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钥匙的房间》 第一章 一 米纳瓦·温特斯利普小姐是个遵纪守法的波士顿公民。虽然她的浪漫岁月早已逝去,然而美好的事物仍会使她心动不已,就连太平洋小岛上的那种带有残暴色彩的美也毫不例外。有时,当她喜爱的交响乐队在波士顿的音乐厅里奏出新奇的、无与伦比的音乐时,她会感动得近乎窒息;而此时,她漫步在这迷人的海滩上,也有着同样的感受。 她最喜爱晚餐前、热带地区的暮色还未降临时的怀基基滩。一缕夕阳洒在戴蒙德角,高耸的椰树投下又长又暗的树影,闪着金色波光的巨浪渐渐从珊瑚礁上退去。几个恋恋不舍的晚归泳者,点缀于水中,尽情享受着海水那如情人般的爱抚。一个苗条的棕色皮肤少女从容稳健地站在最近的一个浮漂的跳板上。多美的身材!年过半百的米纳瓦小姐不禁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嫉妒所刺痛——是青春,青春就犹如一把利剑,它笔直、自信、腾飞。那修长的身影如离弦之剑升起,又落下,干净利索、恬静祥和,美妙绝伦的跳水! 米纳瓦小姐瞥了一眼走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阿莫斯·温特斯利普对美是敏感的,追求美已是他生活的第一准则。他出生在这个岛上,不了解除旧金山本上以外的其他地方,却毫无疑问地具备典型新英格兰人气质——从白帆布衣里透出的新英格兰人气质。 米纳瓦小姐以建议的口吻说:“阿莫斯,你还是回去吧,家里人正等你吃晚饭呢。谢谢你为我做的那许多。” 他说:“我陪你走到围栏那儿吧。要是你厌倦了他和他的那些无理行为,就到我们这儿来,我们会很欢迎你的。” “谢谢你们的好意。”她以她独有的伶俐、爽快的方式回答着。“可我真的该回家了。格雷斯在为我担心呢,当然她是不会理解我的。不过我承认我的行为也确实会遭人非议,我在檀香山待了四周,又在附近这些岛上逛了十个月。” “有那么久吗?” 她点点头。 “我自己都很难解释。每天我都庄重地发誓说‘明天’一定要收拾行囊。” “然而明天却总也不会到来。”阿莫斯说,“你已被这热带风光迷住了,确有一些人会这样的。” “我想你是指那些意志薄弱的人。”米纳瓦小姐唐突地打断他,“你可以去问比肯街的每个人,我不是那种软弱的人。” 他说:“这是温特斯利普家族人的性格,既想当个清教徒,却又总巴望着能偷点儿懒。” 米纳瓦小姐遥望着远处奇妙的海岸线,答道:“我懂。这正是他们中许多人走出塞勒姆港去闯天下的原因。留下的人觉得那些冒险者做的是真正的温特斯利普家族人不该做的事,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嫉妒他们——或许这也是由于那个性格的原因吧。”她点了点头,“有点儿像吉普赛人的特征。正是这种家族特有的性格使你父亲来到这儿,做了捕鲸人,从而你出生在了这个远离故土的地方。你知道你本不属于这儿的,阿莫斯。你本该住在米尔顿或者罗克斯伯里,每天早晨背个小绿公文包去波士顿的公司上班。” “我常这么想。”他认同,“谁晓得呢?或许那样的话,我早就做出点儿成就来了。” 他们走到带刺的铁丝网前,这里是一道与祥和的海湾气氛很不协调的围栏。它整齐地一直延伸到海边;一个浪头打来没过尽端的那根围栏,然后又退下去。米纳瓦小姐微微一笑。 “好了,到了阿莫斯地域的终点了,丹的地域开始了。”她说,“我会找准时机绕过那根围杆的。如果修的围栏能随海浪起伏而移动那就好了。” “我想你会在丹那儿你的房间里找到行李的。”阿莫斯对她说,“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他突然间沉默了。一个穿白上衣的矮胖男人出现在围栏另一边的花园里,他正快速向他们走来。 阿莫斯·温特斯利普愣了一会儿,他那通常黯淡的眼里流露出一股无名的怒火。“再见。”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阿莫斯!”米纳瓦小姐厉声叫道。他没停步,她则上前几步跟着他。“阿莫斯,”真胡闹!你已经坚持多久不和丹讲话了?” 他走到一棵角豆树下停了下来。 “三十一年了。”他说,“到去年八月十日为止已有三十一年了。” 她说:“这已经是足够长的时间了。你现在应该排除心理上的障碍,向他伸出友谊之手。” “该让步的不是我。”阿莫斯说,“米纳瓦,我想你对他这个人和他的生活方式还不太了解。他不止一次地污辱了我们。” “怎么会呢?丹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她反驳说,“他是值得尊敬的——” “而且很富有。”阿莫斯愤恨地加了一句,“而我却很穷。是的,这正是现实。但我们还有来生,我想到那时丹会得到他应得的那份报应的。” 尽管米纳瓦小姐是个坚强的人,她还是不免为他那瘦削的面庞上流露出的憎恨而感到阵阵恐惧。她意识到再争论下去也与事无补。 “再见,阿莫斯。”她说,“但愿有朝一日我能说服你到东部来。” 他像没听见似地匆匆沿着白沙地走了。米纳瓦小姐回过身来的时候,丹·温特斯利普正站在围栏那边向她微笑呢。 “嘿!你好啊!”他喊道,“到铁丝网这边来享受生活吧,我们都很欢迎你的。” “丹,你好。” 她趁潮水退去的时候绕过了围栏,到他的那一边去了。他握住她的双手。 “见到你我很高兴。”他说,目光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是的,他的确很会与女人相处。“我这些天独自住在这老房子里感到很孤单,正需要个女孩儿来给我的生活带来活力呢。” 米纳瓦小姐哼了一声。 她提醒他说:“我已经穿着套鞋在波士顿度过了很多个冬天了,你那样的奉承是不会把我搞得神魂颠倒的。” “把波士顿忘了吧。”他极力劝说道,“我们现在在夏威夷,还都年轻。看着我。” 她满脸狐疑地望了望他。她晓得他已有六十三岁了,但只有那额边微卷的白发会让人看出他的年龄。他的面颊被波利尼西亚的常年日晒搞成深古铜色,但却没有一丝皱纹。那厚厚的胸膛,强健的肌肉,这一切都会让人误认为他是个四十岁的人。 他们走进花园,他开口说:“我看见我的好兄弟一直把你送到围栏的尽头。我猜你一定带来了他的问候?” 米纳瓦小姐说:“我试着劝他过来和你握手言和。”丹·温特斯利普大笑。 他说:“别剥夺可怜的阿莫斯恨我的权利吧,那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寄托了。每晚,他都站在那棵角豆树下,一边吸烟一边凝望着我的房子。知道他在等什么吗?他在等着上帝为惩罚我的罪过而把我击垮。哈,我得承认他是个很有耐心的守候者。” 米纳瓦小姐没有回答。丹拥有一座只有在幻梦中才能出现的奇伟别墅。她站着,再一次尽情地享受这一切美的馈赠。一棵棵风凰木犹如一把把红色大伞;太阳闪着金色光芒,透过巨大的榕树投下暗紫色的树影;她最喜爱的黄槿树也早已成熟,绽满了数不清的小黄花。最可爱的莫过于那开满花的葡萄藤,九重葛属也以它独特的砖红色辉煌埋没了可触及到的一切。米纳瓦小姐很想知道要是她那些着迷于波士顿国家公园的朋友们看到她现在沐浴的这一切会做何感想,或许他们会有些惊诧吧,因为这太美了。腥红色的背景——毫无疑问,这一切对堂哥丹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他们走到直接通向起居室的那个边门。在她的右手方向,米纳瓦小姐看到被茂盛枝叶覆满了的铁栅栏和正对着卡利亚路的大门。丹为她打开门,她走了进去。像这岛上的其他住宅一样,这起居室三面是墙,另一面是一个很大的金属纱窗。他们走过亮泽的地板,进人另一侧的一个大厅。快走到门前时,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夏威夷妇人起身迎接他们。她是那种现已不常见的夏威夷纯种的典型妇女:体态丰盈、高高的胸脯、不苟言笑。 米纳瓦小姐笑着说:“你好,卡麦奎。看,我又回来了。” “我为您的光临而感到荣幸。”那女人应道。她是这个宅子里唯一的女仆,而言谈举止却带有女主人的典雅风范。 丹·温特斯利普说:“米纳瓦,你的房间还是你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间。行李在这儿,还有几封今天早晨才寄到的信,我嫌再寄到阿莫斯那儿太麻烦了。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可以吃晚饭。” “我不会让你久等的。”她答道,然后匆匆上楼去了。 丹·温特斯利普踱回到起居室。他坐在那把在香港为自己定做的藤椅上,得意洋洋地环顾能证明他财富的这一切。这时,他的男管家手托鸡尾酒盘走了进来。 温特斯利普笑着说:“哈库,可以拿两个杯子吗?那位女士从波士顿来。” “是。”哈库低声应着,便轻轻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米纳瓦小姐手里拿着一封信,大笑着走进房间。 “丹,这简直太荒唐了。”她说。 “信里说些什么?” “我可能已告诉你了,家里人都很为我担心。可我舍不得檀香山,就在这儿呆了这么久。现在可好,他们雇警察来找我了。” “警察?”他扬起了浓黑的眉毛。 “是的,是这样,不过当然不是公开的。格雷斯还说约翰·昆西在银行有六周假,正准备到这儿来度假。格雷斯这样写道:‘亲爱的,这样就有人陪你回家了。’ “她是不是很细心呀?” “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他是格雷斯的儿子吗?” 米纳瓦小姐点点头。 “丹,你没见过他,是吧?噢,你会对他不耐烦的,他也肯定不会喜欢你。” “为什么不喜欢?”丹·温特斯利普立即问。 “因为他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噢,他很有礼貌!这次旅行对他来说如同基督受难。一走过奥尔巴尼,他就会感到厌倦的,想想那以后他还得忍受一段多长的单调旅途吧!” “噢,我不知道。他也是温特斯利普家的人,不是吗?” “他是。可他一点儿也没有吉普赛人的特征。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清教徒。” “可怜的孩子。”丹·温特斯利普朝那个盛有琥珀色酒的盘子走去。“我想他会和罗杰一起在旧金山逗留的。往那儿给他写封信,告诉他我希望他在檀香山时能把我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谢谢你的好意,丹。” “没什么。我喜欢有年轻人在身边——哪怕是清教徒也无妨。你恐怕不久就会被带走而重返文明社会了。现在还是来杯鸡尾酒吧。” “好的。”他的客人说,“我将显示出我兄弟讲过的真正的哈佛式冷淡。” “什么意思?”温特斯利普问道。 “如果真让我马上回去,我是不会同意的。”米纳瓦小姐眨了眨眼,拿起一杯鸡尾酒。 丹·温特斯利普开怀大笑。 “米纳瓦,你是个很爽朗的人。”他一边陪她走进大厅,一边说。 她说:“在罗马的时候,我要求自己绝对不能如在波士顿一样待人处世,那样恐怕会很吃不开的。” “很对。” “还有,我很快要回波士顿的。我在那儿到处看看画展,听听洛厄尔的讲座,然后让自己慢慢衰老下去。” 可是她现在并不在波士顿,坐在饭厅锃亮的餐桌前,她陷入了沉思。在她面前摆着一大片冷冻过的木瓜,黄橙橙的,诱人的很。透过纱窗外的枝叶,可以看到大海,它正不安地低吟着。她知道晚宴会很丰盛,或许岛上的牛肉会有些干燥多筋,但水果、沙拉的美味已足以弥补它的不足了。 这时,她询问道:“巴巴拉快回来了吗?” 丹·温特斯利普的脸上焕发出如海滩日出时那样的容光。 “是啊,巴巴拉已经毕业了。她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到家。要是她和你那出色的侄子恰巧乘同一条船该多好啊。” 米纳瓦小姐答道:“无论怎样,对于约翰来说肯定是好的。上次巴巴拉来东部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她是个生机勃勃的迷人女孩。” “她是那样的。”他自豪地赞同说,女儿是他最珍贵的财产。“告诉你吧,我很想她,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寂寞。” 米纳瓦小姐敏感地看了他一眼。 她说:“是啊,我听到了一些关于你是多么寂寞的传言。” 他黄褐色的面颊微微泛红了。 “我想,是从阿莫斯那儿?” “噢,不止是阿莫斯,丹。有很多传闻。也是的,你这样的年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这样的年纪?我告诉过你,在这儿我们都还年轻。”他沉默了片刻。“你很爽朗——我说过,也确实这样认为。你一定明白一个男人在这岛上会做出与在巴克湾有点不同的事来。” 她笑着说:“而且巴克湾的男人全不可靠。丹,我可不是要指责你。但是,为了巴巴拉的缘故,你不会和你倾心的一个女人结婚吧?” “我可以和这个女人结婚——如果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的话。” 米纳瓦小姐答道:“我指的是那个大家都知道的,怀基基滩的那个寡妇。” “这地方实在是个谣言的温床。阿伦·康普顿是很值得人尊敬的。” “我相信她以前是歌舞团的。” “不准确。她在嫁给康普顿中尉以前是个演小角色的演员。” “她成了寡妇,这是她自己造成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棕色的眼睛中闪着光。 “我听说她丈夫的飞机在戴蒙德角失事是因为他正想那样做。是她把他逼到那一步的。” “胡说——一派胡言!”丹·温特斯利普大叫,“原谅我,米纳瓦,你千万不可以全信在海滩上听到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告诉你我要娶这个女人,你会怎么说?” 她温柔地回答道:“恐怕我只会说些陈词滥调,提醒你老糊涂是最糊涂的。”他没作声。“丹,原谅我。我是你的堂妹,可是你的家事与我并不相干,我无所谓——但是我喜欢你,而且我要为巴巴拉着想。” 他低下了头。 他说:“我懂。为巴巴拉着想。好了,没必要太激动,我没跟阿伦提过结婚的事——还没有。” 米纳瓦小姐露出了微笑。 她说:“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点一点老了,许多古老的至理名言对我来说全是一派胡言,尤其是我刚才引用的那一句。”他望着她,目光又变得友善了。她又说:“这是我尝过的最好吃的牛油果。对了,丹,告诉我,芒果真是一种食物吗?在我看来它更像是春天的滋补品。” 到晚餐结束的时候,有关阿伦·康普顿的话题早被遗忘了,丹已完全恢复了那种很有修养的本色。他们在一头通向起居室的走廊里——或者用岛上的话说叫平台——喝咖啡,这平台很宽敞,三面是纱窗,一头延伸到白色的海滩上。户外,热带短暂的黄昏吞噬了怀基基滩上绚丽的色彩。 “一点儿风也没有。”米纳瓦小姐说。 “贸易风停了。”丹回答道。他指的是从凉爽的东北地区经过群岛吹来的和风——除了极少数情况下,这风是不会给人带来不快的。“恐怕等待我们的又将是从西南地区来的科诺多雨的气候。” “但愿不是。”米纳瓦小姐说。 “近些天来闷热的天气一直在白白消耗着我的生命。”他边对她说,边往椅子上一坐。“米纳瓦,说到年轻,看来只是我一直喜欢的伪装而已。” 她温和地笑了。 她安慰他说:“就算是年轻人也很难忍受科诺的气候的。我记得以前——八十年代,我在这里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可那令人不快的风的记忆却始终萦绕着我。” “米纳瓦,那时我可想你呢。” “是啊,你当时在南海中的某个地方。” “可我一回来就听说你长得高高的,金色的头发,非常可爱,一点儿也不像他们曾一本正经地担心的那样。他们说你有完美的身材——你也的确是如此。” 她的脸泛红了,但仍微笑着。 “别说了,丹。我们那儿是不这样讲话的。” 他叹了口气。“八十年代的夏威夷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老卡拉卡纳坐在他的金色宝座上运筹帷幄,那是一片未被破坏的、滑稽歌剧的沃土。” 米纳瓦说:“我记得他,宫殿里的尊贵要人。下午,当他和他声名狼藉的朋友们围坐在皇殿上,享受着在脚下为他们奏乐的夏威夷皇室乐队的演奏时,他傲慢地扔给他们一些零钱。丹,那是多么美妙、纯真的地方啊!” “可它已经被毁了呀!”他难过地抱怨着,“太多地模仿本土,太多的现代文明——汽车、录音机、收音机——呸!但在地底还有深处,米纳瓦,还有深黑色的水在流淌。” 她点点头。一时间,俩人都沉浸在记忆的海洋之中。突然丹·温特斯利普打开了他身旁的小读书灯。 “如果你不在意,我想看一下晚报。” 米纳瓦小姐赶快说:“快看吧。” 她很庆幸能有片刻的安宁,因为毕竟这是她最喜爱的怀基基滩的时刻。热带的黄昏是如此短暂,那柔和迷人的夜晚来到的是如此的快。日间的一片茫茫碧水,日落时闪耀着金色的红光,而此时则呈现出深沉的紫色。在那个被称为戴蒙德角的死火山的顶部,一只黄色的眼睛眨呀眨地犹如暗示着那下面有一颗随时可能爆发的火种。三英里远的地方闪耀着码头的灯光,照着远处的暗礁;日本木船上的灯笼时隐时现地闪着光。更远处,在开敞的锚地朦胧可见一只老式横帆船的破旧船体缓缓地驶向海峡入口。 那边有一二只从东部驶入港口的载满香料、茶叶、象牙或与东方有联系的拖拉机推销员的货物的货船。各式各样的船只——崭新的船队和时髦的货船,这些船来自墨尔本和西雅图港,纽约和横滨,塔希提岛和巴西,及七大海域的各个港口。因为这里是檀香山,太平洋上富有潜力的枢纽,他们说总有一天所有航线都会在这里汇合。 米纳瓦小姐叹了口气。 她感到丹在那边动了一下,于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已把报纸放在膝上,凝视着前方。假装年轻再也没有用了,他的脸上已布满了太多太多的沧桑。 “怎么了,丹?”她问。 “米纳瓦,我……我正在想,”他开始慢慢地说道,“再给我讲讲你侄子的事吧。” 她掩饰着惊讶回答道: “是说约翰·昆西吗?他不过是个很普通的波士顿人——保守。他的一生都已被安排好了,从襁褓到坟墓,至今他一直沿这条路走着。大学预科,哈佛大学,正式的俱乐部,家庭银行——甚至已经与他母亲为他挑选的姑娘定了婚。有时我真希望他能去抗争,然而他没有,他总是顺从地走着那条老路。” “那他是很可信——稳重的吗?” 米纳瓦小姐微笑着说:“丹,和那个男孩比较,吉布罗尔塔有时更莽撞些。” “我想他办事很谨慎周到。” “他是最谨慎周到的,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我爱他,但他有时却有点鲁莽——然而恐怕现在说他已经太晚了。约翰·昆西已快三十岁了。” 丹·温特斯利普站起来,他的神情像是已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透过通向起居室那儿的竹门帘可以看到有一盏灯亮了。 “哈库!”温特斯利普叫道。这日本人马上过来了。“哈库,告诉司机——快点——备车!我必须在‘泰勒总统号’船启航去旧金山的威基威基之前到达码头。” 侍者退进起居室,温特斯利普紧跟上去。 米纳瓦小姐有些迷茫,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拉开窗帘。 她问:“丹,你要出海吗?” 他坐在桌前,匆匆地写着什么。 “不,不是,仅是个便条。我必须让它随船带过去。” 他看上去正压抑着心中的激动。米纳瓦小姐迈过门槛走进起居室。一会儿,哈库通知一切都准备好了,但其实这已没有必要,因为汽车的马达声已隆隆作响。丹·温特斯利普从日本侍者那儿拿过了帽子。 “米纳瓦,请自便,我会很快回来的。”他喊道,急促地走了。 无疑是些公事。米纳瓦小姐在宽敞的大房间里无目的地踱来踱去,最后终于在杰迪代亚·温特斯利普的肖像前停住了脚步。这是丹和阿莫斯的父亲,也是她的叔叔。这是丹在父亲死后让人按像片画的,是一幅善长风景画的艺术家的作品。哦,毫无疑问这也是幅风景画,但即便是这样,也还是原原本本地表现出了这位在檀香山以捕鲸起家的新英格兰人的权势与个性。她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八十年代,那时他的船队刚刚在北极遇难,他已穷困潦倒,正为失去了财产而悲哀。 米纳瓦小姐想起是丹使这个家重新站了起来,赢得了比过去更多的财富。这里有关于他致富之道的新奇谣传,也有对从不离开家的波士顿人的议论。不论他的过去怎样,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米纳瓦小姐坐在三角钢琴旁,弹了几小节古老而又熟悉的曲子——《蓝色多瑙河》,她的思绪又回溯到了八十年代。 当丹·温特斯利普的车沿卡拉卡纳大街飞驰时,他也正在回忆八十年代。但当他们到达码头时,他考虑的就只有现实了。他跑起来,有些气喘,穿过昏暗的码头库房,跑向“泰勒总统号”的上下船的梯板。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了,这艘船正要启航,由于这是来自东方的直达船,它的启航也就不像那些仅来往于本上与檀香山的船只一样有什么离别仪式了。尽管如此,仍能听到一些发自肺腑的、颤抖着的“阿唠哈”声。大多数旅客颈上装饰着夏威夷特有的花环,慌乱的人们在上下船的梯板周围走动。 丹·温特斯利普推开人群跑上陡的斜坡,当他跑上甲板时,他遇到了个熟人赫普沃思,船上的二副。 “你正是我要找的人。”他叫道。 赫普沃思说:“你好,先生!我没有在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 “我不乘船,我到这儿想请你帮个忙。” “愿意为你效劳,温特斯利普先生。” 温特斯利普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信封,说道: “你认识我在旧金山的堂弟罗杰。请一到那儿,就把这信封交给他——只给他,别给别人,寄已经太晚了,我更乐意托你带去,我会非常感激你的。” “别客气,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很高兴为你做事。恐怕你得快下船了,等等,好啦。” 他搀着温特斯利普的胳膊,催着他赶快走下船的梯板,丹的脚一沾码头地面,上下船的梯板就抽回船上了。正如岛民们看到船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时的感觉一样,他也被这迷人的景色迷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回身慢慢地穿过码头库房。他突然看到前面有一个纤细的身影,他马上认出那是迪克·卡奥拉,卡麦奎的孙子。他加快脚步赶上了那小伙子。 “迪克,你好。”他说。 “你好。”褐色的脸上露出不友好的神色。 “你很久没来看我了,”丹·温特斯利普说,“一切都好吗?” 卡奥拉回答说:“当然,当然一切都好。”他们一起到了街上,小伙子赶快转身走了。“再见!”他低声说。 丹·温特斯利普站了一会儿,看着他离去然后才上了车。 他告诉司机:“现在不用着急了。” 当他再次出现在起居室时,米纳瓦小姐不再看书,而是抬起头来望着他。 “丹,你赶上了吗?”她问。 “正好赶上。”他回答道。 “太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要拿着我的书上楼去了。做个好梦。” 他等她走到门口才说: “哦,米纳瓦,不用麻烦你写信给你的侄子说在这儿停留的事了。” “不用写了吗?丹。”她再一次疑惑地问。 “是的,我打算亲自邀请他。晚安!” “晚安。”她说完就离开了。 他独自一人留在大屋里,不安地在发亮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一会儿他走到走廊上,找到他黄昏时读过的报纸。他把它拿回起居室,想继续看完,但好像有什么事烦着他,他的眼睛总无法集中。随着一声压抑的喊叫,他撕下报上海运版的一角,拼命地把它撕成了碎片。 他再一次站起来,走来走去。他本打算到海滩去见阿莫斯,但上面米纳瓦小姐屋中的平静——波士顿人最有容忍的态度,但波士顿人还是使他迟疑。他回到走廊上,在蚊帐下有张帆布床,他想在那儿睡觉,他的更衣室就在旁边。毕竟现在睡觉还太早,他穿过门走上了海滩。确确实实是那温柔的但却靠不住的科诺的微风掠过他的双颊——这风有时会令人作呕地激起高高的浪花,拍打着海岸,一时间摧毁这海岛的乐土。天上没有月亮,通常非常友善明亮的星星现在也朦胧不清,黑色的海水翻滚着,像是在恐吓着什么。他站在那里凝视远方的黑暗——一直伸向大路的交汇处。倘若你能赋予他们时间——倘若你仅仅是赋予他们时间—— 他回身看见铁丝网外的角豆树,看到有火柴的光,那是他哥哥阿莫斯。他突然对阿莫斯充满了友好之情,他想走过去与他聊天,谈谈他们一起在海滩玩耍的童年时代。没有用的,他明白。他叹了口气,平台的纱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没有锁的纱门,这地方上锁的很少。 他坐在黑暗中瞑思,很疲倦。他的脸转向他和起居室之间的竹帘。竹帘上出现了一个影子,呆了一会儿又消失了。他屏住呼吸——影子又出现了。 “谁在那儿?”他大声喊道。 一只褐色大手掀起竹帘,接着又露出一张褐色的友善的脸。 “我把你的水果放在桌上了。”卡麦奎说,“我去睡了。” “当然,去吧。晚安。” 这女人退了下去。 丹·温特斯利普很生自己的气,他到底是怎么了?年轻时在极度恐惧中披荆斩棘的他现在却如此地不安——“老了。”他咕哝着,“不,老天,不是老。是科诺的气候!是科诺的气候!当贸易风再一次刮起时,我会好起来的。” 等贸易风再次刮起时,他不晓得他能不能确定气候就是他不安的原因。 二 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在奥克兰登船,感到相当疲惫。近六天来他一直在旅行——在芝加哥的逗留也不过是从这辆火车换到那辆——对此他已经厌倦了。他这些日子所做的就是第一次细看美国,而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他感到自己正在无休止地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平原,那上面零零落落地点缀着些难看的房屋,而这里的居民也肯定从未听过交响音乐会。 行李搬运员慢慢地走在他的前面,拎着他的两只箱子、高尔夫球棒和帽盒。搬运员的一只手断了——无疑是在某前线混战中失去的,他戴了一只钢钩代替手臂,没有人会怀疑钢钩对一个搬运工来说有多大的价值,多么离奇古怪的西方世界啊! 他指着围栏旁边,让搬运工把东西放下来。约翰·昆西慷慨地把小费塞进搬运工那只健全的手中,于是他用钢钩敬了一个古怪的礼。约翰坐在一大堆行李中,从大汗淋漓的头上摘下草帽,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给他那么多小费。 离开波士顿已有三千英里,但他还有两千多英里的路程要走。他愁眉不展地问一向乐观的自己,他确实曾同意做这种荒唐的、到这种野蛮地方来的长途旅行吗?现在正是六月下旬,是波士顿最好的季节,可以在朗伍德有羽毛球赛,在卡尔斯穿着背心度过温暖的长夜,在马格诺利亚和阿加莎·帕克打高尔夫球。如果一个人定要旅游,那就去巴黎,他已经两年没去巴黎了。当他母亲将这个愚蠢的想法强加于他时,他正在计划去巴黎呢。 很愚蠢——这就是对这件事的评价。行程五千英里,仅仅是要给米纳瓦姑姑一个建议,让她回到她那在比肯大街紫色玻璃窗后的平静的、有规律的生活。而他有可能说服这位固执的亲戚吗?几乎没门儿!米纳瓦姑姑向来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事。他回忆起有一次她说她就是要做她喜欢干的事,这曾使他很不愉快并很惊讶。 约翰·昆西希望自己已经回了波士顿,他希望自己正穿过波士顿广场走向斯泰特街上他的办公室,在那儿他提出了新债券问题。他现在还不是公司的一分子——公司荣誉只属于老温特斯利普,他又秃又驼——但却一心想着工作,他有充分的理由提出债券问题,他等着大家的裁决,就如同剧作家在新剧上演的第一夜等在幕后一样。一期六号抵押债券是能赚大钱呢,还是在他脚下彻底失败呢? 刺耳的船笛声将约翰·昆西带回到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地方,船开始启动。他隐隐感到有个年轻的女子走过来,坐在他的旁边。船载着约翰·昆西离开码头,驶进港湾。他突然坐直身子留心观看起来,他从不会对美视而不见的,现在他又看见了美丽的景色。 清晨的空气是清新、干燥、透亮的,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能把疲倦的航海者的梦想变为现实的港口。他们经过戈特岛,并听见微弱的号角的回声,他看到塔马尔派斯抬起它高傲的头一直伸向闪光的天空。他转过身,那里是旧金山作点缀的群山。 船继续行进,约翰·昆西静静地坐在那里。桅竿和烟囱林立,在水边使他产生浪漫的遐想,当他是学生的时候就被这些神奇的浪漫所述住。他是一个失去了吉普赛血统的内向的温特斯利普家族的年轻人,现在他能分辨出从安特卫普传来的船鸣声,那是来自东方的航线,这使他联想起早被遗忘的一种五桅纵帆船,它来自通商口岸,来自南方的椰子岛。这优美如画的景色如同剧院中的背景幕布那样吸引人,那样色彩绚丽,只是比那幕布更真实。约翰·昆西突然站起身,他的平静的灰色眼睛中显现出一丝迷茫。 他低语道:“我不明白。” 他为自己说出了声感到惊讶,他本不想出声的。为了不显得太唐突,他向周围看了看,希望能找到一个他可以假装对之发表评论的对象。他周围除了一位女士外没有别人,他也不可能与女人搭话。 约翰·昆西低头看了她一眼:西班牙人或类似这类人的深蓝色头发,黑色的眼珠因高兴而显得明亮,她正力图掩饰她的笑意,细嫩的椭圆形脸蛋让太阳晒成深褐色。他再一次看了一下港口——船的周围真美啊!比坐火车旅行要好得多! 女孩抬头看了一下约翰·昆西,只见一个男子汉,肩阔而强壮,脸却如孩子般地无邪,她立即判断出,一点友好的表示不会带来误解。 “对不起,”她说。 “噢,不——是我对不起你,”他结巴地说,“我不是想这样,我是无意的,我是说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她问。 他继续说:“最奇妙的事发生了。”他坐下来,扬手指向港口,“我以前来过这儿。” 她有点迷惑不解。 “很多人都来过。”她同意。 “但是——你知道——我是说——我从未来过这儿。” 她在他身边站了起来。 “很多人都没来过。”她也同意这一观点。 约翰·昆西深吸了一口气。他卷入了一场怎样的谈话呀!他有一种想拿着帽子走开,让整个事情自生自灭的冲动,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来自一个要把事情办到底的家族。 “我是波斯人。”他说。 “噢,”女孩回答道。这解释了一切。 “而我力图要弄清的——尽管当然我没有任何理由把你也拖进去。” 女孩说:“没什么,请继续讲吧。” “直到几天前,我从没到过纽约的西部。你明白吗,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过。我去过新英格兰,几次出过国,但西部——” “我懂,你对西部没兴趣。” “我不该这么说的,”约翰·昆西小心客气地为自己辩解,“但它是那样广阔,似乎没有希望对它进行开发。而后来我家里人认为我应该去,你懂吗,于是我乘上了火车走啊走——对不起——真是有些厌倦了。现在我来到这港口,看着我的周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受,我感到我好像以前就来过这里。” 女孩的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 “其他人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她说,“这是心灵的选择。你花了那么长时间来到这儿,最后终于到家了。”她伸出纤细的褐色的手说道:“欢迎来到你的家乡。” 约翰·昆西庄重地与她握手。 “噢,不对,”他委婉地纠正道,“波士顿才是我的家乡,很自然我属于那儿,但这里——我很熟悉这里。”他向北看一眼那些环绕着月亮谷的小山,然后又转向旧金山,“真的,我似乎觉得我曾有一次来过这儿,很奇怪,不是吗?” “或许你的一些祖先——” “对极了,当我的祖父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来过这里。后来他又回家了,但他的兄弟们就一直呆下来了。我去檀香山将要拜访的就是他们之中一个人的儿子。” “你是要去檀香山吗?” “明天早上,乘‘泰勒总统号’,你去过那里吗?” “是的。”她的黑眼睛变得严肃了,“看,那是船坞——是东部起始的地方,真正的东部——和特利格拉夫山。”她指着那儿。在波士顿从没人这样指,但她是那么可爱,约翰·昆西假装没看见。“那是俄罗斯山和诺布山上的平圆顶。” “生活一定是充满了起伏,”他大胆地评论着,“给我讲讲檀香山吧。我猜想一定是个荒芜的地方。”她笑了。 “我会让你自己去发现它有多荒凉。”她说,“几乎所有的有名望的家庭祖先都从你热爱的新英格兰州来,我父亲称他们为发疯的清教徒。我父亲是个聪明人。”她补充道。她那奇妙的孩子般的声调富于智慧而又很有挑战性。 约翰·昆西发自内心地说:“我相信。”他们离船坞越来越近了,其他旅客挤在他们周围。“我本应该帮你拿行李,但我也有这么多行李,我们可以找个搬运工——” “不必麻烦了,”她说,“我能行。”她看着约翰的帽盒,“我猜想里面是丝帽吧?”她问。 “当然。”约翰·昆西回答道。 她笑了——开怀大笑。约翰·昆西有点儿窘。 “哦,请原谅。”她大声说,“在夏威夷用丝帽!” 约翰·昆西笔直地站着。这女孩在嘲笑一个温特斯利普人。在这广阔宽敞的地方,男人们是粗犷、强健的,而不是戴丝帽的花花公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顿觉不快,不顾一切的感受控制了他。他弯下腰,拿起帽盒,平静地将它扔到围栏外。帽盒蹦跳着跑开了,人群聚集起来,都想来看这种热闹。 “让它去吧。”约翰·昆西平静地说。 “噢,”女孩喘着气说,“你不应这样做!” 的确,他是不应这样做。这帽盒是十分昂贵的,是他仰慕的母亲送给他的圣诞礼物,帽子里边已经磨损。谁都知道,他曾在黄昏时分,戴着这个帽子走在波士顿的比肯街上,为那里已有的美丽景色又增添了不少特色。 “为什么不?”约翰·昆西问,“自从我离开家门,这该死的东西就毫无用处了。另外,有时我们看上去很奇怪,对吧——我们这些东部人?在热带戴一顶丝帽子。我一定被当作传教士了。”他开始把行李集中在一起。“我们不必再要搬运工了。”他高兴地说,“我说,你太好了,能让我这样和你说话。” 她说:“是很有趣,我希望你会喜欢我们这里。我们极希望被人喜欢,你知道,这几乎是很可悲的。” 约翰·昆西微笑着说:“我只遇到过一个约会的加州女孩子,但——” “是吗?” “到现在为止,一直都还不错!” “噢,谢谢。”她走开了。 “请等一等,”约翰·昆西叫道,“我希望——我的意思是——我希望——” 但人群蜂拥而来隔开了他们。他看见她那黑眼睛在对他笑,然而如同那顶帽子一样,她不可挽回地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三 不一会儿,约翰·昆西就踏上了旧金山的海岸。他还没有走出船坞三步远,一个矮小精悍的日本司机就挤出人群,向着这位东部人笑着,全全负责他的一切。 日本人声明罗杰·温特斯利普太忙,不可能来接船,但留话说要带男孩去那座房子,舒适地安顿下来之后,再和他主人一起到城里吃饭。 约翰·昆西很高兴又踏上了坚实的土地。他跟着司机走到街上,旧金山在晨曦中闪着光。 约翰·昆西说:“我总认为旧金山是一座被雾笼罩着的城市。” 日本人咧开嘴笑了。 “雾也许会出现,也许不会,刚好这时候就没有雾。”他边说边打开车门。 他们穿过明亮的街道,那里,时光以令人愉快的节奏流淌着。街道两边停着卖花商贩载满五颜六色鲜花的平板车。花车如此美,以致车上为引人注意而喷涂的百合都显得是多余的了。尽管约翰·昆西疲惫不堪,他仍贪婪地呼吸着能使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新鲜空气。新的抱负在他心中涌起,重大的债券问题似乎变成一件唾手可得的事。 罗杰·温特斯利普不是那些乐意住在岛上过乡村生活的人们中的一员。他独自一人住在诺布山。那是一座古老的破旧的房子,周围没什么美景,但约翰·昆西发现屋内却十分舒适。一个驼背的中国老人带他去他的房间。当他最终看到了真正的浴室时,他激动得心跳加速起来。 一点钟,他找到他那有显赫业绩的亲戚——罗杰。他是建筑工程师,个不高,快六十岁的人了,但气色很好。 他热诚地打招呼:“你好,孩子。波士顿那里好吗?” 约翰·昆西回答:“那里一切都好,你真是对我太好了。” “别客气!很高兴见到你,跟我来。” 他带约翰·昆西去一个有名的地方吃午饭。在吃烤肉时,他谈到一些知名的作家,但男孩并不太感兴趣,因为朗费罗、惠蒂尔、洛厄尔不在此列。不论怎样,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服务周道,饭菜是在这鳟鱼的海岸很少见的。 罗杰问道:“你认为旧金山怎么样?” 约翰·昆西简短地回答道:“我喜欢它。” 罗杰微笑着说:“不一定吧?你真的那么认为吗?的确,这是个令新英格兰人着迷的地方,它是有历史的,虽不长,但相信我,孩子,其间浓缩着丰富多彩的生活。它复杂、世故而微妙。把它与其它城市做做对比。就拿洛杉矶来说吧——” 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他喜爱的话题。 最后他说:“作家们永远把城市比作女人,而旧金山是个你不会在家谈论很多的女人。不是因为她登不上大雅之堂——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她的袜子有点薄,她的笑有一点太开朗了——人们可能会误解的。此外,人们也更愿意珍藏起宝贵的记忆。你好!” 一个又高又瘦的英俊英国人正经过烤肉处向外走。 “科普、科普,亲爱的,”罗杰追上他,把他拉回来。“我立刻就认出了你,”他说,“尽管我们已有四十多年没见面了。” 这个英国人坐在椅子上,带着讥讽的笑意。 他说:“我亲爱的老朋友,如果你不在意,不要直率地说四十年没见了。” “胡说!”罗杰反驳道,“说这么多年有什么关系?这是我年轻的侄子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波士顿人。哦——你现在干什么工作呢?” “我在海军部,上尉。” “真的?约翰·昆西,他是阿瑟·坦普尔·科普上尉。”罗杰又对这英国人说,“我记得我们在檀香山相见时,你是个海军军官候补生。我不到一年前还和丹谈起了你。” 上尉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啊,对,丹,”他说,“我猜想他一定生活得不错,事业上很成功。” 罗杰回答道:“是的,很成功。” “真他妈的不对劲,”科普评论说,“恶人怎么能成功呢?” 空气被令人不快的沉默笼罩着。约翰·昆西虽很熟悉英国人的坦率,但他多少被这种公开对他未来主人的敌意激怒了。毕竟丹姓温特斯利普。 “啊——哦——抽支烟吧!”罗杰提议。 “谢谢,抽我的吧。”科普说着拿出一个银盒子。“这是弗吉尼亚烟草,尽管是在皮卡迪利制造的。不要?那么你呢?要吗?”他把烟盒放在约翰·昆西面前,约翰有些生硬地拒绝了。上尉若无其事地点着烟。“对不起——有关我说的对于你堂兄的话,”他说,“但其实你知道——” “没什么,”罗杰诚恳地说,“告诉我,你到这儿干什么。” 上尉解释道:“去夏威夷路过这里,将乘今天三点起航的澳大利亚的船。为海军部去干点事。我从檀香山到范宁群岛去——那个属于我们的小群岛。”他带着父亲般的神情补充道。 罗杰笑道:“到那里去干什么呢?” “我亲爱的朋友,我的任务性质是保密的。”科普上尉突然看着约翰·昆西说:“对了,我认识一个从波士顿来的漂亮女孩,肯定是你的亲戚。” “一个女孩?”约翰·昆西迷惑地重复了一句。 “米纳瓦·温特斯利普。” “啊,你是说我姑姑米纳瓦!”约翰·昆西惊讶地说。 上尉笑了。 他说:“那时她还不是任何人的姑姑,一点也不像个姑姑。那是八十年代在檀香山,我们的旧木船‘信任号’在那儿停泊。这艘破旧的不走运的船从萨摩亚群岛颠簸着回来,你姑姑正在那港口,那儿有宫庭舞会、游泳聚会——哦,我又变得年轻了!” 罗杰告诉他:“米纳瓦现在在檀香山。” “不可能,真的吗?” “是的,她住在丹那里。” “和丹?”上尉沉默了一会儿,“她的丈夫——” “米纳瓦没结过婚。”罗杰解释道。 “真不可思议,”上尉说。他向方格天花板吐着烟圈儿。“这真是波士顿男人的耻辱。我无法自己安排时间,但我仍希望能拜访她。”他站起身来。“老朋友,能又遇见你真是运气,我马上就要上船了——你们当然理解。”他向他们鞠躬,然后走了。 罗杰目送着他,说道:“一个好人,坦率而且是个典型的英国人,还是个杰出的人。” 约翰·昆西承认道:“对于他说到你堂兄丹时的方式我不特别高兴。” 罗杰大笑。 “你最好习惯这一点。丹不是一个被人爱戴的人。他爬得很高,你知道,在他向上爬时,他踩下去一些人。对了,他想让你在旧金山为他做些事。” 约翰·昆西叫道:“让我!为他做事?” “是的,你应该觉得荣幸,丹不相信任何人。无论如何那是必须等天黑了再干的事。” “等到天黑?”这个从波士顿来的年轻人不解地重复道。 “很对。现在我想带你看看这个城市。” “但是——你很忙。我不想麻烦你离开工作陪我——” 罗杰把手放在约翰·昆西的肩头说: “我的孩子,没有一个温特斯利普会忙得顾不得带一个从东部来的人看看这个城市。我一直期待着有这么个机会。既然你坚持明天十点要走,我必须充分利用我们现有的时间。” 事实证实罗杰是个很善于在旧金山消磨时光的人。他领着约翰·昆西转了城市和乡村,度过了令人兴奋的下午。他们六点钟一回到家,他就催约翰·昆西赶快穿戴好去吃晚饭,他对这顿饭抱有很大期望。 男孩的箱“子已放在他的屋子里。他穿上晚礼服,忍受着一阵阵精神上的痛苦:想念那顶漂浮在港湾某处蔚蓝水面上的丝帽。而当他那热情洋溢、精力充沛的主人戴了一顶漂亮的折顶弯帽去配上他的晚礼服时,他知道他一点都没有给波士顿人丢脸。 当他们坐在餐馆的桌旁时,罗杰解释道:“我想让你尝尝这小地方的手艺。”这个餐馆表面上没有什么特别。“饭后我们去哥伦比亚厅听音乐会。” 这餐馆比罗杰所期待的要好。约翰·昆西开始对世上的一切事物,尤其是这座相当于西部门户的城市产生了亲切、友好的感情。他并不把自己当作是这里的陌生人,他也的确不是陌生人,他在港口所第一次经历的感觉又一次向他袭来,他来过这里。他正踏在熟悉的土地上,在那遥远而几乎被遗忘的快乐记忆中,他曾了解这城里街上的生活。这很怪,但却是真的。他把这告诉罗杰。罗杰笑了。 “毕竟是个温特斯利普,”他说,“他们告诉我你只是个传统清教徒。我父亲过去也有你说的那种感觉。只要他进入一个新的城市,就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一种轮回吧。” “不是的!”约翰·昆西说。 “也许只是由于你血管中流淌着温特斯利普人的血的缘故吧。”他又探过身子对约翰·昆西说,“你觉得来旧金山住怎么样?” “什么?”约翰·昆西吃惊地问。 “我这些年都是一个人在操劳。办公室里有很多经济事务——你来这儿可以帮我照它们,使你的生活也有价值。” 约翰·昆西坚决地表示:“不,不,谢谢你,我仍属于东部。另外我永远也不能说服阿加莎到这里来。” “谁是阿加莎?” “阿加莎·帕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和我订婚的姑娘。我们已互相了解了很多年了。不,”他又说,“我想我最好呆在属于我的地方。” 罗杰·温特斯利普看上去很失望。 “也许是的,”他承认道,“我想有那种名字的女孩是不会跟你到这儿来的。尽管值得娶的女孩会跟着她的男人到任何地方去——不过没关系。”他敏锐地审视了约翰·昆西一会儿。“不论怎样,我一定是误会你了。” 约翰·昆西感到一阵愤怒。 他问:“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罗杰说:“过去,温特斯利普都是开拓者,他们不寄身在文明社会之中,他们某个清早起床后就若无其事地远离家乡,在那里安家。你是另一代人了,不会明白这些的。” 约翰·昆西问道:“为什么我不能?” “因为一成不变的老规矩对你来说已是足够好了,你从来也没有过激动,或许你有过?你有没有过因为一些完全愚蠢的原因而难以入眠?——例如因为你年轻,因为月亮照耀在南海的海岸上?你有没有过为保护一个根本不值得你操心的女人而去说谎?有没有与一个下等女人做爱?” 约翰·昆西坚定地说:“当然没有。” “有没有为了求生而在一个陌生城市暴力街区的羊肠小道上奔跑过?有没有和船上的官员打过架?——用传统的老办法——用拳头对待?有没有参加过打猎?当你把你的对手逼入绝境时,有没有赤手空拳地压到他身上?有没有——” 约翰·昆西打断他的话说:“你所描述的这种人是不被仰慕的。” “我的孩子,也许是这样的,”罗杰表示同意,“而那些是我自己过去的经历。”他悲伤地说,“是的,我一定把你看错了,毕竟你是个清教徒的后嗣。” 约翰·昆西没有反驳。这老年人的眼中闪着奇怪的光芒,是罗杰在暗暗耻笑他吗?他看上去像是。男孩憎恨这一点,但他在看讽刺剧的过程中忘掉了憎恨,剧是十分诙谐和令人愉快的。所以当他们俩人十一点从剧院出来时,又是最好的朋友了。当他们迈步上了罗杰的车时,老人给了司机在俄罗斯山的地址。 他一边跟着约翰·昆西进到车内一边解释说:“是丹在旧金山的房子,他每年大约来住两个月,所以他保留了这个地方,他挣的钱比我的要多。” “丹在旧金山的房子?哦,”约翰·昆西说,“就是你所提到的那件事?” 罗杰点点头。 “是的。”他打开车上的顶灯,从口袋里拿出个信封。“念念这封信,这是‘泰勒总统号’船的二副两天前给我的。” 约翰·昆西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纸条。纸条看上去是匆忙之中草写的,他念道。 亲爱的罗杰:你能给我帮个大忙——你和那个从波士顿来的谨慎的小伙子,他来我这儿前先路过你那里。首先代我向他问好,告诉他当他来这岛时,就把我的房子当成他自己的一样,我很高兴他能住在我这里。 关于那件事,你有我在俄罗斯山的房子的钥匙。去那里时最好是晚上,那时看门人可能不在。灯是关着的,但你们可以在餐具室里找到蜡烛。在顶层贮藏间有一只旧的棕色箱子,可能是锁着的——如果锁着,撬开它。在最底下你们可以找到一个包铜的夏威夷木做的旧的但结实的盒子,上面有缩写字母:t.m.b。 把它包起来拿走,用手拿还是很不容易的,但你们可以做到。让约翰·昆西把它藏到他的行李里。夜晚当船开到半路上时,我想让他把它带到甲板上,轻轻地扔到海里。告诉他要确保没有人看见他,就是这些。当你们得到这个盒子时,给我打个海底保险电报;当把它扔到海里后,告诉他给我打无线电报。你们干完之后我才能睡得更好。 罗杰,不要对任何人说一个字,不要说一个字,你会理解有时被遗忘的过去要费点事来埋葬它。 你的堂兄丹 约翰·昆西庄重地把信交还给罗杰,老人若有所思地把信撕成碎片,扔到他旁边那开着的车窗外。 “这个,”约翰·昆西说,“这个——”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罗杰笑着说道:“相当简单。如果我们这么容易就能帮可怜的丹睡个好觉,又何乐而不为呢,是吧?” “我——我想是。”约翰·昆西同意了。 他们的车爬上了俄罗斯山,沿着两旁是豪华公寓的无人大街加速而行。罗杰向前探着身子。 “开到那个街角。”他对司机说。“我们往回走一段路,”他向约翰·昆西解释道,“最好不要把车停在房子前,那会引起怀疑的。” 约翰·昆西还是无话可说。他们在角落里下了车,然后慢慢走回到大街上,在一个大石头房前,罗杰停下来。他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跑上台阶。 “快跟上!”他小声叫道。 约翰·昆西跟上去,罗杰打开门锁,他们走进黑暗的门厅。四处都是一片漆黑,这是一个很大的厅,朦胧中可判断出楼梯处零零落落地摆着一些家俱,白色的罩布看上去像幽魂在游荡,但很平和。罗杰拿出一盒火柴。 他说:“应该带一个手电,但我彻底忘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餐具室找那些蜡烛。” 他走进黑暗中。约翰·昆西小心地迈了几步,他想坐在一个椅子上,但这就像坐到幽魂的膝盖上一样,他改变了主意,站在厅的中间等着。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黑暗一下子吞食了罗杰,他无声地消失了。似乎等了一个世纪,罗杰才拿着两支燃烧的蜡烛回来了。“一人一只。”他解释道。约翰接过了蜡烛,举得高高地,摇曳的火焰使黑色的倒影显得更大,实在是没多大帮助。 罗杰领路上了楼梯,然后到了一段更窄的楼梯。在三楼闷热的过道里的另一段楼梯的入口处,他停住了。 他说:“我们到了。这楼梯通向楼顶的贮藏室。天哪,我干这种事不行了,已经太老了。我想得拿一把凿子来弄开这锁,我知道工具在哪儿。我去一小会儿,你继续上楼找到那个箱子。” 约翰·昆西说:“好,好吧。” 罗杰又一次离开了他,约翰·昆西迟疑着。深更半夜在一个荒无人迹的大房子里干事,即使是最坚强的心也会惊慌——但是真荒唐!他已是个成年人了,他笑着登上窄窄的台阶。高举过头的蜡烛的黄火苗在没完工的贮藏室的棕色横梁上闪耀。他到了楼梯的顶部停了下来。黑暗——到处是黑暗。很奇怪,没有人在上面走动,而木板地却发出吱吱声,像有人向着他走过来。 他刚要回头,一只手从后边伸过来,打掉了他手上的蜡烛,蜡烛滚到了地板上,熄灭了。这是非常无礼的! “喂喂,”约翰·昆西叫道,“你是谁?”一丝月光透过了远处的窗子,突然在约翰·昆西和远处月光之间朦胧出现了一个人影。 男孩知道他最好做好准备,但是在波士顿,一个人得用一会儿时间来做准备,而他现在没有时间。一拳向他打来,打到他脸上,波士顿的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摔倒在旧金山顶楼的垃圾中。他被打得头晕眼花,然后他听到楼梯上的嗒嗒脚步声,之后,他一个人留在这垃圾之中。 他爬起来,非常生气,开始掸掉晚礼服上的土,晚扎服是他裁缝的杰作。罗杰来了。 “他是谁?”他喘吁着问,“有个人从后面楼梯下到厨房去了。他是谁?” “我怎么知道?”约翰·昆西带着可以理解的愤怒反问道。“他又没向我作介绍。”他的脸颊疼痛,用手帕捂着。在罗杰的烛光下他看到了手帕上的血色。“他戴着戒指。”约翰·昆西补充道,“真他妈的不是好东西。” 罗杰问:“是他打你了吗?” “我说是的。” “看!”罗杰叫起来,他用手指着,“箱子的锁被砸开了!”他走过去观看。“可怜的老丹,盒子没了!” 约翰·昆西还继续掸着身上的上。可怜的老丹的悲惨命运给他带来莫大痛苦——这痛苦与他自己的颤动的下颌无关。这可怜的精神健全的老丹让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半夜在积满尘上的顶楼上白白地挨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杰继续寻找。 “没用了,”他说,“盒子已没了,这很清楚。来,我们下楼看看。你的蜡烛在地上。”约翰·昆西捡起蜡烛,从罗杰那儿借火点上。他们悄悄下楼。厨房的外门是开着的。罗杰说:“他是从这儿走的。你看!”他指着一个断了的玻璃框说,“那是他进来的地方。” 约翰·昆西建议:“我们报警吧。” 罗杰瞪着他。 “警察?不行!我的孩子,你的谨慎上哪儿去了。这不是一个警察能解决的问题。明天我找块新玻璃配上。来吧,我们最好回家,我们失败了。” 他声音中的责备语气又使约翰·昆西生气了。他们把熄灭的蜡烛放在大厅的桌上,回到大街上。 当他们走向角落时,罗杰说:“好吧,我们得电报通知丹,恐怕他听到这个消息会十分不安。这会有损于他对你的喜爱。” 约翰·昆西说:“没有他的爱我也能行。” “如果你能一直拖住那人直到我来那有多好——” 约翰·昆西说:“看看这儿,我是突然受到袭击的,我怎么知道我会在楼上正好遇上重量级拳王呢。他从黑暗中袭击我,而我没处于——” “别辩解了,”罗杰打断他。 约翰·昆西继续说:“我知道我的错,我应该来前先参加训练——体育馆的强化训练,但是不必着急,下一个男人再扑到我身上时会发现我的不同。我会每天做散打练习,参加拳击课程,但从现在到我回家,我只会很差。”罗杰笑了。 “你脸上有一块难看的伤口,”他说,“我们最好在药店停下,包一下伤。” 热心的药店店员给约翰·昆西拿来碘。棉花和橡皮膏,当他再上轿车时,带上了体面的作战伤疤。在去诺布山的路上大家没有开口。 刚进了罗杰的家门,一个穿着漂亮睡衣的女孩子就旋风般跑下来。 罗杰说:“巴巴拉!你从哪儿来的?” “你好,亲爱的。”她亲了他一下叫道,“我开车从伯林格姆来。我要在你这里住一夜,明早乘‘泰勒总统号’船。这是约翰·昆西吗?” 罗杰笑道:“这是你的堂兄约翰,他也应该得到你的吻,他今晚过得不太好。” 女孩迅速跑到毫无防备的约翰·昆西面前亲了他一下。他再一次地无准备,而这一次是他另一个脸颊受苦,尽管不是不愉快的。 巴巴拉笑道:“谨表欢迎。”她是个白肤金发碧眼的姑娘,有苗条的身材。约翰·昆西认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一个瘦弱苗条的身体中竟能有如此充足的精力。她说:“我听说你要去岛上。” 约翰·昆西回答:“明天去,与你同船。” 她说:“太棒了。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罗杰告诉她:“约翰·昆西今天早上到的。” 女孩说:“他今晚很不愉快吗?真走运,我来了。罗杰,你带我们到哪里去?” 约翰·昆西瞪大眼睛,带他们?在现在这时间? 他冒昧地说:“我要上楼去了。” 巴巴拉说:“为什么,现在刚十二点,很多地方还都开着。你会跳舞对吗?让我带你看看旧金山。罗杰是个好老头儿——我们让他付款。” 约翰·昆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 他的面颊在颤动,他多么渴望楼上屋里的那张床。这是个什么地方啊,这西部! “来!”女孩哼着高兴的小调,非常快活,一辈子都如此,是相当令人高兴的那种人。约翰·昆西拿起他的帽子。 罗杰的司机在房前逗留了一会儿,查看车的电机。当他看到他们又下来时,他多希望自己没看见呀,但此时逃避已是不可能的,他爬进车座准备开车。 罗杰问:“巴巴拉,去哪里?去泰特?” “不去泰特,”她回答道,“我刚从那里回来。” “什么?我以为你开车从伯林格姆来。” “是的,我是的——五点钟来的。然后我又转了转。为了波士顿来的男孩,我们去吃中国菜炒杂碎怎么样?” 上帝,约翰·昆西想,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不想要的?巴巴拉带他到中国餐馆。 他不乐意在中国餐馆徘徊,也不愿在墨西哥人之中,而女孩对墨西哥餐馆也很感兴趣,一时间他对意大利也不同情,甚至不喜欢法国,但他不得不品尝着风味不同的菜肴,这让他的胃难以承受,叫苦不迭,但还得和纤小的巴巴拉跳了得有上千里路的舞。在一个叫做皮特式餐馆的地方吃了炒鸡蛋之后,她同意结束这个夜晚的活动回家去。 当约翰·昆西拖着脚步走进罗杰的房子时,厅里的大钟正敲三点。女孩仍然很精神、活跃。约翰·昆西急忙避开她的视线打了个哈欠。 “都怪我们回家太早了,”她叫道,“明天我们在船上还要跳一两个舞。顺便问一句,我一直等着问这问题;这说明了什么——我指受伤的面颊?” “什么——我——”约翰·昆西答道。从女孩肩部的上方,他看到罗杰使劲摇头。“噢,那是,”约翰·昆西说,轻轻地碰了碰伤口,“那是西部开始的地方。晚安!我过得很愉快。”他终于到了楼上。 他在卧室的窗前站了一会儿,向下注视着这个奇妙的城市,一行行的灯光让他眼花缭乱。想起在汽车里紧挨着坐在他旁边的那个温柔热情的姑娘——顿时心情愉快。那里有与众不同的女孩,不一样呀! 在港口灯光照耀的远处,另一个女孩——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只是因为她嘲笑他,他的珍贵的帽盒现在正凄凉地在那黑暗的水域中漂浮。他又打了个哈欠。最好还是小心点,不要太容易受影响,没人能告诉他哪里是尽头。 第二章 一 又是一个可能无雾的清晨,罗杰和客人们再一次上了汽车。约翰·昆西觉得他们好像离开这车没几分钟。司机——一副困倦的样子,也一定这样认为。尽管如此,他还是开着车带着他们向海边疾驶而去。 “喂,约翰·昆西,”罗杰说道,“你在出国前得换些外汇吧。” 约翰·昆西马上停止了他那漫无边际的遐想。 “噢,是的,当然了。”罗杰听后笑了。 “那么你想兑换成哪种货币呢?”他问道。 “为什么——”约翰·昆西说着,又停下来,“为什么,我总认为——” “别理睬罗杰。”巴巴拉笑着说道,“他总是拿你开心。”巴巴拉身体健康且充满活力,凌晨三点才睡对她毫无影响。“在这个国家里大约只有千分之一的人知道夏威夷是美国的国土,这使整个岛上的人感到恼火。可爱的老罗杰想把你和我一起排在那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里去。” “我几乎成功了。”罗杰轻声笑道。 “胡说!”巴巴拉说,“他可不像那个给‘美国驻檀香山领事馆’写信的国会议员那样。” “有人干过那种事吗?”约翰·昆西笑着问道。 “他确实是那么写的。从那以后,我们几乎放弃了斗争。后来那个参议员旅游来到这里,他是这样开始他的演讲的:‘当我回到我的国家时——’人群中有人喊道:‘你现在就在你的国家里,你这僵尸!’当然了,他说这种话有失大雅,但却完全表达了我们的心情。噢,约翰·昆西,我们对此很敏感。” “别自责,”他告诉巴巴拉,“我在说话时会小心谨慎的。” 这时,他们到达了恩巴卡德罗,车停在一平台前。司机下车去拿行李,罗杰与约翰·昆西也帮着提着行李。他们穿过平台上的小棚朝跳板走去。 “回办公室去吧,罗杰!”巴巴拉说。 “不着急。我当然得和你们一起上船。” 在甲板上嘈杂的人群中,一群女孩子朝巴巴拉拥过来,这群加利福尼亚的女孩子们活泼漂亮。约翰·昆西遗憾地获悉她们到这儿只是与巴巴拉道别的。这时一穿着白衣服、身材魁梧的男子从人群中挤过来。 “喂,你好!”他朝巴巴拉喊着。 “你好,哈里。你认识罗杰,不是吗?约翰·昆西,这是我的老朋友哈里·詹尼森。” 詹尼森先生长得极帅。他的脸被岛上阳光晒得黝黑,头发呈浅黄色并成波浪状。他灰色的眼睛流露出令人愉快但带些讥讽的神情。总之,他是那种女人们只要看上两眼就终生不忘的男人。约翰·昆西立刻感到自己在巴巴拉朋友的眼中一无是处。这时,詹尼森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你也乘这艘船吗,温特斯利普先生?”他问道。“那好啊,我们两个人应该能使这位年轻姑娘过得愉快。” 岸上喊声不断,人越来越多。沿着甲板走过来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夫人,身后跟着一中国女仆。她们匆匆赶着路,人们纷纷为她们让道。 “你好,真幸运!”罗杰喊道,“等等,梅纳德夫人。我想让你见见我那来自波士顿的亲戚。”他把约翰·昆西引荐给这位老夫人,接着说道:“我把他交给你了。寻遍全岛也为他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向导、哲学家及朋友了。” 老夫人看了一眼约翰·昆西,黑眼睛眨了眨,说道:“又一个温特斯利普,是吗?夏威夷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嗯,越多越快活。我认识你姑姑。” “约翰·昆西,紧跟着她。”罗杰提醒道。她摇了摇头。 她反驳道:“我一百万岁了,男孩子们不再紧跟我了。他们喜欢年轻的。但不管怎样,我会照看他的——用我的好眼睛。好了,罗杰,有时间来作客。”说到这,她走开了。 罗杰微笑着望着她的背影说:“伟大的人物。你会喜欢她的。她出身于老传教士家庭,在岛上她说话算数。” “那个詹尼森是什么人?”约翰·昆西问道。 “詹尼森?”罗杰朝着詹尼森站着的地方——一群令人羡慕的女孩们的中心望去。 “噢,他是丹的律师。我认为他是檀香山地区的重要人物之一。约翰·杰·阿多尼斯,那是他吧?”一军官走过来把那些不愿离去的人群朝跳板方向轰。“我得走了,约翰·昆西。旅途愉快!当你回来时,再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尽量实现我在旧金山的承诺。”约翰·昆西笑了。 “你对我太好了。” “别客气。”罗杰热情地摇摇头,“在那儿,照顾好自己,夏威夷就像天堂一样绝对安全。再见,朋友。再见。” 罗杰走开了。约翰·昆西看见他深情地亲吻巴巴拉,然后和她的朋友们一道慢慢地上了岸。 这位来自波士顿的年轻人走到甲板边上的铁栏旁。好几百人在岸上喊着叮嘱、诺言或告别的话。他们中间一些人在向空中洒着彩色纸片,而这种近似节日的气氛对约翰·昆西来说很陌生。船上往下放出越来越多的彩带,使之与大地连接在一起。此时,跳板被吊起来了。“泰勒总统号”船开始笨拙地缓缓离开平台。在甲板的顶端,乐队正演奏着那首最甜蜜、最令人伤感的告别歌曲。约翰·昆西惊奇地发现嗓子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淡淡的灰色连结带在慢慢地断开。在约翰·昆西身旁一只带着薄纱手套的手在挥动着手帕。他转过身发现是梅纳德夫人。她的脸上淌着泪水。 “愚蠢的老太太。”她说,“乘船离开这儿已经一百二十八次了,这可是确切的数字,我记了日记。但每次都要落泪,我也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轮船已完全驶离码头进入海港。巴巴拉走过来,后面跟着詹尼森。这女孩的眼睛也含着泪水。 “我们岛上的人是一群爱动感情的人。”老夫人说道,用手臂挽起巴巴拉纤细的腰。“这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位。生活方式虽与我们不一样,但在告别时,总会难过的。” 她与巴巴拉向甲板前方走去。詹尼森停下来。他的眼睛丝毫没有流过泪的迹象。 “第一次出来旅行?” “噢,是的。”约翰·昆西回答道。 “希望你会喜欢我们。当然这儿不是马萨诸塞州,但我们会尽力使你感到像在家里一样。这是我们对待陌生人的一贯作法。” “我肯定会过得很愉快。”约翰·昆西说,但他仍感到有点沮丧。这儿离比肯街已有三千英里了——而且还要往前走!他朝平台上,也可能是朝罗杰挥挥手后就去找自己的客舱了。 他获悉将与两个传教士合住一客舱,一位叫厄普顿,个子高高的,面呈柠檬色,神情忧郁,是从事外事工作的荣誉老人。另一位则是红光满面的男孩子,还没有开始他的殉道事业。约翰·昆西建议抽签决定谁睡哪个铺位,但即使这种轻微形式的赌博也令这些教会的特使们深感厌恶。 厄普顿说:“你们年轻人睡卧铺,我睡沙发,我睡眠不好。”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喜欢受罪。约翰·昆西客气地提出异议。经过进一步讨论,最后定下来,约翰·昆西睡上铺,老人睡下铺,男孩子睡沙发。厄普顿牧师似乎很失望,因为他充当殉道士由来已久,他不愿意看到任何其他人扮演这一角色。 太平洋极不友好地摇晃着这艘大船,好像它只是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块木板一样。约翰·昆西决定不吃午饭了。下午他在卧铺上看书。傍晚时,他感到好些了,于是在那两个传教士略带不赞同的眼神下穿好衣服去吃晚饭。 因为他叫温特斯利普,他被邀请与船长共进晚餐。这时,他发现梅纳德夫人愉快安详地坐在船长右边,巴巴拉坐在船长左边,她的另一边是詹尼森。很奇怪,看上去岛上还有贵族阶层。然而,虽然约翰·昆西认为夏威夷岛上这种地方有这种区别实在令人费解,他还是坐在他应该坐的位置上了。 梅纳德夫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她多次沿此航线旅行的经历。突然她转向巴巴拉问道:“亲爱的,你怎么没乘那条学院船呢?” “船票卖光了。” “胡说!”这位坦率的老夫人说,“你本来可以乘那条船。但后来——”她故意朝詹尼森望去,“我想这船非常有吸引力。” 女孩脸有点红了,但没说话。 “学院船是怎么回事?”约翰·昆西问道。 老夫人解释道:“有许多夏威夷孩子在美国本土上学,每年六月大约这个时候他们正好装满一艘船。我们把它叫作学院船。今年是‘马特索尼亚号’船,是今天中午离开旧金山的。” 巴巴拉说:“在那船上有我许多朋友。我真希望我们的船超过他们的。船长,有可能吗?” “嗯,那得看情况。”船长谨慎地回答。 “咱们这船得在周二早晨到达目的地。”巴巴拉坚持说,“如果你能让我们在头天晚上登陆,该多好啊!船长,就算帮我个忙吧!” 船长笑着说:“当你这样看着我时,我只能说我将竭尽全力。我和你一样渴望在周一靠岸。那就意味着我可以更早些离开那儿到奥连特。”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巴巴拉高兴地说。 船长说:“说定了是我们将尽力。当然如果我加速,就完全有可能在太阳落山后到达檀香山,并能早点靠岸。那你们就得受罪了。” “我将冒这次险,”巴巴拉笑着说,“如果我在周一晚上突然出现在爸爸眼前,他该多高兴啊!” “亲爱的姑娘,无论你在何时出现在男人眼前,他都会高兴的。”船长献殷勤地说道。 约翰·昆西认为船长说的话很有道理。在这之前,他跟女孩子们还没有什么浪漫的交往,而只是已习惯于把她们当作网球、高尔夫球或打桥牌的对手。但巴巴拉应属于另一种类型的女孩子。她那双蓝眼睛里闪着迷人的神情,她的言行举止显示一种永恒的女性魅力。约翰·昆西可不是反应迟纯的男人。当他离开餐桌时,巴巴拉陪伴着他,这使他很高兴。他们上了甲板,站在铁栏旁。夜幕已经降临,天空中没有月亮。对约翰·昆西来说,太平洋似乎是他所见到的最黑暗、最愤怒的海洋。他郁郁不乐地凝视着海洋。 “想家了吧,约翰·昆西?”巴巴拉问道。他的一只手放在铁栏上,巴巴拉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他点点头。 “真可笑,我经常出国,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今早船离岸时,我差点哭出来。” “这一点儿也不可笑。”她温柔地说,“你要进入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不是波士顿,不是任何其他古老文明的地方,也不是那种靠理智控制的地方。在这儿,心脏控制着我们的航线,你所喜欢的人们在做着最野蛮的、最不合情理的事情,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在睡觉。而他们的心脏却在飞快地跳动。请牢牢记住,约翰·昆西。”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惆怅的语调。突然在他们的身旁出现了穿白衣服的哈里·詹尼森的的身影。 “巴巴拉,散散步吧?”他问道。 她半天没应声。后来她点了点头。 “好吧,”她说着,又回头喊道,“振作一点,约翰·昆西。” 他很不情愿地望着她离去。她刚才也许会呆在这儿缓解他的狐独感,但此时她却正紧靠着詹尼森,漫步在昏暗的甲板上。 过了一会儿,他找到了吸烟室,那儿空无一人,但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份波士顿报。约翰·昆西意外而高兴地扑向那份报纸,就如同当年克鲁索扑向来自家乡的消息一样。 这份报纸已过期十天了,但没关系。他马上翻到金融版。就在那儿,正像他所深爱的朋友的面容一样,记载着一天股票交易市场的行情。在一上方角上,有他自己银行登载的一则广告,推出一期伯克希尔棉花厂的股票。他急迫地看着,但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离别了,远远离别了那个世界,在这一片漆黑的海洋上,朝着只有在儿童画书上才能找到的岛屿驶去。这些岛屿在不久前还是棕色部落进行战斗、棕色国王统治的天下。这些与家里的世界似乎毫无联系,那些令人愉快的彩条那么容易碎就是一个象征。他在漫无目标地漂泊着,这一切会给他带来什么呢? 他把报纸放下,那个厄普顿牧师先生进了吸烟室。 他说:“我把报纸落在这儿了,请问你看见了吗?” “谢谢,我看过了。”约翰·昆西告诉他。 老人用那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把报纸拿起来。 “只要可能,我总买份波士顿报。”他说,“它把我带回过去。你知道,我出生于塞勒姆,那是七十多年前了。”约翰·昆西看着他。 “你出来已经好长时间了吗?”他问道。 “从事外事工作已经五十多年了。”老人答道,“我是首批去南海的人之一,第一个拿着手电到了那儿——不过,当时手电光很弱。后来我被派去了中国。” 约翰·昆西对他产生了新的兴趣。 传教士接着说:“顺便说一下,先生,我曾经遇到过另外一个叫温特斯利普的绅士——丹尼尔·温特斯利普先生。” “真的吗?”约翰·昆西说,“他是我的亲戚。我到檀香山就是去看他。” “是吗?我听说他回到夏威夷后发财了。我只是在八十年代遇见过他,是在吉尔伯特一孤独的岛上。那是他生命的转折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约翰·昆西还想再听他说些什么,但这位老传教士走开了。他笑着说:“我走了,去欣赏我的报纸。这报上有关教会的消息登得不错。” 约翰·昆西站起身来漫无目标地向外踱去。外面一片黯淡的景色,湍流的海水瑟瑟作响,甲板上不时闪动着一些像他一样漫步的模糊身影,偶尔地、匆匆忙忙走过一位船上官员。他的船舱门朝甲板方向开着,他一下子坐在门外的躺椅上。 在远处,他看见他的服务员在其管辖的客舱里进进出出。那服务员正在紧张地干着晚上的活,把水壶装满水,毛巾摆好,使一切井井有条。 “晚上好,先生。”他说着走进约翰·昆西的房间。现在约翰已进了房间站在门里,后面亮着客舱的灯。那是一个带着金丝边眼镜。留着灰色庞帕杜发型的小个子男人。 “一切都好吗,温特斯利普先生?” “是的,鲍克,一切都不错。”约翰·昆西笑着说。 “那就好。”鲍克说着,把客舱灯关上,走出去站在甲板上又说道:“先生,我准备给您以特殊照顾。我在名单上看到了您的家乡名。我自己也是一个老波士顿人。” “是吗?”约翰·昆西热情地说。实际上,太平洋过去是波士顿的郊区。 “我不是说是在那儿出生的。”他接着说,“但在那儿当了十年新闻记者,那是在大学毕业后。” 约翰·昆西在黯淡的灯光下凝视着他。 “哈佛大学?”他问道。 “都柏林,是的,先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你别认为是现在,那是一九○一年级的都柏林大学。然后在波士顿盖泽特报社工作了十年——写报道,当编辑,后来又当了一阵总编辑。也许,我在那儿碰到过你——在亚当斯旅馆的酒吧,比如说,在一场足球比赛前的晚上。” “很可能,”约翰·昆西说道,“一个人在这种场合会碰到许多人。” 鲍克先生靠在铁栏杆上回忆着:“我难道不知道吗?先生,那是一个伟大的年代。那是一位没喝醉的报社记者嘲讽这一伟大职业的好时光。盖泽特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在一个叫作阿奇酒店的地方编辑出来的。我们把写好的文章送到那儿的城市编辑手中——他有一个桌面很大的传统的大桌子作为书桌。如果我们确有好文章,他也许会给我们开个鸡尾酒会。” 约翰·昆西笑了。 这个都柏林的毕业生叹息着接着说:“我跟波士顿的酒吧服务员都很熟,他们肯借钱给我。你去过特里蒙特剧院后面胡同里的那个地方吗?” “蒂姆的地方,”约翰·昆西提示着,回顾着大学生活时的轶事。 “是的,伙计。现在你想起来了。我想知道蒂姆现在干什么呢。对了,还有在博伊尔斯顿的那个地方——但是,当然了,现在这些都不存在了。在弗里斯科碰到的一老朋友告诉我,当我回到比因汤时,看到镜子上的蜘蛛网时,我会心碎的。一切都见鬼去了,如同我的职业。报纸业在继续扩大,成倍增长,把最优秀的特征结合起来;许多人进了城。好人们,真正的人们叹息着那(不该)逝去的日子,也许正在从事一项像我一样的工作。”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好了,先生,作为蒂姆的共同朋友,我愿为您做一切事情。” “作为蒂姆的朋友,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的。”约翰·昆西笑着说。 鲍克悲伤地上了甲板。约翰·昆西又孤独地坐在那儿。一对夫妇依偎着走过去,低声说着什么。这时他看见了詹尼森和他的堂妹。 “我们两个人应该能使这位年轻姑娘过得愉快。”詹尼森曾说过这样的话。然而约翰·昆西认为他使女孩子玩得愉快的那部分职责肯定是微小的。 二 接下来的几天证实了这一点。他很少有机会与巴巴拉单独呆在一起。即使有机会,詹尼森也总是在附近转悠。然后,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变成了三人小组了。起初约翰·昆西对此很恼火,但慢慢地他开始认为这也无关紧要了。 一切看上去都无关紧要了。海水完全平静下来,约翰·昆西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了。太平洋如同一块巨大的玻璃,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蓝了。他们似乎飘浮在宇宙的空间,在那儿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也不可能发生。安静、平和的白天过去了,又迎来漫长、丰富多彩的夜晚。散散步,谈谈话,这就是生活。 有时,他与梅纳德夫人在甲板上聊天儿。她许多年前就很熟悉这岛屿,总有许多迷人的故事可讲,如:有关君主国或传教士的故事。约翰·昆西非常喜欢她。虽然她在夏威夷过着充满传奇色彩的生活,这位夫人实际上是新英格兰人。 他还发现鲍克是一个相当好的伙伴。这位服务员,即使在大学毕业生中,也是一个少有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没有任何题目是他不能详细谈论的。在约翰·昆西的皮箱里有几本他自己早就想看的巨著,但是不是他,而是鲍克真正阅读了这几本书。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蓝色的海水渐渐地变成深蓝色。天气开始变得越来越暖和。脚下的引擎在尽最大努力为巴巴拉争取早些靠岸轰鸣着。船长很乐观,他预计他们将在周一下午晚些时候靠岸。但周日晚上,一场暴风雨袭击了他们,暴风掀起的巨大水柱狂怒地拍击着船体。这一切直到黎明才停息。当周一中午吃午饭时,船长出现在饭厅里,摇着头说:“我们输了,巴巴拉小姐。我不可能在午夜前赶到檀香山。”巴巴拉皱了皱眉头。 “但轮船一直在行驶着,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如果我们提前发电报——”她提醒船长。 “没用,”船长告诉她,“检疫站的人们早睡早起。我不得不在日出时大约六点钟把船停靠在河床入口处。我们将在早上超过‘马特索尼亚号’船。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一切。” “无论如何,你真可爱。”巴巴拉微笑着说,“那场暴风雨并非你的过错。我们今晚举行最后一次盛大的舞会,用一个化装舞会来忘记这件令人优伤的事。”她转向詹尼森,说道:“我有一身最迷人的时髦服装——玛丽·安托瓦妮特——我在大学时穿过。你认为怎样,哈里?” “好啊!我们都去找些服装。走吧!”詹尼森答道。 巴巴拉赶忙离开这儿去传播这一消息。晚饭后,巴巴拉身穿浅黄色似法国舞会式样的衣服出现了,一副渴望跳舞的样子。詹尼森拼凑了一件海盗服,看上去很吸引人。大部分的乘客都身着奇装异服,在行驶于太平洋的轮船上,化装舞会极受欢迎,因此舞会在令人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着。 约翰·昆西不太积极参与这种娱乐活动,因为他还受着新英格兰人心理的影响。十一点刚过,他就溜进了大客厅,发现梅纳德夫人独自坐在那儿。 “你好,来和我作伴儿吗?我发誓直到看见戴蒙德角的灯光才去睡觉。”她说。 “我来陪你。”约翰·昆西笑着说。 “但你应在跳舞啊,孩子。可你怎么没穿舞服呀。” “没穿。”约翰·昆西承认说。停了一会儿,他又找理由解释道:“一个——一个小伙子不能在许多陌生人面前出丑。” “我懂了,”老夫人点头说道,“这也是很别致的,但很少见,特别是在这种场合。” 巴巴拉脸红红的、兴致勃勃地走进来。 “哈里去给我拿饮料了。”她气喘吁吁地说,然后坐在梅纳德夫人身边。“亲爱的,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自我出生以来,你还没有给我看过手相。她特棒!”——这句话是对约翰·昆西说的——“能告诉你最令人惊奇的事情。” 梅纳德夫人使劲摇着头。她说:“我不再看手相了,不再干那事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懂得窥视未来是多么愚蠢。今天——对我来说就足够了。这才是我愿意思考的问题。” “噢,请给我看看吧!”女孩噘嘴说道。 老夫人把巴巴拉纤细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看了一会儿。约翰·昆西觉得他看见老夫人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她又一次摇摇头。 “卡普迪迈,”她说,“我的侄子曾把这词译作‘抓住今天’。今天晚上就跳舞吧,尽情地跳吧,别企图往窗帘后面看。亲爱的,这样做不会有任何好处。记住一位老太太说的话吧。” 哈里·詹尼森出现在门口。 “噢,你在这儿,”他说,“我给你拿了饮料,在吸烟室等你。” “我就来。”女孩说着离开了,老夫人望着她的背影。“可怜的巴巴拉,她母亲的一生也不幸福。”她嘟哝着说着。 “你看见她手上有什么不祥之兆了吗?”约翰·昆西问。 “没事儿。”老夫人赶紧说,“如果看得太远,我们都会有麻烦的。来,我们上甲板吧,快到午夜了。” 她带着他出来走到轮船右侧的铁栏旁。一束孤独的灯光,像一颗星星,在远方闪烁着。陆地——终于看到陆地了。 “是戴蒙德角吗?”约翰·昆西问道。 她说:“不是。那是马卡普角的信号灯。我们得绕过科科角才能看见檀香山。”她靠在铁栏边站了一会儿,一只纤弱的手放在上面。她轻声说:“但那是瓦胡岛。那是家乡。一块可爱的土地,孩子,特别可爱,我经常这样想。我希望你喜欢它。” “我肯定会喜欢的。”约翰·昆西献殷勤地说。 “我们坐这儿吧。”他们找到一些椅子。她接着说:“是的,可爱的土地,但是夏威夷,就如同在世界的每个地方一样,人们也是各种各样的——有诚实的人,也有流氓、恶棍。人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在家乡是不受欢迎的人。我们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天堂。有些人成为好公民,以此来报答我们,而另外一些人堕落变质了。我经常想,要想在天国成功,是需要不少毅力的。在夏威夷也是如此。” 那高高的、瘦弱的厄普顿牧师先生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躬腰说道:“晚上好,夫人。你就要到家了。” “是的,而且很高兴。”她说。 他转问约翰·昆西,说:“年轻人,你今天早上就会看见丹·温特斯利普了。” “我想我会见到他的。”约翰·昆西答道。 “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八十年代在阿皮昂岛上的那一天——那个富兰克林·厄普顿牧师。” “当然。”约翰·昆西说,“但你并没有给我讲过那时的情况,你知道。” “是的,我还没有。”传教士重重在坐在一把椅子上。“我不愿意讲别人过去的任何秘密。然而我知道丹·温特斯利普早期生活的事在檀香山已众所周知。”他朝梅纳德夫人看了一眼。 “丹不是圣人,”她评论道,“这我们都知道。” 他盘上他那细细的腿。 “事实上,我为碰到丹·温特斯利普而感到自豪。”他接着说,“我认为我是用一种谦卑的方法劝他改变生活航向的——为了更好的生活。” “哼!”老夫人哼了一声。很明显,她对此表示怀疑。 约翰·昆西对谈话所涉及的内容深感不悦。他不愿意温特斯利普的名字被人们说三道四。但使他恼火的是,这位牧师先生还在继续说着。 “那是在八十年代。正如我告诉你的,我在吉尔伯特群岛有一个孤独的基地。一天早上,一艘双桅方帆帆船在暗礁外抛锚。后来一小船来到岸边。当然,我与一些当地人一起到海滩上去迎接。这时我看见好几个和我同种族的人。船上有一些凶神恶煞的船员,领头的是一个矮小精悍、长得挺帅的年轻人。而且在他们靠岸前,我就看到船中间有一长长的松木箱子。 “那白人自我介绍说,他是‘夏洛的梅得号’船的第一军官丹·温特斯利普。当他提到那船的名字时,我马上就明白了,因为我了解那船的不道德的贸易及历史。他急忙说他们的船长头天死了,他们把他带到岸上来,准备在陆地上掩埋。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嗯——”牧师先生凝视着远处瓦胡岛的海岸线。“我看着那个粗糙的松木箱由四个马来船员抬到岸上。‘那么,汤姆·布拉德在里面。’我说。年轻的温特斯利普点点头。‘他在里面,确实就在里面。’他答道。我知道我正在目睹南海一著名人物之事业的最后一幕,一个不懂法律、残酷无情的人,一个海盗及探险者,臭名昭著的‘夏洛的梅得号’船的主人——汤姆·布拉德,一个贩黑奴者。” “贩黑奴者?”约翰·昆西微笑着问。 “噢,对了,你是波士顿人。贩黑奴者,我的孩子,就是一个与庄园主签订以高价出卖劳力的合同的人。现在已经废除了。但那是在八十年代!一种可怕的交易,是受上帝诅咒的。有时劳工是自愿来的——有时候。但大多数劳工是用刀尖或枪口顶着来的。是流血的残酷交易。” “温特斯利普和他的随从走上海滩,开始在一棵椰子树下挖墓穴。我紧跟着他们。我提出是否说些祈祷的话。温特斯利普大笑着说没用。但在那个晴朗的早晨,在那棵椰子树下,我把这个对众多事情负有责任的人的灵魂托付给了上帝。温特斯利普同意到我的住处用午餐。他告诉我,除船上一位代理人外,他现在是船上唯一的白人。 “吃午饭时,我跟他谈话。他是那样年轻,我还发现这是他第一次贩卖黑奴。‘你不适合做这种生意。’我告诉他。过了一会儿,他同意了我的意见。他说在甲板下有二百个黑人,他得把他们送到金斯米尔那边的一个庄园里去,然后他就洗手不干了。‘牧师,我将把梅得号船驶回悉尼,’他承诺道,‘然后搞翻她,我就完事了。我打算回檀香山的老家。’” 牧师先生慢慢地站起来。 他接着说完他的话:“后来,我听说,他没有食言。是的,丹·温特斯利普回到家乡,南海就再也看不见他的踪影了。我总是对他在做出这一决定时我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感到自豪。我没有得到什么报答。传教士们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以世俗方法取得成功的,在夏威夷也是如此。”他瞅了一眼梅纳德夫人。“但我有满足感,其中之一就来自我在阿皮昂岛与丹的那次会面。现在早过了我的睡觉时间了,我必须告辞了。” 牧师走开了。约翰·昆西内心充满了恐怖。一个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人干过贩黑奴生意。这太不像话了! “跟我过意不去。”老夫人恼火地叨唠着,“什么夏威夷的传教士。他没必要那么趾高气昂。我认为如果丹·温特斯利普不再贩黑奴的话,也仅仅是因为他找到了更能赚钱的生意做。”她突然站起来。“最终找到了。”她说。 “好了,就是那么回事儿。”她最后低声说道,“我又看见了戴蒙德角了。晚安,我亲爱的。” “晚安。”约翰·昆西答道。 他独自站立在铁栏旁。“泰勒总统号”在明显减速。月亮从云彩后又爬出来了。一种不祥的寂静降落在这炎热、令人窒息、深蓝色的世界里。年轻人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不安感。 他上了甲板,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在一幽僻的地方,他碰到了巴巴拉与詹尼森——他停下来,格外震惊:他的堂妹被詹尼森搂在怀里。他们奇异的服装给这景色增添了一种怪诞的气氛。他们没有看见约翰·昆西,因为此时此刻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正狂热地亲吻着。 约翰·昆西赶快跑开了。他曾吻过一两个女孩子,但从没这样亲吻过。 他离开那里后站在了他客舱外的铁栏旁。好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巴巴拉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堂妹,是的,但是她似乎是属于另一陌生种族的人。他意识到巴巴拉爱上了詹尼森,这也没什么可惊奇的。为什么他内心深处有种被挫败的感觉呢?他已与阿加莎·帕克订了婚。 他握紧铁栏,试图看见阿加莎那张高贵的脸。但她的容貌模糊不清。在他的记忆里,波士顿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那四处为家的温特斯利普家族的血液,那促使他家族的人干起贩卖黑奴生意以及在热带地区的深夜中令人窒息地狂吻的血液——那血液是不是也在他的血管中流动呢?啊,上帝,他真应呆在那属于自己的家里。 鲍克,那个服务员走了过来。 “好了,我们终于到了。”他说,“我们将在海深十二寸处停船抛锚,然后等着早晨领航员和医生的到来。我听说他们这些日子一直受科诺风暴的困扰,但我想风暴已接近尾声。月亮马上就会出来,到黎明时,老同行们又该忙起来了。上帝保佑他们。”约翰·昆西没说话。“我已把你的所有书还了,先生。”鲍克接着说,“除了那本亚当斯所著的《论革命的新英格兰》。那是一本极有趣的书。我打算今晚看完,这样我就可以在你上岸前把它还给你。” “噢,没关系。”约翰·昆西说。他指着远处暗淡的灯光说:“我想檀香山就在那边。” “是的,几英里远。先生,那是死寂的城市。他们晚上九点钟就不出门了。让我给你点儿忠告——别沾奥科拉豪。” “什么?” “奥科拉豪——这儿卖的一种饮料。” “是什么制成的?” “什么制成的?那么你就有一个神秘故事的情节了。从气味上来判断,不是什么好东西制成的。你只需喝几大口,就会玩儿完了。但是,噢,年轻人,当你登陆后,别沾那饮料,先生。我是以一个知情者的身份告诉你的。” “我不会沾它的。”约翰·昆西许诺道。 鲍克离开了。约翰·昆西还靠在铁栏上。那种不安的感觉不时地冒出来。月亮还没出来。轮船在闷热潮湿的黑暗中慢慢地向前行驶着。他目视着黑色水域那边正在等待他的那片土地。在那儿的某个地方,丹·温特斯利普也在等待着他——丹·温特斯利普,波士顿地区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亲戚,从前的一个贩黑奴者。这年轻人第一次希望他在旧金山初次上了那个黑暗的阁楼时,得到了那结实的木盒并在夜里把它投入大海。假如他动手快些的话,谁能说那玷污温特斯利普家族名誉的新的污点不会被抹掉呢? 在约翰·昆西转身进入他的客舱时,他已做出决定:他将以短暂的时间结束自己这次旅行。也许只呆几天喘口气,然后就动身回波士顿,他的米纳瓦姑姑也要跟他一起回去,不管她愿不愿意。 如果在这时候,约翰·昆西能够见到他姑姑的话,他就不会那么肯定能说服她同意他的计划了。他确实会对传言中那稳重且威严的亲戚大为震惊。 此时米纳瓦小姐正坐在檀香山夏威夷一区域的芳香花园里的草垫上。她的上方悬挂着写有深红色字母的淡金色中国灯笼。她脖子上套着用橄榄念珠藤编成的浅黄色花环。那催人欲睡、令人惬意的尤克里里琴和钢吉它奏出的音乐回荡在午夜上空。在她前方的一些椰树下面的空地上,夏威夷男、女孩子们正在表演着一种当她回到比肯街时就无法详细描绘的舞蹈。 米纳瓦小姐此时依旧很安静,也非常幸福。她生活的目标之一已经实现,她此时正参加一种夏威夷当地的宴会。白人很少有幸参加这种彼此较亲近的活动,但她的檀香山朋友被邀参加,并叫了她一起来。最初她认为她一定要拒绝,因丹正在等待巴巴拉与詹尼森周一下午的归来。当周一晚上,丹告诉她“泰勒号”船得在第二天才能让乘客登陆时,她急忙打电话请求重新考虑让她参加。她很高兴她的要求得到满足。在她面前的另一草垫上摆放着她一生中最独特的筵席的剩菜。丹曾称她是个爽朗的人,那么今晚她证实了这一点。她对这些用棕色物品捆扎起来的奇异的东西毫无不安感,而且她尝试了所有食物——放在一个个葫芦里的芋根食物,可可奶中炖的鸡,乌贼与小虾,夏威夷水草或海草,甚至生鱼。今天晚上她一定会做梦的! 现在宴会已变成舞会。月光在草坪上投下带花边似的图案,哀号般的音乐声更大了;这些最初在陌生人面前有些害羞的夏威夷年轻人再也不害羞了。米纳瓦小姐闭上眼睛,靠在一棵大椰子树上。在夏威夷,甚至爱情歌曲也有点无望的情调。从没有任何交响音乐像这种音乐的情调那样触动着她的情感。幕布被拉开,她在回顾过去,回顾在白人到来之前,那些岛屿上原始、野蛮的过去的时光。 音乐经过一段长时间渐强后,停了下来,摆动身躯跳舞的人们也暂时停了下来。这时米纳瓦小姐的朋友们走过来说似乎到了最合适的告别时刻了。他们走进房间向他们的男女主人们告别。那个作为举行这次宴会的起因的刚出世的婴儿醒了一会儿,还朝他们笑了。在外面那狭窄的街上,他们的车正在等待着他们。 穿过无人的寂静的檀香山,他们朝怀基基驶去。当车路过基恩街的司法大楼时,塔上的钟敲响了一点钟。米纳瓦小姐想到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晚在外面逗留过,除了那次有一来访团在波士顿歌剧院演唱“帕西佛”的那个晚上。 通向丹的房子的车道的门已关上。把车停在马路边上,米纳瓦小姐与她的朋友们道晚安后朝前门走去。这一夜晚实在令她兴奋不已。她迈着似年轻人一样充满信心的大步向前走着。丹的深红色的花园被黑暗笼罩着,因为那整夜都在与快速运行的云彩玩着捉迷藏游戏的月亮又变得朦朦胧胧了。各种珍奇的气味钻入她的鼻孔,她听到了热带地区夜晚那轻柔的令人感兴趣的各种声音。她知道,她真该去睡觉了。但是怀着一种逃学学生的快乐心情,她离开房前的走道,转到房子的一侧,想再看一眼。 她站在一棵靠近通向丹的起居室的门边的金凤花树下。在近两周时间里,科诺风袭击着整个岛屿,但现在她觉得面颊上掠过一股轻柔的风。她非常清醒地望着远处那海滩与礁石之间海水击起的排排淡淡的浪花。她的思路追溯到她所了解的卡拉考爱日子的檀香山,追溯到这些岛屿尚那么天真无邪、那么丰富多彩——没有糟到任何破坏的时代。现在被毁坏了,丹曾说过,被机械化的文明所毁坏。 “但在地底深处,米纳瓦,还有深黑色的水在流淌。” 月亮出来了,用它银色的光触摸着十字路口的水,然后又在朵朵白云下面消失了。随着一声也许是为失去的青春和八十年代发出的叹息,米纳瓦小姐推开通向大起居室那未上锁的门,又轻轻地关上,以免吵醒丹。 一片黑暗吞噬了她。但她很熟悉通向打了蜡的地板的路,因此她踮起脚尖,信心十足地迈出第一步。当她走到通向大厅的路的一半时,她突然停了下来,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因为在不足五英尺外,她看到了一块发光的表盘。当她用吓坏了的眼睛凝视这块表时,它移动了。 经过五十多年的时间,米纳瓦小姐在学习自控能力方面不是毫无所获的。许多妇女在此场合都会尖叫起来并晕倒,而米纳瓦小姐虽然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但也仅此而已。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研究着那块发着磷光的表盘。它动作很轻,现在又停下来。是一块戴在某人手腕上的表,这个人正在活动着,但却持有一种谨慎等待的态度。 那么,米纳瓦小姐轻轻自问,她该做些什么?她是不是该大声尖叫“谁在那儿?”她是一个勇敢的妇女,但采取这种鲁莽行动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她脑中浮现出一个这样的画面:那个带发光表的人越走越近,击了她一拳,也许用大手扼住她的喉咙。 她试着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表盘肯定是会动的,但它现在却一动不动,定在那儿,好像戴着这块表的入侵者身体一侧的胳膊是僵死的一样。 突然米纳瓦小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戴表的人忘记了他手腕上戴着暴露自己的发光的表。如果她不出声,不做出任何报警声响,她就没事儿。一旦她走到通向大厅的竹帘那边,她就可以把家里人叫醒。 她是极有克制力的人,但她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沉着镇静地开始移动。她紧闭双唇,稍微转开一点身子,避开那威胁她的光,边走边回头看着。好像过了好长时间,才到了竹帘那儿。她穿过竹帘,上了台阶。但对她来说,她似乎再也不敢去看一块表或一座钟并发现时间正好是一点二十分了。 当她走到楼梯中间时,她想起她本该打开楼下大厅的灯。然而,她没有回去,也没有寻找楼梯顶端的开关。她匆忙走进自己的房间,就像普通妇女那样,关上门,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微微颤抖着。 但是她可不是什么普通妇女。两秒钟后,她站起身,又把门打开。那突然产生的恐怖与惊慌正在消失,她感到心脏又开始有力且正常地跳动。眼下的形势要求她采取镇静、充满信心的行动,何况她是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人。她做好了一切准备。 佣人住在厨房那边的厢房里。她马上走到那儿,敲了她先走到的一个房间的门。她敲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个睡眼朦胧的日本佣人伸出头来。 “哈库,”米纳瓦小姐说,“起居室里有一个人。你必须马上下去,搞清怎么回事。” 他盯着米纳瓦小姐,似乎不懂她的话。 “我们必须下去,”她改口说道,“快!” 哈库又缩回身子,米纳瓦小姐不耐烦地等待着。她的自制力哪儿去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能自己处理这件事?毫无疑问,若在家里,她会处理好的,但在这儿的气氛中,有点什么奇怪的、可怕的东西。月光从她身旁的一扇小窗户中倾泄到她脚下,形成一个明亮的方框。哈库又出来了,穿着他在海滩上经常穿的艳丽的和服。 突然,另一扇门开了,米纳瓦小姐吓了一跳。嗨!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使她苦恼。出来的人只不过是卡麦奎,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大块头的棕色皮肤的人站在昏暗的门道处。 “有人在起居室,”米纳瓦小姐再次解释道,“我过来时,看见了他。” 卡麦奎没说话而是加入了这一奇怪的小队伍。在楼上大厅,哈库把楼上与楼下的灯全打开了。在楼梯顶端,这一队人暂停了一下,然后米纳瓦小姐合情合理地站在前面。她迈着坚定、勇敢,干练的步伐向楼下走去。她身后跟着身穿印有艳丽花朵的和服的无动于衷的小个子日本人及身穿似道貌岸然的传教士的大罩袍的波利尼西亚妇女。 在楼下大厅,米纳瓦小姐丝毫没有犹豫。她拉开竹帘,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找到电灯开关,整个起居室一下子亮了起来。当奇怪的随从跟着她来到这地方时,她听见了身后竹帘的碰撞声。她站在那儿,好奇地朝四周看着。 这里没有什么人,没有任何被骚扰的迹象,因此,米纳瓦小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自己的行为举止很有点愚蠢。毕竟她没看见也没听见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那个移动的发光表盘,会不会是她想像中虚构的东西?她经历了一个不安的晚上。后来,她想起来了,她曾喝过一小杯奥科拉豪——一种烈性的混合饮料! 卡麦奎和哈库正用孩子般的询问眼光看着她。她是不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叫醒了他们?她的脸有点红了。当然了,在这间由当地上等木材装饰、布满许多盆栽绿色羊齿植物的宽敞房间里,一切都似乎正常且有秩序。 “我——我也许搞错了,”她低声说道,“我本来是很肯定的,但现在这儿没有任何不正常的迹象。温特斯利普先生最近一直休息不好。如果他已睡着了,就别惊动他了。” 她走到通向平台的门那儿,打开窗帘。外面明亮的月光照着走廊里的大部分家具。可这儿的一切也似乎很正常。 “丹!”米纳瓦小姐轻声叫着,“丹,你醒着吗?” 没有回答。米纳瓦小姐现在肯定了,她是在小题大作。当她正要转身回到起居室时,她那已经适应了昏暗光线的眼睛突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无论白天黑夜,在平台上的丹的行军床的一角总挂着一顶白色蚊帐,但现在那蚊帐不见了。 “过来,哈库,”米纳瓦小姐说,“打开外面的灯。” 哈库走过来,碰了一下,那带绿色灯罩的灯就亮了起来。就是在这盏小台灯下,那天晚上,丹在看晚报时好像有些不安,他冲出屋子给旧金山的罗杰发了一封信。米纳瓦小姐想起了这件事,她还想起了其他一些事。她有些不愿意朝角落的行军床走过去。她感觉到卡麦奎从她身边轻擦而过,然后她听到了一声恐怖与悲伤交织的半似野人的低沉的呻吟声。 米纳瓦小姐走到行军床那儿。蚊帐已被扯下来,似乎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战斗。在那儿,她看见丹·温特斯利普被裹在乱七八糟的蚊帐中。他靠左侧躺着,当她朝下望去时,看见一条无害的岛上小蜥蜴正在他的胸上并朝他肩上爬去——在他白色睡衣上留下一条深红色的痕迹。 四 米纳瓦小姐朝前倾倾身,她锐利的目光在寻找丹的脸。丹的脸朝墙,半埋在枕头里。 “丹!”她抽搐地叫着他。她把手放在丹的脸上。夜间的空气温暖潮湿,但当她迅速抽回手时,她有些颤抖。稳住!她现在一定要稳住! 她匆忙穿过起居室来到大厅,电话就在前楼梯下的柜橱里。当她拨电话号码时,她的手指又哆嗦起来。她打通了,终于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阿莫斯?是你吗,阿莫斯?我是米纳瓦,尽快到丹这儿来。” 对方不情愿地嘟囔着。米纳瓦小姐打断了他。“看在上帝的分上,阿莫斯,忘记你们的那些愚蠢的小事!你的弟弟死了。” “死了?”他迟钝地重复着。 “被谋杀了,阿莫斯!你能现在过来吗?” 长时间的沉默。米纳瓦小姐不知道,那个固执、苛刻的清教徒在想什么? “我就来。”一个奇怪的声音最终说道。然后一个更像是阿莫斯的声音说:“警察!我先通知他们,然后,我马上就到。” 回到大厅时,米纳瓦小姐看见前边的大门关着。她知道阿莫斯会从那儿进来,所以她走过去,把门打开。她注意到那儿有一把大锁,但钥匙早就丢了,或被遗忘了。确实,在她所记得的丹的所有房间都从没看见过钥匙。在这个友好的、可靠的岛屿上,给门上锁已经过时。 她又走进起居室。她是否应该叫一下医生?但,不需要了,太晚了。她很清楚这一点。那么警察会不会带来医生?突然她开始琢磨起警察来。在她呆在檀香山的所有时间里,她从没想到过警察。在远离她的家的世界的另一端,还会有警察吗?她想不起来曾看见过警察。噢,对了,在福特与基恩街拐角处,有一挺帅的棕色皮肤的夏威夷人站在一个木箱上,以一种会成为卡美哈美哈一世的神态指挥着交通。 她听到平台上有椅子挪动时发出的摩擦声,她走到门那儿。 “这儿的一切都别动,”她说,“照原样放着。你们俩最好上楼穿好衣服。” 这两个吓坏了的佣人走进起居室,站在那儿看着她。她似乎认为对这一可怕的事件应该议论一下。但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即使是在谋杀这样的事件中,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人在佣人面前,也应保持一种有教养的冷漠。米纳瓦小姐很同情他们。她对他们的悲伤感到同情,但她认为没什么可议论的。 “你们穿好衣服后,呆在可以找得着你们的地方,会需要你们俩的。“她命令道。 他们出去了,哈库穿着滑稽的服装,卡麦奎抽泣着嘟哝着什么,这使得米纳瓦小姐有些颤抖。他们把她单独留在那儿——和丹在一起,那个总认为可以做一切事情的她还是不敢出去到平台上去。 她坐在起居室的一张大椅子上,注视着四周丹永远留下的象征财富与地位的各种饰物。可怜的丹!尽管许多人在私下里反对丹,而她却特别喜欢他。许多人都说,他们的生活可以写成一本有趣的书。就丹说来,确实可写成一本有趣的书。他的一生会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而这本书又会多快就不被允许再放在波士顿公共图书馆的书架上呢?丹生活得很充实,他制定自己的法律,毫无仁慈之心地进行着斗争,他成功了,并走出一条自己的路。他说过他经常在禁止通行的路上徘徊,但他的微笑是那么友好,他的声音总是充满欢乐——他一直这样,直到两周前。 自从那天晚上他给罗杰发出信后,丹似乎变了一个人。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皱纹,他那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疲劳优虑的神情。当上周三他接到罗杰发来的电报时,他是多么恼火啊!米纳瓦小姐不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那使他勃然大怒,并在地板上迈着凶狠的步伐。打字机打出来的几个词是什么呢? 她想起最后见到丹的情景,就她看来,丹似乎很可怜。自从消息传来,“泰勒总统号”早上才能靠岸,还有巴巴拉—— 米纳瓦小姐的思路停下来。她第一次想到巴巴拉。她想到巴已拉是一个多么愉快活泼的女孩子,她还从没尝试过悲伤的滋味——她想到她早上归来的情景。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正在这时,她模糊地看见通向大厅的竹帘被掀开了,瘦瘦的白脸庞的阿莫斯站在那儿。阿莫斯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因为他正走在曾发誓再也不会踏上的土地上。 “怎么回事?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他说。 她朝平台点点头,阿莫斯走过去。过了似乎很久,他又出现了。他那高高的身躯疲劳地弓着,他充满泪水的眼睛凝视着前方。 “刀子刺穿了心脏。”他嘟哝着。他站了一会儿,看着墙上他父亲的画像。“罪恶的报应就是死亡。”他接着说道,似乎是指老杰迪代亚·温特斯利普。 “是的,阿莫斯,”米纳瓦小姐厉声说道,“我料到你会这样说的。你也许还听到过另一种说法——‘不评论别人,也就不会被人评论’。而且我们别浪费时间谈论道德的事了。丹已经死了,我作为一个人感到难过。” “难过!”阿莫斯难过地重复着,“我呢?我的兄弟,我的弟弟,我曾在这海滩上教他如何走路。” “是的,”米纳瓦小姐深情地望着他,“我知道。好了,丹已经离开人世,有人杀了他。他是我们温特斯利普家族的成员之一。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我已通知了警察。”阿莫斯说。 “那么,他们为何还不到?在波士顿,到这时候——但我知道这儿不是波士顿。刺杀的,你是这样说的吗?有没有任何凶器的迹象?” “据我所看到的没有。” “外面桌子上的马来裁剪刀算不算凶器——是丹用来裁纸的那把。” “我没注意。在我看来,这间房子很古怪,米纳瓦。” “是很古怪。” 米纳瓦小姐站起身朝平台走去,她又恢复了她干练的样子。就在这时,房前玻璃门那儿传来重重的敲门声。然后大厅里传出说话的声音,哈库把三个人引进起居室。虽然很明显他们是警察,但他们都穿着便衣。其中一个高高的瘦骨嶙峋的、带着一副警长模样的人走上前来。 “我是哈利特,”他说,“警探长。我想你是阿莫斯先生。” “是的。”阿莫斯说着把米纳瓦小姐介绍给警长。警长不经意地朝她点点头。这是男人们的事情,他不喜欢妇女涉及进来。 “你说过,丹·温特斯利普,”他说着转身对着阿莫斯,“这太遗憾了。他在哪儿?”阿莫斯指向平台。“来吧,医生,”哈利特说着穿过竹帘,后面跟着比他矮小的两个人。 当那两个人走出去时,又一个人快步进了屋子。当米纳瓦看见他时,她发出一声惊叹。在这个温暖的岛屿上,瘦人是正常的,但这儿却出现了一个惊人的例外。他确实很胖,然而他却迈着女人似的轻快步伐。他那象牙般肤色的脸像婴儿一样可爱,他的黑头发剪得短短的,他褐色的眼睛有点斜视。当他从米纳瓦小姐身边走过时,用一种现在世界上很少见的礼节给她鞠了一躬,然后跟着哈利特向前走。 “阿莫斯!”米纳瓦小姐喊道,“那个人——为什么——他——” “陈查理,”阿莫斯解释说,“我很高兴他们把他带来了。他是警察局最棒的侦探。” “但是,他是中国人!” “当然。” 米纳瓦小姐一下子坐在椅子里。噢,是的,他们毕竟把警察叫到这儿来了。 过了一会儿,哈利特快步回到起居室。 “注意,”他说;“医生告诉我温特斯利普先生刚死了一小会儿。我不想要你们的证言,但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能否告诉我这件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 “我可以给你一个确切的时间。”米纳瓦小姐镇静地说,“事情发生在一点二十分之前——大约一点十五分。”哈利特盯着她。 “你肯定吗?” “我应该肯定。我是从那凶手带的手表上知道时间的。” “什么?你看见他了?” “我不是说看见他了。我是说看见了他的手表。”哈利特皱了皱眉头。 “我以后会把这搞清的,”他说,“刚才我提议搜查这一地区。电话在哪儿?” 米纳瓦小姐把电话指给他,然后听见他与总部一个叫汤姆的人急切交谈着什么。汤姆的工作好像是召集所有可能找到的人搜查檀香山,特别是怀基基地区,抓住一切可疑分子。他还需等着上司归来,获得上周在檀香山登陆的所有船只的乘客名单。 哈利特回到起居室。他站在米纳瓦小姐前。 “那么,”他开始说,“你没有看见凶手,但你看见他的手表了。我是相信一切事情都应该有条理的人。你是新来的,我想是从波士顿来的。” “是的。”米纳瓦小姐很快地答道。 “临时住在这儿。” “一点不错。” “这儿除了你与温特斯利普先生外,还有别人吗?”米纳瓦小姐的眼睛一亮。 “还有佣人。”她说,“我想让你注意这一事实:我是丹·温特斯利普的直系堂妹。” “噢,是的,别发火,他有个女儿,对吗?” “巴巴拉小姐正在从学院回来的路上,她的船早上驶入码头。” “我明白了,只有你和温特斯利普。你将成为很重要的证人。” “无论如何,这将成为一种新奇的经历。” “我敢这样保证。现在回顾一切——”米纳瓦小姐怒视着他,这种目光足以吓坏剑桥地铁站的卫兵们,但他却不顾这些。“你应理解我没时间说‘请’字,温特斯利普小姐,回想一下,并描绘一下昨晚这房子里发生的事。” “我在这儿只呆到八点三十分就与我的朋友去赴宴了。在这之前,温特斯利普先生是在正常时间进的晚餐,我们还在平台上聊了会儿。” “他看上去有些什么心事吗?” “嗯,他看上去有点不安——” “等等!”警长拿出一个笔记本。“我想记下这点。他有些不安,是吧?多长时间了?” “有两周了。让我想想,是到今天正好两周的那天晚上——或不如说两周前的那个晚上,我和他坐在平台上,他正看着晚报。报纸上的什么事情好像使他心烦意乱。他站起身给旧金山的堂兄罗杰写了个条子,让他在‘泰勒总统号’船的一个朋友捎给他。从那时起,他看上去就心神不定,并很不愉快。” “接着说,这也许很重要。” “上周三早上,他接到罗杰的一封电报,那电报使他大为恼火。” “一封电报?写着什么?” “不是写给我的。”米纳瓦小姐傲慢地说。 “好了,那没关系,我们会搞清楚的。现在说说昨天晚上。他是比任何时候更不安吗?” “是的。但那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希望女儿的船在昨天下午靠近码头,而他却听说船得在今早才能让乘客上岸。” “我明白了。你说过你只在这儿呆到八点三十分。” “我没那么说,我说我在这儿只呆到八点三十分。”米纳瓦小姐冷淡地说道。 “一回事。” “嗯,不一样。” “我不在这儿谈语法。”哈利特厉声说,“在你离开之前,有没有发生任何不正常的事?” “没有——等等。有人在他吃饭时给他打过电话。我禁不住在旁边听了他们的谈话。” “干得好!”她又瞪了他一眼。“重复一下他们的谈话。” “我听到温特斯利普说:‘喂,伊根。什么——你不来了?噢,是的,你要来。我想见你。我得见到你。十一点左右来吧。我想见你。’就这些,至少是他说话的意思。” “他似乎很兴奋吗?” “他把嗓门提得比一般时候高。” “啊,是的。一定是吉姆·伊根,那个经营下面海滩边的不景气的里夫帕姆旅馆的人。”他转向阿莫斯说:“伊根是你弟弟的朋友吗?” “你该知道阿莫斯不是他弟弟的朋友。”米纳瓦小姐解释道,“他们两人长期不和。依我看,我从没听过丹提起过伊根,伊根在我住在这里时也从没来过这儿。”哈利特点点头。 “那么,你是八点三十分离开的。现在告诉我们你去哪儿了,什么时间回来的,以及那块表的事。” 米纳瓦小姐很快地简述了她晚上赴宴时的经历。她还描述了回到丹的起居室时的情景及她在黑暗中看见的那等她过去的发光表盘的奇异经过。 “我希望你看得更多些,”哈利特报怨似地说,“带手表的人太多了。” “也许不是许多人都带那样的手表。”米纳瓦小姐说。 “噢!那手表有什么特殊的标志吗?” “当然有。表上的数字是发光的,特殊的一点是数字明显突出,而且数字2很暗——实际上是被涂过的。”他钦佩地看着她。 “嗯,你真是个机智的人。” “这是我从小形成的习惯,老习惯难改啊。”米纳瓦小姐说。 他笑了,让她接着说。她告诉警长她叫醒了两个佣人,一直说到在平台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 “但是是阿莫斯先生打电话通知的警察。”他说。 “是的,我马上给他打了电话,是他提出通知警方的。” 哈利特转向阿莫斯。 “你多长时间后到这儿的,温特斯利普先生?”他询问道。 “不到十分钟。” “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穿好衣服到这儿?” 阿莫斯犹犹豫豫地说:“我——我没必要穿衣服,我还没睡觉。” 哈利特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一点半……你还没睡觉?” “我——我睡眠不好,我总不睡觉。”阿莫斯说。 “我明白了。你和你弟弟关系不好,以前吵过架?” “没特意吵过架。我不赞同他的生活方式,因此各走各的路。” “那么就谁也不理谁了,是吗?” “是的,是这么回事。”阿莫斯说。 “哼!”警长盯着阿莫斯看了一会儿,米纳瓦小姐也盯着他看。阿莫斯!她突然想起在警察到来之前阿莫斯在外面平台上呆了很长时间。 “温特斯利普小姐,我想见见跟你一齐下楼的两个佣人。其他人可以在早上来找我。”哈利特说。 哈库和卡麦奎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受惊的样子。日本佣人没什么可说的。他还发誓说在米纳小姐敲门之前他睡得很香。可是卡麦奎有线索提供。 “我带着水果来到这儿。”她指指桌上的篮子,“在外面平台上——丹先生,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正在谈话。噢,他们非常气愤地谈着。” “那是几点钟?”哈利特问道。 “我认为是十点钟。” “你听出除你主人外的另外的声音是谁了吗?” “没听出来。” “有别的情况吗?” “有,也许是十一点钟,我正挨着楼上的窗户旁坐着,又听到了平台上的谈话声。是丹先生与另一个男人,这次不那么生气了。” “十一点,是吗?你认识吉姆·伊根先生吗?” “我见过他。” “你能听出那是他的声音吗?” “不能。” “好了,你们两人可以走了。”他朝米纳瓦小姐与阿莫斯转过身来。“我们去看看查理在外面发现了什么。”他边说边朝平台走去。 那胖胖的中国人正跪在桌边,一副怪异的样子。当他们走进来时,他吃力地站起身。 “找到刀子了吗,查理?”警长问道。 陈摇摇头。“在这作案区域,没有发现刀子。”他宣布道。 米纳瓦小姐说:“在那个桌子上,原来有一把马来短剑,用来裁纸的。”那中国人点点头,把桌子上的短剑举了起来。他说:“还照原样放在这儿,没有人动过,干干净净的。杀人犯自带的凶器。” “手印呢?”哈利特问。 “从目前所发现的来看,寻找手印是毫无希望的。”他伸出一只短粗的手,手心里有一粒小珍珠扣子。“是从小孩手套上扯下来的,”他说,“罪犯玩儿的是一种老把戏。但没有手印。” “这是你所获得的一切吗?”警长问道。 陈说:“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没发现什么。然而,我要提醒一点。”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本皮革装订的书本。“这儿有受到款待的来访者签的名字。我认为这是一本来客登记册。你会发现,前几页中的一页被无情地撕掉了。当我发现它时,它正躺在那儿的桌子上,敞开着。” 警长把那个本子拿在手里。 “好了,查理,”他说,“这是你的案子。”查理高兴地眨了眨斜视的眼睛。 “最有趣的案子。”陈轻声说道。 哈利特敲打着口袋里的笔记本。 “我这儿有些给你的线索,我们过后再一起看看。”他站着看了一会儿平台。“我不得不承认我们目前线索不足。手套上扯下来的扣子,客人登记册上扯下了一页,还有带闪光数字光盘、数字2被损坏了的手表。”当提到这点时,陈的小眼睛睁大了。“线索不多,查理,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也许还会发现更多的线索。”中国人提示道。 “我们现在得走了,”哈利特继续说。他转向米纳瓦小姐及阿莫斯说:“我想你们想休息一会儿。明天我们再来打扰。” 米纳瓦小姐面对着陈。 “一定要抓住罪犯,”她坚定地说。而陈用困倦的眼睛看着她。 “该是什么,就会是什么。”他用高高的单调声音说道。 “我知道——那是你们的孔夫子,”她厉声说,“但那是一种无所事事的信条,我不赞同。” 一丝淡淡的微笑从陈的脸上闪过。 “别害怕,人的运命多变,而且人可以做许多事情来改变命运。我向你许诺,这儿不会有无所事事的人。”陈又走近些说,“请原谅我提到这点,我发现你的眼晴里闪着点儿敌意的目光。别这样,如果你很善良的话,应消除这种敌意。友好合作在你我之间非常重要。”尽管他的腰很粗,他仍设法鞠了一个深深的躬。“祝您早安!”他补充道,然后跟着哈利特出去了。米纳瓦小姐虚弱地转向阿莫斯说:“嗯,所有的这一切——” “你不必为查理担心,”阿莫斯说,“他破案是有好名声的。现在你去睡觉,我呆在这儿通知应通知的人。” “那么,我躺一会儿。”米纳瓦小姐说,“我得早点去码头。可怜的巴巴拉!还有约翰·昆西要来。”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的微笑。“恐怕约翰·昆西不会喜欢这一切的。” 她从卧室窗户那儿看到天渐渐亮了,一层灰霜裹住了轻轻摇曳的椰子树及夏威夷树。她换上睡衣,躺在床上的蚊帐里。她睡着了,但只一小会儿。然后,她又站在窗户那儿。白日来临,霜已退去。展现在她疲倦的眼前的是一个粉红色与翠绿色交织的世界。 这清新的景色使她清醒过来。信风还在刮着——可怜的丹,他曾是那样地渴望着它们的归来。她看到,这一夜好像施了魔法似地把夏威夷树上浅黄色的花朵变成了红褐色。过了早晨,它们就会一朵接一朵地落在地上。在远处的角豆树上,一群八哥在为新的一天的到来而尖叫着。一群游泳的人们从邻近的小屋里走出来,欢快地投入到海浪之中。 门上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卡麦奎走进来,把一件小东西放在米纳尔小姐手里。 米纳尔小姐低下头看见了一块古雅的宝石,是一个胸针。在一块玛瑙石前立着一棵树,树上有翡翠构成的叶子,红宝石构成的果实,整个饰物上裹着层宝石霜。 “这是什么,卡麦奎?”她问道。 “许多许多年前,丹就拥有它。一个月前,丹把它送给了下面海滩上的一个女的。”米纳尔小姐眯起双眼。 “送给了那个他们称作怀基基的寡妇的人?” “是的,给了她。” “你怎么搞到它的呢,卡麦奎?” “我是在平台的地板上捡到的——在警察到来之前。” “很好,”米纳瓦小姐点点头。“别再提这件事了,卡麦奎。我会处理这件事的。” “好的,当然。” 女佣人出去了。米纳瓦小姐坐着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中的奇异的宝石。它一定可以追溯到至少八十年代。 房子的上空传来飞机巨大的轰鸣声。米纳瓦小姐走到窗户那儿。一位在海滩上迷恋上一个可爱女孩的年轻军官已习惯于每天黎明时为她演奏情歌,而他的多情并没得到众多旁观者的欣赏。但当米纳瓦看着那小伙子高兴地朝远处码头眺望时,她的双眼充满了同情。 青春与爱情,生命的开始。可是在楼下平台的行军床上,丹——却是生命的结束。 第三章 一 在海港河道入口处,“泰勒总统号”像戴蒙德角一样一动不动地停泊在那儿。在约翰·昆西船舱外面接近铁栏柱子那儿,约翰·昆西第一次注视着檀香山。这次他没有感到以前来过这儿,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他看到几英里外的码头及标志着海边的难看的库房;再远处矗立着一座高楼,周围是一片片漂亮的绿色草地。一群山脉坐落在城市的后面,蓝色的山峰背靠着蔚蓝色的天空。 一艘来自防疫站的游艇驶到大轮船一侧,穿一身土黄色制服的医生疾步从离年轻人不远处的扶梯走上甲板。约翰·昆西对这医生的活力感到惊讶。他觉得他自己身上的那种活力已经耗尽。空气潮湿而且沉闷,轮船进来时带来的微风已消失。在旧金山时充满他全身的能量只不过成了一种幸福的回忆罢了。他懒洋洋地靠在铁栏上,凝视着前面艳丽的热带风光——但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然而,他却看见了一处安静的设备齐全的办公室,在那儿,此时此刻打字机在咔嗒咔嗒地轻快地响着,自动发报机在写着另一天的故事。几小时后,时光就完全不一样了——市场将关门停止营业,而他所熟悉的人们会钻进汽车朝最近的乡村俱乐部驶去。打一轮高尔夫球,然后享受一顿平静的服务周到的晚餐。吃完饭后拿本书度过一个寂静的夜晚。生活朝它应该走的方向走去,没有粗俗的干扰或烦人的事件;生活中没有木箱子,没有阁楼上那种遭遇;生活中也没有目睹恋爱场面的事及获悉历史上贩黑奴的事。忽然约翰·昆西想起来,今早他一定要与丹·温特斯利普目光对视,并告诉他,用拳头惩罚他已经有些晚了。噢,好了,他坚定地挺直腰板——这事越早了结越好。 哈里·詹尼森精神饱满,微笑着从甲板上走过来,穿着一身洁白的衣服。 “我们到了,”他喊道,“天堂的门槛。” “你这样认为?”约翰·昆西说。 詹尼森回答道:“知道吗,这些岛屿可说是世界上仅有的地方。你记得马克·吐温曾说过——” “到过波士顿吗?”约翰·昆西打断了他的话。 “去过一次。”詹尼森简单地回答。“那是蓬奇鲍山,在城市的后面。再往远处是坦塔拉斯山。哪天带你登上山顶峰吧——多美妙的景色!看见那最高的楼了吗?那是范·帕滕信誉公司。我的办公室在顶楼。回家后唯一的缺憾是我又得上班了。” “我不明白人怎么能在这种气候条件下工作。”约翰·昆西说。 “啊,嗯,我们不在乎。我们难以跟上你们本土人的节奏。偶尔也有一些来自本土的积极进取的人来到这里试图让我们加快节奏,”他笑道,“结果他死于厌恶,而我们以一种休闲方式把他掩埋了。下去吃早饭吧?” 约翰·昆西和他一起来到餐厅。梅纳德夫人与巴巴拉小姐正在用餐。老夫人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巴巴拉也是如此,她异常高兴。回家的兴奋使她感到幸福——是否她的幸福都鉴于此因?约翰·昆西注意到她朝詹尼森微笑着打招呼。他真希望自己知道的更少些。 “做好准备迎接刺激吧,约翰·昆西。”女孩子说,“在夏威夷登陆与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不一样。当然了,这是直达船,不像‘马特森’大客轮那样受欢迎。但今早会有一群人等待着‘马特索尼亚号’船的到来,那么我们可以稍稍地得到她的一些阿唠哈。” “——她、她的什么?”约翰·昆西问道,确实糊涂了。 “阿唠哈——意思是热烈欢迎。你会得到所有的给我的花环,约翰·昆西,来向你表达檀香山是多么高兴你终于到来了。” 年轻人转向梅纳德夫人。“我想这些对你来说是老生常谈了。” “祝福你,我的孩子,”她说,“这情景总是新鲜的。一百二十八回了——而我还像从大学回来时那样兴奋。”她又叹息道,“一百二十八次了。那么多曾给我戴花环的人现在都已告别人世。他们不再在这儿等我——不会在这个平台上。” “别谈论这些,”巴巴拉以责备的口吻说道,“今早只想高兴的事。今天是轮船归来的喜日子。” 似乎没有人感到饥饿,因此人们只简单地用了点早餐。约翰·昆西回到自己的客舱时发现鲍克正在捆扎他的行李。 “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了,先生,”鲍克说,“我昨晚看完了那本书,你会在你的衣箱里找到它的。我们马上就动身去码头。祝你走运——别忘了奥科拉豪。” “那已经刻在我的记忆中了。”约翰·昆西笑着说,“看,这是给你的。” 鲍克看了一眼那张钞票,把它装进口袋。“先生,你真是个大好人。”他深情地说,“这将差不多和我们到达中国时我从那两个传教士那儿得到的一样多,如果我幸运的话。当然,对我来说,接受蒂姆朋友的任何东西都是不太合适的,你知道。” “噢,那是你应该得到的,”约翰·昆西说着随鲍克上了甲板。 “这就是她,”鲍克在铁栏边停下来,大声宣布道,“檀香山。它恰似南海上的一个飘带,小汽车在上面行驶着。人们在这儿享受着所有白人文明的恩惠。我们今晚八点出发,感谢上天。” “天堂不吸引你。”约翰·昆西提示到。 “是的,任何其他我双脚要踏上的灿烂多彩的土地都不吸引我。我感到厌倦了,先生。”他走近些接着说道,“我想在某个地方停下来,不再工作。我想在某个乡村买份报纸,饿死也要把它看完。多幸福的结局!嗯,也许我能早些做到这一点。” “我希望如此。”约翰·昆西说。 鲍克说:“我也希望如此。祝你在檀香山过得愉快。还有一句警告的话——别在那儿逗留。” 约翰·昆西向他保证道:“我不想在那儿逗留。” “这就是我要说的!你知道,那是那些每天的菜谱上都有危险的莲花的地方之一。你知道,你忘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箱子放什么地方了……再见,先生。” 约翰·昆西的朋友挥着手消失在甲板下。在一片嘈杂声中,约翰·昆西排到等待医生检查的人的行列中,通过了一移民局官员详细的检查,这官员最后承认也许波士顿属于联邦政府的管辖。“泰勒总统号”慢慢地向岸边移动。兴奋的人们在甲板上匆忙跑动着,不时停下来抬起眼睛望一下那片土地。约翰·昆西发现尽管时间尚早,他们正驶向的码头上已挤满了人。巴巴拉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可怜的老爸爸,”她说,“他在没有我陪伴的情况下,已经熬过了九个月。这将是他一生中的一个重要早晨。你会喜欢他的,约翰·昆西。” “我肯定会喜欢他的。”他热忱地说。 “他是最棒的父亲之一——”詹尼森也走了过来。“哈里,我想告诉服务员,当我们上岸时帮我把行李拿到岸上。” “我已告诉他了,我还给了他小费。”詹尼森说。 “谢谢,我太激动了,以至忘记了这一点。”她靠在铁栏上,渴望地望着码头。她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我还没看见他。”她说。他们已经离码头近得足以听见那上面人们说话的声音了,欢快的声音喊着轻松随便的问候话。大轮船小心翼翼地朝岸边靠近。 “那是姑姑。”约翰·昆西突然喊道。在那一群人之中回家的感觉真是太妙了。“和她一起的是不是你父亲?”他指着站在米纳瓦旁边的一个高高的脸色苍白的男人。 “我看不见——在哪儿——”巴巴拉说,“噢,那是——为什么,那是阿莫斯伯伯。” “噢,是阿莫斯吗?”约翰·昆西毫无兴趣地说。 但巴巴拉抓住了他的胳膊。当他转过身来时他看见她的眼里有一种极度的恐慌。 “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她叫道,“我看不见父亲。我哪儿也看不见他。” “噢,他在人群中的某个地方。” “不,不,你不明白。阿莫斯伯伯!我,我怕死了!” 约翰·昆西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此时也没时间搞清楚。詹尼森在前面,拨开人群为巴巴拉开道,男孩子们顺从地压后阵。他们是第一批下的跳板。米纳瓦小姐和阿莫斯在船底下等他们。 “我亲爱的!”米纳瓦小姐搂住女孩子,轻轻地亲吻她。她转向约翰·昆西说:“好了,你终于到了。”在这种欢迎的场面中。似乎缺了点什么。约翰·昆西立刻觉察到了。 “爸爸在哪儿?”巴巴拉喊道。“我在车上会给你讲的。”米纳瓦小姐说。 “不行,现在就说!现在就告诉我!我现在必须知道!” 人群在他们周围涌动,人们喊着愉快的问候的话;夏威夷皇家乐队在演奏着欢快的乐曲,空气中一片喜庆的气氛。 “你父亲死了,我亲爱的。”米纳瓦小姐说。 约翰·昆西看见女孩子苗条的身躯轻轻摇晃了一下,但是哈里·詹尼森强壮的手臂支撑住了她。她站了好一会儿时间,詹尼森拥搂着她。 “好了,”她说道,“我可以回家了。”然后她像真正的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人一样朝大街走去。 阿莫斯消失在人群中,但詹尼森陪伴着他们走到汽车那儿。 “我和你一块儿走。”他对巴巴拉说。 她似乎没听见。他们四个人钻进轿车。那欢快喧哗的轮船归来的喜庆日子马上就结束了。没人说话。车上的窗帘垂下来了,但一束温暖的阳光洒落在约翰·昆西的膝盖上。他有点茫然。这则有关亲戚丹突然死亡的消息实在令人震惊,一定是突然死亡,但毫无疑问这就是一些事情发生的方式。他望了一眼身边的、受着惊吓折磨的女孩子苍白的脸。因为她,他的心情才如此沉重。她把冰冷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她轻轻地说:“这不是我所许诺的那种对你的欢迎。” “噢,亲爱的姑娘,我现在不在乎这些。” 在路上,没有人再说什么。当他们到达丹的家时,巴巴拉和米纳瓦小姐立刻上了楼。詹尼森从左边门道那儿离去了,很明显,他很熟悉这儿的进出道路。哈库主动带约翰·昆西看他的房间,因此他跟着哈库上了二层楼。 约翰·昆西打开行李后,又下了楼。米纳瓦小姐正在起居室里等他。从竹帘通向平台的地方传来男人们的声音,哺喃自语似的,听不清楚。 “那么,您怎么样?”约翰·昆西说。 “再没有比这时感到更好的了。”他的姑姑肯定地对他说。 “母亲一直在为你着急。她开始认为你再也不回家了。” “我已开始这样考虑了。”米纳瓦小姐答道。他凝视着她。 “你给我留下的那些债券已经到期。我不知你让我怎么处理。” “什么,”米纳瓦小姐问道,“是债券吗?” 这种漫无边际的谈话从没使约翰·昆西成功过。 “已经到了某个人站出来使你恢复理智的时候了。”他评论道。 “你这样认为吗?” 楼上的什么响声使约翰·昆西回到现实中来。 “这实在太突然了,亲戚丹的死亡。” “令人惊奇的突然。” “那么,我看我们现在呆在这儿有点儿添乱。几天后我们就离开这儿回去。现在我最好着手预定船票的事。” “不必麻烦你了,”米纳瓦小姐赶紧说道,“不看到那个干这件事情的人受到惩罚,我是不会离开这儿的。” “那个干了什么事情的人?”约翰·昆西问。 “那个杀害堂兄丹的人。”米纳瓦小姐说。 约翰·昆西惊愕地张开嘴。他的脸上流露出复杂的表情。 “上帝!”他叫道。 “噢,你没必要那么震惊。温特斯利普家族会世代延袭下去的。” “嗯,我不感到惊奇,”约翰·昆西说,“当我停下来思考时,那些我听到的有关亲戚丹的事,对我来说太不可思议了!” “那就好了,”米纳瓦小姐说,“你说话的样子像阿莫斯,而且说的不是恭维他的话。你不了解丹,而我了解他,并且我喜欢他。我打算留下来,并尽一切努力帮助抓住凶手——你也如此。” “原谅我,我不打算留下来。” “别对着干。我想你会积极参与调查此案件的活动的。像这种小地方的警察不那么正式,他们会欢迎你给予帮助的。” “我的帮助!我又不是侦探。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偏要把我和警察搅在一起。” “为了一个简单的原因,这就是如果我们不小心,某个讨厌的家伙就会出来捣乱。如果你在这儿,你也许能够为巴巴拉转移没必要的注意。” “不,谢谢你。”约翰·昆西说,“我三天后离开这儿回波士顿,你也如此。打行李吧!”米纳瓦小姐大笑起来。 “我听过你父亲这样讲话,”她告诉他,“但我从没听说过他到最后因此而获得过什么。走,到平台上去,我把你介绍给几个警察。” 约翰·昆西以一种他认为恰当的篾视似的沉默接受了这一邀请。但正当他沉浸在这种蔑视的心境之中时,竹帘打开了,警察朝他走来。詹尼森和他们在一起。 “早上好,哈利特警长,”米纳瓦小姐欢快地说,“我可以把我的侄子约翰·昆西介绍给你们吗?” “我非常渴望见到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先生。”警长说道。 “你好!”约翰·昆西说。他的心一沉。如果可能,他们会把他卷入这次事件当中的。 米纳瓦小姐继续说:“约翰·昆西,这是檀香山侦探所的陈查理先生。” 约翰·昆西原以为自己做好一切准备了,但是—— “陈、陈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 “仅仅用语言是无法表达我见到来自古老文明的波士顿代表的无限喜悦心情的。”陈说。 哈里·詹尼森开始讲话了。他说:“温特斯利普小姐,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也许你知道,我是你堂兄的律师,也是他的朋友。因此我希望如果我对这儿发生的事非常感兴趣的话,你不会认为我在干涉你们的家事。” “不会的,”米纳瓦小姐向他保证,“我们将需要一切可以得到的帮助。” 哈利特警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他面对着约翰·昆西说:“年轻人,我说过我想见到你。昨晚米纳瓦小姐告诉我一周前死去的人收到一份电报,她说这份电报使他非常恼火。碰巧我搞到了这份电报的副本,是电报局的人给我的。我念给你听: 约翰·昆西乘“泰勒总统号”船。由于不幸的事故,他空手离开这儿。 罗杰·温特斯利普 “是吗?”约翰·昆西冷傲地说。 “解释一下,如果你愿意的话。” 约翰·昆西板起面孔。“这完全是私事,”他说,“是家庭的私事。”哈利特警长瞪视着他。 “你错了,现在任何有关丹·温特斯利普先生的事都不是私事了。告诉我这电报是什么意思,快点儿。我今早很忙。” 约翰·昆西回瞪了他一眼。这人似乎不知道他在与谁谈话。“我已讲过——”他说。 “约翰·昆西,”米纳瓦小姐打断了他的话说,“按照叫你做的去做。” 噢,如果她愿意让家里的秘密公布于众!约翰·昆西很不情愿地解释了丹的那封信的内容以及他在旧金山那房子的阁楼上所遭受的厄运。 “一个包铜的夏威夷木制盒子,”警长重复着,“上面的缩写字母是t.m.b.,查理,记下来了吗?” “写在本儿上了。”陈说。 “知道盒子里面装的什么吗?”哈利特问。 “一点也不知道。”约翰·昆西告诉他。 哈利特转向米纳瓦小姐。 “你不知道这件事吗?”她向他保证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那么,”他接着说,“再问一个问题,我们就走。我们在白天彻底搜查了你们的这所房子,但很遗憾收获不大。然而就在门外的水泥道上——”他朝从客厅通向花园的玻璃门指去——“查理有了发现。” 陈朝前迈了一步,手里拿着一小块白色的东西。 “半截烟,没有吸完的烟,”他宣布道,“刚吸过时间不长,还没被天气毁掉,是那种叫做科西坎牌的,是伦敦生产而美国人习惯抽的一种烟。” 哈利特又朝米纳瓦小姐转身问道:“丹·温特斯利普吸香烟吗?” “他不吸,他只吸雪茄或烟袋,但从没吸过香烟。” “你是唯一的住在这儿的其他人。” “我没有吸香烟的习惯,”米纳瓦小姐连忙说道,“当然,毫无疑问,现在吸也还不算太迟。” “也许是用人?”哈利特问道。 “用人中有些可能吸烟,但不太可能吸这种牌子的。我想这种烟在檀香山买不到。” “是买不到,”警长说,“但查理告诉我这种烟被装在真空罐中,并用船运到世界上任何有英国人的地方。好了,查理,装起那烟吧。”陈小心翼翼地把那半截没吸完的烟放在自己的笔记本里。“现在,我想到下面海滩那儿与吉姆·伊根谈谈。”警长接着说。 “我和你一起去。”詹尼森主动说道,“也许我能在那儿起点儿联系作用。” “肯定的,走吧!”哈利特热情地答道。 “哈利特警长,”米纳瓦小姐插言道,“我希望我们家庭的某个人和你们的工作进程保持联系,这样我们也许能给你们提供一些帮助。我的侄子愿意跟你们一起去。” “什么?”约翰·昆西冷言说道,“你搞错了。我不想加入警察的行列。” “好吧,照你说的办吧。”哈利特说着又转向米纳瓦小姐,“无论如何,我信赖你。你的头脑清楚,任何人都会看到这一点。” “谢谢。”她说。 “像男人的一样清楚。”他补充道。 “噢,现在你把它宠坏了。早安。”她说。 这一行三人穿过玻璃门走进花园的灿烂阳光中。约翰·昆西意识到她的姑姑一点也不偏爱他。 他不自然地说:“我上楼换换衣服。我们过会儿再谈。” 他步入大厅。在楼梯脚处他停了下来。从楼上传来了低沉的。令人心碎的、伤心的哭泣声。巴巴拉!可怜的巴巴拉!不到一小时前她还是那样的高兴。 约翰·昆西感到头脑发热,热血沸腾。怎么有人敢击倒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人。怎么有人敢把这种悲伤强加在他的堂妹巴巴拉身上?他握紧拳头站了一会儿,感到他也能杀人。 行动——他一定要采取行动!他冲过客厅,从惊愕的米纳瓦小姐身边走过。车道上停着一辆车,那三个人已经坐在里边了。 “等会儿,我和你们一起去。”约翰·昆西喊道。 “上来吧,”哈利特警长说。 汽车驶出车道,行驶在住宅外面卡利亚路那炽热的柏油马路上。约翰·昆西挺直身板坐在微笑着的大胖子陈的身旁。他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他们到了卡拉考爱街后向右急转弯,哈利特警长加大了油门。由于车子无顶,约翰·昆西便可以饱览这次旅游尽头的这片土地的风景了。在他还是孩子时,当局促不安地坐在第一唯一神教派教堂中的条凳上时,他听说过许多有关天堂的传说,作为年轻人,他想像中的天堂跟这儿有些相似:温暖的、绚丽多彩的、有些令人懒洋洋的一块地方。 乳白色的云彩覆盖着远处的群山,山坡上布满艳丽的热带植物。约翰·昆西能听到近处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不时地他还可以看到碧绿色的海水及一片片令人目眩的白色沙地。 “噢,怀基基!噢,和平之地——”那首米纳瓦姑姑在最后一封信里引用的诗的后半部是什么来着——在那封她宣布永远呆在这儿的信里?“从那响着轻盈鼓声的天空中,天使们在向怀基基微笑。”多么伤感,可伤感正是夏威夷主要的输出物之一。只有亲眼看到这地方才能理解并宽恕它。 约翰·昆西忘了戴帽子,而此时阳光就无情地照射在他那棕色的头发上。查理看了他一眼,说:“敬请原谅,不戴帽子出来是不明智的,特别是一个‘马利希尼’。” “一个什么?” “这词没有什么恶意。‘马利希尼’是陌生、新来的意思。” “噢!”约翰·昆西好奇地看着他,“你是‘马利西尼’吗?” “一点也不是,”陈咧着嘴笑了,“我是‘卡马埃娜’,老人儿。进一步说吧,我在这些岛子上已经呆了二十五年了。” 他们路过了一个大饭店,约翰·昆西这时看到戴蒙德角像一位威武的卫兵一样矗立在这可爱的弯曲海滩的尽头。又往前驶了一点儿,警长把车开到路边,四个人下了车。在另一边破旧的栅栏内,有一个花园,那花园在鼎盛时期也许曾是伊甸园。 穿过悬挂在一个铰链上的破旧大门,他们走上了土道,很快眼前便出现了一幢摇摇欲坠的旧楼。他们从一块三角形的地方朝它走去,同时约翰·昆西发现楼的大部分延伸出去,坐落在了水面上。这一破旧的建筑物由两层楼构成,在楼的两侧及后部都有双层的阳台。它具有一种特有的气质,毫无疑问,矗立在这一位置上曾经是非常受人仰慕的。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这些绿色的东西似乎善意地竭力掩盖住楼房的不完满之处。 陈查理严肃地说:“有一天,这屋顶下面的椽子就会散了架,这旅馆也就会在最可怕的咯吱声中坠入海中。” 当他们走的更近些时,约翰·昆西似乎觉得那中国人的预言会在任何时候成为现实。他们停在通向前门的那个快要倒塌的楼梯下,正在这时,一个人匆忙从旅馆里走了出来。他那本是白色的衣服已变成黄色,他的脸上布满皱纹,他那疲倦的眼睛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但正如这旅馆一样,他本人也仍能显示出昔日的辉煌。 “伊根先生。”警长立即说道。 “噢,你好!”那人说话时带着一种口音,这使约翰·昆西想起与阿瑟·但普尔·科普船长见面时的情景。 “我们想和你谈谈,”哈利特唐突地宣布道。伊根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非常抱歉,我现在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约会,而且我已经晚了。其他时间——”他说。 “现在就谈!”哈利特打断了他的话。这句话像箭一样穿过晨空。他开始向楼上走去。 “不可能!”伊根说,但他没有提高嗓门儿。“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使我今早不去那码头。” 警长抓住了他的胳膊。 “进来!”他命令道。伊根的脸涨红了。 “松开你的手!你有什么权力——” “你注意脚下,伊根。”哈利特气愤地告诫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 “我不知道。” 哈利特凝视着这人的脸。 “丹·温特斯利普昨晚被谋杀了。”他说。 吉姆·伊根摘掉帽子,无助地看着外面的卡拉考爱大街。 “我在报纸上也看到了,”他答道,“他的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是在他活着时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哈利特说,“别再虚张声势了,进来吧。” 伊根朝大街困惑地望了最后一眼。在那儿,一辆开往三英里外那个城市的电车正疾驶而过。然后,他低下头,先自进了旅馆。他们走进一巨大的、装饰低劣的公共房间,这里几乎没人,除了一女旅游者正在桌旁写明信片外,另有一个穿戴破旧的日本职员正在桌后懒洋洋地坐着。 “这边走,”伊根说着,带他们走进一小间私人办公室。 这里的一切都是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盖满灰尘的报纸与杂志,破旧的账本散落在地板上。墙上挂着维多利亚女王的肖像,许多从伦敦周报上剪下的图片无次序地钉在墙上。詹尼森小心地打开一张报纸铺在窗台上,然后坐下来。伊根为哈利特、陈和约翰·昆西擦干净椅子,他自己则站立在一古式的可折叠的桌子前。 “如果你简短些,警长,”他提议道,“我也许还有时间。”他朝桌子上方的钟看了一眼。 “忘记你的约会吧,”哈利特严厉地劝告他。他现在的举止与他在像丹·温特斯利普那样的公民家里时大不一样。“我们谈正事吧。”他转向陈。“拿出本子了吗,查理?” “准备工作已完毕。”陈答道,铅笔也已拿在了手里。 “好了。”哈利特把椅子朝书桌前拉了拉。“现在,伊根,你坦白吧,而且必须彻底交待。我知道昨晚大约七点三十分你给丹·温特斯利普打了电话,试图赖掉你与他订的约会。我知道他不愿放过你,而且坚持十一点钟与你见面。大概在那个时间,你去了他的家。你与他谈得很激动。一点二十五分温特斯利普被人发现已死亡,是谋杀的,伊根!现在把你所做的一切讲讲吧。” 吉姆·伊根用手指梳着他那弯曲且剪得很短的头发——那头发原来是浅棕色的,现在几乎是灰白的了。 “这一切都是事实,”他说,“我抽支烟,你们不介意吧?”他掏出一个银烟盒,拿出一支香烟。当他点火时,手有些颤抖。“昨天晚上我确实与温特斯利普订了约会,”他接着说,“但昨天白天,我,我改变了主意。当我打电话告诉他时,他坚持要见我。他敦促我十一点钟到他那儿,我就去了。” “谁引你进去的?”哈利特问道。 “当我到那里时,他正在花园里等我。此后我们进了屋。” 哈利特看了一眼伊根手里的香烟。“是从直通起居室的门进去的吗?”他问。 “不是,”伊根说,“是从房子前面的大门。温特斯利普把我带到外面的平台上,我们谈了一会儿有关他特意把我召来的生意的事。大约半小时后,我走了。当我走时,温特斯利普好好的,活着——情绪很好,事实上是微笑着。” “你从哪个门离开的?” “前门,从我进来的那个。” “我明白了。”哈利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你回来迟了些吧,也许。” “没有,”伊根赶紧说,“我直接回到这儿,然后就睡觉了。” “谁看见了?” “没人看见。我的店员十一点下班。饭店的门开着,但没人负责。我的雇客不多。” “你十一点三十分回到这儿,然后睡觉了,”哈利特说,“但没人看见你。告诉我,你与丹·温特斯利普很熟吗?” 伊根摇摇头。“在我呆在檀香山的二十三年时间里,我从没有跟他讲过话,直到昨天给他打电话。” “哼!”哈利特靠在椅背上,用更和气的语调说,“在你年轻的时候,我想你去过许多地方。” “我是游荡过许多地方,”伊根说,“我离开英国时,只有十八岁。” “是根据你家庭的建议吧,”哈利特笑着说。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伊根恼火地说。 “你去哪儿了?” “澳大利亚。我在那儿开了农场,后来我在墨尔本工作。” “干什么?”哈利特追问道。 “在——在银行。” “银行,是吗?那么后来呢?” “在南海。只是到处徘徊——我没停歇过。” “在海滩上搜寻,是吗?”伊根脸红了。 “我也许有时一文不名,但见鬼去吧——” “等等,”哈利特插话道,“我想知道的是,在那些你游荡的日子里,你是否碰巧与丹·温特斯利普相遇过?” “我——我也许碰见过他。” “这算什么回答?是见过还是没见过!” “嗯,事实上,我见过他,”伊根承认了,“只一次——在墨尔本。但那是一次很不重要的会面,太不重要了,以至于丹·温特斯利普已完全忘记了。” “但你没忘记。昨天早上,在经过二十三年的沉默之后,你给他打了电话——谈一桩突然的生意。” “是的。” 哈利特走近些。 “好了,伊根,我们涉及到事情的最重要的部分了。那是什么生意?” 在他们等待伊根回答时,小办公室里沉浸在紧张的寂静之中。那英国人镇静地看着哈利特的眼睛。 “我不能告诉你,”他说。哈利特的脸红了。 “噢,是的,你能告诉我,而且你正要告诉我!” “永远不会告诉你!”伊根答道,没提高嗓门儿。警长瞪着他。 “你似乎不了解你的处境。” “我非常了解。” “如果你与我单独——” “我不会在任何情况下告诉你的,哈利特。” “也许你会对公诉人讲。” “听着!”伊根厌倦地喊道,“我为什么要反复说呢?我不会对任何人讲我和温特斯利普之间生意的事——不会对任何人讲,明白吗?”他狠狠地把他那截吸剩的烟捻碎在身边的烟灰缸里。约翰·昆西看见哈利特朝陈点了点头。他看见那中国人短粗的手伸出去,抓住那支香烟的残根。那东方人的脸上现出得意的微笑。他把烟头交给他的上司。 “科西坎牌的!”他得意洋洋地喊道。 “啊,是的,”哈利特说,“这是你经常吸的烟吗,伊根?”一种惊异的表情掠过伊根那疲倦的脸。 “不,不是。”他说。 “我想这种牌子的烟在岛上买不到吧?” “是的,我想买不到。” 警长伸出手。 “把你的烟盒给我,伊根。”那英国人把烟盒递过去,哈利特打开它。“哼!”他说,“你设法搞到了一些,是吗?” “是的,是别人送我的。” “是吗?谁给你的?”伊根考虑了一会儿。 “恐怕这也不能告诉你,”他说。哈利特恼火地瞪着双眼。他开始说道:“让我给你讲几点事实。你昨晚给丹·温特斯利普打了电话,你是从前门进去的,你没有回去过。但就在直通起居室那个门的外面,我们找到了一截吸过的这种牌子的香烟。现在你能告诉我谁给的你这些香烟了吗?” “不,不能。”伊根说。 哈利特把那银色的烟盒塞进口袋里,站起身来。他说:“太好了,我在这儿浪费了我所有的时间。地方法院的公诉人会愿意跟你谈话的。” “当然,”伊根同意他的说法,“我下午去看他。”哈利特怒视着他。 “别开玩笑了,带上你的帽子!”伊根站了起来。 “听着,”他喊道,“我讨厌你那样子。确实有我不能告诉你的与温特斯利普有关的一些事,我很遗憾。但你肯定不会认为是我杀了那个人吧!我有什么动机杀他?” 詹尼森从窗台上站起来,向前迈了一步。 “哈利特,”他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二至三年前,我与丹·温特斯利普漫步在基恩街上,我们在这儿碰上了伊根先生。温特斯利普朝他点头后对我说:‘我害怕那个人,哈里。’当时我想听他接着说,但他没再说什么,他不是那种让人多问的人。‘我害怕那个人,哈里。’就这一句,再没说别的。” “够了,”哈利特严厉地说,“伊根,你得跟我走。” 伊根的眼睛闪了闪。 “当然!”他气愤地喊道,“我当然得跟你走!你们都与我作对。整个城的人都与我作对。二十年来,人们嘲笑我,看不起我——因为我贫穷,是被社会遗弃的人。我的女儿被侮辱,不能与这些新英格兰血统的人——这些薄嘴唇的清教徒联系在一起。” 听到这熟悉的短语,约翰·昆西坐起来。在哪儿——在哪儿——噢,对了,是在奥克兰渡口。 “没关系,”哈利特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吗?” “我不会告诉你!”伊根喊道。 “好吧,那么走吧!” “我是不是被逮捕了?”伊根问。 “我没那么说。”哈利特突然谨慎地回答,“调查才刚刚开始。你知道许多我们需要的信息。我相信在警察局呆上几小时后,你就会改变主意,把它们讲出来。事实上,我肯定你会这样做的。我没有任何逮捕令,但即使没有,如果你痛痛快快地跟我们走,你的处境会更体面些。” 伊根考虑了一会儿。 “我想你说的对,”他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对佣人还有些吩咐。”哈利特点点头。 “快点儿。查理跟你一块儿去。” 伊根和中国人走了。警长、约翰·昆西与詹尼森走出去坐在了公共房间里。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十五分钟。 詹尼森看了看表。 “听着,哈利特,”他说,“那人在戏弄你。” 哈利特脸红了,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伊根和陈从房间一侧的大楼梯上走下来。哈利特朝那英国人走过去。 “哎,伊根,你干什么呢——拖延时间?”伊根笑了,说:“这确实是我正在做的事。我女儿今早乘‘马特索尼亚号’船回来,轮船现已靠近码头。她一直在本土上学,而且我已经九个月没看见她了。你使我不能享受与她相见的乐趣。但几分钟后 “什么也别干了!”哈利特喊道,“现在拿上帽子。我要说的说完了。” 伊根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拿起桌上他的那顶破旧的草帽。这五个人穿过鲜花盛开的花园朝哈利特的汽车走去。当他们走到街上时,一辆出租车开到路边。伊根跑上前去,而约翰·昆西看到自己在通向旧金山的入口处最后一次看见的那个女孩跳出车来投入那英国人的怀抱。 “爸爸,你在哪儿来着?”她大声喊道。 “亲爱的卡里,”他说,“非常对不起,我本想在码头上接你,但我被拘留了。你好吗,我亲爱的?” “我很好,爸爸。可你要去哪儿?”她看着哈利特,约翰·昆西赶紧站到后面去了。 “我有——我在这城里有点生意,我亲爱的,”伊根说,“我很快会回来的,我想。如果——如果我不能的话,我让你来负责。” “为什么,爸爸——” “别着急,”他恳切地说,“这是我现在能说的一切,卡里。别着急,我亲爱的。”他转向哈利特说:“警长,我们走吗?” 这两个警察、詹尼森及伊根钻进了汽车。约翰·昆西走上前去。那女孩困惑的大眼睛与他的眼睛相遇。 “你?”她喊道。 “来吧,温特斯利普先生。”哈利特喊道。 约翰·昆西朝女孩笑了。 “你说得很对,”他说,“我不需要那顶帽子。”她抬头望着他。 “但你什么也没戴。这太不明智了。” “温特斯利普先生!”哈利特大声喊着。约翰·昆西转过身来。 “噢,请原谅,警长,”他说,“我忘记说了,我想留在这儿。再见。” 哈利特嘟哝着什么,把车开走了。当年轻姑娘从一个小钱包中掏钱付车费时,约翰·昆西拿起了她的手提箱。 “这次我坚持拿这箱子。”他说。他们迈步穿过大门走进在兴盛时期曾是伊甸园的花园。“你没有告诉我我们会在檀香山相遇。”男孩子说。 “我不敢肯定我们会见面。”她望着这破旧的饭店,“你知道,我在这儿不受欢迎。”约翰·昆西想不出任何回答的话。他们走上破旧的台阶。公共房间里几乎没有人。“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见面?”女孩接着说,“我异常迷惑与恐慌。爸爸与那些人做什么生意?其中一人是哈利特警长,是警察——” 约翰·昆西皱皱眉头。 “我不知道你父亲是否愿意让你知道。” “但我得知道,这是很明显的。请告诉我。” 约翰·昆西放下箱子,拿过一把椅子,让女孩坐了下来。 “是这么回事,”他开始讲起来,“我的亲戚丹昨夜被谋杀了。” 她看上去很悲伤。“噢,可怜的巴巴拉!”她喊道。是的,他一定不要忘记巴巴拉。“但爸爸——噢,请接着说。” “你父亲昨晚十一点拜访了我亲戚丹,可他拒绝说明原因。还有他拒绝讲出其他一些事情。” 她抬头望着约翰·昆西,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 “我在船上是那么高兴,”她说,“我知道那是不会持久的。”约翰·昆西也坐了下来。 “胡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父亲也许在保护什么人。”她点点头。 “当然。但是如果他已下决心不说出来,他就不会说的。他就是那样古怪。他们会把他关在那儿,那么我可就孤身一人了。” “不完全是。” “不,不,”她说,“我警告过你。我们不是那种人们愿意关心的人。” “他们都是傻瓜。”男孩子打断她说,“我是波士顿的约翰·昆西。那么你——” “卡洛塔·玛丽亚·伊根,”她答道,“你知道我母亲一半是葡萄牙血统,另一半是英格兰——爱尔士;我父亲是英格兰血统。这儿是一个大熔炉,你知道。”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母亲非常漂亮,”她补充说,“是他们这样告诉我的——我从不知道。”约翰·昆西的心被打动了。 “我们在渡船上那一天,我就曾想过她一定很美。”他轻声说。 那女孩用一块可笑的小手绢轻轻擦了擦眼睛,站起身来。 “好了,”她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又一件不得不面对的事情,又一次需要勇气的召唤。我一定要正视它。”她又笑着说,“旅馆的女经理。我可以带你看一看房间吗?” “依我看,那将是一件棘手的工作,是不是?”约翰·昆西也站了起来。 “噢,我不在乎。我以前帮助过爸爸。只是有一件令我头疼的事——账单啦什么的。我不善长算术。” “那没关系——我善长。”约翰·昆西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他是否介入的深了些。 “那太棒了!”那女孩说道。 “唉,这算不了什么,”约翰·昆西反驳道,“这是我在家时的职业。”家!是的,他有个家,他想起来了。“我从事的是债券、利息什么的工作。我会在今天晚些时候来看你过得怎样。”他有点恐慌地想离开这儿。“现在,我最好是走吧。”他接着说。 “当然。”她跟他走到门口。“你真是太好了。你要在檀香山呆很长时间吗?” “那得看情况,”约翰·昆西说,“我已下定决心:不搞清有关亲戚丹谋杀案的事,我不会离开这儿;同时我将竭尽全力帮助查清这一案件。” “我相信你也很精明。”他摇摇头。 “我不会这么讲。但我想尽一切努力。我有——我有不少搞清这件事的动力。”突然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舌头上颤动了一下。最好别说这件事了。噢,上帝,他正在说这件事!“你是它们中间的一个。”他说着,嘎吱嘎吱地走下楼梯。 “千万小心,”女孩喊道,“那些台阶比我离开时还糟。又一件需修理的东西——某一天吧——当我们的轮船回来时。” 他离开了她,微笑着惆怅地站在门道处,然后疾步穿过花园,走出去到了卡拉考爱大街上。炽热的阳光照射在他那无任何遮盖物的头上。路边,漂亮的大树上飘逸着红色的旗子,高大的椰子树的枝叶在信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摆,不远处似彩虹般的浪花拍打着银白色的海滩。可爱的大地——一切都是可爱的。 他希望阿加莎·帕克在这儿和他一起观看这一景色吗?正如陈查理所说,若进一步说的话,他不希望。 三 当约翰·昆西回到起居室时,他发现米纳瓦小姐眼睛里闪着怒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怎么了?”他询问道,“你看上去很不安。” “我刚刚得到许多‘皮利卡亚’,”她大声说。 “什么,又是一种当地饮料吗?”他感兴趣地说,“我也能来点吗?” “‘皮利卡亚’的意思是麻烦。几个记者来过这儿,你难以想像他们提出的问题。” “有关亲戚丹的事吗?”约翰·昆西点点头,“我可以想像得到。” “然而,他们从我这儿一无所获。我很谨慎。” “没那么简单吧,”约翰·昆西告诫道,“一个离婚后回到家乡的人告诫过我,如果你不好好对待报界人士的话,他们会令你伤心的。” “别担心,”米纳瓦小姐说,“当然,我很有策略。我想在那种情况下,我处理得不错。他们是我所遇到的第一批记者,虽然我很乐意与波士顿报的先生们谈话。旅馆里发生了什么事?” 约翰·昆西给她讲述了那儿发生的事,不过只讲了一部分。 “嗯,如果伊根被证明是有罪的,我不会感到惊奇。”她评论道,“我今早向他询问了几个问题,他看上去不愿说什么。” “不对!”约翰·昆西反驳道,“伊根是位绅士。在他没有陈述什么的情况下,若只是因为他碰巧事业上没有成功而谴责他是没有道理的。” “他陈述过了,”米纳瓦小姐厉声说,“他似乎与某种他不能引以为荣的事搅和在一起。也许这一切比我所认识到的还要令我不安。”约翰·昆西笑了。 “亲戚丹,”他提醒道,“也被搅进几件他难以引以为荣的事件中去了。米纳瓦姑姑,我觉得哈利特判断这案子的方向错了,正如伊根的女儿所说。”她很快看了他一眼。 “噢,那么伊根有个女儿?” “是的,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孩。把这种事情强加在她头上真是天大的遗憾。” “哼!”米纳瓦小姐说。 约翰·昆西看了看表。 “上帝,才十点钟!”房间里静下来,除了外面海滩上海浪轻轻拍击海岸的声音外,没有任何其他声响。“你在这儿究竟都做些什么?” “噢,你会习惯的。最初你只是坐着,思考着。过一段时间后,你只是坐着,不再想什么。” “听起来很有意思。”约翰·昆西用讽刺的口吻说。 “这是奇怪的一点,是的。最初你想的事情之一就是回家。当你停止思考时,那种想法自然就消失了。” “我明白了。”约翰·昆西说。 “你会在海滩上碰见一个人,”米纳瓦小姐说,“他为了将衣物送洗衣店清洗而中途下了船。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那个人还在这儿。” “也许,他们还没洗完他的衣服。”约翰·昆西示意地打了个哈欠,“呵——我打算回我的房间换换衣服,然后我想我将写几封信。”他费劲地站起身来,走到门那儿。“巴巴拉怎么样?”他问道。米纳瓦小姐摇摇头说:“丹是这可怜孩子的一切。她难以接受这一事实。你在一段时间内不会看见她。最好尽量不谈论这件事。” “噢,那当然了。”约翰·昆西赞同地说,然后上了楼梯。 当他洗完澡穿上他最白、最薄的衣服后,审视了一下立在床边的书桌,发现上面已备好了信纸。他疲倦地打开纸,开始写起来: 亲爱的阿加莎:我现在在檀香山,我可以听见窗外懒洋洋的海水拍击着著名的海滩的声音—— 确实是懒洋洋的!约翰·昆西感到无词可写。他停下来,凝视着一片薄云迅速在天空飞驰——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却看见云彩消失在戴蒙德角。当他回书桌那儿时,他得经过床。他们这儿怎么会有这么诱人的床啊!他掀起蚊帐,躺了一会儿。 一点钟时,哈库使劲敲门。就这样,他出现在午餐桌旁。当他蹒跚而入时,他的姑姑已经坐在餐桌旁了。她笑着说:“振作起来。你很快会适应的。当然,即使到那时,你也要在午餐后睡一小觉。” “不会的。”他说道,但语气一点也不坚决。 “巴巴拉让我告诉你,她很抱歉不能与你在一起。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约翰·昆西。” “确实是。请代我问候她,可以吗?” “你的问候?”她的姑姑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巴巴拉只不过是你的远房堂妹。” 他笑了。 “别浪费你的时间为别人配对儿,米纳瓦姑姑。已经有人准备好为她说话了。” “真的吗?谁?” “詹尼森,他似乎是个好人。” “无论如何可说是英俊潇洒,”米纳瓦小姐承认这一点。他们默默地吃了一会儿饭。“今早验尸官与他的朋友来了。”这时米纳瓦小姐说道。 “是吗?有什么定论吗?” “还没有。我想他们得在以后做出定论。顺便说一下,午饭后我马上进城为巴巴拉买些东西。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不,谢谢。我必须上楼把信写完。” 但当他离开餐桌时,他决定写信的事可以再拖一拖。他从丹的书房拿了一本厚厚的有关南海题目的书,走出去到了平台上。这时米纳瓦小姐穿着漂亮的白色麻布衣服出现了。“我一‘波’就回来。”她大声说。 “这‘波’是什么意思?” “‘波’的意思是完成。” “上帝,”约翰·昆西说,“难道英语里没有足够的词汇够你用吗?” “噢,我不知道。稍微说点夏威夷话使人感到一种愉快的变化。约翰·昆西,当一个人到了我这年龄,都渴望变化。再见。” 她走了,留下他让他看他的书,并沉浸在丹的平台上那催人入睡的气氛中。有时,他阅读那些远处南部地区岛屿上的丰富多彩的故事。有时候他坐着思考,而有时他只是坐着。炽热的下午到来了。这时丹花园外的海滩上尽是欢快的游泳者,一些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男男女女们,一些穿着简洁而有魅力的服装的漂亮女孩子们。他们在冲浪时的呼喊声愉快而充满幸福。约翰·昆西渴望尝试一下那吸引人的海水,但这似乎不是他应做的事——当丹·温特斯利普还躺在楼上房间里时,他不能做这种事。 米纳瓦小姐大约五点钟时出现了,脸红红的——虽然她很清楚在巴克湾对她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不应发生的——还出着汗。她手里拿着报纸。 “有消息吗?”约翰·昆西问。她坐下来。 “没有,除了验尸官的判断。都是一般的事情——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们,但当我在车里看报时,我突然产生了灵感。” “你真行!什么灵感?” 哈库出现在通向客厅的门旁。 “您刚才按铃了,小姐?”他问。 “是的。哈库,这房子里的那些旧报纸都怎么处理了?” “拿走放在厨房旁的柜子里了。” “看看你能否帮我找到一不,没关系,我自己来吧。” 她跟着哈库走进起居室。几分钟后,她一个人手里拿着报纸回来了。 “我找到了,”她充满胜利感地宣布,“六月十六日星期一,就是丹给罗杰写那封信的晚上他看的那份报纸。看,约翰·昆西,有关海运一版的一个角被撕掉了。” “也许是偶然的。”约翰·昆西无精打采地说。 “瞎说!”她厉声说道,“这是线索,这就是事实。使丹烦恼的事就在失去的那个角上。” “也许是这样。”他承认米纳瓦小姐说得对。“你打算干什么? “你是将要做这事的人。”她说,“打起精神,进城去。离晚饭还有两小时。把这份报交给哈利特警长,或者,最好交给查理。我欣赏他的才智。” 约翰·昆西大笑起来。 “这些中国人,极聪明,”他说,“你不是说你喜欢上那家伙了吧。他们似乎很聪明,因为他们与众不同。” “我们会搞清这一点的。司机出去为巴巴拉办事了,但车库里还有一辆敞篷汽车。” “电车对我来说就挺好的。那么,给我报纸吧。” 她告诉他进城的路线,他拿起帽子走了。很快,他上了电车,周围挤满了不同种族的代表,太平洋的大熔炉,卡洛塔·伊根曾这样称呼檀香山。约翰·昆西开始感到生命中产生了一种新的精力,新的兴趣。 电车疾驶过位于怀基基与檀香山之间的低而不长的地段,穿过了稻田,那儿有一些古怪的身影正在没膝深的水中耐心地劳动着,又穿过竿头地,最后驶进基思街。每隔几分钟,电车就停下来让各种肤色、不同种族的新移民上车,他们中间有日本人、中国人。夏威夷人、葡萄牙人、菲律宾人、朝鲜人等。人一上来,车就走。约翰·昆西看见一些高大的房子建在茂盛的树丛中,一个有坚固柱子的日本式剧院建在离汽车服务站不远的地方,然后又看见一幢他认为是君主宫殿的大楼。最后,电车驶入到四处是现代办公室的地区。年轻人想起来了,基普林说得对,东方与西方是可以相结合的。他们已经这样做了。 当他在福特街下了车,作为一陌生人在陌生的土地上走了一会几时,他的这种印象得到了证实。一深褐色皮肤的警察正在拐角处指挥交通,一些身穿一尘不染的帆布军服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们漫步而过。在林荫路的街旁,一些身穿刚刚洗过的衣服的苗条、纯洁的中国女孩正在凉爽的傍晚逛着商店。 “我在找警察局。”约翰·昆西告诉一位面目友善、身材高大的美国人。 “回到基恩街,朝右拐,到贝塞尔后,转向‘马凯’——” “转向哪儿?” “我知道了,你是陌生人。‘马凯’的意思是朝着海洋。另一方向是朝着‘毛卡’——朝着山脉。警察局在哈利卡瓦·黑尔大楼,贝塞尔街。” 约翰·昆西谢过他,继续向前走。走过邮局时,他惊奇地发现大街上所有的信箱都敞开着。过了一会儿,他到达了警察局。一个无精打采的坐在桌后的警官告诉他,查理正在用餐。他说可能会在基恩街的亚历山大·杨旅馆或全美饭店。 旅馆听起来容易找到,所以约翰·昆西先去了那里。在昏暗的旅馆大厅里,一个中国清洁工手拿扫帚和簸箕无目标地走着,几位房客在填写着明信片,一中国店员正坐在桌旁值班,但不见陈的踪影,他没在大厅,也没在左边的餐厅。当约翰·昆西从餐厅出来时,电梯门打开了,一个身穿便装的美国人匆匆忙忙走了出来。他后面跟着一个手提行李的伦敦佣人。 “科普船长!”约翰·昆西喊道。船长停了下来。 “喂,”他说,“噢,温特斯利普先生,你好吗?”他转向仆人说,“给我买份晚报及一抱看上去令人喜欢的杂志。”那人匆忙走开了,科普又对约翰·昆西说:“很高兴见到你,但我实在有急事。二十分钟后,要离开这儿去范宁岛。” “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约翰·昆西漫不经心地问。 “昨天中午,然后一直在忙。我相信你在这儿一定过得很愉快——哦,我忘记了,有关丹·温特斯利普的可怕的消息——” “是的。”约翰。昆西冷冷地说。 从在旧金山俱乐部的谈话来看,那打击对科普船长来说并不很严重。佣人回来了。 “很抱歉我得赶路了,”船长继续说,“我必须马上离开。这活儿不可慢怠。问你姑姑好。祝你运气好,年经人。” 他穿过宽敞的大门离开了,后面跟着他的佣人。约翰·昆西来到街上时,正好看见他坐着一辆大汽车朝码头驶去。 发现旁边有一电报局,约翰·昆西走了进去,发了两份电报,一份给母亲,另一份给阿加莎·帕克。他把地址写成美国(u.s.a.)、麻省、波士顿。当年轻的女发报员划掉那三个字母(u.s.a.)时,她的表情使约翰·昆西发窘。每封电报只有两个词,但当他回到大街上时,却如释重负。他以为近斯内他该写的信已写完了。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全美饭店,走了进去。他发现他自己是这儿唯一的美国人。陈查理独自一人坐在桌旁。当约翰·昆西走过来时,他站起身并鞠躬致意。 “非常荣幸,”中国人说,“我可不可以请您在这儿用餐?” “不用了,谢谢,”约翰·昆西答道,“我过会儿在家用餐。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太好了,”查理行了一个屈膝礼。他重新坐下来,皱着眉头看了看面前盘子里的东西。“服务员,麻烦你把饭店的老板请来。”他说。 饭店老板,一个态度温和的小个子日本人很快走过来。他深深鞠了一躬。 “你们这儿是提供不卫生食物的吗?”陈问道。 “敬请您申诉您的不满之由。”日本人说。 “这块饼上面有手印,”陈指责道,“这看上去令人作呕。请把它拿走,换一份更卫生的来。” 日本人把那块令人不悦的饼拿起来,走了。 “日本人!”陈以一种动人的姿势摊开双手,然后他说道,“我可否推断你来这儿是来谈有关杀人案这一公事的?”约翰·昆西笑了。 “是的。”他从口袋里拿出报纸,指着日期与那失踪的一角。“我姑姑认为这也许很重要。”他解释道。 “我非常高兴。你来自最有教养的城市波士顿,在那儿英语单词比在这儿应用得多得多。当你说话时,我兴奋不已。我想这对我来说真是不胜荣幸。” “你对此案有什么结论了吗?”约翰·昆西问。陈摇摇头。 “现在还太早。” “你讲过你没有得到用来破案的手印。”陈耸耸肩。 “没关系。手印与其他方法在书里是好东西,但在现实生活中并非如此。我的经验告诉我,真正要考虑的是人,人的感情。谋杀的背后,究竟是些什么原因呢?憎恨、报仇是需要结束某人的生命的。也许是因为贪图金钱。在任何时候真正要研究的都是人。” “听起来有道理。”约翰·昆西表示同意。 “大部分情况是这样,”陈断言道,“让我列举一下我们必须考虑的线索吧:缺少一页的客人登记册;一只手套上的扣子;电报上的话;有关伊根的事,但部分是听说的;科西坎香烟的残留部分;这份也许是因为气愤才被撕坏的报纸;戴在活人手腕上的表,数字2不清楚。” “收集了不少了。”约翰·昆西说。 “大部分都很有趣,”中国人说,“我们必须一件件进行调查。有些可能会令我们一无所获,但一件,也许两件会对我们有好处。我相信苏格兰场的方法——跟踪那些实质性线索。但在这儿,这种方法行不通。我必须跟踪所有的。” “所有主要的?”约翰·昆西重复道。 “当然。”陈不悦地看着服务员,因为他的更卫生的食物还没送来。“现在定论还太早。但我喜欢那失去一页的客人登记册。那块表同样引起了我的注意。真奇怪,当今早我们总结线索时,漏掉了手表。愚蠢。多么漂亮的线索。一个大失误,我们没利用它。然而,我的眼睛很厉害,能捉住它。” 约翰·昆西说:“我知道,作为侦探,你是非常成功的。” 陈开心地笑了。他说:“你是受过教育的,也许你知道,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有灵感的人。像照相机的胶卷一样,很敏感。一个眼神,一个笑声,也许一个手势。” 约翰·昆西意识到饭店门口处突然骚动起来。鲍克——船上的那个服务员——喝得大醉,正在门口处吵闹着。他冲进大厅,后面跟着一黑肤色、看上去很着急的年轻人。太难堪了,约翰·昆西扭过脸去,但毫无用处,鲍克正摆着手,向他奔来。 他大喊道:“啊、啊!啊、啊!我的大学生朋友,从窗外看见你了。”他使劲倚在桌旁。“你过得怎样,朋友?” “谢谢,我还行。”约翰·昆西说。 那黑肤色年轻人走过来。从衣着来判断,他是鲍克船上的老相识。 “听着,特德,你得走了。”他说。 “再等一会儿,”鲍克喊着,“我想会会波士顿的昆西先生,上帝创造的最优秀人物之一。蒂姆的朋友。你听我说过蒂姆。” “是的,走吧。”年轻人催促着。 “等等,得给这男孩买点喝的。你在喝什么,昆西,老朋友?” “什么也没喝,你告诫过我别碰这岛上的饮料。”约翰·昆西笑着说。 “谁,我吗?”鲍克伤心了,“你搞错了,老朋友。别搞错,那一定是别人。不是我,我从没说过那样的话。”那年轻人抓住他的手臂。 “走吧,你该上船了。”鲍克挣脱开,喊道:“别碰我,我是不受人摆布的。把手松开!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是不是?我可以和老朋友谈话,可不可以?那么老朋友昆西,你喝点什么?” “很抱歉,”约翰·昆西说,“改日吧。” 鲍克的同伴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在这儿什么也不能买。这是饭店。你跟我走。我知道一个地方——” “好吧,现在该你说话了。昆西老朋友,你跟我来。” “改日吧。”约翰·昆西又说了一遍。鲍克流露出不满意的样子。 “按你说的,改日吧。在波士顿吗?在蒂姆的地方?只是蒂姆的地方没了。”他突然有些伤心,“蒂姆不在了——失踪了——就像被地球吞没了一样。” 年轻人安慰他说:“是的,是的。真太糟了。但你得跟我走。” 最后鲍克终于妥协了。他让同伴扶着他来到大街上。约翰·昆西看看陈,说:“是我在‘泰勒总统号’上的服务员。他太兴奋了,是不是?” 服务员在陈面前放了一盘新的饼。 “啊,这盘饼的外表更完美。”他评论道。 他尝了尝,然后皱着眉头说:“外表是可怕的谎言。”“如果你准备离开——”在大街上,陈停下来。“请原谅我要在这儿与你分手,”他说,“很荣幸与你一起工作。我相信,结果一定很迷人。今天就到这儿吧,晚上好。” 约翰·昆西又一次在这奇怪的城市里成了孤独一人。一种思乡感吞噬了他。走着走着,他来到一个像他的俱乐部阅览室一样书目齐全的售报车前,一个戴帽子的年轻人正在售报。 “你有没有最新的《大西洋》杂志?”约翰·昆西问道。 那年轻人把一本深棕色的期刊放在他手上。 “不是这期。这是六月份的,我看过了。” “七月的还没到。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留一本。” “我希望你给我留一本。我的名字是温特斯利普。” 他接着朝前走,走到拐弯处。真遗憾七月份的没到。一本《大西洋》杂志会把他与家乡联结起来。那是一种证明波士顿还存在于世的东西,因此他觉得需要这种联结物,这种证明。 一辆标着怀基基的电车开过来。约翰·昆西叫它停下来,跳上车去。三个身着艳丽和服、脚穿凉鞋的日本女孩咯咯笑着,他悄悄从她们身边过去,找了个座位。 第四章 一 两小时后,约翰·昆西从他与姑姑共进晚餐的餐桌旁站了起来。 “向你显示一下我学习一门新语言有多快吧,”他说:“我已‘波’(我已吃完)。现在我去‘马凯’坐在平台上,在那儿忘记一天的‘皮利卡亚’(烦恼)。”米纳瓦小姐笑了,也站了起来。 “我想阿莫斯很快就要到了,”她边说边穿过大厅,“开次家庭会议似乎是合情合理的,所以我叫他来这儿。” “真奇怪你得派人去请他。”约翰·昆西说着,点燃一支香烟。 “完全不用。”她说。她讲了讲两兄弟之间长时间形成的积怨。 “真没想到老阿莫斯有那么热情。”当他们到平台上找到椅子坐下时,约翰·昆西评说道,“从早上我看到他时的样子来判断,他是一个典型的冷漠的人。不过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人总是大仇人。”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外面很快变得越来越黑——正是这种热带的黑暗带来了昨夜的悲剧。约翰·昆西指着玻璃上的一个小蜥蜴。 “可爱的小东西。”他说。 “噢,它们完全不伤害人,而且还吃蚊子。”米纳瓦小姐告诉他。 “它们吃蚊子,是吗?”男孩使劲拍打自己的脚腕。“好了,这儿没什么好吃的。” 这时阿莫斯到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显得格外苍白。 “你叫我来这儿,米纳瓦。”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坐在丹·温特斯利普的香港椅子上。 “是的。如果你愿意,吸支烟吧。”阿莫斯点燃一支香烟,那香烟放在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上好像很不协调。“我相信,”米纳瓦小姐接着说,“我们都已下定决心把那个干了这件坏事的人诉诸法律。” “当然。”阿莫斯说。 “唯一的缺憾是在调查过程中,一些有关于丹过去不愉快的事情很可能被披露。”她接着说。 “肯定的。”阿莫斯冷漠地说。 “为了巴巴拉,”米纳瓦小姐说,“我不想看到任何在破这件案子中不太重要的事情被披露。为了这个原因,我没有完全相信、依赖警察。” “什么?”阿莫斯叫道。约翰·昆西站起来。 “坐下,”他的姑姑厉声说,“阿莫斯,让我们回到我在你家时的谈话。丹与下边海滩上的那个女人有联系。阿伦·康普顿,她这样称呼自己。”阿莫斯点点头。 “是的,而且她是一个品行不端的人。但丹看不到这一点,虽然我知道他的朋友曾向他指出这一点。他曾说过要与她结婚。” “即使你从不与丹说话,你还是很了解他。”米纳瓦小姐接着说,“在发生谋杀案的时候——就是昨天晚上,他与这女人所处的状况是什么样呢?可是,这似乎好长时间了。” “我无法告诉你什么,”阿莫斯答道,“我确实知道上个月一个叫莱瑟比的陌生人——他们告诉我他是费城一个好家庭的败家子——与那个叫康普顿的女人鬼混在一起,丹对他的出现极为恼火。” “哼!”米纳瓦小姐递给阿莫斯一个珍奇的旧胸针,一块玛瑙上镶着一棵宝石树。“阿莫斯,以前见过吗?”他拿过来,点点头。 “这是八十年代丹从南海带回来的少量珠宝中的一部分。还有耳环与项链。他对这些装饰品奇怪地十分在意——从不让巴巴拉的母亲或任何其他人戴。但他最近一定改变主意了,因为我几周前看见了这个东西。” “在哪儿?”米纳瓦小姐问道。 “我们事务所最近让那个叫康普顿的女人租了下面海滩上的小屋。不久前她来事务所交房租时正戴着这胸针。”他突然转向米纳瓦小姐催问道:“你从哪儿搞到它的?” “卡麦奎今早交给我的,”米纳瓦小姐解释道,“她是在警察到来之前在平台地板上拾起来的。”约翰·昆西跳了起来,喊道: “你完全错了,米纳瓦姑姑。你不能做这种事。你求助于警察,可又不相信他们。我为你感到耻辱。” “请等一下。”他的姑姑说。 “等什么!”他应声说,“给我那个胸针。我马上去交给陈。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无法与他相视。” “我们会把它交给警察的,”米纳瓦小姐镇静地说,“如果这似乎很重要。但在交给警察之前,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自己做些调查。这女人也许有很合乎逻辑的解释——” “不对!”约翰·昆西打断了她的话,“问题在于你认为你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阿莫斯,你的意见呢?”米纳瓦小姐问。 “我倾向于约翰·昆西的意见,”阿莫斯说,“你对哈利特警长太不公正。而且我认为,至于为了巴巴拉或为其他什么人要想向外界保守秘密的话,那是不可能的。别绕圈子了,米纳瓦,丹的不检点行为终将公布于众。” 她听出他语调中的得意之感,她为此有些恼火。“也许是这样。但在我们与警察谈之前,和这个女人谈谈不会对家里的人有任何伤害。如果她真有一个诚心诚意的解释——” “噢,是的,”约翰·昆西打断了她的话说,“她不会有其他的解释。” “她说什么并不重要,”米纳瓦小姐坚持说,“重要的是她说话的样子。任何有头脑的人都可以看穿欺骗与谎言。问题是,我们中间的谁是这个最适合来检验她的有头脑的人。” “别算上我。”阿莫斯赶紧说。 “约翰·昆西?” 男孩在考虑着。 他已经要求得到与陈共同破案的特权,那么这也许正是赢得那中国人尊重的好机会。不过这件事听起来太像女人该做的,对他来说太过分了。 “我不行,谢谢。”他说。 “很好,”米纳瓦小姐站起来说,“我自己去。” “噢,不行!”约翰·昆西震惊地喊道。 “为什么不行,如果家里的男人不愿干这事?事实上,我很欢迎这样的机会。” 阿莫斯摇摇头。 “她会制服你的。”他预言。米纳瓦小姐不服气地笑了。 “我很乐意看到她这样做!你们等在这儿好吗?” 约翰·昆西走过去从阿莫斯手里拿过胸针。 “坐下,米纳瓦姑姑,”他说,“我去见那个女人。但我要告诉你,完事之后我马上派人去请陈。” “那得在另一次家庭会议上决定才行。我不敢肯定你是去她那儿的合适人选。你究竟有没有与这种女人打交道的经历呢?” 约翰·昆西恼火了。他是男人,因此他认为他可以与任何类型的女人打交道,且能以智取胜。他这样讲了。 阿莫斯描述了在几百米以外的沙滩上的那个女人的小房子的样子,并告诉男孩去那儿的路线。 约翰·昆西动身了。 当他到达科利亚路时,夜幕已降临在岛上。科诺的恶劣天气已经过去,月亮在万里无云的空中移动着。啊!一个明亮的银色的夜晚。花园里百草的芳香穿过篱笆沁人心脾。信风经过数千里旅途之后凉飕飕地吹在他的脸上。当他走近大概是那女人的邻舍时,一群印度八哥大声尖叫起来,四处飞散,它们刺耳的叫声与这里平和的景色极不协调。 他有些费力地找到了那套小房子,因为它几乎完全掩饰于在月光下开着浅黄色小花的花簇中。在那坐落在枝叶茂盛的藤架下并散发着芳香的黑房子的门前,他有些犹豫地停下来。这是一件需小心对待的差事。但是他鼓起勇气,用力敲着门。 只有八哥鸟应声了。约翰·昆西站在那儿,开始对这个怀基基的寡妇产生了敌意。毫无疑问,她一定是那种粗鲁的大块头;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在聚会上是好手的那种人。这时门开了,使男孩子大吃一惊的是站在灯光背影下的女人年轻且身材苗条,虽然看不太清楚她的脸,但仍能看出那是一副娇小可爱的面庞。 “您是康普顿夫人吗?”他问道。 “是的,我是康普顿夫人。有什么事吗?” 约翰·昆西很遗憾她开口说话了,因为很明显她是当今流行的那种美人之一,可一讲话就完了。她的嗓音与八哥鸟一样。 “我叫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他看见她吃了一惊。“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当然可以。进来吧。”她带他通过一狭窄通道,进入客厅。一脸色苍白、有些驼背的年轻人站在桌旁,抚弄着鸡尾酒搅拌器。 “史蒂夫,”那女的说,“这是温特斯利普先生——这是莱瑟比先生。”莱瑟比先生不满地嘟哝了一句什么。“正是喝点酒的时候。”他又说。 “不,谢谢。”约翰·昆西说。 他看见康普顿夫人从烟灰缸里拿起一支燃着的香烟往嘴唇上放了一下,然而很明显地想想还是不吸为好,于是又把那烟碾碎在烟灰缸里。 “好了,”莱瑟比先生说,“你的酒已好了,阿伦。”他劝她喝一杯,但她却有点生气地摇摇头。 “不喝。” “不喝?”莱瑟比先生咧嘴笑了,“那小史蒂夫就可以多喝些了。”他举起杯。“看着,温特斯利普先生。” “哎呀,我猜你是来自波士顿的丹的亲戚,”康普顿夫人说,“他跟我谈起过你。”她又压低声音说,“我今天一直想去你们那儿。可这真是太令人震惊了。把我吓坏了。” “我可以理解。”约翰·昆西答道。他看了一眼莱瑟比,他好像没听到那不喝酒女人的话。“康普顿夫人,我与你的事得私下里谈。” 莱瑟比板起面孔,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可是那女人说:“没关系,史蒂夫这就走。” 史蒂夫犹豫了一下,离开了。她的女主人跟他一齐走了。约翰·昆西听到了在远处他们单调的低沉说话声。 空气中有一种混和的杜松子酒与廉价香水的味道。男孩不知道如果他母亲现在看见他会说什么。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女人回来了。 “好吧。”她说。 约翰·昆西觉察到她的眼睛里放射出坚毅与警觉的目光,这和她的声音一样。他等她坐下来,然后拿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你很了解我亲戚丹。”他提示道。 “我已和他订婚。”她回答道。约翰·昆西看了一眼她的左手。“他还没碰上——我的意思是,他还没给我戒指,但这——你知道——我们俩心里都明白。” “那么他的死亡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了?”她勉强像孩子似地愣了一下,充满了悲伤。 “我想是这样!温特斯利普先生对我很好,他相信我,而且信任我。一个孤独的女人在这儿得不到太多的仁慈。” “你最后见到温特斯利普先生是什么时候?” “三天或四天前——上星期五晚上,我想是的。”约翰·昆西皱皱眉头。 “那时间不是太长了吗?”她点点头。 “我对你讲实话吧。我们中间有点误会,只是恋人间的争吵,你知道。丹有点反对史蒂夫在这儿逗留。不是因为他的原因——史蒂夫跟我之间没什么事——他只是原来我在歌舞团时认识的一个孩子。我曾经是演员——也许你听说过。” “是的。这么说从上周五你就没再见到过温特斯利普先生。你昨晚没去他家?” “我该说我没去!我得考虑我的名誉。你不知道这儿的人怎么议论别人。” 约翰·昆西把那胸针放在桌子上。胸针在灯下——在台灯下闪闪发光,虽然当时的气氛一点也不浪漫。那孩子般的眼神现在变得大为震惊。 “你认出这个东西了,是不是?”他问。 “怎么——是的——这是——我——” “讲实话,”约翰·昆西厉声说,“我想这是温特斯利普先生送给你的一件旧珠宝首饰。” “嗯——” “你知道,有人看见你戴过它。” “是的,他确实给过我这件东西,”她承认了,“我从他那儿得到的唯一礼物。从外表看,我想诺厄夫人在阿克戴过它,而且相当漂亮。” “你昨晚没去温特斯利普家?”约翰·昆西追问道,“然而,非常奇怪,这个胸针在丹遗体不远的地板上被发现了。”她突然倒吸一口气。 “哎呀,你是谁——警察?”她问。 “不是,”约翰·昆西笑了,“我来这儿只是为了从警察手里救出你,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我对这件事找到真实的解释,也许没必要引起警察注意。” “噢!”她笑了,“哎,你真好。现在我跟你讲实话。那有关自从上周五就没再看见丹·温特斯利普的话全是谎言,我昨晚看见他了。” “啊哈,你看见他了?在哪儿?” “就在这儿。温特斯利普先生一个月前给了我那东西。两周前,他似乎有些兴奋的样子来找我,说他必须把那东西收回。那是他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喜欢它,而且那些翡翠很有价值。所以——嗯,我拖了一段时间。我说我要在上面放一个钩子。他总是向我要。昨天晚上,他来到这儿,说一定要收回去,还说他会给我买任何东西来代替它。他很着急。所以我最后还给他了,他拿了那东西,走了。” “那是什么时间?” “大约九点三十分。他很高兴,很愉快,他还说我今天早上可以去珠宝店选择我最喜欢的东西。”她恳切地望着约翰·昆西。“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这是实话,救救我吧。” “我不知道。”约翰·昆西想了想。她往前移近了些。 “哎,你是好孩子,”她说,“是我在波士顿玩儿时的那种男孩;是那种为女人着想的人。你不会把我引入这个事件中。想像一下那对我将意味着什么!”约翰·昆西没说话。他看见她眼里含着泪水。“你可能听到过有关我的事,”她接着说,“但那些事,都不是真的。你不知道在这儿他们怎么跟我作对。不受保护的妇女在哪儿也没有机会;但在这岛上,男人从世界各个地方游荡到这里——我一直对他们很友好,这正是我的麻烦。我在家乡——噢,也可以说那不是家乡!我在那儿过得很好,后来我喜欢上了比尔·康普顿,就与他来到这儿。有时候夜里醒来,想到五千英里以外的百老汇,我就哭得很厉害,以至于把他吵醒,这使他很伤心——” 她停下来,约翰·昆西被她说话时真正的思乡情所感动。他突然觉得很同情她。 “后来比尔的飞机在戴蒙德角坠毁,”她接着说,“这样我就只剩下孤独一人。这些海滩上的败类知道我孤身一人,并且破落了。我思念四十二街,思念那所老宿舍和那群老朋友;怀念自助售货餐馆,口香糖广告牌及在纽黑文的预演。所以为忘掉这些我举行了几次聚会,但人们开始说三道四了。” “你可以回那儿去。”约翰·昆西建议道。 “我知道——为什么不呢?我一直想回去,但这儿的每天都不一样。同时,无论如何,你不把周围的人挑出一个来——我一直在无所事事,但是老实说,如果你不把我卷入这案子中,我会乘下一艘船回去。我将找一个工作——如果——如果——如果你不把我卷入这案子中。你现在有可能毁灭我的一生——这一切都由你决定——但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 她用双手抓住约翰·昆西的手,并用含着泪水的眼睛恳求地注视着他。这是他一生中最不舒服的时刻。他快速扫视了一眼这房间,它与比肯街的房子大不相同。他抽出手。 “我会——我会看情况,”他说着,匆忙站起来,“我会考虑的。” “但如果我不搞清楚,我今晚会睡不着觉的。”她告诉他。 “我得再考虑一下。”他重复着这句话。但当他朝桌子转过身时,正好看见那女人纤细的手伸出去抓那首饰。“我得拿走那胸针。”他接着说。 她抬头看看他。突然约翰·昆西明白了她一直在演戏,他的感情被戏弄了。他又一次体验到在丹·温特斯利普大厅时曾经出现的那种热血涌上头部,那种突然而生的愤怒。米纳瓦姑姑预言他对付不了这种女人。好了,他现在要让她看看,他要让全世界看看。 “给我那胸针。”他冷冷地说。 “这是我的。”那女人固执地说。 约翰·昆西不再费话,他抓住那女人的手腕。她尖叫起来。他们身后的一扇门开了。 “这儿发生了什么事?”莱瑟比先生问。 “噢,我以为你走开了。”约翰·昆西说。 “史蒂夫,别让他拿走那东西!”那女人喊道。 史蒂夫迅速朝前移动,但可以看出他很谨慎。约翰·昆西大笑起来。 “你站在原地别动,史蒂夫,”他告诫说,“要不然我打扁你那带病容的脸。”对温特斯利普家族来说,这种谈话方式很奇怪。“你的朋友在这儿企图掩饰一件有关上面海滩凶杀案的重要证据,因此我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被迫使用了强制手段。”胸针掉在地上,他弯腰拾起来。“好了,我想这一切都结束了。”他接着说,“康普顿夫人,我为你一直在思乡而感到难过,但作为波士顿人,我说句话,我认为百老汇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迷人。是距离施了魔法。晚安。” 他走出来找到去卡拉考爱大街的路。他很满意解决了一件事——陈一定得知道胸针的事,并且得马上知道。康普顿夫人说的或真或假,这确实需要通过某个人负责去进一步调查。 约翰·昆西是从科利亚路来到小房子这儿的,他本打算沿着灯光明亮的大街回到丹的房子。但当他到了那加宽的柏油路时,他意识到,旅馆就在附近。他曾向卡洛塔·伊根说过,他会在今天再来看她。至于陈,他可以在旅馆里给他打电话。他朝着旅馆的方向走去。 跌跌撞撞地穿过黑暗的花园,他终于看见了那破旧荒凉的庞大建筑物。微弱的烛光在双层阳台上闪烁着。在宽敞的休息厅里,几个衣着寒酸的人正在自在地坐着,只有那个日本人坐在接待台后面。 约翰·昆西被带到一电话亭旁。他那敏捷的波士顿人大脑还需已掌握檀香山电话公司使用方法的日本人的帮助。最后他打通了电话。陈不在,但那接电话的人答应只要陈一回来,他就会告诉陈与温特斯利普先生联系。 “我得交多少钱?”约翰·昆西问那个职员。 “一分钱也不要。”一个声音说道。他转身发现卡洛塔·伊根就在身旁。他笑了。他正希望这样。 “但是,我是说,你知道,我用了你的电话。” “这是免费的,”她说,“在这儿好多东西都免费。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富不了的原因。你能来太好了。” 她看了一眼那职员,带着昆西走出去到了一侧的平台上。他们走到平台尽头,在那儿可以看到戴蒙德角的灯光以及太平洋的银色海水涌过来,最后消失在老旅馆的下方。 “恐怕可怜的爸爸正在度过痛苦的时光。”她说着,嗓音有些发颤。“我不能去看他,我想他们把他作为证人扣在那儿。有人提起交保释金,但我没听。我们没有什么钱——至少我原来这样认为。” “你原来这样认为——”他开始感到困惑。 她拿出一小块纸放在他手上。 “我想让你出出主意。我一直在打扫爸爸的办公室,就在你来之前,我在他的办公桌里碰到了这个。” 约翰·昆西看着这张她递给他的粉色纸条。借助一个台灯的灯光他看到这是一张五千美元的支票,是由丹·温特斯利普开的,并签了名。日期是前一天。 “啊,这看上去很重要,是不是?”约翰·昆西说。他把支票还给她,想了一会儿说:“是的,这很重要!就我看来,这似乎是说明你父亲无罪的决定性证据。如果他有了这支票,他与我亲戚丹的生意就一定圆满结束了。这样,他不可能除掉那签了支票的人,而把这笔钱搞得复杂化。”女孩的眼睛一亮。 “我正是这样推断的。但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你父亲一定请了律师。” “是的,但只是一个很蹩脚的律师,我们只能请得起这样的。我应该把这个交给他吗?” “不,等等。有没有机会很快见到你父亲?” “有的,已安排好我早晨去看他。”约翰·昆西点点头。 “最好在你采取行动前和他谈谈,”他劝道。他突然想起当伊根拒绝讲明他与丹·温特斯利普之间的交易之事时,伊根脸部的表情。“拿着这支票问问你父亲怎么办。向他指出这张支票对他有利,是至关重要的证据。” “是的,我想这是个最好的计划。你是否可以再坐一会儿?” “嗯——”约翰·昆西想起米纳瓦小姐正在焦急地等待消息——“只一小会儿。我想知道你过得怎样。有没有出现什么大的算术问题?”她摇摇头。 “还没有。还没有那么糟——这儿的工作。你知道,我们没那么多客人。如果不是因为可怜的爸爸,我会非常高兴。”她叹了口气,“自从我记事开始,我的幸福里面总有‘如果’。” 在这寂静的充满浪漫情调夜晚的海滩上,他听她讲着自己的身世。通过她的谈话,一些画面闪现在眼前:她在这珍奇岛上失去母爱的童年;她与贫穷进行的不倦斗争;她父亲艰苦奋斗,为送她到内陆上学,为给予她他认为世界上应有的地位。这个女孩与他在比肯街所遇到的大不一样,因此约翰·昆西发现与她谈话很愉快。 最后,他强迫自己离开这里。当他们从阳台上走过时,碰上一位客人,一个温顺、有点驼背的小个子男子。在那么晚的时候,他还穿着游泳衣。 “萨拉戴恩先生,运气怎样?”女孩子问道。 “运气总跟我作对。”他含含糊糊地说,匆忙走过去。卡洛塔·伊根轻声笑了。 “噢,我决不会那么做,”她马上遗憾地说,“可怜的人。” “他有什么麻烦?”约翰·昆西问道。 “他是游客——生意人,”她说,“在得梅因,或像那儿的什么地方。他经历了最骇人听闻的事故,他的牙全掉了。” “他的牙!”约翰·昆西又说了一遍。 “是的,像世界上许多东西一样,他的牙全是假的。他坐在第二个救生筏上与巨浪搏斗,牙就全没了。从那以后,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那儿,白天下到水里寻找,晚上用手摸索着找。历史上的一个悲剧人物,”她接着说。约翰·昆西笑了起来。“这是最悲惨的一部分。他是这岛上的笑料。但他仍认真地寻找着。当然,这对他来说,确实是应认真对待的事。” 他们从前门穿过公共房间。萨拉戴恩先生的悲剧很快从约翰·昆西头脑中消失了。 “晚安,”他说,“当你明天见到你父亲时,别忘了那支票——我会在白天来看你。” “你能来这儿太好了,这对我帮助非常大。”说着,她冰冷的手握在他的手里。 “别着急。幸福的日子不远了,没有‘如果’的幸福日子。牢记这一点。” “我会记住的。”她应允道。 “我们都要记住。”突然他想起自己还握着她的手,他赶快放下了。“晚安!”他又说了一遍,然后跑着穿过花园。 在丹的房子的起居室里,他惊奇地发现米纳瓦小姐与查理一起坐着,严肃地互相注视着。陈看见他回来,马上站起来。 “你好!”约翰·昆西说,“我看到这儿有客人了。” “你究竟去哪儿了?”米纳瓦小姐厉声说。显而易见接待一中国人使她有点紧张。 “嗯,我——”约翰·昆西犹豫着。 “说吧,”米纳瓦小姐说,“陈先生什么都知道了。” “过奖了,”陈咧嘴笑了,“有些事情我不完全知道。但有关你拜访怀基基寡妇的事,我在你一进她的门时就知道了。” “真的吗?!”约翰·昆西说。 “很简单,”陈接着说,“正如我对你讲的,要研究人。丹·温特斯利普先生是康普顿夫人的朋友,是莱瑟比的情敌。忌妒心理由此产生了。自从今天早上,他们两人已被檀香山警察严密监视起来。一看见你进入他们的视线,我就接到通知,飞快赶到海滩。” “啊哈——他也知道了——”约翰·昆西开始说。 “有关胸针的事?”米纳瓦小姐说,“是的,我全交待了。他心地善良,原谅了我。” “但那不是什么该做的事,”陈补充说,“请允许我再提一下:当把警察叫来时,所有的牌都应摊在桌上。” “是的,”米纳瓦小姐说,“他原谅了我,但我却受到温柔的责备。正如他所说的,我一直被认为是最不听话的。” “实在抱歉。”陈鞠躬说道。 “好了,事实上我已打算马上告诉陈先生整个事情的经过。”他转向中国人。“我已通过警察局的电话试图与你联系上。当我离开那女人房子时——” “警察的事务不允许太讲礼貌,”陈打断了他的话,“我打断你的话是想让你从事情的开始讲起,如果你愿意这样做的话。” “噢,可以,”约翰·昆西笑了。“那女的亲自让我进去,并把我带入她的小客厅。当我到那儿时,莱瑟比那个家伙正在搅拌鸡尾酒。” 哈库出现在门口。 “陈先生,您的电话。”他说。陈道了歉,很快出去了。 “我想说出一切,”约翰·昆西告诉他的姑姑。 “我不妨碍你,”她答道,“那个眼睛有点斜的中国人近一小时一直坐在这儿,一副悲痛而不是气愤的样子看着我。我已下定决心做一件事——不再对警察保密。”陈又进来了。 “正如我刚才所说,”约翰·昆西开始说道,“菜瑟比那个家伙正站在桌旁——” “十分抱歉,”陈说,“但有趣故事的剩余部分得在警察局叙说。” “在警察局!”约翰·昆西喊道。 “确实如此,我想劳您大驾跟我到那儿去一下。那个叫莱瑟比的人已在正要起航去澳大利亚的‘尼亚加拉号”船上被捕了。那个女人也在与他挥泪告别时被捉住。现在两个人都在警察局休息。” “一个更惊人的事实出现了,”陈又补充道,“在莱瑟比口袋里装着从客人登记册上粗暴撕下来的那一页。请拿上您的帽子。我已让外面一急着要开走的小汽车等着我。” 二 在总部哈利特警长的房间里,他们发现警长脸色严峻地坐在桌子后面盯着那两个不情愿的来访者。来访者之一,史蒂夫·莱瑟比先生带着一种蔑视、不悦的神情盯着警长。阿伦·康普顿夫人,那个当初百老汇及自助餐馆的常客,正在用一块小手绢擦着眼睛。约翰·昆西觉察到她满不在乎地让眼泪破坏着脸上的化妆。 “喂,查理,”哈利特打招呼道,“温特斯利普先生,很高兴你也来了。正如你也许已听到的,我们刚把这个年轻人从‘尼亚加拉号’船上拖下来。他似乎想离开我们。我们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这个。” 他把一张很明显是从丹·温特斯利普的来客登记册上扯下来的因年久而发黄的纸放在陈的手里。约翰·昆西与陈一起弯腰看着。那上面的留言是用旧体书写的,墨迹也已褪色不少。留言是这样写的: “在夏威夷,一切都十全十美,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与我在这所房子里享受到的热情款待相比。” 约瑟夫·格利森 维多利亚、墨尔本、小波克街124号 约翰·昆西转开身,十分震惊。难怪这页被撕下来!显而易见,格利森先生没有研究过a.s.希尔有关修辞法的书。一件事情怎能比另一件更十全十美? “在我让这两个人说话之前,”哈利特说,“一枚胸针究竟是怎么回事?” 约翰·昆西把那件珠宝放在警长的桌上。他讲明这枚胸针是丹·温特斯利普先生送给康普顿夫人的,并告诉他有人在平台的地板上发现了它。 “什么时间发现的?”警长瞪着眼睛追问道。 “完全不该发生的误会,”陈匆忙插话道,“现在已完全被排除。说的越少,弥补的越快。温特斯利普先生已审查了这个女人。” “噢,他审查了,是吗?”哈利特恼火地转向约翰·昆西,“是谁在处理这个案子。” “嗯,”约翰·昆西不自然地说,“这似乎对家庭最好——” “该死的家庭!”哈利特大发脾气,“这案子是由我负责——” “对不起,”陈劝慰道,“再说这些是浪费时间的。我已有证据来提出适当的指控。” “好吧,那么你和那女人谈过了,”哈利特说,“你从她那儿得到了什么?” “哎,听着,”康普顿夫人插话说,“我想把我告诉给这位长着明亮眼睛男孩的一切都收回来。” “跟他撒谎了,是吗?”哈利特说。 “为什么不呢?他有什么权力审问我?”她的声音又变的柔和起来。“我不会跟警察撒谎的。”她说。 “你若不说实话,就是在拿生命作赌注,”哈利特告诉她,“假如你不知道什么对你有好处。无论如何,我想听听你跟这位业余侦探说了什么。有时谎言也很重要。接着说,温特斯利普。” 约翰·昆西大为恼火。他究竟是怎么陷入这一切混乱之中的呢?他真想站起来,鞠个躬,离开这房间。但是,似乎有什么在告诉他,他不能走。更多地是为保持尊严,他把那女人所讲的又重复了一遍。头一天晚上,温特斯利普去了她那儿,最后一次恳求要回那胸针。他许诺用其他东西来替换它,她就放弃了。他拿着胸针,在九点三十分离开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丹。”约翰·昆西说完了。哈利特表情严厉地笑了。 “不管怎样,她告诉了你。但她承认说了谎。如果你理智地把这种事交给合适的人——”他好声好气地对那女的说,“你在说谎,是不是?”她满不在乎地点点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丹确实是九点三十分离开我那儿的,或稍晚些。但我跟他一起走的——到他家。噢,是非常得体的。史蒂夫也去了。” “噢,是吗,史蒂夫。”哈利特看了一眼莱瑟比先生,他看上去不是理想的监护人。“现在,年轻的女人,回到最开始。只讲实话。” “那么救救我,”康普顿夫人说。她作出一种极佳的微笑。“我不会对你说谎的——警长——你知道,我不会的。我看出来你是这儿的大人物,而且——” “讲你的事!”哈利特打断了她的话。 “当然。丹昨晚到我那儿聊天到大约九点,然后他发现了莱瑟比先生在那儿。老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丹十分嫉妒。我与史蒂夫只是朋友——对吗,史蒂夫?” “朋友,仅此而已。”史蒂夫说。 “但无论如何,丹大怒,我们大吵了起来。我尽力讲明史蒂夫只是在他去澳大利亚的路上在这儿做暂时的停留,但丹想知道什么使他还不离开这儿。因此史蒂夫告诉他在乘船来这儿时,他在玩儿牌时把钱全输了。‘你还继续上路吗,如果我付船费的话?’丹说。史蒂夫马上答应了。史蒂夫,我说得对吗?” “完全正确,”莱瑟比先生赞同地说,“警长,正如她所说的。温特斯利普提出给我——借我船票钱。只是借给我。我同意今晚乘‘尼亚加拉号’船离开。他说他家的保险柜里有些现金,就叫我与阿伦跟他一起回到——” “我们去了,”阿伦说,“丹打开保险柜拿出一叠钱。他抽出三百美元。你很少有机会看见他这样做,但正如我所说,他把钱给了史蒂夫。然后史蒂夫开始诉苦——是的,你那样做了,史蒂夫——史蒂夫想知道他在澳大利亚能干点什么。他说他在那儿谁也不认识,会饿死的。丹开始有点生气,后来他微笑了一下,走过去撕下客人登记册上的那页,交给了史蒂夫。‘找他去,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他说,‘也许他会给你找个工作。他的名字是格利森。二十年来,我一直讨厌他,虽然他并不知道。’” “完全是对我说的,”莱瑟比说道,“我拿着这笔借款和格利森的地址,然后我们就要走。温特斯利普说他要与阿伦谈谈,所以我一人走了。那时大概是十点钟。” “你去哪儿了?”哈利特问道。 “我回城里的旅馆了。我得打点行李。” “回旅馆了?你能证明吗?”菜瑟比想了想。 “不知道。服务台的男孩也许记得我什么时候回去的,虽然我并没停下来要钥匙,我带着钥匙。无论如何,我没有再看见温特斯利普。我只是为我乘坐‘尼亚加拉号’船做准备。我不得不说你太紧张——” “别说这个!”哈利特转向那女的,“莱瑟比走后,发生了什么事?” “嗯,丹又开始要那个胸针,”她说,“这使我也很生气——我从不喜欢吝啬鬼。同时,我发火了。我那样子很可笑,争吵使我不安。我喜欢周围的人愉快。可他继续吵,所以最后我扯下那胸针,扔给他,胸针滚到桌子底下的什么地方了。后来他说他很抱歉,并且答应用更新式的东西来代替它。有钱就可以买——这是他许诺的。很快我们又和好了——就像一直是好朋友一样呆到十点十五分。临走时他说今早去珠宝店转转。警长,我问你,认为我与一个想给我买东西的被谋杀者的案件有关合情合理吗?” 哈利特笑了。“那么你是十点十五分离开他的——一个人回的家?” “是的。我最后看见他时他还活着而且很好。我会对像时代大楼那么高的一摞圣经发誓。哎呀,我难道不希望我今晚在百老汇是安全的吗?” 哈利特思考了一会儿。 “好了,我们会对这件事情进行调查的。你们两个可以走了——目前我不打算把你们扣留下来。但我希望你们两个在这件事情澄清之前,呆在檀香山,而且我告诫你们,别做任何傻事。今晚你们已经看到了,如果你们逃走,后果会怎样。” “噢,好吧。”那女的站起来,如释重负。“我们没有理由去冒险,是吧,史蒂夫?” “当然不会,”史蒂夫赞同地说。他又恢复了他那一副不正经的样子。“我本人就能说明问题,”他接着说,“无辜是我的特性。” “晚安,各位。”康普顿夫人说着,他们走了出去。哈利特坐在那儿看着那胸针。 “非常正统的故事。”他看着陈评论着说。 “很有条理。”陈笑着说。 哈利特耸耸肩说:“如果是真的话。嗯,在目前我希望这是真的。”他转向约翰·昆西严肃地说:“温特斯利普先生,我想澄清一下你们家人所搞到的任何其他证据——” “噢,那没关系,”男孩插话道,“我们马上把证据交上来。我已把我亲戚给罗杰·温特斯利普写信那天晚上看的那份报纸交给陈了。”陈从口袋里拿出那份报纸。 “真是繁忙的一个晚上,”他说,“我已记不清这份报纸了。多亏他们的收集。”他让警长注意那破损的一角。 “调查一下这件事。”哈利特说。 “睡觉前搞完。”陈许诺道。“温特斯利普先生,我们正在同样的道路上探寻着。我将十分荣幸,如果你能陪我坐在我的小汽车里。”当他们的车行驶在无人的街道时,陈又讲了起来。“从客人登记册上撕下的一页,静静地躺在地板上的胸针,这些就像坚固的石头墙一样挡在我们面前。我们绕过它们,寻找一下其他的途径。” “那么你认为那两个人在讲真话?”约翰·昆西问道。 “至于那一点,我不敢妄加评论。”陈回答道。 “那些灵感呢?”约翰·昆西追问道。陈笑了。 “灵感现在有点困了,”他说,“需要加些清醒剂。” “听着,”约翰·昆西说,“你没必要把我带到怀基基。把我放在基恩街,我可以乘电车。” “提一个小建议,”陈说,“你能否陪我去报社,在那儿我们再分手吧?” 约翰·昆西看看表,十一点十分。 “我很高兴陪你去,查理。”他说。陈高兴得笑了。 “你如此友好,这使我十分荣幸。”陈说着转向一小街道。“报纸这东西的本象晚上才能显示出来,现在真安静。如果我们运气好,也许那儿还有人。” 他们确实运气好,晚间报社的楼门开着。在一个房间里,一位戴着绿色眼罩的上了年纪的人正在打字。 “查理,你好。”他热情地说。 “你好,皮特。这是波士顿的温特斯利普先生。我十分荣幸地介绍皮特·梅伯里先生。数年来,他一直在探寻任何隐藏在海边的消息。” 那老人站起来,拿掉眼罩,愉快地眨眨眼。很明显,他对碰到温特斯利普家的人很感兴趣。 陈接着说:“我们找今年六月十六日的一份报,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梅伯里笑了。 “去找吧,查理。你知道卷宗在哪儿!”陈鞠了一躬走开了。“温特斯利普先生,你第一次到这儿吗?”那记者问道。 约翰·昆西点点头。 “我刚刚到这儿,”他说,“但我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地方。” “你说对了,”梅伯里微笑着说,“四十六年前我从新罕布什尔州的朴次茅斯来到这儿探访亲戚。从那以后,我一直在从事办报的游戏。大部分时间花在海边上。这儿有够你干一辈子的事。” “你一定看到了一些变化。”约翰·昆西无任何目的地问道。 “变坏了。我了解那与外界隔绝的充满魅力时代的檀香山,而且注视着它慢漫变成美国巴比特维尔的化身。现在海边还是海边,但孩子,只是海边的每个毛孔里都渗透了浪漫的东西!” 陈回来了,拿着一份报纸。 “非常感谢你,”他对梅伯里说,“你的善良友好起作用了。” “用得上吗?”梅伯里问道。陈摇摇头。 “目前看来没用。我们的行动刚才被云彩秘密地遮住了。” “那么,”那记者说,“什么时候把那些云彩赶走了,别忘了告诉我。” “没有这种可能性。”陈断言道,“晚安。” 他们走了,留下梅伯里在那儿埋头打字。后来在陈的提议下,他们去了全美饭店,在那儿陈要了两杯叫作“你的不会讲话的咖啡”。在等咖啡时,他把那份完整的报纸摊在桌上,把撕坏了角的那张放在旁边,并小心地把右上角掀开。 “这是那失去的一块。”他说明道。他认真研究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我认为没什么令人惊奇的事。”他说。他把报纸从桌上递过去。“如果你有高见——” 约翰·昆西拿过那份报纸。在报纸的一页上登载着一个从事衬衫布生意的日本人自己写的广告。他在广告里说任何人都可以用买五米布的钱买六米,而且如果买方对此表示惊奇的话,他将很高兴解释其原因。约翰·昆西笑了。 陈说:“啊哈,照理说他是够仁慈的。木口,衬衫布的供应商,在充分利用英语这一伟大的语言却把它变为一堆愚蠢的废物。这一面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研究的。但是敬请你把那页报纸翻过来——” 约翰·昆西把那页报纸翻过来。另一面是海运版。他认真地读起来:一些轮船起航及归航的信息;将在星期三起航的“欣友马罗号”尚有五个去亚洲的乘客座位的消息;“威廉敏娜”位于马库甫角东部六百四十多里的消息;双桅船“玛丽·简爱号”船始发自特里特港—— 约翰·昆西突然一惊,屏住了呼吸。一则用小字体印刷的内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下周六乘来自澳大利亚‘索诺马号’轮船来的乘客有加尔各答的汤姆斯·麦肯·布拉德夫妇——” 约翰·昆西坐在那儿望着全美饭店未冲洗过的玻璃。他的思路回到“泰勒总统号”船的甲板上,一瘦弱的老传教士讲述着一个明亮的早晨在阿皮昂岛的一棵椰子树下的墓地的故事。 “加尔各达的汤姆斯·麦肯·布拉德夫妇。”他又听到了老传教士的高嗓音。“一个不懂法律、残酷无情的人,一个海盗及探险者……汤姆·布拉德,一贩黑奴者。” 但布拉德已经被埋在阿皮昂岛上一个长长的松木箱子里了。即使在太平洋的克罗斯多兹,他也不可能再与丹相遇。 服务员把咖啡拿来了。陈没说什么,只是仔细地观察着约翰·昆西。后来他终于说话了:“你有好多事要讲。” 约翰·昆西很快朝四周看了看,他忘记了陈也在现场。很明显他有些左右为难。他一定要在这一远离城市的肮脏的饭店向一个中国人透露那玷污温特斯利普家族荣誉的事吗?米纳瓦姑姑会说什么呢?对了,她刚才还说已下定决心不向警察掩饰任何秘密。然而,家族的自豪感—— 约翰·昆西的眼神落在日本服务员身上。“米卡多”诗的那几行词是什么来着?“但是家族的自豪感必须摒弃;必须忍痛割舍。” “是的,查理,”他承认了,“我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然后,一边在全美饭店喝着“不讲话”的咖啡,他一边把那虔诚的牧师富兰克林·厄普顿在“泰勒总统号”船上所讲的故事又向侦探讲述了一遍。陈高兴地笑了。 他喊道:“现在我们已经接近了什么东西!贩黑奴者布拉德,‘夏洛的梅得号’船船长,在那船上,丹·温特斯利普先生是第一军官。” “但布拉德已经被埋在阿皮昂岛上了。”约翰·昆西提出异议。 “是的,确实是。但请原谅,谁看见他了?那时候那是不是一个没有封闭的箱子?噢,不是的!”陈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请再思考一下——那结实的夏威夷木制的盒子。盒子上的缩写字母是t.m.b.,这虽还是个谜,但我们已前进了,我们的案子有进展了!” “我想是吧。”约翰·昆西也承认地说道。 “这是我们掌握的情况,”陈接着说,“丹安静地躺在平台上读报。这条消息使他震惊。他跳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又跑到码头上发信请求一定把那夏威夷木制的盒子深埋在太平洋,为什么?”陈在口袋里摸摸,拿出一叠纸,很明显是轮船到达的单子。“星期六‘索诺马号’在这儿靠岸。乘客中有——是的——是的——汤姆斯·麦肯·布拉德和他体面的妻子。在这儿写着:他们来这儿住下去,而不是在‘索诺马号’在这儿短暂停留时暂时呆在这儿。星期一晚上,丹·温特斯利普先生被残酷地杀害了。” “这就使得布拉德先生成为我们要寻找的重要人物。”约翰·昆西说。 “太对了!但不用着急。现在还没有船出航。睡觉前,我去市中心旅馆查一下。明天在怀基基查查。布拉德先生,你在哪儿?”陈又抓起那账单:“不,请原谅。付这咖啡钱的荣誉应给予我。”来到大街上,他指着一辆正开过来的电车说:“车上写着你要去的地方。你需要睡觉。我们明天见面,庆贺我们最有成效的一晚。” 约翰·昆西又一次上了怀基基的车。虽然他很疲倦,但又兴奋不已。他拿出烟斗,装上烟丝,点燃了。真是令人难忘的一天!自从这天早上他登上这个岛之后,似乎已经过了一辈子。他发觉自己将烟吹到了倒坐在身旁的一个疲惫不堪的瘦小日本妇女的脸上。 “请原谅。”他边说边把烟斗朝身边的铁栏杆上敲了敲,然后放在口袋里。那日本妇女温顺地、惊奇地看着他,以前从没有人请她原谅过。 在他身后,一群戴着黄色花环的夏威夷男骇弹着吉他,唱着一首哀怨的情歌。电车飞驰着穿过气味芳香的夜幕,车轮上荡漾着甜蜜的音乐声。约翰·昆西往后靠着舒服地坐着,闭上了眼睛。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又一天——星期三——来到了,这使他想起今天在波士顿的公司将要向林恩的制鞋商推出那股可取的股票。这期股票是否会超购?这没关系。 现在,他出来了,正在太平洋中部的一列电车上。在他身后,一些褐色皮肤的男孩们正唱着早期的伤感情歌,外面明亮的月光洒落在深红色的金凤花树上。然而在这小岛屿的某个地方,一个叫汤姆斯·麦肯·布拉德的人正躺在蚊帐里睡觉。也许正醒着,想着丹·温特斯利普。 三 第二天早晨,约翰·昆西好不容易从睡梦中醒来,把手表从枕头下抽出来。八点三十!上帝!他必须在九点钟到办公室!赶快洗个澡,刮刮胡子,简单吃点早餐,跑步经过波士顿国家公园和波士顿广场,再上学校大街。 他从床上坐起来。他为什么被关在蚊帐里呢?那只悠闲自得的蜥蜴在蚊帐外爬来爬去是怎么回事?噢,对了,檀香山!他现在在夏威夷,他无论如何在九点钟时也赶不到办公室。办公室在五千英里以外。 沙滩上人们低声说话的声音证实了他的判断。他走到窗前望着那寂静、阳光明媚的早晨。是的,他现在在擅香山,与一起谋杀案纠缠在一起,得同中国侦探和怀基基的寡妇打交道,寻找破案线索。新的一天蕴含着成功的兆头,他必须赶快去寻找进一步的线索。 哈库告诉他他姑妈与巴巴拉已吃完早饭,并在他面前摆上一些发红的甜瓜之类的东西,然后他解释说,这东西叫木瓜。约翰·昆西吃完后,走出屋来到平台上。巴巴拉站在那儿,凝视着海滩。以前那活泼、欢快的巴巴拉已经消失,这是一个新的巴巴拉,一个脸色苍白、眼睛里充满悲哀神色的女孩。 约翰·昆西用胳膊搂住她的双肩,她是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一员,家庭尚还存在。他又一次感到心中涌起一股对给她带来悲伤的人或人们的愤怒。罪犯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伊根,或其他什么人,布拉德或莱瑟比,或那演歌舞的女孩,一定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他决心这样做。 “亲爱的,”他开始说,“我能对你说什么——”“不用说了,你已做了你应做的一切。”她答道,“约翰·昆西,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海滩。当我仅五岁时,我独自一人游到第一个浮标那儿。他——他为我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 “这是一个可爱的地方。”他告诉她。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哪天,咱们一齐游到珊瑚礁那儿,我教你划冲浪板。我要让你这次玩儿得高兴。”他摇摇头。 “因为你,我不可能高兴。”他说,“但是,因为你,我十分高兴我来到了这里。”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想出去坐在水边上。你去吗?” 这时竹帘掀开了,米纳瓦小姐走了过来。 “嗯,约翰·昆西,”她厉声说道,“你这时候才起床。如果你想把我从这片罪恶的土地上解救出来,你自己得先有免疫力。” “我正在培养这种免疫力。”他说,“巴巴拉,我一会儿就会找你去。”他说着,并给她打开门。 女孩走了,米纳瓦小姐接着说:“我等到十一点三十,但昨晚我必须睡一会儿,这是我的基本需要。我不想掩饰——我极想知道在警察局发生的事。”他给她讲了康普顿夫人和莱瑟比先生说的话。“我真希望我在那儿,”她说,“漂亮的女人可以用谎言欺骗愚弄基督教世界所有的男人。很可能的。” “也许是这样,”约翰·昆西承认她的说法,“但等一下。后来我与陈根据你提供的报纸的线索去调查,我们有了惊奇的发现。” “肯定会的,”她满意地笑了,“什么发现?” “嗯,”他说,“首先,我在船上遇到了一个传教士。”他向她讲述了那个叫富兰克林·厄普顿的牧师的关于那天早上阿皮昂岛上的故事,并告诉她那个叫做汤姆斯·麦肯·布拉德的人现在就在檀香山。她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丹是个贩黑奴者,”她最后评说道,“真见鬼了!这么令人愉快的人也干这种事。对了,我在年轻时就知道——一个人笑得越灿烂,他的历史就越黑暗。约翰·昆西,所有这一切都为波士顿报纸提供了消遣的读物的素材。” “噢,他们不会得到这些信息的。”她的侄子说。 “别欺骗自己了。报界会走遍世界的各个角落寻找典型谋杀案的素材。我曾给波士顿的编辑们写信敦促他们不要再刊登任何杀人案件的细节。但一点没见效,虽然我确实得到《先驱报》对我提议的感谢。” 约翰·昆西看了看表。 “也许我得去警察局了。早晨的报纸有什么新闻吗?” “一次对哈利特警长的采访。警察已搞到一些重要的线索,并承诺会早些有结果的。你知道——这就是那些谋杀案发生后他们总爱说的话。”约翰·昆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啊哈,”他说,“你看到了报纸上有关你想隐瞒的事的报道了。” “当然了,”他的姑姑马上说,“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令人兴奋的东西。但我很高兴我不再喝葡萄酒,因为我发现下层社会的人喝醉酒会坏事,而且——” 哈库打断了他们,告诉约翰·昆西有人叫他回电话。当男孩子回到平台上时,他一副紧急公务在身的样子。 “是查理,”他宣布道,“一天的工作就要开始了。他们在里夫帕姆旅馆找到了布拉德夫妇,我必须在十五分钟后与查理在那儿见面。” “里夫帕姆旅馆,”米纳瓦小姐重复了一遍,“你看,这又与伊根有关。我愿意用一套勃朗宁的全集与一本现代小说打赌,他就是那个谋杀犯。” “你会输掉你的勃朗宁全集,那么在演讲季节开始时,你会在哪儿呢?”约翰·昆西大笑着说。“我从不知道你这样愚蠢。”他表情严肃地接着说,“顺便说一下,你能否帮我向巴巴拉解释一下,我实在无法和她在一起了。”米纳瓦小姐点点头。 “走吧,”她说,“我羡慕你的一切。在我的生命中,我第一个希望就是我是个男人。” 约翰·昆西通过海滩到达了里夫帕姆旅馆。这里是一片明朗宁静的景色。几个懒洋洋的旅游者躺在沙子上;另外一些雄心勃勃的人正在大浪到来的地方创造着出现在明信片上的历史。一艘巨大的白色轮船轰鸣着进入海港。一群夏威夷妇女停下手中寻找午餐美食海味的活儿,正站在没脖子深的水中高兴地议论着什么。 约翰·昆西路过阿伦·康普顿的小屋,走进里夫帕姆旅馆。在离旅馆不远的海滩上,一个上了年纪的英国妇女坐在折叠椅子上,前面摆着放有油画的画架。她正在试图捕捉到那奇特景色中的什么东西——但失败了,因为约翰·昆西在她身后从她肩的上方看到她的作品糟透了。她转过脸看着他,一副对他的侵扰表示不满的神情,而使约翰·昆西抱歉的是,她发现了他正在嘲笑她那可笑的油画。 陈还没有到达旅馆。那店员告诉昆西卡洛塔小姐进城了。她肯定是去与她的父亲会面了。他希望那支票的证据会使他获释。无论如何他似乎觉得伊根是由于不太重要的理由被扣留在那儿。 他坐在平台的一侧,在那儿他不仅可以看到通向大街的小路,还可以看到太平洋不息的海水,在附近的海滩上,一身穿紫色游泳衣的男子怏怏不乐地躺在那儿。约翰·昆西笑了,他想起来了,悲戚的孤身一人的萨拉戴恩先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掠夺他东西的海水——毫无疑问在等待着潮水把他失去的东西归还给他。 大约十五或二十分钟过去了,约翰·昆西听到了花园里的声音。他看见哈利特与陈从便道上走过来。他走到前门处迎接他们。 “灿烂的早晨,”陈说道,“这是踏上新的、引出重要发现的征程的美好一天。” 约翰·昆西陪他们走到招待台那儿。那个日本店员用愠怒的不友好的眼神看着他们,他没有忘记前天发生的事情。只能一点一点地从他那儿获得一些信息。是的,是有一对布拉德夫妇暂住在这儿。他们是乘“索诺马号”轮船到达的。布拉德先生现在没在这儿。布拉德夫人正在海滩上画着美丽的画。 “好!”哈利特说,“在我询问他们之前,我先看看他们的房间。带我们去那儿。”那日本人犹豫着。 “仆人!”他喊道。这仅仅是吓唬一下,这旅馆里没有男仆。最后,带着一副尊严受到损伤的样子,他带着他们走过办公室那层楼的长长楼道,打开最右边的十九号房间的房门。哈利特大步走进去,来到窗户处。 “等一下,上这儿来,”他把那店员叫过去。他指着一位在海滩上画画儿的上了年纪的妇女问道:“那是布拉德夫人?” “是。”那日本人不满意地答道。 “好了,你走吧。”店员离开了。“温特斯利普先生,我请你坐在窗户这儿看着那妇女。如果她要进来就告诉我。”他渴望地环顾着这个没有什么家具的房间。“现在,布拉德,我想知道你为我们准备了什么。” 约翰·昆西接受了分配给他的任务,但感到非常不舒服。这种事对他来说似乎太不光明正大。然而,很可能,他就不会被叫去做搜查工作了,如果警察不得不去做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的话——嗯,他们在当警察之前应考虑到这一点。哈利特与陈对他们面前的任务一点也不感到困窘。 房间里有许多行李——英国人的行礼通常是又大又引人注目。约翰·昆西发现了一个木箱,两个大包儿,还有一个小箱子,全贴着“索诺马”的标签,这些标签下面是一些以前的旧标签的残余部分,记录着其他船支和另一些旅馆的不完整故事。 这时哈利特与陈就都成了老手。他们迅速彻底地检查了布拉德的木箱,但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警长把注意力集中到小的旅行箱子上。很明显,他十分高兴地抽出一袋信来放在桌子上。约翰·昆西十分震惊。在他看来,看别人的信件是绝对不应做的事。然而,哈利特做了。过了一会儿,警长说话了。 “似乎曾在美国驻加尔各答的政府机构干过,但后来辞职了,”他对陈宣布道,“这儿有布拉德在伦敦的上司的一封信提到他干了三十六年这项工作,还说很遗憾他们失去了他。”哈利特拿起另一封信。“哎,这更像那封信!”他把一张上有打印字的纸交给陈。中国人看了看,眼睛闪着光。 “这是最令人感兴趣的!”他喊着,把那张纸交给约翰·昆西。 男孩犹豫了。一生的生活准则不是那么容易摒弃的。但其他人已先看过了,所以他也不再顾忌了。这封信是几个月前写给加尔各答的布拉德的: “亲爱的先生:已接到你本月六日的来信,现告知丹尼尔·温特斯利普先生还活着,是这个城市的居民。他的地址是夏威夷、檀香山、怀基基、科利亚路三九七四号。” 签名人是驻檀香山的英国领事。约翰·昆西把信还给哈利特,哈利特随后放在口袋里。就在这一刻,正在检查那个大点的包儿的陈满意地嘟哝着什么。 “查理,发现了什么?”哈利特问。 中国人在他上司面前的桌子上放下一个小锡盒子,并打开了盖儿,里面装满了香烟。 “科西坎牌的。”他愉快地宣布道。 “好!”哈利特说,“看上去汤姆斯·麦肯·布拉德好像有许多事要说明的了。” 他们继续搜查着,约翰·昆西静静地坐在窗旁。这时卡洛塔在外面出现了。她慢慢地走到平台的一把椅子旁坐了下来。她凝视了一会儿冲浪者,然后开始哭起来。约翰·昆西很不舒服地转身走开了。 “如果你们能原谅我——”他说。 正急切地搜查的哈利特和陈没有回答,约翰·昆西跨过窗台,上了平台。女孩在他走近时抬起头来。 “噢,”她说,“我以为我是独自一人呢。” “你也许愿意如此,”他说,“但如果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许会对你有所帮助。你对你父亲谈那支票的事了吗?”她点点头。 “是的,我给他看了。你猜他干什么了?他从我手里抢过去把那支票撕成了无数碎片。他把那些纸片交给我让我扔掉,并告诉我永远不要对任何人讲起这事。”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约翰·昆西皱皱眉。 “我也不明白。他简直是大怒了——这一点也不像他自己。而且当我告诉他你知道了这事时,他又一次发了脾气。” “但你可以依赖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但是当然了,父亲不像我这样相信你。可怜的爸爸,他在度过可怕的时光。他们不让他休息片刻——总跟着他,不时地让他讲出来。但世界上所有的警察都不可能做到——噢,可怜的老爸爸!” 她又哭了起来。约翰·昆西觉得对待她就像对待巴巴拉的感觉一样。他想用手臂搂住她,只是为了安慰她,让她高兴些。但,哎呀,卡洛塔·玛丽亚·伊根不是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人。“好了,好了,”他说道,“哭又有什么用。”她用泪眼看了看他。 “没用吗?我,我不知道。似乎有点用。但——”她擦干眼睛,“我现在没时间了。我必须进去,看看午饭准备得怎样了。”她站起身,约翰·昆西和她一起走在阳台上。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着急,”他说,“今早警察又找到完全新的线索了。” “真的吗?”她急切地问。 “是的。在你旅馆里有一个叫布拉德的人。我想,你认识他?”她摇摇头。 “不,我不认识他。” “什么?但他是这儿的客人。” “是的。但他现在没在这儿。” “等等!”约翰·昆西把手放在她胳膊上,他们停下来。“这很有意思。你是说,布拉德走了?” “是的。我从店员那儿得知布拉德夫妇上周六到的这儿。但星期二清晨,在我的船到来时,布拉德先生不见了,而且从那以后再没人看见他。” “布拉德先生总是占上风。”约翰·昆西说,“哈利特和陈正在他的房间里,查明一些复杂的事实。你最好把对我讲的话告诉哈利特。” 他们从旁门进了休息厅。当他们进来时,一瘦小的夏威夷年轻人从前门走进来。他的举止引起约翰·昆西的注意,因此他停了下来。就在这时,一个穿紫色游泳衣的人从他身边走过,是萨拉戴恩朝接待台走去。卡洛塔穿过走廊走向十九号房间,但约翰·昆西仍呆在休息厅。那夏威夷年轻人有些胆怯地向店员走过去。 “请原谅,”他说,“我来见布拉德先生——汤姆斯·布拉德先生。” “布拉德先生现在不在这儿。”那日本人说。 “那我就等他回来。”店员皱皱眉头。 “没用。布拉德现在不在檀香山。” “不在檀香山!”年轻人似乎被这消息震惊了。 “布拉德夫人在外面海滩上。”日本人接着说道。 “噢,那么等布拉德先生回来,我再来拜访。”年轻人说着,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离开了,现在走得很快。店员转向萨拉戴恩,他正在雪茄柜子旁边转。他说:“先生,您要什么?” “香烟,”失去理智的萨拉戴恩先生说。那日本人很明显知道他要什么牌子的,便递给他一盒。“记在我的账上。”萨拉戴恩说。 他站在那儿呆了一会儿,望着离去的夏威夷年轻人,此时那人正走出前门。当他转身时,他的眼睛与约翰·昆西的目光相遇。他马上避开,很快出去了。这时那两个警察与那女孩从走廊进来了。 “嗯,温特斯利普先生,”哈利特说,“鸟已飞走。” “我知道了。”约翰·昆西答道。 “但我们得找到他,”哈利特接着说,“我得布网在这些岛屿上检查一下。首先,我想与他妻子谈一下。”他转向卡洛塔,命令道:“把她带到这儿来。”女孩向店员示意,店员从旁门出去了。 “顺便提一下,有人刚才来这儿找布拉德。”约翰·昆西说。 “是什么人?”哈利特感兴趣地问。 “一个年轻的夏威夷人,大约二十岁,我想。瘦高个。如果你到门那儿,你也许看得见他。” 哈利特赶快走过去朝花园里看了一眼。他很快回来了,说道:“哼!我认识他。他说没说还要再来?” “他说了。”哈利特思考了一下。 “我改变主意了。”他宣布道,“我不审问布拉德夫人了。目前,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们在找她丈夫。我相信你能把这告诉你的店员。”他对女孩说。她点点头。“很幸运,我们把在十九号房间找到的那些东西照原样放在那儿了。如果她不找那封信和香烟,这很可能,我们就没事。现在,伊根小姐,我们三个人将进入你父亲的办公室,呆在书桌后面,让房门开着。当布拉德夫人进来时,我想叫你询问她丈夫的行踪。尽量从她那儿得到一切消息。我们在那儿听着。” “我明白了。”女孩说道。 哈利特、陈和约翰·昆西走进吉姆·伊根的书房。 “你在房间里没发现什么?”约翰·昆西问陈。陈摇摇头说:“即使如此,我们也应高兴。我们所拥有的线索已不少了。” “嘘——!”哈利特警告他们别出声。 “布拉德夫人,一个年轻人刚才在这儿找你丈夫。”是卡洛塔的声音。 “真的吗?”这口音是英国人的。 “他想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我们不能告诉他。” “不能,当然不能。” “你丈夫离开这镇了,布拉德夫人?” “是的,我想是的。” “你知道他何时回来吗?” “我真不能说。信件来了吗?” “还没来。我们一点左右收到信件。” “非常感谢。” “到门那儿去。”哈利特指挥着约翰·昆西。 “她去自己的房间了。”男孩宣布道。他们三个人从伊根的办公室走出来。 “噢,警长,恐怕我干得很不成功。”女孩说。 “没关系,我想你也不会成功的。”哈利特答道。店员又回到桌子后的岗位上去了。哈利特转向他,对他说:“听着,我想刚才有人来这儿找布拉德。那人是迪克·卡奥拉,是不是?” “是——”日本人答道。 “他以前来过这儿见布拉德吗?” “是的——星期日晚上。布拉德先生与他在海滩上谈了好长时间。”哈利特严肃地点点头。 “来吧,查理,”他说,“我们有了需要施展我们才能的工作了。无论布拉德在哪儿,我们都得找到他。”约翰·昆西往前迈了一步说:“警长,请原谅。如果你不介意,请问谁是迪克·卡奥拉?”哈利特犹豫了一下。 “卡奥拉的父亲——已经死了——以前是丹·温特斯利普极信任的仆人。那孩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噢,对了,他是现在在你们那儿的那个女仆的孙子。卡麦奎——她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第五章 一 几天时间很快过去了,可约翰·昆西却毫无察觉。丹·温特斯利普现正在岛上一棵宏伟高大的棕榈树下酣睡。这一美丽可爱的岛屿是他的故乡。岛上阳光明媚,夜色很美。然而,担任搜捕工作的人们仍在黑暗中苦苦搜寻着那个星期一夜晚平台上与他发生冲突的人。 哈利特很守信用。他是为了找到布拉德而彻底搜查了这个岛,结果还是没找到。一艘艘轮船在水流交叉处作短暂停留之后,又陆续起航。他在所有班轮的乘客名单上都没查到汤姆斯·麦肯·布拉德这个名字。哈利特的密探们一直在穷追不舍地搜寻着:他们从被称之为乡村的住地,而实为一片废墟的日本人住宅区,途经波涛汹涌、浪花四溅的偏僻港湾,直至大片长满菠萝和甘蔗的辽阔无际的种植地,但所有努力,均属徒劳。 约翰·昆西每天逍遥自在,无所事事。现在他已领略到怀基基滩海域的魅力所在,也体会到它们的热烈拥抱。每天下午他都用一块木板在夏威夷海浪中作踏冲浪板运动,急切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能敢于离开岸边到更远的波涛浪花中去拼搏。对他来说,波士顿现在仿佛是天方夜谭,已失去了其吸收力;而对另一个更能激起他积极生活下去的地方——州政府街和比肯街,他也已忘却了对他们的记忆,他再也不会对姑姑不愿离开这醉人海滨的作法而感到困惑不解了。 星期五下午尚早的时候,米纳瓦小姐发现他在走廊上看书。他那冷淡的态度激怒了她,她早就想对他采取点什么行动,而且现在这种愿望越发强烈,即使在夏威夷也不例外。 “最近见过陈先生了吗?”她开始发问。 “上午跟他谈过。他们正锲而不舍地搜寻布拉德呢。” “哼!”米纳瓦小姐轻蔑地说,“他们一流的侦探也不过如此而已。还不如让波士顿的侦探来参与此案呢。” “哎哟,得给他们时间呀!”约翰·昆西打着哈欠说。 “他们已调查三天了。”她厉声说道,“时间已经不短了。布拉德肯定没离开过这个瓦胡岛。想想看,你都能用两小时开车横穿此岛,用六小时绕岛一周,那谁还会看得上哈利特先生的光辉形象?看来,我得亲自解决问题,以了结此案了。” 约翰·昆西笑了,说:“真的吗?或许你能行。” “可不是吗,他们现在掌握的两条最有价值的线索还是我提供的呢。要是他们能像我一样睁着眼睛——” “查理的眼睛本来就是睁着的。”约翰·昆西反驳着。 “你真这么认为吗?可他们总用惺忪的睡眼看我。” 巴巴拉穿了一身驾驶装出现在走廊上。她眼里露着喜色,双颊泛起了红晕。 “你在看什么书呢,约翰·昆西?”她问道。 他将书举起,告诉她: “金门城。” “啊,真的吗?你要是对这个城市感兴趣的话,我父亲那儿有许多关于旧金山的书,记得其中有一本是关于股票交易历史的。他让我读,可我没读成。” “你错过了一本好书。”约翰·昆西说,“今天上午我已读完了。到这儿以后,我已读了另外五本关于旧金山的书了。” 他姑姑凝视着他,问: “这是为什么呢?” “嗯——”他犹豫不定地说,“——我有点喜欢上那城市了。其实我也弄不明白,就是觉得去那儿生活好。” 米纳瓦小姐冷笑着说: “不过他们送你出来是要你把我带回波士顿的呀。” “波士顿是挺不错的,”她侄子赶忙说,“那儿是温特斯利普的家族所在地。但由于其权威支配能力欠佳,还应付不了对其家族的意外袭击。到旧金山港口时,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你是知道的。”他以前跟她们讲过这种感觉。“我越看这个城市,就越喜欢。这儿有一种充满活力、奋发向上的气氛,况且人们都懂得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人生。” 巴巴拉赞许地向他微笑着。 “约翰·昆西,还是跟着这种感觉走吧。”她劝道。 “或许会的。不过这倒提醒我了。我得去写封信。”他站起身,离开了走廊。 “他真的要离开波士顿吗?”巴巴拉问。 米纳瓦小姐摇摇头,说: “只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她解释道,“我很高兴他在仔细观察、思索。将来他会变得更富有人情味的。至于说约翰·昆西要离开波士顿吗,那就如同盼望邦克希尔纪念碑移居到英国一样。” 约翰·昆西回到他楼上的房间后,仍然很激动。他满怀热情一鼓作气把那封给阿加莎·帕克一直未写完的信完成了。信中谈论的主要话题是旧金山,而且写得很动人。他用了不少华丽的词藻和娓娓动听的语言来描绘这一充满生活气息的城市。他不知道——仅仅是种联想——如何才能使她乐意去那儿生活。 他想起阿加莎现正在她初次接触西部的地方——怀俄明州的大牧场;那是天意,她已感受到广阔天地对她的诱惑。的确,人们走得越远,天地就变得越宽广,越开放。在加利福利亚,生活全然一派五彩缤纷和灿烂纷呈,当然,这也只是种联想。 封好信,他仿佛又瞥见了阿加莎那细长而又高雅的脸庞,情绪顿时低落下来。她那冷淡的双眼,既不同于巴巴拉,更不同于卡洛塔·玛丽亚·伊根。 约翰·昆西与哈里·詹尼森已约好星期六下午去打高尔夫球。他可以说是开着巴巴拉的跑车沿着纽哇努峡谷向上行驶,因为他已读过丹·温特斯利普的遗嘱,丹所拥有的一切就是巴巴拉现在的全部财产。 天气往往变幻无穷:此处虽然阳光明媚,但在蔽阴处却下着毛毛细雨。约翰·昆西对此早已习惯了。夏威夷人称这种雨为阳光雨,而且全不以为然。六条颜色各异的彩虹令乡村俱乐部球场更加艳丽。 詹尼森正在阳台上等候。他穿着一身白色服装,十分引人注目。见到客人他由衷地高兴。随之他们开始了一场令约翰·昆西永生难忘的高尔夫球赛。他从来都没在这么优美的景色中打过球:低处的山丘警戒地站立着,山坡上有茂盛的树木和鲜艳夺目的热带花草——有黄色的烛坚果树,灰白色的蕨草,翠绿的夏威夷树和香蕉树,间或还能发现斑斑点点的砖红色土。脚下则是绿天鹅绒地毯般的高尔夫球场。 阵雨下过又停了。詹尼森不愧为击球高手,但约翰·昆西处理球的方法却胜他一筹,因此比赛结果约翰·昆西胜了对方四分。他们穿越彩虹,回到更衣室。 回家的路上,詹尼森在跑车里提起了丹·温特斯利普谋杀案的话题。约翰·昆西饶有兴致地听取了一位律师对证人所示证据的反应。 “或多或少我与此案有牵连,”詹尼森说,“伊根仍是我选择的意中人。” 然而,约翰·昆西对此话却感到不悦。卡洛塔·伊根那可爱而又不快的面部表情在他脑中闪过。 “莱瑟比和那位叫康普顿的女人怎么样了?”他询问道。 “噢,他们谈情况时我没在场。”詹尼森答道,“可哈利特说他们所讲的有点道理。看来他们不太可能与谋杀案有关。莱瑟比再隐瞒实情的话,那就太愚蠢了。” “还有布拉德呢。”约翰·昆西提醒着。 “对。布拉德会把事情复杂化的。一旦他们追捕他——而且已这么做了——我认为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你知道卡麦奎的孙子与布拉德有某种瓜葛吧?” “是的。这事的确要注意。但我强调一句,倘若顺着这些线索直追到底的话,那么到头来又会重新回到吉姆·伊根身上来的。” “有什么可控告伊根的吗?”约翰·昆西边问边将车突然转向,以免撞着另一辆。 “我没有什么可控告他的。”詹尼森回答着,“但我忘不了那天丹·温特斯利普跟我说他怕伊根时的面部表情。后来又出现了科西坎牌香烟烟头一事。最重要的是伊根始终沉默不语,说明了他所干的与温特斯利普有关。那些面对被指控为谋杀罪的人们,我的老兄,他们说呀,说呀,说得快着呢,除非他们要说的表明他们罪上加罪。” 接下来,他们一路无语地驶向了市中心。 “哈利特告诉我你本人也做了点侦探工作。”詹尼森笑着说。 “尝试过,但我是个无能之辈。”约翰·昆西承认道,“目前我在努力暗中搜寻米纳瓦姑姑见过的凶犯戴的那块表。每逢看到一块手表,我就尽可能凑过去看个仔细。可因为大部分工作是在白天进行的,所以不太容易确定数字2是否在发光。” “坚持查下去!”詹尼森鼓励着,“这是优秀侦探的秘诀。坚持下去,定会成功。” 律师计划在怀基基滩与昆西的家人共进晚餐。因他有几封信要签字,所以约翰·昆西将车停在了他办公室的外边。事情办妥后又把车开往海边。 巴巴拉身着白色长袍,在思考着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她是那么苗条、深沉而又漂亮。 晚餐是愉快的。当大家在走廊上喝着咖啡时,詹尼森站起身来到巴巴拉身旁。 “我们有件事要跟你们说。”他宣布道,并低头看了看姑娘,说,“是不是,亲爱的?” 巴巴拉点了点头。 “我和你们的堂亲——”律师转向来自波士顿的二位——“已经相爱很久了。我们将于一周左右举行婚礼。” “唉呀,哈里,不是一周。”巴巴拉忙纠正说。 “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吧,不过会很快的。” “是的,会很快的。”她重复了一句。 “我们还打算离开檀香山一段时间。”詹尼森接着说,“很自然,巴巴拉感到她目前不能呆在这儿——这儿有许多要回忆的事情——你们二位对此都很了解。她已委托我把这栋房子卖掉。” “可是,哈里”巴巴拉提出异议,“你跟客人们说房子要出售,又说我要离开这儿,让我听起来待客很不热情。” “荒唐,亲爱的。”米纳瓦姑姑说,“我和约翰·昆西都能理解。你想离开这儿,我深表同情。”她说着便站了起来。 “对不起,”詹尼森说,“这说起来的确有点突然,不过,我现在急于要照顾她。” “那当然。”约翰·昆西赞同地说。 米纳瓦小姐弯腰吻了吻姑娘,说:“亲爱的孩子,要是你母亲在此的话,也不会比我更热心地为你祝福的。” 巴巴拉激动不已,她展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这位长者。 约翰·昆西握着詹尼森的手,说:“你太幸运了。”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詹尼森说。 约翰·昆西向巴巴拉走过去,表示祝贺:“衷心地——衷心地祝福你。” 她点了点头,但没作声。他看到她热泪盈眶。 不久,米纳瓦小姐退出了客厅回起居室去了。约翰·昆西感到自己有点多余,于是便匆匆离开他俩来到海滨。 皎洁的月亮高高悬挂在金光闪闪的星群之间。椰林间悄声进行着浪漫的谈情说爱。他想起了在那风平浪静之夜在“泰勒总统号”船上亲眼目睹的一幕——仿佛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他们匆匆爱吻又匆匆分手——嗨,这儿的海滨恰好为他们提供了良好的环境。不管他们的肤色和信仰如何不同、初恋时,在这片海滩上,总是成双成对地散着步,耳语着相同的誓言,承诺着一致的诺言。 突然,约翰·昆西感到了孤独。巴巴拉并不是因为他才成为温特斯利普家族一员的。那么,为什么他又感到内心受挫的痛苦呢?她已经选择了意中人,而且她的抉择是正确的。不过,这又关他什么事? 他发现自己正向里夫帕姆旅馆走去。是想和卡洛塔·伊根谈谈吗?但为什么要和这位姑娘谈呢?她的长相与他所认识的人又是那么截然不同。在家里,姑娘们与小伙儿们智力相当,但实际上姑娘们经常高出一筹——就像从高处向下俯视一般。他们讨论着最新出版的《大西洋》杂志上的文章,谈论着肖伯纳那严谨的哲学体系,以及美术馆内萨尔金特画家的新作。难道这些不正是他应该在这儿,或是在浪漫海滨的棕榈树下,当月亮高悬在戴蒙德角顶峰时所要寻找的话题吗? 在里夫帕姆旅馆内无人闲在的门厅里,卡洛塔·伊根正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她双眉紧锁,满面愁容。 “你来得正好。”她微笑着大声说,“我正在进行一项最棘手的工作。” “是做算术题吗?”约翰·昆西询问着。 “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繁分数。我在算布拉德应付的账钱。” 他绕过桌子站到她身旁。 “让我帮你吧。” “真是复杂的要命。”她抬起头望着他。 他希望能到海滩上去做这些算术题。 “布拉德先生是星期二早晨出走的。他已走了三天。这三天不能要钱,因此要把这部分减去。或许你能算得出,我可不行。” “无论如何要控告他。”纳翰·昆西提议。 “这我倒乐意,但会使所有事情简单化了。况且这也不是父亲处理问题的方式。” 约翰·昆西拿起铅笔,问:“他们现在付了多少钱?” 她告诉了他。他便开始算起来。即使对于一位债券专家来说,这笔账都不容易算。约翰·昆西也皱起了眉。 有人从里夫帕姆旅馆的前门进来了。约翰·昆西抬头看到一位夏威夷小伙——迪克·卡奥拉。他提着一大包用报纸裹着的东西。 “布拉德先生在吗?”他打听着。 卡洛塔·伊根摇摇头说:“不在,他还没回来。” “那我等他吧。”小伙子说。 “我们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姑娘提出异议。 “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夏威夷小伙儿答复着,“我在走廊上等他。” 他走出旁门,仍然提着那包笨重的东西。约翰·昆西和姑娘互相对视着。 “行动起来,我们得赶到前头!”约翰·昆西低声说,“布拉德马上就要来了!请你到走廊上看一下,告诉我卡奥拉现在呆的位置。” 姑娘立即到了走廊上,几秒钟后返回屋跟约翰·昆西说: “他坐在走廊那头的椅子上。” “听不见这儿说话吧?” “根本听不见。你想打个电话——” 然而约翰·昆西此刻已到了公用电话间。对面传来了查理的声音。 “最热烈地祝贺你,你真是顶呱呱的侦探。万一我那辆车的自动起动装置突然发生故障的话,我会立刻与你联系的。” 约翰·昆西笑眯眯地回到桌旁。 “查理正飞速向我们驶来。乍看起来,好像我们现在有了点进展,不过我指的是账单。布拉德太太的膳宿费我算的是十六美元,而布拉德先生呢——一个星期的膳食和住宿减去四天的膳食——总共是九美元六十二美分。” “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姑娘激动地说。 “那你就再跟我讲一遍你那海滨的童年生活吧。” 一层阴影掠过姑娘的脸庞。 “唉呀,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 “啊,没,你不会的。”她摇着头说,“我从来都没这么高兴过。我以前曾告诉过你,那时的高兴总得带个如果。我觉得在渡口的那个上午才是最靠近真正幸福的了。仿佛一时脱离了生活。” “我仍记得你是怎么取笑我那顶帽子的。” “啊,但愿你已原谅我了。” “别胡说!能让你那么嘲笑,我真求之不得呢。” 她那一双大眼睛凝视着未来。约翰·昆西对她深表同情。他曾认识一些与她类似的人们,他们热爱自己的父亲并对他们寄于厚望,然后看着他们随波逐流到残烛之年。 姑娘将一只纤细褐色的手放在桌子上,约翰·昆西又把自己的手搭在她的上边。 “别不高兴了。”他劝道,“多么迷人的夜色啊。我知道,你就是那颗——你叫它什么来着?你称它为卡玛爱娜的月亮。它像一枚一千美元的金币,颜色淡淡的,但可兑换成现金。咱们出去消遣一下怎么样?” 她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屋里有七瓶他要买而送过去的汽水,每瓶三十五美分——” “什么?哦,你说的是布拉德的账。啊,那就是说再加上两美元四十五美分了……我还想说说这星星。在热带,他们看起来好像离我们特近,你说怪不怪?” 她笑了。 “我们不该忘掉那些大衣箱和旅行袋。把他们从码头上运过来的运费是三美元。” “唉呀,那太不合理了。不过,跟过去比还是跌了……我是否跟你说过这儿所有的自然美景在你脸上都有所体现?在如此众多的美妙奇观中,一个人不可能一点也不——” “布拉德太太把三个盘子拿到屋里去了,再加上七十五美分。” “这位夫人做得太过分了!布拉德会因不止一种原因返回而深感遗憾的。嗯,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东西?” “就剩下洗衣费了,九十七美分。” “已经不少了。把所有的加起来是三十二美元七十九美分,就算三十二美元吧。” 她笑着反对道:“唉呀,不行。我们可不能那么做。” 布拉德太太从走廊慢慢走向门厅,在桌子旁边停了下来。 “有什么消息吗?”她打探着。 “没有,布拉德太太。”姑娘回答。她递过去一张纸条,说:“这是你的账单。” “噢,好的。布拉德先生一回来就会办理的。” “你盼他早些回来吗?” “我真说不好。”这位英国妇人走到通向十九号房间的走廊上。 “与往常一样,都是信息。”约翰·昆西笑着说,“不是吗?查理到了。” 陈急步来到桌旁,后面跟着另一名警察。他们都穿着便衣。 “我那辆汽车表现得挺不错,一路上真的体会到了夜风的滋味。”他说着向伙伴点了点头,又说,“介绍一下,这位是斯潘塞先生。现在情况到底怎样了?敬请您快点说。” 约翰·昆西告诉他卡奥拉正在走廊上等候,同时也提到了小伙子提的那个包。陈点了点头。 “事态发展迅速。”他说。 他告诉姑娘: “烦请您转告卡奥拉,就说布拉德已经来了,要在这儿见他。” 她迟疑了一下。 “不,不行,这么做不妥。”陈马上补充说,“我忘了严谨的异教徒是很贤淑的。让一位女士前去说谎,实在不高明,恭请原谅。你可找个适当的借口把他带到这儿。” 姑娘笑着出去了。 “斯潘塞先生,”陈说,“我冒昧地提个建议,由你来审问这个夏威夷人。我的英语讲得毫无分寸,不顾后果,往往对付不了周围这么多人。” 斯潘塞点了点头,走到了旁门那儿。他站在进屋的人看不到的地方。 时间不长卡奥拉出现了,后面跟着那姑娘。这位夏威夷人急忙进了屋,但一看到陈,他又站住了,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更令其惊讶的是斯潘塞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到这边来。”侦探说,“我们要跟你谈谈。”他把小伙儿带到屋内靠里的一个角落。陈和约翰·昆西也跟了进去。 “你坐这儿,我坐那儿。”斯潘塞说着便从小伙子的腋下取出那个沉重的包裹。此刻这位夏威夷人欲意反抗,但显而易见,他转念一想还是决定作罢。斯潘塞把包放到桌上,然后站到卡奥拉对面。 “想见布拉德,是不是?”他以威胁的口气开始发问。 “是的。” “为什么?” “做笔私人生意。” “听着。我现在告诉你,把知道的事情统统交待出来。要知道,你是不受欢迎的,还是老老实实说吧。” “不行。” “那么咱们就等着瞧吧。包里有什么东西?” 年轻人的两只眼睛投向了桌子,但没作答。陈拿出了一把小刀,说: “很容易就能找到答案的。” 他将绳子割断,揭下了几层报纸。约翰·昆西预感到某种重要的东西即将暴露出来,便往前挤了挤。待最后一层报纸揭下来时,陈大声嚷道:“棒极了!”说罢便急忙转向约翰·昆西:“哦,非常抱歉。我是从我堂弟威利·陈先生——一位中国棒球队队长——那儿学来的这一糟糕透顶的词。” 但约翰·昆西并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只是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桌子上那个用铜丝捆着的东西——一个夏威夷木制的盒子,上有缩写字母t.m.b。 “我们得把它打开。”陈说着便仔细检查了一下。 “不行,锁得挺结实。我们得到警察局去把它砸开。你、我,还有这位缄口不语的夏威夷人现在马上去警察局。斯潘塞先生,你留在这儿,一旦布拉德回来了,你明白该干什么。” “明白。”斯潘塞答道。 “卡奥拉先生,请赏光陪我走一趟。”陈继续说,“到了警察局,就会设法让你开口的。” 他们正转身向门口走去时,正好碰到卡洛塔·伊根进来。她跟约翰·昆西说: “我能跟你说点事吗?” “当然可以。”说罢,便随她一起来到桌旁。 “刚才我到走廊上,”她气喘吁吁地压低声音说,“看到有人正蹲在你们谈话的窗户附近。我走近一看,原来是萨拉戴恩先生。” “啊哈!”约翰·昆西吃惊地说,“萨拉戴恩先生最好停止这种行动,否则会自找麻烦。” “需要跟陈先生通告一下吗?” “不必了。我和你可先做一番调查。陈还有其他的事需要处理。另外,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准许任何人离开这儿。” “当然。”她满意地微微一笑,说,“我很高兴你真的对这房子发生了兴趣。” “我对这栋房子产生了兴趣正是因为——”约翰·昆西刚要接着说下去,陈插了进来: “敬请原谅,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儿。哈利特探长肯定会异常兴奋地见到这位卡奥拉的,更不用说这只夏威夷木盒了。” 出门时,卡奥拉挤到约翰·昆西身边。看到小伙子那愤怒的目光,约翰·昆西大吃一惊。 “都是你干的!”夏威夷人嘟嚷了一句,“我不会忘的!” 二 陈的车沿着卡拉考爱林荫大道向俞疾驶。人们在车内喋喋不休地谈论着。约翰·昆西应侦探之托独自坐到了车后,木盒放在双膝上。他将手搭在木盒上。这只木盒曾一度从他手中逃脱,但现在又重新回到了他身边。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远在二千英里之外的那个小阁楼上的夜晚:一个黑影靠着月光下的窗户;宝石划破他脸颊的阵痛;罗杰发自肺腑的那声“可怜的老丹!”的悲嚎。他们终究能否在这个夏威夷木盒里找到丹神秘之死的答案呢? 哈利特正在他房间里等候。跟他在一起的是一位目光敏锐、办事精明、看起来有三十八九岁的男子。 “你们好,小伙子们!”探长打着招呼。 “温特斯利普先生,见见我们地区法院的检察官格林先生。” 格林热情地与他握着手。 “我一直想见到你,先生。”他说,“我很了解你那个城市,还在那儿的哈佛法学院上了三年学呢。” “真的?”约翰·昆西热情地答着话。 “可不是吗。我是从纽黑文毕业之后去的,知道吗,我是耶鲁大学的。” “哦。”约翰·昆西毫无情绪地应了一声。但格林不管选择哪所大学,他似乎都是个乐天派。 陈边把盒子放到哈利特前边的桌子上,边讲述着拿到盒子的经过。看得出探长那张瘦削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他仔细查看着这个宝贝。 “锁着的,是吧?”他问,“卡奥拉,你有钥匙吗?” 这位夏威夷人不悦地摇摇头,说,“没有。” “小家伙讲话可要留点神呀。”哈利特警告着,“查理,你仔细地搜查他。” 陈敏捷地从上到下仔细搜查了一遍,发现了一串钥匙,但没有一把能打开盒子的锁。他还发现了一厚叠十美元一张的钞票。 “迪克,你在什么地方弄到这么多钱的?”哈利特质问。 “我挣的。”小伙子怒视着。 但哈利特对盒子更感兴趣,他欣喜地拍了拍它。 “格林先生,这个很重要。或许我们在这儿能找到解决疑团的答案。” 他从桌子里拿出把小錾子,费了好大劲才把盖撬开。约翰·昆西。陈,还有检察官都不约而同地向前挤着。探长揭开盖时,他们都目不转睛地急切注视着。盒子是空的。 “盒里什么也没有。”陈嘟嚷着,“又一个梦想破灭了。” 沮丧将哈利特激怒了,他转向卡奥拉。 “喂,年轻人,”他说,“我倒想听听你的说法。你和布拉德一直有联系;上星期天晚上你还和他谈过话;你也知道他今天晚上回来;你曾跟他做过某种交易。赶快把这些事都说出来。” “没什么可说的。”夏威夷人执拗地回答。 哈利特站起身,说: “不见得吧。你有的说。苍天在上,你得说出来!今天晚上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警告你,你要是不说,或是不快点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突然他停下来对陈说:“查理,那艘从毛伊岛开来的岛间船估计现在快到了。你去码头监视布拉德。知道他的特征吗?” “知道。”陈肯定地回答,“瘦瘦的身材,苍白的脸;一肩高一肩低;灰白的胡须无精打采地向下耷拉着。” “没错。要注意密切监视。我把这家伙留下来,待我们把工作做通了,他也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藏的了。格林先生,你说对吧?” 格外谨慎的检察官只是微微一笑。 陈提议:“温特斯利普先生,夜色真是美极了,到月夜下的码头上溜达一趟吧——”。 “我跟你去。”约翰·昆西高兴地应允着。出门时他扭头往回望了望,以此表明他对卡奥拉的威胁满不在乎。 码头小屋灯光暗淡,零零落落的人群在等候着即将靠岸的船只。陈和约翰·昆西漫步到尽头,昆西坐到一只集装箱上。他们一眼便看到了晚报的滨水区记者正向他们打着招呼。 “查理,你好啊。”梅伯里先生喊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大概在等候一位船上的朋友。”陈咧嘴笑着说。 “是吗?”梅伯里说,“你们在警察局工作的人肯定都掌握着令人料想不到的秘密。查理,到底有什么事?” “探长批准了才能公布于众。”陈明确地回答。 “嗨,我们都领教过他那公布于众了。”梅伯里轻蔑地说,“‘警方也发现了一些线索,现正在调查之中。目前还没有什么可公布于众的。’真让人恶心。喂,查理,坐吧。哎呀,是温特利普先生,晚上好。刚才我没认出你来。” “你好!”约翰·昆西问候着。 他和陈都找了个集装箱坐下。空气中充满着一股蔗糖的香味。透过敞开的码头小屋的窗户,他们凝望着水边沿岸以及月夜下的港湾。这种景致颇为奇特,而且还能激发人的兴趣。约翰·昆西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你真这么想的?”梅伯里提出异议,“不过,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它就像西雅图或加尔维斯敦,或任何一个陈旧的港口一样。知道吧,我认识它是在——” “我想你以前提到过。”约翰·昆西笑着说。 “随时我都有可能提一提。据我所知,檀香山港口已失去了它昔日的浪漫。曾几何时,这里还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滨水区。朋友,你看看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记者重新点燃了一支香烟,说:“查理可以告诉你,因为他还记得那陈旧的摇摇欲坠的低洼码头;带有帆船的老字号的海军划艇;还有那两个桅杆的木制汽船——偶尔利用一下老天爷的好意的风也不算过分的,以及那光辉灿烂的小划船,那阿唠哈、马努、埃玛,是不是呀,陈?” “这些全都绝迹了。”陈赞同地说。 “那时在码头上根本看不到类似扶轮国际的地方分社那样的群体。”梅伯里继续道,“只能看到夏威夷码头上的装卸工人,他们帽子上戴着花环,手里提着尤克里里琴。还有拿着鱼网的渔夫,或许是昔日客轮上的乐天事务长——他待人热情、好客,绝不仅仅是台机器。” 他不悦地默默地吸了会儿烟,然后接着说:“温特斯利普先生,这就是那些日子,那些夏威夷与世隔绝时那令人陶醉的日子。那时无论有线电缆还是无线通讯设备都没能把我们与内陆的所谓文明联系起来。每当有船只停靠码头,我们都蹦着、跳着跑过去,急欲求得一份刊登外部世界的最新消息的报纸。查理,每当人们乘坐悦人的旧式出租马车到码头时,每当妇女头上戴着霍利卡斯和劳哈拉的帽子时,每当著名的歌手伯杰和他的乐队进行现场表演,说不定还招来一二位王子观看时……请记住那汽船时代的日子。” “还有那迷人的夜色。”查理补充了一句。 “是啊,老伙计,我正要说这夜色呢,那种当唱小夜曲的歌手们乘着划艇随意漂泊在港湾上,艇上的灯笼在水上形成一条长长的道路时的柔和夜色。” 约翰·昆西想起了自己童年时读过的书,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我想偶尔,”他说,“是否会有人违心地登上船呢?” “我想会的。”梅伯里先生答道。他脑子里一亮,继续说:“可不是吗,就在九十年代,一天晚上我正坐在码头下边几码远的地方,突然看到轮船登陆时的一场混战。我一位最要好的朋友使劲向我喊:‘彼得,再见啦!’我立刻上了船,一会儿就把他拽了回来——那时我还年轻。他是好样的,是名水手。其实他也不想参加那伙人为他安排的旅游。他们把他弄到酒吧,给他服麻醉药。但他还是及时挣脱出来了。啊,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就像加尔维斯敦或西雅图一样。是的,先生,檀香山已失去了它往日的魅力。” 他们看到那艘岛间船正向码头驶来。待跳板落下时,陈站起身。 “查理,你们在等谁呀?”梅伯里问。 “我们到处搜寻的布拉德先生或许就在这艘船上。”陈告诉他。 “布拉德!”梅伯里说着便站了起来。 “还不确切,”陈提醒他,“这只是我们的一种假设,倘若属实,据愚人所见,你可以跟随到警察局,在那儿你会得到可靠信息的。” 乘客陆续下船时,约翰·昆西和陈便上了跳板。船上的乘客并不多:有岛上的生意人,稀疏零散的游客,还有身穿西部服装的一伙日本人。他们的朋友已在岸上为他们准备好了盛情的接待仪式——一群稀奇古怪的人们正弯着腰鞠躬施礼呢。约翰·昆西看得正起劲时,突然陈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一位高大、佝偻的英国人正走下跳板。汤姆斯·麦肯·布拉德,他那模仿英国伯爵的胡须使人一眼便能从人群中认出他。他头上戴的那顶白色木髓头盔更易被人辨认,因为在夏威夷这种温和宜人的气候里,这种头盔毫无必要。显然,这头盔是过去曾长期在印度居住的英国人所持的古董饰物。 陈向前赶了一步,问:“你是布拉德先生吗?” 此人两眼倦意,着实吓了一跳。 “嗯,是的。”他疑惑地回答。 “我是檀香山警察局的侦探警官陈。你乐意的话,敬请赏光陪我到警察局走一趟。” 布拉德打量着他,摇摇头说:“那可不行。” “请原谅,”陈接着说,“那是非去不可的。” “我——我刚旅行归来。”这位英国人拐弯抹角地说,“说不定我太太正为我担心呢。我必须跟她谈谈,然后——” 陈进一步解释说:“实在抱歉,其实这么做我也很遣憾。可任务还是任务。长官的命令就是法律,据愚人之见,咱们还是一起度过这宝贵的时光吧。” “是否可理解为我被捕了?”布拉德愤怒了。 “这种想法是荒谬的。”陈肯定地回答,“探长他正急于听听你对情况的阐述。我相信,你会很好配合的。请原谅,时间并不长。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从波士顿来的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先生。” 一听到这个名字,布拉德就转过身,并以极大的兴趣注视着他。 “那好吧。”他说,“我跟你去。” 他们出了码头来到街上。布拉德提着个小手提包。一阵惊慌逐渐消失之后,檀香山又很快恢复了往日夜晚的寂静。 回到警察局时,他们看到哈利特和检察官的心情似乎都很好。卡奥拉坐在角落里,一副惨败的样子。约翰·昆西知道他再也没有什么秘密可隐瞒的了。 “这位就是布拉德先生。”陈介绍道。 “啊,”哈利特大声打着招呼,“布拉德先生,见到你很高兴。我们一直在为你担心呢。” “真的吗,先生?”布拉德困惑地说,“我全然不知——” “坐下!”哈利特命令道。 布拉德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同样是一副绝望和惨败的神态。这位英国公务员看起来比他人更卑贱和沮丧。三十六年来,他一直在印度的国土上煎熬。军方瞧不起他,无人尊敬他,不仅是他的胡须,他整个躯体都萎靡不振,整天悲哀忧愁,然而约翰·昆西却不时地注意到了他对生活闪过的一线希望,瞬间的自我维护和反抗意识。 “布拉德先生,你去哪儿了?”哈利特问询。 “去毛伊岛游览了。” “是上星期二早晨去的吗?” “是的。乘的就是我刚返回的同一艘船。” “乘客名单上可没有你的名字。”哈利特追问道。 “是没有。我改用了他名。不过是有——理由的。” “真的吗?”有了一线希望了。 “不过先生,我为什么在这儿?”他转向检察官说,“或许你能告诉我。” 格林向探长点点头,说:“哈利特探长会向你解释清楚的。” “那当然。”哈利特肯定地说,“布拉德先生,大概你已知道丹·温特斯利普先生被暗害了。” 布拉德将他那无精打采的双眼投向约翰,昆西,说:“是的。我在一份檀香山报纸上看到了。” “你上星期二早晨出发时,还不知道吧?”哈利特追问。 “不知道。乘船游览时没看到一张这儿的报纸。” “啊,是这样的。你最后见到丹·温特斯利普先生是什么时候?” “我从未见过他。” “什么?说话留点神,先生!” “我一辈子都没见过丹·温特斯利普。” “既然如此,那么,上星期二凌晨一点二十,你在哪儿?” “在里夫帕姆旅馆里熟睡。头天晚上九点三十分我就睡了,因我得早起登船。我太太可以作证。” “布拉德先生,夫人的证词没多大价值——” 布拉德霍地站起身。 “这么说,先生,你对我是产生了怀疑——” “别太紧张。”哈利特心平气和地说,“布拉德先生,有几件事提醒你注意:上星期二凌晨一点二十分左右,丹·温特斯利普先生遇害。恰巧我们了解到他年轻时曾在一艘贩奴船——‘夏洛的梅得号’——上任大副。船长的名字与你名字相同。我们曾在里夫帕姆旅馆里对你的房间进行了搜查——” “你竟敢这么做!”布拉德愤怒地说,“你有什么权利——” “我在搜查暗害丹·温特斯利普的凶手。”哈利特冷静地打断他的话,继续说,“无论罪犯到哪儿我都跟踪追击。在你房间里我们找到了一封英国驻此地领事馆写给你的信。信中说那位温特斯利普还活着,而且就在檀香山。我们还发现了这包科西坎牌香烟,而就在温特斯利普家的客厅外面我们捡到了这种牌子的烟蒂。可这种香烟在檀香山是不销售的。” 布拉德已经一屁股坐进了椅子里,茫然地盯着哈利特手里的那包烟。 哈利特指了指呆在角落里的那个夏威夷小伙儿。 “布拉德先生,以前见过这家伙吗?” 布拉德点点头。 “上星期天晚上你在海边跟他谈过话?” “是的。” “他已把谈话内容跟我们讲了。他从报纸上得知你要到檀香山来。他父亲是丹·温特斯利普雇用的一位忠实仆人,而且他本人就是在温特斯利普家中长大的。至于你和温特斯利普之间所作的交易,他可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他料到你会很高兴得到这个夏威夷木盒的。童年时他曾在温特斯利普旧金山住地的阁楼上的一个箱子里见到过这个盒子。他到‘泰勒总统号’船上与他在这艘船上当舵手的朋友一起策划了破门而入盗走盒子的事。上星期天晚上他见到你并跟你说等‘泰勒总统号’船一靠岸,你就能得到这个盒子,同时还提出要以高价向你出售。至此,我所说的都对吧,布拉德先生?” “是这么回事。”布拉德承认道。 “盒子上的缩写t.m.b.,”哈利特继续问,“是不是你的名字?” “正是。”布拉德回答道,“不过,也是我父亲的。多年前,我父亲在南海的一条船上死了。就在他死后,那盒子就在他的船舱里被盗了。是被‘夏洛的梅得号’船上的大副——丹·温特斯利普先生偷去的。” 顿时屋内一片寂静。约翰·昆西忽然感到背脊从上至下阵阵发冷,脸颊呼呼发热。唉!——嗨,他为什么要远离家乡到处游荡?他完全可以在波士顿安分守己地游玩,因为安分守己意味着安全、保险。从来还没有人以这类事情来控告温特斯利普家族的。更没有流言蜚语来玷污这个名字。可在这儿,温特斯利普却胡作非为,说不准下一步还会有什么事要暴光的呢。 “布拉德先生,我认为,”检察官缓慢地说,“你最好还是全部交待出来。” “我是想这么做。但我和温特斯利普之间的官司还没结束,本应暂时保持沉默。当然,既然现已这样,我也只得说了。我想吸烟,你们不介意吧。” 他从提包里取出烟,点燃后接着说:“真不知从那儿开始讲起。七十年代时,我父亲就从英国失踪了,留下我和母亲在尽力设法谋生。好长时间都没得到父亲的消息。后来我们陆续收到他从澳大利亚和南洋寄来的信。信中夹有现金。我们那时急需钱。后来我才明白他已介入到黑社会那肮脏的交易中去了。这只有老天知道,当然也勿需骄傲和自豪。我是出于对他的好感才乐意回想这些往事的,因为他并没有完全遗弃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八十年代时,我们得到了他死亡的消息。他死在‘夏洛的梅得号’船上,埋葬在西太平洋吉尔伯特群岛中的阿皮昂岛上——是由他的大副丹·温特斯利普掩埋的。他既无书信又无汇款的现实使我们接受了他已死亡的事实。于是,我们母子二人继续为生存而拼命挣扎着,半年之后,我们收到了一封颇令人吃惊的信。信是由我父亲在悉尼的一位朋友、一位船长大哥寄来的。 “信中说——据写信人得到的确切消息——我父亲在‘夏洛的梅得号’船的船舱里拥有一大笔钱财。他跟银行没有生意往来,但他有一个非常结实的由夏威夷木制成的盒子。写信人还说,他曾见过盒里的东西:有珠宝和相当数量的金子。我父亲当时还让他看了几个绿色兽皮包,包内装有许多国家的金币。估算起来,他说肯定有近两万英镑。信中还说丹·温特斯利普已将‘夏洛的梅得号’船驶回了悉尼。他将我父亲的遗物——一些衣服,私人所有物及约十英镑的现金上缴给了有关当局,更详细的情况他没做说明。他和‘夏洛的梅得号’船上仅有的另一位白人,那是位爱尔兰人,名叫哈京,已马上就要驶往夏威夷。我父亲的朋友建议我们立即进行调查。 “唉,先生们,”布拉德环视了一下四周颇感兴趣的人们,继续说,“我们能做什么呢?我和母亲实在是可怜。我们没有钱雇用律师前去承办千里之外的案子。我们也确实通过悉尼的一位亲戚探询过有关情况,但始终没有回音。我们曾一度通过话,但后来也中断了。因此这件事也就搁下来了。可我——我绝对忘不了。 “丹·温特斯利普回到檀香山后,生意从此发达兴隆。他是以在我父亲船舱里发现的那笔钱财作为发家基础的。那笔巨资激起了檀香山人的爱慕之心。正当他大发横财时,我们母子俩几乎饿死。后来,我母亲过世了,但我还在。多少年来,我一直梦想着让他偿还这笔巨资,但一直进展不大。平时我节衣缩食,积攒了一部分钱。现在我可以用这笔钱去打官司了。 “四个月前,我在印度辞了职,来到了檀香山。途经悉尼时逗留了数日。我父亲的那位朋友死了,但我有他的信。我还有另外几个证人,他们了解那笔钱及夏咸夷木盒的情况。最后我终于到了这儿来找丹·温特斯利普算账。可是,我从未见过他的面。先生们,正如你们所知道的,”布拉德熄灭香烟时,他的手在微微抖动。“有人抢了我对那笔财产的拥有权。某只不明之手劫了我的路。四十多年来,我已恨透了这个人。” “你是上星期六到的——一个星期前的,”哈利特稍停片刻接着说,“那个星期天晚上,卡奥拉拜访过你。他向你索价要把这盒子卖给你。” “是的。”布拉德证实道,“他的一位朋友给他发来电报,说有希望星期二之前拿到这个盒子。我答应付给他五千美元——我想这笔费用应由温特斯利普去付。卡奥拉还告诉我哈京目前正住在毛伊岛上一个偏僻的农场里。这就是我去那儿旅游的原因。我改名换姓是因为我不让温特斯利普跟踪我。我敢肯定他在监视我。 “你没告诉卡奥拉去哪儿了吗?” “没有。我认为完全把他当成知己是不明智的。我找到了哈京,但从他那儿什么也没打听到。显然,温特斯利普早已将他贿赂了,堵住了他的嘴。我认为这个盒子对我至关重要,因此便给卡奥拉发了封电报,让他在我返回时,立刻把它带来给我。恰在此时,传来了温特斯利普死亡的消息。我非常失望,但这并没有阻止我。” 他转向约翰·昆西,说:“温特斯利普的后嗣必须偿还。相信他们肯定会让我安度晚年的。” 约翰·昆西的脸又涨得通红,内心激起了对侵犯本家族自尊的极端无礼行为的强烈义愤。 “布拉德先生,我们等着瞧。”他反驳道,“现在你已找到了这个盒子,里边有什么东西能证实你那有价值的钱财呢——” “等等。”检察官格林插话道,“布拉德先生,你父亲是否有值钱东西的书面材料?” 布拉德点点头。 “有。他写给我们的最后一封信里——几天前我还从头至尾读了一遍——提到过在悉尼得到的一枚胸针——一棵祖母绿的树,衬以红宝石、钻石及各种条纹的玛瑙。他说本打算送给我母亲,但我们一直未见到。” 检察官看了看约翰·昆西,可约翰·昆西却转移了视线。 “布拉德先生,我不是温特斯利普的后嗣。”他解释说,“事实上,他是我的远房亲戚。我不能擅自做他女儿的发言人,但我完全相信,若她听完你所讲的,会同意在法庭外私了的,你肯定会等的,是吧?” “我会的。”布拉德赞同地说,“那么探长,现在——” 哈利特举起手,说:“稍等。你没见过温特斯利普吗?你没走近他的房子吗?” “没有。”布拉德答道。 “可是就在他起居室外边,正如我告诉你的,我们发现了科西坎牌香烟的烟头儿。这件事还得澄清一下。” 布拉德简单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不想给任何人找麻烦。其实这个人与我无关,我又必须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在与里夫帕姆旅馆的老板聊天儿时,我递给了他一支烟。当认出烟的牌子时,他非常高兴——说他好几年都没见过这个牌子的香烟了。所以我就给了他一些,他便装到了自己的烟盒里。” “你说的是吉姆·伊根吧?”哈利特兴奋地插了进来。 “是的,我是在说吉姆·伊根先生。”布拉德答复着。 “我要了解的正是这个。”哈利特说,“那么,格林先生——” 检察官对布拉德说:“目前我们还不能准许你离开檀香山,但你可以自由出入旅馆。盒子就留在这儿,直至结案吧。” “当然可以。” 布拉德站了起来。约翰·昆西面对他承诺道:“我很快就会去拜访你的。” “什么?哦,对——对,当然喽。”布拉德紧张地盯着他。 “先生,如果你能原谅我,我必须赶快走了——真的,要赶快。” 他走了。检察官看了看表,说:“好啦,事情就这样啦。哈利特,咱们俩一早还有个会。现在我太太正在乡村俱乐部等我呢。晚安,温特斯利普先生。” 看到约翰·昆西满脸不悦,检察官笑着开导说:“别把揭露你亲戚的事看得太严重了。其实八十年代的事情对现在来说,只不过成了古代史了。” 格林也走了。哈利特转向约翰·昆西,问:“那位卡奥拉怎么样啦?起诉他和他在‘泰勒总统号’船上的那位破门而入的朋友,的确是件复杂的工作,但还是可以做到的。” 一位身穿警服的警察在门外传唤外边的陈进来。 “喔,不必了。”约翰·昆西急忙说,“还是把这年轻人放了吧。这件事不要声张出去。探长,请求你不要把布拉德的事情公布于众。” “我会尽力的。”哈利特答复着。他对夏威夷小伙儿说:“过来!” 年轻人忙站起来。 “听见这位先生都说什么了吧。本应送你入狱,但现在我们还要去处理更重要的事,你走吧——滚!” 陈从外边进来,正好听见这最后一句话。跟在他后边的是一位狡诈的日本人和一位年轻的中国小伙儿。后者穿着典型的大学生服装。他是位美国人,把情况又着重讲了一遍。 “就一会儿,”陈大声说,“马上就会出现爆炸性新闻了。先生们,这位是我的堂弟威利·陈,他是中国棒球队的队长,同时还是太平洋队的凶猛投手!” “见到你们很高兴。”威利·陈跟大家打着招呼。 “还有这位冈本,他是卡拉考爱大街的汽车租赁站的,离温特斯利普住处不远。” “我认识冈本。”哈利特说,“他在旁边卖芋薯烧酒。” “不,不确切。”日本人反驳道,“其实那是个汽车租赁站。” “威利帮我们做了个小小调查。”陈介绍说,“他从冈本先生那儿发现一件不寻常的事。七月一日,也就是星期二凌晨,冈本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他走到门口——” “让他自己说。”哈利特建议,并问道,“那是什么时间?” “凌晨二点。”日本人答道,“正如刚才所说的,敲门声很响,我起来看了看表,然后跑到门口一看,原来是迪克·卡奥拉先生。他正在那儿等着开门。他要求我开车把他送到艾怀雷区他的家里。我照他的话做了。” “好啦,”哈利特说,“还有什么事?没有了?查理,把他们带出去。谢谢他们——那是你的专长。” 待东方人离去后,他愤怒地问卡奥拉: “喂,你在那不显眼的地方呆着干吗,马上过来。案发的当夜你在温特斯利普居室外都干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干。”夏威夷人答道。 “没干?事情都干完了,说什么都没干为时已完,是不是?喂,听我说,年轻人,我会制服你的。多年来,丹·温特斯利普给你钱,支援你,直至他认为你的确没什么用时就停发了你的工钱。为此,你还和他大吵了一架,是不是?” “是的。”迪克·卡奥拉承认道。 “星期六晚上,布拉德出价五千元要买这个盒子。你认为钱还不够多。突然你灵机一动觉得丹·温特斯利普也许会付你更多的钱。虽然你有点怕他,但还是鼓足了勇气到了他的住地——” “没,没有。”年轻人嚷道,“我没去他那儿。” “我说你肯定去了。你已下定决心要欺骗布拉德。你和丹·温特斯利普又吵得不亦乐乎,你还抽出了刀子——” “你在胡说,全是瞎话!”年轻人恐惧地喊道。 “可别说我瞎扯!是你杀了温特斯利普。我会让你坦白的!别的案子我都搞清楚了,这个案子我同样也能搞明白。” 哈利特威吓地说着,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 陈返回屋内递给哈利特一张纸条。 “我这时候回来是有特殊任务的。”他解释着。 哈利特打开纸条便读了起来。他的表情在不断变化,读后便十分厌倦地转向卡奥拉。 “滚蛋!”他沉着脸命令道。 年轻人非常感激地离去了。约翰·昆西和陈都莫名其妙地望着探长。哈利特坐在桌旁。 “这下全都回到伊根身上了。”他说,“关于这一点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等等。”约翰·昆西大声说,“那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哈利特把那纸条揉皱,答道:“是卡奥拉吗?嗨,他没事了。” “为什么?” “他没事了。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 “那不行。”约翰·昆西说,“我要知道——” 哈利特瞪了他一眼。 “你要知道的是下一步你要干什么。”他生气地继续说,“我说卡奥拉没事就是没事了。是伊根杀了温特斯利普。审问他之前——” “请允许我说一句。”约翰·昆西打断他说,“你是我所碰到的最轻易听信他人的人。不管谁的故事你都信。那位康普顿女人和那位下流的莱瑟比到这儿编了个故事,你就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走了。还有那位布拉德!布拉德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星期二凌晨一点二十分他在睡觉,是吗?谁说的?是他自己!谁能证明?他太太能!阻止他到里夫帕姆旅馆的阳台上去然后沿着海边步行到我亲戚房间里去的到底是什么?回答我!” 哈利特摇了摇头,说:“是伊根干的。那香烟——” “那好,就说这香烟。你是否想到布拉德给他那些香烟是有目的的?” “是伊根干的,”哈利特固执地插话道,“现在我需要的是他对事情的叙述。我会得出结论的。我有办法——” “对于你那堂而皇之的愚蠢行为我只能表示祝贺。”约翰·昆西高声道别,“晚安,先生。” 他沿着贝塞尔街走着,陈走在他身旁。 “大概你因为过于气愤才发火的。”陈耐心地劝道,“据本人愚见,你最好冷静冷静。现在需要保持镇静。” “纸条上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要明白这要等到适当时机。探长是位老实人,还是耐心点吧。” “可我们还是不知所措,无从下手。”约翰·昆西驳斥道,“到底是谁杀的亲戚丹,我们一无所知。” “说得很对。”陈深表赞同,“诸多线索把我们带进了死胡同,我们得迂回前进去寻找其他出路才行。” “的确如此。”约翰·昆西肯定了他的说法。“电车来了,晚安。” 电车行驶到怀基基滩的半路上时他才记起了萨拉戴恩先生——萨拉戴恩那天晚上蹲在里夫帕姆旅馆窗外。他在干什么呢?萨拉戴恩相貌滑稽,口齿不清,是怀基基滩的水面桥梁竣工后的探究者。既然如此,他那愚笨的行为才应好好调查调查。 三 星期天早饭后,约翰·昆西跟着米纳瓦小姐来到走廊上。这里幽雅。整洁,不易被人发现。丹·温特斯利普的清洁工前一天晚上一直忙着清扫草坪,干到很晚。他那认真彻底的劲头就像家庭主妇要在珍贵的东方小地毯上陈列展品一样。 巴巴拉还没下来吃早餐。约翰·昆西抓住时机跟他姑姑谈了布拉德的归来,讲述着丹·温特斯利普在“夏洛的梅得号”船上的偷盗行为。然后他点燃了一支烟,坐在那儿盯着远处的水面沉思。 “振作起来。”米纳瓦小姐鼓励着,“你肯定在想那可怜的丹。” “是的。” “还是不念旧恶吧。我们中间从来都没有人认为丹可以作为圣人。” “圣人?他差远了!只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没关系的。”姑姑严厉地打断他的话,接着告诫他,“约翰·昆西,你要记住,人是受外界环境所左右的。大量的诱惑是肯定存在的。设想一下丹在船上那放荡的环境里,面对身边的财富无人认领——一笔以不法手段获得的肮脏的财富——即使你——” “即使我!”约翰·昆西立刻严厉反驳,“也能想到自己是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一员的。我从来都没梦想在我有生之年能听到你对他那种品行表示歉意。” 她笑着说:“你听他们说过从前热带地区的女人吧。起初,她们失去了肤色,然后掉了牙。最后缺了德。”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必须晚些时候去看牙医。” 约翰·昆西大吃了一惊,说:“我劝你赶快回家。”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哦,会很快——很快的。” “咱们全都这么说。我想是回波士顿去,是吧?” “当然。” “那旧金山呢?” “啊,那不行。我的确曾向阿加莎建议过去那儿,但肯定她不会听的。现在我想她是对的。”他姑姑站了起来。 “你最好去教堂。”约翰·昆西严肃地说。 “我正想去那儿呢。”她笑着说,“顺便说一句,阿莫斯今晚来吃饭。他最好从我们这儿得知布拉德的情况而不是从其他歪曲篡改的途径获得。巴巴拉也肯定会听到的。如果情况属实,全家人应为布拉德先生做点什么才是。” “啊,全家人要为他做点什么,理应如此。”约翰·昆西说,“无论需要与否。” “好吧,就让你去跟巴巴拉谈布拉德的情况吧。”米纳瓦小姐允诺着。 “那就太谢谢你了。”她侄子讥讽地说。 “不必了。你打算去教堂吗?” “不。”他说,“我不像你那么急着要去。” 她走了,去度过那怠惰而又宁静的一天。 下午五点时,整个怀基基滩充满了活力。跟往常的星期天一样,这里挤满了人——并不是在内陆海边上见到的熙熙攘攘的令人讨厌的人们,而是一群群散落的漂亮的人们。他们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令热心体育运动的人们兴奋不已。 约翰·昆西鼓足了勇气,穿上泳装便跳进了海水里。暖融融的海水可起某种镇静作用。日复一日他渐渐适应了环境,越来越感到就像在家里一样。他用力一划便离开了身边的土生土长的夏威夷人,勇敢地去面对远处的巨浪。冲浪板运动员们在他身边不时闪过,他不得不随时变换姿势以免与冲浪板的板架相撞。 在最远处的一个浮标上他看到了卡洛塔·伊根,她坐在那儿,苗条、充满生命活力的动人形体正在等待他的到来。他从她身旁爬了上去,凝视着她的双眼——或许在水里游泳时用力过猛——他有点喘不上气。 “很希望能找到你。”他气喘吁吁地说。 “是吗?”她微微一笑,说,“我也是。你知道,我需要振作起来。” “就像今天这美好的天气一样!” “我曾寄希望于布拉德先生。”她解释着,“或许你知道他已经回来了。从收集到的情况来看,他的到来对我父亲的问题丝毫帮不了什么忙。” “唉,恐怕就是这样。”约翰·昆西承认道。但他又鼓励着:“不过我们绝不能灰心丧气。正如陈所说,我们正在迂回着寻找新的办法。我和你都得来点迂回。顺便问一句,萨拉戴恩先生怎么样了?” “我一直在思考萨拉戴恩的事,可不知怎地就是热情不起来。他太可笑了。” “在这件事情上,咱们不能放过他。”约翰·昆西劝道,“嘿,我在第一个浮标上看到了他那件紫色游泳衣了。快,跟我来,咱们不妨出其不意地拜访他一下。我跟你赛着游过去,怎么样?” 她笑着站了起来,立即做好了准备,随后以一种约翰·昆西无法与其竞争的方式潜入水中。他只好迅速奋起直追。尽管他竭尽全力,还是比她迟了五秒钟游到萨拉戴恩身边。 “萨拉戴恩先生,你好啊!”她招呼着,并介绍说,“这位是来自波士顿的温特斯利普先生。” “啊,是的。”萨拉戴恩愁怅地重复着,“温特斯利普先生。”他以极大的兴趣注视着这位年轻人。 “交什么好运了吗,先生?”约翰·昆西同情地问道。 “唉呀,你听说我出车祸的事了?” “是的,先生。我很难过。” “我也是。”萨拉戴恩先生感慨万分,又说,“到目前为止,连肇事者的影子都没发现。再过几天,我必须回家一趟了。” “伊根小姐说你住在得梅因,是吗?” “是的,在德斯——德斯——我说不好。” “在那儿做生意吗?”约翰·昆西漫不经心地问。 “对,做杂货批发生意,但不太成功。”萨拉戴恩先生缓慢地答着话。 约翰·昆西转向了一边,偷偷地笑了。 “咱们走吧,好不好?”他向姑娘建议。“祝你好运,先生!”说罢,便潜入水中游走了。游到岸边时,他才意识到他们追踪错了方向——被假牙一样的假相迷惑了。不过他心中暗想,这位小小生意人太正统,不会跟丹·温特斯利普的暗杀有什么牵连。 游往岸边的途中,他们发现一个庞然大物漂在水上。约翰·昆西很快认出这庞然大物的一头儿就是查理那安详的面孔。 “你好,查理。”他大声招呼着,“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开着你那艘驱逐舰来的?”陈游正了身子,咧着嘴笑了。 “只不过是小小消遣而已。”他解释说,“在这儿可以像树叶一样自由自在地浮在水面上,可将侦探工作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去。” “请游到岸边,”约翰·昆西建议,“我跟你说点事。” “太高兴了。”陈应声说。 他们一起游到了岸边,三个人坐在白色的沙滩上。约翰·昆西告诉侦探有关萨拉戴恩前一天晚上在窗外活动的情况,同时又把刚才与萨拉戴恩的谈话复述了一遍。最后补充道:“当然,这个人看起来有点愚,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陈摇摇头否认:“敬请原谅,你所持态度全然错了。侦探工作本身就是跟那些毫无意义的小事打交道。我们应该认真对待每一条细小的线索。所以,跟踪萨拉戴恩是明智之举。” “你说该怎么做呢?”约翰·昆西急于想知道。 “今晚我值夜班巡城,以避开这成堆的工作。”陈出着主意,“建议你晚饭后跟我到电报局去,我们给得梅因那儿的邮政局长发个电报,询问萨拉戴恩先生——这位批发供应专家现在的住址。电报以你的名义发出,这比警察干预要好得多。” “好吧。”约翰·昆西答应着,“八点三十分我在那儿等你。” 卡洛塔·伊根站起身,说:“我得回里夫帕姆旅馆去了。你们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约翰·昆西站到她身旁。 “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你知道——” “我知道,”她笑着说,“我正考虑让你做副经理呢,在波士顿他们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她向旅馆方向游去了。约翰·昆西走到陈的身旁。陈那一对琥珀小眼睛尾随着姑娘,感慨地说:“我要尽力精通、灵活运用英语。我读过一首诗,不知道是哪位伟大诗人的诗句:‘她步履美如夜色’?” “唉呀,那是——呕——是谁呢?”约翰·昆西帮忙想着。 “这名字从嘴边一下就溜过去了。”陈继续说,“这倒没什么关系。不管什么时候,我一看到伊根小姐,就想起了这句诗:美如夜色。也许就像这洁白如玉的夏威夷夜色吧。尤其是在海滩,多么令人心醉啊。” “的确。”约翰·昆西赞同地说,同时又对陈的触景生情感到可笑。 “在这片洁白如玉、明亮闪烁的海滩上,我第一次思考起我梦中的夫人。”陈进一步描述着,“她像翠竹一样苗条,像绽开的梅花一样美丽。” “你夫人?”约翰·昆西重复着这一新奇的想法。 “是的,没错。”陈站起身说,“她一呼唤,我就得赶快回家。她在家中照料孩子们。孩子吗,现在算起来共有九个。” 他望着约翰·昆西若有所思地问:“你是否与备好的盔甲相匹配?”他说,“想想看,某天夜里,月亮光彩夺目。周围的可可棕榈树低着头并转向他处。此刻有一位白人男子在毫不情愿地接着吻。” “得了,你用不着替我担心,”约翰·昆西笑着说,“我从波士顿来,有免疫力。” “免疫力?”陈重复着,“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家里有一尊从中国带来的神像。神像内侧就是坚硬的石头。它认为自己是有免疫力的。但即便如此,在这海滨我也不会轻信他。正如我那堂弟威利·陈所说的粗俗话,回见吧,您那。” 约翰·昆西在沙滩上坐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朝家的方向溜达着。所经之路距阿伦·康普顿居室的走廊很近。有人从屋后叫他的名字,他大吃一惊。来到了门口,他向里望去,有一妇女独自坐在那儿。 “温特斯利普先生,进来呆会儿吧。”她邀请着。 约翰·昆西犹豫了一会儿。他既不在乎跟这位女士进行交际访谈,又不会作出任何无礼的事情。于是,他便进了屋,小心谨慎地坐了下来,并随时准备离去。 “我得赶快回去吃晚饭。”他解释着。 “吃晚饭?你喝鸡尾酒吗?” “不喝。谢谢。我——我戒酒了。” “坐在这儿你会感到很难受。”她有点挖苦地说,“我不会让你久呆的。其实我就是想弄明白局里那些蠢货们现在到底进展到什么程度了,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吗?” “你说的是警察局?”约翰·昆西冷笑地问,“好像有进展,但速度很慢、很慢。” “确实太慢了。我将一直呆在这儿,直到他们找出真正的凶手。景色太美了,是不是?” “莱瑟比先生还跟你在一起吗?”约翰·昆西询问。 “你说的仍跟我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她生气地问。 “对不起,他还在城里吗?” “当然在城里。他们没让他离开。我现在担心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我想回家。”她向桌上的报纸点点头说:“我刚弄到一份过期的《综合文艺》,说是在亚特兰大市将举行《综合文艺》演出开幕式,许多文艺团体都在为演出昼夜进行排练。他们都担心这样毫无休止地练下去,自己会病倒的。唉呀,我太妒忌她们了。你刚才走过时,我都要喊出声了。” “你会顺利返回的。”约翰·昆西安慰说。 “嗨,真要这样,我就会跟在百老汇街上碰到的每一个人打好招呼,说再也不离开他们了。” 约翰·昆西站了起来。 她又急忙说:“你跟哈利特那家伙说,让他离开这儿。” “我会转告他的。” “常来串串门。”她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我们这些东部来的人,在这儿应该团结一致。” “说得对。我们应该这样。”约翰·昆西赞同地说着,并跟她道别,“再见。” 在海边散步时,他想起了她,很是同情。或许有关她和莱瑟比的传说都是无中生有,即便是真的,她本人也还是有人情味的,有着迷人的身条。她那对故乡的思念之情触动了他。 黄昏过后,当约翰·昆西着好装下楼吃晚饭时,在客厅里碰到了亲戚阿莫斯。他那原本瘦削的脸庞较前更加惨白,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态。憎恨夺去了他的一切。他对长满豆荚的角豆树下的夜色已失去了情趣,生活极其乏味。 晚饭并不很愉快,巴巴拉好像真地知道了警方调查的详情。现在该轮到约翰·昆西对她进行开导了。他很不情愿地谈起了布拉德的事。她在默默地听着。 晚饭后,她和约翰·昆西来到花园,坐在黄槿树下的凳子上,面对大海。 “非常抱歉,我不得已谈了布拉德的事,”约翰·昆西柔声地说,“不过,看起来还是有必要的。” “当然,”她说,“父亲真可怜!他懦弱——太懦弱了。” “还是不念旧恶吧。”约翰·昆西劝道,“人总是受周围环境所左右。”他不知道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种说法。紧接着他又说:“不能全都怪你父亲。” “你太好了,约翰·昆西。”她感激地说。 “别客气了。我的意思就是想为你构画他当时的情景:孤寂的大海,财富就在他身边让他去取,无人看见,无人知晓。” “啊,你说错了,全错了!可怜的布拉德先生,我必须尽快为他伸冤昭雪。明天我就让哈里跟他谈谈。” “只不过是一种想像。”约翰·昆西打断说,“不管你想为布拉德干点什么,都得等找出杀害你父亲的凶手之后再进行。” 她凝视着他:“你说什么?你不觉得布拉德——”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至今还没人能证实他上星期二凌晨在什么地方。” 他们默默无语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姑娘双手抱住了脸,柔弱的双肩在颤抖,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约翰·昆西对她深表同情。他走过去,伸出双臂将她搂在怀里。月光照在她发亮的头发上。微风轻轻地吹拂着黄槿树,激浪在海边喃喃自语。她仰起脸,他吻了她。他原本想来个堂兄妹接吻,然而这不是。这是他到比肯街以来的从未有过的亲吻。 “米纳瓦小姐说能在这儿找到你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约翰·昆西站起来,发现哈里·詹尼森那讥讽的眼光正注视着他。即使你是姑娘的堂兄,也不会好意思让一位男子看见你在跟他的未婚妻接吻,更何况这又不完全是堂兄妹之间的亲吻。约翰·昆西不知道詹尼森是否已发现了。 “进来——我是说坐下吧。”约翰·昆西结结巴巴地说,“我正要走。” “再见。”詹尼森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约翰·昆西迅速穿过客厅,米纳瓦小姐和阿莫斯坐在那儿。 “我城里有个约会。”他边解释边在厅里戴上帽子,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他本打算去开跑车,但去车库需路经黄槿树下的长凳。唉,不管怎样还可以乘有轨电车,这样更有兴趣盎然的多彩气氛。 陈正在亚历山大·杨旅馆一层的电报局里等候。他们要给得梅因邮政局长发封查询电报。电报最后由约翰·昆西签署的姓名和地址。发完电报,他们来到街上。 “敬请跟我一起到旅馆大厅去一趟。”陈提议,“我习惯于随时从房客的注册登记簿上发现问题。” 当陈到大厅的服务台去时,约翰·昆西在大厅里的香烟摊位旁停了下来,点了支烟。当约翰·昆西转过身时,看到一位男子独自坐在厅内走廊上。此人英俊潇洒。从其所穿的带有邦德街图案的洁白夜礼服上可以看出他的高雅。原来是位老相识——阿瑟·坦普尔·科普舰长。一看到约翰·昆西,科普便站起身,走了过来。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他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打着招呼,“来这边坐。”约翰·昆西跟在他后边。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他问。 “比我预料的要快。”科普答道,“我并不感到遗憾。” “这么说你对那群小岛没什么兴趣?” “你该去那儿观赏一下,我的朋友。岛上就有三十五个白人,二百五十个本地人,还有一个电报局。夜生活的好地方,不是吗?” 陈向他们走来。约翰·昆西作了介绍。科普舰长是位最棒的东道主。“你们二位,请坐。”他催促着,“来,抽支烟吧。”说罢,他便打开了一个银色烟盒。 “多谢。我总离不开香烟。”约翰·昆西说。陈也很快接过一支,点燃。 “告诉我,朋友,”待坐稳后,科普开始说,“温特斯利普一案有什么新的进展?是否到了将凶犯逮捕归案的时候了?” “不,还没有。”约翰·昆西回答。 “太遗憾了。我——呃——听说警方抓了一个叫伊根的家伙。” “是的,他叫吉姆·伊根,里夫帕姆旅馆的。” “他们有什么证据控告伊根,温特斯利普先生?” 突然约翰·昆西意识到陈正以某种特有的方式望着他。 “啊,他们已查出一些问题。”他含糊其辞地回答。 “陈先生,你是一名警察。”科普舰长继续说,“或许你能告诉我。” 陈眯缝着小眼睛,说:“这些问题还没公布于众。” “啊,是的,那当然。”科普舰长沮丧地说。 “我觉得你对这起谋杀案很有兴趣,对吗?” “可不是嘛。我想每个局外人都莫名其妙,迷惑不解。这个案子涉及到诸多方面。” “是否你认识丹·温特斯利普先生?”侦探紧接着追问。 “我——有点认识。可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陈站了起来,说:“尊请原谅我如此无礼。”他转向约翰·昆西:“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此刻的约会是至关重要的。” “当然。”约翰·昆西表示赞同,“回头见,舰长!” 他困惑地跟着陈到了街上。 “到底是什么约会?”他开口便问,又停住了。陈小心翼翼地在旅馆正面的石头墙壁上将烟熄灭后又随手把烟头装进了口袋。 “你会明白的,”他承诺着,“首先我们得去警察局,因为我们所掌握的情况与科普舰长有关。” 约翰·昆西跟他讲述了第一次在旧金山俱乐部里碰到科普的情况。他边回忆边重复着谈话内容。 “说他对丹·温特斯利普感到厌恶,有证据吗?”陈问。 “啊,查理,道理很简单。他就是不喜欢亲戚丹,可为什么——” “他很快就到了夏威夷——对不起打断你的话了,你是否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 “知道。上星期二晚上我在亚历山大·杨旅馆找你的时候看见了他。他正急急忙忙去范宁岛。他还告诉我是前一天中午到的。” “准确说就是星期一中午吧。” “是的,是星期一中午。可查理,你问这些干什么?” “暗中调查,”陈笑着说,“以求通过我的手搞清真相。” 他们一路缄默不语来到了警察局,陈带着他来到哈利特探长那间无人办公的屋子。他径直走到保险柜前,将其打开,从一个抽屉里取出几样小东西,然后来到探长的桌子旁。他把退了色的银色小盒放到约翰·昆西面前,说: “这盒子是吉姆·伊根的。打开它——你看到了什么?是科西坎牌香烟。” 他又把又一件东西放到桌子上。 “这是在布拉德先生的房间里发现的盒子。也把它打开——你会发现更多的科西坎牌香烟。”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取出一支烧焦的烟蒂,也放到桌子上。 “这是在丹·温特斯利普客厅门外发现的碎片。也是科西坎牌的。” 他双眉紧皱,又从口袋里取出第二只烧焦的烟头放到距其他几件东西稍远的地方。 “这是刚才坦普尔·科普舰长以胜利者的姿态敬献的香烟。你凑近仔细看看吧,又是科西坎牌的!” “老天爷啊!”约翰·昆西感叹道。 “你对这些科西坎牌香烟很内行吗?”陈征询着。 “一无所知。” “很高兴我琢磨出点儿门道了。今天下午游泳之前,我在公共图书馆呆了会儿,随便读点东西。从一份澳大利亚报纸上我发现了一篇刊登科西坎牌香烟的广告。文中指出这种烟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烟盒上标有222字样的,这种烟含有土耳其烟草。请注意,布拉德的烟盒上就有222字样的标记;另一种是标有444字样的,是由弗吉尼亚烟草制成。现在你明白了土耳其烟和弗吉尼亚烟的区别了吧?” “啊,我想是的。”约翰·昆西恍然大悟。 “我也同样。可光想还不行。现在已到了关键时刻,我们需请教专家。敬请赏光跟我一起到烟店走一趟。” 他从布拉德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放到一个信封里,然后在封皮上写了几个字。随后他又从伊根的烟盒里取出一支,装到另一信封里,写上了几个字。这两个烟头类别相同。他们默默到了街上。约翰·昆西被事情的急剧变化惊呆了。他自感这种想法行不通,可陈表情严肃,机警的眼光里充满了热切的期望。 更令约翰·昆西吃惊的是他们在烟店里同那位年轻的负责人的一番谈话。他们走出烟店时,陈满心欢喜。 “我们又向前进了一步!你都听见他说了些什么了吧。布拉德烟盒里的烟和鄙人从伊根烟盒里拿出的完全相同,二者都是土耳其烟草;在客厅附近发现的烟头则是弗吉尼亚烟草制成的。阿瑟·坦普尔·科普舰长热情地给我的烟,也是这种类型。” “这是我未曾想到的。”约翰·昆西感叹万分,“哎呀,这下该把伊根放了。对卡洛塔可是个好消息。我得赶快去里夫帕姆旅馆告诉她。” “嗨,不行,不行!”陈极力反对说,“请不要高兴得太早了。目前我们只能保持沉默。在审问科普舰长之前,我们还得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未曾料到的问题。我去警察局作些安排。” “可他是位官员,”约翰·昆西说,“他是英国海军部的一个舰长。你的想法根本行不通。” 陈摇了摇头,告诫说: “在波士顿的里尔贝湾根本行不通,但在这儿,在变化无常的太平洋交叉路口,不见得行不通。我在夏威夷已生活了二十五年,已多次亲眼目睹了那些行不通的事情发生。” 第六章 一 星期一案情没有新的进展。约翰·昆西整整忙了一天。他往警察局给陈打了几次电话,但这位侦探始终不在。 晚报的一则报道使擅香山轰动了,约翰·昆西获悉后也深感惊讶。轰动的原因并不是与温特斯利普的案件有关,而是一支美国舰队刚刚离开圣佩德罗港口向夏威夷驶来。这支舰队是安那波里斯毕业班的学员举行的一年一度的例巡。军舰上满载着未来的舰长和舰队司令。他们将在檀香山港口逗留数日。届时社会各界将举行一系列的活动,如:宴会、舞会、月下游泳晚会等。 整整一天约翰·昆西都没见到巴巴拉。早餐她没露面,午餐是和一位朋友在下面海滩上吃的,然而晚餐他们见面了。她看起来比以前更显得疲惫和憔悴。她谈起了即将到来的舰队。 “这种情景总是热闹非凡。”她若有所思地描绘着,“整个城市顿时猛增了许多穿军装的俊俏小伙儿。约翰·昆西,希望你千万别错过各种聚会。你还没见过檀香山最精彩的场面呢。” “你说得对,真是这么回事。”约翰·昆西承认道。 她摇摇头,说:“不是我说的对不对。大家都明白,在这儿我们不会甘心老老实实按旧的传统习俗办事。假如我连邀你几次——你会怎么想,米纳瓦小姐?” “我是个老太婆了,”米纳瓦小姐说,“根据你们这一代的标准,我觉得情况就是这样。但这种作法本人并不赞成。现在在我的生活中——” “用不着担心,巴巴拉。”约翰·昆西插话说,“聚会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至于说老太婆吗,那我就是老头儿了——再过生日就30岁了。现在我对生活的全部需求充其量不过就是坐在火炉旁,穿着拖鞋,抽抽烟——要不就是吹吹电扇,如此而已。” 她笑了,将话题搁在了一边。晚饭后,她跟随约翰·昆西来到了走廊上。 巴巴拉开口说:“我要你为我办件事。” “什么事,说吧。” “去跟布拉德先生谈谈,然后告诉我他都要点什么。” “哎呀,我觉得詹尼森他——”约翰·昆西感到吃惊。 “我没让他去谈——”她沉默了许久,接着解释说,“应该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打算和詹尼森结婚。” 约翰·昆西顿时感到一阵寒栗顺着脊背向下串。天啊,就是那个接吻!她是否误解了?其实他那么做也不是那个意思呀。实际上那就是堂兄妹之间的接吻——退一万步讲,即使是那么回事,也只不过刚刚开始而已。确实,巴巴拉挺讨人喜欢,可她是亲戚呀,是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一员。无论亲戚间的关系有多远,都不能联姻,更何况还有个阿加莎呢。他跟阿加莎的结合是与各种名誉、声望联系在一起的。这么随随便便陷进去干什么呢? “听你这么说,我感到很遗憾。”他说,“恐怕我要受埋怨的。” “喔,不会的!”她反驳说,“肯定詹尼森先生会理解。他知道咱们是亲戚。昨晚他所看到的说明不了什么。” 他为自己感到庆幸,因为这件事处理得恰到好处,干净利索。 “如果你不介意,”巴巴拉说,“我宁愿再也不去提它。我跟哈里不会结婚的——目前不会。倘若你能替我去见布拉德先生——” “我当然愿意。”约翰·昆西答应道,“我马上就去见他。” 此时离开,他很高兴,因为月亮正是在这迷人心醉的时候升起来。 他沿着海滩边走边思忖,一个小伙子应格外小心谨慎从事。正如陈所说:要与备好的盔甲相配才行。一个人在遥远的热带,很容易产生莫名其妙的冲动,而屈从于这种冲动,首先是软弱无能,然后是纠纷不断,如同白昼和黑夜一样形影不离。巴巴拉和詹尼森的疏远正说明了这一点。当然原因很清楚。嗨,以后他可真的要特别注意。 暮色中,布拉德和他太太正坐在里夫帕姆旅馆一层阳台的尽头。约翰·昆西走上前。 “我能跟你谈谈吗,布拉德先生?” 布拉德先生从沉思中仰起头,答道: “啊,当然可以。” “我叫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以前我们曾见过面。” “啊,的确,的确见过,先生。” 布拉德说罢,站起来与他握手,同时对他太太说:“亲爱的——” 他太太狠狠瞪了一眼约翰·昆西,这下可深深刺痛了这个年轻人。在波士顿,温特斯利普家族成员从未受到这般冷落。唉,丹·温特斯利普早已种下了这个结果,当然不是在夏威夷。 “坐下吧,先生。”布拉德招呼着,显然他为太太的举止感到尴尬。“我一直盼着见到与你同名同姓的人。” “那很自然,先生。抽支烟吗?”约翰·昆西边从烟盒里拿烟边问道。点燃烟后,他便坐到布拉德身旁。 “我到这儿来是为了你星期六晚上讲的故事。” “故事?”布拉德一惊。 约翰·昆西忙解释说:“别误解我的意思,我不是来跟你核实故事的真实与否,而是——布拉德先生,你必须明白,要通过法律程序在法庭上去确定你提出的权利要求是比较困难的,因为八十年代的事情距今己有很长时间了。” “你说的也对。”布拉德表示赞同,“但我更希望的是通过审讯达到让温特斯利普家族在公众面前丢丑的目的。” “是这样,”约翰·昆西点点头说,“我是受巴巴拉·温特斯利普小姐之托到这儿来的。她是丹·温特斯利普的唯一合法继承人,是位非常好的姑娘。先生——” “我没问你这个。”布拉德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假如你的要求不是不尽合理的话——”约翰·昆西沉默片刻之后又凑近问道:“布拉德先生,那你想要多少?” 布拉德捋了捋他那无精打采地下垂着的胡须说:“金钱根本弥补不了丹·温特斯利普所干的坏事。但我年事己高,在我有生之年经济上应有所保障。对于金钱我并不贪婪,何况他的富有远远超过我想要的。我想要2万英镑,再加上利息,一共十万美金。以这个数字来解决这场官司,我想可以接受吧。” 约翰·昆西仔细考虑了一番说:“我不能完全代表我堂妹说话,但我个人认为这个数目是可以的。巴巴拉肯定会付给你这笔钱的。”顿时他注意到布拉德那双疲惫的老眼在暗中一亮,他忙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是在杀害丹·温特斯利普的凶手找到之后。”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布拉德站起来质问。 “我的意思是待结案之后她会高兴地赔偿你的,但在此之前,你也肯定不希望她这么做的吧?”约翰·昆西也站了起来。 “我当然希望!”布拉德高声说,“喂,你就等着瞧吧,这案子会无休无止地拖下去的!我还要回英国去,回斯特兰德,回皮卡迪利——我离开伦敦已二十五年了。等待,我为什么要等?凶手跟我有什么相干?天哪!先生,”此刻他变得吝啬、粗鲁和狂热,更像黑奴贩子汤姆·布拉德的儿子。稍后,他又追问:“你是不是在含沙射影地说我——” 约翰·昆西心平气和地作着解释:“我知道你无法证实上星期二凌晨你在什么地方,但这并不意味着控告你有罪。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劝我堂妹等一等,因我不愿她报偿了一位杀她父亲的凶手。” “我要决一胜负!”布拉德气呼呼地喊着,“我要上告法院!” “告吧。”约翰·昆西讥讽地说,“可那要花尽你积蓄的一分一厘。到头来你还是要败诉的。晚安,先生。” “晚安!”布拉德回答着。他站在那儿,如同当年他父亲站在“夏洛的梅得号”船的甲板上一样。 约翰·昆西刚下到楼梯的一半时就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身一看,原来是布拉德——一位公务员,曾在印度干了三十六年苦役、久经践踏。无助绝望的布拉德。 “我服了你。”说罢便把手放到了约翰·昆西的胳膊上。“的确我不能斗了,我太老也太累了,活儿已干得够苦的了。不管你堂妹给多少,我都会接受——当然待她准备好之后。” “这样决定很明智,先生。”约翰·昆西高兴地说。突然他内心涌起对布拉德的怜悯之情。他觉得布拉德就像那位背井离乡的阿伦·康普顿一样。他忙又补充一句:“希望你早日看到伦敦。”说罢,伸出手。布拉德紧紧握住了他。 “谢谢你,孩子。虽然你叫温特斯利普,但你是位堂堂君子。” 约翰·昆西直到回里夫帕姆旅馆大厅时,仍一直在琢磨布拉德对他那不完全切合实际的赞美之词,可还没琢磨出个头绪时便发现了卡洛塔·伊根。她坐在办公桌后面,满面笑容望着约翰·昆西。约翰·昆西觉得自从在奥克兰渡口见到她那天起,她从未这么快活过。 “你好。”他招呼道,“是不是找到一个理想的记账员了?” 她摇摇头答道:“跟生意无关。我刚才在算要发的工资。你是知道的,在怀基基滩我们没有退路。我这一辈子就得为平时的日常开支操心了。” 他觉得好笑,便说:“你说起话来像基瓦尼亚大哥一样。顺便问一句,发生什么事了,看起来你挺高兴的。” “是高兴。”她告诉他,“今天上午我去那讨厌的地方看望可怜的父亲。出来时,碰到另一个人正去看他——是位陌生人。” “陌生人?” “是的,是你所见过的最英俊的一位——高大、老练、能干,而且态度和蔼。看到他我的情绪好多了。” “是谁呀?”约翰·昆西突然来了兴趣。 “以前从来没见过。但有人告诉我他是英国海军部的科普舰长。” “为什么科普舰长前去探望你父亲?” “不知道。你认识他吗?” “认识。我见过他。”约翰·昆西答道。 “你不觉得他长相很出众吗?”她两只大眼睛闪着光。 “啊,长得的确挺帅。”约翰·昆西毫无热情地回答,“知道吗,我禁不住想到他是来看你的。” “我也有同感。”她毫不客气地说。 “那我们该好好庆贺一下,你觉得怎么样?”他提议,“咱们出去品尝一下夜生活的味道吧。对警察局我有点厌烦了。这儿的人们晚上都干什么?看电影吗?” “人们现在都去普那豪观赏夜间开花的仙人掌了。知道吧,现在正是盛开季节。” “听起来颇像个盛大夜市。”约翰·昆西形容着,并提议,“咱们赏花去吧,我乐意去,你呢?” “当然。”她跟出纳交代了几句,然后在门口与他会面。 约翰·昆西自告奋勇地说:“我跑过去把你的汽车开过来吧。” “喔,不行。”她笑着说,“我哪儿来的汽车呀?坐小车我并不觉得开心,电车就是我的车。乘电车挺有意思,可以碰见许多有趣的人和事。” 在环绕瓦胡岛学院校园的石墙上,盛开着只有在夏季才开放的各种奇异的花,呈现出一派雪白壮丽的景观。出发时,约翰·昆西对这次赏花的态度还有点冷淡,但现在他觉得自己错了,因为这儿的花绮丽悦目、优美罕见,令其激动万分。墙前挤满了众多赏花者,他俩也挤进了人群。姑娘因有迷人的同伴而精神振奋,快活地谈论着。毫无疑问,她这次没谈什么肖伯纳和美术馆的事,而是地地道道、充满人情味的令约翰·昆西喜欢听的话题。 他提议到城里喝点冰淇淋汽水。回到海滨时已快十点了。他们在距里夫帕姆旅馆不远的街上下了电车,缓慢地向旅馆漫步走去。街道右侧的人行道上长满了茂密的树木。夜很静,街灯明亮地照着。月夜下街道两旁的树木闪着银光。约翰·昆西谈起了波士顿。 “我想你会喜欢那儿的。那个城市古老而安宁。但是——” 突然他们身边树丛中手枪一闪,约翰·昆西听到一颗子弹在他头部附近嗖嗖作响。手枪又一闪,又一颗子弹。姑娘惊讶地叫了起来。约翰·昆西绕过她冲进树丛。愤怒的树枝划破了他的脸颊,他停了下来。他不能将姑娘独自抛下,于是又回到她身旁。 “这是怎么回事?”她吃惊地嚷着,不知所措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我——我不知道。”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来——快点!” “别怕。”他坚定地说。 “我不是单为自己呀。”她说。 他们极为困惑不解地向里夫帕姆旅馆走去。到了旅馆大厅他们又得面对其他的问题:阿瑟·坦普尔·科普舰长正站在桌旁,见到他们,立即走了过来。 “这位肯定是伊根小姐吧。啊,温特斯利普先生,你好!” 他又转向姑娘,说:“我在这儿占用了一间房,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呢,没关系的。”她气喘吁吁地说。 “今天上午我跟你父亲谈过。直到我乘上驶向范宁群岛的轮船时,才得知他的困境。当然,也就尽快赶回来了。” “你回来——”她急忙追问。 “是的,我回来帮帮他。” “你太好了。”姑娘非常感激,“不过恐怕我理解不了——” “哦,是的,你不理解,那很自然。”舰长微笑着给她解释,“听我说,吉姆是我弟弟,你是我侄女。你叫卡洛塔·玛丽亚·伊根。我把老吉姆说通了,最终他还是向我们承认了。” 姑娘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瞪圆了,激动地说:“我——我觉得你是个很棒的伯伯。” “你真这么认为吗?”舰长鞠了一躬,满意地说,“我的目的达到了。” 约翰·昆西向前迈了一步说:“对不起,恐怕我打扰了。晚安,舰长。” “晚安,朋友。”科普回答。 姑娘和约翰·昆西一起走到阳台上。 “我——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她征求他的意见。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约翰·昆西也说不准。他想起了科西坎牌香烟,告诫她:“我不会太相信他的。” “但是他人挺不错。” “嗯,或许不错。但外表总是靠不住的。现在我得走了,你不妨跟他谈谈。” 她将自己纤细褐色的手搭在他那粗糙白净的胳膊上,嘱咐着:“千万要当心。” “啊,我没事的。” “不过有人会向你开枪。” “是的,但他瞄准的技术太差了。你用不着替我担心。” 她离他很近。约翰·昆西看到她一双大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又补充一句:“刚才你说不为你自己担心,你是为——” “我的意思是——为你担心。” 月亮依然在照耀,信风吹过,棵棵棕榈树将头转向一旁。不远处,怀基基滩那温暖的海水在喃喃低语。来自波士顿的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不容申辩地把姑娘拉过来亲吻着。这也不是堂兄妹间的亲吻——可为什么就该是呢?她不是他侄女。 “谢谢你,亲爱的。”他说。顿时他仿佛腾云驾雾,晕晕乎乎漂在空中,完全可以伸手给她摘一把星星了。 这是他近期以来的第二次接吻。尽管他很坚定,还是又吻了一次,吻了另外一位姑娘。三位——他使得三位姑娘都堕入他的情网。 “晚安。”他沙哑地与她道别,随后跳过围栏,迅速穿过花园,跑了。 现在有三位姑娘了——可他丝毫不懊悔,他仍然在生活。穿过暗处,沿着海边走时,他的心亮堂了。即使有人跟踪他也不在乎,这又有什么呢? 他在屋内写字台上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他的名字是用打字机打的。信纸上的内容也是用打字机打的。 他读着: “你整天忙忙碌碌。夏威夷人能够处理自己的事情,勿需外籍人予以干涉。轮船几乎每天都在航行。接到此信后四十八小时,倘若你还不离开此地——留点神!今夜的子弹射向了天空。很快就会瞄准目标的。” 约翰·昆西兴奋地把信纸扔到一旁。威胁他,是不是?这说明他所进行的侦探工作颇有成效。他想起了卡奥拉对他说“这是你干的!我忘不了!”时那愤怒的神态,想起了亲戚丹·温特斯利普和他姑姑曾说过的一句话:“文明的社会——不错。但在社会深层,股股黑水仍在流淌。” 说轮船几乎每天都在航行,是这样吗?那么就让它们航行吧。待把杀害丹·温特斯利普的凶手缉拿归案时,总有一天,他会登上航船的。 生活现在富有新的魅力了。留点神?这正是他盼望已久,求之不得的乐趣。脱下大衣时,他愉悦地向自己一笑。这比在波士顿卖债券强多了。 二 次日上午九点约翰·昆西才醒。他从蚊帐里钻出来,满怀激情地去迎接新的一天。在他桌旁地板上的那封恐吓信,就是想尽快赶跑这位客人。 他捡起信,又高高兴兴读了一遍。 到餐厅时,哈库告诉他米纳瓦小姐和巴巴拉已用过早餐,进城采购去了。 “听我说,哈库,”约翰·昆西说,“昨天深夜有人给我送信了吗?” “有。”哈库证实。 “谁送的?” “说不好。是在靠近前厅的地板上发现的。” “谁发现的?” “卡麦奎。” “哦,是卡麦奎发现的。” “我让她把信放到你卧室的。” “卡麦奎看见是谁送来的信了吗?” “没人看见。当时都不在场。” “那好吧。”约翰·昆西说。 在走廊上他轻松地抽着烟,读着晨报。一小时后,约十点三十分,他开出跑车前往警察局。局里有人告诉他哈利特和陈,还有检察官正在开会,于是他便坐下等候。时间不长,传来话让他进屋一起参加会议。走进格林的办公室,他注意到三个人都闷闷不乐地围坐在检察官办公桌周围。 “嘿,我觉得自己是位了不起的侦探了。”他宣布。 格林迅速抬起了头。 “发现什么新情况了?” “不一定是。”约翰·昆西开始述说,“昨晚我和一位年轻姑娘沿着卡拉考爱大街散步时,有人从树丛中胡乱向我连开两枪。进屋时又发现了这封信。” 他把信递给了哈利特。哈利特极其厌恶地看了一遍,然后传给了检察官。 “这左右为难不了我们。”探长说。 “如果我不小心的话,那就完蛋了。”约翰·昆西说,“然而,我对此感到骄做。某种迹象表明我的侦探工作已经很不错了。” “也许是吧。”哈利特心不在焉地回答。 格林把信放到桌上,说:“建议你带支枪,当然是非官方的。” “胡说!我不怕。”约翰·昆西告诉他,“我很清楚那是谁干的。” “你知道?”格林问。 “我知道。是哈利特探长的朋友——迪克·卡奥拉干的。” “你说他是我的朋友,这是什么意思?”哈利特发怒了。 “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你对他那么温柔、体贴干什么?” “我当然明白我在干什么。”哈利特发着牢骚。 “但愿你明白。如果在一个美好夜晚,他给我一枪的话,我肯定很生你的气。” “嗨,你不会有危险的。”哈利特安慰着,“只有胆小鬼才写匿名信呢。” “没错。只有胆小鬼才伏击、放冷枪。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瞄不准。” 哈利特拿起信,说:“我保存着,说不定还能当证据呢。” “肯定能。”约翰·昆西赞同地说,“我看,你还没找到太多的证据。” “是吗?”哈利特生气地说,“关于科西坎牌香烟,我们已经有了重大发现。” “哎呀,我并没说查理一无是处呀。”约翰·昆西冷笑道:“他对科西坎牌香烟的重大发现,我也知道。” 一位身穿警服的人在门口向格林通报请示:“伊根和他女儿,还有科普舰长都已到了。现在是否可见他们,先生?” “传他们进来吧。”检察官命令道。 “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愿呆在这儿。”约翰·昆西提议。 “哦,当然。”格林答复着,“你不在我们怎么能进行呢。” 警察将伊根带至门口,这位里夫帕姆旅馆的老板进了屋。他脸色苍白、憔悴,显示出被官方拘留好长时间了。可他眼睛里仍闪着执拗的光。 卡洛塔·伊根跟在后面。她年轻漂亮、精神抖擞,富有新的自信心。最后是科普舰长,他身材高大魁梧,但目中无人,一眼便知他颇有权势。没等开始问话,他便开口说: “想必这位是检察官吧?”又对约翰·昆西说,“温特斯利普先生,我走到哪儿都能遇见你。” “我在此你不介意吧?”约翰·昆西征询着。 “没关系的,孩子。我们在这儿不会呆久的。” 他转向检察官说:“我来个开场白吧。我是英国海军部队的阿瑟·坦普尔·科普舰长。这位先生,”他向里夫帕姆旅馆的老板点点头说,“是我弟弟。” “真的?”格林吃惊地问,“那么我想他就是伊根了。” “他叫詹姆斯·伊根·科普。”舰长答复着,“多年前他弃家出走,其原因与我们目前的话题无关。先生,我只是想说,你毫无根据地将我弟弟拘留,其借口我认为是完全站不住脚的。若有必要,我打算聘请一位檀香山最好的律师,将他在傍晚之前释放。不过我打算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去赦免他,免得你们整天煞费苦心地进行荒诞无稽的毫无根据的揭发。” 约翰·昆西瞅了一眼卡洛塔·伊根,但她那闪光的双眼并没看着他,而是她伯伯。 格林有些激动,忙反驳道:“舰长,虚张声势的恐吓,值得一试。” “啊,那么你承认自己一直在恐吓了。”科普也寸步不让。 “我指的是你的态度,先生。”格林纠正说。 “喔,我明白了。”科普说,“若你不介意,我就坐下了。就我的理解,你们控告他两件事:一是案发的当夜他去拜访了丹·温特斯利普,而他又拒绝谈出其访问的目的。二是在温特斯利普客厅门外的走廊上发现的科西坎牌香烟的烟头。” 格林摇摇头,说:“只有第一件。科西坎牌香烟已不再是控告伊根的依据了。”突然他将身体探过桌子说,“而是控告你的证据了,亲爱的科普舰长。” 科普毫不畏缩地对视着他,反问:“真的吗?” 约翰·昆西注意到卡洛塔·伊根眼里露出惊讶和疑惑的神情。 “我说的没错。”格林继续盘问,“我很高兴今天上午你来串门儿,先生。我一直想跟你谈谈。有人跟我讲你曾说过丹·温特斯利普的坏话。” “完全有可能。我的确认为他不怎么样。” “为什么?” “八十年代,我是一名英国军舰上的海军后备兵,因此对澳大利亚的一些传闻比较熟悉。丹·温特斯利普名声败坏,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说明他在‘夏洛的梅得号’船上窃去了已故船长的海上金库。也许我们有点吹毛求疵,但类似这种事情,我们海员绝不饶恕。另外还流传一些他跟黑社会活动有关的颇为离奇的事情。不错,亲爱的先生,我从内心深处对丹·温特斯利普就没好感。倘若以前我没说过这种话,那么现在说也为时不晚。” “你是一周前的头一天中午——即星期一中午抵达檀香山的,”格林继续追问,“但第二天你就离开了。在此期间你去见过丹·温特斯利普吗?” “没有。” “哦,那好,先生,我可以告诉你。在伊根烟盒里发现的香烟是由土耳其烟叶制的,但在丹·温特斯利普被害现场发现的烟头是弗吉尼亚烟草制的。可是,我亲爱的科普舰长,你上星期天晚上在亚历山大·杨旅馆的大厅里给陈查理抽的恰恰就是这种科西坎牌香烟。” 科普看了看陈,讥笑道:“你随时随地都在侦查,是不是?” “别打岔了,”检察官厉声说,“我需要的是解释。” “解释很简单,”科普说,“刚才我正要跟你说,可你却没完没了地盘问。在丹·温特斯利普客厅门外发现的科西坎牌香烟当然是弗吉尼亚烟叶制的。我从未抽过其他牌的烟。” “你说什么?” “毫无疑问,先生,是我扔的那个烟头。” “可刚才你还说没去见丹·温特斯利普呀。” “没错,我确实没去见他,但我去拜访了来自波士顿的米纳瓦·温特斯利普小姐,她是屋里的客人。实际上,上星期一五点我和她一起喝的茶。你可以给这位女士打个电话证实一下。” 格林瞅瞅哈利特。哈利特瞥了一眼电话机,然后他气愤地转向约翰·昆西: “为什么她这该死的没告诉我?” 约翰·昆西笑着答道:“这我不清楚,先生。她也许从来没想到科普舰长会跟谋杀案有关吧。” “她跟你说的可能性不大。”科普继续说,“我和温特斯利普小姐在客厅喝茶,然后出去坐在花园的长凳上聊着往事。回屋时我正抽着烟,就随手将烟头扔到客厅门外了。我不知道温特斯利普小姐注意到了没有,或许没有,这种事又没必要去记。愿意的话,先生,你可给她去个电话。” 格林又瞅瞅哈利特,哈利特摇摇头。 “以后我会跟她谈的。”探长说。 显然,米纳瓦小姐不久就会有一场不愉快的谈话的。 “不管怎么说,”科普对检察官继续说,“你本人把科西坎牌香烟作为指控老吉姆的证据,其结果只能让他沉默不语——” “对,他是沉默不语。”格林打断说,“但事实上有人听见温特斯利普说过害怕吉姆·伊根的话。” 科普皱皱眉,问:“真有此事?”思索片刻之后,他又说:“即便如此,又怎么样呢?温特斯利普完全有理由惧怕众多老实人。不过,亲爱的先生,你没有任何办法让他不沉默。我要求——” 格林举起手,说:“等等。刚才我说你在恐吓,现在仍这么认为。任何其他措词都表现不出你的聪明才智。你那么精通法律,肯定懂得你弟弟拒绝告诉我他与温特斯利普之间的交易意味着什么。况且他是最后一位看到活着的温特斯利普的人,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拘留他了。亲爱的舰长,我现在拘留他,而且还将继续拘留,直至地狱结冰。” “很好。”科普说罢便站起身,“我会聘请一位精明强干的律师的——” “当然,这是你的权利。”格林厉声说,“再见。” 科普迟疑片刻,转向伊根劝道: “吉姆,这么做将引起公众的广泛注意。时间拖得越长,对卡洛塔越不利。既然你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她——” “你怎么知道的?”伊根吃惊地问。 “我猜到了。我可以依据事实作出判断,吉姆。卡洛塔曾打算跟我回英国读书,你说你有钱供她,其实你没有。这又是你那自尊心在作祟,吉姆。自尊心已给你招致终生麻烦。你四处寻觅钱款,于是想到了温特斯利普。现在我才逐渐明白,你已掌握了丹·温特斯利普的情况,于是那天夜里便去他家——” “——去敲诈他。”格林插话。 “这么干并不光彩,吉姆。”科普继续开导,“但你并不是为了你自己。我和卡洛塔都明白你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才首先牺牲自己的。我们二人都会谅解的。”他转向卡洛塔问:“是不是,我亲爱的?” 姑娘的眼睛湿润了,她站起身吻了吻她父亲,说:“亲爱的老父亲。” “吉姆,请彻底忘掉那自尊心吧,全都说出来,我们会带你回家的。我相信检察官会避开新闻媒介的。” “我们已向他保证千万次了。”格林说。 伊根抬起头,解释道:“我不在乎什么新闻媒介,我是不想让你们——阿瑟和卡里——两个人知道。既然你已猜到了,而且卡里也都知道了,我也没有什么顾虑了。” 约翰·昆西站起来,说:“伊根先生,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出去。” “坐下吧,我的孩子。”伊根答道,“卡里跟我讲过你待她很好,何况你还见过那张支票。” “什么支票?”哈利特高声问,随之起身站到约翰·昆西身边。 “从道义上讲我无可奉告。”约翰·昆西从容地解释着。 “不必说了!”哈利特很气愤,“你跟你姑姑是很好的一对。” “别说了,哈利特,”格林打断说,“听我说,伊根,或科普,不管你们哪一位,我正等你们说呢。” 伊根点点头开口了:“早在八十年代,我是澳大利亚墨尔本一家银行的出纳员。一天,一位年轻人来到我办公的窗口,自称叫威廉斯或类似这个名字。他有一个绿色皮包,包内装满了墨西哥、西班牙和英国金币。有些金币已沾满了污垢——他要把这些硬币兑换成钞票,我照办了。他来过几次,每次都提着同样的皮包,干着同样的事。虽然他给我一笔可观的小费,也的确引起过我的怀疑,但当时我对这件事没太在意。 “一年后我离开银行到悉尼时听到不少有关丹·温特斯利普在‘夏洛的梅得号’船上的传闻。这使我联想到威廉斯和温特斯利普或许是同一个人吧,但又没人去调查和核实。不管怎样,我总觉得那笔钱是血腥钱。关于这一点,汤姆·布拉德没有老实交待,所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十二年后,我到了夏威夷,被人引见见到了丹·温特斯利普。他就是威廉斯,千真万确,而且他还认识我。但我可不是黑社会一分子。阿瑟,尽管我处境一直很困难,但我始终光明磊落,因此一直没提那件事。二十多年了一直平安无事。 “然而,几个月前,我的家人终于找到了我。阿瑟写信说他要到檀香山来见我。我总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对不起女儿——她还没找到一份出人头地、得以尽情享受的工作。于是我要她去英国拜见我年迈的母亲,从而受点英国教育。我给阿瑟写了封信,而且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可我不能让她作为一名慈善孩子前往;我也不能承认自己已经破产,对她帮不了什么忙,就硬着头皮说我将支付她的生活费,其实我分文皆无。 “后来布拉德来了。这似乎是天意。我本想出卖点情报给他,但交谈时我发现他手头也很拮据。我预感到温特斯利普最终会将他击败。不对,温特斯利普击败的是我——温特斯利普本人及其臭气熏天的财富。我也搞不清都发生什么事了,想必是气极了。我粗略算了一下,这个世界所欠我的正好用来支付女儿的生活费。于是我给温特斯利普打了电话,约好那个星期一晚上见面。 “然而做人的准则不易改变。给他打完电话的那一瞬间,我又后悔了,便想尽办法开脱掉。我告诫自己肯定会有其他办法的——或许能卖掉里夫帕姆旅馆。不管怎样我又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不去了。可他坚持让我去,我还是去了。 “用不着我开口他就知道我需要什么。他已为我准备好了一张支票——一张五千美元的支票。这可是卡里的福气和机会啊。我拿起支票便离开了。我为此感到很羞愧。我并不想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不过,我始终没把支票兑成现金。卡里在我桌子里发现这张支票并拿给我看时,我把它撕了。我要说的完了。” 他将疲惫的双眼转向女儿说:“我所干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卡里,但我不想让你知道。” 卡洛塔走过去伸开臂膀抱住他的肩膀,眼含热泪站在那儿向他微笑着。 “假如一开始你就跟我们说的话,”格林说,“可以免去大伙儿许多麻烦,包括你自己。” 科普站起来,说: “好啦,检察官先生,这就是你所要的。现在你不打算拘留他了吧?” 格林马上站起身,说: “是的,我马上安排释放他。” 他和伊根走了出去。随之,哈利特和科普也跟出去了。约翰·昆西向卡洛塔·伊根伸出了手,他仍想着她。 “太为你高兴了。”他表示祝贺。 “你会尽快来见我吗?”她问,“那时你会看到一位截然不同的姑娘,更像你在奥克兰渡口碰到的那个女孩。” “她很迷人。”约翰·昆西回答,“而且她那双眼睛跟你一样。”突然他想起了阿加莎·帕克,又补充道:“不过现在有你父亲了,用不着我了。” 她仰起脸望着她,笑答:“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说罢,便走了出去。 约翰·昆西对陈说: “唉,事情也就这样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就我个人而言,”陈咧嘴一笑,说,“跟往常一样,还是原地不动。我一直对伊根就没抱多大希望。” “可哈利特却寄希望于他。”约翰·昆西讥讽道,“对他来说,整个上午糟透了。” 中午刚过,他们碰到了探长,见他挺不高兴。 约翰·昆西兴奋地说:“刚才我们还谈到你,那老吉姆的线索只不过如此而已。还有其他线索吗?” “啊,还有不少呢。”哈利特怒声道。 “不错,你是有。线索查了一个又一个,现在又查到香烟上。开始是贵宾登记册,后来是胸针,接着是撕毁的报纸,还有夏威夷木盒。现在又出了个伊根,还有那科西坎牌香烟。” “哦,伊根还没完全排除掉。也许我们不能拘留他,但我不会忘掉他的。” “废话,”约翰·昆西嘲笑着,“我问的是你还剩下什么线索了。剩下的是一只早已破烂不堪的手套上的那颗没用的钮扣,那只带有夜光表盘及模糊不清的数字2的手表——” 陈的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线,喃喃地说:“这是条重要线索,还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吧。” 哈利特砰地往桌上砸了一拳: “就是它——那块表!如果戴表人知道已有人看到它了,大概我们也就很难找到了。但我们始终没露风声,没准儿他还不知道呢,这是我们仅有的一次机会了。” 他对陈说:“为找这块表,我已竭尽全力把这些岛都搜遍了。现在我打算再搜一遍,不管是珠宝店,还是当铺,每个角落都搜一搜。查理,你开始行动吧。” 陈动作敏捷地迅速挪动着身体,尽管他很胖,体重超标。 “我将全力以赴。”他承诺着,说完便不见了踪影。 “祝你好运。”约翰说着也要走。 哈利特低声说:“跟你姑姑说,我很生气。”他没心思去措词了。 吃午饭时,约翰·昆西没能把口信传给他姑姑,因为米纳瓦小姐和巴巴拉在城里没回来。 晚饭后,他把姑姑领到屋外,坐在黄槿树下的长凳上。 “顺便说一句,”他说,“哈利特探长很生你的气。” “我还生哈利特探长的气呢。”她答道,“所以我们彼此彼此,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肯定你自始至终都知道谁扔的那个科西坎牌香烟烟头。”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说:“不是自始至终都知道的。发生什么事了?” 约翰·昆西扼要地把上午在警察局里的事叙述了一遍。说罢,他以询问的眼光望着她。 “起初由于我很激动,所以没想起来,要不我早就说了。”她作着解释,“几天前我才想起来。我看得很清楚是——阿瑟——科普舰长——在我们回屋时扔的烟头,但我没汇报。” “为什么?” “嗯,我想这对警察是个很好的考验,让他们自己去搞清楚吧。” “这种解释太牵强。”约翰·昆西严肃地指出,“浪费这么多时间,你应负责。” “这——这不是我唯一的理由。”米纳瓦小姐轻声地说。 “啊,我很乐意听,说吧。” “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自己同科普舰长的会面跟神秘的谋杀案联系起来。” 又是一阵沉默。突然,约翰·昆西明白了——他从来就没愚钝过。 “舰长跟我说过,八十年代时你很漂亮。”约翰·昆西温柔地说,“我在旧金山俱乐部碰到他时他对我说的。” 米纳瓦小姐将手放到小伙子手上。约翰·昆西一向认为米纳瓦小姐说话既沉着又尖锐,此刻却感到她的声音有点颤。 “我在海边时的少女时代,”她说,“幸福就在身边,只要一伸手便可得到。然而在波士顿——波士顿,我却没抓住。我让幸福从身边溜走了。” “现在还为时不晚呀。”约翰·昆西劝着。 她摇了摇头,继续说: “所以那个星期一下午他就想跟我解释。但听得出他说话的语调中有种难以名状的东西——虽然在夏威夷,但我并不糊涂。青春,约翰·昆西,青春再也不复返了。不管这儿的人们怎么说,”她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告诫说,“一旦你的机会来临,亲爱的孩子,可别那么傻了。” 她很快穿过花园走了。约翰·昆西目送着她,充满了新的爱慕之情。不久他发现电线那边亮着划火柴的黄色火焰。又是阿莫斯,他还在那棵角豆树下消磨时光。约翰·昆西起身向他溜达过去。 “你好,阿莫斯。”他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拆掉这篱笆?” “啊,有朝一日我会拆的。”他答道,“顺便问一句,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有一些。”约翰·昆西告诉他,“但都没有什么结果。依我看,这个案子完全进行不下去了。” “啊,我一直在思忖,”阿莫斯说,“或许到头来这是最好的结局。假如他们确实查出了谋杀丹·温特斯利普的凶犯——也只是揭露一件丑闻而已,那要比其他任何结局都糟。” “不过我还抱有侥幸心理,”约翰·昆西说,“就我本人而言,还是要把这案子进行到底的。” 哈库穿过花园急匆匆走过来,说: “有你的电报,约翰·昆西先生。送报员讲电报需收报人付款。” 约翰·昆西很快跟他来到前门。一个秃脑袋的男孩正等着他。付完款后,他便拆开了电报。电报是得梅因地区邮政局长发来的。电文如下: 此地无人叫萨拉戴恩。 约翰·昆西急忙去打电话。警察局值班人员说陈已回家了,并告诉了他陈在蓬奇鲍山的家庭住址。他开出跑车,五分钟后便向城里急驶而去。 三 陈查理的家坐落在蓬奇鲍山半山腰的平房里。约翰·昆西在他家门口稍停了片刻,向下俯瞰了一下檀香山。它坐落在群山环绕之中,如同一座宏伟壮观的豪华花园。真是一幅美丽动人的图画。但他现在无暇欣赏这番美景,于是便匆忙沿着两旁是棕榈树的林荫大路向上疾行。 一位中国妇女——看起来像用人——把他领进陈那间灯光暗淡的客厅。侦探正坐在桌旁下象棋。见到来访者他便躬身而起。闲暇时,他通常穿一件深紫色宽松丝绸长袍,长袍领口紧锁,袖子宽大,下身穿着同样质地的宽松裤子,脚底穿着厚底丝织鞋。他是位地地道道的东方人,既和蔼可亲又满面春风。可约翰·昆西却感到跟他很疏远。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是跨越深深的沟壑而与陈互相握手的。 “非常荣幸你能到寒舍来作客。”查理高兴地说,“高兴时刻能有机会向你介绍我这长子就更锦上添花了。” 他示意让棋桌上的对手走过来。小伙子瘦长身材,黄皮肤,一对琥珀大眼——完全是陈发胖前的相貌。 “这位是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先生。承蒙屈尊关照亨利·陈,本人不胜感激。你进来时我正教他如何下棋,掌握几种下棋的窍门就不致于毁坏名声了。” 小伙子深鞠一躬。显然他是一名孝子。约翰·昆西也深施一礼,说: “你父亲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从现在起,你也是我的好朋友。” 陈高兴地咧嘴笑道:“请在简陋的椅子上坐吧。是否带来什么消息了?” “当然。”约翰·昆西笑答。他随手将得梅因地区邮政局长的电报递给他。 “太有意思了。”陈说,“我刚才听见街上有高级汽车的噗噗声,是吗?” “没错。我开车来的。”约翰·昆西回答。 “好极了!我们立即到哈利特家去。他家离这儿不远。请原谅,我去换身衣服。” 屋内只剩下约翰·昆西和那个男孩了。约翰·昆西找到了话题。 “会打棒球吗?”他问。 小伙儿眼睛一亮,说:“打得不好,但希望能有所提高。我的堂叔威利·陈是棒球高手,他答应教我。” 约翰·昆西环视屋内四周:后面墙上悬挂着新年贺词的条幅,那是他家的一位朋友送的新年礼物,侧面墙上挂着一幅喜鹊登枝的绢画。他被画的质朴所吸引,走过去仔细端详着。 “太美了!”他感叹地说。 “中国有句古话:画是无声的诗。”小伙儿作着解释。 画的下方是张方桌。桌的两旁放着低靠背沙发。屋内其他用精制柚木雕刻成的台子上陈放着蓝白相间的花瓶、瓷罐以及盆景。天花板上下垂着浅黄色的灯笼。地上铺着松软而富有弹性的地毯。约翰·昆西又一次感到他与查理·陈之间的隔阂。 然而,侦探身穿洛杉矾或底特律服装重新出现时,这种隔阂仿佛就没那么大了。他们一起出了屋,坐进汽车,向爱奥拉尼大街哈利特家驶去。 探长穿着睡衣悠闲地坐在走廊上,他饶有兴致地跟来访者打着招呼: “小伙子们,这么晚出来,有什么事吗?” “当然,”约翰边答边在搬来的椅子上就座,“有个人叫萨拉戴恩——” 一听到这个名字,探长就敏锐地望着他。约翰·昆西跟他讲了他所了解的萨拉戴恩,他的住处,所做的生意以及掉牙的悲剧。 “前几天我们发现,每当调查卡奥拉时,萨拉戴恩就特感兴趣。那天卡奥拉要见布拉德,他就设法呆在里夫帕姆旅馆的桌旁。当晚你们审讯卡奥拉时,伊根小姐发现萨拉戴恩先生就蹲在窗外。所以我和查理想了个高招儿——给得梅因地区邮政局长发封电报询问他的情况。萨拉戴恩曾说过他在那儿干过食品批发生意。”说罢把电报递给了哈列特,同时又补充一句:“今晚可以真相大白了。” 哈利特平时那张严肃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接过电报读了起来,随后将其撕得粉碎。 “年轻人,别再提它了。”他心平气和地说。 “什——什么?”约翰·昆西气呼呼地问。 “我说过,别再提它了。我欣赏你们的胆识,但你们所跟踪的对象全然错了。” 约翰·昆西异常气愤,喊着: “我要求解释一下。” “不能解释。”哈利特回答,“你要相信我。” “我已在许多问题上相信你了。”约翰·昆西愤怒了,“现在我倒开始怀疑,你是否在设法庇护什么人?” 哈利特站了起来,将手放在约翰·昆西肩膀上。 “今天一天我都挺烦心的,不想再跟你生气了。我并没有设法庇护任何人,只不过跟你们一样想急着找出杀害丹·温特斯利普的凶手。说不定我比你们还着急。” “可我们把证据给你拿来了,你却撕毁了——” “给我拿正确的证据来!”哈利特说,“先把那块表拿来,然后我才认可你们的作法。” 约翰·昆西平时对他那真诚的语调印象颇深,但此刻他却感到十分费解。 “就这样吧,”他说,“没什么可说的了。请原谅为这点小事来打扰你——” “可别这么说,”哈利特打断他说,“有你们的帮助,我很欣慰。但就萨拉戴恩一事而言”——他又看了看陈——“就不必管他了。” 陈点了点头。 “你是位无可非议的长官。” 他们开着跑车又返回蓬奇鲍山,二人都很沮丧。陈在家门口下车时,约翰·昆西说: “唉,我好可怜,萨拉戴恩是我最后的希望。” 陈凝视了一会儿月夜下太平洋沿岸的那片水边灯光,若有所思他说:“我们周围是漆黑一片的石墙,但环视四周总会找到透光孔的。相信不久我们就会发现透光孔的。” “但愿我也这么想。”约翰·昆西说。 陈微笑着开导他说:“耐心是一种优良品德,”他又强调一句,“对我来说是这样。也许我们东方人都具有这种思维方式,我觉得你们民族就缺乏耐心,对耐心相当冷淡。” 约翰·昆西正是以极其冷淡的态度开车返回了怀基基滩。然而,随后几天,由于案情没什么进展,他就更需要耐心了。令他四十八小时离开夏威夷的期限已到,但写匿名信的人还没自告奋勇来解除限令。星期四白天与往常一样,平安无事,夜间也是那么平静和安宁。 星期五下午是阿加莎·帕克打破了沉寂。她从怀俄明农场发来封电报。电文如下: “你肯定疯了。西部既荒凉又难以忍受。” 约翰·昆西苦笑着。他可以想象出她拟电文时的神情:骄傲、傲慢、决不屈服。肯定她很讨发报人的欢心,说不定那位也是来自东部的流亡者呢。 姑娘也许是对的,他的确是疯了。坐在丹·温特斯利普的走廊上,他极力回想着往事,设法将一桩桩、一件件事情理出个头绪:他想到波士顿、办公室、美术馆、恫吓者;想到冬季令人爽快的空气和充满活力的公园;还有债券最新发行时的激动心情——就如同晚上在剧场看首场演出一样的兴奋——是涨还是跌?也想到了在朗伍德的那场球赛;在查理斯度过的漫长之夜;在马·格诺利亚与同伴打的高尔夫球;在昏暗古朴的客厅里品尝着精致茶杯里的茶。这一切一切他都想抛弃,难道不是疯了吗?可米纳瓦小姐都说了些什么?“一旦机会来临——” 问题是严峻的。而严峻的问题偏偏发生在这片生长莲子的地方。他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到市中心闲逛,不知不觉便到了公共图书馆。他看到查理伏在桌子上。桌上摊放着一大厚本书。约翰·昆西凑过去。原来那是一本过期的檀香山晨报的装订本,正翻在因时间过久而发黄的体育版版面上。 “你好,陈。”约翰·昆西招呼着,“你在看什么呢?” 陈冲他一笑,说:“你好。我随便看看,希望能找到透光孔。”说罢,随手合上了那本书。 “看来你身体挺棒。” “啊,确实不错。” “没再挨树丛中的枪击?” “没有,一枪也没有。我觉得那是虚张声势,瞎吓唬人,没什么了不起。” “你说什么?——虚张声势瞎吓唬人?” “我的意思是那家伙是个胆小鬼。” 陈严肃地摇摇头,说:“请听本人愚见,千万不能大意。天一热,头脑就容易发涨。” “我一定三思而后行。”约翰·昆西答应着,“恐怕打扰你了。” “荒唐想法。”陈说。 “我得去干自己的事了,若有突破,请马上告诉我。” “那当然。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是纹丝未动。” 在参考书阅览室门口,约翰·昆西停住了脚步。查理早已敏捷地翻开了那本厚书,颇有兴致地俯身读了起来。 回到怀基基滩,约翰·昆西度过了乏味无聊之夜。巴巴拉及其家人的老朋友都去考爱岛游览观光了。她走了,他并不感到遗憾,因为她在场,他也没觉得自在。姑娘和詹尼森之间的关系继续在疏远:律师没去码头为她送行。说实在的,约翰·昆西挺乐意和她分手,但她不在时,科利亚路上的这栋房子就笼罩着孤独和凄凉的情调。 晚饭后,他独自坐在走廊里吸着烟。去里夫帕姆旅馆下边的海滩上,准能找到满意的伴侣,可他犹豫了。白天他已在海滩或水中与她多次见过面。虽然她一想到去英国走访就有点胆怯,但现在她挺高兴。他们进行过多次交谈,但都在白天,至于晚上,约翰·昆西则缺乏自信——正如陈在谈及那石头偶像时所说的。毕竟他还有阿加莎,有波士顿,还有巴巴拉。马上去疏远这三位姑娘实在令人劳神。他起身便去市中心看电影。 星期六一清早,他就被屋顶上飞机的轰鸣声惊醒。远处的海面上可以看到美国舰队的轮廓,空中服务的小兄弟们则迅速出击,翱翔在空中以示欢迎。 这一天的檀香山热闹非凡,其欢迎盛况远远超过狂欢节。桅杆顶端飘扬着色彩缤纷的旗帜,条条街道都呈现出一派青春焕发的景象。巴巴拉说得对,处处都可看到英俊小伙儿们身穿洁净挺括的军装。他们拥挤在礼品商店里,簇拥在冷饮柜台边,嬉戏在有轨电车内。晚上海滨旅馆内则举行了大型舞会。 约翰·昆西出来散步时看到身穿崭新军服的军人们向怀基基滩方向走去,每人身旁都由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相伴。在这种特殊场合,她们充当情人去陪同年轻小伙儿,当然求之不得。约翰·昆西突然产生出一种失落感。每一漂亮女孩都会令其联想到卡洛塔·伊根。他转身向里夫帕姆旅馆走去。说也奇怪,他骤然加快了步伐。 旅馆老板正在桌子后边,其神情既镇定又从容。 “晚上好,伊根先生——或称你为科普先生?”约翰·昆西征询着。 “哦,还是叫我伊根吧。”他回答,“在称呼上,不要落入俗套。温特斯利普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卡里她一会儿就下来。” 约翰·昆西打量着这间宽大的公共用房。屋内杂乱无序,有溅满油腻的梯子,成桶的油漆,还有一捆捆新报纸。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事情倒蛮新鲜。”伊根回答,“你知道,我们都生活在社会当中。”说罢便朗声大笑。然后他进一步解释说:“这座古老的里夫帕姆旅馆在这儿已修建了多年,但檀香山的上层人物对其却不屑一顾。现在他们得知我和英国海军舰长有关系,猛然间,他们就发现这旅馆既优雅漂亮又富有情趣了。他们要来这儿赏光饮茶,你说这事怪不怪?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可这是在檀香山啊!” “波士顿也如此。”约翰·昆西颇有同感。 “是的,一点不错。当年我从英国逃出来时也是这样。要不是有卡里,我会让他们统统见鬼去的。不知怎地,女人们对这种事情的想法则截然不同。只要贵妇人冲她一笑,她心里就觉得热呼呼的,而且她们正在笑。知道吧,他们甚至挖出了我堂兄乔治因生产一种特效的肥皂而被封为爵士的事来呢。” 他作了个鬼脸,继续说:“我认为,说说我本人——自家的丑闻没什么,可世上人们想法希奇古怪。我绝不会去为难我堂兄乔治的。正如阿瑟所说,生产肥皂既干净又开心。” “你哥哥还跟你在一起吗?” “不,他回范宁岛去把工作干完。他回来后我打算把卡里送到英国去呆一段时间。是的,这么做是对的,我打算送她去。”很快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想自己支付这笔费用。我得告诉你,我已能在以里夫帕姆旅馆作抵押的基础上再增加一笔款项了。这另一笔款就是跟英国海军上将的新建关系以及那可笑的悠久的肥皂生意。瞧,卡里来了。” 约翰·昆西很高兴自己已转过身去,因他不想错过卡洛塔下楼时的身姿。卡洛塔身穿新颖的闪光夜礼服,一头乌发梳理得颇为迷人,洁白的双肩闪着光,双眼终于露出了欢快的神色。她快速向他走来时,他屏住了呼吸。他从未见她这么漂亮过。 他心里思忖着她肯定听见自己在办公室说话的声音了,随之便以惊人的速度打扮着自己。为的是前去迎接他。拉着她的手,他异常激动。 “稀客呀,”她责备着,“我还以为你把我们给抛弃了呢。”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说,“只是太忙了——”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位随处可见的海军小伙儿——高高的身材、金黄色头发的阿多尼斯美少年,他手里拿着帽子,俏皮地笑着。 “你好,约翰尼,”卡洛塔作着介绍,“这位是来自波士顿的温特斯利普先生,这位是来自弗吉尼亚里其蒙的海军上尉布思。” “你好!”小伙儿点点头打着招呼,但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姑娘的脸。这位温特斯利普,不就是一位客人吗?有什么好说的——显然海军上尉就是这么想的。 “准备好了吗,卡里?车就在外边。” “实在对不起,温特斯利普先生,”姑娘歉意地说,“我们得去参加舞会。你知道,这个周未是属于海军的。以后你会来的,对吧?” “当然,”约翰·昆西说,“不过,别让我等你了。” 她冲他一笑,走了,是跟约翰尼一起走的。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约翰·昆西情绪一落千丈,心中有种无法解释的成年无望的感觉。青春——青春已穿门而过,但他却落在了后边。 “很遗憾,她不得不去。”伊根温情地说。 “噢,没关系,”约翰·昆西回答道,“这位海军上尉布思是你们家的老朋友吗?” “根本不是。是卡里在旧金山聚会时认识的。你不坐下跟我抽支烟吗?” “改日吧,谢谢。”约翰·昆西疲惫地答着话,“我得尽快赶回去。” 他本想逃走,逃到美丽宁静的夜色中去,但现在夜对他来说不过是场灾难。他顺着海滨走着,不时用力将脚尖踢进白色沙堆。约翰尼!她已经称他为约翰尼了!还有她看着他的那种眼神!约翰·昆西又一次感到内心像针扎一般。愚蠢,笨蛋!最好回波士顿,将这一切忘掉。宁静古老的波士顿才是他的归宿。现在他都到了而立之年——快三十岁了,最好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些相爱的孩子,离开月夜的海滩吧。 米纳瓦小姐已乘大轿车去探望朋友了,屋内就像坟墓般寂静。约翰·昆西漫不经心地在室内溜达着,沮丧而且无望。下边莫纳的一支夏威夷管弦乐队正在演奏,那位里其蒙来的布思海军上尉现正紧紧挽着卡洛塔呢。那种亲密劲儿肯定是这些天受了年轻人的影响。呸!假如他已安排好要离开夏威夷的话,天啊,他宁愿明天就走! 电话响了,无用人去接。约翰·昆西只好自己去。 “我是陈查理。”对方说,“是你吗,温特斯利普先生?太好了!马上就要发生重大事件了。请在里韦尔河街九二七号刘因百货商店跟我会面,越快越好。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我会找到的。”约翰·昆西大声回答。 “我在河边等你。再见。” 行动,终于采取行动了。约翰·昆西的心在激烈地跳动。今晚他盼望的就是行动。跟往常一样,越到紧要关头,车越不争气:跑车在车库里待修,其他的车也都在用。他急忙赶到卡拉考爱大街想租一辆,但恰好看到一辆有轨电车迎面开来,于是便改变了主意,迅速上了车。 没有一辆有轨电车开得这么慢的。好容易到了市中心的福特街拐弯处,他下了车徒步前往。天色还早,但周围却是沉睡般的宁静。成对的旅游者无目的地闲逛着,一群要塞的士兵和几位海军战士在灯光明亮的射击场门口徘徊。约翰·昆西匆匆沿着基恩街赶路。过了中国面条馆和当铺,不一会儿就拐进了里韦尔河街。 他左边是河,右边是一排破旧不堪的平房。他在刘因住的九二七号门口停了下来。门内屏风后面露出几个中国人的脑袋,他们被一开心的小游戏所吸引。 约翰·昆西推开门,铃声响了,一股霉烂的臭味迎面扑来。眼前是一派希奇古怪的景观——成堆的干枯树枝和药草;装满海马骨骼的缸缸罐罐;勾挂着的一只只宰好并着了色的倒霉鸭子;还有成堆成块的猪肉。 一位上了年纪的中国老者站起身,走了过来。 “我找陈查理先生。”约翰·昆西说。 老人点点头,带他到店后对面的红门帘前。他掀起帘子,示意让约翰·昆西进去。穿过帘子,他来到一间未经装饰的屋子。屋内只有一张吊床和一张桌子。桌上一盏油灯在冒出的烟雾后面发着昏暗的光。屋内还有几把椅子。突然,一个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高个子,红头发,浑身散发着海腥味。 “你好。”他说。 “陈先生在吗?”约翰·昆西问。 “没在,他一会儿就来。趁等他的时候,喝点怎么样?嘿,刘,给来两杯做好的米酒。”中国老头儿退了出去。 “坐吧。”那人说。 约翰·昆西顺从地坐了下来,水手也坐下了,一只眼的眼皮不怀好意地搭拉着,一双粗大的毛茸茸的手摊放在桌子上。 “查理马上就到。”他说,“到那时,我将给你们二人讲个小故事。” “是吗?”约翰·昆西问。 他环视着这间令人作呕的小屋。屋子后部有一扇门,一扇关闭的门。他又打量了一下这位红发水手。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逃离这个地方,因为现在他明白了,陈查理并没给他打电话,他又慢慢悟出电话里并不是查理的声音。 “你知道这个地方吗?”这是电话里的声音,一种笨拙地模仿陈说话的声音。但陈是学英语的学生,他平时总从诗歌里干巴巴地、小心谨慎地向外吐着词,其实无非都是洋泾滨英语罢了。没错,侦探他没打电话。毫无疑问他现在在家,正俯身在那棋盘上。但在这儿,约翰·昆西却被关在里韦尔区边远的一间小屋子里,面对一位爱斯基摩水手,此人正斜着眼,狡猾地望着约翰·昆西。 中国老头儿端着两个斟满酒的玻璃杯进来了。他把酒杯放到桌上。红发人端起一杯。 “祝你健康,先生。”他说。 约翰·昆西端起另一杯,放到嘴边。水手眼中流露出可疑的热切盼望的目光。约翰·昆西把酒杯放回原处。 “对不起,”他说,“我不想喝,谢谢。” 满脸红胡子茬儿的水手斜着身凑近他: “你的意思是不想跟我一起喝了?”他挑衅地说。 “正是。”约翰·昆西回答。他觉得还是尽快了结为好,总比这样悬着强,于是便起身说: “我要走了。” 说罢便向红门帘走去。水手二话没说就站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约翰·昆西认为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于是便给了他一记耳光。水手很快就予以了强有力的反击。顿时屋内便成了战场。 约翰·昆西看到周围一片红——红门帘,红头发,红火焰的油灯,红毛大手灵活地追打他的脸。这就是罗杰所说的——“曾跟船上的水手们较量过吗——那种旧式的挥拳方式如同横飞的火腿一般”吗? 没有,当时他还没来得及达到那个水平,可现在就有了甜美的体会了。约翰·昆西兴奋地看到在这场新的交战中,自己表现得相当出色。 比起顶楼上的交战,这次强多了。这次有准备而且有机会。他把红门帘一次次抓到手,但一次次被拖回来,遭受新的打击。水手在想方设法将其彻底击败。虽然无数拳都击中要害,但红发人盼望的那种可喜结局来得如此缓慢,实在令其费解。约翰·昆西一生中也有着相同的目标。他们在屋里互相拼杀,一片喧哗。然而商店前那些不可思议的东方人继续在玩着恬静的游戏。 约翰·昆西自感筋疲力尽,呼吸困难。他意识到对手还未正式开始打呢。当红发人筹划下一步计划时,他偷闲靠着桌子站了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将桌子推翻,油灯随之摔碎,顿时屋内一片漆黑。借助最后一线亮光,他看到高个子向他走来,于是便猛击他的膝盖。他以麻省剑桥陆军野战兵训练的方式来了个z字形。这次文化人占了上风。接着水手用头猛撞,而约翰·昆西避开了。他极力搜寻最近的出口,碰巧门就在他身边,而且没上锁。 他迅速穿过杂乱无草的后院,爬上了篱笆,发现自己到了著名的河区附近。那儿,弯弯曲曲的胡同,无街名,无人行道,无头,无尾。五个种族同住在黑暗里。有的屋子高出地平面,有的则低些,全然不在一条准线上。约翰·昆西感到他已恍恍惚惚进到未来主义者的画卷中去了。他停住脚步,听见中国乐曲的咔嗒咔嗒声,打字机的劈劈啪啪声,廉价唱机传出美国爵士音乐的刺耳声,以及远处汽车喇叭的尖叫声、小孩的恸哭声,还有日本人的哀泣声。篱笆那边院里的脚步声唤醒了他,他逃离了。 他必须逃出这个乱糟糟迷宫般的狭小胡同,而且要快。粉饰得奇特又艳丽的脸庞在暮色中暗然失色,还有那白面般的脸令人联想到稀奇古怪一词的服饰。人们七嘴八舌一片嘈杂,莫名其妙的眼睛闪着光,一只瘦手曾抓住了他的胳膊。街灯下,一群月牙脸的中国孩子三五成群向他走近。他又停住了脚步,几乎喘不过气来。不断传来数只穿着凉鞋的脚发出的啪嗒啪嗒声,木底鞋的嗒嗒声,尤其是麻省生产的廉价鞋的吱吱嘎嘎声,突然又传来一双大脚的重击声——犹如爱斯基摩水手所独有的那双大脚的重击声。他继续赶路。 不久他便来到相对安静的里韦尔河街。他意识到自己又转回原地了,因他又见到了刘因的百货商店。他急忙向基恩街走去时,回头向后看到了红发人在尾随。他看到一辆挂着帘子的大型旅游车正等候在路旁,于是便一跃到了司机身旁。 “快开车,快!”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命令道。 满脸倦意的日本人看了看他,说: “现在没空儿。” “不管你——”约翰·昆西说着便瞅了一眼驾驶盘上司机的那只胳膊。骤然间他的心停止了跳动。暮色苍茫中他看到了一块带有夜光表盘的手表,而且数字2模糊不清。 此时一双粗壮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将其拽进黑洞洞的大型轿车尾部。与此同时,红发人赶到了。 “抓到他了吗,迈克?嘿,真走运!”说罢便跳进车的尾部,迅捷而又熟练地将约翰·昆西的两手倒绑在背后,嘴里塞满令人作呕的东西。 “要不是逢凶化吉,那就更糟了。”红发人说,“等到船上,我再找他算账。喂,你往七十八号码头开!让我们看看你能开多快!” 车猛地向前一蹿,疾驶起来。被捆的约翰·昆西无助地躺在肮脏的地板上。是开往码头吗?他考虑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司机腕子上的那块表。 不多时,车便在码头小屋的蔽阴处停了下来。约翰·昆西被人抬起又随之被重重地扔下车去。由于他的脸紧靠着车内一侧挂窗帘的钩扣,因此他完全有把握从容地将嘴里塞的东西用钩子钩松。当车子离去时,他竭力瞅了一眼车的牌照号。车开得很快,他在远处只能看清前面两位数——三三。 两个大高个押着他急匆匆沿着码头向前走。他看到远处有一小群人,其中三个穿白色制服,一个穿深黑制服,穿黑制服的人正在抽烟。约翰·昆西的心在激烈跳动,他敏捷地将嘴里松动的东西用牙齿挪到衣领附近。 “再见了,皮特。”他亮开嗓门儿高声喊着,同时展开了猛烈的反击。欲从绑架者手中逃脱。 不一会儿他就听见沿码头传来了咔嗒咔嗒的脚步声。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粗壮小伙儿开始大声吵嚷起来,其他二位设法将红发人引开。皮特·梅伯里来到约翰·昆西背后,将其腕子上的绑绳割断。 “唉,温特斯利普先生,我真该死。”他深感内疚地说。 “彼此彼此。”约翰·昆西大笑,“要不是你,一会儿我就被灌得失去知觉,随后就被拐到船上当水手啦。”说罢,便去参加战斗。但在强大的年轻人面前,红发人及其同伙已彻底溃败,屈服投降了。约翰·昆西兴致勃勃地跟在他们后面沿着码头走着。他挥起拳头对准那老对手红发人就是狠狠一记耳光。水手摇晃了一下便又恢复了平衡,继续走着。 约翰·昆西回转身对救了他的人说: “这最后一拳才最过瘾呢。” “我认出这些家伙了。”梅伯里说,“整整一周前,他们才从一直停泊在港湾外的那艘货船上下来,肯定是鸦片走私犯。你马上去警察局——” “是!”约翰·昆西应声道,“我一定去。不过我得感谢你,梅伯里先生,还有——”他转向身穿白制服的人们——“你们这些朋友。” 那位矮胖小伙儿挥着帽子说:“嗨,这有什么,如果你需要,我很乐意帮忙。” 他又对梅伯里补充一句:“喂,瞧瞧吧,老前辈,你那失去浪漫色彩的檀香山滨水区现在怎么样啦?回去好好把这事跟海军官兵说说吧。” 约翰·昆西匆忙离去时,皮特·梅伯里正跟伙伴们解释说类似这种情况二十多年来——或许更长些——从未听说过。他的声音逐渐在远处消失了。 在哈利特的屋里,约翰·昆西将晚上发生的事详细述说了一遍,探长起初有些半信半疑,当约翰·昆西谈到轿车司机的那块手表时,他坐直了身子洗耳恭听起来。 “你接着说!”他大声说,“今晚我要动用警察去跟踪那辆轿车。前两个数是三三,对吧?我还将派人到那艘货船上去。他们不可能那样侥幸从这儿把赃物取走。” “嗨,就别管那些脏物了。”约翰·昆西严肃地说,“还是集中精力找手表吧。” 回到恬静的城市,他斗志昂扬,意气风发,内心充满了战斗的喜悦。他边想边走进了电报局。电报是发给怀俄明农场的阿加莎·帕克的。电文如下: “去旧金山还是分手?” 当他漫步在静无一人的街道上,到拐角处去等候有轨电车时,他又一次听到了背后的急促脚步声。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他很恼火和疲惫,因为首要的是他对交战有点腻烦了。他加快了步伐,背后的脚步也加快了。他再走快时,跟踪者也同样走得更快。唉,好吧,还是停下来面对他吧。约翰·昆西扭过身去,一位年轻人急忙跑了过来。他身材瘦小,戴着顶帽子。 “你是温特斯利普先生,对吧?”说着将一件深褐色的东西塞到约翰·昆西手里。“这是你的七月份的《大西洋》期刊。今天一早随‘马努号’船来的。” “喔,”约翰·昆西无精打采地说,“好吧,我就来一份吧。我姑姑可能喜欢看,很有可能。给你钱。” 约翰·昆西坐在开往怀基基滩车的最后一个座位上。肿胀划破的脸上每块肌肉都在疼痛。他腋下紧紧夹着那本七月份的《大西洋》期刊,可他连目录都没顾上瞥一眼。 “我们有进展了。我们向前迈了一步。”他兴奋地自言自语,因为他已见过那块带有夜光表盘的表了——表盘上的数字2相当模糊。 第七章 一 星期天拂晓时分,约翰·昆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睡意朦胧地起了床,穿好睡衣和拖鞋,打开了屋门,让米纳瓦小姐进来。她满面愁容,神情焦虑。 “你还好吧,约翰·昆西?”她亲切地询问道。 “当然。要不是你提前一小时把我给敲起来的话,我觉得会更好些。” “非常抱歉,可我还是得来看你。”她从腋下取出一张报纸递给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报纸的头版八栏大标题吸引了约翰·昆西充满睡意的双眼: 波士顿人在滨水区的惊险遭遇 副标题则说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先生已从不愉快的中国之行中脱险,危急时刻是来自俄勒冈的三名海军军官学校的学员救了他。 可怜的皮特·梅伯里!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呀!可他自己的报纸得到星期一晚上才能印出来。那些竞争者们竟已根据他的事迹张冠李戴、捷足先登了。 约翰·昆西打了个哈欠,说: “全是真的,亲爱的。在与你永别时,是海军士兵们救了我。你可体会到生活充满了喜剧色彩了。” “可为什么有人要绑架你?”米纳瓦小姐喊了起来。 “啊,我正盼着你问我这个问题。这恰恰说明你侄子有头脑。作为一名侦探,他那敏锐和较强的分析能力惹怒了某个人。在他给我的匿名信中已承认自己是那天晚上向我放冷枪的人。” “竟有人向你开枪!”米纳瓦小姐气喘吁吁地说。 “我得好好说说了。作为一名侦探你很自负。但你是否想到有人正打算从树丛后面向你瞄准射击呢?回答我!”米纳瓦小姐气愤地责备着。 “你准备一下,乘下班轮船回家。”她宣布道。 他朗声大笑,说: “大概两星期前我曾向你建议过回家的问题,可你是怎么答复的?啊,亲爱的,听我说,现在形势变得对我们有利了。我不打算乘下班轮船回去,或许再也不回去了。这片欢快愉悦、无忧无虑,有时出现点突发事件的地方已经吸引了我。咱们还是看看文章是怎么写我的吧。” 他又转向了报纸,读着: 檀香山滨水区昨晚发生的一切使时钟倒转了三十年。 文章开头描写得颇具想像力,结尾则说“玛丽·斯·阿利桑号”货船早在警察登船之前就已驶出了码头。很明显,货船早已准备就绪,报纸也已印好,只待红发人及其受害者的归来。 约翰·昆西把报纸递给了他姑姑。 “太卑鄙了,”他斥责道,“他们从哈利特手指缝里溜过去了。” “的确,”她厉声说,“个个都挺滑。我想跟哈利特探长谈谈。就谈我对他的看法,这样我的感觉就会好些。” “保存好这份报纸。”约翰·昆西说,“我要把它寄给我妈妈。” 她瞪了他一眼,说: “你疯啦?可怜的格雷斯。她的精神会崩溃的。我只希望她在你安全无恙返回波士顿后再听到这件事。” “啊,是的,波士顿。”约翰·昆西嘲讽道,“他们跟我讲过那是个离奇有趣的古雅城市。总有一天我会前去拜访的。不过现在你能给我留点时间的话,我打算与你共进早餐,同时讲讲我那段历险记。” “棒极了!”米纳瓦小姐极为赞同。她走到门口停了片刻,又说:“那些迷人的黑色小斑点或许对你面部会有好处的。” “那是檀香山辉煌一战的标志。”她侄子答道,“为什么要弄掉呢?” “真是冠冕堂皇的胡说八道!”米纳瓦小姐说,“毕竟这黑色的疤痕有它的优点。”走到屋外进大厅时她便欣喜地咯咯笑了起来。 用过早餐,约翰·昆西和他姑姑正要离开餐厅时,卡麦奎向他走来。她穿了一身刚刚熨过的挺括的高雅霍利卡斯牌服装。 “非常高兴看到你今天早晨平安无事。”她欣慰地说。 “啊,可不,谢谢你,卡麦奎。”他答道。 他不知道卡奥拉是否应为他的不幸遭遇负责。倘若如此,那么这个沉默寡言的妇道人家会了解她孙子的所作所为吗? “可怜的老太太。”进入客厅时,米纳瓦小姐说着,“自从丹死后,她一直打不起精神。我挺可怜她的,一直都很喜欢她。” “这很自然。”约翰·昆西嘲笑着,“你们二人同命相连。” “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二人都属于即将灭亡的民族——波士顿的婆罗门和地地道道的夏威夷。” 上午的晚些时候,卡洛塔异常激动地给他打来电话,因她刚看完星期天的报纸。 “全是真的,”他告诉她,“正当你在外边跟你的情人跳舞时,我却在奋力地与东方人周旋。” “如果早知道,我决不会玩儿痛快的。” “我很高兴你不知道。想必那是个大型聚会吧?” “是的。听我说,自从那天晚上你在街上发生那事以来,我一直替你担心。你能过来吗?我很想跟你谈谈。” “能过来吗?我呀,正在半道上啦。” 他挂上电话,急忙朝下边的海滩走去。卡洛塔正坐在距里夫帕姆旅馆不远的白色沙滩上。她身着白色服装,端庄秀丽。此时的卡洛塔与前一天晚上匆忙去参加聚会的那个天真快活的女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约翰·昆西在她身旁停了下来。他们一起谈了好一会儿有关舞会和他的历险故事。突然卡洛塔对他说: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做什么,可我要你为我办件事。” “很乐意为你效劳——不管你要我干什么。” “回波士顿去。” “什么?这可不行。刚才我说错了——这件事我不乐意干。” “会的,你会干的。或许你现在让太阳晒得头晕脑涨,可还没意识到。其实,你呆在这儿不合适。我们和你不是同一类人。你觉得你喜欢我们,但不久就会把我们遗忘。还是回到你们那伙人中去吧——回到跟你志趣相投的那些人中去吧。请走吧。” “这岂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临阵逃脱了?”他反对。 “但昨天晚上你的勇气已充分体现出来了。我真替你担心。这儿总有人与你格格不入,怀恨在心。一旦你有个好歹,我决不会饶恕夏威夷人的。” “你太热心肠了。”他向她靠得更近些。不过还有个该死的阿加莎!一切声誉都与阿加莎紧紧相连。于是他又向外挪了挪。 “我会考虑的。”他承诺着。 “知道吗,我也打算离开檀香山。”她提醒了一句。 “知道了。在英国你会生活得很好。” 她摇摇头,说: “不过我对整个安排感到担心。既然父亲决心已下,我也只好让他高兴高兴。其实我并不喜欢那儿。英国对我来说不适合。” “胡说!” “不,我没有。我这个人不懂世故,纯粹天真无邪,只是群岛上的一个女孩儿而已。” “你一辈子都呆在这儿不感到厌烦吗?” “会的,的确会的。尽管在这儿自由自在,景色也很美,但我这个地道的北方人对此并不习惯。这几天,我要父亲把旅馆卖掉,然后一起去内陆。在那儿,我可以找到一份工作。” “具体内陆的什么地方?” “啊,我去过的地方不多。不过在学校念书时,我就一直想:与其呆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不如果在旧金山。” “好极了!”约翰·昆西兴奋地大声说,“我也选中那儿了。还记得在渡口的那个早晨吗?你是怎么挥着手跟我说‘欢迎去你的城市’吗?” “不过你立刻纠正说你的归宿是波士顿。” “现在我明白自己错了。” “你很快就会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你是东部人,决不会在其他任何地方感到幸福的。” “唉呀,我会的。”他保证,“我是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一员,一位四处游逛的温特斯利普,每个古老的地方都留有我们的足迹——” 这次他的确靠得更近了。 “无论去哪儿,我都挺高兴。”他还想加上一句,“跟你在一起。”但阿加莎那只纤细高雅的手在他肩上,于是他便以不同的情感重复着:“无论去哪儿。” 里夫帕姆旅馆的钟声响了,卡洛塔站了起来。 “到吃午饭的时候了。”约翰也站起来说。 “你说离跑题了。”她继续前面的话题,“我是让你为我办件事。” “我知道。假如你让我干世界上任何一件其他的事,现在我都会去卖力干。但如果你让我离开夏威夷,跟你说再见,我只能尽点微薄之力了。” “对这件事我的态度很坚决。”她插话。 “但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你能等吗?” 她笑着对他说:“你比我聪明得多。好吧,我等着。” 沿着海滩往回走,他想,她的确很天真——而且富有魅力。“你比我聪明得多。”在内陆哪儿能碰到一个说这种话的女孩呢?他已全然忘记了她是笑着跟他说这番话的。 下午,约翰·昆西走访了警察局。哈利特在他屋里,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陈已出去找那块手表了。真够差劲的,他们现在还没找到。约翰·昆西轻声指责着。 “唉呀,你看到了那块表,是不是?”哈利特咆哮着,“为什么在萨姆山你没把它弄到手?” “因为他们把我的手捆着呢。”约翰·昆西提醒着,“我已把搜查目标缩小到了檀香山的出租汽车司机了。” “这儿有成千上万个司机呢,我的朋友。” “比这还多。可我已告诉你汽车牌照前两位数字了。如果你们的确精明强干,现在就能弄到那块表。” “哦,我们会弄到的。”哈利特肯定地说,“不过,得给时间。” 的确,约翰·昆西得给他们时间。星期一到了,又过去了。米纳瓦小姐尖刻地挖苦着他们。 “耐心是一高尚美德。”约翰·昆西开导她说,“我是从查理那儿学来的。” “不管怎么说,”她突然打断他说,“此案负责人哈利特探长才真正需要这种美德呢!” 约翰·昆西本人也从另一角度接受着耐心的考验。阿加莎·帕克对他在那个盛大之夜给她发的那封短小而专横的电报一直毫无缘由地保持沉默。把她得罪了吗?帕克一家是有名的不听指挥,但在这种重大问题上,女孩儿家应该是乐意听取理由的。 星期二下午晚些时候,陈从警察局打来电话——毫无疑问,这次电话是陈打的。他问约翰·昆西能否赏光陪他一起到亚历山大·杨旅馆共进晚餐? “要干什么事吗,查理?”小伙子急切地问。 “也许有事要干,也许没有。你若屈尊的话,请于六点到旅馆大厅。” “我会准时赴约的。”约翰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急切地用询问的眼光跟陈打着招呼,可这位侦探却温文尔雅,不露一点声色,态度极其暧昧。他领着约翰·昆西来到餐厅,认真地挑选了一张临窗的桌子。 “恭请劳驾向后斜靠着坐。”他建议。约翰·昆西恭顺从命。 “查理,别老悬着了。”他请求着。 陈微微一笑,说: “可别让谋杀案的话题冲淡了咱们的宴会。咱们这是社会交往。难道你没有兴致把汤先喝干净吗?” “噢,当然。”约翰·昆西彬彬有礼地回答。 看得出,他这么有礼貌地答着话,实际是在掩饰自己的好奇心。 “来两个汤。”查理向一位穿白夹克衫的男招待点着菜。此时,一辆小轿车向亚历山大旅馆门口开来。陈半站起身敏捷地瞥了一眼,然后坐回到椅子上。 “在你返回波士顿之前,我有幸能邀你前来吃顿便饭非常高兴。好好谈谈波士顿吧,我对它很感兴趣。” “真的?”小伙子笑着问。 “一点没错。我曾碰到一位先生,他告诉我,波士顿很像中国。他说这两个地方未来都将葬在坟墓里,墓里掩埋着相当尊贵的宾客们那无用的尸体。我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两个地方历史都很悠久。”约翰·昆西解释着,“他说得对。在某种情况下,波士顿像中国一样有着光辉灿烂的历史,但并不是说今天的波士顿没在发展。嗨,你知道——” 他意味深长地谈论着他那土生土长的城市。陈在洗耳恭听。约翰·昆西讲完了,陈叹了口气,说:“我一直盼着旅游。”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又一辆开到旅馆前的车,继续说,“但都未能如愿。我是一名杯水之薪的警察。年轻时漫步在夜晚的山坡上或月夜下的海滨旁,我都梦想得到较高的地位,但至今也未圆梦。而另一位美国公民——我的大儿子——也在做着同样的梦。或许他能美梦成真,说不定能成为巴比·鲁思二世,管理国家的皇帝,惊天动地的掌声令其震耳欲聋呢。唉,谁知道呢?” 晚餐结束了。令人沮丧的谈话丝毫也没冲淡晚餐的气氛。他们一起步出餐厅。陈递给他一支烟,其实,平时陈最瞧不起抽烟了。陈提议在旅馆门前站一会儿。 “在等什么人吗?”约翰·昆西憋不住地问。 “不错,可还不敢肯定。这儿每时每刻都会有糟糕透顶的事。” 一辆敞篷车在旅馆门前停了下来。约翰·昆西用眼睛搜索着汽车牌照。突然他看见了前面的三三两位数字,令其激动不已。车上走下一队游客,是一位男子和二位妇女。旅馆看门人立即跑过去忙着提行李。当日本司机换挡打算开走时,陈穿过人行道,在车门口举起手示意暂停。 “请稍等。” 日本人转过身,眼里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你叫奥田,是从对面的汽车租赁站来的,对吧?” “是的。”司机发出了“斯”的音。 “你带着一队游客刚从探测岛返回的吧?是星期天早晨去的吗?” “是的。” “请问,你戴手表了吗?” “戴了。” “请让我看一下表盘。” 日本人犹豫了一下。陈尽力向车内探着身子。突然他猛地把司机的大衣袖子往上一捋,然后便退了回来。他眼里露出了喜色,一把拽开了车的后门。 “温特斯利普先生,敬请坐到这高级轿车后面。” 约翰·昆西顺从地进了车。陈坐到了司机旁。 “开往警察局,假如你继续很好配合的话。”轿车猛地向前驶去。 他们终于找到这一重要线索了。约翰·昆西坐在轿车后面,心在剧烈跳动。仅仅几天前的晚上,就在这辆轿车后面,他的手被倒绑着,嘴里塞满了东西。 哈利特探长在屋门口迎接他们时,那张一向冷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紧绷的皱纹也松弛了许多。 “你抓到他了,是不是?干得挺漂亮。”他瞥了一眼犯人的腕子。 “查理,把他手上那块表取下来!” 查理取下表后仔细地查看着。 “是块名牌的廉价表。”他通报着,“数字2特别不清楚。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这位日本人的手腕细,可表带的磨损部位表明是手腕粗的人戴表时弄坏的压痕。” 哈利特点点头。 “不错,是这么回事。这块表是另一个人的,此人手腕挺粗。要知道,在檀香山大多数男子的手腕都挺粗。坐下吧,奥田。你知道跟我撒谎意味着什么?” “我不说谎,先生。” “对,不能撒谎。为了你的美好甜蜜生活你也不能说谎。先告诉我上星期六晚上谁用了你的车?” “星期六晚上?” “是的,我问的正是这个。” “哦,我想起来了,是两位船上的水手。他们租用了一晚上,马上付给我一大笔钱,我把车开到里韦尔河街去买东西,并在那儿等了好长时间。然后就开往码头,车后还带着一名额外乘客。” “你知道水手的名字吗?” “说不好。” “他们是哪艘船上的?” “我怎么会知道?又没人跟我说。” “好吧,现在我开始谈重要的事,明白吗?你要说实话——我需要的是实话!你从哪儿弄到这块表的?” “我买的。”日本人回答。 “你买的?在哪儿买的?” “在曼努阿凯街上一个叫老何的中国人开的珠宝店里买的。” 哈利特问陈:“你知道这个地方吗,查理?” 陈点点头,证实道: “知道。的确有这个地方。” “现在营业吗?” “到十点,或许更晚。” “太好了!”哈利特兴奋地说,“奥田,快,你开车带我们去那儿。” 珠宝店内,老何——一位矮小干瘪的中国老头儿正坐在工作台后面用一只老花眼看着转动着的显微镜。四个人进入这间琳琅满目的小店时,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喂,你,快醒醒吧。”哈利特大声说。 中国老汉十分谨慎地从椅子上起来,走到柜台前。他以敌视的目光注视着哈利特。探长把手表放到陈列柜上,柜里摆满了玉制托盘。 “曾见过这块表吗?”他问。 老何仔细审视了一番,然后慢慢抬起双眼。 “可能见过,但说不好。”他尖声地答着。 哈利特的脸涨红了。 “胡说!你店里原有这块表,后来卖给了这位日本人,是不是?” 老何漫不经心地端详着这位出租车司机。 “也许是吧,可说不好。” “混蛋!”哈利特大骂,“你知道我是谁吗?” “可能是警察吧。” “可能是警察,就是!我要你告诉我这块表的情况。现在清醒点儿,老实交待。不然的话,就去见上帝——” 陈恭敬地将手放到上司的胳膊上,建议: “据本人愚见,我来试试。” 哈利特点点头。 “好吧。他是你的猎物,查理。” 陈先很有礼貌地深施一礼,然后便开始用汉语跟他交谈。他们谈得很投机。老何一会儿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一会儿尖声地予以简短回答。陈也偶尔停下来听老何陈述,不久,陈兴致勃勃地回来了。 “就像拔掉一颗疼的牙一样,事情有点眉目了。”他汇报着。 “老何是星期四——即案发的那个星期——拿到这块表的。是一位黑皮肤、脸颊上带有刀痕的年轻人以极低廉的价格卖给他的。老何买下后还修了修,因为表内机件都已损坏。星期六上午他以可观的价格卖给了一位日本人。大概就是这位奥田,但老何没什么把握。当天晚上那位黑皮肤的年轻人又回来了,情绪很激动,请求要回那块表。老何告诉他表已卖给日本人了,到底是哪位日本人,老何也说不清。他不知道那人叫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长相,因为他对所有日本人的长相都没兴趣。黑皮肤年轻人大骂一通之后离去了,后来他又多次来询问表的下落,但老何都满足不了他的要求。这位珠宝商就讲了这些。” 走出商店,他们来到街上。哈利特怒视着日本人: “喂,你可以走了。表我留下了。” “太谢谢了。”出租车司机说完便上了车。 哈利特问陈: “是个脸上带有疤痕的黑皮肤年轻人?” “我知道这个人是谁。”陈答道,“就是叫乔斯·卡布拉的那位西班牙人。他大大咧咧,特不招人喜欢。温特斯利普先生,你把他给忘了?” 约翰·昆西一惊,说:“我?我见过他吗?” “好好回忆回忆,”陈提示着,“就在案发的第二天,我们二人正忙着争论馅饼的卫生问题时,门开了。鲍克进来了,他是‘泰勒总统号’船上的招待员。他还高兴地斟满了一杯夏威夷的芋薯烧酒。与他同行的是位黑皮肤年轻人——他就是乔斯·卡布拉。” “啊,现在我想起来了。”约翰·昆西恍然大悟。 “这么说,很容易就能抓到这位西班牙人了。”哈利特兴奋地说,“一小时之内便可捉拿归案。” “请稍候。”陈插话说,“‘泰勒总统号’船明天上午九点从东部返航归来。本人不是赌徒,但有绝对把握说这位西班牙人会在码头上等候鲍克先生。如果你们无异议的话,我就会在那一瞬间将其逮捕。” “噢,当然。”哈利特赞同地说。他深情地望着查理,诙谐地说:“你这个老坏蛋,终于闻到臭味儿了。” “谁?——我吗?”陈咧嘴笑了,“承蒙你的指点,我才改变了局面。石墙即将变为一片废墟。一缕光线穿过众多透光孔射进来,如同黎明时分的玫瑰红射线一般。” 二 石墙即将倒塌,一缕光线射了进来——这只是对陈而言,可约翰·昆西仍在黑暗中摸索。回到怀基基滩的住处,他便陷入了痛苦的思虑之中。他和陈同在一起办案,现在已到了揭案的关键时刻,很明显,陈乐意独自奋力前进,让其伙伴在后边尽力追赶。唉,只好这样啦,但约翰·昆西的自尊心却受到了伤害。 突然他萌发出一种强烈的愿望——向陈表明自己并不甘心落后。为了波士顿和温特斯利普家族的名誉,若有可能,哪怕是通过分析推理产生的灵机一动,与侦探同时揭开此案之谜,那该多好啊! 他紧锁双眉,重新考虑那些已被抛弃的线索,思考那些已被否决的嫌疑犯——伊根、叫康普顿的女人、布拉德、卡奥拉、莱瑟比、萨拉戴恩和科普。甚至他还考虑到了几个尚未接触到的人物,很快他便想到了鲍克。鲍克再次露面意味着什么呢? 两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想起了这位小个子男人。他留的发型令人讨厌——从额部向外梳得直而高,还佩戴一副金丝眼镜。鲍克一谈起绝迹的酒吧,失去的狱中朋友都悲痛万分。这位“泰勒总统号”船上的招待怎么能与丹·温特斯利普的谋杀案有关呢?很明显,他本人不是凶手,但某些情节与案件有关。约翰·昆西绞尽了脑汁,用了很长时间试图将鲍克与一两个嫌疑犯联系起来,但都未能如愿。 星期二他苦苦思考了整整一晚上。他沉默寡言、心烦意乱。最终米纳瓦小姐只好将他丢在一旁,独自拿本书回自己房间去了。星期三早晨醒来时,还是理不出头绪。 从考爱岛回来的巴巴拉预定十点抵达。约翰·昆西开着小轿车前往市中心迎接。途经银行时,他停下车去兑换支票。在那儿他碰到了“泰勒总统号”船上的老船友——性情爽朗的梅纳德太太。 “我不该责怪你,”她说,“可你从来都没来看过我。” “我知道,”他回答,“但我一直都挺忙。” “听说了。你整天围着警察和罪犯转。我敢肯定你回波士顿后会说我们这儿的人都是罪犯和杀人凶手。” “嗨,怎么会呢?” “会,你会的!你对檀香山存有偏见。何必不放下架子,随时和那些识多见广的能耐人交往呢?” “我很乐意——假如他们都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他们可比我有学问而且有魅力得多。今晚有些人要到我家随便聚聚。聊聊天儿,然后在月夜下游泳。你不来吗?” “我当然去。”约翰·昆西爽快地回答,“不过我亲戚丹——” 她眼睛一亮,忙说:“唉呀,即便他是你的亲戚,那又怎么样?为你亲戚丹默哀十分钟足够了吧。我盼着你来。” 约翰·昆西大笑,说:“我会去的。” “一定来。”她热情地邀请着,“把你那位米纳瓦姑姑也带来。告诉她是我说的,她成天关在屋里闭门思过会闷死的。” 约翰·昆西出了银行便来到福特和京街的拐角处存车的地方。他刚要上车,又停住了,因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逍遥自在地横穿马路——那是鲍克,跟他在一起的是威利·陈——太平洋棒球队精明强干的击球手后面的接球手。 “你好,鲍克。”约翰·昆西打着招呼。鲍克先生兴奋地向他走来。 “嗨,嗨,嗨!我的老朋友温特斯利普先生。跟威利·陈,地方警察头头握个手吧。” “我和陈先生见过面。”约翰·昆西说。 “所有知名人士你都认识,是不是?好极了!唉,我们在‘泰勒总统号’船上可想你了。”显然,鲍克相当老练。 “想必船是刚到的吧。”约翰·昆西说。 “几分钟之前到的。跟我们一块儿去怎么样?”他向前凑了凑,并压低声音说,“这位聪明小伙告诉我在海滩附近的汽车租赁站可以得到一瓶相当高级的杂醇油。” “很遗憾,我堂妹乘内陆船一会儿就到,大伙让我去接她。”约翰·昆西解释着。 “我也觉得很遗憾。”这位都柏林大学的毕业生说,“假如我身体能顶得住,就想举办一些聚会。届时欢迎你参加。的确,这件事很重要——为了纪念蒂姆,同时也是我向世界上七大洋的最后告别。” “什么?你的服务期满了?” “是的。今晚九点‘泰勒总统号’船离开此地时便是我海上生涯的结束。你没听说过一份挺好的报纸得花——唉,就说一万美元才能买下来吗?” “这太出乎意料了,是不是?”约翰·昆西询问着。 “这个国家就是事事令人出乎意料,先生。唉呀,我们得走了,很遗憾你不能和我们一起去。如果事情不太棘手的话,我就订上一桌上等的饭菜,然后一饮而尽、一醉方休——为了可怜的老蒂姆。再见,先生。祝你走运。” 他向威利·陈点头示意,随后便沿街离去。约翰·昆西站在那儿,满脸愁怅。 巴巴拉看起来比以往显得更憔悴和消瘦,但她却说这次游览非常愉快。在开往海滩的路上,她尽力表现出欢快和开心的样子。到家时,约翰·昆西向他姑姑转达了梅纳德太太对她的邀请。 “你最好去。”他恳切要求着。 “也许会的,”她答道,“我得考虑一下。” 白天悄悄地过去了。单调的气氛晚上才被打破。当约翰·昆西和他姑姑还有巴巴拉离开餐厅时,有人递给他一封电报。他急忙拆开一看,原来电报是从波士顿发来的。显然,阿加莎·帕克忍受不了西部的粗旷和荒凉又跑回了家。而约翰·昆西发给她的那份简明的电报——去旧金山还是分手——也随之转递到了波士顿,因此电报来迟了。 电报很简单:“分手。阿加莎。” 约翰·昆西把它放在手里揉了揉。他尽力减轻自己的痛苦,但都无济于事。他这个人相当乐观,那段浪漫故事结束了吗?——没有。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非礼的举动,只是感到感情脆弱还承受不了分手时的痛苦。阿加莎比他年轻,她会嫁给一个毫无漫游欲望的如意郎君。说不定约翰·昆西会在旧金山报纸上看到她举行婚礼的消息呢。 他发现米纳瓦小姐独自呆在客厅里。 “这事虽与我无关,”她说,“但我想知道电报内容。” “分手。”他如实回答。 “尽管如此,你还是挺高兴收到它。” 他点点头。 “是的。我想在我之前还没人这么高兴地对待分手。” “天啊!”她高声说,“你把语法也给丢了吧。” “我正在想呢。跟我去海滩怎么样?” 她摇摇头,说:“有人要来看房子——肯定是个最重要的律师——他考虑要买。我觉得应该在这儿带他看看房子。巴巴拉看起来无精打采,对此毫无兴致。你告诉萨利·梅纳德,以后我会去看她。” 八点一刻约翰·昆西带着游泳衣漫步在卡利大道上。又是那么一个夜晚:明亮的圆月高悬在空中;从夏威夷紫色植物覆盖的平房里传出了低声哼唱夏威夷优美乐曲的声音。透过烂漫纷呈的木槿树篱,他又闻到了奇异的岛屿所具有的独特气味。 梅纳德太太居住的房屋很宽敞,具有令人不悦的新英格兰建筑风格,但无数茂盛的葡萄树将其装扮得难以让人辨认原貌。约翰·昆西发现女主人颇有风度地在空气流通的宽敞大厅里坐着,周围围着一群识多见广、出类拔萃的人们。他们美貌俊俏、欢快愉悦。当梅纳德太太把约翰·昆西介绍给大家时,他才想到自己以前是否一直没领悟到这深厚的志趣相投的同伴之谊。 “他是极不情愿地被我拉来的。”老太太解释着,“我觉得这该归功于夏威夷。他长期以来一直跟地痞流氓打交道。” 大家坚持让约翰·昆西坐在一把特大的椅子上,硬要让他抽支烟。待他落座后,人们又继续各自的话题。此情此景使他感到这儿的伙伴与波士顿的一样都很文明开通。能不一样吗?他们大部分人的家庭本来就是从新英格兰来的,仍然保持旧时背井离乡时的文化修养和传统观念。 “或许比肯街很高兴地了解到早在四十九年前,加利福尼亚人送其子女到这儿教会学校上学,同时从这儿进口小麦。”梅纳德太太跟大家说。 “接着说下去,萨利阿姨,再给他讲一件事。”身穿蓝色衣服的漂亮女孩儿笑着说,“旧金山最初的印刷机是从檀香山引进的。” 梅纳德太太耸耸肩,说:“嗨,这有什么用?我们相距这么远,新英格兰决不会让我们有啥说啥的。” 约翰·昆西抬头望见站在门口的卡洛塔·伊根。不一会儿,来自里其蒙的海军上尉布思便出现在她身旁。约翰·昆西心想,这位海军最好停止这种过分的行为。梅纳德太太站起来跟姑娘打着招呼。 “进来吧,姑娘。这里的人你大都认识。”她又向众人介绍说:“这位是伊根小姐,我海滩上的一位朋友。” 有趣的是大多数人都认识卡洛塔。约翰·昆西对那位英国海军上将及其肥皂生意感到可笑。对姑娘来说,此时肯定是很难堪的,但她却不动声色,和蔼可亲地将难关平安度过。约翰·昆西思忖,倘若她去英国——她会一直呆下去的。 卡洛塔在沙发上就座,布思上尉忙着为她后背准备靠垫。约翰·昆西趁机一屁股坐到她身边。幸好沙发不大,只能容下三个人。 “我太想见你了。”他小声说,“我被叫到这儿来是要会见檀香山最棒的人,依我看,你就是最棒的。” 她冲他微微一笑。屋内又开始了喋喋不休的闲谈,不一会儿,一位戴眼镜的高个年轻人的声音压过了一片喧哗: “今天下午他们收到一封乔·克拉克从乡村俱乐部发来的电报。”他向大家通报着。喧闹声戛然停止。人们都颇有兴致地洗耳恭听,他向约翰·昆西介绍说: “克拉克是我们的职业球手,一个多月前,他去参加英国公开赛。” “他赢了吗?”身穿蓝衣服的女孩儿问。 “半决赛时被哈根淘汰了。但他是圣·安德鲁斯高尔夫球场上享有盛名的最远投球手。” “他怎么会不呢?”一位岁数稍长的人反问,“我所见过的人中,他的手腕子最粗壮。” 约翰·昆西坐直了身子,突然来了兴致。 “这作何解释?”他问。 老者笑着答道:“我们这儿每个人的手腕都挺粗,是由于冲浪运动所致。乔·克拉克曾在一次比赛中连连夺魁——他一举夺得了人体冲浪和冲浪板冲浪两项冠军。以前他经常在冲浪板上被暗礁撞翻,在水下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久而久之,他的腕关节就很发达。我亲眼看见过他击高尔夫球达三百八十码远。真的,先生,我相信英国人都会对其刮目相看的。” 约翰·昆西正在仔细思考着这番话,有人提议该去游泳了。屋内顿时一片混乱。一位中国佣人将人们领到距走廊不远处的更衣室。年轻人欢呼雀跃地跟在其后。 约翰·昆西对卡洛塔说:“我在海边等你。” “你知道,我是跟约翰尼一起来的。”她提醒着。 “这些我都知道。”他说,“不过你答应过只在周未才和海军在一起的。那些尽力将周未延长到星期三晚上的人们才该自作自受呢。” 她朗声笑着。 “我会找你的。”她同意了。 更衣室内,衣服在横飞,粗大的褐色胳膊在挥舞。约翰·昆西迅速穿好了游泳衣,看到海军上尉布思还在慢条斯理地更衣,便满心欢喜地急忙穿过直通海边的大门,在附近一棵黄槿树下等候。一会儿,卡洛塔来了。月光下她看起来那么苗条和虚弱。 “啊,你来了。”约翰·昆西大声说,“咱们一起游到最远的浮标上去吧。” “最远的浮标,好的。”她赞同。 他们一头扎进暖暖的银色海水中,开心地游走了。五分钟后他们一起坐到了浮标上。戴蒙德角的灯光不时地眨着眼,舢板上的灯笼在远离礁石的地方闪烁着。檀香山的海岸线上点缀着一大排星光般的亮晶晶的电灯,明亮的天空中高悬着月夜的彩虹。彩虹的一端落入了太平洋,另一端则跌入岸边郁郁葱葱的树叶中。 色彩斑斓的美妙景致使人变得年轻。这景致是恋人的去处,在那儿,他们无拘无束地互相倾吐爱慕之心。约翰·昆西向姑娘靠得更近了。 “多美的夜色啊,不是吗?” “妙极了。”她轻声回答。 “卡里,我要跟你说件事。我之所以把你带到这远离他人的地方也正是为此。” “可是,”她打断他的话,“这对约翰尼可不公平。” “用不着替他担心。你是否已想到我也叫约翰尼呢?” 她笑道:“啊,这是不可能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可不能那么轻易地称呼你。你那么高贵——而且又那么遥远。约翰·昆西——我觉得还是称你约翰·昆西为好。” “那么你就决定吧,你总得叫我什么,因我打算将与美人儿形影不离。是的,亲爱的,也许我会成为你最亲近的人,也就是说,我要与你同甘共苦。最最亲爱的卡里——” 背后传来咯咯的笑声。他们转过身一看,原来是布思上尉正往浮标上爬呢。 “最后五十米我是从水下游过来的,只为给你们一个惊喜。”他唾沫飞溅地说。 “这么说你胜利了。”约翰·昆西冷冷地说。 海军上尉坐了下来,流露出无所适从的神色,不知该给予肯定还是否定的回答。 “我要向世界宣布,今晚实在太棒了。”他终于想出了一句话。 “说起世界,你们这些家伙什么时候离开檀香山?”约翰·昆西问。 “不知道。我想是明天。至于我自己,永远不离开我都不在乎。离开夏威夷不容易,是不是,卡里?” 她摇摇头,说:“据我的切身体会,夏威夷是最难呆的地方,约翰尼。不久,我就要乘船远航,离开这儿。我深知离别时会多么痛苦。说不定我会以韦欧利——一位游泳能手——为榜样,路过怀基基滩时离开轮船。” 他们懒洋洋地默默呆了一会儿。突然,约翰·昆西坐了起来,问: “你刚才说什么?” “关于韦欧利吗?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他是最棒的游泳能手之一。多年来,他们千方百计让他去内陆参加类似杜克·卡哈纳莫库那样的运动会。但他这个人多愁善感。他离不开夏威夷。最后,他们把他说服了,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很不痛快地登上了‘马特禀尼亚号’轮船。当船行驶到怀基基滩的正前方时,他便从船上跳入水中,然后游到岸边。情况就这样。以后他再也没上过船,你明白——” 约翰·昆西站了起来,问: “刚才咱们离开海滩时是几点?”他急忙问。 “大概八点半。”布思答道。 约翰·昆西快捷地说:“那就是说我上岸、换衣服,然后赶在‘泰勒总统号’轮船启航前到达码头只有三十分钟了。实在对不起,我得走了。但这件事很重要——很重要。我跟你说,卡里,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但当我回来时,一定去看你,在梅纳德太太家或在旅馆里。你能等我吗?” 他那严肃的语调令她一惊。 “能。我会等你的。”她告诉他。 “太好了。”他踌躇片刻:将自己心爱的姑娘留在月夜下的浮标上,和英俊的海军军官在一起,实在太冒险了。但他必须得这么做。 “我走了。”说罢他便潜入水中。当头部露出水面时,他听见了上尉的声音: “嘿,老兄,你潜水的姿势不对。还是让我给你示范吧。” “去你的吧。”约翰·昆西扫兴地咕哝着,然后用力一划,向岸边游去了。 他发疯似地冲进更衣室,换好衣服,又迅速冲了出来。他来不及去向主人道歉,便沿着海边跑到温特斯利普的住处。哈库正在厅里打着盹儿。 “喂,喂,快醒醒。”约翰·昆西大声喊着。 “告诉汽车司机快把跑车准备好。我得外出。巴巴拉小姐在哪儿?” “我刚在海滩见过她。”哈库惊呆了。 到了海滩,他发现巴巴拉独自坐在一棵黄槿树下,便急忙走到她跟前,气喘吁吁地说: “亲爱的,我终于明白了是谁杀害了你父亲。” 她站了起来,问道: “你知道了?” “是的,要我告诉你吗?” “不要,”她肯定地回答,“不要告诉我,听见了我会受不了。太可怕了。” “你已经觉察到了?” “是的。仅仅是怀疑——一种感觉——一种直觉而已。我简直不能相信——也不要相信。我出来就是散散心,不去想它。太可怕了。” 他把手放到她肩上,劝道: “可怜的巴巴拉!别着急。无论如何你不能在这件事上露面。我会让你置身于此事之外的。” “什么事——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我得离开这儿,以后再告诉你吧。”说罢,便向跑车跑去。 米纳瓦小姐从屋里走出来。 “来不及跟你说了。”他大声说了一句,便斜着身子进了跑车。 “不过,约翰·昆西,有件事挺蹊跷:那位来看房的律师说,丹在被害的前一周还跟他谈了要立新遗嘱的事。” “太好了!这就是证据!”约翰·昆西大声说。 “为什么是新遗嘱呢?巴巴拉无疑拥有他的一切——” “听我说!”约翰·昆西打断了她,“你已经误了我的事了。现在你开着那辆大轿车到警察局去,把这事告诉哈利特。同时跟他说我在‘泰勒总统号’船上,希望他马上派陈到那儿去。” 他脚踏油门,疯狂地驶入灿烂的夏威夷之夜。要赶在“泰勒总统号”船启航前到达码头,他只有十七分钟的时间。卡拉卡纳大道平坦、冷清,不愧为一条高速公路。到码头三英里的路程他只用了八分钟。由于市中心发生了一起小小交通事故,警察很气愤,因此还稍误了一会儿。 散落的人群在幽暗的码头小屋等候着即将启航的班轮。约翰·昆西急忙穿过人群上了跳板。二副赫普沃思站在跳板的顶端。 “你好,温特斯利普先生。”他招呼着,“你要远航吗?” “不。不过你得让我上去!” “对不起,马上就要抽掉跳板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件事至关重要,生死攸关,请稍等一会儿。我必须立即找到船上的一名招待,他叫鲍克。我跟你说,这件事生死攸关!” 赫普沃思站到了一旁,说: “啊,既然如此,那好吧。不过你得快点,先生。” “我会的。” 约翰·昆西从他身边跑过,跑往鲍克负责的船舱,但在半路上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此人身穿绿色的宽大长外套,头戴一顶破旧的绿帽子,这顶帽子,约翰·昆西曾在瓦胡岛乡村俱乐部的高尔夫球场上见过。高个子顺着台阶向最高的甲板走去。约翰·昆西尾随着,发现宽大的长绿外套在一间豪华的船舱前消失了,他便跟了过去,推开了船舱门。背对着他的那个人突然回转过身,约翰·昆西大叫了一声: “唉呀,是詹尼森先生!”接着又赶忙问了一句,“你想乘船远航吗?” 詹尼森狠狠瞪了他一眼。 “是的。” “得了吧。”约翰·昆西直截了当地说,“你得跟我一起上岸。” “真的吗?你有什么权力?” “不管什么权力不权力,我得逮捕你。就这样。”小伙子咧嘴嘲笑着。 詹尼森一阵冷笑,那笑的后面隐藏着仇恨。约翰·昆西面对此人,内心也充满了仇恨,尽管平时他很温柔,也很有修养。他想起了丹·温特斯利普就死在他的小屋里;想起了在他们登陆的那个早晨,是詹尼森和你们一起走下跳板的,当时巴巴拉在沉重的打击下,步履蹒跚,是詹尼森展开双臂抱住了她;想起了树丛中射来的枪弹;想起了在那间红房子里红发人痛打他的情景。看来,他又要进行战斗了,否则别无他路。“泰勒总统号”船的汽笛在尖声地鸣叫着。 “你赶快从这儿滚出去!”詹尼森咬牙切齿地说,“我跟你到跳板上去——” 但当意识到此计划对其极其不利时,他便停了下来,右手迅速伸向口袋。约翰·昆西被激怒了。他随手抓起一个盛满水的瓶子向他头部扔去。詹尼森闪开了。瓶子将一扇窗户击碎,玻璃破碎的铿锵声在夜空中回响,但无人前来。约翰·昆西看到詹尼森向他跳了过来,手里还握着发亮的东西,便向旁边一闪,然后猛地向詹尼森背后扑去,把他按倒在地。他紧紧抓住詹尼森那只握枪的右手。双方相持了好一会儿,詹尼森才开始慢慢站起身,使劲儿要抽出握枪的手。约翰·昆西咬紧了牙关,紧握不放。但他远不及比红发水手还厉害得多的对手,想到这点,厌恶的情绪油然而生。 詹尼森已站了起来,右手几乎抽出来了。约翰·昆西不知道下一步情况会怎样。詹尼森决不会轻易放过他,让他回到岸上去,这一点早在两人交手之时就已经明确了:闷闷的一声枪响之后,到了夜里,当船航行到太平洋——约翰·昆西想到了波士顿,想到了他母亲,想到了卡洛塔正等着他的归来。于是他使足了最后一口气,不顾一切地拼命紧握住对方的手。 突然,在破碎的窗户前露出了一张慈祥、乳白色的面孔。一只握着枪的胳膊从参差不齐的窗口中伸了进来。 “放下武器,詹尼森先生!”查理下着命令,“否则,我就向你开枪了。” 詹尼森的枪应声落了地。约翰·昆西蹒跚地向后退了几步,靠在了船舱壁上。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舱门开了,哈利特进来了,后边跟着斯潘塞侦探。 “温特斯利普,你好。你在这儿干什么?”探长问。他把一张报纸塞进了绿外套的口袋里。 “詹尼森,跟我们走吧。”他下着命令。 约翰·昆西一瘸一拐地从舱里跟了出来。在门外,陈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一起走到跳板顶端。哈利特停住了。 “等等赫普沃思吧。”他建议。 约翰·昆西把手搭在陈的肩膀上。 “查理,怎么感谢你呢?你救了我的命。” 陈深鞠一躬,说: “我自己那高兴劲儿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多年来,我曾在这儿、在那儿救过人的命,但在此之前,还从未救过从小受过波士顿教育、颇有教养的人的命。这是在我金光灿灿的史册上永远值得怀念的令人愉快的事。” 赫普沃思过来了。 “好吧,”他说,“船长已同意推迟一小时开船,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警察局。” 下跳板时,陈对约翰·昆西说: “凭心而论,我很佩服你的胆量。看得很清楚,你是精力充沛、信心百倍地去对付詹尼森,但还是打不过他。最终还是他占了上风。为什么呢?因为他有一双相当发达的手腕。” “他是赫赫有名的冲浪板运动员,是吧?”约翰·昆西问。 陈深切地望着他。 “你很聪明。十年前,哈里·詹尼森曾获夏威夷游泳冠军。我是从过期的檀香山报刊的体育栏目中获悉的。可近来他不经常露面了。进一步深查,才知道这并不是从他杀了丹·温特斯利普那天夜里才开始的。” 走过码头,他们来到街上。赫普沃思、詹尼森和三位警察上了哈利特的车。探长转身对约翰·昆西说: “你也进来吗,温特斯利普先生?” “我自己有车。”小伙子解释道,“我跟在你们后面。” 跑车并没有发挥出其最佳水平。约翰·昆西比警察后到了足足五分钟。他注意到丹·温特斯利普的那辆大轿车就停放在外边的街道上。 在哈利特屋里,他发现探长和陈正和另一人谈话。仔细端详了一番那个人后,他才认出是萨拉戴恩先生,因为这位掉了牙的小个子现在看起来比约翰·昆西想像得要年轻得多。 “啊,温特斯利普先生。”哈利特说着便转向了萨拉戴恩,“听我说,拉里,由于你,我和这位朋友之间产生了不小的麻烦。他控告我企图包庇你,但愿你能宽宏大量,予以谅解。” 萨拉戴恩微微一笑,说: “啊,没关系。我在这儿的工作也快结束了。当然,温特斯利普先生会对我跟他讲的内容保密的,是吧?” “当然。”约翰·昆西答道。他注意到萨拉戴恩说话时口齿清楚多了,于是,又补了一句: “我想,你找到自己的牙了。” “可不是吗,我在大衣箱里找到的。是我抵达怀基基滩那天放在那儿的。”萨拉戴恩作着解释,“二十年前,我的牙在一场足球赛中被踢掉了。那时,我的心都要碎了。但工作中,这颗掉了的牙帮了我不少忙。一个人整天与水和桥梁打交道,这种工作被人嘲笑和奚落。没有人会联想到他会跟一些至关紧要的事情有关。他可以尽情地。毫无顾忌地在海滨徘徊。温特斯利普先生,我是财政部派遣的一名特史,到这儿来破获一起鸦片走私团伙案。当然我也不叫萨拉戴恩。” “哦,”约翰·昆西恍然大悟,“我终于明白了。” “很高兴你明白了。”哈利特说,“不知道你是否熟悉我们这儿走私犯们的活动特点:在东部,他们将毒品装在一艘不定期的货船上——比如说‘玛丽·斯·阿利桑号’船,当船行驶到距怀基基滩还有一段距离时,便临时拼凑一些小木笺,然后将成听成听的毒品装上去。假如此时恰逢一队小船途经此地,比如,出海的打鱼船,那么,他们就会捡起木笺,同时也就把毒品带上了岸。然后,毒品被带到市中心,藏在开往夫勒斯诺的轮船上——通常都是些往返于此地和内陆的区间船,因内陆对此监察不严,又碰巧‘泰勒总统号’船上的军需官又是贩卖毒品的捐客,因此今晚我们搜查了他的船舱,发现那里装满了毒品。” “‘泰勒总统号’船上的军需官,”约翰·昆西又重复了一遍,“他是迪克·卡奥拉的朋友呀。” “是的。我正要说迪克呢。他在这儿一直负责搭救船只,案发的当晚他外出履行公事。萨拉戴恩看到他了。在给我的那张纸条中他写明了这一点,这就是我为什么释放迪克的原因。” “我应向你道歉。”约翰·昆西内疚地说。 “噢,这没什么。”哈利特又诙谐地说,“拉里也同样在这儿得到一些更高级的毒品,比如,他还发现詹尼森是这个团伙的律师,他为团伙中任何一名被抓获的被带到政府官员面前受审的罪犯进行辩护。当然,这本与丹·温特斯利普的被害毫无相干——除非温特斯利普已掌握了他的情况。他不同意詹尼森和她女儿结婚的原因之一,大概也就在于此吧。” 萨拉戴恩站了起来,说: “鉴于军需官还牵扯有其他案子的指控,我把他移交给你,当然你也可以处理詹尼森。我要说的就这些。我得走了。” “明天见,拉里。”哈利特回答。 萨拉戴恩走了。探长转向约翰·昆西说: “喂,听我说,我的朋友,今天晚上至关重要。我不知道你刚才在詹尼森船舱里干了些什么,不过,要是你认定了他就是杀人凶犯的话,那么你就是好样的。”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约翰·昆西告诉他,“顺便问一句,你见到我姑姑了吗?她掌握一些相当有趣的信息。” “我见过她了。”哈利特答道,“她现在正跟检察官谈话呢。顺便说一句,格林正等着我们。咱们走吧。” 他们来到检察官办公室。格林很机敏也很热切。速记员就坐在他身旁。米纳瓦小姐坐在办公桌旁边。 “温特斯利普先生,你好。”他招呼着,“现在你觉得我们的警察怎么样?挺棒的,是不是?挺棒的。坐下吧。” 当约翰·昆西、哈利特和陈各自落座后,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一堆文件,说:“不妨跟你们交个底:这个案子弄得我头昏脑涨,我跟哈里·詹尼森是好朋友。昨天我还跟他一起在俱乐部里共进午餐。对他的审讯,我不打算采用与对待普通罪犯一样的方法。” 约翰·昆西从椅子上半欠起了身。 “别激动。”格林笑了笑,继续说,“詹尼森何去何从,主要取决于他的态度:或友好合作,或负隅顽抗。我的意思是假如他能马上认罪,能力本地区节省一笔费用,缩短马拉松式的审判过程的话,我愿这么做。一会儿他就来了,我决心自始至终全力以赴。看起来这么做有点愚,其实不然。因为我握有王牌,我掌握所有的证据。他跟大家一样,很快就会明白的。” 房门开了。斯潘塞把詹尼森引进了屋,随后又退了出去。被告站在那儿,一副妄自尊大,目中无人、蔑视一切的神态。这位热带地区的海盗,海湾的金发碧眼的巨人,毫无惧色。 “詹尼森,你好。”格林开始发话了,“我深感遗憾。” “你应该如此。”詹尼森毫不客气地说,“你在愚弄你自己。不管怎么说,你刚才那一派该死的胡言是什么意思?” “坐下!”检察官指着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厉声喝斥着。他用手转动着桌上台灯的方位,以便灯光能完全照亮对面人的脸。 “灯光给你添麻烦了吧,哈里?”他问。 “怎么会呢?”詹尼森回答。 “太好了。”格林冷笑着说,“想必哈利特探长在船上已向你出示过逮捕证了吧。你见到了吗?” “见到了。” 检察官将身子斜探过桌子,说: “杀人犯,詹尼森!” 詹尼森不动声色地反问:“我刚才已说过了,这纯粹是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杀人?” “啊,杀人动机,”格林回答,“你说得对,我们应从动机开始。你希望辩护律师出席吗?” 詹尼森摇摇头,说: “我想我本人就是律师,足以戳穿你那愚蠢的把戏。” “很好。”格林对速记员说,“记下来。” 速记员点了点头。检察官转向米纳瓦小姐说:“温特斯利普小姐,还是你先开始吧。” 米纳瓦小姐向前倾了倾身子,不慌不忙地说: “我曾跟你说过,丹·温特斯利普先生在海滩的房子,她女儿提出要卖掉。今晚吃饭后,一位绅士前来看房——他是一位著名律师,名叫黑利。黑利先生在看房时提到一件事:在丹·温特斯利普被害的前一周,他在街上碰到了丹,还说我堂兄告诉他不久丹就要立份新遗嘱。但丹并没说新遗嘱是什么内容,也没前去实施立新遗嘱的计划。” “喔,是这样。”格林说,“可詹尼森先生不是你堂兄的律师吗?” “是的。” “一般情况下,倘若他要写份新遗嘱,不会再去找个陌生人吧?” “一般不会的,除非他有某种恰当的理由。” “一点不错。除非,比如说,遗嘱会跟哈里·詹尼森本人有关。” “我抗议!”詹尼森嚷道,“这不过是一种猜测。” “的确。”格林紧接着说,“但我们现在不是在法庭上,若有可能,我们不妨推测一下。温特斯利普小姐,假如遗嘱与詹尼森有关的话,你设想一下会是哪方面的?” “我用不着设想。”米纳瓦小姐干脆地回答道,“我知道。” “啊,那太好了。你知道,请讲吧。” “今晚来这儿之前,我和我侄女谈了话。她承认其父知道她和詹尼森在谈恋爱,并表示强烈反对。他甚至说过这种话:如果她一意孤行非要与他结婚,那么他就取消她的继承权。” “那么丹·温特斯利普要立的新遗嘱可能会是:一旦她女儿嫁给詹尼森,那么其后果则是她分文也继承不了其父的财产。” “毫无疑问会是这样的。”米纳瓦小姐肯定地说。 “詹尼森,刚才你提到了动机问题。”格林说,“我认为这个动机就足够了。人人都知道你是见钱不要命的人。你想娶温特斯利普的女儿——岛上一位最富有的姑娘,但她父亲却从中作梗,认为你既不能娶她也不能得到其钱财。可是,你又不是那种身无分文就能结婚的人,于是便下定决心要一箭双雕:既要得到巴巴拉·温特斯利普,又要得到她父亲的财产。这样就只有一个人挡住了你的去路——丹·温特斯利普。那个星期一晚上你碰巧出现在他走廊上的原因也就在于此吧。” “等等。”詹尼森抗议道,“我没在他走廊上,我在‘泰勒总统号’船上。大家都知道那艘船上的乘客是第二天上午九点才登陆的。” “我正要说这件事。”格林告诉他,“刚才——顺便问一句,现在几点了?” 詹尼森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带有长链的怀表。 “九点一刻。” “嗯,对。你经常带的是这块表吗?” “是的。” “戴过手表吗?” 詹尼森踌躇了一会儿。 “偶尔戴。” “只是偶尔戴?”检察官站起身,绕过桌子,说,“请让我看看你的左手腕。” 詹尼森伸出胳膊。胳膊被阳光晒得黝黑,但腕子上却留下了戴手表的白色轮廓以及表带环绕腕子的痕迹。 格林冷笑道:“的确,你是戴过手表——而且从你手腕的情况来看,你是经常戴。”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件小东西,举到詹尼森面前。 “可能是这块表吧?” 詹尼森无动于衷地凝视着。 “以前见过吗?”格林问,“没见过?那好,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戴上试试。”说罢便把表戴在詹尼森的手腕上,并扣紧。“我不得不注意到,哈里。”他继续说,“这块表和你腕子上的白色轮廓正好相符,而且表带扣的鹿齿尖也很自然地而且丝毫不差地落到表带的破损最厉害的孔眼上。” “这能说明什么呢?”詹尼森问。 “嗯,也许是巧合,不过,你的腕子大得出奇。那是因为你进行冲浪运动,还是游泳呢?有关这个问题我待会儿再说。”他转向米纳瓦小姐,说:“请你过来一下,温特斯利普小姐。” 米纳瓦小姐过来了。当她走到检察官身边时,他突然弯身关掉了桌子上的灯。顿时屋内漆黑一片,只有射进窗户的一线微光。 米纳瓦小姐感觉到有一团暗淡的东西,一个表面发白的圆圈,心中很纳闷儿。屋内紧张得毫无声息。检察官缓慢地把这件东西举到她眼前。啊,是手表,一块戴在男人手腕上的表——带有夜光表盘,数字2几乎失去痕迹。 “看看这个,然后告诉我,”是检察官的声音,“以前见过吗?” “见过。”她肯定地回答。 “在哪儿见的?” “在丹·温特斯利普的客厅的背阴处。就是案发的那天夜里——六月十三日午夜。” 格林的脸上闪着光。 “谢谢,温特斯利普小姐。”他退到桌子后面按了一下按钮。 “我想,你是通过某种特殊标记来辨认这块表的吧?” “是的。数字2特别模糊。” 斯潘塞出现在门口待命。 “把西班牙人带进来。”格林吩咐着。 “就到这儿吧,温特斯利普小姐。” 卡布拉走了进来。见到詹尼森,他两眼露出了惊恐的目光。 一看到检察官点头示意,陈就摘下了手表,递给西班牙人。 “你知道这块表吗,乔斯?”格林发问。 “我——我——知道。”年轻人结结巴巴地回答。 “别害怕。”格林鼓励着,“没有人要伤害你。我要你把今天下午所说的再重复一遍。你没有固定的工作,只是给詹尼森先生办些机密差遣的事儿,是不是?” “是的。” “那好,你的工作该结束了,你也能说清楚了。七月二日,也就是星期三上午,你去詹尼森先生的办公室,他给你这块表让你拿出去修一下。因表出了毛病,停了。你把表拿到一家大的珠宝店,对吧?以后都发生什么事了?” “店里人说表坏得挺厉害,修理费要比买块新表还贵。回来后我跟詹尼森先生如实说了,他大声笑了,说这表就作为礼物送给我了。” “一点不错。”格林指了指桌上的文件,继续问,“星期四下午晚些时候,也就是七月三日,你把表卖了。卖给谁了?” “卖给老何了。他是曼努阿凯街上的一位中国珠宝商。星期六晚上,大概是六点,詹尼森先生给我家打电话。他当时非常激动,要我不管花多少钱都必须把那块表买回来。我急忙赶到老何的珠宝店,结果表已卖了,卖给了一位不认识的日本人。晚上,我见到了詹尼森先生,他非常生气,把我臭骂了一顿,让我一定把表找到。我一直在到处寻找,但至今没有下落。” 格林转向詹尼森,说: “哈里,你对自己的表稍有疏忽。你自以为自己所干的事相当保险,万元一失。刚才你说案发时你不在场,那么在案发后的那个早晨,当哈利特在温特斯利普住宅的走廊上向你详细述说要调查的线索时,他忘说了曾有人见到过这块表,于是你就产生了一种错觉,存有侥幸心理。当然,这是我们工作中值得庆幸的一件事。但到了星期六晚上,你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危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无从得知。” “我知道。”约翰·昆西插了话。 “什么?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格林催促着。 “星期六下午,”约翰·昆西告诉他,“我跟詹尼森先生一起打高尔夫球。回城的路上,我们谈起了此案的一些线索。碰巧,我提到了这块表。现在我才明白他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原计划在海滩与我们共进晚餐,但又临时让我在他办公楼前稍停一会儿。他说有几封信要签字。我就在下边等他。肯定就在那时,他给这位年轻人打的电话,让他设法找到这块表。” “你所说的很重要。”格林兴奋地予以肯定。“詹尼森,有关表的事就到此为止。是你戴的这块表,我很吃惊。大概你很清楚,把握好时间,对你来说至关重要。而且你说得对,表不可能马上被海水腐蚀的。”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詹尼森要求着。 格林又按了一下桌上的按钮,斯潘塞马上就来了。 “把这位西班牙人带下去。”检察官指示着,“再把赫普沃思和军需官带进来。”说罢又转向詹尼森。 “我要让你看看,我在说什么。元月十三日夜里,你在‘泰勒总统号’船上,是名乘客。这艘船要到黎明时才能停靠在航道入口处附近,是不是?” “是的。” “直到次日清晨,这艘船上都没有乘客登陆吗?” “这你可以去调查。” “很好。” “泰勒总统号”船上的二副进来了,后边是一位高大粗壮的水手。约翰·昆西认出了他就是该船的军需官。他饶有兴致地注意到此人右手上的那枚戒指,回想起在旧金山小阁楼上的那场遭遇。 “赫普沃思先生,”检察官开口了,“元月十三日午夜时分,由于你们那艘船到达港口太晚,不能停靠码头,于是你们在距怀基基滩不远的地方便抛了锚。在这种情况下,谁应在甲板上?——你说吧,从午夜开始。” “二副在。”赫普袄思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我本人得在,还有军需官。” “前一天晚上放下舷梯了吗?” “放下了。按照惯例,那天晚上放下舷梯了。” “谁负责看守?” “军需官。” “噢,是的,元月十三日夜里你负责值班,那么,你注意到了有什么反常现象吗?” 赫普沃思点了点头。 “注意到了。我看到军需官像是喝得醉熏熏的。三点我发现他在舷梯附近打盹儿,就把他唤醒。当我检查完抛锚的情况返回时——大概四点半,是黎明拂晓前,他已烂醉。我把他弄回船舱。当然第二天一清早我就把他告了。” “你还注意到其他反常的现象吗?” “没有了,先生。”赫普沃思答道。 “非常感谢。现在该你了。”格林转向军需官问道,“六月十三日夜里你值班时喝醉了。在哪儿喝醉的?” 军需官踌躇着。 “不管你说什么,在说之前,我愿提点忠告。你要说实话。现在你已经相当被动了。我不是在作什么承诺,倘若你老老实实交待出来,那么在其他问题上会对你有好处的。如若说谎,那么你只会罪上加罪。” “我不说谎。”军需官承诺道。 “那好。你从哪儿弄的酒?” 军需官向詹尼森点点头。 “他给我的。” “他给你的,是吗?告诉我怎么回事。” “午夜刚过,我在甲板上碰到了他——我们都在干推销。以前我们就已认识,我和他——” “你们俩都在贩毒,这我已知道了。你在甲板上碰到他——” “是的。他问我‘你今夜在放哨,是不是?’我说是的。然后他塞给我一瓶酒说,‘这会帮你熬过这段时间的!我不会喝酒。’其实酒也帮不了我什么,我只是呷了一口,但威士忌里有东西,这点我敢肯定,因为整个头都晕晕乎乎,什么都不知道了。待醒来时,我已在自己的船舱里,听到了被传讯的坏消息。” “那酒瓶呢?” “在去见船长的路上,我随手把它扔到船外了,因我不想让别人发现。” “元月十三日夜里,你看见什么了?——什么特别的事了?” “我看见很多,先生——可因为醉了,你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好吧。”检察官转向詹尼森。 “喂,哈里,你把他弄醉的,是不是?为什么?因为你打算上岸,对吧?因为你知道从岸上返回时是他在舷梯那儿值班,你不想让他看见。所以你在威士忌里放了东西——” “纯粹是猜测。”詹尼森沉着地插着话,“我作为一名律师,对你一向很尊重。但现在一切都白费了。假如这就是你所提供的最有分量的材料的话——” “可这并不是最有分量的。”格林反驳道。他又按了一下按钮。 “哈里,只要你稍等,我还有更绝的材料。” 他又转向了赫普沃思,问: “你们船上有位招待叫鲍克吧?” 约翰·昆西感到詹尼森僵硬了。 “他近来怎么样了?” “唉,他在香港喝得烂醉。”赫普沃思回答,“当然是因为钱。” “什么钱?” “事情是这样的:两个星期前,我们这艘船最近一次驶离檀香山港口向东方远航时,我正呆在事务长办公室。当船正驶过戴蒙德角时,鲍克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又厚又大的信封,要求寄存在事务长的保险柜里。他说信封里装有许多钱。可事务长不亲自过过目就不予负责,所以鲍克只好把信封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共有十张一百美元的钞票。事务长点完了数又重新包了包,然后放进保险柜。他后来告诉我,到了香港,鲍克从中取走了两张。” “像鲍克这种人,他从哪儿弄到那么多钱的?” “我想像不出。他说自己在檀香山做成了一笔生意。可是——唉,我们都知道鲍克的为人。” 门开了。显然,斯潘塞猜到了此时该轮到谁出场了,因为他把鲍克推了进来。这位“泰勒总统号”船上的招待满身湿漉漉的,又是泥又是水,模糊不清。 “你好,鲍克。”检察官说,“现在清醒了,是不是?” “的确如此。”鲍克回答,“他们已让我往返了一趟旧金山。我能——能坐下吗?” “当然。”格林微微一笑,说,“今天下午你醉意未消时,在卡拉卡纳汽车租赁站外边曾给威利·陈讲了一个故事。后来,今晚黄昏时,你又把这故事讲给了我和探长听。现在,我让你再说一遍。” 鲍克瞅了詹尼森一眼,然后迅速转移了视线,他向检察官保证说:“我随时都静候吩咐。” “你是‘泰勒总统号’船上的一名招待。”格林说,“你们船最近一次从内陆驶向夏威夷时,詹尼森先生占用了你们一间屋子——九十七号房间。他独自一人在里边,是吧?” “他自己包了一间。听说为了这点特权,他付了额外费用。不过这种事儿,旅游中常发生。” “九十七号房间在主甲板上,离舷梯不远,对吧?” “是的,不远。” “元月十三日夜里,在距怀基基滩不远处,你们就抛了锚,以后都发生什么事了?” 鲍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金丝眼镜,俨如一副即将做餐后演说的姿态。 “那天夜里,夜已很深,我起来了。温特斯利普先生借给我几本书——其中一本,我很感兴趣,于是想早点看完以便早晨登陆时还给他。大概午夜过后将近两点,我才把书看完。屋里很闷,我便到甲板上凉快凉快。” “走到舷梯不远处,你就停下了,是不是?” “是的,先生,我站住了。” “你看见军需官了吗?” “看见了。他在甲板的椅子上睡着了。我走过去斜靠在栏杆上,舷梯就在我下面。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突然发现有人从水里钻了出来,他双手抓住梯子最下面的一阶。我急忙退了回来,站到暗处。 “很快,这个人就沿着舷梯爬上了甲板。他光着脚,穿一身黑——黑衣服、黑裤子。我一直监视着他,他走过去弯腰看了看军需官,然后朝我这个方向走来,要下甲板。他用脚尖点地,但即便如此,我都没意识到这里会有什么问题。 “我从暗处站了出来,说:‘詹尼森先生,夜里游泳不错吧。’刚说完便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社交错误。他一跃便到了我跟前,两只手掐住了我的喉咙,我想这下完了。” “他全身湿漉漉的,是吗?”格林问。 “都湿透了,甲板上还留有水迹。” “你注意到他手上戴着表吗?” “是啊,可我的确不是太在意,因那时我主要考虑如何才能从他手中逃脱。我让他住手,否则就要喊了。‘喂,听我说!’他说,‘我想跟你谈笔生意,到我舱里去吧。’ “可我不愿意跟他在船舱里秘密会谈,于是就说等早起后我再找他。直到我答应不跟任何人讲这件事之后,他才让我离开。睡觉时,我还迷惑不解。 “第二天早上,我去他舱里。他精神饱满、面色红润,满脸堆笑。要不是前一天晚上我狂抽暴饮一通,就会想到自己决不应该去干这种事情。进屋时,我还在嘀咕,也许我能捞上一百美元。但他一开口的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这笔钱有多重要了。他说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在前一天晚上游泳的事。到底该跟他要多少钱呢?嘿,我鼓足勇气说了个一万美元。当他答应可以给我这笔钱时,我差点晕了过去。” 鲍克转向约翰·昆西,说: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我,我也不知道蒂姆会如何想。但我并不是天生的无赖。我是因为对干招待工作简直烦透了。我曾在报上的一角为自己刊登过求职广告,但直到那时也投人来聘我。有一点,你们必须记住,那时我并不知道有谋杀一事。后来听说了,吓得我都喘不上来气。这次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处置我。” 他又转向格林,说: “我都说完了。” “我已向你承诺过你不会受到什么株连的。”检察官开导说,“我决不食言。接着往下说。你同意接收这一万美元了?” “是的。那天十二点我到了他的办公室。条件之一是我得一直呆在‘泰勒总统号’船上,直到船返回旧金山。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能公开露面了。不过这也正合我意。詹尼森把我介绍给了卡布拉,说是让他陪我一起度过余下的时光。他的确也是这么做的。我到了船上,他就递给我一个信封,里边装有一千美元。” “这次回来,我要和卡布拉一起打发日子,待我再次远航时便可得到九千美元。今天早上轮船停泊时,我还看到了西班牙人在码头上,可到我登陆的那一瞬间,他又不见了,我却碰到了这位威利·陈。我们逍遥自在了一天。他们在这儿所卖的杂醇油使我信口开河。但我并不遗憾。当然,现在美梦已成泡影。我这一辈子就得老老实实呆在甲板上了。其实岸上也没什么。所有的酒吧都在室内,而海洋生活更能让人视野开阔,同时还能呼吸新鲜空气。我说过,对自己所说的一点也不感到遗憾。我可以再次勇敢地面对世人,而且告诉他们到——” 他瞅了一眼米纳瓦小姐,说: “女士,我也说不出准确的地点。” 格林站起来,说: “喂,詹尼森。我掌握的情况就这些,已经都告诉你了。但我希望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如何才能为自己保守秘密。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你可在法庭受审,去表白自己无罪,不过,这对你来说意味着长时间地蒙受耻辱的折磨;另一条是,现在就在这儿认罪,以请求法庭对你的宽恕。假如你明智的话——我认为你是明智的——应选择后一条路。” 詹尼森沉默不语,甚至连检察官都没看一眼。 “这个主意不错,”格林继续说,“我一定说话算数。但有一件事我一直琢磨不透——是你一时冲动还是事先早已谋划好了的?近来,你往返内陆频繁——是在等待时机吗?不管怎么样,机会还是来了,不是吗?机会终于来了——像你这样一位游泳高手,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你可以不用舷梯便可离开轮船;你也可以在‘泰勒总统号’船航行时就越过船边,落入水中。你入水时的动作既迅速又轻巧。在水里你先潜游一段距离,以防万一被甲板上的人看见,然后再轻轻松松地长距离游到岸边。的确,你游到了怀基基滩的岸上。不远处便是丹·温特斯利普的住宅,他正在走廊上酣睡。没想到,这位丹·温特斯利普成了你和你想要的东西之间的绊脚石。小小争斗之后,你便猛然抽出刀子。詹尼森,还是你自己说下去吧。你也别装傻充愣了。现在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时机,把握时机才有出路,还是全都交待出来吧。” 詹尼森站起身,眼里闪着光。 “我要先看着你下地狱。” “很好,倘若你真那么认为的话。” 格林说罢转过身与哈利特低声细语。詹尼森与查理在桌子的同一边。陈拿出一枝铅笔,一不小心铅笔掉在地上,他便弯腰去捡。 约翰·昆西看到了装在陈屁股口袋里的手枪,枪柄从他的大衣下边露了出来。此时,詹尼森一个箭步蹿上前抓住了手枪。约翰·昆西大喊了一声并向前靠了靠,但格林很快抓住了他的胳膊,阻止了他。显然,陈查理对此像是一无所知。 詹尼森把枪放在自己的前额上,扣动了扳机。咔嗒一声尖响——一切都完了。枪从他手上掉了下来。 “果然不出所料!”格林大声说,“这就是我的声明,而且不用说一个字。我已亲眼目睹了,詹尼森——他们在座的也都看见了——你忍受不了耻辱——你这种地位的人——你就想自杀——用一支空手枪。” 检察官一字一板地说着,然后走过去,拍了拍陈的肩膀: “查理,这主意太棒了。”他又转向大伙儿,“是陈想出来的。”随后又转向詹尼森,补充了一句,“哈里,东方人的脑袋,精明之至,对吧。” 但詹尼森早已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用双手捂住了脸。 “对不起。”格林温和地启发着,“不过,我们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或许你现在该说了吧。” 詹尼森缓慢地抬起头,脸上那副对抗和蔑视的神态早已消失了,只留下成堆苍老的皱纹。 “也许我会说的。”他嘶哑地回答。 四 人们陆续从屋内鱼贯而出,只留下了詹尼森、格林和速记员。 下午,陈找到约翰·昆西。 “你可以身穿艳丽的服装凯旋而归啦!不过有件事我一直琢磨不出来。你和我们同时得出一致的结论,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你肯定经过一番深思,而后进行了质的飞跃。” 约翰·昆西大笑起来。 “的确如此。今天晚上我才实现了这个飞跃。首先,有人提到能击长球的职业高尔夫球手,此人手腕粗大。我立刻联想到詹尼森,想到他那了不起的击球技术。人们还告诉我腕子粗大意味着精通水性。后来又有人——一位年轻人——说起了有位游泳冠军曾经在怀基基滩不远处离开了航船。于是我第一次与那件事联系起来。当时我很激动,认为鲍克可以证实我的联想。所以,我急忙登上‘泰勒总统号’船去找他,碰巧看到詹尼森正要乘船远航,从而进一步证实了我的推测。固此我就尾随着他。” “真是勇敢之举。”陈赞许道。 “不过,你想想,查理,当时我手头没有一点证据,仅凭猜测,你才掌握全部证据呢。” “这个案子,证据是必不可少的。”陈答道。 “有件事我也琢磨不透,查理。记得那次在图书馆,你可比我早得多掌握他的情况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咧嘴一笑,解释道: “记得头一个晚上咱们悠闲地坐在全美餐厅时,我就跟你说过中国人就像电影摄像机那样敏感,他们对一个眼神、一声笑、一个手势,甚至发出咔嗒声的某件东西都不放过。鲍克进来后转了一圈,说话时满嘴散发着刺鼻的酒味儿。他说了一句:‘我能给自己做主,是不是?’当时我脑子里咔嗒一声:他自己不能为自己做主。于是,我便尾随他到了码头,看到西班牙人给了他一个信封。为此,我困惑了好几天。当时只知道卡布拉和詹尼森关系密切。后来,又陆续发现了一些线索,但时机都不成熟。在图书馆,我看到了关于詹尼森是最佳游泳运动员的报道。以后便是手表的线索,直至破案。” 米纳瓦小姐向门口走来。 “我能有幸陪你到你停车的地方吗?”陈问。 屋外,约翰·昆西告诉司机独自开着大轿车返回怀基基滩。 “你坐我的车吧,”他跟姑姑说,“我得跟你谈谈。” 她转向查理兴奋地说: “祝贺你。你很有头脑。他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深施一礼,谦虚地说: “你这么恭维我,我觉得脸上烧得火辣辣的。分手之际,我心情沉重。衷心祝愿你——无论是白雪皑皑、寒风刺骨的冬天,还是烈日炎炎、风平浪静的夏天——对你来说,都是繁花似锦的春天。” “太好了,谢谢。”她说。 约翰·昆西握住他的手,说: “查理,认识你是我的福分。” “你又要返回内陆了。”陈感慨万分,“虽然汹涌的海水在我们之间愤然流动,但你那鲜花盛开般的友谊我将永记心中。” 约翰·昆西上了车。陈又兴奋地补充了一句: “分手只是暂时的。我对旅游仍然情有独钟。盼望有朝一日能去你家拜访,紧握你那双强劲有力的手。” 约翰·昆西将车启动,迅速开走了。只留下陈查理站在路边,如同一尊大佛。 “可怜的巴巴拉!”米纳瓦小姐不久便开始了话题,“我害怕把这消息当面告诉她。其实,这对她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闻了。她曾跟我讲过,自从登陆以来,她就意识到她和詹尼森之间的关系不正常。但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是詹尼森杀了她父亲,只是确信他陷入了此案。她打算明天跟布拉德把账结清,后天就离开这儿,也许她再也不回来了。我劝她可以回波士顿多呆一段时间。在那儿你会看见她的。” 约翰·昆西摇摇头,“不,不会的。我不会在那儿见到她的。不过谢谢你提醒了我。我必须立刻去电报局。” 从电报局里出来,再次回到车里时,他高兴地笑了。 “在旧金山,”他作着解释,“罗杰曾骂我是清教徒的幸存者。他跟我讲了一连串我从未经历过的惊险的事情。唉,这下可好,大多险事我都遇上了。我打电报也就是告诉他这一切,同时还告诉他,我要跟他一起干。” “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她告诫道,“旧金山不是波士顿,我觉得那儿的文化水准很低,你会感到孤独的。” “噢,不,不会的。有人会限我在一起的。至少我希望她会的。” “是阿加莎吗?” “不,不是阿加莎。对她来说,那儿的文化水准太低。她已解除我们的婚约了。” “那么是巴巴拉?” “也不是。” “有时我想——” “你认为巴巴拉撵走詹尼森是因为我的缘故吧。詹尼森也是这么想的,现在一切都清楚了。那就是他设法恐吓我离开檀香山,而吓不走时,又唆使毒贩子打我的原因。其实,我和巴巴拉并没恋爱,现在,我们都明白了她为什么解除婚约了。” “既不是阿加莎又不是巴巴拉,”米纳瓦小姐重复着,“那会是谁呀?” “你还没见过她呢。睡觉之前,你会碰上这难得的机会。她是我在岛上,甚至是世界上最中意的姑娘了。她是吉姆·伊根的女儿,是你听说过的赫赫有名的南太平洋沿海的流浪者。” 米纳瓦小姐又皱了皱眉,担心地说:“约翰·昆西,这样做太冒险了。她跟我们门不当户不对呀。” “不是的,现在情况有了可喜的变化。她是你老朋友的侄女——知道了吧?” “知道了。”米纳瓦小姐轻声地说。 “他是你八十年代时最亲密的朋友。你跟我说过什么来着?假若时机一旦来临——” “希望你会幸福的。”他姑姑说,“给你母亲写信时,别忘了提一下英国海军上将科普舰长,好可怜的格雷斯!那将是她破灭之后的全部希望所在。” “什么破灭?” “她对你全部希望的破灭。” “哪里的话!妈妈她会理解的,因她知道我是个游荡的温特斯利普,既然我们游荡就索性游荡吧。” 他们发现梅纳德太太跟几位上了岁数的客人正坐在她的客厅里,海边不时传来年轻人的欢笑声。 “喂,我的孩子,”老妇人喊道,“看来你连一个晚上都离不开你那些警察朋友了。我拿你实在没办法。” 约翰·昆西朗声大笑。 “现在我完事了。顺便问一句,卡洛塔·伊根——她在——” “她们全在室外。”女主人答道,“刚才她们进来吃了点晚饭,顺便说一句,厨房里还有三明治和——” “没时间吃三明治了。”约翰·昆西迫不及待地打断说,“非常感谢。当然,我还会来看你的。” 他急忙冲到沙滩上。黄槿树下的一群年轻人告诉他卡洛塔·伊根在最远的浮标上。她会独自一人吗?嗨,不会的,还有那位海军上尉—— 他急忙赶往水边,内心对这位海军军官有点厌烦。但考虑到海军上尉为他所做的一切,又觉得自己不该对他采取这种态度。可这是人之常情,而且约翰·昆西终于变成一位男子汉了。 他当即站到水边,尽管游泳衣还放在更衣室里,但他想都没想就脱掉鞋,将大衣扔到一旁,跳进了激浪。此刻,游荡着的温特斯利普全身热血沸腾,热带地区的海水已无力冷却他那一腔热血。 没错。卡洛塔·伊根和布思上尉果然都在浮标上。约翰·昆西从他们身边爬了上去。 “啊,我回来了。”他宣布。 “你真的回来了,”上尉说,“而且,全身都湿透了。” 他们坐在那儿。信风越过千里温暖水面向他们迎面吹来。 南十字星座就悬挂在地平线上空,沿岸偶尔出现的灯光在闪烁。戴蒙德角上的黄色亮光不停地眨着眼。多么迷人的夜景啊!但只有一事不尽人意,就是拥挤了点。于是,约翰·昆西灵机一动。 “我刚才入水时,”他说,“听见你在说我的跳水动作,难道你不喜欢?” “太臭了。”上尉和蔼地说。 “那么你肯定能示范一下我到底错在哪儿啦?” “当然,假如你让我做的话。” “没的说。”约翰·昆西肯定地说,“我的座右铭是每天都学点东西。” 布思上尉走到跳板尽头,边示范边解说: “首先,膝盖要并拢——就像这样。” “明白了。”约翰·昆西领悟地说。 “随后双臂紧贴两耳举起来。我觉得贴得越紧越好。 “然后将身体弯曲到腿贴近胸部,就像大折刀一样。” 上尉说罢便像大折刀一样将身子弯曲,跃入水中。与此同时,约翰·昆西抓住了姑娘的手。 “听我说!我一分钟都等不了了。我要告诉你,我爱你。” “你疯了!”她大声说。 “自那天在渡口见到你以来,我一直在为此而发疯。” “可你那些人呢?” “还管什么我那些人,就是我和你。也就是说,如果你爱我,我们就在旧金山生活。” “唉呀,我——”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倒快说呀!那位人类潜水艇正在我们下面游呢。你爱我,是不是?你嫁给我吗?” “是的。” 他一把将她搂到怀里,热烈地亲吻着。只有游荡着的温特斯利普才能这么亲吻。那些足不出家门的人们总在暗地里妒忌他们的这种才能。突然,姑娘挣脱开,气喘吁吁地喊: “约翰尼!” 一口唾沫吐在旁边。布思上尉爬上了浮标,全身湿漉漉的。他口喘粗气,问: “什么事?” 约翰·昆西咯咯一笑,得意地回答: “她在跟我说话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