话和行动,人们必须相互尊重。” “我也抱同样看法,但是您的作为恰恰相反,您激怒我,我说的话您毫不尊重。我自己不愿意想的事情,属于我私人秘密的东西,您毫不留情地加以揭露,予以责难,您甚至还嘲笑我的跛脚!” 莫特接过我的话头缓缓地说:“是的,是的,人和人不同。有人说老实话却惹得另一人大发脾气,可是又有人受不了任何空话。您生我的气,因为我没有拿您当剧场经理款待,而我生您的气,因为您在我面前遮遮掩掩,还企图用什么关于艺术的格言来束缚我。” “我早说过我的意愿。我不习惯谈论这些事。关于其他的事情我也不愿意谈论。在我看来,不论我是否悲伤或者绝望,不论我的腿有什么残疾,全都是我自己的事,不愿让别人加以评论和嘲弄。” 他站了起来。 “我还什么也没有穿,我得赶快穿好衣服。您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可惜我不是。我们以后决不谈这些事了。难道您丝毫没有觉察我很喜欢您吗?请您稍等一等,您在钢琴旁坐一会儿,我穿好衣服马上来。您不唱歌吗?——啊,不唱。嗯,顶多六分钟就够了。” 他确实穿得很快,立即从邻室走回来了。 “现在我们进城去一起吃早饭,”他轻松愉快地说,根本不问我是否愿意。他说了一声“走吧\于是我们就走了。他这种态度真惹我生气,他总是让我感到他是强者。与此同时;他在说话和行动中又处处表现出一种反复无常的孩子气,经常很讨人喜欢,又和他本人非常调和。 从那时起我常常见到莫特,他经常送给我歌剧院的票子,有时候邀我到他家去练琴。当我有些事情使他不快时,他也很少表现出不满。我们之间就这样建立了友谊,他是我当时唯一的朋友,要是没有他,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日子了。正如他自己所宣称的,他为人坦率,尽管有时不免要作出一些努力和妥协。他有时向我暗示,秋天时他也许会应聘去某一家大剧院,事先却要保密。当时春天已经来临了。 有一天我应邀参加莫特举办的一次男子交际晚会,我们为重逢和未来频频举杯,在座的没有女士。莫特送我们出花园门时已是晨光熹微了,他连连向我们招手,在晨雾中打着哆咦回转自己几乎空荡荡的寓所去,大狗吠叫着、跳跃着陪伴在他身边。这时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和心灵中似乎失落了什么。我深信自己对莫特颇为了解,确信他很快就会把我们大家都忘记的。我今天才完全察觉自己非常喜欢这个皮肤黝黑、脾气暴躁而又傲慢的男人了。 这期间我也要离开了。下一步我要到那些给我留下美好印象的人和地点去告别。我甚至还要到那块高地去,往下俯瞰那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斜坡。 我动身回家了,去面对一个不可知的、并且肯定是乏味的前途。我没有职业,不能独立举办音乐会,我只能静候在家乡,令我胆怯的是有几个学生要求我教授小提琴。父母亲当然对我期望甚殷,他们很富足,我不必为他们的生活担忧,他们对我温文尔雅,关怀体贴,没有强我所难,硬要我作出未来的打算。不过我从一开头就明白自己不会久留故乡的。 我在家里闲了十个月,只给三个学生教授小提琴,虽然绝无不幸之事,却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一谈的事。这里居住着许多人,每天总要发生一些事情,不过我和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对一切都漫不经心。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打动我的心。我只是静静地生活,整天沉溺于奇异的音乐之中,连整个生命都浸沉于其中,甚而忘记了自己,只剩下对音乐的渴求,这种感觉在我讲授小提琴课时常常令我痛苦得难以忍受,使我变成了一个很恶劣的教师。后来每当我必须履行义务,或者为了打发授课时间而欺骗自己时,我就让自己沉浸于美丽而不现实的幻想中。梦想建造独特的音乐巨厦,登临最瑰丽的空中楼阁,在幽深的穹顶下,演奏美妙的音乐,让它们象肥皂泡似的飘飘然地飞上天空。 我在这种迷醉和陌生的环境中徘徊,疏远了所有已往的熟人,使我父母因此而担忧,但是我却比前一年更为起劲地攀登那泉源业已枯竭的山峰;我在这些业已流逝的年代里的梦想和努力表面上是有成效的,而实际上只是一次接着一次不易察觉的俏俏的失败,包围着我的芳香和光辉对于我只是一种近似痛苦的财富,我只能犹豫不决地、满心怀疑地予以汲取。开始时是一支歌曲,接着是一首小提琴幻想曲,随后又是一首弦乐四重奏,后来的几个月中是几支歌曲和一些交响乐的草稿。所有这些作品我都看成是一个开端和尝试。我心里向往的是一部大交响乐。而在最狂妄的时候甚至是一出歌剧!在此期间我还不时给乐队指挥和剧院写一些低声下气的信,还附上老师的介绍信,并且提到我最近主动放弃了一个较好的小提琴手的职位。我有时收到简短而客气的复信,称我为“尊敬的先生”,但是有时候杏无音讯,一无所获。于是我集中一两天工夫蜗居室内,一面用心自修,一面又写几封新的求助信。有时候我脑子里义突然充满了音乐,几乎又是从头开始,于是一切书信、剧院、乐队、指挥以及可尊敬的先生们统统不在话下,我听任自己自由自在,忙于自己的工作,心里非常满足。 喏,这些都是回忆,同大多数人一样,全是无法讲清的。正象一个人的毕生经历,诸如他的成长、病灾、死亡等等,都是无法讲清楚的。劳动者的生活令人乏味,而一无所事者的生活经历和命运却引人注目。当时我脑子里满是这种念头,对它们也没有什么可讲的,因为我是处于人类和社交生活以外的人。可是我又一度和某个人接近了,我不能忘记他。他就是洛埃老师。 深秋时节的一天我出外散步。我知道在城市南端新建了一片简朴的、有小小庭园的廉价住宅楼,住在那里的没有富人,都是些小有积蓄的和领养老金的平民。一个有才华的青年建筑师把这些住宅设计得很漂亮,使我也想去参观一番。 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晚胡桃都已收完,小小的花园和新屋沐浴在阳光下,让人看了赏心悦目。我很喜欢这些朴素而漂亮的建筑物,怀着极大的兴趣测览了一番,年轻人总是那样想入非非,其实房屋、故园、家庭、休息和夜间团聚对于他们实在是遥远的事。宁静的街道给人以可爱的舒适之感,我悠闲地踱着步,看到花园的门上挂着一块块小小的亮晶晶的铜牌,我饶有兴趣地逐一读着房主的名字。 有一块铜牌上写着“康拉德?洛埃”,我边读边觉得这名字很熟。我站停了,思索着,想起他就是我中学里的一位老师。一瞬间过去的年代都浮现在眼前,令我惊奇,象一股温暖的热流一直涌到我的脸上,我想起了所有的老师和同学,所有的绰号和轶闻.正当我微微含笑站在那里看着铜名牌时,旁边醋栗树丛后面站起来一个人,他原先蹲在那里摆弄着什么。他向我走近,直视着我的膨。 “您要找我吗?”他问,这个人正是洛埃,我的老师洛埃,那时候我们背后叫他罗恩格林1的。 “原来不是来找您的,”我回答,一边脱下帽子。“我不知道您住在这里。我曾经是您的学生。” 他定睛看着我,从头一直看到手杖,想了一想,叫出我的名字。他并不认识我的脸,却知道我那僵直的腿,看样子肯定知道我的不幸事故。他当即请我进去。 他只穿着衬衫,围一条绿色的工作围裙,脸上丝毫不见老,倒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和当年相比,没多大变化。我们在小巧洁净的庭园里漫步片刻,然后他带我来到一座露天阳台上,两人在那儿坐了下来。 “真的,我都认不出您了,”他直率地说。“大概您还记得我过去的事。” “也记不清了,”我微笑着回答。“有一次您曾为一件小事惩罚我,硬说我的保证是撒谎。那是在我四年级的时候。” 他优虑地望着我。“您没有见怪吧,我也很抱歉。老师们总是用心良善,但难免处置不当,作出不公正的判决。我知道还有更坏的情况。我退职的一部分原因正在于此。” “啊,您已退职了?” “已经很久了。我病了一场,当我痊愈时,发现自己的观点改变很大,所以就辞职了。我曾经努力想当一个好教师,可是办不到。这必然也是天生的。于是我辞职了,从此我也就无病无 1罗恩格林(lohengrin),德国古代传说中的英雄。瓦格纳的著名歌剧《天鹅 骑士》中的男主人公即为罗恩格林。灾了。” 这一点从他的外表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想继续询问,但他却要听听我的情况,我当即讲述了一遍。听说我要当音乐家,他不大赞成,对我的不幸则显出了友好和温柔的同情,尽量使我不痛苦。他小心翼翼地设法安慰我,对我那躲躲闪闪的答复表示不满。他以神秘莫测的态度,期期文文、转弯抹角地告诉我,他知道一种安慰人的办法,这是一种完善的聪明办法,是每一个诚恳的探索者都可以求得的。 “我知道啦,”我说,“您指的是《圣经》。” 洛埃老师狡黠地笑了。“《圣经》是一部好书。它是一条通向知识的路。可是它本身并不是知识。” “那么什么东西才是知识呢?” “只要您肯找,这东西是不难找到的。我借几本书给您看看,其中就有基本原理。您听说过羯磨1学说吗?” “羯磨?没有听说过,这是什么?” “我拿给您看,请等一下!”他跑开了,我等了好些时候,我不知所措地俊等着,一面眺望下边的小花园,那里整整齐齐排列着一行行矮矮的果树。洛埃急急忙忙跑了回来。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把一本小书塞在我手里,小书的封面上印着富于神秘色彩的图案,正中是书名:《通神学教义入门》。 “拿去吧!”他嘱咐说。“就放在您那里,倘若您还想深入研究,我可以再借几本给您。这本书只是入门。我很感谢这门学说,它使我的身心重获健康,希望您也取得同样的效果。” 我接过小书,放进口袋里。洛埃陪我穿过小花园来到街上,高高兴兴和我告别,叮嘱我日后再来看他。我瞧着他的脸,神情开朗愉快,这使我感到学他的样探索一下这条幸福之路倒也不坏。我口袋里装着小书回家了,极其好奇地要走出跨向幸福之途的第一步。 1梵文karma的音译。意译“作业”或“办事”。原指一般人的内心活动和身口动作;通常也指宗教上的一种因果报应的理论学说。 事实上我在数天之后才跨出这第一步。因为回家途中音符又攫住了我,我又沉湎于音乐之中了,成天写作和演奏曲子,直至这次冲动消失才清醒过来,回到了正常生活之中。我当即感到需要研究这门新学说,便拿出小书认真研读起来,自认为不久就能彻底掌握它。 事情并不如此轻易。尽管书不离我手,却始终也没有战胜它。书本一开头是一篇美丽而有吸引力的导言,论述了许多通往知识的道路,对于每个人都会有教益的。而关于通神学的兄弟学说,那是自由地追求知识和内心完美的人都努力以求的,它的每一信仰都很圣洁,每一条小径都通往光明。接着是宇宙起源学,这我完全不懂,它阐述世界是由许多块不同的“平原”所组成,而历史是由许多重要的、我完全陌生的时期所形成,其中连阿脱兰底斯1的沉没也是一件大事。我曾一度略过这些章节,翻到另外一些章节上,我阅读有关人类再生的学说,我觉得这章比较容易理解。可是我始终不明白,是否世间万物都渴求一种神话学、诗意的寓言或者文学的真理。我始终未能弄懂,也就放弃在一边。现在读到揭磨学说了。它向我显示了一种宗教上的对因果关系规律的尊敬,对此我并无反感。于是我继续往下读去。看到后来我很快便完全明自了,整个学说只是一种安慰和财富,要求人们尽可能地身体力行,并且由衷地信仰。倘若有人象我一样把它的一部分看成是美的象征;一部分是混杂的象征,是试图用神话解释世界,他肯定能够从中得到教益,获取尊敬,不过就是不能获得生命和力量。人们也可以成为精神和职务上的通神者,但是其所得的安慰最终只能是没有多少精神内容的单纯信仰而已。目前对于我实在是毫无用处。 1相传是史前的一个洲名或岛名,在一次地震中沉没。 然而我还是到老师家去了许多次,十二年前他曾因希腊语课惩罚我和他自己,现在他试图换一种办法进行教育,然而也同样没有效果,我的老师和指导者完全白费力气。我们没有成为朋友,但是我很乐意到他家去。有些时候他是我能够与之讨论自己生活中重要问题的独一无二的朋友。我心里当然明白这种谈话毫无价值,充其量不过是冷冷地把教会和宗教知识留给了我,使我成为具有这种信仰的人,而他自己后半辈子也就是在一种潜心揣摩宗教的安宁和庄严的研究中度过的,令人感动到近乎尊敬的地步。 而我呢,虽则竭尽全力,但这条路至今仍未走通,因为我太虔诚,对所有坚定和知足的人具有惊人的信赖撤,而他们并不能给予我回答。 第四章 在我经常访问那位虔诚的通神者和园艺师的短暂期间,有一次我忽然收到了一小笔汇款,我猜不出它的来源,汇款者是德国北部的一位著名音乐会的经理人,我实在并没有给他们不过什么事。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这笔钱是受海因利希?莫特先生的委托而汇出的,莫特在他的六次音乐会中演唱了我作的一首歌曲,这是给我的报酬。 于是我给莫特写了一封致谢信,并请他复信。首先我很想知道歌曲怎么会被音乐会录取的。我确实早已听说莫特的旅行音乐会的事,还有一两次在报上读到过关于音乐会的简短报道,却从没有提起我的歌曲。信中我向他详细述说了自己近来生活的孤寂,以及工作的情况,还附去新创作的一首歌曲。随后的三四个星期中我等待他的回信,却是消息杏然,后来我也就把整个事情淡忘了。我始终天天埋头于音乐创作之中,灵感好似从梦中涌现的一般,源源不绝。但是到了休息时间我却垂头丧气、闷闷不乐了。我对于授课感到负担沉重,觉得自己决不可能长期任教的。 当莫特的回信终于来到时,我深感自己好似从一种魔力中获得了解救。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柯恩先生: 我不擅写信,因而将回信耽搁至今,我实在不知道如何答复才好。目前仅能向阁下提出一个切实的建议。我现今正在r歌剧院任职,先生倘若也来,当为美事。您可先担任第二小提琴手,乐队指挥尽管性格粗暴,却是一个开朗直爽的人。我相信您很快便有机会演出您自己的作品,我们的室内乐很好。关于您的歌曲我也要说上几句,这里有一个出版商愿意要您的歌曲。信中述说未免冗长,盼您能来此地! 请速作决定。来前请先发一电报。 您的莫特 来信骤然打破了我的隐居和无所事事的状况,重新把我驱入了生活的激流之中,使我又惊又喜,半是希望,半是忧俱。我自己倒无所谓,我的双亲却极为高兴,认为我走上了正路,马上就要跨出进入人生的决定性一步。我即刻回了电报,三天后我就已经到了r地和莫特在一起了。 我下榻在一家旅馆里,去拜访他时扑了空。而他却意外地来到旅馆出现在我面前。他和我握手后,什么也不说,也不间,没有丝毫的激动样子。他已习惯于忙乱,不是迫在眉睫决不着急。他根本不给我换衣服的机会,直接带我去见乐队指挥罗斯勒先生。 “这位是柯恩先生,”他介绍说。 罗斯勒点了点头,说道;“欢迎光临,您有什么要求吗?” “啊,”莫特叫起来,“这位就是新来的小提琴手。” 乐队指挥吃惊地看看我,又转向歌唱家,粗暴地喊道,“您可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位先生是个破子。我只录用四肢健全的人。” 我满面通红,而莫特仍很镇静。他只是笑笑说:“罗斯勒,难道您要他跳舞么?我推荐他是拉小提琴。倘若他不行,我们可以让他走。不过我们总要先让他试一试。” “好啦,算了。柯恩先生,请您明天早晨九点过后到我这里来。就在这儿。您走路方便么?对了,莫特也许从前和我说起过这件事。嗯,我们先试试看,再见。” 回家途中我为此而责备莫特。他耸耸肩说,倘若他一开始就说出我有残疾,乐队指挥便很难同意录用我。现在我人已经到此,只要罗斯勒勉强同意用我,他很快就会让他看到我的长处的。 “但是您究竟是怎么推荐我的呢?”我问道,“您完全不清楚我会干什么。” ‘嗯,这是您的事。我只是想,这么做行得通,事实正是这样。您是一只胆小的兔子,不让您经常碰点钉子,您是决不会干出什么成绩来的。机会来啦,您蹒跚着往前走吧:用不着害怕,您的前任并没有多少才能。” 我们到他的寓所去度黄昏。他在这里也租着几个房间,附有花园,非常安静,他那只大狗跳着向他迎来,我们刚刚坐定便觉得全身暖和,他摇摇铃,立即进来了一位十分漂亮、身材高大的女子,她参加了我们的谈话。周围的气氛和前次一模一样,他的情人又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看来莫特很能应付漂亮女人。我带着同情和抱有成见的眼光瞧着这位新女伴,我在可爱的妇女身边常常会产生这种感觉,免不了有点妒忌,因为我的跛脚,这辈子是不能指望有顺顺当当的爱情了。 和前几次一样,这回在莫特家也过得很快活,喝了很多酒。他仍以那种特有的粗暴和带有神秘色彩的沉闷的欢乐招待我们,夺走我们的注意力。他歌唱得极美,这次也唱了我作的一支歌,我们三个人友好相处,感到很温暖,紧紧靠拢在一起,坦率地互相凝视着,我们坐着坐着感情越来越炽热。这位芳名叫绿蒂的高个儿妇人以她的一片柔情吸引了我。上述情况的发生已不是第一次,曾有一位美丽可爱的女子以同情和奇特的信任态度对待我,这次也同样使我感到痛楚,因为我现在已多少懂得这些事儿,并不敢认真对待。一个钟情的女子对我特别亲切,这种情况我已遇到过许多次。她们对我无能为力,正如爱情或者妒忌对我并不起作用,因而她们多半对我抱着慈母般的关切态度。 可惜我在这么多次关系中并无一次切实的体验,也即是从未能亲身体味爱情的幸福,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真实愿意有一次这样的体验的。我的欢乐因而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不过和一位美丽顺从的女子以及一位热情、强壮、有点粗暴的男子共度的晚上还是美好的。这个男人喜欢我,关心我,然而他向我表示的情谊和他对女人表示的那种又粗暴又乖张的感情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告别前最后一次碰杯时,他对我点点头说:“现在我待您亲如兄弟,是不是?我愿意这样。不过还是任其自然发展吧。您知道我从前对自己看上的人立即就以你相称,可是这并不好,至少在同事们面前如此。我因此曾同别人发生多次争执。” 我这次没有陪伴朋友的情人回家,未享到又苦又甜的幸福。她在那儿留了下来,我宁可如此。旅程,访问乐队指挥,早晨的紧张,和莫特的新交往,一切都对我大有好处。我现在才看到,在那孤独地期待着的漫长的一年中,我被遗忘、疏远和与人隔绝的程度是何等的严重,现在终于又重新感受愉快和舒适的紧张,又在人群中频繁地活动、属于人类世界的一员了。 第二天早晨我准时来到乐队指挥罗斯勒家。我发现他还穿着睡袍,还没有梳洗,不过他却高声欢迎我,态度比昨天友好得多。他请我当即演奏,把抄好的乐谱放在我前面,自己就在钢琴前坐了下来。我尽力演奏得好些,但那字迹潦草的乐谱实在难认。我们演奏完毕后他又默不作声地翻了一页乐谱,要我独奏,接着又加上了第三页。 “很好,”他说。“您还需要多多练习阅读手抄谱,乐谱并不都是印的。今天晚上请到剧场来,我给您安排好位置,您可以同旁边的人对对声部,时间局促,这个位置只是临时安排的,恐怕要挤一点。您事先好好看看乐谱,今天不练习了。我给您一张条子,您十一点后去剧院凭它领取乐谱。” 我不清楚那边的情况,但是看得出来,这是个不喜欢别人提问题的人,于是我使走了。在剧院里,没有人告诉我怎么敢乐谱,也没有人肯听我说话,我完全不习惯那种忙忙碌碌的环境,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后来我托人去寻找莫特;他一来事情便迎刃而解。当晚我生平第一次在剧场里正式演出,乐人指挥始终紧盯着我。第二天我被正式录用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我进入了新生活的行列,愿望也实现了,却时时还怀着隐隐的、好似隔着一重薄雾似的乡思之情,奇怪地思念那种孤独、沉闷、空虚的日子。故乡的往事在我面前—一重现,就连那次不幸事故,我也怀着感激之情,似乎其中也有一些值得想念的东西,当然对山上度过的那两周我是真实怀念的。我相信自己感到的决不是生活中顺利和幸福的一面,而是种种弱点和失败,没有这些阴影和牺牲,我的创作源泉必然贫乏可怜。当然那些寂静的时刻和创造性的工作是不足挂齿的,当我办事顺利,生活富裕时,便时时感觉到,仿佛听见内心深处隐藏的源泉在潺潺流动。 我在管弦乐队充当小提琴手,熟读了大量的总谱,怀着走向世界的欲望朝前探索。我渐渐地学会了过去只是在理论上和从远处观望的东西,对一些乐器的种类、音色和意义都有了彻底的了解,我观摩和学习舞台音乐的同时,始终热切地期待着有朝一日上演自己的歌剧。 我和莫特的亲密交往——他已在歌剧院取得了第一号最重要人物的位置——使我很快便能接近一切乐器,这给我带来了很多方便。但是我和同事们,也即管弦乐队的演员们却相处得不和睦,没能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建立诚挚友好的关系。只有第一小提琴手台塞尔和我建立了友谊,他是奥地利施蒂利亚人,比我年长十岁,是一个质朴直爽的人,有一张细嫩红润的脸,音乐技巧惊人,具有罕见的精细、敏锐的听觉。他是少数几个以艺术享受为满足的人,并不在乎有无声誉。他不是名家,没有写过曲子,他只满足于演奏小提琴,并且真正出自内心,他的技巧是完美无缺的。任何序曲他几乎都不需要指挥便可演奏自如,能够体味每一细腻之处和华丽之处,能够突出每一乐器的比美和独特之处,全剧院中无人可和他相比拟。他几乎会演奏一切乐器,因而我每天都跟他学习,向他讨教。 整整一个月里我们只讨论演奏技巧,没讲一句别的事,可是一我喜欢他,而他也看到我确实诚心学习,我们间便达成了默契,其中也不乏友谊。后来我终于告诉他我写了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并请他和我一起演奏。他欣然应允并决定了哪一天来我寓所。我为讨他喜欢还特地准备了他家乡的美酒,我们喝了一杯后,我就摊开乐谱,然后我们开始演奏了。他演奏得非常出色,但是突然中止,放下了琴弓。 “喂,柯恩,”他说,“音乐写得真美,我一下子拉不下来,得先熟悉熟悉。我把谱子带回家去,行不行?” 当然行。他再度来临时,我们排练了两次,演奏完毕后,他拍拍我的肩膀叫道:“您这家伙真行!平时不声不响象个小伙计,却偷偷摸摸写出了这么好的东西!我不愿讲很多,我不是教授,可写得真是美极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称赞我的作品,而这个人又是我所真心信任的。我把全部作品都拿给他看,连那些已在印刷中、不久将出版的小歌曲。但是对于自己大胆妄想写作一部歌剧的事,坯不敢告诉他。 在这段美好的时期中,只有一件小事令我吃惊,使我永远不能忘怀。我经常去拜访莫特,却有一些日于不曾看见美丽的绿蒂。我丝毫也不想掺和到莫特的风流韵事中去,我真愿根本就不知道她。因此我从来不打听她,而莫特也从没有和我谈起过这方面的事情。 一天下午我坐在自己的小屋里研究一份管弦乐总谱。我的黑猫躺在窗子边睡着了,整座楼房静悄悄的。突然大门外进来一个人,和女房东打过招呼,停顿了一下后径直朝我的房间走来,敲敲门。我走过去打开房门,来者是一个个儿高大、衣着华丽的女子,脸上罩着面纱,她走进来反手关上房门。她朝房间中央人了几步,喘了一口气,取下面纱。此人是绿蒂。她看上去很激动,我也同样惊慌,猜不出她来干什么。我请她坐下,她向我伸出手,却什么话也不说。她看到我惊慌的样子,便尽力镇定自己,好似害怕我会立即把她撵走。 “为海因利希?莫特的事吧?”我终于开口问她。 她点点头。“您已经听说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猜想而已。” 她瞧着我的脸,象一个面对医生的病人,默默地慢慢脱下手套。忽然她站了起来,双手搁在我的肩上,睁大眼睛凝视着我。 “我该怎么办呢?他老不在家,从不给我写信,也不看我给他的信!我已整整三个星期没捞着同他说话。昨天我去了,我知道他在家,但是他不开门。那条狗撕破了我的衣服,他也不出来呵斥一声,他简直就不想再认我。” “您同他吵架了?”我问道,完全是为了兔得她傻坐在一边。 她哭了。“吵架?啊,我们可真是吵够了,从开头就吵。对此我也已经习惯。不,在最近一段时期里,他简直客气得很,我就讨厌这种客气。有一次他和我约好了,自己却不在家,有一次告诉我来我家,却又没有来。最后有一次居然用您来称呼我。他 还想再打我呢!” 我吓了一跳。“打您?……” 她又笑了。“您不知道这些?噢,他常常打我,不过现在已有好长时间没打了。他已变得彬彬有礼,用您称呼我,打算不再认我。他一定有了别的女人,我敢肯定。我就为打听这事而来。请您告诉我她是谁,我求求您!他肯定又有了人,您知道的,您肯定知道的!” 在我推开她之前,她已经紧紧抓住了我的双手,我呆若木鸡,急于躲开她,要让这一幕戏早早收场,总算还好,她压根儿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否则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见我在听她说话,觉得满意了,满怀希望和悲伤地向我滔滔不绝地诉说她的种种辛酸。我看着这张布满泪水的成熟而美丽的脸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打她!”我仿佛看见了他的拳头,我既怕他,也怕她,觉得他们除了殴打,辱骂和互相攻击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想法和愿望了,这在他来说岂不是又回到了那条陈腐的凌辱人的老路上去了。 浪潮终于平息。绿蒂说话的速度逐渐放慢,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沉默下来。同时她也放开了我的手。 “他并没有别人,”我轻轻地说,“至少我没有听说,而且我也不相信。” 她感激地看着我。 “可是我不能帮您的忙,”我赶紧说。“我从未和他谈起过这方面的事。” 我们沉默了片刻。我不得不想起玛里昂,那位美丽的玛丽昂以及那个夜晚,我和她挽着胳膊走在燥热风里,知道她会如何勇敢地卫护自己的情人。难道他也打她吗?她直至今日还在追求他吗? “您为什么来找我?”我问。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必须做点什么。您不认为他现在还想我吗?您是一个好人,请您帮帮我!您不妨试一试,问问他,就说我……” “不行,这我不能做。倘若他还爱您,他自己会重新来找您的。否则的话,那就……” “就怎么样?” “那您就随他去。他不该得到您如此低声下气的屈从。” 这时她突然笑了。 “噢,看您说的!您知道什么叫爱情么!” 她说得对,我想,然而心里仍有点儿刺痛。爱情不会降临到我身上,即使我和它近在咫尺,我干吗还要信任和帮助别人呢‘z我同情这个女人,但我更多的是看不起她。这算什么爱情呢,一忽儿是暴行,一忽儿又是侮辱,倒还不如没有爱情呢。 “我不愿意吵架,”我冷淡地说。“我不懂得这样的爱情。” 绿蒂又戴上了她的面纱。 “好吧,我就走。” 现在我又为她难过,可我不愿意再看见那可厌的一幕,于比我默默打开了门,她朝门走去。我陪着她走过好奇的女房东面前,一直走到楼梯边,向她鞠了一躬,她一句话也不说,头也小回,径直离开了。 我悲哀地望着她,久久地凝视着。难道我和玛丽昂、绿带以及莫特真是完全不同的人吗?难道这真的是爱情吗?我着所有这些为情欲淹没的人,被暴风雨吹得东摇西晃,不知要飘向何处。今天贪求不已,明天又餍足得恶心,暧昧地相爱,又残暴地分手,没有稳定的意旨,没有欢快的爱情,女人们被吸引、受侮辱、遭殴打,最后被抛弃,却仍然象忠心的狗一般追随着他,遭受着妒忌和被爱情遗弃的折磨。那天我哭了,很长时间以来这是第一回。我流着不愿流的、气愤的眼泪,为这类人,为我的朋友莫特,为生活和爱情,我偷偷地、神秘地流着眼泪,还为我自己,因为我生活在大家中间,却象是生活在另一星球上,不能理解他们的生活。我渴求爱情,却又害怕爱情。 我已很久没有去海因利希?莫特的家了。他在这段时间里正庆祝演唱瓦格纳歌剧的胜利,开始成为一位“明星”。我在这段时间里也开始小有名气。我的歌曲出版后受到好评,有两首室内乐还为音乐会所演出。这是朋友们中间一种静悄悄的鼓励性的赞许行动,没有人给予我批评,或者只是先把我当作一个初学者而姑息一番。 我经常和台塞尔在一起,他很喜欢我,用一种友好愉快的口吻赞誉我的工作,预言我必然会有巨大成就并准备随时和我联合演奏。然而我总感到有些欠缺。莫特对我也很注意,但是我尽量避免见他。我再也没有听到绿蒂的任何消息。为什么我总感到不满足呢?我责备自己,和忠实而有才华的台塞尔在一起总不满足。可是和他在一起我确实感到有些欠缺。他在我面前又坦率又开朗,对我十分满意,心里也毫无城府。对莫特他却没有讲过一句好话。有时听见莫特在剧院练唱,他就瞧瞧我,悄悄说道:“看,又在那里瞎卖弄了!这个纵情声色的人!他从不演唱莫扎特的作品,他自己心里明白为什么。”我不得不随声附和,其实心里杯同意,对莫特我还是有好感的,却不愿意为他辩护。莫特身上有些东西是台塞尔所没有的,而台塞尔也没有认识到联系了我和莫特的是什么东西。那就是永恒的向往、追求和不满足。它们驱使我努力学习和工作。让我了解在我面前一掠而过的一切人物,例如象莫特这样一个以另一种方式忍受着同一种痛苦和刺激的人。音乐将是我永远从事的工作,我自己很明白,但是我希望有朝一日终于用幸福、富裕和永恒的欢乐来进行创作,以代替内心的向往和欠缺。啊,我为什么不能凭借我自己所有的东西,凭借我的音乐来使我获得幸福呢?而莫特又为什么不能凭借他那种放荡不羁的精力以及为他所占有的女人来获得幸福呢? 台塞尔是幸福的人,从来没有为了追求不可企及的东西而感到痛苦。他对艺术具有细腻和忘我的欢乐,除了欢乐,他对艺术别无所求。除了艺术之外,他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他只需要几个友好的朋友。偶尔喝一杯好酒,假期里去风景区游玩,因为他是一个天性喜爱户外活动的人。按照通神学说而论,这个人几乎可说是一个完人,因为他心地善良,内心的偏爱和不满甚少。但是我仍然希望我自己,好象我早就说过,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我不愿意自己成为任何其他人,宁可待在自己的皮壳里,尽管时常感到它过于狭小。自从我的作品在社会上小有影响,我便开始觉察到自己的力量,我慢慢懂得了自豪。我必须寻求沟通人和人之间的桥梁,我必须和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共同生活,不要做一个永远处于被动地位的人。现在除了我的音乐之外,大概已不存在任何其他道路。倘若人们不愿意喜欢我本人那么也一定要他们喜欢我的作品。 我始终没有摆脱这一愚蠢的思想。其实只要有人要我,只要有人真正了解我,我早就准备放弃自己、贡献出自己了。难道音乐不是世界上的神秘法则吗?难道大地和星星运转得不和谐了吗?难道我应该独善其身,不去寻求他人、他们的言行和我的言行不能够纯洁而美好地发出共鸣吗? 在这个陌生城市里我已经度过了一年。在最初一段时期里,除了莫特、台塞尔和乐队指挥罗斯勒以外,我很少和人交往,下半年时我参加了较大的社交活动,其实这对我是无关痛痒的。由于演出了我的一些室内乐作品,不仅本剧院的人,市里一些音乐家也知道了我,我开始在音乐界这一小圈子里轻而易举地享有切实而合适的声誉,我察觉人们认识我、注意我。荣誉真是最甜蜜的东西,尤其是在还没有巨大的成就、并不突出和还不曾招致妒忌的时候。我所到之处都觉得在受到重视、肯定和赞誉,人们对我笑脸相迎,点头称许,较年轻的人更是尊敬崇拜,而且人们总是暗暗相信,我还会有更好的作品,就象一切年轻人一样,直至他们看到最好的作品方才罢休。最使我感情受到伤害的是人们在对我的肯定中总是带有同情的成份。我甚至常常这样想:人们称许我、怜悯我,因为我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残疾者,人们乐于向这种人施以恩惠。 在一次音乐会上,在演奏完我的小提琴二重奏后,朋友们介绍我认识了富有的工厂主依姆多先生,他是一个热心的音乐爱好者,天才青年的靠山。依姆多先生矮小、文静,头发已经花白,从外表看不出他极有钱,也看不出他酷爱艺术。从他和我的言谈中我切实党察到,他对音乐颇是精通.从不胡乱赞美一气,而总是平静地、实事求是地表示赞赏.这样做要可贵得多。他告诉我,他早就从别处听说过我,他家里有时候举行音乐晚会,演奏古典的和新的音乐。他邀请了我,最后又告诉我:“我们家有您的歌曲,我们都很喜欢它们,连我的女儿也很喜欢。” 我正打算去访问一次,却收到了他的请柬。依姆多先生请我允许把我的降e大调三重奏在他的家庭音乐会上演出。一个小提琴手、一个大提琴手已经邀定,都是有才气的音乐爱好者,倘若我有兴趣参加演出,第一小提琴便由我担任。我知道依姆多常常付给在他家演出的职业音乐家很高的报酬。这我是不乐意接受的,然而我不知道拒绝邀请的结果会怎么样。最后我还是接受了邀请。那两位合作者来我这儿调好了音,大家一起练习了几回。其间我去了依姆多家一次,却没有碰见任何人。就这样,规定的那个晚上来到了。 依姆多先生是个鳏夫,住在一幢古老、简朴而华丽的住宅里,它那古老的花园是当今日益扩大的城市中未受到损害的仅存的少数园林之一。我晚上去的时候看见花园里树木不多,只有短短一排高大的梧桐树,灯光下,树干上闪烁着一片片明亮的斑点,其间还矗立着几座古旧得变黑了的石像。高大的树木后面便是那幢又宽又矮的古老住宅,进了大门就是走廊,然后是楼梯,所有房间的墙上都密密地挂着古老的镜框,有许多是家庭照片,也有颜色发黑的风景画,都是些老式的景物画和动物画。我和其他许多客人同时到达,一个女仆招呼大家进屋。 这次宴会规模不大,但是客人们集中在这不很宽敞的房间里显得有点拥挤,连通向音乐厅的房门也统统打开了。音乐厅很宽敞,一切陈设都是崭新的:大钢琴、乐谱柜、落地灯、靠背椅,只有墙上挂着的画像却都是旧的。 我的伴奏者都已到齐,我们对着灯光支好乐谱架。开始调音。这时客厅后面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位穿着浅色衣裳的女子穿过半明半暗的房间向我们走来。有两位先生彬彬有礼地同她打招呼,我看出来了,她就是依姆多先生的女儿。她审视地望了我一眼,没等介绍就向我伸出手来说:“我知道您,您就是柯恩先生吧?欢迎欢迎!” 这位漂亮小姐一进门就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她的声音又如此清脆悦耳,我真心诚意地和她握手,愉快地望着那双亲热友好地向我问候的眼睛。 “我很喜欢三重奏,”她微笑着说,似乎早就期待我今天的驾临了,并因此而感到满足。 “我也一样,”我接着说,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又朝她看看。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又走出了客厅,我望着她的背影。片刻后她搀着父亲的手又走回来了,背后跟着客人们。我们三个人已坐在乐谱架前准备演奏。客人们各自找好座位,有几个熟人向我点头致意,主人过来和我握了握手,当大家全都就座后,电灯便熄灭了,只剩高高的烛台照亮着我们的乐谱。 我几乎忘了我的乐曲。我的目光在客厅里搜寻盖特露德小姐,她在朦胧光线下斜倚在一口书橱旁。她深黄色的头发看上去近似于黑色,只是看不见她的眼睛。现在我嘴里轻轻数着拍子,点点头,我们开始挥舞琴弓,定了缓慢的常步调。 在演奏的时候我感到快活,内心舒畅,我权衡着节奏,演奏自如地合着音乐的激流,我感到一切都是全新的,并且都是在这一瞬间发现的。我对音乐的思想和我对盖特露德的思想纯洁而毫无干扰地交融在一起,我凭着内心的灵感,挥舞着琴弓,音乐美妙而源源地奔泻而出,把我带往通向盖特露德的黄金之路,我现在已看不见她,也完全不想看见她。我已把我的音乐、我的呼吸、我的思想和我的脉搏统统贡献给了她,如同一个清晨的流浪者对着黎明时的碧绿和清新的草原,毫无顾虑而又忘我地献出自己的身体。这时随着一种舒适的感觉和一种不断增长的音响,我感到自己被一种奇妙的幸福所淹没,我极其突然地懂得了什么是爱情。占完全不是什么新的感情,只是一种古老的情感的明朗化和现实化,是一种回返故乡的感情。 第一乐章已演奏完毕,我只休息了一分钟。悠扬的乐声中,小提琴的声音给人以柔和的感觉,我的目光越过许多紧张的、不时点头称许的脸面,瞥向她那乌金色的头,看了一眼那细嫩发亮的额头以及那淡红色的严肃的嘴唇。然后我敲敲我的乐谱架,我们开始了第二乐章。第二乐章是很动听的。乐曲使演奏者们心里温暖,乐声中一种向上的渴望增长了演奏者心中不安的震动,使他们在不满足的飞翔中向上盘旋升腾,在悲苦忧虑中探索和失却自己。大提琴奏出深沉而温柔的旋律,突然升高为强烈而急促的声音,继而又逐渐减弱,化成新的、模糊的音调,紧接着又转变成半是愤怒的低音而绝望地消逝了。 这第二乐章是我的忏悔,是我的渴求和不满现状的自白。第三乐章将是解脱和愿望实现。但是自从这个晚会以后,我知道第三乐章是没有什么收效的,我把它当作业已弃之一边的东西而无忧无虑地演奏完毕。因为我现在明确地知道,它必须自由奔放,必须冲破狂风暴雨似的音乐的束缚,闪耀出光彩并归于平和,必须从浓密的云雾中放射出光芒。这一切在我的第三乐章中是完全没有的,第三乐章只是逐渐发展的不谐和音的一种缓和的解决,并且是一种企图把古老的基本旋律稍稍加以净化和提高的尝试。在第三乐章中,那些目前为我所炫耀和歌唱的东西,不存在丝毫音色和光彩,我很惊奇,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三重奏表演完毕。我向伴奏者点头道谢,把小提琴搁在一边。灯光重又亮了起来,客人们纷纷走动起来,有几个人走过来向我表示通常的肯定、称赞和小小的批评,以显示他们都是行家。却没有一个人向我提出作品的主要缺点。 宾客们现在分散到各个房间里,随意享用着茶、酒和点心,主人还给男士们准备了吸烟室。一个小时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小时。事情终于发生了,盖特露德出乎意料地忽然来到我面前,还向我伸出了手。 “您喜欢吗?”我问。 “是的,很好听,”她点头赞许。但是我看出她还懂得更多些。于是我问道:“您指的是第二乐章吧,其余两章简直不值一谈。” 这时她又好奇地对我瞠目而视,带着好似一个成熟女子的明智态度优雅地说道:“您自己肯定很清楚。第一乐章当然是好音乐。第二乐章又广博又遥远,因此对第三乐章的要求就更高。人们从你们演奏时就可以看出,有些地方您确实是做到了,而有些地方则不然。” 我很乐意听这些话,因为她那双明澈善良的眼睛注视着我。就在我们相识的第一个晚上我便已想到,倘若在这双美丽正直眼睛的目光下度过整整一生,肯定是又美好又幸福的,绝不可能作出或者想出什么糟糕的事。从这个晚上起,我心里明白,不论到什么地方,我总要寻求统一和最细腻的和谐,我也知道世界上活着一个人,对于此人的目光、此人的每一脉搏和每一呼吸的声音,我都得给以纯洁和发自内心的答复。 她也立即感觉到我对于她本质的纯真反响极为友好,因而从一开始便建立了平静的信赖,使她能够对我十分坦率,不必害怕产生误会和不信任。她很快便和我十分亲密,只有年轻人以及道德观念薄弱的人才可能这样迅速和这样毫无顾忌地相爱。以往我也确实恋爱过,而自从我摔伤成为跛脚之后,往往怀有一种胆怯、渴望和不稳定的感觉。如今爱情已经代替幻想降临于我,我感觉自己眼前好似出现了一道精致、灰色的纱幕,世界露出了其本来的、神圣的光芒,如同孩子们眼中所见,如伺我们在幻梦中所见一样。 盖特露德那时还不到二十岁,象一棵娇嫩的小树一般苗条而健康,远远超脱了一般女性的种种矫揉造作,她那独特的大方品格奏出了一种稳步向前的旋律。在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上居然还活着这么一个生物,我不禁由衷地欢欣,不可能不想到如何捕获她,把她据为己有。我为自己可以同她共享美丽的青春时代,并从一开始就得到她的友谊而感到高兴。 自从这个晚会以后我夜里常常失眠。我并没有发烧,也没有心情不宁,我头脑清醒,不想睡觉,因为我感觉自己的春天已经来临,我的心在经历了漫长的歧途和寒冬季节之后渴望走上正路。在我的斗室里流动着苍白的夜光;所有生活和艺术的目标都历历在目,好似刮着燥热风的阿尔卑斯山峰近在眼前,我时常察觉到的我生活中已经完全失落的声音和种种神秘的节奏,连同传奇故事般的童年时代都回来了。而当我企图掌握这种梦幻般的明朗以及满溢的感情,并试图加以浓缩和命名时,我就给它取名盖特露德。我想着这个名宇入睡,一直睡到天亮,清晨我神清气爽地起床,仿佛自己沉睡了好长时间。 这时我想起了最近一个时期的种种阴郁的以及傲慢的思想,同时我也看到了自己的缺陷所在。今天并无任何东西让我痛苦、不快和烦恼,我耳中又响起了伟大的和谐之音,又重新沉入了充满外界声响的青春之梦。我又让自己的行动、思想和呼吸重新追随那一个神秘的旋律,生命又有了一种意义,而在遥远的东方已微露金色的阳光。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变化,我也没有让任何人接近自己。只有台塞尔这个家伙在剧场里排练时推推我,开玩笑地说:“您昨晚睡得很好吧,是不是?”我心中暗自思忖,我得讨讨他的好,于是隔了一忽儿问他道:“台塞尔,今年夏天您打算到哪里去休假?”他笑了,羞得满脸通红,好象他是刚刚结婚的新娘,接着告诉我:“我的天哪,到夏天还早着呢!不过您看,我已经买好一张车票啦。”他拍了拍胸前的口袋。“我这回是从博登湖出发,经过莱茵河地区、列支敦士顿公国到瑞士的库尔、阿尔布拉河、上加丁、马洛耶、贝格尔以及意大利的科摩湖。至于回来的路程我现在自己也不知道。” 他重新拿起小提琴,用他那双灰蓝色孩子般的眼睛机伶而又欢欣地匆匆瞥了我一眼,看样子这双眼睛从没有见过世界上的种种肮脏和不幸。我感觉自己和他成了莫逆之交,体会他如何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和阳光、空气、大地打交道,于是我也感到了生活的种种乐趣,好似我的生活正面临着新生的太阳,而我也以明亮的眼睛和纯洁的心灵诚实地迎着它走去。 今天,当我回忆往事时,一切都变得极其遥远,远得好似在东方的天边,但那时的光芒还多多少少照亮着我目前的道路,虽则已经不再是青春焕发、不再是光辉灿烂了,并且仍象当时那样是我的安慰,使我在感到压抑的时刻感觉舒适,拂去了我灵魂里的尘土,当我唤出盖特露德的名字,想到她的时候,脑子里的她仍是当年在她父亲的音乐厅里向我走来的模样,轻巧得象乌儿,亲切得象密友。 我又去看莫特了。自从美貌的绿蒂那次痛苦的自白后,我就尽可能地躲着他。他察觉到了这点,采取如我所知的既骄傲又冷漠的态度,懒得为此费心。因而我们已有几个月不曾单独相聚了。现在我对生活充满了新的信念,充满了美好的理想,我自以为有必要重新接近久已疏远的朋友。这也是我新写的一首歌曲给我的启示,我决定把它献给莫特。这首歌有些类似他所喜欢的《雪崩之歌》,歌词是这样的: 我熄灭了房里的蜡烛; 夜色涌进敞开的窗户, 它温柔地把我拥抱, 要我们成为朋友和兄弟。 我们同样病于乡思之痛; 我们同样夜夜魂牵梦萦, 就在我们父亲的老屋, 我们悄悄谈论着逝去的年华。 我另外干干净净地抄出一份,上面题了;“献给我的朋友海因利希?莫特。” 我带着歌曲,挑了一个我断定他必然在家的时刻到他的住所去。他果然在家,他的歌声向我袭来。他正在自己那些富丽堂皇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边练着歌喉。他让我进屋。 “啊,是柯恩先生!我还以为您永远不会到这里来了呢。” “瞧您说的,”我赶紧表白,“我这不是来了吗。您好么?” “总是老样子。真的,您怎么又敢到我这里来了。” “是的,我最近一个时期有点不守信用……” “事情很清楚。我也知道为什么。” “我倒是不清楚。” “我清楚。绿蒂到过你家里,是不是?” “嗯,我不愿意谈她的事。” “是没有这个必要。那么您又来干什么。” “我带了点东西来。” 我把乐谱递给他。 “噢,一首新歌!很好啊,我早就害怕您会陷在沉闷的弦乐里出不来。瞧,这还有题词!献给我的?是真心诚意的吗?” 我惊讶于他的欣喜之情,我原以为他会挪榆我的题词的。 “我真的很喜欢,”他坦率地说。“高尚的人看重我,我总是很高兴的,尤其是您。我已暗暗把您列在死者名单上了。” “您有这种名单?” “噢,是的,倘若一个人有许多朋友,或者有过许多朋友,象我这样……便可能开出一份很可观的名单来。我一直最尊重有道德的人,而偏偏总是他们离我而去。和流氓无赖天天都可以交朋友,可是和理想主义者、正经的市民却很难相处,尤其当这个人声名狼藉的时候。您可算是这种时刻里独一无二的人。事情正是如此——人们在最最困难的时候所得到的,总是人们最珍爱的。难道您不是这样吗?这种时候我向来只看重朋友,就是不愿意女人来这儿。” “这些事您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的,莫特先生。” “为什么?” “您对待所有的人,同您对待妇女一样,都是这种态度。朋友之间是不可以这样的,所以大家都溜开了。您是一个利己主义者。” “感谢上帝,我竟是这种人。而您也好不到那里。可怕的绿蒂到您家里去倾诉苦恼,您丝毫不肯帮助她。您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来改变对我的看法,我还是很感谢的。您是怕管闲事惹麻烦,所以就远远躲开了。” “嗯,我现在又来了。您说得对,我本该应允绿蒂的。但是我不懂这种事。您就曾经讥笑我对恋爱一窍不通。” “嗯,那么您就勇敢地捍卫友谊吧!它也是一个美丽的领域。不过现在您先坐下来替我伴奏,我们先来练一练这首歌。哦,您还记得您的第一首歌吗?我认为您已经渐渐成为一个名人啦。” “我们开始吧,我无论如何不可能和您相比的。” “蠢家伙。您是一个作曲家,一个创造者,一个小天主。名誉对您有什么用?象我们这类人成名易如反掌,只要本人自己愿意。我们歌唱家和走钢丝演员,如同女人一样,但凡毛皮还美丽而有光泽时,就必须拿到市场上去展销。荣誉唾手可得,要多少有多少,还有金钱、美女和美酒!报刊杂志上会刊登照片,还有荣耀的桂冠!可是您瞧,倘若今天我遭逢不幸,或者仅只是一场小小的肺炎,那么我明天便完蛋了,一切荣誉,桂冠以及全部活动便全部告吹。” “嗯,那么您就等着吧。” “啊,您知道,我对于老年实在是好奇之至。青年人最容易受骗,报刊杂志上全是骗人的东西!说什么青年时期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期!老年人在我心目中始终有极为满意的印象。青年时期其实是人生中最困难的时期。举个例子说吧,高龄人中几乎就没有自杀事件。” 我开始伴奏,他也面对歌谱,很快就掌握了旋律,他一边用胳臂肘作了一个手势,一边给我指点出一处需要更动的地方,他很有意思地把一个小音阶转变为大音阶。傍晚我回家后收到依姆多先生一封短信,正如我所惧怕的,信中只有几句客套和一笔远远超过正常报酬的酬金。我把钱退了回去,简短回复说,我很富足,只希望以后还能作为朋友去他家里访问。后来我再碰见他时,他邀请我有空就去他家,并说;“我后来想了一想,就这么办吧。盖特露德认为我不需要送您什么,可是我想还是先送送试试。” 从此我就成了依姆多先生家的常客。曾多次在他们的家庭音乐会上担任第一小提琴手,经常在那里演出新的音乐作品,有我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我的小型作品大多总是先在他们家里试演。 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发现盖特露德单独和一个女朋友在家。天下着雨,我向前廊走去,她却不让我走。我们讨论音乐,起初我有点不愿意,因为我们一开始就谈到了我在瑞士格劳宾登时期的事,我就是在那里写下的第一首歌曲。然而我变得困惑和不知所措,在一个姑娘面前把这些和盘托出是否合宜。后来盖特露德怯生生地告诉我:“我得向您坦白一些事情,请您务必不要生气。我改写了您的两首歌曲,还学会了演唱。” “啊,您会唱歌?”我惊讶得叫喊起来。当即回想起自己早年恋爱故事中一段滑稽经历,我那爱人唱得多么差劲。 盖特露德微微一笑,点点头答道:“噢,是的,我爱唱歌,虽然只给自己和少数几个朋友唱。您若是肯伴奏,我很高兴唱几支歌曲给您听听。” 我们走到大钢琴旁边,她把乐谱递给我,这是她纤细的手重抄过的,笔迹秀丽。我开始轻轻地伴奏,以便听清她的歌声。她唱了一首,又接着唱第二首,我坐着、倾听着,听到自己的歌曲变得具有魔力了。她的歌声高昂、轻快、带着迷人的颤音,这歌声是我生平所听到的最美的。歌声好似白雪皑皑的山谷中的狂风,每一声都拨动着我的心弦,当我听动迷,感到心神震荡时,我不得不竭力抑制着自己,因为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使我连歌谱都看不清楚了。 我认为我懂得了爱情,我可以凭借新眼光观察世界而获得安慰,感觉自己对生活的一切领域都已更接近、同它连系得更密切。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不再存在明朗、安慰和欢畅,而是风暴和火焰,我的心儿在欢呼和颤抖,不再想理解生活,只愿在生活的烈焰中焚毁自己。现在倘若有人问我,爱情是什么,我自信是很清楚的,我会回答说:就是玄之又玄和熊熊燃烧的东西。 这时候盖特露德轻快而迷人的歌声又高了起来,好似在向我欢呼,要激起我的欢乐,而我只觉得自己业已飞到遥远的高处,到了那无法抵达、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地方。 啊,我终于明白了事实真相。她喜欢唱歌,喜欢与人为善,喜欢待我友好,可是这一切都不是我所渴望的。倘若她不是全部地、永远地属于我,属于我一个人,那么我的生命便是空虚的,一切好意、温柔和亲密对我是毫无意义的。 我觉得一只手搁在我肩上,吃了一惊,转过身子,目光正好对着她的脸。那双明亮的眼睛是严肃的,我朝她膛目而视,她这才慢慢地露出笑容,泛出红晕。 我只能向她表示感谢。她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只是感觉到而且懂得,我是了解她的。于是我们便自然而然地同往常一样愉快而自由自在地闲谈起来。我坐了一忽儿就告辞了. 我没有回家。我不知道天上是否还下着雨。我拄着手杖穿过街道,可是我并不在走路,街道也不成其为街道了,我是驾着乌云穿越过咆哮轰鸣的天空,我和暴风雨对话,我自己就是暴风雨,我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种迷惑人的声音,这是一种明朗、高昂、轻轻颤动着的女子的声音,这声音好象纯粹是出自人类的思想和激情,而在它的核心深处却具有人类热情的一切狂野的甜蜜。 当天傍晚我没有点灯,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当我实在忍不住时,夜已经很深了,我朝莫特家走去,看到他的窗户一片漆黑,只得又转身返回。我在黑夜中转悠了很久,终于疲乏之极,好象从梦中惊醒似的,发现自己站在依姆多家的花园前。古老的树木在住宅周围被风刮得飒飒作响,屋于里毫无声息,也没有一丝亮光。时隐时现的星星从云端露出闪闪烁烁的微光。 过了好几天我才敢到盖特露德家去。这期间我收到一位我曾为他的诗歌谱曲的诗人的来信。两年来我们并无交往,他不时写些奇怪的信给我,我就把自己的作品寄给他,他又把他的诗寄给我。这回他信中写道: 尊敬的先生: 您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我的消息了。我一直埋头创作。自从我获得您的作品,并且理解它们之后,脑子里一直想着为您写点歌词,却总是写不出来。现在有了,已经全部完成,是一出歌剧,您必须为它谱曲。您大概不是一个很幸福的人,这从您的音乐中可以知道。至于我自己我也不想谈;但是这些词是为您而写的。因为我们这类人并无其他欢乐的事情,我们愿意为人们表演一些美好的东西,也能让那些厚皮动物的脑子清醒片刻,认识到生活并不都是表面的东西。因为我们自己也并不确切知道自己,折磨自己是为了让别人察觉到这种无用的力量。 您的汉斯?h. 这封信好似一点火星落进了一桶火药里。我写了回信,仍然心急如焚,于是撕掉信稿又改打了电报。一个星期以后槁子寄到了,是一出用韵文写的热烈的小型爱情歌剧,还有些不足之处,而当时对我已绰绰有余了。我读过后反复记忆着诗韵,日日夜夜吟唱着、演奏着,很快就跑到盖特露德跟前和她商量此事。 “您一定要帮助我,”我叫嚷着说,“我借了一出歌剧。一共三幕,完全符合您的嗓音。您想看看吗?能不能唱给我听听?” 她很乐意,她读了,浏览了乐谱后答应尽快学会它。一个热烈而美满的时期来临了。我沉醉于爱情和音乐之中,其他一切都不在话下,因为盖特露德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我指点她学习乐谱,她唱给我听;我征询她的意见。为她演奏全剧。她对我的作品极其热情,努力学习和练唱,向我提建议并帮我修改,这出歌剧成了我们两人共同的作品,对于它的秘密和形成她显出了炽烈的兴趣。不需要任何指点和暗示,她就理解和掌握了最初未能立即懂得的地方,最后她用一手秀丽的字体帮助我抄写和修改原稿。我为此向剧院请了病假。 在我和盖特露德之间不存在任何障碍,我们汇进了同一条激流,努力做同一件工作,她和我一样在工作上注入了自己全部业已成熟的青春活力,这件工作是幸福的和具有魔力的,为此我愿意献出自己毕生的激情。在她看来,我和我的作品已经融汇一体了,她喜欢我们,她也成了我们中的一员,而我呢,对爱情和工作、音乐和生活也已不能再加以区分了。我时常惊讶而钦佩地望着这位美丽的姑娘,她也直视着我的目光,每当我来到和离别时,她以我所敢于给与的同样的亲热和力量来和我握手。在这些温暖的春日,当我穿过花园走进这座古老的宅即时,我自己也弄不清,驱使和驾驭我的究竟是我的作品,还是我的爱情? 这种日子持续得不很久。我们的工作快要告一段落,盲目的爱情的希望之火又一次点燃了我心中的火焰,当时我坐在她的大钢琴旁,她唱着歌剧的最后一幕,她的女高音角色快要演完了。她唱得惊人的美,我想着这些光辉灿烂的日子,已经感到它的光彩总将消褪,这当儿,盖特露德的兴趣正是高涨的时候,而我已感到另一种比较凄凉的日子不可避免地就要来临。这时她正微笑着向我俯下身子,看我面前的乐谱,她注意到了我悲哀的眼神,便疑问地凝视着我。我沉默不语,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庞,在她的额头和唇上各吻了一下,然后又重新坐下。她平静地、几乎是在重地听任这一切情况发生和消逝,毫无疏远和不满的表示,当她看到我眼中满含泪水时,便用她那光洁的手慰藉地抚摸着我的头发、额头和肩膀。 后来我们继续往下排练,她又唱了起来。接吻和动人心弦的时刻,这完全是出乎意外的,而我们将把它作为我们之间最后的秘密永远保留在记忆之中。 然而不能总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工作,歌剧需要其他演员和合作者。第一个人选就是莫特,我已考虑让他担任男主角,这个主人公的性格暴烈而又极端热情,简直同莫特本人的歌声和性格完全相符。不过我还是犹豫地考虑了一段时间。因为我的作品是我和盖特露德之间的联盟,属于她和我两个人,给我们带来同样的忧虑和欢乐,它是一座不为别人所知的花园,或者是我们两人单独乘坐的驶往大海的船只。 当她察觉自己再也无法帮助我时,她主动问道: “谁来演唱男主角呢?” “海因利希?莫特。” 她似乎大吃一惊。“噢,”她说,“这话当真么?我不喜欢他。” “他是我的朋友,盖特露德小姐,这个角色对他很合适。” “好吧。” 于是我们之间有了第三者。 第五章 那时我没有考虑到莫特的休假以及他对旅行的兴趣正浓。他为我的歌剧感到高兴,答应竭尽全力加以协助,只可惜旅行计划已定,因而只应诺到秋天时再一起研究他的角色。我把他那个角色的乐谱另行抄出一份给了他。他带走了那份乐谱,之后,按他向来的习惯,一连几个月音讯俱无。 于是在这段期限内我们又得以果在一起。盖特露德和我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相信,自从在钢琴边的那个时刻起,她肯定了解我内心的感情了,但她却没有说一个字,对我的态度也毫无异样。她不仅爱我的音乐,她也喜欢我本人,和我一样,她也感觉到,在我们两人之间有一种自然的协调,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变化总是理解和有同感的。就这样,她同我和睦一致、友好相处,却没有狂热。有时候我对在她身边度过的这种宁静、有价值的日子很感满足。这期间我总想,热情最终总会来临吧,因为她的每一种友情对于我只不过是一种施舍,我为此感到痛苦,爱情和渴望的风暴时时震撼着我,使友情变得陌生和冷淡。我常常极其迷惑,企图自己说服自己,她恰好又是一种稳重、开朗、生性平静的人。但是我的感觉告诉我,这是一种假象,盖特露德完全能够懂得,爱情必然也会给她带来风暴和危险。我后来常常回想起这件事,我觉得,倘若我当时全力向她进攻,捕获她,想尽办法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她肯定会顺从我,永远跟我走的。但是我对她的开朗性格忧心仲忡,她对我表示的温柔和好感全都是令人难堪的同情而已。我不能摆脱这样的思想,她若能找到另一个健康而仪表堂堂的男子,而她也象喜欢我一样的喜欢他,那么她便不可能如此长久地维持我们这种平静的友谊。后来,这种思想一再地在我脑海里出现。为换取一条笔直的腿和一个讨人喜欢的外表,我情愿放弃我的音乐和我生活中的一切。 就在这个时期台塞尔又重新和我接近了。他是我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人,因而他是第一个得知我的秘密、知道我的歌剧内容和计划的人,他谨慎地把我的作品拿到家里去进行研究。当他再来看我时,他那有着金黄胡子的娃娃脸由于满意和音乐引起的激情而红通通的。 “您的歌剧真棒!”他兴奋地对我嚷道。“我已经把序曲在钢琴上练过一遍了!现在我们去好好喝一杯,我说,您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要为我们的友谊开怀畅饮一番。当然我并不想难为您。” 我欣然接受,于是我们便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台塞尔第一次把我带到他家里去。他最近刚刚把一个妹妹接到家里住,她在母亲死后成了孤身一人。台塞尔在长期单身生活后觉得新的家庭生活十分舒适,简直不知道如何夸奖他妹妹才好。他妹妹是一个单纯质朴、无忧无虑的姑娘,和他很象,也有一双明亮、孩子气、善良而又愉快的眼睛,她的名字叫布里琪苔。她给我们端来点心和浅绿色的奥地利葡萄酒,还有装着长长的弗吉尼亚雪茄烟的烟盒。于是我们为她的健康干了第一杯,为我们的友谊干了第二杯,当我们吃着点心,喝着酒,抽着烟的时候,善良的台塞尔怀着满心喜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忽儿坐在钢琴旁,一忽儿抱着吉他靠在长沙发上,一忽儿又坐在桌子角上奏起小提琴来,一边还随意唱着美妙的歌曲,他那双快活的眼睛闪闪发光,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向我,向我的歌剧致敬。事实证明他妹妹和他有同样的热情,对莫扎特的信仰也毫无逊色。小小的寓所里飞扬着《魔笛》和《堂?吉奥万尼》的歌声,杯酒言欢暂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提琴、钢琴和吉他声,还不时伴有哥哥准确而美妙无比的口哨声。 我在短暂的夏季演奏季节中还担任着乐队的小提琴手,到秋天时便辞去了这个职务,因为我的作品需要我投入全部时间和兴趣。乐队指挥对我的离去大不高兴,最后甚至对我特别粗暴,幸而台塞尔勇敢地从中斡旋,微笑着把他挡了回去。 在台塞尔的忠诚维护下,我完成了歌剧音乐中乐器部分的乐谱。他认真地体察我的思想,不讲情面地指出我在管弦乐处理中的一切过错。他也常常大光其火,象粗暴的指挥一般训斥我,直到某一处他认为不行、而我却认为可以、并顽固地坚持的地方,按照他的意见删除或修改后才肯罢休。他总是在我怀疑和不清楚的时候给我举例作出说明。当我有点丧失信心或者缺乏勇气时,他就拿出总谱来给我讲解,向我介绍莫扎特或者洛特金1的成功经验,把我的种种犹豫、儒怯和顽固不化骂作“笨牛”。我们互相咆哮、争吵和责备,要是事情发生在台塞尔寓所,那么布里琪苦便凝神听着,不时给我们拿来酒和烟,惋惜地抚摸着那些揉皱的乐谱散页,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重新弄平。她因为爱她的哥哥,便连带也爱了我,把我看成了一个音乐大师。每逢星期日我总要到台塞尔家去吃饭,只要天气晴朗,饭后便一起坐电车出去。我们到山上和林中漫步,一面闲谈,一面唱歌,兄妹俩不用我请求便一再地吟唱着他们家乡的种种民间小调。 1阿尔贝特?洛特金(albertlortging,1801—1851),德国歌剧作家。 有一次我们在一家乡村酒店吃点心,从窗外传来一种乡村舞曲,我们吃完点心便到花园里坐着,饮啜着苹果汁略事休憩,布里琪苔却偷偷朝房于那边溜去,等到我们察觉,朝窗外望去时,她正跳着舞经过窗下,看去就象夏日的清晨一般,清新而又令人心情舒畅。当她回来时,台塞尔使用手指威胁她,说她也应该邀请他。她满脸通红,显得很尴尬,一边向他表示婉拒,一边望着我。 “怎么啦?”她哥哥询问道。 “没什么,”她简单地回答道。可是我无意中发现,她在用目光朝他哥哥使眼色,要他注意我。于是台塞尔就说;“就这样吧。” 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总觉得好生奇怪。她当着我的面跳舞,似乎有点困惑。直到后来我才想到,倘若没有我这个碍事的伙伴,他们的旅游也许会走得更快、更远,情况也会完全不同的。从此以后我就很少参加他们的星期日郊游了。 歌剧中女高音角色排练结束之际,盖特露德就已发觉,再经常去看望她,和她亲密地在钢琴边消磨时刻,使我感到为难,而我也肯定羞于寻找借口以继续这种来往。她令我吃惊地向我建议,定期到她家为她练唱伴奏,因而我每周要在她家度过两三个下午。老先生很高兴看到我和她友好相处,何况这位早年丧母的姑娘向来就是家庭的女主人,一切全由她自己作主。 花园里已经充满初夏的华丽景色,在寂静的住宅周围,到处都是花儿和叽叽喳喳的鸟儿,每当我从街上走进花园,穿过两旁排列着黝暗的古老石像的林荫道,走近掩没在绿树丛中的房子时,每次都有进入圣地的感觉,在这里,外面的声音听去很微弱,外界的情况也很难渗入。蜜蜂在窗前盛开的花丛间嗡嗡嗡地飞舞,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照入房内,我坐在大钢琴边听盖特露德唱歌,倾听着她那既轻松高昂,又活泼婉转的歌声,我们唱完一支歌曲相视而笑,两人之间如此和谐信赖,就象是一对同胞兄妹。好几次我曾想到。我只要伸出手去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我永恒的幸福,然而我却始终没有这样做,因为我愿意等待,直到她终于也表示出有这种要求和渴望。可是盖特露德看来很满足于这种纯洁的友情,丝毫没有其他要求的表示,我甚至常常觉得,她在请求我不要动摇这种宁静的和谐,不要破坏我们的春天。 我为此而失望,唯一使我欣慰的是她如此深深地喜欢我的音乐,如此了解我并为我而骄傲。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六月,接着盖特露德便和她父亲一起到山上度假去了,我没有去。每当我经过她家门口,总看见梧桐树后面冷冷清清的,大门锁着。我的痛苦又开始了,越到深夜,这种痛苦便越深重。 于是我总在黄昏时分带着乐谱到台塞尔家里去,参加他们那种安分而愉快的生活,喝着奥地利葡萄酒,一起演奏莫扎特的音乐。然后在柔和的夜风中漫步回家,一路上看见对对情侣在公园里散步;回到家,我筋疲力尽地往床上一躺,却总是久久不能入眠。直到现在我也不明自,为什么我能够同盖特露德如此友好交往。我永远不可能抵制她的魅力,她吸引我、震撼我、征服了我。她时而穿浅蓝色衣服,时而又着灰色衣服;时而活泼,时而严肃,我倾听着她的声音。后来我一直不能理解,我当时居然能够听着她唱歌而没有热血沸腾地向她求婚。我迷乱而兴奋地从床上起来,打开电灯开始工作,让人声和乐器声错综交织在一起,在新的、狂热的旋律中重复思念之歌。但是安慰常常不肯降临,使我焦躁不安地彻夜失眠,迷乱而毫无意义地念着盖特露德的名字,盖特露德却不在面前,抚慰和希望也就离我而去,只觉得前途一片昏暗,毫无希望。我呼唤上帝,责问他为什么这样戏弄我,为什么对我缄默无言,剥夺了我的、连最穷困的人都可以享有的幸福,只给了我这种残酷的安慰,我的渴望一再被空洞的幻想所替代,成了我所探求的声音和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白天我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一大清早我就咬紧牙关从事工作,然后进行长距离散步以镇静自己,又用冷水淋浴来清醒头脑。黄昏时分我为逃避向我逼近的黑夜就到开朗的台塞尔兄妹身边去,在他们那里获得几小时的安宁,有时候甚至是欢乐。台塞尔肯定发现我病了,却归咎于我的创作,劝我好好保重身体,虽则他对这件工作也热情似火,对我的歌剧,他兴奋激动之情不亚于我自己。有时候我想单独和他在一起,便邀他出去,在一家酒店的阴凉花园里消磨一个黄昏,然而那一对对情侣,那湛蓝的夜空,那许许多多灯笼和焰火,还有那刺激情欲的香气,这城市的夏夜所常有的一切,都不能让我快活起来。 当合塞尔也为了陪伴布里琪苔去山里度假而离开时,我的情绪更糟了。他邀我同去,态度极为诚恳,但是我非常担心自己的行动不便会破坏他们的乐趣;因此我终于没有接受邀请。我孤零零留在城里整整两个星期,因失眠而疲惫不堪,工作进展甚微。 这时盖特露德给我奇来满满一盒产自瑞士华莱斯村的阿尔卑斯玫瑰,当我看到她的笔迹和那些业已凋谢的褐色花朵时,仿佛觉得盖特露德正以她那可爱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不禁为自己的粗野和绝望感到羞愧。我认为,让她知道我的情况较为合宜,于是便在第二天早晨给她写了一封短信。我有点开玩笑似地告诉她,我因为想念她而久久失眠,我已经不再能够接受她的友谊,因为我爱她。写信的时候感情又重新攫住了我,所以这封信开头的语气很平静,并且几乎带有一点儿诙谐的口气,结尾时却是激烈而炽热的。 邮局几乎每天送来台塞尔兄妹的问安信和明信片。他门绝不会料到他们所有的信件都给我带来失望,因为我期待着另一个人写来的信。 信件终于到达,一只灰色大信封上写着盖特露德秀丽飘逸的字迹,里面装着信纸。 亲爱的朋友: 您的来信使我陷于困境。我看您很痛苦,并且有病,否 则我一定要斥责您为什么如此袭击我。您知道我非常喜欢 您;可是我觉得目前的情况对我非常合宜,我丝毫也不想加 以改变。倘若我看到有失去您的危险,我会想尽一切办法 保住您的。但是对于您信中的热情我不能够给予回答。在 我们分手期间,您要暂时忍耐,等我们重又相见时,再一起 商谈。那时候一切便会迎刃而解了。 您的盖特露德 这封信虽然和我所期待的大相径庭,却也大大安慰了我。这是她对我的问候,她容忍了我,听任我向她求婚,没有拒绝我。这封信也给我带来了她的音容笑貌,以及她那近似冷漠然而开朗性格的形象。我渴望得到的她的照片,尽管没有,可她本人的形象却一再地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我觉得她就在近旁,她的目光期待我信任她,于是我一下子既感到惭愧又感到得意起来,这种感情帮助我战胜消沉的伤感,克制急切的渴望。我获得的不是安慰,而是坚强和勇敢。我带着我的工作住进了一家乡村小旅馆里,旅馆离城约摸两小时路程。我常常坐在一株花朵业已凋谢的丁香树荫下沉思默想,对于自己以往的生活觉得奇怪。我是何等孤独而拘谨地走着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将要走向何方!我没有扎根之地,我没有家乡故土。我和双亲的关系只是表面上的来往,礼貌上的书信往来而已;为了追求那危险的创作幻想,我抛弃了我的职业,而我对创作永远也不满足。朋友们都不了解我,盖特露德是独一无二能够和我和睦相处并且完全了解我的人。我活着就是为了创作,也就是它给了我生活的意义,可是它多么象捕风捉影,多么象空中楼阁啊!它果真有意义么?果真能实现和完成一个人的愿望么?一行行音符的堆积,充满想象力的激情演奏,在最好的情况下,果真能够给与其他人以一个小时的舒适享受吗? 后来我又重新发奋努力,终于在这个夏天完成了歌剧的核心部分,虽然表面上还有许多缺点,但不管怎么说,初稿至少是完工了。有时候我又非常高兴,踌躇满志地想象着自己的作品如何赢得人们的拥护,诸如歌唱家、音乐家、乐队指挥和合唱队指挥等,他们全都得执行我的意愿,使我的作品对成千上万的人产生影响。另外一些时候我又变得忧郁而恐惧起来,认为所有这些活动和努力将使一个孤独可怜的人为毫无作用的梦幻和空想而耗尽精力,这个可怜的人正是大家都同情的。而有的时候我也丧失了信心,企图找出根据说明我的作品是不可能上演的,全都是错误和夸张。不过这种情况较少,我基本上深信自己作品的生命和力量。我的作品也是诚实和炽热的,其中有我的亲身经历,流遍着我的热血,即使我今天不想再听见它们,并且正在写作完全不同的乐曲,那么这个歌剧仍然是我的整个青年时代,当某些节拍又和我重新相逢时,我的感觉就象是有一股从热情的青年时代的荒凉山谷吹来的温暖的强劲春风在向我袭来。我思考着,它的全部热情和力量都是出自一颗软弱、贫乏和渴望的心,于是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在那一时期的整个生活是否也象现在一样,是可爱的,还是痛苦的。 夏季快要过去了,我在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漆黑的夜晚写完了歌剧的序曲,次日清晨冰凉的雨点变小了,天空一片灰色,花园里露出了秋天的景色。我收拾好行李回城里去。 我所有的熟人中只有台塞尔兄妹已经回来。兄妹俩脸色黑里透红,容光焕发,看来旅途经历非常愉快,好似在歌剧中一般,活动丰富而又紧张。我们两人把序曲从头至尾审阅了一遍。当台塞尔把手搭在妹妹肩上,对她说“布里琪苔,你瞧着吧,这是一个大音乐家!”的时候,我的心几乎是象过节一样,乐滋滋的。 我急切而激动地期待着盖特露德来临,并对此很有信心。我将把一件美妙的作品拿给她看,我知道她会象是自己的作品一般理解和欣赏它的。最令我焦急的是海固利希?莫特,我不能没有他的帮助,而他却几个月音讯俱无。 终于他出现了,并且还赶在盖特露德归来之前。有一天早晨他来到我的房间,久久地凝视着我的脸。 “您脸色真难看,”他摇摇头说。“是啊,创作这事儿可不简单呢!” “您看过您要扮演的角色的那部分了吧?” “看过?我已背诵如流可以演唱了,您什么时候想听都成。这音乐真该死!” “您这样认为吗?” “您瞧着吧。现在正是您最美好的时光,您等着瞧吧!等歌剧一上演,您的声望就要断送,您在阁楼上的太平日子就没有啦。嗯,这是您自己的事。我们什么时候表演?我只有几处地方要提请您斟酌一下。还要多久才能全部完工呢?” 我把能够拿出来的都拿给他看,他当即把我拉到他的寓所。于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演唱男主人公,我总是根据自己的情感想象着他会如何表演这个角色,现在我感觉到了我的音乐和他的声音的力量。直到现在我才能在自己的脑子里看到舞台上演出的全景,直到现在我才感到自己点燃的火焰在向我涌来,熊熊地烧着我,它已经不再属于我,不再是我的作品,而具有它自己的生命,并以一种陌生的力量影响着我。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作品和它的创作者脱离的滋味,这种脱离在我今天都难以相信。我的作品开始形成、活动,并显示了它的生命力,它目前虽还在我手中,可是已经不再属于我了,就象一个孩子随父亲成长、生活,慢慢形成了自己的力量,后来便独立不羁地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父亲,然而他还冠着父亲的姓氏,额头上还刻着父亲的印记。后来歌剧正式上演的时候,我也仍然常常怀有这可怕的分裂的感觉。 莫特十分胜任男高音角色,一些他认为需要更动的地方,我也欣然同意。后来他好奇地问起女高音人选,因为他只担任剧中的一半,所以想知道我是否已经聘定一位女歌星练唱。我不船首次和他谈到盖特露德,我尽可能装出平静和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知道她的名字,不过他和依姆多先生家没有往来,听说盖特露德已经学会演唱这个角色时,他惊讶极了。 “那么她一定有一副好嗓子,”他坦率地说,“唱得洪亮而又轻松。您能带我到她家去听一次吗?” “我反正要去请她的。您总要听依姆多小姐唱几回的,肯定会有些地方需要作修改。等他们从山上一回到城里,我就去请她来。” “您真是一个幸运的人,柯恩。您还请到了台塞尔协助您写作管弦乐部分。您瞧着吧,这个戏会一鸣惊人的。”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对于未来,对于我这部歌剧的命运思想上还不能放松,必须等到全部大功告成才可松一口气。然而自从我听过莫特演唱之后,对作品的力量便有了信心。 我把这件事告诉台塞尔时,他却大为生气,叫道:“我当然早就相信,莫特是有一种非凡力量的,只要他不那么马马虎虎,吊儿郎当。可是他总是只照顾自己,从来不肯在音乐上下点功夫。他是一个冒失鬼,到哪里都一样!” 那天,当我在树叶逐渐凋落的秋色中,穿过依姆多家的花园朝住宅走去,去探望终于归来的盖特露德时,心里怦怦直跳。她变得更美丽了,腰板儿也更挺直了,脸容稍稍晒黑了一点,她微笑着朝我迎来,向我伸出了手,她那可爱的声音、明亮的目光,以及她那整个高贵潇洒的仪态又立即迷住了我,我的种种犯愁和欲望都给抛到一边,我为自己重又能在她纯洁的身旁而感到高兴。她要求我随便些,使我没有机会提到我的信件和请求,她也对此缄默不语,只是表示出一种姿态,不愿我们的友谊遭到任何损害或危险。她也并不想避开我,常常单独和我在一起,她对我表示信赖,相信我会尊重她的意愿,不再向她求婚,除非她自己鼓励我这么做。我们滔滔不绝地交谈着,谈我这几个月来的工作,我告诉她莫特担任了这出戏的男主角,还称赞了他。我请她允许我带莫特来见她,我认为两个主角在一起共同研究商讨是不可缺少的,她表示同意。 “我当然很高兴这么做,”她说,“您当然也知道,过去我从不在陌生人面前唱歌,在莫特先生面前尤其会叫我难受。不仅由于他是一个著名的歌唱家。他身上还有些让我感到害怕的东西,至少在舞台上时我有这种感觉。好吧,让我们试试看吧。” 我不敢为了不使她害怕莫特而替我的朋友掩饰和吹嘘。我深信她在第一次排练之后会乐意和他继续合作的。 几天后我和莫特一起坐车来到她家,我们等了一忽儿主人才非常客气和冷静地出来接待。老人对于我的经常拜访以及我和盖特露德的莫过关系丝毫未予反对,可是倘若有人企图要求他对此加以证实,他就会报以一笑。这次我带莫特来,他不大喜欢。莫特风度高贵,穿着端正,但是依姆多先生似乎并不看重他这两个优点。那位粗暴、傲慢而又声名狼藉的歌唱家却尽量显得彬彬有礼、富有教养的样子,不仅举止温文尔雅,而且谈吐也得体,极有分寸。 “我们要练唱吗?”休息片刻后盖特露德问道,大家便站起来走到音乐厅去。我坐到大钢琴边,简略地介绍了前奏曲和各幕的情况,随后就请盖特露德开始演唱。她唱得不熟,而且小心翼翼,没有放开嗓门唱。莫特和她相反,轮到他唱时,他毫不踌躇地放开嗓子唱了起来。他的歌声让我们两人都入了迷,现在连盖特露德也心说诚服了。莫特在上流社会中和女士们应酬惯了,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她,他合着她的声音唱着,诚恳地和她交谈起来,语气亲切,但丝毫也不过分。 从这时起,一切偏见都消失无踪,音乐把我们联在一起,使我们和谐一致。我的作品始终处于半死不活的半完成状态,使我越来越感到揪心了。现在我明白,只要改好主体就行,并不需要作任何本质性的更动,这样我心里会坦然些。我不能掩饰自己的高兴,我得用行动感谢我这两个朋友。我们兴高采烈地离开依姆多先生家,海因利希?莫特欣然邀我去一家他常去的餐馆吃饭。他一边喝着香摈,一边不寻常地用你称呼我,并一直这么称呼下去,我感到高兴,也就随他叫了。 “今天值得我们好好庆祝一番,”他笑着说,“我们事先这么干一下,真是千真万确,太妙了。以后情况就会不同。你现在进入了戏剧界的名流之列,年轻人,我们一定要为此干一杯,祝你不象多数人那样半途而废。” 很长一段时期内盖特露德在莫特面前有点畏缩拘谨,只是在唱歌时才比较自由自在。他却表现得十分克制、十分体贴。渐渐地盖特露德乐意他驾临,待他和待我一样了,每次临走时都毫不犹豫地请他再来。后来,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慢慢减少了。两个主要角色都已讨论和排练完毕,而依姆多家定期举办的冬季音乐晚会又开始了,莫特也常常来参加,就是不表演节目。 我有时确实感到盖特露德开始对我疏远,总有点想避开我的样子;不过我还是常常设法排除这种思想,并为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我觉得盖特露德很合宜担任一个社交家庭的主妇,看见她如此炯娜多姿,骄傲、然而可爱地周旋于宾客之间,心里不兔产生一种愉快的感觉。 几个星期飞也似地消逝了。我坐下来安心工作,想尽可能在冬天充协民的歌剧,我和台塞尔约定,每天晚上到他和他妹的那儿去。此外我还有许多书信往来和社交活动,因为各处各地都在演唱我的歌曲,在柏林演出了我全部的弦乐作品。质问和批评文章也纷然而至,并且突然之间似乎人人都知道了我在写作歌剧,尽管我除了盖特露德、台塞尔兄妹和莫特之外,并没有和其他任何人谈起过这件事。好在目前一切都无所谓了,主要因为我很喜欢这种种成功的象征,看来我终于早早地获得了光明的前途。 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在父母身边。于是我在圣诞节时回了老家。母亲待我很亲切,但是以往的偏见仍然存在,我们之间有一条互不了解的鸿沟,她不相信我会以艺术为职业,怀疑我勤奋努力的严肃性。她开始有声有色地描绘她听到和看到的关于我的消息,这比她表示信服更为令我高兴,但她基本上还是对我这些外表上的成就持怀疑态度,就象她怀疑我的全部艺术工作一样。她并不是不爱音乐,从前她也喜欢唱歌,可是在她眼里,以音乐为职业却是有点儿可怜,她也听过我的一些音乐作品,不是听不懂,就是评价很低。 父亲比较相信我。作为商人.他首先考虑的是我的外表生活。在经济上他一直毫无怨言地资助我,尤其是我脱离管弦乐队后要重新负担我的全部生活费用,现在看到我开始自己挣钱有了前途,迟早能够独立谋生,他给我的财富便可以作为一种优裕生活的必须基金,心里当然很高兴。顺便提一下,我发现他怎么躺在床上,原来在我到家的前一日,他摔了一跤,腿部受伤了。 我附和父亲的爱好和他淡论着比较浅近的哲学问题,这使我们的关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接近些,而且我也喜欢听他听那套已被证明有效的实际人生哲学。我向父亲吐露了自己的一些不幸遭遇,这都是我从前羞于启齿的。叙述过程中我突然想起了莫特的一句名言,把它也告诉了父亲。莫特有一回向我表示过一种观点,尽管不是用认真的口气,他说,青年时期是人生最艰难的年代,老年人大都比年轻人更为开朗和更为满足。父亲笑了,沉思片刻后说道:“我们老年人当然要说相反的话。不过你朋友说的也有点道理。我相信,人的一生中在青年时期和老年时期之间确实存在一道明显的界限。年轻人主张利己主义,老年人开始为别人而生活。我的意思是:年轻人的生活里有很多快乐,也有很多痛苦,因为他们只为自己生活。对于他们,每一个希望和想法都是重要的,他们尽情享受每一种欢乐,可是也同时尝着每一种痛苦,而其中有些人,他们看到自己的愿望不可能实现,便立刻捐弃了自己的生命。这就是青春年少。大多数人却不一样,他们由此过渡到更多地为他人而活着的时期,这并非出于德行,而完全是自然形成的。大多数人是因为有了家庭。当他们有了孩子的时候,他们便很少考虑自己以及自己的愿望。另外一些人献身于官职、政治、艺术或者科学而忘却了自我。青年人贪玩,老年人爱工作。没有人是为了要孩子而结婚的,可是当他有了孩子,孩子们便能改变他,最后他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孩子们。与此相关联,青年人都很喜欢谈论死的问题,实际上却很少考虑到死。老年人则恰恰相反。年轻人想的是组何永远活下去,因此一切愿望和考虑总是围绕着自己转。而老年人则认为,结局就在前头,一个人为自己钻营,到头来终归是一场空,其结果是一无所有。口而他追求另一种永恒和信仰,他不愿意自己仅仅象一条虫似地活着。他为妻子、孩子、事业、职务和祖国而奋斗,他懂得自己为了谁而整日辛苦操劳,备受折磨。在这一点上你的朋友说得很对:一个人为他人而活,要比他只为自己而活要幸福些。只是老年人不热衷于表现英雄气概而已,事实上也不是。最优秀的老人也是从最勤奋的青年人长成的,不会从学生时代开始就象老祖父一般成熟。” 我在家里呆了一星期,大部分时间消磨在我父亲床边,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病人,除了脚部轻伤以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健康,精力也十分充沛。我向父亲表示歉意,自己没有象从前那样关心和体贴他,他却表示这是双方的事,倘若我们早早尝试达成相互谅解——实际上很难做到——倒是能够促进我们之间未来的友谊的。他谨慎而友好地劝告我,应该如何同女人相处。我不愿意谈盖特露德的事,其他方面的事情也尽可能简略。 “你放心吧!”父亲微笑着说。“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丈夫,聪明女人很快就能看出来的。你不要去找极穷困的女人,她可能只考虑你的金钱。倘若你找不到自己合意的、喜欢的女人,那也并不是一切都完了。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和一对自首偕老的夫妻大不相同。青年时期总是只想到自己,只为自己打算。一旦建立了家庭,便要操心其他东西。我也是过来人,你当然很清楚。我很钟情于你妈妈,我们完全是为爱情而结婚的。但是这种情况只维持了一年或者两年,后来就中止了爱情,最后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两人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才好。恰好孩子们出世了,先是你的两个姐姐,我们为她们操心,她们却早早夭折了。为了孩子,我们相互间要求对方的东西少了,隔阂又消失了,后来爱情又恢复了,当然不是旧的,而是完全不同的爱情。从此以后爱情稳固了,不需要修修补补,一直维持了三十多年。并非所有由爱情缔结成的婚姻都能够如此美满,甚至可以说是很少如此美满的。”我当然并不信奉这种观点,然而,却因而增进了同父亲之间的新的友好的关系,心里感到愉快,开始重新眷恋起自己的家乡,在这过去的几年中,我对故乡几乎是淡忘了。当我动身离去时,后悔自己不曾拜访父老乡亲,决定以后要和老一辈人多多接触。 工作、旅行以及我的弦乐作品的演出,使我一度中断了去依姆多先生家。当我重新再去时,发现莫特成了依姆多家的常客了,而过去他只在我陪同下才去的。老依姆多对他仍然冷淡,甚至有点怠慢,而盖特露德和他看来已成了密友。对此我也很欢喜,我没有嫉妒的理由,我深信,象莫特和盖特露德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会意气相投的,可是不可能互相满足并且相爱;就是在我看见他和她一起唱歌,两人的声音美妙地混合在一起时,我也并不怀疑自己的看法。他们两人都长得好看,身材高大、风度翩翩;他黝黑而严肃,她白净而开朗。最近我不时发现她那天生的开朗性格变得有点闷闷不乐,有时甚至显得又疲倦又阴郁。她常常严肃地审视着我,带着一种好奇的神色,象一个受压抑而心情恐惧的人和我交流着目光。当我朝她点点头,报以愉快的一瞥时,她才慢慢舒展开紧张的面容,勉强地笑了笑,这使我心头隐隐作痛。 不过我很少作这样的观察,盖特露德在其他时候还同从前一样开朗并光彩照人,因而我把自己的观察看作是主观想象或者是一时的不舒服。不过有一次可真把我吓坏了。当时一位客人正在演奏贝多芬的作品,她退到后面。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认为别人不会注意她。片刻之前,她在明亮的灯光下招待客人时看上去还是很愉快、开朗的模样。而现在呢,她退到后面,并且显然对音乐无动于衷,她侧着头,脸上的表情显得疲倦、恐惧和羞涩,简直就象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分钟,我瞧着她,感到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她忍受着痛苦,烦躁不安地坐着,那模样已经够坏的了,但是她在我面前却还装出高兴的样子。对我也隐瞒着一切,这使我大为恐慌。演奏一结束,我就朝她走去,在她身边坐下,设法找些不相千的闲话同她谈。我说今年的冬天很不平静,连我也觉得有点不舒服,说的时候还尽量用了轻松愉快的口吻。最后我还谈起今年早春时节,我们曾在一起演奏、歌唱和讨论我的歌剧的初稿。 这时她才说:“嗅,那可真是美好的时光。”随后便又不响了,可这句话倒是一个自白,而且用了一种不自觉的诚恳语气,使我心里涌起希望和对她的感谢之情。 我极愿意向她叙述夏天的情形。她的个性有了变化,就是在我的面前也不时显出拘谨和不定心的畏怯,而我却把这些看成为对我有利的标志。我看到她因自己少女的自尊受到伤害而努力自卫时,心里十分感动。可我什么也不敢说,她的不稳定的情绪使我痛苦,而我又认为自己必须保持沉默的诺言。我从来不懂得如何和女人周旋。我犯了同海因利希?莫特相反的错误:我象对待朋友一般对待女人。 我不能够长期容忍自己遭受欺骗;我对盖特露德性格的改变只了解一半便暂告中断,我要减少拜访她的次数,尽量避免作亲密的谈话。我愿意保护她,要让她不再有羞怯和畏惧的心理,因为她仍然显露出痛苦和心神不宁的样子。她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如我所知,她对我的退缩也并没有不高兴。我希望,随着冬天的消逝,一个宁静、美丽的时期会在活泼的交往中重新降临到我们身上,为此,我愿意苦苦等待。但是这位美丽的小姐经常让我痛苦,不禁使我渐渐的不安起来,嗅到了一点不妙的味道。 二月来到了,在这盼望已久的早春时节我仍处于紧张状态。现在莫特也很少来我这里,严冬时他忙于演唱歌剧,目前他正受到两家大剧院的重礼聘请,尚未作出抉择,因为他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新的情况。看来他还没有新情妇,至少和绿蒂闹翻后,我没有在他家见到任何别的女人。 不久前我们庆祝了他的生日,后来就没有再看见他。 一种需要驱使我去找他,由于我和盖特露德之间关系的改变,由于过度劳累,也由于漫长冬日的困乏,我单纯为了闲聊而寻找他。他请我坐下,端给我一杯樱桃酒,便开始谈起剧院来,他显得很疲乏。心不在焉,却又非常温和。我一边听,一边朝房间的四周打量着,正要问他近来可曾去依姆多家时,无意中却看见桌上有一封信,信封上是盖特露德的笔迹。我还来不及多作考虑,便有一种恐惧和愤懑向我袭来。这仅是一封客客气气的邀请信,但我却不这么想,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收到这样一封信啊。 我尽量保持镇静,不一会儿就告辞了。我知道事情业已违反自己的愿望。这仅是一份请柬,一件小事,一次偶然的巧合而已——可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在这一瞬间里,我看透了~切,明白了一切,知道最近一段时期所发生的事。我决心考验自己,并且冷静地等待,但是所有这些想法不过是借口和逃避,其实我已被利箭刺伤,伤口在汩汩地流着血。当我回到家,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可怕的真相便象冰冷的麻醉剂似地慢慢流过全身,我感到自己的生命遭到了摧残,我的信念和希望都已破灭。 好多天我既不流泪也不痛苦。我想也不想就作出决定,不再继续活下去。确切地说,我刚放弃求生的意念,活下去的愿望便荡然无存了。我考虑着死亡就象在从事一件事业,是一件不可抗拒非做不可的事,不必去考虑它做起来是愉快还是痛苦。 事先我想有些事情还必须料理一番,首先要去拜访盖特露德一次——可以说是出于正常礼节——我的感情需要取得不可缺少的证明。我还想把她从莫特身边拉过来;虽然他看来比盖特露德的过失少些,我却不想去看他。我到盖特露德家,没有遇见她,第二天又去了,同她和依姆多先生闲谈了几分钟,直到他让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他还以为我要和她一起练琴。 现在她一个人面对着我,我再度好奇地打量着她,她略略有了改变,但她的美貌和从前相比毫无逊色。 “请原谅我,盖特露德,”我坚决地说道,“我不得不又来打扰您。夏天时我曾给您写过一封信——我现在可以得到答复吗?我要出门旅行,可能离开很长时间,不过我会等待的,直到您自己……” 她顿时脸色苍白,惊讶地望着我,我为她解围地继续说道:“您是想说‘不’吧,是不是?我也已料到了。我只是想证实一下而已。” 她悲哀地点点头。 “那么是海因利希吧?” 她又点点头,突然又显得很害怕,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请原谅我!请您别对他干出什么事来!” “我没有想到对他干什么事,请您放心,”我说着,不禁微微一笑,因为想起了玛利昂和绿蒂,她们也很怕他,而他还打她们。也许他还会打盖特露德,那就会彻底毁了她那开朗高雅和充满自信的整个儿气质。 “盖特露德,”我又一次开口说道,“您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莫特不会使您幸福的。再见了,盖特露德。” 我始终保持着冷静清醒的头脑。直到现在盖特露德用那样一种声调和我说话,和我曾从绿蒂处听到的一样。当时她用完全病态的目光凝视着我,并哀求道:“请您别这样就走,您不该这么对待我!”这句话说得我心都碎了,我努力镇定自己。 我向她伸出手去,并且表白说:“我不愿意使您痛苦。我也不愿意伤害海因利希。但是您等着看吧,您能容忍他对您动武吗!他会毁了一切他所爱的人。” 她摇摇头,松开了我的手。 “再见吧!”她轻轻地说。“我是无辜的。您从好的方面想着我吧,还有海因利希!” 事情就此结束了。我回到家里,象安排商业事务似的继续安排我的工作。痛苦梗塞了我的咽喉,简直无法摆脱这种痛苦的思绪。不管我还剩余多少时日、钟点,不管我在这些时间里生活得好还是坏,对我全然无所谓。我整理了我那一大堆乐谱,包括那出已完成了一半的歌剧,然后写了一封信给台塞尔,请他无论如何要保存这部作品。完了后我就努力思考该如何去死。我爱我的父母,却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死法可以使他们兔受惊吓。最后我决定抛却一切顾虑用手枪自杀。所有其他问题在我看来都是虚无飘规模糊不清的。只有一个念头是坚定不移的,那就是我不再继续活下去。我已经预感到在我冰冷的决心后面,是我对生活的恐惧,它在用空洞的眼睛可怖地注视着我,比较之下,那昏暗的、几乎是冷漠的死亡也远远没有如此丑恶和恐怖。 第二天中午过后,我已把一切都考虑妥当。我还要到城里去一次,有几本书必须还给图书馆。我心里很平静,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晚,我处在一个道难者的半麻木状态之中,虽然想象到可怖的痛苦,却没有感到痛苦。我只是希望在真实的痛苦来临之前,尽可能毫无知觉地结束生命。这就是我的指望。我宁愿忍受真实的痛苦,也胜似受痛苦的威胁,我但愿自己再度恢复清醒,就可以一口饮下那一港杯致我于死地的毒酒。于是我急急忙忙赶路,赶紧办完事情便可回到家中。为了不经过盖特露德家,我不得不绕了一段弯路。我想象得出自己看见她的住宅会产生无法忍受的痛苦,面临垮台不如早早逃避。 我回到自己的寓所,喘过一口气,打开大门,不停顿地走上楼梯,这时心里才略觉安定。倘若现在还有痛苦追随在我身后,还有魔爪想攫取我,还有极端的痛苦绞痛我的心,那么我只须在我本人和解脱之间跨出一步、花上几秒钟便可以了。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正从楼上下来,和我打了个照面。我闪开身子,急匆匆走过他身边,我害怕自己不得不停下步来。但是他脱下帽子并且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摇摇晃晃地注视着他。我的名宇、我的停留,使一种恐怖感一下子充满了我的全身,我突然感到浑身软瘫,觉得非倒下不可,似乎再也走不完那几步路,踏进自己的房间了。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痛苦地朝这个陌生的男人瞠目而视着,后来使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坐在楼梯上了。他询问我是否病了,我摇摇头。他手里始终捏着什么东西,他想给我,我却不想去接,最后他硬把它塞在我手中。我拚命拒绝,说:“我不要。” 他喊叫女房东,她恰好不在。于是他握住我的胳臂想把我抱起来,我一看无法摆脱,而他也不会让我一个人呆着,我觉得他还在使劲拉我,便站起身子径直朝房间走去,他紧紧追随在后。我觉得他在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便指指我那跛脚,装出很痛的样子,他倒相信了。我找出钱包给了他一个马克,他道谢后仍然把那东西硬塞在我手里,我这才发现,这个我不愿要的东西原来是一封电报。 我软弱无力地站在桌边,陷于沉思之中。现在居然有人想阻拦我,想打破我的计划。这是什么?一封电报,谁打来的?不相干,对我毫无作用。目前给我打电报是一种粗暴行为。我已把一切都料理妥当,在最后一瞬间却来了一封电报。我再低头一看,桌上还有一封信。 我把信放进衣袋,信改变不了我。可是电报却让我不安心,使我牵肠挂肚,乱了我的方寸。我面对电报坐下,沉思起来,拿不定主意,看还是不看。它肯定会干涉我的自由,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不知道是什么人企图阻拦我。有人不让我逃避痛苦,有人要我被痛苦吞噬而死,避免留下任何伤口、裂痕和痉挛的迹象。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一封电报叫我如此坐卧不安。我坐在桌边沉思良久,不敢拆开电报,预感到其中埋藏着一种力量,这股力量要强迫我容忍我们不能忍受的生活,要强行把我拉回到我所要逃避的地方去。最后我还是打开了电报;颤抖着拿在手里慢慢辨认着,好似在翻译一种自己不熟悉的外国语。电文的内容如下:“父病危,速归,妈妈。”我渐渐明白了电报的意义。昨天我还想着我的双亲,担心自己将给他们造成痛苦,当然这仅仅是极表面的担心。现在他们在行使自己的权力,他们提出抗议,要把我拉回到他们身边。圣诞节时我和父亲的谈话也立即出现在我脑海中。他说过,年轻人出于利己主义和独立的感情,他们会由于一个未遂的愿望而轻易捐生;但是谁会想到他的生命i和别的许多人的生活连在一起的呢,这些人是不允许他按照自己的欲望走得这么远的。如今我正是连在这样一根纽带上!我的父亲快死了,母亲孤零零陪伴着他,她召唤着我。他的病危和她的苦恼在这一瞬间还不能抓住我的心,我还是相信自己痛苦欲绝的认识;不过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还把我自己的包袱扔给他们,不理睬他们的请求,自顾逃避痛苦,是行不通的,这一点我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黄昏时分我穿戴整齐来到火车站,心里虽然不高兴,也只得按照需要购买了车票,把找回的零钱装进钱包,汇入站在月台上等候的长长的人群,登上了一节车厢。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等待着冗长的黑夜过去。一个青年人走进车厢,环顾四周之后便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他问了我一些话,而我只是木然对着他看,我毫无所思,毫无所想,但求他不要打扰我。他咳嗽着站起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黄色的皮予,又另外找了一个位置。 列车盲目地、白痴般地在黑夜中奔驰,就象我一样愚笨、认真,生怕耽误了什么,又想挽救什么。几个钟点以后,当我手伸进口袋时,碰着了那封信。它居然还在,我心里想着,一边随手把它拆开了。 信是我的出版商写来的,提到了音乐会和报酬,他告诉我,一切都顺利,我可以继续写下去,慕尼黑一位大批评家还发表了评论文章,他向我道贺。信里还附有一份杂志的剪报,是一篇文章,以我和我作品的名字为标题,长篇大论地评述当代音乐现状,又讲了瓦格纳和勃拉姆斯,接着就谈到了我的弦乐作品和我的歌曲,用了许多赞美的言词。当我读着这一行行黑色字体时,心里逐渐明白,我会受到人们欢迎并且享誉世界的。一瞬间我禁不住哭了。 这封信和这篇文章让我睁开了眼睛,我回首这个世界,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消失和沉沦,而是生活在世界之中,并且属于这个世界。我必须活下去,我必须愉快地活下去。我该怎么做呢?啊,五天以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浮现在我眼前,我的感觉和想法都是郁闷的,一切都是那么可厌、苦涩和可鄙。这一切都成了一份死刑判决书,而我却没有执行它,现在也只能不执行它了。 列车在隆隆地前进。我打开窗户,看着向后移动的黑色景致:伸着黑色枝权的可怜的光秃秃的树木、大屋顶下的庭园和远处起伏的山丘。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乐意生存,似乎都很痛苦和反感。别人可能认为是美丽的一切,我眼中却是凄凉的。我想起了一首歌曲人这是上帝的旨意吗?)}。 我就这样注视着窗外的树本、原野和屋顶,倾听着车轮有规律的节奏,不由得急切地想起了搅扰自己的一切,那些遥远的事物都毫不令人绝望地涌入我的脑海,当然这样是不能持久的。我几乎连父亲也没有想到。他倒下了,和树木、暮色一起被遗忘了。我的思想违背我自己的意志和愿望又回到了它不该去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古树成行的花园,花园里有一幢邸宅,入口处种着棕榈树,邸宅的四壁挂有古老、发暗的画像,我走进去,登上楼梯,走过所有古老的画像,没有人瞧见我,我象一个影子似地走进房内。一个苗条的女人背向着我,一头乌金色的秀发。我看见了他们两个人,她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我看见我的朋友海因利希?莫特在微笑,笑容显得既忧郁又狰狞,他一贯如此,好似他早已明白自己也可以欺负和虐待这位金发美女,好似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可做的了。让最美丽的女子落在这个可怜虫和破坏者手里真是愚蠢而且毫无意义,一切爱情和幸福都会化为乌有。这真是愚蠢而且毫无意义,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当我从睡眠中,或者说从一种失去知觉的状态中醒来时,发现窗前晨光嘉微,天色开始发亮了。我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胆怯和忧虑袭上心头,只见前面是一片颓败和荒凉的景色。这时我才想起了父亲和母亲。 清晨时分,当我看见故乡的小桥和屋宇渐渐靠近时,天色仍是灰蒙蒙的。火车站又脏又乱,这使我更觉得疲乏和恶心了,简直不想下车;但是我还是提起我那简单的行李,登上一辆行驶在光滑柏油路上的离我最近的车子,车子驶过略略冰冻的土地,驶过颠簸不平的石子路面,在我们家宽敞的大门口停下了,这扇大门在我的记忆中,是从不关闭上锁的。 可是现在,大门却关得严严的,我慌乱而惊恐地拉动门铃,没有人来开门,也没有任何回声。我抬头望望楼上,觉得自己象是在一场难堪的恶梦里,一切都是关闭上锁的。看来只好翻墙进去了。马车夫惊讶地望着我,呆呆地等着。我推开另外一道门,这些年来我几乎没有来过这里。门开启了,一直走去便到了我父亲的帐房间,我走进去时,那些办事员和过去一样穿着灰色外套安静地坐在那里,看见我进去便都站起身来问安,因为我是唯一的继承人。簿记员克莱姆先生还和二十年前一样,毫无变化,他驼着背,悲哀而又疑虑地望着我。 “为什么把大门关了?”我问。 “前边没有人。” “我父亲现在怎么样?” “在医院里,太太也在那里。” “他还活着吧?” “今天上午还在,不过听说等不到……” “啊,怎么样?” “怎么样?嗯,还是脚的毛病。我们大家都认为是治疗错 误。先生突然疼痛极了,叫嚷得真可怕。当即把他送进了医院。 确诊是血中毒。昨天两点半钟我们给您发了电报。” “噢,谢谢你们。请叫人给我送一份面包和一杯葡萄酒,再给我准备一辆马车,请快些!” 有人跑去吩咐了,周围重又一片寂静,不一会儿有人给我送来一盘面包和一杯酒,我吃喝完毕,登上一辆马车,立即到了医院,许多头戴白帽子的女护士,身着蓝条纹布罩衫的男看护在走廊里奔来奔去。有人拉着我的手把我引入一间病房,我看见母亲含着眼泪向我点头,我的父亲躺在一张低矮的铁床上,模样完全变了,显得干枯瘦小,他那短短的友胡子一根根竖着,特别显眼。 父亲还活着,他睁开眼睛认出了我,虽然仍在发高烧。 “你还在搞音乐吗?”他轻声问,那声调和目光仍同从前一样善良而略带嘲讽。他疲乏地用一种带有讥消的智慧的目光望望我,再也没有说别的话,我感到他的目光透进了我的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切。 “父亲,”我说。但他只是笑笑,再度用半带嘲讽的目光望望我,那目光却已经有点弥散了,然后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你的脸色真难看!”母亲一面拥抱我,一面说。“你怎么瘦成这样?”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这时进来了一个青年医生,紧接着又进来一位年老的医生,给垂危病人注射了吗啡剂,于是那双聪明的眼睛又得以无所不知地观察周围,可惜却再也睁不大了。 我们坐在他身边,看他躺着,逐渐平静下来,他的脸容已经变了,已到弥留时刻。父亲又活了几个小时,黄昏时分才断了气。我只感到一种沉重的痛苦和极端的疲乏,瞪着干枯的眼睛坐在死者床边,天黑时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六章 生活并不是轻易的事,我过去也常常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现在我又有了新的认识。迄至今天那种矛盾的感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早已在我的意识中根深蒂固了。我的生活既贫乏又艰难,而别人却认为我——有时候我自己也这么认为——过得既丰富又美好。人生在我看来象是深沉而悲哀的黑夜,倘若不是这里那里总有闪电的亮光,那简直就不堪忍受了。它们那突发的光芒竟能在几秒钟内消灭和解除许多年的黑暗,这确实是令人感到有所安慰并为之惊叹不已的。 黑暗是绝望的昏黑,是日常生活可怕的循环。人为什么要每天起床,吃饭,喝水,然后又再度躺下呢?孩子、野人、健康的年轻人,还有种种动物,都在这种乏味的事物和活动的循环中痛苦万分。谁也不会有这种思想,会去反对每天早晨起床、吃饭、喝水,相反,他从中得到满足,并不愿意有所改变。谁若丧失了这种当然的生活,就会在日常生活中竭力地探索,追求一瞬间的真实生活,这瞬间的闪光使他感到幸福,并且可以抹去一切集中了他全部意识和目标的思想中的时间感。人们把这一瞬间称为创造性的瞬间,因为从表面上看,它给创造者带来了和谐的感觉,还因为人们愿意接受这瞬间带来的一切,即使是非常偶然的东西。这就是神秘主义者称之为和上帝相联合的东西。也许这一瞬间的光过于明亮,因而使其他一切显得特别黑暗,也许这一瞬间带来了自由、魔术般的轻松和欢乐,因而使人感到其他的生活特别沉重、低下和晦涩。我并不知道,我已把这一瞬间带到离思考和哲学不远的地方去了。不过我知道,如果存在极乐和乐园,就一定是这种瞬间的不受阻碍的持续;而如果人们能够通过痛苦所形成的烦恼和净化最后达到极乐,那么就没有人会逃避烦恼和痛苦。 我父亲下葬后的几天里——我始终处于麻木和精神恍惚的状态之中——我常常漫无目的地在一个市郊公园的小径上散步。那儿有一排小巧玲珑的房屋唤起我一阵模模糊糊的回忆,我顺着回忆探寻,走到了中学时代那位老教师的小花园和住宅前,几年前他曾引导我信仰通神学说。我走进去,老先生迎了出来,他认出了我,亲热地把我带进他的房间里,房间里满是书籍和花盆,洋溢着清淡而舒适的烟草香味。 “您好吗?”洛埃先生问。“哦,令尊刚刚去世!您还是愁容满面。很伤心吧?” “不,”我说。“倘若我同父亲还很生疏,那么他的死将使我很伤心。可是我在上一次探亲时已经同他非常知心了,这也就解除了我痛苦的罪恶感,这是一个人对慈爱的父母必有的感情,因为人们从双亲处获得的爱远远超过了他所能偿还的。” “您的话真让我高兴。” “您的通神学说研究有何进展?我很愿意听听,因为我现在的景况很坏。” “什么地方不舒服?” “浑身都不好。活也活不了,死又死不掉。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糟透了。” 洛埃先生痛苦地扭歪着他那善良而心平气和的园丁脸。我不得不承认,这张善良的、略显肥胖的脸惹我恼火,我对他毫无期望,决不信他的智慧会给我任何安慰。我只想讲给他听,他的智慧将被证明为软弱无力的,而他的幸福感以及他的乐观的信仰将要受到惩罚。我并不是反对他或者反对任何别的人,我只是不想待人友好而已。 但是这个人完全不是一个自负的人,并且正如我所想的,他受他的教条支配。他慈爱地瞧着我的脸,带着真诚关心的神情忧愁地摇摇他那金黄头发的脑袋。 “您是病了,亲爱的先生,”他断然地说。“也许只是身体有病,那倒不要紧。您必须到乡下去,要干重活,不吃肉食。不过我估计,还有其他原因,您患的是忧郁症。” “您是这么认为么?” “是的,您是病了,患了一种时髦病,人们每天都可以碰到生这种病的聪明人。医生们对此简直毫无办法。这种情况是一种神经错乱变来的,人们也可以称之为个人主义或是假想的孤独感。当前的时髦书籍里讲的尽是这些事。您沉迷于自己的幻觉之中,您自以为孤独,没有人和您有关联,没有人了解你。情况是不是这样?” “是的,大致如此,”我惊讶地回答说。 “您看。对于一个曾经患过病的人来说,几次失望经历就足以使他相信,在他和其他人之间不存在任何关系,至多也只是互相误解而已,于是这个人就变成绝对孤独,对其他人不能真正理解,和他们不存在共同的东西,并且毫无关系。情况往往是这样的,这个病人越来越傲慢,他和其他健康人之间倘若还可能存在互相理解和互相爱慕的感情的话,那也只是牲畜之间的关系。倘若这种毛病变得普遍化,那么人类也就要灭绝了。还好,这个毛病只发生在欧洲,只发生在较高层的社会人士之中。青年人患这种病完全可以治愈,它甚至属于发育时期年轻人的不可避免的毛病。” 他这种略带嘲弄的教训使我有点生气。他脸上毫无笑容,没有一点替我辩护的表情,后来却又重新露出了十分关切的善良模样。 “请您原谅,”他友好地说,“您患的就是这种毛病。我并不是开玩笑。不过的确也有治愈它的良药。那种认为我和您之间并无桥梁沟通,认为人人都是孤独和不可理解的看法纯粹是一种狂想。恰恰相反,人类的共同之处,较之每个人为了他个人,因而和其他人相区别之处是更为多得多,并且也更为重要得多。” “情况可能如此,”我回答道,“但是我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我又不是哲学家,而且我的痛苦并非由于找不到真理而产生的。我并不想成为圣人和思想家,我只希望能够过一种单纯的、比较满意和轻松的生活。” “好,您试试吧!您不要再啃书本,不要钻研理论,不过您一定要信任医生,直至您痊愈为止。您愿意这么做吗?” “我很愿意试一试。” “这样就好。倘若您只是身体有病,医生就会向您建议,或是沐浴,或是服药,或是去海滨疗养,也许您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干,这些办法会有帮助吗,不过您总应该先去试一试,看看结果如何。您现在就按我的建议去试试吧!您得下功夫学会遇事先想到别人,然后再想着自己!这是恢复健康的独一无二的道路。”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每个人总是首先想到他自己的。” “您必须下决心克服。您必须对自己的舒适快活抱一定的冷淡态度。您必须学会这么思考问题:事情全在我自己!目前您只有这个办法:您必须学会爱其他任何人,把他人的幸福看得比您自己的幸福更重要。我的意思可不是要您去谈恋爱!我的意思正好恰恰相反!” “我懂。可是我该同谁去作试验呢?” “您就从自己身边找对象,朋友也行,亲戚也行。您想一想您的母亲。她失去了依靠,现在很孤单,需要有人安慰。您去照顾她,替她着想,您要试着去做一些对她有益的事情。” “我母亲和我相互不太了解,做起来恐怕有困难。” “嗯,是的,倘若决心不够,当然是行不通的!您还没有弄通我这些老调陈词!您不能总是想他不了解您或者您不了解他,你们也许真的不大合拍。可是您要让自己首先尝试着去了解别人,让别人觉得愉快,让别人觉得合拍!您这就着手去做吧,就从您母亲开始!——您必须首先对自己说:生活并不使我快活,这方面或者那方面,那么我为什么不能设法去改变它呢!难道您已经对自己的生活失去了爱,再也不留恋生活,把它看成是一种负担,没有一点儿愉快了!” “我要试一试的。您说得对,我无论怎么做结果总是一样。我为什么不按您所建议的去做呢?” 我理解他的话语中包藏的意义,使我惊讶的是这些话同我和父亲最后一次会见时父亲告诉我的处世哲学完全一致;活着是为了别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这种说教和我的感情相抵触,它们总有点儿教义问答和宗教课程的味道,而我呢,象每个健康的青年人一样,对此道既厌恶,又敬畏。可是我最终没有把它们看成是一种理论或者是世界观,而纯粹是一种实践的经验,为了忍受沉重的生活,我愿意试一试。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男人,我过去从没有认真看待他,他现在却成了我的忠告者,甚至成了我的医生。但是他看来果真具有那种他向我推荐的爱。他似乎分担了我的痛苦,真诚地希望我好。毫无疑问,我的感觉告诉我,我需要一次特别加强的疗养,以便能象其他人一样生活和呼吸。我想去山上孤零零地住一阵子,或者去从事一种笨重的体力劳动,可是目前我得听从我的忠告者,因为我业已智穷力竭,毫无办法。 我向母亲表自了一番,提醒她不要孤独自处,希望她能关心我,参与我的生活,但她只是悲哀地摇了摇头。 “瞧你想的!”她拒绝我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有自己的老习惯,决不可能重新开始别的生活方式,而你需要自由,不要让我成为你的负担。” “我们可以先试一试,”我建议道,“也许会比你想的容易实现。” 我于是毫无顾忌、信心十足地干了起来。我们有一幢房子,是一家广泛从事贷款和债务的商号,堆着一摞摞账簿和账单,又有放债又有存款,问题在于所有这一切将怎么处理。我最初决定把一切都卖掉,可是进行得不顺利,母亲舍不得这幢老房子,还因为这是父亲的遗嘱,她千方百计要保住它。父亲的簿记员和一个公证人帮助我们料理种种事务,一天天一周周就在谈判、为了金钱事务书信往返、在无数计划和种种失望中过去了。我不堪忍受这一大堆帐目和公文表格,让我的公证人又去请了一个律师,听任他们去解决这一团乱麻。 这段期间我母亲常来。我尽力让她的日子过得轻松些,我帮助她摆脱一切事务,我替她朗读书本,陪她散步。有时候我感到负担太重,生怕难以脱身,便想扔下一切不顾,然而羞愧之情油然而生,心里还有几分好奇,不知道自己往后退缩之后情况会变得怎么样。 我母亲除了死者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然而她的悲哀诚然是一种小妇人式的悲哀,我对此很陌生,还常常觉得很狭隘很浅薄。起初我进餐时坐在父亲原来坐的位置上,”后来她发表意见说我坐在那里不合宜,这个位置应该空着。有时候我和她谈论父亲谈得不够多,她就沉默不语,痛苦地望着我,于是我只得又开始谈论他。我最感缺乏的是音乐。我多次请求,允许我每天练习一小时提琴,可是好几个星期后她才许可我这么做,还伴随着许多叹息,让我感到这是一种冒犯行为。我不愉快地尽力使我的活动和生活接近她,并且争取她的友谊,但事与愿违,全都成了泡影。 我因为常常遭逢不快,简直想放弃了,可是我始终一再强迫自己习惯这种没有共鸣的日子。我的个人生活业已濒于绝境,偶然在梦中听见好似从遥远的黑暗处传来盖特露德的声音,或者在某一个空虚的时刻,脑海里浮现出我那歌剧中一些不合宜的旋律。我为了处理在r地的住所,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再度来到r地时,觉得那边的一切好象已生疏了许多年。我只去拜访了台塞尔,他是真诚关心我的。我没敢向他问起盖特露德。 我母亲那种悲观冷漠的态度,对我的压抑很大,我不得不追渐展开一种正当而隐蔽的斗争。我坦率地请她告诉我,她要求什么,对我有什么不满意见,她只是惨然一笑,抚摸着我的手说:“算了,孩子:我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于是我只能单枪匹马奋斗,就连簿记员和服务员提出的问题也不敢忽视。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杂事要处理,最主要的是我的母亲。我母亲在城里独一无二只是一个亲戚和女友,是她的堂姐妹,一位老小姐,不喜欢和人交往,却和我母亲维持着较亲密的关系。这位施尼佩尔小姐很不喜欢我的父亲,对我更表示出绝对厌恶,所以她近期内不到我家里来。我母亲早就答应过她,把她接到家里来住,除非她死在父亲前面,就是这一期望使她讨厌我留在家里不走。当我渐渐打听到这一切时,我就去拜访这位老小姐,尽力使她对我产生好感。这场戏惊人地成功,这个小小的诡计带给我全新的、几近满足的感觉。我居然做到让这位老小姐又到我们家来了,我还注意到母亲因而很感激我。她们两个人常常在一起商议,如何拦阻我出售这幢故居,并且真的达到了目的。我对付这位老小姐的手腕也巩固了自己在这所房子里的地位,得到了我久已向往的父亲的位置,而过去他一直是对我下禁令的。家里的房间足够我和这位老小姐住,但她就是不愿意有男主人和她共住一幢楼房,因此拒绝搬到我们家来。不过她来得倒很勤,并经常给女朋友带些日常需用的小东西,对我采用的全是外交手腕,好似在对付一个危险的强权国家,此外她还以一种我不能和她争辩的手段硬是插手我们的家务事。 我那可怜的母亲既不干涉她,也不站在我一边。她疲倦了,变幻无常的生活使她深感痛苦。我逐渐发觉,她极其思念已故的父亲。有一回我偶然走进一间房间,不料碰见她正在翻动一口衣柜。她见我进去吓了一跳,我当即匆匆离开,却已十分确切地看到她正在察看已故者的衣服,她走出房门时两眼通红。 夏天来临时又开始了一场新的战斗。我并不想和母亲一同出去旅行,可是我们两人都需要好好休养,我还希望她通过这次旅行能够振奋精神,也使我得以对她施加较多的影响。她对旅行似乎不感兴趣,可是也不反对我的意见,施尼佩尔小姐对此却很热心,使劲劝说母亲留下不走,要我一人出门旅行。可是我丝毫不愿让步,对这次旅行我早就许下诺言了。在这所古老的房子里,我已经和我那可怜的、心神不宁而痛苦的母亲相处得很不愉快;我希望到外地去转转对母亲会有些好处,也可能会使我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情绪。 于是事情便决定下来,六月底我们便动身了。在短短的白昼旅程中,我们眺望康斯坦茨和苏黎世,我们越过布罗尼希驶向伯尔尼高原。我母亲的态度很平静,也显得很疲倦,看上去有点颓丧的模样,听任旅行对她的摆布。抵达因特拉肯时她开始抱怨了,说自己睡不着觉,不过我还是说服她和我一起去格林特尔森林,希望在那里好好休息一阵子。在这次愚蠢的、无穷尽的、毫无欢乐的旅行中,我清楚地看出要逃脱和消除自己的痛苦是不可能的。这里有许多美丽的碧波荡漾的湖泊,镜面似的湖水映出古老秀丽的城市,这里有许多婉蜒上升的白色的和蓝色的山峦,青绿色的冰河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而我们两人只是默默地、不愉快地走过这一切,心里觉得很惭愧,因为我们面对这美景居然感到压抑和倦怠。我们在山间漫步,望着高高的群山,呼吸着清新、甜蜜的空气,倾听着阿尔卑斯高山牧场上传来的一阵阵牛铃声响,不禁喊道;“真美啊!”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在格林特尔森林呆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清晨我母亲说道:“我说,这真没意思,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真想能挤着睡个好觉。要是我生病了,就可能会死去,我要死就死在家里。” 我只得默默收拾好行李,心里也认为她是对的。我们动身回家,比我们来时走得快,不一会儿就走完了全程。然而我的心情却不象重返家乡,而是象去进监狱,母亲也只是略为感到满意而 已。 我们回到家后的第一个黄昏,我对母亲说:“我想一个人’去旅行,你看怎么样?我想再到r地去。瞧,倘若我待在家里对你确有益处,那么我很愿意留在你身边。可是我们两个人都病了,丝毫也不愉快,还往往互相传染。你可以请女朋友住到家里来,她能比我更好地安慰你。” 她按照老习惯握住我的手轻轻抚摸着,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看着我微笑了,这个笑容清楚地表示:“好的,你尽管去吧!” 我的善心好意,我的一切努力都毫无所获,她和我一起受了几个月的罪,相互间反倒越来越疏远了。我们尽管生活在一起,却各顾各独自背着自c的包袱,谁也不愿意和另一个人分担,每个人只是深深地沉浸于自己的痛苦中,加剧了自己的病情。我的尝试既然没有收效,那么除了离开,就别无良策了,我只有退却,以便给施尼佩尔小姐腾出位置。 我立即采取行动,但是又想不出别的地方,便又回到了r地。启程时我开始明白,我从此没有故乡了。这个城市,我在此出生并度过童年的地方,也是埋葬我父亲的地方,已经和我毫不相干,它对我毫无所求,我对它也毫无所赐,留存的只有记忆。当我向洛埃老师告别时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处世药方并不能帮助我。 我在r地原先租住的房间恰好还空着。它对我是一个象征,说明自己曾经想斩断同过去的联系,想逃避自己的命运,纯属徒劳无益。我又住进了同一幢楼房的同一个房间,在这同一个城市里,我又打开小提琴盒,重新开始了我的工作,我发现一切同过去一样,只有莫特去了慕尼黑,盖特露德已经是他的未婚妻。 我把我的歌剧乐谱拿在手里,好象它是自己过去生活的残余,我试图人中冉为自己找出点什么东西来。当一个诗人为我所有的曲谱写了新歌词,音乐便又渐渐在我那业已麻木的心灵中开始苏醒并且活跃起来。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我经常在黄昏时分感到一种过去有过的不安情绪,我怀着羞耻和恍恍惚惚的心情向望着依姆多家的花园,我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燥热风夜夜呼啸而过, 沉重地扑动着潮湿的翅膀。 麻鹬摇摇摆摆飞过天空; 万物从冬日中慢来, 大地已经完全复苏, 这是春天的召唤。 这样的夜晚不能入眠。 我的心变得年轻, 从蓝色的记忆深处 升起我青春时代的热烈渴念, 我凑近看看自己的脸容, 吃了一惊,吓得倒退。 安静吧,安静吧,我的心! 我的心情如此激动 以致血液也凝缩、滞重, 引导你通向从前的道路—— 不要按照青年时代 的老路走得太远。 这些诗句在我心中萦绕,重新唤起了音乐和生命。我长期以来抑制和忍受着的痛苦在节奏和音调中解除了,溶化成奔放的热流,我把歌曲抛在一边,在脑子里重又整理好那部久已丢失的歌剧的思路,从久已荒芜的心灵里重又挖掘出深深潜藏着的奔流不息的泉源,直达感情的顶峰,在那里,痛苦和胜利已没有区别,心灵的一切热情和力量完整地倾注于这唯一的熊熊烈火之中。 在我写出新歌曲的当天就去台塞尔家拿给他看了,黄昏时分我穿过栗树成荫的小道回家,对新的工作浑身充满了力量。但是过去几个月的光景好似一对透过假面具眼孔的眼睛,正以一种茫然若失的神色凝视着我。于是我的心因为渴望而急速地跳动,不愿意再了解为什么要逃避内心的痛苦。盖特露德的形象清晰地位立在我眼前,在尘埃中显得格外美丽,我又无畏地直视着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又为所有的痛苦而开启。啊,为了让她遭受痛苦,把芒刺深深刺进伤口,我宁可和她重新口到幽暗的鬼怪般的生活中去!在那一大片栗树的黑暗的树梢之间是深蓝色的天幕,上面缀满了星星,它们在遥远的天边,无优无虑地闪烁着冷峻的金光。这些星星肆无忌惮地眺望那些满是花蕾、花朵和疤痕的树木,向它们显示出生活的喜悦和痛苦,向它们指出巨大的生活意趣。蜉蝣成群结队地迎接死亡,每一种生命都有自己的光彩和华美,我熟视片刻后就懂得了什么是美好,懂得了就连我的生活和痛苦都是美好的。 秋天尚未过去,我的歌剧便已大功告成。就在这一期间,我在一次音乐会上遇见了依姆多先生。他高兴地和我打招呼,并觉得这有点儿意外,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我住在城里。他只听说我父亲的去世,我最近一阵一直住在家乡。 “盖特露德小姐好吗?”我尽可能平静地询问道。 “哦,您自己来看看,便能知道一切。她的婚礼定在十一月初举行,我们当然要邀请您参加的。” “谢谢,依姆多先生。您知道莫特的情况吗?” “他很好。您知道,我不很赞成这门婚事。我早就想问问您有关莫特先生的情况。一般说来,打从我认识他以后,我对他也没洲么可责备的。不过我听说过关于他的一些事:他曾和许多女人有过纠葛。这方面的事您能和我谈谈么?” ‘不,依姆多先生。他肯定不愿意发生这些事。而且这些传闻恐怕也很难改变盖特露德的决心。莫特先生是我的朋友,倘若他能获得幸福,我真心替他高兴。” “噢,是的,是的。您很快就会到我们家来吧?” “我想是的。再见,依姆多先生。” 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我为了阻止他们两人的结合,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不是由于妒忌,也不是心存幻想,期望盖特露德还能继续喜欢我,而是因为我深深相信,并且早就预感到他们不会长久恩爱和谐的,因为我想到了莫特那种自我折磨式的忧郁症,想到他的暴戾性格和盖特露德的温柔和顺,还由于玛丽昂和绿蒂的情况还完整地存在我的记忆之中。 如今我的想法已经截然不同。我的全部生活的动荡、整整半年的内心孤独以及和青年时期的有意识的告别,已经大大改变了我。我现在的看法是: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的命运而伸出手去,这是愚蠢而危险的;我自己当然也没有理由伸手去援助他人一让自己成为。个乐于助人和通达人情的人,尤其当我在这方面的尝试全都遭受失败,而使我自己深感惭愧之际,现在我还强烈地怀疑人的能力,他的生命以及他如何自觉地形成和铸造其他任何人。人们可能挣钱,也可能争得荣誉和勋章,但是不能够争得幸福或者不幸,既不能为自己也不能为别人去争得。人们只能接受已经降临的事情,当然接受的方法可以完全各不相同。至于我自己的发展,我是不愿意再作任何强制性的尝试,硬让自己的生活转向光明面,而是接受适用于我的一定部分,按照自己的能力予以承担,并转向好的方面。 生活也就是从这种沉思冥想中独立出来,并且超越了它,因而遗留下通常所说的决心和思想,正是一种心灵上的和平宁静,才有助于承担不可变更的现实。至少我是这么接受的,正如我事后所想看到的那样,自从我顺从天命之后,自从我对自己的私人生活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之后,生活便处于比较柔和的状况中了。 一切人们为之费尽心机而不能达到的事情,却时常出乎意料地自己降临了,这是我刚从母亲那里听到的经验。我每个月都给她写信,而已经有不少日子没有收到她的回信。也许她身体不佳,这样的话,根据以往的经验,不必多操心。我继续写我的信,向她简短叙述我的生活景况,每次信中都要附笔向施尼佩尔小姐致以亲切问候。 这种问候最近已停止表述。两位老太太觉得她们的日子好过了头,她们已经承受不了那种如愿以偿的愿望。尤其是施尼佩尔小姐简直到了她好日子的顶峰。我一动身她就立即以胜利姿态迁进了她得胜之地,把她的居室搬移到我们家的楼房里。从此她终于和自己的老朋友、堂姐妹住在一起了,她感到是经历过一个长期艰难年代后所应得的幸福,应当让她象一个女主人似地把庄重的家务事处理得又温和又堂皇。这并非因为她早已习够了那一套高贵的生活并且安之若素——事实上她在艰难的生活条件和半贫困状况中生活已经由来很久。她从来没有穿过比较精致的衣服,也没有睡过比较细软的床铺;确切地说,她现在才开始过这种生活,同时真正开始位省,因为确有可俭省之处,并且存在一些浪费现象。此外,她不愿意放弃任何权力和影响。两位女仆必须服从她胜过服从我母亲,连其他仆人、工匠、甚至邮差也得听从她指挥。她的热情并未由于心满意足而趋于熄灭,而是逐渐地把她的统治扩张到其他事情上,扩张到那些我母亲并不太乐意听从的事情上。她要参与我母亲和来访客人的所有会见,但凡有一次她没有在场,就会不高兴。一切信件,尤其是我的信件,她不愿意只听到摘要介绍,而必须亲自过目。最后她还发现,在我母亲的家中,有些事情的处理、照料和管理完全不象她认为的那样,是正确的。首先她觉得对仆役们的监督太不严格,以致某天黄昏一个女仆跑到屋外和另一个女仆以及那个邮差闲聊到很晚很晚。此外,女厨师还要求星期日放假,于是,她开始极严厉地批评我母亲的软弱随和的态度,长篇大论地指导她应当如何正确地料理家务。另外,她看到如此经常而严重地践踏节俭的法则,深感痛心。例如重复往家里运煤啦,那么多鸡蛋被女厨师从中揩油啦,等等。她认真而又激动地反对这反对那,就这样便开始了两位女朋友之间的不和。 如上所述,至此以前我母亲一直是很满意的,即或她并非一切都同意。后来,她女朋友所做的某些事情令她失望,而她考虑到她们的关系总往好处想。现在却不行了,以往古老而受尊敬的家庭生活习惯业已处于危机之中,家庭日常生活的安宁和舒适开始受到损害,她不能接受她的种种指摘,表示了对抗,当然她也就不可能和她的女朋友协调一致。于是就产生了争论和小小的友好的四角。直至女厨师向男仆宣布要辞工不千,我母亲费尽口舌,又应下许多许诺,几乎要赔礼道歉,才总算把她留住时,我们家的权力问题便开始真正处于争夺状态中了。 施尼佩尔小姐一向自豪于自己的学识、经验、节俭以及经济方面的才能,却未能看到别人对她所有这些才能的贡献全不知感恩。她还十分自信地认为有充分理由指责到目前为止的经济管理,她对我母亲的治家艺术多方责备,不加掩饰地对全家男女等人的习惯和特点予以怜悯的轻视。可是家里的女主人过去一直是在男主人的指示下,按照他要求的方式管理家务的,许多年来一贯如此,生活得很顺利。我父亲不喜欢小里小气地过分节俭,对待仆人一向宽容放任,最恨婆婆妈妈的口角和嘀嘀咕咕的事情。我母亲过去肯定也偶尔批评过他,即使她还按他说的治理家务,但是自从父亲过世后,父亲便变成神圣不可侵犯了。而施尼佩尔小姐却不能对此表示沉默,她认真地回想起自己早就对已故者有意见,并且早就发表过反对意见,她认为,现在时机终于成熟,正是纠正懒散作风,理智治家的时刻。她出于爱护自己的女友,不愿意触动女友对已故者的思念之情;但是这些事都又直接和死者有关系,因而必须让自己的女友承认,已故的老先生确实对家里存在的许多弊病负有责任,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现在仍然让自由放任的情况还继续存在下去。 这无异是在我母亲脸上猛击一掌,使她终身难忘这位堂姊妹所给予她的这一打击。从前她常常和这位知己谈心,这简直成了她的必须和享受,她向她诉苦,唠叨自己丈夫的种种差错。而现在她却不能容忍对他那神采奕奕的形象涂抹哪怕是一点点的黑影,她把屋子里目前开始的这场革命不仅看成是一种捣乱,而且是一种对那位神圣已故者的犯罪行为。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对这些都一无所知。现在我母亲才第一次写信告诉我这些鸟笼里的不和,虽然还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加以掩饰,生怕惹我嘲笑。我在下一封回信中就免除了对那位老小姐的问候,不过我从不曾暗示,也没有考虑过,这两个女人没有我在场可能会相处得更好些。何况在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其他事情,使我忙得不亦乐乎。 十月已经来临,盖特露德即将举行婚礼的事始终索绕在我的脑海中。我没有再去她家,也没有再看见她本人。倘若她在婚后离开自己的家,我打算和她的父亲再恢复往来。我也希望我和她之间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重新建立起友好的信赖关系;我们过去曾经如此接近,很难把过去一笔勾销。只是目前我还没有勇气和她见面,按我对她的了解,对于这样的会面。她是不会逃避的。 有一天有人以一种我所熟悉的方式敲我的房门。我怀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和迷乱的心情跳起来打开房门,门口站着海因利希?莫特,他朝我伸出手来。 “莫特!”我叫了起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我不能盯着他的眼睛看,其实我还完全没有想起发生的一切,还没有感到痛苦。我脑海中又浮现出他桌上的那只出自盖特露德之手的信封,又浮现出和她告别的景象以及自己如何选择了自杀。而现在他站在我面前,试探地审视着我。他看上去略为消瘦,却仍然和从前一样英俊和傲慢。 “我没料到是你,”我轻声说。 “是吗?因为你已经不再去盖特露德家,我早就知道的。看在我的份上,让我们别再谈这些事了!我是专为看望你而来的,你生活得怎么样,正在进行什么工作。你的歌剧进展如何?” “一切都好。你首先得告诉我,盖特露德好么?” “很好。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 “嗯,你不打算就去看望她一次么?” “以后再说吧。我只想知道她和你在一起是否会过得好。” “嗯……” “海因利希,请原谅我,可是我不得不常常想到绿蒂。你待她很坏,还揍过她。” “别提绿蒂啦!她是自作自受。没有人愿意接女人的。” “那么好吧。我们谈谈歌剧。我现在还完全不知道应该把它送到哪里去。一定得找一个好剧院,可是人家肯不肯接受这个作品呢?” “人家会接受的。我乐意和你谈谈这件事。你把歌剧送到慕尼黑去吧!他们肯定会高兴的,那里的人对你很感兴趣,万不得已时,我来承担角色。我很高兴能够在其他人之先演唱男主人公。” 他的建议对我很有帮助。我欣然赞同;,并且答应立即抄一份副本给他。我们讨论了具体细节,又谈到今后出版事宜,好似这是刻不容缓的要事,当然我们都不愿意浪费时间,对于我们之间的鸿沟,大家都闭着眼睛装做看不见。莫特首先打破这一禁界。 “喂,”他说道,“你还记得当初带我去依姆多家的情景吗?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当然记得,”我回答说,“你不必想到我,你呀,还是走开吧!” “不,我的朋友。这么说你是记得的,嗯,要是你当时已爱上这位姑娘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不要碰她,让她和你在一起!只要给我一点暗示就够了,我就会理解的。” “我不能这么做。” “不能?为什么不能?有谁监视你、封住你的口,以致事到如今难以挽回?” “我不知道她是否爱我。而且,而且你也已爱上了她,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真是个孩子!她和你在一起大概会更幸福的。当然每个人都有权利去征服一个女人。可是当初只要你对我说一个字,或者只是给我一个小小的暗示,我就会走开的。后来当然就太晚了。” 他这番话使我很痛苦。 “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样,”我说,“这下子你满意了吧?请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请代我问她好,我会来慕尼黑看你们的。” “你不参加我们的婚礼么?” “不了,莫特,这没有意思。那么你们将在教堂举行婚礼罗?” “当然,在大教堂。” “我也喜欢你们在大教堂举行婚礼。那么我还有机会给你们写点什么,一首风琴序曲。不要担心,我写得尽量短些。” “你真是个可爱的家伙!见鬼去吧,我可不想倒霉!” “我觉得你很有运气,莫特。” “好啦,我们不要争论吧。我必须走了,我还得去采购点东西,天晓得还有什么事。你很快就会把歌剧乐谱给我寄来吧?是不是?你一寄到,我就拿给我们的头儿去看。嗯,在我结婚前我们两人总还应该再聚一聚的。也许就在明天?——好了,再见吧!” 于是我又陷入从前有过的危机之中,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不能入眠,痛苦极了。第二天我来到一个熟识的风琴师家中,请他应允在莫特的婚礼上演奏我的风琴序曲。下午我和台塞尔一起把歌剧序曲作了最后一次审阅。晚上我来到海因利希?莫特下榻的旅馆。 房间里炉火熊熊、烛光明亮,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一张铺着白桌布的桌子上放着鲜花和银器,莫特早已在等候我到来。 “好啊,年轻人,”他朝我叫道,“让我们庆祝离别,为你,更为了我。盖特露德要我代问你好。我们今天要为她的健康干一杯。” 我们倒满酒杯,沉默地干了一杯。 “怎么样,我们现在只管我们自己的事。青春易逝,亲爱的,你不是也感到了吗?青春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刻。我希望,它也象一切可爱的格言一样,是一场幻梦。当然最美好的事情应该首先到来,否则我们就不屑于为以后的全部事情付出精力了。等你的歌剧上演时,我们再继续谈这个问题。” 我们舒适地吃着,喝干了一瓶烈性葡萄酒,然后又向后一靠,埋在沙发椅上抽雪茄烟和喝香摈酒。我想起了我和他从前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们兴高采烈地畅谈着未来的计划,随便闲聊着,互相无忧无虑地、沉思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海因利希在这种时刻里总比他在任何其他时刻都更为温和和善良,他确实知道这样的欢乐时刻短暂易逝,为了使生动活泼的情趣维持长久,就要小心谨慎地把它牢牢地把握在爱护的手掌中。莫特含着笑容轻声谈论着慕尼黑,讲述着剧院里的一些小轶事,以简洁明了的话语描绘出他对古老优美的艺术、对人及其之间关系的种种看法。 他滔滔不绝地议论着他的乐队指挥、他的岳父以及其他许多人,虽然并无恶意,却带有嘲讽和尖刻的口吻,我举杯向他祝酒并间道:“嗯,那么你对我有何看法呢?你对别人也是用这种方式谈论我的吧。” “哦,是的,”他泰然自若地点点头,那双黑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我。“总而言之,你是艺术家的典型。一个艺术家在市侩们眼中不是一个快活的人,他随时抛出艺术作品纯粹是出于忘乎所以,可惜他们大都是些贫苦的可怜虫,他们在一堆无用的财富上挣扎,并且必须为此而贡献出自己。世上并没有幸福的艺术家之说,这些话纯属市侩们的胡说八道。兴高采烈的莫扎特用香槟酒使自己保持直立状态,因而短缺购买面包的钱款,贝多芬为什么不在年富力强时就捐弃生命,相反地却写出了那么多壮丽的作品,这一点谁也说不清楚。一个正派的艺术家往往一辈子都是不幸的。当他饥饿不堪打开自己的口袋时,里面总是只有晶莹的珍珠!” “是的,每当人们渴望有一点点喜悦和温暖,并且享受生活的时候,那么有一打歌剧和三重奏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来安慰这个人当然也不算多。” “这我相信。和一个朋友——倘若他有这样一个朋友的话——一边喝酒消磨时光,一边舒适地闲聊着这种特别的生活,这当然是人生最美妙的事。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应当高兴,因为我们正过着这种生活。这种美妙的飞箭似的时代,一个可怜的人能享受多久呢,欢乐瞬息即逝!所以我们必须珍惜欢乐,珍惜灵魂的宁静和美好的心情,以便不断丰富我们的美妙时光。朋友,干一杯!” 我完全不同意他的人生哲学,然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和这样一位朋友共度夜晚很愉快,我生怕失去这位朋友,而他对我早已是不可靠的了,我沉思地回顾过去的年代,一切似乎都近在眼前,却包含了我全部青春年华,这种年代的轻浮和无忧无虑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及时结束了闲谈,莫特还要求陪同我一起去我的住所。然而我请他留步休息了。我知道他不喜欢和我一起走在街上,我慢腾腾的破行会妨碍他,使他不耐烦。他是不愿意作出牺牲的,即使这样一种小小的牺牲也常常很难做到。 我很喜欢自己的小风琴曲。这是一首前奏曲,表达了我和自己过去告别的心情,也是对这一对新人的感谢和祝福,同时也是我和她以及他的美好的友谊时光的回声。 举行婚礼那天,我早早赶到了教堂,躲藏在大风琴后观看婚礼。当风琴师演奏我的作品时,盖特露德抬起眼睛看着新郎,向他点点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她了,她穿着白礼服显得比从前更高、更苗条了。她文雅庄重地从装饰得漂漂亮亮的狭窄小道上走向祭坛,她那位丈夫姿态高傲,腰板笔挺地大步走在她身边。倘若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我,迈着歪斜的吸步走这条典礼之路,肯定就没有这么隆重庄严了。 第七章 我不能长久考虑我朋友的婚事,我不能让自己的注意力和希望引到这条自寻烦恼的道路上去,否则就会变得过分忧心忡忡。 这些日子里我很少想到我母亲。从她上一封信中我确切了解到在我们的老家里已不复存在和平安宁,可是我既无理由也没有兴趣卷进这两位妇女的争吵之中,反而带点幸灾乐祸的心情听任其自然发展,对于这种争吵,我的评判完全是多余的。此后我写去的信就没有得到口音,而那时我正忙于歌剧抄本的审阅修改,哪里还顾得上考虑施尼佩尔小姐的事呢。 后来我收到一封母亲的来信,信的内容异乎寻常地包罗万象,使我非常惊讶。信里有一大段极细致的指责她那位女伴的文字,从中我了解到,我母亲想维持家庭和平,她却违背我善良母亲的这些心愿,做了许多错事。母亲在信里给我描写这些,她心里一定很难受,尽管她写得小心谨慎,维持着尊严,但是这封信仍然是对于她和那位老朋友、堂姐妹之间关系的一份小小的自供状。母亲不仅认为我和我已故父亲反对施尼佩尔小姐完全正确,而且她现在甚至还打算出售我们的祖居,只要我也愿意,她宁可搬迁到别处去居住,一切仅仅为了躲避施尼佩尔小姐。 “你若能亲自来一趟,也许更好。路麦肯定已经知道我所想的以及我计划要做的事,她早已观察得清清楚楚;但是我们两人之间关系很紧张,我找不到合式的方式把这些必须做的事情告诉她。我暗示自己情愿再度一个人独居,并不需要她,可是她没听懂,而我也不愿意公开吵翻。我知道,如果我直截了当要她走开的话,她会争吵和反抗的。你到这里来,把家务整顿一下,情况会好些的。我不愿意闹出什么丑闻来,而她又不肯善罢甘休,事实上必须把一切明确地向她说清楚不可。” 于是我作好去砍杀这条恶龙的思想准备,只要母亲提出这个要求。我心情愉快地收拾好行装,动身回家了。我一踏进我们那所古老的住宅,倒确实立即发现有一种拿新的精神统治着这里。也就是说,这座巨大的、原来很舒适的房子,如今显露出一种愁闷、压抑、枯燥和可怜的模样,一切都受到严密看管,要尽量地节省又节省。在古老坚实的镶木地板上铺着有黑色长条纹的、质地很差又极难看的所谓“狭长地毯”,说是为了保护地板,也为了减少洗涤。那架旧钢琴多少年来一直闲搁在客厅里,现在也同样给罩上了套子。尽管我母亲因为欢迎我来临早就准备了茶和点心,尽量让一切都弄得令人舒适些,我仍然闻到了一种老处女的可怜的、挥发出樟脑味的气息,进门后我一面笑着迎向来接我的母亲,一面捂住了鼻子,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刚坐定,那个泼妇就进来了,从“狭长地毯”上向我奔跑而来,对我的行为毫不吝窗地加以赞誉。我细细询问了她的近况,抱歉地说:她现在居住的这幢古老房子也许不能使她处处都称心满意。她不理会我母亲在场,完全以主妇自居,张罗我喝茶,急促而又显然带点奉承地回答我的客套话,却同时越来越显露出恐惧和不安,因为我对她过分客气。她嗅出了不祥的味儿,可是必须装出委婉的声调,把她那套有点过了时的恭维话全都搬了出来。我们在极其庄重和客气的气氛中交谈着,眼看天色逐渐昏暗,我们互致了衷心的问候,就象两个老派的外交官一般分了手。不过我相信,那个妖精虽然吃了甜面包,这个晚上肯定没有睡着,我却心满意足地安息了一夜,而我那位可怜的母亲也许在经历了无数个气恼和不安的夜晚之后,总算第一次又重新有了完全是这幢房子的主妇的感觉而安然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用早餐时这同一套把戏又演了一场。前一天晚上我母亲只是一言不发地、紧张地在一边旁听,现在也高高兴兴参加了谈话,我们如此温文尔雅地对待施尼佩尔,使她感到非常尴尬,甚至很悲哀,因为她很明自,我母声说这些话并非出于本心。这位老小姐惹得我烦恼极了,她出于害怕,尽量装出很卑微的样子,称颂一切,赞誉一切,可是我仅只想到那个被开除了的女仆,想到那个由于母亲的宠爱才算勉强容忍留下的满肚子不高兴的女厨师;我还想到那架套上了罩子的大钢琴以及充盈屋内的阴沉而小气的味道,而从前这所祖传的房子里总是充满愉快气息的。想到这一切我的决心就坚强了。 早餐后我嘱咐母亲到卧室去躺一会儿,让我和那位亲戚单独谈谈。 “饭后您不休息一会儿吗?”我有礼貌地问道。“那么我就不打扰您啦。我想和您商量一些事情,当然并不一定非得马上就谈。” “噢,请讲吧,我白夭从不睡觉。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从不在白天睡觉。我总是整天站着干活。” “非常感谢,尊敬的施尼佩尔小姐。我要感谢您对待我母亲的情意。不是您的话,她在这所空荡荡的房子里会感到寂寞的。是的,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 “怎么?”她叫喊着跳了起来。“什么是完全不同了?” ‘您还不知道吗?母亲终于决定实现我一贯的愿望,决定搬迁到我那里去住了。这样的话,我们当然不会让房子白白空着。我们要尽快把房子卖出去。” 这位老小姐惊慌失措地盯视着我。 “是的,我的确很抱歉,”我继续客气地说。“这段时间里您费了不少劲。您对全家人都这么有情有义,细心照料,真是感谢不尽。” “可是我,我怎么办——我能上哪儿去呢——” “嗯,这个好解决的。您只要再去找一个寓所就得了,当然不必如此着急。您一定很高兴,又能过清静日子了。” 她站起身来。说话的声调仍然客客气气,却流露出疑惑和尖刻。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愤慨地叫嚷说。“你的母亲,先生,答应我在此长住。这是一个永久不变的协定;可是现在,我已经接管了整座房子的家务事,一切方面都是你母亲的帮手了,却要把我赶到大街上去!” 她开始抽泣,想要走开。我当即拉住她那瘦骨磷峋的手,让她重新坐到靠椅上。 “事情哪有这样严重,”我微笑着说。“因为我母亲要从这里搬走,情况就有点儿改变。至于出售祖居并非她所决定,而是由我决定的,因为我是屋主。我们不会限定您非得在什么时间内找到新房子,而且我母亲总是首先考虑到要照顾您的。您一定会比从前过得更舒适,再说您毕竟还是她的客人呀。” 预料中的抗议终于来临了,傲慢、哭泣、想方设法夸耀自己,最后这位不满的女人发现,从这里撤走才是最聪明的。于是她便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直到喝咖啡时也没有露面。我母亲对我说,我们应该把咖啡送到她房间里去,但是我在客气了那么半天之后想要报复报复,便听任施尼佩尔小姐负隅顽抗到黄昏时分,听任她一个人静静地怨天尤人,然而她在晚餐时准时出现了。 “可惜我明天就要回r地去了,”我在用餐时说。“只要你需要我,妈妈,我会立即赶回来的。” 我说的时候没有看我母亲,只是注意观察着她那位堂姐妹;我想她肯定明自我说这句话的用意何在。我在离开餐桌时和她打了一个招呼,在我这方面实在可算是热情的了。 “孩子,”母亲后来对我说,“这件事你做得很漂亮,我要谢谢你。你不想把你的歌剧演奏一部分给我听听吗产 现在还不行,但是缺口已经打开,在我和老太太之间开始有了思想交流。这是最好的事情。她现在已经信任我,对此我很高兴,我当即便和她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小的音乐会,表达自己长期浪迹异乡之情。我得意洋洋地启程离家,还给那位老小姐留下了美好的问候。我回到r地后便开始到处寻找有无小巧舒适的出租房屋。台塞尔帮我很多忙,他的妹妹大都也在场,两兄妹都很喜欢我,并且希望这两个小家庭将来能够愉快地共处。 我的歌剧这时已经寄到慕尼黑去了。两个月之后,就在我母亲抵达之前,莫特写了一封信来,告诉我歌剧已被接受,只是在这个演出季节之内没时间让演员去熟习背诵。估计初冬时节便可开始上演。于是我向母亲报告了这个好消息,台塞尔听说此事后还特地为我举办了一场快乐的舞会。 我的母亲在迁进我们那座有花园的漂亮住宅时禁不住哭了,并且说,象她这么大年纪还到异乡生根恐怕不是好事。我却认为是大好事,台塞尔兄妹也和我意见一致,布里琪苔挺热心,总来帮我母亲一手,真叫人高兴。这姑娘在城里没有什么熟人,当他哥哥去剧院上班时,她便一个人枯坐在家里,常常觉得挺无聊的。现在她常常来,不仅帮助我们打扫和收拾,而且还帮助我瞧母亲寻求解决共度友好安宁的太平生活的艰难道路。当我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独处时,她懂得如何向老太太作出解释,她还伸出手来帮助我,向我暗示我母亲的一些我自己从未猜想到、也是我母亲决不会告诉我的要求和希望。就这样我们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家园,这么一个和平的家园和我过去所想象的家国完全不一样,然而它却极为美好舒服,远远胜过我自己所能设想的。 现在我母亲也懂得我的音乐了。她并没有喜欢我的一切作品,对它们中的大部分她都保持缄默,不过她亲眼看到,也终于承认我的音乐并非消遣和嬉戏,而是我做的工作和一件严肃的事情。首先她惊讶地发现音乐家的生活象走钢丝般惊人地展现在她眼前,其繁忙辛勤的程度毫不逊于我的已故父亲当年工作时的情况。如今我们也能更好地谈论父亲了,渐渐地,我听到了关于父亲和母亲的、祖父母和我自己童年的成千个小故事。使我越来越爱自己过去的年代和家庭,对此也越来越有兴趣,不再感到自己处身于这个圈子之外了。而我母亲则恰恰相反,她学会了让我自由发展,对我十分信任,即使当我工作时把自己锁起来或者疯狂激动时,她的态度也一样。她从前和父亲一向是十分融洽的,因而她经受了施尼佩尔小姐统治时期的严酷的考验;现在她又重新开始信任别人,由于自己日益衰老和孤独,因此也逐渐中止了唠叨。 在所有这些愉快而有节制的幸福中,我的痛苦和不满——我曾长期生活于这种感情里——完全消失了。但是我并非沉浸于虚无缥缈的空间,而是深沉而安定地想息在自己的思索中,晚上我时常睁大眼睛疑惑地凝视着黑夜,保持着自己这种权利。此外,我似乎越是沉湎于往事,我的爱情和烦恼的情景也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停留着不肯离开我,成为我的沉默的警告者。 有时候我认为自己是懂得爱情的。我还在少年时代就曾狂热地迷恋过漂亮轻桃的丽蒂,因而认为自己已经认识了爱情。后来我第一次看见盖特露德时,感到爱情再度降临,觉得她就是能够解答我的问题的人,也是对于我那些隐秘愿望给予安慰的人。但是痛苦又重新接踵而来,友谊和明朗变成了烦恼和阴暗,最后我终于失去了她。但是爱情仍停留不去,并且永远存在,我明白,自从盖特露德停留在我心里之后,我再也不会怀着热情去追逐任何别的女人,再也不会渴求任何女人的亲吻了。 我偶尔去拜访她的父亲,看来他现在也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了。他请我把那首前奏曲,也就是我为她的婚礼而写的曲子送给他,他向我显示了一种无声的友好。他肯定感到我很喜欢听说她的情况,又极不喜欢问起她,他告诉我她来信中的许多情况,其中也常常谈到我,谈的当然是我的歌剧。她信中写到已经物色到一个很好的女歌手来演唱大主角,写她自己终于能够聆听这部她十分熟悉的作品的完整的演出,是多么的高兴。她听说我母亲搬来和我同住也很高兴。关于莫特她写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生活过得平平静静,内心深处的激流已不再向上涌。我正从事于写作弥撒曲,脑子里业已想好一首圣乐,只欠没有歌词了。当我不得不考虑我的歌剧时,它对我已成为一个陌生的世界了。我的音乐要走新的道路,要变得更为单纯和冷静,要能够抚慰人,而不使人激动。 这段时间里台塞尔兄妹对我帮助很大。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一起读书、写作、散步,还一起过节和郊游。只是在夏季时,因为我不愿意拖累这些健壮的漫游者,才和他们分开了几个星期。台塞尔兄妹又到蒂罗尔和福拉尔贝格漫游,还给我寄来了一小盒薄雪草。我则把母亲送到北德地区的一个亲戚家去住一阵子,他们多年来一直邀请她去玩,最后我自己则来到了北海之滨。我白天黑夜坐着谛听大海的古老音乐,在强劲的新鲜的海风中探寻着思想和旋律。从这时起,我才第一次敞开心胸给远在慕尼黑的盖特露德写信一不是给莫特太太,而是给我的女友盖特露德,向她述说我的音乐和我的梦想。我心里思忖,这些信也许会让她高兴,也许这样一种安慰和问好不会有害于她。然而我自己的心却让我怀疑我的朋友莫特,始终暗暗地为盖特露德担优。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一个执拗的抑郁症患者,他习惯于让自己的生活随着情绪波动,无时无刻都为阴暗的欲望所控制并造成牺牲者,同时在某些深思熟虑的时刻又把自己的生活看成是一场悲剧。如果说孤独和不为人理解真是一种毛病,就象洛埃老师向我描述的那样,那么莫特患这种病已比任何人都严重。 可是我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自己也没有写信给我,而盖特露德给我的回信总是只有简短的问候,请我准时在秋天去慕尼黑,因为演奏季节一开始,人们就要排练我的歌剧了。 我们大家再度回到城里恢复正常生活时已是九月初了,有一天晚上他们想要看看我夏季写的作品,便又集合到我家里。我的主要成绩是一首由两把小提琴和钢琴合奏的抒情作品。我们演奏了一遍。布里琪苔弹钢琴,我的目光越过乐谱落在她那金发盘成了大发髻的脑袋上,发髻的边缘在烛光下闪烁着金光。她的哥哥站在她身边担任第一小提琴。这是一首简单的、民歌般的小曲子,轻声地叙述着,慢慢地消逝在夏日的薄暮中,既不快乐,也不悲哀,却好似日落时分一朵逐渐暗淡的云彩飘移在昏黄的天空中。这首乐曲获得台塞尔兄妹,尤其是布里琪苦的喜爱,她对我的音乐作品向来很少发表意见,总是以一种少女的矜持态度保持沉默,只用赞叹的目光注视我,因为她把我看成一个音乐大师。今天她更是由衷地高兴,显示出她对这首曲子非常中意。她那双浅蓝色的明眸亲切地望着我,还不住地点着头,以致烛光在她的金发誓上闪闪跳动。她看上去十分漂亮,几乎是一个美人了。 为了让她高兴高兴,我随着她的琴声用铅笔在乐谱上写下“献给我的女友布里琪苔?台塞尔”,然后又把乐谱还给她。 “这行字将永远留在这首曲子上,”我殷勤地说,一边还鞠了一躬。她读着这句献词,脸渐渐红了,向我伸出她那有力的小手,眼睛里也忽地充满了泪水。 “您是诚心的吗?”她低声问。 “当然是的,”我笑了。“布里琪苔,我觉得这首小曲子对您非常合适。” 她非常惊讶地凝视着我,眼睛里仍含着泪水,目光十分严肃而又温柔。可是我并没有多加注意,台塞尔这时已放下琴弓,我母亲明白他想要什么,立即纠了一杯酒递给他。谈话变得热烈起来,我们为一出新的小歌剧争论不休,这个歌剧是几周前刚刚开始公演的。直到晚上两兄妹告辞出门,布里淇苔用那种罕见的不安眼神望着我时,我才又想起我和布里琪苔之间发生的这个小小的事件。 这期间在慕尼黑剧院里人们已开始背诵我的作品了。男主人公这一角色莫特是完全有把握的,而盖特露德又称赞了新聘请的女高音,因而对于我来说,管弦乐和合唱成了主要的事情了。我请朋友们代为照料母亲,自己便动身前往慕尼黑去了。 抵达后的第二天早晨,我便穿过宽阔美丽的街道来到许华宾区,莫特就住在这儿一幢幽静的房子里。我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歌剧,我只想着他,想着盖特露德,不知道她现在情况如何。马车驶进。条几乎带有乡村风味的小街,在。幢小小的楼房前停下了;房于周围全是树木,金黄色的械树叶堆积在街道两边,呈现出一派秋天景象。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大门,屋里看上去又舒适又堂皇,一个仆人接过我的大衣。 我被引进一个大房间,看见墙上挂着两幅我熟悉的古老油画,这是从依姆多先生家带来的。有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莫特的新画像,是在慕尼黑画的,正当我欣赏画像时,盖特露德进来了。 隔了这么久才又看到她,我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她的容貌已经变得更为严肃、更为成熟,完全是成年妇女的姿容了,然而她还是冲我微微笑着,象从前那样满心欢喜地向我伸出手来。 “您好吗?”她亲切地问。“您见老了,可是气色很好。我们等您很久了。” 她问起了所有的朋友,问起了她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她满心喜悦地迎接我,忘却了最初的腼腆,我看她又变得同过去一样了。我的拘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她象一对老朋友似地闲谈起来,我向她述说着夏季在海滨的日子,讲到我的工作,讲到台塞尔兄妹,最后甚至还讲起了可怜的施尼佩尔小姐。 “噢,”她高声说,“您的歌剧快要上演了:您一定很高兴吧。” “是的,”我说,“不过最让我高兴的是又能听见您唱歌了。” 她朝我点点头说,“我也高兴的。我现在常常唱,不过几乎只唱给自己听。我们都喜欢唱您的歌曲,它们总是在我们的手边放着,保存得一尘不染。您在这儿吃饭吧,我丈夫很快就会回来,下午他就能陪您去见乐队指挥。” 我们便一起走进音乐室,我坐到钢琴前,她唱起了我从前的那些歌曲,我沉默着,极力让自己保持轻松快活。她的声音比从前更为成熟、更为鉴定.却坦和从前一样柔和轻快,把我的心带进了对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的回忆之中,我着迷似地按着琴键,轻轻地奏出熟悉的音符,不时闭上眼睛悉心倾听,再也分辨不出她的现在和过去了。难道她不是属于我和我的生命的么?难道我们不是亲近得象兄妹并且友好无间么?诚然,她和莫特在一起唱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我们后来又坐下来闲聊了一会儿。我们很快乐,相互间话却不多,因为我们觉得两人之间并无任何意见分歧。她的情况如何,她和她丈夫相处的情形又如何,此刻我没有加以考虑,我想以后总会看得到的。无论如何她不会越出自己的轨道,不会违背自己的本性,即使遭途不幸,她自己也会镇定而坚强地忍受的。 一个小时以后莫特回家了。他已经听到我抵达的消息。他一到就谈起了歌剧,对于它,人人都比我自己看得更为重要。我问他在慕尼黑过得如何。 “到处都一样,”他一本正经地说,“观众不喜欢我,因为他们认为我并没有多大能耐。我很少一登台就受到欢迎的;每一回我总要首先抓住观众,使他们激动着迷。就这样取得了成功,而并不是受人爱戴。有时候我确实唱得很差劲,这一点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嗯,你的歌剧会取得成功的,你和我的指望不会落空。今天我们去看乐队指挥,倘若你愿意,明天我们就去邀请女高音歌手。明天一早管弦乐队要排练。我相信你会满意的。” 在餐桌上,我注意到他对盖特露德特别客气,我很不喜欢他这种态度。后来我在慕尼黑逗留的整段时期中,每天都看到他们夫妇俩。他们是非常漂亮的一对,无论到什么地方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是这对夫妇之间的关系是冷淡的,我认为只是由于盖特露德的坚强和内在的优秀品德才得以使这种冷淡转化为如此客气、尊重的形式。看来她还没有从她长期对自己漂亮丈夫的热情中醒悟过来,而且还对已经丧失的热恋的复返怀抱希望。无论如何她认为他也需要表面上的和美。她太高尚、太善良,不愿意向朋友们显露她的失望和不解,不愿意向任何人披露自己隐秘的烦恼,尽管她连我也没有能瞒过。我知道她不会容忍我向她投去任何同情的目光,任何理解或怜悯的表情,我们两人之间的谈话和行事就象她们夫妇一样,不存在丝毫阴影。 这种情况能够维持多久当然无法估计,而且完全由莫特所决定,我总算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女人制服了他的变化无常的性格。我为他们两人感到难过,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如此,我也就不觉得十分奇怪了。他们两人有过热恋,并且享受了这种爱情,如今他们不得不作出选择,要么学会自我牺牲,容忍自己只是悲伤地回忆美好的时光,要么开辟寻求新的幸福和新的爱情的道路。也许一个孩子会使他们重新结合在一起,不再去寻求那狂热爱情的乐趣,不过这就要求一种新的良好愿望,要求为了共同生活而互相适应。我知道盖特露德具备达到这一目标的力量和气魄。莫特是否也具备这种力量,我认为自己还是不予推论为好。使我痛苦的是,他们之间那种伟大、美好的初恋的狂热和愉快业已消逝;而他们两人现在的良好姿态却叫我高兴,这种姿态不仅表现在众人之前,而且在他们两人相互间也总是维持着体面和高贵。 莫特邀请我住在他家里,我没有接受,他也没有勉强。我天天都去他们家,我高兴地看到盖特露德很喜欢我去,高高兴兴地和我谈天和演奏音乐,这说明我们两人相处中并非我一人得到乐趣。 我的歌剧已确定在十二月首演。我还要逗留两个星期,参加每一次管弦乐队的排练,不得不作一些修改和调整,这样整部作品才总算定稿了。我惊讶地看到男主角、女主角、提琴手、吹笛手、乐队指挥和合唱队员们都忙得团团转,我自己反而成了局外人,好象这个有生命的歌剧已不再是我的作品了。 “等着瞧吧,”海因利希?莫特有时对我说,“如今你很快就要呼吸到受公众宠爱的空气。我倒宁愿祝你不要获得这种成就。很快就会有鼓噪的人群跟随在你身后,要求你签名留念,你就要受到追逐,你还会看到,鼓噪人群的崇敬之情是何等亲切可爱、趣味高超。现在人人都在谈论你的跛脚。连这个毛病也出了名啦!” 经过种种必须的练习和排练之后,我动身回家了,要等正式公演前几天再赶回来。台塞尔没完没了地向我提出关于演出的种种问题,他考虑到管弦乐中成百个细枝末节,这都是我所忽略了的。他非常兴奋和激动地看待这次演出,其心情远远超过我自己。当我邀请他带着妹妹一起去参加首演时,他高兴得跳了起来。相反,我母亲不愿意分享这种兴奋,而要去作冬季旅行,这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合适。我渐渐地觉察到自己情绪紧张,每夜需要喝一杯葡萄酒,否则便不能入眠。 有一天清晨台塞尔兄妹坐着马车来邀我动身,这已是初冬,时分,我家的小屋已深深掩蔽在花园的积雪里。母亲从窗口向我们挥手示意,马车驶动了,台塞尔围着厚厚的围巾唱起了一首旅行之歌。在整个漫长的旅程中他都象一个正在度圣诞节假日的儿童,美丽的布里琪苔容光焕发心满意足地静静陪伴着他。我为有这样的旅伴而高兴,同时心里也很不平静。因为我已象一个受审判者似地面对着第二天即将来临的事情。 在车站上等候我们的莫特立即就觉察到我的心清,他高兴地嘲笑我说:“年轻人,你怯场啦,”“感谢上帝!你正好是一个音乐家而不是一个哲学家。” 看来他说得不错,因为我的心情一直到正式公演才平静下来,那几夜我都没有睡好。我们这几个人中只有莫特是平静的。台塞尔最焦躁不安,他参与每一次排练,没完没了地提出批评意见。排练时他坐在我身边专心倾听,逢到棘手的地方就用拳头重重地打着节拍,不是称赞,就是摇头。 “这里缺少一支笛子!”管弦乐队第一次排练时他就大声叫嚷着说,指挥不高兴地朝我们看看。 我笑着解释道:“我们已经把它删去了。” “把笛子删了?啊,那是为什么?真是开玩笑!请注意,它会影响你的全部序曲的!” 我不得不笑着拦住他的话头,他不能这么随便乱说。不过当听到序曲中他最喜欢的一些段落中加进了中提琴和大提琴时,他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一面紧紧握着我的手,一面又害羞地对我悄悄低语道;“呶,这一段害得我掉眼泪了。真是美极了!” 我还没有听过女高音新演员的声音。现在第一次听到她那陌生的歌声,心里不由涌起一种奇怪和痛楚的感觉。女歌手唱得很好,我当即就向她表示了谢意,但是我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下午的事情,想起盖特露德演唱这些歌词的情景,心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悲哀的情感,好似有人偷走了我最宝贵的一笔财产,如今又第一次看见它在别人手里。 这几天我很少见到盖特露德,她注意到我的焦急,微笑着劝我保持平静。我曾带着台塞尔兄妹去拜访过她,她热情亲切地接待了布里琪苦,而布里琪苔见到这位美丽高贵的太太时,简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从此以后这位姑娘十分倾心于这位美丽的夫人,不断赞美她,而她的哥哥也总是同声附和。 正式公演前两天的光景我已无法回忆清楚,千头万绪的事情都在我头脑里旋转。其间发生了另外一些令人不快的事,一位男歌手感冒发烧了,还有一个由于没让他演较重要角色而恼火,在最后一次排练时态度极其恶劣,而乐队指挥又变得越来越谨慎而冷淡。应该说,我还亏得莫特的帮助,对于这种种骚乱他只是冷静地一笑置之,在这种境况里他比好心的台塞尔对我更有价值,台塞尔就象身上着了火似的来回乱窜,到处吹毛求疵。每当我们一起在旅馆里静静度过几个钟点时,大家几乎总是沮丧地缄默无语地相对而坐,布里淇苦只是敬仰地望着我,当然还带着点儿抱歉的表情。 日子过得飞快,正式公演的晚上终于来到了。剧场里已经坐满观众,我站在舞台后面,已经无事可做,无话可说了。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莫特身上,他已化装完毕,正待在一个小房间 里,以躲避喧哗声,他慢慢啜饮着香棋酒,已经喝空了半瓶。 “你想喝一杯吗?”他关心地问。 “不,”我说。“这对你没有刺激吗?” “什么刺激我?外面的喧哗声吗?每次总是这样的。” “我说的是酒。” “噢,不!这玩意儿能使我平静。每当我要做什么事,我总是先喝一两杯酒的。我得走了,时间到了。” 一个侍者把我领到包厢里去,我看见盖特露德、台塞尔兄妹,还有剧院的一位高级人员已经在座,那位先生笑着向我问好。 这时我听见了第二次铃声,盖特露德友好地看看我,向我点点头。坐在我身后的台塞尔抓住我的胳臂,握得紧紧的。大厅里暗下来了,我那序曲的乐声从台下庄严地向我传来。现在我平静多了。 眼下,在我面前索绕和回响的音乐既熟悉又陌生,它已经有自己的生命,不再属于我的了。对我来说,已往日子里的种种乐趣和努力都已经结束,那整个时期的种种希望和无数个不眠之夜再也不会有了,一切痛苦和渴望也都已经摆脱,并为现在这乐声所淹没了,音乐自由而奔放地响彻大厅,让成千颗陌生的心在这神秘的时刻里激动万分。莫特出场了,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由弱而强,他唱着,用他那种含混的、自然的热情唱着,而女高音歌手以一种颤抖的、轻快的高音合着他唱。唱到后来一个段落时,我耳朵里清楚地回响起盖特露德有一次歌唱时的声音,在她来说,这音乐是对她的崇拜,是我对爱情的一次轻轻的自白。我转过脸去望着她那双宁静、纯洁的眼睛,她理解我的意思,亲切地回答我的目光,这一瞬间我感受到自己青春年代的全部意义,就象闻着一股成熟果子的清香似的。 这时起,我的心平静了下来。我象一个普通观众一样地观赏着和倾听着。鼓掌声响了,男女演员们走到幕前鞠躬致谢,不断有人喊叫莫特的名字,他冷静地微笑着走向灯光明亮的大厅。人们也叫喊我站出来让大家看看;但是我觉得自己已经昏昏沉沉了,而且也不想跛着脚从舒适的包厢里走出来。 台塞尔满脸笑容,象早晨的太阳,他紧紧拥抱着我,而那位高个儿的剧场领导也自动高举双手挥舞不停。 宴会早已准备就绪,大家原来也许以为这次演出失败了。我们乘上了马车,盖特露德和她的丈夫,我和台塞尔兄妹各乘一辆。在短短的路程中,布里琪苔最初一言不发,不一会儿却突然笑了起来。她开始还极力遏制自己,后来干脆用双手捂住脸面,听任泪水往下流淌。我没法安慰她,奇怪的是台塞尔也一言不发,也不询问她为何哭泣,他只是用胳臂搂着她,象哄一个孩子似的喃喃地抚慰着她。 后来,在一片鼓掌、道贺和祝酒辞中,莫特用嘲讽的目光望望我。人们恳切地询问我下一个创作计划,当我说是一首圣乐时,他们感到大为失望。于是就有人提议为我的下一个歌剧干杯,可是直到今天我始终没有写出来。 大家分散回家睡觉时已是深夜了。我这才有机会询问台塞尔,他的妹妹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为什么哭泣。这时布里琪苔早已回家去休息。我的朋友审视地凝视着我,摇摇头,当我再一次问他时,他便吹了一声口哨。 “你真是一只瞎眼的鸡,”他停顿片刻后谴责地说。“难道你什么也没有觉察?” “没有,”我回答说,心里却渐渐地明白了原委。 “好吧,我就讲给你听。这丫头早就对你有好感。当然,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就象她什么也没有对你说一样,不过我早就发现这点了,坦白告诉你,倘若事情能够成功,我会很高兴的。” “啊,”我很难过地叹息着说:“可是今天晚上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问她为什么大哭吧?你真是个孩子!你以为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吗?” “看见什么?” “啊,我的上帝!你用不着告诉我什么,你不这么做是对的,不过你不应该这么凝视莫特太太。我们直到现在才明白真情。” 我请台塞尔务必不要泄漏我的秘密,他应允了。他轻轻把手搁在我的肩膀上。 “我已经全盘想了一遍,亲爱的朋友,我懂得你这几年中吞咽下了什么,而且一直对我们保持沉默。我过去也有过类似的事情。我们现在要勇敢地合作,共同创作一些美丽的音乐作品,好不好?等着瞧吧,布里琪苔会高兴起来的。行啦,把手伸给我,事情会好的!我和妹妹明天一早就动身回家,我们在家里再见吧!” 我们就这样分了手,他走出几步后又跑到我跟前叮嘱说:“你听着,下次公演时一定还得把笛子放进去,行不行?” 快乐的一天就此结束,我们每个人都清醒地躺着,沉浸在兴奋之中,久久不能入眠。我想着布里琪苔。最近这段时期中她一直在我身边,而我对她只有、也只愿意有良好的友谊,就象盖特露德对我一样,当她猜到我的爱情属于别人时,在她身上发生了与我当时同样的情况,就象我在莫特处发现盖特露德的信件而想自杀一样。当时我心里非常难过,却不得不装出微笑的样子。 我在慕尼黑又住了一段日子,经常和莫特夫妇在一起。这期间没有再出现我们三个人在那天下午第一次相聚时一起演奏、一起唱歌的情景;不过我们都在默默地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当时的一些余辉仍在我们的脑际里索绕。同时,在莫特和盖特露德之间也偶尔闪烁出一线光亮。当我最终和他们告别时,我还从街上对这座洒满冬天落叶的静静的住宅凝视了片刻,希望以后还能经常回来看看,我很乐意为屋里这一对夫妻重新和好并且永远相互帮助而奉献出我自己的一些快乐和幸福。 第八章 我回家以后所感受的正是海因利希?莫特所预言的那样:成就给我带来了许多不愉快、甚至是有些可笑的后果。我把歌剧事务委托给一个经纪人后,自己便轻松了些。但是仍然有无数人来访问,有记者、出版商,还有许多讨厌的信件,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才习惯于这种迅速成名后的小小负担,而且逐渐从最初的失望中恢复过来。人们当然有权利以任何形式吹捧一个业已成名的人物,至于他是不是神童、作曲家、诗人,抑或是杀人抢劫犯,那是无关紧要的。有人要他的照片,另一个人要他的手迹,第三个人却向他要钱,每个年轻的同行都给他寄去自己的作品,向他献媚,要求他进行评价,倘若不理会或者干脆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那么这个崇拜者便会突然变得刻薄、粗暴,并且会寻求报复。各种杂志都想刊载成名者的照片,报纸上竞相介绍他的生活、出身以及外表。老同学们都纷纷撰写回忆,而那些远房亲戚都宣称自己早就预言他们的这位表亲总有一天会成名的。 所有这类信件总是使我受窘,带给我烦恼,其中就有施尼佩尔小姐的一封信,简直让我们发笑。还有一个我早已忘记的人给我来了信,那就是美丽的丽蒂,信里没有提到我们那次滑雪,完全是以一个忠实的老朋友的口吻写的。她已同她家乡的一个音乐教师结了婚,还把她家的住址给了我,我当即将我所有的乐曲题上美丽的诗句寄给了她。她回寄我一张照片,可是她那众所周知的外貌显然变老变粗了,我尽可能友好地给她回了信。 这些小事情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我的一切美好和丰硕的胜利成果,连同我和那些不仅嘴里而且心里也有音乐的高贵文雅人士的结识,都不属于我真正的生活,我的生活仍象从前一样保持着宁静,从那以后也没有什么变化。另外值得提一下的,只是有关我那些最亲近的亲友的命运的变化。 老依姆多先生看来不再象盖特露德在时举办那么多社交晚会了。但是在他那挂着许多画像的住宅里每三星期总要举行一次精选的音乐晚会,我是每次必到的常客。有时候我也带台塞尔一起去参加。不过依姆多也乐意我在其他时间去看他。因而我往往在黄昏时就早早地去了,那是他最喜欢的时间,我们坐在他的简朴的书房里,那儿的墙上挂着盖特露德的画像。我和老先生之间渐渐地建立了一种表面上冷淡、但实际上却是相互谅解和心心相印的关系,我们常常谈论我们心里一直思念的事。我也常常要谈到慕尼黑方面的事,对莫特夫妇间关系的印象我是不能缄默的。对此他也点头赞同我的看法。 “但愿一切总能变好,”他叹着气说,“可是我们完全无能为力。我喜欢夏天来临,我女儿可以到我身边来住两个月。我很少到慕尼黑去看他们,我不高兴去,她表现得很勇敢,我不愿意打扰她,使她软弱下来。” 盖特露德的来信没有什么新鲜内容。复活节期间她来看望老父亲,也到我们家来了,她看上去面容消瘦,神色紧张。她对我们大家十分和蔼有礼,试图掩饰自己,我们却常常从她那变得严肃的眼神中看到一种从前没有过的绝望神色。我演奏自己的新作给她听,可是当我邀请她唱歌时,她却摇摇头,用拒绝的目光望着我。 “下一次再唱咆,”她含含糊糊地说。 我们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她的情况不好,她的父亲后来向我承认,他曾建议她干脆回家来住,但是她没有接受。 “她爱他,”我说。 他耸耸肩膀,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暧,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这种痛苦的景况中谁还能认识自己呢!不过,她对我说过,她是为了他的缘故才留在他身边的,他如此摧残她,使她不幸,又如此需要她,远远超过他自己所能知道的。他没有对她说什么,但是一切都明明白白写在他的脸上。” 老人压低声音,羞愧地细声说:“她说他酗酒。” “他一向是喝一点酒的,”我安慰地说,“可是我从未见他喝醉过。他很能自持。他是一个有神经质的人,不注意小节,但是他的行为往往损害自己较之损害他人更甚。” 这一对漂亮人物如何痛昔地忍受着他们的缄默生活,我们大家都是不知情的。我不相信他们什么时候会停止互相热爱。可是他们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因而他们只能在感情兴奋以及在艺术灵感冲动的时刻才互相融洽。莫特永远不会懂得如何接受严肃而开朗的生活,永远不会知道让自己在洁净的生活中宁静地呼吸,而对于他的狂暴粗野,他的沉沦和再度发奋以及他那始终追求自我陶醉的愿望,盖特露德总是容忍和同情的,对他也永远不会变心,可也不会同化的。这一对情人就这样相互爱着,却又从不曾完全一致,每当他的希望落空时,便从盖特露德那里得到平静和舒适,她看到他的失望,心里感到痛苦,然而她的愿望和她的牺牲全都是枉费心机,以至于她既不能安慰他,也不能拯救自己。这一对情人秘密的梦想和渴求的希望都破碎了,他们完全依靠牺牲和仁慈才共同生活在一起,而这是需要他们拿出勇敢精神的。 我直到夏天才又见到海因利希?莫特,他陪伴盖特露德到她父亲家来。他待她待我又细心又体贴,都是我过去从未见过的,我也确切地觉察到他生怕失去她,我也感觉到,如果那是真的话,他将不能忍受这种损失。而她却十分疲倦,只求清清静静过些日子以便重新找到自我、恢复体力、获得生活的平衡,此外便别无所求。大家在我家花园里度过了一个想静的夜晚,盖特露德坐在我母亲和布里琪苔之间,还紧紧握着布琪苔的手,海因利希在玫瑰花丛间悄悄地走来走去,我和台塞尔在阳台上演奏一首小提琴奏鸣曲。盖特露德如何静静地休息着,享受着安宁的时刻,布里琪苔如何尊敬地偎依在这位美丽而又怀有痛苦的太太身边,莫特又如何在阴影里轻轻地走动和悉心倾听,这一切都象一幅永不磨灭的画像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后来海因利希对我轻声地开玩笑,不过他的目光里却含着悲哀神色,他说道:“瞧这三个坐在一起的女人!她们三人中只有你母亲看上去确实很幸福。我愿意我们也象她一样享有高龄。” 这次相聚后,我们便分散了。莫特一个人去了拜罗伊特,盖特露德和她的父亲到了山区,台塞尔兄妹去了施蒂利亚,而我和母亲又来到了北海。我常常去海边倾听大海的涛声,脑子里只想着许多年前青春时代做的事,怀着惊讶和恐惧想到悲哀、愚蠢而又纷乱的生活,爱情总是徒然无益,而那些自以为相处得很好的人,却让自己的命运附属于另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不可理解的命运,而他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这种命运去帮助别人,想要彼此接近,却又象在毫无意义的恐怖的噩梦里一样不可能接近。我现在也常常想到莫特关于青年和老年的言论,心里感到疑惑,不知自己的生活是否也终会变得简朴和单纯。我一谈到这个话题,我母亲就笑,她看上去是真正心满意足的。她提醒我要想想我的朋友台塞尔,要我因此而感到羞愧:台塞尔还不老,然而生活阅历却十分丰富,他从孩提时代至今,嘴上总是轻快地吟唱着莫扎特的旋律。我看得很清楚,问题不在于年龄大小,也许我们的痛苦和无知仅仅是一种病态,也就是我的老师洛埃先生曾经讲过的那种病。可能连这位圣贤也和台塞尔一样是一个孩子。 不管情况怎样,我的思想和想法没有丝毫改变。当音乐震动我的灵魂时,我不需要任何话语使理解了一切,感觉到在全部生活的深处是纯粹的和谐,并且深信在一切现象后面都隐藏着某种意义和美好的法则。尽管这是一种幻觉,然而我却是生活于其中,并且从中获得了乐趣。 一也许盖特露德在这个夏天不离开自己的丈夫,情况会好些。起初她确实好好休息了一阵,当她秋天旅行回来时,我见她真的比较健康、比较结实了。但是我们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体力恢复上完全是幻想。 盖特露德这几个月和父亲过得很好,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尽情休息,她每日听任自己处于宁静的环境中不再紧张地奋斗。就象一个劳累过度的人尽情睡觉,人们允许他睡多久,他就睡多久。但是事实上她已经彻底耗尽了她自己的体力,这远远要超过我们所认识到的,也胜过她自己所了解的。干是待到莫特不久来接她回家时,她却恐惧了,丧失了勇气,她失眠,还恳求父亲让她在家里再住一个时期。 老依姆多有些吃惊,因为他原来还以为,盖特露德会高高兴兴地带着新的力量和新的愿望回到莫特身边去的;然而他并没有加以反对,反而小心翼翼地提醒她,让她考虑考虑,一种暂时的、比较长期地分居往往是日后夫妇离异的前导。而她却极为激动地反对这一看法。 “我是爱他的!”她激烈地喊道,“我永远不会对他不忠实。只是和他一起生活实在太艰难了!我只想稍稍休息休息,也许是休息几个月,直到我又重新有了足够的勇气。” 老依姆多尽力安慰她,当然他绝不反对自己的孩子在身边再住一段时期。他写了一封信给莫特,说盖特露德身体欠佳,希望在家里再休息一段时间。可是莫特不肯接受这个建议。他在这段夫妻分居的期间里,非常思念自己的妻子,他急切地盼望见到她,他业已下定决心要重新全部得到她,把她据为己有。 如今依姆多先生的信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失望。他即刻回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对于岳父充满了怀疑。他肯定老人做了反对他的事,因为老人希望他们夫妇离异,他要求立即见到盖特露德,希望切实地重新获得她。老先生带着这封信来找我,我们考虑再三,想找出一个稳妥的解决办法。我们两人一致认为,让这对夫妇避免在目前这一段时间里立即见面是正确的,因为盖特露德现在的状况显然不能承受任何风暴。依姆多优心忡忡,请求我亲自到莫特处去走一趟,说服他让盖特露德再静心休想一段时间。我现在觉得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当时我却顾虑重重,害怕我的朋友知道我是他岳父的心腹,了解他私生活中的种种情况,这是他自己绝不愿意透露给我的。因而我就拒绝了依姆多先生,而他只能再写一封信,这当然是无济于事的。 不久莫特没有事先通知就赶来了,他那种对爱情毫无约束的热情以及他的猜疑之心把我们大家都吓坏了。盖特露德对莫特和父亲之间的两封通信全不知道,因而莫特这次没有料到的来访以及莫特的几乎近似愤怒的激动简直使她惊讶至极。我还没有料想到这就是一种痛苦的开端。我只知道莫特在威胁盖特露德,要她随他回到慕尼黑去。她表示打算跟他回家,倘若没有其他办法,只是求他允许她还在父亲身边逗留一段时期,她疲倦了,需要安静休息。于是莫特责备她受到父亲的挑唆想要离开他,看到自己温和的劝告未能奏效,便极其愚蠢地大发其火,命令她立刻随他回家。这便触犯了她的自尊心,她保持着平静,却拒绝了他的要求,不再继续听从他,同时宣称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这场吵架到第二天早晨才得到和解,莫特又羞愧又懊恼地宣布一切都顺从她的意愿。接着他便离开了,也没有到我家里来说一声。 当我听说这件事后,十分惊吓,知道我从一开始就害怕的灾难已经降临了。我心里思忖,丑恶而又愚蠢的争吵肯定会持续很长时间,直至她重又获得愉快和勇气再度回到他的身边。而他在这段时间内将会处于精神危机之中,会变得很粗野,而且尽管非常想念她,却会和她更为疏远。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短时间内会过得很好,可是不可能维持长久,他会失望,会酗酒,也许甚至会同别的女人相好,反正到处都有女人追逐他。 而他却静静地待了一段时间。他写信给盖特露德,再一次请她宽恕自己,她写了回信,十分亲切同情地劝告他暂且忍耐。这段时间中我很少看见她。我偶尔去拜访她,要求她唱歌,她却总是摇摇头。然而我好几次碰见她坐在钢琴边。 最为令我奇怪和不安的是,这位漂亮、骄傲、过去一贯充满活力、性格开朗而且内心平静的女子,如今却变得如此畏怯,显然。她的感情深处正受到巨大震撼。她有时候来看我的母亲,客她询问我们的起居情况,她坐在靠近我母亲身边的一张灰色沙发上,略事休憩,她图和我们闲聊,我痛心地看到,她要费很大劲才能勉强展露笑容。这种现象一直存在着,不论是我还是任何别的人都不了解她的痛苦,或者只是把它看成是一种神经衰弱和表面的虚弱。因而我几乎没有能从她的眼中看到那种折磨着她的不和谐的痛苦,它如此明显地表现在她的脸上,我仍然一无所知。我们在一起谈天、生活和相互往来,好似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而且我们彼此还觉得羞愧,还总是互相回避!就在这种悲哀的混乱感觉中,突然有一个想法攫住了我,使我热血沸腾,我想到她的心已经不再属于她的丈夫,已经获得自由,因而现在将倾向于我,不会再度拒绝我,而是要获得我,而且面对一切风暴和痛苦要在我的心上获得庇护。于是我决心重新演奏我歌剧中热烈追求爱情的音乐,这是我忽然间又重新热爱并有了新的理解的音乐,我怀着渴求和期望度过了一个个炽热的夜晚。同时再一次燃起了青春年代的一切可笑的、业已克服的痛苦,还有那些没有满足的欲望,其程度绝不亚于当年,当初就是她点燃起我内心的火焰,而我又给了她唯一的难以忘怀的亲吻。如今它又在我唇上燃烧,在这片刻间,多年来的宁静化成了灰烬,舍弃了的念头又死灰复燃。 这种火焰只是目睹盖特露德的现状时才逐渐熄灭。我只有极其厚颜无耻并毫不顾及她的丈夫、我的朋友,才能追随自己的愿望,追逐她的心灵,我在这位待人热情、感情细腻、性格执拗。内心受着痛苦折磨的女人的目光下,不禁感到羞愧起来,我只能。以同情和关心爱护的态度去对待她。而她呢,越是痛苦、甚至丧失了希望,却越发变得傲慢和不可接近。她以过去从未有过的严峻而高贵的态度挺直她那高高的身材,昂起她那美丽的乌金色的脑袋,不允许我们任何人向她表示最细微的同情以便接近她、帮助她。 这一连串冗长沉默的日子也许是我一生中心情最沉重的时刻。盖特露德在这里和我近在飓尺,但却无法接近,因为她愿意独自静处。而那边的布里淇苦呢,我明白她对我的爱,在一段较长时间的避兔相见后,又心情紧张地有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交往二生活在我们中间的我那年迈的母亲看到了我们的痛苦,料想到了整个情况,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因为我自己如此固执地保持沉。默,对于自己的状况连一个字也不愿意吐露。最糟糕的情况是必须亲眼目睹那些确凿的无可挽救的事实,眼看我那些最亲近的朋友自趋灭亡,尽管我并没有严密观察,我心里是清清楚楚的。 盖特露德的父亲所忍受的痛苦看来最为严重、几年前我认识他时,他还是一个聪明、健壮、既平和又开朗的老先生,现在显然变老了,瘦多了,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越来越不平静,他不再开玩笑,整日愁容满面,十分悲戚。十一月里的一天我去看他,一方面想听听有没有什么新情况,另一方面自以为会对他有所安慰了使他振作起来。 他在书房里接待我,递给我一支他最珍爱的雪茄烟,用一种彬彬有礼的语气开始轻声同我谈天,这种语调使他吃力,很快便中断了。他带着忧郁的微笑望着我说:“您是想问问情况吧?很糟糕,亲爱的先生,糟糕极了。这孩子的精神负担肯定比我们所了解的还要严重,否则她的情况会好转的。我早就决定让她离婚,可是她连听也不愿意听。她爱他,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可是她又怕他!这就糟了。她在患病,这可怜的孩子,她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看,还说什么,目前的情况已经好转了,于是大家只好等着,让她静静地待着。这当然是一种精神上的毛病,但是看来她病得很厉害。请您想一想,她说自己倘若再回到丈夫身边,伯他要虐待她!然而她又说自己爱他。” 他似乎不能理解她,因而面对现实无计可施。我很理解她的痛苦,懂得她内心正进行着一场爱情和自尊的斗争。她并不怕他揍她,却怕自己不能再尊重他,她希望通过自己满怀恐惧的等待会重新获得力量。她曾经制服过他,把他约束在轨道内,但也因此而使自己精疲力竭,她已不再相信自己还有力量这么继续做下去,这就是病根所在。现在她渴望回到他身边去,却害怕这次共同生活的新尝试万一失败,便会完全失去他。我现在看得清清楚楚,我那勇敢的爱情幻想何等盲目和无望,盖特露德爱自已的丈夫,她决不会投向其他任何男人的。 老依姆多总是避免谈到莫特,他也知道我是莫特的老朋友。但是他恨他,不明白他是怎么蛊惑住盖特露德的,但一想到他便好似想到了一个邪恶的魔术师,这个魔术师捕捉住一个无辜的人后便永远也不肯放手。如今,热情已成为一个谜,它永远都无法解释,而最令人遗憾的现实是:生活最不怜惜它最美丽的孩子们,往往让这些最最体面的人物陷于使他们灭亡的爱情之中。 就在这个阴郁的时刻里,我收到了莫特的一封短信,这使我如释重负。他写道:“亲爱的柯恩,你的歌剧现在各处都在上演,也许比这里演得更好。尽管如此,下一周你若能再度光临此地,仍然是极美妙的事,我将再度演出你歌剧中的男高音。你知道我太太病了,我现在是一个人独居,你可以毫无拘束地和我住在一起。千万不要带别的人一起来!衷心爱你的莫特。” 他这人难得写信,除非万不得已,因此我决定立即动身。他一定很需要我。有一瞬间我想到要去通知盖特露德一声。也许这是弥合裂痕的最好机会,也许她会托我捎一封信或者带上一句问好的话,也许会邀他来此,或者甚至和我一起前去。但是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我并没有去做,只是在启程前去看望了她的父亲。 我抵达慕尼黑时,气候非常恶劣,正是潮湿和风暴频繁的深秋季节。有时候,人们可以从慕尼黑眺望到附近被初雪覆盖着的山峦。整座城市黯淡无光,阴雨连绵,死气沉沉。我驱车直奔莫特家。一切都和一年前一样,还是原来的仆人、原来的房间,家具也都放在老地方,可是看去却显得空荡荡无人居住的样于,那些以往盖特露德所珍爱的鲜花也不见了。莫特不在家,仆人带我走进为我准备的卧室里,帮我打开行李;我换了衣服便走进音乐室。主人还没有回家,我站在双层玻璃窗后一边倾听树木在风呷啸,一边回忆过去的事情。我又一会儿观赏墙上的画像,一会儿随意翻阅各种书籍,我觉得,越是坐得久,我的心也就越悲哀仿佛这幢房子也无可挽救了。我满心不高兴地坐到大钢琴旁,为了让自己摆脱那种种无益的思想,我奏起了我的婚礼序曲,好似这样一来便能重新挽回过去年代的好东西似的。 终于传来了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海因利希?莫特进来了。他和我握手,神情疲倦地望着我。 “真对不起,”他说:“我在剧院里有点事。你知道我今晚要.演出。我们现在吃饭去,行不行?” 他走在我前面,我发现他变了,变得心不在焉和漫不经心’他只谈论戏剧,似乎不愿意谈任何其他内容。直到午饭之后,当我们默默无言地、几乎有些尴尬地对坐在黄色的藤靠椅上时,他才冷不防地对我说:“你真好,来这里看我!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地招待你。” “谢谢,”我说,“你今天气色不好。” “是么?嗯,我们别谈这些。我现在是个独身者,你知道吧!” “是的。”他眼睛望着旁边。 “你没有关于盖特露德的任何消?” “没有什么特别情况。她还总有点儿神经衰弱,晚上睡不好——” “噢,这没关系!她在你们身边会安然无恙的。”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走着。他好似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审视地凝视着我,但当他走到我面前时,又露出怀疑的神色。 接着他笑了笑,却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绿蒂又来过这里了,”他重新拾起话头说道。 “绿蒂?” “是的,就是当年去过你家、控诉过我的绿蒂。她在这里,已经结婚了,看来她对我还有兴趣。她到过这里,是一次正式访问。” 他又狡猾地凝视我,然后笑了,因为他看见我被吓住了。 “你接待她了?”我犹豫地问。 “噢,这是你对我的估计!但是,没有,我让她走了。啊,请你原谅,我讲了这些蠢事。我累得要死,可是今晚又要演出。如 果你不介意,我就到那边去睡一个小时。” “好的,海因利希,你去休息、吧,我想到城里去转一转。你能代我雇一辆车来吗?” 我不想继续待在屋里当哑巴,呆呆地听着树林里的风声。我来到城里,毫无目的地漫步在慕尼黑的古代绘画陈列馆。我在灰黯的光线下欣赏着那些古老的绘画,才看了半小时,陈列馆就关门了,我别无他法,只好到一家咖啡馆去看报纸,坐在那里透过大玻璃窗凝望雨中的街道。我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打破这种冷淡,我要真诚坦率地和海因利希彻底谈一谈。 但是当我回家时却见他笑嘻嘻的,情绪非常好。 “我只是睡眠不足,”他愉快地说。“现在我又神清气爽了。你必须给我演奏些作品,行不行?倘若你愿意的话,就演奏那首婚礼序曲。” 他的情绪改变得如此迅速,使我又惊又喜,我按他的意思做了,演奏完音乐之后,他又同从前一样以幽默讽刺的语气讲了许多趣闻,他口才横溢,又重新完全赢得了我的心。我不禁想起我们初交时的光景。晚上我们又一起出门时,我不由自主地问道。“你现在不养狗了?” “不养了。——盖特露德不喜欢养狗。” 我们沉默无语地来到剧院。我向乐队指挥问了好,他让我在一个指定的座位上坐下。我又听见了那非常熟悉的音乐,但是一切都和上次完全不同。我一个人坐在包厢里,盖特露德不在了,在台上表演和歌唱的也就好象换了一个人。他唱得感情奔放.很有力量,观众似乎很喜欢他演这个角色,一开始场上的气氛就很活跃。我却觉得他热情得过火,声音也太高,简直过于粗野。第一次幕间休息时我下去找他。他又坐在他那间小屋里喝香槟酒,我们交谈了几句话,我见他的眼神象一个喝醉酒的人似的恍惚不定。后来当莫特换衣服时,我便去看乐队指挥。 “请您告诉我,莫特是否病了?”我请求他说:“我觉得他全靠香槟酒在支撑自己。您知道么,我是他的朋友。” 那个人怀疑地注视着我。 “他是否生病,这我不知道。不过他是在自己糟蹋自己,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他经常几乎喝醉了才登台,倘若他有一回不喝酒,他就演得很糟,唱得就更不行了。过去他常常在上场前喝一杯,而现在非喝整整一瓶不可。如果你能劝劝他一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这个莫特硬是要自己糟蹋自己。” 莫特把我带到附近一家饭馆去进晚餐。他又象中午时那样无精打采、难以亲近了,他毫无节制地大喝红葡萄酒,否则他就不能睡觉。看来他愿意为自己的疲劳和瞌睡付出一切代价,好似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了。 马车驶到中途时他清醒了片刻,笑着朝我嚷道:“啊:年轻人,若不是我在这里,你的歌剧就要搁浅罗,这个角色除我之外没有别的人能够唱好。” 第二天上午他起得很晚,起床后仍然很疲乏,神志委靡,眼睛模糊,脸色灰白。早餐后我便开始规劝他。 “你是在作践自己,”我既难过又气愤地说。“你用香按酒振作自己,将来必然会自食恶果。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样。要是你没有太太,我也就不来向你噜苏这些。你有责任让自己的身心都保持纯洁和勇敢。” “是吗?”他微微一笑,似乎我的激动使他感到有趣。“那么她对我有什么责任呢?她的行为是勇敢的吗?她去和父亲住在一起而让我孤苦伶什。为什么我要振作精神,而她就可以不这么做呢?大家都已经知道,我和她之间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这一点你也知道。再说,我还要唱歌,给人们充当五角,这却不是从空虚和厌恶中产生的,这是我从一切美好的东西、大部分是从艺术中得来的。” “尽管如此,你必须再重新开始,莫特!倘若你还想得到幸福的话!当然你这样做会很艰苦的。要是你觉得演唱太多了,那么就去休假吧,越早去越好;你并不缺钱用,完全不必为了赚钱而演出。到山上去,或者到海滨去,到哪儿去都行,你会恢复健康的!别再愚蠢地酗酒啦!这不仅是愚蠢,而且还是怯懦,这一点你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 他只是淡然一笑。“好吧!”他冷淡地说。“那么你也可以去试一试,你去跳一次华尔兹舞吧!请你相信。会对你有好处的!不要老是只想到你那倒霉的腿,这只不过是想象罢了!” “住口!”我气得叫嚷道。“你完全懂得这是两码事。只要我办得到,我极愿意跳舞,可是我办不到。而你只要振作精神使能做到一切,你会变得很明智的。无论如何你首先得把酒戒掉。” “无论如何!亲爱的柯恩,你简直使我发笑。我不可能改变,要我戒酒比要你跳舞更难。喝酒才让我多少还保留了一点生活情趣,你懂不懂?一个酗酒的人只有当他进了救世军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找到了更能改善自己生活和更为长久地满足自己需要的东西,才会放弃饮酒。而对我来说,只有女人才能做到这点。自从我有了自己的太太——可她又离开了我——我从没有接受任何别的女人,于是我……” “她并没有离开你啊!她会回来的。她只是生了病需要休养而已。” “我懂,你说的也正是她自己想说的。可是她并没有回来。倘若一艘船只即将沉没,老鼠总是首先逃离的。它们当然并未知道船只即将破裂。它们只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于是就跑开了,当然想得倒还挺美的,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好了,快别这么说!你过去往往对生活持怀疑态度,这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是的。是早就过去了,因为我找到了一种安慰或者说是一种令我麻醉的东西。一度是女人,一度是朋友——是的,你也曾为我效劳!还有一度是音乐或者是剧场中的鼓掌声。现在呢,所有这一切东西都已不再能令我快乐,于是我就喝上了酒。目前我不先喝几杯就不能演唱。不先喝几杯也就不能够思想,不能说话和生活,简直是不能够忍受。我干脆告诉你一你千万别对我说教,这才是最好的做法。十二年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也有一个人不放松我,为了一个姑娘的事不断教训我。他出于偶然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后来呢?” “后来他迫使我不得不扔开他,于是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朋友,直到你出现为止。” “我明白了。” “行了?”他温和地说。“现在你面临选择。我可得告诉你,倘若你现在也离我而去,那就太不够朋友了。我很喜欢你,而你呢,我考虑到你也很需要有快乐的。” “果真如此的话,又怎么样呢?” “你瞧,你很喜欢我的太太——或者至少过去曾经喜欢过,我也很喜欢她,甚至喜欢极了。今天晚上让我们——只有你和我——为她的荣誉庆祝一番吧。另外,这里还有一个来由。我曾让人为她画像,今年春天她经常去那画家的家里,我也常常陪她一起去。这幅画快要完工时,她正好出门旅行。那个画家希望她再去坐一回,可是我却等得不耐烦了,就要求把画像照目前的样子定稿。这已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如今画像已经配好镜框,从昨天起就放在房间里了。我本来马上就可以带你去看的,不过我想还是先庆祝一下更好。当然不来一点香棋酒是不行的,我怎能得到满足呢!你觉得合适吗?” 我觉得在他的玩笑话后面掩藏着一种感触,甚而是眼泪,因而尽管心里并不愿意,却同意了他的建议。我们准备好了为他太太举行的庆祝晚会,他看来已完全失去她,就象我过去失去她一样。 “你还记得她的花吗?”他问我。“我不懂花,不知道它们都叫什么名字。她一直很喜欢那种白花和黄花,也喜欢红色的。你一点儿也不知道?” “嗯,我知道一点的。干什么呢?” “你得去买花。你去叫一辆车来,我也得进城去一次。我们要做得好象她就在这里一样。” 后来他又想起了一些事情,使我感到他何等深刻而又持续地思念着盖特露德。这种迹象令我又悲又喜。为了她,他不再养狗,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而过去他绝不会长时间的没有妇女。他定制了她的画像,他让我为她采购鲜花!于是我似乎看到他揭下了假面具,看见在他那自私冷酷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张儿童的脸容。 “不过,”我表示了不同意见,“我们还是现在去看画像好,或者中午去看也行。画像在自天光线下看效果较好。” “什么话,就是明天也有充分时间让你细看的。希望这是一幅好画,不过归根结底对我们来说,无论画像好坏全都一样,我们想看的仅只是她本人。” 饭后我们坐车进城去采购,首先是买花,买了一大把菊花,一篮玫瑰花和几枝白色的丁香花。买花的时候他又忽然想到要给r城的盖特露德寄一大盒花去。 “这可得挑特别漂亮的花,”他沉思着说。“我知道盖特露德爱花。我也喜欢花,只是不会细心侍候它们。倘若太太不在,我身边总是杂乱无章,叫人感到不舒服。” 晚上我看见新画像蒙着一块绸子陈列在音乐室里。我们为了庆祝而畅饮一通,莫特首先急于要听我那首婚礼序曲。我演奏完毕后,他揭开画上的罩于,我们默默无言地在画像前伫立了片刻。这是一帧全身像。画像上的盖特露德穿着一身白色的夏装,她一双清澈的眼睛信任地望着我们,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我们两人才互相注视着向对方伸出手来。莫特斟满了两杯红葡萄酒,向画像点头致意,我们就一起为她干杯,两个人心里都想到了她。然后他小心翼翼把画像夹在胳膊底下,走出了音乐室。 我请他随便唱一支歌,他却不愿意。 他微笑着对我说:“你还记得当年在我结婚前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的情景么?现在我又成了单身汉,让我们再一起来痛饮一杯,再高兴高兴吧。你的台塞尔也应该在座的,他比你我更懂得享受快乐。你回家后请好好替我向他间好。他不可能了解我的痛苦,但是尽管如此——” 他象往常一样珍惜自己的美好时刻,又开始以有节制的谨慎态度愉快地谈起话来,提醒我回忆往事,我很惊讶,因为所有的事,连那些极细微、极偶然、我认为他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的事,却仍然牢固地盘踞在他的记忆里。就连那个最初相聚的夜晚,我和他,玛丽昂,克朗采,还有其他一些人共度的晚会,甚至连我们当时的争吵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就是不谈盖特露德;他始终没有提及自从盖特露德进入我们之间后的那个时期,我很喜欢他这样。 我为这个没有预料到的美好时刻感到高兴,听任他放怀畅饮,不加劝阻。我明白,这种心情在他是何等罕有,何等宝贵,难得有这种心情,美酒当然不可少。我也明白他这种心情不可能维持长久,到明天他又会变得厌烦、变得不可亲近;此刻我倾听着他那些聪明的、深思熟虑的言论,即或是矛盾百出,但仍然在我心里引起了一种温暖的、近似快活的心情。他一边说着,一边向我投来他只是在这种时刻才有的可爱的目光,好似一个刚从甜梦中觉醒的人的目光。 当他一度沉默下来,思虑着什么的时候,我便开始向他叙述我那位通神论者关于孤独者的病态的言论。 “是么?”他愉快地问,“你真的相信么?你大概也有点儿想成为通神论者吧。” “为什么不行呢?其实里面很有点道理的。” “当然。聪明的贤哲们总是随时随刻在求证,证实世间万物只是幻想而已。你知道吗,我过去常常读这类书籍的,我可以告诉你,其中一无所有,绝对的一无所有。这类哲学家所写的一切只是一种游戏而已,也许他们自己以此来获取安慰。有一个人发明了个人主义,因为他不愿自己的同时代人受苦,而另一个人发明了社会主义,因为他单独一个人不能忍受。人们可以说,孤独感是一种病态,此外便别无可说的了。梦游也是一种疾病,有一个小伙子梦游时真的站到了屋顶的檐沟里,有人朝他喊叫,他便摔下去折断了头颈。” “嗯,情况还是不一样的。” “悉听尊便,我不想争辩。我只是想,智慧对人们并无用处。世上只存在两种智慧,而在这两种智慧之间的东西全都是空谈。” “你说的这两种智慧是什么呢?” “嗯,正如佛教徒和基督教徒所说的,这个世界既丑恶又贫瘠。因此人们必须在肉体上清苦修行,放弃一切享受,我相信人们由此便能获得完全的满足。禁欲主义者并不象人们设想的那样,过着极艰苦的生活。也许,这个世界和人们的生活本来是又美好又合理的,因而人们只要参与生活,然后再静静地死去就行,因为他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你自己又相信什么呢?” “不必要问这个问题。大多数人是两者都相信,就象相信天气一样,他们是健康的,不管他们口袋里有钱还是没有钱。而他们真正相信的是生活不过尔尔。这一点我也有同感、我真正相信的是佛,而生活是毫无价值的。但是我仍然生活着,还要使我的感官舒适,好象这是重要任务似的。而这仅仅是让人愉快而已!” 我们谈完话后,时间还不晚。我们穿过亮着一盏孤零零电灯的邻室时,莫特拉住我的胳膊要我停一下,他开亮了所有的电灯,揭下靠在墙边的盖特露德画像上的绸罩子。我们又朝这张可爱的脸孔注视了片刻,然后他蒙上罩子,熄了电灯。他陪我到了卧室,将几本杂志放在我桌上,供我随意翻阅。然后向我伸出手来握别,轻声道:“晚安,亲爱的!” 我上了床,半小时里一直没有睡着,脑子里只是想着他。他如此真切地记得我们友谊中的一切细微的情节,使我又感动又惭愧。他对自己所爱朋友的感情之深挚远远超过我所想象的,然而要他表达友谊却是很困难的事。 后来我睡着了,睡梦中一忽儿梦见莫特,一忽儿梦见上演我的歌剧,一忽儿又梦见洛埃先生。我醒来时,天还没有亮。我是在我那一无所获的梦中被吓醒的,看见窗子四周迷迷蒙蒙泛着白色,感到有一种痛苦压迫着心头,我从床上坐直身子,想让自己的头脑完全清醒过来。 这时有人在急促而猛力地敲我的房门,我猛然跳起打开房门,外面很冷,我也没来得及点灯。门外站着那个仆人,只穿着内衣,惊慌地呆呆瞪视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神色。 “请您来一下!”他急促地喘息着说。“请您来一下!发生了不幸的事。” 我只来得及穿上挂在一边的睡袍,就匆忙跟着那个年轻人跑下了楼梯。他打开房门,退后几步让我进去。房间里一张小小的藤桌上有一盏灯,点着三支粗蜡烛,照亮了旁边一张凌乱的床铺,我的朋友莫特脸朝下趴在床上。 “我们得把他翻过来,”我轻声说。 那个仆人犹犹豫豫的不敢走近。 “医生马上就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但是我逼着他和我一起把躺着的人翻了过来,我看看我那朋友的脸已经灰白而变了形,衬衫胸前全是鲜血,当我们让他平躺下去重新盖上被于时,他的嘴唇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双目已经黯然无光了。 仆人开始急促地讲述什么,但是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医生到达时,莫特已经死了。清晨我给依姆多先生发了电报,又立即回到这座寂静的房子里,坐在死人的床边,倾听窗外从树林间刮过的风声,直到这时我才确切地知道自己曾何等喜爱这个可怜的人。我不能为他惋惜,因为他的死比他活着更为轻松。 黄昏时我站在车站月台上,看见依姆多先生走下火车,身后跟着一位身着黑色丧服的高个儿妇女,我把他们带到死者旁边,莫特已穿戴整齐入殓了,安眠在他昨天买回的鲜花中间,这时,盖特露德弯下身于吻他那苍白的嘴唇。 当我们站在墓穴边时,我看见一个满面泪痕的高大美丽的女人,手里捧着玫瑰花孤零零站在一边,我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是绿蒂。她向我点点头,我报以一笑。盖特露德却没有哭泣,她的脸消瘦苍白,眼睛机灵地注视着周围,神情严肃地迎着在风中飘洒的蒙蒙细雨,恰象是一棵深深地植根于泥土中的挺直的小树。但是这一切仅只是自卫而已,两天后,当她回到家里,打开恰巧在这期间寄到的莫特给她的花金时,她支持不住了,倒下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大家都没有看见她。 第九章 稍迟些时,我才象她那样陷于悲哀之中。事情就象通常所发生的,我无时无刻不想到自己对不起已故的朋友。事实上,最糟糕的是他总做损害自己的事,连同他的自杀都是如此。关于这件事,我想了很多,但是在他的遭遇中我所能找到的只是一些模糊不清和无法理解的东西,而且一切都是残酷并且可笑的。而我自己的生活也并无不同,就连盖特露德以及其他许多人的都是一样。命运不佳,生活既可笑又残酷,在自然中并不存在善良和理智。可是在我们身上,在我们人的身上却存在着善良和理智,我们能够强于自然和命运,即或只是偶然的、只在某些时刻存在而已。”我们能够互相接近,倘若发生不幸,彼此能够相互理解,能够彼此相爱,也能够互相安慰着活下去。 有时候,由于陷于更深沉的黑暗而缄默无语时,我们能够做的事就更多了。我们可能在瞬间成为神明,伸出统率的手去创造一切过去不曾有过的事物,而当事情已经解决时,让它们没有我们而仍然继续存在下去。我们能够通过声音和语言,通过其他许多破碎而无价值的东西创造出艺术作品,创造出充满了意义、安慰和善良的作品和歌曲,这些作品和歌曲比命运和偶然性所创造的鲜艳耀目的生活现状更为美丽和不朽。我们能够把上帝装在自己的心里。有时候,当我们内心存在上帝时,他便能够通过我们的眼睛和我们的话语来观察世界,也可以和别的人交谈,这些人他并不认识或者根本不想认识。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心脱离生活,而要能够对它加以训练和指导,这不能只考虑是偶然的事,而要始终不渝地把它看成是痛苦的事。 在海因利希?莫特下葬后的几年中,我就这样成千次地象真的似地和他重逢,还能够同他比他生前更为亲切和聪慧地交谈。岁月就这样流逝着,我看到我的老母亲躺倒和消逝了,也看到美丽活泼的布里琪苔?台塞尔辞别人间,她经过多年的等待和让伤口愈合之后,便嫁给了一个音乐家,却在第一次分娩时死去了。 盖特露德已经克服了当时猛然将她击垮的痛苦,那一次,当她刚回到家里便收到我们的鲜花——一个死人向她表示的问好和追求。我虽然每天都见到她,却很少向她提起这件事、不过我相信,她回顾自己的春天就象回顾自己在一个遥远的、早年旅行时曾见过的山谷,而不是在一个业已失落的天堂里。她又恢复了体力和开朗的性格,她也重新唱歌了。但是自从她吻过自己死去丈夫冰冷的嘴唇后,便没有再吻别的男人。每年中总有一两次。当我看到她那健康的体态,闻着那熟悉的微涩的花朵的香气时,我的思想使忍不住循着那条禁止通行的老路走到她身边,心里想:为什么不行呢?但是我内心深处早已暗暗明白答案将是什么,在我的和她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改变的了。她是我的朋友,每当我度过了一段孤独的不平静的生活时,便想从寂静中走出去,每当我有了一支歌曲或者一首奏鸣曲时,首先总想到它是属于我们共同所有的。莫特说得很正确,人们在老年时代会比青年时代易于满足,我因而不愿意诽谤青年时代,因为青春好似一首美丽的歌曲,鸣响在我的一切梦想中,到了今天,它已比当初实际存在的时期奏出更为纯洁、更为真诚的乐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