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头旅馆的七把钥匙》 第01章 不要再哭泣,我的夫人 在纽约州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一个女子正凄恻地哭泣着。 是个漂亮女人吗?这正是比利·马吉想知道的。他带上身后候车室的门,站在那里仔细朝里面观望着。女人悲伤的脸上捂着一帕细薄麻纱绢,她的五官一定是招人喜爱的了?她那洁净而且剪裁得体的灯芯绒外套和轻佻却迷人的帽子预示着这是个漂亮姑娘。他是否该殷勤地走上前去,语调同情地询问她悲伤的原因?在这遥远的上埃斯基旺瀑布镇,他是否也该表现出绅士风度? 不,马吉先生认为还是不那样为好。在黄昏中刚刚呼啸而去的火车把他从摩天大厦和戴着圆顶礼帽的人群中载到纽约州北部来,并不是让他来行善事的。不管怎么说,一个女孩儿的眼泪与他不相干。火车站本来就是个悲伤的场所,多少悲欢离合的泪水就洒在车站的地板上。一个朋友或是一个恋人被当地五点三十四分的无情火车载入黑暗之中,这在这里司空见惯。为什么不会是恋人呢?无庸讳言,在这类苗条淑女的周围,追求者多得犹如扑灯的飞蛾。对于缠绵悱恻的涉及隐私的悲伤,马吉这个陌生人自然不便介入。他把手轻轻放在候车室的门把上。 然而候车室里昏暗寒冷,毫无人情味。一个正人君子岂能将一位愁绪满腹的女子撇在这种地方拂袖而去呢?尤其这女子长得还极为诱人。噢,她的姿色显然动人心魄。马吉先生蹑足踱至售票窗口,低声问里面的男人。 “那女人为什么哭?”他问。 一张瘦削的菜色的脸立即贴住了隔窗栏杆,蓬乱的红棕色头发耷拉在他前额上。 “多谢,”售票员说,“别人一天到晚总问我一个问题,而你的问题打破了这种单一的乏味。对不住,我帮不了你。她是个女人,天老爷才晓得女人为啥而哭。有时我觉得天老爷也被她们哭得糊里糊涂的。我媳妇儿——” “我想我还是问她吧。”马吉先生沙哑地低声说。 “换了我,我就不问,”栏杆后面的售票员劝说道,“最好别理她们。见没人理会,她们一会儿就不哭了。” “可她遇到了麻烦。”比利·马吉争辩说。 “要是你多管闲事,”玩世不恭的售票员说,“你也得出麻烦。别理她,先生!听我的没错。闲的没事找个大桶,坐在里面顺着埃斯基旺河的急流冲下去,但千万躲着哭泣的女人远点儿。” 然而充耳不闻的比利·马吉早已踏着脏兮兮的地板,怀着行侠相助的意图朝女人走去。 女子纤弱的肩膀已不再凄婉地上下起伏。马吉先生走近她时再次回忆起他在大学校园时的情景:苍茫时分,高大的榆树在头顶上婆娑作舞,合唱队的年轻的嗓音从一座有一百年历史的古老建筑物的台阶上传来。他们总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歌词来着? 不要再哭泣,我的夫人, 哦!今日不要再哭泣。 他曾为无法将这首歌词所言付诸实施而深感遗憾。他一直以为歌中所唱既悲戚又美丽。但他晓得,游吟诗人在火车站建造起来之前就销声匿迹了,因而他对年轻女子说的话毫无优美的旋律。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手绢移开了一点,马吉先生看到一只动人的蓝眼睛窥探着他。即使用一只眼睛看,马吉先生的相貌也是非常招人喜爱的。大学合唱队的才子杨·威廉姆斯曾说过,杂志美工在设计一则故事的男主角时,心中考虑的就是比利·马吉那样的形象,他这种形象同时还能受到朋友们的尊敬和爱戴。马吉觉得那只蓝眼睛流露出了赞许的目光。然而当女子一开口,他便立即修正了自己的判断。 “是的,你能帮点忙,”她说,“你可以走开——走得远远的。” 马吉先生的身子僵直了。一九一一年在上埃斯基旺瀑布小镇仗义行善遇到的就是这样的礼遇。 “对不起,”他说,“你好像遇到了麻烦,我想也许我能帮你点儿忙。” 姑娘把整个手绢都拿掉了。她另一只眼睛也是同样迷人的蓝色。她背后有一幅海报,上面写着“参加海军——周游世界”。海报上还有一名水兵,女人眼睛的蓝色便介乎于她穿着的灯芯绒外罩的蓝色和水兵服装的蓝色之间。 “我并不是无礼,”她柔声解释说,“可是——我在哭,一个女人哭时肯定不好看。” 马吉先生说:“我要是被正式地介绍给你,我会用很赞美你的话回答你。”是真实的赞美,他又暗自说。他十分庆幸那幅麻纱手帕不再悲哀地贴着她的面庞,因为即使车站那昏暗的光线也遮掩不住她的美丽。他的目光尚未从她的眼睛上移开,就又朦胧地留意到几络金发从她时髦的黑色帽子下恣意地显露出来。等一会儿再欣赏金发,他暗忖,一旦他能把目光从她的眼睛上移开—— “我的悲伤很傻很女人气,”女子说,“我想最好不必管我。对你的兴趣我表示感谢。呃——你能不能告诉那个把脸拼命贴在窗口栏杆上的人,请他把售票窗关上?” “当然可以。”马吉先生说。他转过身子,不期与一位人高马大的女人打了个照面。她看上去结实而强壮;她嘴角流露出强悍和无所不知的神情。马吉先生觉得她欲开口说话,而且一旦开口就将口若悬河。女人的眼睛很亮,死死盯住马吉先生。 “我在哭,妈妈,”年轻女子说,“这位先生问我是否他能帮我什么忙。” 妈妈!马吉先生亦想加入年轻女子的行列大哭一场。这个娇小动人、愁眉不展的女子竟然拥有一位这等粗壮的母亲!老女人的头发也是浅色的,但它使人联想到杂货铺里珐琅瓷的苍白气氛,那里边冷饮柜上的容器嗞嗞作响,一瓶瓶香水列成一排,散发着怪味。竟然是这样的妈妈! “用不着大惊小怪,她根本就没事,”其貌不扬的母亲说。她的语气没有针对马吉先生的敌意,令他颇感惊讶,因这与她的模样不符。“也许这位先生可以给我们介绍一家好旅馆。”她说着做作地一笑。 “我也是初来此地,”马吉先生答道,“我去问一下躲在那个小屋里的人。” 被问的人回答时热情不高。他说有一家叫“秃头”的旅馆。 “哦,对,秃头旅馆。”比利·马吉饶有兴味地重复着。 “没错,那是个高档住所,”售票员说,“不过现在不开张。这里是夏季避暑地,除了商会馆之外别处都不开。我可不乐意把人介绍到商会馆去,尤其是还没见到它就已经伤心的女人。” 马吉先生把此话转述给坐在长条凳上等待着的不相配的母女俩。 “这儿只有一家旅舍,”他说,“而且据说此时心情不乐观的人不适合居住,对不起。” “不管是什么旅馆都合适,”女子答道。她朝比利·马吉笑笑。“我对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感觉越来越乐观了,”她说,“我们必须叫一辆出租车。” 说着她起身提旅行袋,马吉先生急忙上前相助。他们三人走到铺满一层雪花的站台上。老女人粗声粗气地抱怨起上埃斯基旺瀑布小镇来,她数落它的地理位置。本地人的精神气儿和当地气候。站台一头停着一辆沮丧的出租车,像是在哀悼着它孤独的命运。马吉先生让粗壮女人坐进去,又把行李放进去,然后趁司机钻进他的座位时,冲着女子藏在帽子里的耳朵说: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呢。” 她挥手朝路边的村庄指了指,住户的灯光透过白雪凄凉地闪烁着。 “原因是上埃斯基旺瀑布镇,”她说,“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充足吗?” 比利·马吉抬头望去:他看到一排灰蒙蒙的似乎风一吹就会倾斜的房屋;一个模模糊糊的招牌,上书“烈酒和烟草”;一条拐入黑暗中的弯曲颓败的街道,仿佛是在招牌下仁立过久的一个人影。 “你要在这里久住吗?”他问。 “快上车吧,玛丽,”从出租车里传来瓮瓮的一声喊,“快进来关上门,我快冻死了。” “说不准,”女子说,“谢谢你这么友好——晚安。” 车门闷闷地一声关上了,车子疲惫地吱吱嘎嘎地开走。马吉先生掉转身,又返回昏暗的车站候车室。 “她为什么要哭?”当马吉先生再度站到小售票窗口前时售票员问。 “她不喜欢你们这个小镇,”马吉答道,“她好像说这地方使她心情压抑。” “嗯——这地方是荒凉了点儿,”售票员附和着,“不过外来人见到这地方就流泪也并不多见。不错,上埃斯基旺节奏太慢,这话不假。有时我也觉得受不了。除了干活干活没别的事可干,然后就是往床上一躺等着明天。我过去总琢磨着兴许哪天他们能把我调到南边的霍普尔镇去,那儿有电影和一些夜生活。可铁路上的老板根本想不到你,除非你做错了事。说真的,先生,有时我也想从这儿拍屁股走人。” “这很自然,人人都好漫游吗。”马吉先生深表同情地说,“你刚才提到秃头旅馆——” “这家旅馆夏天开放时还有点生气,”卖票的说,“有钱的人还经常抱怨,行李老晚到。这样一来此地还热闹一些。”他颇有兴趣地用目光在马吉先生穿的纽约服饰上打量着。“不过秃头旅馆这会儿可是关得死死的,冬天只有一座连着墓地的配楼开着。你不是想在此地逗留吧?” “呃,我想见一个人,他叫伊利亚·昆比,”马吉先生回答说,“你知道这个人吗?” “当然知道。”爱打探新鲜事的售票员说,“他是秃头旅馆的看守人。他住的地方离这儿有一里路,在通往秃头山的米勒街上。你出来一下,我告诉你怎么走。” 他俩来到雪花飘舞的屋外,售票员不停地朝黑暗中用手指点着。 “如果天空晴朗的话,”他说,“你可以看到远处那个俯瞰瀑布的秃头山,好像高高在上监视着我们,不让我们恶作剧似的。到半山腰你就可以看到秃头旅馆了,它黑不溜秋,宁静而苍老。你就沿着这条路走,走到第三个拐角往左拐。伊利亚住在一里开外一座树林中的一个小房子里。他家的门嗞啦嗞啦的响,这么静的晚上你准能听见。” 比利·马吉谢过他,提起两只旅行包,走上了“主大街”。第一个拐角处矗立着一座阴郁而令人生畏的建筑物,上面挂着“商会馆”的招牌。办公室的窗户里透出白惨惨的煤气灯光,三个天生的意气消沉的人无精打采地歪在旅馆的椅子上,兴味索然地盯着窗外的暴风雪。 不要再哭泣,我的夫人, 哦!今日不要再哭泣。 马吉先生压低嗓子嘲讽地哼着这支小调,同时仰头朝楼上惟一一扇在黑暗中透出黄色光亮的窗子瞥去。 一家不大的“百货食品”店出现在一个街角处,他停住脚步。 “让我想想,”他思索着,“电源肯定是关掉了。对,蜡烛。而且万一这个季节不开张,没有厨子,还得买点吃的垫肚子。” 他走进店里,一个神情疲惫的老太太迎上来。 “你要什么样的蜡烛?”她问,那神态好像她什么品种的蜡烛都有备货。马吉先生想起来圣诞节快到了。 “圣诞树用的。”他说,并说要两百支。 “我只有四十支。”女人说,“这颗树要摆在哪儿——孤儿院里?” 马吉先生手里又多了一个口袋,里面装着从小店里买的蜡烛。他出了店铺,继续在刺骨的风雪中跋涉。上埃斯基旺瀑布从他眼前匆匆流过,遁入黑暗之中,像是一个饥饿的人赶回家里吃晚饭。透过许多闪着灯光的窗子,他看到屋里面装饰着充满欢乐气氛的绿色圣诞花环。渐渐地,房屋稀疏起来,他终于踏上一条朝山上走的崎岖不平的小道。他听到从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狗吠。忽儿一辆马车从他身旁蹒跚而过,一个人粗着嗓子咒骂道路坑坑洼洼。马吉先生边走边得意地笑着。 “我可爱的堂吉诃德,”他喃喃地说,“我知道你不停地踩风车是何滋味了。” 然而使马吉先生停住脚步的并非风车的吱嘎声,而是从风雪中传来的一扇门的嗞呀声。他兴奋地攀上一条小道,来到伊利亚·昆比的家门口。 听到比利·马吉欢快的敲门声,一个六十来岁的人打开了门。显然他刚用完晚餐,此时他正要点上他的烟斗。他把马吉先生引人充满家庭气息的厨房,审慎而沉静地吸了几口烟才开口与不速之客说话。在此之前这位客人喜悦地抓住对方的手,并不知那只手里仍握着刚刚燃烬的尚热的火柴。火柴掉到地上,于是老头儿朝站在炉子旁边的一位白发女人投去焦虑的目光。 “我叫马吉,”这位先生喜出望外地说着,一边把行李拖进屋。“你肯定是伊利亚·昆比了。你好吗?见到你很高兴。”他的神态好像与伊利亚已深交多年,在世界各个角落也没断了联系。 老头儿没张口,只是颇觉怪异地透过白色烟雾打量着马吉先生。他面部表情慈祥温和,却无动于衷;他仿佛缺乏那种飞越终点线取得成功的最后冲劲;他的领带有气无力地垂吊着,干枯的手微微颤抖,明显地表明他缺乏活力。 “是的,”他终于承认说,“我是昆比。” 马吉先生把大衣朝身后一扔,昆比太太一尘不染的地板上便洒满了雪花。 “我叫马吉,”他再度解释,“威廉姆·海洛威尔·马吉。海尔·班特利写信给你提到的那个人就是我。你收到他的信了吧?” 昆比先生从嘴边拿开烟斗,惊讶地望着对方。 “天哪!”他嚷道,“你不会是说——他已经到了?” 马吉先生俏皮地说:“我人都站这儿了还不是最好的证明?” “天,”昆比先生口吃地说,“我们——我们还以为这是个玩笑呢。” “海尔·班特利有时确实爱开个玩笑,”马吉先生赞同地说,“但他还没有把玩笑开到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习惯。” “那么——那么你真地要打算——”昆比先生不知后面的话怎样说。 “是的,”马吉先生情绪高昂地说,同时坐进一只摇椅里。“没错,我打算在秃头旅馆住上几个月。” 昆比太太由于站在温暖的火炉旁边时间过长,肥胖的身体似乎缩成了一座小山。这时她走上前来打量着马吉先生。 “你偏偏要住秃头旅馆。”她嗫嚅着。 “旅馆关门了,”昆比先生说,“它不开门,年轻人。” “我知道它不开门,”马吉笑笑,“正因为如此,我才要住进去为它增添点儿光彩。很抱歉这样糟糕的夜晚还要把你叫出去,不过我不得不让你领我去趟秃头旅馆。我想海尔·班特利在信里也是这样吩咐你的。” 昆比先生立在马吉先生面前,他只穿着衬衫的高大身躯是诚实的美国男人的象征。他阴沉着脸瞪着马吉。 “原谅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年轻人,”他说,“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站在炉子旁边的昆比太太也竖起耳朵等待着他的回答。比利·马吉放声大笑。 “我不是躲起来,”他说,“难道班特利没有跟你解释吗?好吧,让我来解释,尽管我没把握你能否明白。坐下,昆比先生。依我看,你不是个嗜好阅读当今轻松消遣文学的人。” “那是什么文学?”昆比先生问。 马吉先生接着说:“你不读商店里论斤卖的那种小说。假如你有个女儿,一个胖乎乎。夏天整日躺在帆布吊床上的女儿,她或许能帮着我向你解释。你瞧——我就写那类小说。给疲于奔命的商人们的老婆讲些消遣的刺激故事——夜晚的枪击、追逐财宝,处处都酝酿着罗曼蒂克的爱情。写这种东西很带劲,我喜欢,还能挣钞票。” “是吗?”昆比先生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能挣不少钱,”马吉先生答道,“不过时不时地,我也渴望写点什么能让评论家震惊的东西——货真价实的东西,你知道。有一天我抄起报纸,发现上面宣传我最新一部作品的广告词是这么说的:‘马吉所写的最出色的秋季小说’。这使我坐立不安。我觉得自己是个文学裁缝,我可以看到我的读者撇下我的秋季小说,又期待着我早春的小说款式。我记得一位评论家有一次曾劝我找一个宁静的地方住上十年,好好进行思索。我决定要这么做。秃头旅馆就是这个宁静的处所。” 昆比先生愕然地问:“你是说你打算在那里住十年?” “当然不是,”马吉先生说,“评论家都好夸张。两个月足够了。他们说我是个庸俗的编故事的高手。他们说我的思维过程很可笑。恐怕他们的话不无道理。如今我要住进山上的秃头旅馆,好好思索一番。我从今以后绝不再编织故事。我要写一部文学价值很高的旷世之作,以便让亨利·凯伯特·洛奇1含着泪水来找我,求我加入他们那伙靠个人奋斗而成功的流芳百世的人的行列。我要在秃头旅馆里完成这桩伟业——坐在山顶上朝下观望着这个渺小古老的世界,就像从奥林匹克山上朝下俯视的朱庇特2。” 1美国参议员(1893-1924)。——译注 2朱庇特为罗马神话中的主神。——译注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昆比先生说。 “他是个神——卖水果的保护神1,”马吉解释说,“想象一下,我最新一部作品引起巨大轰动,我却心情压抑。想象一下,我在四十四大街的一个俱乐部里与海尔·班特利会面,让他替我找一处世界上最荒凉的处所。海尔沉吟片刻,‘有了,’他说,‘当今最荒凉的地方是隆冬季节中的一处避暑胜地。与它相比,鲁宾逊的孤岛简直就是一个温暖的礼拜天下午的康尼岛2。’我们俩就这样聊着,还聊了其他一些事情。海尔告诉我他父亲是秃头旅馆的主人,而你是他父亲的朋友,整个冬天都可以照料我。海尔正巧有把旅馆的钥匙,从它的重量来看,我猜大概是开大门的。他把钥匙给了我。他还写了封信给你,让你照料我,所以我就来了。” 1因朱庇特还是司雨之神,故这样说。——译注 2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的海滩和娱乐园。——译注 昆比先生用手指搔弄他的白发。 “我到这里来,”比利·马吉重复道,“为的是逃避百老汇的喧嚣,在独处中进行一些理性的思考。天不早了,我们是不是马上去秃头旅馆?” “这不大——正常,”昆比先生不满地说,“这种事实在是太少见了。班特利先生让我干什么事我都乐意,但我不知道他爸爸会怎么想。而且还有许多事你并没有考虑到。” “没错,小伙子,”昆比太太说着也奔了过来,“那个地方那么大,你怎么取暖呢?” 马吉先生说:“我听说二层的套房里有壁炉。昆比先生可以从森林里给我搬去些木头,我一个礼拜付给他二十美元。” “灯光呢?”昆比太太问。 “目前只能点蜡烛了。那个包里有四十支蜡烛。也许以后你能替我找盏煤油灯。哦,什么东西都不会缺的。” 昆比先生茫然地注视着他太太。“我看我们得跟妈说一声。” 他俩蜇进另一个房间,马吉先生等着的时候,将目光落到一副箴言上,上面写着“上帝保佑我们的家”。须臾,老两口又出现了。 “你在那里逗留期间难道一直想饿着肚子?”昆比太太讥讽地问。 “当然不会,”马吉先生笑着说,“多数时间我将用异教徒的方式用罐头或坛子自己做饭。不过你昆比太太要时不时地给我送去一些饭菜,你的烹调术在全县女人里可谓是第一。从你的眼神里我就知道我说得没错。虽然我不富有,但会尽量付给你钱。” 他兀自盯着昆比太太喜庆的大脸盘笑着。马吉先生的笑可以吸引男人们每天与他侃到夜里十点,直到星期六才罢休;女人们见到他的笑则闭起双眼,梦见兰斯洛特1。昆比太太无法抵御他的笑,便也朝他挤出笑脸。比利·马吉见此便站了起来。 1《亚瑟王罗曼史》中的英俊骑士。——译注 “都安排好了,”他大声说,“我们会合作得不错的。现在就出发去秃头旅馆。” “不急,”昆比太太说,“我可不能让任何人空着肚子就去秃头旅馆。我想你住这儿期间我们得对你负点儿责任。你先坐会儿,我马上就把又热又烫的晚饭端到桌上。” 对此建议马吉先生毫无异议,于是足足有半个钟点,他边吃着饭边听老两口儿给他讲些生活哲理和规劝,颇觉惬意。最后,当他告诉昆比太太他已吃得很撑,足以让他在旅馆居住的两个月里不再进食时,昆比先生身披一件肥大的“战前”长外套走进屋,手里拎着一个点燃的提灯。 “这么说你打算坐在旅馆里写字喽,”他说,“我想不会有人和你作伴的。” “是这样的,”马吉先生附和着,“我想体验极度的孤独,以至每晚哭着睡觉。这是流芳千古的惟一道路。再见,昆比太太。在山上那座城堡中,我希望能时不时享受到你的烹饪。”他握住她的胖手,这个慈祥的矮女人似乎是他与外界现实联系的最后一个纽带。 “再见,”昆比太太笑着说,“当心火柴。” 昆比先生提着灯在前引路,很快他俩就来到小道上。风雪已经停止,但天仍很黑。山谷下面闪烁着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点点灯火。 “昆比,”马吉先生说,“顺便问一句,你们镇里有没有一个蓝眼睛、金发、一副公主上街买东西气派的姑娘?” “金发,”昆比沉吟着,“有个叫塞莉·帕利的。她在卫理公会教堂主日学校教书。” “不是她,”马吉先生说,“恐怕我的描述太糟糕。我说的这个女子,她哭的时候给人一种黎明时海上迷雾的感觉。墨守成规的卫理公会教徒成不了她那模样。” “我看书,也读报纸,”昆比先生说,“但你说的好多话我听不懂。” “评论家会解释,”比利·马吉答道,“我的作品都是给平头百姓看的。引路吧,昆比先生。” 昆比先生茫然而默默无声地仁立了片刻,然后掉转过身子,提灯发黄的光亮洒在前方耀眼的雪地上。他们俩一道朝秃头山爬去。 第02章 失恋的男子服饰商 秃头旅馆并非坐落在雾蒙蒙的山巅,而是执拗地傍依在秃头山山侧,挂在半山腰上,好比一个城里人死命摽在一辆跑动的四面通风的有轨电车一侧的踏板上。这是马吉先生做出的比喻,但他同时也知道两者在氛围上又使这比喻不十分熨帖。一辆四面通风的有轨电车象征着夏季和棒球场,而正逐渐进入马吉先生视野的黝黑的秃头旅馆却透着最寒冷的冬天气息。 旅馆显露出黑蒙蒙的轮廓,宽大的游廊像臂膀似地朝四周伸开。马吉先生指着那些游廊对他的同伴说: “那些走廊和阳台可以使天才发烧的大脑冷却下来。” “这个地方没有烧可发,”性格实际的昆比对马吉说,“尤其在冬天。” 马吉先生没有答话,径直跟着昆比的提灯光亮穿过雪地走到宽大的台阶前,又拾阶而上在巨大的正门前停住脚。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把大钥匙。昆比先生想伸手帮忙,被马吉挥手拒绝了。 “这是一个仪式,”马吉先生对他说,“总有一天报纸的星期日版将给予报道。秃头旅馆为伟大的美国小说家敞开大门!” 他把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一下,大门便开了。黑乎乎的房内飘出一股马吉先生从未领教过的最冷的气流。他打了个寒战,忙将大衣裹紧。他仿佛看到了从达森城1蜿蜒而出的白色小径,拉雪橇的狗由于食粮的日益减少而步履蹒跚起来,肥胖的爱斯基摩人向导坐在他身旁向他讨要橡皮糖。 1加拿大的掘金城。——译注 “哇,”他嚷道,“我们又发现了一处北极!” “是不流通的空气。”昆比说。 “你是说北极气流?”马吉答道,“是的,这空气很陈腐。杰克·伦敦和库克医生就是被这种空气憋死的。” “我是说,”昆比说,“这里的空气在室内封闭得太久了,就像上周的报纸一样陈旧。点一千把火也没法使它热起来。我们必须先从外面放进一些暖空气。” “暖空气——嗯,”马吉先生说,“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两人站在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地毯被移走了,剩下的家具挤在房子中央,似乎抱成一团在取暖。他俩朝前走动时,踏在硬木上的鞋声仿佛能把死人惊醒。 “这是旅馆的办公室。”昆比先生解释说。 门左手是办事员的桌子,桌后是一只大保险柜的阴影和许多为房客放信件的小格子。正门对面是一截宽大的楼梯,楼梯通向上面的平台,在那里又分成左右两岔,各自通往上面一层。马吉先生以评判的眼光审视着楼梯。 “这地方很棒,”他说,“可以展示你们裁缝的天才。啊,昆比!你难道看不见迷人的身穿长袍的女人富丽堂皇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站在下面的小伙子们都怦然心动?” “我看不见。”昆比先生坦率地说。 “说实话,我也看不见,”比利·马吉放声大笑。他把大衣领朝上一拉。“这如同想象一位少女夏天坐在一座浮冰上,一双穿着透孔袜子的脚在浮冰的边缘甩来甩去一样。看来我们不必登记了。我直接上楼去挑间房子。” 马吉先生选中了一间门上写着七字的套间。这个套间里有一间带壁炉的大厅,烧上几根木头就能使屋子生机盎然;卧室里摆着一张床,除了床垫和弹簧外,上面一无所有;此外还有一间浴室。这里的家具也都堆到了房子的中央。昆比把窗子推开,然后着手摆设家具。 马吉先生审视着他的公寓。窗子都是法国落地式,窗外是一个宽敞的覆盖着白雪的阳台,阳台则是一层游廊的房顶。马吉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凝望着秃头山上的枯树在风中挥舞着黑色臂膀,远处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灯火朝他会意地眨着眼。然后他走进室内,蜇入浴室去试龙头。 “好极了,”他大声说,“每天为不朽的声望奋斗之前,先冲个冷水澡。” 他拧开水龙头,没有水流出来。 “依我看,”昆比先生在卧室里拖着嗓门说,“你跳进池子洗冷水澡之前,得先从旅馆后面的井里挑凉水。水闸关了,管道裂了,我们不能冒险放水。” “那当然,”马吉颇有些扫兴。水龙头没能释放出水源,使他的热情多少有些受挫。“我最喜欢每天早上挑八桶水上楼,可以吊起我的胃口,至于什么胃口,上帝自有安排。昆比,我们现在该点火了,让这位出门在外的了不起的美国人取取暖。” 昆比没吱声便走了出去,马吉在黑暗中点起第一支蜡烛。接着他又点燃了若干支,把它们分散摆在房间的各处。须臾,昆比抱着引火物和木头折回来,于是壁炉里便升起了噼噼啪啪的大火。昆比又走了出去,返回时腋下夹着许多被褥,他把它们扔在卧室的铜床上。而后他慢慢关上并锁紧每扇窗户,转过身以毫无恶意的蔑视神态低头看着坐在炉火前一把椅子上的马吉先生。 “你最好不要乱走,”他劝告对方,“否则会磕碰着东西。我在这地方陆陆续续住了六十来年,但从来没见过今天这种事。不过要是班特利先生说行可能就行。明天早上我会再过来送你上火车。” “什么火车?”马吉先生问。 “你回纽约市的火车,”昆比先生答道,“可别试着晚上回去,只有早上有车。” “啊,昆比,”马吉先生大笑,“你逗我玩儿。你觉得我呆不住。你等着瞧吧,实话对你说吧,我对隐居生活如饥似渴。” “隐居生活倒没什么,”昆比先生答道,“但隐居不能每天给你变出三顿饭来。” “我心中充满渴望,”马吉说,“亨利·凯怕特·洛奇一定会噙着泪水来找我。看见过这位参议员那副模样吗?没见过?让他流泪不是件容易事,我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要在这山上探索到人的内心深处,把我的发现写出来。不再写夜半枪声,只有灵魂的冒险。你明白吗?对了,这是二十美元,是你第一周照顾纽约堂吉诃德的报酬。” “什么堂吉诃德?”昆比问。 “堂吉诃德是个西班牙小伙子,”马吉先生解释说,“他神志有点错乱,全国到处跑,隆冬季节寄住在避暑疗养地。” “西班牙人就是那德性。”昆比说,“留神壁火,我明天一早上来。”他把马吉给他的钞票塞进兜里。“我想没人会干扰你的隐居,至少我希望如此。晚安。” 马吉也与他道了晚安,听着他下楼时咚咚的皮靴声和大门关上时的声响。他站在窗前目送着看守人走上下山的小路,那人没有回头,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夜幕之中。 马吉先生脱去大衣,用它使劲煽着壁火。发红的火苗映照着他强壮的滑稽的大嘴和他的一双笑眼。接着,他在七号套间半昏半暗的光线下,把旅行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四处摆好。他还把几本新杂志和几本书放在桌子上。 而后马吉先生在炉火前的皮椅子上落座,屏住呼吸。他终于来到了这里。他和海尔·班特利在四十四街那家俱乐部里琢磨出的胡思乱想当真实现了。“隐居,”马吉当时曾大喊道。“去百慕大,”班特利提议。“大不了是海水、饭店服务员和度蜜月的!”一心想独处的马吉讥诮地说。“去南方找个过冬的地方。”班特利又说。“每个角落都藏着调情的姑娘!”马吉说。“那就躲进你谁都不认识的乡村小镇。”“出不了一刻钟人人都会知道你是谁。我必须找个没人的地方,伙计!没人的地方!”“秃头旅馆,”班特利高声叫道,“我说,比利——圣诞节住在秃头旅馆——简直就是隐居的化身。” 是的,他来到了这里。此处就是他寻觅到的隐居生活。马吉先生慌乱地朝四下望望,灰眼睛里的笑容消失了。疑虑第一次朝他袭来。所有的好事能落在一个人的头上吗?一种墓地里的死寂倏然降临。他想起有人由于孤独而变疯的故事。还有比这儿更孤独的地方吗?阳台上风声呼啸,刮得窗子吱吱作响。他的门前是一座黑乎乎的大山谷,夏天回荡着男女游客的欢快笑声,此时则像鲁宾逊还没有登陆的那座孤岛。 “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马吉先生重复着说,“要是在这儿我还不能进行思索,我就是没有这份天资了。我肯定能。我要干出个样儿给那些悲观的批评家老朽们看看!我不知纽约人现在正在干吗。” 纽约!马吉先生瞥了一眼手表。八点整。大街上正是灯火辉煌的时候。人群正从餐馆走向剧院。霓虹灯招牌在长长的天空中闪耀出诱人刺眼的广告;窄马路上弥漫着出租车喷出的汽油烟雾;百老汇和四十二大街的交通警为了挣钱吃饭正在拼命地工作。马吉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步来。纽约! 也许他房间里的电话正在铃铃作响,打电话的人只能与摆在阴影中的孤挺花交谈了,因为比利·马吉正独自一人坐在秃头山上的沉寂之中。几乎没人知道他离开了纽约。这是纽约人傻乎乎地拥向位于广场的剧院的夜晚,虽说傻却热闹非凡而充满狂欢气息,因为海伦·福克纳也会在那里露面。这是在俱乐部宴请凯利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充满诱人的消遣。 马吉先生拿起一本杂志。他纳罕过去的人们是如何在蜡烛下阅读的。他不知他们会不会觉得他写的故事不值得让他们费眼神儿。他还琢磨着为了永远堵住那些嘲弄他能力的人而写一部旷世之作,是不是非要与世隔绝? 与世隔绝!与他作伴的唯有噼啪的炉火、怒号的北风和他手表的滴答声。他踱至窗前,朝山下几盏朦胧的灯光望去,它们象征着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存在,商会馆就坐落在其中。那个在昏暗的小候车室里凄恻哭泣的姑娘也住在那里。她只有三里路远,想到此马吉先生又兴奋起来。他所呆的地方毕竟不是荒岛。 然而他现在却是痛苦地孑然一身,独自住在一所充满呻吟的大房子里,这里就是他的家,直到他能够携带着他的杰作返回那座不夜城。那将是一部何等的杰作啊!它就像一把外科大夫的手术刀,将把人们的心脏剖开。没有编织的情节,没有—— 马吉先生停止了冥想,因为他房间里的电话分明在一片死寂中尖声叫了起来。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心跳遽然加速,眼睛定定地盯住墙上的电话机。这是部屋内电话,他知道只有通过底下大厅里的交换机它才能出声。“我已经快发疯了,”他说,伸手摘下话筒。 一句模糊的声音,继而是电磁声,然后咔答一声没了动静。 马吉先生推开门,走进黑影里。他听见楼下传出说话声。他悄声地走到楼梯平台处,朝楼下的办公室张望。一个年轻人坐在电话交换机旁。借助一支蜡烛微弱的光线,马吉先生看到那人的穿着花里胡哨。一支蜡烛立在保险柜上,保险柜的门则洞开着。马吉先生在黑暗中猫腰伏在楼梯上等待着。 “喂,”小伙子说,“这玩艺儿怎么摆弄?除了右边的栓,我所有的栓都试过了。喂——喂!我要个长途——莱顿,西二八七六号——找安迪·鲁特先生。小姐,能不能接通他的电话?”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等待。烛光僻啪作响。年轻人在椅子上显得焦躁不安。最后他又开了口: “喂,安迪?是你吗,安迪?有什么好消息?安静的像墓地。我要不要关店儿?没问题。下一步怎么办?哦,我说,安迪,我非死在这儿不可。你冬天住过这种地方吗?我不能——我——哦,要是他是那么说的话。可以,我本来可以干。但不行了,我不能再忍受了。把我的话告诉他。转告他一切都很好。是的。好吧。好,晚安,安迪。” 他从交换机旁扭过身时,马吉先生轻轻地拾阶而下朝他走去。年轻人大叫一声,一步冲到保险柜前,将一个包裹扔进去,“嘭”一声把门推上。他将保险柜的门把儿拧了几拧,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马吉先生。马吉见他手里握着个发亮的家伙。 “晚上好。”马吉先生热情地说。 “你在这儿干吗?”年轻人疯狂地喊道。 “我住在这儿,”马吉先生安慰他说,“你不想去我的房间坐一坐?就在楼梯上头。屋里生了火。” 小伙子瘦削的鹰脸上爬上了一抹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所特有的自信。他把左轮枪塞进口袋,脸上露出讥笑。 “你吓了我一跳,”他说,“你当然是住在这里。其他客人也都在吗?今天谁赢了网球赛?” “你挺爱开玩笑,”马吉先生也笑了,“爱开玩笑好。今晚我正需要一位性格活泼的人作伴。上楼吧。” 年轻人疑心地四下张望了一下,他的尖鼻头似乎嗅出了什么骗局。他点点头,擎起蜡烛。“好吧,”他说,“但你得在前头走。你认识路。”他将右手插进装左轮枪的口袋里。 “你能光临我简陋透风的房子,我深感荣幸。”马吉说,“这边来。” 他登上楼梯,打扮入时的小伙子紧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惶恐地朝周围张望。他们竟然能平安无事地走进马吉的房间,这似乎令他感到吃惊。马吉先生将一把扶手椅放在壁炉前,递给他的客人一支雪茄。 “你一定很冷吧,”他说,“坐在这儿。正如作家在小说里说的,‘一个不吉利的夜晚,陌生人’。” 年轻人接过雪茄,说了声“谢谢”。他走到通往过道的门前,把门推开一尺来宽。他开玩笑地解释说:“我怕咱俩聊起来没完没了,听不见早餐的铃声。”他坐进椅子里,对着蜡烛点着了雪茄。“我说,许多事很难预料,是不是?我往古老的秃头山上爬时心里想,相比之下,撒哈拉沙漠都比这家旅馆舒适。可是你在这里却显得舒坦自在,宾至如归,好像住在哈雷姆区的一套公寓里。真是不好说呵。现在想听什么?我的经历?” 马吉先生对他说:“你可以讲讲为什么闯入一个想在秃头旅馆过隐居生活的人的领地。” 陌生人注视着马吉先生。他的目光不仅是看,还在揣摩、估量和进行分类。马吉先生笑着迎住他的目光。 “闯入领地?”年轻人说,“我是不会跟一个抽高级雪茄的人争吵的,不过有一点我没有弄明白。到底闯入领地的是谁?你,还是我?” “我在这里的权利是无可争辩的。”马吉先生说。 “无可争辩言之过重,”小伙子答道,“也可用于我的权利上。我们争吵也没用,所以还是不谈此事为好。解决了这一点,我就可以讲给你听为什么你今晚在这里能见到我这个远离人群的人。你有眼泪吗?你会需要眼泪的。这是个动人的故事,牵扯到一家男子服装店、一颗信任的心和一个美貌的女人——她美的无与伦比,但却假情假义,哦!” “快讲吧,”马吉笑着说,“我最崇尚生动的想象力。我求你不要压抑你的想象力。” “都是真事,”对方有些不满地说,“每句话都是真的。我叫约瑟夫·布兰德。爱情进入我的生活前,我的职业是男子服饰商并卖旅行和野营用具。离此地五十公里有个莱顿城,我告诉那里的纨袴子弟什么样的领带在伦敦最时髦。我卖给他们带垫肩的大衣、令人敬畏的高领子。我活得很滋润,手里攥着丝绸领带,向他们演示佩在他们胸前是什么效果。后来——她出现了。” 布兰德先生吐了口烟圈儿。 “是的,”他说,“阿拉贝拉像一颗耀眼的明星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也许我在这个宁静的地方住上两百年才能真正描绘出她的美丽。现在我不想描述她的相貌。我发疯似地爱上了她。她说她也被我迷住了。我把开店儿挣的钱都花在了她身上。一天我悄声对她提起结婚,她没有高声大叫。我的婚礼领带是从一个来自特洛伊城的旅行推销员手里挑的。”他顿住,看向马吉先生,“你是否也曾经走到过婚姻的边缘?”他问。 “从没有过。”马吉答道,“接着讲,你的故事不知怎的很有意思。” “从现在开始,请你流眼泪吧。就在这时,斜刺里杀出个她在泽西城认识和爱过的人。此人穿着绝对时髦。他有两条紫红色领带,披一件紫色礼服大衣,真是帅极了。我有整个服饰店做后盾,但也无济于事。他穿得比我漂亮。我眼看着阿拉贝拉对我的爱淡漠了。新来的小子用他戴着羚羊皮手套的手,又把他俩之间的旧情煽了起来。” 他打住,过于激动或是雪茄的烟噎住了他。 “简要地说,”他说,“她把我蹬了,我猫在我的店里反复琢磨,心里悲伤苦涩。我决定采取一个可怕的步骤。当晚我给她写了封信,走到邮筒把信寄了出去。信中说我的生活中若没有阿拉贝拉,就如同莎士比亚没写过《哈姆雷特》。信中还暗示了跳河、使用石炭酸和手枪等自杀方式。是的,我把信寄了出去,后来——” “后来怎样?”马吉先生催促着。 布兰德先生含情脉脉地摩挲着他紫色领带上的马蹄形领带夹。 “这事我只告诉你。”他说,“后来就出现麻烦了。这主要由于我本质上是个勇敢的人。我本来可以一死了之——不费吹灰之力。然而活下去却更需要勇气。比如在失去阿拉贝拉的情况下年复一日地活下去,这非得有勇气不行。我想试一试。我说过,我是个有勇气的人。” “你看上去像是如此。”马吉先生表示同意。 “非常勇敢,”布兰德先生说,“我决心展示我的勇气,继续活下去。但我给阿拉贝拉写过一封信,我怕她不理解我的勇敢——女人有时很木。我想我要是不按照我的承诺去死的话,她可能会伤心。所以我不得不——消失。我有个朋友,在秃头旅馆做事。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我对他讲了我的遭遇。他像你一样,被我的精神所感动。他给了我一把钥匙——从东边游廊进入餐厅那扇门的钥匙。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我想一个人呆在这里,原谅和忘记过去,也让别人把我忘掉。或许思考一下在遥远的地方再开个男子服饰店。” “你看见我时是不是把你的婚礼领带扔进了保险柜里?”马吉先生问。 “不是。”布兰德先生深深喟叹一声答道,“是阿拉贝拉在不同的时候给我写的一沓信。我希望把它们忘却。我要是把它们放在手边,就会时不时地去看。那样我的勇气就会消失——你可能就会在楼梯上发现我的尸体。所以我才把它们藏起来。” 马吉先生大笑一声,向前伸出一只手。 “相信我,”他说,“你对我如此信任我很感激,我不会出卖你的。对于你的叙述能力我表示祝贺。你也想听我的故事,我怎么会在这儿,是不是?我不知道听完你的故事后我的故事还值不值得一听,不过我觉得它也有动人之处。” 他走到桌旁,抄起一本畅销小说,服饰商在编织他的爱情和失恋的故事时,马吉的目光一直盯着这本书。书的封面是一张大美人的照片。 “你看这个女孩儿,”他说,“她是不是很漂亮?我想即使阿拉贝拉在她最迷人的时候也比这个女孩儿逊点儿色。这种照片在促进当今小说成功方面所扮演的角色,大概你不太熟悉。然而事实是,神圣的小说写作艺术已越来越依赖于插图画家。伴随插图的文字已越来越不重要。全国当今有几十名著名作家,但若不是他们的作品中颇为雅致地穿插着这些苗条孤傲的美女,恐怕他们早就卖男子服饰去了。” 布兰德先生不安地在椅子中躁动了一下。 “我看得出,你弄不懂讲这些与我来此地寻求隐居生活有什么关系。”马吉先生说,“我是个画家。多年来我一直画这种能使小说畅销的美女图。由于我的画笔,不少小说家都购买了汽车和乡村别墅。两个月前,我决心彻底放弃插图,全身心投入绘画创作。我背弃了那些小说家,你想象的出结果是什么吗?” “我的想象力有些疲惫了。”布兰德先生抱歉地说。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我曾为一些走红作家长期画插图,如今他们觉得他们要毁灭了。他们找到我,在我面前跪下,向我乞求。他们躲在我的门厅里,还躲在我的画室里。他们甚至收买我的管家,顺着送菜升降机从一楼爬上来。他们就是不答应我罢手。为了逃避他们和他们可怜巴巴的乞求,我只得出逃。我正好有个管理秃头旅馆的朋友,我不便说出他的名字。他给了我一把钥匙,所以我就到这儿来了。我希望你也替我保密。如果你发现有写小说的来,得赶紧给我通风报信。” 马吉先生停住口,心里窃笑着。他起身低头望着失恋的男子服饰商。后者也站起来,严肃地握住马吉的手。 “我——我,噢,你的故事很离奇,伙计。”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马吉不无痛心地说。 “哦,没什么,”布兰德安慰他说,“你说的每句话我都相信,非常真实。我一定睁大眼睛,谨防写小说的。问题是,我俩扼要地讲完了我们夜里逃到此地的原因后,我来这里是为了独自过日子的。我俩都想隐居,所以不能在一起,其中一个必须离开。” “此话无理,”比利·马吉说,“你住这儿我很高兴,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服饰商定定地瞪视着马吉先生的眼睛,后者因对方脸上流露出的敌意而颇感震惊。 “问题是,”布兰德先生说,“我不想让你住在这儿。原因是你可能会让我想起小说的封面,从而想到那些美人,再进而联想到阿拉贝拉。也可能——不过说这些有什么用?总而言之,我必须一个人呆在这儿——呆在秃头山。今天晚上我且让你住下——” “听着,我的朋友,”马吉先生大声说,“你的悲伤冲昏了你的头脑。今晚或明天你都不能撵我走。我在这里住定了。你要乐意的话也欢迎住下去。但你必须和我一起住。我知道你是个勇敢的人,但要把我撵出秃头旅馆,至少需要十个有胆量的人。” 他俩站在原地相互对峙着。布兰德的薄嘴唇浮出一丝嘲讽。“我们走着瞧!”他说,“明天早上我们再解决这事。”他的语调缓和了一些。“我要在这些房间里找张软床睡觉,”他说,“要是你能给我一条毯子我将不胜欢喜。” 马吉先生将昆比给他的一部分铺盖贡献出来,陪布兰德先生走进大厅对面的十号套房。他解释着“陈腐空气”是怎么回事,替年轻人把窗子全部打开。他俩又说笑了一阵儿,布兰德先生最后说到女人的易变。愉快地道了晚安后,马吉先生又回到七号套房。 他没有马上爬上卧室里冰冷的铜床,而是在壁炉前坐了一个时辰。他回想着刚才个把小时里发生的事,而他本应在此不受干扰,闭门造车。他思索着把自己说成是失恋服饰商的能说会道的年轻人的举止,以及在他那轻率表层下潜伏着的敌意。谁是那个在莱顿的安迪·鲁特?小伙子问他是否该“关店”时他指的是什么?发布命令的是什么人?更重要的是,大保险柜里现在装的到底是何物? 马吉先生笑了笑。难道这就是隐居生活的内容?他想到为了抗衡阿拉贝拉的动人故事而编造出的荒唐的文学插图神话,笑嘴不由咧得更大了。至少他的想象力还处于健康状态。他瞥了眼手表。十二点十五分,也许这会儿他们正在广场上吃晚餐,海伦·福克纳正在倾听年轻的威廉姆斯穷侃他的陈词滥调。他靠在椅背上想着福克纳小姐,但只想了十秒钟便走到窗前。 月亮已经升起,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白雪覆盖的屋顶在银色天穹下泛着白光。车站的那个女子就在那些屋檐下的一间房子里。他但愿她已不再哭泣。毫无疑问,最不易动心的人——马吉先生为自己属于这类人而颇觉骄傲——也会被她的眼睛所打动。他希望能再见到她,能在不受那位其貌不扬的“妈妈”的干扰下与她聊一聊。 马吉先生踱回到房子中央。他的炉火已渐渐变成红色耀眼的灰烬。他脱掉睡袍,开始解鞋带。 “我的小说里拙劣的情节太多了,”他暗忖,“写情节易如反掌,但我在这儿要避开情节,我要——” 马吉的思绪被打断,握着一只鞋的手悬在空中,因为楼下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第03章 金发女郎和参政妇女 马吉先生披上睡袍,抓起一支蜡烛,像童谣中的小男孩似地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跑到过道上。楼下寂静而漆黑,他走至楼梯平台站住,把蜡烛高举过头。烛光昏暗的光线一直照到楼梯底,但照不到楼梯前的阴影。 “喂,”黑暗中传出服饰商布兰德的声音,“活生生的自由女神像!下一次你还要模仿什么?” “好像有动静。”马吉先生说。 布兰德先生出现在烛光里,他脱去了一些衣服,手里握着手枪。 “有人想从前门进来,”他说,“我朝他开了一枪想把他吓跑。也许是你那些写小说的人中的一个。” “也许是阿拉贝拉。”马吉说着从楼梯上走下来。 “不会的,”布兰德说,“我清楚地看见一顶圆礼帽。” 马吉先生手里的蜡烛投射出黄色的光,驱散了旅馆办公室中的阴影。在办事员桌子旁边的地板上铺着一席被褥,后面便是保险柜。被褥上是马吉给服饰商的毛毯。失恋都把毯子朝身旁一推,坐起身。 “你喜欢睡在这儿?”马吉先生说。 “挨着阿拉贝拉的信,是的。”布兰德答道。他锐利的目光与马吉的眼睛相遇,前者的眼神里露出挑战的味道。 马吉先生转过身,蜡烛黄色的光线微弱地洒在前门上。这时门被推开,出现了一个怪异的人影,他身后衬托着泛着白光的积雪。布兰德先生抬起胳膊。 “别开枪。”马吉喊道。 “别开枪,请不要开枪!”站在门口的人说。他的脸上依稀留着胡子,戴副圆圆的眼镜和一对儿滑稽的耳套。他关上门走进房间。“我完全有权进来,尽管我的到来有点不合乎规范。瞧——我有钥匙。”他举起一把大铜钥匙,同海尔·班特利在那家遥远的位于四十四街的俱乐部里交给马吉先生的钥匙一模一样。 “钥匙大多了,”布兰德先生乖戾地嘟囔了一句。 “我不会怨你们开了一枪。”新来的人接着说。他摘掉礼帽,沮丧地审视着顶部的一个窟窿。他因脸上挂着的什物大多,秃顶就显得格外的坦率和裸露。“凌晨两点钟如果突遇入侵者,独自呆在山上的人自然要保护自己。我差点中弹,不过我不怨你们。” 他朝周围眨了眨眼,他的哈气在寒冷的屋子里形成白色气体。 “年轻人,”他边说边把手提包放下,又将一把绿伞靠在上面。“人活到六十二岁时也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昨晚我还稳坐在自己书房的壁炉前,撰写一篇关于异教文艺复兴的论文,今晚却来到了秃头山,帽子上还添了一个洞。” 布兰德先生打了个寒噤,“我要去睡觉了。”他没好气地说。 礼帽上有个窟窿的先生说:“先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塞德斯·伯尔顿教授,在东部一所很大的大学里教比较文学。” 马吉先生握住教授戴着连指手套的手。 “认识你很高兴,”他说,“我叫马吉。这位是布兰德先生,他有些鲁莽,但值得尊敬。我相信你对他欢迎的方式是会原谅的。子弹岂能妨碍君子之间的交往?我觉得我们的相互介绍要占很长时间,既然这间房子太冷,不如到我的房间去,那里有火。” “好极了,”老头嚷道,“火,我太想见到火了。快去你的房间,说什么也得去。” 布兰德先生绷着脸走到被褥前,拎起一条花里胡哨的被子,将他干瘦的身体裹住。 “这样的经历交流会,我今晚绝对只参加一次了。”他咻咻地说。 他们上楼来到七号房间。马吉先生重新把木头投入火里。布兰德先生又把房门留出一道缝。教授除下他用一根塑料绳连在一起的耳套,他挥了挥它们,犹如两只分离开的耳朵。 “老年人的弱点,”他说,“也许在你们看来很傻。不过不瞒你们说,我发现深更半夜爬秃头山,它们可是有用的伙伴。” 他坐进七号套间最大的一把椅子里,和蔼地冲着两个年轻人笑着。 “但我来这儿并不是为我的穿戴道歉的,是不是?绝对不是。你们心里在说:‘他到这儿来干吗?’是的,这才是困扰你们的问题。这位足不出户的大学教授不在家里写异教徒的文艺复兴,跑到秃头旅店来干吗?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必须让你们同我一起回溯一个礼拜之前的情景,想像出一幅非常枯燥的学术图画,那就是我的生活。” “我在一间黄色调的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坐在讲台上一张桌子的后面。我前方是一排排的椅子,一百个年轻人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听我上课。我试图给他们讲述标志着撤克逊天才复活的理想主义诗歌。他们听得很不耐烦。我——先生们,不瞒你们说,有时甚至大学教授也会讲着讲着就离题。这时,我开始朗读一首诗,一首描绘一个六百多年前就死掉的女人的诗。呵,先生们——” 他坐在大椅子的边缘挺直了腰板。从他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一双眼睛仍能透出光泽。 “如今不是浪漫的时代,”他说,“人人都在挖地掘金,他们的想像力枯竭了。他们的灵魂变得腐朽。然而时不时地,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刻,会闪现出向我们展示伟大荣耀的火花。我的一位朋友在拼命垄断腌菜市场时,瞥见了完美幸福的火花。另一位朋友在百老汇一家餐厅吃饭时,构思出了一首完美无瑕的赞颂纯洁女人的诗歌。所以我们诗意的灵感就像泼墨般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瞬间即到。” 布兰德先生把他的花被子住身上裹紧了一些。马吉先生用笑鼓励着这个新来的讲故事的人说下去。 “我简单地说,”怕尔顿教授接着说,“只有老天知道充满学究气的教室决不是激发幻党的地方,那些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也不可能理解一颗心旌迷乱的灵魂。”然而——我失去了理性。我诵读的时候,突然心中再次升起一道四十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光芒。诗人讲到了女人的头发: 她的金发像金丝般曲蜷, 散漫地披洒在她的双肩。 于是我见到了——像在梦境中——一位在我的晚年我以为早已封存在我的记忆中不会再想起的姑娘。我不能再继续讲下去了,因为我老婆的头发是黑色的。 我继续读着诗,但我重新唤起的金色梦幻冲淡了诗人颂歌的情节,于是我便拿那位我许久前认识的姑娘与我当今认识的女人们进行比较,呵,先生们!用于微笑的嘴唇在毫无敌意的气氛下吐出措词激烈的辩词。眼睛的目光本来是应与天地之间的朦胧之光相融合的,如今却射出她们称之为反对奴役妇女的火焰。白皙的纤手本是在月光下与年轻恋人的手相牵握的,却在肮脏的街道上举着示威的旗帜。我仿佛看到了那个久远女孩儿的蓝眼睛转过来看向她今日的姊妹们,目光流露出悲哀和责备。我心里极为不安,我对坐在我前方的年轻人们说: “曾经有一个女人,先生们——有一个比鼓吹妇女参政的妇女强出百倍的女人。” “他们鼓掌欢呼。我心中的激情平静下来。须臾,我又恢复成一个腼腆的老学究。我的幻觉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宣布下课,然后返回家。我发现我老婆——她是黑头发——把我的拖鞋摆到了书房壁炉的旁边。我穿上拖鞋,立即着手写一篇小册子,不久被一所德国大学的著名教授发表。我以为此事就算永远地了结了。” 他神情沮丧地盯着两个年轻人。 “但先生们,我对我们心脏中的那条毒蛇——美国报界——没有好感。此刻我不想花时间抨击报纸。我正为一家品味高雅、发行量不大的周刊撰写一篇这方面的文章。我现在只想说说后来发生的事。第二天,一家晚报的头版登出了我的一张大照片,并恶毒他说这就是那个声称‘一个用过氧化氢染成金发的女郎胜过千百万个鼓吹妇女参政的妇女’的伯尔顿教授。” “是的,他们就是用这样可怕的字眼儿把我的话传播出去的。他们在刊登那条消息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知道用过氧化氢染成金发的女郎为何物。无疑,我表示了抗议。不过我不啻是蚍蜉撼大树,世人的怒火一齐向我喷来。谴责我的电报、社论和信件如洪水一般,几乎将我淹没。狠呆呆的女人在路上拦住我,在我眼前挥舞着雨伞。甚至我妻子也不再理我,说尽管她不必让我赞成她的关于妇女参政权的观点,但她认为我至少不该公开赞美一个在歌舞剧大合唱中常见的女人。大学校长也给我写了个条子,让我在发表言论时要谨慎小心。我——塞德斯·伯尔顿,世界上最最保守的人,还需要谨慎小心!” “然而抨击我的言论仍是连篇累牍;妇女俱乐部依旧举行会议批判我;络绎不绝的记者照样闯入我的生活,逼我进一步发表我的看法,并让我指出历史上最伟大的十位金发女郎,等等等等。昨天,我觉得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于是决定出走,直至被人们忘却为止。‘可是,’他们对我说,‘无论是天空或海洋,不管你去哪儿记者都能找到你。’我的老朋友约翰·班特利是秃头旅店的老板,我跟他谈了此事,他便好意地给了我一把旅店的钥匙。” 老头儿顿住,用一块丝绸手帕揩了揩他的秃顶。 “先生们,”他说,“这就是我的故事。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在这个寒冷的十二月清晨在秃头山看到了我。出于同一原因,如今孤独对我来说没有恐怖,流放没有悲哀。这也是为什么面对你们的手枪射击,我毫不畏惧。让我再次重申,对于开枪一事我不会记仇。你们打破了一顶新的圆礼帽,即便一所名牌大学教授的薪水也买不了几顶这样的帽子。不过我完全原谅你们。套用一位诗人的话:为了逃避诽谤,面对大炮我也在所不惜。” 伯尔顿教授朝四周睿智地眨眨眼。布兰德先生在椅子上已昏昏欲睡,但马吉先生却表现出极大的同情。 “教授,”他说,“对你遭受到极大的委屈,我深表同情。我敢担保,在这儿你绝对见不到记者,而且黄色报刊在发掘下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时,很快就会把你忘掉。我和布兰德先生也想简要地陈述一下促使我俩来到这家旅店的前因后果——” “简要正合我意,”布兰德插嘴说,“然后我就可躺在我那个厚厚的褥子上去了。我可以大致说说我的故事,明天再补充细节。不久前——” 比利·马吉打断他的话。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滑稽有趣的妙主意。为什么不试一把?他窃笑着,但表情却异常严肃。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讲我的故事。”他说。 服饰商嘟囔了一声。教授点点头。马吉先生定定地看着布兰德的眼睛,强忍着没有笑出声,开口说: “不久前,我是莱顿市的一个男子服饰用品商。我的名字,让我再说一遍,叫马吉——威廉姆·马吉。我按照杂志上的服装式样为莱顿的花花公子们选配衣服,至于领带吗——” 布兰德先生睁大狡黠的双眼。他直起腰板,花被子衬托得他俗艳不堪。 “我说——”他说。 “请不要打断我,”马吉先生温和地说,“正如我所说,我是个幸福的、无忧无虑的服饰用品商。后来——她闯入了我的生活。她名叫阿拉贝拉。啊,教授,你那位金发蜷曲得像金丝一样的姑娘,即使她在我面前也无法与阿拉贝拉媲美。她——她的脸蛋——连最了不起的辞典编纂家也找不出描绘的词汇。而且她的心对你是那样的忠诚,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马吉先生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服饰用品商眼看着自己的身份和悲惨遭遇都被幽默的马吉盗去,便只好阴沉着脸躲在被子里。马吉先生小心翼翼地一直讲到那个来自泽西城的小伙子的出现;他绘声绘色他讲到服饰用品商为了美丽的阿拉贝拉而进行了决斗。他越讲劲头越高。他讲的许多细节布兰德先生都没有提到。他把悲剧的高xdx潮描绘得极为凄恻动人;暗示自杀的信他也把全文念了出来。接着他讲到他如何再次增强了勇气,如何抛弃了自杀的胆怯心理,决心冒险活下去。他终于讲完时嗓音由于激动而变得干哑。他用眼角的余光得意地朝布兰德瞥了一眼。那位先生正若有所思地盯着熊熊燃烧的木头。 “你下定决心活下去做的很对,”伯尔顿教授说,“你的头脑很明白,祝贺你。也许若干年以后你就会意识到,就算你真娶了阿拉贝拉,你也不会觉得生活之路铺满了甜蜜和玫瑰花。她水性杨花,不值得你爱。很快你就会把她忘掉。年轻人——啊,年轻人甩掉悲哀就像甩掉一件斗篷似的容易。对我来说这个比喻就不适用了。呃,那个——裹着被子的先生,他也有一个故事吧?” “是的,”马吉先生笑道,“现在该听裹着被子的先生讲了。他也有故事吗?如果有的话,是什么故事?” 他幸灾乐祸地望着布兰德的眼睛。他编造的故事被窃走了,看这个服饰用品商怎么办。他会不会愤怒而起,大肆谴责盗走他的阿拉贝拉的人?布兰德先生也冲马吉莞尔一笑。他站起身,做出了马吉先生意想不到的举动。 布兰德先生沉静地走到桌旁,抄起上面摆着的一本畅销小说。封面上是一个貌可倾城的美女图片。 “看到这个女人了吗?”他问教授,“是个让男人躁动不安的女人,是不是?就算是这个冻得浑身发抖的服饰用品商也得承认,阿拉贝拉与她相比,就像是一幅阴雨天的下午挂在你祖母家客厅里的一张褪色的石印画而已,黯然无色。你知不知道,教授,这类图片是怎样把小说推向竞争激烈的市场的?不知道?那好——” 布兰德先生接着说下去。马吉先生仰靠在椅背上,津津乐道地听着。别人偷他的故事,他不会感到丝毫懊恼。他是个有幽默感的人,从而他的对手觉得攻击他的努力不至白费。马吉扮演着心中充满悲伤的服饰用品商的角色,仔细倾听着。 “我过去就画这样的女人。”布兰德对颇为茫然的教授说。他解释着他的美女画如何使许多小说家购买了小车在公路上兜风。当他讲到小说家们围堵乞求他时,他凭借着想象力恣意发挥。他说,有一位竟开着飞机找到他的公寓。 “瞧,教授,”他说,“我们现在是同舟共济,都在躲着写文章的。一个一辈子卖领带的人无法真正理解我们的际遇。你我之间存在着某种契合。你知道么,我朝你开了一枪以后,觉得和你有种亲近感,所以我就没再射击。我俩会成为不错的朋友——我从星座上能测出来。” 他颇为深情地握住老头儿的手摇了摇,然后走开,偷偷朝马吉先生投去得胜者的目光。 比较文学教授紧锁眉头。他先后朝两个年轻人各扫了一眼,又掏出手绢揩擦发亮的秃头。 “你们讲的事都很怪。”他若有所思地说,“一个六十二岁的人——尤其是长期生活在平庸的大学圈子里的人——无法与年轻人的敏锐相比。我就不行,不过,这无关紧要,虽然你们讲的事怪怪的。” 他让马吉先生陪他走到过道,寻找一张床,以便让他度过仅剩下几个小时的夜晚。大衣和小地毯都被用来当了床垫,布兰德先生也高兴地在一旁帮忙。 “我要是看见报社记者,”他离开时安慰教授说,“可就不止光打他们的帽子了。” “谢谢,”老头儿愉悦地答道,“你心眼儿不错。明天我们再好好聊,晚安。” 两个年轻人走出来站在厅堂过道上。马吉先生压低嗓门儿说: “原谅我偷走了你的阿拉贝拉。” “欢迎你把她带走,”布兰德说,“反正我已经开始烦她了。”他靠近马吉,后者借着从七号房间透出来的昏暗光线瞟了一眼对方的表情,于是意识到尽管这个年轻人想掩饰自己,他内心深处却充满忧虑。 “看在上帝的面上,”布兰德高声说,“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就说一句话,告诉我。” “就算我说出来,”马吉先生答道,“你也不会相信我。让无关紧要的事实等到明天再曝光吧。” “不管怎么说,”布兰德一只脚踩在最顶端的楼梯台阶上说,“有一件事是不言而喻的,即我俩相互不信任。分手前我送你一句话,今晚不要下楼来。我有枪,我可敢射击。” 他顿住,脸上掠过一抹惶恐的神色,因为他俩都听到楼上有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咔嗒一声,仿佛一扇门被轻轻关上了。 布兰德轻声说:“这家旅店的钥匙比一座禁酒城里一个文学沙龙的钥匙都多。而且我想每把钥匙都派上了用场。记住,不要下楼。我已提醒了你。否则被阿拉贝拉抛弃的罗密欧身上就会吃一粒子弹。” “我不会忘记你说的话,”马吉先生说,“我们要不要上楼看看?” 布兰德摇摇头。 “不,”他说,“进屋睡觉去吧。我最关心的是——是楼下。晚安。” 他急匆匆地走下楼梯,撇下马吉先生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布兰德幽灵似地消失在楼下的阴影中。马吉慢慢掉转身,走迸七号房间。窗上沾了一层奇特的霜雾;房间阴郁而寒冷。他脱掉一部分衣服,往铜床上一躺,把被罩拉盖在身上。 当晚发生的一切扑朔迷离地在他闭上的眼前跃动。秃头旅馆在风中发出的每一声呻吟都令他一凛,以为又会发生新的意外。最后他的大脑似乎停止了转动,当晚发生的所有饶有兴趣的画面只剩下了一幅——哭泣中的穿着蓝色灯心绒外套的女子。她的哭使她含泪的微笑更加迷人。“像金丝一样蜷曲的金发,”马吉先生嗫嚅着。一会儿他便进入了梦乡。 第04章 专业隐士 每天清晨八点钟。当马吉先生在他纽约的公宫甲仍被睡眠的链条锁紧时,他便会被一个叫杰弗里的颇为自负的男仆叫醒。该男仆还为同一幢楼里的另一个年轻人服务。杰弗里的习惯是走进房间,拉开窗帘,以饱含情感的嗓音谈及天气,仿佛他的话早已有所准备,焦虑地等待着马吉先生出外一试虚实。所以当马吉在秃头旅馆第一天早上耳朵里听到一阵嗒嗒声时,他睡眼惺忪地在被窝里吸了口气,说:“早上好,杰弗里。” 然而没有传来评论阳光。风和雨水的欢快回答。马吉先生一惊,从床上坐起来。散布在周围的七号房间里的枫木家具在十二月清晨的寒冷中瑟瑟发抖。他通过左边的门瞥见了白色的水龙头,他不无悲伤地想起来,即使杰弗里也无法让那个龙头流出一滴发亮的水滴。是的——他是在秃头旅馆里。他想起来曾和满腹狐疑的昆比爬上白雪覆盖的小道,曾倾听失恋的服饰用品商人的哀诉,领略了教授嗜好金发女郎的古怪行为,还听见楼上传出神秘的门闩声。最后是那个眼睛蓝得胜过她身穿的蓝色灯心绒外套的女人,她曾在阴暗的火车站里哭泣。奇怪,他怎么会最后才想到她呢? “不知今天的隐居生活会翻出什么新花样?”马吉先生盯着床尾的铜杠杆暗自思忖。 把他吵醒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他朝最近处的一扇窗子望去,透过窗子没有结霜的一角,他看到一双盯着他的惊异的眼睛。眼睛黑而仁慈,流露出要进屋的欲望。 马吉先生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哆哆嗦嗦地穿过没铺地毯的地板,拉开窗钧。一个胖乎乎的小矮个儿从北风呼啸的阳台上走进了屋。他胳膊上挎着一只菜篮子,长得胡子拉碴,留着长发。他让马吉先生想起一个每年都到他童年时度过的小镇的驰名医生,医生向聚集在街角的人群兜售一种有奇效的草药。 马吉立即又钻回到被窝里。“你是?”他问道。 “看来你就是那个人啦,”长相奇特的矮个子说。他把篮子撂在地板上,里面好像装着普通的蔬菜,就像一般家庭主妇买回家的那种。 “哪个人?”马吉先生问。 “伊利亚·昆比对我讲的那个人。”留着褐色长发的矮个子说,“那个想单独住在秃头旅馆里进行思考的人。” “我想你是村里来的吧?”马吉先生猜道。 “你大错特错了,我不住村里。我的性情正好相反,要远离人群。我差不多住在秃头山顶,自己盖了座小木屋。我叫彼得斯,冬天叫杰克·彼得斯。但夏天一到,当旅馆开张,红白遮篷支了出去,乐队每晚在娱乐场里奏乐时,我就叫秃头山隐士。我来到这儿,向女人们兜售我自己制作的图画明信片。” 马吉先生似乎忍俊不禁。 “专业隐土,我的天!”他嚷道,“我不知道秃头山已变得这么现代,实在走运。我是个业余隐士,你得教我两手。坐下。” “不瞒你说,我不是个一般意义上的隐士。”蓄着胡子的胖子说,同时谨慎地坐在一把破椅子的边上。“不是像你在书中读到的那类‘为了爱一个女人’式的隐士。当然,夏天我必须装成是那类人,以便能卖出明信片并为旅馆做点事。许多女人柔声细气地问我是不是绝望了才被逼上秃头山,我根据我当时的感觉给予她们各种各样的答复。考虑到现在是隆冬季节,我又不把你当外人,我可以说我的生活中几乎没有恋爱史。我结婚很早,婚后的生活也很长。我上山来是为了寻求宁静和安详,也因为我觉得一个人除了时间表和买卖人的账单外也要读点别的东西,除了什么叫初次和再次抵押也要知道点深奥的东西。” “换句话说,就是返回自然。”马吉先生说。 “是的,先生,立即就返回。今天早上我下山到村子里去买点吃的,像往常一样,我在昆比家探了个头。他向我说起了你。我在旅馆里帮过他不少忙,我俩商量好让我到这儿来给你生火,并帮你做一些杂事。我想咱俩应该好好熟悉一下,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文人。” “是吗?”马吉先生高声说。 “是的,”秃头山隐士说,“我时不时也写点东西。我的一些关于独居乐趣的诗作也印出来过,印在夏天我卖给客人的明信片上。但是我所谓的一生巨著,是一本我已经写了一段时间的书。书名就叫‘女人’。就这么两个字,可是,哦,其含义可是无穷啦!书中想证明世界上一切不幸,从一开始起就是由女性造成的。注意,不光是说说而已,而是要证明!” “怕是一件不容易的活儿。”马吉笑道。 “难倒不难,就是长。”隐士纠正对方说,“我四年前开始动笔时,心想顶多夏娃写一章,顺便再写写克里奥巴特拉1和特洛伊的海伦以及类似的几个女人,大功就告成了。但一旦写起来,就发现了大量新材料。后来卡内基先生来了,送给上埃斯基旺瀑布镇一座图书馆。一切伟大的作品将来都有这位先生的一份功劳,这事想来蛮有意思。我已把‘女人’题献给他。自新图书馆落成后,我又找到了过去做梦也想不到的有关一千次灾难的文献,如果你仔细考察每一次灾难,都会发现引发骚乱的清一色都是女人。所以我便追踪女人的踪迹。我想人们一定会称我为历史上最伟大的追捕女人的人。” 1公元前五一一三○年埃及女王。——译注 “这种猎捕很有意思,”马吉先生笑道,“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将怀着极大的兴趣关注着你的写作进程,尽管我不完全同意你的观点。总是有一些女人以她们的作为弥补了她们姊妹们所造成的过失。比如一个金发姑娘,哭时眼睛——” “你太年轻了,”小个子起身打断了他,“跟你争论无济于事,好比对牛弹琴。有时人到死也怀抱着他们的幻想,我想你就是其中之一。该替你生火了。” 他走到外屋,马吉先生又躺了一会儿,倾听隐士生火的动静。这样很舒适,他想,然而有些不对头。难道这是渐渐强烈的体内空虚的感觉?肯定是的。他坐在床上,侧身去看隐士的篮子。篮子使他饥饿的感觉更加难以忍受。 “我说彼得斯先生,”他嚷嚷着从床上跳下地,跑到另一个房间,见隐士正在培植一束微火。“我有个想法。你会做饭吧?” “做饭?”隐士重复着,“会啊,我不得不学一点儿,因为住的离饭馆太远。” “找的就是你这样的人。”马吉喜出望外,“你得留下来给我——给我们——做饭。” “你们?”隐士说罢盯住马吉。 “是的,我忘了告诉你。昨天晚上昆比先生离开我后,又来了两个业余隐士。一个是悲痛欲绝的男子服饰用品商——” “又是女人造成的。”彼得斯得意地大声说。 “她名叫阿拉贝拉。”马吉笑道,“另一个是大学教授,他说了些关于金发女郎的不体面的话。我敢肯定你不会讨厌他们,说不定他们对你伟大的作品也能有所帮助。” “我摸不准昆比会怎么说,”隐士沉吟着,“我想他会把他们撵出去。他不同意有人住进来,怕失火。” “昆比等会儿就来,”马吉先生安慰对方,同时穿上睡袍。“现在的问题是得让那个龙头流点儿水,然后吃顿可口怡人的早餐。我向你保证,付给你的报酬肯定比你向那些浪漫女人兜售明信片要多。你还可照样完成你那部世人都在翘首以盼的著作,占用你的时间我会从经济上多多给你补偿。你煮咖啡的技术如何?” “等你尝到就知道了,”彼得斯说,“我去给你弄点水。” 他朝门口走去,但马吉先生一步抢在他前头。 “服饰用品商睡在楼下,”他解释说,“那人神经过敏。他可能会犯下射杀秃头山唯一厨子的滔天罪行。” 马吉先生走到过道里,扯开嗓子喊叫布兰德,后者已穿上奇装异服,在清晨的光线下显得艳俗而疲惫。 “我已起来好几个小时了,”布兰德说,“听见有人在厨房里磕磕碰碰的,但没见到用银盘把早餐送进来。我前后心已贴到一起了。” 马吉将秃头山隐士介绍给布兰德。 “见到你很高兴,”布兰德说,“看来我听见在厨房里的人就是你。看样子你准备为我们几个人做饭喽,是不是?说实话,我巴不得你立刻就动手干起来。” 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塞德斯·伯尔顿教授从近处的一扇门走进来,马吉先生又把他做了一番介绍。于是隐士提拎着菜篮子和马吉先生前一天晚上采购的食品下了楼。三个业余隐士聚集到七号套房的壁炉前,布兰德先生颇为感动地说: “我不知你从哪儿找来那么一位厨子,不过说实在的,为此我对你表示衷心感谢。他是干么吗的——为生发剂做广告的?” “他是个隐士,”马吉解释道,“住在靠山顶的一个木屋里。隐士和理发的从来不混到一起。他还是个作家,正在写一部书,把各个时代的灾难都归咎到女人身上。由于他干的事不俗,请对他表示尊重。” “你说他是个作家?”伯尔顿教授说,“但愿这不会影响他的烹调技术。因为即使我这个对饮食男女的事毫不关心的人肚子里也已经饥肠辘辘了。” 他们因很饿而聊的不多,杰克·彼得斯在厨房里忙活着,还往楼上挑了好几担水。马吉先生想要点儿热水剖胡子,立即引发出别人不同的感慨。 “在山上你看不到女人,”布兰德先生说。刚把水从楼下挑上来的彼得斯先生也趁机指出,刮胡子是男人的烦恼之一,是由世界上的女人直接造成的。 最后隐士召唤他们吃早饭。当他们从宽大的楼梯下来时,咖啡的香味让他们美得兴高采烈。彼得斯在办公室职员桌子对面的大壁炉里升起一堆旺火,火前方摆开一张饭桌,上面的早餐香甜可口。三个人坐定后布兰德先生开口说: “我不知你们怎么想,先生们,反正我愿祝彼得斯先生福如东海。” 于是彼得斯殷勤有加地伺候他们。他觉得他和马吉先生之间连结着一种同是作家的纽带,便递给他一份纽约出的报纸,声称是每天早上从火车站卖票的那儿拿的,还说报纸对他追踪女人起到了极大的帮助。大家传递吃的时,马吉先生将报纸通览了一遍。他两次抬起头来,用心审视着住在秃头旅馆的他奇异的同伴们。最后他把报纸从桌上推给服饰用品商。冬季清晨泛黄的阳光从外界的白雪中透射进来;火炉里的火苗欢快地僻啪作响。彼得斯嗜好文学的天性并没有影响他做饭的才华。三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马吉先生把雪茄递给众人。 “先生们,”他说着把座椅往后推了推,“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奇特。三个人,相互不了解,几乎在同一个时间来到秃头旅店寻求隐居生活,原因何在?伯尔顿教授,昨晚在你到来之前,布兰德先生给我讲了阿拉贝拉的故事,做为他来此地的理由,我后来盗用了他的故事,成为我来此的缘由。我向布兰德先生编造了插图画家和被小说家们困扰的童话。你来后我俩将各自的故事掉了包,这是我俩相互怀疑对方说的话而采用的颇有意思的方式。也许这很无聊。不管怎么说,既然迎来了新的一天,我愿把阿拉贝拉奉还给他,不再问任何问题。他再次成为失恋的服饰用品商。我也愿意毫不保留地相信你的话。这便是我的想法,让我们相互不再猜疑。我们来这儿的理由就是我们阐释的理由。” 教授严肃地点点头。 马吉先生接着说:“昨天晚上布兰德先生和我还谈到我俩之一必须离开旅店。布兰德先生提出要这样。我相信今天早上他已改变了主意。他要是走,我会感到很惋惜。” “我已改变了想法。”布兰德先生说。他瘦削的脸上现出愠色。 “很好,”马吉先生继续说,“我看我们没有理由不能友好相处。彼得斯先生已答应为我们煮饭。无疑他还会为我们照料其他琐事。根据这里的条件,对他的服务我们在酬金上应该表现出慷慨。至于昆比那里,你们只有自己向他解释了。” “我有一封给昆比先生的信,是我的老友约翰·班特利写的,”教授说,“看守人看到这封信后,肯定会对我表示友好的。” 马吉先生看向布兰德。 “我让安迪·鲁特打个电话来,”布兰德说,“我想昆比会听他的。” “可能吧,”马吉先生心不在焉地说,“谁是鲁特?” “旅馆开业时他是经理,”布兰德答道。他疑惑地看了马吉一眼。“我跟他不太熟。”他又说。 “这些事由你们自己安排,”马吉先生说,“你们要是能想法留下来,我很高兴与你们作伴。此外我差点儿忘了,我来这里是为了写点东西的。我现在就上楼去我的房间写作。我希望你们二位帮我个忙,我离开以后你们不要相互开枪射击。你们瞧,我想把庸俗刺激性的情节从我的小说中去掉。” “我敢担保,”伯尔顿教授说,“我从未想过我和布兰德先生之间需使用武力进行消遣。” “但愿如此,”马吉说,“这样一来问题就都解决了。我们都住在这儿——就是这样。”他打住,似乎心存疑虑。蓦地,他做出什么决定似地把纽约的那份报纸拿到身前。他目光盯住头版通栏标题,接着说:“我不需要任何解释了,只是还有一件事,就是报纸上的这则消息。昨天凌晨,在我们一所名牌大学的实验室里,人们发现一名年轻的助理教师在很奇怪的情况下死亡。”他锐利的目光朝坐在他对面的秃顶矮个子扫了一眼。“另外一个事实是,”他继续说,“该大学的化学教授,一个在校园圈子里颇受人尊重、年过中年的人失踪了。” 他说完后便是压抑的沉寂。布兰德先生狡黠的目光迅速投向教授的脸,教授则两眼紧紧盯着盘子,一忽儿他抬起头,圆圆的镜片对准马吉。 “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很好。”伯尔顿教授语气平静地说。 “报纸上还有一条消息,”马吉说,瞟了一眼服饰用品商,“我觉得这条消息我们以后在秃头旅馆的餐桌上禁止再谈起。消息说几天前,宾夕法尼亚州一座小镇银行的年轻出纳员失踪了,身上携带着三万美元的银行巨款。”马吉最后说,“先生们,我们因种种巧合来到了这里,就这么简单,我很高兴接受这一事实。” 布兰德先生面露掌握秘密的嘲讽神情。 “我想你很乐意接受这一事实,”他说,“如果你把报纸翻过来,你就会在最后一页看到另一条新闻。前天在纽约一个百万富翁的家里,许多价值连城的画被人从画框里割下来,当时在那栋房子里为画润饰的年轻艺术家粗心的很,竟然事后忘了把他的地址报告给警察。当然,这桩小事不足挂齿,我和教授也不会再提起它。” 马吉把头朝后一仰,开怀大笑起来。 “看起来,我们相互很了解。”他说,“虽然我本指望在此独居,我仍盼望着能与愉快的朋友搭伴。对不起,我要去干刚才我说的活儿了。啊,彼得斯来了。”他话音未落,隐士便从楼梯旁边的餐厅门走进来。 “都吃完了吗,先生们?”他说着走上前来。“吃得心满意足,是不是?我想你们在这住上几天后,都会成为隐士的,并在山上搭建木屋。你外出时没有女人絮叨着让你穿上套鞋,或教训你酒精在肚子里的不良效果。我管这儿叫天堂,真正的心满意足。” “彼得斯,”马吉先生说,“我们一直在想你能否留在这儿为我们做饭。我们需要你,你的意见呢?” “这个——我很愿意帮助你们,”隐士说,“我想我能设法让你们感到满意,让你们避开女人。如果有女人在,我不会给你们做饭。是的,我同意留下来,尽力提高你们隐士生活的质量。我——” 他停住。他的目光落在马吉先生背对着的餐厅门前。彼得斯的下巴下垂,嘴巴洞开,灌木丛似的大胡子后面是一张写满了惊恐的脸。 马吉先生立即掉转过头去。立在门内几尺地方的是火车站的那位姑娘,她脸上不再挂着泪珠,而是绽开着笑靥。站在她身后的是她昨天那位绷着面孔、其貌不扬的伴侣。 “哦,妈妈,”女子笑道,“我们来晚了,没赶上早餐!太遗憾了。” 布兰德先生立即伸出瘦骨鳞峋的手调整他的紫色领带。伯尔顿教授不知所措地朝穿着蓝色灯心绒的幻影眨着眼,其模样极像一头猫头鹰,彼得斯先生小心翼翼地把从桌上拿起的盘子又放下,嘴巴兀自张着。 马吉先生从桌旁立起,伸出一只手迎了上去。 第05章 市长到来的先兆 “从哭泣到微笑,”马吉先生说着握住姑娘的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变?肯定不会是商会馆造成的,因为我昨天晚上曾路过那儿。” “不,不是商会馆,”女子笑着说,“而是冬日清晨的阳光、痛快的爬山之旅以及秃头山隐士的那两只圆碟子般、瞪着曾买过他明信片的小姑娘的眼睛。” “这么说你认识彼得斯先生?”马吉问。 “他叫彼得斯吗?我从来没在私下里见过他。见到他时,他只是个隐士。我过去夏天总来秃头山度假,把他的明信片寄给家里人。晚上,我从窗子里看见他小木屋的灯光时,就幻想着他的爱情故事。这样无拘无束地见到彼得斯先生,我很高兴。” 她朝彼得斯伸出一只手,但彼得斯长期对女人存有戒心,手中又托着几只盘子无法腾出,便嗫嚅了一声“你好”,遂逃向门口,险些瓷瓷实实地一头撞在堵在门口的那个人高马大的女人的身上。 “彼得斯先生在冬天很少遇到女性,”马吉歉意地说,“你应原谅他的笨拙。这位先生——”他指着教授,后者探起身——“叫塞德斯·伯尔顿,是一所大学的著名教授,他来秃头山是为了逃避美国报界。这位是布兰德先生,他避开世人,想隐藏起他心碎的伤疤。不过我们不必讲细节了。” 女子粲然一笑。“你呢——”她问。 “威廉姆·海洛威尔·马吉,”他说着鞠了一躬。“我身边有一些小说,我来这儿正是为了这个,以后我可以让你挑选几篇。” “见到你们我很高兴,”女子说,“我们肯定可以成为不错的朋友。因为我和妈妈也是为了来秃头旅馆——居住的。” 布兰德先生睁大了他的眯缝眼,沉吟着用手摸了把一天未刮的胡子。伯尔顿教授愕然地眨眨眼。马吉先生露出微笑。 “我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他说。 “我的名字叫玛丽·诺顿,”女子说,“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妈妈,诺顿太太。” 年长的女人显然表现出她的社交礼仪。马吉先生再度感到一种遗憾的刺痛,暗忖如此迷人的女子竟然有这样一位母亲。 “见到你们我十分高兴。”年长女人瓮瓮地说,“暴风雪之后有这样的清晨真是可爱极了。阳光强烈的直刺眼睛。” “我是你们的不速之客,所以需要解释几句。”诺顿小姐即刻打断她妈妈说,“我十分愿意告诉你们我来这里的原因,但这事不能泄露出去,我想我肯定能信任你们。” 马吉先生拉过两把椅子,两个女人遂在壁炉前坐下。 “秃头旅馆的匪帮们有他们自己的信誉准则,”马吉轻佻地瞥了两个伙伴一眼,“第一条准则就是不出卖哥儿们。” “好极啦!”女子大笑道,“你说伯尔顿教授是为了逃避报界,而我却是为了报界而逃跑的,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以便引诱他们给予我干我这行的女人急需的东西——名声。你们知道,我是个演员。我告诉你们的名字不是我的艺名。我的艺名大概将来你们会知道的。我雇了一位先生,尽力替我做宣传。这并非什么好事,可对我来说是混饭吃的手段。那位先生,即新闻代理人想出了目前这个策略——神秘失踪。” 她停下来,看了看众人。马吉先生仔细观察着她。她两颊的娇嫩在他看来根本没有涂过油彩的痕迹;她毫不做作的举止也与舞台的训练毫不沾边。他颇感疑惑。 “我要在一段时间里彻底消失,”她继续说,“套用记者们爱说的一句老话就是,‘似乎钻到地底下去了’。我打算逗留在秃头旅馆,钥匙是我的新闻代理人给我搞到的。在此期间,各家报纸将发表文章哀伤地谈到我,至少我希望他们能这样做。你们能看到那些文章的标题吗?‘漂亮的女演员突然失踪’。”她打住,脸上泛上一层红晕。“你们知道,凡是能上报纸的女人都漂亮。” “可你的确是很漂亮,亲爱的,”诺顿太太说,用手仔细抚摸着她那一头劣质的亚麻色假发。 “你妈妈的话也表达了我的意思,”马吉先生笑着说:“报纸常常说假话,但偶尔也能冒出几句真话。对你的形容就是真活。” “你的嘴真甜,”女子笑道。她妈妈对她的公开赞赏使她觉得有点儿窘。“这些奉承话以后再说,反正标题就是这样写的。而当寻找我的最后线索没有成功,而且我的新闻代理人也没有更换的话,我就会在一出新剧里再次露面,成为一个著名演员。百老汇的名声就是建立在这种浮夸做法上的。” “我敢肯定,我们都希望你能成功。”马吉先生在记忆中思索着这位“女演员”的名字和声望,但一无所获。难道近来有人为了成名,宁肯采取这种费力的手段?他纳罕。不大可能。答案很简单,又一则神话在秃头旅馆的屋顶下编织而成。“我们这儿有一份纽约的报纸,似乎还没报导关于你不幸失踪的消息。” “如果他们不落圈套,实在是不聪明。”年长的女人说。“落圈套,”伯尔顿教授重复着,他并非表示诧异,而是像个即将把一种新型和稀有的物品加进他的碘酒瓶里的科学家。 女子解释说:“她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不把我失踪的事做为合乎情理的消息登出,将很令人失望。” “他们都是人精儿,那些办报的人,至少他们自己这样认为。”布兰德先生讥讽地说,“可是你要仔细观察,那些记者无一例外也都干过一连串的蠢事。我想你肯定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但愿如此。” “谢谢你。”女子笑道,“你真好。你来这里是为了一件不幸的——呃——伤心事?” 布兰德先生把他额头上油光惺亮的黑发朝后捋了捋,傻笑着说:“还是先别提我的事吧——” “那个女的名字叫阿拉贝拉,”马吉先生说,“历史和神话中的美女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我早就把她忘记了。”布兰德先生说。 “这样可不好。”女子一脸严肃地说,“妈妈,我想我们现在该去挑房子了——” 她话没说完便顿住,因为伊利亚·昆比从餐厅门口走了进来,站在那里两眼直盯着壁炉前的一伙人,他脸上的表情要让小说家马吉先生来形容,肯定是“错综复杂”。 昆比先生朝屋里踱了几步,慢吞吞地拉长声音说:“马吉先生,班特利先生的信只是让我允许你住在秃头旅馆。信里可没提到你会带一帮朋友来。” “他们不是我带来的朋友,”马吉先生解释说,“他们是陆陆续续到来的业余隐士,他们每人都有隐居处所的钥匙。而且我相信,他们也都有供你检查的介绍信。” 昆比先生气恼而诧异地望着对方。 “世人都疯了吗?”他说,“你们这么多人来这儿,好像已经到了七月份。旅馆已经关门了,我告诉你们,现在不开张。” 伯尔顿教授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么说你是昆比,”他息事宁人地说,“终于见到你我很高兴。我的老朋友约翰·班特利常常提起你。他为我写了一封信。”他把看守人拽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两人便低声谈了起来。 穿灯心绒外套的女子立即把脸贴近马吉先生。她声调焦虑地悄声说: “替我说句话,恐怕你得帮我一把。” “怎么了?”马吉问。 “我想我没有在这里居住的权利。但我必须来。” “可是你的钥匙?” “恐怕是我的——我的新闻代理人——偷的。” 马吉先生想讽刺她那个神秘的公关人几句,竟然还用偷窃这种过时的办法,但话到嘴边他看了眼她的眼睛,于是话没说出口。他在她漂亮眼睛的深处窥见了忧虑、恐惧和不幸,就像在火车站他看见她哭时那样。 “别担心,”他轻声说,“让我来帮你。” 昆比站到布兰德面前。“你是怎么回事?”他问。 “打电话给安迪·鲁特,提我的名字。”布兰德答道,他的语调仿佛想与谁大打一场。 “我为班特利先生做事,”昆比说,“鲁特在这儿不负责。据我所知,下个季度他才来当经理呢。不过教授希望我让你留下。他说他对你负责。”布兰德先生愕然地张大嘴,看向他新的赞助人。“你们呢?”昆比朝两个女人走去。 “我们——”诺顿小姐开口说。 “她们没问题,”马吉说,“她们也是海尔·班特利介绍来的,同我一样。他让我照顾她们。我对她俩负责。”他瞥了一眼女子的双眼,看到她眸子间流露出谢意。 昆比先生像在梦中似地摆了摆头。 “我真弄不懂——实在弄不懂,”他沉吟着,“过去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我要写信给班特利先生,把这些都告诉他,收到他的回信之前我只好让你们暂时住下。我想要是可能的话,他应该亲自来这里一趟。” “人越多越热闹,”马吉先生说。他开心地暗想,他最后一次听说班特利父子的消息时,他们正远在佛罗里达呢。 “走,妈妈,”诺顿小姐说着站起身,“我们上楼去挑个房间。有一个房间我几年前住过——站在窗前你可以看到隐士的小木屋。对了,马吉先生,你能让彼得斯先生上来一趟吗?也许他能帮我们安顿下来。” “这个,”马吉先生嗫嚅着,“我——我去和彼得斯谈谈。不瞒你说,我觉得他不会同意。你知道,秃头山隐士不喜欢女人。” “不喜欢女人?”诺顿太太高声说,一双绿眼睛放着光。“为什么不喜欢?我倒想知道。” “我亲爱的夫人,”马吉说,“问也白问,事实就是这样。彼得斯先生讨厌女性。我想,到今天为止,他对他见到过的女性不是特别喜欢。他甚至还在写一本巨著,认为女人是世界上所有灾难的起源。” “白痴!”诺顿太太扯着嗓门说。 “有意思极了!”女子大笑道。 “我去叫彼得斯为你们帮忙,”马吉说,“我要利用他好献殷勤的一面。可我得慢慢跟他说。今天是第一天他给我们做饭,你知道给新厨子留下一个最初的好印象是多么重要。我要打动他性格中善意的一面。” “算了吧,”女子大声说,“不必在他面前强调我们了,否则他该行使他厨子的权利,一走了之了。不必管我们,我们自己来当服务员。” “不管你们?”马吉先生嚷道,“那你们的任务就太艰巨了。我都未必能承担得起。”他拎起她们的旅行袋,带头朝楼上走去。“不得已的话,我自己就可以充当旅馆侍者。”他说。 女子选中了十七号套间,与马吉的房间同一个走廊,就是更靠里一些。“过去我就住过这里,许多年前了——至少两三年前。”她说,“所有的家具都堆成了一堆,多么愚蠢。” “而且冷得很,”诺顿太太说,“但愿我能回到自己家里,守在火炉边。” “我会让你对你的话感到后悔,诺顿太太。”马吉高声说。他推开窗子,脱掉大衣,开始搬挪家具。女子四下忙着,用她的笑容使他感到轻松。诺顿太太则总是碍手碍脚。马吉把家具摆设停当后,找来一些木头着手生火。然后他站起身,面对在火车站相识的女子。他的黑头发蓬乱不堪,两只手脏兮兮的,心里却感到很快活。 “我想你不会素要小费吧?”女子笑着说。 “当然要,”他说着靠近一些,压低声音以便不让当妈妈的听见,“我想让你秘密告诉1我的是——你真的演过戏吗?” 1英语“小费”和“秘密告诉”是一个字。——译注 她从容地望着他。 “演过一次,”她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学校里演过一个业余剧目,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舞台上亮相。” “谢谢,小姐。”马吉先生模仿一个旅馆侍者的口气说。他回到七号套房。将自己重新整理修饰了一番后,他又下楼来到办公室。 布兰德先生坐在壁炉前读纽约那份报纸。昆比已从旅馆正门左右两旁的扑克屋和休息室里拿进来更多的椅子。此刻他正站在一张大椅子旁,与坐在椅子上的伯尔顿教授聊天。 “是的,”他说,“我在莱顿住过三年,在纽约住过五年,我总共花了八年——八年的时间才认清现实。” “我从约翰·班特利那儿听说过。”伯尔顿教授轻声说。 “班特利先生一直对我很好,”昆比说,“我身上一文不名时,他给了我这份工作。曾经有一个时期,昆比家族拥有秃头山周围的大部分土地。可惜在那八年中全失去了。可恨的是,我整整用了八年的时间才认清事实。” “如果你不介意我插一句的话,”马吉说,“认清什么事实?” “我所希望的,铁路上的人并不需要,”昆比酸楚地说,“而那——还是为了老百姓的安全。你知道,我发明了一种新型铁轨接头,对老式接头来说是极大的改进。在发明的过程中我就在想,希望对世界做出点贡献,你知道。天哪,真是个天大的玩笑!我卖掉我家所有的土地,去了莱顿,后来又去了纽约,为了安装这个接头。铁路上所有的人都承认接头是个极大的改进,但所有的人都发疯似地阻止我把它安装在公众可以看到的地方。他们不想花钱进行更新。” 昆比先生朝沐浴在阳光下的雪景望去。 “整整八年,”他说,“我争辩和请求。不,我是在求他们——这样说才准确——我求他们。有些人让我等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在豪华的办公桌后面对我嗤之以鼻,我要是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你们肯定会大为惊讶。他们拒绝了我——每一个人都拒绝了我。有的人还耍弄我——好像我是只猴儿。他们把我介绍给其他的人,合起伙来耍我,对我的绝望百般取笑。哦,我成了十足的供他们挪揄的傻瓜。” “你其实可以自费安装一些接头。”教授说。 “我是想那样做呀,”昆比大声说,“你以为他们会让我那样做吗?不会的,老百姓会看到接头,提出把它们安装在各处的要求。有一次我以为我把所有的人都说服了。那是在莱顿——是郊区铁路公司。”布兰德先生手中的报纸窸窣一声掉到地板上。“铁路的总裁是老享利·桑希尔——目前他仍是,我想——但处理日常事务的是年轻的海顿和一个叫大卫·坎德里克的人。坎德里克支持我,他几乎说动了海顿。他们答应把我的接头安装在一段铁轨上。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也许你们记得,坎德里克夜里失踪了——后来他再也没露过面。” “我是记得。”教授轻声说。 “海顿拒绝了我,”昆比接着说,“我的钱都折腾光了。于是我回到了上埃斯基旺镇,做起了旅馆看守人,每天朝山下望着我父亲曾经拥有的土地。为了抓住一次拯救人类生命的机会,我把这笔财产都挥霍光了。如今想起来,那八年就像是一场梦。有时我一想到我用了八年时间——整整八年才认清现实,气得我就要发疯。我去收拾一下旅馆。” 他走开了,坐着的人们一时陷入沉默。俄顷,教授轻声说: “可怜的人,空怀一场为大众服务的梦想,只能老死在秃头山了。” 他和马吉走到壁炉旁,坐在布兰德先生旁边。马吉先生早已驱散了打算写作的念头。他所经历的迷宫一样的事情使他困惑而着迷。他看向服饰用品商和大学教授,暗忖他们是否是真实的,抑或他仍熟睡在纽约街旁的一栋公寓里,等待着兴高采烈的杰弗里的到来。这时满脸长毛的秃头山隐士从餐厅门口闪了进来,朝马吉走来。他犹如一本古书中的人物,胳膊上挂着菜篮子,大衣的扣子一直系到下颌底下。马吉更加困惑地问自己,这个人物是真实的吗? “厨房里的一切都收拾妥当了,”隐士兴致勃勃地说,“收拾不好我不能离开。先生们,祝你们走运,再见。” “再见?”教授嚷道。 “上帝,他要离开我们。”布兰德先生庶几流出了眼泪。 “这是可能的。”马吉先生说。 “这是必须的。”秃头山隐士说罢,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我愿意留在你们身边,而且她们不来的话我也会那样做。可她们来了——就像俗话说的,一旦女人从门里进来,我就从窗户飞出去。” “可是彼得斯,”马吉哀求道,“你不能就这样把我们撇在这个鬼地方不管吧?” “对不住,”彼得斯答道,“我可以取悦于男人,但不能取悦于女人。我曾经试图讨一个女人的欢心——不过过去的事就不提它了。为了躲避女性,我住在秃头山上的一个木屋里,倘若住在这里便与我的初衷不符了。我不得不走。我就像条狗,极不想走,但必须走。” “彼得斯,”马吉先生说,“你的话令我吃惊。你毕竟已经许诺留下了!而且天晓得——你说不定还能为你的书搜集到宝贵的资料呢。千万别走。这两个女人不会麻烦你。我会让她们保证,从不向你打探你根本没有过的恋爱轶事,甚至不让她们接近你。而且我们要付给你连百老汇的厨子做梦也求之不得的酬金,是不是,先生们?” 另外两人颔首同意。彼得斯先生显然有些被说动了。 “这个——”他说,“我——”他的目光扫向楼梯。马吉先生也朝那个方向着过去,见火车站的那位女子仁立在楼梯上朝下哂笑着。她不再穿戴着大衣和帽子,于是一头金发散披下来,甚至比沉闷空荡房间里的阳光都显得灿烂辉煌。 “不,彼得斯,”她说,“你不能走。我们不让你走。我和妈妈走。” 她继续面对茫然若失的彼得斯微笑着。倏地,彼得斯以坚定的口吻说: “不,你们不要走,我可以留下来。”接着他转向马吉,又继续对他一人说:“妈的,人人都是一个样。我们下了几百次决心,结果有一个人注视了我们一眼,我们就把决心忘了。我有个朋友,登广告想找个老婆,他登广告前至少我们还是朋友。他得到九十二份答复,七十个答复来自己婚的男人,劝他不要结婚。‘我得救了!’他对我说。但他恪守他的诺言了吗?没有。一个礼拜后他就娶了个寡妇,为的是想证实一下那七十个人说的是否是真话。而我也是个俗人。你能不能给我点儿钱?我去村里买点做午饭的菜。” 马吉先生满心欢喜地把隐士打发走,然后踱到女子站着的楼梯底层。 “我向他许了诺,”他对她说,“你们永远不问他的伤心事。好像他也没有伤过心。” “那他太可怕了,是不是?”她笑着,“每个隐士都有一颗受伤的心。我肯定不会给他添麻烦。我下来是想弄些水。” 他俩一起走进厨房,找到一只水桶,在旅馆后面的水泵里往桶里注满了冰水。马吉先生再次颇为感慨地说: “一周前谁会想到,今天我会为一个漂亮姑娘拎着一桶水,爬上一家避暑旅馆的宽大楼梯?” 他们在二层楼梯口停下脚步。 “天地间有许多事是连做梦都想像不到的,”女子笑着说,“就连小说家也想不到。”马吉先生一凛。她认出他是写通俗小说的马吉了吗?好像不大可能,人们读他的书,但很少有人能记住他的名字。女子突然神色肃然。她靠近他。“我禁不住地在琢磨,”她说,“你站在哪一边?” “什么哪一边?”马吉问。 “就是这个呀!”她答道,用手朝楼下的办公室一挥。 “我不明白。”马吉说。 “我们别装傻了,”她说,“你知道我为何来到这儿,我也知道你来这儿的原因。现在有三个方面,只有一方是正直的。我非常希望你站的是那一边。” “我敢担保——”马吉开口说。 “今天早上我在村里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莱顿市市长,”她接着说,“不知你对此是否感兴趣?他还带着他的影子——卢·迈克斯。让我们想想——你有第一把钥匙,布兰德先生有第二把,教授是第三把,我的是第四把。市长的钥匙显然是第五把。他很快就会到达这里。” “市长?!”马吉先生愕然地说,“说真的,你的意思我一点儿也没明白。我来这里是工作——” “好吧,”女子冷漠地说,“如果你愿意工作,随你的便。”他们走到十六号门前,她从马吉先生手里接过水桶,说了声: “谢谢。” “你要去哪儿,我漂亮的小姐?”马吉指着水桶问。 “我们吃中饭时再见,先生。”诺顿小姐说罢,砰一声关上十七号房间的大门。 马吉先生步回到七号房间,若有所思地拨撩着壁火。发生的事情错综纷乱,几乎搅得他喘不过气来。 “莱顿市长有第五把钥匙,”他沉吟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甚至对我这个善长虚构情节的人来说也太不可理解了。”他仰靠在椅背上。“不管怎么说,我喜欢她的眼睛,”他说,“她的头发我也很青睐。不管她站在哪一边,反正我跟她站在一起。” 第06章 消夏人群之鬼 诺顿小姐仰头望着马吉先生笑着说:“我不知你见没见过消夏旅馆的人各就各位往餐厅里冲刺的情景?” “没见过,”马吉答道,“不过我在喂食的钟点参观过动物园。他们说两者的情形差不大多。” “这种比较不免残酷,”女子说,“不过我敢肯定,服务员领班在秃头旅馆打开餐厅门的那一刹那,他的感觉和用叉子喂动物生肉的管理员的感觉大同小异。他面对的是一群铁定了心的狂暴人群。冲在前面的一般是面露凶相、因在游廊上嚼舌头而疲惫不堪的女人。首先冲破终点线的往往是傲慢年长的贵妇人。我想现在我们在彼得斯先生眼里,大概就像是那帮狂乱的人群。” 此时是下午一点,马吉先生正和他四个神秘的伙伴站在办公室的壁炉前,不胜翘企地盯着在他们旁边布置餐桌的隐士。由于昆比的好意,餐桌上铺了一张雪白的桌布。 “我们有点太急不可待了,”伯尔顿教授说,“我们肯定是这副样子,不过这很自然。假如除了一顿顿的饭我们别无盼头,人性动物便会荒唐地认为进食是最为重要的。我们与夏日避暑的客人无甚差别——” “是吗?”马吉先生打断他说,“我们除了一顿顿的饭就没有别的企盼了吗?我想未必如此。我就不是。我来这儿是想充分体验秃头旅馆在十二月的刺激生活。我期待着惊奇事物的出现。我想在今天结束之前,至少有两名身穿金缕衣的国王、一位逃亡诗人和一位市长大人将拿着钥匙莅临秃头旅馆,讲述奇异而令人信服的故事。” “你过去二十四小时的冒险经历使你的期待值过高了,”教授惨淡地笑笑说,“我已经问过昆比,除了他的钥匙外,秃头旅馆的各个大门共有七把钥匙。四把已经在这儿,那三把不大可能再有人拿着来这儿,即使可能,来者也不会是国王和诗人。秃头旅馆的小钢钥匙是为从外界逃亡来的人开启大门的,但由于钥匙的数量不多,旅馆的刺激生活便受到限制。我想起一位哲学家的话——” “彼得斯来了,天下第一厨!”布兰德先生精神抖擞地说,“饭真地从火上下来了?” “自己瞧哇。”隐士说着将他托进办公室的五六个碟子摆放在桌上。“我不禁催,一催就心烦意乱。我做的饭取悦不了女人——我也不想装着取悦。这顿饭我真是做得格外小心。我喜欢直话直说,绝无出言不逊的意思,不过我觉得女人最爱挑剔。” “我肯定你的午餐完美无缺。”诺顿小姐甜甜地说。 “女人越上年纪越爱挑剔。”彼得斯先生漠然地说,朝另一个女人瞥了一眼。 诺顿太太对他怒目而视。 “你指的是我喽,是不是?”她粗声粗气他说,“不必担心,我不会挑你差错的。” “我不会阻止别人做不可能的事,”彼得斯先生说,“所以没有让你不挑差错的意思。我只是让你挑出毛病不要说出来就是了。”他又返回厨房。 诺顿太大自我感觉良好地抚摸着她蓬松的发卷。 “这个男人需要一个女人的手指引他,”她说,“他一个人单过得大久了。我倒是想照管他一阵儿。我会很严格,但这并非意味着我心肠不好。假如可怜的诺顿今天还活着,他会证明我一直是慈善的化身。可是诺顿没有恪守他的诺言。我是小姑娘时极讨人喜欢,有许多追求者。” “对此谁都不会产生怀疑。”马吉先生抚慰她说。 “后来诺顿出现了,”她继续说,对马吉回报以微笑,“他说他想让我幸福。于是我想我可以让他试试看。他是个大好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我们婚后的那些日子里,有时他忘记了他最初的许诺。我常常严厉地开导他。我对他说:‘你最大的愿望是让我幸福。我要是你的话我就会永远这样做!’于是他一直到死都坚持这样做了下去,是个十足的大好人,尽管在理财方面粗心大意。他要是没有这个弱点,我就不会——” 诺顿小姐两颊绯红,急忙打断她说: “妈妈,这些先生们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娴熟地把话题引开了。 彼得斯先生终于让秃头旅馆的冬日客人依次坐定,上了一道汤宣布午餐的开始。他自称那是罐头汤,于是从伯尔顿教授嘴里发出一段关于今日隐士必须依赖罐装食品的颇有学识的宏论。他想像着寻求隐居的人出发去一座荒岛,随身携带着供身体之需的罐头食物和供心灵之需的灌(罐)制音乐。“《鲁宾逊漂流记》应该重写了,主角应让位给开罐刀,”他说。接着诺顿太太把谈话内容引入了一个更实际的角度,触及到食物中毒的话题。 闲聊期间,马吉先生沉吟着他所卷入的这个怪异复杂的罗网。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这些人为什么圣诞节期间前来秃头旅馆?他的目光落到办公桌后面的大保险柜上,在那里流连了许久。他敢断言,那只保险柜里藏匿着这个荒谬之谜的答案。当他把思绪再次拉回到餐桌上时,他发现布兰德先生正紧紧盯着他。服饰用品商消瘦的脸上有种忧虑的神情,那神情的起因绝不会是阿拉贝拉的绝情。 午餐用完后,诺顿小姐和她妈妈准备上楼回屋。马吉先生设法在楼梯上迎住了年轻女子。 “你能不能再出来一下,给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可怜的隐士做一番解释?”他悄声说。 “解释什么?”她问。 “这些都意味着什么?”他低声说,“你为什么在火车站哭泣?为什么编造出女演员的借口?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使我枯燥乏味的隐居生活放出异彩——总之,整个秃头旅馆的这出喜剧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可以坦白地对你说,我对此事的无知程度不亚于坐在金制御座上的俄罗斯沙皇。” 她只是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 “你很难指望我相信你的话,”她说,“我现在得上去了,我妈妈要午休,睡前我要给她读故事,好让她进入温柔梦乡,幻想着那里的苗条少女。过一会儿我会回来和你谈谈,但我不能保证做出解释。” “你能出来就行。”马吉先生乞求道。 “这不难做到,”她莞尔一笑,“我答应你。” 她跟在另一个女人硕大的身影后面走上楼梯,在楼梯口向他投下迷人的一笑,便消失了。马吉先生返身回去时,见伯尔顿教授正口若悬河地给布兰德先生大侃异教的文艺复兴。布兰德先生的脸上布满痛苦。 “这个话题太深奥了,”他说,“我喜是喜欢,可现在——我不知怎么没心情。你能不能留着以后再给我讲?” “当然可以,”教授长叹一声。布兰德先生无精打采地歪靠在椅子里,伯尔顿则将一张失望的脸仰向天花板。马吉先生笑着走回到七号房间。 “不管怎么说,我来这儿是工作的,”他喃喃自语道,“惊恐、旅行和蓝眼睛都不应把我的注意力从我的任务上转移开来。那么,我的任务是什么?写一部震撼人心的深沉小说,去除所有奇异的情节。在秃头旅馆完成此任愈发困难,但却能增加更大的激情。下面两个小时我得用于构恩。” 他把椅子拖到耀眼的火光之前,直盯着红色的火苗。然而他的思绪却无法沉进那部即将在秃头旅馆诞生的巨著之中。他想到遥远的百老汇;想到与海伦·福克纳漫步在灯火辉煌的第五大道上。设若可能,他希冀与那个女子结婚。继而他又想到一个更迷人、更具人情味的女人,她在一座火车站里用一方麻纱小手帕捂着她的脸,同时有一个黄头发的售票员从窗口里朝外窥视着。那方滑稽的麻纱手帕如此之小,岂能遮掩住如此美丽的面庞?接着他又想到攀登秃头山之旅,步入一座神秘的迷宫,鬼蜮般的人形从迷宫的阴影中显现出来。得意地高举着巨大的钥匙。马吉先生前一天晚上睡得很少。当他一个机灵从打盹儿中醒来时,七号房间已笼罩在十二月的暮色苍茫中。 他记起来他约好那个女子去办公室见面,也许她已到那里扑了个空,于是对自己的疏忽痛加斥责。他慌忙伸直领带,用凉水抹去睡意的痕迹,匆匆奔下楼梯。 空荡的大房子里除了黯淡的火光外一片漆黑。火车站的女子正坐在壁炉前,金发被火光衬托得艳丽夺目。她半嗔怪地看向马吉。 “在约会的地点迟到,”她说,“你应该感到惭愧。” “一百个抱歉,”马吉先生答道,“我打了个盹儿,梦见一个在火车站哭鼻子的姑娘,她迷人的美貌使我无法从梦中醒来。” 她笑道:“我觉得你在处世方面颇为老派。这些隐士似乎都被睡眠的欲望所俘虏。教授回房间去睡了;布兰德先生则忘记了他的伤心事,熟睡在那里。”她手指向服饰用品商,后者纹丝不动地歪在办事员桌旁的一把大椅子里。“世界上就只有你和我还醒着。” “太孤独了,是不是?”马吉先生回首瞥一眼正将他们吞噬的阴影。 “你刚才下来时我正觉得旅馆里很喧闹,”她答道。“你瞧,我过去来这家旅馆时,这里住满了夏天避暑的人。我这样坐在火前,仿佛又见到我见过的许多鬼魂,在黄昏中跑来跑去。摇椅舰队航行过去——” “什么?” “黑旗招展,甲板上准备好战斗——我看到摇椅舰队从眼前驶过,”她淡然一笑,“我们总是这样称呼她们。尖刻狠心的老太太们,在游廊上一坐就是大半天,边在摇椅上摇着边嚼舌头,从摇晃中传播流言蜚语。避暑旅馆里似乎汇聚了世界上所有的老太婆。噢,那只舰队所拥有的不留情面的嘴哟——那些薄薄的嘴唇——我曾望着它们,疑心是否有人在上面吻过。” 女子的眼眸在火光中显得大而柔情。 “我看到一些可怜兮兮的小鬼魂在角落里哭泣,”她接着说,“那是些被舰队贬损和淹没在流言中伤之海洋中的人。一个小鬼魂的妈妈似乎不大体面,被舰队发现,便在摇椅上搬弄是非,小鬼魂只得离开了旅馆。有些鬼魂家境不很殷实——这是最可怕的罪恶——舰队对这类人也绝不发慈心。有一个叫米拉·桑希尔的漂亮骄傲的女孩,她与一个叫坎德里克的人定了婚,而坎德里克后来突然失踪。由于舰队散布了种种关于米拉的谣言,她再也不敢来这里了。” “是些多么邪恶的女人!”马吉说。 “世界上最邪恶的女人,”女子说,“尽管每个避暑胜地都有舰队,但我怀疑是否都有舰队司令,这一点使秃头旅馆显得尤为与众不同。” “舰队司令?” “是的。他并非什么真的司令,我想大概是很久以前从海军退役的一名中将或少将之类的官。他每年都光顾此地,成为当地的中心人物。那场面相当滑稽可笑。不知其他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避暑胜地的人那样如此势利?司令一进门,人人就围着他转。秃头旅馆经理几乎每天都给司令拍张照,挂在旅馆里。等天亮时我可以指给你看。办公桌旁边就有一张,是司令和经理的合影,经理随意地把胳膊搭在司令的肩头,愚蠢的脸上似乎写满了‘瞧我跟他多熟’的广告词。哦,一群势利小人!” “舰队呢?”马吉先生问。 “崇拜司令。她们用一整天的时间设法博他一笑。她们追踪他的生活起居,每当他在扑克室玩愚蠢的单人纸牌戏时,她们在嚼舌头时便放低声音,以免打扰他。” “实在是个有意思的地方,”马吉说,“明年夏天我一定要来秃头旅馆,你——你会在这儿吗?” “非常有意思,”她笑着说,没有理会他的问话,“你会玩儿得很开心的,因为这里不光只有舰队和司令,还有娱乐、爱情和楼梯间的窃窃私语。夜晚,当室内灯火辉煌,乐队在舞厅里奏起华尔兹,某人在烤肉厅里宴请宾客,迷人得无法形容的女孩子们在阴影中穿梭往来时,呵,秃头旅馆简直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我至今还时常忆起那些夜晚。” 马吉先生凑近她。他感到在她纤柔的脸上跳动着的火苗使她显得极美。 “我完全相信你忘不了,”他说,“而且我不必费力就能想象出,你便是那些在阴影中跑来跑去的女孩子之一——美妙的难于言表。我知道你是楼梯间窃窃私语者们心中的公主。我可以想见你与一位幸福、受宠若惊的男子在山间的月光下漫步。许多男人都爱过你。” “你难道在看我的手相?”她笑着问。 “不——在看你的脸,”马吉先生答道,“许多男人都爱过你,因为睁眼瞎的男人不多。很遗憾我不是站在楼梯上和在月光下漫步在山间的那个男子。天晓得——说不定我要是夏天来度假,还是最招人喜欢的呢。” “然而秋季总是要到来的。”女子笑着说。 “秋天不会来找我,”马吉答道,“我要是说目前在秃头旅馆上演的这出奇异的戏剧与我无关,你会相信我的话吗?我若说对于你、教授和布兰德先生来这里的原因,以及莱顿市长拥有第五把钥匙的由来我一无所知,你会相信我吗?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都说明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她摇头答道,“我谁也不能信任,甚至包括你。我不能相信你不知道——这太荒唐。” “你甚至不能告诉我在火车站里你为什么而哭?” “由于一个简单而愚蠢的原因:我害怕。我承接了一项对我来说过于沉重的任务——我是在莱顿的明媚阳光下勇敢地承接的。但当我目睹上埃斯基旺瀑布镇,以及夜幕降临时我置身在那个昏暗的火车站里时,我内心动摇了,我感到我会失败。所以——我哭了。这是女人的方式。” “倘若你能允许我帮忙——”马吉乞求说。 “不——我必须独自前行。我现在谁也不能信任。也许事情会发生变化。但愿如此。” “听我说,”马吉说,“我对你说的是实话。也许你读过一本小说书名是《丢失的轿车》。”他决心说出自己是那本书的作者,告诉她他寄住在秃头旅馆的真实目的,从而劝她透露出发生在旅馆里的奇怪事情的实情。 “我看过,”女子在他继续说之前抢着说,“我的确读过这本书。它使我很伤心。此书写得太不真诚。写书的很有才华,但他似乎在说:‘整部书是场大玩笑。我自己都不相信书中的人物。我把他们创造出来是为了给你们表演。别上当——不过是本小说而已。’我不喜欢这种做派。我希望一个作家说的话是发自他内心的声音。” 马吉先生咬紧嘴唇。他想透露自己是《丢失的轿车》之作者的决心消失得烟消云散。 “我希望作者让我与他的人物产生共鸣,”女子兀自肃然地说,“也许我可以告诉你一件我经历过的事,来阐明我的想法。那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班上有个女生,她是瞎子。一天晚上我去找她,我在她宿舍的走廊上碰到了她。她刚上完晚上的一堂课,有人把她送回来。她打开门,我们走进屋。里面一片漆黑——我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开灯。而她——她却一屁股坐下聊了起来,而且还忘了点瓦斯。” 女子顿住,她睁大眼睛,马吉先生觉得她在轻微地发抖。 “你能想象得出吗?”她问,“她喋喋不休地聊着——我记得她聊得兴高采烈。而我——我却磕碰摸索着坐进一把椅子,冷得身上发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做为盲人的可怕。过去我也想像过眼瞎是什么感觉——只是把眼睛闭上一两秒钟而已。但当我坐在黑暗之中,听着那个女孩儿不停地聊着,意识到她从没有点灯的概念时,我才第一次深刻地体验到了一个瞎子的处境。” 她再度顿住,马吉先生凝视着她,有种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个近在咫尺的女人带给他的兴奋感。 “这便是我希望一个作家做到的,”她说,“即他要能让我像那天晚上对那个女孩儿生发的感觉一样,与他的人物产生共鸣。我的要求是不是过高了?产生共鸣的对象不必非要是一个悲剧人物,对一个内心充满无限喜乐的角色也可以产生共鸣。反正他应该让我达到这一点。而要是他自己都不喜欢他的人物,又如何让我去感觉呢,对不对?” 威廉姆·海洛威尔·马吉竟颓然地垂下头。 “对,”他轻声承认,“你说得很对。我非常喜欢你——喜欢得不知如何表述。即使你觉得你不能信任我,我也想让你知道无论秃头旅馆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一边。只要你说一声,我就是你的同盟。” “谢谢”,她说,“也许我会很高兴让你帮忙的,我会记住。”她起身朝楼梯蜇去。“我们最好现在分手,要是不小心,将成为摇椅舰队的攻击对象。”她纤小的拖鞋刚踏到第一层台阶,他们便听到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接着空荡的餐厅地板上便传出脚步声。俄顷,一个粗哑的嗓子大喊“布兰德”。 马吉先生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只纤手牵住,尚不知就里便被匆匆拽到二楼的平台。“第五把钥匙!”一声受惊吓的细语悄声送进他耳朵,接着又觉出手指轻柔地在他嘴唇上一划。他顿生一股强烈欲望,想抓住那只手指,将它紧紧贴在他的嘴唇上。然而他的冲动瞬间消失,因为此刻只见餐厅门被狠命推开,一个粗壮的男人走进办公室,站到布兰德的椅子旁边,这给马吉带来更大的刺激。男人的身旁是个瘦干儿狼,说他是莱顿市长的影子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睡着了,”壮汉吼道,“卢,这个看家狗是怎么当的?” “恪尽职守,是不是?”瘦子讥讽地说。 布兰德先生倏地从睡梦中惊醒,抬头盯住两个新来的人的眼睛。 “你好,卡根,”他说,“你好,卢。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嚷嚷。这地方被他们住满了。” “住满了什么?”市长问。 “私家侦探,可能是——我也闹不清他们的真实身份。有一个老学究,一个年轻人和两个女人。” “有人?”市长气咻咻地说,“这儿——住进了人?” “没错。” “你睡着了,布兰德。” “不,我没睡着,卡根,”服饰用品商大声说,“你抬眼四处瞧瞧,这地方到处都埋伏着他们。” 卡根虚弱地靠在一把椅子上。 “这情况你事先知道吗?”他说,“他们告诉我多次秃头旅馆是最好的地方——主要是安迪·鲁特说的。你怎么不把东西拿出来赶紧溜?” “怎么拿?”布兰德先生问,“我没有密码。我来时保险柜的门是开着的,那是和鲁特谈好的。” “你应该打电话让我们不要来,”卢说着朝四下不安地逡巡了一遭。 卡根先生用大拳头朝壁炉台上一砸。 “妈的,不,”他大喊道,“我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把它盗走。过去这种事不是没干过,现在我也可以干。我才不管他们是谁。他们不敢动我。他们不敢动吉姆·卡根。我不怕。” 马吉先生在楼梯口上悄声对他的同伴耳语说:“看来我得下楼去迎接我们的客人。”他觉出她突然攫住他的胳膊,仿佛出于惧怕,但他挣开她的手,颇为矜持地下楼走到那伙人中间。 “晚上好,先生们,”他彬彬有礼地说,“欢迎光临秃头旅馆!请不要做任何解释——我们听的解释已经够多的了。你们无疑有第五把钥匙。欢迎加入我们不大却日益扩展的圈子。” 壮汉咄咄逼人地朝前迎上去。马吉先生见他面色通红,脖颈宽厚,但嘴却弯弯的小得可爱,完全可以安在公园里一个婴儿的脸上。 “你是谁?”莱顿市长以企图吓住对方的嗓音吼叫道。 “不记得了,”马吉先生轻松地答道。“布兰德,今天我是谁?是阿拉贝拉抛弃的恋人、逃跑的画家,还是偷盗纽约百万富翁家里画像的窃贼?其实这都无关紧要。我们总是在不断地交换经历。但做为人住秃头旅馆的第一位隐士,应该由我来欢迎你们。” 市长气咻咻地朝楼梯一指。 “我给你十五分钟收拾行李离开,”他怒吼,“我不想让你住这儿。听懂了吗?” 卡根的身旁闪出卢·迈克斯骨瘦如柴的身影。他的脸色犹如一块老柠檬般发黄;他的服装让人联想到肮脏街道旁的店铺橱窗;他的两眼在一副金丝眼镜后面转来转去。他的神态就像是蹲伏在主人身旁的一条狗。 “赶紧走人。”他尖着嗓子说。 “绝不可能,”马吉答道,同时直盯市长的眼睛,“我是先来的,肯定要住下去。想把我撵出去?那只好先打一场再说了。不过我一个小时后还得回来,身后还得跟着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警察。” 他见对方的气焰略有减弱。 “我不想制造事端,先生们,”他继续说,“相信我,我会很高兴请你们出席晚餐。你们想让我离开的命令说的不是时候,更不用说怀有敌意和有失礼貌了。让我们都把这事忘掉。” 莱顿市长掉转过头,他的狗随即隐遁到黑影里。 “你们答应共进晚餐了吗?”马吉问。黑暗中的三个人都没吱声。“沉默就是同意,”马吉愉快地说,“对不起,我要去换装。布兰德,你能否通知一下彼得斯先生,今天晚餐我们有客人?跟他好好说。强调一下客人都是男士。” 说罢他跑上楼梯。在二层楼梯口他与女子相遇,他觉得后者的双眸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哦,我真高兴,”她低声说。 “高兴什么?”马吉问。 “高兴你没有站在他们一边。”她答道。 马吉先生在七号套间门前停住脚。 “我是没站在他们一边,”他说,“无论他们是何意图,我都不会站在他们一边。穿上最漂亮的晚礼服,我的小姐。我已邀请市长共进晚餐。” 第07章 市长守候电话机 诺顿小姐和马吉先生并肩站在旅馆办公室里。等待着彼得斯发出晚餐已就绪的信号。 “但愿晚餐能获得巨大成功。”马吉说。 女子大笑。 “当主人的感到紧张很自然,”她说,“不必担心,隐士和他的罐头食品会给你挣面子的。” “令我担忧的不是烹调技术,”马吉笑说,“而是席间的巧辩和斗智。我希望让市长感到自在一些。埃斯基旺区众议员琼斯身上有没有什么逗乐的故事?” 他俩一道踱至窗前。雪又纷纷扬扬下起来,山下星罗棋布的小屋的灯光从一片白色帷幕中透出晦暗的光芒。 “我想告诉你,”女子说,“我现在信任你了。一旦时间成熟——很快了,就在今晚——我要让你帮助我。我可能要求你帮个大忙,而且求你不要问缘由地去做,要信任我,就像我曾拒绝信任你那样。”她顿住,神色肃然地睬望着马吉先生的脸。 “我太高兴了,”他低声说道,“从我在火车站里看到你哭时起,我就想给予你帮助。车站售票员劝我不要多管闲事。他说与一个哭泣的女人打交道会招惹麻烦。真是个傻瓜。好像所有的麻烦——” “他说的没错,”女子打断他,“或许的确是麻烦。” “最后若能赢得你彩虹般的一笑,任何风暴还不值得一试吗?”马吉先生说。 “这个比喻很漂亮,”女子笑说,“可风暴并不可爱。” “总是有一些人,”马吉说,“为了即将到来的彩虹,宁肯以愉悦的心情与最可怕的风暴一搏。” 她没再答话,只是将秀气的鼻子顶住冰冷的窗玻璃,鼻子扁下去变了形。在他们身后,由蜡烛照明的房间里,各式各样的秃头旅馆冬日的客人们以各种姿态站立等待着。壁炉前,比较文学教授正在给诺顿太太诵诗,这个老头儿或许从来没有想过,他对面的女人说不准正是他生活中的那场梦魇,因为她也是金发。十英尺开外,在闪烁迷离的烛光中,莱顿市长硕大的身躯坐在一只长沙发的扶手上,他前面站着他讨人嫌的伙伴卢·迈克斯,卢旁边是布兰德先生,男子服饰用品商店的话题他再也不涉及了。蜡烛劈啪做响,风暴愤怒地敲打着窗榻。彼得斯先生像个长毛鬼似地在餐桌四周奔忙着。有了好胃口和精美的肴馔,神秘的把戏便可在秃头旅馆里展开。 马吉先生戏谑地称之为晚宴的节目最后终于落座,凡参加这次晚宴的人,都会对其留下长久的记忆。主人抱着满腹的疑团分析着在座的客人。坐在桌角面对着他的是诺顿太太,她脸上的皱纹显示出疲惫。茫然和无所适从,她还显得有些悚惧。马吉的右手是卡根,一张红通通的大脸透着蔑视和些许滑稽;卡根旁边是迈克斯玩世不恭的冷酷的脸。再过去是布兰德先生,一副忧愁、无奈和忿懑的神情。马吉先生的左边是留着胡子戴着眼镜的教授,他脸上挂着祥和,仿佛对一连串的怪异事件无动于衷。对马吉终于产生信任之感的车站美女则坐在教授身边。在最初的短暂的沉默中,马吉先生将她灵秀的面庞与坐在桌角女人的粗糙世故的脸做了一番比较,暗自说了声“不可思议”。 晚餐的开始没有伴随着欢快的交谈。彼得斯先生又上了一种有别于从前的罐头汤,迈克斯先生和市长滋滋有味地喝起来,打破了席间的沉默。马吉先生正暗忖如何引众人交谈,卡根突然开口说: “但愿我没有给大家造成不便,”他语气中显然透着嘲讽,“做不速之客不是我的习惯。可公事——” “我们为你的光临颇感高兴。”马吉先生有礼地说。 “我想你们肯定想知道我来这儿的原因,”市长继续说,“呃——”他迟疑——“是这样——” “亲爱的卡根先生,”马吉插话说,“请你饶了我们吧,也给你自己省点事。我们听到的解释已多的使我们腻烦。我们已决定永不再解释什么,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权且认为因为我们来这儿,所以便在这儿。” “好吧,”卡根颇觉释然地说,“这正合我意。反正我做解释也做烦了。最近在莱顿新跳出来一批改革家——可能你们也听说了。蛮可爱的一帮人。每人都扎一个白蝴蝶结领带,智商却低的可怜。他们说要在下届选举中取我而代之。” 迈克斯先生把嘴贴近汤盘子嘶哑地笑着。 “他们写了本可笑的书,那帮人。”他说。 卡根接着说:“这些人愚蠢而无足轻重,以致当他们攻击一个公职人员时,根本没人听他们的。所以我必须答复这些滑稽的小丑们。我刚才说我已经解释烦了,原因正在此。我不得不解释说,我过去住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小镇里时,没有行过窃,我也没用刀子抢劫过我父亲。这些话枯燥乏味。因此你们让我免去解释我不胜感激。我和卢麻烦不了你们多久。我在这儿要办点小事,办完就走。大约九点钟我俩就撤。” “不必,”马吉抗议说,“这么快就离开?你们逗留期间我们肯定会让你们感到愉快。我通常很讨厌主人谈论他们的仆人——我有一位朋友,总是烦得我要死,因为他永远认为他的日本管家来自沈阳。不过我想我完全有理由让你们注意我们的管家——彼得斯先生。烧饭只是他的副业,他正在撰写一部书。” “那个家伙会写书?”卡根疑惑地说。 “他写的书你知道吗?”布兰德先生问,“一旦出版,肯定会一炮打响。他想在书中证明世上的一切不幸都是由女人造成的。” 市长沉吟着。 “他疯了,脑子不正常,那个家伙,”市长断言,“造成一切不幸的不是女人。” “谢谢你,卡根先生。”诺顿小姐微笑说。 “任何人看你一眼都会懂得这个道理,小姐,”市长的口气殷勤备至。接着他又匆忙补上一句:“还有你,夫人。”并朝另一个女人的方向点点头。 “我不晓得从我脸上是不是能读出这个道理,”诺顿太太漫不经心地说,“但女人不惹麻烦,这点我晓得。我认为那个人是疯了,他要不是厨子我会当面这么跟他说。”她稍顿了一下,因彼得斯走进了房间。他换菜时众人又陷入沉默。“如今的世道是,有些话你可以说给国王听不怕得罪他,却不能说给厨子听。”隐士退下后女人说。 “卡根先生,”伯尔顿教授说,“你刚才发表见解,认为女人不是灾难的罪魁,我承认大体上我赞成你的判断,尽管有时女人能造成呃——微小的麻烦。不可否认的是,世上充满不幸,你认为这些不幸是谁造成的呢?” 市长用粗壮的手指搔摸头发。 “我明白你的意思,”市长说,“也明白你的判断。谁造成的不幸?人之初时是谁造成的?改革派们,博士。是的,先生。谁是第一位改革派?伊甸园里的毒蛇。这个隐士大概把伊甸园里的事赖在了女人头上。就是这样。那座花园里本来平安无事,后来毒蛇跑了来。十之八九隐士已为一家杂志撰写了一系列冠之以‘伊甸园的耻辱’的文章。毒蛇对女人说:‘你说独自住在这儿很满意,是何意思?这儿的一切都不正常。目前的管理者把一切都搞得一塌糊涂。我可以说给你几件事,以打开你的眼界。你说什么?只要你不知道的事就不会伤害你?过时的想法,’毒蛇说,‘进步者要与之斗争的过时想法,’毒蛇说,‘清醒吧,你这里需要变化。咬一口这个可口的红苹果,你就能按照我的方式看事情了。’于是女人便堕落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 “新颖的观点。”怅然若失的教授说。 “是的,博士,”卡根先生说,显然对此话题很感兴趣,“从那条蛇开始,所有的麻烦都是改革派造成的。万事都一帆风顺,老百姓安居乐业,富庶满足——猛然间这些足蹬橡皮套鞋,扎白色蝴蝶结领带的人出现了。他们打破现存秩序,直至老百姓开始信任他们,给他们管理事物的机会。结果如何呢?世界陷入了最可悲的混乱。” “对此话题你思考的很深,卡根先生,”马吉说。 “我应该思考,”市长答道,“我不是作家,否则我会写本书,把大胡子隐士的观点批驳得体无完肤。女人——呸!女人惟一制造事端的方式是陷入改革的骗局。” 此时彼得斯先生把甜食端上来,卡根先生边吃甜食边阐述他的理论。他指出许多州由于改革破坏了正常生活,使一切陷入混乱,而且使本来社会上本分的“小伙子”们不安现状,寻觅稀奇古怪的工作。他讲时,卢·迈克斯从他金丝眼镜后面望着他,脸上一副忠诚于主人的走狗神情。关于这位神奇的卡根,马吉先生读过不少文章,他通过铁腕政策掌权,如今实际已成为莱顿市的独裁者。那些文章无一例外地都提到他的贴身奴仆卢·迈克斯,后者按市长的意图控制莱顿市城南,他在那片下等娱乐场所聚集的贫穷地带,依赖的唯一法宝便是卡根的名字。马吉先生注视着他,不禁对这位可鄙小人的效忠本事感到惊讶。 “置拿破仑于死地的也是改革派,”市长最后说,“是的,他们最后把拿破仑送到一座岛上。他可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伟人。” “请——请原谅我,你说的历史符合事实吗?”伯尔顿教授怯懦地提出异议。 “事实?”卡根蹙眉,“我敢打赌符合事实。我对拿破仑的生平了如指掌。我肚子里墨水不多,博士,可我可以雇用所有喝墨水的人,不外一周付上十八美元罢了。然而对波拿巴,我却非常熟悉。” 诺顿小姐插嘴说:“我好像听说——我是不是在报纸上读到的?——你的办公桌上方挂着一幅拿破仑的像。他们说你觉得你本人的生涯与拿破仑的很相似,这是真的吗?” “不,小姐,”卡根答道,“那是某个报社记者写的笑话,跟大多数编造的消息一样,没有真实性。不,我不是拿破仑。我俩的差别很大,有一点尤其大。”他提高嗓门,朝在坐的人扫了一眼。“有一点差别最大。拿破仑最终栽在了改革派手里。” “而你的结局尚没出现。”马吉先生笑着提示道。 卡根先生迅疾而饶有兴味地瞥了他一眼。 “我并不担忧,”他答道,“你也不必,年轻人。” 马吉先生回答说他原本就不是个杞人忧天的人,接下去众人便沉默下来。彼得斯端着咖啡走进来,正给众人斟咖啡之际,布兰德霍地从座位上站起,脸上显出惊恐之色。 “什么声音?”他喊道。 众人惊诧地看向他。 “我听见楼上有脚步声。”他说。 “荒唐,”卡根先生说,“你在做梦吧。你被这里的宁静害成神经病了,布兰德。” 布兰德先生并不理会,径直朝楼梯上跑去。他离开后,秃头山隐士附在马吉耳朵上说: “我不是个爱抱怨的人,”他说,“我一个人住久了,早没了抱怨的习惯,何况也没发牢骚的地方。不过要是仍是有人不停地住进旅馆,我只好辞去厨子不干了。好像每隔几分钟餐桌上就冒出一个新面孔,这对我可是个大事。” “乐观点,彼得斯,”马吉先生低声说,“旅馆的钥匙只剩下两把了。来这儿的客人总有个限度。” “我的意思是说,”彼得斯先生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布兰德先生从楼梯上走下来。他重新落座时面色极为苍白,卡根询问他后,他说他可能是听错了。 “我猜是风声,”他说。 市长对布兰德先生的“神经过敏”戏谚了一番,迈克斯先生亦插科打诨。服饰用品商对此只是惨然地一笑。于是晚餐结束,秃头旅馆的客人们散开来坐下,同时彼得斯先生将餐桌上的杯盏取走。马吉先生想与诺顿小姐聊两句,竟发觉她是紧张而心不在焉的。 “是布兰德先生吓着你了吗?”他问。 她摇头。“我有其他心事,”她答道。 彼得斯先生与大家道过晚安,随后对马吉耳语说,他但愿近期旅馆的人数不会再增加。当他穿越雪地朝他的木屋走去时,卡根先生摸出手表。 “你们已对我们两个可怜的漫游者表现出极大的友好,”他说,“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来这儿是为了见布兰德先生。我们有些事情要办,如果你们能让我们单独留在办公室里,我们将不胜感激。” 马吉先生踌躇着,他见女子微微向他点头,而后朝楼梯挪动脚步。 “你想这样的话当然不成问题,”他说,“我希望你不要不辞而别哟,卡根先生。” “那得视情形而定,”市长说,“认识诸位我很高兴,晚安。” 两个女人、教授和马吉先生朝宽大的楼梯蜇去。在楼梯平台上,马吉先生听见诺顿太太的声音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 “我很担心,亲爱的——非常担心。” “嘘——”女子的声音,“马吉先生,我们——一会儿见。” 马吉先生拽住教授的胳膊,俩人同时仁立在阴影里。 “现在的情况不妙,”底下传来布兰德沙哑的抱怨声,“几点了?” “七点半,”卡根答道,“还有整整半个小时。” “我上楼时二楼已没人,”布兰德接着说,“我看到他跑进一个房间,锁上了门。” “现在由我来负责,你不必担心。”市长安慰他说。 “好像有什么名堂。”这听去像迈克斯的声音。 “名堂肯定有,”卡根大笑道,“可我怕什么?我控制着年轻的德莱顿,他随我任意摆布。我不怕。让他们四处探察吧。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 “也许你说得对,”布兰德说,“可来秃头旅馆这个主意并不像最初想像的那么妙,是不是?” “这纯粹是个馊点子,”卡根答道,“根本没必要这样胡闹。我对海顿这样说过。那个电话铃啊吗?” “不响,他们要跟我们联络时,电话就闪光,”布兰德对他说。 马吉先生和伯尔顿教授继续悄悄走上楼,后者应马吉的邀请,走进七号房间,在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我们卷入了令人难解的混乱之中,”教授说,“我不晓得你在这混乱之中处于什么位置。但我估计你知道正在发生着什么,而我却蒙在鼓里。我脑子远不如过去好使了。” 马吉先生递给他一支雪前,说:“你要是以为,对这个‘捉迷藏’的把戏我了如指掌,就大错特错了。说实话,我像你一样懵懂无知。” 教授笑笑。 “也是,”他以一种不全相信的口气说,“也是。” 他开始津津乐道他讲起诗人乔叟的诗律。倏然有人敲门,随后卢·迈克斯先生伸进他那颗不招人喜欢的头。 “他们派我坐在过道上,”他说,“监视布兰德听见的那个四处乱跑的鬼魂。由于我生性爱热闹,所以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希望坐在你们的门口。” “悉从尊便,”马吉答道,“这儿有把椅子。你抽烟吗?” “谢谢。”迈克斯先生把椅子放在七号房间门口的边上,坐下。从那一位置,他可看到马吉房间的全景以及楼梯口。他用黄牙狠狠将雪茄的一端咬去。“别让我打断你们的话,先生们。”他说。 “我在正在谈论乔叟的诗体,”教授平静地说,“马吉先生——” 教授又用平稳的声调侃侃而谈。马吉先生仰靠在椅背上,对这场戏剧舞台的布置露出愉悦的微笑:迈克斯先生在烟雾缭绕中守卫在门口;市长和布兰德先生在楼下办公室里守候在电话交换机旁,等待着电话闪光,以告知他们外界有人要与秃头旅馆通话;黑暗中有个神秘的人物蹿来蹿去;一个漂亮的姑娘即将要让盲目信任她的马吉先生为她帮忙。 教授枯燥乏味地絮叨着。其间马吉先生打断他一次,诱引卢·迈克斯加入了谈话,因为他从窗外的光线中,看见车站的女子匆匆溜到了阳台上,自白的雪花飘洒在她的金发上。 第08章 猜疑的故事 一个小时过去了。迈克斯先生认为一支上乘雪茄的确可以抚慰心灵,便又从马吉手里接过一支。教授兀自说着。显然乔叟是他青睐的诗人。他又开始引用演讲词。马吉先生想象着他坐在讲坛上,身旁放着一个白色大水杯。 他说话时,马吉先生研究着他没有被胡子遮掩的那部分书卷气十足的面庞。在这个怪异事物层出不穷的谜团中,比较文学教授塞德斯·伯尔顿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他来秃头旅馆的目的何在?对于旅馆里人员的迅速变化,他为何显得无动于衷?而马吉先生却感到应接不暇。教授对周围发生的变化泰然处之,就像他从早餐盘子里拿起一个葡萄柚似地安详。当天早上,马吉先生出于试探的目的,将他暗示为谋杀的嫌疑,可老头儿竟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秃头旅馆充满怪异人物,而教授亦是怪异人物之一。马吉先生暗忖:打个比喻,即使罗马在他身边燃烧,教授也能安之若素地大谈特谈他的乔叟。这令马吉百思不得其解。 迈克斯先生趁教授讲话时大声打了个哈欠。 “有一次我和一个德国人下过棋,”他说,“还有一次听过一场关于净化政治的演讲,但都没有我现在干的这活儿枯燥。” “抱歉,”马吉说,“我们使你感到乏味。” “没什么,”黄脸迈克斯说,“我刚才坐在这里时在想,人们为何要相互猜疑呢。我一直认为,如果没有猜疑,这个世界将是个不错的地方。倘若猜疑长腿的话,十之八九猜疑的腿站不牢。” 迈克斯先生显然想拥有讲话权,伯尔顿教授于是欣然将它拱手献出。 坐在门首的小瘦子若有所思地将夹在两片薄嘴唇之间的雪茄翻转几下,继续说:“说到猜疑,让我想起一件事,是几年前普埃夫罗·塞姆对我说的。这事既滑稽可笑,又凄恻悲惨。普埃夫罗·塞姆是彬彬有礼的君子,靠智力生活,是个颇有点子的人。” “是个骗子。”马吉直说出来。 “大概是那么一种行业,”迈克斯先生承认,“不过你知道。他的朋友们都喜欢他。塞姆讲给我听的这个猜疑的事是这样的。夏季骄阳如火的一天,塞姆在康尼岛登上一条船,他想在一两个小时期间把生意上的操心事暂且忘掉,在海湾里宁静而舒坦地漂一阵,去去暑。于是他抓起一把轻便折椅,挤过人群上到露天甲板,坐在了舵手旁边,享受着江面上习习的微风。” “塞姆对我说,他刚在那儿坐了有十来分钟,一件最容易的扒活儿便主动送到他眼前了——” “你说什么?”伯尔顿教授问。 “就是容易到手的钱,像花园里等待采摘的花朵。”迈克斯先生解释说,“塞姆说这家伙是个地道的乡巴佬,他从塞姆眼前走过,直勾勾盯着甲板,看上面有没有草穗儿。塞姆坐在那里暗想,偶尔把生意上的事推开,出来小憩一下的机会来之不易,因此是否值得费力伸出手去掏那家伙的腰包。他正为此而犹豫不决时,那个土包子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遂解决了塞姆的问题。” “他对塞姆说,他进城来是为了看大街上的风景的,想暂时把在家种樱桃树的活儿忘掉。‘不瞒你说,’他告诉塞姆,‘没有哪个骗子能让我上钩儿,我这人太聪明。’他说。” “‘我敢打赌你很聪明,’塞姆笑着对他说,心想这条鱼就要上钩儿了。” “‘是的,先生,’乡巴佬说,‘谁也甭想骗我。大老远我就能认出来谁是骗子,我的眼特尖。有个人在市政厅公园凑到我跟前,想向我兜售采矿股票。我对他说的话我估摸他这会儿也没缓过劲儿来,告诉你吧,他们休想骗我马克·丹南。’他说。” “塞姆对我说听到他的名字后,他便往椅子上一靠,盯着那个乡巴佬,暗自吹了声口哨。许久以前,塞姆住在佛蒙特州的里兹巴罗镇,他穿着个吊带裤在街上跑来跑去地玩耍,和他一起玩儿的一个孩子好像就叫马克·丹南。塞姆说他仔细打量着那个来自丛林的家伙,回忆起他曾跑来跑去地朝老天爷喊叫,说他需要一个保护人,于是塞姆猛然悟到此人正是马克·丹南。塞姆对我说,他顿时激动得心里要崩开一般,极想伸出双臂抱住那个人。” “‘你是佛蒙特里兹巴罗的马克·丹南,’塞姆叫道,‘没错。咱俩曾一起在弧光灯下玩耍——你不记得我了吗?’” “可塞姆说那家伙只是定定地直视他的眼睛,紧绷着嘴说:‘我想你下一句该问我弟弟乔治怎么样了,是不是?’” “‘你哪儿有叫乔治的弟弟?你这个白痴!’塞姆大笑道。塞姆对我说他当时琢磨着要请他老朋友马克大吃一顿,使之在里兹巴罗传播开来,成为佳话。‘马克,你这个坏小子,’他说,‘你不记得我了——不记得曾和你一起玩闹的塞姆·彭斯了?我一八九二年还拐走了你的女朋友。你忘记了在里兹巴罗的那些日子?’塞姆对我说他当时心潮澎湃,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没想到一生中还能邂逅一个过去的小伙伴,令他欣喜若狂。‘你还记得小时候的塞姆·彭斯吧,是不是?’他又问了一遍。” “可这家伙冷若冰霜地又看了一眼塞姆,说:‘你很精明,先生,可你骗不了我。不,在马克·丹南身上你要不了任何花招。’” “‘可是马克,’塞姆说,‘我敢向一切上帝发誓我就是从前那个孩子——我是塞姆·彭斯。你还想要什么证据?你记得老埃德华·海伍德吗?他在邮局对面开一爿杂货店,那家伙从来不擦窗户,我还记得呢。还有我们上六年级时教我们的亨特尔小姐?——那个女人个头不高,长着一双无精打采的灰眼睛,一颗门牙掉了一半。还有那个你对她特好的小女孩儿?萨拉什么来着?等等,我非想出来不可,萨拉——萨拉——萨拉·斯考特。你跟她结婚了吗,马克?还有老拉菲·伯金斯?你不管什么东西坏了需要修理,都可以去找他。他一身关节炎,拄着拐杖,嗓子又尖又细,不管是不是他的事,他都好发号施令。天,马克,这些我都记着呢。上帝!’塞姆说,‘你还需要什么证明呀!’” “可这个乡下笨驴只是上下打量塞姆,审慎地说:‘你这些事都知道实在是了不起,了不起。但你糊弄不了我,’他说,‘你糊弄不了马克·丹南。’” 迈克斯先生暂将他的叙述顿住。秃头旅馆的办公室里又传来说话声。有个声音是市长的,又大又气忿。迈克斯先生显然为了掩盖楼下的动静,又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 “先生们,塞姆觉得要是不能说服那家伙有失面子。他对我说他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比让马克·丹南承认他俩相识更让他着急的事。那天下午烈日当头,他上船是为了休息的,可他解开衣领,开始说服马克。他对马克·丹南说出了建造卫理公会教堂时共用了多少块砖,当时里兹巴罗的‘公民’报对此曾有过报道。他说出了马克的妹妹在1890年春天的一次学校演出时所朗诵一首诗的名字。他说出了马戏团到里兹巴罗表演时的舞台地点及周围的所有标识。他列数出除他们家之外的里兹巴罗镇的所有居民的名字,他还说他曾为婴儿洗礼,主持人们的婚礼,还为死者念送葬词。而那个森林中来的土包子依旧坐在那里,张着嘴,说:‘我弄不懂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们纽约人比我想像的要狡猾得多。可你骗不了我。你不是塞姆·彭斯。嘿,我和他一起上过学。’” “这时他们已快驶近康尼岛,”迈克斯先生说,“塞姆的脸涨得紫红,两颊流着汗,他像放机关炮似地一一历数着发生在里兹巴罗的事,但马克·丹南兀自坐在那儿,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于是他们登上码头,塞姆几乎要流出眼泪,心碎似地乞求说:‘马克,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把比尔·巴纳比扔进游泳池里,可他不会游泳,差点儿淹死?’然而他的老朋友依旧是目无表情。” “在码头上,丹南向此刻已心痛欲绝、浑身虚弱的塞姆伸出一只手,说:‘你的确很精明,先生。我回里兹巴罗讲讲这件事,大家肯定听得很开心。不过你到底遇到了个难对付的人,啊?不过多谢跟我聊天!’说罢他大模大样地走了,撇下塞姆靠在栏杆上,从此失去了对人性的信任。‘我希望有人能说动他,’塞姆对我说,‘他这种人要是真被说动了,你说有家公司要在埃及金字塔的顶端造屋顶花园,他也照样会买他们的股票。我原来可以骗他一把,’塞姆对我说,‘但我没忍心。’” 迈克斯先生说完时,楼下又传来气咻咻的说话声。 “你讲得很有意思,迈克斯先生,”伯尔顿教授说,“我会好好记住它。” “这则故事细节很精彩,”马吉先生说,“事实上,我觉得这两个人中,只有一个人对过去的事记得很清楚。迈克斯先生,在我看来,你一点儿也不像马克·丹南,所以——请原谅我的冒昧——” “我明白你的意思,”迈克斯凄凉地说,“又是老一套。猜疑,到处都是猜疑。猜疑只能造成危害,我说的是实话。我不会——”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消失了,因为卡根在楼底下叫他。马吉先生和教授不约而同地跟了去。 他俩再次躲在楼梯平台的阴暗处,听到市长瓮声瓮气的粗嗓门和布兰德细弱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市长粗声说,“海顿发火了。他打电话给布兰德——不是给我。吵吵着上什么法院——我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屁话。他光火了,他没说出密码。” “那只猪!”迈克斯先生尖声说。 “老天爷在上,”市长说,“我反正得把它打开。我有资格得到里面的东西,这很公平——那是我挣来的。我要得到它,迈克斯。” “听我说,卡根——”布兰德插进说。 “你走开,别碍事,”卡根吼道,“把那个蹩脚手枪拿走,否则我对你不客气。我要通过正义获得属于我的东西。必须今晚就打开那个保险柜。迈克斯,把你的包拿来。” 马吉先生和教授掉转身,返回二楼。走到七号房间前他们停住脚,相互注视着。伯尔顿教授一耸肩。 “我去睡觉了,”他说,“我劝你也去睡觉。” “是的,”马吉先生说,但并没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什么。至于老头儿的劝告,他没有听从的意思。惊险情节是他来秃头旅馆为了永远忘掉的东西,此刻却在这座隐居的住所激烈上演着。人们提到了枪,还相互咒骂和威胁着。这些都是为了什么?而他在其中应扮演什么角色? 他走进七号房间,愕然收住脚,因为诺顿小姐站在一扇窗户外,正敲着玻璃示意让他打开。当他拉起窗子,面对她时,看到她面容苍白,下颌抖颤,就像在火车站里一样。 “怎么回事?”马吉大声问。 “我不能进屋,”她说,“听着。你说过你想帮我。现在你就可以这样做。以后我再把详情解释给你听,我现在要告诉你的只是这些。楼下有个保险柜,里面一个包里装着二十万美元。听清了吗——二十万美元!我必须拿到那个包。不要问我原因。我来这就是为了拿这个——我必须拿到手。密码应该在8点钟打电话告诉卡根。我一直藏在窗外等。但出现了问题——他们在电话里没有说出密码。卡根打算撬开保险柜。我听见他是这么说的。我不能藏着往下听了,因为我看见了一个人。” “谁?”马吉先生问。 “不知道——一个高高的人影儿——跟我一样藏在窗外。我猜此人也有一把钥匙。他就是今晚布兰德先生听见脚步声的那个人。我见到他后吓得不得了。你要是知道是谁还好说,可要是——太令人毛骨悚然了,我吓坏了。所以我就跑到这儿来了。” “你做得没错,”马吉赞同地说,“不必担心。我会把钱替你拿来。即使当场杀死莱顿市的行政长官,我也要把钱弄到手。” “你信任我?”女子说,嗓子有些哽咽。洁白的雪花飘在她头发上,即使在黑暗中,她的双眸也似云月的天空。“你不认识我,又不知我要这笔钱的原因,还仍愿意为我去拿?” 马吉先生说:“有些人在一起喝了一辈子下午茶,依旧互不相知;而有些人仅在火车站候车室里相视一笑——就已足够了。” “我太高兴了,”女子轻声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山上遇到你这样一个人。请千万千万当心。卡根和迈克斯都没有枪,布兰德有。你要是受伤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可你不会受伤——是不是?” “我可能会得感冒,”马吉先生大笑,“除此之外我会安然无恙。”他走回屋里,戴上一顶鲜艳的方格呢帽。“戴上它我就像歇洛克·福尔摩斯。”他朝窗外的女子笑着说。当他走到门前去锁门时,发现钥匙不见了,门也被从外面反锁上。“嗯,很好。”他俏皮地说。他将大衣扣子一直系到下巴底下,吹灭七号房间的蜡烛,跳到阳台上站在女子身边。 “回你的房间去,”他轻声说,“你的烦恼都解决了。我一个小时之内就把你的宝物拿来。” “要当心,”她悄声说,“一定要当心,马吉先生——比利1。” 1比利是对马吉名字中的威廉姆的昵称。——译注 “就冲你这声亲昵的称呼,”马吉欢快地说,“我也要给你弄来四十万美元。” 他奔到阳台边上,轻轻跳到地面上。他已准备就绪,决计扮演一回江洋大盗的角色。 第09章 雪地厮打 马吉先生爬行在靠近游廊的地面上时,根本看不到夏季洒在秃头旅馆风流韵事之上的姣美的月光。雪花从黑黝黝的苍穹中飘落到他身上;三英尺开外仿佛就是世界的尽头。 “是首次尝试抢劫的最理想的夜晚,”他玩笑地喃喃说。 他跃栏跳进游廊里,蹑手蹑脚往前行,一直走到办公室的一扇窗前停下。他小心翼翼地朝里窥去。偌大的房间只有一支蜡烛照明。他依稀见到宽大的楼梯脚下有个壮汉,坐在底层台阶上,他猜出那是莱顿市长。放着蜡烛的桌子后面是迈克斯先生的头和肩膀。他正在保险柜门的旁边忙碌着。办公桌上放着一只小旅行袋,他时不时把手伸进袋里。迈克斯在混入莱顿市的政治圈子之前,曾干过不少行当,显然,此刻他正在运用他在一门行当中曾接受过的训练。屋里不见布兰德先生的身影。 马吉先生冷得浑身抖瑟却异常激动,他靠在秃头旅馆的墙壁上等待着,迈克斯先生急迫地干着,频繁地把手伸入旅行包,就像一个内科大夫从药箱里掏药一样。办公室里的人缄默着,时间一分分地逝去。楼梯脚下的大汉焦躁不安地蠕动着。迈克斯先生的行动基本被掩饰在办公桌后,夏天,胆怯的老太太们便来到这张桌前询问她们的信件。由于有足够的时间,马吉先生便想像着那些夫人们如若现在来到秃头旅馆办公桌前,会吓成什么样子。 蓦地,迈克斯先生跑到办公室中央。几乎同时,一股白烟冒了出来,并传来一声振聋发聩巨响。旅馆仿佛顽强地在山侧攀贴了多年后此刻欲翻滚下去。市长惊恐地朝他身后的楼梯上看去;迈克斯先生冲到洞开的保险柜前,然后又手里抱着个包裹折回到桌前。卡很先生匆忙将掠获物查看了一眼,而后塞进他的口袋。迈克斯贪婪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物体,接着他又跑开,搜集起他的工具。这时他俩准备离开,市长从办公桌上擎起蜡烛。烛光照在壁火旁的一把大椅子上,马吉先生看到椅子里坐着布兰德,两手反剪,嘴也被封住。 卡根和他的伙伴似乎对着布兰德先生炫耀他们的得意并嘲讽他。然后他俩系上大衣扣子,高举着蜡烛,从餐厅门走了出去。 “我必须得到那个包裹,”这出奇异戏剧中的女子曾这样对马吉先生说。她当时站在秃头旅馆的阳台上,金发上披着雪花,两眼在黑暗里闪着光。于是马吉欣然承担起此任。此时他知道,行动的时刻到来了。他思量很快解决迈克斯不成问题;干掉卡根则需要时间和心计。 他立即绕到旅馆的前门,从兜里掏出那把大钥匙,把门打开,以便他攻击完那两个人后可以朝室内逃逸,令他们无法追击。他已听到他俩从远处传来的沉闷的脚步声。他跃过游廊,跳到秃头旅馆正门高台阶旁边的雪地上。 卡根和迈克斯已来到游廊上,正好站在他头顶。他们谈论着去莱顿的火车。他俩望着脚下的阶梯,心里显然心花怒放。马吉先生猫下身子,决定一旦他们下到地面他就出击。他们已下到最后一阶——出击! 此时一个人影突然从台阶的另一头跳将出来,一拳击了出去,只见迈克斯先生像个陀螺似地旋转着扑倒在五英尺以外的雪地上。瞬间,莱顿市长和那个人影便可怕的扭打在一处。马吉先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唯有站在黑暗中瞪眼观看着。 那两人咒骂着在飞雪中扭打了十五秒钟,脚下一跛一滑地像是跳华尔兹。这时市长脚底陡地一滑,两人便摔倒在雪地上。马吉先生跳到他们跟前,只见陌生人的手伸进市长的衣服口袋,把他不久前在办公室里塞进去的那个包裹掏了出来。 不幸的是,马吉先生在上大学时从来不是个运动健将,因而对目前他介入其中的打斗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然而他年轻,又有一定的力气和敏捷劲儿,尤其是占有出其不意攻击对手的上风。那个陌生人尚未弄清怎么回事,马吉已从他手中强夺下包裹,顺势将他推回到匍匐在地上的莱顿最高长官的身上,转身沿旅馆的台阶跑掉。陌生人迅即立起身朝马吉追去,但当他跑到秃头旅馆的大门前时,只听咔嗒一声,门从里面锁上了。 在锁上的大门后,马吉先生松了口气,内心溢满了参予这场战斗的荣耀感。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在黑夜中的一场小厮打而已。他脸颊因兴奋而变得通红,就像个甜蜜的小女孩儿在毕业时的感觉。他感到很怪,因为他一向是个遭遇任何情况都无动于衷的玩世不恭者,并为此而颇感骄傲。 马吉先生已顾不得绑在椅子上的布兰德先生,急匆匆跑上秃头旅馆的宽大楼梯。他想像着即将出现在他眼前的辉煌的场面:一个是金发女郎,另一位是她派遣参加战斗的骑士,骑士凯旋而归,“你让我把这个带回给你,我的夫人。”夫人表现出惊讶和喜悦,也许还流露出对骑士的崇拜。 楼梯的左边是十七号房间的那个女子,右手应该没人居住。当马吉先生走至二楼,脑海中浮现出那幕他即将扮演一个令他满意的角色的场景时,他收住了脚步。左边走廊的中途有一扇门敞开着,里面微弱的光线洒在过道上,光线中站立着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女人。她留给马吉先生的第一印象是:高挑漂亮,穿一件皮毛大衣,一副拥有私人司机的孤做神态。 “对不起,”她说,“你是不是马吉先生?” 骑士有气无力地依在墙壁上,想尽力思索。 “我——我是。”他终于脱口而出。 “真高兴我找到了你,”女子说。茫然若失的马吉似乎觉得,她黝黑的眼睛不是显得很愉快。“恐怕我不能请你进屋。眼下的情景我不晓得应采取什么样的礼节。我身边只有我的女佣。我写信给海尔·班特利索要一把这里的钥匙时,他告诉我你也在这儿,并说我可以让你保护我。” 马吉先生微一鞠躬,然而他的动作大体被黑暗吞噬。 “我深感荣幸。”他嗫嚅着。 “我不会有意给你增添麻烦,”她接着说,“整个事情出乎意料,以至显得有几分荒唐。不过班特利先生说你人——很好。他说我可以信任你。我遇到了极大的麻烦。我来这儿是拿一样东西的——但根本不知从何入手。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必须得到这东西——一切都指望它了。” 马吉先生下意识地握紧口袋里那个通过搏斗而得来的小包裹。 “或许我来得太晚了,”女子睁大双眸,“如果是这样就实在太不幸了。我不希望你为我做事而受伤——”她压低了声音,“不过你若有任何办法能帮我摆脱这个——这个困境——我将不胜感激。我想,楼下的保险柜里有一个包裹,包裹里有大宗的钱。” 马吉先生的手在衣兜里痉挛地握紧。 “如果可能的话,”女子说,“我一定要把那个包裹弄到手。我向你担保,不管谁住在这家旅馆里,我都有权得到这包裹。它涉及到一个人的荣誉和幸福,而此人和我很亲近。由于我心急如焚,此外海尔·班特利也向我作了保证,因此我求你,如可能的话请给予我帮助。” 马吉先生像做梦似地看向这位新到秃头旅馆的女士的脸。 “海尔·班特利是个老朋友,人相当不错,”他说,“能为他的朋友效劳我十分高兴。”他稍顿,心中庆幸这些话只是空话而已。“能否问一下,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想我来的时候你们正在吃晚饭,”她答道,“班特利先生给了我一把厨房门的钥匙,我们从后面找到了一截楼梯。吃饭时好像人很多,而我只想见你。” “我再说一遍,”马吉先生说,“只要可能,我很乐意帮助你。”他暗忖,我对另一个女子说的话才算数。“我认为明天再处理你的事无伤大雅。” “可是——我怕今晚——”她说。 “我明白,”马吉说,“你的计划打乱了。你尽管放心,等到明天没事。”他刚要说一句全包在他身上的话,但立即想起这不是同一名女子。“我还能做点儿什么,使你的逗留更舒适些?” 女子将皮大衣往肩膀上紧裹一下。马吉觉得她是个过惯了奢侈生活的人。他想像着她在一间漂亮的房子里,在壁炉前款待年轻的绅士们喝茶,虽然那茶毫无味道。 “你真好,”她说,“我本没打算在这儿过夜。屋里很冷,不过我想我们有足够的小毯子和大衣。” 马吉先生立即想起了自己的职责。 “我为你生把火,”他说。听他这么说女子显得很担忧。 “不,我不能让你费事,”她说,“我想没这个必要。现在就道晚安吧。” “晚安。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我会对你说的,”她笑着说,“我想我忘记了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米拉·桑希尔,从莱顿来。明天见。”她走进屋,把门关上了。 马吉先生瘫软地坐在冷冰冰的椅子里。他不久前想像出的辉煌场面已烟消云散。钱是在他手里,不错,是他通过英勇战斗获取的,但正当他拿着战利品送给他的女士时,黑暗中又出现了一位女子,也索要这笔钱。他该如何是好? 他站起身,朝十七号房间摸去。屋里的女子迷人而富有魅力,但他对她了解多少?她要这笔钱干吗?他停住脚步。另一个女子是海尔·班特利介绍来的,是朋友的朋友。而且她说她完全有权获得这个宝贵的包裹。她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为何不等到明天早上再说?也许在灰冷的黎明,他可将这团令人不可思议的迷雾看得更清晰些。不管怎么说,此刻把歇斯底里的男人们如此疯狂抢夺的包裹交到任何一个女人的手里都是危险的。是的,他要等到次日清晨再说。这是唯一的理智的选择。 理智?他用的就是这个词。一个骑士竟侈谈理智! 马吉先生打开七号房间的锁,走了进去。他点上蜡烛,捅了捅火,便给在十七号房间等待的女子草拟了一张字条: 一切都顺利。放心地睡。我正忙着。明天见。比利。 把纸条从她门缝塞进去后,骑士为了避免见面匆匆赶回自己房间,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坐下。 “我得想想,”他喃喃自语,“我得把这事捋清楚。” 他思索了一个小时,绞尽脑汁地研究这个神秘的游戏,他虽不知游戏规则,却在里面扮演了主角。他从最开始时想起,甚至想到了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火车站,在那里,第一个女子的无法抗拒的魅力彻底征服了他。他重新思索布兰德的到来,以及他关于男子服饰用品商店的胡言乱语,想到伯尔顿教授和他关于金发女郎及女权者的奇异故事,想到诺顿小姐和她那令人生厌的母亲,还有痛恨改革派的卡根和应感猜疑的卢·迈克斯。他还想到在黑暗中出现在台阶下的陌生人,为了争夺此刻在马吉衣袋里的包裹,他曾丧心病狂地搏斗。他想到站在阳台上声情并茂求他帮忙的女子,更想到那个更加冷漠老练。身携海尔·班特利的嘱托的女子,她对他的请求竟和第一个女子的一模一样。米拉·桑希尔?他肯定听说过这个名字。可在哪儿听说的? 马吉先生的思绪又飘到纽约。他想象如果他们看到他目前的状况,身陷一个并非出自他手笔的离奇事件中会怎么说。他来秃头旅馆的初衷本来是逃避离奇事件的,以便深入到人们的心灵中,当个哲学家。他仰头笑出了声。 “明天又是一天,”他沉吟着,“到时再解决这一切。离开我,他们既走不了又玩儿不起来——球在我手里。” 他从兜里掏出包裹。上面的封条已经破损。解开绳子,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打开最外层的又黄又厚的马尼拉银行用纸,然后又打开里层油渍渍的包装。最后他终于将那一团硬硬的东西拆开了。他仔细看着。清脆漂亮、一千元一张的美钞。哇!他过去从未见过如此大面值的钞票。而这里竟有两百张。 他把包裹再度包起,准备就寝。他刚要去睡,突然想到楼下手脚被捆绑。嘴被塞住的布兰德先生。于是他走进过道,打算去解救倒霉的服饰用品商,但办公室里传来市长、迈克斯和布兰德本人的声音。显然,他们之间已化干戈为玉帛。马吉先生返回七号房间,锁上所有的窗子,将众人争抢的包裹置放在枕头底下,辗转反侧了半个小时后进入梦乡。 他惊觉过来后屋外仍是一片漆黑。他猛然发现他床边的黑暗中站着一个人。他即刻把手伸向枕底,包裹依旧在那里。 “你要干什么?”他坐起身问。 闯入者溜出门,从黑魁魁的外间逃走。马吉先生跃身追去。房内的一扇窗子在风中哗啦啦摇摆着。他披上睡衣,点起蜡烛,察看起来。窗锁上的玻璃已破碎。外面阳台上的白雪上印着刚踏过的脚印。 马吉先生睡眼惺松地拿出宝贵的包裹,装进他睡衣口袋里。接着他穿上鞋,又在睡衣外套上一件大衣,手持蜡烛,出屋走到阳台上。 风暴愈演愈烈;雪花狂飞乱舞;秃头旅馆所有的窗子都格格作响。在这样的风中欲使蜡烛不灭是异常困难的。马吉先生从旅馆的西边沿脚印走至拐角,又沿着风劲儿小些的后部绕到旅馆的西头。西部与主楼相接的是一座丑陋的配楼,建造的原因是为了容纳日益增多的客人。一条有屋顶的通道从二层的阳台将两座楼接通。脚印便在这条通道的入口处消失了。 马吉先生走进黑暗的通道,朝配楼的门口走去。他推了下门,门是锁着的。他刚转过身,却听到门那边有说话的声音。 马吉先生急忙吹灭蜡烛,躲进犄角的暗处。配楼的门开了,一个人走到通道上。站在那里,门首处有个人手里拿着一盏蜡烛,马吉先生看不清他的脸,烛光却清晰地照在第一个人的脸上——是戴眼镜的神态精明的塞德斯·伯尔顿教授。 “下次但愿能走运。”教授说。 “监视着他,”门内的人说,“他要是企图离开旅馆,那就糟了。我们必须熟知内情,从而得手。” 伯尔顿教授颇富哲理地一笑,“我想,秃头旅馆的人明天会让他有好看的。” “对每个人来说明天都会很有意思。”另一个人说。 “万一我要能拿到包裹,”教授接着说,“我肯定需要你帮着把它转移走。让我们安排个信号。只要明天我屋里任何一个窗子是开着的,意思就是我把钱弄到了手。” “很好,”另一个人说,“晚安——祝你走运。” “也祝你走运,”伯尔顿教授说。门关闭,老教授朝通道走去。 马吉先生潜身在他身后。他跟着教授一路走到东边的阳台,见他停在七号房间敞开的窗户前。老头诡谲地四下瞅瞅,似乎心存疑虑。他朝屋内窥视,一只脚已跨进窗台,马吉先生突然走上前去,捅了一下他的胳膊。 伯尔顿教授愕然地又跳回到阳台上。 “今——今晚真是夜色美好,”教授说,“我出来在阳台上散会儿步,欣赏夜色。看到你的窗子开着,我以为——” “你如此赞美的夜色是在你的左边,”马吉先生说,“你迷路了。晚安,教授。” 说罢他进了屋,把窗子关上。而后他拉上两个房间的窗帘,在屋里寻觅起来。最后他停在壁炉前,用一把刀松动了一块砖。他把装钱的包裹塞进砖缝底下,再仔细去除一切痕迹。 他直起腰来说:“这回我同所有的隐士一样,在地下埋有财宝,成了真正的隐士了。明天我就把这份财宝交付给某人——对于一个为逃避世上的刺激和离奇事件而来此地的人来说,这份财宝的分量不免过重。” 他瞥了眼手表,已过三点钟。他走进里屋,当天晚上第二次爬上床。“没我他们玩儿不起来——球在我手里。”他笑着说。他心中释然,闭上眼睛,沉睡过去。 第10章 寒冷的灰色黎明 最包会迎来新的一天的挑战;马吉先生睁开眼时,发现七号房间依旧像处在北极似的寒冷。他看到通向外屋的门口站着一个人,便立即明白了他醒过来的原因,那人是莱顿市长。卡根先生以冷冰冰的眼睛盯着马吉,但他张口说话时,却是一口黄牙。 “呃,年轻人,”他说,“我觉得你该起床承担今天的责任了。第一个责任是得跟我谈一谈。” 他往屋里跨了两步,腾出来的门口被鬼鬼祟祟的迈克斯先生占据。厌恶猜疑的人丑陋的脸上皮肉青肿,以一副恶毒的眼光看向四周。市长把寝室中一把摇摇欲坠的椅子推向一边,一屁股坐在马吉先生的床沿上。床抗议似地咯吱作响。 “昨天夜里在雪地里你对我们太黑了,”卡根说,“所以今天早上我不准备对你温良恭俭让和讲外交辞令。我的经验是,当你和一个叫马吉这个老掉牙的爱尔兰名字的人打交道时,最好先饱之以老拳,然后再谈判。” “我——我对你们心黑,卡根先生?”马吉说。 “我提醒你,不谈判,”市长悻悻地说,“我和卢今早来找你,是想问问昨晚丢掉的一个小包裹。你面前有两种选择——交出包裹或让我们抢走。我不防劝告你一句,第一种选择是最明智的。如果我们不得不下手抢,可别怪我们手下无情。” 迈克斯先生溜到床前,面露凶相。市长虎视眈眈瞪着马吉的眼睛。这个为了漂亮女人在雪地里拼搏的骑士躺在枕头上,略加思索。 “我要的东西一定能得到!”卡根加重语气说。 “是的,”马吉说,“但关键是,你得到后还应守的住,在这方面你昨晚给我留下的印象不佳,卡根先生。” “我从来不喜欢耍贫嘴,”市长说,“尤其在这么早的时候。” “而且我讨厌放肆无礼的家伙,像毒药。”迈克斯插嘴说。 “我没有放肆,”马吉先生兀自笑着,“而且陈述的是事实。你们说你们来拿那个包裹。很好,可你们走错了房间。包裹不在我这儿。” “见你的鬼,”市长吼道,“卢,搜搜看。” “你们随便搜,”马吉说,“根本找不到。卡根先生,我承认昨晚我打了你们的埋伏。我看到你们用最新式的方法打开保险柜,看到你走上前把装钱的包裹拿走。可我没有对你们施暴,坦白地说,我可以那样做,可另一个人抢了我的先。” “谁?” “有第七把钥匙的那个人,我想。我们昨天晚上吃晚饭时,布兰德听见他走来走去的那个人。在台阶下厮打时你难道没有看见他吗?” “呃,我确实认为还有一个家伙,”市长答道,“但卢说我肯定是犯神经了。” “卢说得不对。旅馆里还有一个人,如果你急不可待地想找回你宝贵的包裹,我劝你还是把他叫醒承担责任,不要找我。” 市长沉吟着。迈克斯先生匆匆将三个房间搜索了一遍,空手而归。 市长说:“我现在不得不承认尚蒙在鼓里,此刻不知从何下手。但我会很快弄清事实真相的,年轻人。天黑前我要弄个水落石出,等着瞧吧。就算我一事无成,我也可以亲手把你带回莱顿,以抢劫的罪名把你投进大牢。” “我要是你就不这么做,”马吉笑说,“想想看,你深更半夜在秃头山炸开一个保险柜,这你怎么向那些系白色蝴蝶结的人们解释呢?” “呃,我想这难不倒我,”市长说,“那些钱是我朋友安迪·鲁特的。我正巧去旅馆稍事休息,你用炸药炸保险柜,我便抓住了你。今天我要监视你,马吉先生。我告诉你,你或和你一伙的任何人若想从秃头旅馆逃跑,被我抓住,就等着挨揍吧。” “别的隐士们的意图我不清楚,”马吉笑着说,“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准备在这里住上几个星期。哇!这屋里真冷。隐士去哪儿了?他为什么不来替我生火?” “是啊,隐士人呢?”卡根先生说,“他的去向人人都感兴趣。他一直没露面。一点早饭的影子都没有,我的肚子就像改革派的胜利一样空洞无物。” “他打退堂鼓了。”马吉大声说。 “懦夫,”迈克斯嘲讽地说,“他要是不是懦夫,也不会住在山顶上的木屋里。” “你对可怜的老彼得斯太苛刻了,”马吉说,“不过一想到我得在冰库里起床穿衣服,实在也怪不得你。要是火生起来多好哇——” 他对迈克斯讨好地一笑。 “不过,卡根先生,你已经起床穿好了衣服。我读过许多关于你的杂志文章,都异口同声地说你是大好人。你在壁炉旁边可以找到引火物和纸。” “什么!”市长的怒吼似乎要把窗户震碎。“年轻人,依你的胆量,你可以从卡内基身上骗走一条战舰了。我——我——”他愕然地站在那里盯了马吉半晌,然后突然纵情大笑。“我是个大好人,”他说,“我要做给你看看。” 他走到外屋,不顾卢·迈克斯的强烈反对,立即在壁炉的灰烬中忙碌起来。当他把炉火点旺时,马吉先生瑟缩着从另一个房间踅出来,朝他伸出一只手。 “卡根先生,”他笑道,“你真是个大好人。”他颇有兴味地注意到,市长的大鞋几乎挨到了二十万美元。 马吉先生穿衣服时,市长和迈克斯茫然若失地坐在壁炉前,前者的一双胖手交叉在一起。马吉对他俩说,持第六把钥匙的人已经到了。 “是个漂亮的年轻夫人,”他说,“她名叫米拉·桑希尔。” “老亨利·桑希尔的女儿,”市长沉吟着,“我现在似乎已变得见怪不怪了。告诉你,卢,我们在山上撞上娘子军了。” 马吉先生用冰冷的水刮胡子时——此举若被秃头山隐士看见,肯定会遭到他的奚落——把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在办公室里守候电话机;美丽女子在阳台上的乞求;台阶旁的打斗;桑希尔小姐的突然出现;他卧室里的人影,以及配楼入口处的对话。这些在怪异的夜间发生的事件就像一幕幕流动的电影镜头,浮现在他眼前。电影尚没有终结。他整整思索了一晚上。不久他即将站在火车站女子的面前,他必须回答她的问题。此刻藏匿在莱顿市长脚下的那笔财产,他将如何处置它呢?他一无所知。 他已准备好下楼,便拿着大衣和帽子走进套间的客厅。还没等卡根先生开口问,他便说: “我马上就上山去,找我们罢工的厨子理论理论。” “你不能离开这个旅馆,马吉。”市长说。 “去把厨子召回来都不行?我说,卡根先生,理智些。你要是怀疑我的动机,不妨跟我一起去。” 他们来到过道,马吉先生走到走廊的尽头,在桑希尔小姐的房间门上轻叩两下。后者立即穿着皮大衣和围巾闪现出来。 “你肯定冻坏了,”马吉先生怜惜地说,“你和你的女佣到办公室来吧,我想让你们见一下其他客人。” “我马上就下去,”她说,“马吉先生,有件事我要坦白。女用是我编造出来的。一个女子独自外出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和震惊——我不想承认我是独身一人。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能让你为我生火的原因。” “没关系,”马吉笑说,“你会发现我们这里的一切都很便利。等会儿我给你引见一位年长妇女——诺顿太太,她和她女儿都在这儿。请允许我介绍卡根先生和迈克斯先生。” 女子不无慌乱地略一躬身,卡根先生含混地说出一句带“荣幸”字眼儿的话。来到办公室后,他们看见伯尔顿教授和布兰德先生正阴沉着脸坐在壁炉前。 “你知道了吗,马吉?”服饰用品商问,“彼得斯不来了。” 马吉觉得人人都显然把彼得斯看做了他的人,因此把隐士的罪过归咎到他头上。他笑起来。 “我马上就组织一个搜索小组,”他说,“远处好像有咖啡的味道。” “诺顿太太出于好心,答应尽力帮一把。”伯尔顿教授悲哀地说。 火车站的女子从餐厅门走进来。无庸讳言,对于由于隐士未露面而引起的旅馆里的悲观情绪,她完全没受感染。她眼睛里闪现着山间晨曦的璀璨班光芒。不值一提的忧愁在她眼眸深处没有藏身之地。 “早上好,”她对马吉先生说,“外面的空气真凛冽。你出去了吗?哦,我——” “诺顿小姐——这是桑希尔小姐,”马吉解释说,“桑希尔小姐有第六把钥匙,你知道。她昨天晚上到的,我们谁也不知道。” 两个女子温和一笑,握握手。她们交换的目光表面上看随意而矜持,但马吉觉得,窥测对方的社会地位、智慧、世故老练和着装的品味尽在那一瞥中了。 “我能不能帮着煮咖啡?”桑希尔小姐问。 “等着喝就行了,”火车站的女子说,“你瞧已煮好了。” 似乎是为了证实她的话,诺顿太太手托一只盘子出现在餐厅门口,并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不知道你们男士对此有何高见——我敢肯定,屋里除了咖啡和几块饼干外什么都没有——连罐头汤都没有。可是从昨天的架势看,我以为他至少备着一万个罐头呢。不过男人都是这个德行——你说你叫什么?——哦,对了,桑希尔小姐,见到你很高兴——对不起我没法和你握手——我刚才说,男人们都一个样,诺顿觉得只要他星期六晚上往家里拿回一块烤肉,就能应付一个礼拜——” 她喋喋不休地絮叨着。秃头旅馆的隐士们低头啜着她献上的咖啡,全然不理会她的独白。这顿凑凑合合的早餐用毕后,马吉先生轻快地站起身。 他说:“现在我要上山去隐士的小木屋,尽最大努力说服他。我要把我们的悲惨现状以动人的口气描绘出来。如果他还有一些体面的话——” “早上去山间漫步,”桑希尔小姐忍不住说,“太棒啦。我——” “好极啦,”诺顿小姐亦插进来,“我抗拒不了这一诱惑。虽然我没被邀请,我也要去。”她甜甜笑着。她知道,她以险胜击败了另一个女子,于是眼眸里又放射出新的辉煌。 “好极啦!”马吉说。无疑,又要做一番令人生厌的解释。“快跑上楼拿你的东西。” 诺顿小姐离开后,卡根先生和卢·迈克斯在窗前轻声嘀咕起来。随后迈克斯先生披上他的大衣。 “我也没被邀请,”他说,“可我也要去。我一直想看看一个人真下决心离群索居后,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而且在山上行走一贯是我保持健康的第一法则。你不会介意吧?” “我怎么会站在你和健康之间当绊脚石?”马吉说,“一起去,役问题。” 诺顿小姐跑下楼来,她再度穿上那件蓝色灯心绒外套,金发上斜扣着那顶漂亮小帽,她还得知迈克斯先生也为攀登秃头山所吸引。他们三人从正门走出,发现雪地上依稀有条小径,直通明信片商人的小木屋。 “你能否在前边走?”马吉问迈克斯。 “对不住,”迈克斯咧嘴一笑,“我看我还是殿后。” 马吉先生一摇头。“猜疑给世界造成了无数麻烦。别忘了普埃夫罗·塞姆遭受的折磨。” “忘不了,”迈克斯先生说,“那事差点儿让我心碎。可昨天晚上我忘了提到一点,猜疑摆的是地方就没事。” “猜疑可以摆在哪儿?”马吉先生问。 迈克斯先生拍拍他的窄胸脯。“这儿,”他说。于是三人开始攀登,马吉先生和女子在前开路,迈克斯先生紧盯着他俩的脚后跟儿。 雪花依旧飞飞扬扬,将万物涂成灰白两色。去隐士住处的途中,有些地方雪吹积得很深;有些地方风一吹则留不下足印。一个时辰内,迈克斯先生跟得很近,因而走在前面的两个人的对话只得是涉及风雪天气和高山之类的老生常谈。 马吉先生朝大步走在他身边的女子偷瞟了一眼。她两颊粉红,长睫毛上斑驳陆离地挂着雪花;她的脸蛋正是中年男人梦寐以求的,因为这一时期他们发胖的妻子已开始坐在他们旁边阅读晚报上的美容指南。她实在是超常的美丽和迷人。马吉先生暗忖他是个十足的傻瓜,因为他为讨她的欢心曾在台阶下英勇搏斗,但在交给她战利品时却踌躇不前了。原因何在?昨晚的计划如此轻率,难道还用得着谨慎从事吗?显然不用。然而他这个笨伯加懦夫,竟在大获全胜之时变得谨小慎微起来。解脱的唯一办法是彻底认错,他自忖。 迈克斯先生气喘吁吁地落后他俩十英尺。女子侧头注意到了这一点,便将疑问的眼光看向马吉,后者感到认错的时机已到。 “我不知如何开口,”小说家嗫嚅着,他现成的辩才一贯都很麻利。“昨晚你派我去——寻找宝物。我不知这宝物从哪儿来,对整个事情也一无所知。可我还是按照你的嘱咐做了,为你把宝物弄到了手——” 女子的眼睛放出光泽,她微笑着。 “我真高兴,”她说,“可是——可是你昨晚为什么没把那东西给我?它对我极为重要,你应该给我。” “这正是我要说的,尽管很难启齿。”马吉先生答道,“你昨天有没有注意到,那个越过阳台栅栏去执行你的任务的人身上,是否有谨慎的苗头?你没留意到。我在游廊上等待着,看到迈克斯把保险柜炸开。我看到他和卡根走了出去。我等着他俩。我正要朝他们扑去时,另一个人——我猜想是那个有第七把钥匙的人——抢先了我一步。随后是一场混战,我也参予了。最后那个人人都感兴趣的包裹落在了我手里。” “是这样,”女子屏住呼吸说,“后来呢?” “我把那东西给你送去,”马吉接着说,侧脸朝迈克斯瞥了一眼,“厮杀过后,我心中充满浪漫情怀。我想像着交出你要的东西时的激动场面,我便朝楼上跑去。在楼梯口——我遇到了她。” 女子眼眸里的光泽黯然失色,代之以责怪的神情。 “是的,”马吉说,“你的游侠骑士失去了他的勇气。他没有履行原定计划。那个女子也管我索要金钱包裹。” “所以你把钱交给了她?”女子蔑视地说。 “不,没有,”马吉即刻答道,“没有糟糕到那一步。我只是坐在楼梯上思索起来。我变得非常谨慎。我决定等到今天再说。我就等——” 他顿住。女子兀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马吉先生想补上一句,说他认为把众人如此贪婪争夺的一个包裹放在她的纤手中保管,未免太危险,然而想了一下之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我是个堂堂君子,所以你才托付我去执行此任。但在关键时刻这个懦夫却晕了头脑。可是——我还是打算把那个包裹交给你。” 女子转过头来。马吉先生见她眼里噙着泪水。 “你在耍我,”她沮丧地说,“我早该想到的。可我却信任了你。你和其他人串通好了——而我却蒙在鼓里。我把成功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却拿我耍着玩。你压根儿没打算把那笔钱给我——现在也没这打算。” “我敢发誓,”马吉大声说,“我的确打算把钱交给你。一回旅馆我就给你。它在我房间里,很安全。” “给她吧,”女子苦涩地说,“你为什么不给她?” 哦,女人的任性! “我想给的人是你。”马吉热烈地说,“昨天晚上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我是个白痴。你不相信我,我知道——”她神色冷淡漠然。 “我曾经想信任你——完全信任。”她说。 “你为什么要信任我?”马吉高声问,“为什么?” 她缓慢沉重地走在雪地上。 “你必须相信我,”马吉乞求说,“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整个事情到底怎么回事我一概不知。但我想把那笔钱交给你,我们一返回旅馆就交给你。这回你相信了吧,是不是?” “我恨你。”女子简短地说。 她实在不该说这种话,因为据马吉先生记忆所及,凡是这种话都能激起他失控的行为。他张开嘴,口若悬河地说起来。他都说了些什么话? “我爱你!我爱你!自从在火车站我见你第一面起,我就一直爱着你!我爱你!” 他晕眩地听着自己反复说着这一句话。天哪,他是在求婚呢!就那么一句空洞愚蠢的话,犹如卖猪肉的伙计在向厨房的女佣求爱。 “我爱你!”他仍不住口地说。大白痴! 马吉先生常常想像他向一位女子吐露爱情的时刻。那一时刻光线朦胧,远处传来说耳的音乐,两颗心在月光下陶醉。他的道白优美动听,女子甜美可人地倒在他怀里。但此刻的求爱竟如此大相径庭。 “我爱你。”上帝,难道他无法住口了吗?“我想让你相信。” 山间明媚的清晨,他身边是一位怒气填膺的女子,一个衣衫褴褛的陪伴跟在他身后,前方是失职的厨师。我的老天爷!他想起一位写小说的朋友,因失恋而痛苦的年轻人都把他描写的爱情场景视为模式,这位朋友一次却向马吉交底儿,说他是在一辆电车上向他老婆求的婚,售票员递给他转车票时她才接受了他的请求。马吉先生曾对此嗤之以鼻。不过以后他再也没有嗤之以鼻的资格了。运用出极大的毅力,他才克制住不再重复那句幼稚的呻吟。 女子有意地收住脚步。用石头砸商店橱窗的女权分子早晚也会甜美可人地投入情人的怀抱。女子深表同情地看了一眼马吉先生,他俩便站在原地,等迈克斯先生赶将上来。 “看来那就是隐士的木屋了,”迈克斯手指前方一间木制小屋说,“躲在这么个地方,真是滑稽。我看他肯定思念灯光辉煌和配红酒的美餐。” “你的话太不浪漫,”女人嗔怪说,“你马上就能领略隐士住所的秘密,应该感到异常激动才是。我就很激动,你呢,马吉先生?” 她抬头笑看着马吉,后者感到在她蓝色深邃的眸子里,他看到了祝福岛上阳光明媚的山坡。 “我——”他及时打住。他不想再献丑,絮叨他刚才一直说的话。他重打精神。“我一定要让你相信我,”他说,恢复了他惯常的斯文。 迈克斯先生习惯性地重重敲响隐士的门。 第11章 棕榈树下的谎言 “在你门前为我搭一座柳木小屋,”马吉先生引经据典地说,同时饶有兴致地审视着隐士的房子。 诺顿小姐只是哼了一声。即使美人也未必能欣赏美丽的情感,于是马吉先生便放弃了继续引用诗歌的企图。 隐士房子的门在迈克斯先生的无礼拍击下打开了,一脸络腮胡子的小矮个儿出现在门首。他披一件紫色睡衣,显然是个女人替他买的。男人不会挑选那样扎眼的颜色。 “进屋吧,”隐士的声调平谈得出奇,更让人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睡衣上。“小姐,这把椅子你坐。两位先生,你们只得委屈一下,坐那个肥皂箱搭的沙发。” 他站在房子中央面对着他们。众人以好奇的眼光打量他的住处。一双背井离乡的手用竹竿、泥上和结实的屋顶搭建起这座小屋。他们坐着的最大房间里有椅子、一张桌子和一个用木板钉起来的书橱。室内家具的风格既像是荒岛上一座小屋里的那种,又像是按照一本妇女杂志最后几页的图案构建起的一个温馨家庭的摆设。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招贴画,它们反映出隐士追求夸张、风格鲜明的艺术趣味。通过屋后的一扇门,他们瞥见一个不大的厨房;另一扇则露出一张床上的白色床罩。 “我看你们大概是个代表团吧?”彼得斯先生说。 “此话太无人情味儿。”马吉先生嗔怪地说。 “我们来是求你——”诺顿小姐说,以明亮的两眼盯住隐士大胡子覆盖着的脸。 “对不起,小姐,”彼得斯先生打断诺顿小姐的话,“求也没用。我已考虑好了——像诗中说的,是在夜晚焦虑不能成寐之际考虑的。我来这儿是为了隐居的。我不能既当隐士又做厨子。我不能那样,否则就是自欺欺人。不行,你们只能接纳我的辞职,立即生效。” 他坐进一把摇晃的椅子,以悲哀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他长长秀气的手指紧抓住紫色睡衣的带子。 “我们不是让你彻底放弃隐士的生活,”马吉争辩说,“只不过是当一段时间的厨子——说不定只有几天而已。依我看,你该欢迎这种调剂。” 彼得斯先生猛烈摇头,褐色发卷在他肩膀上频频跳跃着。 “我的本能让我远离人群,”他答道,“咱俩刚见面时我就解释给你听了,马吉先生。” “任何人,”迈克斯先生说,“都该为一份可以预先支付的好薪水扼杀自己的本能。” 隐士颇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来到这儿,带来了外部世界的情感——那是我已经放弃了的世界。不要再找我,我求你们。” “我实在弄不懂你,”迈克斯先生说,“不,伙计,这种隐居把戏让我发蒙。这岂是人的本性?我说。此地离铁路和娱乐场所隔着十万八千里,其他娱乐生活的事就更甭提了。这实在让我糊涂。” “我并不想得到你的赞许,”隐士答道,“我只想让你们不要干扰我。” “我来说两句,”诺顿小姐说,“可以这么说,我和彼得斯先生已经是三年的朋友了。三年前,他在旅馆卖明信片时,我惊讶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他当时在我眼里是罗曼蒂克的化身,他是个若身边没有女人,这世界对他就毫无意义的男人。所有来秃头旅馆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看待他的。他不应打碎我对他心存的幻想——他不应拒绝一位遇到困难的女子。你会答应来做一段时间饭,是不是,彼得斯先生?” 彼得斯再度摇头。 “我不喜欢女性,”他说,“但对她们当中的个别人,我一向很慈祥和乐于帮助。令她们失望不是我的作风,不过这个要求不免太过分。对不起。我必须忠实于我的誓言——我必须做个隐士。” 迈克斯先生挖苦地说:“也许他做隐士自有他的道理。说不定他在别的什么地方挣大钱呢。” “你来的世界里充满猜疑,”隐士说着看向迈克斯,目光中流露出谴责。“你的见解不足为奇——它与你的生活方式相符,但不是真理。” “迈克斯先生是最不会猜疑暗讽的,”马吉先生说,“他昨天晚上对猜疑还大加挞伐呢,并对世界上充满猜疑而深感悲哀。” “也许他是那样说的,”隐士说,“猜疑已形成现代生活的主流——尤其在纽约。”他拉紧裹在他肥胖身体上的紫色睡衣。“记得我最后一次在纽约时,在霍夫曼饭店的烤肉厅里见到许多人,其中一个男的长得又高又瘦,像条鳗鱼,另一个小矮个戴着个马蹄形钻戒,与他的服饰极不相配。高个儿指着附近站着的一个人,弯腰对矮个儿耳语。戴钻石的人说:‘不,不行,对不太熟的人我不介绍。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吧。’这就是纽约。这就是那座城市的主流。‘不太熟悉的人不管介绍。’” 马吉先生说:“听你讲你在大城市的经历觉得怪怪的。” “我并非一直住在秃头山上,”隐士说,“过去我也纳税,也头顶礼帽,坐在理发馆的椅子上。是的,我在许多城市和许多国家的理发馆里都坐过。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三位客人以新激起的兴趣凝视着彼得斯先生。 “纽约,”迈克斯先生轻声说,像是提到一个他曾爱恋过的女子的名字,“它是一棵迷人的圣诞树。蜡烛永无烧到尽头的时候,金银箔纸包装的礼品对我永具魅力。” 隐士的目光飘移开去——飘到了山下,凝望着远方。 “纽约,”他说,声调同迈克斯的如出一辙,“的确是一棵迷人的圣诞树,挂着供人摘取的漂亮礼品。有时夜里在此地,我还能看到四年前纽约的光景:我看到百老汇点燃的烛光;我听见车马喧嚣和报童的叫卖声;还有在歌舞剧首演之夜,大亨、淑女们的喝彩声。纽约!” 迈克斯先生霍地立起身,伸出一支黄指头指着秃头山隐士。 “我看透你啦!”他得意忘形地喊道,“我绝顶聪明!你想返回世俗。” 从隐士脸上未被胡子遮盖的部位,露出一抹微笑。 “看来我是世界上最差劲的说谎者,”他说,“我这辈子说过的谎只有一次是成功的,但很快也露了馅儿。不过当时那个谎撒得是绝顶漂亮。但那只是我唯一一次撒谎得手。通常我都不成功,就像我现在似的。我说我不能为你们做饭的原因是我得恪守我做隐士的誓言,这其实是个谎言。原因并非如此。我是害怕。” “害怕?”马吉先生说。 “害怕受诱惑,”彼得斯先生说,“你们这位朋友道破了我的天机。我是想重返红尘。并不是在夏天,夏天旅馆里每晚都灯火通明,就像百老汇,我可以坐在这儿,倾听从娱乐厅里飘上来的最新喜歌剧音乐,而且可在任何时候下山走到那些女士们当中,在她们买我的明信片时观看她们眼中流露出的同情目光。那个时候我并不想重返城市。但当秋季降临,山上的树枝变秃,昆比将旅馆锁上,山上只有我和风声作伴时,我便变得急躁不安。那时我不再兜售明信片,所以我便想到埃伦和纽约。埃伦是——我妻子。纽约是我的——故乡。” “所以我不能到你们中间为你们做饭。我会受到极大的诱惑,使我无法抗拒。我会听你们聊天,很可能在你们离开后,我就会刮掉胡子,烧毁‘女人’手稿,重新进入红尘。昨晚我在屋里来回踱步,一直到夜里两点。我无法忍受这种诱惑。” 听的人缄默地注视着彼得斯先生。他站起身,朝通向厨房的门走去。 “现在你们明白怎么回事了,”他说,“也许你们可以走了,我好一个人留下来做饭。” “等一等。”马吉先生说,“你刚才说你撒过的一个谎堪称杰作。我们一定得听听。” “对——讲讲看,伙计,”迈克斯先生亦央求道。 隐士无奈地说:“你们要是愿意听的话——这个故事可真不算短。” “请讲讲,”诺顿小姐哂笑着。 长叹一声,秃头山隐士坐进一把摇摇欲坠的椅子,将紫色睡衣往身上拉紧。 “这事是这样,”他开口说,“五年前我在一家水果公司做事,我常出差,去那绮丽的海边和如诗如画的国家。我遇到的尽是棕色皮肤的小矮人,倾听香蕉蟋蟀长大的声音,还亲眼目睹过一两次争夺政权的革命,因而用不着去翻杂志,寻找关于某个暴君被推翻之类的报道。不过我要讲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谎言,发生的时间是在一个静谧的下午,在一个海滩上,前方就是湛蓝湛蓝的海水。” “我提到的那天下午,我坐在黄澄澄的沙滩上,脚穿一双拖鞋,那是一双爱慕我的人亲手做的。这时我看到亚历山大·麦克曼走了过来。他个头很高,腰杆笔直,年轻而自由自在。我羡慕他,因为即使在那时,我的身材也做不了服装模特,原因是一向吃的过多,腰围肥大。就这样,麦克曼坐在我身边,海水在我们附近哀诉着。冲刷着海岸。渐渐地,我从他嘴里了解到他离家出走的原因。” “不用我说你们也一定猜到了,逼他前往赤道的是一个女人。我记得她的名字叫玛莉,她在堪萨斯城的一家餐厅打工。从年轻人对她的详尽描绘中我得知,玛莉的脸蛋鲜嫩得像桃子和奶油,可她的心却像餐馆里卖的炸面饼圈,硬得像石头。” “‘她把你蹬了?’我问他。” “‘她拒绝了我。’他说。” “看来他买了一张机票,来到那个我遇见他的绚丽多彩的国度,想把往事忘掉。‘一旦我学会了这座城市的发音,’他说,‘我就会买下船票。但我忘不了,我试过了,仍是忘不了她。’他坐在那里的样子,就像一位欠他钱的朋友突然死掉了。我不想谈他的情感。据说旅馆里的布兰德先生现在正在受着同一种折磨。这一点无关紧要,我想立即叙述撒谎的事。我对他说他不免太悲伤了,面对如此明丽的阳光。湛蓝的海洋和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我认为他的悲伤实在是一种罪过。没错,肯定是一种罪过,于是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振作起来。怎样让他心情好转呢?我想了一会儿,眼望天空,于是想出了那个谎言——一个了不起的辉煌的谎言——随即对他编造起来。” 隐士以蔑视的眼光朝听他讲述的人瞟了一眼。 “‘你现在是满腹悲哀,’我对麦克曼说,‘但你的哀愁很快就会消失。’他摇头。‘荒唐,’我对他说,‘瞧瞧我。你看我坐在棕榈树下是显得垂头丧气吗?我脸上除了喜悦你还能看到什么?’他自然什么也看不到,我的谎言奇妙地从我嘴里慢慢编织出来。‘你?’他问。‘是我,’我说,‘十年前,我和你此时的境况一样。一个女人对我说了同样的话,就像玛莉——她是不是叫这个名字?——对你说的话一样。’” “我看得出,我挑起了那个小伙子的兴趣。我当时边想边讲述起我的故事。‘是的,’我说,‘十年前我初次和她相识。她是在舞台上跳舞的,像只蝴蝶似地从一朵花跳到另一朵花,有如仙境中的小精灵。我爱她——崇拜她。但我俩不可能结合。在黑黑的舞台一侧,她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她还流下一滴眼泪——分手时悲伤的眼泪。’” “‘我回到家里,’我对麦克曼说,‘手里拿着一摞时间表和轮船小册子。那些小册子红红的——我急切地翻着它们,以致手上都沾上了红颜色。我选中了一个国家,就坐船走了。像你一样,我当时以为我永远不会再感到幸福,甚至永远不会再笑。可你现在看看我。’” “他看着我,我猜我脸上透着无比幸福。我的想法妙极了,他深受震动——我能看出来。‘我幸福极啦,’我对他说,‘我如今一切自己做主。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身边没有女人管着我何时出门,何时回家。我四处游荡。我还有她的照片做伴——照片中的她还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一双快速开合的脚永远也沾不到地面。然而我却像个幽灵似地走开了。尽管你在记忆中仍钟情于那个女人,她却很可能早把你忘记了,年轻人。这一点你想到过吗?你应该想到。你会像我一样幸福愉快的。以我为例,好好琢磨琢磨。’我用穿着拖鞋的脚朝一簇棕榈树摇晃了几下。我显然给亚历山大·麦克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我们沿着沙滩和长满绿草的街道朝旅馆走回去时,他已把那个在餐馆打工的小情人忘掉了,显得满心欢喜。直到最后我一直佯装着欢快的神情,但我俩一分手,我的心使沉了下去。我知道我得回到老婆身边,而她很可能会因我穿着卧室拖鞋外出而痛斥我一顿。我以一句喜气洋洋的话与麦克曼道别。而后我回到船上——回到她——即我老婆身旁。我说的是谎话,你们知道。我无论去哪儿她都跟着。她对我从来不信任。” “当天晚上我们就要启航,为此我感到高兴,因为我对自己撒的谎多少有点担心。万一我老婆和亚历山大·麦克曼碰上怎么办?我老婆虽是个应受尊敬的女人,却长得人高马大,总绷着面孔,与我以前在幻想中娶的舞台小蝴蝶不可同日而语。我俩为拖鞋的事吵了一架。船要开时,麦克曼跑了上来。他背着个挎包,满脸溢着光彩。” “‘她托人传话让我回去,’他说,‘玛莉想见我。我兄弟给我来了封信。我要像股飓风似地一下子卷到堪萨斯,和她结婚。’” “我惊呆了。这时一个庞大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上,朝我走来。‘杰克,’人影说,‘你在上面呆的太久了,下去吧。’” “麦克曼的表情可怕极了。我知道这下彻底完蛋了。‘我撒了谎,麦克曼,’我解释说,‘我当时不知怎么有了那么个想法,我很着迷,就编造了假话。她的确拒绝了我——在后台。她也像我说的流了眼泪。但是当我查阅火车时刻表时,她托人来叫我。我去了——乘着爱的翅膀。只有两个街区远,但我是展开爱的翅膀去的。我们已结婚了二十年。原谅我,麦克曼!’” “麦克曼转过身,他拿起背包。我问他去哪儿。‘上岸去想想,’他说,‘我可能会回堪萨斯城——可能。但我先要想一想。’之后他爬进了轮船的小艇。从此我再没见到他。” 隐士顿住,梦幻般地凝视着远方。 “那就是我唯一一次的弥天大谎,我的杰作,”他说,“一年后,我就登上这座山当了隐士。” “由于那个谎言?”诺顿小姐问。 “是的,”彼得斯先生答道,“我把这事讲给了一位朋友。我以为他是个朋友,以前是,后来他结了婚。我老婆听说了这件事。‘这么说你不承认我的存在,’她说。‘只是个玩笑而已,’我对她说。‘你还是自己玩味这个笑话吧,’她说。于是我们之间完了,便分道扬镳。我过去顺从她太久了,所以最初完全自由时,竟无所措手足。一个人艰苦地挣扎了一阵儿后,我就来到了这儿。在这儿生活没什么开销,而且有独居的环境完成我的书。不久前,我听说只要我认个错就能回到她身边。” “别动摇,”迈克斯先生劝告说。 “我努力坚持,”彼得斯先生说,“但这里很孤独——尤其在冬天,圣诞节的时候。这件睡衣是埃伦送我的圣诞礼物,是她挑的。挺漂亮,是不是?这回你们大概明白了我为什么不能下山为你们做饭的原因了吧?我可能会因想重返社会而变得烦躁不安,剃掉胡须,前往布鲁克林区,我老婆和她妹妹住在那儿。” “可是,”马吉先生说,“我们面临困境。彼得斯先生,我以一个正人君子的名义请求你。你的正义感会告诉你,我的请求是合理的。再冒一天的险,之后我会从村子里再物色一个厨子。就一天。一天不会出什么危险。短短的一天期间,你肯定能抵御得住诱惑。你的性格没问题。” 诺顿小姐起身站到彼得斯先生面前。她两眼紧盯着他,她的目光任何男人只要一接触,都会心旌悸动。 “就只一天,”她乞求道。 彼得斯先生叹口气,站起身。 “我是个傻瓜,”他说,“我身不由己。再冒一天的险吧,谁也不知会引出什么事来。” “说不定会引向布鲁克林呢。”卢·迈克斯佯装惊讶,低声对马吉说。 隐士披上大衣,略事收拾一下房间,领着代表团出了门。他不无悲哀地锁上小屋的门,随后四人便朝山下走去。 “带着厨师一起回秃头旅馆,”马吉先生对女子耳语,“我现在总算体会出,凯撒返回罗马时,他的战车轱辘上绑缚着战俘,心里是何等的痛快。” 迈克斯先生再次殿后,颇为得意地护送着彼得斯先生。马吉先生和女子一旦走到前面,前者立即又迫不急待地拾起来时路上他触及的话题。 “我会让你相信我,”他说。 她径直朝前看。 “我们一回到旅馆我就去找你,”他继续说,“手里拿着装钱的包裹。那时你就会相信我希望帮助你——对我亲口说你相信我。” “我很可能会那样说。”女子不以为然地说,“如果你真想把钱给我的话,决不能把此事泄露出去。” “没人会知道,”马吉说,“只有你和我。” 他们默默地前行。女子腼腆地侧过头。哦,她果真名副其实地如花似玉。尽管他的爱的表白笨拙愚蠢,马吉先生却决意坚持到底。 “我对我说过的话表示抱歉,”她说,“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你?”他大声说,“呃,我——” “算了,”她打断他,“让我们谈点儿别的吧。比如说轮船、鞋子、封蜡什么的——” “我能把天下所有话题都连接到一起,”他说。 “轮船?”女子问。 “可以乘船度蜜月,”他说。 “鞋子?” “在某些社会圈子里,我想人们在婚礼上投掷鞋子。” “那么封蜡呢?” “封蜡用在结婚证上,对不对?”他问。 “还有大白菜和国王呢?不过我不想考你了,”女子大笑。“哦,请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你不会的,是不是?”她表情肃然,“你知道,这对我是多么重要。” “令你失望?”马吉嚷道,“我绝不会那样。不出十分钟包裹就会到你手里——连同我的命运,我的夫人。” “这回我彻底放心了,”她扭过脸去,面对马吉先生一侧的面颊上浮上一层淡淡的红晕,“而且还会——幸福。”她屏住呼吸悄声说。 这时他们已走到秃头旅馆的大门前。 第12章 七号房遭劫 旅馆里,在办公室的壁炉前,桑希尔小姐姿态慵懒地在读一本杂志,因周围的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聊天,她的行为便不免显得做作。另一边,莱顿市长和身材笨拙、忸怩作态的诺顿太太热烈地侃着。倏地,前往隐士住所的一行人冲了进来,个个显得激动异常,精力充沛,身上披着雪花。 “向在胜利中前进的厨师致敬!”马吉先生喊道。 他手指大门,迈克斯先生领着被捕获的彼得斯先生走了进来。 “你们把他抓来了,是不是?”诺顿太太粗着嗓子说。 “没有使用麻药,”马吉说,“大家是不是对彼得斯先生无与伦比的午餐拭目以待?” “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市长说。 米拉·桑希尔撂下手中的杂志,用大大的黑眼睛盯住神采奕奕的穿灯心绒外套的女子。 “在早上的空气中走路你觉得愉快吗?”桑希尔小姐问。 “意想不到的愉快,”诺顿小姐笑道,同时顽皮地朝在山间向他表白爱语的男人瞟了一眼。“对了,要尽情享受彼得斯先生的手艺,因为他只在这儿呆一天。” “吃喝玩乐,因为厨子说他明天就走。”迈克斯先生说着脱去大衣。 “能不能做一顿快速午餐,彼得斯?”马吉问。 “我倒想知道用什么做,”诺顿太大插嘴说,“整个房子里什么吃的都没有。男人都这样。” “你没有找到罢了,夫人,”彼得斯先生得意洋洋地说,“我在厨房里储备了两三天的食品呢。” “哦?那为什么把它们藏起来?”高大的女人问。 “不是藏,而是放置的方法不同,”彼得斯先生解释说,“这是女人不能明白的。”他走至马吉先生跟前,耳语说:“你没有事先告诉我又多了一位女的。” “最后一个,以我的人格担保。”马吉对他说。 “最后一个,”彼得斯先生话带挖苦,“这里根本没有最后这个词。”他朝他山间伊甸园里新到的夏娃睥睨了一眼,便转身走进厨房。 马吉对诺顿小姐说:“现在我该把包裹交给你了。我要证明我是为你而搏斗并让菜顿市长流血的。我们要找个机会——等会儿我再见到你时,包裹就在我的衣袋里。” “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女子说,“它太重要了。” 马吉先生朝楼梯走去。蓦地,卡根先生硕大的身躯横在了他和楼梯之间。他冷峻骇人的目光直勾勾盯住马吉。 “我想跟你谈谈,年轻人。”他说。 马吉说:“你觉得与我作伴如此有趣,我不胜荣幸。十分钟之后我就跟你谈。” “现在就谈,”市长说,他的口气像是在训斥一个孩子。他紧紧攫住马吉先生的胳膊,这不禁使后者回忆起不少揭发丑闻的报道详尽陈述的一个事实,即卡根过去在大城市的阴暗角落里曾以强暴手段将他的手下人“处死”。 “到这边来,”卡根说。他拽着马吉走到一扇窗前。马吉回头瞥见诺顿小姐追随他们的焦虑目光。“坐下!我一直在琢磨你是何许人,现在我总算摸透了你。你这种人我过去见过。每隔几个月你们这类人中的一个就溜到莱顿,找几个我从政界中驱逐出去的败类聊上一天,然后带着一篇十页纸的诽谤我生涯的手稿飞回纽约,立即排版印出。是的,先生——我摸透了你,你给杂志写讨好他们的文章。” “你这样认为?”马吉问。 “没错,”市长说,“所以你又出来跟在老吉姆·卡根屁股后面,想对我发起进攻了,是不是?如今关于法庭腐败的文章满天飞,我以为你们会把市政厅的丑闻搁一搁。可是,哈,我看你们这些家伙认为我是块好素材。自大、粗鲁、没教养、性格生动——你瞧,那些报道我自己也读。美国公众让这样一个人统治着,还能忍受多久?而他们完全可以把那些温文尔雅的奶油小生们选上台,做些好事。这是迷魂药,是不是?改革派惯用的迷魂药。那帮人想取缔现存秩序,便大吹大擂。别担心,我不会上他们的钩。不过我要好好跟你谈谈——像你父亲似地谈谈。过去也曾有过一个像你一样的年轻人——” “像我一样?” “是的。他为改革派没日没夜地干,报酬却少得可怜。他搞到了一些情况,碰巧我认识的一个人———位身居要职的人——也非常想把那些情况搞到手。小伙子依据那些材料写的文章至多只能挣两百美元,而我的朋友愿意出两万美元,让他放弃那篇文章的写作。你猜那小伙子怎么着?” “当然继续写文章。”马吉说。 “瞧瞧你这个人,”卡根嗔怪说,“你说的话与我对你的评价可不符。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要让我失望。我提到的这个年轻人——他没问题,很精明。他把这事想了一遍。那些改革的家伙们是些什么货色,他了如指掌。为他们卖力只是徒有虚名,没有报酬。他知道他们只是空怀幻想,自吹自擂,最后一事无成。他仔细思考,马吉,你马上也要这样做。‘我答应你,’这小伙子说,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他的存款额上又增加了五位数字。那小子脑瓜灵。” “但是没良心。”马吉说。 卡根说:“良心一钱不值,不过是一个男人无法给他老婆提供物质享受的借口。对于你要写的文章,你希望开个什么价?” 马吉先生冷冷地看着他。 “要是能写出来的话,”他说,“至少值二十万。” “那是不可能的,”市长说,“想想我对你说的话。” 马吉笑说:“我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想。” 他再次穿过办公室,朝楼梯走去。火车站的女子坐在壁炉前,一双大眼睛期盼地望着他。他朝她抚慰地一笑,快步奔上楼梯。 他把七号房间的门关上复又反锁上,说:“这回该把钱取出来了。看来,卡根想出两万块换那个小包裹。也怪不得他。” 他推开一扇窗子,朝阳台上扫了一眼。两边都没有人,雪地上也不见脚印。返回屋子中央后,他屈膝跪在壁炉前,挖出一块石砖,石砖底下压着那个令秃头山所有的人都神往的包裹。 “我早该料到。”他悻悻地说。 钱不见了。他又挖松几块砖头,在它们底下摸索着。仍是不见踪影。那厚厚的一摞钞票不翼而飞。砖地上只剩下一个空洞瞪视着他。 他坐下。不丢才见鬼!这么多的财宝藏在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地方,岂能不很快被偷?他真是头蠢驴。他这个过着奢侈的生活,整日编写追踪金银珠宝故事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把此事办好。他可在打字机上敲出离奇诱人的情节,并自始至终穿插一个寄宿学校女子的爱情,可现实生活中他却愚不可及。 寄宿学校女子的爱情!上帝!他想起他上次走上楼梯与穿蓝色灯心绒外套的女子相遇时,她眼中目光的表情。这回她会怎么说?这回他把她对他的信任都赌了进去。这将是对他诚意和忠诚的一次考验。他现在必须走到她面前,再次像个傻瓜似地向她坦白,他又令她失望了。 他勃然大怒。看来他们真是“摸透了他”。是谁呢?他想到刚刚拦住他的那个油头滑脑、膀大腰圆的市长。除了卡根和迈克斯还能是谁呢?他们发现了他幼稚的藏钱地点,钱已经到了他们贪婪的手中。毋庸置疑,他们正在偷偷地耻笑他。 哼,他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站起来,来回在屋中踱着。他曾在雪地里打了他们的埋伏,破坏了他们的小阴谋——他还要再治他们一次。可什么时间、怎样治他们呢?他无从知道。他内心躁动的想采取行动,眼前却横着一条死胡同,这点他明白。 他打开七号房间的门。走下楼去面对那个对他满怀期望的女子,对她说他被人骗了,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可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呢?真该死,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在隐居中进行思考的吗?不过往好的方面想,此事让他得到了她,或在最后一张牌打完之后他将获得她。他咬紧牙关,朝楼下走去。 布兰德先生已加入壁炉前的一伙人中。诺顿小姐的目光立即扫向马吉,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红脸卡根再一次拦住马吉,他身材高大,眉飞色舞。 “我要消灭这家伙,”马吉暗想。 市长说:“我一直在揣测,拿破仑只有一件事不必发愁。是的,先生,没有一个脑瓜灵巧的年轻人挖过老拿破仑的底儿,在杂志上说他的坏话。他们都没去过萨迪纳,从邻居那儿探听出拿破仑起先做生意用的是借来的钱,而且他父亲还是个酒鬼。他们也没写过带插图的文章,昭示他戴的钻戒,和他喝汤时那副动人的样子。” “我想没有过这样的文章。”马吉先生心不在焉地说。 “我想他的许多私事都没被报纸披露过,”卡根继续若有所思地说,“报界没能挖掘出来。算拿破仑走运。这方面他胜过改革派一筹。他们无法借媒体的力量制服他。” 马吉先生没有理会被市长篡改的历史,离开他急忙朝诺顿小姐走去。 他提醒她说:“你昨天曾答应指给我看舰队司令的照片。” “是的,”她说着迅疾站起来,“你在秃头旅馆已住了好几天,却还没像这位红得发紫的人表示过一下敬意,实在是说不过去。” 她领他走至悬挂在办公桌旁边的一张大照片前。 “看,”她说,“这是司令在七月晴朗的一天。尽管天气热得烤人,他仍是副矜持孤傲的样子。这也是摇椅舰队崇拜他的原因之一。你想像的出此人到来之前所引起的诚惶诚恐吗?即使是总统、著名小说家等名人雅士一起莅临,也遮盖不住司令的光彩。” 马吉先生凝视着那个神态倨傲、个头不高的人的像,他狠兜兜的小胡子似乎想迫不及待地弥补他头上的秃发。 “避暑胜地的秃头英雄,”马吉说,“真是不可思议。” “哦,他们认为他是在海战中脱落的头发,”她笑道,“现在是冬天,又在下雪,否则我不敢对他如此不敬。瞧这边——司令站在游廊上,仿佛那游廊是战舰甲板。还有这张像,安迪·鲁特有失体统地把一只胳膊搭在了司令的肩膀上。那些老夫人们见到这张照片后,曾婉转地向鲁特先生提出不满。” “这张呢?”马吉问,与壁炉前的一伙人拉开了距离。 “这张很宝贵——我不知他们为什么冬天把它挂在了这里。这是从一本杂志上剪下来的——是司令年轻时照的。你看,就算不留小胡子,他也有军人的气质。” “如今他是王后心目中的偶像了,”马吉笑说。他朝四下一望。“能不能看一眼司令玩儿牌的房间?” “往这边走,”她答道,“就是那张桌子。” 他俩从办公室入口处的右手踅进扑克室,马吉先生立即轻轻关上身后的门。时机到了,他感到心沉了下去。 “怎么样?”女子问,焦迫的神情溢于言表。 马吉先生欲言又止,最后竟然老调重弹。 “我爱你,”他极度渴望地说,“你一定要相信我想帮你。我得承认,好像又出了差错。我想让你得到那笔钱。我不知道你是何许人,也不知事情的先后由来,但我仍愿把钱给你。我走上楼,决心把钱交给你——” “是吗,”她的声调至少比扑克室的温度低五十度。 “是的,是真的。我不想强求你相信——可我说的是事实。我走到壁炉旁,我把包裹愚蠢地压在一块砖底下,结果钱不见了。” “实在是太晦气了。” “可不是。”她神态竟如此自若,令马吉先生很欣慰。“显然他们搜索了房间,找到了钱。现在他们占了上风,不过我打算——” 他稍顿,因他留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她对此是无动于衷吗?否也。比利·马吉看到她气得怒火中烧。 他记得他笔下总是写漂亮女人在气忿时如何变得更加迷人。他暗忖怎么会犯下这样一个常识错误。 “请你不要再说你打算如何如何了,”她从牙缝里说,“我已听烦了。你似乎很有这方面的本事,可你能成就的事却少得可怜。哦——我实在太傻了!竟然相信你。甚至昨晚之后我还相信你。” 不,她不会哭的。她还不到流眼泪的程度。歌词里是怎么说的?“美丽显现在狂风大作,甩尾巴老虎可爱得夺人心魄。”这便是女人在生气时的美丽,马吉先生想。 “我知道你万分失望,”他无奈地说,“我不怪你。不过你该晓得你错怪了我。我打算——” “有一件事你倒是可以打算做,”她锋利的笑容可以割碎玻璃,“而且我知道这次你不会失败,因为我要亲眼看着你完成它。你不要再把我当傻瓜看了。” “告诉我,”比利·马吉乞求说,“告诉我你是谁,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你难道看不出我仍蒙在鼓里吗?你一定要——” 她拉开扑克室的门。 她步入另一个房间,大声说:“教司令玩儿纸牌戏的是一位英国军官。至少他本人是这样说的。这在摇椅舰队的眼里平添了几分浪漫色彩。你看不出吗?在印度炎热太阳之下的英国人。一位皮肤晒得黝黑、沉默寡言的漂亮男子在军营的游廊上无休止地玩儿单人纸牌戏?军营有游廊吗?” 马吉先生被激怒了,他因被屈辱而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两颊烧得绯红。 “事情怎么发展我们等着瞧吧,”他喃喃说。 “这句话庸俗而讨厌,等于白说,”她说。 马吉先生加入到壁炉前的一伙人中间。他决心一定要把包裹找回来,他一生中还从未下过这么大的决心。但从何下手呢?怎么才能在这群深不可测的人当中探查出谁拥有那个宝贵的包裹呢?他看了眼迈克斯先生,后者仍在市长身旁,一副愤世嫉俗的目光四下逡巡着;他又看向像照片中的司令一样若无其事的市长本人;接着目光又移向阿拉贝拉神话的讲述者布兰德,他正舒适地俯身在壁火前;从布兰德身上,他的目光又转向俗丽的诺顿太太和米拉·桑希尔,后者前一天晚上对他的请求使他显得尴尬异常。钱在这些人中的谁的手里呢?肯定是卡根和迈克斯,他俩神态平静,目光流露出对午餐的企盼,无庸置疑,他们早已制定好了离开秃头旅馆的计划。 这时,马吉先生看到从楼梯上又走下来另一个他庶几忘却的人——塞德斯·伯尔顿教授,他曾在配楼入口处与另一个人神秘他说过话。教授的前额上有一块醒目的碰伤,两片凸透眼镜也不翼而飞,在午间光线的衬托下,他的灰色眼眸透出无精打采的神色。 “出了个不幸的事故,”教授解释说,“太倒霉了,眼镜也摔碎了。没眼镜我简直就是个瞎子。” “怎么回事,博士?”卡根先生问。 “我不经意地撞到一扇门上,”伯尔顿教授答道,“实在献丑,不过我这人总是这样,一不留神就往门上撞。” “你和迈克斯先生可谓同病相怜了,”马吉说,“我想你们俩的撞伤都是出于同一原因吧?” “不必担心,博士,”布兰德先生安慰他说,“我们会留神那些想把你和金发女郎联系到一起的记者的,不会让他们接近你。” 教授呆滞的目光落在服饰用品商身上,他嘴角露出一抹怪异的冷笑。 “我知道,布兰德先生,”他说,“我的安全是你最大的愿望。” 秃头山隐士宣布午饭做好,马吉先生和其他人相继在餐桌旁落座。他仍没有停止思索。塞德斯·伯尔顿教授的眼镜被打碎,此必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有关联,而关联又在何处呢? 第13章 公子哥海顿 下午三点钟已过。暮色已爬上秃头山,旅馆那空荡荡办公室里的阴影渐渐拉长。马吉先生坐在摇曳不定的红色壁火前陷入沉思。午饭后时时光慢悠悠地逝去,那个贵重的包裹在秃头旅馆冬季房客中的哪一位的手中,他依旧抓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他气馁而忿懑,不知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同时又焦灼不安地希冀行动,然而劲儿往何处使却又没有丝毫的念头。 他听到楼梯平台上有裙裾的窸窣声,于是抬起头。那宽大的楼梯设计的就像个展示橱窗,似乎是专为秃头旅馆消夏的人们炫耀华美服装而用的,此时那个颀长漂亮、昨晚将他的计划打乱的女子从楼梯上款款走了下来。在旅馆里层出不穷的事件中,她至今在马吉先生的眼里不过是个影子而已,更像是幻觉而不是真实中的人物。但这时他第一次把她看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留意到她橄榄色脸颊上的红晕,黑眼眸中如火的激情,并意识到她对那金钱包裹的兴趣在一连串的事件中或许并非仅是个奇特的念头而已。 她朝马吉善意地一笑,坐在他递给她的椅子上。她穿一双纤巧的拖鞋,在旅馆办公室亮洁的地板上走过来时,发出轻轻的得得声。比利·马吉再度生出一种感觉,即她来自一个豪华温暖的家室,在那个家屋里,诸如阿诺德·班奈特式的小说家和后期印象画派是经常的谈资。 “马吉先生,”她说,“昨天我坦率地告诉了你我来秃头旅馆的原因。你非常好,答应尽可能帮助我。我想现在到了你可以帮我一把的时候了。” “噢?”马吉应道。他心往下一沉,麻烦又来了。 “我得承认今天早上我做了一番侦察,”她接着说,“也许这样做不雅观,不过根据目前的状况,几乎所有的行为都是有情可原的,你说是不是?我在楼上的过道上看到了一件事——马吉先生,我知道二十万美元在谁手里!” “你知道?”马吉大声说,他顿觉心悸加速。终于有了眉目!可他马上话锋一转:“恐怕我要央求你不要告诉我那是谁。”他口吻凄楚地说。 女子诧异地看着他。马吉的生活圈子中这样的女子很多,她们纤弱、敏感,淑女味儿极浓。不错,她矜持孤傲,像是高山之上白雪封顶的巅峰,但每逢遇到这样的女性巅峰,比利·马吉总是要意志坚定地紧握他的铁头登山杖,自己去攀登。他对待高不可攀的海伦·福克纳便是如此。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措词。然而这个女子至少对他没有疑心,她将他视为堂堂君子,乐于信任他。他是否该转移他的效忠?不,他现在已不可能如此了。 “你让我不要告诉你?”女子慢慢将他的话重复出来。 “你听我解释,”比利·马吉说,“我想让你明白——让你放心,只要可能,我愿很高兴地帮助你。但事实却是,你来之前,我曾答应把你所说的那个包裹交给另一个女人。我不能对她出尔反尔。” “是这样,”她声调冷淡地说。 “很抱歉,”马吉接着说,“不过说实话,我似乎谁的忙也帮不上。你刚才要对我说的话,我本应是极想听的,但既然我不能利用你告诉我的情况帮你,你便可清楚地看出我不能听你讲。对不起。” “我也该说声抱歉,”女子说,“很感谢你——对我说的话。现在我只得——自己行动了。”她愉快地一笑。 “恐怕你只好那样做了。”比利·马吉说。 另一个女子的苗条身影出现在楼梯上。她大大的眼睛充满渴望,脸色苍白。她在红通通的火光的映照下朝他们走来。马吉先生意识到自己多么愚蠢,即使对自己的效忠稍有迟疑也是不应该的。因为他无疑地爱她,需要她。白雪封顶的巅峰固然令人心扉激荡,但流淌在山谷间的汩汩小溪则更是喜人的伴侣。 “这里很乏味,是不是?”诺顿小姐问桑希尔。在那个高个女人面前,她显得矮小和孩子气。“你看过司令的照片吗,桑希尔小姐?看照片是我们的消遣之一。” “我没有看它们的兴致,谢谢,”米拉·桑希尔说着朝楼梯走去。“他是我父亲的一位好朋友。”她的身影登上楼梯,便消失了。 诺顿小姐从壁炉前走开,马吉先生起身紧跟了上去。他贴近她身后,盯着她在昏暗中熠熠闪光的金发。 “我一直在想,”他轻松地说,“我在你眼里肯定是个十足的小丑,像一只瓶子里嗡嗡叫的蜜蜂,撞来撞去四处碰壁。听我说——谁也没有离开旅馆,只要他们都在就有希望。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好证明我对你是多么的诚心?” 她转过身,即使是在暮色苍茫中,他也能看清她的眼圈有些发潮。 “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低声说,“我的气已经消了,我只是——感到茫然。我不知该想什么,该做什么。干吗还要再试一次呢?我想我应该离开——彻底放弃。” “这样可不行,”马吉力劝道。他俩又踱到火光中。“刚才桑希尔小姐告诉我,她知道包裹在谁手里。” “是吗,”女子语气平静,可神情却显出激动。 “我自然没让她告诉我。” “为什么?” 哦,令人恼怒的女人们! “为什么?”马吉以受伤的口吻说,“因为我不能利用她告诉我的情况为你把钱找回来。” “你还‘打算’为我把钱弄到手?” “当然——”马吉刚开口又顿住。不,他不能再侈谈“打算”如何如何。“在我把钱弄到,放在你手里之前,我不要求你相信我。” 她慢慢将脸转向他,抬起她的蓝眼睛。 “但愿如此,”她说,“但愿如此。” 火光洒在她嘴唇上、头发上和眼睛上;马吉先生知晓他自私的独身主义走到了终结。到目前为止,他一直认为婚姻是无家可归的画师涂抹出的一幅画。一旦成婚就不会再有可供你漫游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林间小径,道路将漫长笔直、充满尘埃,坟墓即是它的终点。倘婚姻真是这样怎么办?他若把这个女子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如果他惬意的独居小径从此挂出“禁止通行”的招牌怎么办?然而尽管道路漫长,他宁肯从中自得其乐;或许满目尘埃,但她透过迷雾中的笑容将使一切都值得尝试。他低头望着她。 “请假定我可以为你办成此事,”他说。此话与他心里所想的相比实为拙劣,但比利·马吉已很快悟出,凡是口出漂亮言辞的人都没有真情实感。 布兰德和迈克斯在游廊上散了一会儿步后走了进来。一直在办公桌旁打盹儿的莱顿市长蠕动了一下身子。 “山上的空气没治了,”迈克斯先生说着在壁炉前搓着手。“应该把这种空气抽到灯火辉煌的地方去,那样就更会让人来情绪了。” “这种空气晚上十点钟就得把灯火吹灭,”马吉先生说,“而且还会带去其他有益于健康的生活习惯,不过这样一来餐厅老板可要吃苦喽。” 诺顿小姐从椅中站起,上了楼。马吉仍跟在她身后。走到楼梯顶,她掉转过身。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她说,“市长。迈克斯和布兰德都在办公室里。我不赞成夏天时在秃头旅馆愉听别人的话,它破坏了许多令人羡慕的甜蜜约会。可冬天就不同了。你是不是真心想帮我,我没有把握,不过你要真是真心,现在楼下的对话可能会很有意思。” “我想肯定是的。”马吉说。 “我有个想法。听好!秃头旅馆所在的县是禁酒县。这并不意味着这里的人不沾酒——只是喝酒总是和神秘感与罗曼蒂克纠缠在一起。有时,在扑克室打牌赌运气的人深夜会口渴。扑克室的地板上碰巧有个活板门,地窑里的酒便常常从活板门传递上去,是不是很令人兴奋?这是旅馆的一个伙计有一次告诉我的。你要是走下地窑四下寻找,就能找到活板门,爬上去就是扑克室。” “好主意,”马吉赞许说,“我说去就去。你能给我这次机会,我不胜感激。而且这次——你等着瞧吧。” 他找到后楼梯,拾阶而下。在厨房里隐士截住了他。 “马吉先生,”他央求道,“我感到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为你干的。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对你讲。只需一会儿——” “对不住,”马吉说,“可我现在没功夫。一小时后我再找你谈。告诉我地窑的门在哪儿,别跟任何人说我下了地窑,行行好。” 彼得斯先生抗议说他需要立即找马吉谈,但无济于事。马吉匆匆下到地窑,借助一盒火柴找到一只梯子,直通嵌在天花板上的一道门。他从灰尘和蜘蛛网中爬上去,拔开拉手,小心翼翼地把门朝上推开。须臾,他置身在冷飕飕的扑克室里。他轻轻把扑克室的门推开半英寸,将耳朵贴了上去。 那三人紧紧聚在一起,他听到布兰德先生压低嗓门儿说: “我以朋友的身份和你们说,表演完了,再在舞台前面转悠已毫无意义——没戏了。回家去换身干净衣服,美美吃上一顿。” 莱顿市长说:“如果你以为对我说几句动听的话我就能拍屁股走人,那你就是个头脑简单的孩子。” “好吧,”布兰德先生说,“我只是劝你们一句,只此而已。你们想怎么打算与我无关。不过戏已演完了,你们输了。对此我表示歉意——但我是执行海顿的旨意。” “去他妈的海顿!”市长气咻咻他说,“这出戏整个都是他导演的,来秃头山这个鬼地方也应由他负责。瞧瞧我们这出戏的观众,他让我们栽在了这些人手里。” “我知道,”布兰德说,“不过你也得承认,秃头旅馆起初看上去确实是个理想的地方。没人,远离人烟,你知道。” “不错,”市长嘲讽地说,“安静得比圣诞节前一周主日学校的人都多。” “可这谁能料的到呢?”布兰德说,“我刚才说过,你们想怎么做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奉劝你们。那个漂亮的装钞票的小包裹我已经弄到了——我把它放到了你们永远甭想找到的地方。是的,它又回到了最初把它带到这儿来的乔·布兰德的手中,再也不会四处乱跑了。所以你们还赖在这儿不走有什么用呢?” “你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卢·迈克斯先生问。 “我一直在盯着那个小个子教授,”布兰德解释说,“今天早上马吉上山时,我跟在老学究屁股后面见他溜进马吉的房间。我突如其来地闯进去时,那家伙正要逃跑。后来发生的事我就不想多说了。他已一把年纪,我并不想打碎他的眼镜,也没打算在他智慧的头颅上留下伤痕。那个头颅里的智慧一直可以追溯到安东尼·乔叟时代。可是他总是没完没了地唠叨那个埋在地下的诗人,那他何不呆在家里坐在椅子上去讲?总之,我把那包裹弄到了手。天晓得那个老古董要那包裹有什么用。” “博士的眼镜的确碎了。”迈克斯显然是对莱顿市长说。 “嗯,”卡根说,“布兰德,你为那个老好人海顿先生卖力,他给你多少工钱?” “呃,大约一年两千,赃物包括在内。”布兰德答道。 “噢?”卡根先生接着说,“我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我想我的话有点生硬和简单。不过我可以简明扼要地告诉你,海顿一年给你两千,你要是把那个包裹给我,我立马给你两万。” “不行,”布兰德表示反对,“我好歹是个——诚实的人。这种事我不能干,我是为海顿效劳的。” “别傻了。”迈克斯讥笑说。 “当然,”市长说,“我欣赏你的忠诚,年轻时我也曾一度如此。不过对此事你应理智地想想。那笔钱是属于我的,你要是把它交给我,便是做得正当。海顿有什么权利得到这笔钱?我按照说好的出了力——但我得到报酬了吗?没有。你有什么资格以这种方式打破公平呢?你应该从这个角度看这件事。你把属于我的给我——然后正正当当地把两万塞进兜里走人。海顿来问起包裹,你就指给他看炸开的保险柜,反正你尽了力。” “不行,”布兰德说,但语气已有所松动,“那样我就无脸见海顿了。不行——这行不通——” “两万,”卡根又重复一遍,“按你现在所得,相当你十年的工资。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可是一笔巨资了。我要是你,连眼皮都不带眨的。想想看,海顿给你什么好了?迟早有一天他会把你坑了,就像他对待我似的。” “我——我——不知道,”布兰德犹豫地说。躲在扑克室里的马吉先生知道,海顿的使徒已接近动摇的边缘。 “你可以做买卖,”迈克斯先生尖声尖气地说,“要是我在你这个年龄就得到这么些钱,今天我就是百万富翁了。” “你把包裹拿来,”市长说,“拿走两万,剩下的事由我包着。什么事你都不用管。等我们回到莱顿时,我看参予此事的人当中绝不会有谁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将此事张扬出去。” “这个——”布兰德茫然若失。倏地,秃头山的静谧被一声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打破,接着一个声音喊道:“布兰德,放我进去!” “海顿来了。”布兰德大声说。 “现在还来得及,”市长说,“你现在还可以交出来。还来得及。” “交什么?”布兰德口吻坚定地说,“你不能贿赂我,卡根。”他提高嗓门说:“从东门进来,海顿先生。”随后他又对卡根说:“这就是我的回答,我要让他进来。” “让他进来!”市长咆哮道,“让那条狗进来吧。我正好有话要对海顿先生说。” 于是开门声和走进屋内的脚步声传入马吉的耳中。 “你好,卡根!”一个在秃头旅馆尚属陌生的声音说。 “用不着这一套虚假的寒暄,”市长光火地说,“你我之间有一笔小账要算,海顿。我讨厌你那些啰嗦的恭维话,我听不懂。我不是在你去的那类俱乐部环境中长大的——他们排斥我,不准我进去。这你知道。我是个无礼的粗人,弄不明白你的体系。我一旦许诺就不会食言。这是不是在你的生活圈子里已经过时了?” “有些事是有条件——”海顿开口说。 “狗屁条件!”卡根愤怒地说,“一个人说了话就得算数,否则就得说清楚原因。你不能去市政厅再提出新条件。我应该得到二十万,为什么还不给我?” 海顿慢条斯理地说:“因为——呃——你作为回报给我的那点好处因法庭的干涉将不能兑现。” “这我有什么办法?”市长质问,“协议里提到这个了吗?我出了力,要求得到报酬。我一定要得到回报,海顿先生。” 海顿向布兰德说话时,声音冷静而漠然。 “钱拿到了吗,乔?” “拿到了。”布兰德答道。 “在哪儿?” “这——我们是不是最好等一等?”布兰德的嗓音有些颤抖。 “不,我们拿上钱就走。”海顿说。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走,”卡根厉声说,“你要是以为我上山来是玩儿来了,那就大错特错了。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你想出来的来秃头旅馆这个妙主意简直糟透了。旅馆里人满为患,好像可以享受夏天的优惠价格。” “真见鬼!”海顿快怏地说,显然感到又惊讶又恼火。 “法院方面我一点不在乎,”市长兀自说,“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检察官得听我的,这你知道。可是别人要是看到你和我在这里,对你可没什么好处,是不是这样,海顿先生?” “所以我更得拿着钱赶紧离开,”海顿答道,“我不怕你,卡根,我有枪。” “我手上可没家伙,”市长轻蔑地说,“可是像你这样的手拿气枪的花花公子休想吓住我。你要是敢拿着那个包裹从这里溜走,恐怕我对你要先饱之以老拳。” “钱在哪儿,乔?”海顿问。 “你不能再等——”布兰德说。 “等着拿我自己的钱?有什么可等的。告诉我藏钱的地方。” “别忘了,”卡根说,“那钱是我的,而且你休想做依赖法庭的白日梦,这种事法庭管不了,我看你决不会诉诸法律吧。拿着我的钱你甭想离开这里。” 马吉先生把门又推开一些,看见新来乍到的海顿与市长剑拔弩张。卡根先生送他的花花公子的绰号再贴切不过。海顿高瘦帅气,服装和神态都很考究。他手中握一把闪着白光的左轮枪。 “乔,”他镇定地说,“立刻带我去拿钱。” “在这边,”布兰德说。他和海顿从餐厅门走出,消失在黑暗中。卡根和迈克斯紧追上去。 马吉先生极度兴奋,从藏身处溜了出来。一场精彩的厮打即将展开。他一定要参予——说不定又是一场三方角逐,第三者将以胜者的姿态出现。 在黢黑的餐厅中,他撞上一个人影,后者竟是秃头山隐士。 “我得和你谈谈,马吉先生,”隐士低声说,嗓音有些颤抖,“现在必须谈。” “现在不行,”马吉颇不耐烦地将他推开,“以后再说。” 隐士狠命攫住他的胳膊。 “不行,就现在,”他说;“这儿正发生着怪事,马吉先生。我有件事得告诉你——我在厨房里发现了一个装钱的包裹。” 马吉定定地站住了。黑暗中,他听到站在他身旁的隐士兴奋的呼吸声。 第14章 开窗信号 马吉先生踌躇不决,目光朝厨房房门望去,门那边传来几个男人的说话声。接着他一笑,掉转身,引领彼得斯先生走进办公室。秃头山隐士因心中的隐衷而瑟瑟发抖。 他在一把椅子的边上坐下,放低嗓门说:“自从昨天一早我不请自来地找到你后,发生的事一个接一个,快得让人应接不暇,困惑不已,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跟你差不多,彼得斯,”马吉说,“也是困惑不已。” 隐士接着说:“人来的越来越多,还有女人,不过我一直抱着一个想法,我是为你干的,因为你给我工钱,你是老板。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把知道的事跟你说。” “是的,是的,”马吉耐不住性子附和着,“接着说。” “只要有女人的地方,”彼得斯继续说,“你就会遇到不可理解的事。历史上——” “说具体的。” “噢,好。今天下午我在厨房里四处找东西,看能做顿什么饭,而且不瞒你说,等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走了,要是食品充足的话,我也好给你一个人做饭。我手擎一盏蜡烛在大冰箱里找,心想去年夏天会不会剩下什么吃的——正像诗人所说的时间和习俗都无法使之枯萎和变腐的罐头之类的东西。结果在最上面一层的阴暗角落里,我发现了一个小包裹。” “说快点,彼得斯,”马吉催道,“包裹现在在哪儿?” “你听我说,”隐士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我首先觉得奇怪的是,这个包裹上竟然没有落上灰尘。‘阿哈!’我说,便打开了包裹。你猜里面是什么?” “我知道,用不着猜,”马吉说,“是钱。看在上帝的分上,彼得斯,快说你把包裹放在了哪儿。” “别着急,马吉先生。这么说吧,你说得很对,包裹里是钱。很多的钱,多得可以开一所大学或给一个女人买齐一年的服装。我正仔细看那些钱时,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我抬起头——” “是谁?”马吉屏住呼吸问。 “站在那儿的是爱眨眼的伯尔顿教授,长得像头猫头鹰,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他走到冰箱前。‘你手里的那个包裹是我的,彼得斯,’他说,‘为了冷藏,我把它放到了冰箱里,现在我要把它拿走。’马吉先生,我是个与人为善的人。我要是乐意的话,可以把那个教授捣成一堆肉泥。可我十分佩服建造图书馆的卡内基先生,崇尚和平。我知道这其中没有一定的关联,但——” “你把包裹给了他?” “‘给’这个词不太准确,马吉先生,他拿包裹时我没喊叫也没抗拒。‘我只是个做饭的,’我说,‘在这幢房子里,我不是让人信任的老管家,能像个保险库似地为主人保管财富。’于是我就放弃了那个包裹。我知道我很软弱,可是由于我结婚这么多年,已养成了把钱交出去的习惯。” “彼得斯,”马吉先生,“我为你的手这么不牢而感到遗憾,不过你能把这事跟我讲,我非常高兴。” “他让我不要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隐士说,“可正像我说的,我觉得我们俩是先来的,要是我们的客人在旅馆里为大量的财富而相互追逐,我们俩之间应互相通个气。” “对极了,”马吉说,“你这个人实在不可多得,彼得斯。我想让你知道,我十分欣赏你在此事中的表现。”这时四个人影步履咚咚地从餐厅门蜇了出来。马吉便开口说:“依我看,你建议的晚餐菜谱肯定非常可口。” “什么?——噢,是的,”彼得斯说,“没别的事了吧?” “没了,”马吉笑道,“哦,等等,这个可能与你有关——信不信由你,秃头旅馆又出现了一个新面孔。” 他站起身,在壁炉的火光中与海顿相遇。他此时看到这位新来的人显得富于心计和羸弱,褐色胡髭下隐藏着一张狠兜兜的嘴。陌生人以明显的恼怒目光盯着马吉。 布兰德吞吞吐吐他说:“我的一位朋友,呃——唐斯先生,这位是马吉先生。” “算了吧,”马吉笑道,“还是说出真名字吧,刚才你和你朋友打招呼时,我听到了。你好吗,海顿先生?” 他伸出一只手。海顿忿然地看向马吉的眼睛。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 “你是说你没有听见我的名字?”马吉说,“我叫马吉——威廉姆·海洛威尔·马吉。我是第一个来这儿的,海顿先生。我独自一人在秃头旅馆差不多呆了一个小时。所以你瞧,我们这个和睦的小团体中,我是先到的。我对你表示欢迎。你留下来吃晚饭吗?千万留下来。” “我不留。”海顿厉声说。 “别信他的话,马吉先生,”市长轻蔑地说,“他常常是言行不一。他肯定会留下来,没问题。” “是的,你最好留下,海顿先生。”布兰德劝道。 “哼——那我该很高兴啰,”海顿不悦地说。他踱到墙前,借助火光不动生色地观看上面的一张照片。 “那是旅馆的骄傲,”马吉先生凑上去愉快地解释道,“舰队司令。他夏天就是在这家旅馆玩儿他那驰名的单人纸牌戏的。” 海顿立即转过身,直盯马吉的眼睛。他脸上掠过一丝激动的神情,使面色更显苍白。他没吱声便扭头走开。 “彼得斯,”马吉说,“海顿先生说的话你听见了,请晚餐时多加一个盘子。先生们,我得暂时离开一下。”他看到他们的目光都焦迫地追随着他,目光中充满猜疑和威胁。“很快我们大家会一起见面。” 海顿一个箭步蹿到马吉和楼梯之间。马吉面挂微笑面对他,暗忖此人实在不招他喜欢。 “你是什么人?”海顿再一次问,“你来这里干吗?” 马吉放声大笑,转向他人。 “实在不幸,”他说,“这位先生不熟悉秃头旅馆冬天的举止和礼数。你问的那些问题,海顿先生,我们来这儿的人相互之间一概不问,否则有失礼节。”他继续朝楼梯走去,海顿迫不得已为他让开路。“我很高兴你能和我们共进晚餐,”马吉补上一句,“我敢保证,用不了多久,对这里的行为举止你就会习惯的。” 他跑上楼,穿过七号房间来到阳台上。在雪中步履维艰地跋涉了几步,他便看到了伯尔顿教授的房间,顿时他觉得一股凉飕飓的感觉掠过他的脊椎骨。教授房间的一扇窗子敞开着,似在迎接山间的风暴。彼得斯讲的是实话。那个小巧玲珑的包裹将再一次成为马吉先生唾手可取的什物。 他从敞开的窗子迈进屋,把窗户关上。伯尔顿教授坐在桌旁,裹着大衣和毛毯,正借着一盏烛光读书。他把书几乎抬到他鼻子底下,让人想到他破碎了的眼镜。马吉进到房间后老头儿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的表情。 “晚上好,教授,”马吉轻快地说,“开着窗户你不觉得冷吗?” “马吉先生,”浑身裹得很严实的教授说,“在某些方面我很超前,我是新鲜空气的鼓吹者。我认为上帝送来的好空气是供呼吸的,不应阻隔在我们身体之外。” 马吉提议说:“也许我应该让窗户开着?” 老头儿仔细打量着他。 “我没有不客气的意思,”教授说,“不过——要是请你——” “没问题,”马吉说罢又把窗户推开。教授举起手中的书。 “我正在读我不错的老朋友蒙泰涅的书,以打发晚饭前的时光。马吉先生,你读过他的关于撒谎者的文章吗?” “从没读过,”马吉说,“不过你现在重看他的文章我觉得理所当然,教授。我来这是道歉的。昨天早上我以一种很令人反感的方式提到一所大学化学实验室的凶杀案。我说那个化学教授失踪了。彼得斯先生又给了我一份今天的早报,上面报道那个教授被抓住了。” “没必要麻烦你告诉我。”老头儿说着凄凉地一笑。 “我说的话对你不公正。”马吉说。 “这事别再提了。”伯尔顿教授乞求说。 马吉先生在屋里踱步,教授警觉地扭过头,马吉的身影却来去不定。老头儿看去孤弱无助、无精打采,遂令马吉先生放弃了趁沉默时扑向他的念头。看来他必须采取更微妙的手段来达到他的目的。 “我想你对新鲜空气的嗜爱,”马吉说,“正是你整晚在阳台上散步的原因吧?” 老头儿只朝他眨眨眼。 “我不能久呆,”马吉接着说,“我只是想来道声歉,就是这样。我的话没道理,你怎么能干谋杀那种事呢。对了,今天早上你有没有去过我的房间,伯尔顿教授?” 沉默。 “请原谅我没有回答,”教授终于开口说,“在这篇关于说谎者的文章里,蒙泰涅表达的很妙。‘沉默比之谎言更宜进行交流。’我就是个爱交流的人。” “当然,”马吉笑说。他低头注视着坐在他面前的衰老的学究,心里盘算着。在这个冰库般的屋子里与老头儿打一场有何意义呢?包裹肯定藏在了一个他无法很快找到的角落里。看来他必须等待和观察。 “晚饭时再见,”他说,“但愿在你聪明朋友的书中能找到更多证明你的行为有道理的话。” 他从敞开的窗子跨出屋,不一会儿就站到诺顿小姐的房前。他敲门后,诺顿吃惊地把头伸出来。 “噢,是你,”她说,“现在我不能请你进来。妈妈正在为晚餐化妆,我不想让你了解梳妆台前的可怕秘密。出什么事了吗?” 马吉笑着说:“我们何不出去走走?” 她即刻便站到他身旁,两人轻快地走在阴影憧憧的雪地上。 “我知道钱在谁手里,”马吉悄声说,“是意外得知的。我知道我老说我打算要怎么样,听得你不耐烦。不过我有种预感,包裹很快就能落到你手里。” 她没答话。 “等我拿到包裹,把它给你后——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接着说,“之后会怎样呢?” “之后,”她说,“我必须马上离开,而且这事谁也不能知道,否则他们就会截住我。” “再以后呢?” “就不关我的事了,”她强笑一声。 他们头顶上是秃头山的参天大树,不停地摇曳着黑色臂膀,似在与风雪搏杀。被雪覆盖的街道上,他们依稀可见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路灯,平凡的人们匆匆从路灯下往家走去,手中提着做晚餐的食品。他们当中谁也猜想不到,在秃头旅馆的阳台上,一个年轻人抓住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手,疯狂地对她说着:“美丽的女子——我爱你。” 事实上比利·马吉正是这样做的。女子把脸转移开去。 “你认识我才两天,”她说。 “两天宛如两年,”马吉说,“不久我就会对你说:‘你是谁的女友?’你便会抬起头望着我,眼里洋溢出万分喜悦,说:‘我是比利·马吉的女友。’所以在事态再向前发展之前,我要把一切都合盘托出——我必须告诉你这个比利·马吉是何许人。亲爱的,你即将就会承认你属于这个人。” “你对未来的预测过于圆滑,”她说,“我说不准你的预测是否灵验。” “绝对灵。不久前——天哪,也就是昨天——我问你是否读过一部叫《丢失的轿车》的小说,你说你读过,还说这本书写的不真实,呃,其实作者就是我——” “噢!”女子惊讶地喊道。 “是的,”马吉说,“而且我还写过其他类似的小说。哦,我的灵感来自于一位穿沃斯牌长裙的暴发贵妇人,我的野心是拥有一辆红色跑车。我是站在书摊前的一个行吟诗人,向过路人说:‘给一分钱,先生。’写那类东西很好玩,而且也让我赚了用不完的钱。对此我不感到丢面子,因为一上来就写这些没什么不好。但有一天——我想可能是一则广告的原因——我突然对那类小说厌烦了,决定换一种写法——写真东西。我本以为是一则广告让我改变了想法,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是两天前你的一番话。” “你难道是说,”女子低声说,“你上山来是为了——” “没错,”马吉笑道,“我来这儿是为了彻底忘掉令人头晕目眩的离奇情节,忘掉在无人住的屋子里争夺珠宝的角逐,忘掉夜间的枪声和编织的情节中穿插的爱情。我来这里是希望——创造文学,如果我身上有文学细胞的话。” 女子无力地倚在秃头旅馆的墙壁上。 “哦,真是命运的嘲弄!”她大声说。 “我知道,”马吉说,“这很滑稽。我想这里发生的事都是为了引诱我。我决不能动摇。我要记住你讲的盲人姑娘的故事——那盏没点燃的灯。我要写出货真价实的东西,以便当你哪天说——这句话你肯定会说——‘我是比利·马吉的女友’时,你可以骄傲地说出。” “我相信,”她悄声说,“我要是真说出这句话——哦,不,我的意思不是肯定会说”——因为此时他立即抓住了她的手——“我要是真说出这句话,肯定会带着骄傲说出。可现在——你甚至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你不晓得我干什么,从哪里来和为什么想要那个讨厌的金钱包裹。我总觉得——你的行为是秃头旅馆的气氛使然。即使冬天也是如此。男人们脚一踏上这块地方,无论碰上哪个女孩儿,就开始谈情说爱,而且就在这个阳台上——在那片树下。女孩子们就听凭他们谈,因为气氛就是这样。然后秋天到来,人人大笑一场,忘得干干净净。我走后,我们的秋天是不是也会接履而至?” “绝对不会,”马吉大声说,“对我来说,这不是一种消夏的嬉戏。这是真正的冬夏之恋,亲爱的——也是春秋之恋——你离开后,我也跟着走,只在你身后十英尺。” 她放声笑道:“他们在秃头山也这么说——尤其在夏天快过去的时候,这是游戏的一部分。”他们已走到旅馆的一侧,连接配楼的地方。女子收住脚,用手一指。“瞧!”她呼吸急促地轻声说。 配楼的一扇窗子里闪过一束摇曳不定的烛光,宛如白驹过隙,倏然而逝。 “我知道,”马吉说,“那边有个人。不过相比之下他现在并不重要。这决不是夏天的游戏,亲爱的。现在的温度表就是证明,我爱你。当你走时,我也会随之而去。” “那你写的书呢——” “我找到了比秃头旅馆更好的灵感。” 他们在缄默中走了一会儿。 “你忘了,”女子说,“你说你知道钱在谁手里。” “我会得到的,”他自信地答道,“我本能地觉得我会得到。在此之前我不想多说什么了。” “再会,”女子说。她站在她房间的窗前。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屋里叫道:“是你吗,宝贝儿?”“我想再说一句,”女子莞尔一笑,“干我们这行的,最喜欢有跟在身后的崇拜者。” 女子返回房间。马吉先生在自己的房间里逗留了片刻后,再度下楼进入办公室。房子中央,伊利亚·昆比和海顿站在那里,四目相视。 “怎么回事,昆比?”马吉问。 “我上来想看一眼这里的情况,”昆比说,“没想到遇到了他。” “我们新来的一位客人。”马吉笑道。 “我正帮着海顿先生回忆我俩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勒令我走出他的办公室的情景。”昆比说。他牙关紧咬,眼里射出愤怒的光芒。“我对你说过,马吉,市郊铁路公司曾答应安装我的发明。后来坎德里克走了——由这个人负责。我再次去他们的办公室时,他嘲笑我。后来我又去找他,他管我叫二流子,让我出去。” 他顿住,再次瞪视着海顿。 “我来到山上以后变得更加愤怒,”昆比说,“每当我细想你和你那帮人对我说过的话,想到事情的结果本应不致这样,我就愈加愤怒。在你办公室里发生的情景总是不断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坐在这里,想着你就代表着那帮把我当傻瓜耍的人;那帮人冲着我耳朵嚷道:‘让公众的利益见他的鬼!’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是怎么把我撵出你的办公室的。” “你要怎么样?”海顿说。 昆比说:“现在形势掉了个个儿.你现在擅自闯入我所管辖的旅馆,我也该轰你出去,把你撵走。” “你试试看!”海顿不以为然地说。 “不,”昆比说,“我并不打算这样做。也许是由于我过多思考我的失败,变得胆怯了。也许是由于我知道第七把钥匙在谁手里。” 海顿没有回答。屋里的人都沉默着,半晌,昆比迈开脚步,从餐厅门走了出去。 第15章 餐桌漫谈 第七把钥匙!提到它马吉先生便异常激动。由此看来,伊利亚·昆比知道躲在配楼里的人以及他来此地的目的。还有别的人知道吗?马吉看向各个人的脸,市长的硕大宽广;迈克斯的干枯蜡黄;布兰德的惶悚而沉思;海顿的忧虑而挂着笑容。还有别人知道吗?啊,是的,当然还有这个人:比较文学教授为觅食而从楼梯上走下来。 “晚饭好了吗?”他四下探头探脑地问。 烛光在与强大的阴影的抗衡中微弱地闪烁不定;冬季的狂风呼啸地吹打着窗梭。楼上某个房间的门咣当一声关上了。秃头旅馆的戏剧已进入最后的一幕。对此马吉先生觉察的出,但说不出缘由。别人对此似乎也有所预感。隐士在昏暗的光线中跑前跑后准备着晚饭,众人在沉默中等待着。俄顷,诺顿小姐和她母亲走下楼来。随后桑希尔小姐和海顿在楼梯脚邂逅,引起一阵小小波澜。 “米拉!”海顿喊道,“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 “很不幸,”那个女子说,“我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于是海顿遁入阴影之中。 最后,隐士做出的姿态表示,晚饭已经就绪。 “我看你们可以入席了,”他说,“能做的都做好了。此处一个厨子招架不了,需要设立个伙食科。” “彼得斯,此话对我们的客人不大礼貌。”马吉嗔怪说。 隐士站在餐厅门口说:“一个人单独住在山上养成了崇拜说实话的习惯,顾不得什么礼节,想摆出彬彬有礼也做不出。” 冬天的客人们一一入了席,于是十二月间在秃头旅馆的第二顿晚餐正式开始。然而餐桌上的气氛并不像头天晚上那样融洽和谐。马吉先生留意到担忧和猜疑的神情,恫吓阴冷的目光时不时移到他身上。不言而喻,困扰就餐人的首先是那个装满金钱的小包裹,而且显而易见,他们中的多数人都以为,包裹就在马吉本人的掌握之中。他几次抬头,都看到迈克斯用猫似的目光盯着他,后者躲在不相称的金丝眼镜后面的一双贼眼邪恶而凶残。海顿充满敌意和愤怒的目光也偶尔向他扫去。这些人已急不可待,随时会铤而走险。马吉先生感到剧终的帷幕快要拉下时,他们把他一个人看成了阻碍他们攫取财宝的绊脚石。 趁汤撤下去之时,卡根开口说:“我来山上当隐士之前——顺便说一下,由于秃头山上玩乐的东西很多,我当隐士的愿望肯定实现不了——我来这之前,吃饭的餐桌上从来不点蜡烛。我把蜡烛都留给了海顿先生那类乐意在阴暗的环境中工作的人——我这人最主张吃饭时把吃的照得灯光通明。我害怕的是把这个习惯带到山上来,让查理给我备一盏银制分枝大烛台,照耀着我的啤酒。那样一来,查理的店就得设计一些新颖的蜡烛了,是不是,卢?” “查理的店点蜡烛未免太漂亮了,”迈克斯先生说,“除非关门以后。关门后我见过他们用过,不过不是为了点缀和装潢。” “卡根先生,但愿你不要讨厌蜡烛,”诺顿小姐说,“它们可为浪漫的事情增添无限光彩,你说是不是?我见到烛光就激动不已。窗户哗哗作响,烛光摇曳网烁,不禁让我总想到两行诗: 爵爷尾随朝他耳语的人走去—— 我听到的唯有风声和蜡烛的哭泣。 我不晓得爵爷是谁,也不知他尾随的是什么——或许是第七把钥匙。但风声和蜡烛的哭泣却是何等浪漫,多么像今晚的秃头旅馆。” “我要是有个与你同龄的女儿,”卡根不无善意地说,“她定会在家里的火炉旁读劳拉·简·利比,而不是在一座山上追求浪漫。” “我相信那样对她最好,”女子甜甜地说,“因为那样的话她就不可能发现她父亲的一些事,惹得她心里不安。” “亲爱的!”诺顿太太叫道。接着没有人再吱声,大家都看着市长,他却埋头只顾吃。马吉先生开心地笑着,设法把谈话引到与隐私无关的话题上。 “我们听到大量的关于浪漫的谈论,尤其在媒体竟相断言浪漫已经死亡之后,”他说,“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对浪漫持不同的看法。卡根先生,你是个见多识广、宽宏大量的人,对浪漫的含义有何高见?” 市长用手指捋了一下灰发,沉吟片刻。 “浪漫,”他嗫嚅着,“我的想法与书本上说的大不相同。我对这个词的理解是这样的。这是选举日的前一天夜晚,我站在主大街一间小屋子的窗前,我的小伙子们总能在那儿找到我。我听到街上传来震天响的奏乐声,一会儿便看到了黄澄澄的火炬,就像闪烁不定的蜡烛,还有上下摇摆的旗帜。接着,小伙子们列队而过。所有的小伙子们!帕特·多赫提、鲍布·拉森、迈特·桑德斯——所有的人!他们走到我窗前时,挥动帽子向我致敬。我只不过是个站在窗前的胖老头儿,但只要有谁反对我,他们就会把他拽到大街上较量一番。他们非常忠诚,完全拥戴我。他们就这样游行而过——歌唱和欢呼——所有的人——只是为了让我听见和看到。咳,这对我来说就是浪漫。” “是权力。”马吉解释说。 “是的,先生,”市长大声说,“我知道我赢得了他们,他们是属于我的。世界上的改革者加在一块儿也摧毁不了我当时的振奋。我想老拿破仑对这种激动心情是不陌生的。我觉得他是有史以来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浪漫者。当他与他饥寒交迫的弟兄们行进在山上,他回头看他们穿着破衣烂衫,历尽磨难时,我看老拿破仑就是在经历最伟大的浪漫。” “天晓得,”马吉说。他猛然意识到,对这个扑朔迷离的概念所做的定义中,也许能暴露每一个人的性格和职业。在餐桌的尽头,他的目光落在诺顿太太饱经风霜。疲惫不堪的脸上。于是他把定义浪漫的话题交给了她。 “噢,”她说,嗓音似比往常柔缓一些,“我已经多年没有想过这个词的意思了。可一旦想起来,就仿佛看到我自己三十年前坐在我家的游廊上。我当时穿一身小巧玲珑的薄纱裙,一副亭亭玉立的身材,脸上的颜色么——就是诺顿最爱看的那种。至于发型——可我想到了他,诺顿。他对我说他要让我一生幸福,当时我差不多快要决定让他试一试了。我看到他——从我家前面的人行道上走来。来看我——我刚才说我身材特苗条、特迷人了吗?我心目中的浪漫就是这个。” “是青春,亲爱的?”诺顿小姐柔声问。 “说的对,宝贝,”老女子似在梦境中说,“青春。” 一时间,桌旁的人都静默下来,无疑都在各自想像着多年前坐在游廊台阶上的那个苗条淑女。他们偶尔朝那个诺顿曾乞求使其幸福的女人瞟上一眼,怜悯的目光中掺杂着几分讥讽。比较文学教授首先打破了沉寂。 他学究气十足地说:“字典把浪漫定义为一种小说写作文体,最初起源于罗曼方言,后用于散文体。可是字典枯燥乏味,没有灵魂。我能否把我对浪漫的理解说给诸位?我这就说。我看到一个人在阴暗的实验室里辛苦劳作着,那里有奇异的火花和难闻的怪味。他夜以继日地做着试验,眼中流露着一种特有的爱,心中怀着助人的欲望。后来黄金时刻到来了,那个宁静乏味小屋里的伟大时刻——发现的时刻——到来了。血清处方,或类似的东西被发现了。他把发现献给了世界,一些病倒的人于是重新康复了,一些悲伤的人展开了笑颜。浪漫在我看来既不是权力也并非青春。它意味着——奉献。” 他将黯淡无光的眼睛垂下,注视着食物,马吉先生以一种新的诧异目光看着他。这个老家伙从壁炉旁盗走包裹,从隐士手中夺走钱财,还在配楼的门口深夜与人密谈,却竟然能发出这样的感慨。马吉愈发觉得困惑和着迷。这时迈克斯先生斜眼睇着桌面,也大杀风景地发表起见解。 “这事真逗,”他说“一个词对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意思。要是跟我提浪漫,我决看不到灰不溜丢的实验室。浪漫不是昏暗,而是世界上最晃眼的灯光,最好吃的菜肴,餐桌之间还得有人跳最时髦的怪舞。远处有乐队伴奏,性感的妞儿走来走去,一会儿门口哧一声停住一辆出租车,我便叫人捎话给司机:‘车就停那儿等,早上送牛奶的车来了再走——我付得起钱。’咳,这才叫做浪漫。” “海顿先生,”马吉说,“我们能不能听你说两句?” 海顿踌躇着,朝米拉·桑希尔的黑眼睛看了一会儿。 “我的想法经常遭到反驳,”他说,目光仍盯住桑希尔,“这次还可能惹起非议。不过依我的看法,世间最伟大的浪漫是赚钱。一个人白手起家,怀抱希望和勇气,把自己的金库里堆满一摞摞的美金。我看到此人先为一千块而苦挣,然后资金逐渐积累,起先很慢,后来越来越快,直到他上班时可以开轿车,大街上的人提到他的名字都带着敬畏的口气。” “金钱,”桑希尔小姐轻蔑地说,“一个男人的浪漫想法就是这个。” “我料到我的定义肯定会遭到反对,”海顿说,“根据我过去的经验——”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桑希尔一眼——“我心里已有所准备。但这是我的定义——我讲的是实话。对此我应得到赞许。” 卡根挖苦地说:“你想让人注意你总算说了一句实话,所以我不会怪你。是的,我肯定——” “卡根,你!”海顿怒气冲天。 “是的,你的确说了实话,”桑希尔小姐匆匆插进来说,“你在定义中提到了一个词,放在你的解释里是对这个词的亵渎。这个词是希望,我对浪漫的理解都在这个词中。我想世上有不少不幸的人,他们也把浪漫看成希望。” “引起这个小词风波的年轻姑娘还没有发表高见呢。”卡根先生提醒众人说。 “是这样,亲爱的,”诺顿太太说,“你也得说两句。” “是的,我是要说,尽管很难说清。”“金发像金丝一样蜷曲”的女子说。“一个人的思想变化很快。就在刚才,如果你们问我浪漫的含义,我可能会喋喋不休地说起隐蔽的角落,楼梯上的呢喃私语,月光下山间的漫游——甚至旅馆阳台上的信步。”她愉快地看一眼马吉。“也许明天也一样,浪漫一词在我看来指的都是令人狂喜的事情。可今晚——今晚的生活太真实和实在了。伯尔顿教授说的对,奉献往往就是浪漫。它可以指血清的发现,也可以指摧毁另一个人浪漫生活的残忍行为。”她目不转睛地盯住面无表情的卡根。“它还可意味着结束在主大街的一间小屋窗前的别开生面的游行——即那些小伙子们总可以找到莱顿市长的小屋。” 她再次紧盯住卡根的眼睛。市长颇觉有趣地一笑,也回膘了她一眼。 “像你这样漂亮迷人的女子,”他轻松地说,“决不会那么残忍。” 晚餐结束,狡黠的矮个教授一言未发从桌旁站起,匆匆上了楼梯。马吉先生目送着他消失,决定立即跟踪上去。但他首先说出了他对浪漫一词的看法。 “奇怪的是你们没有一个人看到浪漫的景致,”他说,“我却看到了。浪漫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在秃头旅馆。一个人爬上山想隐居进行思考,希望忘掉生活中的离奇事情,远离世上的快捷行动,沉湎于冥想。他差不多一个人在此呆了近一个小时。后来电话铃响了,黑暗中蹦出来一个年轻人,絮叨他讲述了失去阿拉贝拉和一家男子服饰用品店的故事。随后像古老的传说那样,传来一声枪响,又进来一位比较文学教授,礼帽上被打了一个洞。接着一位正宗隐士到来,将做隐士的窍门儿传授给业余者。再后来一位少女莅临,虽没赶上吃早饭,却有足够的时间沐浴着月光在阳台上漫步。一位市长肯屈尊赴晚餐。接着是一场雪地搏斗。而后大家奇怪地谈论起一笔钱。更多的客人到来,暗示还有第七把钥匙。哦,天哪,你们根本不必离开秃头旅馆就能找到浪漫。” 他急步穿过房间,一只脚踏上秃头旅馆宽大楼梯的最底下一阶。他停住脚步,因为楼上阴暗的平台上出现了伯尔顿教授的身影。后者的头上又戴上了那顶带枪洞的礼帽,大衣扣子扣得很紧,耳朵上挂着耳套,手中拎着旅行袋和绿雨伞。 马吉叫道:“怎么,教授,你要走?” 戏剧的结尾果真来到了,马吉先生顿觉心跳加速。会是怎样的尾声呢?教授这样冷静地离去意味着什么?走下楼梯的这个矮个学究,总不会身揣价值连城的包裹闯入狼窝吧? “是的,”老头缓慢地说,“我这就走。我是突然做出的决定。对我的离开我很抱歉。与诸位萍水相逢,我实感荣幸。” “听我说,博士,”布兰德先生说,不安地抚弄着他的紫领带,“你难道想回去让那些记者对你再发起进攻?” “恐怕这是迫不得已的事,”老头儿答道,“我有责任在身。是的,他们会堵截我。我还会听到更多的关于金发女郎的议论。他们还会再让我指出历史上十位最伟大的金发女郎。此事危险且不说,本身十分困难。但我不得不像俗话说的,要——呃——临危不惧。再见,布兰德。我相信我们分手后仍是朋友。请放心,我不会因你打破我礼帽的事而怨你,尽管我曾说过,令人不快的事实是,我们大学教授的薪水少得可怜。” 他转向马吉。 “离开你我非常遗憾,”他接着说,“我来这里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你——而且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亲爱的诺顿小姐,认识你使一个老人的心焕然一新。我本应拿你与另一位金发女郎相比,不过这事我还是留给我年轻的——呃——同事吧。卡根先生,再见。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与你的相识——” 但莱顿市长、迈克斯和布兰德将老头儿围住。 “听着,博士,”卡根打断教授说,“你在耍滑头。懂我说的话吗?你想蒙混过关。我喜欢你,不想对你不客气,但我得翻翻你的包。而且我还得搜你的身。” “哦,老天,”伯尔顿教授笑说,“你难道以为我会偷东西?我这种身份的人会偷东西?荒唐。除了旅行用品,你什么也找不到。” 他老实巴交地站在房子中间,对围住他的人眨着眼。 马吉先生不想再等下去了,显而易见,秃头旅馆冬天的客人疯狂搜寻的那个包裹并不在这个精明的矮个子身上。他悄然而敏捷地跑上楼梯,试着去推教授的房门。房门锁上了,他能听到里面一扇窗户在风中前后摆动的声音。他走进七号房,跳到白雪覆盖的阳台上。 一个人影正朝他的方向跑,与他撞了个满怀。 第16章 暗中人影 足足有五秒钟,马吉先牛与和他相撞的那个人在阳台上相视而立。曾目击夏天的人们谈情说笑的月亮悬挂在天空,将惨白的月光洒在秃头山上,使其像一幅圣诞节卡片。倏地,风将附近一棵树上的小树杈吹断,把它轻卷到那两个人身旁的雪地上,仿佛是开战的信号。 “我命运不错,”马吉先生说,“你正是我一直要见的人,尤其是在教授今天下午把他的窗户打开以后。” “是吗?”对方镇定地说,“能问一下你找我干嘛吗?” “当然,”马吉先生大笑,“为了一个小包裹。我想它现在就在你衣袋里。比一个人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包裹。” 陌生人没有答话,迅速朝四下张望一眼,又回头朝他来的小道看了一下,接着又瞟向马吉身后那条可以逃脱的路。 “我想它在你兜里,”马吉先生重复一句,“我要找找看。” “我没有时间跟你争论,”拥有第七把钥匙的人说。他的声音冷漠狡黠、略为沙哑。“别挡道,让我过去,否则——” “否则怎么样?”比利·马吉问。 他看见那人在月光下朝他扑过来。快速朝他头部飞过来的是昨晚将迈克斯先生和市长击趴在地的拳头。他身子往旁边一闪,遂与对方展开了肉搏。 他俩在雪地上扭打在一处,一来一往,喘着粗气。马吉先生很快意识到对手不是个等闲之辈。他不得不展示出他已好久没有使用过的膂力。自从一天下午他在气味难闻的大学体育馆里炫耀过他的力量后,尚没将其派过用场。他俩在月光和阴影中跌跌撞撞地厮打,在冬季如画的秃头山的宁静夜空中制造出刺耳的声响。 “你上次搅乱了我的计划,”陌生人咕哝地说,“但这次你休想。” 马吉先生并不答话。两人共同撞到了旅馆的墙壁上,撞完又扭抱着磕碰到阳台另一端的栏杆上。他俩一忽在月光下,一忽在阴影中,疯了似地厮斗着。陡地。马吉先生觉得脚底一滑,但他及时稳住了身子。他的气力显然在迅速衰竭。突然,他的对手抓住他的力量减弱下去,马吉用力发劲,将对方摔倒在阳台地板上,就势又将自己的身体压了上去。冰冷的雪顿使他的膝盖发凉,袖口里也钻进了湿乎乎的雪。 “看你服不服。”他大声说。 陌生人依旧拼命挣扎着,但已无济干事。比利·马吉娴熟地从他衣兜里掏出了那个秃头山上的人谈论最多的宝贵包裹。抓紧包裹后,他起身便跑。只眨眼功夫他就回到七号房间,用燃烧的木头点亮一支蜡烛。 他再次查看那个包装严密的小包裹:里面仍是厚厚的美元大票。无疑,这正是他前一天晚上通过打斗极想得到的东西,如今又回到他手里。他暗自心里说,这次他决不能再让它丢失,直至把它放在车站女子的手里为止。 他刚从其身上抢过包裹的那个人在他窗外徘徊着。马吉立即朝门口奔去,此时门开了,海顿走了进来。他手里举着左轮枪,脸上一副凶神恶煞、破釜沉舟的表情。他通常是呆滞的眼光落到马吉手上的包裹上时,露出喜悦的目光。 “看来我来的很及时,阻止了一场拦路抢劫案。”他说。 “你这样认为?”马吉问。 “听着,年轻人,”海顿说着慌乱地朝背后瞟了一眼,“我没有时间跟你废话。那笔钱是你的吗?不是,它是属于我的,我要得到它。别以为为了得到它我不敢开枪。遇到抢劫的窃贼,法律允许开枪。” “你是说法律吗?”比利·马吉大笑道,“换了我是你,我不会去沾法律的边,海顿先生。我敢肯定秃头山上发生的事与法没有关联。你决不会把执法人的注意力引到这里来。这些钱我拿到了,我不能给别人。” 海顿思索片刻,低声骂了一句。 “你说的对,”他说。“我不会开枪,不过还有别的办法,你这个妄自尊大的家伙——”他把枪放进口袋,纵身朝前一扑。尽管刚厮打完十分钟,马吉先生又做好了第二次搏斗的准备。 然而海顿突然停止了攻击。有人从马吉身后的窗户钻了进来。借助唯一的黯淡烛光,马吉见海顿的脸变得煞白,嘴唇扭曲,眼里流露出极度的惊恐。他双臂疲软地耷拉下来。 “上帝,坎德里克!”他喊道。 比利·马吉刚刚与之在阳台上搏斗的那个人开口道: “是的,海顿,我回来了。” 海顿用舌尖舔湿了嘴唇。 “你——你怎么回来的?”他问,声音逐渐低弱下去。 “我怎么回来的?”蓦地,坎德里克的眼睛像一座死人山刹那间爆发似的,射出明亮的光彩。“一个人要是知道从阴间返回的路,难道还不回来吗?” 海顿站在那里半张着嘴,在昏暗的光线下,面部因恐怖而变了形。接着他仿佛自言自语地开了口,声音怪异而不自然。 “我以为你死了,”他说,“我曾对自己说你永远也回不来了。多少个夜晚——我内心都是那样说的。可我一直——知道——知道你还会回来。” 一个女人的喊声从七号房间门外传来。米拉·桑希尔冲进屋来。她立即跨前两步,抓住坎德里克的手。 “大卫,”她啜泣着,“哦,大卫——这是梦吗——是一场美妙的梦吗?” 坎德里克注视着她的眼睛,先是有些怯懦,看到她的表情后便高兴起来。因为她泪光中闪烁出的光芒,任何男人都不会误解其含义。马吉将此也看在眼里。海顿亦看到了,于是再开口时声音更显得无力。 “原谅我,大卫,”他说,“我的意思并非——” 他见坎德里克对他的话不予理睬,便转过身,悄然走进七号房间的卧室,对此时已堵住门口的卡根、布兰德以及其他秃头旅馆冬天的房客们全然不加注意。海顿关上卧室的门。马吉先生和其他人沉默地站着,对海顿的举止感到诧异。然而答案立即就出现了,关紧的门后传出一声清脆的枪声。 马吉先生摸进卧室,月光从低矮的窗户射进室内,明亮地洒在床上,上面横躺着海顿的身体。马吉先生走上前仔细查看。验查某人是否已死亡决非一件愉快的事。之后他把枪从仍握着它的手中拿下来,用被单罩上静躺在床上的人,返身回到外屋。 “他——自杀了。”他低声说,将身后卧室的门关上。 一时众人都愕然地缄默不语,只听坎德里克突然大声说: “自杀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杀?他肯定不会是因为——不——”他疑惑地看向他身旁女子的苍白的脸,后者只是摇摇头。“自杀了,”他兀自说着,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我不明白。” 秃头旅馆的业余隐士们纷纷蹑手蹑脚地下楼踅进办公室。马吉先生与车站女子的目光相遇,她大睁的眼中充满困惑和警觉。别人聚在一起私语时,他把她拉到一旁。 “下一班去莱顿的火车什么时候开?”他问她。 “两个小时之内——十点半。”她答道。 “你一定得上这趟车,”他对她说,“你还得带上装着二十万美元的包裹。现在它就在我的口袋里。” 对这一消息她面无表情,没有答话。 “你是害怕吗?”马吉轻声问,“不必害怕。你不会出事的。我留在这儿,确保无人跟踪你。” “我不是害怕,”她说,“只是震惊而已。他——他那样做是不是因为你拿到了钱——因为他对将要发生的事感到害怕?” “你指海顿?”马吉说,“不,这钱与他的死没关系。那是他和坎德里克之间的事。” “是这样,”女子慢悠悠地说,“我很高兴不是因为钱。如果是的话,我受不了。” “你注意到没有,”马吉说,“‘我打算如何如何’的话已寿终正寝,现在该开始说‘我已经干成了’,我真的把钱弄到了手。好像你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似乎不大兴奋。” “不,我很激动——噢,很激动!”女子大声说,“我刚才有点心乱。这个消息太令人振奋了,而有你在这儿守着,我就敢把钱带走——带下山——带到莱顿。我等会儿再找你。我去准备一下行装。” 她叫上诺顿太太,两人怯怯地上了楼梯。马吉先生转身面对屋里的人,心中点着人数。所有人都在场,教授、市长、迈克斯、布兰德、彼得斯,桑希尔小姐和新来的坎德里克,后者显得未老先衰,两鬓已呈灰白,脸色因热病而变得蜡黄。他和教授交谈了一阵儿,教授便走到马吉跟前。 “马吉先生,”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从坎德里克那儿得知,你手里有一个装钱包裹,而这个包裹是秃头旅馆众人争夺的对象。现在我建议一不,我要求——” “对不起,教授,”马吉先生打断对方说,“我倒是有个建议——其实是要求,我要求你和在座所有的人都拿把椅子坐下。我建议——这回不是要求——你捡一把舒服的椅子。因为你坐的时间将会很长。” “你是什么意思?”莱顿市长问,他一副挑衅的神情站在伯尔顿教授身边。 马吉没有回答。诺顿小姐身裹大衣和她妈妈走下楼来。她站在楼梯最底下一层,脸颊红润,目光炯炯。马吉先生走到她身旁,心想她迷人而姣美,真希望能有时间欣赏她,然而他恰恰没功夫。他从一个兜里掏出从海顿手里取下的手枪,又从另一个兜里拿出众所周知的金钱包裹。 “我警告你们所有人,”他说,“谁要是抢这个包我就朝谁开枪。诺顿小姐将把这个包带走——她要赶十点半去莱顿的火车。这班车十二点抵达终点。虽然我不想这样说,但十二点一刻之前,谁也不许离开这个房间。” “你这个——窃贼!”卡根咆哮道。 马吉先生含笑把包裹放进女子手中。 “你说得也许对,”马吉说,“但卡根先生,咱俩是五十步笑百步。”他又对女子说:“不要怕,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先生今晚都将与我作伴。没有人会打搅你。”他朝众目睽睽的一圈人扫了一眼。“走吧,”他说,“愿山神保佑你。” 矮个子比较文学教授跨前一步,神态傲然地站在马吉面前。 “慢着,”他说,“在你当着我们众人的眼前把这笔钱偷走以前,我要告诉你我是谁,以及我代表谁来到此地。” 马吉说:“此时不是谈论金发女郎的轻松话题的时候。” “可现在我得告诉你,”教授激动地说,“坎德里克先生和我本人来秃头旅馆是代表莱顿城的检察官的。我们——” 卡根气得满脸通红,暴跳如雷,咆哮着打断他说: “德莱顿,是德莱顿派你们来这儿的?那个无耻之徒!臭小子!是我栽培了那家伙,让他当上了检察官。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是吗?”伯尔顿教授说,“我亲爱的先生,你的话错了。德莱顿坚决要起诉你,理由是你设法安排通过了四十五号法令,授予郊区铁路公司和城区铁路公司合并的权力,为了收取这二十万美元的贿赂。” “他不敢,”卡根嚷道,“是我提拔的他。” 教授说:“在选举前,我相信他曾一再向你强调过,他要按他自己的原则履行职责。” “他当然那样说过,”卡根说,“可那种话他们都会说。” “他打算恪守诺言。” 莱顿市长缩入阴影中。 “我给了他那么多好处,”他咕哝着,“他居然想整我。” “正如我刚才说的,马吉先生,”教授继续说,“坎德里克先生和我来此地是为了拿到金钱包裹,做为起诉卡根和楼上那个人的证据。我是代表法律让你把钱交给我的。” 马吉只是冲女子一笑。 “你最好马上就走,”他说,“下山的路很长。” “你对我的要求置之不理?”教授大声说。 “当然——是不是,诺顿小姐?”马吉说。 “是的。”她大胆地附和道。 “如此看来,先生,”老头儿口气威严地说;“你就等于是个窃贼,而这个姑娘是你的从犯。” “表面上看,是这么回事,”马吉说,女子朝大门口走去,马吉两眼盯着屋内,往后退却,直至退到女子身旁。他把自己的钥匙递给她。 “我只好把你交给山神了,”他说,“但只是把你借出去,我肯定还要把你弄回来。我不能像答应你的那样,跟在你身后十英尺了——我们将相差十个小时的距离。祝你走运,晚安。” 她把钥匙插入锁中。 “比利·马吉,”她悄声说,“你对我的信任令人不可理解。我要告诉山神,我还要回到你面前。晚安,你——亲爱的。” 她迅速走了出去,马吉待她出去后锁上门,把钥匙塞进衣兜。一时间,人人都坐着没动。迈克斯先生骤然跳将起来,在摇曳的烛光中向最近的一扇窗子奔去。 只见火光一闪一声枪声,迈克斯随即退到壁炉前,借着光亮查看他被打破的裤腿。 “我无意枪杀任何人,”马吉先生解释说,“只是打断他们的腿。可我不是神枪手——很可能我的枪口会抬得比我预想的要高。所以我劝大家最好别企图逃跑。” “马吉先生,”桑希尔小姐说,“我想那个女子是何许人,她拿着那笔钱要干些什么,恐怕你是一无所知。” “你不认为这更令人感到刺激吗?” “你是说——你不认识她?”教授怒形于色,“嘿,你这幼稚的白痴。” “你很义气。”桑希尔小姐说。 “如果他真不认识她,他就是头蠢驴。”教授说。 “你自己曾说过——至少你声称你曾说过——”马吉先生提醒他道,“那样的女子胜过一百个女权主义者。” “也能惹出一百次麻烦,”伯尔顿教授抱怨道。“我肯定要让彼得斯隐士的书在我们大学图书馆占据一个堂而皇之的位置。” 卡根沉在他的大椅子里,又发出一声无奈的呻吟: “我给了他那么多好处——他居然要整我。” “我希望大家都坐的很舒服,”马吉先生说,同时也拉了把椅子,面对众人坐下。“我们的等待将十分漫长。” 没人作声。狂风猛烈吹打着窗棂,马吉先生的人质们坐在火光中,脸被跳跃不定的壁火照得通红。 第17章 教授的总结 上埃斯基旺瀑布镇市政厅的大钟敲响九点整。看守在沉闷的秃头旅馆办公室的马吉先生数着钟声。她此时肯定已下到了半山腰——大概听到了昆比家的那扇旧门在风中的吱呀声。他几乎可以看到她在雪地中跋涉。迄今为止在秃头山所有富于浪漫色彩的漫步中,她的跋涉最富浪漫情调,而她又是步行中最可爱的女主人公。还有一半的路,她就将到达那个她曾伤心哭泣的候车室,见到那个长着一头黄毛的爱刺探别人隐私的售票员。今晚用不着再有个行吟诗人向她乞求“不要再哭泣,我的夫人”。威廉姆·海洛威尔·马吉已排除了令她掉泪的原因。 他的看守任务将十分漫长,但比利·马吉并不觉枯燥,因为他极善于联想。当他看着那些在他监视下的身份参差不齐的人时,便将他们与旅馆夏季夜晚的欢快的人们做起了比较。这些乖戾和愁眉不展的人面对一位性格浪漫的年轻人的枪口,闷闷不乐地坐着。瞬间他们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穿着迷人薄纱裙。在阴影中一闪而过的少女们。灯光柔和闪烁着;娱乐场里圆舞曲的乐声随夏天的轻风飘荡。红白遮篷下沸腾着青春、喜悦和爱情,昼夜不停。隐士在兜售他的明信片和爱情故事。山问的林木发出沙沙声。 摇椅舰队在游廊上叽叽喳喳地搬弄是非,唯有司令神气十足地出现时才住口。老太太们急切地捕杀着她们的牺牲品。他想起米拉·桑希尔本人就是牺牲品之一。自从坎德里克失踪后,她便不再在这里露面,因为对那个失去踪影男人的谣传不堪入耳。马吉先生看到那个女子正和他长久失踪的情人在壁炉前窃窃耳语。他不知他们是否也在想像着他们夏天在秃头山的情景,是否也听到了娱乐场里的华尔兹舞曲和烤肉房里男人们的笑声。 市政厅的大钟堂而皇之地敲响十点。她已到了火车站,正在她哭泣的房间里等待,她唯一的伴侣大概就是“周游世界”广告画上的水手,他的制服只比她的眼睛略蓝一点。她是什么人?郊区铁路公司行贿的钱对她有何用处?对此马吉一概不知,但他信任她,并为她赢得了他的心而感到高兴。他见伯尔顿教授穿过摇曳昏暗的光线,走到米拉·桑希尔和坎德里克的身边。 现在肯定已到十点半。没错,遥远的山谷下传来火车汽笛声。她登上了火车,身上带着那笔钱。上车后——去哪儿?出于什么目的?火车再次鸣笛。 “女士们先生们,”马吉先生说,“你们当人质的时间已过了多一半。” 比较文学教授凑到他跟前,把一张椅子放在他身边。 “我要和你谈谈,马吉先生。”他说。 “我正巴不得这种消遣。”马吉说,眼睛依旧盯着房间。 “我和桑希尔小姐聊过了,”教授低声说,“我觉得她说得对,你在这件事情上的行为完全出于一种慷慨大度的观点,也许是错误的侠义思想。一时冲动,迷恋上漂亮的脸蛋儿——所有身体里流淌着热血的男人都有这毛病。这种冲动很好,我决不愿意看到它从世界上消失。” 比利·马吉笑道:“桑希尔小姐对问题看得很透彻,只是对一个重要的细节估计有误。我并非出于一时冲动的迷恋,教授,而是一生的迷恋。” “啊,是的,”老头儿说,“青春——动辄就是青春。我并不诋毁这种感觉。很久以前,我也有过青春和忠贞不渝,但我们现在不谈这个。桑希尔小姐肯定地对我说,我朋友约翰·班特利的儿子海尔·班特利很看重你的为人。她声称据她所知,无论从哪方面讲,你都是个值得敬佩的年轻人。我敢断定,经过冷静的思考,你将看到你的所做所为是很不幸的。你一时头脑发昏,把金钱包裹送到那个年轻女子手里,而那却是政府需要的揭发一个腐败透顶的政治集团的证据。我相信,当你了解了一切细节后,你会高兴地与我去趟莱顿,尽你最大的努力帮我们重新找回那个包裹。” 此时市政厅的大钟告知马吉先生已是十一点。他脑海中浮出一辆列车,像一个黑影从白雪皑皑的黑夜中穿梭而过。她安全地在车上吗? “伯尔顿教授,”他说,“除我之外,天底下恐怕没有第二个对此事的前因后果更感兴趣的人了。你来秃头旅馆,对染成金发的女郎详加阐述并给予她们荣耀的历史地位,我极想听听这背后真正的原因。不过我还要再说一遍,我今晚的行动绝非出于一时的头脑发热。这一点我肯定要坚持到底。现在说说金发女郎吧。” “金发女郎,”教授梦呓般地说,“啊,是的,我须得承认我犯了个小过失。我来此地并不是为了逃避我的失言而引起的后果,不过我的确曾出言不当,约在一年前左右。我能否把那些话忘掉?不可能——报纸和我老婆不容我忘掉。由于报界称我为染金发的女郎的鼓吹者,因此无论我再做出多么体面的努力,都不可能再挽回荣誉。此事让我义愤填膺。但我来秃头旅馆并不是为了躲避报纸不真实的报道所造成的后果,尽管一年前左右,每当我一走出住房,看见记者们堵在我的门口时,我曾渴望到类似这样的隐居地方来居住。我和坎德里克先生爬秃头山的那天晚上,这些话我也对他说过。所以我突发奇想,要是有必要解释我来这儿的原因的话,金发女郎的事正好是个不错的借口。这不过是个应变的谎言。” 马吉先生说:“我谅解你,教授。而且尽管女郎的事让你很伤心,我仍觉得它的发生使我很高兴,因为它说明你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如果人人都得犯错误,你说的在理,”伯尔顿教授表示同意。“从开头说,我是莱顿大学的一名教员,该大学正如你所知坐落在与其同名的城市。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对政府的政治事务默默感着兴趣。卡根那个怪人出身贫民,用铁腕政策统治着我们,我一直反对他——当然仅限于言辞上的反对。人人都知他腐败,靠出售特权而致富,而且为某人的利益而颁布城市法规时,索要固定的贿赂价格。我常常在朋友间抨击他。自从我见到他以后——呃,一个人的性格可以左右别人对他的看法,这实在有意思,是不是?我本指望他是个凶神恶煞的人物,结果发现他也是个普通的人,而且还蛮可爱。现在我终于弄懂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像羔羊似地追随他。不过这里没人崇拜他。他是个恶棍,必须受到惩罚——尽管我格外喜欢他。” 马吉先生朝卡根的方向看去,后者庞大的身躯懒散地沉在椅子里。 “他是个欺世霸道的家伙。”马吉说。 教授说:“所以他在莱顿的臭名昭著的贪污行为必须立即结束。只要公众的良心觉醒,他这种人就会即刻消失。马吉先生,尽管你按照一个冒失姑娘的旨意把我们的证据让她在夜里匆匆带走,我敢说,卡根的政治生涯就要完蛋了。对不起,让我继续往下说。年轻的德莱顿是新上任的检察官,几年前他是我很喜爱的一个学生。从法学院毕业后,他被性格富于色彩的莱顿市长的魅力所吸引。卡根也喜欢他,于是德莱顿升迁得很快。市长在接受贿赂之前,德莱顿从没想过要反对自己的提携者。后来卡根公开出卖自己的灵魂,便使德莱顿感到厌恶。几个月前,当卡根让他担任检察官的职位时,他对卡根说他将按照就职誓言忠于职守。市长听罢大笑。但德莱顿坚持己见。卡根过去从没遇到过他无法操纵的人,于是同意德莱顿上任。” 老头儿身子往前一倾,用手在马吉膝盖上轻轻一敲。 “记着,德莱顿决意为大众服务,这话他私下只对我说过。”教授继续说,“听他这么说我无比高兴。几周前他告诉我,他抓到了第一个机会。他办公室的一个人向他透露,郊区公司的海顿打算与城区公司合作重修那一段铁路,因为在郊区公司总裁桑希尔生病期间,海顿将铁路管理的一塌糊涂。为了修路,郊区公司必须筹措近两百万美元的资金——须从百姓手中捐款。于是海顿找到卡根,卡根起草了四十五号法令并告诉海顿,他可以让市委会通过法令,但报酬就是你在秃头山骗到手的那笔钱——二十万美金。” “区区小数目。”马吉嘲笑说。 “所以卡根让海顿看到了他的真面貌。历经多年的受贿,市长已变得满不在乎,他即使不是法律的化身,也高高置于法律之上。光天化日之下他在政府里受贿毫无顾忌所言。当他来到这儿,发现有人监视他时,也毫不惧怕。” “可是海顿——海顿也是个无所顾忌的人,然而今晚的事向我们昭示出,马吉先生,他其实骨子里是个胆小鬼。至于他为什么此刻躺在楼上你的床上,我一无所知,自杀——那是他和坎德里克两人之间的事,但个中原因坎德里克现在也分析不出。正像我刚才说的,海顿怕贿赂的事暴露出去被抓。正巧秃头旅馆经理安迪·鲁特过去几年里曾为郊区公司做过一些事,于是鲁特便建议海顿,最好选择绝对偏僻的秃头旅馆做为转手这笔巨款的地点。海顿认为这个办法可行。卡根曾为此不以为然地嘲笑他。市长不想在大冬天往秃头山跑一趟腿,尤其是他认为这种谨慎根本没必要。但海顿不松口,说这里是最理想的地点,市长终于大笑着应允。毕竟,为了这笔钱,有点麻烦还是值得的。” 伯尔顿教授顿住,眨眨他灰暗的老眼。 “于是事情安排下来,”他接着说,“由海顿的手下人布兰德先生把钱带到这里,到达的当晚就放在保险柜里。保险柜的门事先由鲁特打开,布兰德不知道密码。他把包裹放进去,关上门,等着市长的到来。” 马吉笑说:“后来你说的那些事我都在场。” “噢?这些步骤都传到了德莱顿耳里。几天前他去找我。他想往秃头山派个内线,一个卡根从没见过的人,此人与贿赂一事无关,却有来此地的借口。他让我承担此任,尽量探听情况,如可能的话,把装钱的包裹也弄到手。这最后一项任务似乎很难完成。总之,我要力所能及地搜集一切证据。我有点犹豫。我书房的壁火从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诱人。再说,我手头正做着一项非常具有娱乐性的研究。” “你说什么?”比利·马吉问。 “具有娱乐性的研究。” “是的,”马吉若有所思地慢慢说,“我想这样的研究的确存在。请继续说。” “我曾疾呼,声称我是公民道德的捍卫者,而服务于莱顿的机会此时到来了,于是我欣然应允。我即将出发来这里的当天,可怜的坎德里克回来了。他也曾做过我的学生,是德莱顿和海顿的朋友。若干年前,他和海顿在桑希尔的指导下共同管理郊区公司。两个年轻人卷进了一笔不正当的交易,但那主要是海顿出的点子。海顿后来谎告坎德里克,说他们的事要东窗事发,建议由一人承担责任,一走了之。我是以班特利父子的朋友的身份告诉你这些的,也是由于我喜欢和信任你这个年轻人,虽然你有对金发女郎一见就冲动的毛病——这亦是我们的共性。” “于是坎德里克走掉了,一走就是七年,躲在一座不可思议的热带城镇里,以为司法部门仍在追捕他,因为海顿写给他的信里就是这么说的。不久前他发现,他和海顿的非法行为压根儿就没暴露过,于是他立即返回美国。你可想而知他内心的忿懑。他早就与米拉·桑希尔订婚,而海顿出卖他的原因之一是海顿也爱着米拉。” 马吉的目光投向在阴影中私语的两个恋人,他俩是楼上死者所设骗局的牺牲品。令他诧异的是,坎德里克在楼上见到海顿时竟表现出极大的镇静。 “坎德里克回来后,”伯尔顿教授接着说,“他首先去找他的老朋友德莱顿。德莱顿告诉他,他以前的过失即便曝光他也用不着害怕,因为依现在的眼光看,他们的行为并没构成犯罪。他还将目前的情形告之坎德里克,并说已撒下捕捉海顿的法网。他说派我这么个年长的人单独前往秃头旅馆不免令他担心,于是坎德里克要求同我一起来。三天前,坎德里克在没人知道他已返回莱顿的情况下陪我来到了这里,虽只在此过了两晚,却宛如度过了两年。我从约翰·班特利那里为我俩弄到了钥匙。我们爬上山时,发现了你的烛光,于是商量最好我俩当中一人在旅馆客人面前露面:所以我在办公室与你和布兰德周旋时,坎德里克从侧门进了旅馆。当晚他在三层过的夜。次日清晨我把此事全盘说给了昆比,因我知道他对海顿和坎德里克都感兴趣。接着昆比给了坎德里克一把配楼的钥匙。我刚一抵达——” “精彩的戏剧就拉开了帷幕。”马吉先生说。 “你说得既生动又确切,”伯尔顿教授说,“前天晚上,四十五号法令在市委会通过。按照安排,一旦法令通过,海顿本人或他的心腹鲁特,将打电话把保险柜的密码告诉莱顿市长。于是卡根和布兰德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着电话交换机上的灯光闪烁,同时迈克斯在楼上监视着你和我的行动。结果出了岔子,海顿得知法院将发布指令,宣布四十五号法令无效。因而尽管市委会遵照卡根的旨意通过了法案,海顿却拒绝把密码告诉市长。” 老头儿停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后来离奇的事就真正地发生了,”他继续说,“我一贯是个主张和平的人,但这场疯狂的争夺使我也成了主要角色之一,只要我活着,这段记忆就不会从我脑海中抹去。卡根把保险柜炸开,坎德里克设了他的埋伏,你又拦劫了坎德里克。我从你的窗外窥视,看见你把金钱包裹塞进壁炉下方的砖缝里——” “你——我的窗户拉上窗帘了呀。”马吉打断对方说。 “我在你窗子上找到了有半英寸的一块没被遮挡的地方,”老头儿解释说,“是的,我肚皮贴到了雪地上,看着你的行动。早上,我生平第一次犯了盗窃。但我立刻就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布兰德袭击了我。今天下午,经过长时间的搜索后,我再一次在秃头山隐士的手里发现了那个贵重的包裹。今晚在我的房间里,当我把包裹交给坎德里克时,我以为我们终于完全无恙了,但我没料到你这样的年轻人会迷恋上一个诡诈的女孩儿,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来。” 十二点!上埃斯基旺瀑布镇市政厅的报时钟敲响了十二点。马吉先生从未去过莱顿,他为此而颇感遗憾。他只能凭空想象着庞大的莱顿火车站,那个女子携带着金钱即将从那里匆匆离去——去哪里呢?这一问题没有答案。她是像教授所说的诡谲多谋吗? “不会的,”马吉先生自问自答道,“你错了,先生。对于诺顿小姐希冀得到这笔钱的动机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坏动机,否则我宁肯承担江洋大盗的名声。” “但愿你说的没错,”教授颇不信服地说,“可是——她会有什么诚实的动机呢?我实在琢磨不出在这出戏中她担当的是什么角色。我仔细想过,但看不出她和其他角色之间有何联系。要是——” “对不起,”马吉插话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桑希尔小姐为什么来到秃头山加入追逐包裹的角逐?” 教授答道:“我们应称赞她的动机。多年来,她父亲亨利·桑希尔由于染病卧床,不得不把铁路事务的管理工作移交给副经理海顿。前天夜里,老人在病床上听说了这件贿赂的事。想到此事,会严重影响他的声誉,他几乎要疯了。他想下床来,亲自阻止金钱的转手。于是他勇敢忠诚的女儿承担起了此任。” “那么,”马吉先生说,“此案中丢失了这么重要的一个证据,桑希尔小姐不感到沮丧吗?” “我已向她做了解释,”伯尔顿教授答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牵扯到她父亲的名声。我和德莱顿对他的正直人格都很钦佩。整个贿赂事件是趁他病重期间策划的,因而他的名誉绝不会被玷污。介入贿赂一方的唯一的人已死在楼上的房间里。我们要追究的人是卡根。桑希尔小姐已同意最好的途径是起诉。她的情况就是这样。” “坎德里克从国外回来后,和桑希尔小姐在楼上的七号房间里是第一次见面吗?”马吉先生问。 “是的,”伯尔顿教授答道,“海顿很早以前在写给坎德里克的一封信中说,他已和那个姑娘订了婚。那是坎德里克收到海顿的最后一封信。” 沉默。 “你出于好心,”老头儿接下去说,“把这么一份昂贵的礼品交给了一位女子,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查明她的身份。她把那边的女人介绍成她的妈妈,我建议去找她谈一谈,尽量了解一些情况。” 他走过去,站在女人的椅子旁边,马吉先生紧跟在他身后。女人仰起头,眼睑睏得直往下垂,模样在黯淡的光线中愈显得庸俗。 “夫人,”教授开口道,口气俨然是判案的法官,“你女儿今晚从这里逃走,身上带着一笔莱顿城的检察官亟须得到的巨款。我以法律的名义勒令你告诉我,她去了什么地方,她拿那些金钱的目的何在。” 女子愚蠢地在烛光中眨眨眼。 “她不是我女儿,”她答道,马吉先生的心欣喜地一跳。“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我在莱顿有一栋寄宿公寓,那个小姐——就是你说的姑娘——在我那里住了三年。她把我带到这儿来是让我充当她的年长陪伴,虽然我觉得我还不至于那么老。除此我一概不知怎么回事,只知道她是个难得的小美人儿,你的钱放在她手里比让美国总统保管都安全。” 不知所措的比较文学教授沉吟着抚摸他的秃脑袋。“我——呃——”他语塞。马吉先生听罢这个半老徐娘的话,真想拥抱她。他瞥了眼表,已是十二点二十。 “软禁结束了,”他喊道,“我将不再限制各位的自由。彼得斯先生,请你去山下的村子跑一趟,把昆比先生和验尸官叫来。” “验尸官!”莱顿市长跳将起来,“我可不想搅和在验尸的场面里。迈克斯,走,咱们离开这地方。” 布兰德站起身,他面色苍白忧郁,时髦花哨的服装已衬托不出他愉悦的情绪。 “我想我也得走。”他说着满怀希望地看了马吉一眼。 “你己不是我的俘虏,”马吉说,“教授,这些先生们是你的证人,你想留住他们吗?” “听着,”市长悻悻地喊道,“你可以在莱顿找到我,任何时间都行。在主大街那间小屋里,谁都能告诉你我的工作时间表。只要任何一个改革者有爬上楼梯的胆量,我的门永远朝他开着。到那儿找我,我会让你觉得很有意思。” “我肯定会去的,”教授答道,“而且用不了多久。在此之前你可以自由行动。” “谢谢,”市长嘲笑着说,“我等着你,准备好等着你。我以前也应付过你这类人。你以为你抓住了我的辫子,啊?哼,要是这么想才是个傻瓜。至于德莱顿那个狗杂种,胆小如鼠的狗杂种——等我回到莱顿后要找德莱顿先生谈谈。” “你临走前,布兰德。”马吉笑着说,“我想问一下阿拉贝拉的事。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故事?” “有一些是发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事。”佯装服饰用品商的人答道,“这个朋友开了个衣店。我这身衣服就是从他那儿弄来的。我把他经历的做了点篡改。他没给她写过信,虽然他曾认真考虑过要写。而且他也没失踪藏起来。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一家商店的旋转门里面试失恋安慰剂的效果,当时那药正在大甩卖。” 马吉先生大笑,但布兰德瘦长的脸竟没掠过一丝笑意。他自始至终都处于惊恐之中。 “你们真是相配的一伙,”迈克斯话带讥讽地说,“是改革派吧,啊?别的改革派的下场就是你们的镜子,我们将把你们绑起来,扔到孤儿、疯人院的门口,然后再跟你们算账。” “别说了,卢。”卡根说,“德莱顿是个聪明的家伙,博士。他的证据在哪儿?早随着这个年轻人钟情的丫头片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算他真拿到了钱——这种事我见得多啦。你是在浪费才华,博士。晚安!走吧,伙计们。” 三个人绕道餐厅走了出去,马吉先生从窗户里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路上。 第18章 红牌 马吉牛耸离开窗前,走回旅馆办公室灰陪的屋子中央。这个来秃头旅馆寻找孤独的人一生中从没感到这般孤独过,因为他失去了她的身影。在他想像中的莱顿宽敞的火车站里,她从他的梦中溜走了——溜到了即便他在想像中也无法追踪的地方。每年秋天,当最后的笑声从山上消失,阴郁的冬日从无生气的天空降临时,这座空荡荡的大房间里便笼罩着凄凉的气氛,这种气氛他此时便感受到了。 壁炉旁边有一堆隐士劈好的木头,马吉先生捡起一根,投进火里。壁火遂蹿起一团火苗,将室内照得一片通红。坎德里克穿过火光,走至马吉身边,秃头旅馆的第一位隐士看到对方的脸上布满了忧虑的皱纹,眼眸虽有光泽却显得疲惫,嘴角痛苦地扭曲着。 “可怜的人儿,”马吉心想。 坎德里克为自己和马吉拿过两把椅子,两人坐了下来。他们身后是身材肥胖、正在打盹儿的诺顿太太,或许正梦着她莱顿的那栋寄宿公寓。桑希尔小姐和教授则时不时低声交谈着。秃头旅馆的人数在迅速减少,不久这地方就会在寒冷中无奈叹息,等待着第一位来此避暑的少女。 “马吉先生,”坎德里克忐忑不安地说,“你卷入了一个冷酷和悲惨的故事。我说的不是受贿的事——而是我和海顿之间的是非纠葛。趁彼得斯同他去叫的人到来之前,我想把这则故事中的一些事实讲给你听。” “如果你不十分情愿——”马吉说。 “不,”坎德里克说,“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从他手里取下手枪的人是你。我想当海顿走进那个房间,关上门时,连我也不知道他当时想的什么。我觉得他那种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夺去自己的生命,显得很荒唐。我总感到其中还有什么我也不知道的原因。不过先不提那个。” 他把头低垂到自己手里。 “自从我进到这个房间后,”他接着说,“一个傲慢的矮个子的眼睛就一直在盯着我的行踪。他的眼光总让我回想起我生活中的噩梦。你肯定已留意到了装饰着墙壁的司令的挂像?” “是的,”马吉答道。他好奇的目光落到近处的几幅像上。这个近乎神秘和古板的人总是要百折不挠地挤入秃头旅馆的离奇事件中来。 坎德里克说:“喏,司令的眼光让我魂不守舍。也许你知道他玩一种牌——单人纸牌戏。我能记住这牌是有原因的。这是个愚蠢而毫无意义的游戏。你可能不会相信,有个人曾为此而下了地狱。” 他顿住。 “我从故事的中间说起了,”他歉意地说,“让我从头开始讲。六年前,我完全不是你现在见到我的样子——那时我看上去至少年轻二十岁。我和海顿在郊区铁路公司的办公室里共事。我俩在大学时就是好友——我相信他、信任他,虽说我知道他有一些毛病。我当时很愉快,提升得很快,又年轻,前途无量,而且还订了婚。我们的雇主亨利·桑希尔的女儿——就是你在秃头旅馆见到的这个女子——答应做我的妻子。海顿也追求桑希尔小姐,但我宣布订婚的消息后,他像个男子汉似地找到我,我觉得他当时的话真诚的出自肺腑。” “一天,海顿对我说我俩可能有个致富的机会,但这个机会有点儿出法律的边儿。可那种事其他人一直在做,而且海顿向我保证,经他精心安排,肯定出不了差错。我最大的罪过就是同意了抓住这个机会,为此我付出了代价,马吉先生,极大的代价。” 他再次顿住,两眼呆呆地盯着火苗。马吉先生又注意到他两鬓的灰白头发,以及两颊因热病而留下的印痕。 “于是我们干了起来,”坎德里克接着说,“刚开始一切都挺顺利。后来,一个狂风大作的三月的夜晚,海顿来找我,说我们肯定得被捕。他的一些计划出了差池。我当时对他百分之百地相信,你明白吗?上大学时,我俩坐在靠窗户的位子上,探讨着长生不朽的问题,以及所有年轻人想寻求答案的大问题。所以当他说我们面临被捕的危险时,我很相信他的话。我们说好第二天晚上在阿格斯俱乐部见面,商量下一步的办法。” “我们见面了,在俱乐部的图书室里。海顿从隔壁的扑克房里走出来见我,他一直在那儿观看司令用哆哆嗦嗦的手摸纸牌。老头儿几乎成了俱乐部里的固定人物,犹如门口街头卖艺的或大厅里的枝形吊灯。谁对他也不留意,每当他想和年轻人谈论他的纸牌时,他们就像躲避瘟疫似地逃之夭夭。噢,我刚才说到海顿找到我,正在这时,司令玩儿完了纸牌离开了。只剩下我俩人在图书室里。” “海顿对我说他已仔细考虑了此事。除了从莱顿永远消失外别无选择。但他说,为什么我们俩人都要离开呢?为什么要毁掉两个人的前程呢?他说最好是由一个人承担全部罪责,从莱顿消失。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他的脸在暗淡的房间里显得苍白而滑稽,两只手瑟瑟发抖。相比之下,我比他镇定得多。” “我同意他的想法。于是海顿引路,我俩走进司令不久前玩儿牌的那个屋。我们走至牌桌前,罩着绿色灯罩的灯光仍在桌子上方闪烁着。桌上摆了两副牌,均正面朝上。海顿拿起跟前的一副,紧张地洗起来。他的脸——天哪,惨白得就像这山上的雪。” 坎德里克闭上眼,马吉沉默而同情地看着他。 “他举起牌,”曾流放远方的坎德里克轻声说,“让我去抓。他说抓的要是黑牌,他就走。‘不过要是红牌,大卫,’他说,‘那你就只好走了。’我屏住呼吸,摸出一张。足足有一分钟,我才敢看我手中的牌。我把牌翻过来,是红牌——上面有两个小红桃。我想谁也不可能立即意识到那一刻意味着什么。我记得我比海顿冷静,鼓励他振作起来。我甚至——甚至还跟他开了两句玩笑。可他的脸却面如死灰。他起先一句话也不说,后来突然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离开时他仍疯子似他说个不停,后来我就离开了莱顿,离开了和我订婚的姑娘。” 为了打破继之而来的沉寂,马吉先生身子前倾,捅了捅壁火。 “但愿我讲的没让你听烦,”坎德里克强装笑颜地说,“我去了一个南美的小城镇。那里没有引渡条约,也没有体面的文明生活。我躲在一个简陋不堪的旅馆阳台上抽烟,喝一种说不出什么滋味的朗姆酒,剩下的时间就是坐着等死。一年后,我给海顿写了封信。他在回信中力劝我不能抛头露面,暗示我们干的事的责任都在我身上。我感到羞惭,万分悲哀。我不敢给她写信,因为我给她丢了脸。我询问海顿关于她的情况,他回信说她不久就要和他结婚了。自那之后我便不再想返回莱顿。我很想——去死。” “在那破烂不堪的旅馆的阳台上,一晃就是好几年,总共六年。最初的年头我总是苦涩地回想那张红牌,每当我闭上眼,它就恶魔似地在我眼前乱舞;后来我又受着心中一股欲火的煎熬,我十分渴望重返我离开的世界。最后在几个月前,我给我大学的另一个同学德莱顿写了封信,把整个事情向他描述一番。我并不知道他已被选为莱顿的检察官。他的回信充满善意和同情,使我终于知道了可怕的事实。其实压根儿什么事也没有,我们做的事根本没暴露,海顿撒了个弥天大谎。甚至他和米拉·桑希尔的订婚也是假话。他只是把他的一厢情愿写成了事实。” “你可以想见我的心情。不啻在坟墓里呆了六年,那是座滑稽可笑的坟墓,傻乎乎的浪花没完没了地拍击着海岸,令人厌烦的棕榈树无休止地摇来摆去。六年——白白消磨掉了。而罪过大于我的海顿却在那六年里享受着美妙的生活,把一个女子的恋人放逐后死死追求她。” “我急不可待地北上返回美国。三天前我踏进德莱顿的办公室。我做好了思想准备,希望应该将我和海顿干的非法勾当公诸于众。德莱顿告诉我,从法律上讲,我们尚未构成犯罪,海顿及时想出了补救的办法,我们谁也没欺骗。他说不管我犯了什么罪,我已在那个上帝遗忘的城镇里赎清了。我也是那样认为的。他向我解释了在秃头旅馆里为海顿设下的陷阱。我提出帮忙,后来发生的事我不讲你也知道了。” “是的,我想我是知道的。”马吉先生低声附和。 “我已把整个故事告诉了你,”坎德里克说,“但又似乎觉得还缺点什么。海顿为什么朝自己开枪?不错,海顿骗了我,但生活一直没有亏待他,而且我觉得他绝不是那种骗局一被揭穿就自寻短见的人。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残酷细节?这很令我疑惑。” 他沉默片刻。 “不管怎么说,我把我所知的都告诉了你。”坎德里克说,“我需不需要把这些也讲给验尸官?还是我们假定海顿的自杀与他参与这起贿赂案有关?我想听听你的建议,马吉先生。” “我的建议是,”马吉答道,“不必向傲慢的乡村医生讲述这个复杂不幸的故事,免得让他大惑不解。就说海顿因感到即将受到法律的制裁,就枪杀了自己,法网恢恢,贿赂者时常要受到惩罚。坎德里克先生,我对你深表同情。”他朝坐在教授旁边的米拉·桑希尔瞥了一眼,又说:“我希望你未来的日子美好幸福,希望你从海顿给你造成的悲哀中摆脱出来,恢复愉快,我这样祝福你不过分吧?” 坎德里克展开笑容。 “你有一副好心肠,”他说,“我们俩在雪地里两次相遇,两次相斗,我对你两次都成为胜者绝无怨言。生活在热带城镇里,马吉先生,只能使肌肉萎缩。否则咱俩谁胜谁负还很难说呢。是的,桑希尔小姐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等我,相信我会回来。她的忠贞我逢谁都要提及,我想这你明白。她对我消失隐遁的原因十分清楚。她现在仍想嫁给我。我还要再回到郊区铁路公司,把铁路的糟糕状态扭转过来。是的,我希望我的前程充满幸福,这个祝福并不过分。由于你的好意,我也为你祝福。” “相信我,我很高兴,”马吉的口气充满青春的热情,同时伸出一只手,“我搅乱了你在这里的计划,对不起,但——” “我可以理解,”坎德里克笑着说,“我并不因为你干的事而轻看你。而且说不定你采取的还是最明智的方法呢,天知道。” 啊,是这样吗?马吉先生走到窗前,思索着尚没有完全解开的一系列谜团。她的眼睛又蓝又美丽,透着一份真诚,但她是什么人?她此时在哪儿?诺顿太太在他旁边蠕动了一下硕大的身子,睁开了她的肿眼泡儿。 待她分辨出窗前是马吉时,便说:“马吉先生,我得说,你是两个发疯女人的真正朋友,其实我们俩人此时应该呆在各自家中的壁炉边。我想再让你帮我个忙。替我打听出下一班去莱顿的火车的时间,而且保证让我在火车离站一两个小时前到达车站。” “我会去做的,诺顿太太,”马吉笑说,“顺便问一下,你的名字是诺顿吗?” “是的,”女人说,“那是我的名字。当然,她不叫诺顿,这我知道。” “无所谓,”马吉先生说,“她很快就会换回她的真名。你能不能跟我说点她的情况——哪怕一点也行。比如她现在在哪儿,她拿着我给她的那笔钱要干什么。” “她在哪儿?”诺顿太太重复了一遍,“除非她彻底疯了,否则就在我公寓二层的房间里,躺在床上。此刻我也极渴望躺在床上,虽说我不知能否睡得着,因为我把公寓交给了一个毛手毛脚的丫头,说不定她把它管理的又糟又乱。诺顿过去常说,要是想把一件事做好,就得亲自动手,但他自己并不常实践这一说法,因为他想做好的事他基本都让我去做,尽管如此,他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我真得赶回莱顿了,火车一来就跟着走。” “你来这是为了什么?”马吉先生问,“你为什么离开自己的公寓跑这里来?” “天晓得,”女人答道,“我当然从没想过要来这儿,但她又求又缠,所以我稀里糊涂地就上了火车。那个女孩儿有说服人的魅力,没准儿你也注意到了?” “注意到了。”比利·马吉颔首同意。 “我就知道。马吉先生,她的事我不能对你说。我没得到允许——就算你这么好的人也不能说。她让我发誓不讲。她老是说‘他很快就会知道的。’不过我得告诉你,就像我以前对你说的,不必对她担心,除非你觉得那个勇敢的小丫头身上带着那么些钱被人截住杀害了。要是你正在考虑想娶她为妻,马吉先生,依我看就得抓紧点。她该安定下来,别再干这个——这个——反正可怕的事没发生之前她应该安顿下来了。下一班车你忘不了吧,马吉先生?” “我准能让你坐上下一班。”马吉说。 一脸严肃的昆比从餐厅门口走进来,他因从睡梦中被叫醒而颇感茫然,身后还跟进一个自命不凡的人,此人的职责是在上埃斯基旺瀑布镇调查类似昨晚在秃头旅馆发生的事。他虽仍睡眼惺讼,却摆出一副福尔摩斯和大法官的架式。他问了足有一个小时的问题,最后走时显得十分满意。 昆比到楼上走了一遭,下楼时脸上一副受到惊吓的神色。 “倒霉的家伙!”他对马吉说,“他还如此年轻,真遗憾。”他走到坎德里克跟前,握住他的手。 “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感谢你对我做的一切和对我发明的支持。”昆比说。 “后来你的发明没被采用?”坎德里克问。 “没有,”昆比答道,“我——我最后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到秃头山,一文不名,灰心丧气。自那以后再没动过窝儿。我所有的蓝图,所有模型,都封存在了楼上阁楼的一个箱子里。” “它们不会永远被封存的,”坎德里克说,“我一直对你的发明充满信心——现在仍是如此。等我重新上任以后——肯定为你想想办法。” 昆比摇摇头。他看上去似处在半睡状态。 “不大可能了,”他说,“不——一切都封存埋藏得太久了——一切的希望,一切计划——再让它们重新获得生命已不可能。” “但这是可能的,肯定能行,”坎德里克大声说,“我要用你的钢轨接头在莱顿铺设一段铁路。我想得到的正是这个——他们现在需要你的发明。我们将迫使城区铁路公司采用你的发明。这我们能做到,肯定能。” 昆比用手揉了下眼睛。 “你要铺设一段铁轨——”他重复着,“这对我是个好消息,坎德里克先生。我——我以后再谢你。”他的嗓音显得沙哑,“我要上楼料理他的事。”他说着头朝楼上一歪,“我现在就得走,我得去告诉我老婆,把你的话说给她听。” 第19章 全体退场 隆冬季节的秃头旋馆在凌晨四点钟宛如圣诞除夕观看棒球的露天看台那般充满魅力和热闹气氛。马吉先生心情压抑地看向窗外,却听见背后的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昆比从村里领来的两个人抬下一具尸体,将其运到等在外面的黑黝黝的车上。昆比一路叮嘱着他们要当心。马吉没有回头,他不想目睹这样的场面。 这就是结局——他两天半独居的结局,他无忧无虑在秃头山隐居的结局。他想到布兰德,他脸色惨白,面目瘦削,衣着花里胡哨,夜里匆匆离去,真正的悲剧在这里发生后,他立即便否认了阿拉贝拉的神话。他又想到同布兰德一起溜走的卡根和迈克斯,两人都是怒气冲冲、一脸轻蔑的模样。最后他想到海顿,在颠簸中被那辆黑色大车送下山。一切都结束了。 这个结尾荒唐可笑,威廉姆·海洛威尔·马吉竟疯狂而绝望地坠入爱河。上帝——坠入了情网!爱上了一位美貌欢快的姑娘,他为她搏斗、为她偷窃,并对以伯尔顿教授为代表的法律加以蔑视。镇定自若、不受诱惑的比利·马吉善长描写取悦于大众的爱神,自己却从来逍遥其外,这次竟坠入情网。然而对他所爱的女子,他连名字都不知道,对她的动机亦是蒙在鼓里。而他上山的初衷本是想隐居的呀。 他头一次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沉浸在回忆中:他想到纽约,想到俱乐部的朋友,想到当他们听说比利·马吉在山腰上爱得发疯的有趣消息时会怎么说。他想起孤傲、镇定自若的海伦·福克纳,她仿佛超脱在上,对世间的一切灾难都不屑一顾。当年轻的威廉姆跑回纽约,把这里发生的有趣故事悄声对她诉说时,他可以想见她拱起高贵的眉毛,耸动纤弱肩膀的样子。她爱不爱听由她去吧,他压根儿就没真爱过她。他觉得她高不可攀的神态对他是种挑战,她冷冰冰的姿态引诱着他,想试试能否有本事赢得她的心。但他从来没有过一刻真心爱她的念头,就像离他下山而去的那个女子让他如此上心的那样的念头。 昆比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房间,在上埃斯基旺瀑布镇一个不眠之夜的折腾使他的眼神疲惫不堪。 “杰克·彼得斯让我告诉你他不来了,”他说,“昆比太太在下面我家里给你们准备早餐。我看你们最好收拾一下行李,赶快下来。下班火车六点半开。” 诺顿太太跳将起来,声称无论如何她也要赶上下列火车。桑希尔小姐、教授和坎德里克朝楼上走去,马吉跟在他们身后。 他悄然走进七号房间,因为屋里仍笼罩在悲剧氛围中。他点着蜡烛时,仿佛周围有许多模糊的影子在乱跑。他们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这本来是他取得成就的地点;他应该在这里写就一部巩固他地位的小说。啊,命运却正好相反。他眼前恰恰上演了一幕他来秃头山想躲避的离奇故事。命运的嘲弄,此刻她肯定穿着和服掩面窃笑呢。马吉在灰蒙蒙的阴影中搜集起衣物,装进手提袋里,最后朝七号房间逡巡一眼,关上门,将众多令人兴奋的回忆永远锁在了屋里。 楼梯下,一群人正瑟缩地等着他。诺顿太太的帽子戴得角度太过分,连最富想象力的帽商也会皱眉头。教授看去又老了许多。在昏暗中,即使桑希尔小姐那样的美貌和优美仪容也减了几分颜色。昆比领路走到大门口,众人鱼贯而出,马吉先生用海尔·班特利在纽约四十四大街愉快地递到他手里的那把钥匙把门锁上。 秃头旅馆陷入沉睡和等待的死寂之中,等待着迷人的薄纱长裙,华尔兹轻快的节奏,欢愉的笑声,游廊上摇椅舰队的摇摆节奏,司令踏在磨光地板上的皮鞋声,以及旅馆侍者口袋里硬币的叮噹声。简短的几天时间里,旅馆房间里出现了若干神秘的身影,替代了性格干巴巴的昆比。他们来这儿谈论着金钱和爱情,策划着密谋,而正如他们从黑暗中来,在黑暗中快速行动一样,他们也在黑暗中离去,于是秃头旅馆冬季震撼人心的戏剧不情愿地拉下了帷幕。 五个人跟在昆比身后沿下山的雪路走去。马吉先生想像着不久前沿此道匆匆下山的那个人,其他人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思,包括昆比太太的早餐。走至厨房门口时,昆比太太迎了出来,她像个热心肠的大妈似地急着要侍候这些新来者。马吉先生又忆起似乎已过去很久的他来时那个晚上的情景,她也是那么热情。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笑,即使在凌晨四点半,他的笑照样很迷人。 “啊,昆比太太,”他大声说,“浪子回头了,直接从那个空荡荡的旅馆下来。说实在的,我这个浪子迫不及待地想坐下来,尝两口世上一切灾难的肇事者——女人——亲手做的饭。” “进来,你们都请进,”昆比太太欢快地说,将他们引进饭香扑鼻的房间。“脱掉外衣,请坐。早饭一会儿就得。天那,我猜你们肯定饿坏了。昆比告诉了我给你们做饭的人,我对他说:‘什么,那个微不足道痛恨女人的人竟干起了女人的活计。’我说,‘上帝可怜旅馆里的人。’我说,‘彼得斯先生可能会讲一些关于克娄巴特拉怎么在安静的埃及夜晚消磨时光的故事,给你们解解闷儿,’我说,‘或者用他的眼光解释一下特洛伊城的海伦,虽说依我看海伦要是活着的话,肯定会抗议他的解释。但要轮到做饭,’我说,‘我想他比你好不到哪去,昆比。’你们瞧,昆比只会煮咖啡和烧汤,有时他弄出来的东西你摸不准哪个是哪个。” “这么说,彼得斯先生把他正在写一本反对女性的书的秘密告诉了你?”比利·马吉问。 “不是亲口告我的,”昆比太太答道,顺手将一络灰发往头后一捋,“他说这事时我在场,但他没注意到我。他晚上常到我们这儿来,给昆比读他刚写完的章节,我做饭和洗碗时就听到了一些。” “我对书是门外汉,”诺顿太太坐在一把舒适的摇椅上说,“但我敢说他那本书写得最差劲。” “你说的对,夫人,”昆比太太对她说,“我不是说他用的一些词儿不漂亮,可漂亮词儿掩饰不了胡言乱语。上帝,那本书真是一派谎言!你用不着懂多少历史就看的出,杰克·彼得斯篡改了历史以适应他的观点,可他篡改的又不高明,漏洞百出,明眼人都看得出。” 又忙乎了十来分钟后,昆比太太宣布大家可以入座,众人都巴不得等着这句话。见到她做的早餐,马吉先生情不自禁地说: “我想知道我判断人的能力如何。第一个晚上我见到昆比太太时,在没有尝过一口她做的饭的情况下,我就断言她是全镇最好的厨师。” 教授从吃着的烙饼上抬起头。 “怎么仅限于这个镇呢,”他说,“我看你的判断不免太吝啬了点。” 昆比太太悟出老头儿的话是在恭维她,躬身在炉子上的脸变得更红了。在甜美食品和昆比太太开朗性格的影响下,大家的情绪高涨起来。秃头旅馆已成过去,它的大门已被锁上,七把钥匙在黎明时已被众人分散带走。昆比太太不停地劝客人多吃,同时饶有兴致地聊起了旅馆里发生的事。 “这个地方很少发生什么事,”她说,“我特想知道山上出的怪事。可昆比在这方面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我差点儿上山亲自去瞧瞧,尤其当我听说老天爷给你们派去了一个写书的厨子之后。” “我们肯定会在游廊上张开手臂迎接你的。”马吉先生宽慰她说。 众人站起身,相互对了对手表,这时昆比太太把注意力移到坎德里克身上。马吉先生听见她以出自肺腑的口吻对那个铁路公司的人说: “坎德里克先生,你又给昆比带来了新的希望,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当希望破灭,生命似乎完蛋而白费了时,突然听说还有一线希望是什么滋味。” “我会不知道吗?”坎德里克激动地说,“昆比太太,给你丈夫一次机会将使我感到很幸福。” 秃头旅馆的隐士们纷纷走出房门,此时天空已露出鱼肚白。他们挥手向昆比和他太太告别,后者站在院子里目送他们远去。他们一行轰轰烈烈地沿上埃斯基旺瀑布镇的滑溜山道往下走,时不时与一个手提饭篮子的一脸倦容的人相遇,后者往往让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支稀奇古怪的队列。 马吉先生在车站遇到了一头蓬松黄毛的老朋友。这个曾抱怨乡村生活缓慢的人睁圆了眼睛盯住马吉。 “我说,你又到这儿来了,”他说,“应该说,你给这地方带来了点儿生气。那天晚上我在这儿看见你时,要是知道你暗地里还能搞出这么些带劲的事来,我立马就跟你上秃头山了。” “可我暗地里没干什么事啊。”马吉抗议说。 “天知道,”卖票的眨眨眼,“这儿有不少够刺激的传说,都与秃头山上发生的事有关。枪声、奇怪的灯火——嘿,真带劲,多少年没这种事了,我愣是没看着。真希望你给我透露透露。” “喂,我说,”马吉问,“你注没注意到昨晚上十点半那趟车的旅客?” “十点半,”卖票的重复着,“你以为我会上那么晚的班?一个人就算给铁路干活,也得睡觉哇。昨晚十点半我不在这儿。是卡尔·亨特那小伙子值班。这会儿他回家补觉去了。” 没问出线索。那个女子携带着二十万美元遁入黑夜,她走脱的意图马吉先生只有等待和暗自揣摩了。 两个萎靡不振的人走进火车站——是市长和他的跟随迈克斯。前者的趾高气扬早已像花朵似地凋谢,一贯自命不凡的卢·迈克斯也像霜打了似的无精打采。 “早上好,”马吉先生招呼道,“你们也来赶早车,啊?昨晚过得不错吧?” “年轻人,”卡根说,“你要是在这座镇里住过一个叫商会馆的旅店,便找到了你最后一个问题的唯一答案——不是人住的地方。我听一个牧师说过,所有商人都得下地狱,其实商会馆比地狱好不了多少。” 迈克斯先生把手插进大衣,掏出一些烟丝,用发黄的指头卷成一支烟。 “深表同情,”马吉笑说,“我们在昆比太太家美餐了一顿。你们真应该留下。对,布兰德在哪儿?” “他吓得浑身发抖,”卡根说,“惧怕改革派。他在这种事儿上没经验,否则他就会知道,改革派们犹如绿头苍蝇,岂有在苍蝇面前发抖的理?今天早上我们送他上了火车,朝莱顿相反的方向开走了。他认为他应该到别地儿去找发财的路子。”他凑到马吉跟前,煞有介事地说:“我说年轻人,你得跟我说实话,昨晚你玩儿的那手把戏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钱跑哪儿去了?那丫头哪儿去了?搞的到底是什么名堂?你把钱拿走我无所谓——反正不是我的——可把底细给我透露两句,我也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根先生,”马吉说。“关于那姑娘的事,咱俩知道的一样多。她让我把钱给她弄到手,我就照她的吩咐做了。” “可你在这出戏中唱的什么角儿?” “旁观者,”马吉说,“这么跟你说吧,我是陷进了龙卷风里,只有老老实实地坐等这场风刮走。我——这么说吧,我爱上了她。她要钱,我就给她弄到了钱。” “你像是讲童话故事,伙计,”市长说。 “我讲的绝对是实话。”马吉笑道。 “你认为这个解释怎么样,卢?”卡根问,“她管他要那笔钱,他就给了她。” 迈克斯先生嘲笑一声。 “我看,百老汇合唱队中的每个人恐怕都愿意见你,你能给她们钱呢,马吉。”他说。 “千万别在你合唱队的朋友面前提我,”马吉说,“我可未必总能踌躇满志地弄到钱。每个人都有坠入情网的时候,你恐怕也不例外,说不定还不能自拔呢。” “什么情网不情网的,”迈克斯说,“这个像冰库的火车站可不是聊这种轻浮事的地点。” 不是吗?马吉先生朝四围暗黑的墙、肮脏的时刻表和破烂不堪的火炉子扫了一眼。这不是生发浪漫情怀的地点?他就是黄昏时分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的她,她为那个看去毫无希望完成的任务伤心地流着泪,于是他命里注定就要为她效力。谁说这儿不是追求浪漫的地方?他生命中的浪漫便起始于此。那个穿蓝制服的快乐水兵仍立正地站在“环游世界”的招贴画里。马吉朝他眨眨眼。水兵知道这一切,他都知道——他知道她身穿蓝色灯心绒外套,脸上痛苦地捂着一块薄纱手绢的样子是多么招人爱。的确不假,招贴画上的水兵见多识广,见过各种不凡的场面。 售票员把脸贴向售票窗上的铁栅栏。 “你们的火车将驶往莱顿主大街的高架桥。”他说。 他们一行走到站台上,马吉先生为诺顿太太提着行李,后者一个劲儿地感激涕零。站台上站着个人,出外旅行的打扮。迈克斯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喊道: “我的老天爷,这不是秃头山的隐士么!” 果不其然。隐士的胡子没了,头发被拙劣地剪短,身穿一身又旧又可笑的服装,脸上挂着再次扑向城市的勇敢的神情。 “的确是我,”他说,“我一夜未眠,想来想去。我知道迟早我会这样做,这个时候果然来了。冬天实在不好熬,尤其见到你们后——我实在按捺不住了。你们的聊天,聊天引起的兴奋,我忍不住了!我打破了自己的誓言。所以我要回到她身边去——回布鲁克林去过圣诞节。” “祝你圣诞快乐!”卡根说。 “但愿如此,”彼得斯先生说,“她要是高兴,恐怕才能过得快乐,但愿如此。不过我不会彻底放弃做隐士,夏天我还会回来,兜售我的明信片。要是卖得好,可以赚些钱。可我不会再在这山上过孤独的冬天了。” “我俩都是写书的,”马吉问,“你的书写得怎样了?” “我在布鲁克林决不提写书的事,”隐士说,“我已把书稿收起来了。只要她夏天不上山来,非要替我兜售明信片,我就可在夏天继续写。我希望她不来,因为那样会妨碍我写作——但她要是非来不可,我也不会拒绝。说不定这书根本就完成不了。有时我晚上坐在我的小屋里读书时,我想到有史以来所有的大作品都是未完成品。” 开往莱顿的列车在欢快的清晨中隆隆朝他们驶来,颇不耐烦地在上埃斯基旺瀑布镇停下。业余和正宗隐士们纷纷登上车厢。马吉先生从站台上朝孤独凄凉地仁立在候车室门首的票售员挥手告别。他注视着那座建筑物,直到它在黎明的朦胧中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他心中油然升起一丝恋恋不舍的感觉,毕竟他是在那间候车室里—— 第20章 司令的纸牌戏 上埃斯基旺瀑布镇在白雪的覆盖下,犹如一片荒芜的沙漠。在这纽约州的北部,马吉先生曾经历了一番罗曼史。他极不情愿地向此地告别后,走进了这趟开往莱顿的当地列车的硬席车厢,此车除这截车厢外,还挂着一截吸烟车厢。他费去一些时辰,帮着诺顿大太适应新的环境,并听她滔滔不绝、喜不自禁地诉说她就要看到她的寄宿公寓了。而后他便朝吸烟车厢蜇去。半路他在秃头山隐士坐着的地方收住脚,仔细盯着彼得斯先生为回到人群会聚的地方而重新翻腾出来的淡蓝色领带。 隐士追随着马吉先生的目光,说:“很漂亮,是不是?是她买的。她开始送我的时候,我不太喜欢,如今我认清了我的错误。我戴它回家,是把它做为和解的白旗。你知道吗,马吉先生,我有点紧张,拿不准再见到她时怎么跟她开口——就是我在开场白里该说什么。要是换了你,你怎么办?你要是和老婆别离了五年,再回家时说些什么呢?” 马吉笑道:“那得看她允许我讲多长时间。” “你真是一语道中,”彼得斯先生敬佩地说,“她快手快嘴,像闪电似的,通常情况下不会给我多少时间。所以我要准备好一段精彩的开场白,在我说完前一定要让她着迷和哑口无言。这得需要一个文学大师的本事才能做得到。” 马吉大笑说:“你的演讲必须铿锵有力。” “说得对极了,”彼得斯先生说,“看来我抵达纽约后不能马上回布鲁克林。我得在大街上看看灯光,在五光十色的世界里感受一番,然后再去见她。或许我还需去看几场表演——别误会,我肯定会去找她。我已下定决心。我猜她见到我也会很高兴。不过我夏天还得回来卖明信片,这事我俩得商量出个办法。摸不准她对这事会怎么说。也许她可以冒名住在秃头旅馆里,我仍在小屋里当隐士。” 他轻轻笑了一声。 “那样才逗呢,是不是?”他说,“她坐在游廊上看我向女人们销售明信片,听我讲述各种各样如何毁灭了我生活的失恋故事。这将很有意思,只可惜埃伦缺乏幽默感。这一直是她的最大缺憾。你要是结婚的话,马吉先生——这点我不会怀疑——一定要听我的劝告。首先娶的是幽默感,什么样的女人倒是次要的。” 马吉先生说保证会记住他的忠告,便走进吸烟车厢。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排排红色豪华的座椅,里面除市长和迈克斯外,空无一人。他信步走到车厢中间他俩坐着的位置,点起一支烟。 迈克斯懒散地歪在车厢的一边,嘴里叼着烟卷儿。跨过甬道的另一边;莱顿市长将笨重的上身倚在两个座位之间的一张牌桌上。他正在玩儿单人纸牌戏。马吉先生摸不准他玩儿牌的动机是为了在攻于心计的改革派面前虚张声势,还是这位卡根先生真的觉得它是个消遣。 “我想,”马吉随意地说,“拿破仑在无聊时,也是靠纸牌消磨时光的吧?” 市长笨拙地洗了番牌。他粗鲁地把一张张牌甩在精美的桌面上,仿佛它们是改革的选票。他紧闭着厚嘴唇,两只大手在纸牌上方不同寻常地抖动着。 “少开玩笑,”他说,“拿破仑在世时纸牌还没发明呢,是不是?你们这帮可笑的人就知道戏弄他,对拿破仑这么个了不得的领袖一点崇拜之心都没有,实在是种羞耻。他肯定知道怎么左右选民。关于他的书我读了不少,我喜欢他的作派。” “别唠叨历史了,”车厢另一边的迈克斯说,“否则历史将重演,把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发配到孤岛上去。” “你指的要是我,绝没这种可能,”卡根说,“我永远也不会见到监禁拿破仑的圣赫勒拿岛,”他朝马吉眨了一眼,“迈克斯今早有点别扭,”他说,“昨晚过得太糟糕。” 说罢又埋头玩儿起了牌。马吉先生漫不经心地观看着。然而陡地他的兴趣大增,他看着市长把牌分成两摞,看着他将它们又摞成很厚的一副,不由心中升起一阵疑窦。 “我问你,”他说,“这是司令玩儿的那种单人纸牌戏吗?” “我也正要问这个问题,”一个声音说。马吉抬起头,坎德里克也来了,正站在桌旁。他疲倦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牌,嘴唇奇怪地抽搐着。 “没错,”市长答道,“这是司令玩儿的那种。你没想到我也会玩儿吧,是不是?司令光顾的那种高档俱乐部我从不去,他们不欢迎我。可有一阵我让司令加入了我主持的公益服务委员会,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想找几个名人装装门面,而不需要他们动脑子。我们除了为公众服务无所事事,司令便在无聊的时候教我玩儿这种牌。不知不觉就玩儿上了瘾。你看这个是——黑桃——现在是红桃。” 坎德里克紧紧把身子凑上去,他呼吸很粗而且急促,搅得马吉有些不安。 “我一直不知这牌怎么玩儿。”坎德里克说。 马吉先生下意识地觉得他该起身把坎德里克从牌桌前拖走。为什么?他说不清。但他觉得他应该那样做。但坎德里克的眼神明确地显示出,拖他离开跟本不可能。 “告诉我怎么玩儿。”坎德里克佯装镇定地又问。 “你必须老了才能玩儿这个,”市长说,“司令对我说他俱乐部里的年轻人对这种牌从来不感兴趣。他告诉我:‘单人纸牌戏是老头儿的消遣。’这种牌其乐无穷,坎德里克先生。” “其乐无穷,”坎德里克重复着,“是的,其乐无穷。”他的声调干瘪无力。“我想知道怎么玩儿。”他又问了一遍。 “梅花6,”市长沉吟着又撂下一张牌。“瞧,这是张好牌,不好对付。你用两副牌,完全一样的——洗在一起——红桃8,嗯,好牌——把牌都摆在这里,就像这样——” 他顿住,一只大手里握着一把眼花缭乱的牌,脸上露出焦灼的神情。接着他开心一笑,颇得意地又玩儿下去。 “然后你就把牌摞起来,坎德里克先生,”他说,“红牌和黑牌。黑牌摞左边,红牌摞右边——明白了吗?然后么——你怎么啦?” 坎德里克身子一颤,显些倒在司令玩儿的那种曾把一个人打入地狱的纸牌上。 “你接着说,”他强打精神说,“没什么事。接着玩儿。摞牌,妈的,摞牌!” 市长愕然地望了他片刻,又玩儿起来。 “这是大王,”他说,“又来了尖子。我们到最后一圈了,越来越强。瞧,这就完了。很顺。我跟你们说过,这牌其乐无穷。” 他靠向椅背。坎德里克的蜡黄脸像个黄铜面具似地呆滞无神。他目光紧紧盯着桌子和摆在桌面上的两副牌。 “你玩儿完后,”他指着牌说,“当你玩儿完后——” 卡根先生拿起左边的一摞。 “如果玩儿的顺,”他说,“都是黑牌。” “另一摞呢?”坎德里克急迫地轻声问,用手朝另一摞牌一指。他的薄嘴唇紧绷,挂着一丝会意的骇人的微笑。“另一摞呢,卡根先生?” “红牌,”卡根答道,“还能是什么?清一色红牌。” 他抄起那摞牌,为了证明他的话,将牌从头洗到尾。坎德里克像喝醉了酒似地,踉踉跄跄扭头走开。马吉站起来追将上去。到车厢门口时坎德里克掉转过头,他的模样令马吉战栗。 “你听见了吗?”他无奈地说,“天那!太滑稽了,是不是?”他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掏出手绢抹抹额头。“真是个值得思考的有意思的事,值得记住的有意思的事。” 伯尔顿教授推开吸烟车厢的门。 “我也来凑凑热闹,”他说,“喂,大卫,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坎德里克六神无主地说,“没出什么事。请让我——过去。”他跨过颠簸摇摆的车厢连接处,消失在另一截车厢里。 教授和马吉在他背后盯了好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至卡根和迈克斯呆的地方。马吉因刚目诸了一场悲剧场面,感到心烦意乱。“值得思考的有意思的事——”他重复着坎德里克的话。 莱顿市长已把纸牌推到一边,点起一支大雪茄。 “我说,博士,”他戏谑地说,“你的使命干得怎么样了?又给那些乡巴佬兜售了改造世界的新方案?依我看,现在搞改革不是好时候。世界和平,人人友爱,改革派特别不喜欢这种宣传,对不对?” “这个宣传好极了,”伯尔顿教授答道,“人人友爱的首要因素是不要剥削别人和使人们道德堕落。” “哦,博士,我们不要争论这个,”卡根漫不经心地说,“我此刻没这份心情。你有你的信仰,我有我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一起抽两根上乘的雪茄烟。来一根吗?” “谢谢,我——”老头儿颇为勉强地从市长硕大的手上拿过一支包着斑斓色彩条纹的哈瓦那雪茄。“多谢。” 市长接着说:“你上山来的计划都成了泡影,想必对你是一大打击。你应该从中吸取教训,博士。改革派的小骗术成不了气候。” 火车在一个昏暗的小站上放慢了速度。马吉先生朝车窗外窥视着。“胡波斯镇,”他读出站牌,“莱顿——十英里。”他见迈克斯站起身,走出车厢。 “他们成不了事,”卡根兀自说着,“你们这帮人过去就想整我。你们到处乱嚷,说掌握了我的罪证。每次的结果都怎么样呢?” “你手下人每次都放你一马。”教授隔着卡根吐出的一层烟雾说。 “公平合理的人们认为我没做过错事。跟你说吧,博士,有种受贿是非法的,我一贯反对那种行为。还有一种是合理受贿——是高级职位的正当待遇。你们这些教堂政客死活不明白这个理儿,分不清两者的差别。” “我不是教堂政客,”教授悻悻然,“我强烈反对那些自诩纯洁的人,对于他们自己还没弄懂的事,总是大张挞伐。我是个讲求实际的人,跟你一样实际,而且当——” 这时迈克斯一脸慌张地跑了过来,他哑口无言地站定,睁大两眼,蜡黄脸一副凄楚相,宛如一头即将挨鞭抽的狗,吓得浑身战栗。 “吉姆,”他叫道,“吉姆!你得救我一把。你得给我做主。” “嗯?怎么了,卢?”市长惊讶地问。 “事闹大了,”迈克斯哀诉说,“你知道闹到什么程度了吗?我跟你说——” 一个火车上的报卖童走过来,将迈克斯先生挤到一边。他头发淡黄,脸上长着雀斑,神色喜气洋洋,嘴角总挂着笑,马吉先生心想他要永远记住这个报童的模样。 “看所有的早报,先生们,”报童喊道,“请看《莱顿星报》,目睹受贿大案。” 他把那张报纸举起来。黑色大标题显得枯燥而沉闷,但报道的消息却新鲜而令人震惊。 “市长被曝光,”标题醒目地写道,“秃头旅馆企图受贿,星报记者挫败阴谋。郊区铁路的海顿怕蒙受耻辱自杀身亡。” “给我一份报,”市长说,“对——星报。”他声音平缓,面无表情。他拿过报纸看起来,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迈克斯惊恐地贴在他身边,两眼也盯着报纸。最后卡根先生抬头看着马吉,开口: “闹了半天是记者,啊?你和你的女友是记者?这份散布谎言的星报的记者?” 马吉先生也笑着从他正看的报纸上抬起头。 “我可不是,”他答道,“而我的女友——你说的对。看光景她是干那行的。你可以管她叫星报记者,但没散布谎言,市长先生。” 第21章 市长返城 这是一则有趣的报道,市长、迈克斯、教授和马吉在吸烟车厢里各自以不同的感受阅读着报道的内容。那个女子为她的上司干得十分出色,马吉先生一边读一边为她感到无比骄傲。很显然,她的上司同样为她的表现而颇为激动,因为在照片下方的解说词中,在标题上以及头版的社论中——这些都不是那个女子所写——星报都敬佩地提到了他们的女记者——她完成了一项男人才能胜任的使命,她“单枪匹马地”打入秃头旅馆,拿回了一笔贿赂巨款。 “真是单枪匹马?”马吉先生暗自发笑。 星报头版社论中的胜利欢呼声足以使天上的星星退避三舍。编辑最后说,星报所发起的反市政府腐败的战役终于以胜利告终,而在莱顿市报界,发动此战役的唯有星报一家。这一辉煌胜利是怎样获得的呢?星报办公室若干天前听到风声,说一笔巨额贿赂款要在秃头山上的旅馆移交,于是报馆决定必须派一个人赶赴现场,但为派谁去争执了很长时间。埃维琳·罗斯小姐请求去秃头旅馆,她是特别记者,贿赂的事就是她听说的。总编考虑她是女的,遂断然拒绝。可后来他逐渐意识到派女的要比派男的更明智,因为女的可使罪犯放松警惕。于是罗斯小姐就被派往旅馆。她的由来便是如此。由于她的行动,卡根的罪行暴露无遗。受贿的钱如今在星报总编手里,一旦需要就将移交给德莱顿检察官。这些都写在了一篇以“囚衣等待着市长”的文章里。 罗斯的报道讲述了她如何和一位伴侣北上到达上埃斯基旺瀑布镇。马吉先生注意到,文章没有提及火车站的候车室,也没说起某天晚上罗斯小姐曾在候车室里哭泣的事,海顿打算打电话说出保险柜密码的当天早上,罗斯抵达了旅馆。当时布兰德已在那里,不久市长和迈克斯也双双赶到。 “你得把我救出来。”马吉听见迈克斯站在卡根旁边乞求着。 “安静点儿!”市长粗鲁地说。他此时极专注地仔细读起星报来。 “多年来我一直为你干着见不得人的事,”迈克斯抱怨说,“当你在主大街站在国旗下威风的时候,是谁像个贼似地在黑不溜丢的小胡同里为你从垃圾堆里找选票的?是我。你得想法别让我也陷进去。要不然我可能得坐牢。那怎么受得了,我非死不可。” 他脸上写满恐惧。市长抖动了一下身子,仿佛要永远甩掉拽住他胳膊的胆小鬼。 “你能不能闭口?”他说,“我会关照你到底的。” “你得说话算数。”卢·迈克斯说。 罗斯小姐的报道继续讲述海顿如何没有打电话说出密码;市长和迈克斯如何炸开保险柜,取走贵重的包裹,但不料立即又被旅馆的其他人夺去;海顿后来也赶到旅馆,发现他的行动即将暴露后如何饮弹自杀——“坎德里克看到此可以苦涩地一笑了,”马吉暗想——以及最终经过一系列奇异的事件后,那笔钱如何落到星报记者的手里。这些事件未加详细描写。 埃维琳·罗斯小姐说:“整个事件中最有意思的插曲是住在旅馆里的威廉姆·海洛威尔·马吉先生,他是纽约市的畅销小说家,去秃头山是为了隐居起来,躲避大城市的干扰,然而一到那儿就卷入了这场在秃头山上演的惊心动魄的戏剧之中。” “我是最有意思的插曲。”马吉暗忖。 罗斯小姐接着说:“卡根一案开庭时,马吉先生无疑将是本案主要见证人之一,别的见证人还有莱顿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塞德斯·伯尔顿和从前在郊区铁路公司任职的大卫·坎德里克先生,此人六年前退职赴海外居住。这后两个见证人代表德莱顿检察官前往秃头旅馆,竭尽全力企图从星报记者手中夺回金钱包裹,因为他们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 “怎么样,马吉先生?”伯尔顿教授放下报纸问,他一直把报纸搁在离他鼻子一英寸的地方阅读着。 马吉大笑道:“教授,记者又一次闯入了你的生活。” 老学究叹了口气。 “她还算不错,”他说,“没说出我就是那个把女权分子与把头发染成金发的女郎进行比较的人。换了别人就不会这么心软了。我敢肯定,出庭作证时,这事还得被抖落出来献我的丑。她是个有勇气的姑娘,马吉先生——很有胆识。时代真是变了。我年轻时,她那样年龄的女子根本不会想到闯出来干这种冒险的事。祝贺你。你的眼光很不一般。你应该得到巨大的回报——最好是那个姑娘的青睐。” “你要救我一把。”迈克斯仍向市长唠叨着。 “看在上帝的面上,”卡根吼道,“住口,让我想一想。”他坐在那里,眼睛盯住一处,脸上仍是毫无表情,但眼睛却细细眯起来。“你们还是搞不倒我,”他大声说着站起身,“向上帝做证,我要战斗到底,我一定要赢。我要让德莱顿看看,他休想跟我玩儿把戏。我要给星报点儿颜色看看。那家晦气的报纸多年来一直跟我作对。我要让他们倒闭破产,让改革派站在大街上穷嚷嚷去吧,我一定要让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你也许能做到,”伯尔顿教授说,“可你先得拼上一条老命,卡根。” “我准备好了,”卡根嚷道,“还没到我彻底完蛋的时候呢。可想想看,居然是个女人——一个我可以塞进口袋里的丫头片子——简直是个大玩笑。我要击败他们——我要做给他们看——戏还没演完呢——我要赢,如果我赢不了——” 陡地,他颓然倒进座位上,目光落在那个不中听的、“囚衣等待着市长”的标题上。一时间,他仿佛无可挽回地输掉了战斗,而且他也意识到了。衰老的皱纹顿时从他胖脸的肥肉中溢将出来,似乎对他是种嘲笑。他看上去精神沮丧。 “要是我赢不了,”他可怜巴巴地吞吞吐吐地说,“呃,他们最后把他流放到了一座岛上。改革派最终制住了拿破仑。我毕竟还是有个伴。” 迈克斯先生见他心目中的英雄突然暴露出软弱,便又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地乞求起来。火车已开到莱顿市郊,快到达一个小车站前,车速减慢,最后停下,一个脸堂红扑扑的警察走进吸烟车厢。卡根抬起头。 “你好,丹,”他有气无力地说,过去的腔调荡然无存。 警察脱去警帽,放在手里不安地摆弄着。 “我想我得告诉您,卡根先生,”他说,“我觉得应该提醒您一下。您最好在这一站下车。莱顿车站聚集了一群人,他们在等您,先生,他们听说您在这趟车上。那家撒谎的报纸正在散布谣言,卡根先生——我想您已经知道了。聚集的人很多。您最好在这儿下车,先生,然后坐小车进城。” 身高马大的卡根刚才还显得精神沮丧,萎靡不振,这会儿立刻变了个人。他站起来,头似乎顶到了车厢顶。高个儿的警察在他面前亦显得矮小。他的眼神又变得冷漠无情,嘴角又现出一抹霸道的微笑。 他吼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儿下车?告诉我,丹。” “呢,先生,”警察窘迫地说,“他们不怀好意。谁也说不准他们会干出什么来。这是群乌合之众,受了这家报纸的挑唆。” “他们不怀好意?”卡根嘲笑地说,“你见没见过我遇到一群人就躲起来过,丹?” “我是一番好意,先生,”丹说,“您一直把我当朋友看,我也是出于朋友之心。是的,我从没见过您害怕过任何人群,但这群——” “这群人也没什么两样,”卡根说,“我一八九一年亲手在大街上铺上第一块铺路石时,就见过这类胆小如鼠的人群。怕他们?见鬼去吧!从他们当中走过去就像蹚个蚂蚁穴,有什么可怕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事,丹,但想让吉姆·卡根归入懦夫行列,只好等下辈子啦。” “是的,先生,”警察毕恭毕敬他说,说罢立即匆匆离开车厢。市长转过身,见站在他旁边的卢·迈克斯吓得脸色惨白。 “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市长问。 “我害怕,”迈克斯说,“你没听见他说么?有群人在等着咱们。我过去见过一次这种架式,以后再也不要见了。”他想笑,想使谈吐诙谐,但继续开口前只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我说吉姆,在这儿下车吧,别充当傻瓜。” 火车又开起来。 “你自己下去吧,胆小鬼,”卡根嘲讽地说,“噢,我可了解你,还没遇到什么事就两腿筛糠。下去吧。” 迈克斯急忙抓起他的帽子和手提包。 “你要是不介意我就走了,”他说,“咱们在查理家见。”说罢他转身溜掉了。 莱顿市长不再无精打采地坐在车座上。一时的沮丧和无奈消失得杳无踪影。他在车厢的甬道上踱起步来,两眼喷射着火光,内心生出搏斗的欲望。 “看来他们在等着我,啊?”他大声说,“等着吉姆·卡根。他们来迎接市长不是很好吗?” 马吉先生和教授返回硬席车厢去取行李。诺顿太太把马吉招呼到她跟前。 “我想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她说,“你老是等着不是长久之计。这件事总算结束了,那个孩子也很安全,我十分高兴。我希望你还记得我说的话。经历开枪和晚上熬夜的日子,对一个女人没好处。” 马吉先生说:“你的话早已刻在了我心里。”他替诺顿太太和自己将行李收拾停当,见坎德里克走了过来。一小时前在吸烟车厢发现的秘密仍在坎德里克心中萦回,使他眼窝凹陷,然而他获得新生的喜悦亦使他嘴角挂着一抹微笑。 “马吉先生,”他说,“刚才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只有你、我和死去的那个人明白,这点我不提想必你也知道。这事绝不能说出去,更不能让我的未婚妻知道,否则她将像我一样,一生都将感到痛苦。” “别这么说,”马吉劝道,“你肯定会把一切都忘记的。你可以相信我——我已经把发生的事忘掉了。”他说的话不假,他的目光一落到《莱顿星报》上时,一切事便都从他记忆中烟消云散了。 桑希尔小姐亦踅过来,用黑色微笑的眼睛望着马吉。坎德里克骄傲地注视着她,突然口气坚定地说: “你的话很对,我要忘记。她会帮助我的。” “马吉先生,”桑希尔小姐说,“你当时出于冲动大发善心,我很高兴你的行动会带来这样辉煌的后果。我就知道那样的冒险只能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因为它充满青春、忠诚和一种慷慨。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你一定要来看我——来看我们。” “那样我将很荣幸。”马吉诚恳地说,“我没能在秃头山为你效劳,实感遗憾。不过你此行毕竟找到了比金子还要贵重的东西,这将是对我的安慰。” “是的,”米拉·桑希尔莞尔一笑,“我也同样感到安慰。再见。” “祝你们走运。”马吉握住坎德里克的手轻声说。 他朝另一截车厢走去,回首望时,看见那对情人深情对视着,他便觉得用不了多久,大卫·坎德里克就将忘记司令的纸牌戏,不再被它困扰。 一个阴影在列车前凸现出来,那是庞大的莱顿火车站。在昏暗的两截车厢的衔接处,马吉先生与莱顿市长相遇。火车的隆隆声减弱了,前方却传来处于不安和骚动中的人声。卡根先生看向马吉,前者脸上的表情镇静淡然,仿佛进入了一座五月中的苹果园。 他可怕地笑了一下,说:“伙计们欢迎我到家了。” 火车终于停下,马吉先生看到站台下挤着众多神色各异的面孔,而且第一次听到愤怒人群的低沉长久的怨诉声。而后他又惊讶地听见永无休止的阵阵喉音,像一支流畅不断的曲调,只是偶尔被一两声尖厉或浑厚的吐字不清的叫喊声打断。市长冷漠地朝下看着一张张仰面向上的面孔,听了一会儿几千付嗓子的嗡嗡怨诉声,然后颇具讽刺性地礼貌地脱去帽子。 “很高兴见到大家!”他大声说。 此时,怨诉声之上传来激愤的话语:“那就是他!”“那就是受贿二十万美元的卡根!”“秃头山上的天气不坏吧?”一时间,讥讽的言辞纷纷朝市长抛去,接踵而至的便是一阵起哄声。继而有人说到上绞架,或给卡根身上涂上柏油和羽毛。市长仍旧笑着,似乎五月果园的大门正朝他敞开。 一帮警察强行从列车后进入车厢,又从车厢挤到站台上。 “要不要我们护送你穿过人群,卡根先生?”警察队长问。 又一阵不满的呼啸声和叫声直冲霄汉。“警察是谁养的?”“是我们老百姓。”“他们受谁控制?”“卡根。”一问一答就这样在人群中往来着。一个刺耳的声音又一次要求给卡根涂上柏油和羽毛,以示惩罚。 吉姆·卡根贫民出身,一跃而坐上这座城市的第一把交椅,自然拥有很强的应变本事。他命令警察回到车厢里去,并说:“呆在那里别出来。”警察队长颇为迟疑,但市长瞪了他一眼后他立刻逃之夭夭。卡根先生从兜里掏出一支雪茄,不慌不忙地将它点着。 他对马吉说:“这里面有一些人经常去主日学校,是教堂的支柱,他们最热衷这种场面,叫起来像狼嚎。” 于是人群又似狼嚎般地喊叫起来,声音时高时低,那个第一个要求惩罚卡根的人再次呼吁给市长身上涂上柏油和羽毛。但另有一部分人要求处以绞刑。 莱顿市长却像个孩子似地无动于衷地笑着,他嘴里的雪茄歪向左边,帽子歪向右边,毫不畏缩地朝人群走去。 人群的吼声变得愈加激昂和疯狂,然而卡根径自大胆地朝前走去。一忽儿他便走至人群领头的人面前。他从他们面前挤过去,面带笑容却神色坚毅。人群从他身后又拥上去。一个个头不高的人坚定地挡住他的去路。卡根抓住那人肩膀,友好地招呼了一声,从他身旁绕开。此时他已越过了十多排人群,人们开始朝四处散开。他们像蚂蚁似地推着别人的背部奔跑开来,为市长让出一条路。最后莱顿市长以胜利者的姿态从夹道中走过去。快到人群边缘时,一个敬慕的声音说:“你好,吉姆!”市长朝他挥挥手。此时嗡嗡的怨诉声完全消失,吉姆·卡根依然是这座城市的主人。 马吉先生和教授站在车厢上,马吉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两下子。” 还没等教授答话,他就瞥见上埃斯基旺火车站的那个女子高高站在人群左边的一辆行李卡车上向他招手。他迫不及待地冲出人群朝她跟前奔去。他挤得好不辛苦,因为人们不会向对待那个拥有这座城市的人那样为他让开一条路。 第22章 终成眷属 “你好,江洋大盗!”女子抓住马吉先生伸给她的一只手,从卡车上跳到他身边。 “上帝保佑各路山神,”马吉说,“他们把我的同谋安全无恙地还给了我。” “那些山神又黑又孤独,”她说,“附着我耳朵一个劲儿说些可怕的事,让我受不了。他们不留我正合我意。” “也合我意。”人群朝他俩拥过来,有些人笑着,语气钦佩地与女子搭讪着。“与时下的女英雄相识,真乃荣幸,”马吉先生接着说,“我向你祝贺。你不啻颠覆了一个贪污王国。” “而且是单枪匹马,”她笑着引用报纸的话说,同时仰头朝他做个鬼脸。 “绝对是单枪匹马,孤胆英雄,”比利·马吉说,“我在法庭上也要发誓这么说。” 诺顿太太气喘吁吁地走到他们跟前。 “你好,宝贝儿!”她大叫道,“你安全没事,真是谢天谢地。你去过寄宿公寓了吗?塞蒂管理得怎样?肯定弄得一塌糊涂。” “正好相反,”罗斯小姐说,“早饭七点钟准时开饭,连戈登先生都没什么可抱怨的了。亲爱的,我应该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的表现棒极啦——” “现在不是谢的时候,”诺顿太太说,“我得马上去公寓。圣诞节还有两天就到了,还有好多东西要采购,我可不能呆在这个四面透风的火车站里享受你的谢意。我想让你带马吉先生去公寓吃午饭。我得做顿饭让他尝尝,他吃了就知道我在山上看那个隐士做饭是多么痛苦了,那家伙简直是糟蹋烹调术。” “我很高兴去。”马吉说,“我来替你叫辆出租车。”他领头朝一排小车走去,身后跟着诺顿太太和那个女子。 诺顿太太钻进一辆出租车后说:“好像你总是把我打发到出租车里。实在想象不出,要不是遇到你,我和玛丽会怎么样。你真是个能帮上大忙的人,马吉先生。是不是,宝贝儿?”她向马吉眨眨眼。 “而且还讨人喜欢。”女子脱口而出。 诺顿太大的车沿覆盖着白雪的街道开走。马吉先生和女子转过身时,看见秃头山隐士正以毫不掩饰的狂喜神情盯着莱顿的高楼大厦。 “哟,那不是彼得斯先生嘛!”女子喊道。 “是他,”马吉说,“他的预感成真了。我们创造的兴奋气氛让他承受不了了。他要回布鲁克林去找他妻子。” “我真高兴,”女子大声说,同时向隐士伸出一只手。隐士颇有些窘迫地握住她的手。 “见到你很高兴,”他说,“你显然挑起了一场大事,小姐。不过这是女人的特长,我一直说——” “马吉先生告诉我你终于要回去了?”她打断隐士的话。 “是的,”彼得斯说,“我知道我得这么做,这我告诉过你们。夏天自然很好,有乐队演奏,暖风也在山上吹拂。可是秋天一到就难熬了。我看到灯火辉煌在向我召唤,甚至还听到她——埃伦的声音。今年冬天你们来了,在秃头山上折腾了一场,我知道等你们一走,我自然也呆不住了。所以——我也走了。” “好极啦!”女子说。 “这么多年后突然又在埃伦面前出现很让我棘手,”隐士继续说,“我跟马吉说过,我希望能有个精彩的开场白什么的。” “我有个主意,”埃维琳·罗斯说,“我可以为明天的早报写一篇关于你的文章。就说秃头山隐士禁不住圣诞气氛的诱惑,希冀回家看他的妻子,因为他心里仍充满对她的爱——是不是还充满对她的爱?” “呃,是的,”彼得斯先生说,“我想你可以这么说。” “你可以把这份报纸寄给她,然后再出现在她面前。” “妙主意。”比利·马吉说。 “乍一听的确很妙,”彼得斯沉吟着,“可仔细想想,我的明信片买卖就彻底交待了,而我还打算明年夏天回秃头山,继续卖明信片呢。不行,看来我不能让人人都认为,为了爱某人我彻底离开了山上的那间小屋。” 马吉笑着说:“看来大生意比在报纸上扬名更重要。” 隐士说:“不过我仍要感谢你为我出的主意。” 女子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并祝你走运和圣诞快乐。” “也祝你圣诞快乐!”隐士热情地说。 马吉先生说:“呃——罗——罗斯小姐和我明年夏天在秃头山还会再与你相见。” 隐士朝女子瞥了一眼,后者扭脸看向别处。 “希望我们能再次见面,”隐士说,“到时为了老相识,我会折价卖给你们明信片。现在我得去查看去纽约的火车了。” 说着他融入人群之中,他的样子仍怪怪的,服装很过时,头发剪得很笨拙,磨擦着他旧大衣的衣领。马吉和女子找到存放行李处,马吉御下提行李的负担后,两人便走上莱顿的主大街。这是个典型的纽约上州城市,正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之中。商店的橱窗上装饰着绿色的冬青;过往行人的脸上洋溢着圣诞节的兴奋气氛,还流露着对城市政治波澜关注的神情。 “告诉我,”女子说,“你对事情的结局满意吗?为不为我不是个女海盗而感到高兴?” “这个结局——或即将到来的结局妙不可言,”马吉先生说,“你大概还记得,在秃头旅馆的游廊上我说过,消夏旅馆的调情中只有一次不是虚情假意,让我——” 她大笑一声将他打断。 “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不是叫埃维琳·罗斯吗?”马吉问。 “这个名字很好听,但不是我的名字,只是我的笔名。” “不过我倒是更喜欢玛丽,”比利·马吉笑着说,“她管你叫玛丽,一定就是玛丽了。” “玛丽什么?” “这个一点儿也不重要。”马吉说。 他们走到一座高大的石建的楼房前,前门的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人们的目光都落在几张布告上,人群中传出同在火车站一样的嗡嗡议论声。 “星报报社,”女子解释说,“这些人在找新的刺激新闻呢。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我们在橱窗里展示了那个装钱的包裹,足足展了两个小时。” 马吉笑着说:“我好像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条消息。” “德莱顿听说后立即赶来把包裹拿走了。这是我们能展示给老百姓的最好的证据。他们愿意亲眼看到它。通过我们的努力,卡根彻底垮台了。” “卡根说他还要负隅顽抗。” “他当然会,”她说,“不过他将像拿破仑在滑铁卢似的,一败涂地。不管他入不入狱——他很滑头,可能会逃出法律的制裁——他在菜顿的权力反正将丧失。下一届竞选他不可能取胜,而选举很快就要进行了。我很高兴,多年来我们的主编一直在不利的条件下反腐败,我很高兴这场战役终于结束了,而且星报大获全胜。” “靠得是你。”马吉柔声说。 “还有——一个人的帮忙,”她笑着说,“我得上楼一趟,看看给我的新任务是什么。” 马吉先生想表示反抗,但话到嘴边没说出口。爬上报社惯有的阴郁楼梯后,他们俩走进星报的办公室。尽管当日报纸已在大街上卖了好一阵子,办公室仍沉浸在多年来的成功所带来的巨大喜悦之中。马吉看到别人都对那女子投去敬佩的微笑,并注视着她走到主编的办公桌前。 “我又被分派了新任务,”她苦笑着。他俩下楼来到街头。“对于写了一篇好文章的记者,主编照样三言两语就打发了,真有意思。”她接着说,“我刚被分派的活儿让我想起一位纽约的老记者的经历,他过去也在星报干过。” 他们费力地穿过人群,徜徉在绿色植物装饰的橱窗前。 “他们的报社在花园街,他是第一个社里派往采写西班牙战事的人,”她说,“我想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战事结束后他凯旋而归,一副春风得意。趾高气扬的模样。别人告诉他主编要见他。他后来告诉我他去见主编时心想:‘他们这回准派我去菲律宾。’因此当主编指派他去采访休斯敦大街的一场火灾时,他差点儿没晕过去。我理解他当时的心情,因为我现在也有同感。” “什么任务,也是火灾?”马吉问。 “不是,”她说,“写一篇无关痛痒的关于圣诞玩具的文章。我每年圣诞都写这种文章,连写了三年,腻死了。哦,看来还能再写一篇。不过得等到吃完诺顿太太的午饭再写。” 她领他走进一条街道,那里的房子式样全都一样,连窗户上贴着的“出租”标签都似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她登上一栋房子的台阶,马吉心想她若不是从街角开始数,肯定不会认出这栋房子。他俩走入一个寄宿公寓的过道,里面光线黑暗,立着一个挂帽架,桌子上散放着流浪汉们的无人领取的信件,一派典型的寄宿公寓的气氛。诺顿太太一阵风似地出来迎住他们。 “噢,马吉先生,”她说,“你能光临我格外高兴。我正忙着做饭。亲爱的,领他去客厅里等等。” 马吉先生被引入客厅。进去时,客厅似乎沮丧地呻吟了一声。他在室内徘徊,观赏着诺顿太太在不同时期搜集来的反映她性格的小摆设。一座名为“为之晚矣”的钢制雕塑,描写一位愤怒的父亲赶到教堂门口,看到他私奔的女儿倒在一高大健壮的青年怀里,牧师在一旁以赞同的眼光观望着。另一个雕塑是约翰·德鲁,神态不可一世,酷似“驯悍妇”里的帕特鲁奇奥。有几个腾云驾雾的小天使,个个无精打采,肌肉松软。一个粉红色病态肤色的小孩爱抚地紧搂着一只凶猛的狗。壁炉台上摆着一只小船,罩在玻璃柜里。还有几个女子小雕像,大面积地袒露着玉体。 一支画架上有一副面色沉郁的肖像画,显然是作古的诺顿。他毫无特色的鼻子朝上翻着,似乎总在嗅着饭香;头发贴在额前,蜷曲得潇洒放浪。 马吉先生朝四周逡巡,不由一笑。难道现实生活永远无法与他梦想中的浪漫相比?哪里有黯淡的灯光和远处飘来的圆舞曲?还有那神秘的月光?他迟早有一天要在那月光下向一位美丽的少女倾吐他的爱情。这些浪漫在诺顿太大的客厅里绝对找不到。 她走过来站在门首。她已除去帽子和大衣,面带哂笑,将她的美散溢到整个房间。马吉先生望着墙上的胖乎乎的小天使,自忖不知他们因自惭形秽而到何处藏身。然而不,他们仍厚着脸皮在虚无缥缈的云中隐没。 “进来,”他大声说,“请不要再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告诉我,这是不是那个发誓要让诺顿太太幸福的先生?” “我——我不能进来,”她红着脸说。她似乎想避开他。“是的,那是诺顿先生。”她走近画架,看着死者的发型笑着。“我要离开你——只一会儿——” 比利·马吉心跳怦然,呼吸急促,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再也不要从我身边走开,”他大声说。“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以为你明白,你是我的。我爱你,爱你。这是我唯一能说的,我亲爱的人。看着我——求你看着我。” “这发生得太快了,”她嗫嚅着,“事情发展得过快就——成不了真。” “女人的逻辑,”马吉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美丽的姑娘,看着我。” 于是——她看向他。她羞赦得有些发抖,既惊惧又喜悦,便朝他抬起眼睛。 “我的小姑娘。”他低头对她说。 她坚持了片刻,终于顺从地贴到他身上。比利·马吉紧紧将她搂在怀里。 “你要照顾我,”她对他低语,“我——我爱你。”她羞涩地用双臂环住他的肩膀。“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叫玛丽——” 玛丽什么?对这一问题的答案显然无关紧要,因为马吉先生的嘴唇己压到她的唇上,无法叫她把话说完。 他俩就这样站在那里,置身在诺顿太太毫无生气的小摆设之中。俄顷,她问: “你的书怎么办,亲爱的?” 然而马吉先生却忘到九霄云外了。 “什么书?”他问。 “你去秃头山打算写的小说,你忘了么——不设离奇的情节、没有疯狂的追杀,也没有——爱情?” “噢——”马吉先生稍顿,因想起那部小说而异常喜悦。然而见到伏在他怀里的女子,更是喜不自禁。 “哦,亲爱的,”他轻声解释道,“这就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