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特哈尔塔》 婆罗门之子 席特哈尔塔,这个婆罗门的英俊儿子,这只年轻的雄鹰,在房子的背阴处,在河岸边小船旁的阳光下,在婆罗双树林的树荫里,在无花果树的浓荫下,与他的好朋友并且同是婆罗门之子的戈文达一起长大了。在河岸边,在沐浴中,在神圣的洗礼时,在神圣的祭祀时,太阳晒黑了他的浅嫩的肩膀。在芒果树林里,在孩子们游戏时,在母亲哼唱时,在神圣的祭祀时,在他那身为学者的父亲教诲时,在贤人们讲话时,浓荫融入了他的乌黑的眼睛。席特哈尔塔早就参加了贤人们的谈话,与戈文达苦练辩论,与戈文达苦练观察的技巧,以及专心潜修的功夫。他已经学会了无声地默诵“唵”,默诵这个词中之词,吸气时默诵这个词,呼气时默诵这个词,全神贯注,额头上宠罩着清纯才智的光辉。他已经懂得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了解阿特曼,不受干扰与宇宙保持一致。 父亲见他是个好学的人,是个渴求知识的人,在他身上看到一个伟大的贤人和僧侣在成长,一个婆罗门中的贵人,心里为有这样的儿子而充满了快乐。母亲也看着儿子,看着他走路和起坐,看着席特哈尔塔这个强壮、英俊的小伙子迈着修长的腿走路,以完美无瑕的仪容向她问候,母亲的胸中也跃动着狂喜。 当席特哈尔塔走过城里的街道时,他额头光亮,有着国王一般的眼睛,扭动着瘦削的臀部,爱情搅乱了年轻婆罗门姑娘的芳心。 而他的朋友戈文达,婆罗门之子,爱他更是胜过了所有人。他爱席特哈尔塔的眼睛和迷人的嗓音,爱他的步态和完美无缺的仪容举止,爱席特哈尔塔所做和所说的一切。他最爱他的精神,他的高尚、激昂的思想,他的刚强的意志,以及他的崇高的使命感。戈文达知道,这个人不会是普通的婆罗门,不会是腐败的祭司,不会是口念咒语的贪心商贩,不会是爱慕虚荣的空洞演说家,不会是凶恶狡诈的僧侣,也不会是畜群中的一只善良而愚笨的小绵羊。不,即便是他,戈文达,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不愿像成千上万人那样当个婆罗门。他愿意追随席特哈尔塔,这个他所爱的了不起的人。如果席特哈尔塔将来成了神,成了光辉耀眼的人物,那么,戈文达仍然愿追随他,做他的朋友,做他的伙伴,做他的仆人,做他的随从,做他的影子。 大家都这样喜爱席特哈尔塔。他给大家创造了欢乐,给大家带来了喜悦。 但是他,席特哈尔塔,自己却并不快活,也没有什么乐趣。他在无花果园的玫瑰色小径上漫步,在树丛的淡蓝色阴影里小坐沉思,在每天的赎罪沐浴中洗濯自己的肢体,在浓荫匝地的芒果林里献祭,举止礼仪完美无瑕,受到大家喜爱,带给大家快乐,而他自己心里却没有快乐。他常做梦,有无休止的想法从河水中流出,从夜间的星星中闪现,从太阳的光芒中释放出来。他常做梦,心灵的不安宁的祭祀中冒出,从《梨俱吠陀》的诗行中浮现,从老婆罗门的教诲中滴落。 席特哈尔塔心中的不满足开始增加。他开始感到,父亲的爱,母亲的爱,以及好友戈文达的爱,并不能永远使他幸福,使他平静,使他知足,使他心满意足。他开始担心,他的可敬的父亲以及别的老师,那些聪明的婆罗门,已经把智慧的精华传给了他,把他们的丰富知识注入了他那期待的容器,而这个容器却没能盛满,精神没能满足,灵魂没能安宁,心也没能平静下来。洗礼虽好,但它们是水,洗不掉罪孽,治不好精神的焦渴,解除不了内心的恐惧。对神灵的祭祀和祈求当然很好——可是,这就是一切了吗?祭祀可曾带来了幸福?而神灵的作品又怎么样呢?真的是生主创造了世界?难道不是阿特曼,这个独一无二的万物之主?神灵们又何尝不像你我一样是被创造出来的形象,受制于时间,是暂时而非永恒的?祭祀神灵果真是好事,果真对头,是合情合理和至高无上的行动?除了独一无二的阿特曼,还有谁值得祭祀,还有谁值得崇拜?到哪儿才能找到阿特曼,他住在何处,他那永恒的心在何处跳动?除了在自我之中,在内心深处,在每个人内心的坚不可摧之中,还会在何处?而这个自我,这个内心深处,这个最后的东西,又在何处?它不是肉和腿,不是思想也不是意识,那些圣贤就是这么教导的。那么,它在哪儿,到底在哪儿呢?要挤到那儿去,渗入自我,渗入我心中,渗入阿特曼——但是否还有另一条路值得去探索呢?啊,没有人指出这条路,没有人知道它,父亲不知道,老师和贤人不知道,那些神圣的祭祀歌也不知道!而波罗门以及他们的神圣经书却知道一切。他们知道一切,关心一切,甚至超出了一切,世界的创造,言语、饮食和呼吸的产生,感觉和呼吸的产生,感觉的秩序,神灵们的业绩——他们知道无限多的东西——但是,如果不知道这独一无二的东西,这最最重要的东西,这唯一重要的东西,知道那一切又有什么价值呢? 确实,在神圣经书中的许多诗,尤其是在《娑摩吠陀》的《奥义书》里,都讲到了这种最内在、最终的东西,真是了不起的诗。“你的灵魂就是整个世界。”里面这样写道,还写着人在睡觉时,在酣睡中,便进入自己内心深处,到了阿特曼之中。在这些诗里显示了惊人的智慧,最聪明的人的所有知识都集中在这里,体现为具有魔力的语句,纯净得就像蜜蜂采到的蜜。不,千万别小看这巨大的知识财富,它们被数不清的一代代聪明的婆罗门搜集和保存在这里。——可是,那些不仅了解而且体验了这种最深刻知识的人,那些婆罗门,那些僧侣,那些贤人或忏悔者,究竟在哪儿?而能够把沉湎于阿特曼之中的人从酣睡中唤醒,使之清醒,进入生活,迈步前行,说话做事的内行人又在何处?席特哈尔塔认识许多可敬的婆罗门,首先是他的父亲,那个高尚的人,那个学者,那个值得敬重的人。他父亲令人敬佩,举止安详和高贵,生活纯朴,言语聪明,头脑里有机智和高尚的思想但即便是他,有那么多知识,就算是生活在幸福之中,拥有平静安宁了吗?难道它不也是一个探索者、渴求者吗?难道他不也是一个焦渴的人,不得不再三地跑到圣泉边痛饮,从祭祀中,从书籍中,从婆罗门的交谈中汲取养分吗?他这个无可非议的人,为什么每天都得洗涤罪孽,每天都要努力洗涤,每天都要重新努力呢?难道阿特曼不在他身上,难道根本不源不在他心里流淌?必须找到它,这个自我之中的根本之源,必须拥有它!而别的一切都是探索,都是走弯路,都是误入歧途。 席特哈尔塔的想法就是这样,这是他的渴望,这是他的苦恼。 他经常朗读一篇《奥义书》里的话:“确实,婆罗门这个名称就是真理——真的,谁明白了这点,就能天天进入天上的世界。”那天上的世界往往已经临近,可是他却从来没完全达到,从来没消除过最后的焦渴。所有圣贤,凡是他认识并受到教诲的,没有一个完全到达了那天上的世界,完全消除了永恒的焦渴。 “戈文达,”席特哈尔塔对他的朋友说,“戈文达,亲爱的,跟我一起到榕树下面去吧,咱们该专心潜修了。” 他们走到榕树那儿,坐下来,这边是席特哈尔塔,离他二十步远是戈文达。席特哈尔塔坐下,做好了念经的准备,接着便喃喃地反复念起来: 口奄是弓,心灵是箭, 婆罗门便是箭之靶, 应当始终不渝射向它。 在正常的沉思潜修的时间过去之后,戈文达站了起来。傍晚降临了,到晚间沐浴的时候了。他呼唤席特哈尔塔的名字,席特哈尔塔却没回答。席特哈尔塔仍在沉思打坐,眼睛呆呆地凝视着一个远远的目标,舌尖稍稍从牙齿间伸出,似乎没有了呼吸。他就这样坐着,沉浸在专注之中,默默念诵着“口奄”,心灵已作为箭射向婆罗门。 那时,有几个沙门经过席特哈尔塔所在的城市。他们是去朝圣的苦行僧,三个瘦削、憔悴的汉子,既不年老也不年轻,风尘仆仆,肩上出血,几乎光着身子,被太阳晒得焦黑,生活在孤独之中,对尘世既生疏又敌对,称是人世间的陌生人和瘦狼。从他们身后飘过来一股强烈的气味,那是充满了平静的激情、坚忍的修行和无情的抑制的自我的气味。 晚上,在沉思潜修的功课之后,席特哈尔塔对戈文达说:“明天清早,朋友,席特哈尔塔要去找沙门,他要当一个沙门。” 戈文达听了这话脸色煞白,他从朋友那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了决心,就像离弦之箭一样不可扭转的决心。戈文达一眼就明白了:事情已经开始,现在,席特哈尔塔要走他自己的路了,他的命运已开始萌发新牙,而自己的命运也与之相连。他的脸色苍白得就像干枯的香蕉皮。 “哦,席特哈尔塔,”他叫道,“你父亲会许可吗?” 席特哈尔塔就像睡醒的人那样望过来。他很快不看出了戈文达的心,看出了害怕,也看出了顺从。 “哦,戈文达,”他小声说,“咱们别浪费口舌了。明天天一亮,我就要开始沙门的生活。别再说下去啦。” 席特哈尔塔走进了房间,他父亲正坐在一张麻织的席特哈尔塔子上。他走到父亲身边,站在那里,一直到父亲觉察出身后有人。这个婆罗门说:“是你吗,席特哈尔塔?说吧,把你要说的话说出来吧。” 席特哈尔塔说:“爸爸,求你允许我吧。我是来告诉你,明天我想离开这个家,去找苦行僧。当一个沙门是我的愿望。但愿爸爸你不会反对。” 这个婆罗门没吭声,沉默了很久,一直到小窗里出现了星星闪烁,并且改变了它们的位置,房间里依然沉默。儿子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交叉着胳臂站在那儿,父亲也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坐在席特哈尔塔子上,只有星星在天上移动。后来,父亲才开口说道:“婆罗门不适合说出激烈和生气的话,可是,我的心里很不满。我不愿意再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请求。” 婆罗门说完便缓缓地站了起来。席特哈尔塔仍交叉着双臂不声不响地站着。 “你还等什么?”父亲问。 席特哈尔塔说:“你知道。” 父亲气冲冲地走出房间,摸到自己的床铺那儿躺下了。 过了一个钟头,这个婆罗门睡不着便又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走出了房子。他透过小窗往屋里瞅,看见席特哈尔塔仍站在那儿,交叉着双臂,一动不动,浅色上衣映出了淡淡的光。父亲心里很不安地回到了他的床上。 又过了一个钟头,这个婆罗门仍无睡意,便又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走到了房子前面,看见月亮已经升起。他透过小窗往屋里瞅,看见席特哈尔塔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两臂交叉,月光照亮了他的光光的小腿。父亲又忧心忡忡地摸回到自己的床铺。 再过一个钟头,他又起来了一次;再过两个钟头,他又重复了一遍。他透过小窗看见席特哈尔塔仍站在月光中,站在星光下,站在夜暗里。一个又一个钟头过去了,他默默地往屋里瞅,看见站立者依然一动不动。他心里充满了恼怒,充满了不安,充满了犹豫,充满了痛苦。 在天亮之前的最后一小时里,他折回来,走进了房间,看见年轻人仍站在那儿,觉得他忽然长大了,但是也好像陌生了。 “席特哈尔塔,”他说,“你还在等什么?” “你知道。” “你就这么一直站着,等到天亮,等天中午,等到晚上吗?” “是的,我就这么站着等。” “你会累的,席特哈尔塔。” “是的,我会累。” “你会睡着的,席特哈尔塔。” “我不会睡着。” “你会死的,席特哈尔塔。” “是的,我会死。” “你宁可死掉,也不听父亲的话么?” “席特哈尔塔总是听父亲的话。” “那么,你愿意放弃自己的打算么?” “席特哈尔塔会按父亲的吩咐去做。” 第一缕晨光照进了房间。婆罗门父亲看到席的两膝在微微颤抖。在席特哈尔塔的脸上见不到颤拌,他的眼睛注视着远方。这时,父亲意识到席特哈尔塔已不在自己身边,不在家乡,他已经离开了父亲。 父亲抚摩着席特哈尔塔的肩膀。 他说:“你要走进森林去当一个沙门了。如果你在森林里找到了永恒的幸福,就回来教给我。如果你得到的只是失望,就回来重新跟我们一起敬奉神灵。去吧,去吻别你母亲,告诉她你去哪儿。至于我,现在该是去河边第一次沐浴的时候了。” 他从儿子的肩上抽回手,出去了。席特哈尔塔打算移动步子,可是身子朝旁边晃了一下。他强迫自己向父亲鞠躬,然后就去见母亲,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向她道别。 当他在晨曦中迈开麻木僵硬的双腿,慢慢离开那依然寂静的城市时,从城市一家茅屋旁闪出一个蹲在那儿的人影,加入了朝圣的行列——那是戈文达。 “你来了。”席特哈尔塔说,微微一笑。 “我来了。”戈文达说。 和沙门在一起 这天晚上,他们追上了那几个苦行僧,那几个枯瘦的沙门,表示愿意跟他们同行并服从他们,因而被接纳了。 席特哈尔塔把自己的衣服送给了街上的一个穷婆罗门。他只系一条遮羞带,身披没有缝过的土色斗篷。他每天只吃一餐,而且从来不吃煮过的食物。他斋戒了十五天。他斋戒了二十八天。他腿上和脸上的肉都逐渐消失了。热烈的梦想在他那显然变大的眼睛里闪烁,枯瘦的手指上长出了长长的指甲,下巴上也长出了干枯、蓬乱的胡子。他遇见女人时目光变得冷冰冰,穿过城市碰到穿戴华丽的人时就轻蔑地撇撇嘴。他看见商贩做买卖,贵族外出打猎,服丧者为死人哀哭,妓女卖弄色相,医生诊治病人,僧侣择定播种的日子,变人相亲相爱,母亲给孩子喂奶——然而,他对这一切又不屑一顾,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臭哄哄的,一切都散发着谎言的恶臭,一切都伪装成高雅、幸福和美好的样子,一切都在腐烂变质。世界的味道真苦涩,生活就是烦恼。 席特哈尔塔眼前有一个目标,一个唯一的目标,那就是万事皆空,没有渴求,没有愿望,没有梦想,也没有苦和乐。自动消亡,不再有自我,为变空的心觅得安宁,在舍弃自我的思索中等着奇迹出现,这就是他的目标。如果整个自我都被克服了消亡了,如果心中的欲望和本能都已沉寂,那么,最后的东西,那个不再是自我的内在本性,那个大秘密,就会觉醒。 席特哈尔塔默默地站在直射的烈日下,疼痛得厉害,干渴得厉害,一直站到他不再感觉到疼痛和干渴。雨季里,他默默地站在雨中,水珠从他的头发滴落到冰冷的肩膀上,滴落到冰冷的腰上和腿上,这个忏悔者却站着不动,直到双肩和两腿都不再感觉到冷,直到它们麻木,直到它们平静下来。他默默地蹲在荆棘丛中,灼痛的皮肤淌出了血,溃烂的伤口流出了脓,席特哈尔塔木然地蹲着,一动不动地蹲着,直到不再出血,直到不再针扎般疼痛,直到不再烧灼般疼痛。 席特哈尔塔挺直地坐着,学习节省呼吸,学习稍加呼吸即可,学习屏住呼吸。他由呼吸开始,进而学习平定心跳,学习减少心跳的次数,一直到很少甚至几乎没有了心路。 席特哈尔塔受年纪最老的那个沙门指教,练习摆脱自我,练习专心潜修,按照新的沙门规矩来苦练。一只鹭鸟飞过竹林——席特哈尔塔让灵魂钻入了鹭鸟,飞越森林和山脉。他变成了鹭鸟,吞吃鲜鱼,像鹭鸟那样挨饿,发出鹭鸟的啼叫声,像鹭鸟那样死去。一只死狼躺在沙岸上。席特哈尔塔的灵魂钻进了那具尸体,变成了死狼,躺在沙滩上,膨胀,发臭,腐烂,被鬣狗撕碎,被兀鹰啄食,变成了骨架,化作尘土,吹散到原野里。席特哈尔塔的灵魂又回来了,经过了死亡、腐烂和尘化,已经堂到了轮回的可怕滋味,在新的渴望中就像一个猎手那样期待着冲出缺口,以逃脱这种轮回,一直找到起因的尽头,从而开始无痛苦的永恒。他破坏了自己的知觉,破坏了自己的记忆,从自我变成成千上万种陌生的形象,变成了动物、腐尸、石头、木头和水,但每次又总是重新醒来,太阳或者月亮当空,他重新变成自我,在这种徨中摇摆晃动,感到干渴,克服干渴,又感到新的干渴。 席特哈尔塔从沙门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学会了从自我出发走许多条路。他经历了痛苦,经历了自愿受的痛苦,克服了痛苦、饥渴与困乏。他通过冥思苦想,通过对各种想法的含义进行空想,走上了摆脱自我之路炝学会了走这些路以及别的路,千百次地摆脱他的自我,在非我中逗留几个钟头乃至几天。可是,尽管这些路都是从自我出发的,其终点却又总是回到自我。虽然席特哈尔塔千百次地逃离自我,在虚无中留连,在动物、石头中留连,回归却是无可避免的,重新寻获自己的时刻是逃脱不了的,不论是在阳光下还晨月光下,不论是在树荫里还是在雨中,他重又变成了自我和席特哈尔塔,重又感觉到承受轮回的痛苦。 戈文达在他身边生活,是他的影子,跟他走同样的路,受同样的磨难。他们互相很少讲话,只讲工作和修行所需的话。有时,他们两个人一起穿村过街,去为自己和老师化缘。 “你怎么想,戈文达?”席特哈尔塔在一次化缘途中问道,“你怎么想,咱们是继续前进吗?咱们达到目标了吗?” 戈文达回答:“咱们已经学会了,而且还要继续学下去。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沙门,席特哈尔塔。每一种功夫你都学得很快,那些老沙门经常赞扬你。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圣人,席特哈尔塔。” 席特哈尔塔说:“我可不这么看,朋友。迄今为止我向沙门到的东西,戈文达,其实可以更快更直截了当地学到。在妓院区的小酒馆里,朋友,在马车夫和赌徒中间,我其实也可以学到。” 戈文达说:“席特哈尔塔,你大概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在那些可怜虫那儿,你怎么能学会沉思潜修,怎么能学会屏息敛气,怎么能学会忍耐饥饿和痛苦呢?” 席特哈尔塔轻声回答,就好像在自言自语:“什么是沉思潜修?什么是脱离躯体?什么是斋戒?什么是屏息敛气?那都是逃离自我,是从自我的痛苦中短暂的挣脱,是对抗生活的痛苦和荒谬的短暂麻醉。这种逃脱,这种短暂麻醉,即使赶车人在小客栈里也可以找到,只要他喝上几杯米酒或发过酵的椰子汁就行。然后,他就不再感觉到自我,不再感觉到生活的痛苦,得到了短暂的麻醉。他喝了米酒后迷迷糊糊地入睡,找到的正是席特哈尔塔和戈文达找到的感觉,而咱们却得经过长期间的苦修后才能摆脱自己的躯壳,在非我之中停留。就是这么回事,戈文达。” 戈文达说:“你怎么这样说,朋友,你毕竟知道,席特哈尔塔不是赶牛人,而是一个沙门也不是酒鬼。酒鬼可以得到麻醉,得到短暂的逃避与休息,但是当他从幻觉中醒来时,就会发现一切仍是老样子,他并没有变得更聪明些,并没有积累什么知识,并没有登上更高的台阶。” 席特哈尔塔含笑说道:“我不知道这些,我从来没做过醉鬼。但是我,席特哈尔塔,在我的苦行与潜修中只是得到了短暂的麻醉,而距离智慧,距离获救却依然像我是母体中的胎儿时那么遥远,这点我知道,戈文达,这点我清楚。” 后来又有一次,席特哈尔塔与戈文达一起离开了森林,到村子里去为他们的弟兄和老师化缘。席特哈尔塔开口说道:“现在怎么样,戈文达,咱们大概走对了路了吧?咱们已经接近知识了吧?咱们已经接近获救了吧?抑或咱们只不过是在兜圈子——却自以为是逃脱了这种轮回?” 戈文达说:“咱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席特哈尔塔,可是也还有很多东西要再去学。咱们不是在原地兜圈子,而是往上走,这圆圈是个螺旋。咱们已经上了好几级台阶。” 席特哈尔塔说道:“你讲讲看,咱们那位老沙门,那个可敬的老师,大约多少岁了?” 戈文达说:“大概六十岁了吧。” 席特哈尔塔说:“他已经六十岁了,却还没有达到涅pan。他可能会活到七十岁和八十岁,而你和我,咱们也同样会变老。咱们不停地苦练、斋戒和沉思潜修。可是,咱们都不会达到涅pan,他不行,咱们也不行。哦,戈文达,我相信,在所有的沙门中大概没一个能达到涅pan。咱们得到了安慰,得到了麻醉,学会了种种自我迷惑的技巧。但重要的是咱们没找到那条路中之路。” 戈文达说:“但愿你别说这么耸人听闻的话,席特哈尔塔!在这么多有学问的人当中,在这么多婆罗门当中,在这么多严肃和可敬的沙门当中,在这么多孜孜不倦、热心勤奋、高尚圣洁的人当中,怎么就没一个能找到那条路中之路呢?” 但是,席特哈尔塔却用一种既伤心又嘲讽的声音,用一种轻轻的、有些伤心又有些嘲讽的声音说道:“戈文达,你的朋友不久就要离开这条跟你一起走了这么久的沙门之路了。我很干渴,戈文达,在这条漫长的沙门之路上,我的干渴丝毫也没能缓解。我一直在渴求知识,我一直充满了疑问。年复一年,我请教了婆罗门,年复一年,我请教了神圣的《吠陀》。啊,戈文达,或许我去向犀鸟或黑猩猩求教,也会同样有益,同样聪明,同样见效。啊,戈文达,我花费了很长的时间,现在仍没有结束,结果是弄明白了这点:并没有什么东西可学!因此我相信,实际上并没有那种咱们称之为‘学习’的东西。哦,朋友,只有一种知识是普通存在的,那就是阿特曼,它在我身上,也在你身上,它在每个人身上。于是,我开始相信:这种知识的死敌正是求知的欲望,是学习。” 戈文达在路上停下了,举起双手来说:“席特哈尔塔,你可千万别用这种话来吓你的朋友!真的,你的话在我心里引起了恐惧。你想想,假如真像你说的那样,没有了学习,那么,哪里还有祈祷的神圣,哪里还有婆罗门种姓的尊严,哪里还有沙门的神圣呢?!啊!席特哈尔塔,那么,世上一切神圣、宝贵和可敬的东西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时,戈文达喃喃地念了起来,那是《奥义书》里的两行话: 谁沉思默想,心灵净化,潜心于阿特曼, 他心中的幸福就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可是,席特哈尔塔却默默不语。他仔细地思索戈文达对他说的话,从头到尾地琢磨这些话。 他低着头站在那儿,心想,是的,我们觉得神圣的一切还会剩下什么呢?有什么能留下来呢?有什么能经得住考验呢?他摇了摇头。 后来,在这两个年轻人和沙门一起生活并苦修了将近三年时,通过各种渠道传来了一个消息,一个流言,一个传闻:有一个名叫戈塔马的人,是个高僧、活佛,他在自己身上克服了尘世的烦恼,终于使再生之轮停了焉炝四处讲学,漫游全国,受信徒爱戴,没有产业,没有家园,没有妻室,身穿苦行僧的黄僧衣,但是他额头开朗愉快,是个得道之人,婆罗门和王公贵族在他面前都十分谦恭,愿意做他的弟子。 这个传闻,这个流言,这个说法,四处流传,沸沸场场,在城里有婆罗门讲,在森林里有沙门讲,活佛戈塔马的名字再三传到这两人年轻人耳中,有好坏也有坏话,有赞颂也有诽谤。 就好像瘟疫正在某个国家肆虐,这时忽然传出消息,有某一个人,一个贤人,一个行家,他的话语和气息就足以治好每一个受到瘟疫侵袭的人。这消息传遍了全国,人人都在谈论,好多人相信,好多人怀疑,还有好多人立即动身去寻访这个贤人和救星。就这样,全国都传遍了这个消息,这个出身于释迦牟尼家族的戈塔马活佛的美好传闻。信徒们都说,他已经掌握了最高的知识,他刻自己前世之事,他已经达到了涅pan,永远不会再回到轮回之中,永远不会再陷入万物的浊流了。到处都流传着许多有关他的惊人的、不可思议的消息,说他创造了奇迹,制服了妖魔,曾经跟神圣对过话。但是,他的敌人和对头则说,这个戈塔马是个自命不凡的骗子,过着舒适的日子,忽视祭祀,没有学问,不懂得苦修也不懂得清心寡欲。 关于活佛的传闻听起来十分悦耳,从这些说法中散发出迷人的馨香。这个世界出了毛病,生活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可是你瞧,这里似乎涌出了一股清泉,似乎响起了一声使者的呼唤,令人欣慰而柔和,充满了高雅的承诺。关于活佛的传言到处传播,印度各地的年轻人都十分关注,感觉到渴求,感觉到希望。在城乡的婆罗门子弟当中,朝圣者和外来人都受到热烈的欢迎,只要他们能带来有关那位活佛的消息。 这传闻也传到了森林里的沙门这儿,传到了席特哈尔塔和戈文达耳中。它是缓慢地点滴地传来的,每一滴都难以置信,每一滴又难以置疑。在他们之间很少谈论这件事,因为那个老沙门不喜欢这个传闻。他听说,那个所谓的活佛以前个苦行僧,在森林里生活过,可是后来又回头过上了舒适的生活,寻欢作乐,因此他很瞧不起那个戈塔马。 “哦,席特哈尔塔,”戈文达有一次对他的朋友说,“今天我到了村子里,一个婆罗门请我到他家,他家有个刚从马加达回来的婆罗门子弟。此人亲眼见过那位活佛,聆听过他的教诲。说真话,当时我激动得连喘气都感到胸口痛,我暗自想:但愿我,但愿我们俩,席特哈尔塔和我,也能有机会聆听到那位完人的亲口哮诲!你说吧,朋友,咱们要不要也到那儿去,听活佛亲口讲经?” 席特哈尔塔说:“哦,戈文达,我一直以为戈文达会留在沙门这儿,一直以为戈文达的目标是活到六十岁和七十岁,继续从事那些为沙门装点门面的技巧和修行呢。可是你看,我对戈文达了解得太少,我对他的心知道得太少。朋友,如今你也想另选一条路,去活佛那儿聆听他的教诲了!” 戈文达说:“你可真爱讽刺人。那就随你讽刺吧,席特哈尔塔!不过,你心中不是也有一种要求,一种兴趣,想去聆听这种教诲么?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这样沙门之路不会再长久走下去了么?” 席特哈尔塔以他特有的方式笑了,语气里带着一丝悲哀和嘲讽,说道:“不错,戈文达,你说得对,你记性真好。但愿你也记得你从我这儿听到的其他话,那就是我对学说和学习已经怀疑和厌倦了,我对老师们灌输给我们的那些话也缺乏信仰了。好吧,亲爱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去听那种教诲——尽管我心里确信,我们已经尝过了那种教诲的甜美果实。” 戈文达说:“你的决心真叫我高兴。可是你倒说说看,这怎么会可能呢?在聆听戈塔马的教诲之前,咱们怎么可能已经尝到了它的甜美果实呢?” 席特哈尔塔说:“哦,戈文达,咱们还是去细细品味这果实,继续耐心静候吧!咱们现在就该感谢戈塔马,因为这果实就在于他促使我们脱离了沙门!至于他是否还会给予我们别的更好的东西,朋友,咱们就耐心静候吧。” 就在同一天,席特哈尔塔把他的决定告诉了那个老沙门,表示要离开他。他说话的态度谦逊有礼,合乎晚辈与弟子的规矩,可是,老沙门却对两个年轻人要离开他大为光火,高声大叫,并且使用了粗野的骂人话。 戈文达吓坏了,不知所措。而席特哈尔塔却把嘴凑到戈文达耳边,低语道:“现在我要让这个老头儿看看,我在他这儿到底学到了什么?” 他凑到老沙门面前,聚精会神,直视老人的目光,用法术蛊惑他,使他出不得声,没了主见,屈服于徒弟的意志,不声不响地去做要求他做的事情。老人果然不出声了,眼神呆滞,意志瘫痪,胳臂也耷拉下来,无力对付席特哈尔塔的法术;而席特哈尔塔的思想却控制了老沙门,使他不得不执行给他下的命令。于是,老人连连鞠躬,并且作出祝福的手势,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路顺风”之类的祝愿。两个年轻人也鞠躬致谢,答以祝愿,然后有礼貌地离去了。 半路上,戈文达说:“哦,席特哈尔塔,你从沙门那儿学到的东西可比我所了解的多。要想蛊惑一个老沙门是困难的,十分困难。真的,要是你还留在那儿,你很快就能学会在水面上自由行走!” “我才不要求能在水面上行走呢。”席特哈尔塔说,“让那些老沙门去为这样的本领而沾沾自喜吧!” 戈塔马 在萨瓦梯城,每一个孩子都知道活佛戈塔马的名字,家家户户都随时准备接待戈塔马的弟子,那些默默无语的化缘者,给他们的饭碗装满食物。戈塔马最喜欢住的地方离城不远,叫耶塔瓦纳林苑,富商阿纳塔品迪卡是活佛的一个忠实崇拜者,那是他送给活佛及其门徒的礼物。 两年年轻的苦行僧寻找戈塔马的住处,按照别人介绍与回答的指引来到了这个地区。他们到达萨瓦梯之后,在第一家屋门前就停下来化缘,受一顿款待。他们收下了食物,席特哈尔塔向那个给他们食物的女人: “谢谢你,你真好心。我们很想知道活佛住在哪儿,因为我们是两个来自森林的沙门,想来见他,听他亲口讲经。” 那女人说:“来自森林的沙门啊,你们到这儿来算是找对了地方。活佛就住在耶塔瓦纳,住在阿纳塔品迪卡的林苑里。你们这两位朝拜者可以去那儿过夜,因为那里有足够的地方接待大批前来听他讲经的人。” 戈文达很高兴,满怀喜悦地叫道:“真好啊,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总算是走到头了!可是,朝拜者的大娘啊,请告诉我们,你认识活佛吗?你亲眼见过他吗?” 那女人说:“我见过他好多次。在好多日子里都见到他,目睹他穿着黄僧衣默默地穿街过巷,默默地停在各家各户门前,递上他的碗,又拿着盛满食物的碗离去。” 戈文达听得入迷,还想再打听许多情况,可是,席特哈尔塔却提醒他继续前行。他们道过谢就走了,几乎用不着再问路,因为有不少朝拜者和戈塔马的弟子都在前往耶塔瓦纳的路上。他们晚上到了那儿,见到不断有一批批找住处的人到达,发出叫嚎声和讲话声。这两个过惯了森林生活的沙门很快就不声不响地找到了栖身之处,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到太阳升起时他们才惊奇地发现,在此地过夜的信徒和好奇者竟是好大一群人!在这座美丽林苑的所有小径上,都有穿着黄僧衣的和尚走来走去。他们东一群西一伙地坐在树下潜心修行,或是进行宗教讨论。那些浓荫覆盖的花园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城市,挤满了像蜜蜂一样麇集的人们。大多数和尚正拿着化缘碗往外走,去城里募集他们每天只吃一顿的午餐。就连活佛本人也通常是早上出去化缘。 席特哈尔塔看见了活佛,马上就认出了他,就好像有神灵指点似的。他注视着活佛,一个身穿黄僧衣的朴实无华的人,手里端着化缘碗,静静地走了过去。 “快看这边!”席特哈尔塔小声招呼戈文达,“这个人就是活佛。” 戈文达仔细打量这个身穿黄僧衣的和尚,觉得他似乎跟其他千百个和尚毫无区别。但是,戈文达很快也认出来了:此人正是活佛。于是,他们便跟随在他身后,边走边仔细地观察他。 活佛谦逊地走着自己的路,陷于沉思之中,他那平静的面容既不快活也不悲伤,似乎在向他们微笑。活佛面带隐隐的笑容,平静、安详,就像一个健康的孩子,从容步行,穿着僧衣,步子和追随他的所有和尚同样,遵循着严格的规矩。他的面容和步子,他的静垂的目光,他的静垂的双手,以及手上的每一根指头,都显示出安宁,显示出完美。他并不追求什么,也不摹仿什么,而是柔和地呼吸,处于一种不容破坏的安宁之中,一种不会衰败的光线之中,一种不容侵害的和平之中。 戈塔马就这样朝城里走去,去化缘。这两个沙门单从他那安宁的完美、仪态的觉静就认出了他,那仪态没有追求,没有欲望,没有摹仿,没有烦劳,只有光明与和平。 “咱们今天可以听他亲口讲经了。”戈文达说。 席特哈尔塔没答话。他对讲经并不怎么好奇,不相信讲经能教给他新东西。他和戈文达一样,早就多次听说过这位活佛讲经的内容,尽管那都是来自第二手和第三手的报告。他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戈塔马的头、他的肩、他的脚以及他的肃然垂放的手,觉得这只手每根手指的每个关节都有学问,都会说话、呼吸和散发出芳香,都闪耀着趔的光辉。这个人,这位活佛,全身上下直至小手指的姿态都是诚挚的。这个人是圣洁的。席特哈尔塔对他比对任何都尊敬,对他比对任何人都热爱。 两个人跟着活佛走到城边,就默默地返回了,因为他们打算这一天戒食。后来,他们看见戈塔马回来,看见他在弟子们围坐的贺圈中用餐他吃的东西简直连一只鸟儿都喂不饱他们看见他又回到了芒果树的浓荫下。 晚上,当炎热已经消退时,林苑里到处都活跃起来,大家聚集到一起听活佛讲经。他们听着活佛的声音,那声音十分完美,显示出完美的平静,充满着和平。戈塔马讲有关烦恼的学问,讲烦恼的起源,讲消除烦恼的途径。他的深沉的演讲平和流畅,清晰明朗。生活就是烦恼,世界充满了烦恼,但是可以找到摆脱烦恼的方法:谁走活佛的路,谁就能得到解脱。 活佛用柔和而又坚定的声音讲述着,讲授了四项主要原理,讲授了八条途径。他耐心地遵循讲道理、举例并重复的惯常方式,他的声音在听众头顶上洪亮而又平静地回响,好似一道光,好似一片星空。 活佛结束讲经时已经夜深了,几个朝拜者走上前去,请求加入这个集体,愿意皈依活佛。戈塔马接纳了他们,说道:“你们都认真地听了我讲经,已经有所收获,那就加入进来吧,进入圣洁之中,彻底结束一切烦恼吧。” 瞧,腼腆的戈文达这时也走上去说:“我也愿意信奉您和您的学说。”戈文达请求成为活佛的弟子,结果也被接纳了。 接着,活佛退下去就寝,戈文达转向席特哈尔塔,热诚地说道:“席特哈尔塔,我没有权利责怪你。可是,咱们俩都听了活佛讲经,都听了他的教诲。戈文达听了教诲后已经信奉了活佛。可是你呢,我尊敬的人,难道你就不想走这条获救之路?难道你还犹豫,还要等待?” 席特哈尔塔听了戈文达的话如梦方醒。他久久地凝视戈文达的脸,然后低声说道,语气中毫无讽刺的意味:“戈文达,我的朋友,现在你迈出了第一步,你选择了这条路。哦,戈文达,你向来都是我的朋友,一直是紧跟着我。我常想:没有我,戈文达会不会有一天也出于自己的意愿而单独迈出一步呢?瞧,现在你成了男子汉,自己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但愿你能把这条路走到底,哦,我的朋友!但愿你能获救!” 戈文达没有完全听明白,于是又用不耐烦的口气重复了他的提问:“你倒是说呀,我求求你,亲爱的朋友!告诉我,怎么就不能是另一种样子,你,我的博学的朋友,也信奉这位可敬的活佛呢?” 席特哈尔塔把手放在戈文达户上说:“你没听清我的祝愿,戈文达。我再重复一遍,但愿你能把这条路走到底!但愿你获救!” 这是戈文达才明白,他的朋友要离开他了,便哭起来。 “席特哈尔塔!”他抱怨地喊道。 席特哈尔塔温和地说:“别忘了,戈文达,你现在已经是皈依佛祖的沙门了!你抛弃了故乡和父母,抛弃了出身和财产,抛弃了自己的意志,抛弃了友情。信仰要求这样,活佛要求这样,你自己也愿意这样。明天,哦,戈文达,我就要离开你了。” 这两个朋友又在小树林里溜达了很久,躺下之后也仍然久久未能入眠。戈文达再三追问他的朋友,要他说清楚为什么不愿信奉戈塔马的学说,他在这一学说中到底发现了什么缺陷。但是,席特哈尔塔每次都回答说:“算了吧,戈文达!活佛的教诲出类拔萃,我怎么能发现缺陷呢!” 第二天清早,活佛的一个弟子,一个年长的和尚,跑遍了林苑各处,把所有新皈依的门徒都叫到他身边,让他们穿上黄僧衣,并且给他们讲解初步的知识,以及与他们的身份相应的职责。戈文达这时又跑回来,再一次拥抱了自己的好友,然后便加入了新和尚的行列。 席特哈尔塔却沉思着漫步走出了林苑。 这时,戈塔马刚巧跟他迎面相遇。他满怀敬畏地向活佛问好,见活佛的目光满含仁慈与安详,就鼓起勇气请求活佛跟他谈一谈。活佛默默地点头同意了。 席特哈尔塔说:“活佛,昨天我有幸听了你奇妙的讲演。我和我的朋友从远方赶来,就是要来听你讲经的。如今我的朋友已留在了你身边,皈依了你,而我却要重新开始我的旅程了。” “随你便啊。”活佛彬彬有礼地说。 “我的话也许太狂妄,”席特哈尔塔继续说道,“但是,在把我的想法坦诚地告诉活佛之前,我不想离开。活佛,你能不能再劳神听我讲一会儿呢?” 活佛默默地点头同意了。 席特哈尔塔说:“最最可敬的活佛呀,你的教诲有一点我最钦佩。你所讲的一切都十分清楚,确凿无疑,你把世界当作一圈完美无缺的、永远不会断裂的链子展示给大家,一圈由原因和结果连接而成的永恒的链子。从来没有谁阐释得这么清楚,这么无可辩驳。婆罗门听了你的教诲,把世界看成完美的关联体,没有缺陷,透明得像一块水晶,不依赖于偶然,不从属于神灵,他的心会在身体内跳动得更加实在。这个世界到底是好还是坏,尘世的生活到底是烦恼还是欢乐,这很可能还是悬而未决的,也可能是并不重要的——但是,这个世界的和谐统一,一切事物的相互关联,大大小小的事物都包含在同一潮流之中,都遵循着产生、发展和死亡的同一规律,这些都已经被你的伟大教诲阐明了,活佛。不过,按照你的教诲,万物的这种统一性和连贯性却在一个地方断开了,某种陌生的东西,某种新的东西,某种以前没有的、不能显示和不能证明的东西,通过这个小缝涌入了这个统一的世界。那就是你的关于超越尘世、获得拯救的教诲。由于这个小缝,由于这个小小的断裂,整个永恒和统一的世界法则又破裂和解体了。活佛,但愿你能原谅我冒昧地讲出这番不同的意见。” 戈塔马静静地听他说,一动不动,然后,活佛用他那仁慈、礼貌而又清晰的声音说道:“哦,婆罗门之子,难得你听了我讲经之后作出这么深入的思考。你从中发现了一道裂缝,一个缺陷。但愿你能对此继续思考。可是,好学的人,你要警惕众说纷纭和无谓的争论。问题并不在于有各种各样的意见,它们可以是美的或丑的,可是聪明的或愚蠢的,每个人都可以拥护或抵制它们。你从我这儿听到的道理并不是我的意见,其目的也不是给好学的人解释这个世界。它的目的是另外的东西,是为了摆脱痛苦。这就是戈塔马所讲的内容,岂有它哉!” “噢,活佛,但愿你别生我的气。”年轻人说,“我刚才那么,不是要跟你争论,进行无谓的言词之争。你讲的确实有道理,问题并不在于有各种各样的意见。不过,请让我再说明这一点:我从来就没怀疑过你。我没有怀疑过你是活佛,你达到了目的,那个成千上万婆罗让和婆罗门子弟正在追求的最高目的。你已经摆脱了死亡。这是由于你自己的探索,按照你自己的途径,通过思索,通过潜修,通过认识,通过领悟,然后才获得的,而不是通过讲经达到的!哦,活佛,这就是我的想法——没有谁能通过讲经获得解脱!哦,尊敬的活佛,你无法用话语和讲经来告诉别人,在你大彻大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大彻大悟的活佛的教诲包含着许多内容,它教会人们正直地生活,不去做坏事。但是,有一点却没有包含在如此清楚、如此可敬的讲经之中:它没有包含活佛本人亲身经历的秘密,在千千万万人当中他一个人经历的秘密。这就是我在听你讲经时想到和认识一牟。这就是我要继续去漫游的原因倒不是为了去寻求另一种更好的学说,因为我知道并没有那样的学说,而是为了抛开一种学说和老师,独自去实现我的目标,或是死去。但我会常常想到这一天,活佛,想到这一时刻,因为我亲眼见到了一位圣贤。” 活佛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地面,他那玄妙莫测的面孔显现出完美无瑕的恬静。 活佛慢悠悠地说:“但愿你的想法并无差讹,但愿你能达到目的!可是请告诉我,你是否见到了我那一大群信徒,我那许多兄弟,而他们已信奉了我的学说?素不相识的沙门呀,你是否相信抛开学说,回到世俗生活和情欲生活中去,对他们所有人会更好一些?” “这样一种想法离我太远了!”席特哈尔塔叫道,“但愿他们全都信奉你的学说,但愿他们都达到自己的目标!我可没有权利对别人的生活作出评判!我仅仅需要对我,对我自己一个人作出判断。我必须选择,我必须取舍。我们沙门寻求自我解脱,活佛。假如我是你的一名弟子,可敬的活佛,那么,我会担心发生这样的情况:我的自我只是表面上虚假地得到安宁的解脱,实际上它却继续存在并且变大,因为那样我就会有学说,有追随者,有我对你的爱,使僧侣集体成为我的自我!” 戈塔马似笑非笑,怀着不可动摇的清醒和友好注视着这个陌生人的眼睛,然后做了个几乎看不出来的手势,向他告别。 “你很聪明,沙门。”活佛说,“你讲话很聪明,我的朋友,只是要当心千万别聪明得过了头!” 活佛走了,他的目光和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永远刻在了席特哈尔塔特哈尔塔的记忆中。 他想,我还从来没见到过有谁能这样看人和微笑,这样端坐和走路呢。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这样看人和微笑,这样端坐和走路,这样自由自在,这样肃然可敬,这样深沉,这样坦诚,这样单纯又充满神秘。只有进入了自我深处的人,才真正能这样看人和走路。好吧,我也要设法进入自我的内心最深征! 席特哈尔塔心想,我总算是见到了一个人,一个我在他面前不得不抵垂眼帘的人。在别人面前我不会垂下眼帘,决不会,因为就连这个人的学说都没能吸引我,更何况别人的呢? 这个活佛剥夺了我,席特哈尔塔心想,活佛剥夺了我,可是同时他又给了我更多。他夺去了我的朋友,这个朋友原来听我的,现在却相信他,原来是我的影子,现在却成了他的影子。不过,他把席特哈尔塔,也就是我自己,送给了我。 觉醒 当席特哈尔塔离开活佛以及戈文达所在的林苑时,他觉得自己把以前的生活也留在身后,与之彻底分手了。他慢慢地走着,边走边累索这种充满了他身心的感受。他沉思着,就好像潜过一片深水,让自己沉到这种感觉的底部,一直沉到根由所在之处,因为他觉得思考就能认识到根由,感觉只有这样才能上升为认识,不至于迷途,而是掌握本质,并且开始放射出内在的光彩。 席特哈尔塔边沉思边缓缓地前行。他发觉自己已不再是年轻的小伙子,而是一个成年男子汉了。他发觉有一样东西已离开了他,就像蛇蜕下了一层老皮似的,有一样东西在他身上已不复存在,而那正是陪伴了他整个青少年时代并一直属于他的东西,那就是拜师求教的愿望。在他的前进道路上出现的最后一个老师,那个最高贵、最聪明的老螬,也就是那位活佛,已经离开了他。他不得不与他分道扬镳,不能再接受他的教诲了。 这个思索者走得更慢了,边走边问自己:“你原来想通过聆听教诲从老师那儿学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曾经给过你许多教诲的人却无法教给你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他认为,“那是自我,我要学的就是自我的意义和本质。我要摆脱和克服的就是自我。但是我没能克服它,只能蒙哄它,只能避开它,只能躲起来。真的,世上万物中只有这个自我让我费尽了心思,也就是这个谜:我活着,我是一个人,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我是席特哈尔塔!我对世上万物了解得远比对我自己、对席特哈尔塔更多!” 这个缓缓前行的思考者停下了脚步,完全陷入这想法之中,接着,从这个想法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一个新想法,那就是:“我对自己一无所知,对席特哈尔塔极为,陌生,很不了解,其原因只有一个:我害怕自己,回避自己!我寻求阿特曼,我寻求婆罗门,我情愿分割和剥离自我,以便在不为人所知的内心深处找到一切皮肉的内在核心,也就是找到阿特曼,找到生活,找到神性,找到最终的东西,而自我却迷失不见了。” 席特哈尔塔睁开眼睛,环顾四周,脸上露出了笑容,一种从悠悠长梦中醒来的感觉传遍他全身,一直传到了脚趾。他又迈开步子,快跑起来,正如一个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的男子汉。 “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现在我不再让席特哈尔塔逃脱我了!我不再以阿特曼和尘世的烦恼来开始我的思考和生活了。我不愿再杀戮和分割自己,以便在残骸后面发现一个秘密了。我不想再学《耶柔吠陀》,不想再学《阿闼婆吠陀》,不想再当苦行僧,也不想再信奉什么学说了。我要向自个儿学,当个小学生,了解我自己,了解席特哈尔塔的秘密。” 他环视四周,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世界多么美好,世界多么绚丽,世界多么奇妙和迷人!这儿有蓝色,有黄色,有绿色,天空在流动,河流也在流动,森林高高耸立,山岭也高高耸立,一切都十分美丽,一切都十分神秘和不可思议,而席特哈尔塔置身其中,他是个正在觉醒的人,正走在通向自我的路上。所有这一切,这黄色和蓝色,这河流和森林,第一次通过眼睛进入席特哈尔塔内心,不再是玛拉的法术,不再是玛雅的面纱,不再是现象世界毫无意义和偶然的繁复多样,而对于这个鄙弃繁复多样并寻求和谐统一的婆罗门来说却算不得什么。蓝色就是蓝色,河流就是河流,即便在席特哈尔塔眼里,蓝色与河流中潜藏着神性,那也是神性的方式和意义。这边是黄色,是蓝色,那边是天空,是森林,而席特哈尔塔就在这里。内容和本质并不是在事物后面的什么地方,而是在事物内部,在所有事物之中。 “我是多么麻木和迟钝啊!”这个匆匆前行的人心想,“如果一个人读一篇文章,其内容正是他要寻找的,那么,他就不会看不起那些符号和字母,称它们为错觉、偶然和没有价值的皮毛,而是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钻研和热爱它们。而我呢,我想阅读世界这本书,阅读我自己的本质这本书,却为了取悦一个预先臆测的含义,轻视些符号和字母,我称现象的世界为错觉,称我的眼睛和舌头为偶然和无价值的现象。不,这已经过去了,我已经醒来了,我确实已经觉醒了,今天才刚刚新生!” 席特哈尔塔想着这些,又一次突然停下了郐步,就好像有一条蛇横在他面前的路上。 这是因为他突然还明白了一点:他实际上就像一个觉醒者或者新生者,必须从头开始他的生活,完全从头开始。当天早上他离开耶塔瓦纳林苑,离开那个活佛的林苑时,他已经开始觉醒,已经在通向自我的道路上了,这正是他的目的。在经过多年苦修之后,他觉得回家乡去看望父亲是理所当然和不言而喻的。但是现在,就在他停住脚,仿佛有一条蛇横在他路上这一瞬间,他又清醒地认识到:“我不再是原来的我,不再是苦修者,不再是僧侣,不再是婆罗门了。我回到家在父亲身边又能做什么呢?钻研?祭祀?沉思潜修?这一切都过去了,这一切都不再挡着我的路了。” 席特哈尔塔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心冷了一下,感到心在胸口中很冷很冷,就像一只小动物,就像一只鸟儿或一只免子,他看到了自己是多么孤独。多年来他没有家,流落四方,没有这种感受,而今天却感觉到了。即使在以前的潜修中,他依然是他父亲的儿子,是婆罗门,地位高贵,是个有教养的人。而现在他只是席特哈尔塔,一个觉醒者,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是了。他深深地吸气,有一瞬间感到浑身发冷,颤栗不已,没有谁像他这么孤独。没有一个贵族不属于贵族们,没有一个工匠不属于工匠们,同时还求助于他们,分享他们的生活,说他们的语言。没有一个婆罗门不属于所有婆罗门,和他们在一起生活。没有一个苦行僧不求助于沙门这个阶层。就连森林中与世隔绝的隐士,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周围也有附属的东西,他也属于一个阶层,那就是他的家。戈文达当了和尚,上千的和尚都是他的弟兄,穿着他的衣服,信奉他的信仰,讲他的语言。但是他,席特哈尔塔,他属于哪儿呢?他分享谁的生活?他讲谁的语言呢? 从这一瞬间起,他周围的世界消失了。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就好像天空中的一颗星星。从这一瞬间起,席特哈尔塔已从一种寒冷和沮丧中浮了上来,比先前有了更多的自我,也显得更坚实了。他感到这便是觉醒的最后寒战,新生的最后痉挛。他重又迈开了步子,急匆匆地走起来,不再是回家,不再是投奔父亲,不再是走回头路。 卡玛拉 席特哈尔塔在自己的路上每走一步都学到新东西,因为世界发生了变化,他的心完全被迷住了。他看见太阳从密林覆盖的山峰上升起,又在远方的棕榈海滩处落下。他看见夜间天空中星斗罗列,弯月如一叶小舟在蓝天中飘游。他看见树木、星斗、动物、云团、彩虹、岩石、杂草、鲜花、小溪与河流,清晨的灌木丛中有露珠在闪烁,远方的高山淡蓝和灰白,鸟儿啼鸣,蜜蜂嗡嗡,清风悠悠地吹过稻田。这一切都千变万化,五彩缤纷,而且历来如此,日月总是照耀,河水总是流淌,蜜蜂总是哼唱,然而在以前,这一切对于席特哈尔塔来说都只是蒙在他眼前的一层虚无缥缈的轻纱,带着怀疑细看,注定要被思想浸透和消灭,因为它们并非本质,因为本质是在超然于可见之处的另一边。如今,他的得到解放的眼睛则停留在这一边,看见和认出了可见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家园,不是寻求本质,不是对准那一边。世界是美好的,只要你这样不带探究、这样单纯、这样天真地去看它。月亮和星星是美丽的,小溪和河岸是美丽的,此外还有森林和山岩,山羊和金龟子孙,鲜花和蝴蝶。这样漫游世界,这样天真,这样清醒,这样坦诚交往,这样没有戒心,的确是美好和可爱的。有时让太阳直晒头顶,有时在树荫下乘凉,有时啜饮小溪和池塘的水,有时品尝南瓜和香蕉。白天显得短促,夜晚也显得短促,每一个钟头都过得飞快,就好像大海上的一张帆,而在帆下面是一艘满载珍宝和欢乐的船。席特哈尔塔看见一群猴子在高高的树梢上游荡,在高高的枝杈间跳跃,并且听见一种粗野、渴求的啼声。席特哈尔塔看见一只公羊追逐一只母羊并与之交媾。在一片芦苇荡里,他看见梭鱼由于饥饿而追逐捕食,小鱼在他面前成群地跃出水面,惊恐万分,扑击翻腾,熠熠闪光。凶猛的捕食者搅起阵阵水涡,散发出力量和激情。 所有这一切都是历来如此,可是以前他却没见到,因为他没有到过这里。现在他来了,他理应属于这里。光和影掠过他的眼,星星和月亮映入他的心。 席特哈尔塔在路上又想起了他在耶塔瓦纳林苑经历的一切,想起他在那儿听过的教诲,想起活佛,想起他与戈文达的分别,想起他与活佛的谈话。他回忆自己当时对活佛讲过的话,回忆每一句话,惊讶地注意到自己居然讲了当时他还根本不知道的事。他对戈塔马所说的一切——他的事,活佛的事,珍贵和秘密的并不是学问,而是他在茅塞顿开时体验到的无可言传和难以讲授的东西——这也正是他现在准备经历的东西,他现在开始经历的东西。现在他必须体验自我。他早就清楚他的自我就是阿特曼,像婆罗门一样具有永恒的性质。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找到过这个自我,因为原来他是想用思想之网去捕获它。如果说身体不是自我,本义的游戏不是自我,那么,思想也不是自我。要想得出结论并且从已经思考过的东西推出新想法,理性不行,学到的智慧不行,学到的技巧也不行。不,这个思想世界也还是尘世的,如果扼杀这个偶然的感觉的自我,却去喂肥那个偶然的思想和学问的自我,那是不会达到什么目标的。思想和感觉,这两者都是可爱的事物,这两者后面都潜藏着最后的意识,两者都值得倾听,都值得打交道,既不可轻视也不可高估,应当从这两者来了解内心深处的稳秘声音。他只想追求这个声音命令他追求的东西,他只想在这个声音建议他停留的地方停留。当初,在他豁然开朗的时候,戈塔马为什么是坐在菩提树下?当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自己心中的一个声音,吩咐他在这棵树下歇息,他没有先进行苦修、祭祀、沐浴或祈祷,没吃也没喝,没睡觉也没做梦,而是听从了这个声音。他就这么服从了,不是服从外来的命令,而是服从这个声音,心甘情愿地服从。这是对的,是必要的,是必不可少的。 夜里,席特哈尔塔睡在河边一个船夫的茅草屋里,做了一个梦:戈文达站在他面前,穿着一件黄僧衣。戈文达的样子很伤心,他伤心地问:“你为什么离开我?”于是他拥抱戈文达,伸出两臂搂住他,把他紧贴在自己胸前,亲吻他。谁知这时不再是戈文达了,变成了一个女人,从这个女人的衣裳里露出一个丰满的rx房,席特哈乐塔凑到rx房上吸吮,乳汁又甜又香。那是女人和男人的味道,太阳和森林的味道,动物和鲜花的味道,各种果实的味道,各种乐趣的味道。它使人陶醉,醉得不省人事。——当席特哈尔塔醒来时,灰白的河水透过茅屋的小门闪着微光,树林里响起猫头鹰的一声神秘啼叫,深沉而又响亮。 天亮了,席特哈尔塔请求那个款待他的主人,也就是那个船夫,摆渡他过河去。船夫用竹筏送他过了河,宽阔的水面在晨曦中闪着微红的光。 “这是一条美丽的河。”他对船夫说。 “是的,”船夫说,“一条很美丽的河。我热爱它胜过一切。我常常倾听它的声音,常常凝视它的眼睛,我总是向它学习。向一条河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我感谢你,好心人。”席特哈尔塔边说边登上了对岸,“我没有礼物送给你,亲爱的,也付不出船钱。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婆罗门之子,一个沙门。” “我已经看出来了。”船夫说,“我并不指望得到你的酬谢,也不想要你的礼物。以后有机会你再送我礼物吧。” “这你相信?”席特哈尔塔高兴地问。 “当然。这也是向河水学到的:一切都会再来!你这个沙门也会再来。好了,再会吧!但愿你的友情就是对我的酬谢,但愿你在祭神时能想到我!” 他们笑着分手了。席特哈尔塔为船夫的友好与亲切而感到高兴。“他就像戈文达一样。”他笑着想,“我在路上遇见的人都像戈文达一样,大家都心怀感激,尽管他们自己有权得到别人的感谢。大家都很谦恭,都愿意结交朋友,乐意服从,很少思想。人们都像是孩子。” 中午时,他来到一个村庄。巷子里,孩子们在土墙小屋前打滚,玩南瓜子和贝壳,叫嚷和打闹,可是一看见这个陌生的沙门就全都吓跑了。在村尾,道路穿过一条小溪,一个年轻女人正跪在溪边洗衣服。席特哈尔塔向她问好,她抬起头,含笑瞥了他一眼,这时,他看到她眼睛里的白色在闪亮。他按照行路人通常的方式打过招呼,便问到大城去还有多远。她直起身,走过来,年轻的脸上那张湿润的嘴十分动人。她跟他开玩笑,问他吃过饭没有,问沙门夜间独宿在树林里,身边不许有女人,这是不是真的。她边说边把她的左搁在他的右脚上,做了个动作,就像女人挑逗男人作出爱抚动作时那样,教科书通常称之为“爬树”。席特哈尔塔感觉到自己的血变热了,因为这时他又想起了他的梦,他朝那女人微微弯下腰,用嘴唇亲吻她的rx房那深褐色的乳头。他看到她仰着脸满怀欲念地微笑,眯细的眼睛在渴望地恳求。 席特哈尔塔也感觉到了欲望,性欲的源泉奔涌不已,但因为他还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人,他犹豫了一下,他的双手已经准备好了去搂抱她。就在这时,他惊惧地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这声音说的是“不”。于是,那年轻女人的笑脸顿时失去了全部魅力,他看见的只是一只发情雌兽的水汪汪的目光。他友好地摸了摸她的脸蛋儿,转过身去,步履轻快地走进了竹丛,从这个感到失望的女人面前消失了。 这天傍晚前他来到了一座大城,很高兴,因为他渴望与人们在一起。他已经在森林里生活了很久,而那天夜里他睡在船夫的茅草屋里,正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宿于有房顶的住处。 在城郊一座围着篱笆的美丽林苑旁,这个流浪汉遇见了一小群男女仆人,手里都提着篮子。中间是一乘四人抬的装饰华丽的轿子,轿里有一个女人,在色彩鲜艳的遮阳篷下端坐于红色坐垫上,她显然是女主人。席特哈尔塔在林苑的大门口停下,观看这一行人走过,看见了男仆、女佣和篮子,看见了轿子,也看见了轿子里的贵妇人。在高高耸起的乌发下面,他看见了一张十分开朗、十分娇柔和十分聪慧的脸,鲜红的脸就好像一枚新剖开的无花果,眉毛被修整描画成高高的弧形,乌黑的眼睛聪明而机警,光洁细长的脖子从绿金两色的上衣中伸出,白皙的手修长秀气,手腕上戴着宽宽的金镯子。 席特哈尔塔看见她这么美丽,心里十分欢喜。轿子走近了,他深鞠一躬,然后直起身,又望着那张亮丽可爱的脸,朝那双聪明的圆圆大眼盯视了一会儿,嗅到了一股从没闻过的香气。那个俏丽的女人微笑着点点头,一会儿就消失在林苑时里不见了,身后跟着那些仆人。 我走进这个城市,席特哈尔塔心想,想不到竟碰上这样一个可爱的标志。他真想立刻就走进林苑去,可是他沉吟了一下,猛然意识到那些男女仆人在大门口是怎样打量他的,态度是多么轻蔑,多么狐疑,多么不客气。 我还是个沙门呢,他想,依然是苦行僧和乞丐。我可不能这么站在这儿,也不能走进林苑去。他笑了。 他向路上走过来的一个人打听这个林苑以及那位贵妇人的名字,了解到这是名妓卡玛拉的林苑,除了这个林苑之外,她在城里还另有一幢房子。 然后,他进了城。他现在有了一个目标。 他追随着自己的目标出没于这个城市,在大街小巷奔走,静静地站在广场,在河边的石阶上歇息。傍晚时分,他认识了一个理发馆的伙计,先是看见他在一个拱门的暗影里干活儿,接着又碰上他在一个毗瑟(上奴下手)寺庙里祈祷,他给那伙计讲述了毗瑟(上奴下手)和吉祥天女的故事。当天夜里,他睡在河边的小船旁。第二天清早,在第一批顾客光顾之前,他主让那个伙计给他刮了胡子,剪了头发,并且梳理好,还抹上了头油。然后,他又去河里洗了澡。 下午,当美丽的卡玛拉又坐着轿子走进林苑时,席特哈尔塔站在大门口向她鞠躬行礼,当然,他也得到了这位名妓的问候。他向走在队列末尾的仆人示意,请他报告女主人,就说有个年轻的婆罗门要跟她谈谈。过了一会儿,那个仆人回来,叫席特哈尔塔随他进去,然后就默默地领着他走进了一个楼阁,卡玛拉正靠在一张沙发床上,仆人留下他走开了。 “你不就是昨天站在大门口向我问好的那个人吗?”卡玛拉问。 “是的,我昨天见到了你,和你打了招呼。” “可你昨天不是留着胡子和头发,头发上也满是灰尘吗?” “你看得真仔细,把什么都看到了。你看到的人叫席特哈尔塔,婆罗门之子,离开家乡当沙门,已当了三个沙门。可是现在,我已经离开了那条路,来到这座城市,而我在进城前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哦,卡玛拉,我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这一点!你是使席特哈尔塔不再低垂眼睛说话的第一个女人。今后,我要是遇见漂亮的女人,再也不会低垂眼睛了!” 卡玛拉微微一笑,手里耍弄着她那把孔雀毛扇子,问道:“席特哈尔塔,你来见我,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是为了跟你说这个,也为了感谢你长得这么漂亮。要是你不嫌弃的话,卡玛拉,我想请你做我的朋友和老师,因为我对艺术一窍不通,而你却是这方面的大师。” 卡玛拉听罢大声笑起来。 “朋友,我还从来没碰上过一个沙门从森林里来找我,要跟我学习的事!我还从来没碰上过一个留着长头发、围着块破旧遮羞布的沙门来找我的事!有好多年轻人来找,我其中也不乏婆罗门子弟,但他们都是衣着华丽,鞋子雅致,头发飘香,钱包鼓胀。你这个沙门呀,年轻人来找我可都是这样的。” 席特哈尔塔说:“我已经开始跟你学习了,昨天就已经学了。我已经刮掉了胡子,梳理了头发,还在头发上抹了油。你这个艳丽的女人呀,我现在还缺少的东西并不多,不就是漂亮的衣服、雅致的鞋子和钱包里的钱嘛!你要知道,席特哈尔塔曾做过比这些区区小事更困难的事情,而且达到了目的!我也一定会实现昨天我已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当你的朋友,跟你学习爱情的欢乐!你会看到我勤奋好学,卡玛拉,我曾经学习过比要你教我的事更难的东西。好吧,席特哈尔塔今天这模样,头发上抹了油,可是没衣服,没鞋子,没钱,是不是就不能使你满意呀?” 卡玛拉笑道:“嗯,宝贝儿,确实还不行。你必须有衣服,漂亮的衣服,有鞋,漂亮的鞋,钱包里有大把的钱,还得有送给卡玛拉的礼物。现在你明白了吗,来自森林的沙门?你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席特哈尔塔叫道,“从你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怎么会记不住呢!你的嘴就像是一枚新剖开的无花果,卡玛拉。我的嘴也是又红又嫩,跟你的正好相配,你等着瞧吧。不过请告诉我,美丽的卡玛拉,你真的一点也不害怕从森林来找你学习爱情的沙门?” “我干嘛要害怕一个沙门,一个来自森林的傻沙门,一个曾经与狼群在一起,根本不懂女人的沙门呢?” “哦,这个沙门可是很强壮呢,而且他无所畏惧,他可能会逼迫你,美丽的姑娘。他可能会抢走你,还可能会伤害你。” “不,沙门,这我可不怕。一个沙门或婆罗门,难道会害怕有谁来抓住他,抢去他的渊博学识,他的虔诚和他的深邃思想?不会的,因为这些都属于他所有,他只会给他愿意给的东西,只会给他愿意给的人。事情就是这样,而卡玛拉也正是如此,爱情的欢乐亦然。卡玛拉的嘴美艳红润,可是你试试看,若是违背卡玛拉的意愿去亲吻它,你决不会从它那儿尝到一点一滴的甜蜜,而它本来是能给人很多甜蜜的!你是虚心好学的席特哈尔塔,那也学学这个吧:爱情可以乞求,可以买到,可以赠送,可以在大街上捡到,却不可能抢到手!你打错了主意。不,像你这么英俊的小伙子竟会有如此荒唐的念头,真叫人遗憾。” 席特哈尔塔笑眯眯地鞠躬致意。“那是太遗憾啦,卡玛拉,你说得很对!那可真是太叫人踞了。不,我可不愿从你嘴上失去一点一滴的甜蜜,而你也同样!那么好吧,待席特哈尔塔有了他所缺少的东西,有了衣服、鞋子和钱,他还会再来的。不过,卡玛拉,你说,你就不能再给我出个小小的主意吗?” “一个主意?干吗不呢?有谁会不乐意给一个来自森林和狼群的可怜而又无知的沙门出主意呢?” “亲爱的卡玛拉,那就请你告诉我,我到哪儿去就能尽快地得到那三样东西呢?” “朋友,好多人都想打听这个。你必须去做你已经学会的事,从而弄到钱以及衣服和鞋。否则,一个穷人是不会有钱的。你到底会做什么呢?” “我会思考。我会等待。我会斋戒。”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对啦,我还会做诗。你愿意用一个吻来换我的一首诗吗?” “如果我喜欢你的诗,那么我愿意。到底是什么诗呢?” 席特哈尔塔沉吟了一会儿,朗诵道: 美丽的卡玛拉走进她阴凉的林苑, 林苑门口站着穿褐色的沙门。 他见到这朵莲花深深鞠一躬, 美丽的卡玛拉也含笑致意深表谢忱。 年轻人想,祭神诚可爱, 更可爱的是为美丽的卡玛拉献身。 卡玛拉大声鼓掌,金手镯叮当作响。 “你的诗挺美,我的晒黑的沙门呀,真的,要是给你一个吻,我并没吃亏。” 她用眼神示意他过来。他把脸俯到她脸上,把嘴贴到她那宛如一枚新年剖开的无花果的红唇上。卡玛拉久久地亲吻他,而席特哈尔塔怀着深深的惊讶感觉到了她在怎样教他,她是多么聪明,她如何控制他,又拒绝他,再引诱他,在第一吻之后又是一长串安排巧妙和经验丰富的亲吻,每个吻都跟其余的不同。他喘着粗气站在那儿,此刻就像个孩子,很惊奇知识和可学的东西竟是如此丰富多彩,这使他大开了眼界。 “你的诗挺美。”卡玛拉叫道,“若是我很有钱,我会付给你金币。可是,要想靠做诗来挣到你所需要的钱,对于你恐怕是相当困难的,因为你要想做卡玛拉的朋友就需要有很多钱。” “你真会亲吻,卡玛拉!”席特哈尔塔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我会,因此我也就不缺衣裳、鞋子、手镯以及一切漂亮的东西。而你会什么呢?除了思考、斋戒和作诗,你别的都不会吗?” “我还会唱祭祀歌曲。”席特哈尔塔说,“可是我不愿再唱。我会念咒语,可是我也不愿再念。我读过经书——” “停!”卡玛拉打断他,“你会读书?还会写字?” “我当然会。不少人都会。” “可是大多数人不会!我也不会。好极了,你会读书写字,好极了!那些咒语你也会用得着!” 这时,一个女仆跑来,向女主人低声报告一个消息。 “来客人了。”卡玛拉大声说,“快去吧,席特哈尔塔,记着,别让人看见你在这儿!明天我再见你。” 好又吩咐女仆给这个虔诚的婆罗门一件白上衣。席特哈尔塔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女仆带走,绕弯路到了一处有花园的房子,并且得到了一件白上衣,然后又被送进了灌木丛。女仆叮嘱他别让人看见,马上离开林苑。 他心满意足地照办了。他早就习惯了树林,便无声地溜出了林苑,翻过了篱笆。他满意地回到城里,胳臂下夹着那件卷起来的衣服。他站在一家行人出出进进的旅店门口,默默地化缘,默默地收下了一个饭团。他心想,也许明天我就不用再化缘了。 自豪突然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不再是沙门,不适合再向人化缘了。他把那个饭团丢给了一个只,没吃饭。 “人在这个世界上过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席特哈尔塔心想,“没什么困难。我当沙门时一切都很难,十分吃力而且到头来毫无希望。可现在一切都很轻松,轻松得就像卡玛拉给我上的亲吻课,我需要衣服和钱,没有别的,而这些都是很小很近的目标,不会搅得人睡不好觉。” 他早就打听到了卡玛拉在城里的住处,第二天便找到了那儿。 “好极了,”卡玛拉朝他喊,“卡马斯瓦密正等着见你呢!他是这城里最富有的商人。他若是喜欢你,就会聘用你。心眼灵活些,我的晒黑的沙门。我通过别人向他介绍了你的情况。你要对他友好,他很有势力,可是也别低声下气!我不愿意你做他的仆人,你应当成为跟他同样的人,不然我不会满意你。卡马斯瓦密已开始上年纪,不难打交道了。要是他喜欢你,他就会非常信任你。” 席特哈尔塔向她道谢,笑了。当卡玛拉得知他昨天和今天都没吃东西时,就叫人拿来了面包和水果,款待他。 “你真有运气。”她在告别时说,“一扇又一扇门都为你敞开。这是怎么回事?是你会魔法吧?” 席特哈尔塔说:“昨天我就跟你说过了,我会思考、等待和斋戒,而你却以为这些都没有用处。其实它们都很有用,卡玛拉,你等着瞧吧。你会看到,这个来自森林的笨沙门学会了许多你们不会的好事儿。前天,我还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可是昨天我就吻了卡玛拉,而且,很快我就会成为一个商人,有钱,有你看重的一切东西。” “那好啊,”她说,“但是如果没有我,你又会怎么样呢?如果卡玛拉不帮你,你又会怎么样呢?” “亲爱的卡玛拉,”席特哈尔塔挺直身子说,“我来到你的林苑时迈出了第一步。当时我打定主意要向你这个绝色佳人学习爱情。我从下定决定的时刻起就知道我能实现它。我知道你会帮助我,在林苑门口你瞧我第一眼时我就知道了。” “但是假如我不愿意呢?” “你不是愿意了嘛!瞧,卡玛拉,如果你把一块石头扔进水里,它会顺着最快的途径沉下水底。假如席特哈尔塔有了一个目标,下了一个决心,那么情况也是如此。席特哈尔塔并不做什么,他只是等待,他思考,可是他穿过世上万物就像石头穿过水,用不着做什么,用不着动弹,他径直被拽过去,沉下去。他的目标把他吸引过去,因为他不让任何可能违背他目标的东西进入他的心。这就是席特哈尔塔向沙门学到的本领,这就是傻瓜们称之为魔法并认为是魔鬼在起作用的东西。没有什么是魔鬼的神道,压根儿就没有魔鬼!每个人都会魔法,每个人都能达到他的目标,只要他会思考,会等待,会斋戒。” 卡玛拉用心细听。她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眼里的目光。 “也许是这样,”她低声说,“就像你说的,朋友。大概因为席特哈尔塔是个英俊的男子,女人都喜欢他的目光,所以他才总是碰上好运气吧。” 席特哈尔塔以一吻向她告别。“但愿如此,我的老师。但愿你永远喜欢我的目光,但愿我从你这儿永远得到好运气!” 和儿童般的俗人在一起 席特哈尔塔去拜访商人卡马斯瓦密。他经人指点,走进了一幢富丽堂皇的房子。仆人领着他走过华贵的地毯,进入一间屋,在那儿他等候主人接见。 卡马斯瓦密进来了。这是个敏捷、机灵的男子,头发已经花白,眼睛聪慧、谨慎,嘴巴却显得贪婪。主人与来客亲切地寒暄。 "有人告诉我,"商人开口道,"你是婆罗门,一个学者,想向商人找个差事做。你是否陷入了困境,婆罗门,所以才来找工作? "不,"席特哈尔塔说,"我并没有陷入困境,从来也没陷入困境。要知道,我是从沙门那儿来的,我曾跟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很久。" "既然你从沙门那儿来,又怎么可能不困难呢?沙门不都是一贫如洗吗? "我确实没有财产,"席特哈尔塔说,"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意思的话,我确实一贫如洗。可我是自然的,并非陷入了困境。" "你既然一贫如洗,又打算靠什么生活呢?" "这点我还从来没想过,先生,我一贫如洗已经三年多了,却从严没想过靠什么生活。" "那么,你就是靠别人的产业过活的。" "兴许是吧。但商人也是靠别人的财产谋生的。" "说得好。不过,他从来不白拿别人的东西,他付给他们自己的商品。" "实际情况正是如此。每个人都索取,每个人都付出,这就是生活。" "可是请问,你既然一贫如洗,又能给人家什么呢?" "每个人都献出他所拥有的东西。士兵献出力气,商人献出商品,教师献出学问,农民献出粮食,而渔夫则献出鲜鱼。" "很好。那么,你献出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你学过什么?你会做什么?" "我会思考。我会等待。我会斋戒。" "就这些?" "我想就是这些了。" "这些能有什么用呢?比如说斋戒吧——它有何益处?" "它很有益处,先生。如果一个人没有饭吃,斋戒就是他所能选择的最明智之举。比方说,席特哈尔塔如果没学会斋戒,那么他今天就必须找一份工作,不管是在你这儿还是在别处,因为饥饿会迫使他这么做。可是,席特哈尔塔却能够心平气和地等待。他不知急躁,不知艰难,可以长久地忍受饥饿的困扰,而且对此一笑置之。先生,这就是斋戒的益处。" "有道理,沙门。请稍等片刻。" 卡马斯瓦密走了出去,又拿着一卷纸回来,递给客人,问道:"你会读这个么?" 席特哈尔塔细瞧那卷纸,里面记录了一份购货合同,便开始读出其内容。 "好极了,"卡马斯瓦密说,"你可以在这张纸上给我写点什么吗?" 他递给席特哈尔塔一张纸和一支笔。席特哈尔塔一挥而就,又把纸递还给他。 卡马斯瓦密念道:"书写有益,思考更佳。聪明有益,忍耐更佳。" "写得真好。"商人夸奖道,"有好多事咱们以后再互相切磋吧。今天,我邀请你做我的客人,并且在我这房子里留宿。" 席特哈尔塔道过谢接受了邀请,并且从此在商人家里住下了。有人给他送来了衣服,还有鞋,一个仆人每天伺候他洗澡。白天有两餐丰盛的饭菜,但席特哈尔塔只吃一餐,而且不吃肉也不喝酒。卡马斯瓦密给他讲自己的生意,给他看货物和仓库,还教他算帐。席特哈尔塔学会了很多新东西,但是他听得多说得少。他牢记卡玛拉的话,从来不对商人低声下气,迫使他对自己平等相待,甚至超过了平等相待。卡马斯瓦密小心谨慎地经营他的生意,往往投入极大的热情,而席特哈尔塔却把这一切视为游戏,他努力学会准确掌握游戏的规则,但游戏的内容却并不使他动心。 他到卡马斯瓦密家不久就参与了主人所做的生意。但是,每天一到卡玛拉跟他约定的时间,他就去拜访她,穿着华丽的衣服,精美的鞋子,不久后还给她带礼物。她那红润、聪明的嘴教会了他许多事。因为他在爱情方面还是个孩子,很容易冒失而不知足地陷入情欲之中,就好像跌入无底的深渊一样,所以卡玛拉就从根本上教给他不付出欢娱就得不到欢娱的道理。每一种手势,每一次抚摩,每一回接触,每一道目光,身体的每一个最细小的部位,都有其秘密,而唤醒这秘密都会带来幸福。她教他,在一次爱的盛典之后,恋人如果没有互相惊叹的感觉,没有既征服了对方又被对方征服的感觉,就不要分开这样双方才兴去产生厌倦与乏味,不会有那种勉强别人或被别人勉强的恶劣情绪。他在美丽而聪慧的女艺术家身边享受了许多美妙的时刻,成了她的学生、爱人和朋友。他现时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可以说完全是在卡玛拉这儿,而不是在卡马斯瓦密的生意当中。 卡马斯瓦密委托他草拟重要的信函与合同,并且习惯了跟他商量所有重要的事情。他很快就发现,席特哈尔塔对大米和棉花、航运和贸易所知并不多,但是他的手很有运气,而且,席特哈尔塔在沉着镇定方面,在倾听和了解陌生人的技巧方面,胜过了他这个商人。"这个婆罗门,"他对一个朋友说,"不是个真正的商人,将来也不会是。他的心对做生意毫无热情可言。可是,他拥有那些能自动获得成功的人的秘密,也不知是因为他天生福星高照还是他会魔法,或者是由于他从沙门那儿学到的本领。做生意对一塌胡涂他似乎似乎只是游戏,从来不会完占据他的心,从来不会完全控制他,他从来都不怕失败,从来都不担心亏本。" 那朋友给商人出主意:"你把生意交给他,从他给你赚的红利中分三分之一给他,若是亏本了,也让他承担同样份额的损失。那么,他就会更热心了。" 卡马斯瓦密采纳了这个建议。但是,席特哈尔塔仍然漫不经心。他得了红利,就不动声色地收下,有了亏损,他也是笑笑,说:"嘿,这次又搞砸了!" 事实上,他显得对做生意并不上心。有一次,他到了一个村庄,要在那儿收购一大批稻谷。可是当他到达时,稻谷已经卖给了另一个商人。然而,席特哈尔塔还是在那个村子待了几天,招待农民们给他们的孩子铜币,还参加了一个婚礼,然后才满意而归。卡马斯瓦密责备他没有即刻返回,浪费了时间和金钱。席特哈尔塔答道:"别训斥啦,亲爱的朋友!靠训斥从严都达不到什么。既然有了亏损,那就让我承担吧。我很满意这次旅行。我结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一个婆罗门成了我的朋友,孩子们骑坐在我的膝上嬉戏,农民们给我看他们的田地,没人把我当成一个商人。" "这一切都挺不错,"卡马斯瓦密不高兴地嚷道:"但实际上你是个商人,就是这话!难道你这次去只是为了消遣?" "当然,"席特哈尔塔微笑道,"我这次去当然是为了消遣。不然是为了什么?我熟悉了许多人和地方,我享受了友好和信任,我赢得了友谊。瞧,亲爱的,假如我是卡马斯瓦密,看到我的生意已经落空,就会十分气恼地匆匆赶回,而时间和金钱实际上已经损失了。可是,我却度过了美好的几天,学到了东西,享受了快乐,没有因烦恼和匆忙而伤害自己与别人。如果我以后再去那儿,也许去采购以后的收成,或者是为了别的目的,那么,友好的人们就会热情友好地接待我,我也会庆幸自己当时并没有流露出匆忙与烦恼。好吧,将就点儿吧,朋友,别因为训斥我而伤了你自己!假如有那么一天你看到,这个席特哈尔塔给你造成了损失,那么你只需说一句话,席特哈尔塔就会走人!不过,在那之前,咱们还是互相将就点儿吧。" 卡马斯瓦密企图让席特哈尔塔想念他吃的是卡马斯瓦密的砚,结果是白费力气。席特哈尔塔吃的是他自己的面包,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俩都是吃别人的砚,吃大家的砚。席特哈尔塔根本就听不进卡马斯瓦密的忧虑,而卡马斯瓦密却总是忧心忡忡。如果一桩生意有可能失败,如果一批货物运丢了,如果一个欠债人还不了债,那么,卡马斯瓦密休想让他的伙伴想念大发牢骚或者生气,皱紧眉头,睡不好觉,会有什么好处。有一次卡马斯瓦密指责他,说他懂得的一切都是跟他卡马斯瓦密学的,席特哈尔塔答道:"你可别开这样的玩笑戏弄我!我向你学的是一满篮鱼能卖多少钱,贷出去的款可以要多少利息。这就是你的学问,而我会思考可不是向你学的,可敬的卡马斯瓦密,在这方面你还是跟我学学吧!" 事实上,他的心并没有放在做生意上。做生意对于他攒钱送给卡玛拉有用,可是他做生意赚的钱却远比他所需要的多。此外,席特哈尔塔关心和好奇的恰恰是那样的一些人,其生意、手艺、忧虑、娱乐和愚蠢对于他就像月亮那样陌生和遥远。他轻而易举就成功地做到了跟所有人交谈,与所有人一起生活,向所有人学习。他深深地感到有什么东西把自己跟他们分开了,而这就是他的沙门苦行主义。他看到人们以儿童或动物般的方式生活,他对此既爱又瞧不起。他看到他们操劳,看到他们受苦和衰老,为了一些他认为完全不值得付出这样代价的东西,为了金钱,为了小小的乐趣,为了小小的荣誉,他看到他们互相指责和辱骂,看到他们抱怨那些令沙门付之一笑的痛苦,看到他们为那些让沙门毫不在意的匮乏而烦恼。 这些人无论带给他什么,他都听之任之。给他提供亚麻布的商人他欢迎,找他告贷的欠债人他欢迎,给他讲自己的贫穷故事一讲就是一个钟头的乞丐他也欢迎,其实与沙门相比,乞丐的贫穷恐怕连一半都不够。他对待外国富商和给他刮脸的仆人没什么不同,跟那些在卖香蕉时总是坑他几个小钱的街头摊贩也没什么两样。当卡马斯瓦密来找他,向他诉说苦恼,或是为了一件买卖来责怪他时,他总是好奇而兴致勃勃地听着,对他感到惊奇,力求理解他,尽量使他有一些道理,而且正好是他认为必不可少的那么多,然后便转身离开他,转向下一个要见他的人了。有好多人来找他,好多人想跟他做生意,好多人想骗他,好多人想摸他的底,好多人想唤起他的同情,好多人想向他讨教。他提出建议,表示同情,慷慨解囊,让自己上一点当,而这整个游戏以及所有人在玩这游戏时的热情都使得他全神贯注,正像当年他热衷于神灵与婆罗门时那样。 有时,他感到胸膛深处有一种衰亡的微弱声音,轻声提醒,轻声抱怨,几乎听不清。后来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他所做的事只是一种游戏,他很愉快,感到很快乐,但真正的生活却从身边流逝了,并没有触及他。就像一个球员玩球一样他拿他的生意来玩耍,与他周围的人玩耍,观察他们,跟他们寻开心,而他的心、他的生命的源泉却并不在那儿。这源泉流向了某个地方,离他很远走高飞,渐渐看不到了,不再与他的生活相关。有几次,他由于这样的想法而吓了一跳,希望自己也能满腔热忱、全心全意地参与日常的这些孩子般的行动,真正地生活,真正地做事,真正地享受和生活,而不仅仅是作为旁观者站在一边。 他经常去拜访美丽的卡玛拉,学习爱情技巧,崇拜性满足,奉献和索取在这儿比在任何地方都更加合而为一。他跟卡玛拉闲聊,向她学习,给她出主意,也接受她的忠告。而卡玛拉也更加了解他,甚至胜过了当初戈文达对他的了解,她跟他更加相似了。 有一次他对卡玛拉说:"你像我一样,跟大多数人不同你是卡玛拉,而不是别人,在你内心有一种沉静,那是个避难所,你随时都可以躲进去,就像到了家一样,我也是这样。只有为数不多的人会这样,但大家也可能学会。" "并不是所有人都聪明。"卡玛拉说。 "不,"席特哈尔塔说,"关键并不在这里。卡马斯瓦密像我一样聪明,可是他心里就没有避难所。其他人有,但是在智力上却是小孩子。卡玛拉,大多数人都好像一片落叶,在空中飘舞、翻卷,摇摇摆摆地落到地面上。可是也有一些人,为数不多的一些人,却像沿着一条固定轨道运行的星星,没有风吹到它们,它们有自身的规律和轨道。我认识不少学者和沙门,但其中只有一个是这种类型的完人,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就是戈塔马,那个活佛,那个讲经的人。每天都有成千的信徒听他讲经,听他的每一堂课,可他们全都是飘落的树叶,自己内心并没有学说和规律。" 卡玛拉含笑注视着他。"你又在说他了,"她说,"你又回到沙门的想法去了。" 席特哈尔塔不出声。于是,他们玩爱情游戏,玩卡玛拉熟悉的三十种或四十种不同游戏当中的一种。她的身子柔韧如美洲豹,像猎人的弓;谁向她学过爱情,就会精通许多技巧,洞悉许多秘密。好和席特哈尔塔长久地玩耍,挑逗他,推开他,强迫他,拥抱他,为他的娴熟技巧而高兴,一直到他被征服,精疲力竭地躺在她身边。 他所钟爱的这个情妇俯身看着他,久久地凝视他的脸,凝视他那双疲惫的眼睛。 "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爱人。"她沉思地说,"你比别的人更强壮,更柔韧,更顺从。你出色地学到了我的艺术,席特哈尔塔。将来,等我年纪再大些,我要给你生个孩子。可是亲爱的,你仍然是个沙门,你并不爱我,也不爱任何人,难道不是这样么?" "大概是这样吧。"席特哈尔塔疲惫地说,"我跟你一样,你也不爱——否则你怎会把爱情当成一种艺术来搞呢?像咱们这样的人大概都不会爱吧,而那些孩子般的俗人却能行,这就是他们的秘密。 轮回 席特哈尔塔过了很长时间的世俗生活和性爱生活,却并没有完全属于它。他在狂热的沙门年代里扼杀的性欲又苏醒了,他尝到了财富的滋味,尝到了肉欲的滋味,尝到了权势的滋味,但他心里很长时间仍是个沙门,而聪明的卡玛拉也准确地看清了这一点。仍然是思考、等待和斋戒的艺术引导着他的生活,他对世俗的人们,对那些孩子般的俗人依然生疏,正像他们也不熟悉他一样。 岁月荏苒,席特哈尔塔置身在安乐中几乎没觉察年华的流逝。他富了,早就拥有了一幢自己的住宅以及自己的仆人,在城郊的河边还另有一个花园。人们都喜欢他,需要钱或忠告时就来找他,可是除了卡玛拉,没有人跟他特别亲近。 他以前在青春年代里体验过的那种高度敏锐的清醒,在听戈塔马讲经之后的日子里,在与戈文达分手后的日子里,他体验过的那种高度敏锐的清醒,那种紧张的期待,那种既无学说又无师长的值得自豪的独立,那种准备在自己内心倾听神灵声音的灵活决心,都渐渐变成了回忆,变成了过去;原来离他很近的在他心中流过的圣泉,已经是在远处轻轻地流淌了。他向沙门学到的许多东西,他向戈塔马学到的许多东西,他向婆罗门父亲学到的许多东西,依然长时间地留在他心里:节俭的生活,思考的乐趣,潜修的光阴,还有对自己,即对那个既非肉体又非意识的永恒自我的悄然认知。它们有的确实还留在他心里,但是,毕竟已一个接一个地消失,被尘土掩盖了。就像制陶工匠的圆盘,一旦转动起来就会久久地转个不停,最后才慢慢地减速和停止那样,席特哈尔塔心里的苦修之轮、思考之轮和分辨之轮也是这样久久地转动不已,现在仍在转动,但是已经慢了,晃动了,接近停止了。就像温气渗入正在枯死的树干,慢慢地充满了它并使之腐朽那样,俗气和惰性也侵入了席特哈尔塔的心灵,慢慢地充满了它并使之学生,使之疲乏,使之麻木。而他的情欲却变得活跃起来,学到了很多,也体验了很多。 席特哈尔塔学会了做生意,学会了对人们行使权力,学会了与女人寻欢作乐。他学会了穿华衣美服,使唤奴仆,在香气袭人的水里洗澡。他学会了享用精心烹调的饭菜,烹用鸡鸭鱼肉、调味品和甜点、饮用使人懒散、健忘的酒。他学会了掷骰子、下棋、看舞蹈、坐轿子和睡软床。但是,他仍然和别人不一样,他感到自己比他们优越,看他们时总是略带嘲讽,略带揶揄的轻蔑,这正是沙门对俗人始终怀有的那种轻蔑。每当卡马斯瓦密身体不舒服,生气发怒,感到受了侮辱,受商人的种种烦恼困扰时,席特哈尔塔总是怀着嘲讽袖手旁观。不过,随着收获季节和雨季过去,他的嘲讽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减弱了,他的优越感也有所收敛。随着他的财富日益增长,席特哈尔塔本人也染上了那种孩子般俗人的一些特点,染上了他们的孩子气和谨小慎微。而且,他羡慕他们,他跟他们越相像,就越羡慕他们。而他羡慕的正是他自己缺乏而他们却拥有的东西,那就是他们能使他们的生活显得十分重要,他们对欢乐与恐怕的激情,以及他们演变的不安而又甜蜜的幸福。这些人不断地迷恋自己,迷恋女人,迷恋他们的孩子,迷恋名或利,迷恋种种计划或希望。但是有一占他不是向他们学到的,那就是孩子般的快乐和孩子般的愚蠢;他向他们学到的恰恰是他自己很瞧不起的讨厌东西。于是,越来越多地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在参加了一个欢乐的晚会之后早上迟迟不起床,感到昏头昏脑和十分困乏。当卡马斯瓦密诉说自己的烦恼而使他感到无聊时,他往往生气发怒和烦躁不安。他掷骰子赌输了钱,就十分过分地放声大笑。他的脸仍然比别聪明和精神,但是他笑得少了,接连出现那些只是在有钱人脸上常见的特点,那种不知足、病态、厌烦、懒散和冷酷无情的特点。有钱人的心理疾患慢慢地俘虏了他。 疲乏就像一道纱幕,一层薄薄的雾气,慢慢地降临到席特哈尔塔身上,每天都变厚一点,每月都变混一点,每年都变重一点。就像一件新衣随着时间变旧,随着时间失去鲜艳的色彩,出现斑点,出现皱褶,衣边磨损,有些地方开始出现破绽那样,席特哈尔塔与戈文达分手后开始的新年生活也变旧了,随着流逝的岁月失去了色彩与光泽,积满了皱褶和斑点,失望和厌恶已然产生,藏在心底,有时已经丑恶地露了出来。席特哈尔塔没有察觉。他只是发现,自己内心那种响亮的胸有成竹的声音,那种曾经在他心里苏醒并且在他的光辉岁月里时时引导他的声音,如今变得悄然沉默了。 世俗俘虏了他,还有享乐、好色和懒散,最后是他始终认为愚蠢透顶的最瞧不起并加以讥诮的恶习——贪婪。财产、家业和富有最终也俘虏了他,对于他不再是游戏和小玩艺,而是变成了锁链和负担。席特哈尔塔是通过一条不寻常的奸诈途径,也就是通过掷骰子赌博,陷入这最后、最可耻的歧途的。从他心里不愿再当沙门的时候起,席特哈尔塔就开始了旨在赢钱赢珠宝的赌博。往常,他只是当作庸人的习俗笑着漫不经心地参与,如今,他玩起来赌瘾越来越大了。他是个令人生畏的赌徒,一般人不大敢跟他赌,因为他下赌注时特别多特别狠。他进行赌博是出于内心的困境,输掉花光那些讨厌的金钱使他得到一种发怒式的快乐,而用别的方式他就不能对商人奉为偶像的财富表示出更清楚更尖刻的蔑视。因此,他毫不可惜地押大注,憎恨自己,嘲讽自己,一赢千金,又千金一掷,输掉钱,输掉首饰,输掉别墅,然后再赢回来,又输掉。他喜欢那种恐怕,那种赌博中因为押上了大注而提心吊担时感到的恐惧,那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并且努力使这种恐惧不断重现,不断增强,被刺激得越来越强,因为只有在这种感觉中他才多少有点儿幸福,有点儿陶醉,在他那百无聊赖的、温吞吞的、单调乏味的生活当中才多少有点儿心安理得。在每一次大输之后,他都设法积累新年的财富,更热心地做买卖,更严厉地逼迫债户还帐,因为他要继续赌,继续挥霍,继续对财富表示他的轻蔑。席特哈尔塔在输钱时失去了从容镇定,对拖欠的债户失去了耐心,对乞丐失去了同情,对施舍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借钱给求贷者。他在豪赌中可以一掷万金并且付之一笑,可是做起生意却越发严厉,越发小气,夜里做梦有时也梦到钱!他常常从这种可憎的迷醉中醒来,常常从卧室墙上的镜子里照见自己的脸变老变丑了,羞愧和恶心常常袭扰他,于是他继续逃避,逃到新的赌博之中,逃到肉欲和酗酒的麻醉之中,再从那儿回到攒钱和赚钱的本能之中。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循环中他疲于奔命,日渐衰老,病魔缠身。 这时,一个梦提醒了他。那天晚间,他在卡玛拉那儿,在她那美丽的大花园里。他们俩坐在树下交谈,卡玛拉说了些引人深思的话,话背后隐含着某种悲伤和倦乏。她请求他讲述戈塔马,而且老是听不够,戈塔马的眼睛如何纯洁,他的嘴如何文静优美,他的笑容如何亲切,他的步态如何平稳。他不得不把这个活佛的事儿向她讲了好久,然后卡玛拉叹了口气,说道:“将来,或许要不了多久,我也会去追随这位活佛。我要把我的大花园送给他,信奉他的学说。”可是接着,她又挑逗他,在爱情游戏中怀着痛苦的热情箍紧他,咬他,淌着泪,仿佛要从这空虚而短暂的情欲中再一次挤出最后一滴甜蜜来。席特哈尔塔忽然明白了,淫欲和死亡是多么接受。然后,他躺在她身边,卡玛拉的脸紧挨着他,从她的眼睛下面和嘴角旁边,他清晰地读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文字,一种由细线和浅纹构成的文字,让人联想到秋天与老年,就像席特哈尔塔自己,年方四十,黑发间却已经出现了花白的头发。在卡玛拉俊俏的脸上记得写着疲倦,疲倦和业已开始的憔悴,以及有意掩饰的、还没有说出的、也许还没有意识到的不安:害怕衰老,害怕秋天,害怕不可避免的死亡。他叹息着向她告别,心里充满了不快,充满了隐秘的不安。 然后,席特哈尔塔回到自己家里和舞女们饮酒消磨长夜,对与他同等地位的人摆出轻蔑的样子,其实他已经没什么可自负的了。他喝了好多酒,午夜之后很晚才摸上床,虽然疲倦却很激动,真想大哭,几乎绝望,想睡而又久不成寐,心里充满了一种他以为无法再忍受的愁苦,充满了一种他感到浑身难受的恶主,就像酒的那种温吞吞的讨厌味道,就像过分甜腻而单调的音乐,就像舞女们那过分柔媚的笑容,就像她们的秀发和rx房那过分甜腻的芳香。但是,最让他恶心的是他自己,是他的香气扑鼻的头发,是他嘴里的酒味,是他的皮肤的疲沓与不适。就好像一个人吃得太多或者喝得太多,难受得呕吐出来,然后由于一身轻松而感到高兴那样,这个失眠者也希望能在一阵呕吐之后摆脱这些享乐,摆脱这些习惯,摆脱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摆脱自己。直到天光大亮,他的住所门前大街上开始了喧闹忙碌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陷入一种半麻木的状态,一种睡意蒙笼。就在这片刻之中他做了一个梦。 卡玛拉养了一只奇异的小鸟,关在一个金鸟笼里。他梦见了这只小鸟。他梦见这只鸟儿变哑巴了,而平时早上它总是鸣啭不已。他发现了这点,就走到鸟笼前往里瞅,小鸟已经死了,直挺挺地躺在笼子底。他取出死鸟,在手里掂了掂,就把它扔了,扔到街上。他感到很害怕,心里很难受,就好像他把一切价值和一切美好都跟这只死鸟一起扔掉了。 从这个梦中惊醒后,他感到自己被深沉的悲哀包围着。毫无价值,他觉得自己过的生活真是既无价值又无意义,并没有留下什么生动的东西,也没有留下珍贵的或者值得保存的东西。他孑然孤立,空落落的,就像岸边的一只破船。 席特哈尔塔阴郁地走进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花园,锁好小门,坐到一棵芒果树下,感受到心中的死亡和胸中的恐惧。他坐在那儿感受到了自己心中如何在衰亡,如何在枯萎,如何在完结。他渐渐地集中了心思,在脑子里再一次回顾了他这辈子走过的路,从他能够想起的最早的日子开始。他什么时候曾体验到一种幸福,感受到一种真正的狂喜呢?噢,对,他也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经历。在少年时代他就品味过这种欢乐,当他受到婆罗门夸奖时,当他远远超过同龄人,在背诵诗书、与学才辩论以及当祭祀助手都表现得出类拔萃时。那时他心里就感觉到:“一条路摆在你面前,你的使命就是走这条路,神灵在等着你。”到了青年时代,思索的目标不断向上,这使得他从一大群有同样追求的人当中脱颖而出。他在痛苦中思索婆罗门的真谛,每次得到的真知都只是在他心里激起新的渴求,而在渴求当中,在痛苦当中,他又总是听到这个声音:“继续!向前!这就是对你的召唤!!当他离开故乡,选择沙门生活时听见了这声音;当他离开沙门,投奔那位活佛时听见了这声音;当他离开活佛,走进昏沌之中时还是听到了这声音。他已有多久没听见这声音了?他已有多久没有再攀上高峰了?他走过的路是多么平坦和荒凉!好多个漫长的年头,没有崇高的目标,没有渴求,没有提高,满足于小小的欢娱,却又从来没有知足过!这些年,他一直努力和渴望成为一个跟许多人同样的人,跟那些孩子同样的人,可是他自己却不知道,他的生活比他们远为不幸和可怜,因为他们的目标跟也不同,他们的忧虑也跟他不同。像卡马斯瓦密这类人的整个世界对于他只是一场游戏,一场供人观赏的舞蹈,一场悲剧。只有卡玛拉是他真心喜爱的,是他珍惜的——但她还是那样吗?他还需要她呈,还是她需要他?他们不也是在玩一场没完没了的游戏?为这个而活着可有必要?不,没有必要!这游戏叫轮回,是一种儿童玩的游戏,玩起来也许很有趣,一遍,两遍,十遍——可是,就永远这样玩下去么? 这时席特哈尔塔已明白,这游戏已玩到了头,他不能再玩下去了。一阵寒战传遍他全身,他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什么死去了。 那天,他一直坐在芒果树下,思念他父亲,思念戈文达,思念戈塔马。要做个卡马斯瓦密就必须离开他们吗?夜色降临时他依然静坐不动。他抬头仰望星星,心想:“我坐在我的芒果树下,坐在我的大花园里。”他微微一笑——他拥有一棵芒果树,拥有一个大花园,可是这有必要吗?这对头吗?这不也是一场愚蠢的游戏吗? 就连这他也要彻底了结,就连这也在他心中死去了。他站起来,向芒果树告别,向大花园告别。因为他一整天没有进食,他感到饥肠辘辘,想起自己在城里的住宅,想起自己的卧室和床铺,想起摆满了佳肴的餐桌。他疲乏地笑笑,摇摇头,告别了这些东西。 就在当天夜里,席特哈尔塔离开了他的花园,离开了这座城市,再也没有回去。卡马斯瓦密派人找了他很久,以为他落入了强盗之手。卡玛拉没有让人找他。她得知席特哈尔塔失踪时并没有惊讶。她不是一直在盼着这个消息么?原来他不就是一个沙门,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朝圣者么?在最后那次欢聚时她感受得尤为深刻。她在失败的痛楚中寻欢作乐,最后一次把他紧紧地贴在心口上,再一次感到自己被他完全占有了。 当她得知席特哈尔塔失踪的第一个消息时,她走到窗前,走到羊着一只罕见的小啼鸟的金鸟笼前。她打开笼门,取出小鸟,放它飞走。她久久地目送着那只高翔的鸟儿远去。从这天起,她不再接待客人,关闭了自己的住房。过了一段时间后她意外地发觉,跟席特哈尔塔的最后一次欢聚竟使她怀了孕。 在河边 席特哈尔塔在森林里游荡,离开那个城市已经很远了。他只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他多年来所过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尝够了这种生活的滋味,已经到了恶心的地步。他梦见过的那只鸣鸟死了,他心中的鸟儿也死了。他深深地纠缠于轮回之中,已经从各方面尝够了厌恶和死亡的滋味。就好像一块海绵吸饱了水。他满怀厌恶,满怀愁闷,满怀死亡之感,世界再没有什么能吸引他,使他高兴,安慰他了。 他热切地希望能忘却自己,得到安宁,干脆死掉。但愿来个闪电,劈死他!但愿来一只猛虎,吃掉他!但愿有一杯酒,一杯毒酒,使得他麻木、忘却和沉睡,永远不再醒来!还有哪一种污秽他没有沾染过,还有哪一种罪孽和蠢行他没有干过,还有哪一种心灵的空虚他没有承受过?他还有可能再活下去么?还有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吸气和呼气,感觉到肚子饿,重又进餐,再去睡觉,去和女人睡觉么?这种循环对于他来说不是已经精疲力竭并且结束了么? 席特哈尔塔来到森林中的一条大河边,这正是当年他年轻时从戈塔马那个城里出来,一个船夫为他摆渡的那条河。他在河边停下,犹豫不决地站在河岸上。疲劳和饥饿已经使得他虚弱不堪,他干吗还继续走呢?他前往何处,奔什么目标呢?不,已经没有目标了,只有这种深深的痛苦的渴望:甩掉这乱七八糟的梦境,吐掉这变了味的酒,结束这糟糕的可耻的生活! 从河岸上探出一棵树,弯着伸向河面,那是一棵椰子树。席特哈尔塔让肩膀靠在树干上,用一只胳臂搂住树干,俯视着身下流过的碧绿的河水。他往下看,感到心中涌动着这个愿望:松开手,让自己沉溺到水里去。从水中映也一种可怕的空虚,而他心中的可怕的空虚则与之呼应。是的,他要完蛋了。留给他的出路就是毁灭自己,砸烂自己生活的失败产物,丢弃它,把它丢到幸灾乐祸的神灵脚下。为正是他所渴望的巨大突破:死亡,毁掉他所憎恶的形体!但愿水中的鱼把他吃掉,把席特哈尔塔这条狗、这个疯子、这个腐朽的身躯、这颗衰微和滥用了的灵魂吃掉!但愿鱼类和鳄鱼把他吃掉,但愿恶魔把他撕成碎片! 他面容扭曲地呆望着水面,看见了映出的那张脸,便朝它吐口水。他疲惫不堪,让胳臂松开树干,轻了一下身子,以便垂直地落进水中,最终葬身水底。他沉下去,闭着眼睛,迎向死亡。 这时,从他心灵深处的偏僻角落里,从他这疲倦一生的历历往事中,传来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字,一个音节,他不假思索就喃喃地念了出来。那正是所有婆罗门在祈祷的开头和结尾时都用的古字,那个神圣的“唵”字,意思是“功德圆满”或“完美无瑕”。就在这声“唵”传入席特哈尔塔耳中的一刹那,他那沉睡的心灵突然苏醒了,他看清了自己行为的愚蠢。 席特哈尔塔深感震惊。他现实的境况就是这样,这么无可救药,误入歧途,背离了一切真敌国,以至于他想自寻短见,而这个愿望,这个孩子般的愿望,却在他心中变大起来:不惜毁灭自己的肉体来求得安宁!这最后时刻的全部痛苦、全部醒悟和全部绝望没能实现的东西,却在“唵”闯入他的意识这一瞬间完成了:他在自己的愁苦和迷乱中认识了自己。 “唵!”他喃喃自语着,“唵!”他想起婆罗门,想起生活的坚不可摧,想起了他已经淡忘的所有神圣的东西。 但这仅只是一刹那,像一道闪电。席特哈尔塔倒在了那棵椰子树下,把头枕在树根上,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他睡得很香,没有做梦,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酣睡过了。几个小时之后,他醒来了,觉得仿佛已过去了十年。他听见河水的潺潺流淌声,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是谁把他弄到了这儿。他睁开眼睛,看见头顶的树林和天空十分尺度,回想自己是在哪儿,自己是怎么来的。他想了好长一会儿,往事就像被一层薄纱遮着,显得很远很远,无比遥远,完全无关紧要。他只知道自己已抛弃了过去的生活(在他回忆的最初一瞬间,他觉得过去的生活就像是一个遥远过去的化身,就像是他现在这个自我的一个早产儿)——他满怀厌恶与愁闷,甚至想抛弃自己的生命,但是在一条河边,在一棵椰子树下,他口中念育着神圣的“唵”字,回归了自我,然后便沉沉睡去,而现在又醒来了,作为一个新人观看这世界。他低声念诵着曾使他沉沉睡去的“唵”字,觉得他的沉睡只是一声悠长而专注的“唵”的念诵,一次“唵”的思索,是沉入和彻底到达“唵”之中,到达无可名状的完美境界。 这是一次多么惬意的酣睡啊!从来没有哪次睡眠能使他这么精神焕发,这么神采奕奕,这么年轻活泼!也许他真的已经死掉了,已经消亡,而现在又重新托生为一个新年的躯体?不,他认得自己,认得自己的手和脚,认得他躺在这个地方,认得他胸中的这个自我,这个席特哈尔塔,这个执拗的家伙,这个怪人。不过,这个席特哈尔塔也确实变了,精神抖擞了,令人奇怪地睡足了,显得格外清醒、愉快和好奇。 席特哈尔塔直起身,忽然看见对面坐着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个穿黄僧衣、剃光头的和尚,摆出打坐静修的姿势。他细细打量这个既无头发也无胡子的人,看了一会儿,忽然认出这个和尚就是戈文达,他年轻时的好友,那个扳依了活佛的戈文达。戈文达老了,跟他一样,但脸上的神色依然如故,显露出热情、忠诚、探求和忧心忡忡。戈文达这时也觉察到了他的目光,睁开眼看他,但席特哈尔塔发现他并没有认出自己。戈文达见他已醒过来很高兴。显然戈文达已在这儿坐了很久,等着他醒来,尽管并没有认出他。 “我刚才睡着了。”席特哈尔塔说,“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你睡着了。”戈文达答道,“在这样的地方睡觉可不好,这里常有蛇,是森林中野兽出没之处。哦,先生,我是戈塔马活佛的一名弟子,释迦牟尼的信徒,跟一伙同伴走这条路去朝圣,看见你躺在这儿,睡在一个不宜睡觉的危险地方。因此我试图叫醒你,先生,见你睡得很熟,我便单独留下来守护你。显然是我自己也睡着了,而我本来是想守护你的。我失职了,疲劳控制了我。现在你已经醒了,让我走吧,去追赶我的弟兄们吧。” “谢谢你,沙门,谢谢你守护我睡觉。”席特哈尔塔说,“你们这些活佛的弟子真好。你可以走啦。” “我走了,先生,祝你永远健康。” “谢谢你,沙门。” 戈文达行了个礼,说道:“再会!” “再会,戈文达。”席特哈尔塔说。 和尚愣住了。 “请问,先生,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席特哈尔塔微微一笑。 “我认得你,戈文达。从你父亲的小屋,从那所婆罗门学校,从参加祭祀仪式,从咱们一起去找沙门,从你在耶塔瓦纳林苑皈依了活佛时,我就认得你!” “你是席特哈尔塔!”戈文达大声叫道,“现在我认出你了,我不明白怎么竟没能马上认出你!欢迎你,席特哈尔塔,与你重逢我十分高兴。” “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你刚才守护我睡觉,我要再一次感谢你,尽管我并不需要人守护。你去哪儿,朋友?” “我不去哪儿。我们和尚总是云游四方,只要不是雨季,我们总是从一处赶到另一处,按照规矩生活,讲经,化缘,又动身上路。总是如此。而你呢,席特哈尔塔,你要去何处?” 席特哈尔塔说:“我的情况跟你一样,朋友。我不去哪儿。我仅仅是在路上。我去朝圣。” 戈文达说:“你说去朝圣,我相信你。可是请原谅,席特哈尔塔,你的样子可不像个朝圣者哇。你身穿富人的衣服,脚穿贵人的鞋子,头发飘散出香水味儿。这可不是一个朝圣者的头发,也不是一个沙门的头发呀!” “不错,亲爱的,你观察得真仔细,你的锐利眼睛看出了一切。可我并没跟你说我是个沙门呀,我只是说去朝圣。事实上我正是去朝圣。” “你去朝圣,”戈文达说,“但是,很少有人穿着这样的衣服、鞋子,留着这样的头发去朝圣。我已经朝圣多年,从来没见过一个这样的朝圣者。” “我相信你说的话,戈文达。可是现在,今天,你偏偏遇上了这么个朝圣者,穿这样的鞋子,穿这样的衣服。请记住,亲爱的:万物的世界是短暂的,多变的,而最为短暂多变的是我们的衣服,我们的发式,以及我们的头发和身体。我身穿一个富人的衣服,这你没看错。我这样穿戴是因为我曾经是个富人,而我的头发像花花公子,也因为我曾经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现在呢,席特哈尔塔,现在你是什么人?” “我不清楚,我知道得跟你一样少。我正在半路上。我曾经是富人,但现在不是了,而明天我将是什么,我自己了不清楚。” “你失去了你的财产?” “我失去了财产,或者说是它失去了我。反正是没了。造化之轮飞转,戈文达。婆罗门席特哈尔塔如今安在?沙门席特哈尔塔如今安在?富商席特哈尔塔如今安在?短暂的东西在迅速地变换,戈文达,这你明白。” 戈文达久久的凝视着自己青年时代的好友,眼睛里含着疑虑。随后,他像问候贵人那样向他致意,就动身上路了。 席特哈尔塔面带微笑地目送他远去。他仍然热爱戈文达,这个老实而忧心忡忡的人。在这个时刻,在酣睡之后这个美好的时刻,他周身已被“唵”渗透,怎么会不爱别的人和别的事呢!通过睡眠和“唵”而在他身上发生的魔力就在于此:他热爱一切,对见到的一切都洋溢着欢乐的爱。现在他觉得,先前他之所以病和那么重,就是由于他什么都不爱,谁都不爱。 席特哈尔塔面带微笑地目送远去的和尚。酣睡使得他精神焕发,但是饥饿也在折磨他,因为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而他能够顽强地抗住饥饿的时候早已过去了。他既忧伤又欢欣地回想起那个时候。他记得自己当年曾在卡玛拉面前夸耀过三件事,说他会三样高超的不可战胜的本领,即斋戒——等待——思考。这是他的看家宝,是他的威力所在,是他的结实的棍子,在青年时代勤奋而艰苦的岁月里,他就是学会了这三样本领,岂有他哉!如今他已丢弃了它们,它们已荡然无存,他不再斋戒,不再等待,不再思考,他用它们去换取可鄙之物,换取一时的快乐,换取感官的享受,换取奢侈的生活,换取了财富!实际上他的境况很古怪。现在看来,他真的成了孩子般的俗人。 席特哈尔塔思考着自己的处境。他觉得思考已相当困难,他根本没兴趣,可是仍强迫自己思考。 他想,现在我又摆脱了一切如过眼烟云之事,我又站在了阳光下,就像当初我还是个小孩子时那样。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学过。真怪呀!现在我已不再年轻,我的头发已经花白,我的体力已经衰退,却又要从头开始,从小孩子时开始!他忍不住笑了。是的,他的命运真怪!他每况愈下,现在又空空地、赤裸裸地、愚蠢地站在这世界上了。不过,他并不忧虑,不,他甚至感到很想大笑,笑自己,笑这个古怪荒唐的世界。 “你在往下走啦!”他喃喃自语道,边说边笑,边说边把目光投向河面,看见河水也在往下流,不断地往下流,吟唱着欢快地往下流。他很高兴,朝河水亲切地微笑。这不就是曾经想溺死自己的那条河么?那是在一百年前,还是他在梦中见过? 我的生活确实古怪,他想,走过了奇怪的弯路。少年时,我只知道敬神和祭祀。青年时,我只知道苦行、思考和潜修,探索婆罗门,崇拜阿特曼之中的永恒。作为青年人,我仿效那些忏悔者,生活在森林里,忍受酷暑与严寒,学会挨饿,教自己的身体麻木。接着,那位活佛的教诲又奇妙地启迪了我,我感到关于世界统一性的认识又在我体内犹如自身的血液一样循环不已。可是,后来我又不得不离开了活佛以及他那伟大的真知。我走了,去向卡玛拉学习爱之欢乐,跟卡马斯瓦密学做买卖,积攒金钱,挥霍金钱,学着娇惯自己的肠胃,学着迎合自己的感官。我就是这样混了好多年,丧失了精神,又荒疏了思考,忘掉了统一性。就好像我慢慢绕了个大弯,从一个男子汉又变成了孩子,从一个思索者又变成了孩子般的俗人,不正是这样么?这条路也曾经美好过,我胸中的鸟儿并没有死去。然而,这又是怎样的一条路哇!我经历了那么多的蠢事,那么多的罪恶,那么多的错误,那么多的恶心、失望和苦恼,只是为了重新成为一个孩子,以便从新开始。但这显然是正确的,我的心赞成,我的眼睛为此而欢笑。我经历了绝望,甚至堕入了最最愚蠢的想法,也就是自杀的想法,以便能得到宽大,重新听到“唵”,重新睡得好并且适时地醒来。为了能在我心中重新找到阿特曼,我不得不成为一个傻瓜。为了能重新生活,我不得不犯下罪孽。我的路还会把我引向何处?这条路怪里怪气,它绕着8字形,也许是在兜圈子。随它怎么走吧,我愿意顺着它走下去。 他奇异地感到自己的胸中快乐在翻腾。 他扪心自问:你这种快乐从何而来?也许它来自这次使我十分惬意的长长的酣睡?或是来自我念出的那个“唵”字?或是来自我的逃遁,我终于逃脱了,重新自由了,像一个孩子站在了蓝天下?哦,这样摆脱了羁绊、这样自由自在是多么美好!这儿的空气是多么纯净、美好,呼吸起来是多么畅快!而在我逃离的那个地方,一切都散发出油膏、香料、美酒、奢侈和懒散的气味。我是多么憎恶那个有钱人、饕餮者和赌徒的世界啊!我是多么憎恨我自己,恨自己在那个可恶的世界里待了这么久啊!我是多么憎恨自己,掠夺自己,毒害自己,折磨自己,使得自己又老又坏啊!不,我永远也不会再像那样自以为席特哈尔塔聪明过人了!但这次我确实干得漂亮,我很满意,我要赞美,我终于结束了对自己的憎恨,结束了荒唐、无聊的生活!我赞美你,席特哈尔塔,在经过了多年的愚昧之后,你终于又有了一个想法,做了一点事,听见了胸中那只鸟儿的啼鸣,并且随它而去! 他就这样赞美着自己,对自己很满意,并且好奇地听着肚子里咕咕直叫。他觉得,在最近的时日里,他已尝够了痛苦与烦恼,一直至绝望得要死。这样也好。不然他还会在卡马斯瓦密那儿待很久,赚钱,挥霍钱,填饱肚子,却让心灵焦渴难忍。不然他还会在那个温柔的、软绵绵的地狱里住很久,那也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了:那个彻底失望和绝望的时刻,他悬在滚滚流淌的河面上,准备自尽的那个极端的时刻。他感受到了这种绝望,这种极深的厌恶,但是他没有被压倒。那只鸟儿,那快乐的源泉和声音,依然活跃在他心里。他为此而深感快乐,为此而欢笑,花白头发下的脸为此而容光焕发。 “这很好,”他想,“把应当知道的一切都亲自尝尝。世俗的欢娱和财富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我从小就学过。我早就知道,可是现在才算是亲身体会到。现在我明白了,不仅是脑子记住了,而且是亲眼目睹,心知肚明。好极了,我总算明白了!” 他久久地思索着自己的转变,细听鸟儿欢快的鸣啭。这只鸟儿不是已在他心中死去,他不是感觉到鸟儿已经死了吗?不,是别的什么在他心中死去了,是某种早就渴望死去的东西。那不就是他以前在狂热的忏悔年代里想扼杀的东西吗?那不就是他的自我,他的渺小、不安而又自负的自我,他曾与之搏斗了多年却总是失败的自我,在每次抑制之后又再次出现、弃绝欢乐和带来恐惧的自我吗?那不就是今天终于在这河边树林里死去的东西吗?不正是由于这一死亡,他现在才像个孩子,满怀信心,无所畏惧,充满了欢乐吗? 席特哈尔塔还明白了,当年他作为婆罗门,作为忏悔者,在与自我的斗争中为什么会白费力气。是太多的知识阻碍了他,太多的圣诗,太多的祭祀规矩,太多的苦修,太多的行动与追求!他原来十分高傲,自以为总是最聪明,总是最热诚,总是比所有人先行一步,总是博学和多思,永远是僧侣或智者。他的自我就潜藏在这种僧侣气质、这种高傲和这种睿智里,在那儿扎根、生长,他还以为能用斋戒和忏悔来抑制呢。现在他明白了,明白好秘密的声音是对的,没有任何老师能解救他。因此,他只好进入世俗世界,迷失在情欲和权力、女人和金钱之中,成为一个商人、赌徒、酒鬼和财迷,直到僧侣和沙门在他心中死去。因此,他只好继续忍受丑恶的岁月,忍受恶心,忍受空虚,忍受一种无聊的不可救药的生活的荒唐无稽,直到结束,直到苦涩的绝望,直到荒浮选之徒席特哈尔塔、贪婪之徒席特哈尔塔能够死去。他死去了,一个新的席特哈尔塔已从酣睡中醒来。他会衰老,将来有一天他也会死去,席特哈尔塔不是永恒的,任何生命都是短暂的。但今天他年轻,是个孩子,这个新的席特哈尔塔充满了欢乐。 他思索着这些想法,含笑倾听着肚子里的声响,心怀感激地听到了一只蜜蜂的嗡嗡声。他愉快地望着滚滚流淌的河水,从没有哪条河像这样使他欢迎,他从没听过流水的声音是这么有力和悦耳。他觉得河水似乎想对他诉说什么特别的东西,诉说什么他还不知道、有待他领会的东西。席特哈尔塔曾想在这条河里自溺,原来那个疲乏和绝望的席特哈尔塔今天已在这里淹死了。而新的席特哈尔塔对这奔涌的河水感到一种深深的爱,心里暗自决定,不再很快地离开它。 船夫 席特哈尔塔心想,我要留在这河边,当年我在投奔那些孩子般的俗人路上渡过的就是这条河,一位亲切友好的船夫渡我过了河,现在我要去找他。离开他的茅屋之后我曾步入了一种新生活,而现在那生活已经陈旧衰亡了——但愿我现时的路、现时的新年生活能从那儿开始! 他深情地注视着奔腾的河水,注视着这一片清澈的碧绿,注视着这幅充满神秘的画面的透明线条。他看见从水底深处冒起明亮的珠串,平静的气泡飘浮在光洁如镜的水面上,湛蓝的天空倒映在水中。河水正用千万双眼睛盯着他,有绿色的、白色的、透明的,还有天蓝色的。他多么爱这条河呀!河水使得他心旷神怡,他多么感激它呀!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一个新觉醒的声音对他说:爱这条河吧!留在它这儿吧!向它学习吧!噢,是的,他愿意向它学,他愿意倾听它的声音。谁若是了解这条河及其秘密,他觉得,也就会懂得其他许多东西,许多秘密,所有秘密。 但今天,他只看到了这条河的许多秘密之中一个最扣人心弦的秘密。他看到:河水流啊流,永不停息,却又总是在这里,永远是原样,但它又每时每记得都是新的!哦,有谁能了解这点、懂得这点呢!他不懂得不了解这一点,只是感觉到激起了联想,遥远的回忆,美妙的声音。 席特哈尔塔站起身,饥饿已使他无法忍受。他动情地沿着岸边的小路漫步走去,迎着河水,倾听着流水声,倾听着腹内的饥肠辘辘声。 他来到渡口,小船正泊在原处,依然是当年那个渡过他过河的船夫站在船里。席特哈尔塔认出了他,他也显老了很多。 “你愿意渡我过河么?”他问。 船夫见一以一个如此高贵的人竟独自步行前来,很惊奇,把他接上船撑离了岸边。 “你选择了一种美好的生活。”客人说,“每天在这河边生活,在这河面上行船,一定十分美好。” 船夫微笑地晃动着身子说:“是很美,先生,正像你说的那样。可是,每一种生活,每一种工作,不都是很美好吗?” “也许是吧,但我还是很羡慕你这个行当。” “啊,你很快就会没兴趣的。这可不是衣着华丽的人干的活儿。” 席特哈尔塔笑了:“我今天已经因为这身衣服惹人注意过,让人猜疑过了。船夫呀,你是否愿意要我这身惹麻烦的衣服?因为你要知道,我没钱付你摆渡费呢。” “先生是在开玩笑吧。”船夫笑道。 “我没有开玩笑,朋友。你瞧,你曾用你的船送我渡了一次河,没收钱。今天也还是照样吧,请收下我的衣服。” “先生莫非要不穿衣服继续赶路?” “啊,我现在最希望的是根本不用再赶路。船夫呀,最好你能给我一件旧围裙,收我做你的助手,更确切地说是做你的徒弟,因为我得先学会撑船才行。” 船夫久久地探询地注视着这个陌生人。 “现在我认出你来了。”他终于说道,“你在我的茅屋里睡过觉,那已经很久了,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当年我把你渡过河,然后咱们就像好朋友一样分手了。那时你不是沙门吗?你的名字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叫席特哈尔塔。上次你见到我时我确实是个沙门。” “那么我欢迎你,席特哈尔塔。我叫瓦苏代瓦。我希望你今天还是做我的客人,睡在我的茅屋里,给我讲讲你从哪儿来,你的华丽衣服为什么成了你的累赘。” 他们已来到河中心,瓦苏代瓦加紧划桨,逆水前进。他用有力的胳臂平静地工作着,目光盯着船头。席特哈尔塔坐着看他,忆起当年他做沙门的最后一天,他心中就曾对此人产生过热爱。他感激地接受了瓦苏代瓦的邀请。靠岸后,他帮船夫把小船在木桩上系好。然后,船夫请他走进茅屋,给他端来面包和水,席特哈尔塔吃得津津有味,而且还吃了瓦苏代瓦款待他的水果。 后来,日落时分,他们俩坐在岸边一棵树的树干上,席特哈尔塔给船夫讲自己的出身和生活,那些绝望时刻的情景就像今天一样历历在目。他一直讲到夜深。 瓦苏代瓦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仔细地倾听一切,出身和童年,所有的学习,所有的探索,所有的欢乐,所有的痛苦。善于倾听正是瓦苏代瓦的重要美德之一,能像他这样倾听的人不多。他并没有说一句话,讲述者就感觉到他把话全都听进去了。他安静、坦诚和期待地听着,一字不漏,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也不作褒贬,只是倾听。席特哈尔塔感到,能向这样一位倾听者诉说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探索和自己的烦恼,实在是一件幸事。 当席特哈尔塔快讲到结尾时,他讲到河边那棵树,讲到自己的潦倒落魄,讲到那神圣的“唵”,以及他如何在睡了一觉之后对河水深感热爱。这时,船夫听得更是加倍专心了,他全神贯注地闭着眼睛听。 等到席特哈尔塔说完了,而且出现了很长时间的沉寂之后,瓦苏代瓦才说:“情况正如我所想,河水跟你说了话。它也是你的朋友,跟你说了话。这很好,好极了。你就留在我这儿吧,席特哈尔塔,我的朋友。以前我有过妻子,她的床铺就在我的旁边,可是她早就过世了,我已经单身生活了很久。你跟我一起过吧,住处和饭食都够两个人的。” “我感谢你,”席特哈尔塔说,“谢谢你,我同意。瓦苏代瓦,我还要感谢你这么专心地听我讲!善于倾听的人极少,我从没遇见过像你这样善于倾听的人。在这方面我也要向你学。” “你会学到的,”瓦苏代瓦说,“但不是跟我学。是河水教会了我倾听,你也该跟它学。它什么都懂,这条河,可以向它学习一切。瞧,你已经向它学到了一点,那就是努力向下,沉下去,向深处探索,这很好。富有而高贵的席特哈尔塔变成划船的伙计,博学的婆罗门席特哈尔塔变成船夫,这也是河水点拨你的。你还会向它学到别的东西。” 又经过了一个长长的间歇,席特哈尔塔才说:“还有别的吗,瓦苏代瓦?” 瓦苏代瓦站起来。“夜深了,”他说,“咱们睡吧。我不能告诉你‘别的’是什么,朋友。你会学到的,兴许你已经知道了。瞧,我不是学者,我不擅长讲话,也不擅长思索。我只善于倾听,心地善良,别的特长就没有了。要是我能说会道,说不定会是个贤人呢,可我只是个船夫,我的任务就是送人们过这条河。我摆渡过许多人,成千上万人,他们都认为我这条河只是他们旅途上的一个障碍。他们出门旅行是为了挣钱和做买卖,去参加婚礼,去朝圣,而这条河正好挡在他们路上,船夫就是要帮他们迅速越赤这个障碍。但是,在这成千上万的人中间有几个人,为数很少的几个人,四个或者五个,这条河对于他们不再是障碍,他们听见了河水的声音。他们凝神细雨听,这条河对于他们变得很神圣,就像对于我这样。不过,咱们还是休息吧,席特哈尔塔。” 席特哈尔塔留在了船夫身边,跟他学习撑船。如果渡口没事可做,他就和瓦苏代瓦下稻田干活,拾柴禾,摘芭蕉。他学习制作船桨,学习修补渡船和编篮子,对所学的一切都兴致勃勃。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而河水教给他的东西比瓦苏代瓦教的更多。他不断地向河水学习,首先是学习倾听,以平静的心境倾听,以期盼和坦诚的心灵倾听,没有激情,没有热望,没有判断,也没有见解。 他在瓦苏代瓦身边愉快地生活。两人偶尔交谈,只说数量不多的深思熟虑过的话。瓦苏代瓦并不健谈,席特哈尔塔很少能激起他的谈话兴致。 有一次他问瓦苏代瓦:“你是否向河水学到了这个秘密:时间并不存在?” 瓦苏代瓦脸上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是的,席特哈尔塔。”他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河水到处都是一样的,在源泉头,在河口,在瀑布,在渡口,在急流,在大海,在山区,到处都一样,对于它只有现在,而没有将来的阴影?” “是这样。”席特哈尔塔说,“我当弄明白这点后再细看自己的生活,就发现它也是一条河,少年席特哈尔塔和成年席特哈尔塔以及老年席特哈尔塔都只是被影子隔开,而不是被现实隔开。席特哈尔塔先前的出生并不是过去,而他的死亡与回归婆罗门也并非将来。万物无过去,万物过将来;一切都是现在,一切都只有本质和现在。” 席特哈尔塔兴奋地侃侃而谈,这种大彻大悟使得他十分高兴。哦,一切忧患不就是时间吗?一切自我折磨和自我恐惧不就是时间吗?一旦超越了时间,一旦抛开了时间,世上的一切艰难困苦和敌对仇视不就一扫而光了吗?他说得兴致勃勃。瓦苏代瓦只是精神焕发地朝着他微笑,点头赞许。他默默无言地点头,用手抚摩席特哈尔塔的肩膀,然后便转身去做自己的事了。 又一次,正值雨季河水暴涨,水流湍急,席特哈尔塔说:“哦,朋友,河水有许多声音,非常多的声音,对吗?它是不是有一个君主的声音,一个兵士的声音,一头公牛的声音,一只夜鸟的声音,一个产妇的声音,一个叹气者的声音,以及上千种别的声音?” “是这样的。”瓦苏代瓦点点头,“在河水的声音中包含了所有生物的声音。” “你知道吗,”席特哈尔塔接着说,“当你同时听到了它的全部上万种声音时,它说的是哪个字?” 瓦苏代瓦脸上绽出了幸福的笑容。他俯身凑近席特哈尔塔在他耳边低声说出了那个“唵”字,而这也正是席特哈尔塔所听到的字。 一次又一次,席特哈尔塔的笑容与船夫的笑容越来越相似,几乎同样神采奕奕,几乎同样幸福得放光,同样从那上千条强国富民的皱纹里闪闪放光,同样的孩子气,也同样的老态龙钟。好多旅客看见这两个船夫都以为是兄弟俩。晚上,他们经常一起坐在河岸边的树干上,默然无语地倾听河水流淌,对他们来说这不是水,而是生活的声音,存在的声音,永恒发展的声音。有时,两人在倾听河水时想到同样的事,想到前天的一次谈话,想到他们的一个船客,那人的脸色和遭遇引起他们的关注,还想到死,想到他们的童年。在河水向向他们诉说美好事物的同一瞬间,他们俩有时相互会心地对视,两个人不谋而合地想到了一点,为同一问题的相同答案而感到高兴。 有些旅客感到这只渡船和两个船夫有些特别。有时,一个旅客看见了一个船夫的面容就开始讲自己的生活,讲自己的烦恼,坦白自己的劣迹,恳求安慰和忠告。有时,旅客会请求跟他们共度一个夜晚,以便倾听河水的声音。还有一些好奇者跑来,是因为听说在这个渡口住着两个贤人,要不就是魔法师或圣人。这些好奇者提出许多问题,却得不到答案,他们既没见到魔法师也没见到贤人,只是见到两个和谒可亲的小老头儿,他们似乎是哑巴,有些古怪和迟钝。于是好奇者们哈哈大笑,大谈传播无稽的谣言是多么愚蠢和轻信。 岁月荏苒,没人再议论他们了。这时,来了一些朝圣的和尚,他们是活佛戈塔马的弟子,请求把他们渡过河去。两个船夫他们口里得知,他们正火急地赶回他们的恩师那儿去,因为有消息说活佛已经病危,即将达到最后的涅槃,达到彻底的解脱。不久,又来了一群朝圣的和尚,紧接着,再拥来一群。这些和尚以及大多数旅客都是开口必谈戈塔马,以及他即将达到的涅槃。就像看军队出征或国王加冕,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来。宛如蚂蚁麇集,人们就像受一种魔力吸引,纷纷拥向活佛即将涅槃之处,拥向即将发生大事,一个时代的伟大完人即将进入极乐世界的地方。 在这段时间里,席特哈尔塔经常想到这位垂危的贤人,这位伟大的导师,他的声音曾告诫了民众,唤醒了千千万万人。席特哈尔塔也聆听过他的声音,满怀敬畏地凝望过他那圣洁的面容。席特哈尔塔亲切地想着活佛,活佛走向完美之路历历在目,他又含笑忆起了当年他这个年轻人对活佛讲过的那番话。他笑着回忆,感到那都是些傲慢自负和多嘴多舌的话。他早就知道自己跟戈塔马无法再分开,可是又不能接受他的学说。不,一个真正的探索者,一个真正要有所发现的人,是不会接受什么学说的。但是,已经有所领悟的过来人却可以赞成任何学说,任何道路,任何目标,什么也不能把他与生活在永恒之中、呼吸着神的气息的千千万万人分开。 就在许许多多的人都去朝拜活佛的时候,一天,卡玛拉,当年那个美丽的名妓,也会朝拜活佛了。她早已摆脱了以往的生活,把她的花园送给了戈塔马的弟子们,信奉了戈塔马的学说,成了那些朝圣者的朋友和施主。一听说戈塔马病危的消息,她就和她的儿子小席特哈尔塔一起上了路,身穿简朴的衣服步行前往朝拜。余中,她带着儿子来到了这条河边。儿子累了,要回家,要休息,要吃饭,又哭又闹。卡玛拉只好跟他频频地休息,孩子已经习惯了不听她的话而固执己见,她不得不喂他吃东西,哄他,呵斥他。孩子不明白干吗要跟随母亲踏上这艰苦和不幸的朝拜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探望一个圣洁而垂危的陌生人。索性让他死掉好了,这跟孩子有什么相干呢? 这两个朝拜者已来到离瓦苏代瓦的渡船不远的地方,小席特哈尔塔又一次要求妈妈歇一歇。卡玛拉自己也累了,于是就让孩子吃香蕉,自己坐在地上,闭上眼歇一会儿。突然,她发出一声哀叫,孩子惊慌失措地瞧她,看见她脸色吓得惨白,从她的衣裙下钻了一条小黑蛇,逃走了,卡玛拉被它咬了。 他们俩赶紧往前跑,想找人求助,刚跑到渡船附近,卡玛拉就倒下了,再也跑不动了。孩子发出凄惨的叫喊,手忙脚知己地亲吻和拥抱母亲,而她也跟着大声呼救,声音传到了正站在渡船旁的瓦苏代瓦耳中。他迅速赶过来,抱起卡玛拉,放到船里,孩子也跟着上了船。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茅屋里,席特哈尔塔正在炉灶边生火。他抬起眼,先看到男孩的脸,这张脸使他惊讶地想起已经淡忘的往事。接着,他又看见了卡玛拉,而且马上就认出了她,尽管此记得她正不省人事地躺在船夫的臂弯里。他明白了,这男孩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孩子的脸貌提醒了他,他的心在胸中怦怦直跳。 卡玛拉的伤口被洗净了,但是已经发黑,身子也肿胀起来,于是,连忙给她灌药。好恢复了知觉,躺在茅屋里席特哈尔塔的床铺上,她深爱过的席特哈尔塔俯身看着她。她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梦,含笑望着这个昔日恋人的脸,慢慢才意识到自己眼前的处境,想起是被蛇咬了,便惊恐地呼唤孩子。 “他就在你身边,别担心。”席特哈尔塔说。 卡玛拉紧盯着他的眼睛。蛇毒使得她全身麻木,说话已口齿不清。“你老了,亲爱的,”她说,“头发也花白了。可是,你仍然像当年那个没穿衣服、两脚满是尘垢地跑到花园来找我的小沙门。你比当年你离开我和卡马斯瓦密出走时更像个沙门了。你的眼睛仍像那时候,席特哈尔塔。啊,我也老了,衰老了——你还能认我么?” 席特哈尔塔笑笑说:“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卡玛拉,亲爱的。” 卡玛拉指指她的孩子说:“你也认出他了吗?他是你的儿子。” 她的眼睛显得迷乱了,闭上了。男孩哭起来,席特哈尔塔把他抱到膝上,任他哭,抚摩着他的头发,看着孩子的脸他想起了一段自己儿时学到的婆罗门祈祷文。他用唱歌一般的语调缓缓地吟诵抚慰下,孩子平静了,只还偶尔抽泣一两声,后来便睡着了。席特哈尔塔把他放到瓦苏代瓦的床上。瓦苏代瓦正在炉灶边烧饭。席特哈尔塔瞥了他一眼,他也答以微笑。 “她快要死了。”席特哈尔塔小声说。 瓦苏代瓦点点头,炉灶里的火光在他那慈祥的脸上闪烁不定。 卡玛拉又一次恢复了知觉。痛楚扭歪了她的面容,席特哈尔塔的眼睛在她的嘴上和苍白的两颊上看出了这痛楚。他静静地端详、专注、耐心地沉浸在她的痛楚之中。目测玛拉觉察了,以目光搜寻他的眼睛。 她看见了他,说道:“现在我发现你的眼睛也变了,变得完全不同了。我到底凭什么认出了你是席特哈尔塔呢?你既是他又不是他喽!” 席特哈尔塔没出声,眼睛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达到目的了吗?”她问,“你找到安宁了吗?” 他笑笑,把手按在她手上。 “我明白了,”她说,“明白了。我也会找到安宁的。” “你已经找到了。”席特哈尔塔轻声说。 卡玛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想起自己本心是要去朝拜戈塔马,亲眼目睹活佛的面容,体验他的平和安详,可是现在她却找到了席特哈尔塔。这也好,跟见到活佛一样好。她想告诉他这点,可是舌头已不再听从她的意志了。她默默地望着他,他从她的眼睛发现了她的生命正在渐渐熄灭。当最后的痛苦充满并且溢出了她的眼睛,当最后的震颤掠过她的肢体时,他用手指合上了她的眼睑。 他呆坐了许久,凝视着她那长眠不醒的面容。他久久地审视她的嘴,她那衰老、疲倦的嘴以及变得狭长的嘴唇,忆起自己正值青春时曾把这张嘴比作一枚新剖开的无花果。他坐了许久,端详那苍白的面容,端详那疲倦的皱纹,心里充满了这景象,仿佛看见自己的脸也躺在那儿,同样苍白,同样死气沉沉,与此同时又能仿佛看见自己的脸和她的脸依然年轻,嘴唇红润,眼睛炯炯有神。这种当前的状况与往昔的情憬商时并存的感觉完全渗透了他,这是一种永恒的感觉。他深深地感到,比以往更深记得地感到了每一个生命的不可摧毁,每一个瞬间的永恒。 他站起身,瓦苏代瓦已经给他盛好了饭,可是席特哈尔塔没吃。两个老人在他们的羊圈里铺上草垫子,瓦苏代瓦便躺下睡了。席特哈尔塔走了出去,在茅屋前坐了一夜,倾听河水的声音,回忆往事,他这一辈子的所有时光都同时触动和簇拥着他。他有时也站起来,走到茅屋的门边去听听孩子是否睡着了。 清早,太阳还没有露头,瓦苏代瓦便走出羊圈,来到朋友身边。 “你没睡觉。”他说。 “没睡,瓦苏代瓦。我坐在这儿,倾听河水的声音。它给我讲了许多,用有益的思想充实了我,用和谐统一的思想充实了我。” “你经受了痛苦,席特哈尔塔,可是我发现你心中并没有悲伤。” “没有,亲爱的,我干吗悲伤呢?我,过去曾经富有和幸福,现在更富有更幸福了。我得到了我的儿子。” “我也欢迎你的儿子到来。可是现在,席特哈匀塔,咱们开始工作吧,有好多事要干呢。卡玛拉是在我妻子去世的那张床上死的,咱们就在以前我焚化妻子的小山上为卡玛拉垒起柴堆吧。” 孩子仍在熟睡,他们垒起了火葬的柴堆。 儿子 那孩子战战兢兢地哭着参加了母亲的葬礼。他脸色阴沉的害羞地听着席特哈尔塔认他这个儿子,欢迎他留在瓦苏代瓦的茅屋里。他一连多天面色苍白地坐在安葬他母亲的小山旁,不思饮食,紧闭双眼,也紧锁了心扉,苦苦地反抗命运。 席特哈尔塔很关心他,对他不加干涉,尊重他的悲哀。席特哈尔塔明白,儿子不熟悉他,不可能像爱父亲那样爱他。他渐渐发现这个十一岁的少年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在富裕的环境里长大,吃惯了佳肴美食,睡慢了柔软的床铺,习惯了对仆人发号施令。席特哈尔塔明白,悲伤和宠惯的孩子不可能一下子就心甘情愿地满足于陌生和贫困的环境。他并不强迫孩子,而是为他做一些事,总是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他。他希望通过友好的耐心来慢慢赢得孩子的心。 孩子来到他身边时他说自己很富有很幸福。随着时光流逝,孩子对他仍然疏远和冷淡,性情自负而固执,不愿干活儿,对老人不尊敬,还偷摘瓦苏代瓦树上的果子。席特哈尔塔开始意识到,儿子到来并没带来幸福与安宁,而是带来了烦恼与忧虑。可是他爱孩子,宁可忍受爱的烦恼与忧虑,那也比没有孩子的幸福和快乐要强。 自小席特哈尔塔住进了茅屋,两位老人就分了工。瓦苏代瓦又独自承担起船夫的职责,席特哈尔塔则为了跟儿子在一起,负责屋里和田里的活儿。 席特哈尔塔等了很久,等了好几个月,盼着儿子能理解自己,接受自己的爱,对他的爱有所回报。瓦苏代瓦也等了好几个月,在一旁观望、期盼和沉默。一天,小席特哈尔塔又发怪脾气,折磨父亲,并且摔烂了两个饭碗。到了晚上,瓦苏代瓦把朋友叫到一边,跟他商议。 “请原谅,”他说,“我找你谈是出于好心。我看到你在折磨自己,看到你很苦恼。亲爱的,你儿子使你苦恼,也使我苦恼。这只小鸟过惯了另一种生活,住惯了另一种巢。他不像你出于憎恶和厌倦而逃离了富裕生活和城市,他是违背自己的意愿而不得不丢掉那一切的。我问过河水,朋友,我已经问过多次了。可河水只是笑,它笑我,笑我也笑你,对我们的愚蠢笑得前仰后合。水愿意找水,青年愿意找青年,你儿子现在可不是待在能够让他兴旺发达的地方呀!你也问问河水吧,听听它的意见嘛!” 席特哈尔塔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的和蔼可亲的脸,脸上那许多皱纹保留着经常的爽朗。 “我能够和他分开吗?”他小声问,颇感惭愧。“再给我点时间吧,亲爱的!瞧,我正在争取他,争取他的心,我要用爱心和友好的耐心来捕获他的心。河水总有一天也会跟他讲话,因为他也是应召而来的。” 瓦苏代瓦的笑容更加温和了。“哦,是的,他也是应召而来的。他也属于永恒的生命。可是我们,你和我,知道他的使命是什么吗?他该走什么路,该做什么事,该受什么苦?他的痛苦小不了,他的心高傲而坚硬,这种人会吃很多苦,走很多弯路,做很多错事,担很多罪孽。告诉我吧,亲爱的:你不调教你的儿子吧?你不强迫他吧?你不打他吧?你不责罚他吧?” “不,瓦苏代瓦,这些我都不会去干。” “我知道。你不强迫他,不打他,不命令他,因为你知道柔能克刚。水胜过岩石……爱心胜过暴力。很好,我赞美你。可是,你主张不强迫他,不责罚他,这难道不是你的一个失误么?这岂不是用爱心来捆绑他么?这岂不是每天都在用好心和耐心来减压他,使得他更加苦恼么?你难道没有强迫他,这个高傲和娇惯的孩子,强迫他跟两个老人挤住在一间茅屋里?两个老人把米饭当作美食,他们的想法不可能跟他一样,他们的心衰老而平静,连走路的姿势都跟也不同。难道这一切还不是对他的强迫,还不是对他的责罚吗?” 席特哈尔塔感到震惊地望着地面。他小声问:“你说我该做什么呢?” 瓦苏代瓦说:“送他回城去,送他回他母亲的房子去吧,那儿还会有朴人,把他交给他们吧。要是那儿没人了,就给他找个教师,不是为了让他受教育,而是让他跟其他男孩、女孩在一起,回到他的世界中去。这些难道你从来没想过么?” “你真是看透了我的心,”席特哈尔塔悲哀地说,“我经常想到这些。可是你看,我该怎么把他这个本来就心肠很硬的孩子送回那个世界去呢?他难道不会大肆挥霍,不会沉醉于享乐和权势,不会重犯他父亲的所有过失,不会完全迷失于轮回之中?” 船夫的笑容粲然生辉;他轻轻抚摩着席特哈尔塔的胳臂说:“问问河水吧,朋友!你听它正在笑哩!你真的相信你干蠢事是为了避免儿子干蠢事?你能保护儿子不受轮回之苦?你怎么做呢?通过教诲,通过祈祷,通过劝诫?亲爱的,难道你完全忘掉了那个故事,当然你在这个地方给我讲过的那个关于婆罗门之子席特哈尔塔的发人深省的故事?是谁保护沙门席特哈尔塔免于轮回,没有堕入罪孽、贪婪和愚昧之中?他父亲的虔诚,他教师的劝诫,他自己的良知,他自己的探索,这些能保护他吗?有哪个父亲、哪个教师能阻止他过自己的日子,以生活来玷污自己,自己承担过失,自己啜饮生活的苦酒,找到自己的路呢?或许只有你的宝贝儿子,就因为你爱他,因为你想让避开烦恼、痛苦和失望?但是,即使你为他死十次,恐怕也不可能丝毫改变他的命运!” 瓦苏代瓦还从来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席特哈尔塔向他诚恳地道谢,然后就忧心忡忡地走进了茅屋,但他久久仍无法入睡。瓦苏代瓦说的这些话,他自己其实也想过,早就懂得。但那只是一种他无法做到的认识,而他对孩子的爱,他的柔情,他害怕失去孩子的恐惧,却要比这种认识更强有力。以前,他可曾对什么如此痴迷过?他可曾如此热爱过某个人,如此盲目,如此痛苦,如此无奈而又如此幸福? 席特哈尔塔不能听从朋友的忠告,他不能放弃儿子。他任凭儿子对他发号施令,任凭儿子瞧不起他。他沉默和等待,每天都进行默默的好心的斗争,进行无声的耐心的斗争。瓦苏代瓦也沉默和等待,友好、体谅和宽容地等待。在耐心方面他们俩都是大师。 有一次,孩子的脸使他想起了卡玛拉。席特哈尔塔忽然想起了一句话,那是很久之前,在青春岁月里卡玛拉对他讲过的一句话。“你不会爱。”她对他说。他同意她说的话,把自己比作一颗星,把那些孩子般的俗人比作飘落的树叶,但他毕竟还是从那句话里听出了一种责备。实际上,他从来都没能完全迷恋和委身于另一个人,忘掉自己,为了爱另一个人而去做蠢事;他从来都不会这样,正如他当时感觉到的那样,这点正是把他与那些孩子般的俗人区分开的重大差别。可是如今,自从他的孩子来了,就连他席特哈尔塔也完全变成了俗人,为了一个人而受苦,热爱一个人,痴迷于一种爱,由于一种爱而成为傻瓜。现在,虽然迟了些,但他毕竟在生活中感受到了这种最强烈最罕见的激情,深受其苦,苦不堪言,可是又很愉快,感到更活跃了,更充实了。 他清楚地感到,这种爱,这种对儿子的盲目的爱,是一种激情,是符合人性的,它就是轮回,一股混浊的泉,一股捉摸不透的水。但同时他又觉得,它并非毫无价值,而是必不可少的,它来源于自己的天性。这种乐趣也应满足,这种痛苦也得品尝,这种蠢事也该干干。 在这段时间里,儿子尽让他干蠢事,让他每天都忍气吞声地忍受儿子的坏脾气。这个父亲既没有让儿子喜欢的东西,也没有让儿子惧怕的东西。这个父亲是个好人,是个善良、温和的好人,或许是个很虔诚的人,还说不定是个圣人——然后这些品德并不能赢得孩子的心。儿子觉得父亲把他困在这间可怜的茅屋里真烦人,他讨厌父亲,至于父亲对顽皮报以微笑,对辱骂报以友善,对恶行报以宽容,则正是这个老伪君子的最可恨的阴谋诡计。孩子倒宁可受到他的恐吓,受到他虐待。 一天,小席特哈尔塔的这种思想终于爆发,公开反对起父亲来。父亲分派他干一件活儿,叫他去拾些干柴枝,可是孩子却不肯出屋,执拗、恼怒地站在那儿,用脚跺地,攥紧拳头,朝父亲劈头盖脸地吼叫仇恨和轻蔑的话。 “你自己去拾干柴枝吧!”他暴跳如雷,“我才不是你的奴仆!我知道你不会打我,根本就不敢!我知道你想用你的虔诚和宽容来不断地惩罚我,想让我自卑。你想让我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也那重头戏虔诚,那么温和,那么明智!可是我呢,你听着,我要让你全都,我宁可做抢劫犯和杀人凶手,下地狱,也不做像你这样的人!我恨你,你不是我父亲,哪怕你当过十次我母亲的情人!” 他满腔愤怒与怨恨,向父亲咒骂了上百句粗野而恶毒的话。然后,孩子就跑掉了,直到夜里很晚才回来。 第二天早上,孩子又不见了。另外,一个用两种颜色的树皮编成的小篮子也不见了,篮子里藏着船夫摆渡得到的铜钱与银币。小船也不见踪影,后来席特哈尔塔才发现它已泊在对岸。孩子逃走了。 “我得去追他。”席特哈尔塔说,尽管他昨天听了孩子那些骂人话后难过得直发拌。“一个小孩子可没法独自穿过大森林。他会丧命的。咱们得扎个筏子,瓦苏代瓦,渡过河去。” “那就扎一个筏子吧,”瓦苏代瓦说,“也好把孩子弄走的渡船划回来。不过,你还是放孩子走吧,朋友,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他会救护自己的。他要找到回城的路,他做的对,别忘了这点。他做的恰恰是你误了做的事。他想要自己照顾自己,走自己的路。啊,席特哈尔塔,我看出你很难受,但你所受的苦却是别人会笑话的,也是你自己不久就会笑话的。” 席特哈尔塔没答话。他已经拿起了斧子,动手造一个竹筏,瓦苏代瓦则帮他用草绳捆扎竹筏。然后,他们划向对岸,可是筏子被河水冲下去很远,他们奋力逆流而进才使筏子到了对岸。 “你干吗随身带着斧子?”席特哈尔塔问。 瓦苏代瓦说:“咱们船上的桨有可能已经丢了。” 可是,席特哈尔塔知道他的朋友在想什么。他在想,孩子会把船桨扔掉或者弄断,为了报复,也为了防止他们追赶。果然,小船里没有了船桨。瓦苏代瓦指指船底,微笑地望着朋友,似乎要说:“你没看出儿子要跟你说什么吗?你没看出他不愿被人追踪吗?”不过,他并没把这话说出来。他动手制作了一支新船桨。席特哈尔塔同他道别,去找逃跑的孩子。瓦苏代瓦没有阻拦他。 席特哈尔塔在森林里找了很久,才意识到他的搜寻毫无用处。他寻思,孩子说不定早就走出了森林,已经回到城里了,要是他还在路上,那么他看见追踪者就会躲起来。他继续想,发现自己并不为儿子担心,他内心深处知道,儿子既不会丧命,也不会在森里遇到危险。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停地赶路,不再是为了救孩子,而只是出于想再见孩子一面的渴望。他就这样一直赶到了城市。 他走近城市,踏上宽阔的大街,来到那个原来属于卡玛拉的漂亮花园大门口站住了。他就是在这儿子第一次看见了坐在轿子里的卡玛拉。当时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中,他依稀看见自己站在那儿,年纪轻轻,一个胡子拉碴、赤身露体的沙门,满头尘土。席特哈尔塔伫立了很久,从敞开的大门往花园里望,看见身穿黄僧衣的和尚们在茂密的树下走动。 他伫立了很久,沉思着,似乎看见了一幅幅画面,听见了自己的生活故事。他伫立了很久,望着那些和尚,仿佛看到的不是他们,而是年轻的席特哈尔塔,是年轻的卡玛拉在大树下走。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如何受到卡玛拉款待,如何得到她的第一个吻,如何自豪而又轻蔑地回顾他的婆罗门生涯,自豪而又渴望地开始他的世俗生活。他看到了卡马斯瓦密,看到了仆人们,那些盛宴,那些赌徒,那些乐师,看到了那只被卡玛拉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再一次体验了这一切,充满了轮回之念,于是再一次衰老和疲倦,再一次感到恶心,再一次感受到那种寻求解脱的愿望,再一次靠着圣洁的“唵”才恢复了健康。 席特哈尔塔在花园门口伫立了很久,才意识到驱使自己来到此处的希望是愚蠢的,他并不能帮助儿子,他不该拽住儿子不放。他内心深深感到对逃亡者的爱,这就像一个创伤,可是他同时也感到,这创伤并不是让他哀叹感慨的,它势必会开花结果,大放光彩。 然而,此记得这创伤还没有开花结果,还没有大放光彩,这使得他很伤心。促使他来到这儿追寻失踪的儿子的目标既已消失,取而代之的便是一片空虚。他悲伤地坐下,感到心中有什么正在死去,感到空虚,看不到欢乐,看不到目标。他坐在那里出神,等待着。这是他在河边学会的本领:等耐,有耐心,倾听。他坐在大街上的尘土中倾听,倾听自己的心如何疲乏而悲哀地跳动,期待着一个声音。他坐在那儿倾听了几个钟头,再也看不见以往的情景,陷入空虚之中,听任自己沉沦,看不到一条路。他感到作品灼痛时就默诵“唵”,以“唵”来充实自己。花园里的和尚看见了他,因为他已坐了好多个钟头,花白头发落满了灰尘。于是,有一个和尚走过来,在他面前放下了两个芭蕉。老人没看到他。 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肩,把他从这种麻木中唤醒了。他马上就认出了这触碰,这温柔、扭怩的触碰,苏醒过来。他站起身,向来找他的瓦苏代瓦问好。他望着瓦苏代瓦那和蔼可亲的脸,望着那溢满了笑容的细密的皱纹,望着那双开朗的眼睛,也笑了。这时,他看见了面前的芭蕉,递一个给船夫,自己吃了另一个。随后,他默默地跟着瓦苏代瓦返回了森林,返回了渡口。谁也不说今天发生的事,谁也不提孩子的名字,谁也不谈他的逃走,谁也不点到那伤口。回到茅屋里,席特哈尔塔躺到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会儿,瓦苏代瓦来到他身边,端给他一碗椰子汁,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唵 那伤口很久仍然在疼。有时,席特哈尔塔摆渡某个身边带着儿子或女儿的旅客过河,心里总是很羡慕,想:“这么多人,千千万万的人,都拥有这份最温馨的幸福——为什么我偏偏没有?就连坏人,窃贼和强盗,也都有自己的孩子,既爱他们又为他们所爱,可是惟独我不行!”他想得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没有理性,他变得跟那些孩子般的俗人一模一样了。 现在他待人跟以前不一样了,不再精明,不再自负,而是更热情、更好奇、更关心人了。他在摆渡通常类型的旅客,也就是孩子般的俗人、商人、士兵和女人时,觉得这些人不像以前那么生疏了:他理解他们,理解并分享他们那并非由思想和观点、而是由本能和愿望所引导的生活,觉得自己跟他们一样了。虽然他已接近于完美,身上有他最近的伤口,他却觉得这些俗人都是他的兄弟,他们的虚荣、贪心和可笑对于他已经失去了可笑之处,而是变得可理解、可爱甚至可尊敬了。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盲目的爱,一个自负的父亲对自己独生子的愚蠢而盲目的自豪,一个爱打扮的年轻女人对珠宝首饰以及男人赞赏目光的盲目而疯狂的追求,所有这些欲望,所有这些幼稚,所有这些简单、愚蠢但又极为强烈、极为活跃和顽固的欲望与贪心,现在对于席特哈尔塔已不再是幼稚了,他看到人们为了这些而活着,为了这些而忙忙碌碌,四处奔波,互相打伏,吃无穷的苦,忍受无尽的烦恼。他因此而爱他们,在他们的每一种激情和每一种行动中,他都看到了生活,那种生气勃勃,那种坚不可摧,他看到了梵。这些人在其盲目的忠实以及盲目的刚强和坚韧方面是可爱和可敬的。他们不缺少什么,学者和思想家并不比他们高明,只除了一件小事,一件很细小的小事:觉悟,对一切生活统一性的清醒想法。席特哈尔塔有时甚至怀疑,对这认识、这想法是否该评价得这么高,就不定连他自己也有一种思索者的幼稚,一个思考的俗人的幼稚呢。总之,凡夫俗子在其他方面都与智者贤人不相上下,甚至还远远胜于他们,正像动物在其顽强而坚定的必要行动中有时会胜过人类一样。 在席特哈尔塔心中,有一种认识,有一种学问,也就是智慧到底是什么,他长期探索的目标是什么,渐渐开花,渐渐成熟了。它无非就是一种心灵的准备,一种能力,一种神秘的艺术,每时每刻,在生活当中,能够想统一的思想,能够感受和吸入这种统一。这在他心中慢慢开花了,又在瓦苏代瓦那苍老的脸上反映出来:和谐,关于世界永恒完美的认识,笑容,统一。 可是伤口仍灼痛不已,席特哈尔塔仍在苦苦地思念他的儿子,在心中培育他的爱心和柔情,任凭疼痛折磨自己,不惜干一切爱的蠢事。这火焰是不会自行熄灭的。 一天,这伤口痛得厉害,席特哈尔塔受不了思念之苦就渡过河去,下船之后打算去城里找儿子。河水在轻柔地流淌,当时正是旱季,但河水声有点儿特别:它在笑!它在清清楚楚地笑。河水在笑,在清脆响亮地嘲笑这个老船夫。席特哈尔塔停下了,他弯腰俯到水面上,想听得更清楚些。他看见自己的脸映在静静流淌的水面上,这张脸使他忆起了什么,忆起了某些已经淡记的东西。他忖思,终于发现:这张脸跟中一张他熟悉、热爱但又畏惧的脸很相似。它很像他父亲的脸,那个婆罗门的脸。他回忆起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年轻人,他怎样迫使父亲同意他出门苦修,怎样同父亲告别,离家后又怎样再也没回去。他父亲岂不是也为他受了同样的苦,就像他现在为儿子所受的苦一样?他父亲不是早就死去了吗,孤孤单单地再也没能见到儿子?他自己又何尝不会遭遇到同样的命运?这种重复,这种绕着一个倒霉的圈子旋转的循环,难道不是一出喜剧,一件奇特而荒唐的事? 河水在笑。是的,事情正是如此,只要还没有熬到头,还没有得到解脱,一切都会这样重复,再三经受同样的痛苦。席特哈尔塔重又登上小船,返回了茅屋。他思念父亲,思念儿子,被河水嘲笑,与自我争执,倾向于绝望,也同样倾向于大声嘲笑自己以及整个世界。啊,伤口还没有开花,他的心还在同命运抗争,他的痛苦还没有放射出喜悦和胜利的光芒。可是他感觉到了希望,他回到茅屋后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愿望,要向瓦苏代瓦敞开心扉,向他坦述一切,向这位倾听的大师诉说一切。 瓦苏代瓦正坐在茅屋里编一个篮子。他已经不再撑船了,因为他的视力已开始衰退,不仅他的眼睛,他的胳臂和手也不行了。只有他脸上的欢乐和开朗的善意没有改变,依然神采奕奕。 席特哈尔塔坐在老人身边,开始慢慢地讲述。他现在讲的是过去从来没讲过的事,讲他当年进城之行,讲那灼痛的伤口,讲他见到别的幸福父亲时的嫉妒,讲他知道这种愿望的愚蠢,讲他进行的徒劳无益的斗争。他什么都讲,什么都肯讲,哪怕是最最难这情的事,他什么都说,什么都可以暴露,什么都可以讲出来。他展示自己的伤口,也讲了今天想逃走的事,讲他如何渡过河去,他这个幼稚可笑的逃跑者,打算去城里,以及河水如何嘲笑他。 他讲啊讲,讲了很久,瓦苏代瓦脸色平静地倾听着。席特哈尔塔觉得瓦苏代瓦此刻的倾听比他以往感到的更强有力,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忧虑如何传过去,他的隐密的希望如何传过去,再从老人那边传回来。向这位倾听者展示自己的伤口,就像他们在河里洗澡一样,一直洗到浑身都凉快了,与河水融为一体。席特哈尔塔一直在讲述,滔滔不绝地坦白和忏悔,他越来越感到听他讲的不再是瓦苏代瓦,不再是一个人,这个一动不动的倾听者吸取了他的忏悔,就像是一棵树吸足了雨水,这个一动不动的人就是河水,就是神,就是永恒。当席特哈尔塔不再想自己以及自己的伤口时,这种认为瓦苏代瓦已改变了本质的认识支配了他,他越是感受到这点,越是深入探究,就越是不奇怪,越是认识到,一切都很正常和自然,瓦苏代瓦早就是这样,几乎一直是这样,只不过他自己没有完全认识到而已。是的,他自己也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他觉得,他现在这样看待老瓦苏代瓦,就像凡人看待神,这是不会长久的;他已开始开始在心里向瓦苏代瓦告别。而与此同时,他仍然在一直不停地讲述着。 他讲完之后,瓦苏代瓦便用他那亲切的、有些昏花的目光望着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向他传送着爱与快乐,传送着理解与体谅。他拉起席特哈尔塔的手,带着他来到河边的老地方,和他一起坐下来,笑着面向河水。 “你听到河水笑,”他说,“但是你并没有听见一切。咱们再听听,你会听到更多。” 他们凝神细听,河水那多声部的合唱柔和地鸣响着。席特哈尔塔望着河水,在流淌的水中映出了一系列画面:他父亲出现了,孤孤单单,因思念儿子而悲伤;他自己出现了,孤孤单单,也是被思念远方儿子的烦恼束缚着;他儿子出现了,同样孤孤单单,正在他的青春欲望的轨道上向前闯荡。每个人都很痛苦。河水以一种痛苦的声音低吟,渴望地低吟着,渴望了流向自己的目标,声音如泣如诉。 “你听见了吗?”瓦苏代瓦无声地目光在问。席特哈尔塔点点头。 “再仔细听!”瓦苏代瓦低语。 席特哈尔塔努力更仔细地倾听。父亲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儿子的形象,都相互交融在一起,就连卡玛拉的形象也出现了,随后又变模糊,还有戈文达的形象,其他人的形象,都错杂交融在一起,全部汇入河水,作为河水奔向目标,热切、渴望和痛苦地奔向目标。河水的声音充满了渴望,充满了火辣辣的疼痛,充满了无法满足的欲求。河水在向着自己的目标奔流,席特哈尔塔望着它匆匆流去。这河水由他、他的亲人以及他见过的所有人组成,浪花奔腾,匆匆地奔向目标,奔向许多目标,奔向瀑布,奔向湖泊,奔向急流,奔向大海,到达了所有的目标,而在每一个目标之后又跟着另一个新目标!于是,水变成了蒸汽,升上天空,变成雨再从天而降,成为泉水,成为小溪,成为河流,再重新奔流,重新流淌。但是,那渴望的声音变化了。它依然充满痛苦地、探索地鸣响,但是已有别的声音加入进来,快乐和痛苦的声音,美好和丑恶的声音,欢笑和悲伤的声音,成百种声音,上千种声音。 席特哈尔塔凝神细听。他现在是专注地倾听者,完全沉浸在倾听中,一片空白,全力吸入,他感到此刻自己已经把倾听学到家了。他原来也常听到这一切,河水中这许许多多的声音,但今天显得格外新奇。他已经不再能区分这许多声音,分不出欢笑声与哭泣声,分不出小孩声与成人声,它们全都混杂在一起,渴望的抱怨和知情的欢笑,愤怒的叫喊和垂死的呻吟,全都浑然一体,全都相互交织和相互连接,千百次地缠绕纠结在一起。把一切集合到一起,把一切声音、一切目标、一切欲念、一切痛苦、一切喜悦、一切善与恶都集合到一起,就是这个世界。把一切集合到一起就构成了事件之河,构成了生活的音乐。当席特哈尔塔全神贯注地倾听这河水的声音,倾听这支包含了千百种声音的歌曲时,当他不管烦恼也不管欢笑,他的心不是受制于某一种声音,而是让他的自我融入其中,什么都听,听见整体,听见统一时,那么,这支由上千种声音组成的伟大歌曲就凝聚成了一个字,那就是“唵”——完美无瑕。 “你听见了吗?”瓦苏代瓦的目光又在问。 瓦苏代瓦的笑容粲然生辉,照亮了他那衰老脸庞的所有皱纹,宛如“唵”飘荡在河水的所有声音之上。他望着朋友,笑容粲然,于是,席特哈尔塔脸上也澜出了同样的笑容。他的伤口开花了,他的痛苦放出了光彩,他的自我融入了统一之中。 在这个时刻,席特哈尔塔停止了与命运的抗争,停止了烦恼。在他的脸上显现出知识的快乐,意志不再与他作对,它了解完美,赞同事件之河,赞同生活之流,满怀同情,满怀喜悦,热衷于流淌,从属于统一。 瓦苏代瓦从岸边坐的地方站起来,注视着席特哈尔塔的眼睛,看到他眼中闪耀着知识的快乐,便以他那谨慎温柔的方式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肩,说道:“我一直在等着这一时刻,亲爱的。现在它终于来临了,让我去吧。我等候这一时刻已经很久了,就像我一直是船夫瓦苏代瓦一样。现在可以结束了。再会吧,茅屋,再会吧,河水,再会吧,席特哈尔塔!” 席特哈尔塔向这位辞行者深深鞠了一躬。 “我已经知道了。”他小声说,“你要去森林里?” “我要去森林里,我要融入统一。”瓦苏代瓦容光焕发的说。 他容光焕发地去了。席特哈尔塔目送他远去。他怀着深深的快乐和深深的诚意目送老人远去,望着他步伐平和宁静,望着他头顶华光灿烂,望着他身体光芒四射。 戈文达 有一次,戈文达跟其他和尚一起到了名妓卡玛拉送给戈塔马弟子的林苑。他听人说起有个老船夫,就住在离该地大约一天路程的河边,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个圣贤。于是,戈文达继续上路时就选择了去渡口的路,渴望见到这个船夫。他虽然一辈子都是循规蹈矩地生活,也由于年高德劭而看到年轻和尚敬重,但是他心里那种不安与探求并没有熄灭。 他来到河边,请求老人摆渡,然后在抵达对岸下船时对老人说:“你为我们和尚和朝圣者做了很多好事,摆渡了我们很多人。船夫啊,你也是一个寻求正确路径的探索者吗?” 席特哈尔塔眼里含着笑意说:“你自称是个探索者,可敬的人,但是你显然年事已高,怎么还穿着戈塔马弟子的衣服?” “我确实老了,”戈文达说,“但是我并没有停止探索。我永远也不会停止探索,这看来是我的命运。我觉得你也探索过,你愿意跟我说说吗,可敬的人?” 席特哈尔塔说:“可敬的人呀,我该对你说什么呢?也许是说你探索得太多了?还是说你虽然探索了却并无所得?” “怎么呢?”戈文达问。 “一个人探索时,”席特哈尔塔说,“很容易眼睛只看他所寻找的事物,结果他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吸收不了,因为他总是只想所找的东西,因为他有一个目标,因为他受这个目标支配。探索就意味着有一个目标。而发现则意味着自由自在,开放随意,没有目标。可敬的人呀,你也许在事实上是个探索者,因为你努力追求你的目标,可是你却看不见某些迫在眼前的东西。” “我还没完全听明白,”戈文达请求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席特哈尔塔说:“哦,可敬的人呀,几年前,你曾经到过这河边一次,在河边见到一个沉睡的人,你就坐在他身边,守护他睡觉。可是,戈文达,你却没认出那个睡觉的人。” 那和尚惊讶得就像着了魔,瞪着船夫的眼睛。 “你是席特哈尔塔?”他声音怯怯地问,“这一次我也没有认出你!我衷心问候你,席特哈尔塔,很高兴再一次见到你!你的样子真是大变了,朋友。——现在你成船夫啦?” 席特哈尔塔亲切地笑了。“一个船夫,对。戈文达,有些人就得大变样,就得穿各种各样的衣服,我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亲爱的,欢迎你,戈文达,你在我这茅屋里过夜吧。” 戈文达当晚留在了茅屋里,就睡在瓦苏代瓦原来的床铺上。他向青年时代的好友提出了许多问题,席特哈尔塔给他讲了自己生活中的许多事。 第二天早晨,到了该出发上路的时候,戈文达有些犹豫地说:“在我继续赶路之前,席特哈尔塔,请允许我再提一个问题。你是否有一种自己的学说?你是否有一种必须遵循的、能帮助你生活和正直做人的信仰或学问?” 席特哈尔塔说:“你知道,亲爱的,当年我还是个年轻人,咱们在森林里跟苦行僧一起生活,我就开始怀疑种种学说和老师,并且离开了他们。现在我依然如此。可我后来还是有过不少老师。一个艳丽的名妓曾做过我很长时间的老师,一个富商也当过我的老师,此外还有几个赌徒。有一次,一个游方和尚也当了我的老师;他在朝圣路上发现我在树林里睡着了,就坐在我身边守护我。我也向他学习,感激他,十分感激。但是在这儿,我向这条河学得最多,还有就是我的师傅,船夫瓦苏代瓦。他是个很普通的人,这个瓦苏代瓦,他也不是思想家,但是他懂得应该懂的东西,就像戈塔马一样,他是一个完人,一个圣贤。” 戈文达说:“哦,席特哈尔塔,我觉得你还是总爱开玩笑。我相信你,知道你并没有追随一个老师。但即便没有一种学说,难道你自己就没有找到某些你特有的、帮助你生活的想法和认识?要是你能给我讲讲这些,会使我很开心。” 席特哈尔塔说:“我有过想法,对,有时也有过认识。有时我心中感受到知识,一个钟头或是一天,就像人在心中感受到生活一样。那是某些想法,但是我很难向你表达出来。瞧,戈文达,这就是我发现的一个想法:智慧是无法表达的。一个智者谋略表达的智慧,听起来却总像是愚蠢。” “你在开玩笑吧?”戈文达问。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正是我所发现的道理。知识可以传授,而智慧却不能。人可以发现它,可以体验它,可以享有它,可以用它来创造奇迹,但是却不能讲述和传授它。这便是我年轻时就已经预感到,并且离开了那些老师的原因。我发现了一个想法,戈文达,你又会以为是开玩笑或愚蠢行为,但其实是我最好的想法。那就是:每一个真理的反面也同样是真实的!也就是说,一个真理如果是片面的,那就要挂在嘴边说个不停。可以用思想去想或用言语去说的一切都是片面的。一切都是片面的,一切都不完整,一切都缺少完备、圆满和统一。戈塔马在讲经时谈到这个世界,不得不把它分为轮回和涅槃,立地成佛——可是你瞧:这个‘总有一天’是错觉,仅仅是比喻!罪人并没有走在成佛的路上,他并没有处在发展之中,尽管我们的思维不能把事物想象成别的样子。不,在罪人身上,现在和今天就已经有了将来的佛,他的前途已经全都在这里,你得在他身上、在你身上、在每个人身上敬奉这个未来的、可能的、隐形的佛。戈文达,尘世并不是不完善,或是正处在一条缓慢通向完美的路上:不,它在每一瞬间都是完美的,一切罪孽本身就已经蕴含着宽恕,所有小孩本身就已经蕴含着老人,所有婴儿都蕴含着死亡,所有濒死者都蕴含着永恒的生命。没有一个人能从另一个人身上看到他已在自己的路上走了多远,强盗和赌徒可能成佛,婆罗门则可能成为强盗。在深沉的冥想中有可能取消时间,把一切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生活都看作是同时的,于是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完美,一切都属于婆罗门。因此,我觉得凡存在的都是好的,我觉得死跟生一样,罪孽跟圣洁一样,聪明跟愚蠢一样,一切都肯定如此,一切都只需要我的赞成,我的同意,我的欣然认可,因而对我来说是好的,决不会伤害我。我从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体会到,我十分需要罪孽,需要肉欲,需要追求财富,需要虚荣,需要最为可耻的绝望,以便学会放弃抗争,学会爱这个世界,不再拿它与某个我所希望的、臆想的世界相比,与一种我凭空臆造的完美相比,而是听其自然,爱它,乐意从属于它。哦,戈文达,这就是我想到的一些想法。” 席特哈尔塔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拿在手里掂了掂。 “这玩意儿,”他轻松地说,“是一块石头,它过了一定的时候也许会变成泥土,又偷漏经土变成植物,或者变成动物或人。而过去我会说:‘这块石头仅仅是一块石头。它毫无价值,属于玛雅的世界。但是,因为它说不定在变化的循环中也会变成人和鬼,所以我也赋予它价值。’过去我大概会这么想。但今天我却想:这块石头是石头,它也是动物,也是神,也是佛,我并非因为它将来会变成这个或那个才敬重和热爱它,而是因为它早就一直是一切——而它是石头,现如今在我眼前呈现为石头,正是这一点,正是因为这个,我才爱它,从它的每一个纹路和凹坑口里,从黄色,从灰色,从硬度,从我叩击它时发出的响声,从它表面的干燥或潮湿中,看到它的价值和意识。有些石头摸着像油脂或肥皂,中有一些像树叶,还有一些像沙子,每一块都有其特点,以其特有的方式念诵‘唵’,每一块都是婆罗门,但同时又确实是石头,滑溜溜或者油腻腻,正是这一点叫我喜欢,我觉得奇妙,值得崇拜。——不过,我就别再多说了吧。话语对于隐蔽的含义不利,说出来总会有点儿不同,有点儿走样,有点儿愚蠢——是的,就是这点也很好,令我喜欢,我完全同意:一个人的宝贝与智慧,另一个人听起来却总是愚蠢。” 戈文达默不作声地听着。 “你干吗给我讲这些关于石头的话?”他停了停才迟疑地问。 “没什么目的。或许我就是想说,我喜欢石头、河水以及所有我们能仔细观察并向之学习的东西。我可以爱一块石头,戈文达,也可以爱一棵树或一树树皮。这些都是东西,东西是可以爱的。但是,我不能爱话语。因此,学说对于我算不了什么,它们没有硬度,没有柔软,没有色彩,没有棱角,没有气味,没有味道,只有话语。或许就是这些妨碍你得到安宁,或许就是这许多话语。因为获救与美德,轮回与涅槃,也仅仅是话语,戈文达。世上并没有涅槃这东西,只有涅槃这个词。” 戈文达说:“朋友,涅槃不只是一个词。它是一种思想。” 席特哈尔塔继续说:“一种思想,可以这么说吧。我得向你承认,亲爱的,我不大分得清思想和话语。坦白地说,我对思想也不大看重。我更看重事物。例如,在这只渡船上原来有一个人,是我的前辈和师长,一个圣洁的人,多年里他都是单纯地信仰河水,别的什么也不信。他发觉,河水的声音是在跟他说话,于是他向它学,让它教导和指点自己,他觉得这条河是个神。有很多年他并不知道,每一阵风,每一朵云,每一只鸟,每一只甲虫,也同样神圣,也能像这条可敬的河一样教导他。可是,在这位圣贤进入森林之后,他就知道了一切,比你和我知道得更多,不要老师,不用书本,只因为他信仰河水。” 戈文达说:“可是,你所说的‘事物’是真实的、实在的东西吗?它会不会只是玛雅的幻觉,只是幻影和假相呢?你的石头,你的树,你的河——它们是现实吗?” 席特哈尔塔说:“我对这点没怎么在意。别管这些东西是不是假相吧,我自己其实就是假相,它们始终都像我一样。这便是它们令我喜爱和值得我敬重之处:它们都像我一样。因此,我能够爱它们。而这也是一种你可能会笑话的学说:戈文达,我觉得爱是一切事物中最重要的。看透这个世界,解释它,蔑视它,那大概是大思想家的事。而我所关心的只是能够爱这个世界,不蔑视它,不憎恨它以及我自己,能够怀着爱心、钦佩与敬畏来观察它以及我自己和所有生物。” “这点我理解,”戈文达说,“但活佛恰恰认为这是虚伪。他要求善良、仁慈、同情和宽容,却没有爱;他不许我们的心受世俗之爱束缚。” “我知道,”席特哈尔塔说,他的笑容闪现出金光。“我知道,戈文达。你瞧,咱们现在又陷入意见分歧,陷入言词之争了。我不能否论,我这些关于爱的言论与戈塔马的话有矛盾,有显然的矛盾。正因为如此,我才十分怀疑言词,因为我知道这种矛盾是错觉。我知道,我和戈塔马是一致的。怎么会连他也不了解爱呢?他熟知一切人性的暂时性和虚无性,却依然这样热爱人们,让漫长而艰难的一生完全致力于帮助他们,教导他们!在他身上,在你这位伟大的导师身上,我觉得也是事物胜于言词,他的行动和生活比他的言论更重要,他的手势比他的见解更重要。我认为他的伟大不在于言论,不在于思想,而在于行动,在于生活之中。” 两个老人沉默了很久。后来,戈文达鞠躬道别,说:“我感谢你,席特哈尔塔,感谢你给我讲了你的想法。它们有些是很奇特的想法,我一下子没全听懂。别管它了,我感谢你,祝你生活平安!” (但他暗地里心想:这个席特哈尔塔越位是个怪人,说的全是古怪的想法,他的学问说起来真怪僻。而活佛的精辟学说听着就不同,更明白、更纯正、更好懂,不含奇怪的、荒唐的或者可笑的东西。不过我觉得席特哈尔塔的手脚跟他的思想不同,还有他的眼睛、他的前额、他的呼唤、他的微笑、他的问候以及他的步态也不同。自从我们的活佛戈塔马涅槃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一个堪称是圣贤的人!只有他,这个席特哈尔塔,我觉得是如此。尽管他的学说很怪,他的话听着很荒唐,可是他的目光和他的手,他的皮肤和他的头发,以及他身上的一切,都闪耀着一种平静,闪耀着一种开朗、和善与圣洁,自从我们的活佛涅槃以后,这是我在别人身上从没见过的。) 戈文达这么想着,心里很矛盾。他出于爱慕,再一次向席特哈尔塔鞠躬,向这个平静端坐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席特哈尔塔,”他说,“咱们都已经是老人,恐怕谁都很难再见到对方这个样子了。亲爱的,我发现你已经得到了安宁。我承认自己没能找到。可敬的人呀,请再跟我说几句,送我几句我能掌握和理解的话吧!送我几句话上路吧。我的路常常很艰难,常常很昏暗呢,席特哈尔塔。” 席特哈尔塔默然无语,以总是同样平静的笑容望着他。戈文达呆呆地盯着他的脸,心怀恐惧和渴望,从戈文达的目光里流露出痛苦和永恒的探索,永远的无所收获。 席特哈尔塔看出了这一点,微微一笑。 “你弯下腰!”他轻声向戈文达耳语,“朝我弯下腰!这样,再近些,凑近嘛!亲吻我的额头,戈文达!” 戈文达很吃惊,但还是出于爱慕之情听从了席特哈尔塔的吩咐,弯腰凑近他,用嘴唇亲了亲他的额头,这时,忽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当他的思想还在琢磨席特哈尔塔的奇怪言论,他还在徒劳无益地极力抛开时间观念,把涅槃和轮回想象为一体,甚至心里对朋友的话怀着某种轻蔑,因而与一种深深的爱慕和敬重发生了冲突时,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看不见他的朋友席特哈尔塔的脸了,却见到了别人的脸,许许多多,长长的一串,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成百上千张脸,全都来了又去了,又似乎同时出现,全都在不停地变化和更新,然而又全都是席特哈尔塔。他看到一条鱼的脸,一条鲤鱼的脸,极其痛苦地咧开嘴,是一条垂死的鱼,眼睛已经翻白——他看到一个新生婴儿的脸,红红的,满是皱褶,哭得变了形——他看到一个杀人凶手的脸,看见他将一把刀捅进了一个人的身体——就在这同一瞬间,他又看到这个罪犯被捆绑着跪在地上,他的头被刽子手一刀砍了下来——他看到男男女女都光着身子,作出疯狂作爱的姿势——他看到直挺挺的尸体,无声、冰冷和空虚——他看到动物的头,有公猪的、鳄鱼的、大象的、公牛的、鸟儿的——他看到神灵,看到克利什那神,看到阿耆尼神——他看到所有这些形体和脸庞,以上千种方式联系在一起,每一个都帮助另一个,爱它恨它,消灭它又让它新生,每一个都是一种死的愿望,是一种对短暂性的热烈而痛苦的忏悔,可是又没一个死去,每一个都只是变样了,不断地新生,不断地得到一张新脸,而在一张脸与另一张脸之间并没有时间差距——所有这些形态和脸庞都静止、流动、产生、模糊和相互融合,上面始终笼罩着某种薄薄的、没有实体可是又确实存在的东西,就好像蒙了一层薄玻璃或薄冰,就好像一层透明的皮肤,一个由水形成的外壳、模型或面具,这面具微笑着,这面具正是席特哈尔塔含笑的脸,正是戈文达刚才用嘴唇亲吻过的那张脸。戈文达看到,面具的这种笑,超越了涌现出来的形象的这种统一性的笑,超越了千千万万生老与死者的这种同时性的笑,席特哈尔塔的这种笑,正是戈塔马的那种平静的、文雅的、令人捉摸不透的、也许善意也许嘲讽的、聪明的、千变万化的笑,就像他满怀崇敬地千百次目睹过的那样。戈文达知道,这正是完人的笑容。 戈文达不再知道是否有时间,这情景到底是持续了一秒钟还是一百年,不再知道是否有一个席特哈尔塔,是否有一个戈塔马,是否有我和你,内心深处好像被一支神箭射中了,而伤处却是甜甜的味道,内心深处感到像着了魔似的,六神无主。他又站了一会儿,俯身望着那张他刚才亲吻过的席特哈尔塔的平静的脸,那张刚才还是一切形象、一切未来、一切存在的活动舞台的脸。这张脸没有变化,在外表下面深处的千变万化已重新封闭之后,他平静地笑着,轻柔地笑着,也许是好意,也许是讽刺挖苦,跟活佛的笑一模一样。 戈文达深鞠一躬,泪水情不自禁地淌下他那苍老的脸庞,而他却浑然不知,就像有一把火在他心中点燃了最亲密之爱与最谦恭之敬的情感。他深深地鞠躬,一躬到地,向端坐不动的席特哈尔塔敬礼,席特哈尔塔的笑容让他忆起了自己一生中曾经爱过的一切,忆起了自己一生中认为宝贵和神圣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