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妇上场》 第1章 囚禁 第二个清晨,压顶灰云之中透着一缕淡金色的晨光,太阳大概不久就要升起。 “小姐!我带吃的来了!你还好吗?” “我很好。” 我尽量贴着墙,好让外面的小环听清楚我说的话。 呜咽声穿过墙面飘进我的耳朵里,知道我平安无事,小环边哭边说:“小姐是夫人在天之灵保佑!温家真的来人了!我去找钥匙,小姐,你不能——” 她的话还未说完,鸡舍的门嚯地推开,灰尘立刻漫在空气中,随之窜进的冷风与光线刺得我双眼有些酸痛。 只见小环瘦小的身体被一股蛮力推进屋里,她摔在地上,露出身后苏媚和苏瑶两张脸。 “大姐姐,好久不见。” “才一天而已就‘好久不见’,看来没有我在身边,二妹妹度日如年。” “你!”苏媚的笑僵在脸上,指着我的脸要发火,可是不知道想到什么,怒意顿时全消,很是得意,“我不与你生气。” 转身就把手中拎的东西摔向小环:“我娘说过,任何人不许给大姐姐一口水!一粒米!你是聋了?不过是我家一个下人一条狗,竟然自己拿起主意来。” 那袋东西摔出去,砸中小环的脸,远远只觉有东西从里头甩出来。 小环爬着想去捡掉出的东西,却被苏媚狠狠踩住手。 “啊——。”小环惨叫出声。苏媚提着裙摆,笑着说:“叫痛啊,你叫出声音本小姐就饶你!” “小环!” 我才动身向前,苏媚立刻识相地松开的脚。我与她直视着彼此,她怯了。 九岁的苏瑶躲在苏媚身后,连说话都在发抖:“不…不…不是来看大姐姐的吗?你们不要吵架好不好。姐…姐姐我们走吧!这里好臭!我们走吧!” “住口!谁才是你的亲姐姐,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白给你吃那些好吃的。” 苏媚正有火气没地方撒,骂过苏瑶,又对我说:“大姐姐,你别恼我呀。是小环天生下贱骨头,暗地里勾引哥哥,我替你教训教训她。要做出下作的事,我们一家在亲戚邻里中该如何自处?” “现成找的借口,我劝二妹妹还是别说了。你气的是小环给我通风报信,坏你好事。” 苏媚被我说中心事,顾左右而言他:“大姐姐冤枉我了,不信你自个问问她,我亲眼看见小环衣裳不整从哥哥屋里走出来。” “没有!我没有!小姐!我真的没有!”小环抱住我的腿,不停地摇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停要头。 “我知道你没有,我相信你。” 听我这样说,小环不再解释,只是哭。透着厚厚的衣裳,还是能感觉得出小环紧紧抓着我,仿佛汪洋中抓住救命的浮木。 “你信我,我信你,大姐姐真是养了条认主的好狗。”苏媚见到我和小环如此狼狈,开心得不得了,不忘补充:“小环,你别哭啦。我和娘亲商订下,等事情办完就把你卖到妓寨里,那里头多的是男人,你的狐媚本事有足够天地施展——” 趁她说得得意,我快速扬起手,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苏媚的脸上。 “苏!因!” 她不可置信,捂着脸,口中“果”字还没说出,我顺势再给她的左脸一记耳光。 摆出苏媚刚才说话的样子:“二妹妹别恼我呀。那些龌蹉话女儿家怎么能说出口。爹说女子崇德知礼,能和男子一样光耀门楣。姐姐今日打你,是为你好。” 连续两个大耳光摔得她瞠目结舌,不知所错。又从我的话中意识到自己太过得意忘形失了言,大有败军之色。 苏媚从小娇生惯养,真打起来,未必是我的对手。且她是在我手上吃过亏的,知道惹恼我这“疯子”的下场。再者,温家的人要来,她应该更为珍惜自己的那张脸。 “野!蛮!人!” 苏媚憋半天,就憋出这几个字。深怕气势不够,说完立马摔门出去。 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门锁关上,在外面高声喊:“苏因果,你给我等着!” “好,我等着。” “你!哼,你就待在这里,满屋子鸡屎味闻个够吧!本小姐,不奉陪!” 她姐妹俩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叹了口气,想扶起脚边的小环,可是她不愿动,我便挨着她坐下来。 “小姐,是我笨!是我蠢!是我不中用!没有留心!呜呜呜,温家的信物,我没带来。现在要怎么办,怎么办?” 小环满脸的泪,这一次是放声大哭,哭得比苏媚冤枉她时还伤心。 我不能告诉小环,起码现在不可以。 让她被发现是我计划内的事,小环要是知道我的计划,反而会胆怯,容易让其他人看出破绽。原以为色鬼苏克寒会充当这个关键角色,没料到来的是苏媚。她的心急反而证实我的推测,果然,二娘把我关起来,为的就是让苏媚替代我,嫁去温家。 温烨将军是军机大臣,获封一等公,在朝中备受倚重,单凭这点,他家就是难得的高枝。 而我们,不过是通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门户。爹爹六年前是被贬谪回原籍的,并不光彩。苦日子里熬了几年,不曾与我们联络的温家突然派人来,别说是婚娶,就是送去做妾、做丫头,二娘也不愿意错失良机,想为她女儿博个好前程。 既如此,二娘看见我留在匣子里的纸条,一定会来找我。 而我能做的,不过姜公垂钓——静候上钩。 我捡起边上的窝窝,撕掉表面脏了的皮,塞进嘴里。小环急得直喊“别吃”,我抿嘴一笑:“快吃吧,我们一人一个,吃饱才有力气想办法,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我真的饿了,有些狼吞虎咽,小环看着我,渐渐停止哭泣。 外头鸡鸣阵阵,天亮了,光亮打进小窗,满满地撒在鸡舍里,光束中,连尘埃都能看见。或许,今天会是好天气。 “小姐,我是不是不该哭。” 我摇摇头,回答她:“心里不舒服当然要哭。” 小环追问:“那小姐呢,你心里不舒服,为什么不哭?” “人的眼泪是有限的,先哭完就没有多余。我的,已经哭完了。”咀嚼着冷掉的窝窝,虽然不大好吃,但填饱肚子是没有问题的。 第2章 取代 “苏因果!老子迟早要把你的心肝剖开,看清楚里头到底藏着多少坏主意!” 鸡舍那扇老门中骤然破出一条腿,伴随巨响,整扇门轰然塌下。 苏克寒干呕几下,很显然,鸡舍的臭味超出他想象。在我眼前,他要强撑着场面,捏着鼻子,眉头皱到一处:“苏因果,少拿你这视死如归的表情看着我!以为老子来看你唱《杨家将》的?” “寒儿,怎么与姐姐说话的?还不快进去把你姐姐请出来。”二娘说话的语调还是像蜜浆一样甜,甜到齁人喉咙。 苏克寒调转脑袋,满脸写着勉强:“娘,这里头好臭!” 二娘今天的态度和关我那日的态度,天差地别。此时我竟有些羡慕苏媚,原来有娘疼是这样的。 “多谢二娘关心,我有腿,可以自己走出去。好狗不挡道,麻烦克弟让出道来。” “苏因果,你骂谁是狗!”苏克寒怒红着脸,肯定特别窝火。 我淡淡回答:“谁挡着道,谁就是。” “寒儿,你姐姐跟你开玩笑呢,不用生气。你是男孩子,让让不妨碍。” 苏克寒最怕的可就是他这个娘,只能咬牙切齿,思来想去踢了一脚门槛,愤愤地退出去。 小环结结巴巴地喊了声“小姐”,她是真的怕了苏克寒,我牵起小环的手说:“凡事有我呢。” 二娘李芸琴站在外面,手中拎着一件羊裘,是苏媚穿厌的那件。 “因果,我的儿,委屈你了。我不是你亲娘,可好赖也拉扯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你爹死后,为你和你妹妹们的婚事我是铁了心地不改嫁,唯恐人家闲话,说我们苏家女子不贞洁。要不是这样,温家人怎会再寻上我们家。乖女儿,你和二娘说说,温家的信物,你究竟放在哪里?” 说完,李芸琴为我披上那件羊裘,用日常看苏媚的慈爱眼神看着我,期待我开口说她想听的。 “我爹那样喜欢你,临走前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二娘不好回我的话,面上有些挂不住,只是陪笑脸。 苏克寒拍拍我的肩膀,眼珠瞪得溜圆:“苏因果!你跟谁说话呢!” “呵。”我不禁冷笑,“自然是跟你娘说话。奇闻,你这个做儿子的不认识自己亲娘吗?还反问我是谁。” 苏克寒连续几次吃瘪,双手抡圆就想动手。我快他一步,抵住他冰冷的拳头,笑道:“想在我这讨好处,就得受着。克弟,是你的怒气要紧,还是二妹妹可以顺利飞上枝头做凤凰要紧?千万要想清楚。” 二娘又笑着打圆场:“寒儿,你姐姐大度,你也别太过分!” 经二娘的提点,苏克寒想着温家的好处,再不甘心,此时此刻也非要忍耐我,于是怒极反而笑,冷哼地点着头嘟喃:“真有你的,苏因果,真有你的。” “二娘,要我交出信物不难,但是我和你们一起见温家的来人。” “因果,这不妥啊。” 不妥?当然不妥,李芸琴怕的是当着温家人的面,我若说出真相,她的‘鸠占鹊巢’美梦也做不成了。 “娘,不能答应她!苏因果这匹野马是疯的,她要是——” “克弟,嘘!”我意味深长地看着苏克寒,他懵了,自觉闭上嘴巴。 “因果,能不能跟二娘说说,你为什么想要见温家的人呢?” 我沉下脸,提醒自己,要露出悲伤的神情,李芸琴才会相信,“二娘,信物我可以给二妹妹,可是她不知道信物的由来和里头的故事,温家人问起,她一怕就会露馅儿。再说,温家和我们不同,我们家中破落一目了然。二妹妹身边连个随身丫鬟都没有,我在,好歹能充当二妹妹的体面。温家那样有钱势,二妹妹会过上本该我过的好日子。作为交换条件,我要一笔钱,还有小环。” 回到通州,日子是越过越难,家里雇不起下人,能卖的早年全卖了,只有留下小环和爹爹的老乳母两个。 寻常里,二娘把我当作苏媚的丫鬟,要我给她梳头、替她穿衣、反正丫鬟做的事,我一概做过。 李芸琴擒着我绣的帕子,掩面笑着,快要崩不住这张虚伪的嘴脸:“因果,原来你在这等着二娘。条件可以谈,总要等风风光光送你二妹妹出阁啊。” “二娘,等要做饭再劈柴,那时迟了。” 李芸琴撇了撇嘴,万般不愿意,再一次试探我:“因果,这样吧。信物的事你先暗里教给媚儿,她能记住的。人家怎样问,她依你说的答就是。” “好,我可以教她。爹爹与我说过,太平十三年盛夏六月廿十一,温家人回通州返乡祭祖,同行的大公子和三公子不幸染上少儿疾,热症三日不退,寻方问药问到了爹爹那。家祖留有一记偏方,专治这病,但是他家两个儿子年纪不一,大公子六岁,三公子才半岁,药剂轻重不好权衡。正犹豫,温家老夫人和夫人都来了,夫人抱着……。” 真话参着假话,假话里再夹假话,炖出一大锅杂话汤,“喂”到二娘母子撑破肚皮。 等我说完,二娘和苏克寒听得脸垮了,眼神也散了。 苏克寒张圆了嘴,忙道:“娘,她满嘴里三啊六啊地,说得我头疼。” “寒儿,别说你头疼,为娘也头疼。因果,你一车子话倒是说得慢些。” 苏克寒滔滔不绝说着如何给苏媚做小抄,怎样藏。二娘却只是看着我,不管她的宝贝儿子说些什么。 人在面对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时,越想要得到,反而会越慌张,失去主意。 “二妹妹连李太白的一首七绝也背不下来,二娘还是听克弟的,给她做好小抄。只要我见到钱和小环的卖身契,立刻把信物交出。” “不成!你要钱又要人,我媚儿的事要是没能办好,你却跑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心里暗喜,大鱼上钩。于是咬牙装作为难的样子,双手攥得死紧,“那二娘说要怎样?” “好因果,你帮帮媚儿。” 第3章 取代2 “小姐,你真的要帮二小姐吗?” “当然。” 屋中烟雾缭绕,洗过热水澡,换了身衣裳,再伸个懒腰,好痛快淋漓。 小环替我梳发,手里不轻不重,心不在焉,铜镜里印着她那两条像蚯蚓一样别扭的眉毛,不像是自言自语,又不像是说给我听的:“昨晚的信白送了,温家是户好人家,小姐也不争一争。” “扑哧——。”我忍不住笑出来,原来她还在想着温家的事呢,“好小环,你怎么知道温家是户好人家?” “二小姐要跟你抢,肯定是好的。”小环在奁中翻来翻去,找不到一件像样的头饰,丧气地垂着头,“那以后小姐要去哪?是回夫人的老家冶城?” “回那儿干嘛。”我抓过平放在桌上的璎珞,小心地系到身上,“我们去温家。” 小环像被抽掉魂似的,直挺挺杵着,手中的梳子也掉在地上。 “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的!我愿意!小姐,小环愿意跟你走,天涯海角都跟着小姐,一步也不离开!” 哈哈,回答得倒是很快,只是说的话像要跟我私奔。苏克寒对小环有了坏心思,无论如何,我必须把小环带上。 好在二娘为“安定军心”将小环的卖身契给了我。爹爹总把‘听天由命”挂在嘴上,自哀自怜。可人要不抱着釜底抽薪的心情,用尽十层的力,老天爷是看不到你的,更不会帮你。 我披上外衣,抚过腰间的旧璎珞,轻轻合上房门。心里默念着:最好是就此别了。 临近晌午,在外头吹了一个时辰冷风,嘴唇冻得发白的苏克寒才跑进内堂,说温家的人已经到了。 我和小环呆在苏媚的房中等着,苏媚此时此刻正背诵着我胡编乱造,真假参半的故事,比背诵李太白的诗还认真。 “温家祭祖,回通州。三公子和大公子得了……得了……喂!大姐姐,他们得了什么呀?!”苏媚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 “啊?”我正专心听着外面的动静,随口回答她:“是少儿疾。” 这都第几回了,要记这些,还真是为难她。 安静的家里顿时多出了许多脚步声,像是从轩辉堂方向传来的。 “是王管事他们!他跟娘说要单独见我,肯定要问有关玉章的事。少儿疾,来求药,刚好爹爹有药!啊,老天爷,求你保佑我!”苏媚双手合十开始念佛。 二娘里外张罗,借钱买米买菜,为的是招待一个管事? 如果是温家的管事,不至于不懂礼数。堂而皇之从轩辉堂进入,看来是见我们如此田地,明着给的下马威吧。 很快,二娘跟阵风似的走来,仿佛有天大喜事砸中她,笑得两眼眯成月牙,领着苏媚去轩辉堂见客,我和小环跟在她们后头。 轩辉堂中摆着八担二十四样的聘礼,金银牲畜一应俱全,不算薄聘,不算重聘,中规中矩而已。 满堂的泥脚印,一盏开盖的茶正冒着袅袅的白烟,单薄而细长。 堂上只有一张陌生的面孔,是个约莫四十的男人。 身型高大微胖,黄衣紫带、络腮胡、肥大的鼻头、三角眼、浓重的眉,眉尾稍稍向下垂着,威风堂堂的样子。不像是个管事,反而像是位千贵万贵的老爷。 我们站了很久,到茶烟散尽,热腾腾的茶凉透,他才起身道:“苏大小姐,奴才叫王庄。” 这位王管事有股震人的威严,开口第一句话就把苏媚变成呆头鹅。我戳了戳她的背,苏媚才回过神,慌忙施礼:“见过王管事。” 堂里的气氛不佳,王管事没开口说话,二娘也不敢说话,静悄悄地,莫名压抑。 外头年轻小厮高声阔步走来,边走边回报:“王管事,马车脱绳的毛病喜旺那小子三两下子修好了,劳请您出去瞧一眼。” 满堂泥脚印衬托得来人的言行可憎,我抽出帕子,夺了几步挡在苏媚前头,两手支撑起帕子,遮住她的脸。 我不为苏媚,为的是爹爹,是苏家的脸面。 王管事见状,眼底神色一松,声色洪亮骂道:“混账!管好你的两只驴腿,苏大小姐在这,还不快退出去!” 那个年轻小厮一脚已经踏入轩辉堂,听到话,连忙跪下,不敢抬起半分头,是一步步跪挪出去。 原来他家下人不是不懂礼数。 “苏夫人,我等一行男人心粗手笨。苏大小姐的行李我看还是叫这两个丫头帮忙放上马车吧,您意下如何?”王管事拱手清了清嗓子,话淡淡的。 二娘面有羞愧之色,看了我一眼,干笑着,“很是,您想得周全。小环,因果,你们快去快回,手脚麻利些!” “既这么着,二位,拎上东西。”王管事微微弯了弯腰,转身走出去。 我和小环立刻搬东西跟上。家中贫寒,备不出多优渥的嫁妆,两箱子陪嫁王管事直接称作“行李”,是给二娘难堪。 二娘卑躬屈膝,巴不得他们立刻把苏媚带走做少夫人,哪还敢说一个“不”字,全然被王管事的气势压得死死地。再不放心我这张嘴,也不能驳了王管事的脸面。 等到外头,小厮引着我们上车放东西。我借机偷偷看了眼,他们带的行李并不多,大概是要赶路的。 “小姑娘,你的信我看过了。” 从车室中下来,王管事正捏着信纸的一角,整张纸在风中轻轻飘着,发出微弱的脆响。这封信是我叫小环送去的。 他站得很近,像是大山一座,让我有些喘不上气。仿佛两根指头捏的不是信,而是我的心脏。 我站直身子,吞咽一口唾沫,回答:“是。” 王管事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会住在长春客栈?” “小女不能未卜先知,只能推敲琢磨。从京城到这必经曲阳,那里常年阴雨,路滑多泥,加上道路崎岖难走,等你们到达后,大概会先考虑住在能够为客人喂马修蹄的客栈。通州是小地方,好客栈不多,除东福客栈之外,只有长春一家,长春客栈又是通州唯一一家战备客栈。温将军身份特殊,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长春客栈。” 第4章 取代3 说完这些,只觉得嗓子好干好痒,双手酥麻冰冷。 等呀等,头顶上终于传来闷闷的一句话:“嗯,小小年纪,心思缜密,多大了?” “十五。” “年纪倒是对上了。”王管事提高嗓音,却说,“姑娘,不论你是谁,我家夫人命我带回苏公长女,苏夫人说谁是,谁就是,能明白里头的道理吧?” 天上下起毛毛细雨,明明今早见过阳光的。 小厮们互相抱怨天气古怪,即刻有人为王管事撑起伞。他只关心腰上崭新的锦囊,在手里紧握着,半边身体还刻意让出去,好让锦囊挨着伞心,不要淋到一点的雨。 说实话,这样的结果,我不意外。整个人像是被丢进冰堆里一样冷,但是那颗一直悬着的心落了地,异常平静回答他:“您说得对。” 王管事一脸惊悟,想从我的脸上搜寻点什么,发觉徒劳无果后竟然话锋一转,问:“姑娘,你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 我知道他所指的是玉章,便把帕子上绣着章印的角落翻出来,往他面前稍稍递了递,“我把印章描成花样,绣在帕子上,您可以比对。” 小厮们静静地打量着,眼神在我和王管事身上来回瞟。 王管事缓了一口气,把我的信揉成团,说:“姑娘,把你的信收回去。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 他随意处置掉我的信,话也说得很明白。 雨,越下越大。 小环踮起脚尖,双手挡在我的头顶上,为我遮雨。 “快点收走你的信,别拖累咱们跟着你淋雨。”一旁捧着纸团的小厮小声提醒我。 “姑娘。”王管事语调转为温和,见他空出的手掌朝上摊开,以眼神示意我交出印章。 我伸手取回信收好,咬紧牙,脸红到耳根子,“恕我现在不能把玉章交给您。我不是贼,不爱编谎话。谁是苏家大小姐对您来说不重要,但温将军夫人的玉章您一定有兴趣。而且,里面那个女人叫李芸琴。我娘,才是苏夫人。” 小厮们面面相觑。王管事不过点点头,双手背在身后。他真的是只老狐狸,道行高深,皮笑肉不笑,叫人怀疑他有好几层的人皮面孔。 我们出去没多久,二娘的鼻尖已经沁出细细的汗。 看王管事回来之后没什么异样,做贼心虚地忙把话挪回正题上,一会问几时动身,一会又问几日能到温府。 当王管事问及当年约定亲事时所赠信物,二娘还没开口,苏媚突兀地站起,从盒中拿出碎玉。她是怕再迟一些,自己背诵一早上的东西全忘得精光。 “王管事,温夫人的东西我们一直细心保管着,您瞧,一点灰尘也没有沾上!下面垫着的是我们祖上的那道方子!” 苏媚甜甜地笑着,王管事脸上扫过一丝惊讶,随即很快消散去。 小环捧上木盒,王管事轻轻取出底下的方子,稍看了看,冲苏媚点点头。这一点头,苏媚像是得到天大的嘉奖,眼睛亮了起来,人也变得呱噪。 挑着她记住的那些片段,像是背书一样背出来。 王管事一面听,一面摸着碎玉的缺口,他面前的茶是换过的,仍是一道细长且薄淡的烟,袅袅而起。 “家中贫寒,拿不出像样的好茶,委屈您喝这样的茶。瞧您一口没喝,不如我叫丫鬟去煮姜汤来,正好去去寒气。” “苏夫人着实客气,姜汤就不必喝了。我等还赶着回京向夫人复命。” 二娘愣了愣,声音有些沙哑:“啊,早些赶路也好,苏媚就有劳您一路照看。” 王管事双手撑在腿上,拍了几下,随着呼吸吐气肩膀舒展开来,不紧不慢朝苏媚走来,错过苏媚满怀期待的双眼,走到我的面前。 “苏大小姐,请。” “苏——因——果!”苏克寒大声嘶吼起来。 苏媚猛然一惊,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笑容凝固在脸上,恐慌地说:“我才是苏家大小姐啊!她不过只是我的丫鬟!”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王管事,这个丫鬟有些疯,爱说疯话,您这样的人可别被她骗了!”二娘嘴角抽搐着,恨不得立刻变出一把刀子,将我活剐。 我的心突突跳,觉得眼前所有有几道光忽闪忽闪地。 多亏这场雨,多亏那个锦囊,多亏他对主人家的衷心。 面前的王管事语气轻松,面上恭敬地对二娘说:“玉章是我家夫人的陪嫁之物,怎会舍得亲手砸毁。苏夫人,温家的聘礼您已经收下,好歹顾全自个的体面呐。” 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二娘撑不住跌坐在地上。而那个苏克寒不去扶他娘,反而跑去守着聘礼里的一担金银。 王管事打开锦囊,把碎的玉章放进去,瞥了我一眼,格格笑道:“一个完好无损,一个却砸得细碎。苏大小姐既砸了,同我回府向夫人解释吧。” “好。” 坐上温家的马车后,我的双脚彻底瘫软。 小厮驾车,王管事则坐在另外一辆置放行李的马车上,空出这辆,独给我与小环两人。 “小姐,温家的人好像很可怕。” “怕什么,再差不过是从一个坑进了另外一个,总比这强些。今天早晨还说天涯海角都跟着我,这么快后悔了?” 小环摇摇头,摆着双手说:“不后悔,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外头传来哭喊声,小环掀起帘子一看,像白日见鬼一样立刻缩回脖子:“小姐,是二小姐!” 我微微望了望,苏媚正追赶着马车,边追嘴里边喊着:“苏因果!你这个骗子!给我回来!给我回来!” 马儿长嘶一声,腿脚加快了,两片帘子晃得愈加厉害。车轱辘飞快转动着,苏媚的声音渐渐离远,直至完全听不见。 “小姐,刚才真是吓死我了。”小环抚着胸口,想要掀帘看看苏媚还在不在车后。 我摁住帘子,手有些抖,拿出她的卖身契,哗啦撕成两半:“别回头看,从今往后,全当没有退路,说什么也不能再回来。” 第5章 将门 今天是我到温府的第三天,头日王管事带我到梨香院,叮嘱不能随意走动,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出现在这。 温家身负从龙之功,单是一座府第就占尽整条长安街,略见识过他家的金尊玉贵、安富尊荣后,我像是被彻底遗忘了一般。 每日三餐有人送来,对我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 昨日原本毫无生气,冷冷清清的梨香院一下子热闹起来。温府采买了一批粗使的下人,其中十来个丫鬟拨给厨房使,她们被安排住在梨香院里。 总算能见点人气。 府上正在紧张筹备温老太太的寿辰宴。老太太慈悲,体恤上下,赏赐府上每个下人一个月的月钱。各人脸上全是喜气洋洋的样子,话也多了,和气了。 正因为这样,我才能往来梨香院人的人口中得知,院子前头就是后厨,梨香院也属于大厨房。温府上下人口众多,涉及到衣食住行的都是肥差。 大厨房表面上管事的是位老嬷嬷,那位嬷嬷是温将军的乳母,因年纪大,只是挂个名职,每月领着月钱,大不过问芝麻小事。内里真正负责事物的是老嬷嬷的小女儿,四十有二,打出生就在温府做事,至今未嫁,人人唤她作周姑姑。 晚饭后,小环正为我篦头,门外没声没息探进一颗脑袋,道:“婶子叫你去厨房,快去回话!”说完拔腿就跑。 追出去时,那八九岁的小女孩已经不见踪影。 她口中的婶子夫家姓赵,男人在前头当差,算是有些脸面的。那位强壮的赵婶子这两天没少在梨香院里吆来喝去,声量大如天公泼雨。年轻下人很惧怕她,暗里咒她骂她我听了去,这才知道。 只是她找我做什么呢? 温府极大,别处不说,就梨香院里解个手,稍不甚就得迷路。 这三日我在都在梨香院中,别人口中离院子很近的厨房,绕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 正想找人问问,一个面色阴沉的妇人就站在前头。石青坎肩,笼灰白长裙,头上没有插戴任何东西,脂粉稍重,耳上一对玉环,质地并不是很好。 我还未问,她冷冷开口:“厨房在后头,再往前是摘月水榭,你别瞎转,跟我走听见没有?” 经温老太太赏赐一事,我意识到温家下人的喜怒哀乐全是长在主人身下,主人高兴就有赏赐,这群人自然把热情花在该花的地方,讨主人家欢心。 如此境地中,人与人之间难免总是淡淡的。 我跟随着这位妇人走,她停在厨房外不与我同进。 既意会,我独自走进到里头,此时厨房外一排的丫鬟婆子正埋头洗碗洗碟,腾不开一刻手。 竟有这么多的碗筷碗碟要洗。 进到厨内,单是炉灶就有五个。赵婶子袖子挽得高高的,坐在矮脚凳上,炉火照得她高凸的颧骨红扑扑的。 旁边那个蜡黄脸,拿着布擦拭翻勺的妇人见到我,轻轻碰了碰赵婶子的衣角,小声说:“你是吃醉了?找谁不好,偏偏把她找来。” 这里除了赵婶子和她,再没别人。厨房的门帘一遮,里头很安静,她再小声说话,我也是能听见的。 “我不找她找谁?难道能找老太太、找将军、找大夫人去?你说说,前几日宫中送寿礼,老太太进宫谢恩,回来路上略提了提想吃老家的芸卷子,不知道怎地传到三夫人耳朵里。这下可好,她是一心想要讨好老太太,偏生没二夫人的手段,只能在小事上折腾,抓心挠肝似地从哪个庙里求张破符,来为难咱们。” 赵婶子从袖里搜出一张黄纸摔在地上,没好气,“上头写的全是通州话,芸伢子、狗也癫、呲蜜……你看看,全是些鬼才看得懂的话!还叫我们依着做出来。我说三夫人别太忙才是,老太太随口那么一说,未必真想吃。寿辰才是头等大事,等办完咯,主子满意咯,我们才能松口气,三夫人这叫什么,这叫诚心不让人安安生生做事。” 赵婶子越说越大声,蜡黄脸在旁笑,“嘴上没把门了不是!小心点,常说人小鬼大啊。”说完,她用下巴指了指我。 “你也太小心,她不过就是个黄毛丫头,听到就听到又能怎样,还能四处说去?”赵婶子道。 蜡黄脸凑到赵婶子耳朵边,两人叽里咕噜几句,赵婶子大笑,口沫横飞,“还有这事,瞅瞅,我说的准不准?小妮子中看不中用,不然怎么会被丢在梨香院里不管不问。” 两人又笑了一阵,蜡黄脸才捡起地上的黄纸塞给我。 我接过一瞧,上头用细笔工楷洋洋洒洒写的是通州小吃芸豆卷的制作办法。 芸伢子指的是用糖浆浸泡过的芸豆,呲蜜是野蜂蜜,狗也癫则是陈皮,不止用料,上面连烹制手法也是用通州茂县话写的。 她们看不明白,才叫我来翻译。要来纸笔,我就在擦得一点油星没有的厨台上译写。 “字还挺俊。” “大概是读过书,长得这么漂亮,不如给我狗儿做媳妇。” “呸,别说那屋看不上的人,就连剩的菜也没你家狗儿一口的份。” “没听嘴里出过半个字,是不是哑巴?” “穷人家养的女儿没见过世间,一朝来到这里,胆子落在老家,不敢说话也是有的。” …… 两个婶子一左一右,就差贴着我的脸,你一言我一语,从头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直至落笔。 芸豆卷要做得地道松软,除了豆要晒过,面要醒发两次外,还非要在里头加上一点盐,中和甜度。 赵婶子按原方子做了一次,略尝了尝,又按照我说的办法做了一次。结果两人吃了半蒸笼的芸豆卷,打着此起彼伏的饱嗝叫我回去。 回到梨香院已经是深夜,同院丫鬟们按时睡下,全院黑漆漆,独我的暂住的屋中还有一点烛光。 小环一直在等着我没睡,我已是哈欠连连沾床就能睡着,匆匆梳洗后立刻躺下,迷迷糊糊听见小环说:“小姐,温家的饭菜特别好吃。” 我嗯了声。 “温家的被褥特别暖和,还香香的。” “温家真好啊。” …… 她叽叽呱呱列出温家七八个优点,我的困意一而再,三而竭。 无奈翻了个身,黑暗里问:“小环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6章 将门2 “小姐你可真能沉住气。明明是温家来求娶小姐的,人到了又当没有这回事,好奇怪。是不是因为小姐砸碎玉章,温将军生气,不想承认这门亲事啦?” 温将军镇守乌海平乱已有大半年,别说砸玉章,就算我这无名小卒砸了温府,骁勇善战的铁血功臣恐怕连眉也不皱。 这三天住在梨香院单间,隐约能感觉得出温家稍有些脸面的家仆皆是刻意避着我,好在每日三餐按时送到,待遇不差。 赵婶子话里话外分明知道我为何来的,瓮里是蛇还是糖尚不知,何必急着把手伸进去。 我自巍峨不动,且再耐几天看看。 小环这,要怎么和她解释,想想还是答了句:“许是呢。” 小环这夜翻来翻去,长吁短叹地,也不知道几时睡的,我是一夜好眠。 又过两日,仍然不见王管事。因为人手短缺,我和小环被教导前头厨房中帮忙。 温府养的下人多,活计分配明确,不过因为温老太太的寿辰添加了些,均分到每个人头上,倒不算繁重,比起我在家里做的,实在轻巧太多。 就这样,还是有人偷偷抱怨喊累,他家的奴仆平日里的日子大概很逍遥快活。 自从我去厨房帮忙,和院中新采买的丫鬟同时起、同时歇,她们反看我顺眼了些,不觉得我是异类。 芸豆卷温老太太必定喜欢,赵婶子连续做了好几天,几乎顿顿都要上桌。赵婶子笑得是见眉不见眼,她的心情好,厨房里一众年轻丫鬟、媳妇都松口气。 温府粗使的丫鬟按规矩卯时起,中午主子用完饭,洗完碗碟才能休息吃饭。 赵婶子对我还算客气,分给我的不过择菜、拔毛这样简单的活,也不需要像温府正经家仆那样,非得等到主子用完饭才能吃饭。一到午间,厨房各停火,各方派人依单子取走膳食,她们还要收拾整理,我便能回到梨香院中吃饭。 饭才吃到一半,李燕儿直接推门进来,捧着剔彩寿春图纹的圆盒,往我桌上重重一放,双手一叉。 “老太太赏你的!” 小环忙放下筷子冲我眨了眨眼,开心地揭盖打开,一股香气串出来。 盒子里面头码着一碟肉,切得大小匀等,浓浓红酱烧制,表皮泛着好看的油光,边上一圈嫩菜心点缀。还有一碗马奶,扣着的是一只金錾花寿字纹的汤匙。 小环惊呼:“红烧肉!” 温府给的菜也有荤腥,比我们家里吃得强,但这碗肉太精致,精致到让人有些舍不得下筷子。 小环的眼睛跟钉在这碗肉上一样,指着肉扬起笑脸:“小姐快吃啊!这个肉看着好好吃啊!” 李燕儿微微吞了口唾沫,鼻眼里迸出一股气,“真是乡下来的人,什么红烧肉,这叫樱桃肉懂不懂?” 小环才不管她说什么,夺去我的筷子在正中间夹了块肉放进我的碗里。 我在桌上拈来一对新筷子,往李燕儿那递了递:“燕儿姐姐不嫌弃的话也一起吃吧,这双筷子没动过。” 李燕儿有些犹豫,一连吞了两三口唾沫,脸上泛着红说:“老太太的吃食不归厨房做,厨子是舒妃娘娘从宫中拨出来的。” “宫里师父做的肉更该尝尝看。” 李燕儿听我这样说,犹豫再三还是坐下来,接过筷子:“我可不是嘴馋老太太赏的肉,只是可怜你,搭你的腔而已。” 我不太爱吃带肥的肉,所以兴致不高。捧着茶喝了口,微微一笑:“明白,姐姐在厨房做事,再好的吃食也是见过的。” “这话我爱听。”李燕儿笑着往里塞了好几块肉,腮帮子鼓得满满地,双唇染得油亮。 “我李燕儿不白吃你东西,告诉你件事吧。老太太是全天下最最大方慈悲的人,芸豆卷她喜欢,一高兴赏赐了好多东西。中午是我送去的,听得真真切切,宫制的江青湖绸见过没有?赶巧老太太从库房拿来做帐子剩的,可赏了两匹!到三夫人那剥一层,到赵婶子手里又剥一层。再到你这,就剩一碗樱桃肉,你们真是没福气的傻子,真正的好东西一件没捞到手。” “拿去才好。”一时口快,我说出了心里话。 李燕儿不解地看了我几眼仍继续吃肉,吃到满足,擦过嘴,脚底抹油似地赶回厨房。 小环吃得太香,没有留意到李燕儿的离开,这肉当真有这么好吃吗? 我夹起碗中那块肉放到嘴里,舌尖轻轻抵了抵,肉就化在嘴里,瞬间唇齿满香。软烂之中还带着肉皮的酥脆,完全吃不出肥腻感,反而很清新,夹着一丝丝水果的甘甜。像条活鱼,在齿间逗留片刻,直往喉底游。 难怪小环把这肉当水一样灌进肚子。 下午,赵婶子把晒芸豆这份轻松的差事分给我和小环,我俩坐在摘月水榭边上,晒着太阳吹着风,只要不时翻翻筛网里的豆子。 “老太太赏的红烧肉真好吃,小姐,你说老太太下回会赏点什么呢?”小环歪着脑子,舔着嘴唇,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温府老太太一时兴起想吃芸豆卷,可是再好吃的东西也有吃腻的时候,新鲜劲过了就不想吃了,怎还有“下回”。 小环又说:“老太太和小姐的生辰是同日,我觉得这就是缘分,老太太也喜欢小姐,不然怎么会赏碗肉。小姐,你的生辰有想吃的东西吗?我做糖糕给你吃吧。” “这是温府不是家中,我们现在是寄人篱下,厨房人进人去,东西别碰最好。若非说想要的,能有纸笔为娘抄卷经那就好了。” “小姐年年抄写经书,夫人一定会保佑小姐顺顺利利嫁进温家。”小环笑着说,看我不动声色,问:“小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摇摇头,把芸豆卷之事的前因后果都告诉她,小环听了失声惊呼。 我不禁捂住她的嘴,看来中午小环的心思全在肉上,李燕儿的话一个字没飘进她的耳朵里,“嘘!小声些。” 小环按下我的手,忙说:“小姐是有婚约的,是他们的少夫人,哪能一直在温家做下人做的事?我还以为小姐前几日是去见老太太呀!” 第7章 初见 依我看,温家大有悔婚的意思。凭着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显然是有些枝节的。 二娘毕竟收下他家聘礼,我若就这样蒙在鼓里气愤离开,实在有辱家门。况且招之即来,弃之即去,不是白白成了笑话? 烂泥还有三分韧,他家尊贵,我亦不可欺。要说自由换富贵,嫁给素未谋面的温家少爷,我并不愿意。 当初拼尽全力,不过为了名正言顺离开那个家。 再说,每每生辰,爹总厌厌地没有精神。年年说是想念我的娘亲,几壶酒下肚,边喝边哭说他与娘约定此情不二,我娘先他一步去了,弃他在世上一个人孤苦。 可是在我娘死后的半年,他就娶了李芸琴为妻,不久生下苏克寒与苏媚。 男子向来薄幸还自相矛盾。 我们寻常人家尚且这样,更别说温家。 若嫁作正室,以后夫君也是要纳妾的,我没有与别的女子共伺一夫的度量。 若是妾室,所托之人早已娶妻生子,我岂不是成了第二个李芸琴?终日算计,不得快乐,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小姐怎么又发愣?该为自己打算打算啊。”小环说。 我略筛了筛网中的芸豆,莎莎响声中答她:“下午的樱桃肉难道不香吗?何况当少夫人未必舒坦——” “那你倒是说说,当少夫人哪里不舒坦。” 我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顺向看去,那人稳稳站在月洞门中。 银冠高束,披着紫貂裘,左右明玉锦囊压身。浓眉星目,清俊如竹,通身贵气。 他负手而来,嘴角微微上扬,薄唇比女子还红润几分,“原来那日老太太桌上的芸豆卷是这么来的。” 说话间,已经走到我面前,遮住头顶上的光亮,将我笼在阴影中。 这是从哪里冒出的人? 我愣看着他,心里不禁乱糟糟的,不知道和小环的对话他偷偷听去多少。总不能直接了当告诉他,我讨厌与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更讨厌做妾室,所以少夫人没什么好做的吧? 小环护我心切,不细想来人衣着打扮,站起来就问:“你是谁?干嘛偷听我们说话。” “我?”男子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我是个普通的下人。” 普通的下人?这人连说谎也不会。任他再富贵人家的下人也穿不起这一身的行头。 “你换身衣裳,我们或许还会相信你。” 他微微一愣,审了眼身上。 “黄天菩萨,我的爷您在这,叫小的好找!”一个小厮嘴里谢天谢地地跑来,面上喘着粗气,不忘打千儿:“侯爷夫人在老太太那等了半个时辰。老太太、夫人是派人催了又催,问下学怎么不见人。奴才身上就长一层臭皮囊,不够剥两回呀。要是再找不到您,可真要急得拿把刀抹了脖子。” 男子霎时改了脸色:“啰嗦,冬青呢?” “冬青哥哪还敢往前凑。他自个回来了爷不在,上头知道包管叫他腿折筋断。”小厮与他保持着距离,垂手恭敬地站到一旁。 “叫他先去老太太那答话,说我和萧大哥下学打了几场马球,耽误了。稍稍就去。” 他略招手,叫小厮凑近些。那小厮频频点头,嘴里答着‘好’、“记住了”、“这就去办”。 我有些抽神,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俯下身,等察觉到,一双漆黑的眸子就在眼前,吓得我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只听见一句话从那齿如编贝的口中飘逸出:“给你几日想想答案再好好回答我。” 小厮探头看了看我,转身发现他家主子已经大步流星走远,三步并两步追赶,不时频频回顾。 我抓了把网里的芸豆,作势要丢他,小厮两眼一瞪跑起来,慌张的样子有些滑稽。 掌灯时分,我捧着芸豆回厨房交差。 赵婶子只是让人把晒好豆子架上木架,并没有用糖浆浸泡。 看来温老太太已经吃腻了芸豆卷,不再叫厨房做了。 回梨香院的路上,脑子里想的都是今后的打算,连门外放着一盒东西也没有留意到。 小环以为是温老太太又赏了什么好东西,兴高采烈地进屋捧烛出来看。 花鸟样的长盘内托着象牙狼毫三支、墨砚成套,雕的是戏蟾图、底下压几尺金宣……。 “好漂亮啊小姐。” 小环每拿出一样便发出一声感叹,这些东西看得我喉头发紧。 是他! 小环小心地把笔墨纸砚腾到桌上,拿着长盒上下翻看,“连张帖子也没有,到底是谁送来的?小姐下午才说想要纸笔为夫人抄经,晚上就有人送来,是老太太赏的吗?” 我不禁笑了:“我知道是谁送的。” “谁啊?”小环好奇的小眼睛扑闪扑闪地。 “是……神仙。” “神仙?”小环撇了撇嘴:“小姐还有心思说笑,神仙哪有闲工夫给凡人送纸和笔,要送,就送小姐个好姻缘!” 小环递了杯茶给我,虽是冷的,但也有淡淡的茶香。 “那可说不定,神仙不用像我们一样干活,他有得是闲功夫。” 我呷了口茶,神仙也分正神和瘟神呐。 那人平白无故送我笔墨,大剌剌放在门外,叫我要还无处还,要拒不能拒,这是哪门子送礼的道理。为得到‘做少夫人不舒坦’的答案,那位爷真是下了本的。 我摸了摸腰上的璎珞,干笑两声,转念一想,管他呢,何必自寻烦恼,我是真的需要这些笔墨,先用着吧。 昨夜默经熬得太晚,今早起来眼圈有些酸涩。 明天就是温老太太的寿宴,各式各样的鱼肉蔬果突然流水似地淌进厨房里,待洗待切。 库房取出的各色宴席器皿堆在今日整理出来,单是勺子就有几百个,更别提其他瓷盘宴桌。全部要分类擦拭,用的水和布还有讲究。 每个人手里要做的活翻了几倍重。 赵婶子对我的热情没能持续多久,温老太太不再点芸豆卷上桌之后,她对我的态度急转直下。不至于为难我,改做一些粗使的活罢了。 “我听说你会写字,改明儿教教我,就写‘李燕儿’三个字。” “这不难,燕儿姐姐只管来梨香院找我,我教你。” 李燕儿擦着双耳花瓶,笑着说:“今天活多没空,明晚,我明晚就去找你。” “好。” 多亏昨天那碗樱桃肉,李燕儿觉得我很知趣上道,愿意在做活时和我挨在一块说笑,消磨无聊。她是温府的家生奴才,爹在爷们跟前驱车,因此比一般粗使丫鬟有脸面。 其他人见她与我亲近,便没有因为赵婶子的冷淡而为难我。 第8章 生辰 温老太太寿辰宴当天,火树银花,灯火通明,处处阑珊。 前头的爆竹声不间断地传来,听人说门外整整齐齐排着一长溜乌压压的车马轿子,前来给老太太贺寿的多是朝中重臣及王孙贵胄,轿顶上的爆竹碎片积了足足几尺厚。 这份热闹跟我无关,到晚上开宴,厨房没有我的事,便回梨香院想把最后几段经书默完。 “燕儿姐说今晚放的烟火是宫制的,宫中只有除夕夜才能看到,小姐不去看看好可惜。”小环给我捏着肩,说到兴奋的地方下手不觉重了些。 “嘶,好小环,你轻些按。” 说着外头突然砰砰几声,无数璀璨夺目的烟花绽放在黑暗的夜空中,隔着门,亦能依稀见到烟火的张狂与美艳。 累了这些天,梨香院里的丫鬟们早就涌到摘月水榭等着看烟火,院子中静悄悄的。 小环跑去打开房门,往烟花的方向痴痴看着,她是浑身上下写着“我想看烟火”。 “你要想看就去看吧,不用管我。”我笑着说。 小环扒着房门,两脚在地上磨:“小姐我真的能去吗?”见我点头,惊喜地说:“我看几眼就回来,不会呆太久,等回来小姐抄完经再好好给小姐捏肩捶腿!” 我挥挥手:“去吧去吧,多看一会。你在这呱噪得我写不下字。” 小环笑着跑了出去,门也忘记关上。 看她跑得飞快的样子,我心里莫名有股暖意。 温家的确给了我和小环一份看似简单但却难得的安宁,即便这份安宁里头有些杂质,远胜在通州的日子。 低头继续默写经书,不知道过了多久,烟火声中隐约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最终停在我的门外。 想是李燕儿,昨天我答应过她,要教她写名字。 “燕儿姐姐进来坐吧。” 手上刚濡墨落笔,想要写完这个字,就没抬头。 “我送的笔用着可还顺手?” 这声音颇为清朗洪亮,绝不是李燕儿的。我停下笔,抬眼一看,脸僵了。 “怎么是你。” “咳!”他清了清嗓子反问:“怎么不能是我。收了礼,连声‘谢’也没有?” 无功之禄不好受,拿人的手短呗,我只能把笔架好,把头一扭。 “谢谢。” “好敷衍的谢,不如不说的好。众人都去看烟火,你倒猫在这。”他就站在门外说话,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我若去看烟火,五少爷不是白跑一趟,连声敷衍的‘谢’也听不到。” 他听了一怔,我继续说:“你能打听我,我自然也能打听你,这里不是五少爷该来的地方。” 他定定地望着我,眼神清明道:“你还打听到什么?说来我给你评断真假。” 我不再答话,提笔重新默经,既然是温家的少爷,还是少招惹为妙。低头写了有十来个字,他还站在门外。 “你叫什么名字?” “苏因果。” “哪个‘因’?哪个‘果’?” “因果报应的因果。” “哈,当少夫人哪里不舒坦的答案你有了吗?” 我的天,他是攒了多少的问题要来问我。烟火放完梨香院的丫鬟们就要回来了,要是让她们撞见,没准要生出多少事,任我有三嘴六眼也说不清楚。 想想算了,还是有问必答,早些把这尊神请走吧。 “少爷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往往难听,先说假话罢。”他说。 “假话嘛,豪门贵府的少夫人要知礼知节、规行矩步、有容人之度、大体之识、最好不出一点错漏。哪里还是人,分明是神,神仙不是人人做得了的。” “那么真话呢?”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当不成少夫人就说当少夫人不舒坦。” “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月白长衫罩着紫锦团祥云狐皮裘,狐皮一丝杂色没有,是上上之品。温润如玉的模样,教人一时分不清楚,是衣衬玉人还是玉人衬衣。 身后远远的烟火璀璨地绽放着,那清澈笑声掩盖在砰砰巨响的烟火声中……。 待他笑完,侧边方向有人从容提醒:“爷,该回去了。出来得太久,过后夫人要细问。” 他嘴角微微翘着,余留着方才的笑意与之说:“你如今胆子大,也敢管起我来。” 那人忙忙语带惶恐地解释:“冬青不敢。我是担心着这里的嬷嬷婶子误会,您她们不敢说什么,受累的是——” “是我。” 我站起身抢着说。 说完心突突跳着,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默念着:快走吧你,快走吧,快走吧。 他笑瞥了我一眼:“你这么怕吗?” “当然怕,丢饭碗的事,搁谁身上不害怕。” 他强忍着笑意,转身要走却又端正回来,补上一句:“生辰吉乐,我们还会再见的。” 人的力心不能二用,尤其在写字的时候。等这位爷走后,检查起来竟发现最后几个字全写坏了。 烟火声夹杂着戏曲锣鼓的敲打声随清冷的夜风而来,趁着院里无人,在院中找了块破瓦,就着烛火把默写完的经点燃。 那微弱的火焰逐渐变大,而后焚烧干净,变成一捏就粉碎的灰末。今晚的风好冷,我打了个喷嚏,这就算过过生辰了。 小环回来后,两块脸颊冻得红扑扑的,兴致勃勃跟我说着烟火有多么好看。这还是几个时辰前愁眉苦脸地怪我在温家当下人当上瘾,不管婚约的小环吗? 烟火的魔力,实在惊人。 是我低估了温府明严的等级。 在这府上,什么样的身份决定了你可以在哪些地方走动,哪些地方不该去。人与人之间,有着无形的等级界限,衣食住行各方面分得清清楚楚。 我几次想从李燕儿口中打听王管事的事情,她能到的地方、能见识到的事物有限,因此半点有用的信息也没有得到。 既然有我行走不到的地方,不如换个法子,让想找的人来找我,转被动为主动…… 有了前几天的经验,我大致摸清楚厨房里情况,除赵婶子外,还有几家媳妇是有话语权的,于是便在她们面前动了点心思。等啊等,没等到风声先等来一场病。 第9章 鸡蛋 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 我是没了不该没的,有了不该有的,眼下身无分文,病来如山倒。 越是大户人家,越害怕落下苛待下人的恶名。 就算是温家最下等的仆人病了,也会请个郎中来看病,放工歇息。 病得昏昏沉沉,只觉得天旋地转,躺在被窝中发了一身汗,躺了一天一夜,吃过药才感觉好些。 同院的丫鬟们见我这样,纷纷议论我是为了躲厨房寿宴后的活才装出的病。 小环一早就在门外煎药,在屋里都能闻到那股浓烈又苦涩、令人恨得咬牙的药味。 静饿了一天一夜,胃里什么也没有,然而能入口的只有这又黑又苦的药,我倒真希望是装病,但求不要吃这些苦死人的药。 “小姐,药要趁热喝,凉了更苦。”小环站在床前笑着说。 原来这碗药我端在手里端得都快凉了,低头一看,乌漆麻黑的药汤倒影着我比药还苦的脸。 哎,哎,哎,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一刀,索性直了直脖子,把药喝个精光,假装生气地瞪着小环。 “我喝药你也乐。” 小环接过空碗,哈哈笑着说:“我是想起老爷从前的话,只有吃药小姐才会喊苦,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生病是老天爷在提醒小姐,小女儿家家不能冲啊杀啊的,少要强些。” 难为她还记得,这话是爹心疼我揍了他的宝贝儿子苏克寒才说的。过几年苏克寒长得比我高,在我手上吃过的亏没少讨回来,不过那时候爹已经走了。 “姑娘,是我,来给你送药送饭。” 小环将半掩的门打开,厨房里的柳大娘站在外头,一手提着食篮,一手提着三包一扎的药。见是小环,把食篮递给她,问了一嘴:“你家姑娘身子骨好些吗?太阳还疼不疼?” 柳大娘知道我病了,这几天找郎中送药,照三餐问候,虽说是无事献殷勤必有暗鬼,但她说话直接,也不套问我什么,不像是有坏心肠的样子,几回之后对她的戒心放轻了点。 “婶婶里面请,多亏婶婶这两天的照顾,我已大好。” “折煞我,哪里担得起姑娘喊的‘婶婶’,还是叫我柳大娘吧。”她说着笑着走进屋里,顺手把门给关上了。草绳扎的三大包药往桌上一放,从身上拿出粗纸包的东西,打开在手里,走到床边给我看,是几块碎冰糖,又说:“年轻的姑娘哪个不怕吃药,我带了几块糖给姑娘解解苦,再吃饭菜也没药味。” “谢谢大娘。”我这可是发自肺腑的谢,发自肺腑的笑。按耐不住有些心急地抓了一颗冰糖往嘴里放,好甜! 早上送来的是白粥和两碟清淡的小菜,小环把小菜全部拨到我的碗里,一点没给自己留,叩上勺子端了过来。 我接过粥,道:“你也快去吃饭吧。” 小环应了声,自个坐到桌前喝粥。 柳大娘没走,搬了凳子坐在床头,二话不说端走我手里的粥,捏着勺子就在粥面上这么轻轻地划过来再划过去……。 “我给姑娘散散粥的热气,仔细烫着嘴。” “啊?好,辛苦大娘了。” 要是没有刚才那块糖,我怕是要上演一出饿虎扑食。眼睁睁地看着粘稠的白粥就在眼前,还不能马上吃到嘴里,不觉咬着下唇,苦涩地微笑着。 柳大娘没有察觉到我脸上表情的变化,手里不停弄着粥说:“多亏姑娘想的好法子,我叫钱老二的儿子照着办,你猜怎么着,再送的一车鸡蛋没一个破的,还省了他们编篓子的麻烦。大伙儿都说灵巧方便,庄子上全仿效着这样做,日后你我轻松的事情,哪个不愿意。” “大娘千万别提是我。” 柳大娘比我还紧张,一只手使劲打摆:“没说没说!姑娘放心!大娘我和赵家那肥婆娘说是自己想的主意。就是周大姐当着众人夸了我几句,叫把往日贴补破碎鸡蛋的零头给了我,老了老挨声夸还不自在,你说说,哈哈。” 柳大娘红着脸,把粥还到我手上,有滋有味地笑着:“不知道怎么答姑娘的好,还没想出来,你好好地病了,我……。” 我吃着粥,不时笑笑听她说话。 温府在城郊有几处大庄园,那些佃户每月固定会送两趟当季的果蔬和鸡蛋到厨房中,预备府上的膳食用,到冬天还有些野味。柳大娘是负责收点存放,再把每趟数额呈报给管事的周姑姑。 庄上佃户用柳篓装蛋,再铺上一层糠填补缝隙。往返从城郊到温府,东西难免相碰,果蔬没什么,鸡蛋易碎,时常有破损的情况发生,要是遇上雨天或下雪,鸡蛋至少破一半。 因为温府厨房设有专门用来贴补碎蛋的公家钱,所以没人把心思放在这件小事上。 柳大娘喊“罪过可惜”的时候,我提了提:用木板隔开果蔬和鸡蛋,弃用易坏的柳篓,改用木桶,再把糠铺满桶中,错落埋入鸡蛋。 看来办法奏效,柳大娘还得到一笔小钱。 这几天她的殷勤从何而来,我心里有了答案。 一碗粥喝完,柳大娘的话还没说完,我微微一笑道:“大娘真要谢我的话,能否问庄上要点甜荞壳子来?” “壳子不值钱,姑娘要来做什么使?”没等我回答,柳大娘把空碗放到桌上,笑着说:“哪怕姑娘撒着玩,既然要,我叫钱老二的儿子下趟给姑娘拿一袋子来。” 我才要谢,外头突然多了许多脚步声,院子里瞬间变得嘈杂。 听着有人说了句什么,刹那静得像一汪死水,接着只听见“啪——啪——啪——啪——”的刺耳怪响。 小环要去开门看,柳大娘两手张开一扑,把她按回椅子上。还拿了张椅子压到门上,小声和我们解释:“李家的燕儿在二夫人院里说错话,是二夫人房里的春兰姑娘吩咐的,一共这个数。” 柳大娘指在嘴上,伸出三个手指头翻了又翻,再比了个十。 有股凉意从我背后窜上来,把到喉头的话生生咽下。 丫鬟说错一句话就要挨六十下的嘴巴子吗…… 第10章 打嘴 “啪——” “啪——” “啪——” …… 间隔有致,节奏清晰的打嘴声每一声好比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往梨香院丫鬟们的心窝里使劲儿地捅。李燕儿起初还哭,打了二十几下后哭泣声就小了许多。 “她说错什么话?”小环的嘴唇有些哆嗦,显然吓着了。 “别问,左不过是不能说的话。”柳大娘忽然盯着我,接下来的话像是说给我听的:“五少爷生来是二夫人的命根子,他是什么人?说是金子堆的、白玉砌不为过啊。水里的月亮再好再亮终究是捞不着,白白惦记。年轻女孩念想念想难免,想归想,嘴上行事要小心。说漏嘴,爷们是爷们,鸡蛋和石头打,石头不疼,鸡蛋疼。” 趁柳大娘说话,小环耐不住好奇隔着门往外看了几眼,估计场面骇人,她绷在原地不敢动,两手虚捂着嘴。 “柳——柳大娘,那个站着的漂亮姐姐是——是谁。” “这孩子,教你别看怎么还偷偷看!快站到里头来说话,别给你家姑娘惹麻烦。”柳大娘发现小环都站到门口了,一面压着嗓子一面揪小鸡似的把小环利落揪回来,“那是惹不起的姑奶奶。” “啪——” “啪——” 院里持续传来打嘴声,这六十下,怎么还没打完。 我是旁观者,尚且觉得时间如此煎熬难耐,那李燕儿呢,她此时此刻承受着这一切,更加难挨吧。 要是大错,这样的人家直接打发出去就是了。要是小错,主子想教训哪里不能教训。偏要选择在梨香院里,离厨房那样近,当着一干人等的面,只有一种可能——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李燕儿说了丫鬟最不该说的话,又和少爷有关,答案昭然若揭。 “大娘,是二夫人房里的春兰姑娘吗?”我歪在床上,能够想象得出院子里是一番怎样的情景。 柳大娘冲我点点头。 “春兰姑娘也是温家的主子吗?”小环问。 柳大娘叹了口气:“她啊,是二夫人屋里的丫鬟。” “丫鬟为什么能打人?她和燕儿姐是一样的人,大家都是丫鬟,燕儿姐姐说错话,二夫人没有怪她就没事啊。” 柳大娘无奈地看了眼小环,觉得她不开窍,便与我说:“四天前的事,那会想着老太太寿辰宴还没办,不追究。过了寿宴,事情清了才揭燕儿的皮。她爹昨夜里铺盖物件是丢的丢,烧的烧,身上单单薄薄地被人撵出去。跪在二爷院子里哭啊求啊,是二夫人的意思,谁敢插手?三夫人拦着二爷也不愿意管。还是做了二十多年的东家,老脸是没了。” 我的双腿不知是躺久了还是其他的缘故,有些麻麻的。 连下等家奴生病都会花钱请郎中上门开药、让人放工休假的温府,也可以因为一句错话,就把做了二十多年的老奴赶出家门,尤甚驱逐一条野狗…… 五少爷那句“生辰吉乐”忽然在我脑里响起,搁在被子外的手臂慢慢爬出无数的鸡皮疙瘩。 “味分酸甜苦辣,人分三六九等,丫鬟有丫鬟的分法。比如——”柳大娘的目光停留在门上,又叹了口气:“那是二夫人身边人,别说我,周大姐见到她也是要端端正正喊一声“春兰姑娘”的。她是半个主子,她的意思就是二夫人的意思,我们是什么东西,要打要骂任谁敢说什么?家生的第二代奴几多燕儿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外头多的是想往里头挤的脑袋。哎,这样打,我们老脸赖皮忍得,年轻女孩肯要面子,经不经得住还是桩大事,别做傻事才好。” 小环不停挫着双手,她一害怕就爱这样。 外面的打嘴声已经停下,一个有些年纪嬷嬷说:“春兰姑娘,打完了,整整六十下,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叫你自个嘴里数你不数,要人帮你数,谁知道前头打了几下,多挨的是你自找,与人无尤。李燕儿,我代夫人问问你,知道怎么管好自己的嘴和心了么?” 这位名叫春兰的姑娘声音如同黄莺出谷,话语却冷如冰霜。 “呜—知—呜呜。” 每一下皆是下狠手的打,六十多下,人的嘴巴早就肿得高高的,哪里还能说出清晰的话。李燕儿嘴里呜呜了几下,而后就是抽泣。 几天前李燕儿还坐在我身边,开开心心地吃着樱桃肉,和我说老太太赏了许多东西,三夫人拿了些,赵婶子拿了些,到我这,就剩一碗肉。寿宴前一日,我答应过她要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院里黄莺似的说话声再次响起:“我没功夫跟她耗,让赵家的把她娘叫来,给二十两银子做嫁妆,早点把这个思凡的天仙儿嫁出去。” 几个年纪大的嬷嬷连连答应,脚步声继而纷纷。 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柳大娘收好空碗,嘱咐几句按时吃药,认真养病之类的话才离开。 等她走远,我趿拉着鞋下床,小环明白我的意思,微微打开了点门。 李燕儿跪在院子里,脚边是一条四指宽的木棍,上头沾着血。 她的两只眼睛空洞洞地,昂着头对着天空发呆,嘴角几条血顺着脖子流到衣襟里。我从来没有见过人的嘴肿得那么大,涨红涨红的,像醒发的面团,鼓了几倍大。 “爷们是爷们,鸡蛋和石头打,石头不疼,鸡蛋疼。” 柳大娘的话粗了些,可理不粗。李燕儿心生仰慕落得如此下场,那块“石头”只怕是高枕无忧,不痛不痒,哪里知道有人因为他挨了打。 “燕儿,去二夫人那谢恩吧。” 忽然来了两个老嬷嬷,一左一右架着她,把人拖着叉了出去,我想和她说句话也没有办法。 把人打成这样,还要带着去谢恩?赏是恩,罚也是恩吗? 我示意小环关上门后打开箱子,拾出几件二娘为苏媚备的衣裳,把那套笔墨纸砚塞在最底下,再覆上一件又一件的衣裳。 温府这一课,我终生不忘。 不能操之过急,还需谨慎小心。不再似从前和苏媚、苏克寒小打小闹那般,在这里,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脑子好好地用上。 第11章 官奴 此后,李燕儿再没有出现过。 人与人之间自有一种默契,没有人会提起她或是再议论那件事,仿佛这个人原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人人干着自己份内的活,或忙或笑。 那根染血的木棍烧成灰,院子里的血珠擦干净,揭过一页,又是全新的日子。 病好后,我照往日早起,梳洗后到厨房点卯。 最近天气愈发冷,昨夜还下了点雪,幸好二娘为苏媚备的衣裳齐全,虽是花红柳绿有些俗艳,但穿着暖和就好,比生病吃药强百倍。 厨房忙到中午,送完各屋饭菜,大娘们聚到隔壁小柴间里围炉吃酒,只剩下几个看火的丫鬟。 隔壁划拳说笑,吃得是热火朝天,厨房里反而冷清,只有灶上咕嘟咕嘟的滚水声。这么冷的天,谁不想赶快吃上口热的。 到饭点正要走,一个肉鼻长脸的人争我几步走到前面,伸手往棉帘上一横,挡住我的去路,接着陆续围上三四人。 场面大有来者不善的意味。 为首的叫姚杏花,皮肤黝黑,瘦如麻杆,两颊像用刀削过,下巴尖而长。 “首领”还没开口,她麾下一人指着我,阴阳怪气地说:“和那个谁有说有笑,得意得不得了,人家死了,没见她哭,天天穿花穿蝶,下一个打死的就是她。” “谁没有好衣裳,迟早给你剪碎了,叫你俏不成!”姚杏花恶狠狠地瞪着我,眼珠子都快要从眶里掉出来。 “我们睡大通铺,她睡单间,杏花姐,有个女的还喊她‘小姐’,你说可笑不可笑!” 有个人学着小环的声音,扭捏作态地在我耳朵边喊了声:“小姐~。” 我很无奈,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这些招数是苏媚玩腻了的,还有人捡来玩。几人见我淡淡地,没有反应,一时冷了场面。 “哼,谁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哪里比我们高贵?”姚杏花的冷笑有些拙劣,带着股刻意充出来的气势。她从队伍里踢出个人,戳着那人的脖子说:“这里也有个“小姐”。胡月华,你不是读过不少书,去!替我骂她几句,就挑书里最难听的骂,狠狠地骂!” 胡月华双肩微微地颤抖着,唯唯诺诺地走近我,话如棉花一样轻软:“你,不知廉耻。” “哈哈哈哈。” “这个能叫骂人?哎哟我的肚子。”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赵婶子成天骂人不重样,你拿笔抄下来背啊。” 胡月华骂完,姚杏花等人个个捧腹大笑。在旁人的笑声里,她茫然失措地羞红了脸。 胡月华真是那种让我讨厌不起来的长相。 一副小家碧玉初长成的模样,鹅蛋脸、细长的眉毛下一双杏眼、说话时露出两颗小虎牙,肤白胜雪,鼻尖上长着一颗小小的黑痣,恰到好处地添了一丝丝娇媚。 在几个人里面显得鹤立鸡群。 “还读过书呢,怕是读进狗肚子。我还想能听些新鲜的词儿,骂的还不如我。” “女状元骂人跟我们不一样。” “胡月华,你被窝里把那本《竹枝词》没带来吗?搜罗里头有没有骂人的话,现学几句。” “哈哈哈哈。” …… 胡月华生得窈窕高挑,个头比我还高些。可是就这样被比自己年纪小的姚杏花欺压着,从不见反抗。 在冷得快要冻住的水里洗菜,并且要洗上三遍确保干净,这样的时节里,算是厨房里最苦的、众人最不愿意干的活。 姚杏花个性憨霸且欺善怕恶,常把自己负责的果蔬推给胡月华清洗,长久下来,再粗糙的手也会长出冻疮,何况本就细皮嫩肉的人。 我瞧了瞧她端在腹上的双手,十个手指头的指节上生着大大小小的红疮,无一幸免,几处肿胀大有要溃烂的征兆。 手和脸差距太大,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是她的手。 感觉我的肚子在打鼓,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人身上。 “你笑够了吗?”我努力挤出点笑容,让自己看着和善些。 姚杏花嘴上一动,没答话,她这八成是在想着怎么回答我。 要是说“笑够了”,面上多挂不住,像是乖乖应声的虫儿;要是答“没笑够”,不仅气势大减,还矮人一截。 我再问:“你姓钟还是姓姚?” 她没听出我的弦外之音,正愣愣想,我使出猛劲堆她一把,说了句“起开”,打起帘,头也不回地离开乌烟瘴气的人堆。 小环一直在屋里等我没动筷子,冷透的饭菜下肚,我俩直喊肠子疼。 温府的食物提篮大多是三种规格,至大的左右两开,上下四层,通常预备温老太太屋中使用。但老太太院里设有小厨房,便不常用到大的提篮。 剩下两种一圆一方,各有三层,一提能放六大碗三大盘。为了精致好看,圆篮面上雕的是诸如“柳娘子献膳”之类的典故,方篮左右皆是镂空的鱼花图纹。 厨房到梨香院最近的路不过百步,天气尚未滴水成冰,饭菜送来还是温的。 可恨我在厨房耽误了一会,这顿饭吃得如同嚼冰咽雪。 到下午,天空变为铅灰色,人人说话带冒烟,照这天气看,恐怕今夜雪会更大。 约莫是申时,有人传话给赵婶子,说是二夫人屋里的春兰吩咐,叫厨房烩上份“一坛鲜”,做好就要送去,越早越好。 赵婶子没有一句抱怨,从神般准备食材。蛤蜊先炒过、再炒鲜虾、田鸡的腿过油炸、笋干需泡发过水汆烫,这还不算,还得加上鸡脯、海参、鱼筋、蹄筋、肥鸡等十种配料,隔水蒸炖。 又让三人轮流添火加柴,半时辰里做好了“一坛鲜”,另炒了几盘精致热菜,配四银碟干湿点心。 李燕儿的事过后,厨房对二夫人院里的需求格外上心。火才烧过,谁不怕热。 但有了李燕儿这个例子,年轻丫鬟们大都不愿意去二夫人院中送东西,深怕哪里的错处叫人揪住。 赵婶子去隔壁取提篮,与之交好的蜡黄脸在厨房里指了一轮,没人愿意去,个个找理由,找借口。 惹得她有些恼火,撩手骂道:“好啊,好啊,一个个是请不动的菩萨。二夫人要怪罪下来,大家一块生不是生,死不是死!” 第12章 官奴2 蹲在灶旁的姚杏花用手里火扇指向我,浅浅笑道:“李婶婶,叫她和月华两个去吧,她们正闲着没事做。” 此话一出,立刻有不少人附和:“是啊!谁手上没事谁去!” 姚杏花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改两手持扇煽火,灶底火势忽地变大,烧得干柴啪啪作响。 昨夜的小雪已化,冷不丁在哪有一滩水,不慎踩到怕要跌脚。 我来温家这些日子,每天只在梨香院、厨房、摘月水榭三个地方打转,没到别的去处,因此路生,非步步留神不可,手里提着食篮若摔出去那叫一个鸡飞蛋打。 赵婶子在前面走,跟插上翅膀一样,快得就差飞起来。 这么赶,想是为了在二夫人面前“将功折罪”,不管怎样李燕儿在她手下做事几年,归她调教,出了错,非要找不痛快赵婶子势必难辞其咎。 从厨房出来,过摘月水榭,路经温府后花园。 此处修建得当,寒天冻地里仍有绿意红妆,腊梅高站,料峭生姿。一路上亭台楼阁连绵,水石假山相错,昭示着主人家不俗的志趣。 过拱桥往南头院走,经过题字“幽径”的月洞,走了段曲折石子路,才在一座名叫“长丰园”的地方停下。 这院朱门紧扣,一左一右金漆兽面锡环擦得干干净净,栩栩如生的两对兽眼叫人望而生怯。 赵婶子敲了三下门,见没人来应门才向内喊:“春兰姑娘,我是厨房的赵光媳妇,劳您开开门。” 隔门听见脚步声越走越近,“吱”地闷响过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眼神扫过几遍,才把门拉开。 来的是两个年轻丫鬟,身上所穿宛如富家小姐,只是颜色暗淡沉闷。 赵婶子连忙交代:“红儿啊,二夫人吩咐的“一坛鲜”在这,我还另添几道热菜,用的是前天庄子刚进的绿蔬,鲜得很。天气冷,快送进去吧。哦,还有,底下几块甄尔糕和乳饼,是我孝敬春兰姑娘的。” 小红穿着鸦青色袄裙,上罩兔绒比甲,与小桃对视一眼,笑着说:“婶子惯会看人下菜碟,只有春兰姐姐的份儿,没有我和小桃两个的?” “哟,这话如何说的。不敢忘了二位姑娘,快把汤送去吧。晚些我叫人送篮咸甜果子来,盐渍梅子、甜霜桃条、三香蜜饯,都是你们爱吃的。”赵婶子道。 小桃用指甲挑起我手中提篮的盖子,看了眼,笑着说:“婶子别理她,她是逗你玩呢。” 赵婶子听了,只是陪笑脸。 “夫人最近没胃口,多亏五少爷劝慰几句,方有兴致想喝点汤。婶子做事做老了的,这菜夫人见了一定喜欢,说不定会多吃些。小红,你让婶子提进院里等等,我去叫放热水备温盘。最近天冷,没有温盘再好的汤喝不上几口就凉了。”小桃道。 小桃开口后,赵婶子才踏进院子。 我跟着,低着头。来的路上赵婶子再三交代别乱看,别说话。 运气这东西说不准,哪有人回回好运。箱子底下压的纸笔,成了我的心病。 四下无人,赵婶子怕二夫人想起来秋后算账,旁敲侧击地向小红打听二夫人为什么事情烦心、这几日的心情如何。 她们聊着,我的边上忽然传来稀稀疏疏的小动静。 用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站着的胡月华此时微抬起头,定定望着某处。顺着她的眼神方向看去,不远处簇簇绿团的琼花树下站着一男子。 寒日薄衫,长褂紧紧贴身,袖口束着大红防护,显得身姿格外俊威挺拔。下着武裤皂靴,腰间扎一条五彩玉堂富贵绣样的流苏汗巾子。 是……五少爷。 他右手负剑藏锋,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书,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两股怪异的目光。 小桃领着两位大娘走来,经过他身旁,三人微微福身问安。眼见小桃的眼神要看过来,我迅速拉了胡月华一把,立即把头压低。 食盒取走后,只听见小桃说:“婶子别怪我多嘴,我直白一句话。咱们这要什么,你做好叫人支会一声就是,跟以前一样。不用亲自带人来送,免得再生事端,我是真心提醒婶子,没有其他的意思。” 赵婶子是聪明人,连连谢她。 “说来,这两个我从没见过。” “厨房前阵子买的,统共十五个。不成体统笨手笨脚,勉强配在厨房干些粗活,所以你们见着脸生。”赵婶子道。 “头快低到地上了,是没脸见人吗?给我抬起来。”说罢,小红捏起胡月华的下巴,继而冷笑连连:“婶子来看看,你的人脸还没擦干净就敢往我们这来,灰要掉进饭菜里,算谁的?婶子再赶,好歹叫她洗把脸。” “我看看。”小桃凑前来,掩唇笑了几声:“脸是脏了点,天生丽质难自弃,活像戏里逃难的杨妃,我见尤怜。我们让人比下去了,小红,你说呢?” “长得再好她也是配小子的命,哪能跟你们比。”有过刚才的警告,赵婶子抬手往胡月华眉心狠狠一戳,急着说给小红、小桃听。 “我呸!天还没黑呢,婶子偷喝酒了不成?不正经的话从哪说起!什么比不比,我们做奴才的,一样谨守本份伺候主子,婶子说她们配小子,明晃晃地指谁还有其他心思不成?我要告诉春兰姐姐去,叫她来评评理。”小红正色道。 “是是是,是我忙癫了胡说八道,红儿,你担待我这老东西吧!”赵婶子一脸讨好地说。 两人不再说话,手一牵头一扭地走了。 等她们卷帘进屋,赵婶子没好气地叫我们一块退出长丰园。 回去路上她是面色如土,呼哧呼哧地喘气,过月洞突然扭过身,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在胡月华的脸上,登时破口大骂: “喝你老娘的溲,少给我自作聪明!哦,你以为拿块黑炭把脸一抹大事没有?罪家出来的祸害灾星!存心想要害死我!因为你,那个毛还没长全的毛丫头敢给我眼色看!她算是什么东西,不过二等的丫头,一月二两银子养得她不知天高地厚!浪,使劲地浪,天雷一道劈死她我头个拍手叫好!” 赵婶子骂完朝着长丰园的方向啐了好几口痰,气得腮帮子的两块肥肉直打颤。 第13章 官奴3 胡月华默默承受无话,等赵婶子别过去,她才用乌黑的手抹掉眼泪继续走。 原来为了避闲,她往自己脸上擦了炭末,谁想反而弄巧成拙。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不假。在她身上我看不到一点韧劲,像根柳条,风叫她往东便往东,往西便往西,没有脾气,没有主意。 回到厨房时,所有人已经在忙着做各院的晚饭。 在四处搭把手,到晚饭回屋,桌上静静放着提篮,饭菜已经送到。 屋中满地狼藉,小环闷闷不乐地坐在床上,已经哭过好几回,眼睛肿得像核桃,手里捧着几件被划破的衣裳,里头冒出的棉絮像一团团烂羊油。 见我回来,她飞扑到我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姐…呜呜……你的衣裳……。” 我一头雾水,环视屋中,两个木箱被人从床上挪到地上,翻出许多四季衣物,大部分是冬衣遭殃。其他被褥之类的用物,一概整齐放着。 额上的筋忽然抽一下。 不好! 五少爷送的笔还压在箱子底下! 我倒抽口凉气前去查看,确认里衣以下的笔墨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才放下心坐到她旁边。 “发生了什么事?” “柳大娘腾不开手,怕小姐饿着我去拿饭菜,离开一会,回来时……回来时就这样……就这样。” 我点点头:“别哭了,先收拾收拾,我们吃饭吧。” 小环听了眼泪再一次决堤而下,是难过、是可惜、是气愤、是自责。 她不停啜泣,这件事对她打击不小,我独自把散落的棉絮收集到箱子里。 今晚柳大娘备的是火爆羊肚丝和豆腐丸子脊髓汤。小环一口菜没吃,边吃饭边掉眼泪,一碗饭和泪吃下的。 除了衣服,其他的东西没有损毁。不可能是温家发现笔墨之事,倒像是份私仇。 我和她一样气愤,心中隐约有答案,下三流的手段,幼稚可笑至极。可是事已至此,任哭肿眼睛衣裳也无法恢复原样,况且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还得再用它一回,我从箱中拿出纸笔,应照提篮在纸上描绘了长度,小环满脸疑惑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在向她解释后,小环才破涕而笑,挨到我身后像条尾巴,每一步都紧紧跟随,鼓掌笑着说:“我知道小姐总有办法的!” “可行不可行还不一定,要是行不通,我们自己留着用也好。” “小姐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什么事都难不倒小姐!” “不许拍马屁,脊髓汤还喝不喝?你不喝,我可要把篮子送回大娘那了。”我佯装拿走为她留的汤,小环急了,忙到桌边坐下。 “我喝!我要喝!”当即端起碗大口大口喝汤,末了抹抹油嘴,满足地抬起头,笑眯眯地说:“小姐,这碗脊髓汤凉了一点不腥,真好喝啊。” 待小环要去厨房还提篮时,姚杏花带着几人赶来,站在门外,一字排开。小环要从左边走,她们堵左边,换右边,她们便堵右边。 几次下来,小环有些生气:“你们干嘛?” 姚杏花挑衅笑着,脸上装作无辜逼问她:“哪样?梨香院的路是你家的?我们不能走?” “不是我家的,不是你家的,是温家的。你们让一让,我要给柳大娘还提篮。”小环道。 “偏不让!” 一人夺过小环手里的提篮,咬牙挤眉地:“哪个人不是吃的清汤白饭,你们倒有一份好东西吃,都是买来的,凭什么?” “什么买来的?!我家小姐是——” “小环!”我叫住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姚杏花那群人不依不饶,把小环往屋里逼。 “是什么?你说啊。” “对啊,说啊,见不得人吗?” 人多势众,小环被逼到墙角,不知道要怎么应对眼前的局面。 闲则生事,用来形容她们最合适不过。厨房的活才轻松下来,便开始找茬。 我笑了笑,道:“真是谢谢,你是来替我们还篮子的吧?” 她们本来叽叽喳喳地围攻着小环,一听我的话刹那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纷纷停在提着篮子的那人手上。 那人惊醒过来,仿佛提篮烫手,立即丢在地上:“谁要替你还篮子!你们自己去还!甭想我为你们跑腿子。” 为首的姚杏花突然走到我面前,从背后伸出手,五指大开,拇指上套着一把剪刀,故意在我眼前晃了晃:“这里有老鼠,专门爱咬衣裳,有时候还咬人!你小心点。” 小环恍然大悟,指着姚杏花:“是你!是你干的!为什么剪我家小姐衣裳!” “你有证据吗?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做的?有本事和赵婶子告状去。你们两张嘴,我可有五张嘴,看她信不信你说的。”姚杏花笑着说。 喔,我明白了,她刻意来验收自己播种下的累累硕果,要看我有多么伤心难过。 人堆里有个始终没说话的,是胡月华。 她的脸上留着深深的巴掌印,盯着我,眼里带着点同情。 姚杏花是一个笨得彻底的蠢人,她想激怒我,让我去赵婶子面前告状,她以为自己有人证必会无事。 赵婶子是赵婶子,不是善查公断的包青天,下午长丰园中一事足够她恨上一年半载。任何人在这个时候吵闹到她面前,只会受到责罚。 当中也包括我这个身份处境尴尬的人。 你要看,那我圆你梦想。 我故作伤心扑到被子上,带着哭腔说:“姚杏花,我的漂亮衣裳全被你毁了!” 小环以为我真哭了,推开她们跑到床边安慰我,口口声声说着要去告诉柳大娘。 姚杏花得偿所愿,几个人在屋中笑了一阵也就散了。 夜里熄灯后天上下起鹅毛大雪。 我和小环躺到被窝里,屋中没有烧炭火,冷飕飕的,最温暖的就是被窝。我俩裹着被子挨得紧紧地,说笑一会困意来袭,快要睡着时,忽然听见微弱的敲门声。 这么晚,外头还在下雪,冷得要冻掉耳朵,谁还敢出来。 我是鼓起勇气下床去开门,冷风里烛光有些飘摇,院中的积雪已经能没过脚踝。 她穿着一身里衣,披着不算厚实的麻袄,头上落着几点雪花,长满冻疮的手里捧着一盘针线剪子,整个人拱肩缩背,嘴里吐着白气。我和她对望着,不约而同地瑟瑟发抖。 “进来吧。”我说。 她略带迟疑,我冷得双臂不由夹紧,上下的牙齿不听话地打颤:“再不进来,我和你要一块冻死啦。” 第14章 官奴4 关门后头等事就是钻!回!被!窝! 小环揉了揉迷离的睡眼,撑起身:“小姐,你点灯做什么。” 胡月华站在桌边,频频拉扯着身上的袄子,想让身体再暖和一点,嘴冷得打哆嗦:“对不起,我……。对不起。她们睡了,我带来针线帮你缝衣裳。” 我没答话,她愈加忐忑不安:“今夜缝不完我明夜再来,直到全部缝好。姚杏花剪的时候我在,我是帮凶。求求你不要告诉赵婶子,我想留在这里。” “你的手——” 她急着说:“我的手没事!我会小心的,脓包没有破,不会弄脏你的衣裳!若你担心,我挑破它们把脓挤干净,可好?” 胡月华眼框冻得通红,煞白的脸蛋因为激动泛出红晕。 我叹了口气:“你的手已是这样,还想着帮其他人善后?挤破手上的脓包,明天干活你的手会更疼。” “没关系,手上的烂溃大娘们要是看见,再不要我碰那些碗和菜,姚杏花的事得她自己去做,这是因祸得福。”她微微一笑,仿佛积存许久的心愿终于达成。 我心头一震。 她以自损作为抵抗,让自己的双手在冷水里泡出脓,苦挨到脓包破了手烂了,再叫赵婶子她们看见,心生厌嫌不叫她继续做下去。 这就是她给自己想出来的办法。 “不要轻易求人,你躺进来,针线一起拿来。”我掀开被子一角,对她说。 胡月华不禁诧异,两颗斗大的泪珠顺着脸滚下来,旋即抹掉眼泪躺进被子里。 破镜不能重圆,绣工再好,剪成那样的衣裳绝无可能缝补得天衣无缝。 我本是想明天问柳大娘借针线,如今有现成的,就今晚赶着做出来。三个人一起做,速度更快。 小环拿来棉絮和衣裳,我用剪刀剪下上头的几个盘扣,比对着纸描的长度,把衣料裁剪下来,修成我需要的形状。 胡月华不解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食罩。” 她又问:“何为食罩?” 我寥寥数句,她一点就通,眼中闪着微光道:“真是变废为宝的好主意,你如何想到的!” “世上没有真正的废物,烂泥还有三分韧呢。”我随口的话,她像是参禅悟道一般,嘴里反复重复着这句话,红着脸问:“我能帮忙做点什么吗?” 我抓件衣裳递给她:“你和小环一起把里面的棉絮掏干净,再细细地抓碎,如容易填充进缝好的料面中。” 胡月华点点头,仔细地把衣裳里残余的棉絮掏出来,做了一会,幽幽道:“海洲觐台御史刘章私贪赈灾官粮,我爹爹因为是刘章的门生而受到牵连,发配到西津为奴。他为官从来清廉,事发之前听到风声,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变卖,做了一件我以为他这辈子不会做的事。” 她撩起里衣的袖子,手腕内是火烙烫下的痕迹,赫然露出端正的“官奴”两字,下有“海洲府”三小字。 字的边缘泛着淡淡的红晕,比划向内凹,里面生长出来的是新肉,白得格外突兀,混着黑色或褐色的斑点,许是本来的皮肉被烧过后萎缩的残留物。 一旦充为奴籍,此生再无翻身的可能。 我停下手里的走针,沉默不语。 小环“啊”地叫了声,她连忙拉上袖子,遮住那丑陋的烙痕。 “没有吓着你们吧?对不起。”她浅浅一笑:“爹爹四处求人,买通门路把我送到官奴库衙中,官家配在温将军府上,比起在官妓营中的几位姐姐,我很幸运。” 突如其来的剖心肺腑之言令我如鲠在喉,她的懦弱顺从底下,竟然是此番因由。 食罩很快就做了,我送她到门外,她缓缓转过头,眼中含着期待:“因果,以后你能喊我‘小月’吗?” 我点了点头,一抹灿烂从她嘴角飘过。 夜风凄如鬼哭狼嚎,我辗转反侧听得尤其清晰。 到卯时仍如同黑夜,院里已经有人在打水洗漱。院中的雪积得厚厚的,片片屋檐皆是素色。众人爱早起,为的是早点去厨房,那里烧火,比待在院子里暖和得多。 赵婶子在仓房里把我做的食罩是套上又拆下,拆下又套上,来来去去三四回。 这里还存放着各处庄园进温府的野味,獐子五只、剖好的鹿腿四只、以及几吊野味,分别用粗绳穿着吊在梁上,空气里全是生肉的腥膻味。 仓房少有人走动,所以是最合适的地方。 终于,人回来了。 “娘!”赵十五钻进仓房,赵婶子大步上去夺走他手里提篮,朝着自个儿子的手臂就是一拳:“小声点,要把其他人吵来我揍不死你。” 赵婶子解开提篮上的食罩,开盖后把手往里头探,又马上缩了回来,面上似笑非笑。 赵十五也学着他娘把手伸进去,“啊”地尖叫抽出误伸进汤里的手,连连喊烫。 赵婶子火气上来,照儿子脑门连续几巴掌:“喝马尿抽抽了?再做出声老娘给你的嘴浇点热油,真走到二夫人院子还是跑哪躲懒去了?” “娘我真去了!真没骗您!来回两趟,就按平时走路那样走的,真的!这小妞没骗人,我看这玩意准行。”赵十五捂着脑门躲打,看他娘扑了个空差点摔跤,哈哈乐着说:“娘,赶紧地送二夫人眼前去,没准二夫人一高兴,也叫我去五爷屋里当差。你是不知道柳家那小子多狂,仰着脸儿,哪天不是两个鼻孔对着我,他快成个爷,我跟他孙子似的。” 赵婶子皱着眉头,拿两个食罩不知比什么,在仓房兜兜转转了好一会,才走到我面前。 “苏姑娘你真不是一般人,我小看了你。二夫人要能喜欢,说声好,那可是你的大造化。想要点什么?跟婶子说说,回头好替你传话呀。” 她小萝卜般的手指紧紧抓着食罩,眼神定定审着我。 哪里是要问我要什么,分明是试探。 我笑了笑,回答:“食罩是婶子的主意,我不过代劳做出来,二夫人怎么会赏我呢?” 第15章 食罩 赵婶子发了发愣,随即满意得大笑:“哈哈哈,苏姑娘,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呐,换旁人哪个能想得到、做得出细致又方便的小东西。话说回来,乱领你的功劳,缺德没心肝,我万万做不得。” “我的来历婶子是知道的,小地方出身来到京城,现如今在梨香院里不管不问。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只想在温家长长久久讨口饭吃,从没敢想冒尖出头。” 赵婶子点点头:“是了,你命苦,温家道道铁门槛没那么好过。主子们要是记起有你这号人,风风火火把你撵回老家去,婶子我求遍满殿神佛也留不住。我心善,知道穷出身的难处,帮你一回吧。” “大家有大家的规矩,我明白,谢过婶子。” 我心里暗自冷笑,二夫人那她正愁怎样讨好,现在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非要打着帮我忙的旗号,真一个老滑头。 赵十五狗儿似的在我身边乱嗅,不怀好意笑着说:“小妞一张巧嘴抹蜜,脑瓜子挺伶俐,说得头是头尾是尾,有本事讨二夫人欢心叫你十五哥哥到前头伺候爷们,会好好地答谢你……” 说着他的手便想往我手臂上摸。 赵婶子抄着食罩照他脸上甩过去,破口大骂:“浑蛋小子馋猫转世啊,要馋到外头馋去,这是你能碰的!” 赵十五被食罩上的扣子打到眼珠,疼得直跺脚:“娘你干什么!不过就是个丫头值得紧张成这样,以前不是没有过,你——” “给我闭紧嘴巴!”赵大娘突然大吼一声,在米斗里拔出一根长棍追着儿子赵十五打,棍棒如雨落在他的腿肚子上,打得赵十五蹦得老高,活像一只猴子。 打帘自仓房出来,柳大娘朝我迎面走来。 “大娘来取东西啊?”我微微一笑。 “是呢,给老太太院里送头獐子。”柳大娘经过我身边,压低嗓子:“姑娘,你要的甜荞壳子送到了,改明儿我给你拿去屋里?” “那就有劳大娘了。” “姑娘别跟我客气,我这先忙。” 柳大娘一阵风似地进了仓房,我远远见着那对打骂叫喊的母子,已经从仓房一路打到厨房。 这日的午膳准备得特别早,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送去。 二夫人那派来的是平日看院粗使的芸香,赵婶子殷勤地撕下一只烤鸡腿叫她吃,还塞了许多干果蜜饯,不知道的还以为芸香是她亲闺女。 芸香是鼓着腮帮子走的,打人走后,外头一有脚步声,赵婶子就往外伸脖子。 已有其他院里往回送空碗碟时,还是迟迟不见芸香的身影。 到厨房众人开始吃饭,她姗姗来迟。 赵婶子迎神似的把人迎进来,抓着芸香就问:“送到你春兰姐姐面前没有?她可有说什么?” “说了。”芸香答。 “说的是什么,怎么我问一句你接一茬,往下说啊这孩子。” 芸香呆头呆脑地问了句:“婶子还有鸡腿吗?我再吃一个。” 赵婶子是忍着火给她拿了几块酱排骨,芸香饿狼般啃完排骨,吮着手指上酱汁说:“春兰姐姐说有温盘足够用,破布囊子套着反而碍事,没多大用处。” 借食罩讨二夫人欢心记一功的美梦幻灭,赵婶子眼里也没光彩,又问:“你春兰姐姐真是这样说的?” “是啊。” 赵婶子把芸香往外推,看着我冷笑一声,讥讽道:“横竖没那命!绣花的草包主子不喜欢!” 推得芸香直打跌,抓着门帘道:“婶子你干嘛,别推我呀!我的话还没说完。回来路上遇上三夫人,她问我提篮外罩的是什么,我按你教的说完,她非拉着我去见老太太。老太太、四少爷、五少爷看了都觉得有趣好玩,老太太一高兴,吩咐赶着再做出十来个供各夫人院里使。老太太还说,她那院也要一个,但是原来的布料俗气不雅致,全部要换些素净颜色的料子做。” 赵婶子两眼一擦,转怒为喜:“五少爷也在啊,敢情好。老太太还说了什么没有?” 芸香摇摇头。 她又紧接着问:“真没有?你可要把话给我说清楚。” 芸香也急了:“真没有!老太太只让多做几个,没说别的。婶子不信可以去问老太太。” “我是不要命啦?敢去问老太太。”赵婶子啐她一口,道。 昨个夜里食赶着缝制出两个食罩,大有地方可以精进修改。 之所以没改上,一来想着不知可不可行,不想白费力气。二来要没见过差的,怎知好的好在哪里,引玉先抛砖,方有对比。没想到老太太会觉得食罩有趣,真是意外的收获。 正想着,赵婶子带着笑脸晃到跟前:“苏姑娘,你看……。” 我不语,冲她一笑,顺着打帘出去。 外面阵阵罡风,寒风浸骨,小环还在屋里等着我回去吃饭。 果然,我前脚才到屋中,赵婶子后脚就跟来了,还带着几位在她手下做事的年轻媳妇。 人没进门,先听见:“苏姑娘,吃完饭了吗?柳家的给你备的什么菜,还合不合你口味?她老家是怀阳郡,哪里知道通州人的口味,我带了两道拿手菜,你尝尝,错不了。” 赵婶子一手一碟菜,扣得严严实实,往桌上一放,揭开是糟腌猪蹄和麻辣兔头。 我道了谢,赵婶子呵呵笑着,说给几个年轻媳妇:“有句古话说得好,人心换人心。昨晚苏姑娘熬粥似地熬着替我把食罩做出来,我还不得好好谢她。你们瞧那针线,走得又紧又密,真是好活计,外头绣娘……。” 人前虚伪的弯弯道道我不大爱听,索性打断她:“婶子贵人事忙,既开口,我岂有不答应的。可是天气实在冷,你看我屋里,不烧碳火双手冰凉,冻得僵硬发直,恐怕连针也拿不住。” “哦,是是是。做食罩的料子和里子我搁这,你先吃着,下午让人给你送几篓子炭来。老太太要的东西,越快越好,要扫了她老人家的兴致,我们担不起。” 我点点头,把活揽了,而后亲自送赵婶子她们出去。 食罩不是非我做不可,她要肯拆开食罩,对着裁剪面料,缝补上就是。 大概是她嫌麻烦,厨房那么多事要做,还想在最短时间内把温老太太吩咐的事情完成,因此用客气的手段“命令”我最快不过。 两碗菜,是拿来堵我的嘴。 第16章 改进 从温府库房所拨出的是极好的面料,颜色素雅大气,上压一张红贴,写着“云雾织”三字。里子是两大箱羊绒,质地轻、软、柔、滑,动物毛的刺鼻味一丁点也没有。寻常人家想要拿来做衣裳还不能够,两箱羊绒用做食罩,大约此等羊绒在这不过是轻贱之物。 饭后,柳大娘带来一大麻袋装着的甜荞壳子,还有几篓碳,其中一篓子说是赏下的银丝碳。 问是谁赏的,她笑而不语。 从前我听爹说过,但是从没亲眼见过银丝炭。这炭是官家御用,面如白霜,点着不冒一丝烟,没过多久,屋子里便暖和起来。 我问柳大娘借了月华来帮忙,她痛快答应。 屋暖如春,我、小环、月华三人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脸上全是红扑扑的。 为了节省时间,我负责剪料子,月华负责缝线,小环填满羊绒后再递到我手中,缝上扣子。连续完成五六个,脖子微微泛酸,小环跑去沏热茶,屋里剩我和月华。 “柳大娘说是你请她给我拿来药油,擦过油没有之前那样疼了。”她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甜甜的:“因果,多亏你让我来,我的手才能歇一会。你待我真好,好久没有人待我这般好。” “啊,别这么说。”我收回眼神,尴尬笑了笑。 不知怎么,总是鬼使神差把目光停在她的手上,设想着没有满目的红疮,这双手该有多好看。 小环气鼓鼓地回来,撅着嘴,浑身地别扭。 “谁给你气受了?”我问。 “还不是那个姚杏花!小姐,她又来找麻烦!”小环倒了三碗茶,自己干掉一碗,还是没能浇灭心头的火气:“她说读书人一肚子坏水,屎和尿天生是一家,你和……。” 小环瞟了眼月华,果断把话吞回去。 我心中有数,淡淡笑了:“那是个蠢人,她的话不用放心上,坐下干活吧。” 小环咽不下气,拼命撕扯着羊绒,嘴里念叨着:“撕烂你的嘴,撕烂你的嘴,让你说我家小姐坏话!” 我不禁笑出声,接而三人都笑了。窗外飘着雪,屋子里一点不冷。 想来温老太太见多识广,多少新奇古怪是见怪不怪。不是食罩有趣,而是我的小心思对她胃口。既然如此,我便多花心思。 好在送来的里外料子充足,我便在每个食罩外多做一层套子,方便拆下清洗。里子不过水,羊绒自然经久耐用。 里子填充好羊绒后另添两条针线,此法能把里头的羊绒固定住,防止跑绒。 温老太太屋中用的是紫檀提篮,已经单独做好。剩余两式提篮日常随手取用,之前食罩是方式的,另外做圆式不仅需要多用料子,而且添了分认使用的麻烦。索性将食罩缝补上两对扣子,一罩两用,如此一来灵活许多。 食罩在晚膳前送到厨房,赵婶子本颇为不快,嫌弃我手脚慢,一见改动后的食罩是大喜大赞,直说剩下的里外料子不用归还库房,通通给我做冬衣。 出头遭妒实乃人之常情,为此事不快的丫鬟找着机会对我冷嘲热讽,小儿姿态,我只充耳不闻。 到晚上,在柳大娘处提饭出来,经过抄手长廊,远远瞧见月华一个人坐在廊下,手里捧着白瓷碗,埋头在碗里拨弄。 我悄悄走到她身后,拍拍她的肩膀:“小月,你再拨饭要结成冰块了。” 月华见是我,抚着胸口笑而无话。 廊下灯火通明,借着灯光看去,瓷碗里的粥参杂许多脏物,甚至还有指腹大的泥块,好好的粥硬是糟践了。月华用筷子细心拨着,尽量把泥沙分到一处。 我不禁皱眉:“谁干的?” “不打紧,一把沙子而已,撇一撇还能吃。”月华柔声道。 “能吃什么。撒在面上勉强撇撇还能吃,如此拌在饭里,你挑到明年也吃不到一口没泥的饭。”月华忙对我摆手,指了指厨房的位置,示意我小声些。 想必是姚杏花干的好事。 “又是她。看你和我走得近些,变着花样为难你。” 她放下碗,道:“不要为我生气——”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明明是她受人欺负,还想出言宽慰我,话未说完肚子先咕噜咕噜打起鼓,羞得脸蛋腾得通红。 我心中无奈,拉着她的手将人拔起:“近来小环总说我长了不少肉,你来帮我吃些饭菜,助我早日修炼成楚宫细腰,不许推三阻四。” 月华福了福身,笑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我们三人有说有笑地吃了顿开心饭。 隔日送膳皆用上食罩,赵婶子还将食罩烤过火,保温效果更好。各院夫人为不削温老太太的面子,自有嘉奖。几位年轻媳妇虚遛马屁拍得赵婶子是前仰后合。还有一桩令她快活的事:芸香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春兰如何将事推卸在小红头上,二夫人又是如何说她聪明过头。 赵婶子听了拍手叫好,说这叫现世报。几件事愣把活阎王笑成年画人。 到中午取饭,柳大娘有心,早把提篮留在灶旁,上头还罩着食罩,我与小环相视一笑,共同提回房。 拐角过来见月华站在门外,怀抱着做食罩留下的料子,泣声连连。 我快步上去,从她手中抽出料面一抖,整匹光滑细密的面料上有五六个窟窿眼,四散分布,全是用尖锐物捅破的。 “是我没看好你的衣料,幸而她剪的不是洞,用藏针法缝上,外面绝对看不出来。”月华神情沮丧,垂着头道。 我心中的火直往上冒。 昨吃完饭,月华主动提意要为我缝制冬衣。她手上伤还未好全,本想拒绝,转念一番,不愿她总觉得亏欠于我,况且赵婶子当众人面给的,料姚杏花不敢怎样,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谁知道,天下真有一路蠢到头的人。 这个姚杏花,我忍耐过她,而她得寸进尺,不知消停。 我将房门推开,与小环道:“不用等我,你先吃。”继而转身朝厨房去。 月华把料子一放,紧追在我身后,挥着手道:“因果,你不要冲动,等等我,慢些走,你等等我。” 路上吹风夹雪,我的腿脚极快,月华自然跟不上,走一阵听不见她的喊话。到仓房门外撞见素日与姚杏花影不离身的同伴,我抓住她问:“姚杏花人在哪。” “在…。”那人被我吓着,缩起脖子抬手指向南边,道:“她和翠柳、阿宁、春喜一块在水榭那扫雪。” 第17章 赌约 中午歇息时,厨房到摘月水榭一路无人,地上积雪满是交错的脚印。 池中引来的活水已经凝结成冰,如一面银镜,倒影着铅灰色的天空,片片白雪,天公撒盐。 四人套着雪帽,两个在说笑打雪仗,两个蹲着在搓雪球。几把苕帚放在树下,七倒八歪,快要没入雪里,好一副冬雪图。 鞋踩在蓬松的雪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有人走近立马能察觉。 见我来了,翠柳拍了拍手,讥笑道:“你们看,赵婶子的哈巴儿来了。” “什么哈巴不哈巴,这叫天生奴才样,天生奴才的料。”姚杏花丢出手里还没搓圆的雪球,正中我的裙角。 “杏花姐,她的乖我们要能学到,也有法子巴结讨好满院的婶子大娘。” 姚杏花笑道:“你好好的人不做,要学她去当条狗?还是让爱做狗的做个够吧。” 我径直走到姚杏花面前,双手扣在她肩上,把人提起来,冷冷道:“姚杏花,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最好听清楚。上次的账不跟你算,那是我不愿意声张出去,以免无端端受你连累挨罚。我饶过你一回,你还敢来惹事。” 姚杏花本来嘻嘻哈哈地说笑,被我猛地大力提起,极为吃惊。左顾右盼,那三个根本不敢向前来。 她见无人能救自己,抖着下唇道:“你疯啦!院子里每一天那么人走来走去,怎么就是我做的。是胡月华笨,使剪子不小心捅的,你找她算账去。” “呵。”我轻蔑一笑,将她拽近几分:“你这叫什么知道吗?不打自招!” 姚杏花嘴角抖了抖,正想要狡辩还击时,月华从后面赶到。见此情形,忙忙把我拉开:“因果,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那几个方才冷眼看好戏的也上来拉开姚杏花。姓姚的使劲挣扎着,一副猛虎出匣的架势,蹬高双腿胡乱踢打:“胡月华!你别装好人!以为捡个高枝、有了帮手了不起啦!” 好几脚踢在月华身后,疼得她频频蹙眉。 “小月,退一步海阔天空是不假,可是。”我冷哼一声,“对付这种不知好歹的人,进一步才能海阔天空!” 姚杏花扯着嗓子冲我囔:“你这么凶是要吃人啊,敢动手嘛你?以为有赵婶子给你撑腰壮胆就能冤枉我?赵婶子上面还有周姑姑!周姑姑上面还有大夫人!大夫人上面还有老太太!赵婶子算什么!有本事做老太太的哈巴,让老太太给你主持公道!我就剪了你的衣裳怎么着,胡月华你别拦着,我看她敢打!过来啊,打我啊!” 月华紧紧团着双拳,用她最大限度的声量说出:“不要把婶子大娘吵来,对大伙没有好处。” “胡月华,有你说话的份吗?”姚杏花愈加大声,甩开身上的手,咄咄相逼,“我就要把婶子大娘们叫来!来人啊,这里有人要吃人!” “头回遇到有人求打的,我生来乐于助人,有求必应。”我逼近一步,姚杏花后退两步,便站定道问她:“你不害怕还躲什么?以为人人只有告状、动手两种本事?” 手上突然感觉一沉,有人拽了我一把,紧接着身后传来月华的声音:“奴婢给五少爷请安。” 姚杏花、翠柳等人面带惊慌,纷纷福身,齐声道:“给五少爷请安。” 余光瞥去,一双青色花纹金缎男靴停在我身后,阵阵淡香随之而来。 他一身玄衣金带,袖上绣的是雅致绿竹,十指修长,手握风帽,披紫穗金云大氅,肩上落了点雪花,下巴微微抬起,在苍茫雪色中,仍是郎色独绝的贵公子。 我望着他眼眸中的自己,膝盖着了魔般僵住,难以曲下。 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撑伞跑来,一手高举着伞,一手抵在腕下。声色清冷从容:“你知道‘规矩’二字怎么写吗?” 那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人的声音极好辨识,一开口说话我已经记起他是谁。 我打了个激灵,压低头,曲膝福身:“奴婢给五少爷请安。” “谁允许你们在这里吵吵闹闹,搅乱五爷清净,还不快滚。” “是。” “是。” 这句话,比凝住的水面还冷。姚杏花等人连苕帚也忘了收拾,直往厨房跑。 望着不远处的高阁,我暗自咬牙。 水榭连着后花园,登高能够目揽一切。刚才发生的那一出,我们几个像是罐子里的几只蝈蝈,一举一动全在他眼皮底下! 月华牵着我的手,她的手心里全是汗。一步步行走,觉得雪地比我来时难行许多,双腿抬落之间有股莫名的压力。 “等等。” 不远处传来的两个‘等’字让我下意识地赶紧加快步伐,深怕那位五少爷要说出什么。 人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苏因果,你站住。” 我装作没听见越走越快,那个叫冬青的随从忽闪到我面前,掌心抵着我的额头,道:“五爷叫你,跑什么。” 月华紧紧抓着我的手,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我。 我心头不禁发紧:“小月,你先回,五少爷可能是要吩咐我替他办点事情。” 她不肯松手,愈加紧握,手上指甲刺得我的手背疼。 我故意大了点声说:“快回去吧,午后点卯不能耽误。五少爷堂堂人杰,不会为难我一个小小丫鬟。” 月华轻轻一叹,这才松开我的手。 冬青拾起伞为他挡雪,我低着头,满眼只有他靴上的金缎。 “堂堂人杰是顶高帽。”五少爷清朗到似乎能融化冰雪的笑声轻轻响起,继而道:“进一步才能海阔天空。因果,你的话很特别。” 我低着头,微微欠身道:“谢五少爷夸奖。” 他踏前一步,“现在你倒公事公办的样子,刚刚张牙舞爪的小猫儿呢,藏在哪?” 我吐了口长气,不敢露出一点笑容,唯恐哪双眼睛看见。 “爷,我说的没错吧,这位姑娘是不会吃亏的。”冬青道。 他抚抚眉头,神情带着一丝装出来的苦恼:“愿赌服输,你探母的告假我多允三日。” 冬青立身要拜谢,五少爷却拦住他,道:“冬青,你该谢的人是她,不是我。” 他的随从竟对我拜了拜,道了声谢。 我抬起头,对上五少爷的眼眸,他的嘴边噙着和煦的笑意,睫毛上落着几点白雪,九天谪仙不外如是。 第18章 金线 “因果,你的话很特别。” “现在你倒公事公办的样子,刚刚张牙舞抓的小猫儿呢,藏在哪?” …… 打从回来,我的脑海里总三不五时回响起五少爷的话。 他说话时嘴角微弯、双目柔和、全然天赐的韵致。 世人说女子倾城误国误人,因此娶妻娶贤不娶色。要我说,男子若是生得过好,一样误人。李燕儿那双空洞的眼睛、脚边打嘴的棍子、还有几条流进脖子里的血痕……历历在目,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因果,你在听吗?” “啊?”我回过神,不知自己愣了多久。 月华笑道:“你又在神游太虚。我方才是问你,食罩是你所想出的主张,大伙心知肚明。可惜你把功劳送给赵婶子,听说她为此得了不少好处,你连声夸奖也没有得到。哎,要是那些管事的婶子大娘和你一样不计得失,活再多再累我也不怕。” “我哪是不计得失的圣人。不说是她做的,她岂会呈上去。像赵婶子这样的人,不会允许手下有比她还能讨主子喜欢的人存在。”我托着腮,接着说:“小功好邀,大婶难缠呐。她觉得我的想法好,迟早会仿着做。不如我自个送给她,做个顺水人情。” 阿嚏——。 阿嚏——。 月华打了几个喷嚏,那天她藏在雪地里等着我,因此着了凉,回来就病了。发过热,觉着屋里无人烦闷,知道我提早回来,这才找我说话。 我把自己用的帕子递给她:“那会你应该回来,你身子娇弱,吃完饭快回去躺着歇息,趁此机会养养手。” 我这说着,小环哈哈大笑道:“小姐也开始扮老成,你一样是风寒才好的人。” 月华被她逗得笑出泪花,拭了问:“我是怕有人看见你和五少爷说话,这才躲在树后守着。因果,五少爷和你说了什么啊?” 我故作漫不经心答:“还能是什么,教训我几句,叫我夹着尾巴做人,不可张狂。” 她心生疑惑,柳眉微蹙道:“我听人说五少爷从不苛责打骂下人,他会训斥你必定是看见你的气势胜过姚杏花,不知前因后果,妄断是你欺负了她。” “这么说,你也觉得我凶悍咯?”我佯装生气。 “不是的!”她一急,脸又红了:“你这样才好。可性子是天生的,我要有你半分,无需受那些没来由的气。” 我和月华说着话,耳边忽闻翻箱倒柜的声音,问是怎么,小环万分焦灼,说是芸香送来的朱霞金线不见了。 月华听了连连咳嗽,手指按着喉头处,面带愁容站起身:“都找过了吗?我来帮你找!芸香是二夫人房里的人,她给的东西要是丢失,因果会受罚的。” 两个人里里外外找了两回,就差把地上的砖撬开,还是没找到。 “金线、新面料、一张牡丹的描花,全在篓里放着。小姐不在,赵婶子转手给我,让我把东西和话一起带回来。明明就放在这的啊,怎么不见了!”小环本以为是自己记错地方,放在其他处未可知,仔细找过还是没有,这时开始慌了。 “你再想想,会不会是拿回来的路上掉了?”月华把篓里的东西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收获。 “不会!小月姐姐你看,金线和其他的线捆在一起,要掉全部掉了才对。”小环百爪挠心似的,不停搓着双手:“这篓东西是那个春兰姑娘让芸香送的。二夫人喜欢牡丹,要在食罩上绣牡丹,而且非要按照描的花样绣。” 整捆线从月华手里掉下,她忙俯身捡起:“是她!那我们非要找出来不可!因果,你快来一起找啊。” “为什么突然要绣牡丹,春兰姑娘有说吗?”我问。 小环道:“赵婶子问过芸香,芸香说是因为春兰自作主张惹恼二夫人,让三夫人在老太太面前威风了一把。二夫人不是嫌茶烫就是嫌她脂粉味重,预备的点心不香,总之哪哪不顺眼,不让她到身边伺候。春兰才想出这个办法。” 月华轻咳一声,眼里泪光闪闪:“她要真有心自己绣就是,何必打发人来送东西,假手于人。” 我有点意外,这句话是从月华嘴里说出来的。带着明显的讽刺之意,完全不是她的风格。 我又问小环:“芸香这话在哪里说的?” “厨房。” “周围有什么人?” 小环摇摇头道:“小姐我没留神。” “你们不用找了,已这样还没找到,再找百回也是徒劳。”篓子边缘有几处指盖大小的污渍,我抹了抹,在鼻下闻过,不像是卤水等物,倒像是肉上的油脂。烹调过的肉脂势必会留下其他配料的味道,而这油脂色白,味道单一,显然是触碰生肉后留下的。 若是普通的油脂,在厨房做事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而能够沾染上生肉油脂的,唯独是负责各夫人饭菜的大娘婶子们。 碰过油腻的生肉再来盗取金线定会清洗双手,清洗后篓子上还能留下的污渍,所碰的肉必是极其油腻的…… 到底是什么肉…… 温府厨房连灶火点灭亦记薄得清清楚楚,大小事皆有规定。 四夫人常年茹素、大夫人每逢初一十五必吃斋念佛,赵婶子等人对荤素食材过手尤为小心,若是碰过生肉,是不能再为大夫人和四夫人备膳的。 今个正是初一,或许一问便知,但该如何寻到由头问得滴水不漏呢? 在旁的月华、小环见我一言不发,两双眼睛跟着往篓上看。 屋里顿时静悄悄的,能听见的唯有彼此的呼吸声。 “这么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自语着。 月华顿了一刻,似乎明白我心中所想,靠在小环耳朵说了几句话。 小环仰起脸想了半响,还是摇摇头:“没什么奇怪的,大家做各自的事。我和玉梅在准备给大夫人院里送的素贡,老太太差人来送话,叫割块鹿腿片好,还要用铁签子穿了送过去。我和玉梅弄得好好地,李大娘非要她去洗签子,就剩我一个人忙得头发晕。那铁签子又长又细,得用猪网油擦过、润过才能用,猪网油的味儿太大,玉梅要跟我换着做,李大娘骂了她老子娘,叫我把贡食带去偏间备,后来芸香就来了。” 第19章 嫁祸 月华与我对望一笑,她又问:“除了玉梅以外还有谁碰过猪网油?” 小环回得极快:“翠柳,还有那个姚杏花。” 玉梅与我素无恩怨,谁是偷盗朱霞金线的人,答案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月华攥着衣襟,终于长舒一口气:“这样的贼赃姚杏花不会带在身上招摇,趁着未到晌午,大伙还没回来,我们去房中找找,兴许能找着。” 达成共识后,月华提前探过院中,确认无人才带着我们绕水井从侧廊走。 我是第一次来到月华的住处,推门进入后迎面的是一股老木浸水的潮湿味,夹杂着淡淡的女儿汗酸。 简陋的桌上摆着几个粗瓷大碗,或扣或翻。 正中间放着一把老铜所制的茶壶,旧得连盖上的帽也丢了,壶口粘着深色的茶渣。 梳洗架上胡乱挂着几条重叠的帕子,盆中还堆了两条,水被帕子吸去,所剩无多。 通铺上一床床被褥紧紧挨着,乱得不像样。 唯有一床被褥不同,四角掖得整整齐齐的,面上没有一点褶皱的痕迹。 月华说姚杏花睡在她右侧,此处她熟悉便脱了鞋褶到铺上查找。 她很细心,手上动作轻柔而周密,不破坏被褥等物什的原样且能查看得一丝不漏。 时间有限,我和小环一同在桌下、箱柜等地方查找金线。 不一会,月华低语道:“因果,我找到了,线在这。” 我扭过头,她手上拿的的确是质如霞光,动则粼粼的朱霞金线。 “还藏在书里,以为我们找不到吗!”小环眼一亮,小心接过月华手里的线,笑道:“太好了小姐,线找到了。” 月华两手虚覆在书上,面色如土,神情漠然。 我抽出那书,是本快要翻烂的《竹枝词》,“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难不成,这书是你的?” 月华口里答“是”,接着猛烈地咳嗽几声,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呀,那个姚杏花把金线藏在你的书里,是想栽赃嫁祸给你!”小环惊讶地说。 月华既焦虑又无可奈何,望着我,笑容勉强。 “金线找到就好。春兰姐姐那样雷厉风行的处事手段,要是你交不出东西,她一生气,处境难免变得艰难。李燕儿的事,我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她跪坐在床,似临风霜洗过的芍药,柔弱而无助。 刹时觉得我手中的《竹枝词》足有千斤重。 “小月,她不止是要栽赃你这么简单,这是要送你上绝路。今个只有你抱病歇着,金线藏在你的书中,她找准时机吵嚷出去,再当场揭穿,你会被冠上盗窃的罪名,百口莫辩。” 月华眼里滚下一滴泪,拭泪微笑着说:“我知道,但是不是没事了吗。线找到了,你快回去把春兰姐姐要的活做完吧,别在我这费神。” “官奴身份敏感,多是罪臣家眷,一旦犯事,莫伦大小罪加一等。遣回奴衙执杖刑五十,轻则充入官妓营,重则发配蛮夷为奴。不论哪条路,皆是死路。杖刑五十,怕是挨到一半你已魂归地府。哪怕侥幸熬住,身子也是残废。”我字字清晰,缓缓道来。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 被我说中心头忧惧,月华将头埋进双手里,泣道:“因果,我怕,我真的好害怕,求求你别再说了。那里很黑,黑得像口深井,永远爬不上去……。” 我鼻尖一酸,莫名惆怅涌上心头:“与其求人,不如求己。打蛇要打七寸,金线就是她的七寸所在。” “因果,你是想——” “是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月华急忙拉住我的手,挂着泪说:“不行!她不知道官奴犯错要送回奴库看押,可能是无心的。她是想戏弄我,让我挨顿骂,只是这样啊!” “她也是官奴出身怎么会不知道。小月,忍耐固然是一种周全进退的办法,但要到忍无可忍,性命攸关时,你还要忍吗?倘若这回算了,下回呢,再下一回呢,无止尽的退让赢得的未必是感恩。” 月华仿如遭受五雷轰顶。 “原来她和我一样的身份,何必苦苦相逼。因果,她那般讨厌你,到时大可说是你谎称丢失,偷偷昧下金线,再把赃物交给我。我们成了同伙。连你也要一块受罚。” 我还未想到这层去,她真真一片慧心,察而不用罢了。 “你说过,烂泥还有三分韧。爹爹耗尽心血才保住我一份周全,我不能让她毁了爹爹的心血!我答应过爹爹要好好活着,不能再回到那里。”月华道。 “此事要快,越快越好。”我在书中夹入金线,递还她:“我们得抓紧时间共绣一副“啮指痛心图”,小月,你愿意配合我吗?” 月华点头如捣蒜。 “小姐、小月姐姐,元宵还没到,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懂?啮齿痛心图是什么啊?”小环不解问到。 “春兰想要讨好二夫人,方让我绣牡丹。二夫人心尖上的不是牡丹,而是——” “而是五少爷。”小月抬眸替我接下话,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予小环,“春秋时,有位名叫曾参的大孝子,对母亲极其孝顺,一日家中有客来访,他碰巧不在家中。其母咬破自己手,曾参突然觉得心痛难当,立刻赶回家中。” “做娘的咬破自己的手,亲儿子就会心痛?那我咬破手,我娘会心痛吗?”小环笑问。 月华因小环的话破涕为笑。 回到我那,小环还追着我问咬手指的故事,我只得跟她解释:“啮指痛心,母子连心。二夫人疼爱五少爷,母慈盼子孝,见到必有所感。事后她房中的春兰才不会因金线曾丢失、擅改绣样两件事而问责于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小环递来刺绣所用的手绷,点头笑道:“小姐这么说我就明白啦!” 待绣样完成后,我去厨房探过一遭,今天为大夫人准备素菜的是赵婶子。 食罩和提篮我亲手交给芸香,说了几句话吓她的话,芸想焦灼惊慌地提着提篮朝我期待的方向去。 我昂首望着莫测阴沉的苍穹,它不时飘下雪花。 下雪不冷,雪化之时才叫浸骨削肉般厉害。 第20章 还击 各院午膳送齐,大娘们备下好酒好菜,在仓房搭个桌子大吃大嚼。 灶上烧着满锅的水,预备着各院送回碗碟时洗碗所用。底下柴火添得不多,几窜小小火苗时起时兴。 灶台上放着一瓮炸好的猪油,还有一盘喷香焦黄的油渣子,排在一列卤水瓮前。 这瓮用猪网油炼出的油快要凝固,人还未到。 外头传来说话声,我撩帘望,来人水弯眉、琼瑶鼻、气若幽兰。玉簪轻挽,一身暗青底右衽大朵水仙绿叶裙,削葱十指,皓腕上一对细金镯,唇上擦了层薄薄的胭脂,恰似不点而红。 她身后那位我见过,是二夫人院里的小桃。 两人打扮一明一暗,姿色尚佳的小桃在前人光芒之下尤显暗淡无光。 “春兰姑娘,您今个怎么贵人踏贱地,是不是二夫人有紧要的示下?”赵婶子眉开眼笑,半曲着膝盖,一只手屏在嘴前,“喝了点酒暖身子,怕酒气冲撞了姑娘,不敢靠近。” 她开口说话,一样是黄莺出谷般婉转:“婶子好自在,是我扰了你的兴,夫人不曾有示下。我是特意来问问婶子,央告你的活,人一走,你转手给小丫头们做,是不是有这回事?” 赵婶子冷天出热汗,身边几位大娘媳妇无不陪笑,忙忙七嘴八舌讨好春兰。 “春兰姐姐误会了。” 我迈出厨房,“不是赵婶子不愿意做,她见我细心绣工好些,恐耽误姐姐的要事,才把那份荣活交给我做。” “哼,是我错怪赵婶子?”春兰莲步姗姗至我面前,“这么说来,擅自做主改我的样,不绣牡丹是你的主意?” 不知世上有没有一种刀,看着软,实则硬,一刀下去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通通切碎的。要有,那春兰说话的语调恰如这刀子。 赵婶子是万万不敢得罪春兰,顺着我给的台阶往下爬,说一大串的好话。 “婶子,我问她,没问你。” 春兰吹风似的一句话,人堆里刹时安静下来,“小桃,要不然你把食罩给这位妹妹认认。” 小桃从提篮上解下食罩放到我手里。 小月与我合力完成的孝子图,慈母啮指,孝子痛心,还需要认看? “改牡丹为孝子图,是我自己的主意,婶子并不知情。” “孝子图?呵,亏你想得出。用线优劣不齐,旁的不说,血珠要用朱霞金线缝制,不是愈栩栩如生?”春兰道。 我福了福身:“不敢隐瞒春兰姐姐,金线在我房中被人盗走。孝子图是情急之下想出的补救办法。” 这话出口之前周围是安静,出口之后周围是死寂。 “我上午叫人送来,才多久就丢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谁手上还不丢个几件东西,情有可原。”她微微笑着,透着凉飕飕的寒意。 “春兰姐姐你不能相信她的鬼话!”姚杏花站了出来,“八成是她贼喊捉贼,我们从卯时起一直在厨房做事情,没有离开过一会儿。而她呢,来了之后就跑到柳大娘屋里,再没有瞧着人影。” 柳大娘脸色一白,忙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彩蝶她娘没了,回去送她娘入土。我又大字不识一个,苏姑娘她是识字会写的人,我不找她帮着清写册子给周姑姑,难道找你?你会写字?” 姚杏花嘴一撇,说:“大娘别袒护着她,说不定自己不落好。” 柳大娘急了眼,语调也高起来:“我两只眼睛盯着她连茅房都没上,她是孙悟空投胎转世啊?还能出窍分身去把金线藏起来?” “能庇护唐三藏西天取真经,那孙悟空的本事大了去,怕是大娘你看不透。监守自盗的事,从前不是没有。”春兰说话还没完,姚杏花插了一句:“可不是么,贼怎么会说自己是贼,脑门上没写“贼”字!” 春兰使了个眼色,小桃当即指着杏花鼻子骂:“春兰姐姐正说话,你闭紧嘴巴!” “管他丢了,还是吞了。井里、房梁、屋檐上头,把梨香院里里外外搜个遍,不信找不到。”春兰顿了顿,扫视着几位大娘婶子,“怎么?要我亲自动手搜么?” “哪敢劳姑娘,我们几个老货去搜,里里外外给您搜清楚!”赵婶子道。 五少爷送的笔还压在箱子下,若是搜院,我的屋子首当其冲。 此时露怯,无疑是引火自焚。 我随着她们回到梨香院中,纷纷的脚步之下,檐上积雪“轰”地坠下一大块,摔了个四分五裂。 小桃一脸嫌弃,搓着双手说:“这可真冷,春兰姐。” 几位大娘等着春兰发号施令,我夺几步上前,深深施礼,说了句:“谢谢春兰姐姐。” “你谢我什么?”春兰回过身来,厚重的衣裳丝毫不能遮掩她行动下的玲珑。 我微微一笑:“春兰姐姐主张搜院是为了在人前还我公道清白,姐姐用心良苦,我怎么能不谢?” “我要不搜还真对不起你的谢。” 春兰的眼神深得像要穿过我双眼,面上隐含着笑,“金线找不找得到是后话,眼皮子浅薄的贱蹄子,今天休想躲。” 院里顿然响起阵阵强烈的咳嗽声。 春兰眉梢高抬,将脸一扬问:“院里还有人呢?” 柳大娘忙回:“春兰姑娘,有个孩子病了,我给她歇天工。厨房不缺这双手,把各主子的饭菜咳脏是大罪过。” “嗯,是这个道理。真病就歇着,没得让人说嘴我们温府苛待下人。” “哪啊!春兰姐姐,这人天天病病歪歪,说话有气无力,跟蔫了的茄子一样。谁知道她是真病还是假病。以前她是官家的小姐,吃香的喝辣的,娇贵着呢。” 姚杏花说罢,春兰问了句:“有这回事?” 赵婶子道出月华是海洲官奴的来历,春兰面色立刻变得不好看:“罪臣之家穿金戴银、锦衣玉食养出的小姐,心眼是比一般人多。我看就从她那搜起。” 小桃会错意,要亲自去搜,春兰呵住她:“急什么,赶着投胎?没听见屋子里在咳嗽?要是把病气带回园子,担心夫人剥你的皮。” 第21章 还击2 我见过小桃、小红在赵婶子面前的张狂模样,在这位端着夫人款儿的大丫鬟面前,小桃简直可以用俯首帖耳形容。 甚至在温府做了几十年的大娘们无人敢驳她,不论背地如何,起码表面上看十分敬重,甚至畏惧她。 种种怪状,无不透露着这位春兰身份不俗。 姚杏花自告奋勇,跑在赵婶子前面开门进去。 紧接着房中传出一句“胡月华,你还有脸睡!好啊,真是你”,下一刻,众人看见的是姚杏花半拖半拽把月华带出院子。月华赤着脚,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紧紧贴肤。 姚杏花把她狠狠推在雪上,再把那本夹着金线的《竹枝词》捧到春兰面前。 “春兰姐姐你看她的书里藏着什么!” 春兰的青葱玉手拨了拨书页,夹在书中的金线当即落在地上。 “哟,抓了个现行。” “还真有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府上偷东西。” “年纪小眼发馋,平时大气不喘的样子,居然是贼。” …… 众人哗然,一时议论纷纷。 “是她啊。春兰姐,上回我说的那个落难杨妃就是她。那日她随婶子来,两眼乱摆,还拿黑炭抹了脸。”小桃说。 春兰呵呵笑出声,睨视月华:“上回做杨妃,今天是扮什么,病西施么。好可怜的模样,哎,让我如何忍下心罚你。偏今天人赃俱获,你自己认了还能少吃苦头。” 我抱出月华的被子,裹住她颤抖的身躯:“春兰姐姐,这事不是小月做的。” “叫得多亲热。春兰姐姐她两人有私情,事迹败露立刻出来说情,没准是一伙的,一个骗一个藏,把你当猴耍。”姚杏花激动地说到。 小环蹲着给月华捂手,月华只是咳,咳得面红耳赤。 “官府办案尚且多次审查,还需听凶嫌一言。皇城脚下,将军府邸。哪怕是寻常的百姓、下等贱民,也有辩白的权利。我并不是质疑春兰姐姐,就算周姑姑此时此刻站在我的面前,我也只能斗胆直言。” 春兰道:“她的话提醒了我。官奴库令在周姑姑那存着,又是你们这的人,我哪能插手。婶子还是去把周姑姑请来,好好断一断你们这里的窃贼案。” 忽被点到,赵婶子肩头微微一颤:“姑娘,您做主就好,没必要为一点小事惊动周姑姑。” “婶子糊涂。手脚如此不干不净,还是官家分配的奴才,我来做主插手,周姑姑的脸面往哪搁。让你去叫人你就去,要是你请不到周姑姑,我往大夫人房里去。”春兰语带怒意地说。 平日和赵婶子交好的大娘们劝她赶紧去请姑姑。赵婶子是眼里带火瞥我一眼,恨不能吞我进肚子。 下人的口最快,不一会,梨香院里涌入不少陌生面孔。人群中望见一对机灵的眼睛,那小厮我曾见过,要仔细看时,人一闪不见了。 没多久,赵婶子回来了。 人堆自觉让出一条道,一位面色阴沉的妇人由游廊拐来,红廊外围着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喊她“周姑姑”。 她步子迈得很快,宛如男人,和我那次初见她时的衣着不同,唯一相同的是耳上那对大而平质的玉环。这人竟然就是周姑姑,我想着法子要见人的,原来早就见过。 “总算把你盼来了,周姑姑。”春兰微微福身,“我年轻不懂事,要说错什么,姑姑莫怪。你日日在大夫人面前尽心,也没左膀右臂,我愿意为姑姑分忧。今天是厨房后院失火养出个贼,人和贼赃已在这里,姑姑发落吧。” “你这话听着是在教训我?”周姑姑语调沉稳,深藏喜怒,即便容颜不再可是骨子里有种不让须眉的气度。 “我哪敢,姑姑言重了。” 有人拿来椅子请周姑姑坐下,她坐下后道:“这么多双耳朵听见你说替我分忧,那说说是怎么一回事。贼,是谁,做了什么;赃,是偷了什么。”周姑姑始终没看过春兰一眼。 春兰没有说话,是小桃把事情起因经过道了一遍,还把春兰执意要请周姑姑来裁夺的行为包装得更加得体了。 赵婶子一干人是闷声不响,挺立在周姑姑身后。 周姑姑瞟一了眼我:“你说不是她,那是谁。” 我怀抱篓子未开口,姚杏花跪下向周姑姑磕了个头,说:“周姑姑,她是同伙,说的话不可信。” 春兰厌恶地喝断她:“周姑姑是三岁孩子么,要听你的教会指示?你的嘴再不闭上,我有得是办法让你闭嘴。” “苏姑娘,说吧。”周姑姑道。 我一愣,惊异地望着坐在椅子上的周姑姑,我没有听错,她的的确确称呼我为“苏姑娘”。 随即收回精神,双手捧上篓子:“请周姑姑明鉴。盛放金线的篓子边缘上沾着油脂,色白而味单,显然来自某种畜类且还未经烹煮。小月昨天下午发热症,柳大娘放她今天的一日工,她不曾去到厨房,双手更不可能碰触到任何油脂。” 春兰抚抚腕上的金镯,小桃向前一步要开口说话。我知她要驳我,先一步道:“而我帮柳大娘整理名册,不在厨房。今天是初一,与我同屋的小环为大夫人准备礼佛的素斋,一样没有机会接触到生油脂。” 小桃紧接着说:“厨房各式各样的荤腥肉类,边缘碰到一些有什么奇怪。经手的人是芸香、赵婶子、你的同屋人三个。芸香把篓子交到赵婶子手里时金线就在里面,妹妹脱了一通罪,是想要赖我们院里的芸香吗?” 我剪下一断金线,在清水盆中涤荡几番:“周姑姑请看,金线上也有油脂,偷盗金线和篓子上留下油印的,是同一人。” 赵婶子们赶忙为自己洗脱嫌疑,表明她们今天准备斋饭,到现在一点荤油都没碰过。 “她和贼赃是现场揪出来的,人在屋里躺着养病,要不是她偷的,谁还能当着面把东西塞进她的书中?” 小桃此话出,人群中不少纷纷点头道“是”的。 接下来的话,要我说就有些虚假。好在事前我与小月商议过,心中有默契。 小月褪去身上的被褥,拉着我的手,给周姑姑和春兰分别叩了头,说:“周姑姑、春兰姐姐,柳大娘让翠柳来给我送药,煎药的时候我离开过屋子。因为药味大,特意在水井后面的墙根煎药,铫子还留在那里。” 姚杏花是做贼心虚,厉声道:“谁能知道你要去煎药。” 我微眯了眼:“是啊,谁能知道她要去煎药。刚刚你进屋子,一眨眼功夫出来,手里拿着小月的书,好像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事先知道金线藏在哪里。不如你再卜一卦,答案也有了。” 第22章 还击3 姚杏花脸一拉,鼓着眼说:“我听出来了!弯弯绕绕说我是贼吧!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没有偷你的金线!” 我笑道:“贼怎么会说自己是贼,脑门上没写“贼”字。姚杏花,你自个之前说的话,转头忘记了?” 周姑姑垂下眼,摆摆手:“苏姑娘,你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贼究竟是谁?” 眼下的情况,唯有拉更多的人下水,人人自危,才好容易逼就着刨出猪网油一事,我当机立断,回:“今天在厨房中碰过荤腥的人,每一个都有嫌疑。” “这是什么话!” “丫头你好好说话,脏水甭往我们老脸上泼!” …… 人群哗然,大娘婶子们忙忙说自己上午在厨房做什么,旁边都有谁,要力证自己的清白。 赵婶子等人因为为大夫人及四夫人准备斋菜而洗脱了嫌疑,一时全部站在我这边,极力支持我,赞许推测非常有道理。 两边的人争得不可开交。 “得了。”周姑姑拍拍扶手,众人声势渐弱,直至鸦雀无声,她起身道:“现在人齐,有碰过肉腥的自己举起手。” 厨房里的肉腥一般不许粗使丫鬟们碰,哪怕切洗也是家生年轻媳妇负责,经手的人并不多。 有人东张西望、有人紧张相看、有人眼珠直打转,举起手的全是厨房掌勺的大娘和清洗肉类的年轻媳妇。玉梅见翠柳和姚杏花没有举手,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 周姑姑清了清嗓子,一声“苏姑娘”大有催促之意。 “玉梅,你刚才想举手,为何缩了回去。”我问。 玉梅一怔,两手打摆得厉害:“我没碰肉!我今天一点肉没碰过。” “没碰过肉,你的手心哪来的油花?”我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玉梅手心还有点油花,大概事出突然,负责清理善后的她还未来得及用香胰子洗手。 “我真没有碰肉,不是我!” 人群里举着手的李大娘高喊:“放你老子娘的屁,老太太屋里让串鹿腿肉。我叫你去润的铁签子,还没碰肉?那猪网油不带荤啊!” 玉梅登时吓得拉出翠柳、姚杏花两人,说不止有她一个,三人是一起在柴房边空出的小间子里用猪网油擦洗铁签子。 李大娘又说:“周姑姑,我们几个在温家干了十几年,您得信我们一回啊。这三个黄毛丫头没人看管,保不齐就是她们做的!我们离一会灶,菜会烧坏的,您问问谁敢离开啊。” 嫌疑范围要能缩小到玉梅三人,李大娘等今日碰过肉的人皆脱了贼疑。那些举着手的一个个纷纷点头,附和李大娘的说法。 周姑姑道:“她们周围没旁人,确实说不过去。苏姑娘既会断案,说说看,三个里头谁才是你要找的人。” 我粲然一笑:“周姑姑,这不难,我有现成的好办法。把她们三个捆起来,用夹棍狠狠地夹过十个手指。常言道十指连心,一定是痛彻心扉。还要烧锅滚烫滚烫、热辣辣的辣子水,哦,千万要选最辣的红椒。煮好放凉一会,再加上粒粒白盐。”我伸出五指,钳住玉梅的五指,狠狠用劲,面上仍笑着往下说:“温热之时,把夹过夹棍发红的手往里面一放,不出今日,事情就能水落石出。” 玉梅两只手不断打颤:“不是我!翠柳!翠柳和杏花有离开过!她们俩离开过!我一直在那里面,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一旁的翠柳大惊失色,跪着爬到周姑姑脚下,紧紧抱着周姑姑的腿,颤巍巍的手指着姚杏花:“周姑姑是她!柳大娘叫我去送药,杏花叫我送完药不要走,等胡月华出门煎药再回来通知她!她,她去偷金线,藏书里!” 姚杏花双目瞪大,膝盖一弯,整个人瘫在地上,失魂失智般说不出话。 水落石出,周姑姑哑然失笑:“春兰啊,看来你伺候二夫人拿手,断案还是生疏些,今后捡自己擅长的事做。” “姑姑教训得是,是我审事不全,闹出笑话,今后多多向姑姑讨教。”春兰脸上难看,欠身给周姑姑行了个礼,算是赔礼道歉。继而起身,步步莲花走到我身边,不由分说抬起我的手,抚了抚我的手背,沉沉一笑:“没想到厨房出了个女青天,多谢妹妹,要么还找不出这个心机深厚的下贱坯子。” 不需周姑姑开口,几位大娘忙拿来麻绳捆了姚杏花。 众人围过去看时,话从春兰口里轻轻逸出:“真是伶俐的妙人,好一招借刀杀人。让我看场你写的好戏,还神不知鬼不觉地配合演出。这遭,你算计我。下回,给我小心。” “啊?”我故作迷茫,唇角微弯,“春兰姐姐,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呵,好个不懂。长长久久不懂,才是你的本事。”春兰长袖一挥,扭头就走。 小桃忿忿不平,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见春兰已走,她只好跟上。 月华在雪地里蹲坐许久,我和小环协力把她进搀扶进屋里。如月华所料,姚杏花确实想把我牵扯进去,不管她原本的计划是什么,等着她的结果只有一个。 出来的时候姚杏花已经被带走,聚集在院子和游廊的人群也散得差不多。 柳大娘拽着一个小厮在游廊尽头说话,神情激动,嘴巴没一刻合上,可是不像在责备小厮。嘴里说着话,手上正在从头到脚为那小厮掸雪,举止亲昵。 离得有些远,听不见柳大娘在说什么,但小厮的眉眼和柳大娘宛如一个模子刻出的。 我总算明白,生辰那天,五少爷来到梨香院的时候,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不是巧合。以及李燕儿挨打那天,柳大娘实际上是在有意暗示我,不要和五少爷走得太近,免得成为下一个李燕儿。 小厮察觉到我的注视,和他娘说了几句话匆匆溜走。 身后忽觉一冷,转身去看,周姑姑不知几时站在我的身后。 “周姑姑,您还没走呢。” 近距离看,她脸上的脂粉依旧抹得重。周姑姑冷冷道:“苏姑娘,你跟我来。” 第23章 姑姑 正同那回带我去厨房,一路上周姑姑头不回、话不说。 沿路不少温家的家奴在各处扫雪,那些人与她问安,周姑姑只是点点头,走道上干净得连一片雪花也没有。 周姑姑的住处,与其说静谧,不如说是寂寥。 院外没有任何的花草,院中一颗大树光秃秃的枝桠爪在空中,裹着雪。夏日乘凉的竹椅摆在树下,座位被雪覆盖得满满的,既恐怖又诡异。 棉帘是石青色的,洗得略旧。屋中烧着炭火十分暖和,梳妆桌上放着一面双鱼铜镜,四屉妆奁周围铺着各式各样的脂粉。一盒用过的青盐开着盖,置放在桌上。四周陈设带着浓厚的生活气息,与外面光秃颓废的景象大相径庭。 案上没有茶具,放着的全是一盘盘红面账本,垒得足有半截手臂高。 “你这乡下丫头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闹出这些动静。”她用火钳拨了拨盆里的炭,再往里头添上几块,“我活了四十多年,从没见过如此狡猾的小娃娃,通州怕是有狐狸洞,你!在那养大的!” 我笑道:“姑姑保养得好,要说四十多岁,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不用给我灌迷汤,充神弄鬼,逼着我来找你。”周姑姑往我脑袋上一戳:“聪明是聪明,可恨全是小聪明。今天你算计春兰引出我,明天为见夫人,是不是要算计到我头上?” 什么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话根本是骗人的,我拍的马屁穿了个底朝天。 周姑姑又问:“今天你把我招去,为的是什么?” “周姑姑,不是我把你找去,是春兰姐姐说她不能插手厨房的事,才把你请来。”我避重就轻回答。 “我多大岁数,她多大,我能不知道她?春兰懂不能插手的理儿?前一阵擅自处置李燕儿的事还摆在那,她哪是不敢,是借此事和我发难,指我管教新奴不严、夫人治家无能。她太心急,等不及要看我和夫人的难堪,才中了你的计。你摸人脾气的本事,跟哪头狐狸师傅学的?” 姜还是老的辣,周姑姑早看穿我的全盘计划。 我抿抿嘴,无话可答。 周姑姑在案上坐下,随手抽出一本红账,像是在诵读上面记录着我的诸多“罪状”。 “芸香那丫头中午送完饭回去一直哭,院里人哄上足足半时辰才好,你跟人说了什么?我看那赵光媳妇啊,是人笨凡事难,做好的饼送到嘴边她还不懂啃两口。食罩是你做的,当我离厨房远不知道呢?来,念出来,大声地念。” 周姑姑从身后摸出个食罩,按在案上。 我拿起食罩,还真是我给大夫人、四夫人所绣的。她们院里要吃素,避忌荤腥,作为区分,我特意绣了一句诗在上头。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她许久不说话,我抬眸道:“周姑姑,我念完了。” “上头‘静’字是将军亲笔,那是夫人的闺名,你当我糊涂?偷偷摸摸做这些事,想给夫人递信儿?没门!怎能笃定把你留在梨香院不是夫人的主意?” 温家留下作为定亲信物的玉章是一对的,我的确是描了温将军玉章上的‘静’字,意图如她所说。 “王管事说过,大夫人很珍惜将军亲刻的玉章。玉章剩下的半截还在我手中,大夫人若知道我在府上叨扰,一定会取回玉章。” 周姑姑冷哼一声,继续问:“水榭治理的法子,你替李瑞媳妇想的,是也不是?” “是。水榭前的果树、花树交给厨房看管,可是没有明确细分到个人头上。时间久了,用心照料者见懒散者的样子难免心生不平,自然松懈,最终只会荒废。如今腊月里,天寒地冻,那些树无人看管,开春后需要换新一批,动辄消耗更多人力财力。若能些许嘉奖,照看花树的人有了动力,日后会愈加勤快照看。不过是我的拙见,不敢在姑姑面前托大。” 周姑姑瞥了我一眼:“我说呢,手下一群人几时变得如此机灵,跟喝猴尿似的突然开窍,全是你这个丫头搞的鬼!听柳家的说,你跟庄上要了一袋甜荞壳子,用来做什么?” “姑姑不喜欢用枕头,我——” “好嘛,我常用药枕的事你也知道,是缠上我了!”周姑姑合上手里的账,往案上摔,“一桩桩的事,亏你想得出来!丫头,是二夫人让王庄去通州把你接回来,为的是什么不用知道,也别问我。他王庄如意算盘打得响,刀切豆腐两面光,谁也不得罪。我为你好把你安置在那,等着我们老夫人大寿过后,再和夫人回报。你可好,连衣裳都能剪咯,没少在我身上动脑子。” “姑姑,衣裳不是我自己剪的。” 周姑姑上下打量着我,片刻道:“怎么不接下去说?苏姑娘,你能言善道的本事呢。” “我的那点小伎俩逃不过姑姑的慧眼,找不着话狡辩。” “哪里是找不出话,你心肚里门道多,以为我阻碍你的荣华富贵是也不是?” “不是。”我思量一番,随即跪下给她叩了一个头:“姑姑。我自知这门婚事门不当户不对,温家是权贵显要,我们不过普通百姓,况且我爹还是被贬谪回原籍的官员。我爹临终前把温将军的玉章交到我手中,述说当年的事情,几句临终遗言,从未教我攀附。他说,温家肯守信我们亦不能失信于人。要是温家悔婚,我们当从没有过这回事。不管是谁派王管事来通州,我二娘已然收下温家的聘礼。” 周姑姑语气缓和了些,问:“苏公过世了?王庄没和我提过,怎么是你二娘收的聘礼,你娘亲呢?” “我娘生我时难产,死了。” “女孩子总归要嫁人为妇,太过聪明不是好事。”周姑姑眉头紧锁,“无父无母是可怜。温家给你些钱财做嫁妆,你回通州还可以谈婚论嫁,我揣踱着老夫人也会是这个意思。你想要进温家家门?三少爷虽是二夫人生的,可那是我家夫人一手带大,含辛茹苦十几年,打小桀骜不驯的脾气。三少爷要不同意这门婚事,拒绝你,顶着温家少爷弃婚的名声,你如何婚嫁?看在旧恩,夫人免不得替你说话,将军要是点头,逼着三少爷就范,反闹得他们两代母子不和睦。” 一辈子不嫁又如何,我不是等着被挑被看到货品。 “我是冲动些,但绝不是做事不计后果。姑姑,我无福成为温家新妇。但我身为苏家的女儿,不能给苏家、给爹丢脸。即便终生不嫁,断不能任人欺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温家聘礼已下,我人已在府上,温家,需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 第24章 纸团 “你再说一遍。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竟敢和温家讨交代?要不是当年苏家药方救下咱们大少爷和三少爷的命,看在苏公对温家、对夫人有大恩的份上,我早就把你撵出去。” 周姑姑脸色愈加严峻,神情却藏着柔色,显然口是心非。 我答了一声“是”,再一拜:“底下还有两个妹妹尚未婚嫁,虽然她们与我非同母所出,但终究是我的妹妹,一样是苏家的女儿。拿到一笔钱财回到通州又能如何?通州小,不比京城,邻里亲友已经知道温将军府上前来提亲的事。众口铄金,不止是我,我的两个妹妹也将一辈子抬不起头,活在我带来的阴影之下。姑姑,不论说多少遍,这就是我的决心。是权贵重臣也好,山野村夫也罢,即便我终生不嫁,断不能任人欺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说罢,周姑姑轻到几乎不可闻的哀叹一声。 我微微抬头,周姑姑望着我,眼底那份严厉早已烟消云散,凭空添了丝哀伤和失意,映照着她两鬓几缕白发,瞬时显得孤独而寂寞。 忽而想到周姑姑是未嫁之身,以她的穿着及屋中布置来看,月钱想是不低,再好的耳环首饰也该置办得起,为什么一直戴着那对质地平平的玉环呢? 或许,她有自己的伤心事。 周姑姑背对着我坐下,说:“明天辰时来找我,在我屋里好好洗个澡,把你身上几斤黑泥搓干净咯,我带你去拜见夫人。” 她的话锋转变让我措手不及,明天我能见到温夫人了?打从离开通州的那一天起,在心中幻想过无数次见到温夫人时的情景。能见温夫人固然高兴,可是,我身上哪来的几斤泥啊。 不去纠结泥这个问题,马上给周姑姑诚心诚意地磕了个头:“谢谢姑姑。” “谢我不如谢药方,这叫祖上积德后人享。回自己屋子里去,没得在这惹我烦心。” 我慢慢站起身,凝望着她的背影,宽大的肩膀仿若男子。神色严肃,语气不善,说不上亲切,我却觉得她是个有血有肉,面恶心善的人。 “苏姑娘!”走到门外时周姑姑叫住我,“那个,枕头还是要做的。回去记清楚来路,明天要是走迷了我不管。” “嗳,一定尽快做好给姑姑送来。”我笑着朗声回答。 从周姑姑院子里出来,天色昏暗,竟在这呆了这么久。 一路灯火明亮,彩灯高悬,前院穿戴体面的仆奴不时与我擦肩而过,比起梨香院中,仿佛是另一番风光景物。 晚饭后,小环把煎好的药给月华端去。 月华中午在雪地里受了冻,回屋后复发烧出汗,烧得下不了床。柳大娘请大夫来把过脉,另开了几贴药。 小环出去后不久,一阵冷风窜入,门被推开一道缝儿。 我打了个寒颤,正要起身关门的同时,从缝隙里丢进个纸团。我一惊,捡起纸团打开看,上面的字潇散而苍劲,写着:临水高阁一见。所用的纸张色白如玉,毫无杂质,是坊间俗称“富贵无双”的六吉棉连。 因为这种纸的价格昂贵且属于御贡之品,平常人家根本用不起,能用上这种纸张的人,非富即贵。 把纸叠好塞进袖里,我提起门角的灯,拿上火石,连带托盘地把纸笔墨等物包裹好,伴着凛冽寒风走出去。 厨房不比前院有人轮班守夜,冬夜里灶上一灭火,整个厨房又静又黑,到摘月水榭的路上连个鬼影也没有。手上的灯,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亮,路上不断地在心里暗暗求神拜佛,千万不要有人撞见。 摘月水榭没有高阁,紧挨着的后花园西北角倒有一处亭台,直觉告诉我,纸上所说的高阁必是那里。 绕进后花园,这里的灯光昏暗,零散几处方位点着冬日防火的铁丝编就灯笼,防风罩四面分别写着“平安如意”,此时此刻正被夜风吹得摇晃。 我灭掉手里的灯,把它放在阶梯边缘。 遥遥望去,亭台之上尚有明亮,还真猜对了。 登上高阁一看,原来亮光来自五少爷脚边的那盏新奇的舶来灯笼。身似珐琅,做工精细,挑子通透无比,映着灯火。高台上寒风阵阵,灯笼中的灯火纹丝不动,稳如无风。 “果然聪慧。”五少爷一笑,放下手中的酒杯。 大冷的天,他竟然在高台上喝冷酒?想想我都牙根打颤直哆嗦。管他冷酒热酒,速战速决,还完东西赶紧走。我把包裹好的笔砚压在石桌上。 “见着我,你似乎不太讶异。”他的笑容更多几分,丝毫不受微弱灯火的影响,眼神依旧不改深邃,五官仍是俊美风度。 “讶异什么?讶异邀我来相见的人是你吗?如果是这个问题,那么不是‘似乎’,而是‘确实’。” 我取出袖里的纸,放在石桌上,“建议少爷下回用普通的纸来写,那么我可能要琢磨久一点。” 他笑着抚抚眉头,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挫败感:“这是什么?” 我打开布料的扎口,展出里面的笔墨纸砚。 他一顿,道:“送出去的东西被退回,还是第一次。” “凡事都有第一次,多几次少爷会习惯的。” “你好像很讨厌我?”他轻皱眉头看着我。 “说不上讨厌。”讨厌?像他这样的人,世上大概没有哪个女子会真的发自内心讨厌他吧。 我侧身福了福要告退,才低头,一只温热的大手贴上我的脸颊,将我的头轻轻扭转向他。 接着耳畔传来一股暖暖的热气,带着一句话:“我要讨了你,去我屋中伺候,你愿意吗?” 我匆忙往后躲开,觉得耳根子在发烫,不禁伸手摸了摸。 他一愣,笑出声来。 我不甘示弱,呵呵一笑:“我不愿意。奴婢愚钝,不配到少爷屋里伺候,请少爷放我一条生路。” 他上刻还在笑,下刻微微皱起眉:“你……” “少爷知道李燕儿是谁吗?”我问。 第25章 夜会 看他摇头的样子,我不禁苦笑:“少爷当然不会知道。她是厨房里的一个丫鬟,娘亲早亡,亲爹是府上的老奴。只因为对少爷你心生仰慕,无意间被他人听去,冠上非分妄想的罪名。众目睽睽之下,打嘴六十,连同她的老父一起赶出府。离开没几日,她在家中上吊自尽了。原本大好青春,葬送在一句话语下。” “何时发生的事,我从没听人提过。”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不像是在说谎。 “少爷自然不会听身边的人提起,你的身份尊贵,相比之下,我们不过是蝼蚁蜉蝣。试问一只蚂蚁被人踩死,值得一提吗?更别说令你这样的人费神伤怀。” 他自斟自饮了一杯,定定望着我:“从未有人和我说过这些,你真的很特别。” 从未有人吗?这倒合理。 我来温府日子不算久,已经从旁人口中听到诸多关于他的事。 柳大娘说他是二夫人心尖上的肉。有个老嬷嬷酒桌上与赵婶子说笑,谈及温烨将军对这个儿子的疼爱特别提到一件事:温将军从不给儿子起名字,唯独他是一个另外。大夫人所出的嫡长子还是温老太太起的名。 他生来已有父母疼爱、锦衣玉食、仆奴满屋,所见所闻多是美好的事物。鼎盛之家的仆人贯彻“说好话,不说实话”的道理,岂会有人在他面前说这样的实话。 我淡淡一笑:“特别?少爷打住吧,你是温将军最疼爱的儿子,众星捧月似地长大。见到的、接触到的都是名门闺秀、大家小姐。偶然看到我这张牙舞爪、粗鄙不堪的人,觉得有意思,觉得特别,就像看到会走的木头,会蹦的雪人。” 五少爷嘴里的“特别”,在多少人眼里就是“该死”。 他是生得俊美,还不至于把我迷住,连命也不要。 半晌儿他缓缓开口:“英雄所见,略不同。” “少爷找我出来是要和我谈心吗?这里很冷,没什么事奴婢先告退了。”这回我后退几步才福身说话,不等他回答,赶紧转身往下迈了一个台阶。 正想吐口气松快松快,突然感觉被一股温暖紧紧包裹住! 我大惊,想要从他的狐裘里挣扎出来,可是五少爷的手沉沉地压在肩头,我根本挣不开、甩不掉。若不是担心在他手上留下牙印,他那爱子如命的亲娘找我算账,真想狠狠对着他的手咬下去! 五少爷见我不再挣扎,才松开手:“这样还冷吗?” 我暗暗叹了口气,今晚真不该来,笔是还了,了却一桩心头事,可是现在又摊上一桩。只想赶快回到被窝里呆着,赶着把周姑姑要的枕头做好,明天还要见大夫人。 他的眼神太过诚恳,诚恳得让人无法不听下去:“你说的话有一番道理,可不尽是我的心意。我对你有好感,的确因为你独树一帜,和我见过的女子不同。我从未见过像你一样——” “粗俗的女子。” 我接了他的话,他摇摇头,淡淡一笑:“不,是可爱,让人猜想不透的可爱。” 要是真有分身法术,我想替自己抹一把发里的冷汗。 正想着,忽然“咚”地一声巨响,一个黑影从墙外坠进花园里。 “嘘!”五少爷机警地将我护入臂弯,下一刻,他冷冷的手指抵在我的唇上,“是我四哥。待在这里别动,别出声。” 他的手指凉如寒冰,俊美的侧面贴在我耳边,连呼吸声亦能听得一清二楚。 分不清是狐裘的余温还是来自五少爷胸膛的炙热,莫名的不安令我的背宛如浸在滚水里、承受炮烙之刑般。 古人说最难消受美人恩,美人恩我没受过,这美男恩,也不大好消受。 “阿嚏——” “阿——阿嚏——” 天!我今晚真不该来!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连打两个喷嚏! 那个本来四脚朝天的主儿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歪着脖子,指向我所在的方向,声大如雷:“谁在那!是人是鬼!麻溜地给爷滚出来!” 我赶忙按下五少爷,冲他摇摇头。 他在想什么?!明显是女子的喷嚏,那又是他哥哥,此时五少爷前去,岂不是明摆着告诉那位翻墙的大爷——这里不止有他一个人。 我咬咬牙褪下皮裘,站起身回了句:“四少爷,是奴婢。” 说罢顺着石梯而下,打亮灯笼,握着挑子走到四少爷面前,福了福身:“奴婢见过四少爷。” “嗝——嗝————” “舒坦。”四少爷摸摸肚子,眯着眼打歪我手里的灯笼:“大晚上不睡觉,想逮我?呵呵,我娘又让你们藏在这里抓我,今天来了几个啊?欸,逮不着,气死你们,嗝——” 好大的酒气,还混着消食的酸味。 这位四少爷喝了不少酒,脸到脖子红得像在染缸里泡过,额头和鼻尖分别留有一个鲜红的唇印。 “少爷您喝醉了,我是厨房的丫鬟,不是谁派我来的。”我憋着气说话,深怕吸进一口浑浊。 四少爷东倒西歪地走过来,两掌扣在我的脸上,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着我,憨憨一笑:“喔,还真没见过,不是我娘派来的就好。厨房什么时候有这么漂亮的丫鬟,叫什么名字?明天我把你拨到我院里,你伺候爷我洗脚睡觉,哈哈哈。” 他的手心湿乎乎,捂得我两腮难受,一不留神,猛地吸了口空气里弥漫的酸气,整个人比泡在醋缸里还恶心十倍!赶忙摁下四少爷的双手,往后退了步。 “欸,别走啊,啊,怎么有这么多个人。跟爷玩捉迷藏,哈哈,我陪你玩。”四少爷伸手在空气里乱抓,想要拽住我,大概是醉得糊涂,不知道看到什么荒诞的幻像。 四少爷忽然站得笔直,一脸严肃道:“站住!滚过来!我说话你当放屁呢!” 我倒抽一口凉气,今天到底是得罪了哪位神仙,只好赔笑着说:“少爷,奴婢在家排行第九,贱名酒囊。” 四少爷忽地大笑:“九娘,好名字!对我胃口!爷就爱喝酒,无酒不欢,你的名字里偏偏有酒,你,就是为四爷我生的。酒娘,来,给爷唱个好曲儿听,赏银少不了你的。”说着摸出干瘪的钱袋,倒提着抖了抖,一枚铜板也没掉落,便犯疑嘀咕:“我的钱呢?怎么空了?” 第26章 吻 “酒娘,这么冷的天,你在等我?”四少爷把钱袋往后一抛,笑着问。 像他这般喝到烂醉的人,说话哪有逻辑可言,一时喜,一时怒,疯癫成魔了似得。我只得接他的话,否则他发起火,大吵大叫把前院守夜的人引来,只会更麻烦。 “奴婢的璎珞掉落,白天经过后花园,所以来碰碰运气找找看。” “碰到我,你的运气是这个!”四少爷竖起大拇指。接着拔出腰上的香囊,在手里晃了晃,“你的璎珞能值几个钱?爷赏你个好东西,睁大眼睛别眨,金镶翡翠象牙坠!”说着他“咦”了一声,把香囊送到眼皮底下,皱着眉头嘀咕:“我的象牙坠子呢?” “少爷——” “赊!不用多说!”四少爷呵断我的话,憨憨地冲我笑着说:“赊,赊,给我记着账。酒娘,来,给你温四爷亲一口,银子爷有得是。” 说着两手不安分游过来,我敏捷地闪躲开,勉强回个笑脸:“少爷,周姑姑还在亭子上面等着我。你要是真喜欢我,我在厨房等你的信儿。” 四少爷扑了空一脸不悦道:“成天周姑姑李婶婶张舅舅,谁他娘知道谁是谁!等着罢,那些乌眼老婆子浑身酸溲味,四爷我迟早要把这群老太婆通通赶出去!一个不留!换!换!换!给爷全换成二八佳人。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他笑了笑,往自己鼻上一点:“你四爷我,哈哈哈哈哈。” 笑着又往高台那走了几步,一手遮在眉上,作眺望状:“黑秋秋哪有人。酒娘,想骗我是不是?” 周姑姑背影极像男子,四少爷此时醉得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五少爷露个背影,没准能把四少爷唬住。 我将灯笼反握,拿挑子戳了戳他的腰:“奴婢哪有胆量骗您,不信看看上边,是不是有灯火亮着。周姑姑,您站起来给四少爷瞧瞧,他想见您。” 令我意外的是石阶上的五少爷为了配合我,竟然真的拆下自己的束发。背对着我与四少爷,长发飘飘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女相。 “哟,哈哈哈哈,真有人。没事,爷不叫她看,她没胆量看。我……亲一口……就……一口!”四少爷打了个酒嗝,歪歪扭扭地往我身上倒。 我用手抵着他的胳膊,忙说:“少爷,这位周姑姑的娘可是温将军的乳母。她要是看见你我在雪地上拉拉扯扯,亲亲我我,告到老太太那里,我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居然是她!那个没人破的老瓜!”四少爷惊叫道,说着就往自己脑门上狠拍一掌,笑着囔囔:“姑姑来啦,姑姑好啊,我病着腰疼,母亲那的请安才没去,儿子腰好全再去母亲院子里磕头请罪。” 他一面说着,一面两条腿往后迈,大有要落跑的架势,看来“周姑姑”还真唬住了他。 我趁热打铁,踮起脚尖朝高台挥挥手:“少爷快看,周姑姑往这来了。姑姑,四少爷他在这,真是四少爷!您要来认认啊?” 转头一看,四少爷已经跑出五十步外,如同被抽过鞭子的陀螺,转转悠悠地找不着北。 “少爷,您怎么丢下我一个人,不要忘记来厨房寻奴婢哦!” 四少爷听到愈加慌张,打了几个圈,不知踩着什么脚下一打滑,整个脑袋扎进盆景里,继而慌慌乱乱地爬起来。屁股的灰还来不及掸,犹有熊狮猛虎追赶般,急匆匆跑没影。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再也忍不住笑出来,让你满嘴腌臢话,摔得好! “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一声清朗的男生从背后传来,我瞬间止住笑意。 他这是要做什么…… 身后的五少爷紧紧扣着了我的肩膀,下颚抵在我的头顶缓缓摩挲着。 是可忍非礼不可忍!我握紧挑子,反身往他腰上一击。这灯笼可不是后花园里铁灯笼,轻轻一下算是便宜他了。 “下回见你,务必用刚才与我四哥说话的语气对我,行吗?” 五少爷丝毫不把那一击放在心上,我抬眼瞪着他,抚抚快蹦出的心脏,没好气地说:“什么语气?那是逼不得已。好险,幸好四少爷喝醉了,不然——” 一个吻毫无预警地落在我的脸颊上。 温温的。 热热的。 他……他……竟然吻了我?! 五少爷淡淡笑着,我压着肚里的火平静地看回去,不服气地用袖口在他亲吻的地方抹了又抹。 五少爷一愣,将我拉向他:“这个吻你若不喜欢,大可退还一个给我。” 见我无言以对,他开心地笑出声,脸上有几分得意。 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狠推他一把,提着灯笼落荒而逃。 怎么走回梨香院的,我不知道。去送药的小环已经回来,见到我便问:“小姐,这么晚你去哪儿了?” “出去散散心。”我随口答她。 “你的脸好红。”小环抚抚我的额头,一迭连声问:“好烫,不会发烧吧?小姐去哪散心?穿这么少,冻着了吧?” “小环,茶是凉的吗?”我问。 “是啊,小姐想喝热茶吗?我这就去煮。” 我摆摆手,说:“不必,冷的好,快倒一碗给我。” 小环忙倒了满满一碗冷茶,我咕嘟咕嘟几口喝个干净,她又倒了一杯来,我直着脖子又一碗。人往床上一瘫,翻个身,看见炭盆边上围着几簸箩的甜荞壳子。 甜荞壳子做的枕头有活血通脉、镇定安神的功效,本是为“进门拜真佛”备的敲门砖。 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想到通过周姑姑见到温夫人一事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我一直贴身放着的玉章是温将军亲手刻的,是他与大夫人的定情之物,当年留给我们家作为定亲凭证的是大夫人那枚,上刻“林静山幽”四字。 可是玉章被我砸成两段,温夫人知道了会有怎样的反应呢?我又该如何解释? 比起这件事,那个莫名其妙的吻实在不足以令我烦恼。 不管怎样,如今必须想方设法留在温府,直到获得我要的——取消婚约可以,但原因必须是温苏两家协定的结果,而不是温家弃婚于我,更要拟纸言明。 如此一来,方能不辱家声。 温家地位之高,与我云泥之别。此举无疑是灵霄盗药,不是那么容易能达成的,可我别无选择。 闪着红光的炭火在盆中持续燃烧着,窗外一片漆黑,深夜的风呼呼地吹着。 爹,如果您泉下有知,希望您能支持女儿的决定。 您说过,女子崇德知礼,能和男子一样光耀门楣。可惜因果是女儿身,注定不能蟾宫折桂,但求办成此事,不教您丢脸。 第27章 夫人 次日早晨,推门见簌簌而下的雪花夹着微雨,水井旁掉落的是昨夜被积雪压断的枯枝。 小环起个大早,倾箱倒箧势要找出最好看的衣裳和首饰替我穿戴。可我扫了她的性质,拈件最为平淡的上身。 天空灰沉得仿佛要坠下,梨香院尤外冷清。 小环送药回来,在对廊便急不可待地喊:“小姐穿得太素,要见大夫人选个簪子戴也好啊。” 我摇摇头:“那些是二娘为苏媚准备的嫁妆,有朝一日还是要原封不动还给她。衣裳是迫不得已,首饰珠钗我不能占用。况且再精妙华贵的环佩,大夫人早已司空见惯,我何必耗费精神在佩戴上。这样自在轻松。” 说罢,问月华的情况,小环笑着回答已大好,吃喝不再吐,还香香地进了一大碗的粥。 柳大娘很照顾我们,几个大娘婶子里,属她亲儿的差事最好,她却没有仗着儿子摆出高架子,不论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尚有一份质朴。 月华样貌出挑,本就没几人愿意和她来往。姚杏花的事情后,梨香院那些人愈加躲着她。 柳大娘让小环帮着照看生病的月华,这是再好不过的决定。 我和小环自幼同吃同睡,名义上是主仆,实则与姐妹无异。 许是看出我有心事,小环掐高嗓子兴冲冲地说:“小姐,我昨晚做了个梦,你猜猜是什么梦?” 我还未猜,她紧接着说:“我梦见大夫人牵着小姐的手,你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笑着笑着笑醒了!” 我不禁笑着摇摇头。 小环拿来伞,往我手中塞,笑道:“小姐快去吧,一会雨下大,路不好走。我在屋里等你的好消息。” “是。”我双手抱拳,煞有其事回:“待我金榜题名归来,谢贤弟警免高情。” “哈哈哈,小姐没正形,寻我开心。”小环笑得双眼成了月牙,轻推我几下。 估摸着时辰刚好,我离开梨香院,往周姑姑那去。 正所谓大风大雨大江大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用不着发愁,因为发愁是最无济于事的。 走到周姑姑院外,雨已停,那盛满白雪的竹椅仍突兀地立在那。 地面上凹着一道泼出的水痕,看来周姑姑起来洗漱了。 我在外听了一会动静,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姑姑,我来了。” 刚说完,那石青色的棉帘“嚯”地一下掀开,吓了我一跳。 周姑姑把袄裙扎了起来,里头的绒裤挽到膝上,双袖用襻膊捆着,脸上是细密的汗珠,两眼盯着我,道:“我还没死,你且等我死了再叫魂。这院子清净几十年,你一来比十只鸟还吵。” 周姑姑呵了声,又道:“冻硬了?没有还不快进来!” 说罢,她甩下棉帘转身回屋。 我愣愣地盯着前后摆动的棉帘,脖子一梗:“嗳,这就来。” 昨日放账本的案子移到了床边,现在放着满满一桶冒着热气的水。 桶边是一把小杌子,周姑姑坐在上头,两条腿没地儿搁置,直挺挺地向前伸展着。她躬着背,手里拿着绣着花蝶图的绸扇正扇着。 这澡是我来到温府洗过最痛快的澡。梨香院人手一个木盆,烧些热水,拧了帕子擦擦身对付了,哪里有这样疏通。 洗好澡,周姑姑拿了她年轻时衣裳,叫我换上。一身是脂色袄裙与青梅绣样的对襟。没想到周姑姑年轻的衣裳颜色如此娇艳,虽大了些,冬日穿着还算合身。 “嗯,总算像点人样。”周姑姑的眼神指向两个翻开的大箱子,“去挑个你喜欢的戴上。” 我走近瞧了瞧,两个大乌木箱子里头叠着满满的衣裳,上头密密麻麻铺着一层我从未见过的珠钗、耳饰、玉簪、发髻冠、单是各色各样香囊粗略看去便有几十个。 “怎么?看不上?”周姑姑见不得片刻夷由,抬腿“咚”地两声,踢下箱盖,“苏姑娘眼倒不低,四喜堂的东西你还瞧不上?不是我说大话,我年轻时的东西,蒙着眼选一个都是好的。” “不是看不上,而是没见过。”我如实回答。 周姑姑锁上乌木箱,整理好的衣裳,将那对平质的玉环戴上,边戴边拿眼看我,冷笑道:“真敢说,不怕人笑你没见地。” 我润了润嘴唇,笑着说:“世界之大,事物之多,无人能一一看尽,没见过也不丢人。” 周姑姑一时哑口无言。 出周姑姑院子,径直往北边,路径一处冷僻的庵堂,约一盏茶时间方抵达大夫人的院外。 朱门虚掩,门钹铮亮,上头挂着桃符,经一年风吹日晒,面上略显斑驳。外院打扫得十分干净,不见任何藤蔓,严寒的季节自然没有衰败景象。只是匾上提着“晓翠苑”三个字,这里无一翠色,显然不符。 应声开门的是位额上有块大褐斑的嬷嬷,周姑姑与她彼此点头微笑。 这位嬷嬷在前头带路,过影壁、垂花两处,方至院中,能清晰地听见阵阵不间断的木鱼声。 一位清秀的绿衣女子坐在曲廊的楣子上绣额带,见人来,放下手中的活迎上来:“周姑姑来啦,秋儿问您安。” “大早外头做活,仔细冻着。”周姑姑道。 素秋莞尔一笑:“不打紧。屋里坐久了容易发闷发困,我一困针角下得不对,怕做坏夫人的额带。外面冷是冷点,吹吹冷风却也清醒。”继而目光落在我脸上,忙忙施礼:“这位一定是苏家小姐,素秋给您请安。” “素秋姐姐不必多礼。”我双手搀起她,回了个礼。素秋连忙来搀,口里说着“使不得”。 那位嬷嬷眼一亮,拉起我手,笑得不见眼:“这位就是苏家小姐啊,瞧瞧这通身气派,白白净净地怪可人疼,咱们家三少爷好福气。等那小子从乌海回来见着你,准高兴喜欢。戏文写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可不就是你俩。” “这么说将军班师回朝的消息是板上钉钉的事?”周姑姑问道。 嬷嬷笑着说:“那还能有假么?从咱们将军和三少爷出门那日起,夫人雷打不动地日日念佛祝祷,算算日子半年了,总算是把他们爷俩平平安安地盼回来了。” 素秋也笑着点头:“三少爷信里说能在年前赶回来,陪夫人吃年饭。夫人收到信,拉着我说了一晚上的话没合眼,高兴得不得了。” 周姑姑跟着一笑,道:“真真儿天大的好事。” 第28章 夫人2 木鱼声骤然停止。 “夫人诵完经了,苏小姐、周姑姑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报。”素秋福了福身,款步迈进正屋。 连续下了好几日的雪,天色不佳。院里的抄手曲廊上点着灯,黄澄澄的亮光看着人心里暖暖的。东西厢台阶下分别种着两盆修剪过的南天竹,覆着白雪,雪里露出几穗红果,一穗数十个,霜雪洗过仍不改鲜艳。 织锦灰底祥云金菊纹的棉门帘下卧着一只胖乎乎的黑猫,浑身找不出一搓白毛,正逗咬着线团,不时伸出爪子轻拨线团,越玩越起劲。 比起二夫人的长丰园,大夫人的院子显得额外清冷。 已而,素秋走出来,将贪顽的猫儿赶进屋,屋下打帘道:“苏小姐,夫人有请。” 周姑姑领我进去,屋内极大,满是礼佛檀香的味道,挂着的全是茶色的帐子,我细细打量里面的陈设,并不算豪贵铺张。 一副“抱朴守拙”的书法悬挂正中,下头是大木塌,铺着厚厚的毡毯,两头分别压着两个花鸟绣样的冬枕。边上的檀木架放着皇家御赐青玉案鹅黄绸面的翡翠竹一对、翠玉雕成的花雕盆景一座,余下不过是熏屋的当季瓜果之类的寻常物件,再没有任何奢侈的摆件。 左右共四座屏背椅,中间的春水瓶均插着两束腊梅,是刚折下不久的,淋了些水,水灵灵地供在暖室里煞是好看。 “布谷——布谷——。” 忽地响起两声鸟叫,原来百子屏风前不显眼的位置还挂着一个西洋的报时钟。 素秋拿拂尘掸掸弹出的木鸟,对我说:“没吓着您吧?这是三少爷孝敬夫人的西洋玩意,一日点卯三回,勤快得很。” 一个稍显沧桑的女声响起:“哎,这只坏东西,别看是木头雕的,冷不丁还真要被它吓住。我看呐,你明天找人替我把钟搬回冲儿屋子里,让大川去做就很好,换咱们吓吓他。” 素秋在旁抿着嘴发笑,说道:“是,夫人,我一会就去办。” 我幻想过无数次温夫人的相貌,从未想过她是如此慈眉善目,端坐在塌上犹如寺庙中慈悲的菩萨。 她的额上戴着纯色的额带,中间镶嵌着一颗玉珠。眉眼柔和,眼尾带着浅浅的皱纹,手上盘转着佛门十八子,膝上卧着刚才在外头见到的那只黑猫。 “都长这么大了。”温夫人慈蔼地望着我的眼神,像是一束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 我连忙伏地一拜:“因果拜见夫人。” 温夫人唤了声“素秋”,在旁的素秋即刻搀扶起我。她拍拍身旁的位置,对我招手笑道:“坐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岂有不应,点点头走到温夫人的塌边坐下。 “当年在通州我们也算见过面。那时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一晃眼,长成周全的大姑娘了。”温夫人紧着念了声佛,“当年多亏你爹娘,我的章儿和冲儿才能保得住。对于我们这些做母亲的妇人而言,天底下没有比孩子更重要的。若他们有个好歹,我早早做好身后准备,你爹娘一次救下的是三条性命。” “夫人见过我的娘亲?”我心头一动,话已不由自主说出口。 温夫人微笑着点点头,她膝上的黑猫闭眼睡着了,素秋轻步走来抱起猫儿,往屏风后去。归来时捧来托盘,上头放着拧过的热帕子。 温夫人净手后,娓娓道:“你娘是个极聪敏的女子,令人一见难忘。当时情况危急,若不是她极力劝说,查遍古籍医书,又有过目成诵的天赋,你爹那般保守的人未肯点头。对了,我有样东西该给你瞧瞧,周姐姐——” 周姑姑闻声从架上取来一个黑漆描金锦纹盒子,在我面前打开。 温夫人放下手中的十八子,从盒里提出一条红璎珞。我心头一惊,这条璎珞与我戴的完全一致。 “你娘的编络手法特别,我保管了这些年,还未能看透。”温夫人握着我的手,本想把络子交到我手中,可她触及到我手心粗糙的老茧时,不禁一怔,叹了口气道:“受了不少苦吧,今后就都好了。” 明明是如此温柔的话,为何像是穿透我心脏的一柄利剑。从未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眼眶也不争气地泛起微微的酸胀感。 “夫人,因果有愧。您这么细心保管着我娘的络子,我却把夫人最看重的玉章砸毁了。”我将贴身放着的半截玉章拿了出来,既感动又羞愧,不敢抬头看她。 温夫人接过玉章,淡淡道:“傻孩子,毁了便毁了罢。人间千万年,任他至金至贵的东西,总是难逃毁损的一日。” “苏小姐切莫自责,夫人不怪你。”在旁的素秋应声说道。 温夫人抚抚我的头顶,“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昂着脸,贪看着她慈爱的目光:“回夫人的话,我叫苏因果,因果循环的“因果”。” 温夫人“咝”了声,皱起眉心说:“我记得你娘起了几个极好的儿女名字,还写在纸上给我瞧过,怎得改成这个名字?” 我咬咬牙,又低下头:“我娘怀的是双生胎,产下我之后血崩不止,当即昏死过去,折腾一天一夜还是药石无灵。稳婆和大夫皆说是到了大罗真仙挽回不得,非死不可的地步。我娘没有再睁开过眼睛,挣扎着在昏迷中产下腹中已死的弟弟,双双离开人世。我爹觉得此事是天理循环,因果报应,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温夫人听罢痛苦地闭上双眼,将头别过去,念了几声佛。 原本面有喜色的素秋也是一脸震惊。 “生孩子是妇人的鬼门关,你娘若还在,定不许给你起这样的名字。话,我不得不替你娘说。月有阴晴圆缺,人命生死天定,与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有什么干系。你爹此举有欠妥当,怎可狠下心来让女儿背负莫须有的罪由,担一生的苦楚。”温夫人唏嘘道。 我心头忍了好一阵的酸辛再也忍耐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撑着最后的防线,不能哭出声。 还以为此生没余留的眼泪可流了,原来,尚有伤心处是我所不知道的。 第29章 夫人3 温夫人满脸凄楚地拭去我脸上的泪,道:“好孩子不伤心,好端端地把你惹哭,我的心是闷闷地疼。你爹娘都不在了,无依无靠大老远地来到咱们家中,我不作你的依靠那你还能指望谁去。我这的暖阁空着,原是冲儿小时候睡的地方。日日打扫,东西也俱全,添置些女孩的用品,以后住在我这罢。吃穿用度照比着咱们家茗丫头就是。等冲儿回来,你们见过面,再好好商定婚约的事。” “夫人说的‘茗丫头’是我们府上六夫人所出的小姐。”素秋与我解释。 周姑姑深意地看了温夫人一眼:“夫人,我手头通共几桩事要同你讨个示下。” “周姐姐说罢。” “王庄辞行的事我日前私下允了,他告老还乡的钱不往账房上头支,另支来给他。这人还算是有点良心,前日托人带话,说是感戴夫人天恩,让他能安安稳稳搂着金孙过个团圆年,年后即到夫人泉州老家拜任,好好地当差。至于老太太那的差事黄荣顶上了,老太太不曾问过,二夫人那——” 温夫人手一抬,打断了周姑姑的话:“凭她陆碧匀折腾去罢。我是不想老爷心烦,求个家和万事兴。这几年在院子里躲着藏着,一味装聋作哑,由着她过足持家号令的瘾,还不足兴。定远侯家的亲事老太太以羡儿不宜早娶为由驳了她,且等三四年再看。仿佛听人说侯爷夫人看上的是冲儿?你可有耳闻?” “这就是我要同夫人说的要紧事。不是侯爷夫人,而是薛小姐看上了咱们家三少爷。侯爷夫妇属意的是五少爷。侯府只薛小姐一个女儿,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养到如今年纪,又是荣寿公主的伴读,亲贵里一等一的身份。二夫人要争,老夫人不肯点头,事情就成不了,三四年里有多少不可预料的变数。”周姑姑长长舒了口气,看着我迟疑片刻,说:“苏姑娘一来,是乱上加乱。二夫人连长幼也不顾了。” “陆碧匀何时顾过大小的礼数,冲儿喊了我十几年“娘”,她要是恨妒我,理所当然。可她是冲儿的亲娘,这样做,推我到两难之间我不恼,冲儿若知道了,他作何感想?最受伤的不是我,是冲儿。”温夫人道。 “夫人,把苏姑娘安排在梨香院,是我的私心。一则,这样天大好姻缘,三少爷若是错过,没有第二家。二则,即便夫人你同意苏姑娘和三少爷的婚事,老太太那断不会点头,将军两头为难。几年来,老太太多次想和夫人你修缮婆媳关系,夫人总赌着一口气,我知道夫人为的是当年的事,还不肯释怀。”周姑姑淡淡道。 温夫人揉了揉太阳穴,眯着眼:“哎,罢了。什么是好姻缘,老爷为章儿定的不是好姻缘?自从年家女儿嫁进来,我这个做婆婆的不但没喝过一口请安茶,哪日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强扭的瓜不甜,天下最好的姻缘是情投意合,彼此喜欢。” 温夫人把我的手握得紧紧的,对周姑姑说:“苏家的事我始终放在心上,前几年冲儿受伤无奈耽搁了。苏家对我是救命大恩,他们俩个孩子要是能彼此喜欢,哪怕老太太不点头,见山搬山,有海填海,我也要为他们操办。总之一句话,哪怕因果瞧不上我的冲儿,这孩子我要定了。那一遭的事,我真是怕,不敢再生养,要是能有个女儿在身边说说笑笑,该有多好。做不成婆媳,做母女也好。不嫁冲儿,我也把她养在身边,把会的全教给她。到婚嫁的年纪,再给她看门好亲事。” “夫人这是说气话,说过可要丢到脑后。老太太不肯答应二夫人的请求,面子上为五少爷,里子里为的是夫人你。”周姑姑道。 温夫人不作声,盘了转十八子才平淡地开口:“气话还是实心话有什么所谓。事未经历不知难,我只问一件事,章儿的腿谁能还回来?别说老太太,陆碧匀我也能既往不咎。” 周姑姑低下头,再没声响。 素秋是个明眼人,见风向不对,捧出早早备好的茶:“请夫人、苏小姐、周姑姑用口茶。” 温夫人接过茶,用茶盖撇了撇浮在上头的茶叶,还是把茶盖一盖,放回素秋的托盘里,道:“周姐姐坐吧,你跟了我这些年,尽心尽力,用心良苦为我们母子谋划打算,我何尝不知。” 周姑姑择了个屏背椅坐下,手里端着茶,道,也是一口未动:“苏家和温家的婚事要是定下,最为高兴的是二夫人,夫人你吃力不讨好。” “章儿的婚事我犯过糊涂,冲儿的婚事我不能再犯糊涂。冲儿幸福,我讨好不讨好有什么干系。那孩子叫了我十几年的’娘‘,为娘的为儿子,无怨无悔。”温夫人道。 我在旁听着周姑姑和温夫人一来一往的话,似乎理出点头绪。 这温家二夫人是三少爷和五少爷的生母,而三少爷养在大夫人膝下。如今温家遇上高门联姻的婚事,问题就出在婚事上。侯府小姐爱慕三少爷,而侯爷与夫人意在五少爷。 周姑姑说过,派王庄到通州接我的是二夫人。我的到来无疑坐实了三少爷身有婚约的事。若我能嫁给三少爷,五少爷便能顺利成为侯府快婿;若我不能嫁给三少爷,亦能作为眼中钉,肉中刺,搅得大夫人夫妻不和、婆媳不和、母子不和。 这样看来,温家二夫人的这招棋下得奇妙无比。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成为温府二房和大房博弈的一枚棋子。 “秋儿,给咱们夫人传句话,二少爷来了,人在院门口候着,等着给夫人请安呢。”外头传来嬷嬷的声音,素秋从屋里出去,不一会回来,头上肩上全是雪花。 “夫人,来的只有二少爷一个人,汪嬷嬷说他在雪地里站了半个时辰。”素秋道。 “骁儿是给他弟弟说情来了。我这有客,叫他先去他大哥那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罢。”温夫人道。 素秋答了“是”便福了身出去。 周姑姑搁下茶碗,起身道:“夫人,二少爷既来,我领着苏姑娘退下了。” 我连忙起身施礼,温夫人道:“别急着走。周姐姐你回去陪因果收拾收拾,再捡个老成的伺候她,午后用过饭就到我这来。” “她跑不了,夫人不用着急。为四少爷的事,夫人没准要进宫一趟,叫人打扫暖阁置办东西也要花时间。我这斗胆跟夫人定在明日一早,准时把人给你送来。”周姑姑道。 温夫人端起茶碗浅啜一口,继而点点头,笑了:“去吧,路上慢些。” 第30章 转折 “大哥的话说得不地道!” “哪里不地道?我们逐字逐句摊开说。一家子兄弟,都姓温,我何尝跟你们分过嫡出庶出,老二,你拿话恶心谁?老四是你的亲弟弟,难道不是我的亲弟弟吗,他有事,我这个做大哥的能不救他?” “是我混账,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只求大哥和母亲救救老四吧。” “他的拳头天下第一硬,敢往八皇子殿下脸上挥,我看他是时候受点教训,长长记性!” …… 我和周姑姑行礼退下,从温夫人房中出来沿着西边抄手曲廊走,隐约听见对面的东厢小院里传出两个男子此起彼伏的争执声。 周姑姑置若罔闻走在前头,出垂花门,方开口说:“刚才是我要教你在温家生存的第一个道理。爷们主子间说话,管是下人还是屋里人,听见权当听不见。” 我一震,颔首道:“因果明白了,多谢姑姑教诲。”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素秋性子软,夫人身边正是需要一只你这样的小狐狸。”周姑姑的话说得极轻,如飘在空里的雪花。 出院门,是漫天大雪。 温夫人院里的那位嬷嬷遣来一顶四人的竹轿,轿上架着遮雪伞,抬轿的是四位高壮年轻媳妇,人人头戴防雪的兜帽。嬷嬷见我出来,笑道:“雪天路滑,苏小姐上轿吧。”我迟迟不动,她补充说:“这是咱们夫人的意思。” 四位媳妇颧骨位置冻得通红,缩肩搓手地,我不好再托辞,即刻坐上竹轿。周姑姑伴在轿侧,嬷嬷一声“起吧”,四个年轻媳妇抬起竹轿,咯吱咯吱地往前梨香院方向去。 快要到梨香院,周姑姑清了清嗓子,四个抬轿的媳妇当即埋下头,姑姑道:“苏姑娘,夫人的话你怎么看?” 姑姑一语提醒了我,便答她:“夫人怜爱我,我不能占着此等怜惜给夫人添麻烦。因果出身贫寒,打小习惯事事自理,姑姑无需再派人伺候我。至于比照府上小姐用度之事,更加愧不能受。我愿在夫人身边做事,替夫人分忧,姑姑按着府上寻常下人安排我即是。” “没看错,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周姑姑双眼望向前方,满意地笑了笑。 竹轿停在厨房外,人群围成一排长龙,眼睛齐刷刷钉在我身上,交头接耳地低声谈论着。 “苏姑娘,今天你点清东西,明天一早我让这四位来抬,以后你吃住在夫人院里,好好当差,专心伺候夫人,听明白了吗?”周姑姑道。 我点点头:“听明白了,有劳姑姑和各位嫂子。” 周姑姑走后,赵婶子呵斥几句,人龙立刻散得干干净净。 这个时间,厨房忙着各院夫人的饭菜,我想着搭把手做点什么,可是厨房里的几位大娘突然改了面孔,这不让洗,那不让碰,说的话无非阿谀奉承。我在反成了阻碍,既然如此,不如回到梨香院。 小环不在屋里,我独自坐着将两个荞壳枕做好,估摸着厨房那各夫人院送膳完毕,便去提回饭菜。 走到仓房外,棉帘垂着,门关得严严实实,可捂不住里头喝酒说笑的声音。 “芬姐,那丫头挺有能耐,能凑到大夫人跟前,要是真成了少夫人,你说这段日子她在这,要揪着什么纰漏错事,在大夫人那给咱们穿小鞋可怎么办哟?” “怕什么。我们的大夫人没个心机成算,不是别的府上那些有手段的当家主母。要我说还是二夫人手腕子硬,谁也掰不过她。府上的家事归她说了算,大夫人只有看看账,点个头的份。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大夫人吃亏当吃补,大气不喘,就知道躲在院子里装病。再说了,三少爷那是从二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天打雷劈改不了,二夫人才是三少爷亲生的娘。她能做成少夫人,那二夫人才是她正经婆婆。走着瞧吧,一个乡下黄毛丫头,还能把天掀翻咯?” 我一听便知说话的是赵婶子。 接着房里传出笑声,笑声后续的是划拳声。 隔壁的柳大娘探出头,对我招招手。 到小厨间里,柳大娘把饭菜已装篮备好,拿干布擦着手,低声说:“赵家那肥婆娘嘴里拌屎,姑娘别把那些混账听进心里。”见我手里拿的东西,问:“姑娘这是?” “承蒙大娘的照顾,不怕您笑话,我拿不出什么值钱的物什,想着做个荞壳枕头和捂腕表表心意。枕头放着夏日用,有镇定安神的功效。至于捂腕,里头填的是羊绒,套着不冻手,不至于冻得腕疼。” 柳大娘又擦了回手,千谢万谢地接过:“姑娘实在太客气了,我嘴笨,不知道说什么好,姑娘担待我吧。我啊成天叨念手腕疼、手腕疼,亲生儿子还没当回事呢。姑娘,你的心忒善忒好。” 我笑了笑,道:“大娘不嫌弃,我便安心了。” “不嫌弃不嫌弃,这样好的东西,谁没心肝地嫌弃。”柳大娘收好枕头,捂腕立刻套上,笑着说:“还没给姑娘道喜,打从头天见到姑娘,我啊就知道姑娘是凤凰不是凡鸟。大夫人是难得见的活菩萨,姑娘的好日子在后头。” 我提起食篮,脑子闪过与月华、小环一起做食罩那夜的种种:“大娘,有件事我想要拜托你。” “姑娘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给你办好,没二话。”柳大娘笑回。 “大娘既这么说,我直说心里话了。小环是我从通州老家带来的,虽是五岁上卖身到我家中,但我从没把她看作是个丫鬟。她年纪还小,没有心眼,不懂人情世故。月华身世可怜又没脾气,孤苦伶仃地求活。我去大夫人那以后,劳烦大娘照顾着她们些许,别让人为难她们俩。” “姑娘又跟我客气了不是。”柳大娘拍拍胸膛道:“姑娘尽管放一千一万的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别的我不敢说,让她们手里的活轻松些还是能办得到的。有我,赵家那肥婆娘一帮人害不着她们。我看姑娘说得对,姓胡的那孩子确实是没脾气,改明儿我把她调到你那,跟小环一起住,她俩我瞧着合得来,也有个伴儿。” “这样最好不过。”再道谢柳大娘定觉得我客套,于是福了福身。 柳大娘笑着挥挥手,说:“姑娘回去吃饭吧。” 第31章 私话 到晚上,吃过饭,月华听闻明早我要离开梨香院,便和送药去的小环一块回来。 闲聊几句,见她脸上显着一丝疲惫,问药是否喝了,月华忽笑道:“因果,你派来的小鬼真是铁面无情。我吐一口药她逼我再喝一碗,谁还敢吐。我的病多亏她,不敢不好。” 小环正在铺床,乐得咯咯笑。 笑着笑着,她眼里的光暗了下来:“因果,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要不要我帮忙做点什么?” 我摇了摇头。除了二娘当日给苏媚的两箱嫁妆外,屋里没什么是我从通州老家带来的,不需要收拾,明早两个箱子一抬就是。 月华见小环铺好床,忙拿起箱子上的枕头说:“你总能变废为宝,小环妹妹说这里面塞的是荞壳,荞壳也能做枕头吗?我只见过瓷枕、藤枕等寻常枕头,最特别的是菊花枕,采摘带露的菊花晒干烘干做的枕头。” “自然可以。李太医的《本草纲目》中记载,甜荞壳做的枕头有清热安神,助眠明目的功效。但壳子易产易得,农家人不知它的价值,误看为轻贱之物。谈不上是变废为宝,这壳子本身就是宝贝,没有好好利用而已。”今晚是我呆在梨香院的最后一晚,深知她是舍不得我离开,想着办法找话题多留一会。干脆问她是否愿意在这和我们同睡,月华立即点头。 我们三人把枕头拼到一起,共枕着歪在床上。 炭盆里烧着炭,小小的火苗正往上跃着。炭火还剩两筐,省着用,勉强能熬到十五后。 “荞壳枕头是做给谁的?”月华问。 “周姑姑。”我答。 她“哦”了一声,别过脸对着我,柔柔一笑:“因果,你做这么多事,是为了讨好周姑姑吗?” 讨好这个词,世人觉得功利心太重,总爱换个说法,可是实质上没多大区别,总之是希望获得对方的信赖和喜爱。我打了个哈欠,道:“不然呢,我是吃饱撑得?” 月华拉住我的手,温热的体温传达到我的手背上。养了几天,她手上冻疮已经好了很多。 她垂着头,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因果,我是身有奴籍的人,再怎样努力,也没机会往上爬。你冰雪聪明,困难的处境里能利用有限的条件想出杀出重围的办法。在别人看来无用的荞壳,经你手,成了安眠的枕头。因果……,你……利用过我吗?” 我微愣了愣,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问。 月华不同于我,在问罪前,她本过着爹娘宠爱,简单快乐的日子。一朝变故,娘亲上吊自尽,几个姐姐送去了官妓营,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人心的坚强远远超过想象,而人心的脆弱也一样远超想象。 一次的沉重的打击,可能会使人脱胎换骨变得更强,或者,变得不堪一击。 月华则是后者,她小心翼翼,不知道该相信谁,能和谁亲近,这也是她对我的感情建立如此快速的原因。 我反手将她的手紧握,笑问:“如果我说有呢?” 月华似乎早就等着我这样说,笑着抬起头,眼里有了光:“那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这一夜,我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后,周姑姑派来的人把我的行李抬到大夫人院中。小环和月华送我至水榭还不肯返回,周姑姑已走得不见人影。 虽然都在温府上,可是后院厨房的人不得轻易走动到前院,往后见面机会自然少了。小环一路拉着我的手不肯松,月华劝过几次,越劝她哭得越难过。 月华像个温柔的大姐,微微曲膝为小环擦泪,口里安慰:“这是好事,不许哭了,懂点事,否则因果看着心里不好受。” 小环缓缓松开手,扑到月华怀里,不停啜泣。 月华把她搂得紧紧的,对我挥了挥手,无声说了句:“我会安抚她。” 我点点头,追赶周姑姑去了。 我如今是枚棋子,一脚扎进二夫人和大夫人的博弈中,小环在后厨反而比跟在我身边安全。有柳大娘和月华的照顾,我亦能放下心来。想着哪怕是挂名的当家主母,大夫人仍然是大夫人,泰山巍峨众山小,我在大夫人面前得力,念着这一点,赵婶子等人不至于为难小环和月华。 殊不知,我的想法大错特错!身为挂名的当家主母,大夫人的处境有许许多多我想不到的艰难。 头日我到晓翠苑,没有见着大夫人,素秋说天还未亮大夫人便进宫去了。暖阁内新置是周姑姑添的,一应俱全。 大夫人进宫前吩素秋打扫温三少爷住的西厢小院,见素秋爬上爬下地忙碌,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顺便搭了把手。素秋却当是极大的恩,客气到“谢”不离口。 大夫人回府后,周姑姑把我自个要求按普通下人归置的事禀明,又说了诸多梯己劝诫、来日方长的话。大夫人进宫一趟力倦神疲,只夸赞我知书达理、通晓世故,也不再有心神和周姑姑争论。 转眼五天过去,温府上下皆知温将军与三少爷不日归京的消息,加上恰逢新年,上从老太太院起,无不张灯结彩,剪纸贴红。 诺大的晓翠苑,大夫人跟前唯有素秋和汪嬷嬷两人伺候。冷冷清清有冷冷清清的好处,人少勾心斗角的龌蹉事就少,比起在后院厨房,这里自在得太多。 大夫人身边原本还有个名叫绿瑶的丫鬟,一年前满二十六,大夫人开恩还她身契,准她回老家嫁人生子。跟前只剩素秋一个,这样维持了一年。 汪嬷嬷和素秋毕竟年纪差距大,素秋的女儿家体己话只能藏在心底,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年纪相仿的我,素秋见我为人处事不张扬骄横,一来二去,便爱和我走近。在我强烈请求下,好不容易改口叫我名字,而不再喊我“苏小姐”。 她睡在耳房,我宿在暖阁,每日我和素秋同时起,一块伺候大夫人穿衣吃饭。饭后夫人沐浴诵经,我俩再在一处做些女红刺绣,说说话。 晓翠苑诸如打扫院落的杂活杂事有其他媳妇婆子做,素秋日常负责的不过是使派使派婆子做事。我和她一样,在大夫人这体力活不大做,最多拿水擦擦房中将军与夫人的爱物,也不是日日要做的。 比起厨房的活,更上一层楼地轻松。 第32章 茶房 我还揽了件“苦差”。到厨房取膳,冬天一路去冻耳冻手,遇到风雪日子,行路甚难,还需紧着饭菜汤水不能撒漏。要是夏天,毒日头晒着,去一趟就是一身汗,这在前院下人看来是份极大的苦事。 有人揽下这活,多个免费的固定苦力,那些媳妇自然高兴。她们不知我是借着每日三顿饭,名正言顺地去厨房见见小环和月华。 这日,六夫人带着女儿及乳母李妈到晓翠苑中,为着给女儿温茗茗换教书先生的事。 素秋在大夫人身边伺候,我则在库房清点老太太生辰各院夫人及远近亲眷所送的寿礼。寿礼已有粗册,还需按内外排序抄正,细拟份新册。大夫人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做,足见她对我颇为放心,不外看我。 如此信任,说不讶异那是假的。 比起大夫人的信任,令我更讶异的是二夫人呈予老太太的寿礼——血抄百卷《药师经》。 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人血!用自己身体里的血作墨,抄写百卷经书,真是不折不扣的狠人。 清点完各院夫人献的寿礼,抄正着,“扣扣”两声,忽然有人敲库房门。 “小果儿啊,你快去茶房找找素秋在不在那。要见着让她快些把茶和点心取回来,夫人那等着喝茶呢。八小姐也喊饿,要吃点心。”汪嬷嬷道。 “嗳,这就去。” 我放下笔册答了声,没等开门,外头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伴着汪嬷嬷着急的话:“我赶着回屋,六夫人提议打马吊牌,你周姑姑也在桌上。咱们院子难得热闹,我呀,得照看着八小姐那个小魔头,你要快去快回吧。” 门打开早不见汪嬷嬷身影,我锁上库房门,带着钥匙去茶房找素秋。 大夫人的院子挨着四夫人的院子,两院隔其他院子远,所以设了处茶房,不分日夜有人当值烧水,供着两院用水。 至于何必设置茶房及厨房不内设在各院的原因,是因为早年温府走水过两回,钱财损失在其次,几个救火的家奴命丧火场。重建后温老太太便主张把厨房统一移到院后,再另设茶房。 在茶房十步外,已能听见素秋和茶房管事正在争论。 “我的素秋姑奶奶哟,小的们真要给您跪下咯。不是我们不给大夫人喝,是连渣子末子也没了。这么着,我赶马立刻去杭州给大夫人挖狮峰龙井去,如何?” “连伯,您老把我晾在这。三催四请请出来不说正经的。下半年进的头茬狮峰龙井,每个院子分了两陶罂,我们夫人没喝过几回,一只手还能掰得清楚,怎么现在问连渣子末子也没有了?” “小的们不懂事,没好意思跟姑奶奶你直说。您要刨根问底,话再刺耳,我也只能实话实说。大夫人和四夫人院里的狮峰在老夫人寿辰时用咯,二夫人调去的,我们敢说个‘不’字?册子在这,我翻给你看看,二夫人院里的春兰签的字,真没有啦。眼下要有那么一罂,小的们巴不得拿去煮桶水给大夫人洗脚呢。” …… 我掀帘进去,素秋一看我来了,连忙问:“是不是夫人那等急了?” “夫人不急,是八小姐饿了,想吃点心。”我略扫了眼,茶房里满满当当站着十来人。里头烧着火,人人满头汗,除了管事的连伯。 他坐在人群前头,拿着茶房记事簿,褂角甩在一头,翘着二郎腿。 身旁站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胖小子,是他的干儿子,我曾见过几回。 素秋将手里提篮交给我,盖上盖子,说:“茗小姐的点心你先替我端回去吧,等茶泡好我马上回去。” 里头装的是弯月酥、梅花糕、绿豆饼、海米芋头糕四样,我接过提篮转身要走,却又听见素秋一连说了好几种茶名,那个连伯不紧不慢回的全是“没有”。 “茶房怎么什么也没有,难道要我端白水回去给夫人交差不成?”素秋着急了,高声道。 连伯回:“白水挺好的,四夫人一年到头只喝白水,旁的不要。要不试试看,没准儿大夫人喝了白水晓得白水的好处,以后跟四夫人一样只要白水。” “什么话!”素秋气得无处发泄,往自己腿上一锤。 那个站在连伯身边的小子瞥过头,嘴里嘀咕着:“为难我们干嘛,狮峰龙井是二夫人的巡抚哥哥送的,本来就是她娘家的东西。要喝,管自己的巡抚哥哥要呗。” 几个烧火的婆子捂着嘴偷笑,虽说那小子是嘀咕,整个茶房怕是没人没听见。 素秋红了脸。 连伯把册子当扇子扇了几下,对她说:“你们是不当家不知难,说出去像我在框你。还是给姑奶奶您亲眼看看,册子上划掉的全没有。我能有多大权力,眼巴巴等着二夫人的人拨茶来罢了。你说的君山银针,瞧,没有吧。六安,瞧,没有吧……。” 连伯翻了十来页,大多在前半册,越说越是眉飞色舞,说罢直接把册子塞到素秋手里。这架势,分明是绕着弯拿素秋寻开心。 素秋再怎么说也是大夫人的贴身丫鬟,由此见,茶房里的管事下人不大把晓翠苑当一回事。 她额上全是汗,翻了翻册上,几种茶名下确实写着“暂空”两字,索性合上册子,拿他们一点办法没有。 “您要是能找到上头没写‘空’字的茶,我把自己丢灶底烧了,也得把茶给您弄出来。”连伯笑道。 “素秋姐姐,能否把查房册子借我看一眼?” “因果,你怎么还在这?”素秋问。 “哦,我耳朵不太好,走到门口仿佛听见有人喊‘巡抚哥哥’,想听真切些,这里有人的哥哥是巡抚大人吗?”我明知故问,看着连伯的干儿子,那小子挪了几步,躲到他干爹身后。嚯,原来是个欺软怕硬的怂包软蛋。 素秋将册子递到我手中,见我直接翻到册子后半部,屁股粘在椅子上不舍得离开的连伯忽然一下站起来。 第33章 旁门 连伯是贼心颤抖,自露马脚,但不敢明目张胆来夺,我便问:六夫人平日喜欢喝什么茶?” “雀舌、六安。”素秋道。 “巧了。云栖明前、金坛雀舌这都有,素秋姐姐你看。”我指着册上写的几行字,素秋一看明白了,道:“四明前,四金坛,快泡来吧。我在茶房绊住脚,茶既然找着了,别再耽误。” 几个泡茶的媳妇面面相觑不行动,等着管事连伯开口。 我合了册子递去:“连伯,这上头明明写着‘明前龙井一罂十斤、金坛雀舌两罂十五斤’,这些茶,藏着掖着不许我们夫人喝莫非?” “瞧您说得。”连伯立刻反应过来,陪着笑脸,转身道:“还磨叽什么,四明前,四金坛,取啊!” 几个老成婆子从帘后捧出两大陶罂,上头均压着木板,取下木板是厚厚的宣纸糊紧的口,取下宣纸还需取竹叶一篓。这才拿木夹备了四盏明前和金坛,还有一紫铜壶刚烧开的热水。 素秋气大了,任茶房里的婆子怎样劝,她执意不要帮手。自己一手提水,一手托四盏茶,余下四盏我捧着,离开茶房。 走远了,素秋才开口问:“你是如何知道他们偷偷把剩下的茶写在册子后面的?” 我便和她解释:“这是外头市井的旁门左道。外面的一些戏院、酒楼常用此招,或是在戏册后面写上几出不大熟悉的难戏、功夫戏,或是在菜牌最不起眼的位置挂些繁琐花哨的菜名牌子,无非是为了充场面,做做样子,打量着不会有人看得那么仔细。你问茶时,我注意到连伯好几回只翻前半册,你说的茶他不需细看一下翻出,可见十分熟悉茶录,由此才看出端倪,想他不翻后半册是故意为之。” “还有这些学问。”素秋叹了口气:“他们是人精。苏小姐,还是你心细。我不大会和人吵架拌嘴,从前绿瑶在还能唬住他们几句,绿瑶回老家后,他们看我好欺负,嘴也笨,又知道我不会在夫人和三少爷面前说三道四,明里暗里地使绊子。哎,委屈夫人了。” 回到晓翠苑,素秋忙忙沏好茶奉上。 我站在屋外,听见大夫人问了句:“怎么沏的不是狮峰的龙井。” “大姐,这是素秋懂事,知道我爱喝雀舌。人逢喜事精神爽,财神爷的手气还不如你,我一匣子钱不够输的,眼瞧着要把下月的月钱搭上。可怜可怜我吧,施舍口我爱喝的。”素秋没有立即答上话,是六夫人化解了尴尬。 大夫人哈哈大笑,连平日不大爱笑的周姑姑也跟着笑了。 连着下雪的日子可算过去,已是大晴。 远近亲眷送老太太的寿礼我清点了两天才算完,离新年越来越近,周姑姑来晓翠苑的次数愈加频繁,最多一天来了七八回,每回带来的是不同的婆子媳妇。 送各处开支条子、各院月钱,年钱明细、厨房采买账目、各庄园去年一年的年租银子。另有大少爷进宫领恩赏、祭宗祠、正月里开单子请客、老太太与将军进宫朝贺等事,皆要大夫人的批示安排。 这些事情我和素秋是插不上手的,大夫人熬了好几夜,脸上还是一团喜气,常与我念着“冲儿就要回来了”,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非自己所出的儿子。 终于,后日就是温将军回京的日子。大夫人亲自去西厢小院巡视了一遍,被褥常服一一检查过,还写了些菜式叫厨房明日做了送来。 到下午,原本安静得像是在冬眠的倒座,忽地冒出许多女仆嬷嬷,在东厢小院进进出出,煞有阵仗。 倒座一排睡的是东厢小院的女仆嬷嬷们,大约十来人。她们不但从不与素秋说话,而且视若仇雠般,同一院子见着当没见着。 这些人全是年氏小院里的,大部分是从娘家带来的奴婢。 提起大少爷那位姓年的正室,汪嬷嬷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直说她是阎王转世。月初闹了一出“悬梁自尽”后拍拍屁股回娘家去了,扬言大少爷不亲自上门就不再回来。因此我到晓翠苑几天,还没机会亲眼见见“年阎王”。 夫人吩咐素秋去给西厢小院添绿景,已经几个时辰没见人影,汪嬷嬷领着我坐在曲廊的楣子剪窗花。 忽来一位梳理整齐,穿戴体面的妈妈,面上还算和气:“汪嬷嬷,烦请您老禀告夫人一声,我们少爷和少夫人回来了。年家老太太那托少夫人带了些薄礼,有嬷嬷您一份,我稍后叫丫头给您送来。” 王嬷嬷捏着我的手教我剪花,没有抬头,回:“夫人正忙着给三少爷打扮院子,少夫人晚些再来奉茶请安吧。” 那位妈妈面色一动,继而笑了笑,不再说什么,绕进东厢小院。 汪嬷嬷冷哼一声,小声说:“亏还是大学士的嫡亲孙女,投胎在那样高的门第,连给婆婆奉茶请安的规矩也不懂。我儿媳妇是个泥腿子,比她还懂事强些。薄礼?厚礼老婆子我也不稀罕。来,小果儿,咱们这一刀往这里走——” 剪了十几张窗花,我抬头松松脖颈儿。余光瞄见一俏丽倩影从垂花闪过,进到东厢,珠光宝气,匆匆一面甚是明媚。几个女仆嬷嬷跟在后头。 待女眷进院,两个随从合力抬起大少爷的轮椅,过门槛下到院中,方撤离。 温家大少爷理了理披在腿上的毯子,独自推动着轮椅上的木轮,绕进东厢小院里。 “哎。夫人始终心太善,大少爷不该去年府。去了一趟,人家还是不知道收敛脾气。小果儿啊,不兴学她那样喔。”汪嬷嬷轻轻叹了口气,眼睛转看东厢,似乎有些无奈。 “嬷嬷,大少爷他……。” 汪嬷嬷摆了摆手,略微坐直身子说:“我这悄悄告诉你,以后别问别人,更加不能在咱们夫人面前提。大少爷的腿是小时的病落下的,他先天底子不如三少爷好,病好之后不能站,不能走。那会靠着你家的方子硬生生从阎王爷手头抢回一条命,万幸啦。只是遇上这么一个媳妇,哎。老天爷是个不长眼的,明知是好人它还往死处折磨,明明是坏人它可好,让他们得意嚣张,日子顺风顺水地过。” 第34章 月钱 温夫人是嫡母,各夫人所出的少爷小姐按温府规矩,每日要去老太太院里请安,再到大夫人的晓翠苑里请安。 因我身份特殊,不愿给夫人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每每上午少爷小姐请安的时辰,我均是躲起来,不在夫人跟前。 今日一早,鸡才啼叫过,天还未大亮,大少爷携同妻子年氏前来给夫人磕头请安。汪嬷嬷直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素秋正为夫人梳头,是我拿的蒲团,因此近距离看了一眼嬷嬷口中的“年阎王”。她素面朝天,全无簪珥珠饰,气质清丽脱俗,眉宇不乏妩媚,横看竖看,一点不像是嚣张跋扈的女子,与温家大少爷堪称是天生一对璧人。 三人全是无话可说的样子,大夫人喝过茶后,略教导几句相敬如宾的话,也就散了。 中午用过饭,素秋不见了踪影,汪嬷嬷托我找了她几回,寻到素秋房中时,人坐在床上,拿枕头压着肚子,身体躬得像只煮熟的大虾。 同是女子,如此情状,不用多说亦明白她是小日子来了。 说是汪嬷嬷找她,素秋抬起苍白的脸道:“大约是让我给三夫人、四夫人那送月钱并新年的花销,苏小姐,你能替我跑一趟吗?不是我仗着疼躲懒,四夫人那有庵堂,我身上不好,不方便去她那里。” 我摇头道:“喊‘小姐’这事不能替你办,要喊名字方妥当。” 素秋疼白了的脸扬起一抹笑容:“有时改不了口,好因果,真天菩萨派来的救难使者,我拜托你了。” 看她腹痛如锯的样子,我怎好推辞。扶她躺下之后,往快灭的炭盆里添了加块新炭,才去汪嬷嬷那答话。嬷嬷正给两房夫人包月钱,上层六红封是三夫人院子的,下层三红封是四夫人院子的。 四夫人院子挨得近,又有一座极好认的庵堂,出晓翠苑后我直奔庵堂。 归善庵外立着一樽天地炉,里头平着一层沙,中间插着三炷香烧到一半的香,几缕青烟袅袅。 我扣响庵门,出来的是位通身淄衣的年轻女子,在我道明来意后,她双手合十,弯腰鞠躬,缓缓道:“施主慎言,此地没有什么四夫人。我家主人托你转告大夫人,承谢她的美意。阿弥陀佛。” 说罢,庵门沉闷地合上了。 一阵冷风扫来,我手里还抓着那三红封钱。 出师不利,吃了一碗闭门羹啊。 只好按着汪嬷嬷指的路,绕庵堂右侧到值夜房,问过当班的老奴,过青峰桥沿着柳堤直走,见到牡丹亭后往戏楼去。才走到戏楼,便听见三夫人的院子里传来阵阵女子呜咽哭泣声。 白垣环护,绿门红槛,左右贴着吉祥。院门开了一半,正上演正宗的“三娘教子”。 四周无人走动,我躲在门侧,透过缝望了望里头的情景。 温家的四少爷跪在院中,廊下穿得花红柳绿的丫鬟哭成一团,梨花带雨,各个以帕拭泪。 三夫人手里握着皇宫造办处制的青玉马鞭,飒飒起落两下,打在温四少爷的背上。四少爷“哎哟哎哟”连叫两声,那些丫鬟们哭得更大声了。 “他娘是舒妃!舒妃娘娘是爹的亲妹子,是我的亲姑姑。八皇子怎么,咱们算是自家人。不过是比武伤着,一点小伤,刀剑原本无眼。大夫人不是说了,舒妃娘娘没有责怪我。怎么到娘你这,还跟我玩秋后算账呐。”温四少爷揉着背,不服气地喊。 三夫人跌坐在椅上,喝了口仆人端上的茶,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你这天杀的浑小子,等着老爷回来挨鞭子吧!我好说歹说,你但凡听进去办个字,会拿这话唬我?打量我不知道是吧?刀剑无眼,你的拳头长不长眼睛?要是不长,我今天用刀子给你捅两个眼睛出来!刀!拿刀来!” “夫人,使不得啊!”一老奴声泪俱下,跪在三夫人脚下,廊下的丫鬟们纷纷效仿,哭声滔天。 “你们不用哭,等他惹出祸,我们全要掉脑袋,到那时候再哭不迟!”三夫人摔了茶碗,淌着泪水:“舒妃娘娘虽说是老爷的亲妹子,可是你是谁?你是温家嫡子吗?这回舒妃娘娘不追究,全是看在大夫人的脸面上,当娘娘真的是饶了你?殿下是皇子,你是臣子,你可好,充脸四处说殿下和咱们是一家人,心里没个斤两。叫人揪住把柄,早死一千回!鞭子是舒妃娘娘赏你的,不怪责你赏鞭子给你玩的?要是你铁了心记吃不记打,先用拳头打死我罢,打死我,省得我天天提心吊胆。” 四少爷应付不来痛哭的老母,直着脖子喊:“二哥!你出来!娘跟我寻死觅活,你别躲在里边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二哥!” “还有脸喊你二哥!给我住口!”三夫人抓起茶碗碎渣往四少爷那丢,被他躲开去,“老爷明回来,你洗干净脖子等着!” …… 嚯嚯,有趣。我捂着嘴偷乐,心想一趟没白来。 那晚以为温家四少爷因为喝多了,脸上脱了相,这会看,老鼠眼睛高颧骨,模样对着他说的傻话,应景得很。 “听墙根可不体面。” 身后传来清朗而熟悉的男声,我心头一震,别过头看是五少爷。 他扬着唇角,双臂环抱地看着我。 总是神出鬼没,这样的笑容,和那夜一模一样! 我福了福身,掀开提篮盖儿,道:“给五少爷请安。奴婢是奉大夫人之命前来送月钱,少爷您呢,两手空空听墙根,可不体面。” 五少爷略显泄气,小声抗议:“哎,说出的话比刀还尖。我是哪里得罪了你?” 院子里四少爷朽木不可雕琢,三夫人的“三娘教子”再掀高潮,老嬷嬷吩咐两个小丫鬟把院门关上。 眼见她们朝门口走来,为着避嫌,我是说什么也得落跑。 步子才迈出两步便卡住了,身后的五少爷紧紧拽着我的衣袖。我用力往回扯,一点用处没有,他根本不肯撒手。 眼见那两个丫鬟就要走过来了,情急之下,我反手攥起他胸膛一团衣料,龇牙沉声:“要么撒手,要么跟我走。” 五少爷点点头,手里还是没松开半点,不动如山。 我在心里暗暗翻了无数个白眼,只好硬拽着他躲进院子拐角里。 说是拽,一个七尺男儿我如何能拽得动,明明自己会走,还非要人拖拽,可恶! 第35章 凯旋 我伸长脖子偷瞄了眼,五少爷同我一样探着头,轻声问:“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奉命而来,何必躲藏?” “三夫人大发雷霆教训儿子,别说送月钱,哪怕送蟠桃也不行。我若此时进去,三夫人的颜面、四少爷的颜面往哪搁置,他人会说大夫人派去的人没眼力劲儿。”幸好我躲得快,两个小丫鬟到院外四处看过,才回院里关上门。谢天谢地谢这个拐角小石子道。 五少爷听罢爽朗一笑。 我掸掸被他抓皱的袖口正要走,五少爷夺几步到我前头,挡住去路,认真地说:“我让冬青送了些银两出去,厚葬那位李姑娘。她的父亲已安置妥当,起码日后不愁衣食。” 我心头一紧,面上若无其事反问:“少爷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五少爷沉思片刻,神色愈显失落,淡淡道:“没什么,你回去吧。” “奴婢告退。”我福了福身,溜之大吉。 隐约觉得背后射来热剌剌的目光,脚下步子忙忙加快几分。 回到晓翠苑,两位夫人院里的月钱是一个子儿没送出去。汪嬷嬷在屋中伺候大夫人喝药,素秋说年氏来请安后,下午在东厢又闹了一阵,夫人心情不好,一整天没笑过。 温将军明日归京,大夫人这几日欢欢喜喜,从没有过一丝愁容。今天像打了霜般,没有半点精神,比那日进宫后回来还累的样子。 借着汇报送月钱的事,我绘声绘色地把刚听见的“三娘教子”说给她们。才讲到四少爷埋怨自个的娘玩秋后算账这一套,素秋苦苦撑着,忍着不敢笑。 等讲到四少爷鬼哭狼嚎喊二哥,大夫人先是发怔,后来笑得一口茶全喷了出来,掌在手里的茶碗倾到裙上,漱口的茶水污了裙面。素秋急忙上前用帕子擦去茶水,见大夫人笑了,忍了许久的汪嬷嬷与素秋方卸下心头担子,接连大笑出声。 晚上伺候完大夫人用膳,素秋邀我去她房里一块吃饭。谈话重心全在温家三少爷的事情上,把这位三少爷夸得是天上有地下去,堪称无双战神,绝无仅有,谁不嫁他谁就是乌龟王八。 于国,是栋梁之才,将帅之资。自小精研兵法;十五上阵杀敌,于乱阵中取匈奴首级十余颗,斩断敌旗;十七随父出征克自布,孤身夜入敌营,身负重伤情况下砍下匈奴太子首级,大挫敌军。 于家的部分,我没听仔细,总之是孝字当头的大孝子,就差没有卧冰求鲤。 “这是正经事,你不能打哈哈。”素秋柔声道。 “素秋姐姐,我听着呢。”一顿饭吃得我冷汗直冒,饭菜吃在嘴里没多大滋味,“三少爷这等好,怪不得侯府小姐钟情于他。” “我倒希望咱们家的新少夫人是你。”素秋把筷子一搁,“三少爷是千年铁树,要使他开花是有些难办,但不是办不到,你要好好地费些功夫,夫人、我、嬷嬷会从旁协助你。话是夫人让我告诉你的。” 孝子铁树难道不该娘说开花就开花? 不过,这颗铁树还是不开花为好。大夫人大有极力撮合我和三少爷的意思,我岂敢把取消婚约签订契书的打算说出去。 素秋说的那些话,反而使我暗自觉得温家三少爷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协议取消婚约的事,从灵霄盗药级别的难度一路升级到挖玉帝眼珠的难度级别。 回到暖阁后,我是东西南北、上下左右周密地看了又看,想从陈设里摸索出点暖阁前主人的脾性。 可这里留存着三少爷的东西并不多。除了几本已经看到如豆腐渣子般经不起一提的兵书外,只有一副装裱的大字,写的是孔明先生的“不在寡众”四字,字形汪洋恣肆,豪放不羁,章印盖的是“温敬元”。 对着“不在寡众”四字看到脖子发酸,索性梳洗后一头扎进被窝里。我大约是要辜负大夫人美意,与其铁树开花,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挖玉帝眼珠子”吧。 第二天一大早,温府上上下下,没有不早起的。温家亲友亦早早聚集在温府各院,连平日静悄悄的晓翠苑也挤满了人,当中有些生面孔,大多是朝廷官员,以迎温将军凯旋之名借机结识温家三少爷。 因温将军家书中多次提到不可铺张浪费,所以温家只在正门外换了几盏新制的大红灯笼。整座大院各处揭地皮似的打扫,连正门石狮的眼皮褶子里也擦不出一粒灰。 城里的老百姓知道温将军今日凯旋,自发挂灯敲锣,点炮开市,从九门到长安街的温府,铺了长长的百米红布。所用的布料是京中百姓们各家各户出的,一块块缝制到一起,拼接成了百家红布。足见温将军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末时三刻,温将军麾下两员先锋兵驾马至温府,黄荣引到老太太院中看茶谢赏。继而通知各院,各院中人至正门迎接。 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老百姓,百米红布两侧外站得是水泄不通,摩肩接踵,盛况比元宵花灯会的人潮还夸张。 素秋与我随在大夫人身后,大夫人前头是年事已高的温老太太,身旁是大少爷、年氏两夫妇,大少爷膝上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模样乖巧可爱。 各院夫人的妆面打扮均是花了心思,用自己的血抄写经书的狠人二夫人略胜一筹。人潮望不到头,只能远远听见不间断的爆竹声。 等了许久,终于,远处骤时爆竹惊天,人人探望着,百姓口口相传道“温将军至九门啦”,消息一路从九门街头传到温府。出行的避道锣声夹杂在爆竹声、百姓欢呼声、欢笑声之中。 温老太太满头霜发却老而矫健,无需人搀扶,自己拄着拐棍从紫檀屏背椅上站起,周围人纷纷向她道贺,温老太太红光满面,一一含笑点头。儿子是赫赫战功的大将军,女儿是伺奉君侧的舒妃,人人皆道温老太太福寿双全,生养了一对好儿女。 第36章 急召 不知为何,在无数人的翘首期盼中,迟迟不见温将军凯旋的队伍,甚至远处也再无爆竹声响起。 又过一柱香时间,众人连连骇怪,温老太太遣管家黄荣驾马前去九门处查看。过了一会,管家黄荣并未回来报信,来的却是位宫里的公公。年纪约四十左右,有个年轻的小太监在前头正为这位公公引马,他挺立在马背上,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两腮向里微凹。 这位公公在人们不解的眼神中下马,拜在温老太太脚边,用尖锐的声音高声道:“老寿星,奴才吕万春给您请安,愿老寿星福如东海。老祖宗托我带句话给您,圣上急召温将军进宫面圣,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您老及诸位夫人别在寒风里等啦,回吧。” 温老太太定了定神,紧握拐杖问:“可是方公公传达圣意?” “是啊,正是我们老祖宗替圣上迎接温将军大驾。老寿星,温将军这会儿估摸着都进宫啦,奴才报过得回咯。”吕公公躬身拜退,引马的小太监搀着上千搀他,口里小声道:“孙子扶着您。” “吕公公慢着,茶沏好了,好歹喝口热茶再走。老身多问一句,我儿孙一切可好?”温老太太坐回椅上,挥了挥满是皱纹的手,身旁一个有年纪的嬷嬷捧茶碗走向马侧。 小太监要接茶,吕公公将其拨开,亲手捏起茶盖,倾斜出一道缝隙望了望,心满意足盖上茶盖,笑着说:“将军府上的好茶,奴才带回去慢慢喝。温将军和三爷安好无恙,您放心吧。一会怕是要派人取官服,府上及早准备,真真儿不能多待,奴才谢老寿星赐茶。” 人群里不少官场中人,更有温将军朝野挚友,这些人面上皆惊惧交加,阴霾密布。 温老太太轻轻看了大夫人一眼,不动声色道:“章儿,骁儿,替我送送吕公公。” 吕公公掐着茶碗,摆手道:“两位小爷留步,奴才受不起,这就回咯。”说罢上马,掉转马头,踩着百姓为温将军铺的百里红布,渐渐消失在长安街头。 冷风一吹,温老太太一叹,道:“都回吧。”接着倦怠打了个哈欠,在左右丫鬟搀扶下进府。温家下人一时撤椅撤爆竹,围在外头的百姓慢慢散去。 大夫人回到晓翠苑后,扶额头坐在木塌上,手里不断盘绕着佛珠,眉头没有一刻松解过。 我爹的官虽做得不大,可我亦懂为官至险,波谲云诡的道理。按计划,风尘仆仆的温将军应该先回府沐浴更衣,换上上朝的官服方能进宫面圣。皇上忽然在九门把温将军的队伍拦截去,此番举动,不是大喜便是大祸。 素秋和我皆不敢出一丝丝声,屋里唯有西洋摆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到酉时,管家黄荣形色匆匆进晓翠苑,边走边道:“夫人,宫里传话,要咱们将老爷和三少爷的官服送去。老太太那老爷的官服取好了,只差咱们三少爷的。” 大夫人猛然站起,急道:“素秋,快去把冲儿的官服取来!” 站在檐下的管家黄荣也是上五十的人,满脸的汗,卷起袖直接擦汗。 “宫里可有其他消息?老爷和冲儿如今在哪?”大夫人走到黄荣面前,唯恐听漏一字半句。 管家黄荣长叹口气,道:“奴才带人只在东华门外候着,一只苍蝇没飞出来,东西一概递不进去,守卫个个铁面无私,知道我们是将军家奴还是不肯通融。” “因果。”大夫人轻唤我,摇晃着快要站不稳,我赶忙上前搀住大夫人,她面如死灰,冷冷问:“方公公那可有话?舒妃娘娘那呢?“ “没有!方公公的人早不见影子,还是尚书大人给老太太那递出的消息,说咱们娘娘的永安宫里乱套了。”黄荣抹了抹冻出的鼻涕,眼睛说得通红。 汪嬷嬷忍不住开口:“夫人,要不再送些银两疏通,买条路!” 大夫人摆手道:“绝对不可以!急不得,事缓则圆,人缓则安,越是这时候,我们越不能随意用钱买路,没准误了老爷和冲儿!” 素秋捧来三少爷的折叠洗净的官服,黄荣忙连带托盘一块捧住,道:“二夫人那已经动用人脉,送了箱白花花的银子到方公公外宅,方公公的两个姨娘把钱原封不动退回来了。夫人,您——” 大夫人手里的十八子忽然崩开,珠子散落一地,她疲惫摆摆手:“她行事做派速来和我不是一路。可是乌海那出岔子了?” “没有听说。乌海叛乱三个月前已经平息,燕王党羽全部押送回京,圣上还为这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夸赞咱们老爷和三少爷,老太太说错就错在将军多留了三个月治乱,乌海的百姓感激将军的恩情,全城跪地相送。夫人,奴才先给三少爷送官服去,有急事再来回。”黄荣道。 汪嬷嬷送黄荣出院子,大夫人又坐回木塌上一语不发。 我在院中捡佛珠,好容易捡齐。昂头望,这夜月明星稀,温府上下死气沉沉,凄风不绝。 大夫人一口饭菜没吃,一整宿没合过眼,合衣在木塌上坐到天明。 灯焰已昏,烛台上红蜡高堆。我和素秋也站了一夜。 “三少爷回来啦!三少爷回来啦!” 身着绀色袄衣,黑甲护腕,腰间别着长剑的男子跑进晓翠苑报喜,撞上汪嬷嬷,竟把嬷嬷抱起来转了一圈,大声疾呼:“嬷嬷!三少爷回来啦!快告诉夫人这个好消息!” “我的耳朵哟!”汪嬷嬷气红脸,老皱的拳头落在男子头顶,笑骂:“大川你这毛小子,嬷嬷我老骨头经受得不住你转悠。” 大夫人挣扎起来,人立刻有了精神:“真是冲儿回来了?” 大川打千儿请安后连连憨笑:“哈哈哈,夫人,大川哪敢懵您,真是少爷回来了,已经走到值夜房。”说罢,他翻了个跟斗跃起身,挥舞着手道:“夫人,我接少爷去。” 第37章 温冲 大夫人脸上总算有了喜色,吩咐素秋备热水来洗漱。 汪嬷嬷神神秘秘牵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使眼色,把我摁在最靠近垂花门的廊头位置。睡在倒座的年轻丫鬟们脸还没梳洗便纷纷涌到垂花门外,伸长脖子巴巴望着。 温三少爷官服在身迈步而来,面容清癯,轮廓分明,目如朗星,浓眉高鼻,大有万夫难敌的气势。和五少爷虽是一母同胞,可两人一个似明月,一个似剑锋。 “王鼐山那老棺材瓤子,粗腚不安分守己坐在太子太傅的位子上,总想造言寻衅动歪脑筋。听说明儿是他六十大寿,大川,开我库房——。” 大川像只蜜蜂似的左右绕着温三转,举着拳头回:“好叻!爷,是取狼牙棒、铁榔头还是红缨长戈吴王剑?大川给您擦得包管水亮油光!” 温三道:“放屁!挑好的贵的送!” “啊?”大川绕到他眼皮底下,背后长眼般倒着上下台阶,瞪大眼睛问:“爷才骂的王老贼,为何还给他送好东西?” 温三微微挑眉,眼中笑意更甚:“你懂什么。区区雕花他能编排出一本书,我的大礼那老狗还不想破脑瓜想出病来。” “高!实在高!”大川竖起双手大拇指:“爷,您就一个字,牛!” “油腔滑调。”温三瞪他一眼,迅速抽出大川腰上那柄长剑,眨眼褪去剑鞘,持剑以剑脊“飒”地一下挥在他屁股上,长剑落地时居然是藏在剑鞘里。手上之快,根本看不清楚是如何做到的。 大夫人站在廊下,见着儿子朝自己走来,眉眼皆是慈爱。 “儿子温冲,给娘请安。”温三跪拜道。 大夫人忙扶起他,感叹道:“娘觉得跟做梦似的,回来好,回来就好!去趟乌海,我的冲儿历练得愈发成熟了。只是,怎么不见老爷?” 温冲取下官帽,挺拔如松柏般站着:“爹还在宫中,怕您担心,让儿子先回来报个平安。娘可用过早膳?” “夫人记挂着老爷和少爷,吃不下睡不着。现在少爷您回来了,夫人定有胃口,奴婢现在就去厨房将早膳提回来。”沏好茶的素秋捧着托盘,说罢朝我招手:“因果,你来呀。” 在东厢女仆一双双大眼睛的注视下,汪嬷嬷推了推我,笑眯眯地说:“小果儿,快去给夫人、三少爷上茶呀。” 温冲打量的眼神扫来,我立刻觉着一股恶寒爬上的四肢。 母子俩到房中,一个上坐木塌,一个下坐屏背,才坐定,大夫人便吩咐我将房门合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夫人顿了顿,喟叹一声:“圣上为何急召你爹入宫?” “您一夜没睡?”温冲不答反问,我顺着他目光看去,高堆红蜡的烛台还未清理。他观察力倒好,这般微末处竟能留意。 “想着你和老爷,我怎么睡得着。冲儿,快回答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夫人暂时还没能从昨日惊变中脱离出来,见着儿子,心里的石头只落了一边。温将军还没平安归府,她心中还有块高高悬挂的石头。 温冲转头望向我,眼里飞逝过一阵杀意:“你,出去。” 大夫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着急道:“因果是自家人,你有话直说,不必避讳。” 温冲闻言一愣,看了眼大夫人着急的样子,神色稍霁:“是老狗儿王鼐山惹出的事,此前老太太千秋,那老狗不把心思放在吃喝上,见我们家中食篮上雕刻着‘刘娘子献膳’,联合太子手下的文臣,将乌海百姓跪地相送之事一同上参陛下,造言父亲有不臣之心。” “什么!”大夫人脸色一白,紧紧攥着木塌上的毡毯,声音更加沙哑:“王鼐山可是太子的那位老师傅?‘刘娘子献膳’不过是极普遍的雕刻典故,不唯我们,寻常人家也有,陛下必能明辨是非忠奸。”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因为刘娘子是南宋御厨,王鼐山一党才在上头牵强附会,大做文章。他王鼐山两个顶着朝廷肥缺的孙子不是一身干净,随便抖出几件事够他王家火烧眉毛。”温冲冷冷道。 我在旁听得亦是心惊肉跳,想必大夫人和我一样心知肚明,皇上若真能明辨是非忠奸,便不会将温将军扣在宫中一天一夜。 彩彻区明的前头往往是雨霾风障。 大夫人叹惜道:“民心似水,为官最怕的是不得民心,更忌讳太得民心。因果,传我的话,让周姑姑把那些雕典的提篮全烧了罢,从新买些素面的。” “万万不可!”温冲道:“娘,陛下不是不疑,此时我们大张旗鼓烧毁提篮,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反成了‘心有暗鬼’。” 大夫人急道:“极是!此事还是得慢慢来罢。” 温冲道:“陛下在风息殿备了家宴,下旨舒贵妃娘娘同宴,爹宴后便能还家。” “舒贵妃娘娘?” “是。陛下晋舒妃娘娘为贵妃,昭示六宫的册封大典定在初五,八皇子生辰当日。” 大夫人听到这里,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皇上若真听信谗言,舒妃在后宫地位堪忧,晋封舒妃为贵妃,是温将军脱险的征兆。 “儿子以为,家中下人是时候彻查一番底细。往年重建时,他家送来的仆奴中恐怕有王鼐山一党的眼线。”温微微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想来他是把我看作怀疑对象,怀疑我是敌党养在温府的眼线之一。 好在素秋今天取膳速度比脚踏风火轮还,快趁她上菜时,我借口洗漱告会假,溜到院外。合门时仿佛听见大夫人说伤口、流血之类的话。 里头是母慈子孝,外头也挺热闹。汪嬷嬷抱着夫人养的黑球坐在楣上,对面东厢年轻漂亮的丫鬟个个拿着布在曲廊上擦拭,照她们那样擦,廊木的红漆迟早要被擦掉层皮。 汪嬷嬷招我到她身边坐下,笑道:“见着咱们三少爷了?” 我点点头,嬷嬷一面挠着黑球一面说:“三少爷全天下就一个。小果儿,千万得抓紧机会,别让薛家的小姐抢走你的夫君。” 我的夫……君……?!脑中浮现温三少爷一对冷如冰霜的眼睛,背后不禁阵阵发凉。 十五上阵杀敌,于乱阵中取匈奴首级十余颗,斩断敌旗;十七随父出征克自布,孤身夜入敌营,身负重伤情况下砍下匈奴太子首级,大挫敌军…… “看。”嬷嬷轻轻扯了扯黑球嘴里的肉条,黑球立刻喵喵叫抗议,叼着肉条纵身从嬷嬷腿上跳下,跑到棉帘处继续啃,“猫儿尚且懂得护食,你这样聪明,一定懂这个理儿。” 第38章 沐浴 一夜不睡,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早饭诵经后夫人睡下,我和素秋各自回房补眠。 到中午,汪嬷嬷风风火火把我从暖阁里提出来,说是大夫人交代,三少爷臂上刀伤未愈不便沐浴,男仆不如女子细心,指名要我替三少爷更衣沐浴。 沐浴不是梳头洗脸,陌生男子片缕不着,我岂能去。没想到汪嬷嬷把我好一顿教训,说:“夫人给你的差事,天经地义。看自己夫君的身子不就是看自己的身子,害羞什么,看,使劲看,不看是傻蛋。” 想来也是,不就是个赤身的男子,有什么可怕的。往后还有更难的事等着我,一个赤身的男子,有什么可怕的,何况谁没穿衣谁吃亏呗。 做好了上刀山下火海的准备来到西厢院子,可是等着我的,不是赤身的温冲,而是一场审讯。 温冲已换下官服,着蓝靛厚缎福纹长褂,倚着凉亭阑干,双脚压在桌上,完全不似今早在大夫人面前端正的模样。手上剥着橘子,往嘴里抛橘瓣,空气中全是橘子的清香味,孤傲的眼神中不知藏着什么打算。 “爷!查清楚了,查清楚了!”大川说着纵身飞下五六个阶梯,身轻如燕般跑上凉亭,看来是个练家子。 温冲拍拍手里的橘络:“说。” 大川嘿嘿一笑,道:“爷,这位是少夫人。” “少夫人?”温冲见我没有半点自报家门的意思,改问大川:“离家半年我的两个弟弟出息了,老四还是老五的?” 大川直摇头。 “难道是老六的待年媳妇?他才多大,赶在我前头了。” “哎呀我的爷!这位是我们家少夫人!你媳妇,你的!”大川俯在温冲耳边说话。 温冲眸光一动,望向我:“她爹救我一命不是她救我一命,何必娶她来报恩。” 大川挠了挠喉结,皱着眉头问:“那……爷是要娶她爹?” “我要取你狗命,不会说话就闭上嘴。”温冲淡淡道。 大川浑然不在意温冲的话,两人嬉笑怒骂,相识相伴的日子定不短,唯有深谙彼此心性,才能这般自在相处。 大川冲我撇了撇嘴,搬来椅子:“少夫人,请坐。” 我福了福身,道:“三少爷,奴婢是来帮你沐浴更衣的,如果用不着帮忙,恕奴婢先行告退。” “少夫人!”大川惊呼一声,竖起大拇指:“你真是女中豪杰!我们家爷的身子大有看头,主动要求为我们家爷沐浴的女子,你是头一个!大川实在佩服感动。祝二位早生贵子。” 他一惊一乍的说话方式,差点把我的心脏从身体里吓出来。替温冲沐浴怎会是我主动要求?汪嬷嬷明明说是夫人指名让我…… “夫人给你的差事,天经地义。看自己夫君的身子不就是看自己的身子,害羞什么,看,使劲看,不看是傻蛋。” …… 嬷嬷,原来是你的主意! 我脸上一僵,上刀山下油锅的那些准备轰然瓦解,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嬷嬷让我来的。” 温冲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讽刺道:“怎么,想临阵脱逃?” 我本心虚,可他居高临下的样子,说有多讨厌就有多讨厌。呵,是他沐浴,没穿衣服的也是他,我有什么可逃的。想到这里,不禁梗直脖子:“三少爷猜错了,不就是肉嘛,奴婢不会临阵脱逃。” 当烟雾缭绕,桶中热气熏着双眼之时,我竟萌生一丝悔意,强逞英雄真是愚蠢至极的决定!要是那时逃了,便没有此时的尴尬。 温冲扬起水抹了一把脸,冷冷道:“擦背。” 水珠停留在他光洁宽厚的肩上不肯落下,我将帕子伸入水中荡了荡,轻轻拧去多余的水分,擦拭着他满是刀疤的背部。 温冲的肩膀与背部完全两副光景,背上长而凌乱的刀伤已有年月,可每条疤痕极力愈合的样子仍残留在皮肤上。将士上阵铠甲何其坚不可摧,穿透铠甲造成的这些伤势,无疑刀刀见血,奔着夺人性命而去的。 沙场残酷,远超我等平民百姓想象。 他忽然扭过身,一把擒住我的手腕,随着手腕向前扯动,我的身体撞上桶壁,腹部吃疼得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咝,好痛! “女子的手竟也如此粗糙。”温冲将我的手甩在水中,“躲在后头做什么,到前头来。” “是。” 拧了拧被水浸透的袖口,缓缓走到他面前。温冲左臂新伤上沁出的血已经凝固,新刀口将近一指长度,伤处的肉微微翻出,整只左臂上还残留着条条干涸了的血痕。 “没见过我这么精壮的男子?”温冲说着朝着我身上扬了几掌水,胸前的衣裳立即湿了一大片。 精壮???确实……精壮。当年温冲染上少儿疾求药时,不过四岁。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两家结下的婚约,把我和他,两个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人联系到了一起。这样的联系,不是他所想要的,亦不是我想要的。我和他一样,身不由己。 像他这样的人,皇上若器重温家,将来势必会为他赐婚,选择朝中名门之女婚配,甚至皇家金枝玉叶也有可能。 哗啦——。 温冲忽从水中站起,健硕结实的躯体展露无余,水珠似断线珍珠拼命往下坠落,迫切想归回桶中…… 我连忙昂起头,深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他托起的我的下颚,以视笼中困兽,板上鱼肉的眼神望着我:“对你未来的夫君可还满意?” 指腹上全是老茧的人,居然嫌弃我的手粗糙,不知道自己的手也娇嫩不到哪里去吗? 温冲嗤了声,以发号施令般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回,答,我。” 我中过一回他的激将法,便不会再中第二回:“满意,很满意。” 想逼我落荒而逃么,你办不到的,温冲。 “这么说你愿意嫁给我?” “自然愿意。少爷英勇神武,是世上难得一见的好儿郎,若能嫁给少爷,便能一生衣食无忧,过上满屋奴仆的富贵日子。奴婢穷怕了,不想再过苦日子。二夫人对奴婢的恩情,少爷对奴婢的恩情,永生永世不忘。” 温冲怔怔看着我,在听到‘二夫人’三字后,眼中立即闪过一丝厌恶:“是二夫人把你接来的。” “是。”我笑道:“婚后奴婢一定会好好侍奉公婆,尽到儿媳该尽的本分,好好孝顺将军和二夫人——” “住口。”温冲严厉地呵断我的话,指着门冷冷道:“滚出去。” 第39章 年氏 滚出去正合我意,虽然是故意激怒他,可没想到温冲发怒的样子居然这么恐怖。我的害怕有几分不是装的,而是真怕。 从他屋里退出来之后,顿感外头的冷风无比清新惬意。因温冲不需奴仆伺候,尚未娶妻,因此西厢院子十分空荡。 我绕出后院,走回大夫人院中,在曲廊拐角撞见了汪嬷嬷。汪嬷嬷笑容满面迎上来,握着我的手问:“都看清楚了吗?小果儿。” “嬷嬷,看清楚什么?” “三少爷啊还能是什么,这孩子,平日机灵劲到哪去了。”汪嬷嬷发现我胸口上一团打湿的痕迹,皱着的眉头立刻摊开,笑道:“哟,衣服都洗湿了啊,湿得好,好兆头好兆头,我这就去告诉夫人!” “嬷嬷!嬷嬷!” 任我怎么喊,汪嬷嬷还是往大夫人房中“报喜”去了。 哑——。 哑——。 天空中传来的乌鸦叫声,未免也太应景。她老要知道我故意提起二夫人激怒温冲,让他把我轰出来,怕是得呕到吐血。 到下午,大夫人睡醒传膳,还没吃几口,老太太的寿康堂遣人来请。汪嬷嬷、素秋伴着去了。 我吃过饭到三夫人院中送了月钱,四夫人那连大夫人亲自去也原封不动带回来,饭才吃饱,还是别自讨闭门羹了。另外四红封,分别是大少爷院中年氏与柳姨娘的。 素秋走得急,仍再三再四提醒我,年氏脾气差,月钱交给年氏的乳娘便可,更不能在柳姨娘院子里久待。 东厢小院因大少爷双腿不便的缘故,处处门槛锯掉一截,少有台阶。年氏住在东头,满院的丫鬟嬷嬷伺候。我禀明来意,院中丫鬟领我到年氏房门外,出来的是那位日前与汪嬷嬷说话的妈妈。有了年纪可梳戴极体面,不像是普通的老奴。 她接过我递上的红封,道:“辛苦姑娘跑一趟,想着夫人忙,不敢打扰,等年过了,我们奶奶——” 一支白嫩柔软的手挥来,打掉那位妈妈手上的红封,红封滚落地上,散出银票若干。 年氏盛妆,娇艳非常,端着暖手的捧炉,可惜柳眉横对大大折损了美貌:“当我是死人?我年家金山银山,要他家月钱!不在家几日,大夫人连狐媚子的请安都免了,肚子里有货的人到底不一样。冬雪死哪里去了!人呢!回来没有!乳娘你去,你去告诉温擎章,他再不回来,我吐血了,快死了。他娘给我送置办棺椁的钱了!” 年氏乳娘见我在场,赶忙上前急劝:“奶奶快别说,死啊活啊的,不怕犯忌讳!姑爷亲自到年府接你回来,可见心里还是有你的。动火骂人,不如争着生下一男半女。小声些吧,姑爷听见了怎生是好!” 年氏更怒:“生孩子这件事,我一个人能办到吗?他温擎章天天在骚坑里待着,还能听见我说了什么?那姓柳的狐媚子有什么好?扭扭捏捏,娇弱得风吹就倒。耕读出身,我呸!她爹不过一个穷酸秀才,卖女儿沾了温家的光彩,如今架子比国丈还大!” 看来汪嬷嬷口中的“年阎王”真名不虚传。 我是看呆了。那天她来给大夫人奉茶赔罪,素面朝天,柔得似一汪春水,完全不是现在这副河东狮的模样啊。 年氏乳母拼命使眼色,手使劲打摆道:“大夫人吩咐过不许再提柳姨娘的出身,奶奶怎么又忘了!” “那是因为大夫人自己也是挑梁上架建房子的苦出身!”年氏脱口而出后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唇角抽了抽。 身为儿媳妇当着奴仆面数落婆婆,是极大的无礼。何况现场还有我这个大夫人派来的屋里人。 年氏乳母瞪了她一眼,年氏丝毫不知错,挺直腰杆子指着我道:“你听见我说什么没有?” 我微微一笑:“回奶奶话,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乳娘你看,这才是好奴才。谁要敢在我这里听了话,道大夫人面前嚼舌根,我年珂非拿剪刀把她的舌头绞下来!”年氏见我篮中还有两大红封,冷哼一声:“给我两封,狐媚子也是一个数。大夫人的意思,是要让她和我平起平坐了?” 我仍笑着,平静回:“奶奶多虑了。” 这个年氏,样貌生得美艳动人,脾气实难令人喜爱。说不过三句话又呵又骂,什么话皆往外说,脑袋不大好使的样子。我总不能告诉她大夫人是体恤柳姨娘身怀六甲,屋里又有孩子,才给了两封吧。要是说出口,年氏盛怒之下,可不管我是谁派来的。 “奶奶,回屋吧。”年氏乳母再劝了句。 她偏不领情,高声道:“我不回去,温擎章呢!来了没有!” 周围的丫鬟纷纷跪地不敢抬头回话。 年氏“咚”地一声摔下手里的捧炉:“我让你们把温擎章叫回来,还没让你们请如来佛主呢,连个人也叫不回来,养你们有什么用!”边骂边从我篮中抢去一包红封。 年氏乳娘忙按住她的手,直摇头。 年氏紧握着红封,对我高傲道:“我偏拿。你这丫头一会去告诉温擎章,柳馨儿的钱老娘扣下了。大夫人让我协着管理家事,他的宝贝疙瘩有孕在身,我替她操持!” 说罢转身进屋,从里头传出摔东西的声音,年氏乳母忙进屋瞧看,满院丫鬟忙着捡银票、捡炉子、捡炭火。 去西头院子路上瞧见个坐在廊上哭泣的丫鬟,打扮与年氏院中丫鬟无二,必是年氏派来请大少爷的冬雪。 有这样的主子,请不回大少爷对她来说即是大过大错。可怜她年纪小,畏缩恐惧只好在没人的地方哭。 到西头院,见大树底下坐着位和善的嬷嬷,正顾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那孩子与大少爷眉眼极像,骑着小木马,手里拿着小弓箭,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十分可爱,讨人喜欢。 那位嬷嬷见有人来,喊了个年轻丫鬟看着小少爷,亲自领我到柳姨娘房中。 第40章 姨娘 隔着镂雕‘天官赐福’纹八面柏木屏风,依稀能看见里头一副岁月静好的景象。 大少爷正在临帖,腹部已微微隆起的柳姨娘站在他身边,挽着袖,细细缓缓地磨着墨。我低下头,福身在外等候,嬷嬷前去说话。 “快快把人请进来,看座上茶。” “姨娘,人已经在外头了。” 柳姨娘忙从屏风后头走出,我正要福身,她立刻来搀起,温柔笑着:“姑娘是夫人派来的人,代表着夫人,该我行礼才是。” “嬷嬷,快去倒茶。”柳姨娘指着桌上四五碟还未动过的精致点心,道:“吃过了吗?我有着身孕嘴容易馋,这有些点心,你看看喜欢什么吃些再走吧。” “多谢姨娘美意,奴婢还赶着回库房取名单,不好在这久留。”若说相貌,柳姨娘仅是中人之姿,远远不如年氏娇艳,但胜在性格温顺知礼。我若是个男人,也选柳姨娘。 柳姨娘轻轻抬起头来,似乎明白我的话中话,微微点点头:“那我不留你了。” “姑娘,夫人那只给我们这一封吗?”那位嬷嬷面带疑色地问,柳姨娘摆摆手,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嬷嬷叹了口气,收好红封,瞥了眼在屏风后临帖的大少爷,又调转回来:“姨娘,今年还有许多地方要使银子,小少爷的三身年服一身没做。为了给我们发月钱,你偷偷把自己的嫁妆当了,也撑不了多久。夫人每月足数给的,还没捂热,大奶奶那边马上派人取走。爷不在家中,看不见,你再瞒着,我们爷如何给你做主。” “疯妇!”屏风后忽“砰”地一声巨响,大少爷将桌上一方砚台摔个细碎,墨汁撒在如意纹的栽绒地毯上,流下几道愤怒的墨痕。 “欺人太甚,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闹一回,从来不重样!馨儿,你还替她瞒着我!”大少爷怒吼道。 柳姨娘艰难蹲下来,捡地上的砚台碎片。 大少爷见着立刻丢开笔,忙忙上去扶起她,心疼道:“你这是做什么,小心身子。方才是我不好,吓着你了吗?” “妾身无妨,夫君别生气,姐姐也有难处,一家人尚不分你我,何必为银子伤和气。”柳姨娘柔柔一笑,扯了扯大少爷的衣袖:“夫君,挪挪脚,别踩着你的字。” 大少爷一愣,微笑道:“闲来无事写的,消磨时间,丢了就是,何必回回捡起来。” “妾身不大通文墨,遗憾不能和夫君畅聊诗词抱负。你写的字,张张都好,我要存放起来,慢慢学。”柳姨娘道。 柳姨娘的温柔如一盆水,及时灭去大少爷的心头火。 这两人郎情妾意,我仿佛一盏发光的大灯笼,杵着白白尴尬还是撤了吧。和那位嬷嬷点点头,便从柳姨娘这离开。 大夫人在老太太那吃过回来的,老太太请大夫人去寿康堂,为的是商量着如何不声张,悄悄把温将军接回家中。本该风光体面的凯旋,到最后,只能一辆简素马车从东华门驶回长安街温府。 温将军现在还留在老太太处说话,今晚要留宿在大夫人的晓翠苑。汪嬷嬷异常高兴,让我卷了铺盖到耳房来与素秋同睡。 今儿已经是腊月廿七,年味愈发重了,连厨房一路亦是大红灯笼高挂。素秋屋里炭火足,我俩让厨房煮了两碗面,对坐着吃面,越吃身上越热。 “柳姨娘那的钱,你送去了?” “送了。” “全数吗?” 我摇摇头,她叹道:“不用你说,我料到了,怎么回回要闹要抢。毕竟过年,明天我去回夫人,总得给柳姨娘添些。连厨房丫头们的新衣都做了两套,小少爷还穿着去年做的衣裳。初一给老太太磕头时让其他人见着,不大像话。怕是有嘴碎胡说的人,冤枉咱们夫人苛薄了小少爷。” 以年氏家世来看,她不是缺钱花的人,想着办法闹,为的是引起大少爷的注意。明明在意喜欢,可是她用的办法,太过拙劣愚蠢,使大少爷厌恶透了她。长辈明珠般对待长大的女子,才有这样的脾气,是幸运亦是不幸。想到这,居然有些怜悯她。 第二天一早,大夫人伺候温将军洗漱更衣,两夫妻同去老太太院里请安用早膳。 我和素秋正吃饭,周姑姑来了,素秋便把柳姨娘之事转告姑姑。周姑姑重新包了两红封,让我们饭后赶快拿去给柳姨娘,转告她小少爷此时做衣裳已经来不及,得在京中大铺子买现成的,再请巧匠改为合小少爷身量的尺寸。 今天是大少爷奉旨进宫领新年恩赏的日子,我和素秋胡乱吃了几口,提篮还没还给厨房,紧着给柳姨娘送钱去。 到柳姨娘院外,只见着年氏丫鬟一字排开堵着道,活像门神四尊。 原本以为大少爷进宫领恩赏会带上年氏的,看来我们预料错了。这几个丫鬟素日见着也不跟我们说话,素秋说了来意,她们全当没听见,周姑姑、大夫人一概不放在眼里。 院里传来年氏呵斥声,我和素秋对视一眼,声东击西趁了空子推散四个奴婢,闯入院子里。 “柳馨儿你好高口味,从前吃糠咽菜,在温家做了几年姨娘,吃燕窝还委屈你了?”年氏坐在树下的石椅上,眼前石桌摆了满满数十碗燕窝,柳姨娘挺着肚子站在一旁,面色煞白。 “大奶奶,姨娘今早起来吐了几遭,直喊胃疼——” “住口!几时主子说话奴才能插嘴?乳娘,替我教训她!”年氏呵断柳姨娘的嬷嬷,支使着乳娘前去教训。 柳姨娘把嬷嬷护在身后,从桌上端来一碗燕窝,勉强地吃了几口:“李嬷嬷失了规矩,我会好好教训她,姐姐不要生气。” 那四个门神追着素秋跑进来,年氏听见喧哗声,冷冷扫了眼,指着我道:“又是你,大夫人又叫你来做什么?” 李嬷嬷如同见着救星,跑到我和素秋脚边,扑通跪下:“二位姑娘,你们救救姨娘,她是有身子的人,怎么能吃得下十碗的冰燕窝!” “冰燕窝不是燕窝?我问过宫中太医,孕妇体热,吃些冰的正好!”年氏道。 “是,姐姐说得是,我畏热,想吃冰的。”柳姨娘一手捧着燕窝一手要去拉李嬷嬷,抖着嘴唇道:“快起来嬷嬷,我吃就是了。” 第41章 燕窝 素秋夺过碗,拿勺子搅了搅,递给我看:“这底下全是冰,怎能吃!” 我端到手中看,年氏带来的燕窝除了面上一层是燕窝,底下全是磨得细碎的冰沙。这样的冬日,别说十碗,就是三碗,寻常人吃了也要腹痛的。柳姨娘生怀六甲,如何能承受得住。 “奶奶,姨娘怀着孩子,要是她哪里冒犯,夫人会为你支持公道。不看僧面好歹看佛面,大少爷快要从宫里回来了。”素秋道。 年氏乳娘附和几句,年氏并不领这个台阶,沉沉道:“我一片好心,到你嘴里变味儿了。素秋姑娘,你手上拿的是哪来的钱,有你们,大夫人眼观六路,这里的骚坑漏了,急着来填?” 年氏的话,分明是明指我和素秋是大夫人的走狗眼线。 大夫人知道她的脾气,明里暗里让得不能再让,亲生母亲对女儿未必有此等度量,她却一心吃味,乱棍乱打。 素秋一时急了,不服道:“奶奶的话说得太难听了些,快过年了,小少爷连做新衣裳的钱也没有,你是他的嫡母,以后也是要做娘亲的人,要眼睁睁看着小孩子受苦?” 年氏嫁入温家多年无所出,听者有意,素秋的话狠狠刺痛了她,一脸愤慨走来,抬起手就要呼来。 我截巴掌的功力,还是在苏媚和苏克寒手里练就的,年氏的巴掌来不及落下,手腕已被我擒住。 “狗奴才!松开你的手!听见没有!”年氏脸色铁青,对着她院里的四个丫鬟呵道:“你们是死人?给我狠狠教训这个目无尊卑的狗奴才!” 我手中施了几分力,淡淡道:“谁敢?”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为了姓柳的,你要反了?”年氏的怒火如火山般喷发了。 “我为的不是柳姨娘,而是奶奶你。素秋姐姐服伺夫人多年,府上谁不知道,她是夫人贴身的丫鬟。身份不比奶奶屋里的,随你打骂,打了便打了。奴婢来府上不久,听汪嬷嬷说大少爷极孝顺,曾为夫人侍疾衣不解带三天三夜。奶奶这一巴掌下去,打碎的是夫人对你的爱护之心、大少爷对你的夫妻情分。奴婢拦着奶奶,为的是奶奶。”年氏愣了愣,当说到‘夫妻情分’时,她眼底怒意松了几分,到底是在意大少爷的。我松开手,“奴婢的话说完了,奶奶打是不打,奴婢不敢插手。” 年氏哼了声,收手道:“好牙口,既这么,你替柳馨儿吃下这十碗燕窝,记住,吃干净,一点不剩。” 我舀了满满一勺冰,素秋忙拽住我衣袖:“因果!” 我笑了笑,道:“奶奶赏赐是天恩,燕窝这等好东西,我还未吃过。”年氏要的是一个台阶,众人给的她都不喜欢,她要我吃下十碗,那便吃吧,无非一个台阶。 温将军好不容易宿在晓翠苑,今日年氏闹大传道温将军耳朵里,往小说是大夫人治家无能,往大说是温府后宅不宁。大夫人厚待我,说什么,我也得吃干净。至于拉肚子,哎,扛住吧。 吃完第六碗,我的嘴已经麻了,感觉不出冰燕窝有多冰,只觉得扎嘴。说实话,冰燕窝一点也不好吃,吃进嘴里全是冰渣子,还没有任何味道。 要吃第七碗时,年氏提手挥来,打落我手里的碗:“够了!别吃了!” 柳姨娘偷偷抹去落下的眼泪,满怀感激与心疼地看着我,却不说话。她是怕自己再说多一句,惹得年氏不高兴,剩下那几碗冰燕窝我还得继续吃。 素秋一脸心疼,用自己温热的掌心盖住我冰得麻木的嘴唇。 “她不吃,嫂子赏我一碗吧。”温冲倚着廊柱,嗓音响亮道。 年氏丫鬟们忙福身请安,年氏见来的是温冲,吓了一跳:“那是女子吃的东西,不适合小叔。” “噢,可惜了,我不如她有口福。”温冲假意笑了笑,比哭还难看,叫人胆寒。 年幼的小少爷没察觉出大人们的异样,举着手里弓箭,笑着从温冲身边跑向柳姨娘:“娘!三叔教我射箭,他还夸我!咻咻咻,百发百中!咦,娘,你怎么哭啦?” 柳姨娘抚抚儿子的脸蛋,笑了:“娘知道你射箭射得好,开心,才哭的。要跟着你三叔好好学,将来报效朝廷。” 年氏乳娘拍了拍年氏的手背,示意她离开。这回年氏很知趣,带着一票人离开了柳姨娘的院子。 见年氏走远了,柳姨娘让李嬷嬷把孩子带开,担心地问:“姑娘觉得如何?需不需要我给你拿暖炉暖暖肚子?” 还能如何呢,我的嘴已经麻了,欲哭不能,嘴上却说:“姨娘放心,奴婢回去喝些热水暖暖肠胃就好。” “今天多亏有你替我解围,谢谢你。” “姨娘客气,是奴婢该做的事。”我摆了摆手,又冲素秋使眼色,好在她领悟了,把红封交给柳姨娘,我二人福身告退。 经过温冲,我二人再福身,还没走几步,素秋竟然问:“因果,你是不是要去茅房?吃坏肚子了吧?”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面上哭笑,心里在呐喊:才走几步啊素秋姐姐!你就算料事如神也别说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步后的温冲嗤地一笑,显然听见了。我的心在滴血,吃喝拉撒人之常情,随他听去吧! 跑了趟茅房,我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软脚虾,回到素秋房中,连门也不想合上,软趴趴地倒在桌上,把头埋进手肘里。 亏我还怜悯同情年氏,现如今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光。素秋姐姐,快回来吧,等着你拿热水回来救命。 在心里默念了十遍素秋,有人戳了戳的手臂,我微微抬头,一碗冒着热气的水就在我手边。 肠子突然一拧,我倒抽了几口冷气:“素秋姐姐,我的嘴麻透了,热水喝着不觉得烫,容易烫坏舌头,还是等等再喝。” “从没吃过的好东西,拉光了真可惜。” 等等,这声音不是素秋的!我猛地昂起头,温冲放下茶壶,自然地坐到我身旁。他来做看我笑话的吗?当真觉得可惜,那你去茅房吃个够吧!心里这样想,话可不能这样讲。 我捂着肚子,牵了牵嘴角:“让少爷见笑了。” 第42章 卸甲 “你是挺可笑,胆敢刻意激怒我。”温冲道。 肠子又传来接二连三的痛感,我干笑两声:“少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出去之后。” 呵……呵……反应挺快,可我昨天跑得更快。 要是今天这种状态,没跑几步,我怕是躺在他小院地上出不来了。 “少爷英明神武,奴婢佩服。”我尽量笑得诚恳,温冲昨天发怒的表情还存在在我的脑海,谁胆子长毛不害怕。 “句句自称奴婢,你不是我家买来的下人,摆出下人姿态是何居心?”温冲道。 要是说我要取消婚约的契结书,他怕是要把我的脖子拧断吧?肠子又一拧,我吞了口唾沫,狠狠掐住自己的虎口:“少爷,我招了,全招了。昨日故意激怒你,实在被迫无奈。像你这样的人,将来必有名门良配。少爷无意于我,我也不存飞上枝头的妄想。若少爷信我,我愿意协助少爷彻查府上奸细之事,斩草除根。我和温府没有任何人情关联,不为人情所累,他人看我是一个普通的丫鬟,如此一来探查方便,大可免除打草惊蛇的忧虑。” “你这样做的目的呢?” 他没有拒绝我的提议,反而展露出些许兴趣,我趁胜追击道:“我的目的很简单,为了让你不讨厌我,认可我有利用价值,让我留在温府。” 温冲是烛蜡亦能留意到,心细如尘的人,不等他追问,我先说明:“有所不知,我爹娘已亡故,家中二娘不容,日子过得艰苦。幸有大夫人怜悯疼惜,愿在温家为奴为婢,讨口饭吃。” 温冲冷笑道:“一会想办法让我讨厌你,一会让我不讨厌你。苏小姐,你自信以为能控制得了我对一个人的喜恶?” 控制?我的心在滴血,真的在滴血。我连那什么都快控制不住了,还控制你的喜恶?心里气愤咒骂:温冲啊温冲,阻人上茅房,仇大过天! “少爷的心奴婢猜不透,更别提控制。”我笑道。 “别无所求?” “嗯,别无所求。”感觉额上的冷汗就要滑下来了。不行了,不行了,我不能再呆在这。我,要,上,茅,房! 挨过翻江倒海的腹痛后,我撑着桌子站起来,福身道:“奴婢还有差事在身,先行告退。” 终于走到门外,擦了擦额上痛出的汗,只听见背后大笑一声,“上茅房也成了差事。” ……我……我……哎。 六碗冰燕窝闹了我一天肚子,好在素秋知道库房的药丸存放在哪,一颗太医院的定清丹下肚,总算息鼓止战。 中午起刮北风,似有瑞雪丰年征兆,到晚上,天空开始下起小雪。 温将军和温冲平安还家后,大夫人兴致极好,笑容没从脸上消失过。为晚上这顿饭她筹备了整个下午,亲自到厨房盯着,连屋中烧的炭全部改为银丝,瓶中插的腊梅、桌上摆的瓜果皆是新的。 暖室红梅,烛高灯明。 今晚桌上摆着温将军爱吃的猪肉馅煎粘团、水烹绿豆芽、口蘑白菜、酸辣疙瘩汤,全是大夫人亲手做的。糯米鸭子、安徽豆腐、清蒸鹿尾、热锅鹿筋、山药酥肉、竹节卷、蜂糕、胭脂米粥摆了满满一桌,另有金字寿纹火碗,三人各一碗,内里放着炭,燕窝松子鸡汤为底,各配十来样精致荤素小碟。 中央放着南瓜形状的一品锅,盖顶覆瓜秧子提手,做得巧妙华贵。中间嵌五只镶金边的盖碗,盖碗里放的是各色汤品,底下酒碗烧着,保证汤水久吃不冷。一旁顶盖莲纹的狮首茶壶里头装的是熬制好的奶茶。 桌上坐着温将军、大夫人、温冲三人,大少爷一房皆不在。 温烨将军不似我想象中那般可怖。眉目疏朗、须长至腹、精神矍铄,原来这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在妻子、儿子面前,如同寻常人般会说会笑。 三人同桌吃饭,其乐融融。 “老爷,今晚的饭菜合胃口吗?”大夫人一直在替温将军布菜,自己一口没动。 “很久没吃家乡菜,梦里想过几回,夫人懂我啊。”温将军举杯道:“夫人替我温家教养出了个好儿子,此次若不是冲儿,恐怕难以脱险,这年要在宗人府里过。这杯酒敬夫人,多年来,苦了你了。” 大夫人忙放下筷子,自斟一杯同饮:“是冲儿自己争气,我这做娘的没误了他才好。” “娘何曾误过儿子。您自小教导的道理,儿子铭记在心一刻不忘,勤练日勉方有今日。”温冲道。 “好,好。”温将军笑了笑,痛饮几杯道:“冲儿,爹再教你一个道理。为官者,不论是文臣武将,头顶上永远只有一片青云,为人臣愈是志得意满,愈要小心谨慎。当思退时应思退。官场如战场,你大哥和你母亲一样纯良,不为官对他来说是好事。你的几个兄弟里,老二、老五入朝几年,有亲兄弟在朝为官,你不至于走我老路。” “爹,您的意思是——” “爹老了,是时候急流勇退,天下这棋盘,留予后人罢。”温将军意味深远地拍拍温冲肩头,洒脱豁达,为父为师的慈爱皆在此番言语举止当中。 我不禁一愣,温将军是要卸甲归田? 他可是朝廷对外的一员猛将,也是举国百姓的定心丸。一个从无败绩,使敌丧胆的常胜将军忽然作出隐退的决定,究竟那日的九门急召发生了什么……。 大夫人笑着落下两行泪,极喜温将军的决定。 “夫人莫要哭泣,还有件喜事没来得急告诉你。陛下赐婚骁儿,十五过后迎娶王老的孙女,圣旨我亲手交到骁儿手中了。我温家儿孙娶妻,不可铺张浪费,更不能委屈了人家的女儿。你替骁儿娘出出主意,当年章儿婚事如何办的,他次些就是。”温将军道。 大夫人拭了泪:“皇恩浩荡,不知老爷说的是哪户人家?” 温将军道:“王鼐山王老的孙女。” 大夫人一听是太子太傅王鼐山的亲孙女,立刻皱起眉头。 原来王老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借题发挥,利用温家提篮上的‘刘娘子献膳’雕纹参上诬陷温烨将军怀有不臣之心的王鼐山。 温将军半阖着眼,笑道:“皇恩浩荡。” 第43章 恩情 一顿晚饭有笑有泪,待温将军等用完膳,我与素秋拾好桌子才一块回屋吃饭。 她从提篮中一一捧出饭菜,不忘打趣我:“你今天呀没白吃苦。夫人疼你,不许我走漏风声,快来看看,给你留了什么。” 我一看,是猪肉馅煎粘团、水烹绿豆芽、口蘑白菜、酸辣疙瘩汤,每样各留了一碗。这些全是通州菜,夫人今晚亲手做给温将军吃的那些。没想到,夫人竟特意给我留了四道家乡菜…… “哈哈,哪来的呆鹅。”素秋掩口一笑,放好筷子:“粘团冷了不好吃,夫人特意让嬷嬷放在茶房的笼屉里给你温着,刚送来不久,快快趁热吃。你吃过,我才好托你福尝尝通州菜。吃呀,怎么了?” 我夹了块粘团咬了口,外皮酥脆,肉馅咸香,这是通州大街上皆能买到的小吃,家家户户逢年过节必做。小时候,爹常给我买小杏园的粘团吃,那是通州一绝,来通州不吃小杏园的粘团便不算来过。 “好吃!”大夫人做的粘团,比通州小杏园的还要好吃。 素秋也夹了一个,吃得津津有味:“今个我是沾了你的光,我说夫人疼你,怎样?不假吧?” 我微笑着点头,再咬了口粘团,是家乡的味道。若是小环也在,定能把四五个粘团吃光。今年的年,是我不在通州老家的第一年。本以为没什么好留念的,前夜梦回,通州老宅里,有爹坐过的椅、书房架上罗列的是爹娘读过的法集药典、南墙上挂着的是娘的画像。和我,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论身在何处,总抹不去的联系。 一夜风雪,天寒地冻。 温将军不喜见到佛珠木鱼,自他回府后,大夫人不再念经,佛珠、木鱼、佛像等物一同收进库房。 大夫人从老太太院中回来后,将我叫入屋中,素秋、汪嬷嬷皆不在,整个屋子里唯独大夫人和我两个人。 “好孩子,你如此贴心,天也怨不得我多疼你。本想老爷回府后,把你的亲事说了,可家中出了更大的事,不久又有冲儿二哥的婚事。为娘哪有不满意儿子的,想到婚约定下时,你还未出世,婚事大事强迫不得,总要先问问你们俩的意思,故此昨晚我没和老爷提起。如今你和冲儿算见过面,别看他那样人高马大,骨子里很怕臊,当着我,不肯说心里话。你见过他,觉得如何?”大夫人坐在榻上,紧紧握着我的手,眼里和蔼笑着。 我只能笑笑:“三少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大夫人摇头道:“不说这些虚话,你可喜欢他?” “夫人,不敢瞒您,我和三少爷相知甚微,喜欢不喜欢仅仅在皮相。夫妻一世,长长久久还是需要了解内心,心想一处,方能成为夫妇。夫人能多给因果些时日吗?” 我才见过温冲几面,说不喜欢,他毕竟是大夫人得意的儿子,岂不是让大夫人不痛快。若是违背心意答喜欢,在前头等着大夫人的是婆媳不和、夫妻不和、母子不和的陷阱、等着我的是与人共伺一夫、高门深宅不见头的束缚日子,我不愿意陷入其中。 “心想一处方能成为夫妇?”大夫人望着我,眼里似乎想起许多往事,平淡道:“你这孩子像谁呢?外柔内刚,是个有主意、有头脑的。不论是你还是冲儿,我都不希望眼睁睁看着你们因爹娘定下的婚事勉强结合,盼着你们彼此喜欢,情投意合。女子婚姻一生一回,多些时日了解对方到底是好的。依你罢。我心里有底,不再催你们。接下来的日子,得多去冲儿院里,好好了解他。” 大夫人抚着我冰凉的手,眼角含笑意的几条皱纹看起来是那么那么地温暖。温冲与我,家世悬殊,堪称门不当户不对之极。大夫人身为将军的发妻正室,却处处为我着想,还依了我的想法,她完全不需要这样。 是因为我家的药方救了她两个儿子吗?明明知道是这样,在我身躯之中,某个一样天寒地冻的地方,因为她的话,冰面出现了裂痕。 大夫人转过身,揭开木塌上放着的两包布扎,幽兰空谷纹布料包装的是两身做功精细、淡雅不俗的女子冬衣。连捂手、毛领等皆是大身同料制作的。 稍稍摊开,一身是肌色对襟袄子,配的是雪色祥云锦鲤跃绣样长裙。一身是雪色云鹤绣长袄,下身墨黑马面上缀的是云海波涛。 大夫人捏着云鹤长袄在我身上比对,袖长、衣长皆是合适的,她满意地点头,道:“人人都有过年的新衣,我不是忘了你,而是想精心选两身好的给你。她们按着下人做的我不喜欢,这两身是我在外头亲挑的,颜色不轻狂,用的是京城时兴的绣样面料。小果儿,你觉得好看吗?” 大夫人一会看我,一会看衣裳,如同为女儿买新衣打扮的娘亲,细心而得意,我鼻头不禁酸楚连连。 许是见我红了眼,大夫人放下衣裳,搂着我安抚道:“新年要来了,长大一岁可不是孩子,不许掉泪。我怕你多想,先和你解释清楚昨晚的事,再把新衣裳给你。琢磨着要是先给你衣裳,倒像逼着你委屈,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好孩子,别多想,我说话算话,不论你嫁不嫁冲儿,我当你如亲闺女一样对待。” 我忍下眼里,忍下心中翻腾的情绪,不胜感激大夫人给予的疼爱。若是我娘还在,她会不会像大夫人这样,为我挑选合适的新衣,搂我在怀里呢……。 大夫人不知从哪拿出一个小锦囊,上面绣着圆鼓鼓的一只葫芦,要我打开。 我打开看,里面放着几锭碎银子还有几个方方正正红纸包的杏仁糖。 大夫人道:“年三十府上不许人出门,今晚你玩去罢。京城你不熟悉,素秋一年下来够累的,她和你一道去。只一样,早些回来。记住,糖要吃完,银子也要花完,来年如意平安。” 我紧紧握住锦囊,伏身拜下,千言万语已经说不出口,唯有一拜,略表心中的澎湃。 这是通州的习俗,有女儿的娘亲要在年三十给女儿一个绣着葫芦的锦囊,里头放些糖和小钱,吃完糖,用小钱买些自己心爱的东西,来年如意平安,顺遂吉祥。 大夫人是通州人,知道这个习俗不足为奇,我只是没想到,她竟为我准备了葫芦锦囊,这是娘亲为女儿做的事。 第44章 灯会 早晨捧着新衣从大夫人房中出来时,温冲在门帘边上逗猫,用靴尖给黑球挠痒痒,黑球喵喵叫着可劲往他靴上挨。不知刚刚我和大夫人的谈话,他听没听见。 他通身玄衣,气宇轩昂,免不了天赐疏狂。我多望了几眼,不禁想:将来,会是哪家小姐匹配他呢? “小果儿,我的冲儿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子。你当我做娘的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罢。”大夫人方才的话忽在耳朵回响起。以温冲的家世前程来看,他确确实实是大多女子值得托付终身的好对象。或许他就是下一个温将军,他的夫人自然是将来的将军夫人。 可那又怎样呢,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他,天生不同路。 我要的是契结书,要的是苏家的脸面,要的是带着小环全身而退。若能帮助大夫人脱离开二夫人设下的陷阱,那便是两全其美的事。 天空白雪纷纷,手心感受着新衣柔软的触感,雪尽管下吧,天再冷,我也不怕了。 到酉时,我换上云海飞鹤,系上络子与锦囊,带着捂手,外罩一件斗篷御寒。素秋打申时起坐立不安,挑来选去换了不下五身衣裳,胭脂擦了又抹,眉怎么画总不合意,折腾了一柱香还是面带勉强、沮丧地出了门。 素秋平日不爱擦脂粉,这样精心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参选绣女。 雪不大,我俩撑着一把伞,从归善庵旁的值夜房西端头角门出温府,进入长虹林巷。 “因果,我脸上的脂粉是不是重了些?”素秋抽出帕子,要抹不敢抹,一脸纠结,又问:“我今天穿的会不会太厚重,显得人笨?” 我连连摇头,素秋今天太反常了,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京城是富饶之地,百姓过腊八后每天各式各样的集会庙会陆续不断,直到年三十。素秋说今晚是祈丰登,城中百姓燃放天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无数盏天灯齐放,黑暗的夜空中是一副奇美景象。 白雪纷纷,凤箫生动,雨壶光转,鱼龙相舞,年味比通州足多了。一路边逛边看,我给小环、月华买了些吃的点心,另买了两只别致的大风筝。 各样冷热小吃沿街叫卖,香气扑鼻,早知外头有这么好吃的,我肯定不吃晚饭,要饿着肚子尝个遍。 从甜水巷子走到染房街看天灯,黑暗的天空中已有百只天灯,带着百姓的心愿,迎着风雪扶摇直上。车水马龙之中,小石桥上立着一位高大威武的捕快,见到素秋朝她挥了挥手,素秋羞得低下了头。 喔,原来如此。女为悦己者容,素秋是来见她的‘悦己者’,怪不得出府前衣不是衣,眉不是眉。 我们走上桥,那位苦等已久的捕快忙拿从袖立掏出两颗野浆果递给素秋:“我娘让我给你带的,红的那个甜。”素秋使了个眼色,捕快大哥立刻走下桥,和我们拉开了距离。 她把红的浆果递给我,害羞地解释道:“他是我表哥,在衙门做捕快,家里去年给我们订了亲。等我满二十,求夫人恩典。一直没有见面的机会,上回见面还是去年过年。今年的正月初一他当值,今天赶上休沐,只好在这时候见上一面。” “原来是要见如意郎君,怪不得你如坐针毡,一会问胭脂厚不厚,一会问衣裳笨重不笨重。”我笑了笑,包着她的手往回收:“他给你带的,红的这个甜,快吃吧!哈哈哈哈。” “你尽管打趣我,将来三少爷这样对你时,我要笑最大声!”素秋收起红果,脸颊红扑扑的,从钱袋里拿出一块流苏小木牌,上面刻着‘青玉小楼’四个字,背面是数字柒。 我登上青玉小楼的镜船,这家的船只确实是占据了天灯最佳观赏经典,算她有良心,给我安排了个好去处。 京城的商人有别样的经商头脑,比如这家青玉小楼,本是湖岸酒家,湖面冬天结冰,不知掌柜是如何想出来的,在未结冰千于湖面错落些小船,按数字标记好,等结冰后,船卡在冰面上。 祈丰登时对外售牌子,供客登船赏天灯。平日当作雅阁里,供客订些青玉小楼的酒菜在船上与友人吃喝,颇受文人喜爱。 船窗挂着布帘,前头垂着珠帘,不顶用,漏风,我孤零零坐在里头。撩开帘子,远远能看见站在桥上的素秋,她吃着果子,似乎心情不赖,身边的捕快表哥替她撑着伞,两人相依相偎,你侬我侬。 啊,看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感觉船里更冷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店小二说了那句“我只稍坐片刻,不需要生炭”。看样子,素秋一时半刻回不来。索性今晚我做回月下老儿,成人之美吧。 我拿出锦囊里的碎银子,站在船头招手,向店小二要来炭盆炭火,在船中边烤着火边看天灯,等着素秋。 夜空中的天灯越来越多,密密麻麻,透着橙色的光。伴随着锣鼓声,对岸两支舞火龙的队伍撞上,强着要采高架上的吉祥彩头,人潮齐齐向那头涌去。 杏仁糖吃完了,茶也喝了两杯,我趴在窗上吹着冷风,昂着头看着漫天的灯火。 突然,船头一沉。想是约会结束的素秋回来了,弯着腰掀起珠帘想对她哭哭可怜。谁知,来的不是素秋,而是柄寒光四射的匕首! 匕首的锋忍抵在我喉头,力度拿捏刚好,再多半寸能刺破我的喉咙。黑衣人步步靠近,逼我退回到船舱内。 求财?劫色?江洋大盗?在逃钦犯?脑里转过无数可能,我背后不禁一凉。船舱内一个可用于自保的东西也没有,思来想去,到了紧要关头,唯有那盆热炭可用。 这两个人都穿着夜行衣,只外露一双眼睛。不知是如何躲过外头店小二及周围船只的注意,无声无息登上我这艘小船。 持匕首的黑衣人目若寒冰,黑色的面罩全是血渍。进船舱后,他将匕首架在我的脖颈处,一手搀着同伙。那人左肩中了一箭,箭断成半截,捂在伤处的手已鲜血淋漓,汗珠从额上滚进眼里,看样子伤势不轻。 黑衣人扶着同伴坐下,不时警惕地挑帘观望外头动静。过了一会,外面仍是锣鼓声震天,没有异动,黑衣人用匕首割开同伙伤处的衣料,哗啦一下扯开料子,袒露出对方的伤处。 利箭入肤颇深,伤口周围皮肤全是血污,已微微红肿。 “子羡,你感觉如何?” “无碍。” 一声‘无碍’,甚是清朗,听来有些熟悉,仿佛在何处曾听过…… 第45章 箭伤 受伤之人戴着面罩,猛力地呼吸着,眉头紧皱,纤长的睫毛上覆着片片雪花。此番情景,似曾相识。那被汗水打湿的双眼在疼楚之中抬起,眸子倒影着炭火以及我的双眼。 他撤下面罩,深深吸了口气。英俊的脸庞上有一抹血渍,比女子还红润的双唇已经没有一点血色。 “子羡!你!”手持匕首的黑衣人一脸震惊,没有想到五少爷会当着外人的面解下面罩,自露身份,片刻后持疑道:“莫非,你熟识此女?” “是。”五少爷按着伤处,一股鲜血从指缝溢出。 黑衣人见状不妙,一手按在五少爷肩头,一手握住只剩半截的箭柄,眼底仇恨的星火闪动着:“你还在流血,伤势要紧,我前去引开他们。用不了多久,夜风等人自会前来接应你。” 五少爷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颤抖着举起手,吃力摆了摆,似乎不同意黑衣人的计划, 箭头入体,硬生生拔出来只会造成创口伤势恶化,伤及要害更不堪设想。堂堂大将军之子,一非江洋大盗,二非朝廷钦犯。五少爷若要杀我灭口,不至于脱下面罩让我看清真面目,何况今年能给娘抄经,多亏是他送的笔墨纸砚,这是一份恩。 顾不得了,我用尽浑身力气,几乎是扑过去的:“等等,你不能这样拔箭!”。 “你这个女人给我滚开!”黑衣人低吼着,手上忽然施力,我立刻被震出几步,踉跄着差点摔个狗吃屎。手肘不带一点偏差,径直撞向船窗边缘,整条手臂震得酥麻,顿时没了知觉。 “要滚开的是你!若想温家五少爷因失血过多晕厥不治,那你拔吧!”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任他再怎么紧张五少爷,把我看作什么?碍手碍脚的野猫野狗吗? 黑衣人怒不可遏地转过身,眼里快要喷出火来,一看就知道绝非善类。 “你不用这样瞪着我!能射入皮肤如此深,若不是近距离满弓射出的箭,那么只有机甲弩才能办到。伤口在天门穴,他目前尚能提起手臂,表明还未伤至肯綮。你要这样徒手拔箭,箭头双翼拉扯伤及要害,加大出血,是害了他。” 黑衣人眯着狭长的丹凤眼,冷哼道:“你是医女?” “什么医女,这是常识,三岁小儿都懂的常识。”说三岁小儿都懂那是夸张,这个人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发脾气,与女子逞凶斗狠算什么好汉,是我最为讨厌的一类人。 黑衣人仍视我如草芥,眼里盛的是装不下的傲慢,气焰却收住了。 五少爷额上的冷汗越来越多,气若游丝,说话像是挤出来的,十分吃力:“此箭有毒,拔……吧。” 他昂着头,几缕发丝被血粘成一团。那一回,他站在雪地里,与冬青说笑时仿如九天谪仙。哎,原来神仙也会受伤。我轻轻拨开他粘在伤处的发,靠近看过伤处,周围红肿愈发明显,毒箭确实非拔不可:“我不爱欠着别人的恩情,笔墨之恩,我今日还你。” “你在船里陪着他,我去买酒来,这箭要用剜的,不能硬拔。”我望向黑衣人,他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不再那么凶狠,反而对我点了点头。 对岸仍是欢天喜地,锣鼓喧天的热闹景象,桥上人来人往,青玉小楼里觥筹交错,和之前并无两样。我剩下的钱只够买些温酒,没想到京城的东西这样贵,连热个酒还收钱。 忙忙付钱回船舱,五少爷赤着上身平躺在舱内,黑衣人坐在他身边,用扯下的布条替他止血,满地狼藉。 我捡起地上的匕首,在烛火中烧热,淋了些温酒再上头。 “少爷,恕我失礼了。” 他睁开眼,又缓缓闭上,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许是我出去一趟,手上寒凉,触及到五少爷伤处时,感觉无比炙热。箭上的毒,在肌肤下蔓延开了,表面上凝结的血,是不正常的乌黑色。 “我要拔剑了,你忍着。” 事不宜迟,以指腹轻轻按了一圈,确认箭翼方位在伤处后,立即割开分毫肌肤。只听“噗”地一下,断箭豁然而出。他胸口微微一颤,带出的还有不滞的鲜血,幸而流出的是鲜红色血液。箭头颜色尚好,没有嗜血黑败的迹象,毒性未到夺人性命的程度。 五少爷伤势需要止血,布条止血能力有限,只好割开大夫人给我买的捂手,掏出里面的棉绒。以酒水打湿帕子,擦拭干净伤处的血污。再将棉绒搓成几个棉团,按在伤处止血。 用了两颗拳头大的棉团,配合布条包扎,才算止住血。 一旁的黑衣人像个木桩子,全程紧锁眉头旁观,几回伸手又缩回,最后从我手里夺过断箭,用布条把箭头包裹起来。 这样的猪队友太不称职,我甚至怀疑自己才是五少爷的同伙。 “欸,二位,别硬闯啊,哪艘船您说说,小的去报个信儿,要是任由你们寻,掌柜知道了,我一月的工白干,一文钱捞不着。” “表哥,我得带苏小姐回去,不能再留了。” “起开,官府办案。”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捕头大人,楼上又雅座上房,您……。” 突然听见外面传来素秋的声音,黑衣人立直身子,看了我一眼。五少爷、黑衣人、我皆是屏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船舱里发生的事,素秋还是不知道为好,何况我想早些从这抽身而退,此时是良机。提起点心和风筝,吐了口气,拨开珠帘时,素秋已走到青玉小楼搭建的人工渡头上。 “因果,前头有许多官兵,我们快走吧。” “前头发生了什么事啊?”我故意往前走,让素秋止步在原地,别再靠近船舱。 她紧张道:“有人在烟花青楼里大开杀戒,听说出了人命官司,想到你一个人在这,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一会官府的人要来封街,我们还是早点回去。” 在她身后的捕快表哥正色道:“封街往往人潮拥挤,场面太乱,你们是女子尽早离开为好。我先送你们回温府,再回衙门。” 有人在青楼大开杀戒?这可是在京城,谁有这么大的胆子,难道这件事和五少爷还有黑衣人有什么关联吗?对岸的锣鼓声刹那停住了,几个官兵涌入人群之中。 看样子,今夜不太平。 我二人在素秋表哥的保护下平安回到长安街温府。捕快临走前搓热自己的手,为素秋捂了捂脸,在一旁又做了一会发光灯笼的我,不知道眼睛要往哪里搁才合适。 素秋有了门好姻缘,她的捕快表哥样子甚是敦厚老实,处处素秋考虑,以她为先,是居家过日子的人选。不枉费她衣不是衣,眉不是眉地折腾。 第46章 年夜 昨夜宽衣时,一直挂在腰上的络子不见了,那是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我竟弄丢了。夜难安寐,在素秋的呼吸声里起床添了几回炭,外头似乎下起雪。我站在窗前许久许久,最终沮丧一叹。 年三十的早晨,白雪皑皑,衬得满院红灯愈发绚丽。 晓翠苑院门钉上了崭新的新桃符,另外添了左右两排大盆的绿植,影壁上也贴了‘福’字。 大夫人坐在榻上,全神贯注地为将军打理明日百官朝贺大典时要穿的官服。温府祭拜祖先、点戏叫戏班、团圆饭等事宜皆订下,因此今天来晓翠苑请示的人也少了。 厨房送来春盘,里头放着大蒜、小蒜、韭菜、云苔、胡荽,大夫人吩咐我将之摆在御赐的翡翠竹旁。 黑球窝在大夫人脚边,长长的尾巴摇来摇去,闭着眼睛喵喵喵地撒娇着。棉帘换成了麒麟献瑞的绣样,门敞开着,寒风不时摇摇棉帘,几许窜入的冷风,反吹得人精神舒畅。 “阿婆!阿翁!”门外传来稚嫩的童声,一双如糯米团子一样的手拨开了门帘,小少爷扎进大夫人怀中,昂着小脸,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十分可爱。 大夫人掸掸小少爷身上的雪花,慈爱道:“阿翁进宫了,不在家里。你又在哪淘气,李嬷嬷没管你?” 小少爷指着帘处:“今天没有淘气,很乖,三叔带着我练剑呢。” “虎小,你的剑还要不要?”温冲迈进门,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枯枝。小少爷立刻从塌上跳下,嘴里喊着:“三叔快把剑还我,我要耍剑给阿婆看!阿婆,你看,落霞式!” 小少爷拿着枯枝,嘴里哼哼哈哈地耍了几路剑式,最终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毯子上,他不哭反而乐呵呵的。 大夫人忍俊不禁:“因果,快把这只小猴儿拉起来,别着了寒。” 我点了点头,要去扶时温冲已经把小少爷抱起来,瞥见他的腰上系着……我娘编的络子!大夫人把那条络子给了他。 小少爷水汪汪的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我,突然张开双臂,撒娇道:“我要三婶婶抱,婶婶,抱虎小。” 一句‘三婶婶’差点没把我刚吃不久的早饭吓出来,汪嬷嬷哈哈大笑:“谁告诉你这位姑娘是你三婶婶?” 小少爷从温冲怀里挣脱出来,捂嘴嘻嘻笑着,一副别想瞒我的样子:“是大川哥哥说的,他说阿婆屋里新来的漂亮姐姐就是我未来的三婶婶。” 说罢,大夫人、素秋、汪嬷嬷皆笑了。 大夫人摇头道:“大川小子的嘴太快,藏不住事。” 素秋笑骂:“可不是吗夫人,大川的嘴快过穿堂的风,知道一点事,含在口里也会从嘴缝崩出来。要我说,合该拿针给他把嘴缝上。” 大夫人笑出泪,道:“和因果住了几晚,你说话生动了不少。要把大川的嘴缝上,冲儿第一个不饶咱们。” 温冲眼角微微弯着,似乎在笑。 汪嬷嬷上前替小少爷掸灰,边理衣服边问:“那你喜欢三婶婶吗?” “喜欢呀,三婶婶眼睛大,特别好看。” 温冲目光一闪:“你小子,知道什么是好看什么是不好看?有些人眼睛特别大,可是看不见人,不是装聋就是作哑。” 大夫人等面面相觑,含笑看着我。温冲这是在说我?怪我见他没有福身行礼? 小少爷晃着脑袋,声音细又软:“我知道呀,阿婆好看,嬷嬷好看,秋姐姐好看,三婶婶也好看。娘说三婶婶是好人,会和三叔一样疼虎小。” “嗯,一个不得罪。”温冲道。 一时哄堂大笑,我只能装出矜持模样跟着笑。 申时初,一排竹轿停在晓翠苑外,大夫人、温冲、大少爷、年氏、柳姨娘、小少爷、均要去往祠堂焚香献爵,素秋伴在大夫人身侧,留汪嬷嬷一人守院子。 晓翠苑一下子空了,静静的。 倒座年氏的丫鬟们仅剩两个看烛火,汪嬷嬷说是大少爷开恩,准许父母在京或亲友在亲的丫鬟们年三十出去与家人团聚,初一再回府,不论是否签卖死契,一样对待。 这样的恩典,大户人家里极少见。一是大宅大院逢年过节时主子们放松,更需要仆奴坚守在职,看灯看火,防盗防走水。二是常有签死契的仆奴出逃的事发生,有去无回的数不胜数。 联想起那日温将军对温冲说大少爷心性纯良,不适合为官,看来的确如此。 遥遥听见远处不断的爆竹声、祭祀焚颂声、以及钟鼓声,持续了大概一个时辰。 夜幕降临,隐约能听见寿康堂方向传来出将入相的锣鼓敲响。 九门急召事件发生后,大夫人做主,临时撤改原订的如意班,改请吉庆班。如意戏班子几个月前曾进宫为皇太后献艺,进过宫的班子,不宜进温府。汪嬷嬷不需要我陪,反让我听戏去,催了好几回。可是吉庆班的戏单极平常,中规中矩,没有我喜欢的戏。 既然到点戏的时间,估计温家年饭已上完,厨房现在是喘口气的时间。一连几天没见到小环与月华,我提着灯笼,带上昨天买的点心,到梨香院找她们一块吃年饭。 见我来,小环和月华笑容满面,拉着我回梨香院。一段日子不见,小环的脸圆了一圈,比在通州老家时红润,看来月华和柳大娘把她照顾得很好。 月华是爱收拾打理的人,与小环同住后,屋子里收拾得极干净整洁,一点灰也抹不出来。 温家祭祀、年饭十分耗食材,食料不免多备,有主子吃不完的好菜退下来,到厨房大多新的。因此,年三十温府上下皆有好酒好菜。温府还予家中奴仆每人做了两件新衣,多发了月钱,家中有六十老人的,另赏五两银子,一众奴仆无不感恩戴德,念上慈悲。 前院要茶要点心水果有寿康堂的小厨房及茶房预备,后院厨房众人忙了一天,总算能歇下吃饭。小环、月华皆穿着新衣,满满一桌菜,有鱼有肉,菜热过了,酒也是热好的。 一张圆桌,我们三个偏偏紧紧挨着小角落坐,挤在一块。各自饮了杯温酒,全被酒辣得吐舌头。 小环用手给舌头扇风,拧着眉说:“小姐,酒怪辣人的,一点儿也不好喝。柳大娘给我们留的是好酒,我喝不出来好在哪里。小月姐姐,你觉得好喝吗?” 月华呛得咳嗽几声,红着脸道:“不好喝,还不如茶好。”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给我夹了满满一碗菜,满到碗里都快盛不下,“因果,多吃些菜,你似乎瘦了,脸色不大好。” 在大夫人院里好吃好喝,睡得早起得晚,不应该瘦了。唯有可能是那六碗夺命连环冰燕窝,令我肝肠寸断,导致脸色不大好。 第47章 眼线 “小姐,大夫人是不是不喜欢你,把活全给你做?”小环剥了五六只大虾,还往月华堆的“小山”上压,眼见碗里盛的鸡鸭鱼肉快塌了。 吃一筷,小环月华一人补一筷,碗里东西不见少反而多,看来今晚我是要撑着肚子回去,“大夫人待我很好。前些日子我吃坏肚子,今个脸色差了些,你们也吃啊,别总给我夹菜。” 我这样说,她们才开始动筷子,边吃边与我说厨房里发生的一些有趣的小事。 屋里的炭只剩一篓子,点炭前炭盆洗得干干净净,可见她们平日是省着用炭。我来了之后,方烧了炭。月华很兴奋,始终是红着脸的,话不似之前那样少,人变得活泼了些。 柳大娘不同赵婶子常爱打骂年轻丫头媳妇,正因如此,在她手下做事的小环、月华渐渐适应了温府的生活。 饭后,我们三人就着冷茶吃了些我带来的点心,说了些体己话。汪嬷嬷一个人守院子,我不能离开太久,估摸到要回去的时间,月华依依不舍地送我出梨香院。 至于小环,她一时高兴喝多了酒又是头一次喝酒,后劲上来扛不住,趴在床沿睡过去。 经过厨房,仓房的灯还没熄灭,月华进去与柳大娘问了安,大娘知道我来了,忙迎出来,塞给我几颗黄灿灿的橘子:“庄子今年的橘子好,比贡上的还好,姑娘带几颗回去吃。” 柳大娘腰上挂着一长串的钥匙,腋下夹着的是记录灶火点灭的簿子。看来柳大娘的差事晋升了,她本就是厨房里的老人,人往高处走,也不奇怪。 忽而瞥见仓房中有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席地而坐,身穿羊皮袄子。身前地面上撒了一层细沙,他用手指在上头不知描画什么。 “那是钱老二的儿子,钱忠。他老子是实诚的死心眼,前几天来送果蔬鸡蛋,少送筐橘子。这年三十晚上还下着雪,叫儿子特意来送一筐橘子补上缺数。大雪天山路很难走,孩子和牛又饿又冻,我不能不管,让他饿着摸黑回去,有个好歹我要遭报应。院里大多女孩子,男孩不方便,只能让他在仓房里凑合一晚上,等天亮牛吃饱草,再回去。”柳大娘道。 “好人有好报,大娘来年必平安如意,心想事成。”月华笑道。 柳大娘听了,哈哈大笑几声,仓房里那个少年抬起来朝外面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我揣着柳大娘给的橘子离开了后院厨房。年三十的温府,大红灯笼高挂,说是黑夜如昼也不夸张,一概是防风防燃的铁编灯笼,上面写着平安如意等吉祥话。 手里的灯笼显得多余,便灭了。 一路从摘月水榭往晓翠苑走,各处值夜房均有人上灯值夜,几处角门均有人看守,温府大年节的防火防卫安置得极好。 到归善庵,唯独此处没有任何过年的气氛。庵堂里灯火亮着,天地炉里插着三根快烧完的供香,黑夜里发出暗淡的光亮。四夫人自从七少爷夭折后终日在庵堂吃斋念佛,不见任何人。连温将军回府,四夫人也不曾出外迎接过。 嫁入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一样是有喜怒哀乐,孤苦寂寥。 拐过归善庵,晓翠苑外灯火明亮,影壁处有人影,走近才发现是倚在影壁上的是温三少爷温冲。寿康堂的锣鼓声还能听见,吉庆班的戏还没唱完才是,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温冲锐利的眸光一扫,我忙福了福身,说点陈词滥调的祝年话,免得他再在大夫人面前讽我眼大看不见人:“奴婢给三少爷请安,祝少爷新春吉祥,万事如意。” “我在等你。”温冲似漫不经心,嘴里冒出一口白雾。可能是多年征战于苦寒之地,早就习惯了恶劣的天气,这样的寒天,他连裘也不披,似乎并一点不觉得冷。 “少爷等奴婢做什么?” “你没有提问的权利,回答我,去哪里了?”温冲说着逼近我,带着阵阵寒意,不苟言笑的样子使我有些紧张。 他是把我当成手下的兵卒了吗,审我作甚。自问除了第一天我提二夫人解困之外,没有哪里做得不对才是,他至于暗恨我这么多天? “奴婢是去厨房,有橘子为证,橘子很甜,少爷吃吗?”我笑得脸快僵了,他仍是一张寒冰脸,这个温冲太难伺候了,怎么做都不对。“少爷,其实奴婢今晚去厨房,是为了找线索。老太太寿宴举办时,我已到温府,安顿于后厨的梨香院里,关于提篮的事稍有了解。老太太院子里的提篮是紫檀福寿镂空纹的,而‘刘娘子献膳”的提篮仅后院厨房有,方圆两式,共有二十一个。席面上的宾客是绝对看不到提篮的雕花样式的,能见到的唯有后厨的人。少爷若不信我,可以问周姑姑便知真假。老太太寿宴席开三十六,唯有果盘、冷盘、干湿点心归后院厨房出。当日临时调配到寿康堂打杂的名录皆有,少爷只需查查名册,往缩小的范围里查,定能查出隐藏在后厨的奸细。” “谁问你这些。”温冲薄唇微勾道:“不老实在院里待着,耽累我吹了半个时辰冷风。” 他在院门口等了我半个时辰?不是为了查找奸细的事,还能为何事?我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温冲亮出手里的提篮,幽幽道:“赏你的,吃完它。” 吃的?! 我现在撑到肚皮都快破开,哪里吃得下其他的东西。无奈他的眼神太具威严,我只得怯怯接过:“多谢少爷赏赐,奴婢带回去细细品尝。” “我娘喜欢你,是你的福分。”温冲口里轻哼了声,腰间那条红络轻轻一晃,打过我的手臂,往寿康堂方向去。 寒风扫过,他笔挺的背影渐行渐远。 至子时大夫人的竹轿才回来晓翠苑,紧接着各院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不绝于耳。 素秋身上带着酒气,大概是看戏时与人喝了几杯。她回房第一眼便看见桌上的提篮,嘴角笑了笑,脱去染满风雪的斗篷:“夫人是认定你这儿媳妇,吩咐我选些精致小食交给三少爷,让你们独处说话。”说罢她揭开盖,吃了块桃花糕,“光顾着说贴心话,一口没吃?” 第48章 点戏 我干巴巴地笑着,素秋又吃了两块桃花糕,边净手边说:“喊惯你的名字,想到明儿要改口叫奶奶,还有点不大习惯。夫人今夜吃多了酒,一路回来喊头疼。我得去茶房熬些醒酒汤,你把库房的醒酒石给夫人送去吧。” 大夫人从不喝酒的,今晚过年许是高兴喝多了。我从抽屉中取出钥匙,往库房拿醒酒石,经大夫人房外,听着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脚步不由加快。 等取来醒酒石,问门进去后,屋里只有大夫人和汪嬷嬷,不见温将军。 大夫人涨红着脸,额带解在一旁,枕着垫枕侧卧在塌上。汪嬷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拍着大夫人背,脚边放着的玉盆里头有不少呕吐出的秽物。 “二十年里多少遭都熬过来了,夫人何苦呢。”汪嬷嬷道。 大夫人漱过口,语气苍白无力,很是疲乏:“我是做阿婆的人了,不是小姑娘,哪来何苦不何苦。你们退下吧,各自守岁、吃酒、玩闹去。”说罢,接过醒酒石放入口里,闭上眼睛。 汪嬷嬷明白大夫人的意思,端起玉盆退出去,我亦然。 素秋送去醒酒茶后回到屋里总唉声叹气,用冷水拧过的帕子净了几回面。气氛显然不对,同去寿康堂的温将军并没有回晓翠苑,大夫人、汪嬷嬷、素秋没一人是欢喜的。 “素秋姐姐,夫人是怎么了?” 素秋正吃着糕点,轻声道:“快别提了。将军好不容易来一趟夫人这,还没几天呢。哎,二夫人会点戏,一出《蟾宫恩》,唱得将军头也不回地去了长丰园。” 《蟾宫恩》说的是南朝李丞相夫人与子的故事。李夫人临盆时疼了足足三天三夜,艰难险阻,几乎豁出性命产下一子,名元邵。李元邵因八字克父母,从小寄养叔父家中,成年后蟾宫折桂,成为新科状元。衣锦还乡时抵死不认生母李夫人,李夫人悲愤之下撞柱而死。后来李元邵双目失明,潦倒不已,在破庙中梦见李夫人,梦中生母涕泣连连,一一说着当初生产痛楚,多年思子之痛,最后痛哭着剜下自己的双眼给李元邵,李元邵醒后奇迹复明,明白母亲苦心,后为母立碑。 李夫人爱子的故事和二夫人有什么关联?细细梳理一番,好像有了眉目,“二夫人当年生产三少爷时,如同李夫人一样艰难,对吗?” 素秋严肃地连连点头:“据说生了三天三夜,险些没命,才把三少爷生下来。” ……,这就是了。 温冲是温将军有意培养的接班人,九门急召一事中,温将军能转危为安,是温冲起的重要作用,而温冲一直养在大夫人身边。从回府第一天开始,温将军一直留宿在晓翠苑,是感激大夫人的恩,大过夫妻的情。 想来二夫人看出了这点,才点的《蟾宫恩》。意在提醒温将军,温冲是她辛苦生下的孩子,虽然不养在她身边,可是她作为亲生母亲,如同李夫人一样一直关爱着孩子,背负思子之痛多年。 或许,温将军的心原本便倾向二夫人,对二夫人的夫妻情远远超过对大夫人的。 如不是堆满白雪的枝桠,一片薄薄的雪花,怎会这样容易催断枝桠? 年三十的夜,呼呼的风,静落的雪,温府在无数红灯烛火里,迎来了新年的第一个早晨。 大夫人打扮得极精神,一如既往和蔼可亲。和昨夜判若两人,使我不禁质疑自己,昨晚看到的莫非是一场梦,那位沮丧难过的大夫人只是存在在我的梦境中而已。 大年初一,各院的少爷小姐要到晓翠苑磕头。大夫人早把押岁准备好了,按院人口放在木塌上。 大少爷院里只有年氏一人没来,大少爷、柳姨娘、小少爷三人欢欢喜喜磕过头,奉过茶,大夫人每人发了一份押岁,问过柳姨娘的身子、小少爷的饮食,笑了一阵才散。 大少爷前脚才走,年氏乳娘来禀,她是为难也要办,因此一脸无力,叹息道:“夫人,我们奶奶卧病在床,思夺着把病气带来是不孝,只等好了再给您请安赔不是。” 大夫人点点头,从塌上拿了封押岁令我交给年氏乳娘:“多大都是孩子,这份是珂儿的。既病了,好好清养着。” 年氏乳娘连连磕头,说了好些吉利话才离开。 年氏乳娘走后,素秋掸了掸棉帘,冷着脸,拉长声道:“夫人,奶奶的病,每回都病得恰巧。” 大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她是见不到章儿,心里不痛快,耍耍小孩子脾气。大过年的,由着她罢。”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女孩的清脆笑声:“三哥,是温凡走得比乌龟还慢,要么我肯定是头一个来给母亲请安的。喂,一会母亲给的押岁,你那份归我。” 汪嬷嬷在外报:“夫人,六少爷、八小姐来给您请安磕头。” 说着挑起帘,先进来的是位秀丽出众的小姐,后头跟着个斯文娇弱的少爷,后头跟进来的分别是他二人的乳娘及嬷嬷。 两人年纪不大,十岁那个是五夫人所出的六少爷,九岁那个是六夫人所出的八小姐。虽是兄妹,可八小姐气势大,个头高,站在一起时看着倒像是姐弟。 我取来两个蒲团,放置在塌下。八小姐扯了把六少爷,顽皮道:“温凡,我让你先,快给母亲磕头,磕响亮点。” 六少爷一副老实模样,跪在蒲团上冲大夫人拜下,响亮地磕了个头:“母亲在上,儿子温凡给您磕头,祝您身体康健,岁岁平安,福——” “打住打住,拜寿呢。喂,温凡,学着点。”八小姐跪下,对着大夫人拜了拜,声音又脆又亮:“母亲在上,女儿茗茗给您磕头问安,新的一年祝母亲天天开心,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年年十八。” 众人都笑了,大夫人笑道:“我要是长生不老,不成了妖精?” 温凡连忙大声对温茗茗道:“茗妹妹,你说的也不好,干嘛取笑我。” 八小姐不以为意,推了一把六少爷,昂起小脸:“母亲要是成了妖精,也是妖精洞里最年轻漂亮,法术最高强的妖精。” 大夫人在温茗茗脸上轻轻拧了把,喜悦道:“你啊,年年想着新词儿逗我高兴。我们家茗儿的这张嘴,愈发厉害了。母亲借你吉言,做个漂亮妖精罢。” 众人又笑了。 八小姐得意地看着六少爷,六少爷觉得自己的贺词落了后,撇了撇嘴。 第49章 药膏 素秋端来茶水,两人分别向大夫人敬茶,欢欣地领了押岁。 收蒲团时,坐在大夫人身边的六少爷指着我,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母亲,这位新来的姐姐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没有见过她。” 另一边坐着的八小姐抢着说:“没见过,那你是来得不勤快,她我见过好几回。温凡,三天两头偷懒不给母亲请安磕头,露馅儿了吧。” 六少爷支支吾吾说不上话,随他来的看养嬷嬷笑道:“茗小姐,你六哥哥不大会说话,放过他。大夫人,少爷跟着先生上学,每日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学,我们夫人常说他不像是个少爷,赶上挑脚夫的作息咯。每旬的安,好歹没落下一次。” “张嬷嬷,温凡要考状元啊,那我不说了,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状元公。”八小姐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捂住了自己的嘴。 张嬷嬷无话可说,笑着摇头。 大夫人一手一个把他们搂在怀里,呵呵笑了一阵:“不怨凡儿,读书是大事。是我时常身上不大好,不叫你们来磕头请安。茗儿,你也一样,以后课业重了,每旬的请安也免了吧。” “那不行。母亲,那些先生一说话我就犯困,女儿不爱读书写字,我要跟三哥学兵法,将来做位女将军。”八小姐十分古灵精怪,说出的话常常叫人忍俊不禁,有她在,屋里笑声不曾断过。 六少爷与八小姐请过安后跑到温冲的西厢院中玩闹,半个时辰里,晓翠苑人潮进进出出。二少爷、四少爷及上门拜年的表小姐、少爷们一一来过,给大夫人磕了头,独独少了五少爷。 大夫人今日茹素,一直到磕头请安结束后才传早膳。厨房备的是胭脂米熬的粥,各种精致小菜八碟。我和素秋一人一碟菜,一碗粥,坐在榻沿陪夫人一块吃饭。 汪嬷嬷儿子家在京中,夫人准她今日回去和家人团圆,因此不在晓翠苑里。 素秋的家也在京中,不是签死契的丫头,按着惯例可以回家一趟,汪嬷嬷初一回去,她则安排在初二。包袱素秋早就收拾好,旧衣新衣几件是给亲妹子的,另攒下大半年的月钱,要给哥哥做聘礼娶妻用,夫人赏了不少东西,她一一带回家里过个好年。 饭后收拾,榻上留的一封是预备给五少爷的押岁,素秋问大夫人示下。 大夫人道:“你去趟长丰园罢。” 素秋不大愿意去,毕竟那是二夫人的院子。大夫人却道:“陆碧匀是陆碧匀,羡儿是羡儿,老爷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听说羡儿在前几日围猎中受了伤,我做母亲的该有表示。库房里还有太医院开给冲儿治刀箭伤口的白玉膏,你挑出些,一块送去。” 大夫人这样说,素秋只得与我同去取药。此药名叫白玉膏可是膏体奇黑无比,散发着浓浓的苦涩味道。她仔细地挖出一大勺白玉膏放在瓷碗里,我忙倒入几滴烧热的绍兴酒,慢慢化开药膏。 素秋立即封上坛口,爬上梯子放回原处,嘴里轻声道:“长丰园我最不爱去,夫人的好心,哪一回二夫人不是当歹心。我们送去,到头来东西还不是丢进粪桶。” 我手腕里用着劲,一个方向划动着,膏体不断化开,碗里的药味愈发浓稠:“姐姐若不想去,化好药膏后,我连同五少爷的押岁一起送去长丰园。” “还是我自个去,那里头啊,一言难尽。”素秋道。 “什么一言难尽,你就是不想见到春兰。她如今是五少爷的房里人,开了脸,跟我们早不是一路人。”库房门外忽来了个容貌姣好的丫鬟,笑吟吟地看着素秋。 素秋爬下梯子,拍了拍手:“你不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跑我这做什么。” “瞧你这轻狂样,要不是老太太让我来请你,我才不来呢。”这位丫鬟走进库房,往碗里看了眼,被药膏刺鼻的味道熏得呛了两声。 “药也是你乱闻的,呛着了吧。”素秋同我介绍:“她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春婵。” 春婵拉起素秋的手,甜笑道:“老太太昨瞧见大夫人的额带直夸好,说你绣的祥云比内造的还灵动。因此想你了,托我请你去寿康堂描个样,要是能绣个底省去我麻烦,阿弥陀佛,我在佛前念你好一百回。” 素秋有点难为:“夫人叫我给五少爷送药,老太太那等我送了药再去?” “让这位妹妹给你送吧,快走快走,老太太等着呢,我还有个事同你说。”春婵不由分说地拽着素秋往外走,任素秋如何跺脚也没用。 她俩走后,我继续按着太医院药笺上所写的化药步骤做,把化好的药膏灌入宽口的小瓷瓶中,再用几层宣纸封好口子。笺上还写着每日外敷三回,忌口辛辣鲜膻。 长丰园里住着的那位“李夫人”,精心布局,把我从通州接来当作一枚棋子使,且又是厉害人物。冲着‘知己知彼’这一点,送药一事何乐不为。 一路上洁白的积雪映照着红艳的灯笼,风扫过脖颈儿有些些寒凉,过月洞门的石子路,正有两个小丫鬟在打扫,其中一个是芸香,三步并作两步朝我小跑来:“苏姐姐。” 我微笑着点点头,没想到她还记得我。想到周姑姑说她因我的几句吓唬话哭了半个时辰,心里不免有点愧疚。 “姐姐是要去哪里啊?” “噢,大夫人听闻五少爷受了箭伤,命我拿太医院的白玉膏来。” 我才说完,和芸香一块扫雪的丫鬟道:“你不能进去,春兰姐姐在少爷的屋子里,谁都不让进。” 芸香附和:“是呀,姐姐别去,春兰姐姐在五少爷屋子里时候不许我们进去,谁进去那是要挨打。” 春兰啊,一听她的名字,那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声音立刻在我脑子里回响起来,“那么我不进去。大夫人要我问问五少爷可好些。” “我们只在外面做杂事,五少爷的事,不大清楚。”芸香道。 “这样,我不进去,就在院中等候。你也别进去,在廊外通报一声,只说大夫人来问五少爷伤势。我得了话,才好回大夫人。” 面前的两人听了神色茫然,互相看了眼,接着各自点头。 第50章 上药 长丰园翠色绵绵,朱门重新上过红漆,红绿衬着,比起大夫人的晓翠苑有人气,独独门外的兽环依旧怒目而视。 园里别有洞天,两明两暗的房间有石子小路、竹林蜂桥、假山小溪相缀,曲折回廊下是白石砌的阶梯,廊上卷帘错落,大红灯笼间隔着。 走到拐角,迎面来的是小桃与小红,小桃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牡丹犬,芸香两人忙福身,说明我的来意。 小桃刚要开口说话,小红便拉住她,冷笑道:“别掺和,这是大夫人派来的人,省得有了不对,某个人把屎盆子扣在你的脑袋上。咱们还是带元宝看大夫去。” 怀里的狗吠了声,小桃抚了抚狗,不说什么,两人擦肩离去。 到一明亮雅丽的屋外,芸香按我说的停在廊下,向里头通报了一声,里头稍微有些动静,她急忙跑下台阶,和我站在一起。 一只白玉青葱手掀开棉帘,婀娜步出,春兰身上穿得鲜艳,看过长丰园一众衣着暗淡的丫鬟,她显得尤其特别出众。 “这位不是厨房会破案的女青天么,几日不见,高升到大夫人院子里做事了?” 我福了福身:“见过春兰姐姐,祝姐姐新春吉乐如意。大夫人命我来给五少爷送药,这是太医院给三少爷开的白玉膏,专治刀箭伤口。另外一包押——。” “不用多说。三少爷去乌海小半年,你手里的白玉膏怕是老药膏子了,大夫人若有心睁大眼睛看看,我们长丰园什么都不缺。药膏不缺、银钱不缺、虚情假意更不缺。”春兰打断我的话,缓步走来,刻意拿帕子往我脸上一甩,“好呛人的臭味,妹妹快些回去,仔细熏臭了我们园子。” 说着伸手要打瓷瓶,我往后一闪避开她,堆起满面笑容:“春兰姐姐,药膏不是女子脂粉,好不好闻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能否有效用。太医院的白玉膏可以封存五年,说不上是老药膏子。如果已有好药对症,五少爷伤势无大碍,姐姐觉得药膏碍眼难闻,我带回晓翠苑便是,何必打碎好药,岂不白白糟蹋。” 春兰忍不住笑了笑:“是我忘了,打狗也要看主人。” 好一句阴阳怪气的‘打狗也要看主人’,药膏、押岁是大夫人的一片好心,世上永远不缺把好心当作驴肝肺的人。“春兰姐姐不大去晓翠苑,不知大夫人院子没有养狗,只有一只黑猫。我方才来,见小桃姐姐怀抱着雪白可爱的狗儿,想是二夫人园子里养的狗。” 芸香没听出我话中的意思,憨憨一笑,接了话茬:“苏姐姐,那是我们夫人最爱的元宝,还会作揖,特别有趣。” 春兰听出了话中话,蛾眉倒蹙,沉声道:“上回算计我的事妹妹是忘了?劝你小心是为你好,新年伊始千万不要想不开,撞南墙。” 她这是在威胁我,可我不是李燕儿,不会任她鱼肉,我直视着她,福了福身,正要说话,屋内传来一声色从容的男声:“春兰,少爷让你把大夫人的人带进来。” 春兰闻声一愣,旋即抹去脸上的阴沉,换上笑容,高高挑起棉帘:“妹妹,屋里请。” 屋内极暖,四周金玉珠光,陈设奢而不俗,自有清幽雅趣。 地上铺的织金大绒毯,摆的不是翠玉渡白花雕,便是海象牙雕成的飞马踏燕,十二组翡翠小盆景整齐地排列着,翠绿翠绿。书桌上摆着名品文房、四屉红漆笔匣打开着,二三十支笔存放在内,匣左右雕远山近水,林木掩映,一看便知造价不菲。 一排印章齐整置放,十来方宝砚,古今典集数册,左面墙上挂的是《步溪图》,山风飒飒,意境高远。 五少爷坐在床上,上身褪了一半衣裳,袒露着伤口,冬青恭敬地立在一旁。床边小案上放着各式药膏、药丸,甚至取药、抹药的一组工具也有。托盘中放着几条沾过血迹的帕子,盆中的热水仍在冒着热气。 我福了福身:“大夫人命奴婢前来送药与押岁,特意交代奴婢问问少爷可大好。” 五少爷展眉笑着,脸色不似那晚苍白,伤口处的红肿已经完全消退:“我很好,有高人名医相助,过几日就能痊愈。届时再到母亲那请新年的安。” 春兰进到屋中,温柔一笑:“少爷,该上药了。” 五少爷对冬青使了个颜色,冬青径直走到她面前,道:“少爷滴水未进,想吃碗你做的面,速去速回。药,我给少爷上。” “可是……。” “可是什么?”冬青一问,春兰似乎很是忌惮这位随从,不多说话,微微福身后退出屋子,人却站在屋外并没有离去,糊窗轻纱隐隐透着倩影一方。 五少爷望着窗外春兰的身影,若无其事地问:“母亲送的是什么药?” “回少爷,是太医院开的白玉膏,已经用绍兴酒化开,挑些膏子直接涂抹在伤处即可。” 春兰听了会屋子里的动静才离开,看样子他是故意支开春兰。我把瓷瓶与押岁一同放在床边的小案上,继而福身告退,五少爷一个箭步而来,扣住我的手腕,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吓了一跳,抬头时只见他嘴角含着笑,轻声道:“别走。” “太医院的药笺上写着每日外敷三回,忌口鲜辣腥膻。”我边说边试着抽出手,可是他扣得实在太紧,无奈之下企图掰开着他的手指,却一个也掰不开,“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他赤红着脸,有些失神:“的确有,你能替我上药吗?” “还是少爷的随从——”我扭头一看,冬青早不在屋里,诺大的屋中只有我和五少爷,这,我不禁吞了口唾沫。既然是询问而不是命令,我非长丰园的丫鬟,不是非要做,“奴婢手脚粗苯,不会上药,深恐弄疼少爷万金之躯,还是等春兰姐姐回来给少爷您上药吧。” 他动了几下嘴唇,小声说:“你若手脚粗苯,没有谁细心。”说罢,缓缓松开我的手,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条红络子,正是我丢失的那条!“戴到如此老旧你还不肯丢弃,想必是重要的物件。” 原来掉在船舱中,我还以为再找不着了!我紧紧握住红络,娘的络子竟然失而复得,心头微微酸楚:“是,它对我来说很真的很重要,多谢少爷。” 第51章 贼 五少爷退回床边坐下,抚抚眉头,笑问:“那现在能替我上药了吗?” 他捡到络子归还给我,上药的小事,若是不做倒不像知恩图报的样子。他的伤口已经擦试过,可以直接上药,我收好络子,倒出些划好的白玉膏在掌心,用扁头的木棒沾取,轻轻涂抹在伤口及四周。 抹到伤口中心位置,五少爷倒抽口凉气,以为是弄疼他,我急忙缩回手,他立刻解释:“是药有点辣。” 促愈消肿的药膏抹上皮肤大多清凉刺辣没错,对着伤口细细吹了几口气,脑子嗡地一沉,我到底在做什么……?!面前的可是五少爷,这样做有失妥当,迅速退远,用手朝着伤口扇了扇风。 他皱着眉,伸手作势要挠伤口:“药膏刺痒得难受,你走进点扇。” “走近可以,少爷不许再动手动脚。”我举起手腕,腕上赫然显着几道红红的痕迹,就是他刚才干的好事。幸好冬衣长,扯扯袖子勉强能盖住。 此前我一直疑惑春兰的身份,今早老太太院子来的春婵一句话倒解开了谜底。富家公子为了不移性,大多养有屋里人,多则四五,少则一二,春兰正是五少爷的屋里人。 再说他身上的箭伤是在秦楼楚馆里惹出来的,对我又三番四次举止轻浮,纯良无害的俊美外表没准只是表现,我如果不防范,舌灿如莲也辩白不清。 五少爷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我慢慢走近,大力朝伤口扇了扇。 他声音压低得不能再低,在我耳边说:“李太医夸你处理得很好,没有伤及一寸筋骨,止血也很及时。因果,你说我要怎么谢你。” “奴婢不求赏赐,少爷没事就好。” 他竟趁机理了理我的鬓发,见我警备退开,面带失落缓声道:“对我,你还是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络子还给你,你又欠了我一份恩情,好好想想下回如何还。” 恩是还不完了吗?我还得怎么还,以身相许?不禁偷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给少爷上药不是奴婢的份内事,药上完,恩也还清了。” 他叹了口气,撑着床沿眼里忽然一亮:“其实,你的络子没有丢过,而是我有意从你身上偷来的。” 我心头一震,目露凶光地瞪着他,这位富家少爷是疯了吗,偷我的旧络子做什么?前一刻我还认为是自己无意中丢失在船舱里,心中十分感激他。 五少爷满不在乎一笑:“你这张牙舞爪的小猫儿,凡事都有第一次,多几次你会习惯。” 这是我把笔墨还给他时说的话,他居然拿我说过的话刺我,可恶!这副好看的皮囊底下,安的是什么心?一时越想越气愤,身也不福,高声说了句:“药上完了,奴婢告退。” 他追到我面前,身手灵活得半点不像是受伤要静养的人,双目炯炯像烧红的铁烙,看得我不禁脸颊发烫:“真后悔没有早点讨了你,现在从母亲手下要人是难些,不过,我绝不放弃。” 我撞开他的手,冷笑一声:“少爷看错了自己,也看错了奴婢,不是所有人都巴望服侍少爷。少爷尽管放心,奴婢不会落入你手中。” 气煞我也,天生的孟浪之徒,守着你的春兰过日子吧!五少爷的随从冬青在门外守着,他见我怒气冲冲出来,先是叹了口气,继而挪了几步退让开。我垂下棉帘,心头一团怒火燃烧着,离开了长丰园。 二夫人不是好人!五少爷也不是!枉我那晚拔箭救他,为了止血还将大夫人赠的捂手剪了。早知他心机如此深,任由着他的同伴直接拔去毒箭得了。 回到晓翠苑,西厢小院传来阵阵欢笑声。 向里头看了一眼,茗小姐正骑在大川的脖子上,手里拿着马鞭挥舞着,脸上笑得如花朵般灿烂。大川口里满是“小姐饶了我吧”。凡少爷与茗小姐的乳娘说着大道理劝她收敛。小少爷追在后面,兴奋地喊着“姑姑,姑姑”。院子里热闹极了。 而温冲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一群人嬉闹,幽深的眼眸变得明亮许多,神情亦是柔和。他敏锐的眸光朝院外扫来,我赶忙躲开温冲的目光,往大夫人屋里去。 同大夫人汇报完送药的事情之后,我回到耳房打包打包铺盖卷儿,准备搬回暖阁去睡。 说是收拾,也没多少东西,不过是几件衣裳,日常洗漱用的青盐梳子等,没多久已拾掇清楚。茶房嬷嬷刚来送过热水,我倒了杯在碗里,捧着暖手。 “其实,你的络子没有丢过,而是我有意从你身上偷来的。” …… 这会冷静下来想想,之所以气愤,还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失望,失望他谪仙般不食烟火的长相,匹配的居然是一颗龌蹉的内心。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可事实证明他就是这样的人。样貌会骗人,越是好看的男人越会骗人。 神仙染了污浊,比凡人更不堪直视。 素秋风风火火回来,耳廓冻得通红,见我便吐苦水:“新年第一天白日见鬼,这年是过不好了。”她搓热手,捂了捂耳朵:“你说我要不要呕死在寿康堂?伺候夫人四年,不敢夸大说是老人,可大年下二夫人让我给春兰做袜子这算什么,她春兰也是夫人不成?这是借着使唤我,打咱们夫人的脸,我憋了一肚子气。全是春婵惹出的事,下回她要再来,你和我一块把她撵出去。” “是五少爷屋里的春兰吗?” 素秋愤慨状道:“还有谁。我、春婵与她三个打小在寿康堂伺候老太太,吃在一块,玩在一块,亲姊妹般相称。后来老太太见她出落标志,送到五少爷屋里养着。大夫人院里人口少,送了我来。头几年虽然不在一起,私底下还是亲亲密密的,去年端午她开了脸,立刻端出姨娘的主子谱来,与我划清界限。几回为讨好二夫人,往我们夫人脸上踩,为虎作伥。一样是伺候人的命,我能理解她的难处,气的是她要表衷犯不着这样。” 第52章 梅花 素秋是真气坏了,往常她文文静静,罕见如此动火。我倒了碗热水递给她,笑道:“捕头夫人别生气,奴婢给你拜年献礼。” “气得口干舌燥,喝水最管用。”她微微一笑,接过水喝了口:“哎,一个年奶奶搅得大少爷焦头烂额,还好我们有三少爷,那些下贱种子还算忌怕,否则夫人要受多少闲气。我们夫人吃的苦,多得数不清。” “苦总有吃完的一天,吃完苦,好日子便到了。”我心里不禁叹息,大夫人是不争的个性,大少爷同她一样,年氏再怎样过分跋扈,还是忍而再忍。再过两年素秋满二十离府嫁人,大夫人身边少了个贴心人,不知是如何的光景。 “你呀,就是夫人的好日子。”素秋柔声道。 温府今日大宴亲友,其中京城达官显贵,高门子弟不在少数,二夫人主持着席面招待宾客,大夫人只在晓翠苑里呆着。一众拜见温冲的帖子均被大川挡回去,老太太那派人来请过几次,温冲执意要留在晓翠苑陪着大夫人。 别处的热闹与晓翠苑的安静,仿如两个时空。 到下午,用过膳后,夫人坐在榻上查看正月初八老太太上慈云寺敬香酬神的清单,素秋端来几碟饭后果碟瓜子放着,坐在榻下为夫人捶腿。我则捣着凤仙花汁,预备着一会为夫人染甲。 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过年的方式,这样慢慢悠悠消磨时光,无需上门拜年,无需会亲访友,倒也自在。 大夫人合上清单,调整了坐姿,素秋忙沏茶捧上:“夫人,喝口茶歇会再看吧。” “我不渴。你们吃些瓜果,休息一会罢。哎,今个是瑞儿的死忌,想到这,那孩子要是平安在世,也是上学的年纪,和凡儿、茗丫头一块上学,三个孩子排排坐摇头晃脑地念书,多好。瑞儿死前曾给她摘过一支红梅,再过几月梅花谢了,归善庵没地儿摘梅花,四妹的头风会发作得更厉害。”大夫人神色凝重道。 “七少爷命苦,四夫人的命更苦。”谈起归善庵的四夫人,素秋情绪也变得低落,“珊瑚雕刻、翡翠做的梅花,入不了四夫人的眼。要有什么神仙法术能让梅花不谢,长久地红着该有多好。” 大夫人的脸上是看透世事凄凉的神情:“哪有这样的事。花会谢,人会死,皆是命罢。人活在世上到底还是要吃喝活命,已经第五天,这一次她是打算连命也不要,随瑞儿去了。” 用自个嫁妆把院子改成庵堂的四夫人出身不俗,并非寻常人家的女儿。其父是替湖州织造局制绸的大户商贾,封过功名冠带,一度家业甚高,后来败落抄了家。因她是外嫁女儿,且是温将军的四夫人,才保无虞。 四夫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是性格孤高,从不曲意逢迎,嫁入温府五年后有喜,怀胎十月生下一个儿子,名温瑞。自温瑞死后,四夫人执意改院为庵,日日诵经念佛,无论谁劝慰皆不受用。 日子一久,温将军厌了她,她依旧守着庵堂度日,成了全府下人眼中的异类,说她古怪不近人情。大夫人是正室,茶房下人尚且拜高踩低的态度,四夫人无子无宠无娘家可依靠,日子的艰难不言而喻。 前几天湖州传来消息,四夫人唯一的弟弟顾老爷病死在狱中,天地间,从此再无一个亲人。四夫人绝食五天,是一心求死。大夫人送去的吃食,每篮原封不动送回来。老太太那已劝倦了,知道也当不知道,冷处理了四夫人的绝食。 她是被世俗大家放弃的人,整个温府,关心她的人寥寥可数。 这种举目无亲的孤独,对我来说,是多么熟悉。何况能为大夫人解忧,我义不容辞。想到这便放下捣杵:“夫人,能让梅花长久不谢的法子,因果倒有一个。” 大夫人吃惊地瞧着我,眼里没有怀疑,只有迫切:“你这孩子当真有办法?” 我认真点点头,大夫人、素秋互看一眼,满怀期待。 我忙忙去库房搜罗出烧药膏时用的小铜勺一柄,取两根红烛剪碎在铜勺里,脱去屋里的灯罩,就这样用烛火烧化铜勺里的蜡烛,使其变为红色的蜡油。素秋帮着准备了一碗凉水瓷碗及光秃的枝桠一蓬。 趁着蜡油还没凝固,我攒着四指在凉水浸了浸,再往蜡油里一点,继而捏在光秃的枝桠上。如此反复几十次,原本空无一物的枝桠上多了骤然添上了红艳朵朵‘腊梅’,大小形状不一,仿着作出含苞、盛开两种姿态。 虽不是十分真,但胜在蜡烛四季都有,处处可得,不是稀罕物。在没有腊梅的季节,当作替代也是好的。 素秋看呆了,缓缓道:“因果,你是如何想到这么便宜又巧妙的办法,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蜡烛还能做成梅花?!” 大夫人望着蜡油做的梅花又望望我,忍着眼角的泪,嘴边放出笑意:“佛门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孩子,你这是在救人。” 温冲不知道何时来的,一脸正色静静站在门外,大川为他掀着棉帘,手上开始微微颤抖,小声地说:“爷,奴才的手好酸呐。” 大夫人见温冲来了,立即对他招手:“冲儿你来得正好,快说说,娘手里的这枝梅花如何,远瞧着是否能以假乱真?是因果想出的法子,这孩子千种万种的好,你是不知道。” 大夫人当着温冲的面这般夸奖我,听得我心虚着红了脸。 温冲走进屋中,直视着我说:“是有趣,别有一番心思。” “娘早与你说过,因果兰心蕙质,娴静聪颖,你若能娶她为妻,是大造化。” 大夫人此言一出,我的心更虚了。兰心蕙质……娴静聪颖……大夫人把我夸得像九天玄女下凡,我哪有这么好。 大夫人是铁心要撮合我与温冲,想尽办法创造机会,这不,交代温冲打伞,随我同去归善庵把蜡油梅花、月钱一齐交到四夫人手里。 今天是初一,除了晓翠苑每条路上都有温府的下人走动。温冲可是堂堂温家三少爷,他给我打伞,旁人看去,岂不诡异。我怀抱着花瓶尽量往伞外躲,一路上温冲一言不发。 不说话最好,温冲身上有种莫名的威严,我不大敢直视他,多看几眼怕是要做噩梦。 第53章 梅花2 走到归善庵时,天地炉里意外干净,一根香也没插。庵门开了一半,柱上左右刻着:笑自己原来无知无识,恨平生总是有嗔有痴。 初次来送月钱时,我不曾留意到柱上的话,这两句话不像佛偈,不似工整对联,倒像是庵堂主人借此抒发心头的愤恨之感。 刚要扣庵门,忽而听见庵中传来年轻女子的呜咽声,不像是哭。庵门一倒一立放着两把旧伞,似乎是有人来访。温府上下皆知四夫人不喜见人,从不迈出庵堂一步,万不可能让访客走到庵堂里。 温冲直径往里走,有他当先锋,我还顾及什么,跟着便是。 庵内建得讲究,绕过一尊两人高的观音莲花像,过四座并肩桥,往右迈槛进入才是法堂。温冲像是来过的样子,很熟知里头道路,越靠近法堂,呜咽声越明显。 下一刻映入眼帘的画面,看得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 四个凶神恶煞的老嬷嬷锢着两个身穿淄衣的人,不用说,定是四夫人与她那忠心耿耿的丫鬟杜鹃。 这四个嬷嬷想来是老手,配合得极好,一个肋着脖子把人死死按在地上,膝盖抵着,使人站不起来;一个按着头,一手捏着下颚,一手往人嘴里灌着热腾腾的米粥。 米粥淌了四夫人脸上脖上都是,她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一声不吭,仿佛魂魄不在躯壳里,受难的只是躯壳罢了。呜咽的那个是杜鹃,年纪轻轻,尚留着发,两个老嬷嬷束缚着,她剧烈地挣扎摇晃着头,塞在嘴里的棉布使她说不出一个字。 “四夫人,乖乖听老奴们的话,喝粥吧。大过年,您两腿一伸多容易,不能只顾自己高兴,咱们二夫人还管着家,老太太那听到该晦气。” “舒妃娘娘眼瞧着要晋封贵妃,您这会想不开,是给温家添堵。” “您这,老鼠也不爱来,我们四个老东西既然来了,势必好好照顾四夫人您。要死要活不是不行,总要撑过这个年。” …… 这一切,发生在三尊宝相庄严的佛像之下,佛前长灯明明,佛目慈悲地望着法堂下的六人。 温冲抬腿踢出脚下一颗石子,正中喂粥嬷嬷的眼珠,那老货登时丢掉勺子,捂着眼睛啊啊叫。 “你们是活腻了!”温冲冷喝一声,四个嬷嬷瞧情状不对,立刻松开手,跪下磕头。 杜鹃被束久了,浑身没有力气,还是使着力气缓缓向四夫人爬去。我赶紧放下花瓶和月钱,跑进法堂扶起骨瘦如柴的四夫人。粥汤撒了一地,踩在脚上粘粘的。眼见没有帕子,只好用手替四夫人拨掉眼上、嘴边、脖子里的米粥。 杜鹃爬到面前,拔出口里的棉布,伏在四夫人嚎啕大哭。四夫人心如死灰般捏着一封信,信纸已被米汤打湿,上头是湖州官府发来的通告,写着犯人顾长业在狱中病死,无亲治丧等话。 我不是神通广大的神仙,也没有慈悲为怀的心胸,可眼前一切的一切,不是愤怒所能表达,谁人不生同情,实在枉为人! “三…三少爷饶命,老奴们是奉命行事,为的是温家好啊!” “是是是,四夫人绝食好几天,我们是来给她喂粥!” 四个嬷嬷‘咚咚咚’地磕着响头,一个比一个卖力,说话时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还有一个当即吓晕过去。 温冲拳头紧捏着,额上青筋一根暴着,悠悠道:“这是喂粥?好,好个喂粥。杜鹃,你来喂她喝。” 杜鹃抱着四夫人痛哭,脸上还有无数巴掌印交织着,她受惊过度,整个人在颤抖着,我轻轻把四夫人移交到杜鹃手里,站起身,说得异常缓慢:“少爷,还是让奴婢来吧,奴婢想和嬷嬷们学学如何照顾人。” 不等温冲说话,我端起地上慢慢一碗热粥,舀了勺送到那位借口喂粥的嬷嬷嘴边:“嬷嬷不肯张嘴,是要削我们三少爷的面子?” “老奴岂敢,姑娘,我吃,我吃。”那嬷嬷看了温冲一眼,夺过粥碗大口大口地吃起烫粥来。 边上那个嬷嬷满头冷汗,额已磕红,颤声道:“三少爷,老奴奉的是二夫人的命。二夫人是你的亲娘,大夫人和你隔着亲,未必是真心疼你!你怎么处处护着大夫人,反跟二夫人过不去。” 这个心狠手辣的老货,竟然起了挑拨大夫人与温冲母子情的歹心,我心头陡然生出一股力气,斥道:“嬷嬷还是管好自己的嘴巴,主子的事岂容非议。大夫人是将军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是三少爷的嫡母,隔着亲?隔着是什么亲,嬷嬷说来听听。” 这嬷嬷答不上话,温冲走到她面前,吓得她面无人色,满口‘老奴错了’磕着响头。 “你说,这几个叼奴,该怎么处置。”温冲冷冷笑了几声。 年轻男主子处理后宅事务不大和规矩,何况四个嬷嬷是用老的奴婢,受的是二夫人的命,打不得,撵不得。可是断断不能轻易饶恕她们,这里离晓翠苑近,大夫人不如二夫人有实权与人心,若不处置出来给众人看,怕是后患无穷,哪日她们偷偷治死四夫人,说不定会反咬大夫人一口。不管温冲为何问我,我且狐假虎威一次。 “回少爷,四位嬷嬷有了年纪,为府上效力大半辈子,处置不得。奴婢那有两只大蝴蝶风筝,等宾客散尽的日子,嬷嬷们两人一组一块昂着脖子放风筝吧。头抬得够高够久,方明白举头三尺有神明,人不能做坏事,要做坏事,神佛可在天上看着你们哦。”说罢,三个嬷嬷含恨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 温冲面无表情,干脆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放足两个时辰,但凡掉下来再放上天,重头计算。滚出去,外头跪着等,省得污了四娘的法堂。” 三个嬷嬷匆忙磕头谢恩,协力拖出晕倒的那个,到法堂外头的中庭跪着。 法堂里满地的粥汤,我和杜鹃一起扶着四夫人回禅房,擦洗一番换上干净的淄衣。回到法堂,温冲正在剪灯,长明灯后的牌位是七少爷温瑞的。法堂上的香炉燃了三炷香,檀香清袅,法堂内随处可见供在净瓶里的红梅,共同洗涤着污浊气息。 四夫人几日滴水未进,经过刚才的凌辱,人已无力,软软地坐在蒲团上,昂望着法相,眼也不眨。 第54章 梅花3 我打了盆水来,用帕子浸过递给杜鹃,想起此前她以‘施主’称呼我,又说此地没有四夫人,便改口道:“姐姐敷敷脸,剩下的清扫交给我,你陪着居士。” 杜鹃的脸微微肿起,接过帕子,感激地看着我,双手合十鞠了个躬:“阿弥陀佛。” 擦好地上的粥汤,回首看时,四夫人倚在杜鹃怀里,手中捧着温瑞的牌位,胸口起伏着,奄奄一息。温冲静静坐在一侧,如同强大的靠山,令人心安。 这世上,不是当事者,谁有资格劝他人看开,节哀。我现在总算明白,素秋说四夫人命苦,究竟苦在何处。 放好污水盆之后,捧着蜡油梅花与月钱,轻轻走到四夫人面前,唯恐惊动了什么。一个性子孤高的女子,不喜华贵珊瑚艳梅,不曲意逢迎,却落得如此田地,正如傲雪凌霜的梅花,抵不住寒风,坠落泥土里任世人踩踏。 “居士,大夫人命我给您送蜡油梅花,以后您的庵堂,四季都能供着红梅。” 四夫人瘦得几乎皮包骨头,死灰般的眼睛里忽然燃起一点精神,颤着手要够梅花:“蜡油梅花……,谁做的?” 我把梅花往前递:“是奴婢做的,居士若是喜欢,无梅季节奴婢日日给归善庵送蜡油梅花。” 杜鹃望着蜡油梅花抽泣起来,四夫人红了眼眶,垂泪道:“这儿没有主子,没有奴婢,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因果,因果循环的因果。” 四夫人扶着杜鹃直起身,顺了口气,闭上眼轻声道:“因果,好名字。万事有因必有果,因果相依,福祸相依。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她的语气,与庵外‘笑自己原来无知无识,很平生总是有嗔有痴’的口吻如出一撤。苦难要么使人浴火重生,要么使人一蹶不振。“居士,我没有看过佛经,不懂佛家看淡生死轮回的道理。前因有前果,人无能为力。后因在眼前,尚且能耕种。唯有人常在,灯火才能长明。” 四夫人怀抱着儿子的牌位,喜欢梅花也是因为温瑞离世前曾为她摘来一支红梅,一个如此疼爱儿子的母亲,还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呢?大概唯独是一盏点在儿子牌位前的灯。 “四娘,她说的没错,你活着,七弟的灯才会长明。”温冲低声道。 四夫人一震,继而默默点头,哭声浅浅放大。绝望的人肯大哭肯发泄,便还有一线生机。 “居士,这封是大夫人用嫁妆置办田地的梯己,绝不是温家的钱。她希望您收下,顾老爷身在九泉之下,丧事还需置办,人活一世,到最后是一点体面。”我将红封放到杜鹃的手中,四夫人没有拒绝,杜鹃握着红封,念了数十声‘阿弥陀佛’。 撕心裂肺的哭声,你听过吗,我听过。 从归善庵回来的路上,那四个老嬷嬷垂首恭敬地跟在后头,离我们十来步远。温冲走着走着忽然转过身,我没刹住脚,一下撞在他宽厚的胸膛上。 头顶响起一句话:“想不到蕙质兰心的苏小姐,脑子装着不少折磨人的好办法。” 他神色高深地看着我,我笑了笑:“奴婢不过是仗着少爷您狐假虎威。” 温冲轻哼一声,胸膛里震荡出闷闷的笑声。 呵呵……呵呵……放风筝是我想的,他要是暗讽我不是善茬,我认了。两个时辰是他定下的,昂着头放两个时辰风筝,脖子铁定僵硬如铁,要说折磨人,我哪有他道行高深。 回到晓翠苑拿了风筝,温冲命四个嬷嬷就在青峰桥的柳堤附近放,那是去寿康堂的必经之路,温府宾客亲友少不得经过。两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风筝高高地飘在天空中,好看又突兀。 大夫人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之后,先是震怒,而后笑了一阵,往我腮上一拧,笑道:“你呀你呀,你这个小坏蛋。治得好,比打板子来的好。这样的事,难为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不但不害怕还处理得周全。” 素秋显得有些担心:“夫人,要是二夫人——。” 大夫人截断素秋的话,道:“有我护着小果儿,没人能欺负她。本就是不光彩没道理的事,她闹得起来吗。” 掌灯时分,两只大蝴蝶风筝还飘在空中,不知是什么时辰落下的。好消息是四夫人终于肯开始吃饭喝水,大夫人知道了甚是高兴。 坏消息是小少爷染了风寒,咳嗽发热,柳姨娘怀着身子劳神费力顾了一夜,自己也病倒了,大少爷守在姨娘床前照顾着。身为嫡母的年氏袖手旁观,大夫人便命李嬷嬷把小少爷带来她屋里,抱着小少爷哄睡、喂粥、喂药。 初二素秋回家了,大夫人院里只有我。 小少爷烧得滚烫,嘴里念着爹娘,好不可怜的小样子,病了几天,肥嘟嘟的小脸蛋瘦了一圈。一刻不要睡床上,也不要下地,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只喜欢窝在大人怀里。 白天大夫人一直抱着,到晚上我抱着小少爷,轻轻晃着,哄他睡觉。 到初三,素秋从家中回来,我们四人轮流着照顾小少爷。初四这天小少爷不再发烧,还吵着要喝火腿鹌鹑芦笋汤。中午吃了一大碗的饭,喝了一大碗的汤,也不坚持要人抱,开始淘气玩闹,大夫人才松了口气。 或许是在大夫人院里待遇太好,太久没干力气活,抱了两晚小少爷我的胳膊又酸又疼,提着食篮时手臂还有点颤。想当初,我可是持斧劈柴的小能手,咔咔地劈上一天,压根不酸不疼。 初四的温府比起前三天显得冷清。定远侯府下帖请温老太太及各位夫人到侯府吃席,除了大夫人和四夫人,其他几位夫人均去了,老太太的寿康堂里的人走了一大半。 趁着管事主子不在家,厨房的婶子大娘吃酒赌钱摇骰子。我还了提篮,和小环、月华说了会话才起身回晓翠苑。 从后花园走出来,总觉得有人尾随,转身看时又空无一人。想是这两天照顾小少爷没睡足,精神头不好,紧张了点。 到青峰桥附近,假山后突然窜出一个男子的身影,一把环抱住我,双手无耻地在我身上游走,嘴里喘着粗气,满是肉腥味:“好妹妹好久不见,想死哥哥了,没白守了这些天,可算是逮住你这小兔子。” 第55章 轻薄 我想奋力挣脱,刚使一点劲,酸痛的双臂忽然抽了筋,要放声叫喊时,赵十五全是汗的手一下捂住我的嘴,淫笑道:“好妹妹哥哥真心爱你,别把人喊来坏了我们好事。” 说着,另一只手游到我胸前,揉捏着:“哈哈,好软,你越挣扎哥哥越兴奋。” 我一口咬住他的手,用尽全力往他脚上踩。赵十五嗷嗷叫着,手里束得更紧,不肯放开我。女子和男子在天生体力上本就悬殊,赵十五这样高大,我用尽浑身力气还是挣逃不出,急得不知要怎么办。 赵十五猛地失力从我身上弹开,整个人摔在地上,他还没看清楚挨的拳头究竟是谁挥的,便囔:“哎哟,去他妈的,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跟你赵大爷爷动手!” 一只青色花纹金缎男靴踩在赵十五的脸颊上,他的脸紧紧贴着石子路,肉歪嘴歪,看清楚来人是谁后,惊慌要说话。五少爷抬起腿再往下一踩,把赵十五块说出口的一个字硬生踩没。 “混账东西!”五少爷面上冷峻凝重,浑身怒火几乎是要喷发出来。后头的冬青赶到,扫了一眼,目光定在五少爷脸上,不由一惊。 我的衣裳被揉皱了,肩头拉扯中袒露在外,心头悲愤交加,冷冷的风吹着,却不觉得寒瘆。里衣全是汗,现在的样子大概很狼狈。五少爷回首一望,眼底渐渐清朗,解下披着的轻裘为我裹上,语带心疼:“别哭,没事了。” 他的衣裳充满的男子气息,还夹杂着白玉膏的味道。我哭了吗?为何一点没有感觉,伸手摸了摸脸颊,真有泪水。何时流下的眼泪,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赵十五爬起来,磕过头想要跑,我跑上前拦住他,他自然赔笑脸:“妹妹饶我一回,下次不敢了。” 守在我往返必经之路,从厨房一路尾随到青峰桥,温府不是没人,他如此大胆下流,仗着他娘是赵婶子,不知祸害了多少后厨的清白女儿。饶他?我恨不得吊起他,鞭鞭抽在他身上! “谁是你妹妹,要饶你可以。”我四周环顾一眼,假山边有几块大石头,个个有脸庞大,我捧起当中最大的一块,逼近赵十五。 赵十五见我手捧石头,前是冬青,后是五少爷,他没地方可逃,脱口而出:“姑娘不是说饶我了吗?” “你打量我同后厨那些女孩一样就错了主意,一句‘下次不敢了’就算了?饶可以,你得付出皮肉代价,左手右手,选一个。” “姑娘……放下石头,有话好好说。” 五少爷一记窝心脚踢得赵十五当场伏他,见势,我抓着石头朝他手背狠狠砸下去,咚的一声巨响,赵十五疼得直喊老天爷。可是还不够解恨,便宜他了,这样下流龌蹉的人,没有得到教训,定会有下一个深受其害的女子。 面前的冬青呆在原地,至于吓得两眼发直,莫非从没有见过女子发火? 我拍了拍手,想把脸上眼泪擦掉,忽然腕上一热,五少爷一手握着我的手腕,一手轻轻拍去掌心上的泥巴,神情专注,眉头仍然紧锁着:“不要揉眼睛,你手上还有泥。” 谁告诉他我要揉眼睛的?待他拍完抬头,四目相对无言,五少爷微微撇头,避开我的视线:“对不起,是我无礼。” 我抽出手,脱下身上的裘递还给五少爷,他没有接过,裘衣随之掉落在地上。 “因果,我有话想对你说。” “说什么?少爷是看中我身上哪件东西,又要偷是吗?” 五少爷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讪讪解释:“我偷络子是为了再见到你,络子对你重要,我才……。” “少爷是真心喜欢我?” 听我这样直白发问,五少爷先是一怔,随即耳根通红地点了点头。 男子能轻易地喜欢,也能轻易地抛弃。像他这样的富家少爷,身边不会缺少愿意服侍的女子,多得是视女子为玩物的人,喜新厌旧更是常事。 “那么少爷是要娶我吗?”五少爷脸涨得通红,我接着说:“少爷若真心要娶我,奴婢此生要么不嫁,要嫁必要嫁专情不二的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奴婢的身份卑微,不是大家小姐更不是金枝玉叶,少爷您能许我一个正室少夫人的前程吗?如若不是,少爷三番四次表露心意,是想着把我收进屋里,让我无名无份地伺候少爷,将来等您高兴,赏一个姨娘当?少爷已有春兰姐姐,奴婢不愿做第二个春兰。这些问题少爷想明白后,再说喜欢不迟。” 五少爷眼中似有惊喜又有惊慌。我不想再在这里与之纠缠,便福了福身,过青峰桥往晓翠苑走。下桥时瞥见柳堤对岸站着一个人,冷冷的目光跟随着我,是……三少爷。 回晓翠苑陪小少爷玩闹了一会,身上觉得寒津津的,到晚膳时,头脑涨眼眶也泛酸。素秋见我不对劲,一探额头,惊呼不已。大夫人知道我病了,让我即刻去休息。 而我躺在暖阁床上,满脑子想的全是:完了完了,病了又病了,又要喝药了。 大夫来诊过脉,说是和小少爷病症一样,药方差别不大,汪嬷嬷送至茶房煎好送回。这次的药,苦到烧舌头,吃过药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醒来时,暖阁一下多了两个年轻的媳妇,她们在收拾我的一些东西,不知要往哪里搬。汪嬷嬷、素秋见我睁眼,纷纷到床前嘘寒问暖。 “嬷嬷,嫂子们要把我的东西搬去哪里?” 汪嬷嬷笑道:“去三少爷的院子,他那空屋多,这几天收拾可好了。挤在小暖阁里多委屈,咱们住舒舒服服的屋子去。” “什么!”我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起猛眼前一黑,撑着被子定了定神:“嬷嬷,我在暖阁住着好伺候夫人起夜喝水,要是去三少爷院里,那夫人她——。” 汪嬷嬷伸出两根手指,道:“夫人这会儿也病了,你俩啊是俩病人,夫人有我和秋儿照顾。你嘛,三少爷照顾,这样两头不落。” 素秋附和:“是呀,夫人有我们呢,因果,抓住机会好好养病!” 她俩一老一少挤眉弄眼说半天,我是彻底明白了,这是又给我和温冲制造相处的机会。脑袋里像养了个哪吒,正演闹东海,搅得我脑壳疼。 一通折腾挪了地儿,就住在温冲对门。屋子已暖过,烧着炭。 素秋走前宽慰我,说给我诊脉是太医院的御医,保准药到病除。病目前是没除,苦药倒吃了两碗。欲哭无泪,这是狐假虎威遭了现世报吗。连连叹了两声气,灭掉烛火躺进被窝。屋中熏过助眠安神的女儿香,一股子甜甜香香的味道,我翻了个身,黑暗中闭上沉沉的眼皮。 睡着睡着,睡梦中仿若听见有一个人轻轻对我说:“拿石头砸人时气焰不小,转头吓出病,呵。” 第56章 慈云寺 在温冲的院子里住了两天,每日天还没亮,他起得比鸡还早,点着灯就在院子里舞剑弄戟,剑风飒飒,我也甭想继续睡下去,发的热还没退,只好在床上翻来翻去,从床头翻到床尾。 三餐时间,他偏在凉亭吃饭,一桌大鱼大肉摆着,香气扑鼻。而我养病需要净饿,只能捧着熬得黑乎乎的一碗苦药,坐在屋里,眼巴巴望着他吃吃喝喝。 天呐,岂是一个恨字了得。 大夫人规定他必须嘘寒问暖,温冲确实做到了,监督着我把药喝得一滴不剩。喝完药,睡一觉。醒来,再喝药。哪个时辰必须熄灯睡觉,他全安排了,这不是他麾下的兵卒是什么。 好在身体争气,两天后病好了,第一件做的事便是搬离温冲的院子,回到我可爱的小暖阁里。 一晃眼到正月初八,是老太太每年固定到慈云寺敬香酬神的日子,天公作美,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从老太太院里算起,随行嬷嬷丫鬟足有十人,温将军乳娘亦在其中,另有几位老侯爵夫人同行。各院夫人、少爷、小姐,及同行丫鬟,驾马随从下人等,粗略数数大概百来号人口。八人大轿、四人小轿、各类翠盖宝马、华盖朱轮,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马,从长安街出发。 初五宫里传来消息,舒妃娘娘晋封为舒贵妃,八殿下赏了封地,封了豫王。老太太十分喜悦,今年酬神自然投入更多金银。说是主子敬香酬神,各院下人个个争破头想着随行,为的自然是玩乐。 我和素秋同坐一辆翠幄青稠马车,车内垫的是花鸟绣样的红绒毯,内里填的是羊绒混莹草,坐在上头既暖和还不颠簸。边上是我们两人的包袱,此行要去三天,个人衣物必备一一带上。 街道两侧均是围观的人潮,车轱辘声盖不掉老百姓们的欢呼、议论。 素秋撇开帘子,外头的清风流入,醒目提神,她捏了捏自个的肩膀,无奈道:“日日盼着初八到,昨晚打鸡血似的睡不着,今早起来我这肩膀疼得快不是自己的了。” 我微微一笑,拿银挑子拨了拨捧炉里的炭。对于温家酬神出行我倒没有多兴奋,一夜好眠。出温府后,沿途繁花似锦,天气这样好,心情不由自主随之开阔。 素秋拉了拉我的衣袖,神秘一笑:“三少爷在前头,你不看一眼?” 我摇了摇头,在西厢住的那天两天还没看够么,想起他杵在身边监督我喝药的模样,恨得牙根痒痒。 “也有你怕臊的时候。”素秋呆呆望着晃动的帘子,道:“元宵后二少爷要娶王家小姐,那时候还有份热闹咱们凑。呀,多早晚轮到你跟三少爷,再有两年我怕是不在府上。” 素秋是心细之人,在寿康堂调教过几年,一个抵得上两个,大夫人生活起居多亏有她伺候。如今她年满十八,再过两年是出府嫁人的年纪,她说着这话,面上伤感。 我便扭转话题,问:“素秋姐姐,慈云寺在那半山腰上,道路难行,为何老太太年年坚持亲自到慈云寺敬香酬神?” 素秋慢慢道:“慈云寺的老主持不是一般人,常常进宫给太后讲经,这等荣耀,全京城只有一份。老主持自小胎里素,半岁会说话,三岁能认字,受的是云清法师衣钵,今年八十来岁,瞧着最多六十,人人称他作老神仙。寻常人平日不过敬香而已,哪懂什么佛法,我也是在寿康堂七拼八凑听过一些,老太太这样信奉慈云寺,据说是与将军当年关山一战有关,里头玄之又玄的事太多。白日莫论鬼神,咱们——。” “晚上再说?”我接着素秋的话,素秋扑哧一笑,轻轻拍了我,笑骂道:“小心阎王拔舌头。” 我们在马车上打了会盹儿,迷糊中依稀能听见街市繁华声渐渐消失,外头环境越来越清净,空气也愈发寒冷,不时有几声飞鸟轻啼,车轱辘转着转着,终于停了下来。 我稍稍推开车窗,入眼的是茂密如织,无边无际的森林,化过雪,如一片不散不灭的绿烟,慈云寺红墙灰瓦,隐在这片绿色之中。山路不是我想象中的崎岖模样,而是极干净,修造甚好的灰砖路。 素秋已经下了马车,绕到窗前对我招手:“因果,你快下来,别猴在车上。” 我下了车,这外头的空气清新自然,不禁伸了个懒腰,把沿途颠簸的疲惫通通舒展。啊,好畅快!清冷的空气里夹杂着山林的木头香味,吞吐呼吸着,仿佛全身的毛孔一一打开。 周围全是随从的各院丫鬟嬷嬷,这个说“担心点,别吐到我们的东西”,那个笑“坐车你还不舒服,娇贵成小姐”,有的喊人看飞鸟,有的站成一圈互相理发理衣,一人一句,叽叽喳喳。 周姑姑下车后,方安静下来。 我和素秋提着各自的小包袱走到队伍前头寻大夫人,佛香弥漫在空气中,烟雾缭绕,寺外整齐地站着一大排身穿袈裟的僧人,老少皆有,均是双手合十,面带微笑。 墙面上或篆‘庄严净土’、或篆‘阿弥陀佛’,寺门正中左右写着:慈航普渡解脱众生疾苦,佛土洁纯净化人世污浊。 老太太、几位老侯爵夫人正与慈云寺的老主持寒暄,问候彼此起居饮食,一行年轻丫鬟嬷嬷站在后头。 大夫人下了轿,在喂马吃草。轿旁的这匹黑马神清骨峻,四肢强健,一看便知是上品良驹,装饰着金桃皮制的马鞍、铁鋄金的马镫及珊瑚鞦辔。 见我来了,匀了把草给我,柔声道:“小果儿,你来喂喂它。” 握着草料的那一刻,手便开始发抖。马可是会踢人的,这无情铁蹄的威力,我小时候领教过。非要喂,宁可喂自己吃马草也不想靠近任何一匹马,可我怎么就接了呢! 正想着,黑马突然呲出一口粗气,胸膛里的心脏立即窜到嗓子眼:“夫人,我不敢。”说完,脚不自觉后退几步,撞进一个温暖的胸膛中。 转身一看,是温冲。 他低头看着我,似有不悦,大手一扬夺去我虚握在手里的全数草料,上前边抚着马脖子边喂草。 原来是他的马,怪不得这匹黑马如此不友善。 嗡——————。 一声梵钟响彻山林,浑厚悠远,人人静聆不语。 第57章 慈云寺2 老太太等人已随老主持步入慈云寺,各院夫人紧随其后,个个绫罗绸缎,锦衣玉带,与一身袈裟的僧人们大不相同。 我跟在大夫人后头,柳姨娘身子不便且前几日的病才好全,此行并没来,大少爷执意陪伴柳姨娘,年氏以月信为由留在温府,伴着大夫人的唯三少爷一个。 走到我们前面的是二夫人与五少爷,二夫人院里伴行奴婢的有四个嬷嬷,年轻的独春兰一个人。三夫人院里人最多,二少爷、四少爷及表小姐两位、表少爷一位,加上各人奴婢统共二十来个。 五夫人与卫姨妈同行,不见六少爷。六夫人领着八小姐,身后一位是小姐的乳娘,一位是老嬷嬷。余下的皆是烧水、值夜、看供品的年轻媳妇们。 长队鱼贯而入,第一眼见到的是莲池,这个时节没有一朵莲花,水面端静,池上修有一座名为‘去浊亭’的凉亭。过‘慈航普渡’牌楼后,是天王殿。 天王殿外香火鼎盛,却不见参拜百姓。绕过天王殿,见到的是尊大肚弥勒佛金身像,佛像左侧是放生池及一排禅房,右侧是钟亭及法堂。曲径通幽,山光花木,恍如世外。 走到大雄宝殿前,各院奴仆一一止步,在外等候。老太太、各院夫人、少爷小姐们由老主持及几位法师领进焚香叩拜。殿后是功德池,里头满是百姓许愿的铜钱。 老太太及各院夫人们正丢铜钱许愿,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躲在禅房墙角上,偷偷盯着功德池这边看。随行的奴婢中有人发现他们,小声议论起来,老太太们知道了说要见,一法师便把这群孩子领到功德池边。 才走近,有些年轻媳妇闻到小孩身上的酸臭味,面上不自在起来。 一共五个小孩,年龄不一,身上衣裳皆打补丁,袖子不是缩到胳膊肘就是耷拉在身上,要么长要么短,没有一个人穿着合身的衣裳。本该白嫩的小手个个黝黑皲裂、生着冻疮,指甲没有修剪过,里头全是满满黑泥。头发乱如草窝,眼睛又大又亮,或不解、或不安地望着老太太们。 “真是可怜。” “依我说真是脏才对,也不知道头上,身上有没有跳蚤。” “肯定有跳蚤,跳蚤扎窝呢,姐姐往后些,别挨太近。” “大概是汉江省濮县、彗安两地逃荒的要饭,哟,这味儿熏得我眼睛疼,几天几夜没洗啊。” …… 随行的年轻丫鬟、媳妇们打量着主子们在前头听不见,在后头嫌弃嘀咕。 “老神仙,你功德无量呐。住在济苦堂,如这些孩子似的统共有多少?”老太太双手合十,念了声佛。 老主持目明色悦,道:“一共一百零八个。” “这个数字好,正是应了你们的功德。” “诸法因缘生,阿弥陀佛。我们人力有限,还有许多流入的灾民喝不上一碗热粥。” “唉,蝗虫饥荒,倭寇横行,搅得他们不得安生度日子,拖家带口地一路往北逃命。多少人以为逃到京城有饭吃,有活做,哪知道路上逃散了,逃死了的,数也数不清。可怜,可怜,谁不是爹生父母养的心肝肉。瞅瞅他们,可惜我家凡小子没来,他该看看,外头多少孩子吃不上饭,穿不上衣,在家吃饭还要不要我这祖母追着喂。”老太太缓缓道。 五夫人笑了笑:“您说的是,凡儿是该见见世间的苦头,省得不爱吃饭,身子养得娇弱,倒像个女儿家。” 一旁卫姨妈笑道:“姐姐岂能只往外看,不往里看。真要算,还是庄先生的账。要不是他夸凡儿天资聪慧,万中无一,凡儿哪会一头扎进书堆里拔不出来,恨不得把三餐吃饭的时间省下来看书。” 二夫人侧了身朝向老太太,笑道:“老太太没听出来?我是听出来了,这是姨妈为外甥喊冤叫屈呢!” 老太太开怀一笑,用手指着二夫人道:“我糊涂,错怪凡儿,得亏你把我点醒咯。” 八小姐跑到老太太身边,高声说:“祖母,温凡要考状元呢,往后您那的吃食别留给他,留给孙女,我不考状元。” “回来!不许烦老太太!再下去吃成个球,看你哭不哭。”六夫人眯着眼轻声训斥,天不怕地不怕的八小姐乖乖投了降,努努嘴,跑回娘亲身边。讨喜得小模样逗得几位老侯爵夫人及随行嬷嬷们哑然失笑。 老太太唤了声春婵,春婵立即领会老太太的意思,揭开钱袋给五个小孩一人发了一锭银子。收到钱,逃荒小孩们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情,他们根本不知道手里的东西是何物,当石子一样在手里转着玩着。 老主持领着老太太等过桥,来到五百罗汉堂与古佛林,过古佛林见鼓亭,至无相堂方停下。几位老侯爵夫人是上年纪的,走了半会大都累了,便带着各自奴仆择房歇息。 古佛林里供着温老太爷的牌位及长明,少爷小姐们均去添油叩拜。年轻媳妇们需要搭长棚,准备明早大雄宝殿供奉的香油、素菜、瓜果。来来去去,留在无相堂里听老主持讲佛经的只剩老太太与各院夫人。 我和一干贴身服侍的丫鬟们一样,在无相堂外等候。二夫人坐在老太太身边,不时说说笑笑,备显亲昵。大夫人不大说笑,静静坐着听经。 不可否认,在温将军的几位夫人里,二夫人的相貌最出众,保养得法,虽然略带岁月痕迹,可比起年轻女子亦不逊色分毫,少估十来岁也不怪。 华衣裹身,鬓发如云,举行神情雍容华贵,不怒自威,宛如一朵牡丹,是极貌美的中年妇人。由此看来,三少爷与五少爷的好相貌,皆得二夫人。 起一大早加之车程劳顿,老太太没听多久经就睡着了,老主持继续讲了一会,约莫一盏茶功夫,老主持退出无相堂,与我们道了声‘阿弥陀佛’继而离去。 经魏妈妈,周姑姑张罗,拿来被褥软枕,在堂中安置好老太太,各院夫人各自散了,回无相堂后面禅房歇息。 大夫人也是风寒咳嗽才好的人,一路打哈欠,到房中与我们说上几句话便困了,我和素秋铺好被褥,伺候大夫人歇下。 到中午,斋堂的僧人们来送斋饭。四道素菜搭配青菜豆腐粥,大夫人胃口特别好,吃了两大碗的粥。这是我头一次吃寺庙里的斋饭,没想到寺庙的斋饭如此美味。 青菜豆腐都是家菜食材,米也是寻常的大米,眼看着没什么特别,吃进嘴里米香、豆香、蔬菜的清香萦绕齿间,别有一番滋味。 第58章 慈云寺3 午饭后各院夫人均洗漱沐浴,往无相堂集合,由法师带着坐禅诵经。老太太不在,随行的丫鬟们均在堂里陪着各自主子。这禅一坐坐到晚上用饭的时间,从无相堂出来,法堂方向已传来僧人们做晚课的诵经声。 饭后回禅房路上,素秋苦笑着摇头道:“还是你定力好,居然能够一下午坐着动也不动,那些和尚日日如此,你又是哪练就的功夫。” “哪有什么功夫,硬撑着而已,我的背僵透了,恨不得立刻躺下。” 我与她对视一眼,互相笑了。 禅房里乌漆麻黑,不烧炭火又是在山林里,因此还没到深夜已是寒冷刺骨。黑暗中搓了搓手,打几个寒颤,忙把烛火点亮,烛光洒满屋子的那一刻,见炕上竟坐着个男人! “啊!” 我失声尖叫,立刻听见隔壁禅房有响动,门打开了,紧接着是匆忙脚步声。应该是素秋往我这走,一时赶紧吹灭了蜡烛。 素秋叩了两下门,在门外问:“你怎么啦?” “噢,炕上有只臭大姐,吓着我。我已经把那猥猥琐琐躲着吓唬人的臭虫子打死了,姐姐不必担心,没什么事。”我急急道。 “没事就好,你那一嗓子把我也吓着了。山里难免有蚊虫,记得把窗紧再睡,你早点休息,我得去翻翻看我那房里有没有臭大姐。” “嗳,好。”我大声答应。听见素秋走回去,禅房门关上的声音,紧绷的神经才松了松。扭过身,想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简直莫名其妙,吓得我一手冷汗,无相堂后是女眷们夜宿的禅房,他不声不响躲在这里,算什么事。 倒是炕上明显轮廓的“黑影”先开口:“因果,我有几句话不能放在心里,必须和你说,说完我就走。” “五少爷是要说自己走错房间了吗?” 他清了清嗓子,温柔道:“我和春兰,不是你想的那样。” “少爷知道我把你和春兰想成那样了?” “她是她,我是我,你明白吗?” “少爷再不离开,为了名誉清白,奴婢只能用被褥把你的头套住,痛打一顿,全当我错认少爷是恶匪,少爷蒙受不白冤枉。”大晚上潜入别人的房间,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我有充分理由怀疑那晚的毒箭射中的不是他的天门穴,而是天灵盖! “哈哈。” “嘘!!”我往前几步,黑暗中直摆手,深怕隔壁的素秋听见我房间里的笑声。 在暗如深潭的房间里,能清晰听见五少爷朝我走来的声音,带着白玉膏的药味,他的身影黑压压的像是一座大山,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为何总要这样防着我,因为李燕儿还是春兰?是你说的,进一步海阔天空。我进了无数步,还是不见海阔天空。” 空你个大头鬼!他铁定是天灵盖中箭了!黑暗里伸出一根手指戳中他胸膛,往后推了几步:“我只知道色即是空,少爷再不走,别怪我动手。” “又是臭大姐又是恶匪,还要恐吓动手打我。”他语气严肃道:“因果,我是特意来告诉你我心中的答案。我是喜欢你,喜欢人不犯法,温子羡从未想过享齐人之福,倘若能遇上喜欢的女子,一辈子只爱一个…………。” 他后头说的话,我根本没听进去一个字,耳朵里像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飞,全是嗡嗡嗡嗡嗡的声音。耳廓滚烫滚烫,直直站在原地,甚至连他几时离开的也不知道。 是在做梦吧,这是哪跟哪? 他喜欢我? 一定是慈云寺禅房的炕上长着刺,刺得我一整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迷迷糊糊睡着,再醒来便是听见素秋姐姐敲门声。天还只是蒙蒙亮,慈云寺的僧人们已经开始做早课,整齐洪亮的诵唱经书声回荡在山林之中,无论走到哪,都能闻到阵阵清心宜人的佛香味。 昨日,温府舍粥的长棚由五六个车夫赶着搭好,就在慈云寺外头。大清早还未开始舍粥,山下闻讯的难民、乞丐、穷人纷纷涌到寺外,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盛粥器皿,昂着头盼望着。 去年是歉年,各地粮食收成都不好。 听闻汉江省濮县、彗安两地受灾最为严重,内有洪涝蝗灾,外有倭寇进犯,战事虽已平定,朝廷送去汉江省赈灾济贫的粮食一路上被燕王党羽层层分刮,加之运输过程中储存方式不当,到老百姓手中的粮食少之又少。 洪涝过后瘟疫盛行,许多百姓啃食树皮,甚至吃土果腹,饿死的人不计其数。一些想活命的人逃离当地,往京城奔,来到京城却成了难民乞丐。 老太太酬神前商订下捐粮舍粥之事,这是善事,几位老侯爵夫人忿忿相应,捐给慈云寺的粮食昨日已经送去斋堂。至于舍粥,慈云寺早在初一贴出布告,城中难民口口相传,大多知道,才有今日挨肩擦背的景象。 灾民身上气味难闻,少爷小姐自不必说,连随行的丫鬟们大多不愿意去舍粥,常言大户奴婢胜过小家嫡女,她们在温府这样的高门中生活,吃穿用度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强几分,脏、乱、臭没有一个能忍耐的。 可是魏妈妈发了话,每个院子硬要出一个人。魏妈妈的意思许是老太太的意思,无人敢驳,有的还是抓阄决定出的人选。 几位夫人没去舍粥,大夫人也不好去,全在老太太的禅院中说话。素秋留在大夫人身边伺候,我则代大夫人舍粥。前来领粥的人多出我的想象,有老有少,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 慈云寺在半山腰上,他们一个个都是徒步从山脚爬上来的,大多人赤着脚,脚上的冻疮在泥土掩盖下已不明显。 肥头大耳的余管事在粥棚前甩马鞭,啪啪两声吼盘了鞭子在手中。脸上满是油光,粗肥的手指指向纸告示牌,高声道:“都给我看好咯,一人一碗,碗多大盛多少,盛多少喝多少。把你家水缸扛来也成,思量思量自个有没有那肚量,撑坏可跟我们东家无关。排好队,一个个领,但凡有一个争抢,场面乱起来,粥不派了,谁都不落好,……。” 慈云寺斋堂派来舍粥的年轻僧人们无可奈何互相望着,都不说话,只是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 那些难民乞个个急切盼着,望着粥桶的方向,拼命舔着干裂的嘴唇。和收容在慈云寺的小孩一样,一双双眼睛里写满了恐惧、怯弱、担忧、渴望。 第59章 气门 那些不知是饿了多久的难民们一个挨着一个,积极地排好队。 我们每人面前放着一大桶热乎乎的青菜粥,桶中扣着长柄的大铜勺,满满舀上一勺子,够放日常盛汤的碗量。还有慈云寺斋堂提供的木勺,供老弱使用。 难民们带来的盛粥器皿各不相同,用有缺角的破碗那都算是好的,还有用破帽子、旧痰盂来装粥的人。若不是真到无路可走的地步,谁会愿意这样,何况大多是年老病残的人,脸上写满生活的艰辛与无奈。 “小姐求求您行行好,多盛我一点粥吧,我好久没吃大米了。”眼前的老婆婆双腿哆哆嗦嗦,几乎快要站不稳,两只手如树皮般粗糙,手中端着一大片灰瓦,躬着身子,眼珠黄浊不堪,消瘦而憔悴。 这瓦片只有微小的弧度,装不了多少粥,要是带着米汤就更难端。我心头一酸,忙舀起一大勺的粥,抵在桶壁里撇去大部分的米汤,慢慢倒在瓦片上,尽可能多倒些米,顺手拿个勺子递给她:“婆婆,一会慢点喝,小心烫。” 老婆婆颤抖着身子,抬头看了看我,黄浊的双眼泛起泪光:“小姐是好心人,菩萨会保佑您平平安安。” 接在婆婆后面的是位背着幼儿的母亲,背篓的布带又黑又破,在篓里的两个孩子极瘦小,冻的两腮通红,头发细黄稀疏,趴在娘亲肩头上吵着要喝粥。女子双手在身上擦了擦,并拢着朝我伸来:“倒在我手上吧,我不怕烫。” 她的手心全是粗糙的老茧,一看便知是做农活做出来的老茧。见我没有立刻舀粥,她慌了,把双手往前伸,着急地大声喊:“大小姐我真的不怕烫!我饿了三天没有一滴奶水,喂不饱孩子,求您发发慈悲,舀些粥汤给我的两个孩子吧!他们兄妹俩一天没吃了!” “不要着急,不是不给你。这粥很烫,米汤倒在手里容易流走,你没捧多久就流光了,两个小孩子喝不到多少,我给你想个办法。”我的位置属于粥棚前头,旁边站的是老太太院里的春婵,再往前是慈云寺斋堂的几位僧人。老太太体恤下人,烧了一桶茶配了十几个大碗,放着供我们喝茶。 我向看茶的僧人借来两个大碗,盛了两大碗的粥,一碗稠一点,一碗米汤多一些。还没给,女子扑通一声跪下来,朝我拜了又拜:“谢谢,谢谢,谢谢,大小姐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转世托生。” 她的一跪,周围人的目光接二连三投来,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好奇看着。 我忙扶起她:“我不是什么大小姐,不过是个普通人,大姐把粥端去喂孩子们吃吧。” 派了半个时辰,已经有人喊苦喊累,停在茶水点那磨功夫,一碗茶慢慢呷,偷会懒。 慈云寺在半山腰上,冬天要爬山不是件容易的事,粥棚设在慈云寺而不设在山脚,为的是避免冒领哄抢。可即便是这样,从山下闻讯前来领粥的难民们依然多如牛毛。 我的手臂也有点微微酸痛,望着眼前不见尾的长队,还有他们渴望的眼神,顾不得手上的酸痛。 “让开!让开!快点让开!别都围在这里!” “快去请主持!” “有没有大夫?你们有没有带大夫来?” “佛菩萨,救救我的孩子!儿啊,你是怎么了!不要吓唬娘,娘怕啊!” …… 粥铺后头忽然传出喧闹的人声,几个还在喝茶的丫鬟纷纷跑去看热闹,后头几人火急火燎跑进寺里去通报,一时吵吵囔囔,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小和尚从后面跑上来,与春婵旁边的僧人说:“师兄,不好,有人喝粥噎着嗓子!” 几位僧人二话不说,放下铜勺赶到后头。 紧接着来的老嬷嬷神情更是慌张:“春婵,快把你魏嬷嬷请来,要出人命!”春婵一听,惊恐万状,忙转身向寺庙里跑。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我随着人潮往后走,拨开层层人墙总算见到那个噎着的孩子。小男孩整张脸涨得发紫,身边翻了的粗碗里还残留着米粥,他的娘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在地上狠狠锤了又锤。 “儿啊,你说句话!我的命啊,老天爷,你要拿走我的命啊!他要死了,我也不活着!” “二蛋娘,你把手伸进去抠!使劲抠!抠出来粥娃儿还有救!” “对!抠啊!抠出来!” “把孩子倒提着,准能吐出来!” “对对对,倒提倒提!” 四周的人皆在支招想办法。五少爷也在人群中,面色惨暗,手中还拿着舀粥的铜勺,春兰站在他身边,捏着锦帕为他擦眉间的汗水。想来这孩子是排在五少爷面前的队伍里领粥,喝得太急噎住了。 医书有云,气门险要,气门通则生,气门阻则死。男孩显然是气门阻滞,脸已涨紫,若不及时疏通气门必死无疑。原本设粥行善是好事,不该闹出人命。 二蛋娘慌了神,有位老大爷把孩子抢到手里,捏开嘴就要伸手抠。 “不要抠!要是食物往下堵得更厉害,这孩子便活不了!”我吼出的话震住了那位大爷,夺几步向前,丝毫不让地从他手里抱过孩子,让孩子贴着我的身躯站住,双手抱拳,抵着腹部上方猛力按压数十来次。怀里的孩子终于‘哇’地呕出一团粥,接着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着空气,大声哭起来。 他的娘亲立刻冲到我面前,抱起孩子一顿亲吻,母子俩相拥而泣,好不可怜。 “菩萨显灵,这位姑娘救了二蛋!” “好人呐,世上还是好人多。” “是为我借碗的小姐!你们不知道,小姐借碗盛粥给我的两个孩子喝,世上还有这样慈悲的人!” 旁人的夸赞治不好我颤抖的双手,我是后怕不已,深怕刚才迟一时半刻,救不回这个孩子,眼看着鲜活的生命从我眼下消失。 二蛋喘过气后第一件做的事居然是伸手去捡地上的粥,虚弱地说着:“一个人只有一碗,我要喝粥。” 他娘看了再度崩溃大哭,抱着孩子哭喊:“儿啊,不要捡,娘那碗给你喝。” 二蛋却说:“我喝了娘的粥,娘要饿肚子。我捡自己的粥喝,娘和我都有粥喝,都不要饿肚子。” 周围的难民们听了,无不动容悲切,甚至有年老的妇人跟着母子俩一块嚎啕大哭。 第60章 身份 我拍了拍小男孩手中混着泥灰的米粒,微笑着说:“你叫二蛋对吗?二蛋,姐姐再给你盛一碗粥,地上的粥别捡了。你娘和你都有粥喝,不会饿肚子的。” 二蛋呆呆看着我,兴奋地再三问真假。 那位拿马鞭的管事蹲下来,面上笑着,语气里带着点不悦:“姑娘,一人一碗是规矩,给过不能再给,谁也不能坏了规矩。规矩坏了,乱套了,你说是不是。” 人群里有人捧着粥站了出来:“我不喝了,这碗粥给二蛋子。” 一驼背老翁道:“孩子差点死了,想喝口热粥,你们通融通融吧!” 陆陆续续有人附和:“再给娃娃一碗粥吧!” “姑娘,你起的头,这是叫我为难啊。主子还在那看着,你怎么收场?”管事望着五少爷,小声道。 虽然是不合规矩,慷他人之慨的行为,可是孩子可怜,若能从我的饭食里省些给他,我也愿意,姑且冒失冲动一回,便冲管事笑了笑:“天地为钵,全当这碗粥是狗儿舍给天地的,再给他一碗,不算是违背规矩呀。神佛菩萨眼皮底下,一定保佑管事您长命百岁,万事吉祥。” 管事略觉吃惊:“你这是强词夺理。” 身后法师双手合十,鞠躬道:“女施主说得是,天地为钵,阿弥陀佛。”其余几位法师纷纷跟着念了声佛。 管事听了,登时拉下脸。 “这‘天地为钵’听着有趣,像是从心肺里剖出来的话。饿久了的人,最忌讳吃太快,余方啊,给孩子盛粥。”一道沧桑而温和的声音传来,众人寻着声音方向看去。阶梯之上,衣香鬓影,花团锦簇,站着老太太及各院夫人、少爷们。 余管事忙向着老太太的方向打了个千儿,高声应承。 满满一大粥送到狗儿嘴边时,狗儿娘激动地对着众人又拜又磕。难民们接连下跪,对着老太太高呼慈悲菩萨。二夫人在老太太耳边说了句话,继而搀着老太太转身进入慈云寺中,一众人紧紧跟随。 温冲立在台阶上,目光如电,我避开他的目光,回到派粥的位置上。 小插曲结束,粥棚继续有秩序地派粥,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没过多久,老太太身边的春婵与魏妈妈一同来寻我。 魏妈妈打量着我,板起脸然后又轻轻道:“姑娘,老太太请你去说话。” 我心头一紧,春婵按下我手里的勺子,拉起我手,甜甜笑着:“没什么好怕的,这是大好事,老太太没见过妹妹,想和你说说话而已,走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下雨撑伞,渡江乘船,怕什么。随即点点头,跟她们走。 老太太禅房中翠玉明珰、华冠丽服,内部锦天绣地,完全不似寺庙普通禅房的样子。 老太太上座在一透矮足短塌,背后是五扇鸡翅木绢画玻璃炕屏。茗小姐挨在老太太怀中,脖颈上戴着青金石珐琅彩项圈,大夫人与二夫人左右伴坐。 满满一屋子人,原本说说笑笑。我一进去,瞬间鸦雀无声,一位老嬷嬷拿来蒲团放在我脚边后恭敬退下。 春婵捧上眼镜匣子,老太太从里头摸出一副眼镜,对着我照了回:“不必跪了,过来我瞧瞧。” 我福身行了礼,在众人注视下走到老太太面前。 “大姐哪里得的好丫鬟,真真羡煞旁人。我瞧着这丫头伶俐聪敏,模样倒乖巧白净,看着喜爱,老太太您觉得如何?”二夫人欣然笑道。明明是笑容,温婉的模样却叫我心尖顿生寒凉。 明明是她让王管事前去通州下聘,将我带回温府,现在这样说,像是不知道我的来历…… 老太太看了一眼二夫人,微笑道:“给你一个春兰还不够,又打起大太太屋里人的主意,她屋里统共几个人,我还没好意思开口,你倒抢在前头。” “天地良心,我可没有。你们瞧,我一问,老太太把自个的心思兜漏了。”二夫人故作愁容说道。 老太太笑得拿帕子抹眼睛,几位夫人、嬷嬷们随着大笑。 只有大夫人静静望着我,眉头微蹙。 “可都别笑了,我们这样笑,吓着了她。你是哪里人?今年几岁?爹娘可是府里头的人?”三夫人一连三问。 六夫人面露喜色:“三姐这问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衙门查户籍。我们几个里属你笑得最大声,难道也想同大姐讨人呢?你是要做婆婆的人,骁儿十五娶妻,还要双喜临门纳妾不成?” 三夫人忿忿道:“老太太你瞧她,一句话要把我气死。骁儿什么烈火爆炭脾气,我可不敢往他屋里塞人。” 二夫人抬眼看了看三夫人。 “看来三夫人是要为四少爷安排。”卫姨妈笑道。 “他不配。”三夫人冲口而出。 五夫人凑趣道:“正月里,一个丫头,叫我们今天抢破脑袋。” 要么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几位夫人一言一语,各人身上的香味交织着,快把我香得晕过去,几回咬牙提了提精神。 老太太心情甚好,瞧了眼一语不发的大夫人,对我说:“丫头,今个你有功,有功就该赏。你该赏,你爹娘也该赏,调教出个好闺女。事情起因过程啊,我都知道了,没事就是好事。一条小小的孩儿命,要是因为一碗粥没了,叫我这把年纪的人心里头如何过意得去。几十年的经是白念,香也白烧。” 我救人,本也不是为温家救的,当时情况危急,一条性命当前,任谁都会和我一样。 老太太身后一位端庄的老妈妈绕到塌前,对二夫人低声耳语几句。 老太太揉了揉孙女茗茗的细发,转头问:“这是做什么,还偷偷摸摸说话。” “没什么。”二夫人笑了笑,伸手轻挑起我腰间的红络子:“严妈妈说是在谁身上见过一条一样的络子,我看她是老眼昏花,天下络子万变不离其宗,能有多大差别。” 好一招金蝉脱壳,沉默如此之久,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刻,二夫人的用意我已明了。 大夫人肃容后,由素秋搀着来到我身边:“老太太,这孩子是——。” 我登时噗通一声跪下,跪得额外清脆响亮,众人一时怔住,堂中十几二十人齐刷刷望向我。 大夫人抚了抚我的发,话说得轻可极具分量:“好孩子,站起来说话,老太太不叫你跪,忘了吗?你的事,我与老太太详说。” 您不能说,只能由我说啊。 我盈盈长拜,伏身在地:“回老太太,我爹名叫苏县志,十六年前因缘际会,在通州老家曾与老太太、温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第61章 铁门槛 老太太延后五少爷娶亲,想是有心让温冲娶定远侯府的嫡女。 这样好的姻缘当前,与我定下的婚约什么也不是。何况高门大户,婚姻有时是关系的缔结,权势的铺展。 黄金与淤泥,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我是一个棘手的存在。 今天当着众人面前,二夫人一句话给自己脱了干系,大夫人更不可能公然和她掰扯真相。如果大夫人说是自己把我从通州接来的,那么老太太会如何看她?其他人会如何想她? 或许其他人的想法大夫人并不在意,可是温冲的想法,夫人一定在乎。 “通州……姓苏?”老太太捏着眼镜,像是想不起来的样子。 严妈妈笑着提醒:“老太太,您怎么记不起来了。是通州苏家,十六年前给咱们大少爷、三少爷治病的苏家啊!” 老太太连连点头,沉默了半响,道:“一晃眼十六年,瞧我的记性,人老愈发不中用,记不住人事。苏家对咱们有恩呐,扶起来,到我身边坐。” 严妈妈应了声,双手往前伸出,我自搭上起来。 严妈妈笑道:“苏家的小姐,几时老远地来,你也不说,我们老太太还不知道。” “可是和冲儿有婚约的那个苏家?”五夫人问。 “当年我们确实和通州苏家订过一门亲事,还是老爷做的主儿。”二夫人说话时神色自若,看不出任何异样。 我含胸低头,佯出拘谨怯怕的样子:“老太太、各位夫人们,我爹娘已不在人世。家里二娘不容我,时常打骂教训,是我自己顾了辆马车,一路从通州上京。到京城后人生地不熟,问过路人,几经周折才见到大夫人。” 三夫人满脸是笑:“这孩子胆子挺大,还是个女孩,自己敢往京城来。” 老太太敛了眼色,道:“小门户的可怜模样,叫人心疼。自古二娘难做,肯教训打骂的二娘不见得心眼坏。女儿精贵,教养起来比男孩子还伤神。” 卫姨妈当即笑出来:“老太太您说得极是。女儿精贵,我家敏儿养在我屋子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从小到大,该教训还是得教训,哪怕有人背后说三道四。” 严妈妈恭维道:“是您会调教,敏小姐养得天人般,嫁入贺家当了奶奶那是享不尽的福气。” 屋里又笑了一阵。 老太太对我说话的神态显然没有此前亲和,看来对我私自离家,上京投靠这个来由很不满意。 两个年轻媳妇搬来一张屏背,老太太赐我坐下。 堂中轮番上茶,到我这,春婵拿来的是托盘,盘上放着五福捧寿青花茶碗一只,“苏小姐,您请用。” 茶盖半掩着,里面滚烫的茶水一碰就要满出来的架势,日常沏茶谁会沏这样满? 塌边静静站着的素秋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明显在暗示我小心,这茶有门道。 我大剌剌捧起茶碗,稍稍抬起之后,茶碗里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撒在手上。 “啊!”我慌张地把茶碗放回托盘里,一副冒失慌张的样子,拍了拍虎口黏着的茶叶,嘴里不停嗫嚅着:“好烫!好烫!” 素秋的脸色一下难看了,大夫人的脸色更难看。 二夫人、六夫人淡淡瞥我一眼。 五夫人与卫姨妈互相一笑,三夫人摇了摇头。 那些伺侯的嬷嬷、媳妇全当没看见,没听见。 圆桌上坐着的温冲锐利目光扫来,我一阵心虚。 与他同桌的五少爷向堂内侧了侧身子,微蹙着眉头。 卫姨妈身边的年轻貌美的冯家小姐眼角轻轻一挑,捂嘴轻笑。三夫人院中的两位表小姐面上戴着微笑。 无相堂其他人依然说说笑笑,若无其事,或用余光瞥我,或是挂着淡淡轻蔑的笑容。 “怎么了?”二夫人问了声。 “奴婢该死,没端稳盘子,茶撒了苏小姐一手。”春婵笑道。 “你这丫头心也粗了,人也懒了,还不快看看烫没烫着。”老太太指着春婵,略提高了声音。春婵又是给我上冷帕,又是敷药,忙了一阵。 茶喝完,收碗上点心,除了瓷碗声与脚步声之外,堂中又是一阵诡异的寂静。 老太太与大夫人聊了几句茶,转头问我:“在家可读过书?请过教仪的嬷嬷?” 戏要唱全,傻要装透,既已开了头,索性再添一把柴火。 我摇了摇头,一脸为难,结结巴巴地说:“回老太太,我家中拮据,不曾请过教仪的嬷嬷。只跟着我爹识过几年字,读过几篇文章。” 老太太又问:“家中可还有姊妹?” “回老太太,因果家中还有两位妹妹。” 老太太叹了口气:“嗯。女儿家读书多读书少不打紧,终是要嫁做人妇,行妇人之道操持中馈。治家是门学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爷们在外头拼挣,女人在后宅也有后宅的艰辛。你还小,家里容不下,人也来了。大太太肯疼你,今后跟着她好好学吧。”说完后老太太打了个哈欠,略歪了歪身子枕在红毡靠枕上。 严妈妈恭敬禀报喝药的事,老太太挥了挥手,面上有些不耐烦,各院夫人陆续行礼告退。 大夫人生我的气,回禅房后只唤素秋伺候,不同我说一句话。 我也不多解释什么,下午仍去派粥。到僧人做晚课的时间,粥棚收拾清洗好才回到禅房。 桌上放着两篮饭菜,一中一晚。 大概是大夫人给我留的午饭,我一直在粥棚派粥,喝了碗粥填肚子,中午没回来过。 素秋叩了两声我开着的房门,顿了顿,道:“因果,夫人还没安置,一直在等着你回来。” 我转身出去,素秋急忙拉住我,关切地说:“你这一天没吃,夫人那,还是吃过饭再去。” “没关系,一会再吃,夫人还等着。” “你这一次真把夫人气坏了,平时那样稳当,突然莽撞马虎,别人不知道,夫人还能不知道吗。” “是我不对。” 素秋叹了口气:“我是想不明白,你做这自绝后路的事为的什么,夫人接你来的,和你自己的,大不一样啊!将军孝顺,老太太的话分量有多重你不知道吗?夫人说你外柔内刚,一点不错。” 我无奈地笑了笑,关上禅房的门,先往设在鼓亭旁的小斋堂里要了壶烧热的水,提去打算给夫人洗漱用。 到大夫人门外,不知怎么,提不起敲门的勇气。深山夜风凉如刮骨的刀,吹得我双手冰凉。 房里传出大夫人的声音:“是因果吗?别在外头吹冷风,进来罢。” “嗳。”我应了声,挪着沉重的脚推门进去,关上门后找盆倒水,想让自己忙活起来。对大夫人,我心里有愧。 “搁下水罢,不用忙。”大夫人坐在炕上,指着不远处的匣子:“拿把梳子来给我松松头皮,我们娘俩说些心里话。” 第62章 络子 我拿了把长梳,取下大夫人插在鬓中的点翠花簪,将发丝分成几股,从头顶慢慢往下梳,梳子接触到茂密发丝,发出簌簌的声音。 大夫人叹息道:“你呀。今天那样做,老太太回头想想,还是能看出端倪。看得出看不出不打紧,怕是老太太对你的一点喜爱,再不会有。” 大夫人的白发越来越多,有没有一根是为我白的人呢? “夫人,我不在乎老太太是否会喜爱我。因果斗胆说句不适宜的话,我自小没有娘亲,只能眼看着妹妹们有娘疼爱。夫人真心待我,疼我,如同娘亲一样对我好,我只认这个理。” 大夫人指尖颤了颤,随之翻过一页手里的佛经,话轻如烟却极有分量:“你不喜欢冲儿,不愿意嫁他为妇,对吗?” “三少爷是人中龙凤,因果不敢抱有幻想。定远侯府嫡女那样出身名门的女子,才是三少爷门当户对的良配。 “我当冲儿是株不开花的铁树,想不到你也是。编出自己跑上京投靠的谎话,又说自己门户不配,不敢幻想。你就是不喜欢他,你骗不了我!我虽不是冲儿生母,可养了他十几年,我们母子的感情,谁也撼动不了。” 大夫人笃定说罢,眼里烛火的银子轻轻晃了晃:“冲儿有今天,是他从小咬牙豁命挣来的。他不是生性冷淡的人,不过是被陆碧匀伤得太深,一辈子好不了。我最大的心愿,是冲儿下半辈子过得安安稳稳。投生在谁肚子里都是天意,天意不尽如人意。若他真是我生的孩儿,该有多好。” 二夫人究竟对自己儿子做了什么?大夫人和二夫人之间为何愁对怨极? 我只知道,大夫人很珍惜与温冲的半路母子情,亲生之子莫如此。 即是大夫人珍惜的,哪怕一点点的碰撞,我也不愿意见到,“我认了,夫人您不必冒险,不是吗……。” 大夫人沉闷半响,终于透出一口气,合上佛经,唤我坐到炕上:“罢了,是老天可怜我,送了个女儿给我,还有什么好怨的。” 说罢,她将我搂进怀中,轻轻拍着我的手臂。 案上烛火平静地燃烧着,香炉中的细烟缓缓直上,一切是这样安定。 从大夫人的禅房出来,已听不见僧人们晚课诵经声。 此时万籁俱静,昂头望了望,夜穹上不见星月。 去小斋堂还水壶,经过鼓亭,亭上坐着一个人,是温冲。 他朝我看来,我立刻垂下头拐进小斋堂中,还过水壶出来时他还在亭上坐着。 我贴着墙面走,每一步如履薄冰,忽然听见亭上有响动,我不由自主加快脚步,但始终不及他速度快。 “三脚猫的臭伎俩,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吗?” “自然有人看得出,可是没人会去拆穿我。老太太不会、大夫人不会、二夫人更不会,既然没人拆穿,是真是假,是臭是香都无所谓。” 微弱的灯光里,好一会我才看清他眼里的微澜。 “其他的法子多得是。” 我打断他的话:“少爷高看我了,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温冲面色沉了下来。 我呵呵干笑了两声,环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还是别指望救兵了。 “我出身低微,配不上少爷,定远侯府的薛小姐——” “我的婚事用不着你操心,苏小姐管好自己。”温冲冷呵道。继而拔下络子朝我怀中摔来,红络子坠在地上,摔碎了流苏上的玉珠。 当我拾起络子和碎裂的玉珠,他的人已经走远。 圆润的玉珠摔碎后棱角分明,掌心微微握着,能清楚感受到那刺人的锋利。 第二日,素秋要去粥棚帮忙,一早来我禅房中逼问如何应对难民身上的气味,非要我说出技巧。 哪有什么技巧,我可是闻过粪水,刷过粪桶的人,难民身上味道再难闻,也不会比粪桶刺激。 她准备了丝帕,说是春婵教的,思来想去又觉得绑帕子不妥。 我便教了她个法子,挑些花汁膏子抹在人中位置,素秋笑眯眯地揣着一整盒桂花膏离开。 到中午,温冲来禅院陪着大夫人用素斋,母子俩闲话家常,我静立在一旁。 素秋回来了,不知道是抹了多少桂花膏子,浑身香到刺鼻。 大夫人问了句,她笑着回答:“还是因果主意多,教了我一手,抹点桂花膏在人中,果真有效。春婵和碧玉抢着要抹,争来争去撒了半盒在我的裙子上。回来时撞见思云,说是三夫人送聘礼册子,我想着二少爷娶亲的册子要紧,先送来给夫人,再回去换身裙子。” 大夫人接过红册子,笑看我一眼:“属你鬼主意多。” 温冲静静坐着,夹了口菜放进嘴里,重重发出脆生生的咀嚼音,听得我又是一阵心虚。 送碗碟回来,温冲堵在廊头,二话不说伸手,轻轻笑了笑:“还我。” 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笑,不由愣住了,半响才回过神来:“什么?” “络子。” “少爷自己丢掉的络子,还要回去干嘛。” 温冲不悦道:“哪那么多废话,拿来。” 我饶过他走开,温冲居然追上来硬扯我腰上的红络,这条络子不是大夫人给他的那条,我佩戴多年,哪来经得起他这么大的手劲。 情急之下,喉咙里爆出一声怒吼:“温冲!你给我住手!” 他嗤笑一声松开手,一步步将我逼到墙角,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袭来,将我覆盖在阴影之下。 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均匀的气息,不禁身子微微一颤。喉咙里咕嘟吞了声唾沫,口干舌燥。 温冲突然诡异一笑,手指抚上我的唇,指尖传来的寒凉如一条急湍的清流,流入我的骨髓里。 对上他带有讥讽与嘲笑的双眼,我的脑子嗡地一片空白。 心头突突直跳。 他呼吸变得粗重,唇齿间透出一股若有似无的温热,唇上冒出的青须皆印在我眼中。 我打落他的手,温冲轻挑眉稍,嘴角含笑,双手撑着墙面,把我囚困在他设下的一方牢笼之中。 “我娘的络子,你不配戴。” “呵。” 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双拳攥得紧绷绷的,不经脑子往他胸口一挥。 沉闷一声,手指上传来的疼痛让我不禁皱眉头,他却安然无事。 我可是用力挥去的,这人,是铜铸铁造的不成? “很疼吗?疼就对了,你活该。”温冲口吻如同教训不识好歹的小猫小狗。 好汉不吃眼前亏,打不过,逃! 我蹲下身往旁边一窜,从他手臂下逃出去。 温冲敏捷地反手来抓我,他可是在战场上撕杀过的人,近身我怎么可能胜过他,根本毫无胜算,只能慌得像小鸡一样乱逃窜。 没逃两步,被他挥来的掌风吓得心惊肉跳,在他的手搭上我肩膀的那一刻,朝那饱经风雪洗礼的手背咬下去。 明明用了狠劲,对面的人却一点不疼的样子。他一声不吭,阴森森看着我。 仿佛我才是做错的那一个,无礼的那一个,应该道歉的那一个。 “三哥。”五少爷站在几步距离的廊下,一脸淡漠,声音略带沙哑。两手捂住六少爷的眼前,六少爷糯糯地说了句:“五哥,我看不见了。” 第63章 爆炭 回府路上,我和素秋的马车紧接在大夫人轿子后面,温冲驾马伴在轿边,时不时能从车窗看见他的背影。 我索性把车窗关上,放下帘子,挪到窗边坐下,用身体压住帘角,不想瞧见他一寸背影。 一会晴一会雨,一会摔络子一会要络子。 如果温冲不是大夫人喜爱的儿子,我一定要做个小人,写上他的生辰八字,再拿十几根绣花针扎扎扎扎扎扎扎扎扎扎扎他! 素秋满脸疑惑,见我张嘴就要喷火的样子也不敢多问。 第二天晌午,我从茶房提水回来,进垂花便被素秋拦下。 她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挽着我的胳膊往院外走:“三夫人和二少爷来了,嬷嬷让咱们避一避。” 隐约听见屋中的确传出三夫人的说话声,语调提得老高,像是在撒火骂人,火气还不小。“是谁惹三夫人生气了?” 我们走到院外,倚着院墙,素秋愁眉苦脸道:“二少爷不肯娶王家小姐,派人去查王家小姐底细,也不知怎么查的,还真查出王家小姐和福建总督的儿子订过亲!按理,一个女子不说两回亲事。二少爷直脖子,三夫人少不得瞪眼睛,夫人正劝着呢。” 院中传出一声清脆,想是有个茶碗遭了劫。我和素秋对看一眼,默默提着水壶往茶房走。 从茶房出来,走到青峰桥,素秋叹气道:“日子已经订好,宴客的帖子全送出去了,二少爷这会子说不娶,别说三夫人,我们夫人也得跟着头疼脑热。因果,你说皇上赐的婚,还能反悔吗?” 我愣了愣,随即应:“从古自今只有掉下的人头,没有收回的皇命。要悔皇上钦赐的婚约,哪有那么容易,稍有不慎说是九死一生也有可能。” “好痛快的一句话,你倒比温骁有见识。”这个如清泉般甘洌的声音我们从没听过,闻声看去,桥下站着个明朗英气的富家小姐,红衣胜火,浓眉大眼。身后随着两个恭敬垂首的侍女。 我与素秋从没见过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身后的丫头才要介绍,只听她干脆说了句:“甭说没用的,我还要去给老太君请安。” 说罢,主仆三人往寿康堂去了。 再次见到这位小姐时,她的身旁多了一位富态端庄的中年妇人。两人正是王夫人与王家小姐。 来时三夫人和二少爷也在屋中,地上摔碎的茶碗还没来得及收拾。 王家小姐伸脚一踢,把碎茶碗踢进椅子下。 王夫人是客,上座塌上,王家小姐拜见过大夫人后,退到屏风后,由我上茶相伴。 她见是我,爽朗一笑,丝毫没有富家小姐的高架,我也回她一个笑容。 王家母女来了之后,大夫人寒暄几句,三夫人不时陪几声笑,气氛还算融洽,没有半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到素秋上茶上点心,三夫人谈及婚事筹备,终是二少爷沉不住气,走到王夫人面前抱拳鞠躬道:“王夫人,恕小侄无礼直言,令嫒与我的婚事非作废不可。” 王夫人僵着笑脸,不动声色。 “骁儿!”三夫人立刻大怒,从椅子上弹起来,身子都在发颤,冲王夫人微笑道:“我这儿子目浅无知,还没睡醒满口胡话,您别放在心上。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孩子自己做主意的道理。圣上赐婚是天大的荣幸,我们两家能做亲家正是天赐的缘分。” 王夫人看了一眼大夫人:“是,咱们和和气气把儿女婚事办好,就是敬谢圣恩。年轻人大多有自己的主意,不全是坏事。男子成家立业,将来为官做宰,全凭这一口魄力,有一口魄力好过唯唯诺诺。我家令仪虽不是国色天香,但绝不是无人求聘的女子,温二少爷能否说说婚事非作废不可的原因?” 屏风后的王令仪转动着茶盖,侧身听着外头一举一动。 小小茶盖在她手上一直打转,不曾掉落下来。 二少爷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有道是夫妻一体,令媛与小侄志不同、道不同。况且令媛身有婚约,夺人所爱是小人行为,即便陛下赐婚,小侄恕难从命。” “骁儿。”大夫人淡淡唤了一声,心气不顺的二少爷才松了松眉眼。 可依然是梗着脖子,半点不让。他的话说得太直白,全然不顾王夫人与王家小姐还在屋中。 三夫人板着脸孔想骂,无奈有外客在,不好发作只好忍着。 王鼐山是太子一党,不久前参上温将军有不臣之心,这是株连九族的罪名。 一旦成立,温家早已天翻地覆。两家本就是仇家,王令仪偏又是王鼐山的嫡亲孙女,若不是皇上赐婚,这根红线的两头绝不会这样牵。 二少爷不肯娶敌仇家的女儿,也是人之常情。何况王家小姐的底细,也不是想查就能查的。 王夫人放下茶碗,亲切一笑:“看来你对我们家令仪下过功夫,想来有一套自己的打算。我不和你谈打算,只说事实。她的确和吴家有过婚约,吴总督丁忧返乡的第二年,我们两家已解除婚约,不过缺一张契书。此外,你和令仪今天才见第一面,话还没有说过一句,如何知道彼此之间志道不同?” 大夫人清了清嗓子:“骁儿,你能懂夫妻一体,更应该懂得夫妻同命同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岂料二少爷是个硬骨头,背脊挺得笔直笔直,静静道:“母亲,正因为是这样,儿子才不能做温家的罪人。” 砰————。 伴随一声巨响,王家小姐一脚踢倒了阻隔着的屏风,好强劲的脚力!!!身边的我真是叹为观止。 屏风倒下之后,展露出外头五张吃惊的脸。 “仪儿,不得无礼!”王夫人看了女儿一眼,拔高语调。 王令仪掸掸裙摆,向大夫人、三夫人分别行了礼以示歉意,脸上隐约透着坚毅果敢,平静地说:“娘,女儿不是无礼,女儿自有一番道理。”说着,到二少爷面前。 二少爷直白,王令仪比二少爷更直白,一点不遮掩:“温骁,没人上赶子要嫁给你,你犯不着跟我娘在这打马虎眼。你和我是什么人,父母锦衣玉食养到这么大。要是没睡清醒,叫人打盆冷水来醒醒脑子。你娶的是圣旨,我嫁的也是圣旨。否则我图你什么,样貌?人品?家世?呵呵,我王家一百三十多颗脑袋个个是宝贝,一个掉不得。陛下让我嫁猪嫁狗,我绝不不会摇一下头。这是陛下赐婚,别说我尚未过门,即便我嫁入唐家为妇,你也是非娶不可!抗旨不尊不是不可以,先数数你温家有几口人。从古自今只有掉下的人头,没有收回的皇命!” 这话熟悉,不就是我对素秋说的嘛。我和素秋忙把屏风扶起来。 “仪儿,你怎么越说越放肆!”王夫人虽然拍案呵斥,可目光中流露的赞色掩盖不住。 “孽障!还不快收起荒唐,小心说话!”三夫人憋红了脸,一脸幽怨看着二少爷,往儿子背上劈下一掌。转头对王令仪微笑,柔声说:“他是个不开窍的,令仪你往后多教教他。” 二少爷十二万分地尴尬,大概是思索出来王令仪话里的厉害关系,如意算盘打不响,连连苦笑。 不过是福建总督,自然不敢跟皇上抗议抢婚,他们家要知道有这件事,契书还不是分分钟快马加鞭送上京城。 大夫人扫过一眼,知道自己已不用再劝,便站了起来,说了几句和气圆场面的话。 第64章 娶亲 二少爷是块爆炭,只是谁也没想到王家小姐比他更爆,两块炭怼在一块,噼里啪啦一顿烧,王家小姐赢了。 婚事照常举行,二少爷再没说过不娶,无论怎么不情愿还是认真筹备起新郎官该办的事。 温家好几年没办过娶亲的喜事了,如今二少爷娶妻,娶的不是一般人家小姐。王小姐还没过门,王家的银子已经发到温府下人手中。 二少爷本要在外置宅,三夫人执意不许,母子俩又要吵起来。 大夫人提议把晓翠苑旁的九福居收整出来,后头大有地方可以拓建,哪怕日后增人口也不必挪地方。 三夫人极满意这个建议,着手办了几天,院子收拾得喜庆洋洋。 我和素秋在库房捣腾二少爷娶亲要用的喜瓶,选宝瓶还有讲究,里头填的五谷杂粮也有说法。 还有喜鞍、火盆、秤杆、斧头等物件,一一都要准备好要大夫人过目点头。 迎亲、进门、拜天地、宴客,这里头随便一个拆出来,也有数十道要紧的流程。 成个亲这么麻烦,还是只成一次的好。 晓翠苑里最高兴的是小少爷,兜里塞满糖,拎着装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布袋四处跑,一会挨在大夫人怀里撒娇,一会剥糖给汪嬷嬷吃,一会又大声朗诵着喜妈妈们教他说的吉利话,逗得人哈哈大笑。 厨房宰牲备宴忙得不可开交,这两天去提饭菜都没能和小环、月华说上一句话。 厨房少了几个老面孔,多了几个新面孔,灶台上忙碌的人里也不见赵婶子身影。 处处披红挂彩,往茶房要水的路上,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姐姐”,转身看居然是二蛋!那个在慈云寺外喝粥噎着的小孩子。 此时他像换了个人,厚袄子穿在身上,嘴唇也有了血色,要不是这张令人无法忘记的黑瘦小脸,我还真没法立刻认出他来。 二蛋欢天喜地地朝我跑过来,抱住我的腰际,高高抬起小脸,又甜甜地唤了声:“姐姐。”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我微笑着摸摸二蛋的头顶。 “五少爷给我娘找了份差事,我们以后再也不要饿肚子住破庙啦!”因为这份幸运,二蛋说着说着眼睛都亮了。 朴实的笑容挂在小脸上,看得我心头一暖,不由自主同他一起高兴。 二蛋身后的五少爷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他微笑着立在风中,眼里目光温煦,似春水无痕,充满无声的温柔。 这样看起来,这个人也没那么讨厌。 我蹲下身,抚抚二蛋的小脸:“那你有好好谢过五少爷吗?” 二蛋笑得像个小呆瓜,回答我:“嗯!娘喊我给五少爷磕头,五少爷说姐姐的救命之恩最大,要我先谢姐姐的恩。” “那你要怎么谢我?” 我的话才出口,二蛋膝盖一曲便要跪下。 我抵着他的膝盖笑了声:“欸,别跪,我可不要人给我磕头。” 二蛋愣了愣,拍着胸脯说:“那我给姐姐做牛做马,报答姐姐救命的恩情!” 看他那认真的小模样,我不禁笑出声,五少爷也朗然一笑。 二蛋望了望我,又望了望五少爷,自个跟着笑了。 因二少爷的婚事近在眼前,温府元宵不怎么大操大办,不过是吃了顿饭。少爷小姐聚在寿康堂猜了会灯谜。 十六这日,爆竹连连,锣鼓齐鸣,贺礼满堂,高朋满座。 温将军家娶儿媳,王太傅家嫁孙女,单从门第来看,是何其般配的新人一双。 王家小姐是王家第三代中唯一的女孩,父母疼爱自不必说,更是太傅王鼐山的心头宝贝,王家作风不同温家。 十里红妆别样风光,十五当天送来,摆满了温家的厅堂,丰厚程度远超定仪聘媒。 高门嫁女,自然恨不得满城皆知自家女儿的金贵。 一大早祭拜过祖先后,几位少爷均随二少爷前去王家迎亲,温府下人们大多涌到门外等着看热闹。 府上往来穿梭的全是宾客,大夫人和二夫人负责招待女眷,温将军在前堂会客。 太子太傅王鼐山也到了,我悄悄看了眼这位白须白眉的老翁,他站在人群前头,与温将军谈笑风声,两人毫无间隙隔阂。 我算是见证了奇迹,仇人变亲家,不过一道圣旨的事,你说神奇不神奇。 爆竹震天动地,不用看也知道是迎新娘子的队伍回府了,几位喜妈妈在门外大声说着吉利话。 温王两家联姻用的喜鞍乃是天家御赐,通身贴着金桃皮,鞍桥上镶嵌着红宝石、珊瑚珠,金漆彩绘葫芦与蝴蝶纹饰。 有了这样的鞍,原本准备的喜鞍已经成为小少爷的玩具。 “新人跨喜鞍,从此平平安安!” 震耳的叫好声与鼓掌声中,又听见喜妈妈们齐声道:“新人跨火盆,万福迎进门!” 又是一波震天的拍手喝彩声。 …… 我从前厅绕开,一路往晓翠苑走,走着走着,前头厅堂的鼎沸的热闹人声越来越小,走到茶房时已经听不见。 今天是四夫人的生辰,撞上二少爷娶妻,大夫人走不开,千叮万嘱让我别忘记给归善庵送寿包。 来到归善庵外,炉中插的三炷香有莲藕般粗,和以往不同。 庵门外贴了张红纸剪的喜字,虽然温府各处都有贴红喜字,归善庵竟也贴了,瞧着还是有点突兀。 我抬手叩了两下门,没多久杜鹃开门,见是我,面带喜色地双手合十念了声佛。 我掀开盖布,露出蓝中满满一盆的寿包给她看,忙又盖上:“今天是居士的生辰,大夫人让我给居士送寿包。” 杜鹃立即接过提篮,对我微笑着,将庵门打开了些,示意我进去说话。 我微笑着摆摆手:“刚刚端过牲供,怕冲撞菩萨,不方便进庵,姐姐代我向居士道声吉乐。” 杜鹃点了点头,从蓝中拿出一个寿包塞到我手中,继而挥挥手。 待我转身走了几步后,庵堂的门方咿呀地关上。 自从那件事后,我来送过几次饭菜点心及香油蜡烛,再没吃过归善庵的闭门羹。 杜鹃和四夫人皆是不大爱说话的人,兴许是常年不接触人的缘故,日子一久,更加不爱说话。 前院又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晓翠苑中无人,青峰桥柳堤处来人来往,便右拐绕邀月台往湖心亭去。 这个时节,湖水早已凝住,鲜少有人走动。用来收捡残荷与飘萍的小竹筏靠在堤边,筏子上放着一个灰旧的木桶,里头盛着一层半化不化的雪,许久没人用过的样子。 我走到亭上坐下,掰开寿包,里头的热气争相往外冒,闻到豆沙的香甜味道下嘴咬了一口,真是又香又软。 寒风里闭上双目深深吸了口气,慢悠悠念:“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装模作样念完不由低声笑了笑自嘲。 “你好自在。” 他说话时放柔了语气,长长的睫毛翕动着,静静地望着我,目光比晴空中的薄云更清明。 第65章 湖心 想到自己方才阴阳怪气的傻样子被他全部看见了,一股热血涌上头,唰地红了脸,“你怎么在这?!” 他穿着暗红福纹长袍,腰束绒底金腰带,明玉压身,如玉雕琢出的人一般,裘的狐绒上还挂着不少爆竹红皮,向我微微一笑:“巧合而已。” “骗人!你的靴头上和我一样沾着泥土,显然是从邀月台走来的,在那沾上花匠们翻晒的花泥。好端端地,舍近求远绕路做什么?明明是跟着我一路过来,还说是巧合?”说罢,我又咬了口包子。 理论归理论,热乎乎的包子可不能辜负,再迟一会,包子就不热了。 他低头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皓齿:“看来瞒不了你这个偷闲的小骗子。” 天下当真有这样的男人,温润得叫人厌不起来。 春兰一心霸占着他,不让长丰园中其他丫鬟接近的情感,也不是不能理解。 脑子一晃出现了一个画面,春兰扬着小皮鞭抽打他,把他当作所有物绑起来,他还温煦说教。 想着想着不禁掩唇偷笑。 五少爷重重咳了一声,飞快看了我一眼,脸上挂着一抹霞光:“你笑什么?” 呸,我怎么想这些不正经的东西! 抿了抿唇,递出左手还没咬过的一半寿包:“没笑什么。既然我偷懒被你发现,这半个寿包就当分赃贿赂,求少爷别把我躲在这偷懒的事说出去。” 他接过寿包,择了对面的楣子一角坐下,轻松笑道:“不要喊我少爷。” “那喊什么?” “我的名字。” 他的笑容愈加璀璨,我把剩下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吞下后说:“我可不敢直呼五少爷名讳。你知道我的来历,何必还说这样的话。少爷从小高床暖枕,一呼百应长大,如何会懂我的处境?药方不是我写的,人命也不是我救的,不过占着所谓的恩情在你家白吃白住。人在屋檐下,讨口饭吃,为奴为婢理所应当,你自然是少爷。” 大夫人待我再好,我心中还是很清楚,温家不可能成为我长久的倚靠,甚至大夫人也不能成为我长久的倚靠。 一个人生存在世上,总想依附他人,寄托他人,活得也太被动。 唯有自己强大,方是长久的谋划。 因此得到解除婚约的契结书之后,我终究要带着小环离开这里。 “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低,若不是你装傻充愣,祖母她……。”他欲言又止,喉结动了动,声如蚊吟说了句:“这样也好”。 若不是我装傻充愣怎么了?难不成老太太就会出乎意料地喜欢我,立刻拍案而起,决定履行苏温两家十六年前的婚约,让我嫁给前程似锦的温冲,占一个未来将军夫人的大便宜? 哪有这样的好事。 天上落大雨的可能大过掉馅儿饼,张着嘴想吃白食,没准给你淋成个落汤鸡。 我淡淡一笑,彼此沉默半响,他放在手里的包子大概凉透了。 早知如此,不如自己吃了,可惜那半个暄软清甜的寿包。 他弯了弯嘴角,眉眼带笑:“你今天穿得很好看。” 我想也不想,随意回答:“彼此彼此,你也好看。” 今日穿的是大夫人送给我的新衣,毕竟府上有喜事,所有下人们皆穿红着绿,我也不能穿得太素。 五少爷抚了抚眉头,有些犹豫,终于还是开口:“今天不是巧合,那晚在染房街,也不是巧合。是我……原以为是梦境,醒来之后,见到手里的络子,才知道船上之人真的是你。那晚若不是你在,我——” “若不是我在,你的确要小命呜呼。少爷下回找同伙,好歹选些伶俐机灵的人。”明人不说暗话,想起那个拿匕首抵在我喉头的棒槌,我这心里还有气。 “你……哈哈。”他爽朗地笑出声,长长的睫毛轻颤着:“与你说一会话,倍觉松泛。” 难道平时没人跟他说话吗,说得好似一个囚徒,至于吗。 “你不喜欢我三哥,对吗?”他乌黑的瞳孔熠熠生光,双唇紧抿着。 “少爷是迫不及待要喊我三嫂嫂?我喜欢不喜欢三少爷,与你何干?你要来说媒不成?”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三哥,你的低眉顺眼之下藏着高傲的心气。” 我错愕地看着他:“知道你还问?” “因为,我想听你亲口说。”他突然冲我笑了笑,纯良得像是路边无助的小猫:“恭敬的你、生气的你、明慧的你、使诈的你,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犹如雾障重重,令我摸索不清。” “所谓雾里看花,看不明白才好呢。万一雾没了,发现只是株狗尾巴花,没什么看头,哭天抹泪可就晚了。从一开始,你便是处心积虑接近我,难道柳大娘没把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来由告诉你?” 在摘月水榭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显然是听见我和小环的对话,提到婚约的事,而后送我笔墨,替我解围,约我相见,要说不是精心计划的,我不信。 他恍然道:“你把我想得太坏,为此处处防范着我,躲着我,事情并非你所想,我对你的喜爱没有任何企图。” “这话不对,不是我把少爷想得太坏,而是少爷你想得太简单。你生在将军府,我不过是寻常老百姓。我和你,从小所吃、所穿、所见、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你听的甜言蜜语,见的是应者云集,穿衣喝茶有人伺候。我呢,和你恰恰相反。你的喜爱,我听见了,也知道了,但你要我回应你,万不可能,即便我和温冲没有婚约。” 我索性把话挑明了说,云云雾雾耗费彼此时间。 虽他是清竹玉花一样的人,但我惜命,拿粪泼花的事该做还是要做。 “天地各有难处,你有我想不到的难处,我有你想不到难处。”他轻轻叹了口气,酸涩道:“不回应便不回应罢,情之一字,若非逼对方回应,算不得是情。” “你哪来这么多歪理邪说。”我瞥了他一眼。 他的身子蓦地一僵,目光凝视着我:“因果,你知道吗,真实的你,远比起戴着面具的你更可爱。” 我愣了愣,被他看穿了,一霎间竟有些恍惚。 远远望去,邀月台下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离得太远,看不大清楚,许是冬青和二蛋。 想起慈云寺派粥那日,二蛋险些就要被阎王勾走,不由深吸了口凉气,“男子不同女子,前程在外,可挣可搏。治国平天下的宏图伟略大有机会施展。少爷既然有不需人回应的大情大爱,何不放眼世上。说不定,有更多的人,等着你拯救。” 五少爷的眼中的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几步来到我面前。 我仰头望他,四目相对时,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继而缩了回去。眼底藏着山壑万千,温柔道:“你的话我记住了。 我报之以微笑。 他是当日派粥时唯一去的主子,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真的与别人不同呢? 我没有答案,或许,时间会有答案。 冬青从邀月台上下来,五少爷望着冬青来的方向,朗声道:“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说罢,在冬日的阳光中转身离去。 好嘛,劝人仕途经济的计划看来失败了。 还来找我?啊,不了吧。 第66章 良配 托二少爷和王家小姐的福,一场婚事,长安街巷子里的老鼠们恐怕也要肥成小圆球。 各样点心喜饼我一一尝过,配了两杯浓茶,甜到胃里,心满意足。 天色将暗未暗之时,前院开始放起烟火。 砰砰砰的巨响之下,一朵朵绚烂无比的烟花绽放在空中,璀璨夺目。 我和素秋手拉着手,寻着烟火的方向一路说笑,到牡丹亭前止住脚步。 再往前走是戏楼,那里应该挤满了看烟火的人,在牡丹亭这虽然视线稍差一点,好在无人,不拥挤。 不知这烟火是否也是宫制的,小环是否也在看。温老太太寿辰时,她想看烟火想到快要流哈喇子。 还没看一会,素秋用胳膊肘搡了搡我,半吞半吐。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沿着柳堤走来的是温冲。 他的身旁还有一位带雨梨花般气质清幽的小姐,身材娇小,笑若芙蓉,娴静端庄,只是唇上略显苍白。 温冲的阳刚与那位小姐的娇柔并在一处看,堪称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身后随着的是大川与稳重的两位侍女。 他们越往牡丹亭这边来,素秋神情愈不自然,拼命对我使眼色。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她的两条眉毛快扭成青蛇与白蛇。 我低声问:“那位是薛家小姐吗?” 素秋点了点头。 晚风轻趁,风中步行的他们像是一对画中人,此情此景,看得我不由自主感叹:“什么叫天造地设,我今天算是见到了。” 素秋一脸不可置信,摇了摇头:“因果,你真是不开窍!” 我想为自己辩白几句,眼见温冲和薛家小姐快走到面前,便把话咽回肚子里。 从我面前经过的薛小姐脸上带着红晕,美目流转,时不时抬眼看温冲,说话轻声细语,夹杂轻不可闻的咳嗽声。 温冲嘴角带着笑意,眼中有一种温柔的光彩。 这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温三少爷吗? 是我眼花了? 在做梦? 他眼里竟然也会有温柔。 正诧异着,大川匆匆从面前晃过,递了个同情的眼神给我,仿佛我是可怜的下堂妻。 两人走过后,素秋伸出手在我眼前挥了挥:“你这是魔怔了?” 我拧了把自己的腮帮子,会疼啊,不是做梦,扭头看向素秋:“姐姐看见了吗?三少爷刚才是在笑吧?” 素秋显然没留意温冲是笑是哭,长长叹了口气,拍着我的胳膊说:“要是后悔还不算晚,三少爷的婚事,夫人还是能作一半的主。另一半啊,你得从老太太那费精神。老太太若是肯,三少爷和你还有可能。” 哪跟哪呀,落子无悔,我可没有后悔。 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起,算了,还是做只曲项向天望烟火的呆鹅吧。 烟火喷射绽放出无数朵金菊,短短一瞬间却美得惊心动魄。 回忆起薛家小姐那梨花般相貌,她显然与年氏不同,这样的柔弱的女子,还有那样好的家世,为何大夫人不喜欢,反要撮合我和温冲呢? 第二天一早,二少爷带着新妇从寿康堂一路过来,到晓翠苑给大夫人上茶请安。 两夫妇中间间隔起码三人的距离,眼里没有对方,谁也不挨着谁,一点新婚燕尔的味道也没有。 我拿了两个蒲团来放在塌下,起身时王氏我眨了眨眼睛。 她梳拢起长发,做妇人的打扮,红色穿在她身上,热情如火,更显出眉宇英气。 素秋捧上茶,夫妇俩各自捧茶,二少爷走到蒲团前,王令仪却止步在他身后,二少爷回头望着她,王氏挑眉道:“嬷嬷说以夫为尊,二爷先请吧。” 二少爷不再管她,朝蒲团双膝跪下,而后,王氏方跪下。 “母亲喝茶。” “好。”大夫人接过茶碗,以茶盖撇了撇浮叶,喝了一口:“骁儿,以后你就是成家的人了。能成为夫妻,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母亲还是那句话,夫妻同命同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二少爷直起身,微微颔首,恭敬道:“母亲的训诫儿子记住了。” 继而王氏奉茶,大夫人喝了一口儿媳妇茶,令我捧来一方白玉做的岁岁平安盒打开,里头放着的是如意玉镯一双。 大夫人亲自为王氏佩戴上,柔声问:“这还是我娘当年的陪嫁,她是有福气的人,我把她的东西给你,把这份福气传给你。镯子的样式老了些,你们年轻,怕是不喜欢,收起来也好。仪儿,夫妻同心,家庭和气啊万事如意就不难。” 王氏磕了个头,笑道:“福气是无价之宝,儿媳很是喜欢,多谢母亲厚爱。” 大夫人欣慰点头,另一个玉匣子里放着的是舒贵妃娘娘的赏赐,王氏一并接了。一个玉盒一个玉匣,全在自己手里捧着。 这时才留意到,她没有带随身的侍女丫鬟。 素秋到外头看了一眼,进来望着夫人摇了摇头。 大夫人有些诧异,王氏笑道:“母亲,有件事儿令仪斗胆想请您帮个忙。” “什么事?” “二爷不想做温家罪人,令仪嫁他为妇需得体谅自己夫君的心情,因此我把伴嫁的丫鬟们通通撤了回去。身边没人陪着,不说伺候,闲来无事还没人说话,怪闷的。母亲能否赏我一个丫头。”王氏笑得坦然,从她口中说出撤回陪嫁丫鬟一事轻如鸿毛。 二少爷冷哼一声,对王氏独身一人嫁入温家的决定一点也不动容。 毕竟王氏的爷爷是王鼐山,太傅王鼐山又是那般疼爱孙女。 大夫人怔了片刻,随即深深笑着:“这个不难,我一会给你拨两个持重的丫头到九福居里伺候。” “不不不,母亲不用麻烦挑选,她合我的眼缘,母亲能割爱吗?”王氏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我。 二少爷清明锐利的目光扫去,皱眉低声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位是苏家小姐,和三弟定有婚约,不是你能选的侍女丫鬟。” 大夫人看着我,我们正要出言调节,王氏抢先一步说:“我又不知道。不知者不罪,二爷既知道,何不早点跟我说。” “这么说是我的不是?” “当然。” “你!哼!”二少爷长袖一挥,转过头去不再看王氏。 王氏对着我和大夫人挑挑眉,笑容灿烂,一对杏眼闪亮亮带着开朗,叫人无法不喜欢。 第67章 挪窝 “苏小姐,实在抱歉,还得麻烦你捧这些东西,不如交给我吧。”二少爷态度谦和,自有一派大家公子的礼节气度。 只有对王氏时,频频蹙眉瞪眼,说话也不耐烦。 “二爷不必客气,捧个盒子而已,况且二奶奶手上的玉匣远比这玉盒重。” 他们两夫妇在大夫人那请过安,还要去东厢小院拜见大哥大嫂。 从大夫人屋里出来之后,两个一直在斗嘴,王氏脑筋转得快,巧言善辩得很,二少爷大概是不屑与女子争辩,几个来回,全是败绩。 王氏走上几步,使劲明示,二少爷还是无动于衷,不帮她。 王氏道:“既然她是未来弟妹不是外人,我们妯娌之间互帮互助,怎么了?二爷太客气。” 二少爷睨她一眼,冷冷道:“是你太不客气!” 王氏似乎很喜欢和二少爷斗嘴,几次把他惹火,暗地偷笑。 这样一对不同寻常的夫妻,活似欢喜冤家。 柳姨娘的肚子越来越大,再过两个月就要临盆产子,最近忙着为即将降生的孩子挑选乳娘。 年氏的心情一如既往不好,柳姨娘将要成为两个孩子的娘亲了,而她还是一无所出。每天寻事找麻烦,大少爷理也不理,任她吵闹。 二少爷夫妇前来问候时,当着新人面前。年氏冷言冷语,讥讽嘲笑,句句针对生子,生了孩子爷们才看你一眼之类的酸话,哪里是妯娌谈笑,分明是说给大少爷听。 大少爷起初充耳不闻,后来年氏扯到柳姨娘,便和年氏吵了几句。 夫妻吵架,外人尴尬。 二少爷夫妇借口要去其他夫人院中请安,撤了。 从晓翠苑出来,二少爷令王氏回九福居放置大夫人及舒贵妃的见面礼物,再行往长丰园请安。 九福居就在晓翠苑边上,王氏捧匣子也累了,便带着我回九福居房东西。 二少爷站在壁影处等,也不随行,脸上还生气。 王氏不再理他,边走边喃喃“好你个温骁,脸比牛粪还臭,我欠你的?”、“娶到我是你的十辈积德”、“哼,一块顽石”…… 她骂着骂着,没有十句也有九句,一句话不重样,我不禁轻轻笑出声。 王氏紧跟着扑哧一笑,回过头看着我:“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 我愣了愣,和王氏两人心慌地互相眨眼睛,她诵读这阙可是最不该女子看的杂书里的《山坡羊》。 空气忽然凝固一般沉重。 半晌,她才开口:“你,听出来了?” 我强忍心虚,装作镇定:“嗯……被二奶奶看出来,我现在否认也迟了。” 她挑了挑眉,开朗地笑出声音:“那咱们是‘一丘之貉’,谁也别嫌弃谁。” 我笑着:“有些东西不看也不会消失,看看不妨。男人们能看,女人们也能看,才叫众生平等!”说罢调整了怀抱玉盒的手势。 “说得好!”没想到我的话极对她胃口,王氏挨近我,笑呵呵的模样:“温家的人一个比一个闷,没一个有意思。哎,漫漫人生几十载,全部要搭在这个无聊的地方。我瞧你有趣,又和我是妯娌,咱们给彼此解闷作伴。天意啊,弟妹。” 王氏身上有股江湖儿女的豁达之气,说话通透清明,对上有礼,应对有策。用她的话说,她也很合我的眼缘。 “二奶奶,我和三少爷只不过是一纸父母婚约,还是别喊‘弟妹’,叫我的名字吧,我叫苏因果。” 她伸出掌心:“怎么写?” 我用食指在她手里划写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缝:“你的人有趣,名字也蛮有趣。我卖个关子给你,瞧见那边堆着木头的小院了吗?” 我探头望了望,搁着一岸活水,在九福居对面有座抱翠孤冷的小院子,门口放着许多长木,像是荒废无人住,没人收拾的杂院。唯一光亮崭新的只有院外两盏红灯笼。 “那叫百兰轩,若是温家没有第二个苏家小姐,你很快就要住进那里头去。”王氏眼中盈满笑意,挑了挑英气的秀眉:“你不问问我哪听来的消息吗?” 我摇了摇头:“二奶奶既说‘很快’我会住进百兰轩,何必问呢,答案会自己找上门。”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王氏与我目光对上,爽朗笑道:“我以后必时常找你玩去。” 放好盒匣之后,从九福居里出来,王氏也不急着回去找二少爷,反而拉着我散步说话。拖了一柱香功夫,才回晓翠苑。 此时二少爷站在影壁吹了一柱香时辰的冷风,浑身散发着隐隐的怒火。 两人一见面,立刻斗嘴,你一句我一句地谁也不让谁,一路往长丰园去。 到晚上,正伺候大夫人用膳,老太太院里的魏妈妈送来四个年轻的丫鬟,说是精心挑选的懂事丫头。 二奶奶已选定两个,站在后头的两个是送来伺候我的。 两个丫鬟一个叫银絮,一个叫心莲。当场给我磕了个头,表了忠心。 魏妈妈把我安排在何处、为何如此安排、老太太嘱咐如何照顾的话一一禀告大夫人。挪一遭好过挪两遭、趁着整理九福居一起办了、暖阁太小,起居不方便、不能委屈苏姑娘等等人情太极理由之下,大夫人只好点头。 魏妈妈临走前唤了几个年轻媳妇进来,放下三担六个箱子,里头放着女子新衣、首饰、脂粉等诸多女儿物什,说是老太太赏的。 王氏今早和我透过风,所以对于搬到百兰轩一事,我完全不惊讶。 大夫人舍不得我,素秋和汪嬷嬷轮番劝慰,说了几回百兰轩离晓翠苑不远,还是能时时见到,常伴身边的话,大夫人才算舒展了愁眉。 在温家我是寄人篱下,本就身份尴尬,总不能指望着靠十六年前的口头婚约白吃白喝吧。 虽然这会子我的脸皮厚点,日子久了,温家下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老太太忽然给我收拾了院子,赏了两个贴身的丫鬟及衣服首饰,我这‘苏小姐’可不敢当真小姐。 还是那句话,下雨撑伞,过江乘船,困境之中想转圜。 温冲与薛小姐若能尽快成亲,我的契约书或可有着落。 这夜,我解下红络放在枕边,望着络子直至睡着。 第68章 安顿 第二天一早才吃过早饭,还没来得及收拾,已有年轻嫂子进晓翠苑抬箱子,搬我的东西。 大夫人问了问百兰轩收拾得如何,东西都备了哪些?当中一个稳重的媳妇一一回答了。 大夫人还是不能放心,执意要亲自去看看,我和素秋便伺候换衣换鞋。 走到垂花门,撞见管家黄荣与另一位管事抬着一方匾额进来,上头盖着天家鹅黄绸子,想必是御赐之物。 “怎么送这来?”大夫人问。 黄荣恭敬颔首,回:“夫人,是将军的意思。让奴才们把祠堂供满三天的御匾请下来,送到您这给三少爷瞧看,明天再放往厅堂挂放。” 大夫人挑起覆盖着的黄绸,匾上赫然露出苍劲有力,豪纵工稳的御笔四个大字:公忠体国。 大夫人的目光在上头转了一圈,缓缓放下绸子,轻轻挥了挥手:“送去吧,冲儿是该好好看看。” 天色铅铅,云层灰厚。 晓翠苑附近的素来清冷,几处红色喜字、花好月圆的剪纸也营造不出太多的人气味道。 走到九福居外头,红色变得更加显眼,过小拱桥,满堤种着一排整齐的柳树,垂着的枝桠灰暗寂寥,一派萧瑟。 等到乍暖还寒时候,才会抽芽见到绿色。 银絮和心莲两人昨晚就睡在百兰轩,收拾打扫着四处。 见大夫人来了,她二人忙倒掉污水,拧干粗巾,来到面前行礼。 看她们如此勤快的样子,大夫人夸了几句,即便院落中收拾得不大尽如人意,也不苛责一句。 百兰轩里空荡,大多是擦拭去尘的活,大夫人看过屋子里的被褥枕套,又把妆奁衣物看了一番,揉着我的手说:“老太太比我想得好,和这一比较,我那小暖阁着实是委屈。今后要缺什么花用,只管来和我说。” 以后我虽不敢似她家主子那样缺什么要什么,可是大夫人是真心疼爱我的,当我如女儿一般,我心中感激,笑着点头。 大夫人巡视了一遍,百兰轩里还在清扫,便说要领着我们去九福居坐坐。 走到小院外头,素秋没留神差点叫堆着的木柱绊倒,大夫人一看,全是些木柱长板,不知道是哪里清理出来的废弃,急着吩咐叫那些进出的年轻媳妇抬走。 我忙拦住,和大夫人说明要留着这些木头使用。 大夫人不解:“这些木头你要留着做什么使?” 我弯下腰挪开挡路的木板,拍了拍满是灰尘的手,微笑着说:“我想讨来刀具,用这些木头搭个秋千。等到万千柳条长垂的春天,要是您喜欢,可以坐在这儿的秋千上品茗茶,看垂柳。” 素秋愣了会,看着眼前的柳堤琢磨了一会,大喜道:“夫人,您听因果说的情形,像不像将军送给您画的那副春日秋千图!” “像,确实像。”大夫人眼中饱含慈爱,微笑着点点头,问我:“你这孩子还会搭秋千?!” “嗯!我的祖父是木匠,小时候常常烦着他老人家给我搭秋千架,搬了几回家,在旁边看过一次,还记得,所以,想尝试着搭一个。”春日秋千图上那个开心笑着的少女,不是旁人,而是及笄年华的大夫人。 每晚睡前,大夫人总会在画前站一会,目光落在将军的印章上。 大夫人用丝帕抹去我掌心余下的灰尘,动作十分轻柔。 “你是谨慎稳重不轻浮的孩子,还真想不到,你也有猴儿一般吵闹,要玩要吃的小时候。” 大夫人眼角展出几条慈爱的笑纹:“这些木柱比你还高,架木头时得喊人帮你。再强,你也是个女孩子,别自己一个人埋头做,受了伤就不好了。” 跟在后头的心莲笑道:“大夫人您放心,有我和心莲在,不会让苏小姐受伤的,脏活累活我们俩一定抢着做。” 银絮跟着点头,附和了几句。 看过小院的情况,我和素秋伴着大夫人按着原路回去,对面九福居的院门外王氏带着两个丫鬟,正等候着。见我们走来,迎上福身道:“母亲早!” 院外还站着五少爷的随从冬青及两个小厮,三人一一与大夫人问安。 大夫人见冬青也在这,微笑着开口:“羡儿来你这儿了?” “五弟也才来不久,带了几捧名家字画,说是真迹,费不少功夫弄来的,带了来和二爷品鉴,两兄弟在里头看画呢。一个说飘逸雅致,一个说大气天成,我不懂画,二爷说我不配看好画,这不,把我赶出来吹冷风。”王氏最后几句是在说笑,倒不是告状的语气,脸上也没有怒意,说罢挽上大夫人的手,两眼弯弯。 年大奶奶骄纵跋扈,柳姨娘又太过柔顺,而王氏心直口快,知礼活泼,很难不讨人喜欢。 “你别气恼,我带你进去问问骁儿,给你主持个公道。”大夫人轻笑道。 “母亲您真好,儿媳妇受了委屈,指着您给我出口恶气呢!”王氏挽着大夫人朝院子里走,倏地转过头,对我眨了眨眼睛。 “这新院子热闹,又有满堂喜气,我也爱来沾沾喜,跟你讨口茶喝罢。” “只喝茶哪行,母亲,我这还有好几样好点心,梅花酥、玫瑰糕、酥皮卷儿鲜肉饼,您一块尝尝吧。” …… 两婆媳说着笑着进院子,九福居里的下人全是二少爷院里挪来的,统共五六个,全是小厮,只在外头伺候。进垂花后,除了两个新丫鬟,就没别人。 正房四面番草花纹的槅扇通通打开,在中庭便看见房中的大画案上铺满字画。 二少爷与五少爷在赏画试画,桌上还有几封拆过的无名书信。 见大夫人来了,二少爷拜见后便把瑞鹤、千山等书画收起来,匆忙地连信纸一块卷入画卷中,我只瞧见画卷上石青一角。 小厮们撤走大画案,上了热茶。 五少爷长睫微垂,风仪超然,芝兰玉树一般。目光对上时,他嘴角轻轻扬起,如无垠春水中荡漾的碧波,我的心头陡然一颤。 果然是仙人样貌,老天在塑造他的时候未免太偏心。 大夫人说起王氏的笑言,二少爷忍着怒气,飞快瞥了王氏一眼:“母亲别听她挑唆,我何曾赶过她,只是让她回房去。” “我不过想让母亲进来歇会,吃些点心,二爷不必生气。”王氏为大夫人上好茶,又端了碗到二少爷面前。 “母亲您看,她使得一手好计算。”二少爷沉声道。 “我不配看好画,难道不是二爷亲口说的?怎么就是我计算。二爷高雅,我俗气,要是人人都能做梅妻鹤子,世上哪里还有雅俗之分。”王氏笑道。 二少爷冷哼一声:“你还懂梅妻鹤子呢。” “韩昌黎有一句话极好——术业有专攻。我问两个问题,二爷未必答得出来。” “什么问题?” “二爷可知道京城最好的胭脂膏子出自哪一家?洗面药又是哪家的好?” 二少爷无言以对,夫妻俩干巴巴地瞪来瞪去,二少爷又败下阵来。 第69章 秋千 三个人陪着大夫人喝茶吃点心,有王氏在,话从不落地冷过。 素秋中途退到外头,已而进屋,大夫人问话时,她只回答吩咐妥当,然后恭敬站到一边。 王氏听得云里雾里,追着问是什么事情。 素秋将我往前一推,笑着说:“苏小姐要在她的院子前面搭秋千。我们夫人疼她,怕她闷声不吭自个去扛木柱把腰折断了。二爷这离百兰轩最近,我放肆一回,同二爷、二奶奶借几个人。” 大夫人何时说的?我也一直伴在身边,没曾听到。 想想素秋伺候大夫人这么多年,哪还要开口,一个眼神已经足够。 王氏听到‘千秋’两个字,登时擦亮眼睛:“苏因果,真有你的,还会搭千秋!几时搭?你给我搭一个,我也要千秋!院子后面还有很大的空地,你——” 二少爷一脸凝重,重重放下手里的茶碗,冷眼看着王氏。 王氏吞了口气,改为平静语调:“我是说,能否有劳苏小姐舍我个千秋。” “能什么能?不能!”二少爷低声道。 “不能什么不能?等她院前的千秋搭好,我天天去玩。”王氏声量同二少爷一样小,说完两人又是一顿眼神战斗。 大夫人和素秋早忍不住,嘴角眼里全是笑意,我也忍不住实在太想笑。这俩块爆炭撞在一起斗嘴,十分有趣。 抬眼见五少爷也在笑,如一缕春风。 王氏对秋千产生极大兴趣,要求我告假,这几天赶紧着手先把秋千搭好。 经过她软磨硬泡,大夫人最终还是点了头。 王氏立刻拨了两个小厮来帮忙,还给我拿来两桶混过猪血的桐油,用来给木柱留色。 一上午切割磨皮,秋千的架身两根大柱及上梁已经刷好,在院外放着晾干。 中午在晓翠苑伺候大夫人用饭后,我回到百兰轩,继续上午的活,把的木板凳刷上第二层桐油。 银絮、心莲是温家调教的丫鬟,依照打扮看来,最低也是二等的丫头。 她们打小伺候,规矩极多,我说了一回同桌吃饭,她们抵死不从,我也不强人所难。 天上飘着细细的雪花,不妨碍做事。 我独自坐在院门外刷着油,这是细心的活,油不能刷太厚,太厚表面容易起皱,处处要刷得均匀,手腕上力道轻重不能一刻松懈。 冷风阵阵,可却觉得有种莫名的心安与舒适感。 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坐在门阶上,闻着桐油的气温,看祖父给各式各样的箱柜上色。 “苏……苏小姐!” 我抬头看了一眼,是王氏来了,身后跟着二少爷、五少爷。 怪不得喊我苏小姐,为了王氏直呼我的名字这件小事,他们夫妻俩争执过好几回。 她手中盘着又粗又长的皮制绳索,一走过桥忙把绳索从手臂上卸下来,揉着手臂道:“怎么,不许我来监工啊?我可出了份力,不是白坐你的秋千。” 我笑出声:“奶奶哪的话,我赶着刷好油,好让奶奶早一点玩上千秋。” 王氏直接坐到我身旁的石阶上,给我掸了掸肩头的落雪。 又搡了搡我,笑道:“别停啊,刷啊,我先看看你怎么做的,一会你让我试试!看着挺有意思的。” 可能是听见外有说话声,银絮和心莲一块走了出来,轮番与她三人请安。 见王氏和我坐在石阶上,银絮忙说要去拿凳子,心莲抽出她俩的帕子,要给我们垫在身下。 王氏干脆地否决:“都别去,哪里就脏死了。” 银絮、心莲听了,只好作罢,垂手恭敬地站到一旁。 “什么时候能搭起来?我迫不及待了!下午能搭起来吗?我看那两根大柱子干得差不多了!”王氏笑着问。 我正想告诉她油还得反复刷,一旁与二少爷谈话的五少爷忽然开口:“苏小姐是女子,立柱栓绑的事还是交给我来做吧。” 王氏闻声抬起头:“两位爷要当粗工?敢情好。” 五少爷笑着补充:“我和二哥身为男子,理应当仁不让。苏小姐如若为此受伤,母亲必是心疼。” “五弟说得对,苏小姐你一个柔弱女子,哪能搬得动这样大的木柱子。”二少爷附和道。 我……还真能。 “五少爷您的伤还没好全,不能搬重物,伤口会崩开的,奴婢这就去请人来搬。”心莲是关心则乱,话冲口而出。 我的心咯噔一下。 心莲为何对五少爷的伤势如此了解,难道她是长丰园的丫鬟?想到二夫人,暗暗抽了口气,面上仍不动声色 “多谢关心,我的伤已经痊愈了。”五少爷一派温煦模样,笑容浅浅,真是“杀人”于无形的皮相。 心莲羞红的脸立刻垂下,万分娇羞,沉浸在五少爷方才的话语笑容里,一点没有察觉到自己话中疏失。 我只当没听见,一直望着正在刷油的王氏,把话说大声一些,“油还要刷好几层,才能均匀好看,最快也要等后天,此时还不能搬柱子架起来。” 王氏即回:“不要好看,赶紧赶紧,我怎么刷得这么难看,跟你刷的一比,丑死了。” 她初次给木头上油,手上轻重拿捏不当,木板上的皱纹快赶上老树桩子。 我不禁失笑,握着她的手腕,将如何施力诀窍告诉她。 王氏求知心急,但是极有耐心,做事求好求全,长板另一面刷得十分平整,很是得意问我:“苏师父,你瞧我着刷得如何?” 我做抚长须的样子,咳了一声,压低声音:“为师觉得很好,徒儿,你能出师了!” ”哈哈哈哈哈哈。” 王氏毫无顾忌地大笑出声,我被她的笑声感染,跟着一块笑了起来。 真是大为痛快,多久没有这样舒服地笑一场了。 细细的雪花在空中翩翩飞舞,风雪中,隐约察觉有道温柔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可我不想去寻这温柔的来处。 素秋送来一些我要的草籽和菜籽,还提了一篮大夫人赏的果脯蜜饯,在风雪里吃着蜜饯看飞雪,别有一番滋味。 第70章 鹤子 大夫人习惯早起,我要伺候夫人更衣洗漱,自然起得更早。 银絮、心莲两人这几天忙着打扫百兰轩,擦洗各处,因此每日天未亮时我自己洗漱穿衣,准备到晓翠苑伺候大夫人,她们仍是在睡梦中。 连着下了两日雪,有一阵没一阵,我打着伞,手里提着灯笼走到百兰轩外。 天上飘着雪,刚架上的秋千架上覆了薄薄一层雪,红白互相映衬。 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一看,两只丹顶鹤正在墙边啄着素秋送来的两小麻袋草籽。 麻布袋被尖利的鹤喙啄破,里头的草籽涌了一地。 两只丹顶鹤引颈振翅,姿态高雅,黑白相间,一抹红顶,爪子在雪上踩出几排交错的可爱脚印。 沿着脚印望去,它们是从桥对面的九福居走过来的,竟知道这里有草籽可以吃。 我放下灯笼,静静看着雪地鹤影。 “你喜欢吗?” 这声音轻如柳絮因风而起,我抬眼望了望,檐上的温子羡旋身跃下,落地踩在雪花上,没有分毫声响……看来,一身扎实功夫不寻常。 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连夜奔波归来。虽是笑着,可是眼中带着点疲惫,靴上满是泥。 一袭祥云振鹤白衣的领口上带着点点猩红色,如含苞待放的梅花骨朵儿。 “你受伤了?” 他顺着我的目光往领口看,不自在地拢了拢披裘,想要掩盖住领口的猩红,微叹道:“这是别人的血。” “什么人?” “应死之人。” 他的语调像是变了一个人,平静却也波涛汹涌。说着走近两只鹤,抚了抚雪白的鹤颈。 而鹤向他俯首,纷纷用头上的红顶蹭着他的身躯。此景此情,仿若是一幅应该被珍藏在玉宇琼楼里的名家手笔。 “我的话吓着你了?”他回过头,长睫覆雪,在漫天飞雪里看着我,眼里有浅浅的忧虑。 我一愣,随即沉声:“我的胆子可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小。” 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惊讶,一位风度翩翩、温润玉质的富家公子竟会沾染到他人的鲜血。 实难将那双白如玉雕的双手与杀人联想在一处。 想起那夜在镜船上,他一身夜行衣打扮。看来,温家的五少爷,绝非表面看来那么简单。 我提起放在雪地上的灯笼,用鞋将他走过的脚印一一抹去,洁白的雪面混了点泥沙,变回平整的样子,“少爷有雁过无痕的本事,还是别在百兰轩前留下脚印为好。” “因果,你是在为我着想?”他立在风雪中,似一枝傲然玉梅。 我走上桥头,回顾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自然是为我自己着想,不过把话说得漂亮一些,免得少爷生气。” 他抚了抚眉头,无可奈何:“它们吃了你的草籽,下午我让人再给你送来几袋,不知你喜欢什么花?” “我喜欢有银子花。” “哈哈哈哈。” 他满脸笑容,我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草籽这等小事,少爷不用记在心上。姑且让我当一回高雅之士,以鹤为子,抚育一回。” 说罢,迎着风雪,我一步步走向晓翠苑。 自从温将军交出兵权后,温家喜事不断,先是温骁升吏部文选郎中,后是温冲任御前十二营卫。 温冲能在皇宫走动,御前伺候,大夫人很是欣慰,心情大好。 三夫人因儿子升官发财,眼瞅着家业两全,别提心头多美,说话的声量比往日都大几分。 月底是大夫人四十寿辰,三夫人奉老太太命来探口风,商量着怎么给大夫人过生日,因此日日到晓翠苑中闲话家常。 百兰轩前的秋千架好了,院后空留一块荒废花圃,我已要来茉莉、玫瑰的花种种下。 几场大雪后,春天会如期而至,入夏前茉莉、玫瑰开了花,茉莉可入茶,玫瑰还可泡茶制点心。大夫人大概会喜欢。 我呢,能嗅到清风送花香,满足一份私心。 这日,温将军与大夫人一同前去康亲王家中赴宴,素秋与王嬷嬷同行。 我落了单,浇完花圃的水,肚子饿得咕咕叫,便去厨房提回午饭。 走到百兰轩的桥上,王氏叫住了我:“苏因果,你等等我!” 她身后跟着一个满脸老实相的丫鬟,正是严妈妈送来的人,名叫小橘,见我忙行礼,道了声“苏小姐”。 “二奶奶。”我福身道。 “今日起,那块石头不在,你喊我王令仪,我喊你苏因果,别喊什么爷爷奶奶。”说着她凑近提篮嗅了嗅,闻到里头饭菜的味道,道:“这是你的午饭还是晚饭?怎么是你自个去拿。” “不过是顺路。”我笑着回答。银絮、心莲两个拨到百兰轩,说是伺候我,可我又不是温家正经主子。 二等的丫头若是在夫人院里,还有三四等小丫头可以使唤,恐怕连擦洗的活都不太常做。 论起来,伺候我是降职的苦事。 两人到百兰轩头几日勤快非常,嘘寒问暖,后来渐渐松懒起来。 我本来也不需要人伺候,她们能给百兰轩加加人气也就足够了。 “你看我得了什么宝贝东西。”王氏掀开丫鬟捧篓上的布,一手拿一个红地瓜,对我笑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你的院子最合适。天这么冷,我们边烤火边烤地瓜吃,怎么样。” 千想万想,没想到她说的宝贝东西居然是地瓜。 “怎么,你瞧不起廉价的食物?”王氏瞪大杏眼,正在发窘。 “当然不是,好吃的东西没有贵贱之分。”我摸出身上的打火石,笑道:“我已经有了个好去处,走。” 王令仪是爽快人,满口说着走,和我一起来到花圃后的小径处。 这里荒着一座小凉亭,还有几座粗制的假山,正好挡风,底下的凹就是为烤地瓜而存在的。 做秋千的废木还留着,随手抱了一些来,架好立刻生火烤上。 小橘在花圃外把风,这里只有我和她两人。篮中的饭菜我吃了一些垫肚子,可是难敌烤地瓜的香味诱惑。 地瓜的皮已烤得焦黑,破口处绽出微微的金黄色,弥漫着全是那股地瓜香甜味。 王令仪托腮望着火苗叹息:“谁能想到我堂堂千金大小姐,吃个烤地瓜还要躲躲藏藏。 我不禁笑出声:“适度伪装很有必要。” 王令仪轻笑:“你是头一个这么合我脾性的人,我认你是知己。” 我拿木棍从火架上拨下一个烤熟的地瓜,吹了吹滚烫的外皮,拿在手上轻轻一掰,轻松一分为二,地瓜香甜软糯的热气升腾,右手往她面前递:“我也一样。来,干了这个地瓜!” 王令仪接过地瓜,豪爽道:“干了!” 和她相处时,我觉得很自在,认识时日虽短,却像旧相识。 雪日烤火,火很热,地瓜很甜。 第71章 监守自盗 不论贫富人家,都认为逢十的寿辰大,得好好操办。 大少爷虽然孝顺,可终究是富家贵子,君子远庖厨的个性。年大奶奶这个亲亲儿媳妇更指望不上,天天和柳姨娘拈酸吃醋,砸缸摔碗,哪里会操办主持。 没有让寿星操劳的道理,因此老太太发话,她要替大夫人好好操办。 这个消息传开后,温府下人们炸了锅似的,挤破头争着要干活。 里头的玄机我早了然于胸,但凡跟老太太或者寿康堂沾边,那对下人们就意味着——好好干活,有大大的赏银。 还不算席面的好菜,又能大饱口福又有赏钱得。 正月二十九一早,与温府素有交情的侯府、郡王夫人们皆打发人送了贺礼来,贺礼由黄荣派人抬来晓翠苑,素秋点收。 老太太及各院夫人的红封、贺礼昨晚就送到了,大夫人令汪嬷嬷全数送到寿康堂,做今日酒水、请戏之用。 一到晓翠苑,才想向大夫人拜寿,却被嫌弃穿得太净,二话不说把我“撵”回百兰轩,命我换身鲜艳的衣裳穿。 我想今天晓翠苑人来人往,大家穿红着绿的时候,穿得素些显得安分。 没想到,穿得太素反而也扎眼,况且大夫人发话了,不敢不从。只好灰溜溜回百兰轩换衣裳。 刚踏进百兰轩,与出来倒水的银絮撞个正着,她手里的水没捧稳,水花荡起撒了我一身。 银絮慌忙道:“奴婢不是故意的,弄湿了您的衣裳,可怎么好。” 我笑了笑,扶起她,毫不在意:“没事没事,本就是回来换衣裳的,这身湿了没什么大不了。” 走回房间的路上,我提了提大夫人的话,银絮便说要伺候我更衣,为我梳时兴发髻。 银絮突然变得如此热情,叫我有些无所适从,也不好拒绝她,叫她脸上无光。 回到房中,我的衣裳她们两人重新收拾过,因此那些做工精美的新衣放在哪里还真不知道,一时打开榆木柜子,上头一层整齐排列着三个官皮箱子。 我虽没有仔细清点过严妈妈送来的东西,可好歹粗略看过,柜子里几叠新衣,松松散散放着,数量似乎不大对劲。 一眼扫去,大夫人送我的两身新衣不见了一身。 “您肤质细白,胭脂色白罗上身一定非常好看。”银絮从中抱出一身狐毛领胭脂长袄并白罗绣花裙,轻轻合上柜门,眼神中带着点心虚。 我不习惯人伺候穿衣,垂下帐子,捧了衣裳在帐后换。 银絮在外找头油,预备珠钗梳子等物,拉关抽屉的声音窸窣作响,听着有些心慌,像是翻箱倒柜在找东西。 那些珠钗首饰都是她们收拾,也就几个箱子抽屉,愣是发出大海捞针的响动。 我换好衣裳,束起帐子。 屋里没有生炭,银絮鼻尖却冒出细细的汗珠。 见我出来,表情生硬恭维:“一身衣裳像是为您贴身裁制的一般,小姐穿上之后,是天人模样。奴婢这去给您打盆水来梳头。” 我微一颔首,她立即如获大赦开门出去。 坐在黄澄澄的铜镜前头,一根玉骨铃兰钚要、一根双蝴发簪整齐并在一起,旁边瓷白小盒里装的是桂花头油。 “您小声一些,苏小姐在屋里。” “她不是去到大夫人那了吗,好端端回来作什么。” “嘘。” 我贴耳在房门听了听,脚步声远去,百兰轩恢复到绣花针落都能听得见的静谧中。 我轻轻推开房门,外头廊庑无一人影,百兰轩的走道只有一条,要避开里院,只有到院门外。 走到月洞下,她们两人的谈话声音已经很清晰。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小姐的那些衣裳和首饰呢?”银絮端着水盆,忧心忡忡,显然猜到东西去处,又不好直接说穿。 “我托人拿出去当了。”心莲淡淡回答,毫不在意。 银絮紧咬下唇,叹气道:“你也不怕天打雷劈,这样的事怎么能做!怎么连苏小姐的东西你也敢动歪心。” 心莲一脸不甘:“姐姐怕什么?她是哪门子小姐?不过是来打秋风的乡下人。大夫人连自己的公道也不管,还管她的吗?那些衣裳首饰当了的钱,我可没有独吞。” “哎,我猜到了,你前日借我的那笔救命钱根本不是你的月钱。等下月领了月钱,我把钱给你,你拿着当票把苏小姐的衣裳赎回来。”银絮带着淡淡忧伤说。 心莲觉得委屈,辩白:“姐姐何必说是借,是要和我撇清关系吗?咱们两个月没领月钱,下个月哪里来的月钱?她连茶也端不稳,想当少夫人,下辈子吧!咱们原是什么人,到这破院子里听乡下人使唤。那些衣裳她哪天穿过,闲着不如卖了,无人庇佑咱们,咱们不得为自己打算?我为姐姐不值,明明再走一步,就能做主子。” “这话不敢乱说,我去伺候小姐梳头。” 银絮转身要走,心莲一把拉住她:“姐姐如此勤快,那苏小姐能给你加月钱么?” “苏因果不能,莫非你能?”身影从门旁一闪而来,王令仪站在院门外,嘴角挑了挑。 银絮、心莲大吃一惊,连我也不知道她几时来的,躲在外面听了多久。 我退回屋中,没一会,银絮、心莲一起进屋,一样换上初见时的殷勤态度。 一人沾水梳头,一人捧油递簪,禀报了二奶奶来到百兰轩的消息。 我当作不知她两人谈话,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待头梳好,照了照铜镜,银絮手艺果然不错。 王令仪见到我,定定地看看,嫣然笑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早该这样打扮。穿最好看的衣裳,抹最贵的脂粉,方不辜负女子短短十几年青春。” 说得我有些不自在,干笑了两声。 从百兰轩出来,王令仪脸上没了表情:“你家的药方,救的可是将来的一等公还有一位小温将军,我要是你,就在温家横着走,哪容两个丫鬟欺负到我头上。” 看来她站在院外很久,银絮、心莲的谈话她都听见了,便浅浅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亦然,钓鱼还需耐心等。” 王令仪一拍手:“成,你不用多说,我懂。适度的伪装很有必要。我且看你怎么收网。” 我俩相视一笑,彼此领悟了对方的心意,并肩往晓翠苑去。 第72章 妻妾 往年大夫人生辰时,温冲随温将军的部队南征北讨,算算,今年是他从军以来第一次在府中为大夫人过生辰。 温冲的贺礼别出心裁,除了寿星坐鹿的木雕之外,他还送了大夫人一头真正的梅花鹿。 一双灵活的圆眼,璨若宝石,鹿角威凛,如华贵珊瑚。 有这头梅花鹿在,凡少爷与茗小姐还有小少爷三个孩子围着梅花鹿又逗又摸,不舍得离开一刻。 一波又一波祝寿的人进出晓翠苑。 官家夫人寒暄打交道的话很是无聊,没多大意思,王令仪在屋里听了一会,拉着我出去解闷。 走了一圈,还是温冲的小院清净些,毕竟有大川“把守”,王令仪便挽着我,说要去西厢小院里透透气。 大川见是我俩,要拦不拦的样子,浑身上下闹别扭。一声少夫人,一声苏小姐,找不准该如何称呼我。 “敬元哥哥,我做得对吗?”薛家小姐说话慢条斯理,温婉和气,如枝上带雨梨花,温柔似水。 “左手稍抬高些,瞄准靶心。”温冲在她身后,眉宇舒展着,正手把手教她如何拉弓射箭。 一派岁月静好,活生生从哪本才子佳人小说里跳出的美满姻缘。 大川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爷,来人了。” 薛家小姐与温冲齐齐朝我们这边看来。 温冲与王家还有段半新不旧的仇,王令仪并不尴尬,反而笑道::“我现在成了你的二嫂,来你这里歇会儿,你不会赶我们走吧?” 薛家小姐见是温骁新妇,微微行了个礼,恬静地笑着。 温冲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我尴尬牵了牵嘴角。 慈云寺回来之后,我可是日日谨慎躲避着他,见到这张清癯阳刚的面孔,不禁想到那天覆在我唇上的冰冷指腹,顿时如掉进深渊一样寒冷。 他的脸上浮出微不可查的笑容,冷冷道:“二嫂说笑了。大川,上茶。” 大川带着我俩坐到凉亭上,西厢小院里安排了两个不多话的丫鬟。 行礼上茶,上茶后便退下,没有多说一句话。 王令仪与我就在亭上远远看着树下一对“活佳话”,不时传来薛家小姐高兴的说话声。我托腮欣赏着,薛家小姐娇俏可人,温冲只有对着她时才没有那股腾腾杀意。 “没想到传闻是真的,薛家的药罐子看上了你的男人。”王令仪吹了吹茶,慢悠悠地说。 听得我登时一口茶喷了出来:“什么我的男人,他可不是我的男人!” “我说得不对?温二石头说你们有婚约,难道是他谎报军情?”王令仪笑眯眯地看着我,“京城的圈子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薛家这位,不过身子弱了些,比样貌,你还真不如她好看。哎,别恼,我自愧不如。” 这点我承认,薛小姐的确是姑射仙姿,否则怎么可能让温冲这株铁树舒展冷眉,展露笑容。 我呷了口茶,“有婚约不假,一段陈年老醋婚约算不得什么。我看他们俩很般配,没必要插一脚。” “严格来说是她插一脚。漫不经心,一点不着急,看来你根本不喜欢人家嘛。”王令仪搡搡我,迫切等着我回应。 我忍不住暗笑,端起茶碗:“知我者,令仪也。” 她立刻也把茶碗端起来,和我碰了碰,笑道:“干了这碗茶!” 茶碗碰出清脆的声响,明明是茶,硬是叫我们喝出酒的滋味。 “京中希望他们成为夫妇数不胜数,也有许多人想把这门亲事搅黄。你知道温冲如果娶了定远侯的女儿,这意味什么吗?”她一脸认真看着我。 “如虎添翼。”我放下茶碗,轻声道出。 王令仪收起笑容,眉头微蹙:“虎?豺狼虎豹皆不足以形容温冲。” 是啊,皆不足以形容温冲,这样一个天生为战场而生的人。 温王两家虽然已经奉旨结亲,但是参上诬陷并非小事,不是妇人之间拉扯争执。 王鼐山是太子一党,温家与舒贵妃及八皇子有亲,参上的背后隐藏着的,恰恰是皇权、党派之争。 王令仪撤掉所有自家带来的丫鬟,孤身一人嫁入温家,连大夫人生辰也事先通知爹娘不必前来,自己备了两份礼给大夫人。 表面上看像是一个新媳妇讨好婆家,实际上何尝不是两全的办法。 夹在中间,两头为难的人,最苦闷。 薛家小姐体弱,不过射出几箭便拿着帕子擦了又擦额头。 温冲又是收弓箭,又是遣人端茶,一点不像是不解风情的木头。 温冲越是一反常态,越是在意薛家小姐,他两人的婚事越是有眉目。我望着他们的身影,不觉看痴了。 令仪有意揶揄,一脸正经嘴里却笑道:“吃醋了?薛幼青要嫁他,对你来说其实没有多大妨碍,你也可以嫁啊!” “吃醋不可能,做妾更不可能。”我摆了摆手,拿了块雪花白糖糕吃。自从温冲回来,茶房预备给晓翠苑的点心也精致了许多,十天不重样,日日新鲜。 令仪打量着我,面上欢喜,品茶不语。 以我处境来说,真要嫁给温冲。 薛小姐是侯府嫡女,何等尊贵身份。要她屈居我之下,万不可能。平起平坐为平妻也是谬想。 唯一能想见的可能,是她为正室,我为妾室。 又来了一桩要解决的大事,事关契书,我心中暗暗吸了口凉气。 掌灯时分吃过席,温家众人及亲友聚在戏楼、枕月阁听戏。 四处红灯幔帐,夜如白昼。 篆缕销金鼎,燃炭煮酒,满楼红飞翠舞。头一出是在老太太捻的戏——《一捧雪》。 铜锣开场,唱到严府搜杯时,汪嬷嬷来了。说是归善庵的杜鹃来传话,带着四夫人拜帖,又问我去了哪里。 大夫人是今日生宴的主角,她自然一刻离不开,便派我回晓翠苑接待,顺道问问杜鹃,有什么要紧的事。《一捧雪》唱的是以怨报德的真小人,我不大爱听,得了话,立刻和嬷嬷一块撤了。 寒风凛冽,夹着飞雪,杜鹃打着旧伞站在晓翠苑外等,也不进去。 她送来四夫人亲笔所写的拜帖及手抄《心经》,问我何时能到庵陪她说话,我们闲聊了一会,吹得彼此鼻尖、脸颊通红。 送她回归善庵后,我独自提着汪嬷嬷送的灯笼,一路往枕月阁走。 经三夫人院,四周无人,门口两站灯笼被风吹了一盏,灯火昏黄。 锣鼓声中,还是能听见梅竹小林中传出的说话声,通往醉书亭的曲折小径覆满雪。 我提灯笼照了照,雪上整齐的脚印已覆了新雪,浅而班驳。 第73章 秘议 “高玉是太子在豫州的一双眼睛,他非死不可。”话及生杀,此人声音却一如既往清朗澄澈。 倏忽之间,我的脑中不禁浮现出那日他衣襟上的点点血渍。 “子羡说得极是,高玉不死,豫州于王爷来说是有去无回的地方。他一死,王爷您往后两年可算大安,但绝不能松懈。”此话字正腔圆,说话之人声音略带低哑。 “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相见。良佐,子羡你二人在京中多加留心,不必再为我的事涉险。我将夜风留在月满楼,书信消息传递仍按老规矩。”这个声音泠冽非常,仿佛是一块烈火不化的千年寒冰。 声色低哑者长长叹息,又道:“风雪漫漫,王爷珍重。” 温子羡道:“萧大哥无需叹气,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日后分隔两地仰月举杯,定有重逢别日。” …… 寒风忽地席卷而来,吹得我手中灯笼急摆,发出咿呀的轻微声响。 不远处醉书亭说话声音戛然而止,三人必定是敏锐地察觉到林子外头的轻响! 这会我若落荒而逃,能不能逃得了另当别论,逃跑岂不是坐实嫌疑,不打自招。 三人谈话涉及太子,还有人命案件,没准会给我带来杀身之祸! 小径上四个脚印皆是我的,这可是我入林的铁证,非抹去不可! 我放下灯笼,左右两处折梅,把脚印踩乱,折了七八枝盛开的红梅,抱在怀中。 耳畔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垫高脚尖,啪地一声,折断最艳红俏丽的那一枝。 “因果……。”温子羡惊忧参半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福身:“给五少爷请安,少爷没去听戏吗?” “是你。在这做什么?”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底满满的傲慢,寒冰一样的语调,是那晚带着面罩的黑衣人!! 没想到这双冷漠如刀的丹凤,竟长在绝美的面容上,模糊了男女界限。周身散发着王者气度,将那点俊秀狠狠压了下去。 天家皇权,事关生死。 我反而异常镇静,搂了搂怀中的梅花:“我方才经过,见到这里梅花开得好,便给四夫人折了几枝,想给她送去。” 温子羡未语先笑:“这位是豫王爷,这位是鲁国公的公子。” 还真是舒贵妃所生的八皇子。 我忙放下灯笼与梅花,跪下磕了头,高声道:“王爷千岁。” “折几枝梅花倒使你懂得起码的礼数,温家的梅花,养得好。”头顶洒下豫王的声音,不带一丝丝温暖,气息寒得能凝水成冰。 我低垂着头,心脏猛地缩紧。 那夜你要是早说你是皇子,我敢跟你吹胡子瞪眼吗? “民女口拙舌笨,初见王爷,不知该如何是好,该说些什么。” “喔?本王却觉得你一点不笨,甚至……很滑头。”他的声音极淡,但如千斤压在我胸口一般。 正惶惑间,一只白如玉的大手进入我的视线,“起来吧,雪地凉。” 温子羡看着我,如清风吹去遮月的乌云,露出那明亮而温暖的笑容,掌心上的浅红色看着便很暖人。 他的手心很热,很热,似春日的太阳。我心头的不安,一并被晒干蒸发。 我捧起红梅,戏楼那传来‘我师徒四人’‘我天王寺中送斋饭’‘妖怪’等唱词,混杂着喝彩声,十分热闹。 不禁望了望戏楼,遗憾地在嗫嚅:“好像是在唱《三打白骨精》。” 温子羡咳了一声,将灯笼递给我:“母亲身边少不了你,带上灯笼,雪地路滑,小心。” 我忙接过灯笼,顾不得几片沾染在衣裳上的梅花花瓣,朝三人一一欠身,踩着雪,走出小径。 正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这蹩脚‘唐三藏’,幸而有温子羡这位‘大圣爷’,才能从‘白骨精’手里脱险。 回到枕月阁上,大圣爷正唱着‘点点泪珠往下抛’。 令仪狠咬一口手里虾米芋丝糕,全神贯注看戏,低声骂:“大圣爷爷别理那个憨和尚,等他被妖精吃进肚子里就知道谁忠谁奸!” 这出戏精彩热闹,在场众人的精神都在戏上,因此我脸上的不自在没人发现。 心还在嗓子眼,静静坐到令仪旁边,喝了半盏茶,僵硬的身子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唱完《三打白骨精》,全场鼓掌叫好,戏楼前一盘盘赏赐纷纷撒向台上,枕月阁上一共十二盘,盘盘珠宝金银、玉钏如意。 戏班班主带头磕头谢幕谢恩。 戏曲唱罢赏罢,黄荣上枕月阁禀报底下老爷们转到嘉善堂说话。 老太太高兴,便要春婵把待命的两位女先叫来。 那两个女先时常出入侯府将府,很懂门道规矩,在老太太座下拿了一锭银子,全场福身请安,道吉利安祥。 手里扇哗啦一打,起好范儿,女先声色响亮:“话说唐朝丞相王允家有三位千金,生得如花似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女儿名宝金,许配兵部侍郎为妻。二女儿名宝银,嫁的是骠骑大将军。三女儿名宝钏——。” 说到‘兵部侍郎’时,另一个女先掩着唇发出刀枪碰撞的声音。 说到‘大将军’,女先又从嘴里发出铁蹄矻蹬蹬的声音,口技极好。 一人说故事,一人配着声音,听书人更容易身临其境。 “可是改编过的《王宝钏与薛平贵》?要不是,换一个来说。”老太太枕着两个猩猩毡软枕,从铺着厚绒毯的紫檀榻上直起身子,春婵与芍药两人一个捶腿,一个替老太太拢了拢盖身的褥子。 “不曾改,是一年前月下仙校对的话本。老太太您听过这个故事?”女先笑道。 “咱们老太太什么样的话本没听过。”严妈妈道。 两位女欠身笑道:“老太太若不喜欢,我们姐妹换一个故事来说。” 茗小姐从座位上跳下来,伏在老太太膝上,眨了眨水汪汪的双眼:“阿婆,为何不让她们说下去?茗儿还想听听,王宝钏嫁的是怎样的大人物!” “这戏里是有什么玄机不成?老太太您听过书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好歹指点指点我们,听了开头几句,不知后头,隔靴搔痒似的怪难受。”三夫人笑道。 阁上年轻的女眷们连伺候的丫鬟奴婢们都笑了,各个央求着老太太指点迷津。 老太太一下来了兴致,笼住茗小姐的小手,笑道:“不是好故事,也值得你们这样。赶紧伺候我一口茶,我说给你们听。” 第74章 击鼓传花 老太太这样说,众人目光不由往中间投,竖起耳朵听。 春婵上好茶,二夫人捧过端上,老太太喝了茶,缓缓道:“大姐嫁给兵部侍郎,二姐嫁给大将军,王家小妹嫁给谁?你们的好奇心我知道,想她必然嫁得更好的门第人家。可王宝钏挑剔,豪门公子回绝了遍,挑剔来挑剔去,看上了个穷书生。堂堂相国千金,礼义廉耻也不顾了,非要嫁给穷书生,还跟老子三击掌断绝父女关系。” 茗小姐追问:“后来呢?!” 老太太微笑着接上:“后来,穷书生做了驸马爷,风光起来。她守着破窑子,等了十八年的苦。当初听爹娘一句话,哪里还要过苦等苦盼的日子。这样的故事,有什么可听的。另捡好的说。” 众人目目相觑,满堂欢笑一阵,几位夫人纷纷迎合老太太说了几句。 女先另讲一则《潇湘夜雨》,老太太很满意,不时点评几句。 令仪碰了碰我的胳膊肘,低声问:“听出滋味了没有?” 我轻轻笑了:“听出来了,男人都是狗臭屁,一个也不能相信。” 她扑哧一笑,被刚入口的糕点呛着,咳嗽了几声,碰巧老太太那赏完银子,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她这一咳嗽,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往我们这桌瞧。 “好俊的梅花,仪儿,把你桌上的红梅拿来我瞧瞧。”老太太对令仪招了招手,笑道。 令仪看了一眼桌上的梅花,与我对视一眼,捧着红梅走到塌前,弯着腰,爽利地说:“老太太,您说是红梅俊俏还是我俊俏一些?” “自然是你!”老太太用手指着她,笑出声来,手上的几颗绿翡红石在灯火照耀下熠熠生辉。 满阁主子小姐,仆人媳妇都笑了。 “老太太,这样好的梅花,何不来个击鼓传花?她们这些年轻人和我们坐在一起听戏,没有一个不拘束的,好戏看完,好书听完,不如一道玩个年轻人喜欢的。”五夫人笑道。 茗小姐鼓掌叫好,令仪个性活泼,也喜欢这个提议。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今个是你们大太太的生日,得问她的意思。” 茗小姐带着头求大夫人,大夫人低头喝茶,抬头时微微一笑,点了头。 枕月阁里几位年轻的小姐们来了精神,连薛家小姐脸上也泛着红晕,十分期待。 六夫人道:“击鼓传花得有赏有罚才有意思,我有个主意。咱们先把赏罚写下来,放在竹筒里,传到谁手上,谁抓一个,纸上写什么就是什么。” 老太太转头看着卫姨妈,笑着说:“怎么还罚人,罚什么?你可要说明白。” “不拘什么,哪怕表演个才艺,说个笑话,不会给人上手铐脚镣。”卫姨妈回身看着一侧坐着的年轻小姐们,高声说:“老太太心疼你们,深怕六夫人诓了你们呢。” 小姐们纷纷从座位上涌到老太太塌前道谢,说了许多讨喜的话,接着商量要赏什么,罚什么。 仆妇们拿来笔墨纸砚,一人写了几个,揉成团丢进竹筒里。 “孙妹妹给我瞧瞧你写了什么。” “菩萨保佑,让你自个抽到,自食恶果!” 这玩法有趣!” “是呀。” “我这手心开始冒汗了,比先生提问还紧张。” 老太太唤了声春婵,道:“去把几个孩子叫来,尤其是凡儿,我写个背书的条子,盼望他揪中,我就爱听那孩子背书。” 春婵应了声,与三夫人院里的思云一同下了枕月阁。 春婵、思云好神力,不止把六少爷请来了,一同来的还有豫王及温骁几兄弟、另有几位王侯公子。个个风度翩翩,英俊潇洒。 豫王虽是皇家血脉,身份尊贵,但老太太是他嫡亲的外祖母,也不是外人。简单的请安问候之后,在另侧设了坐,待他们入座后垂下幔帐。 来的全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中龙凤,几位富家小姐垂目莞尔,面颊绯红。卫姨妈两个女儿冯有琴、冯有棋的脸红得快要赶上猴屁股。 鼓有了、梅有了、赏罚的纸条写好了、圆桌稍稍一拼,众人坐定。 二夫人拿帕子蒙住春兰的眼睛,将鼓棒塞到她手中,鼓声一响,游戏开始。 凡少爷与几个同龄少爷们坐在老太太身边,从老太太手里传出第一棒,绕着桌子一圈,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越来越急促,众人握到梅花便立刻往下递,深怕鼓声停了梅花在自己手上。 咚! 鼓声骤停,梅花传到坐在我旁边的思云手中,呼,好险,幸好没伸手。 “是思云姐姐!” “思云,今天你可没少吃好吃的。快来抽一个,唱个祝寿曲给大夫人听!”春婵笑吟吟捧着竹筒到思云面前,思云挽起袖子捻了一个纸团,还没打开,众人便高声道:“是什么?”“快说出来!”“思云姐姐抽中什么了?” 思云掩唇一笑,把纸条亮给众人看,笑道:“是赏一碗好酒!阿弥陀佛,这是哪位活菩萨写的?” 令仪高声道:“赶快来拜我,你说的活菩萨就在你面前。” 众人笑了半响,老太太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把我面前的酒斟一碗,你二奶奶教你拜,还不快拜。” 思云绕过我,走到令仪面前,把江南醉一饮而尽,恭敬欠身,笑着说:“奴婢多谢二奶奶恩赏。” 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再起,这轮由思云起,鼓声停时,梅花落在年大奶奶手里。 “是大奶奶!” 春婵捧着竹筒上前,年珂惊愕地握着梅花,还没缓过神。 小少爷年幼,易困,大少爷已带他回去休息,柳姨娘看了一半戏也回晓翠苑了,只剩她一个孤零零坐在大夫人身边。 “珂儿,你抽一个。”大夫人慈爱道。 年珂伸手进竹筒里,捻了一个出来,缓缓读:“唱一曲史直翁的《浪淘沙祝寿》,不限律。”说罢,柳眉蹙着轻声喃喃:“唱曲向来是那些艺妓擅长的事,我如何懂得。” 也不知是谁写的,众人兴致高昂,年珂面露难色,十分不满,以她的个性,断不愿意在众人面前献唱。 她的轻喃不少人听见了,也不好硬拱让场面难看。 令仪夺捧了碗酒,绕到大夫人身边,拍拍胸膛笑道:“母亲,我虽不擅长,还能勉强来替大嫂子受个罚唱个曲儿。不能白唱,嫂子喝我手里一碗。” 大夫人知道这是她懂事,为年珂解围,且不扫老太太兴致,因此点点头,微笑着说:“快快唱来我听听。” 二夫人望了令仪一眼,嘴角轻弯:“老太太,您啊,得把骁儿媳妇绑起来,有她在,赏不是赏,罚不是罚了!” 老太太笑着摇头:“等她唱完再绑!” 温骁站在幔帐旁听着,深怕妻子言行不当,谁知道令仪一曲唱罢,众人扶掌叫好,老太太拔下手上的一颗红石戒指,当场赏了她。 温骁才座回位上,幔帐后传出几句调侃,笑温骁新婚燕尔,接着是阵阵男子们爽朗的笑声。 第75章 我?! 第三回传花,停在卫姨妈的大女儿冯有琴手上,冯家小姐精通音律,抚琴作曲,弹唱了一曲《春江明月夜》,琴声悦耳,行云流水。 曲罢满堂喝彩,卫姨妈满脸得意,听着满屋仆妇恭维。 第四回停在薛小姐手上,薛小姐按着纸团要求赋诗一首,璧坐玑驰,气势恢弘,想不到娇弱的薛小姐下笔霹雳,令人惊艳,读完她所写的诗,又是满堂喝彩。 这些名门小姐没有一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击鼓传花成了才艺比拼。 咚咚——咚——咚 新一轮击鼓传花开始,这回的鼓声轻而慢,众人紧迫感少了许多。 咚! 我手中的梅花还来不及递给令仪,鼓声便戛然而止! “哈哈哈,到你了!”令仪招来春婵,起哄着让我赶紧抽一个纸团。我有些傻眼,忙回过神抽了一个,打开纸团,上头是一行小楷,写着:即兴才艺一则。 我的手气到底是有多臭?! 思云笑道:“苏小姐,你抽中了什么?” 令仪夺过纸条,略一怔,道:“才艺一则。” 论抚琴,我弹得过冯有琴嘛。论作诗,薛小姐已经做的极致。 女子才艺,横竖就那些。 珠玉在前,这个即兴才艺一则,弄不好就是东施效颦,画虎类犬。 冯有棋等了几轮,没轮到她大展身手,她最想抽的纸团怕就是我手里的这个,冯有棋讥笑道:“苏小姐要表演什么?我们大家很期待呢。” 尚书府千金李文苑定定望着我:“妹妹似乎很为难?” “这位姐姐是谁?” “不知道,没见过。” “听说…。” 几位小姐们窃窃私语谈论起我来,冯家两姐妹当日也在慈云寺,知晓我的来历,两姐妹说了几句,那些千金小姐看我的眼神变得锐利。 素秋满了碗酒来,笑道:“顶好的才艺老太太、夫人小姐们都看过了,不如罚你喝一碗酒,喝完说个有趣的笑话来听。” 素秋说罢,深深地看着我,主桌上的大夫人脸上挂着淡淡地微笑,对我点了点头。原来是大夫人派素秋来给我解困呢。 春婵二话不说上来拉扯,把酒抬到素秋嘴边,甜甜笑着:“素秋要坏规矩,快来灌她吃酒!” 二夫人身边的芍药笑道:“我也孝敬素秋姐姐一碗,苏小姐跟在大夫人身边,还能什么也学不会嘛?” 屋里的年轻丫鬟们一拥而上,一人一碗,素秋也不知是喝了几碗,脸红得像是烧红的铁。 阁中欢笑不断,老太太笑骂一句:“那是你们大太太屋里的贴心人,把她喝醉了,谁伺候!”那些丫鬟们脆生生地整齐回答:“奴婢们伺候大夫人,放素秋姐姐一日假!” 我看着茶碗对令仪使了个眼神,她领会到,用茶盖重重扣了扣茶碗,一声清脆响亮,众人看来。 我微微一笑,对着大夫人的方向福身道:“今天是夫人您的生辰,因果献丑舞剑,祝您生辰吉乐,后福无疆。” 话音刚落,大夫人和三夫人互相看了一眼。 二夫人被我的话逗乐了,失笑道:“还从没见过女儿家舞刀弄剑。” 卫姨妈冷笑道:“刀不是琴,剑不是墨,那里是女儿家该碰的东西,舞刀弄剑岂不成街边卖艺杂耍的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苏小姐换个才艺表演。” 五夫人笑道:“是有些新鲜,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六夫人幽幽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那么今日得以一见,不有趣吗?老太太,我倒想看这丫头舞剑。” 那些千金小姐看我的眼神,怕不是把我当一个大傻子。 在她们看来,琴棋书画才是高雅之物,名门淑媛该学习的东西。 刀啊棍啊那不是女子该学的,我还当众表演,不亚于手捅马蜂窝。可我早料想到了,一般的剑,还真舞不得,但是……我有一个极好的挡箭牌。 我笑道:“因果在晓翠苑有幸见过几回温将军闻鸡晨起舞剑的风采,有几式进退皆可,既能放手,还能进攻,实在难忘,斗胆献丑。” 大夫人听我如此说,顿时忍俊,嘴边的笑藏住了又从眼里跑出来,温柔一笑:“老爷的剑法易懂难学,你既偷偷学了,表演来我们看看。” 说起温将军的剑法,老太太陡然精神振奋,来了兴致。 六夫人高声道:“给苏小姐寻把剑来!” “不必寻。” 幔帐后传出凛胜霜雪的声音,是豫王…… 接着一位锦衣随从掀帘而出,手上一抖,长剑出鞘,寒光乍现。这位随从道:“我家王爷的这柄青虹愿借小姐一舞。” 我忙接过剑,长剑剑身轻灵,一点不笨重,出鞘一分,剑光慑人,不用仔细看也知道是柄绝代好剑。 “刀剑锋利,老太太在这坐着,苏小姐不如到阁下的戏台上表演。那里地方大,我们既能看清你的风采,也能求个安全。”二夫人高深莫测道。 五夫人点头:“二姐说得是。” 冯有琴躲到卫姨妈怀中,笑呵呵道:“苏小姐要是没学到温将军的剑法精髓,一通乱舞伤到人如何是好?” 戏台那是唱戏的地方,我在那舞剑,不是杂耍也成了杂耍,供人取乐,二夫人的软刀子使得很好。 我福了福身,脱下斗篷,转身要下楼。 令仪叫住了我,高声道:“有剑无琴不风雅,我来给你伴奏!冯小姐,借你的古筝一用!”说罢,我二人相视一笑,挽着手下楼,上了戏台。 琴由仆妇架好,令仪试了试音,道:“你舞你的,我来配合你。” “好!由散渐快,奔高则停。”我抽出长剑,这剑飒地脱鞘而出,寸寸寒光如冷月冰霜,握在手中如灵蛇一般。豫王的剑,隐藏锋利在轻柔的剑身之下,削铁如泥不在话下。 常言兵刃如主,豫王既配这把剑,骨子里和这剑恐怕有相同的地方。 我持剑臂内,剑锋向上,这是温将军日日晨起练剑开始与结束前一致的动作。筝音骤起时,一手出掌一手弧剑。臂内旋,抖腕立剑,此时令仪弹出的音律似清涧水流,缓缓而之,追随着剑光。 温将军的剑法我只能凭着记忆依样画葫芦,套个形似,要想神似是不可能的。 在西厢小院养病那两日,温冲舞长戟时曾看过两回他换手套戟的绝技,便学着抛剑换手一接,弓步出亮剑回眸,抬眼望了望,阁上众人扶阑争望。 我嘴角松了松,令仪的拨弦渐渐急促,剑风飒飒,筝声悠悠。 不知哪家少爷喊了声浑厚响亮的“好”,半空中忽然飘落片片红艳的梅花,红雨纷纷,顺着花瓣望去,薛小姐揉了一怀梅花瓣,倚着阑干向我的位置挥洒下。 她嫣然笑着,清气秀美。 这是在助我? 我朝她微微颔首,令仪奏出的音律乱如奔涛,便手挽剑花,剑刃锐利,凡过处,将及未及时,花瓣已被剑刃劈开…… 琴声既止,一地乱红。 第76章 豫王 阑上突然传下几声掌声,是豫王,他单手倚着红阑,狭长的凤目微微眯着。 一时掌声雷动,应和豫王。 这个节目大夫人很受用,回到枕月阁上大夫人夸了我几句,给了我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到底是打着温将军的“招牌”,用的也是温将军的剑法,无人敢贬。 六夫人上前一步,忍不住大笑起来:“老太太,您瞧,这是花木兰还是樊梨花?老爷的几招剑法,她看过,竟还真学会了招式!” “有些模样。”老太太意味深长看着我,笑道。 冯有琴理了理鬓发,嘴角带着冷意:“苏小姐真是用心良苦。可惜温将军的剑法是上阵杀敌的剑法,你使的皮毛,勉强斩斩梅花罢。” 李文苑娇娇一笑:“因为,梅花,不会还手啊。” 几位千金小姐纷纷掩唇笑着。 “冯小姐谬赞。温将军剑法登峰造极,若是看几眼就能领会神意,岂不人人皆能学到精髓?我这几式,皮毛也算不上,不过是生搬硬套博夫人开心。”我轻轻看了冯有琴一眼,她不满瞥过头去。 大夫人爱惜地望着我,我心头不禁生出暖意。 击鼓传花又玩了几轮,听过凡少爷背书,见识飞鸿舞,再闻萧琴合奏。 此间豫王的随从并未来取剑,直到亥时,老太太撑不住困了,坐轿子回寿康堂,众人渐渐散了。温冲送薛小姐回府,温子羡陪着二夫人回长丰园。 女眷走后,幔帐后的贵公子们也陆续离开。 我一直等在幔帐前,绣金杏黄幔帐上绣着的蝴蝶翅膀上有几条纹都要数遍,还不见豫王出来。锦衣随从隔着轻薄的幔帐和我眼瞪眼,就是不出来。 枕月阁上只剩几个收拾的仆妇,我举起剑在随从眼前晃了晃,他眼也不眨,像是石像。 抱着剑不知道等了多久,连在枕月阁收拾的几个嬷嬷也走了,灯火明亮的枕月阁里没有一点点声音,火盆的炭也快烧完了…… 迷糊中头顶徒然传来豫王的声音:“睡着了?把这个女人叫醒!”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视线慢慢慢慢聚拢,锦衣随从向一侧闪开,印在我眼中的是一张俊邪的男子面孔,斜飞入鬓的眉下,一对深邃的眸子瞬也不瞬瞪着我。 啊! 像是天雷临头,轰地从我头顶劈下来,我立刻清醒,睡意全无,怀里的剑不见踪影,低头一看,剑丢在了地上! 忙捡起地上的剑,擦了擦:“民女前来归还王爷的宝剑,多谢王爷借剑之恩。” “呵呵。”豫王冷冷地笑了两声,“站着也能睡着,脑袋不想要了?” 我不禁愕然,不会吧…。站着睡觉要砍脑袋的? 还是他根本是借机在报复我?这下子,我是撞到刀口上了。 谁知道这么傻的一个人,竟然会是皇家血脉! 豫王握住剑柄,缓缓把剑往外抽,寒光照面,剑刃碰到剑鞘的嘶嘶,一下下向是割在我心头…… 我不禁吞了口唾沫。 豫王冷哼一声,伸出手掌往我脸上用力一按,大声道:“想什么呢,杀了你岂不可惜。”说罢,他撇了撇头,示意我离开。 龙涎香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我忙把剑塞到豫王的随从怀里,福了福身,转走离开。 不过迈出三步,身后传来豫王与鲁国公公子的谈话。 “子羡心太软,事情做得不够圆满。高玉的几个孩子,不能留。良佐,派人杀了他们,做得干净点。” “王爷,子羡倘若知道——。” “不准让他知道。要怨只怨他们投错胎,做了高玉的子女。” 两人旁若无人说话,我明明就在阁中。 步子依然在走,可呼吸却乱了节奏,如不是紧闭着嘴唇,我的心脏快要从嘴里崩出来……。 豫王在试探我!他在试探我! 如果此时我装作没听见,那只能证明一件事,梅林处他们三人关于暗杀太子党羽的谈话我听见了,因此在这里,我故意装作没听见。 如果此时我停住脚步,表露惊慌,梅林的事尚且不说。听见豫王亲口下的杀令,也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不管听见还是没听见,皆是错。 无论怎么走,都是死棋!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脚下自然放慢的步伐可能已经出卖了自己。咬咬牙,把步子越走越乱,身体微微摇晃着,装作困意来袭的样子,咚地一下撞在柱子上,又摸了摸额头,打了个寒颤下楼。 不能装作听不见,更不能听见,那只好装困,一个困到柱子都撞的人,能听见什么? 但愿豫王会这么想。 “苏因果!听见,必须死!” 是那股龙涎香的味道,那张难分雌雄的俊魅脸旁不断向我逼近,豫王如青虹剑一样,所有的锋利毒辣都深深地藏在发肤之下……剑光照在他的腮上,接着从我眼前一闪而过…… 世界变为一片漆黑,没有任何颜色,没有任何生机。 “高玉的几个孩子,不能留,派人杀了他们!” “要怨只怨他们投错胎,做了高玉的子女!” …… “啊!”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屋外冷风呼啸着,把我一点点拉回到现实的世界中。 我坐了一会,双腿恢复知觉后下床点了蜡烛。 烛光照满室,我在百兰轩,我在房中,这里没有豫王,我也没有死!大夫人的生辰已经过去五天,我竟然又做了一回噩梦。 冷水里拧了帕子擦过脸,铜镜里倒映的是我惊魂未定的面容。我听去两个极为机密的消息,事关东宫太子,事关豫王,事关朝堂官员,事关温子羡。 杀了我岂不可惜? 豫王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个连小孩也不放过的人,怎么会相信我的折梅之说,是否是我刻意踩乱脚印露出了马脚?想着想着,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是我太天真了。 后半夜,我仍无法合眼入睡,在床上躺到东方鱼肚白,烛已烧完,红蜡高堆。 外头传来叩叩两声敲门声,银絮道:“苏小姐,奴婢进来了。” 我嗯了一声,门轻轻被推开。 银絮放下手里的那盆热水,将架上的水盆端到门外,把新盆架上,拧干帕子递给我。接着点了熏香,又把梳妆的东西摆起放好。 动作轻柔,有条不紊。 接着打开青盐,用布打了些水,沾上青盐,一手接帕子一手递盐布。接着打开柜子,取衣裳。 第77章 赎当 银絮是从三夫人院子里拨来的,原本在四少爷温传安的屋子里伺候,后来跌碎一碗牛乳,被三夫人撵到值夜房烧水。不知被谁提出来,调到百兰轩。 至于心莲,是长丰园的二等丫鬟,没有犯任何的错,便被安排到我这。 那日后,银絮、心莲日日交换着为我梳洗更衣,或许是害怕我发现柜中的衣物、首饰确实,才变得勤快一些。 我也全由她们,银絮来的日子,让她来梳头编发。心莲来的日子,则自己梳好头发,不需她梳头。 大夫人给我的荷包里足足有十两银子,荷包上绣着葫芦,看针脚是大夫人亲手绣的。 还未到丫鬟分发月钱的日子,其他院子丫鬟的月钱是主子发的,银絮、心莲的月钱素秋和我打过招呼,说到了日子让她们去晓翠苑领,不必我操心。 跟着我有名无实,这不是主子的“主子”,人都有往高处走的心,她们不服、偷懒、愤恨也是人之常情。 偷盗典当不是小事,严妈妈送来的人,代表着老太太,处置宣扬出去,打不打发还在其次,寿康堂老太太送来两个贼,说出去,是削老太太面子,叫老太太难看。 大夫人绝不能和这件事沾一点半点。 昨晚入睡前,我将写着“赎当”两字的纸条与五两银子放在柜子的显眼位置。 银絮打开柜子之后,僵在柜子前头良久,涨红了脸,迟迟不动。 我下床端茶漱口,将手靠近炭火盆取暖:“那是大夫人赏的新衣,你拿件我寻常穿的便好。在夫人面前伺候,不可穿得太张狂。我几身常穿的换干洗湿,老太太赏的,整理到最顶上,逢年节再穿。天气冷,洗衣裳最冻手,我的衣裳不用收,留着我自己洗。” “苏小姐……。” “嗯?” 银絮似乎有千言万语,支支吾吾还是没说,拿了衣裳在熏香边摊开,握着梳子,慢吞吞道:“没什么,小姐,奴婢伺候您梳头。” 我转坐到铜镜前,她十指冰冷,触及我发丝,那股冷便传到头皮上。铜镜映着她的脸,专注为我梳着发髻,满室头油的清香。 银絮模样标志,眉眼几分似春兰,清纯混着娇艳,淡妆浓抹总相宜。心莲所说的“离主子一步之遥”,不用想也知道,这样模样的人在屋里,温四少爷那个好色之徒怎么可能放过她。 “这头油的味道好闻,若有似无,不像桂花头油味道那么重,是什么花制的?”我微笑问。 “是茉莉。小姐有所不知,万世花的头油里,桂花和茉莉卖得最好。茉莉的香味淡,留味最久,年轻的小姐们都爱用茉莉头油。每回给小姐梳过头,奴婢洗了几回手,手上还会残留着茉莉的清香,嗅着很怡人。”银絮道。 我点了点头:“以后用茉莉头油时,就别熏衣裳了,香味太多,反而污染了茉莉天生的清香,水清则澈,人清则明,一味就够了。老太太送我的熏衣香也是好东西,你们拿去使吧。” 银絮下唇抽了抽,抬眼与镜中的我对视了一下,立刻垂下头:“还是留着给小姐薰衣裳用吧,奴婢们不配使这样的好东西。” “百兰轩里潮湿,熏香存放不了多久。跟着我住在这里,苦了你们,不说配不配。我是寄人篱下的人,不是正牌主子。可你们既跟了我,喊我一声‘小姐’,不管是平日还是紧要关头,我都会拉你们一把。力有十成,我尽五成,剩下五成还得看你们自己。”我拨弄着烛火,把话说得很轻。 银絮呆了半响,眼泪盈眶,认真地点点头。 真明白,才好。 已是二月,春意藏在柔和的风里、温暖的阳光中。 走到晓翠苑外,便看见从值夜房方向走来的周姑姑,我停住脚步站在影壁等,周姑姑依然万年不改,耳上戴着那对成色不佳的玉环。 “姑姑早。” 周姑姑冷言道:“两个盗贼发落了?” 我笑了笑,摇摇头。 “留着等明年开春枝头发芽?白白送你一个立威的机会,我这就禀报夫人,把那两个发落,你带来的丫鬟再去伺候你。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周姑姑面容寂静,冷言看着我。 大夫人生日一过,周姑姑便把我喊到她的院子里,桌上放着兴盛典当的留存票据两张,还有一个包裹,打开是大夫人送我的两身衣裳,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周姑姑把衣裳赎了回来,也知道百兰轩出了盗贼。 那日我并没有拿回衣裳,回百兰轩后也没按周姑姑说的,把银絮、心莲绑了送到厨房发落。 只是藏起桂花头油,改用留香较久的茉莉头油。 若是她们还有良心,自然会分别拿着五两银子,偷偷去赎回衣裳或者首饰。留有茉莉香,便是银絮放回的,若没有茉莉香,则是心莲放回的。 没有金匮宝山的寻常人,难免有穷途末路的时候。总要把事情弄明白,银絮的救命钱和月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心莲,她如果有悔改之意,我便不能把事做绝。 大户人家偷盗罪名发落出去的丫鬟,大多没有好下场。 “姑姑别生气,因果今日再给您做八珍糕。”八珍糕里头用的白术、党参皆是健脾补气的药材,我这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周姑姑爱用药枕,不管什么汤都要放当归,我的八珍糕算是投其所好。 大夫人的库房里放着几本张槊橫太医所编写的药补菜谱,分类明确,健脾、活血、促愈等,是本难得的好书,只是不知怎么没人看,丢在库房生灰。 八珍糕便是健脾一类里的点心,我翻看后觉得十分实用,随手抄录了几个点心。 周姑姑看了我一眼,似乎轻嘲:“我是答应给你十天时间,你得自己警醒,再等,一柜子东西还不让她们搬空了?我可没多的闲钱给你赎衣裳。” “嗳,因果记住了。”我早摸清楚,周姑姑是典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说是十日,一定会给我十日。 “谁搬空柜子啦?好好地,赎衣裳做什么?小果儿,你要是缺花用和嬷嬷说。”汪嬷嬷从门里杀出来,边走边大声地问。 第78章 小娘们 嬷嬷的声音大如雷。 周姑姑三言两语把银絮、心莲偷盗衣裳典当的事说了。 汪嬷嬷气得面色发青,当场握住我的手,气愤地说:“好啊,好啊,一个个欺善怕恶,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走!我的老脸不要,今天非把那两个蹄子剥了皮毛,倒要看看,谁敢欺负我们晓翠苑的小果儿!” “嬷嬷您小点声,千万别让夫人听见。”我忙摆手。 汪嬷嬷喘了口气,捶着胸口:“好,我……我……。” 周姑姑拍拍嬷嬷的背,微笑道:“气什么,正主儿一点不着急,非要十天后黄花菜凉透再追究。” “你这孩子,哎,傻啊!”汪嬷嬷看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挽起汪嬷嬷的手臂,面颊贴在嬷嬷手臂上,笑道:“嬷嬷最好了,因果就求您一件事,且按兵不动,等个十日。千万不要让夫人知道。银絮、心莲再不济,终是严嬷嬷带来的人。” 汪嬷嬷一怔,我用手为她顺气。 “算你有良心。”周姑姑的目光中露出些许赞许,微微一点头,又对汪嬷嬷说:“她使得好一手四两拨千斤,蜜浆一灌,咱们只能乖乖听后生的吧!” 汪嬷嬷愣在原地,我赶忙扭转话题:“您这么急是要去哪里呀?” “哎。去前头找黄荣备车马,咱们大少爷要出趟门。”汪嬷嬷道。 “大少爷要出门便出门,值得唉声叹气?”周姑姑问了句。 汪嬷嬷拍了几下膝盖,动了动嘴唇,似乎有顾忌往院里看了一眼,小声说:“柳姨娘的爹死了,她娘带着几个小娘来报丧,又哭又叫说今后没依靠,赖着不肯走。那柳老爷忒不知保养,一群莺莺燕燕,十六十七的女孩子,几个比柳姨娘还小,好意思一口一个‘女儿’‘姑爷’叫着。报丧就报丧吧,还带了几本厚厚的账,上头全是柳老爷画的押。秋儿拨了足足一个时辰算盘,还没算清楚柳老爷到底在外欠了多少钱。人死债不死,要是债主追上门,像什么话嘛。哎,一头得算账,一头还得把柳姨娘的几个小娘送回去,一头还得把柳老爷的丧事操办咯。” 晓翠苑里传来一声妇人啼哭,嘴里喊着老天老爷老天爷,窦娥要听见都得自愧不如。 “听见没有,柳姨娘的亲娘,脸皮不要的一个人,也就夫人慈悲能忍耐她,要我,拿把刀来跟她拼命索性!”汪嬷嬷脸色一直铁青着,本就在气头上,银絮、心莲的事好比火上浇油,难怪方才那样风风火火。 哭叫声不绝于耳,周姑姑皱起眉头:“三少爷呢?” 汪嬷嬷说:“寅时进宫去侍卫处应卯呀。” 原来温冲不在家,我说呢,他的那张脸谁见了不害怕,还敢哭敢叫,是奇迹中的奇迹。 大少爷偏爱柳姨娘,自然不会对岳母怎样。夫人让素秋算柳老爷的外账,显然是有代还欠债的打算。 能在别人家里不要脸皮哭天抹泪的人,见到夫人和气,大少爷儒雅,难免气焰更盛。 汪嬷嬷列举了柳家几位夫人们的要求——还清柳老爷在外的债务、赎回抵押的田地及大宅、承担每年家中四个兄弟学堂开支等等。大少爷急着要出府,是要赶去给柳老爷置棺。人死了两天,还在铺子里放着没有入棺,说出来也没人敢信。 周姑姑让嬷嬷赶紧去备车马后,接着往院里走,我随在姑姑身后。 “老爷啊!您好狠的心呐!留咱们孤儿寡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啊。您死了一了百了,叫我们娘们几个怎么活!馨儿啊,娘只能指望你一个,建儿、官儿你不管啦!柳家血脉你不管啦!饿死了他们两个,柳家就要绝了根儿!老爷啊,我没脸见您,且一脖子吊死随您去,白无常大爷,黑无常大爷,你们行行好,把我锁上带走!”一进垂花就看见个老妇人躺在地上,大脸朝天哭啊叫啊,十足市井泼妇的样子。几个年轻的小妾跪的跪,哭的哭。 极少露面年氏站在东厢门外头冷眼看着,一群丫鬟们也站在身边,像木桩一样。 柳姨娘平日谨慎温柔,不犯一个错,这回娘家人闹成这样,年氏不火烧浇油都算好的,要她拿出正室气势调停,不可能。 柳姨娘挺着肚子伏在大少爷膝上,哭得两眼通红。大少爷一言不发沉着脸。 大夫人双唇煞白,揉着太阳穴,痛苦而无奈,几乎是哀求道:“把人扶起来,把人扶起来。” 素秋不在身边,大约在屋里算账。大夫人身边没个人,声音不及柳夫人高,说的话微弱杂在柳夫人的哭喊声里,几乎快要被淹没。满院没有一个大夫人使得动的人。 “老泼皮!堂堂将军府,你当是大马路牙子呢,封诰命的夫人面前有胆子撒野,再嚎一声,我让人把你捆了丢出去!”周姑姑高声一呵,短暂地震住了柳夫人。 大夫人何曾对付过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不知受了多久的精神折磨,嘴里仍说让人扶柳夫人起来,人也摇摇欲坠。我越过柳夫人,跑到大夫人面前,搀住她,往屋里喊了声:“素秋姐姐,快来呀。” 素秋慌忙出来扶住大夫人,我进屋搬张凳子来扶夫人坐下,为她揉着太阳穴。素秋在夫人背后撑着,做人肉靠背。 院里柳夫人回过神,抽泣着,忍不住辩驳:“并不是我们撒野,她老子死了,柳家的根儿没死,底下还有兄弟会喘气要吃饭讨生活。她可好,头一撇不管啦!好狠的心呐!亲家母,我们家馨儿也算是为你们温家生了个儿子,眼瞅着肚子里还有一个带把儿的,您得给我们做主。温将军呐,您也得给我们做主!” 单冲柳夫人只对大夫人卖惨叫苦,便能看出她是有备而来,精明得很,知道大夫人心善好拿捏。 一直不吭声的年氏冷不丁冒出一句:“怎么说一定又是个儿子?” “这肚子尖尖能有假?保准儿是个胖小子。她爹养她这么大,送来给温家生儿子开枝散叶,我们老爷也有功劳啊!”柳夫人抹着眼泪,一缕白发夹着黑发垂在脸上,发髻松散,玉簪流苏耷拉着。 柳姨娘挺着大肚子,转过头看着自己的亲娘,眼泪汪汪:“娘!女儿求求您,先回铺子把爹的丧事办完,其他的事女儿会想办法。爹的债,大夫人已经帮了大忙,您别再这样。” 第79章 小娘们2 “你能想什么办法?啊?不管你亲亲兄弟死活,就是你想的办法?馨儿啊,你的心,忒狠啦。”柳夫人跪着爬到阶梯下,蓬头鬼似的哀求:“大夫人,您是菩萨心肠,您得为我们做主啊。” 周姑姑已叫了两个小厮来,还没动手,柳夫人浑身发抖,站起来先给小厮两巴掌,又高声叫囔:“姑爷!我的亲姑爷诶,我的女儿伺候你这些年,你家下人竟然要这样对我!!馨儿啊,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你再不说句话,亲娘就要叫人捆了丢街上!天爷啊,奴才造反啦!” “好了。”大夫人紧紧闭着双眼,疲惫地摆摆手叫那些小厮退下。 柳夫人见没人敢动她,就要往阶梯上踏,我往下一步堵住她,淡淡道:“柳夫人,您觉得还得怎么做主?我们搭起梯子,您一路登梯爬到南天门,请玉帝王母给你做主好不好?” 柳夫人打量了一下我,市侩地笑道:“姑娘,你日日吃香喝辣,比我们做夫人的还有脸面,哪里知道我们死了汉子,寡妇失业还要拉扯孩子,日子有多难!” “有多难?柳夫人,恕我直言,您头上簪的、耳上戴的、手上套的,少说也值二三十两银子。够农户人家一年吃穿。几位小夫人绫罗绸缎,穿金戴银。您们要说自己难,多少人岂不是要一头撞死?”我挡住柳夫人,不让她再靠近。 素秋忍无可忍,厉声道:“柳夫人,屋里一万三千两银子的账,还有两本没算完已是这个数目。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别斗米恩,升米仇,让雾迷了眼睛!” 一万三千两?是温二少的婚事花费的两倍。这么多的钱,别说见过,我连听都没听过。 柳老爷有宅有田还有铺子,年年田租铺金收缴,富绰有余,不是挥霍无度,怎么会欠下这么多的外债? 柳姨娘怀着孩子即将临盆,她又是柳姨娘的亲娘,动辄是给柳姨娘没脸。大夫人是为了给柳姨娘日后在温家生活留颜面,反倒是亲娘,不管女儿以后要不要做人,有没有立锥之地。 “好姑娘,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债是老爷生前背着我欠下的,全是穷凶极恶要钱不要命的主儿,三天不还,就要杀人。我一个妇道人家见识浅,知道什么?不来找女儿,还能指望哪个?我是老树老皮,死就死,原也不是什么体面人,全是为了柳家的香火,撑着这口气!”柳夫人挺着腰,煞有气势,仿佛自己极有理。 世上有一类人是吸血蚂蝗,在没有喝饱人血之前,绝不会松口。 跟她们说再多,也只是对牛弹琴。 我略思索,问她:“三天不还钱就要杀人?是欠条里面白字黑字写着的原话吗?” 柳夫人看着我,一脸惊奇相,愣了半响才开口:“那倒没有写。”说完又赶紧补充一句:“昨夜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举着明晃晃的刀子上铺子讨债,一字字当我的面说的。临走前点了我们家人头,一共三十个,三天不还钱,就要割三十个头啊!大夫人、姑爷啊,你们救救柳家,你们这样的人,拔根汗毛也比我们腰粗啊。” “呸,什么话!”柳夫人言语粗鄙,素秋禁不住低骂了一声。 “依律法,行凶入室杀人者,当如何?”我一问,柳氏顿时呆了。 我便接着说:“既然是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不属老幼残疾之列。杀人犯法天理不容,当着柳夫人您的面说,是知而故犯罪加一等。三十人头是为不道,重罪之一。在预谋阶段,也能按照既遂处刑论斩。若真想要保全柳家香火,当快快办完柳老爷丧事,把事情上衙门报官。柳老爷一死,您是柳家的主心骨,怎么本末倒置起来,带着几位小夫人浪费时间?” 柳夫人一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抱着我的大腿,哭诉:“姑娘,你别拿话暂且支吾我。报官是一回事,赎田和馨儿兄弟读书是另外一回事。” 周姑姑啐了她一口,恨恨道:“人都要死了,还读书,没命拿什么读书?你满口香火,不守着香火,来我们夫人面前撒野?什么两回事,我看你是把钱看得比儿子的命要紧。” 柳夫人望着大少爷,见他没开口,扭头两指朝天,高声道:“苍天哟,我要是有一字假话,立刻天打雷劈,五马分尸!” 几位年轻的小夫人们跪作一排,整整齐齐地哭着。汪嬷嬷正好回来,气得立刻进房操起鸡毛掸子,咬着牙道:“省着眼泪回去哭丧,再扰我们夫人清净,老婆子我跟你拼了!” 年轻的几位小夫人脸皮薄,见我们个个恼了,少不得一口一个大姐劝柳夫人。柳夫人又踢又骂把火气撒在小妾们身上,说了一车腌臢话。 柳姨娘上前拉扯劝阻,柳夫人一扬手,险些推到身体惷坌的柳姨娘,幸而周姑姑扶住了。 大夫人嚯地睁开双眼,皱着眉,字字铿锵有力道:“吵吵囔囔成何体统!秋儿,把账本通通拿出来,还给柳夫人。” 那柳夫人一听,两腿登时软下来,哀求着:“亲家母,我们家连三十几口,一粒存粮也没有,现如今揭不开锅的田地,您不能眼睁睁看我们死啊!” 话音才落,年氏乳娘立刻站出来骂:“黑心肝的东西,有脸在大夫人面前充亲家!谁是你亲家,掂掂你自己配吗?我们大奶奶还在这里站着,那年府里的老爷夫人才是温家正儿八经的亲家,哪又来你这号亲家!” 年氏乳娘一骂,底下的丫鬟们纷纷应和,一个骂得比一个难听。 素秋当即进屋捧账本,哗啦啦地放到廊下:“这样的烂帐,我们夫人凭什么还?” 我接上素秋的话:“即便还,也是施恩不是本份!” 柳夫人一看形式,一口气上不来,作出差点晕死过去的样子,瘫在柳家一个小妾身上。前院备车马的人早就来了,黄管家派来的四个小厮站在垂花外不敢进来。 我打开双臂,把账本捞了满怀,拿起一本封面圈红的账本,转头问素秋:“姐姐,这本里头欠了多少银子?” “一千六百两!”素秋道。 我点点头,把账本轻轻放在柳夫人脚边,微微一笑:“柳夫人,这一千六百两您得自己还了。” 柳夫人两眼一翻,当场表演了一个魂魄出窍。 几位小夫人面面相觑,全没主意。 第80章 午后 “姐姐,这本呢?” “两千两!” “这本比较厚,统共多少?” 我才从怀里抽出来,两个小妾涌上前按住我的手,哑声求饶:“姑娘手下留情,我们孤儿寡母,哪有能力偿还……。” 素秋上前拍开她们手掌,高声说:“这本素面册子,统共三千八百五十两!” 两个小妾满脸泪痕,妖妖娆娆伏在我们脚边,仰着脸,泪眼婆娑:“姑娘们饶命!” “自己的命自己珍惜,再赖着不走,有几本我倒几本。”我当着柳夫人面抖了抖账本,纸张哗啦啦地响,沉迷装死的柳夫人瞬间还魂,咿呀呀叫了几声,像被妖怪附体,几个小妾配合着把柳夫人火速架了出去。 荒唐至极,一时不知道要气还是要笑。 周姑姑望着大夫人,大夫人只是摇了摇头。 看到夫人这个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柳夫人和那群莺莺燕燕一走,大少爷跟着去处事柳老爷后事,柳姨娘怀着孩子,不宜见白事,在院子里哭了几回,由汪嬷嬷劝回去。 年氏得意洋洋地带着丫鬟们火速回房。 大夫人回屋后,素秋和周姑姑陪着。我收拾着院子,汪嬷嬷去取早饭早茶。一个时辰后,素秋和周姑姑才出来,说大夫人头疼得厉害,滴水没进,要请大夫来看看。 一个早上过去,晓翠苑恢复往日的清净。 太阳当空,阳光撒在院子里,连空气中的浮尘也照得很清楚。是该好好晒一晒,把那些污秽脏臭通通晒去。 “哪只小懒猫在打盹儿啊?” 我睁开眼睛看,原来是汪嬷嬷,她老人家放下提篮,坐到我边上,拍了拍大腿,眼里闪着笑意:“来,躺嬷嬷腿上眯会眼,累坏了吧?” 汪嬷嬷衣裳上有股淡淡的木香味,每次我靠近她时,总能闻到。这股味道让我想起我的祖母,她的衣裳也有这股味道。我躺在嬷嬷腿上,嗅着木香,心中莫名踏实。 “嬷嬷,夫人睡了吗?” “嗯,总算睡了。夫人夸你做的红枣山楂糕很开胃,配粥吃下几块受用得很。” “真的吗?那我明天再给夫人做一碟子。天下的药一样苦,我想给夫人做些甜口的糕点,嬷嬷,夫人喜欢甜的东西吗?” 汪嬷嬷捋捋我鬓角的发,微笑道:“夫人不大爱吃甜的,除了一样。” “哪一样?” “芸豆卷。” “我会做!明天就给夫人做!” 嬷嬷很开心,揉了揉我的脑袋:“东院里的那位奶奶,指望不上咯。你心里想着夫人,记挂着夫人,夫人真真儿没白疼你。小果儿啊,打小没少吃苦吧?你不用说嬷嬷也知道。不是苦出身的孩子,哪里这样懂得看人脸色,说话做事的分寸捏得一点不差。觉得自己在别人家住着,受了委屈也得往肚子里咽是吧?刚才我还在想,你要是嫁给三少爷,嬷嬷我叉腰给你吼一声‘这是我们三奶奶’,你啊,抱足底气,狠狠地治治那个疯婆娘。” 嬷嬷说着,自己红了眼,吸吸鼻子:“大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打小爱哭。如今在翰林院编书,你说这编书能有多少俸禄?柳老爷的外债要他还非要自己还,那不得剥层皮?今天早上,要是大少爷能为夫人急一回,说个不字,夫人不至于一口气堵在胸膛咽不下。大有豁命的娘在,少有贤孝的儿子,哪一个不是娶了媳妇忘了亲娘。” 我沉默良久,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想还是开口:“柳夫人毕竟是柳姨娘的娘亲,大少爷在中间两头为难。” “你见过哪个府的夫人像她这样?我说马棚里的疯马比她还强几分。该说话的不吱声,不问问自己的娘怎样,转头跑去孝敬别人。夫人本该是享清福的时候,还要操心儿孙的事。”院里无人,汪嬷嬷说着说着,沉沉叹了口气。 我蹭了蹭嬷嬷,握住她满是皱纹的手。 “小果儿,嬷嬷问你个事,别怕臊。” “嗯?” “你跟嬷嬷说说,将来想嫁给怎样的人。” 我一怔,望着院子光辉灿烂,晒久太阳,在那束温煦的光影里,双眼隐约见到一个模糊而颀长身影,眨眨眼,那影子便不见了。嬷嬷身上的木香真好闻,祖母死后,我已经很久没有闻过这熟悉的味道。 一时,心里有了答案:“因果要么不嫁,要嫁就嫁专情的男子,一心一意,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信守承诺,决不食言。” 说话时,我不禁想到爹的样子,他也曾与娘山盟海誓,可是我娘死后没多久,他违背彼此的誓言,娶了李芸琴。 “三少爷……。” 嬷嬷怎么突然提他,我深吸一口气,如对祖母般诚实:“三少爷很好,可是太好的人逃不过三妻四妾的命运。我不愿意嫁人为妾室。” 嬷嬷又喊了声“三少爷”,我立即醒悟,脸上微微发烫。 温冲立在廊头,腰上还挂着大内侍卫腰牌,面色沉静,如一汪死水。他的目光随着脚步慢慢移来,浑身散发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他的步伐稳健,每一下仿佛踩在我的心头肉上。 一颗心小鹿乱撞,不知道在慌张什么。可是,现在挖洞已经迟了! 秉承关键时刻不能脓包的人生信条,我僵硬地坐起来,视线控制不住地乱摆。然而温冲根本没把我看进眼里,当我是空气,不目斜视,径直走回西厢小院里。 在他背影消失的那一刻,我跳下楣子:“啊,想起来了,芸豆卷的豆子得用蜂蜜浸泡,嬷嬷,我先去厨房准备食材!” 不等嬷嬷开口,我一溜小跑跑出晓翠苑。 脑袋听脚的吩咐,走了许久,擦眼才发现居然还在晓翠苑附近!我这是着魔了?想了想,一定是昨晚做噩梦,今天中午又没有休息好,晒太久太阳眼花的缘故。 打了个哈欠,转身见三夫人坐着四人竹轿,带着思云等人往九福居去。大概又给令仪立规矩去了,说来令仪也好几天没来找过我。 前天让小橘递封信给我,上面一个字没写,画的是一个虎姑婆正在数落戴凤冠的新娘,笔法像是小孩看的小人书。 一切,不言而喻。 第81章 梦 当晚,天一黑,灯才上,我与素秋赶紧从角门出府,上街为柳老爷定买些丧被、还要定几个孝女哭灵驾、纸扎金银元宝蜡烛。 老太太今年高领逢九,这些东西不宜进府。万一扯出柳老爷一万多两的欠债,叫老太太们知道,柳姨娘日后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所以只能偷偷办。 为节约时间,素秋和我分两头行事,约定办好事在长虹林巷的孙依花豆花铺前见面。 宝来生铺子谈妥交了全定金,出来时夜空落了几滴雨。我呵了口气,搓搓手,夜晚的京城车水马龙,灯火流转,依然充满生机。 “新出炉的酥黄独叻,不好吃不收钱。” 这个摊子油锅现炸着酥黄独,看样子焦黄酥脆,热腾腾地冒着气。冬天的冷如果是一种毒药,那它的解药就是炸物,油炸的香气谁能抵挡。 “十味馄饨,开锅咯!虾米、小葱、咸菜随便加。” 那个摊主一揭锅,一锅热气争相往外冒,个个皮薄馅饱的馄饨漂浮在表面,一个挨着一个。十来个打好底料的碗放在锅边,已有人提着钱袋到摊前点馄饨。 我的肚子咕噜噜叫,出来得匆忙,晚饭还没吃过。京城的东西样样都没见过,好想一一尝一下。 一路披荆斩棘,战胜无数次食欲作祟,来到豆花铺,却不见素秋的身影。我的事,一个铺子搞定,她把东跑西跑的事全揽自己身上,想是还在奔波,没做完。 豆花甜香味太难抵抗,我便往巷头走散散步。 这样的夜,几滴雨珠随着风轻轻飘着,来不及落下,已被人间烟火催得蒸发。 挂着各式女儿香包锦囊的摊子前挤满了人,对面的锦帕摊子门可罗雀。下一个摊位前挤着十来人,后头木架上挂满灯笼,只听见有一粗旷的中年男声,说:“要是能猜中灯上的谜底,灯笼就归各位!猜中几个拿几个!” 元宵都已经过去大半月,大概是卖不出去的花灯,写些谜语吸引客人,好把花灯转手掉。 我正要走,一位抱着孩子的大娘撞了我的肩,转身人已擦肩而过,却看见架子最顶上挂着一站灯笼,琉璃壁里的彩画,画的是满天天灯,玉壶光转,银镜湖面的一叶小舟上,一位少女托腮望着夜空。鱼龙相舞不及她光辉灿烂。 灯笼被温柔的风吹得轻轻转动,彩画延绵,对岸芦苇丛中躺着一直受伤的白鹤。少女与白鹤之间,有一道荧光连接着,是……萤火虫? 我微微愣了下,不禁被这幅画吸引,往摊前走。 陆续有人猜中灯谜拿走心仪的灯笼,也有人一直猜不中,丧气地离开。 “老板,那个灯笼可以拿下来让我看看吗?”我抬头仰望,画上托腮少女所穿的衣裳,一样是云海飞鹤纹,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 老板微笑着摇头:“姑娘,上面一排四个灯笼是我家公子心头好,不出手。” 我抱歉一笑:“既然这样,那算了。” “啊……上面那个姐姐和这个姐姐好像!” “还真像,仿佛是比照着这位姑娘画的。” 摊前猜谜的人看见顶上的灯笼,陆续发出惊讶之声。比较过我和画上的少女,老板脸上也有些讶异。 “宋伯,把灯笼取下来。她能猜中谜底,便将灯笼送给她。”木架子后面传出的男声,淡泊而清朗。 老板答应一声,用木叉取下那盏琉璃灯笼,吹灭当中的蜡烛。把写着谜语的一面朝向我,笑道:“姑娘,我家公子说的话你也听见了,猜中,灯笼就属于你了。” 人群中立刻有人大声念出灯谜:“黄昏桥头两依依。” 我略思索:“是……梦。黄昏为夕,依依是林,所以谜底是‘梦’字。” “你答对了,灯笼归你。”流转灯影中,行人穿梭里,木架后的男子走了出来。带着春日的暖意,他的视线缓缓移到我的脸上。虽然戴着半张面具,可是那长能载雪睫毛,俊美的轮廓世上不会有第二个。 “姐姐答对了!姐姐答对了!” “这么快就猜到谜底,姑娘好才情。” …… 摊前响起掌声。他亲手把灯笼捧到我的面前,那双白如碧玉的手覆在琉璃上,似另外一副好画。 我接过灯笼,无意触碰到他温暖的指间,画上的少女的确是我……是年二十九那晚的我。 而那芦苇丛中受伤的白鹤……,他的声音温柔如一道清风,吹入我的耳中:“是我。” “其实,你的络子没有丢过,而是我有意从你身上偷来的。” “今天不是巧合,那晚在染房街,也不是巧合。是我……原以为是梦境,醒来之后,见到手里的络子,才知道船上之人真的是你。那晚若不是你在,我——” 想起他说过的话,我微微愣了一下。 巷中传来马儿咴嘶声,接着是纷乱的马蹄声踏踏作响,巷中躲避提醒声骤起,愈加人声鼎沸,只看见几匹快马疾速奔驰而来,丝毫不避路人行人。 “宋伯,看好摊子。”他脸色微变,语气突然变得紧张低沉,撑起外套的裘,把我保护在他温暖的怀里,绕到木架后挤进人潮之中。 我们一直往人流相背的地方走,他的脚步太快,我只能护好灯笼,尽力和他的步伐一致,来不及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要躲避马上之人。 温子羡的衣裳有股淡淡的清香,浅浅的暖意,一切点到即止。我们躲进曲折漆黑的小巷子里,马蹄声离我们越来越近,他的眼神也变得犀利,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别怕,有我在。” 这一刻,我仿若真的得到极大的安慰,心中慢慢平静下来。忍不住抬头瞄了他一眼,残弱的灯火里,他沉黑的发轻扬着,出尘之姿那般张面具完全盖不住,看着看着,不禁走了神。 直到他低咳一声,似笑非笑对我说:“现在没事了,我送你回去。” 从他的怀里出来后,夜风显得更冷。 巷子曲折的青石路深不见头,我用打火石点亮灯笼照路,与五少爷并肩走着。 有了烛火,琉璃壁中的彩画熠熠生辉,点点萤火虫发出的绿光闪耀如天上的星芒。那夜没有萤火虫,也没有芦苇丛,只有万家天灯,银镜小舟。 这幅灯笼彩画实在太美,美得不能用真实的景象去对比,是他梦里的画面吗? 啪——。 眼前一道银光闪来,灯笼中间的烛火瞬间被熄灭,黑暗中传来琉璃壁崩溃瓦解的声音。 “堂堂将军府的少爷,何必要做八皇子的一条狗。月亮与太阳争辉,不自量力!你以为杀了高玉就能万事大吉?” 说话声是从屋顶上传下来的,冷夜高檐,来人锦衣,没有任何乔装,背上背着弓箭。 第82章 剑法与豆花与伞 温子羡下意识地握住我的手,把我护在血肉身躯之后:“杀一个高玉不能万事大吉的话,这世上有几个高玉,我杀几个。” 他手心柔软而温热,暖意从手背一路蔓延着,在他的身躯后,突然觉得很有安全感。 来人跳下屋檐,从怀中掏出机甲弩,机架上面寒光粼粼,一共数发梅花六棱暗器:“明天一早消息传遍京师,温将军最疼爱的儿子暴毙在巷子里。啊,白发人送黑发人。” “啰嗦。太子养的是一群戏子吗?” 温子羡拾起脚边彩画,抖落琉璃渣,藏进袖子里,又把灯笼的木挑子握在手中。 来人冷笑几声,握住机关处:“我敬你忠心,喊你一声五爷,五爷还是上路吧。” “上不上路,看你本事到不到家。”温子羡瞬间绕到我身后,再次拥我入怀。我一股凉意登时从头顶灌到脚底!黄天菩萨,他不会是要拿我当人肉盾牌吧!! 心突突直跳时,听见他低柔而坚定地说:“看好,这才是我温家的剑法。” 啪啪啪三声后,无数寒光袭来,暗器连绵不绝。 我的手腕随他摆弄变得额外灵活,木挑子打在暗器中心,位置一点不差,木头竟能与锐利的暗器抗衡,铮铮扫落不绝而来的暗器,没有一个漏网之鱼。 寒光四溅,我连胆颤心惊也忘了,在心底暗自为温子羡喝彩! 最后一道寒光逼近时,他徒手擒握住飞闪而来的暗器,一手丢去木挑子,遮住了我的眼睛:“很快结束,你闭上眼睛。” 我不禁吞了口唾沫,不舍闭眼,偷偷偏了偏脑袋,只见一枚六棱梅花如被疾风从枝头吹落,乘风飞去,划过黑暗之中的血肉要害,紧接着听见一声“啊”,那人已捂着脖子倒下。 血腥味慢慢加重,急促的喘息声渐渐消失在夜空中。 他的手一直挡在我眼前,牵引着我走出黑暗。 再次看见街上户户灯火,再次听见那些小贩叫卖声,路人讨价还价的声音,甚至连妇人争执声,这些声音听起来都是这么美好。 有人要杀他,与高玉有关,高玉是太子在豫州的眼线……那这些和温子羡有什么关系? 眼前白衣胜雪的温子羡,似他又非他。 “你怕吗?” “怕啊,以为你要抓我当人肉盾牌,没少暗暗骂你。” 温子羡爽朗一笑,从袖中拿出彩画:“不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可惜灯笼碎了,日后补你一个。画收着,你猜对我的梦,这是奖励。” 我抢过彩画,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说好猜中就送我,怎么变成奖励。” 他解下面具,微微地笑着,眼底是一片无限的柔情,看得我耳廓发烫,慌忙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 仿佛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可是走到豆花铺时,素秋还没来。 “下雨啦!” “下雨啦!” 天上下起雨,雨势逐渐变大,路人们匆忙赶着往家跑。豆花铺的店主是位老婆婆,热情地邀请我们进铺子里躲雨,温子羡送我进铺后,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等我。” 雨越下越大,屋檐上坠落的雨珠连成一道长线,雨声哗啦啦,倾盆而下。 我在铺子里坐着,听着雨声。 “姑娘,你的豆花,慢用。”老婆婆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豆花,上面撒满蜜枣和桂花糖酥,白白嫩嫩的豆花下还垫着些红糖水。 婆婆放下豆花,想起什么,又笑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呢,勺子没拿,姑娘等等,我去拿。” 我戳了戳碗壁,里头的豆花如水波似地轻轻晃动着,染了红糖水的地方发出亮红的糖色,啊,诱人。 老婆婆拿来一柄粗瓷勺子,扣进碗里,满怀期待着望着我。 我忙说:“婆婆,我没有点豆花。” 老婆婆笑道:“跟你一块来的那位小哥给你点的,付过钱啦。他说你喜欢吃甜的口味,特意叫我往豆花里加蜜枣、还要满满两勺桂花酥,做得甜一点。” 我爱吃的甜食,温子羡是怎么知道的? 心里纳闷着,老婆婆撑着桌沿轻哼一声:“还是年轻的男人有心。我家老头子以前也记得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打从嫁给他之后啊,是管我吃什么呢!” 婆婆大声笑了笑:“女人啊,趁现在任性。要等他娶了你,没准儿记不记心。” “婆婆,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面红耳赤,连忙摆手否认。 婆婆一副了然的样子,冲我眨了眨眼,催促道:“吃吧吃吧,小哥的心意甜着呢!” 外头雨越下越大,不知素秋可找到躲雨的地方没有,也不知温子羡到底去了哪里。 老婆婆擦着配料台,瓶瓶罐罐拿起放下,放出清脆的响声。 我吃完豆花,老婆婆也收拾好桌面,素秋才来。 “老板,来两碗豆花,虾皮多放些。”素秋买了把新伞,但裙角湿透了,头发也湿了。她把伞收在门口,落座后用帕子擦了擦湿发:“好大的雨!你淋着没有?” “我没淋着。姐姐,豆花已经吃过了,点一碗就好。”回味起那碗甜丝丝的豆花还有嬷嬷说的话,我不禁一阵心虚。 素秋改要一碗豆花,等上豆花的时间,我们把各铺子收订金的条子拿出来,一一核对整理,再包起来。 老婆婆端来素秋要的豆花,上面放着虾皮、小葱末、蒜酥,底下是酱油香油底。 “豆花要多放虾皮足味。对了,因果,你们通州的豆花是甜的还是咸的?” “有甜的,也有咸的。” “啊,甜的豆花能吃吗?京城的豆花铺子走十家没有一家卖甜口的,没想到还有甜味的豆花,那你们那甜豆花都放些什么?” 老婆婆闻言回头道:“放蜜枣,放桂花糖酥,我说得没错吧姑娘?” 素秋望了眼婆婆,又看了看我,笑道:“你方才吃的不会就是甜味的豆花吧?” 我点了点头。 好嘛,从我点头开始到她吃完,全在教导我:天地之间,唯咸豆花一个是正道。就差没画一道符贴在我额头上,问我以后还吃不吃甜豆花了。 素秋吃完豆花付完帐,我们走到门口,外头雨势总算小了些,但还在下。 她打好伞,见我不出来,转头看着我。 耳朵里回荡着那句“等我”,我踏出豆花铺,回头望了望潮湿的长街,路面积水倒影着几户商家灯火,没有一个人影。 一阵失落感涌上心头,挽着素秋的手走了一小段路,豆花铺的老婆婆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追了上来。 把一柄新伞递给我,笑着说:“姑娘,你的伞落在我铺子里忘记取走。雨天的伞抢手得很,不好买哟,有的人为买伞,淋得浑身湿透。” 看着老婆婆的笑脸,我忽然明白她的话,立刻红了脸,接过伞:“多谢婆婆。” 他是给我买伞去了啊…… 雨珠顺着伞沿滑落,一颗颗如珍珠,雨夜寒冷,新伞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很好闻。 第83章 姜汤 知道我要给大夫人做芸豆卷,柳大娘特意腾出一处灶台给我,上锅蒸的时候,长丰园的芸香来了。 她一见我,开心地跑到我身边,笑着说:“苏姐姐你也在啊。” 我点了点头,问她来做什么。芸香回答五少爷昨夜淋过雨,一早上打好几个喷嚏,春兰要厨房做一碗热腾腾的姜汤送去。 柳大娘听后,立刻备新姜、菊花、蜂蜜煮姜汤。 厨房里人挤人,我给她倒了碗芸豆,拉着芸香往外走,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一路走到水榭。 “苏姐姐,你做的甜芸豆真好吃。”芸香把整碗的芸豆全吃完了,吮着手指回味着。 “一口气吃完,不腻吗?”我笑了笑。 “不腻,我吃几颗就咬一口姐姐给的陈皮,豆子又变得很甜,姐姐做的芸豆卷一定也很好吃。” “等做好,我给你留几块。” “好!”芸香说着咕嘟一声,馋得咽下一大口口水,“柳大娘她们说姐姐很得大夫人的心,我要是能像姐姐一样,或许能升做二等的丫头,月钱也多一点。” 我微微笑着:“那我告诉你个得心的办法。五少爷大概是寒气入体,风寒于表,所以春兰姐姐才要厨房煮姜汤。你一会回园子,带一袋生姜回去。切片好摆在网里晒干风干,用罐子封存。日后主子再淋雨受寒,取几片冲水即可,还可以加入干菊花、枸杞子,既方便又省时。” “我这就和大娘要生姜去!”芸香猛地起身,差点把碗摔碎。 “不急不急,这会子拿到也没办法晒,你先和我坐着说会话。”我拉她坐下,把帕子递给她擦手,“同你打听两个人,银絮和心莲,你听过这两个名字吗?” “嗯嗯,姐姐怎么问起她们?我只知道有一回春兰姐姐出园子,听说心莲姐姐给少爷上药,还伺候洗澡,发起好大的火,啪啪地给心莲姐姐两个大耳瓜子,后来再没见过心莲姐姐。银絮姐姐……是做错什么事来着。” “打碎一碗牛乳?” “对!是为这事,但是不全是。是三夫人嫌她妖艳,说她暗地勾引四少爷,把爷们名声做坏。本来只是罚不许到四少爷屋里伺候,后来四少爷问过几回,三夫人又生气了,把人撵到值夜房里烧水去。” 如此看来,心莲不是二夫人派来监视我,而是春兰接机打发来的。 回到厨房,芸豆卷已蒸好,五少爷的姜汤也在装蓝。芸香和柳大娘要了一整袋的姜,要不是大娘做菜需要使用,她恨不得把厨房的姜都拿走。 新鲜出锅的芸豆卷我夹六个装进食篮,剩下分给几位大娘,还给小环、月华她们留了两个。 回到晓翠苑,院外站着四个脸生的仆妇。 进院子,汪嬷嬷急忙告诉我薛家小姐来了,正在屋里给大夫人请安。我把芸豆卷托给嬷嬷,转身离开,回百兰轩。 银絮、心莲正在吃饭。 见我回来,银絮放下碗筷起身:“小姐在大夫人那吃过吗?” 心莲眼也不抬,埋头吃饭,银絮拉扯她衣袖提醒,可是她仍旧我行我素。 我收回视线,对银絮微微一笑:“还没吃,你们先吃着,不用管我” “那哪行,我将桌子收拾出来,马上给小姐端饭才去!” 银絮说着把筷子往碗上一扣,收进食篮里,回来要把两碟菜端走。心莲按住菜碟,心高气傲:“苏小姐让我们先吃,姐姐收菜干什么。再说,平常苏小姐和我们一样,是自己提饭菜回来吃,不用人伺候,今天另外?姐姐别坏苏小姐的规矩。” 我听得嘴角直抽,不禁眯眼打量了眼心莲,她像是憋着股邪火没地方撒,一个劲给自己夹菜,筷子用劲太过,不少菜从碟里掉出来。 银絮吸了口气,依然坚持:“奴婢给小姐取饭菜去。” 看来我的提醒,心莲没有往心里去。 心气高不是坏事,但有丫鬟貌无谋心气且高,在这大宅里,往往会给自己招惹祸端。她已经在春兰手上吃过亏,还是没有长一智。福祸自招惹,怨不得旁人。 回到房间里,我洗了把脸。天气渐渐暖和,百兰轩光照虽然差强人意,好在推开窗户还能听见几声鸟叫。 柜中衣裳及首饰明显添了几身,叠得整齐,闻着均有股淡淡得茉莉香。 银絮还是可用、可留之人。 我合上柜门,挽起袖子去花圃看看。近日雨水多,花草娇嫩,经不起风吹雨打,我便脱去鞋,脱去足衣,卷好裙子裤脚,捆树枝,刨坑插架给花圃搭棚子。 银絮回来后找到花圃,惊呼:“小姐仔细手!交给奴婢做吧!” 昨夜下过雨,泥土坑坑洼洼还黏糊,她提着裙摆,一步步走得小心又谨慎,仿佛走的不是泥地而是万丈深渊。 我失笑:“你既然害怕,不用勉强自己,我这头搭好大功告成,你要是摔在泥里,我搭完还得给你换衣裳!” 银絮一喜,跟着笑了:“小姐不吃饭了?” “不吃,一会再吃。” “我从没见过小姐这样的人,要做什么事,下定主意非要做到最好为止。搭秋千是这样,开花圃是这样,搭棚子还是这样。一点松闲不给自己,小姐对自己太狠心了。” 不禁觉得好笑,银絮这话令我想起爹,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我全神贯注在搭架子上,盼望着几个月后能闻到花香、吃玫瑰饼,喝茉莉茶,不能叫几场雨毁了。冲这个,干劲十足,削树枝也倍有劲。 “小姐……三少爷和薛小姐来了!” 我如临大敌,抬头一看,温冲和薛小姐一对金玉璧人正呆若木鸡看着我。我无语,连忙放下裤腿裙角。 薛小姐的视线定格在我满是泥土的脚丫上,眼里全是茫然……,她大概把我当成野人了。 那么问题来了,今天我又是得罪了哪位神仙菩萨? “乡野村妇。”温冲冷冷道。 薛小姐闻言诧异地昂起小脸望着温冲。 我暗自冷笑。这个温冲怕不是脑子有病,搞清楚,是你一声不吭跑来的,我在花圃当然光着脚和泥巴,难道坐莲生光吗? 便闷声说:“三少爷说得是,我的确是个乡下人,比不得少爷您富贵无双,怪不得早晨有喜鹊在百兰轩的树上报喜。” 银絮抽出帕子,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 我挥手拦住她:“别过来,泥很滑,脚,我可以自己擦。”我坐上小杌子,用帕子擦干脚上的泥土,再套上足衣穿上鞋。一路踏泥走出来,鞋也脏了。 第84章 善于马术 银絮进屋打水给我洗手,花圃外只我、薛小姐、温冲三人。 薛小姐取出自己的帕子给我,天真烂漫地笑着。她的帕子一看便知是上贡丝绸所制,质轻柔滑,金线绣着一朵海棠,淡雅清丽,如同她这个人一样。 她看着我,指了指脸颊位置。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她憋着笑点点头。忽然想到自己的手还没擦,这样一摸,脸上大概沾上更多泥。现在没有镜子可照,也不知道脸上成什么样。 薛小姐一脸真诚道:“下月十五有一场马球赛,幼青想邀请苏姐姐你一起参加。” “啊?打马球啊!”我当场呆住。 “嗯,敬元哥哥同我夸赞姐姐善于马术,骑射极好。上回有幸见过姐姐舞剑,料想姐姐是血性女子,对马球赛肯定会有兴趣。我求过温伯母,她许我来问问姐姐的意思。”薛小姐皓齿明眸,如玉的小脸上写满期盼,仿佛我若回绝她,我就是天下最狠心,最无情的那一个人。 我忍了又忍,只得苦笑,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我苏因果,一个连马也不敢靠近的人……善于马术?骑射极好? 温冲这八成是挖坑给我跳呢!! “姐姐……是同意了?” “你好意邀请,她怎敢不同意。”温冲神色淡然,眼含锐利向我施压,一种莫名的震慑感袭上我心头。 我几时说过同意啊? 脸上的笑容已经僵住,嘴角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这种阴招损事温冲大概是做惯了,居然脸不红心不跳! 薛小姐高兴拉起我的手,把帖子送到我手中,滔滔不绝说着马球的比赛规格,在哪里举行,有哪些人参加。 她说得着急,连连咳嗽。 温冲皱眉道:“这里泥土肮脏,飞虫多,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敬元哥哥,我想和苏姐姐多聊一会儿,可以吗?”薛小姐咳得白皙的脸庞上带着一抹绯红,如沐浴夕阳的梨花,她说话细声细语,请求拜托着。 温冲服了软,环抱双臂点了点头。 一看到温冲这张脸我就窝火来气,真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出百兰轩,世上怎么有这么阴的人啊。 银絮伺候我净手净脸,心莲沏茶上糕点,两人垂首在外候命。 百兰轩是一个拐角就看到头的小院子,陈设大多是原样。我们三个坐着,气氛莫名诡异。 温冲一会嫌椅子难坐,一会嫌点心难吃,一会说百兰轩还不如马棚大,简直是茅房。 薛小姐微微笑着,丝毫不介意粗茶薄食,极力为我说些挣脸面的话。眼前的妙人,仿佛为‘人美心善’这四字而生。 我见尤怜之,挪半寸目光,看见温冲,无名火起蹭蹭往上蹿。 我端起茶碗,撇撇茶,慢悠悠地说:“看来是今天东风不与周郎便,愣把三少爷您一尊金佛吹到茅房里,着实委屈。念在是自家的茅房,少爷还是忍一忍。” 温冲叫茶烫了一口,连忙放下茶碗,瞬间恢复面沉如水的样子。 我紧紧抿住下唇,不让自己露出笑容。 薛小姐放下茶碗,顿了顿,眼角微微扬成月牙儿:“苏姐姐,你的事,温伯母和我说过。” 我诧异道:“夫人和你说了什么?” “你和敬元哥哥的事。” 我惆怅一笑,除了婚约,我和温冲还能有什么事可说,却不知她好端端提这个是为何。 薛小姐轻轻扯了扯温冲的衣袖,笑道:“敬元哥哥,我们女儿家说悄悄话,你不能再听下去啦。” 温冲总是很配合薛小姐,人家话才说完,他嚯地起身,负手走到院外。听话得像是一个机甲。 我长长舒了口气,温冲在,我这胸口像有一团气堵着,不上不下,不见他在面前方能轻松自如。 薛小姐望着温冲座位上没盖上的茶,笑得甜如蜜糖:“我和敬元哥哥虽是自小相识,可没见过几面。唯一印象是五岁那年夏天同爹娘来温家,见到敬元哥哥正在练剑。他身体虚弱,瘦小得根本拿不稳剑。师傅一拨,剑便落地,如此反复几十次,他还是默默拾剑重来。这样的人,许是注定不会被身躯拘着。不似我,打从记事起,每到春初秋末便咳得厉害,严重时咳出血也是有过。家中送去的替身皆不管用,唯有舒贵妃娘娘为我送去替身后,加上太医院的药丸方子,如今爱咳嗽的毛病没好,但好在两年没见过血,算是有好转。” 薛小姐掩唇咳了几声,立即翻掌心看,眼中一阵欣喜,一阵忧色:“现在的敬元哥哥,还是那年初夏为我抚背拍痰的敬元哥哥。他一直一直把我看作妹妹一样对待,没有其他的感情。而我,亦会收起杂念,只保留着妹妹应有的情感。” 我想向她解释说明,反倒变为她向我解释说明。 我要说的那些虚话,在她这番话之后,不足为道。 薛小姐双唇血色极浅,身怀赢弱之症不言而喻。我自小身强体壮,头疼发热也是少有,可能是水土不服的缘故,来温家病了两遭。 听她说到春初秋末咳嗽,还咳出血等等,不免叹了口气。 寻常百姓家,这样的病,如何能吃到太医院的药方救命,大多是生是死全凭天命。 她有多少人渴望不可及的地位家世,可偏失去了作为一个人最大的幸运——健康。 心底伤感,不由出口劝慰她:“俗话说病去如抽丝,千万不要太过伤怀。太医院里有天下最好的大夫,定能医好你的咳疾。” “嗯嗯,我会早早好起来,骑在马背上打一场漂亮的马球!”薛小姐的笑容,像是一块大石头,砸进我的心湖里,荡起层层涟漪,惊醒平静底下,内心深处强烈的情感。 我不愿意用怜悯去形容这种感情,我欣赏她的乐观与坚强。 希望有一天,她能和幼年的温冲一样,冲破身躯的约束,变成更强大的自己。 倏忽之间,我明白她给我帖子的意义,那滴蜡盖印的邀贴里,有她的心愿。 于是我笑道:“你放心,下月十五的马球赛我一定会去。” 第85章 练习练习 在人前拍胸脯许下的承诺,不可不做。 害怕马又是铁一般锵锵响的事实,要打马球必须要克服对马的恐惧。我给自己定下一个小目标,在下个月十五到来之前,必须变成‘善于马术’的苏因果! 再苦再累,全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孟圣人不至于骗人吧。 令仪也收到了邀贴,骑马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向她请教再合适不过。 令仪头一次当先生,煞有其事拿了根缰绳来,让我对这缰绳练习了一天,我练得飘飘然,信心大增。 结果她告诉我,明天转入正式学习中……我还以为这就是正式学习了呢,居然不是?! 不知她从哪弄来一批白马,还说是皇宫内院上驷监退下的马匹。 开始学习骑马后…… 第一天,我惊了。 第二天,马惊了。 第三天,我和马都惊了。 第四天,令仪惊了,罢工了。 好说歹说,她终于肯再作先生,重拾教我骑马的重任。一早上,听了几十句“不是这样!”、“你小心!”、“我的神啊!”之后,我们俩坐在九福居外暂时息鼓歇息。 “啊,骑马怎么就那么难?”我托着腮,长长叹了口气,哀怨地说。 “我的神啊,你还喊难喊累呢!这几天,我被你吓得心肝全要破碎,嗓子还吼得干疼。要叫难,等我喊完,才轮到你!”令仪咕嘟咕嘟喝完一大碗茶,声量高亢。 她院里那些看了一早上热闹的小厮们听见了,个个偷偷乐。 “这可怨不得我,是你找来的这匹马有它自己的想法,我勒缰绳要它往东它偏偏往西,要它向前它偏偏原地打圈。”我尴尬地笑了笑,无奈摇头。 那匹白马仿佛听懂我的抱怨,不服气地发出激烈的马嘶声,我心头一紧,慌忙道:“拉住它!拉住它!” “苏小姐莫怕,小的拉得紧紧的。”牵马的小厮甘四微笑着说。 令仪哈哈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它要找你理论呢,苏因果,你还斗不过一匹马呀。” 众人笑声里,温骁、温子羡两兄弟并肩走来。 温骁见到自己媳妇在院外放肆大笑,脸上略带不满,严肃道:“你又在笑什么。” 令仪从椅上起来,微微欠身:“二爷回来啦。我笑……我笑……。”她还没说完,转头看了我一眼,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爷,苏小姐这么在马上打圈圈,她没事,马倒被转吐了。……勒得那叫一个紧,差点没把马活活勒死!……”甘四一口一个爷,对着温骁把前因后果都说了遍。还把我今早如何在马上打转,如何紧紧搂着马脖子的怂样绘声绘色地情景重现了一番。 令仪笑得捂肚子,还不忘补充一句:“因果怪这马有它自己的想法,偏不听她的,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说完咳了几声,小橘忙着给她拍背顺气。 温骁不自然地咳了几声,明显在忍笑。 温子羡低头抚着眉,嘴畔挂着一抹明显的笑意。 我幽怨地瞪着白马,心想下月十五的马球赛要怎么办,我怕是变不成“善于马术”的苏因果。 “这里地方狭小,马儿跑不开,不大适合学习骑马。”温子羡微笑着,温煦的目光投向我。 我冲口而出:“对,是场地不够宽敞,影响了我的正常发挥!” 温骁又想咳嗽又想笑,可惜没崩住,大笑出来。平日不苟言笑的温二爷笑了,小厮们这回放胆子笑,笑到扶墙的大有。 令仪双手合十,笑着调侃我:“阿弥陀佛,求求你早些发挥正常,我这个师傅呀,也好早点辞官还乡。” 所有人里面,就属他两口子笑得最欢。 “为何苏小姐突然想学骑马?”温骁笑了一阵,收好神色问。 我叹了口气,正要说,令仪替我回答了:“薛幼青送的帖子,邀请我们参加下月十五太子妃娘娘举办的马球赛。这个连骑马也不会的苏大胆子,空手接白刃,把人家的帖子接下来,扭头求我教她骑马。” “二奶奶!”我急得连连摆手,令仪的话早从嘴里跑光,说得太快了些。 “今天天不错,我和二哥正有外出打算。二嫂、苏小姐可愿同行?郊外旷阔,相比这里更为适合骑马。” “好主意!五弟说得极有道理!我这就请示母亲去!” 三夫人一连好几天抓着令仪立规矩,下午准时到,一刻不早一刻不晚。她早就闷坏了,五少爷的提议,正中她吓坏,抢在温骁发话之前先立刻拍定。 二话不说拉着我去晓翠苑请大夫人的示,大夫人同意后,马上叫人备马备车备点心,还盯上我房间里的那两只大风筝,非要一块带上。 远处青山叠嶂,碧水滔滔,早春之意甚浓。 近处浅草绵绵,景色宜人。太阳晒在身上,清风拂过面颊,极其舒适自在。小厮们拉远马车,在大树底下晒太阳,蹲着歇息。 温家两位少爷赛了几轮马,男儿立马驰骋,衣袂翩翩,煞有波澜起阔。 令仪不甘示弱,翻身上马,紧随在二人身后,巾帼不让须眉。 而我,只能干看着,怀抱从厨房要来的‘秘密武器’,和白马大眼瞪小眼,美其名曰——培养感情。 白马不用人栓,也不会乱跑,可没有其他人在,我总不放心。一步步慢慢离它越来越远,索性躲到石头后面,翻开布袋里的胡萝卜,朝它滚去一个。 这匹白马摇着长尾巴,压根对我的“贿赂”不感兴趣。枉费我精心挑选,还洗得干干净净。 哼,你不吃,我吃! 我咬了口洗净的萝卜,咔呲一声,真是又脆又甜。 忽然传来一声长嘶,温子羡勒着缰绳,马蹄高扬,他脸上渐渐绽开笑容,如碧水倒影晴天,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他娴熟地翻身下马,挥挥长袍:“上驷监的马皆是经过训练,和一般的马不同,性子比较温顺。你别怕它,它不会伤害你。” 我点点头,不吭声,更不挪脚。 他捡起地上的那根胡萝卜,看看我,错愕地愣住。 “是我带来讨好那位马儿大哥的,它压根不领情,马儿里的一枝独秀,高风亮节。”我解释道。 “哈哈。”他笑了笑,走到白马身边,抚着马脖,喂马吃萝卜,那匹待我如仇家般的白马在他手中意外乖巧温驯。八成是一匹母马?好啊,马也见色眼开,两副面孔! 第86章 风很烫 我不忿地咀嚼着嘴里的萝卜,温子羡突然扬起脸,望着我的眼神一点点明亮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我身边,同我一样抱膝坐在草地上,望着滔滔碧水与远处山峦,目光柔情似水,又胜水,“你教芸香做那么多的姜片,是预备要我为你淋多少场的雨呢?” 我红了脸:“咳……谢谢你的伞,还有豆花。咳嗽……好些了吗?” 他面带惊喜,会心点头。忽然神色转为平静,如同将世上权谋悉数看破一般:“下个月的马球赛你不用太过担心。不日,太子殿下必遭斥责,此后京城马球赛场上不会再有一位女子。” 我不能完全揣摩透他的话,只能猜想,东宫太子是未来储君,除了他的皇帝老爹,普天之下,谁还敢斥责于太子。 “你是……豫王的人。”说这话时,我望着万里晴空,空中漂浮着轻软的白云,三五成群,分割明显,或风一吹,打乱了云团,它们又再一次缓缓聚拢。 温子羡笑了一声,如云团一样轻柔。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说:“太子尤其喜爱看到不善骑术的女子骑上马背时惊慌失措的样子。所以他时常令宫女上马击球。那些宫女惊惶不安,垂泪求饶的时候,太子在看台上欢喜非常,鼓掌叫好,甚至故意投掷大块的石头,惊吓马匹。马惊蹄疾,混乱之中踩死的宫女不计其数。天下苍生仰望着苍穹之上的太阳,这颗太阳注定光芒万丈,能够带给百姓们光明和希望,而不是无止尽的黑暗。”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心乱如麻。他的话,我明白了。 即便登上皇位,这样的太子也不会成为一代明君。所以……他拥护豫王……。 温子羡站了起来,顺着他去的方向,远方青山绕着薄雾,鸟儿鸣叫着,他的眼底有光,有经纬与理想。原来,他的心中,早有无需回应的大爱。 我揉了揉双眼,清风无形,却能吹动绿草,吹开鲜花。吹起温子羡的衣袂,衣上玉竹绣纹在阳光的照射下若隐若现,俊逸的身影,如暗夜的星芒般耀目。 “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因为,在我看来,你是值得信任的人。” 我自然值得信任,像我这样无倚无靠,无官无挂碍还惜命的人,知道这些当然守口如瓶。他的目光移过来,长睫微颤,按么一刻,我居然神思恍惚。唰地惊红了脸,急忙低下头,避开他的双眼。 不对!温子羡既然早就知道马球赛不会有女子上场打马球,为何提出郊外骑马的建议?我抬起头,撞进他温柔地眼神里,不觉深吸一口气。 他像是猜中我要说什么,低语:“每次和你在一起,哪怕不说话,远远见到你的身影,我心中便有一份安宁。” 我微微一惊,手心冒出细细的汗珠:“那些人是太子派来追杀你的?” “是。” “那你为何要拉上我?” “你是在怪我?” “不,我是好奇,想不明白。你武艺高强,为何非带上我,岂不多一个拖累。” 温子羡已然笑了:“在面临危难之时,人往往来不及多想,能看见的,只有心底觉得最重要的那个人。我不想把你卷进来,而是——” 我嚯地站起来,转身就走,脑子里乱成一团,怀里的萝卜散落一地。 “因果,你去哪里?”他追了几步。 我的心怦怦狂跳,没有目的地飞快走开,压低声音说:“不坐了,这儿的风烫。” “风……烫?………………哈哈哈。” 身后传来温子羡爽朗如清风的笑声,我的脸火辣辣地,像是烧起来一样红。远处,令仪与温骁在放风筝,两人为抢夺风筝线你搡我,我搡你。 双脚着魔一样,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地。 温子羡站在早春的风中,落叶飞舞空中,翩翩掠过他的耳畔,他笑问:“还要学骑马吗?” “学!当然要学,现在放弃,前几天下的功夫岂不白白浪费。”我认真道。 温子羡牵来白马,以肘为支撑,借我扶着坐上马背,柔声道:“不要害怕,握紧缰绳。你拍拍马的脖子,它很聪明,一个动作便知道你对它很满意。你若慌张,身体僵硬,身下的马感受到你的情绪也会变得紧张。” “嗯。” 我按着他说的方法,卸下对马的恐惧,不夹马肚,放松身体。身下的马似乎也没那么抗拒我,慢慢地接受了我。 他牵着马缓缓行着。咯噔咯噔,马蹄踏在浅草上,风也慢了下来,令人心安。 “还怕吗?”温子羡低声询问。 我摇了摇头。此情此景,突然想起《三打白骨精》,不禁笑出声。 温子羡回过头,嘴角略弯:“什么引你发笑?” “你啊。” “我?” 我低语:“沙僧挑着担,孙大圣扛着金箍棒,那么牵着白马的是……?” “哈哈。”温子羡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轻笑着,身姿挺拔如同白鹤,一派温润儒雅的模样。 这一个下午,我学会了骑马。虽不大通,还不能任意驰骋,可已经上下自如,能驱马缓缓前行,还能稍微快跑几步。对马的恐惧一关,算是克服住了。 令仪验收我的学习成果后啧啧称奇,一边鼓掌一边笑道:“说,是不是背着我偷喝了猴尿?不过一个时辰你就学会了?合着我前几天含辛茹苦,还不如五弟一个时辰教得好?” 我微笑着说:“自然不是,二奶奶教得也好。好比吃到第三块饼的时候饱了,总不能说前两块饼没用,不如直接吃第三块吧。” 令仪愣了愣,随即噗哧一笑,挽着我的手臂,笑道:“你惯会哄人开心。” “你哪里懂得因材施教之法,纯属误人子弟。”温骁突然开口。 “二爷斗风筝还是我教的,学得有模有样,我耽误了二爷不成?”令仪笑呵呵地问。 两人脸上都是细汗,对视几眼,温骁红了脸。 众人笑了一阵,坐在草地上饮酒吃了些东西,直到夕阳西下,余晖金灿无比。红霞满天,如染上厚厚的胭脂。 我不曾留意过,京城早春的阳光与风景居然是这样好。 第87章 田园 大夫人见过花圃后尤其喜欢,要我帮忙打理晓翠苑后头的空地,温冲送夫人的梅花鹿养在那里,还有个半荒废的小亭子。 我便松土,撒下菜籽,将地分出三块。一块种蔬菜,一块预备种苜蓿、板栗、小麦,另一块预备种上夫人点名要的大豆。还搭了一圈篱笆架,移植了麦草。 亭子擦洗后四面挂上卷帘,坠上如意坠。打磨好架子,将翻土、浇水、施肥等工具整齐收摆好。 有鹿有田,纯朴自然。 大夫人房中既挂着“抱朴守拙”,自会喜欢这样田园一角。不止是夫人,温将军看到后亦喜爱非常,夸赞这是陶潜遗风,不学巧伪,不争名利的处世之道,更是日日来晓翠苑,在田地种浇水上肥。 温将军常来,大夫人便高兴。 几位夫人争相模仿,掀起田园之风,在自己的院子里开辟小田园,想要迎合将军的喜好。 可不是每个院子都适合做小田园,要种地必要施肥。晓翠苑后头有个小门,通的是值夜房与西南角门,鸡鸭粪、草木灰杂肥等所需的肥料运输方便,稍微仔细打理,不会在园中留异味。 而二夫人的长丰园、三夫人的梧桐苑都没有这个绝好条件。 三夫人行头过就罢了。 二夫人大手一挥,长丰园北面改建一道门,整园仆妇忙着收拾出来的田园,温将军无褒无贬。二夫人又令人采买几头白鹭、孔雀,温将军见过后,仍是天天来晓翠苑。 开园容易打理难。 长丰园的开出的田园足足比晓翠苑大一倍,日日要施肥浇水,还要照管白鹭、孔雀、野鸳鸯。长丰园的仆妇和三四等丫鬟们忙得团团转,主子还嫌弃做得不够好。 我便和周姑姑举荐心莲,夸她聪明伶俐,还送她几页手写的诀窍,每一条都是如何去除肥料残留臭味的办法。 周姑姑拍案叫好,当天就把心莲带去长丰园。长丰园的几位老妈妈立刻把她留下来,加入照管田园的班子。 这天晚上,我正吃着晚饭。 忽然听见小环说话声,抬头一看,真是她!小环和月华两人拎着包袱,站在院门口。 “小姐!”小环向我跑来,盘着我的胳膊,眼里的泪珠滴溜溜地转,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 月华指着她,微笑道:“柳大娘让我们明天再来,可小环忍耐不住,非要立刻马上来找你,我只好答应她,随她一起来了。因果,周姑姑拨我们俩来伺候你,以后我们能住在一起了。” “是呀,我以后天天都能看见小姐,伺候小姐!小姐,我好想你!”小环哭成了花猫,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我笑着为她擦了擦眼泪。 银絮闻声从院后进来,我同她们三个介绍一番,三人姐姐妹妹地行了半天礼。 百兰轩虽不大,可还有三四间房。小环和月华睡在一惯了,执意要睡同一间。我们一屋说话,到子时才睡下。 小环、月华在厨房当差,起得比我早,一早打水来为我梳洗。 银絮来的时候,我已经换好衣裳梳好发髻。她略微尴尬,拾出茉莉青玉簪子,为我簪上。调好石黛,望着铜镜中的我,黯然道:“小姐的眉像是画卷里的山,无需点画……。” “我家小姐的眉毛天生这样,不用画已经很浓很黑,是……那个……。” “眉目如画,天生丽质。”月华笑道。 “月华姐姐说得对,就是天生丽质!”小环一脸得意。 银絮看两人有说有笑,自己插不上话,只好收拾妆奁,恭身在一旁。 早饭我大多是在大夫人那吃,因此说上几句话,让她们各自回屋睡回笼觉。 小环依依不舍,非要送我到院外,月华一同来了。 “小姐!有鹤!”小环看见桥对面的两只丹顶鹤,兴奋地用手指着,眉飞色舞。月华也从未见过丹顶鹤,两人不敢靠太近。我抓了把草籽,撒在地上喂鹤,再给她们每人匀了一把。 两人看丹顶鹤啄食地上的草籽看得出神。 余光觉着百兰轩院门那站着个人,回身一看,银絮孤独地站在门槛处,两眼望着我,缓缓垂下了头。 一直到傍晚,我才回到百兰轩。 小环、月华整天没有闲过,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桌面擦得几乎要反光,还把我的衣裳、里衣、足衣、通通洗晒完毕。下午太阳大,她们俩便把我的被子架到外头晒。 晚上我们三人同桌吃饭,银絮坚持吃说自己吃过了,垂首在院外等候吩咐。 小环是直肠子,扬着笑脸说了四五回:“银絮姐姐再吃一点呀。” 银絮礼貌谢绝,还是坚持守着温家下人的规矩。 晚饭后,我特意吩咐银絮来给我篦头,又让月华提着灯笼陪小环去厨房还提篮,因此院里只剩我和银絮。 她做事勤快认真,拔下簪子后,轻轻将我的发披下,搓热手心,挑了些茉莉头油在手心搓开,仔细地抹在我的发尾:“小姐的发又密又亮,是旁人艳羡不得的好。若明个要洗头,奴婢为小姐提早备下热水?” “银絮,你可知道心莲一共当了多少件衣裳和珠饰?” “小姐……奴婢早料想到自己有今日。您开发心莲后,下一个就是我。”银絮叹了口气,“奴婢不敢怨小姐,只求别把我打发回三夫人的院子。” 我看着她低垂的额头,微微一笑:“我说过的,既跟了我,喊我一声‘小姐’,不管是平日还是紧要关头,我都会拉你们一把。你的苦处若不知道便算了,既然知道,没有道理让你再回去。柜子里的衣裳是你赎回来的,当是将功补过,况且你不是主谋。你把知道的情况如实告诉我便是。” 银絮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眼桌面上揭盖的头油,似乎想明白了,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我。 继而跪在我脚边,泫泪欲滴:“一共八身老太太赏的衣裳,两身小姐的旧衣,珠钗首饰当了十二支,共二十五两银子。小姐给的银子加上我同人借来的月钱,只赎回三身。剩余的,我会用月钱慢慢赎回。” “八身未曾穿过的衣裳,十二支珠钗首饰,只当二十五两,这是贱当,兴盛当铺这么黑?”周姑姑给我看过当铺存票,大夫人送我的量身衣裳当了十五两银子,其他自然更不止,数目显然不对。 银絮怔了一下。 我接着说:“你们天天在府上,哪能想出去便出去。肯定是府上中间转当的人收走转手费,克扣一笔,到你们手里剩二十五两。” 银絮点点头,涕道:“小姐什么都知道,奴婢不敢再瞒您。我家嫂嫂病得下不了床,指着五两银子救命,我只好向心莲借了五两银子,偷偷托人送到嫂子娘家。后来又收了心莲三两,一应送去给嫂嫂治病吃补,前前后后一共十两。” “既是你嫂嫂,为何送到你嫂子的娘家?” “我家嫂嫂病后,我娘嫌她花费银子,便把她赶回娘家,逼着哥哥再娶。侄子侄女天天喊着要见娘,我哥没有办法,托人带话求我借银子救命。” 银絮是内敛的人,说到伤心处,还是极力克制自己。 我扶她起来,沉默一会,扬了扬眉:“自己欠下一屁股债,还想把错全扛了?好人不是这样做的。既然当东西的钱你们两个分着花,赎回的事情就不能只落在你头上。你掐指算算,再过五天,去长丰园找心莲。话不用多说,她自然会跟你哭诉,那时候,再稍微点点她,处境好好分析给她听。” 银絮身体微微一颤,点头如捣蒜。 我估摸着小环她们该回来了,最后说了一句:“你在温家这么多年,见过人比我多,小环和月华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你一眼就能看透。日后我们一起在百兰轩吃住,当用心处用心,不该用心的地方,别用心。用了,便成了多心。” 银絮一点就透,恭敬地向我行礼:“奴婢记住了,以后不会再多心。” 第88章 比爹 梅花凋零的时节,每隔两日我都会做一枝蜡油梅花送去归善安。四夫人望着梅花,有几次脸上居然会有笑容出现。 我的花儿们足够争气,发芽了,不枉我把百兰轩光线最好的地方让给它们。 几场春雨,几声鸟鸣,百兰轩外柳堤挂绿,到了十五马球赛的日子。 这日银絮为我梳头,梳了足足一个时辰!要说梳发髻配首饰,银絮给三夫人院里的两位表小姐梳过头,眼光还是不错的,比小环什么都往我头上堆来得好。 可是,这一个时辰,美没美不知道,腰背是快疼废了。 等坐上马车,在令仪的有意提醒里,我这才幡然醒悟过来,马球赛不过是借着打马球之由,让天潢贵胄、簪缨世族中的适龄男女为婚嫁做相看打算。 温家只有一个小姐,还未到年纪。出门前大夫人特意嘱咐我,要我顾全自己,仿佛不是去看马球,而是奔赴刀山火海。老太太特意派了黄荣一路伺候几位少爷,加上七八小厮。 春日当空,处处生机盎然。 齐山一带花影映树,路清无碍,马场守卫森严。沿路望去,前方是旌旗飘飘,一派天家威严。 冯家两个女儿冯有琴、冯有棋虽和我们一道而来,可她们瞧不上令仪,更瞧不上我,下马车后立刻派人打听尚书府车队,寻尚书千金李文苑。 年珂自然找她嫁光禄寺少卿之子为妻的亲妹妹。 “苏姐姐!”定远侯府的马车还未停好,薛幼青使劲向我挥手。下马车后跑了几步,她家老嬷嬷打着伞跟在后头跑,紧张道:“小姐慢些!再慢些!若摔了如何使得!” “我还以为姐姐不会来了。”薛幼青红着脸笑道。 “怎么会,答应你,我必定信守承诺。”我笑了笑。 “敬元哥哥呢?” “那呢。”我抬头指了指,队伍前头。 温冲立在黑马上,一圈圈围着的全是讨好他的年轻公子们。一个个抬着脖子说话,而温冲一脸桀骜,支着额,傲然垂目望着他们,像在看一群猴子。 我们三人相视一笑,罢了。 太阳高升,光辉灿烂,我和令仪都是爱晒太阳的,薛家嬷嬷唯恐薛幼青晒着,几次催促提醒,要她早早进入帐幕中避晒休息。 我也有些口渴,令仪想吃点心,三人便一同前往。 齐山是天家冬猎,大驾行幸之地。东边几座帐殿乃是御用,今日有营卫看守走动,旁人不得擅入。令仪往东边帐殿看了眼,目光瞬间茫然,脸上泛着奇异的惆怅。 御用的帐殿,此时不应有人。我拉了拉她的衣袖,过半晌,令仪才回过神。 帐中坐着十几位勋贵小姐,身后伴着一两名侍女。她们各自代表的都是家族势力,谁与谁亲厚,谁与谁视若仇讎,背后与朝局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太子妃牵线的马球赛,众人迎合太子妃与储君,做一团和气的样子。 我与她们俩才坐下,两个标致端庄的小姐走到茶案前,对令仪行礼。黄裳那位年纪稍小些,俏皮笑着说:“幼青妹妹,近来身子可好些?还记得我吗?” 绿裳小姐笑道:“薛妹妹,我叫盛丘月,这位是小妹丘芮,家父是大理寺少卿盛元昌。去年在温老太君的寿辰上,我们见过面。” 帐幕中又进来一个绫罗裹身,珠光宝气的小姐,前一嘴还在骂自家的丫鬟,后一刻马上往人堆里扎,瞪着大大的眼睛说:“几位姐姐妹妹们好。” 见令仪看着她,她直愣愣道:“我爹是盐科御史曹明堂,你爹是?” 令仪显然不想跟她说话,头一扭,不理她。曹小姐又看着我,僵硬着脸:“你呢?” 见我没有立刻回答,曹小姐冷哼道:“难道自己的爹是什么官职也没脸面说?还是你爹官小,不好意思说?” “你是来交朋友,还是来认识别人爹的?”令仪道。 帐幕中哄然大笑。 京城里勋贵小姐社交往来是以自己爹做名牌。见她们穿戴华贵,我忽然心生感惋。 男子尚有仕途可拼,官阶可爬,即便满路荆棘,尚且有诸多道路。 女子天生此路不通,再多才干,许亲嫁人后,左不过博得治家有方的名声,一个“贤”字寥寥概括。 因此她们虽光鲜,一声脸面和幸福全在父亲、夫君身上。 嫁人之前,以父亲的官职为脸面,出嫁之后,以夫君的官职为脸面。父亲、丈夫仕途沉浮,皆与她们一生有莫大关系。 想到这,我不禁觉得烦闷。勋贵小姐、高门夫人也没多大意思。 与曹小姐行个礼,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皆是皇上的臣子,官职有大小,报国无大小。曹小姐何出此言?” “好个报国无大小。”令仪抚掌笑道。 曹小姐无言以对,仰高头颅,瞥了我一眼抒发挫败。隔壁帐幔中传来喝彩声,她应声扭头走出帐幔。 喝彩声愈来愈大,那头女子欢笑声不断传来。 “杨姐姐,萍姐姐在隔壁在玩射箭,我们也去看看!” “射箭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去。” “拿人当靶子射,可好玩了。” “你看真切了?当真是贺家的夫人?” “看得真真儿的,能给萍姐姐做靶子是她的造化。” …… 有人的侍女到隔壁看过,说是在射箭,拿活人当靶子。听说是活人靶子,幔帐里的几位小姐们纷纷前去看热闹。 令仪拉我去看,薛幼青也想去,但被她家嬷嬷拦了下来,深恐她家小姐看见什么血腥画面。 我和令仪进到隔壁帐幕,里头欢笑声快把顶掀翻天。 围观的人自觉分成两排,中间让着给射箭者,射箭者用白布蒙着双眼,拉弓架箭,咻地一声长箭飞出,射中草靶红心。射箭者拉下白布,不满地啧了一声。帐幔尽头站着一位清秀夫人,双手高举着果子放在头顶,浑身发抖,满脸惧色。 立刻有两个丫鬟上前端茶、递净手帕子。 此女却挥出手中的弓,往丫鬟身上打去,笑骂道:“滚开,我还没玩够呢,取箭来!” 我略撇过头,低声问令仪:“她是谁?” 令仪苦笑:“夏家二小姐,今日马球赛,是她亲姐姐举办。” 姐姐是太子妃,未来的东宫皇后,怪不得这位夏二小姐这么神气,拿人做活靶子玩。 丫鬟捧上一支长箭,夏二小姐冷哼道:“球也不让打,箭还不让射吗?蠢东西!一支怎么够,取三支来!” 进来两个宫中的教习嬷嬷,禀报马球赛将要开始了,夏二小姐当即丢掉弓箭,令人拿铜镜照面,一切妥当后移步外出。 帐子里的人纷纷往外走,无人理会发抖的贺夫人,她贴着木屏风站得笔直,眼珠子快要瞪出来,草靶散落一地。 我上前扶起她,她死死紧握那颗苹果,哆嗦着说了一声:“谢谢你。” 走出幔帐时,见一丫鬟正在角落给冯有琴、冯有棋两姐妹行礼。 冯有琴气得发抖:“白白给爹娘丢脸,让你家夫人早些回府歇着。” 冯有棋厉声道:“此事不许告诉姐夫!那贱人,我们来收拾。” 那丫鬟哭丧着脸,唯唯诺诺点头。 看来方才举着果子的清秀夫人,便是冯家嫡女冯敏,在旁人眼里嫁入贺家享福的贺大奶奶。 第89章 马球赛 薛家三代武将,一门忠烈,侯爷夫人身子弱不堪产育,薛侯爷痴情,不忍妻子冒险,府上从未纳过妾,因此定远侯薛侯爷只有薛幼青一个女儿,还是公主的伴读。 谁能娶得薛幼青,谁便能成为侯府女婿,拥有薛家三世累下的战功、兵权、甚至朝堂势力。 未婚的高门女子里,薛家小姐可是第一香饽饽。 看台上卷帘焚香,案几整齐,定远侯府家小姐薛幼青自然是上客。 而令仪是王鼐山的孙女,王鼐山是太子的老师,太子妃少不得眷顾她,两人赐坐在太子妃身边。另外一边坐的是夏筱萍,太子妃的亲妹子,以及几位公爵后附太夫人及夫人们。 沿路薛小姐一口一个‘苏姐姐’称呼我,其他人想必误以为我又是哪个高门小姐,或有何显贵来历,因此待我极其有礼亲切。 官家小姐说话每一句都离不开姐姐妹妹,说的大多是琴棋书画,风花雪月。 我是硬着头皮勉强参与几个话题,接着低头专心吃点心。牛舌酥、甜豆黄、如意卷、梨丝金糕、早春团子……,还有热腾腾的奶茶可以喝。不枉来一遭。 旁边的官家小姐说到今日马球赛所用的马匹是上驷监调出的,护甲还是武备院预备的,非同凡响。 我抬头往场上看了一眼,这距离,哪里能看清护甲好坏? 转头再看她们,个个羞赧含笑,哦,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公子之间。 急鼓震震,号角吹响,周遭人立时藏不住心中喜悦,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倾,想看更真切。 我本就不懂马球,外行看热闹,索性倒一碗奶茶,吹了吹,缓缓喝下几口,再配上一块甜豆黄,仿若春天皆在口腹之中。 底下传来震天叫好声。 前头有位老夫人夸赞道:“那个可是温家三郎?温将军的儿子,果然不差,虎父焉有犬子呐。” 接着几位老夫人、夫人们便夸起温冲,中间不知谁提了一嘴温子羡,众人又把温子羡夸了个遍。、 话说了一圈转回太子妃那,太子妃贵气从容,优雅一笑:“他温家的儿郎,要把京城里的男子全比下去咯。是不是呀,萍儿?” 夏筱萍略带害羞点点头,眼神望着赛场上的温子羡,人到哪,她的目光便追到哪。 对垒双方一方系红腰巾,一方系黑腰巾,一方约莫二十人,在场上追击堵截,挥杖击球如星流一般,马蹄纷乱,场面紧张,胜负扣人心弦。 赛场上最显眼的人,还是温冲。 他一人冲在最前,和胯下的黑马配合得天衣无缝,轻尘里穿梭,出手奇快奇准,对方十几人无一能拦住他。温骁、温子羡、鲁国公公子兵分三路堵截,不过勉强拦他几步。 最终仍被温冲找到突破口,频频进球。 马球讲究战术、技巧,那轻尘飞扬中的身影,恍若天上地下最勇猛的杀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将帅之风或可管中窥见。 这样所向披靡的温冲,倒和他留在暖阁中“不在寡众”四字一般恣意,叫我有些吃惊。 马球赛结束后,温冲一队进球最多,夺旗占元。 几位千金万金小姐看得是面泛桃花,窃窃私语,谈论着温冲沙场勇猛。经此一“役”,温冲怕是要在京城勋贵女子圈中占元。 薛幼青许是吹风的缘故,咳疾加重,马球还未看完已经回府。落日时分,齐山披上一层金霞,风渐渐变大,吹得整齐的旗帜哗哗直响,如同鬼哭。 天色渐晚,各府小姐、公子大多玩得疲惫,纷纷称谢道别,马鞭挥舞,车轱辘转动,各府的人一一离开了齐山。 温冲被同队留下喝酒庆功,因此绊住脚。黄荣带大川等三人留守齐山外,身为温府今日唯二的女子,我和令仪先行坐上车马回府。 一路上,令仪似变了一个人,满面心思。 回到温府,头件事是去晓翠苑给大夫人请安报平安。 大夫人正在用晚膳,汪嬷嬷给我盛了一碗,我陪着夫人吃饭闲聊。大夫人问起今日齐山见着什么,看了什么。我想了想,还是捡些无关紧要的说,并未把皇上帐殿外有人把守出入的事说出来。 一直待到亥时三刻,还是不见温冲回院,大夫人实在撑不住,在塌上睡着了。我和素秋一同伺候打水梳洗,大夫人躺上床后不忘嘱咐素秋,若是温冲回来,一定要告诉她。 素秋给我点了盏灯笼,我提着才出垂花,大川匆匆跑来的身影撞得我手臂一阵酥疼,灯笼里的火也晃灭了。 “啊,苏小姐,没撞疼你吧?!” 垂花外挂着的灯笼全灭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听语气他似乎很着急,还喘着粗气,便回:“没事,不打紧。你怎么这样慌忙?” 大川诶诶啊啊半天,低声道:“五爷不慎从马上跌下来,被马蹄子踩断腿骨头。现在人在长青堂,已经疼得昏过去,身边没个人。这会子宫门下钥,哪里找太医爷爷们?大爷、二爷张罗请人往宫里递话,咱们爷让我开库房找药,怎么着也给五爷先治一治。” 被马踩断骨头……这该有多疼。 “苏小姐,我这有火折子,要不要给你点上灯?” “苏小姐?” 大川的话,我明明听见了,却无法回应他。双脚沉沉地往院外走,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似的,心头像是被尖锐的东西戳破了一个洞。 夜晚的风已经没那么寒冷,可我身上却觉得有股寒意流窜着。 为何如此不小心? 温子羡,你为何如此不小心? 踩断骨头……身边无人……这八个字并非发生在我身上,为何我会不忍听见? 昂头望着天空,此时残月高挂,星辰点点。星光看着仿佛那张彩画上萤火虫的光亮,耳畔倏忽想起他的话:不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可惜灯笼碎了,日后补你一个。画收着,你猜对我的梦,这是奖励。 我咬了咬牙,往前院长青堂走去。 沿路清净无人,皆有灯火照亮行路,偶尔一两声说话声还是值夜房里传出来的。 这个时辰的前院,我不曾来过,不禁提醒自己脚步轻而再轻,提醒过后,依旧是快而又快。 长青堂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橙光竭尽所能不过照亮边上半张清癯阳刚的脸庞。温冲懒洋洋地靠在屏杯椅上,嘴里叼着一根草秆,冷笑着:“你这是……失望?” 第90章 惊动 仔细回想,晓翠苑垂花的灯是大川故意熄灭的,连撞灭我手里的灯笼也是他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些被马踩断腿的鬼话,想必是温冲编出来教他说的! “你要真把老五放在心尖上,他没事,你该高兴啊。”温冲蹙了蹙眉心,烛火在他漆黑而锐利的眸子里跳跃着,烛光轻浸,黑暗中,如一匹威严凶狠的豹子。 望着这张可恶的脸孔,我恨不得扑过去揍他一拳,竟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试探我! 蜡油不过几滴垂着,长青堂四下无人,两样便是他早早算计好的证明。 “无聊,无耻,鬼话连篇。” 我心里好几团火在烧,迎上他的目光时,身上不禁一阵恶寒,他又是如何发现的,连我自己…也未发现。 温冲故作困惑,嗤笑道:“再烂的鬼话,你也信了不是。” 我深深看了他两眼,扭身要走,温冲叫住了我,带着几分醉意,冷冷道:“你要的,唯我能给。他温子羡给不了的东西,我能给你。” “你知道我要什么吗?”我不禁冷笑。 “不想为人妾室,你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择。” 这个人是在耍酒疯吗?我略侧了侧身子,他已经挺直背脊坐在椅上,隐隐透着运筹帷幄、所向无敌的天骄气概,缓缓道:“要变天了。” 说罢,长袖一挥,那微弱撼颤的烛光瞬间消失幻灭,空留一袅白烟。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赢家自古唯有一人。”温冲的话,轻轻从口中吐出,一字字却掷地有声,如天外来音,直击人肺腑。 几日后,京城传遍太子圈禁,身边信臣皆发配西津为奴的消息。 同日起,令仪再没有出过九福居院子,虽然王鼐山毫发无伤,可太子被圈禁,身边人皆被处置。太子乃是东宫储君,未来的皇帝,一夕风云变化,成了阶下囚。作为太子太傅的王鼐山,焉能确保次次无虞?她的担忧,早在马球赛那日已经萌芽。 天子震怒,血流千里。 温冲的预言,成真了。 温家一如往常,除了闭门谢客外,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京城依然车水马龙,这片天空的宁静之下,隐藏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骚动和不安。 常来给老太太请平安脉的太医再也没有来过温府,温将军请了为名叫燕应时的大夫,祖上世代悬壶济世,如今为第五代传人,是临县有名的再世华佗。温家自然以礼相待这位张大夫,每日来回车马费用,诊金谢礼,一个不漏。 春深草长,柳条长长垂着,在风中轻摆,百兰轩外的秋千唯有清风乘坐。 明明是生机无限的春天,为何看着这般萧条。 大夫人每五年必回通州老家祭祖,今天恰逢又一五年。柳姨娘即将临盆,大少爷必须留在温府。妇人产子如进鬼门,大夫人放不下心,还是把素秋和汪嬷嬷留下照看。 大夫人以为我必定也是思念家乡的人,于是此行带上我。 夫人祭祖此回走水路,路程虽短,但小环是旱鸭中的旱鸭,我便以花圃需要人照顾为由,劝她留在温府。月华手巧,看了几回我做蜡油美化便学会了,因此归善安的梅花,我托她做好送去。 通州进入四月便有数十天不断的雨,我提前晒好了一小瓮的姜皮和姜片。 临近出发日子,京城也下起雨。 推窗望去,细雨绵绵,雨珠打在碧绿的湖面上,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小姐,雨天的风最是厉害,一不留神要吹伤的,临行前要是着了寒,一路累上加累。”银絮拿来一件斗篷为我披上,垂手恭敬地站在一旁。 “没事,一点小风。”回首看着银絮,她鬓上全是雨珠,还没来得及擦干。问了问,她回答一下雨月华便去花圃检查,深怕花苞被淋死,伞也未撑,她方才是去送伞。 我点了点头,道:“你快去换身衣裳,我这不需要人伺候。” 银絮轻声答应,继而退出房间。 临窗听了整个下午的雨声,雨大雨小,直至雨停。被雨冲刷过后的大地,空气中全是泥土的草腥味。 晚饭后,小环她们愣是把我的行李翻出来,又添上许多本觉得不用带的东西。我以一敌三,惨败。 独自走到院外,坐在千秋上晃了一会,对面九福居挂着两盏红灯笼,外头没有一个人影,两只丹顶鹤依着彼此在墙角打盹。人道近乡情更怯,可我心中却不是这样的思乡情感。 在通州的日子,我活得并不快乐。 四周寂静无声,偶有虫鸣。 身后莎莎一声,我回过头,只见一盏琉璃灯笼放在地上。檐下墙角,四周丝毫痕迹也无,这盏灯笼仿佛是凭空从地上长出来的。 灯笼里头放着一包东西,我取出后打开,是精致的四块点心,做成花瓣的形状,闻着清甜还带着一股花香。样子实在太可爱,倒叫我不忍心伸出魔爪吃它们。 “你要的,唯我能给。他温子羡给不了的东西,我能给你。” 脑子里回想起温冲的话,想起那晚长青堂四目相对的尴尬,方才涌上来心头的一点欢愉如浪潮般颓然退去。温子羡和温冲是一样的人,和我,天生注定道路不同。 结局已经注定,我便不该对他抱有好感,哪怕一点半点,也不应该。契结书才是我的目的。 我黯然摇头,将灯笼放回原位,小心翼翼地包好点心,一同放回去。今夜无风无月,连星星也没有,我将靠在院门外的伞打开,撑在灯笼上。 “若是今夜下雨,你的主人来不及把你收回去,你也不会淋湿。” 说罢,起身回到百兰轩中。还未过多久,又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洗漱时,我盼望着前去提水的银絮同我说点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说。 雨里雨声越来越大,扰得我辗转难眠,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着,还是睡不着。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起身匆匆披了件衣裳,撑伞出去。 我轻轻打开院门,唯恐吵醒熟睡的她们。院外的伞已被人收起,立在墙角,大雨哗哗地下着,檐上垂下是一道长长的雨线。 院前空地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落雨积的坑洼,恍然如梦。 第91章 启程 雨过天晴,鸟鸣燕飞。 这日,温将军同大夫人一块去寿康堂请安用早饭,而后备车马,亲自送大夫人到高桥码头,将各地通岸文书交予大夫人手中。眼下京中朝局异动,大夫人行事向来不爱铺张浪费,除我以后,一船两个丫鬟外带四个家仆。 温冲才挣上的御前侍卫,说休沐便休沐,陪着大夫人同回通州祭祖。 南来北往进京的商人旅人或是南下的人,皆在高桥码头下船乘船。 此地建有中转粮库,官民两用的码头,南方运上京城的粮食经此中转,码头上十来个壮汉正在卸货。人来人往,碧浪如鳞,岸边亭台楼馆,酒肆茶棚渐渐离远,岸上的人越来越小。 河风吹人醉,大夫人站在船头,直到看不见温将军的身影,方回到船中。 两个丫鬟是从老太太屋里拨来的,一个名叫谷雨,一个名叫仙儿,十五六岁,但做事有条理,话少恭且敬,大夫人很是满意。 我站在船舷处,握着络子,船身破水前进,哗哗地河水声连连不绝。 “回家还不高兴?” 身后传来温冲的声音,我心烦意乱,最怕见到他,偏偏来的又是他。温冲红衣银冠,临风站立着,鬓角飞扬的发扫过他深谋的眼,那里头藏着深不见底的心机。 “怎么不说话,哑了?” 昨夜未睡好,身体有些疲惫无力,我深吸一口气,“我没有家,何来回家一说。” 温冲薄唇紧抿,风吹得他的长衫哗哗响。我和他就这样站着,再没有说上一句话,任凭风吹乱了发,吹皱了心绪。 中午简单喝了些粥,傍晚船靠码头,温冲上岸买了些点心及小吃,还订了八道酒楼的菜,两个伙计一路提到码头,再由家仆接过送上船舱里。 一连两日均是这样,到底是在外打过战的人,没准干的就是伙头军。即便我们驶进沙漠,温冲也能找到水源,或从哪里扛出一大袋米,说是自己预备的食物。 今夜船已到达建州,再半日便到曲阳,到了曲阳转陆路,约莫一日抵通州。 晚上用饭时,大夫人说是太阳疼,我便把预备的姜皮拿去煮成姜水,再让谷雨拿去给大夫人洗头。她们两个伺候夫人洗澡穿衣,我退了出来。 一轮圆月,圆得出奇。 温冲坐在船头饮酒,头遭见人捧坛喝酒的,还喝得衣襟全湿。酒坛一举一放间,酒水撒了出来,被月光浸润过,泼出一道银痕。酒很香醇,味很浓,仿若闻着就能倾醉。 温冲支着额,像是喝醉了,口中念着“新坟”“旧坟”,不知在说什么。 我回到舱室中洗漱歇下,船行驶着,眼皮一会便沉下来,昏昏睡去。 梦中,下着好大好大的雨。 我似乎回到了通州家中。 轰———。 一声闷雷在我头顶炸开,书房中传来熟悉的男声:“你给我跪下!跪在你娘面前,跟你娘好好说说今天做的荒唐事!” “我没错!是苏克寒打我在先!爹为何只责罚我一人?” “爹平日如何教导你,全忘啦?” “女儿没忘。爹说女子崇德知礼,能和男人一样光耀门楣。” “你娘的温婉灵秀,你竟一分不得!跪足三个时辰,没想清楚不许站起来,好好看着你娘,给她认错!” “女儿没错,天知地知,娘……知。” 我推开熟悉的那扇门,如同一个走错的看客,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小女孩争执。 画像上的娘亲仿佛对我微微一笑,用她慈爱的目光看着我。画中人开口说话,却是大夫人的声音:“好孩子……。” 轰——。 又是一声闷雷,我站在百兰轩院门外,撑在灯笼上的那柄伞不见了,瓢泼大雨打在琉璃壁上,里头的糕点被雨水冲刷出来,不再是栩栩如生的花瓣模样。 灯笼歪倒在泥土里,糕点被雨打烂。这雨一直一直下,下得太狠,太狠。 “啊——。” 我瞬间睁开眼睛,还好,室内烛火未息,见着有光心里安心许多。撑着坐起来,本想下床吹灯,只见门外映着一身挺拔的影子。 温冲一直停在门外,我裹上外衣,趿上鞋,走到门处,可又不知开口要说什么。 隔着一扇门,我能听见他清晰的呼吸,他也能听见我的。 “苏因果。之前,我看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你不是别无所求,你要的,是取消婚约的书信。”温冲的嗓音带着几分酒意,低沉到喑哑。 看来温冲知道大夫人要收我为义女的事了。 “你是温家三少爷,京城女子任你挑选。我若不得契书,没有脸面对面我死去的爹娘。”我不但不恼、不慌,还如临大赦般,有种难以表达的轻松。 “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过要嫁给我。所以你利用我娘对你的喜爱,处处想着抢占先机。”温冲冷哼一声,“好个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本要喊我‘夫君’的人,盘算起当我妹子的主意?” 他的话语并不重,但我心里有些害怕,用手抵住了门。男子最在乎的是自己的颜面,虽说契约双方协定,不会伤及彼此名声,但是他毕竟是京城鼎鼎有名的温家三郎,像他这样的男子,定恨死他人掣肘设计于他。 “你是男子,不懂这俗世名声对女子而言,是比性命还珍贵的东西。我们苏家、我的两个妹妹,甚至我,在这座大山之下,不得不低头。” “笑话!放屁!你低头?呵,你这低眉不顺眼的女人!” 他似乎忍不住,快要震出胸膛里的一声闷吼,我背靠着门,闭着眼睛,已经做好面临暴风雨的准备。但门外的温冲抽了口气,继而低声道:“老五呢,你心尖上的老五,不管啦?” 他的语气逐渐变低,那声‘不管’低的如同一片刚萌芽已被春风吹落的嫩绿,随风飘啊飘啊,消失不见。 “五少爷和你一样,我要的,他给不了。”只有大夫人,能给我,我真正想要的。这后半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夫人喜爱我,若能收我为义女,我和温冲的婚约自然会取消。我本也无关轻重,非他良配。 所以我像温冲说的那样,利用了大夫人对我的喜爱吗?是的,我利用了大夫人对我的喜爱。我没有亲口提出要求,我还利用了汪嬷嬷,我利用了她们对我的喜爱。 “还有脑子,不算太傻。我跟老五,不一样。”温冲扣了扣门,我立刻抚住胸口,连喘气也不敢太大声。 他的头抵在门上,轻轻笑了笑:“老五是个软蛋子,你摇头,他立马放手。我不一样,得不到的,我……便抢!” 温冲的笑一声声如剑刃,轻拂过我的心上。在他走后,我的耳中一刻不停回荡着他的话。 “我不一样,得不到的,我……便抢!” “我不一样,得不到的,我……便抢!” …… 第92章 林家 船停在曲阳的码头,天上下起小雨。曲阳的雨缠人得很,经常滴滴答答下个十几天,影响人们出行不说,道路还难走。曲阳人家中常备的就是草鞋。 林家派了马车来接船,大夫人的二哥年过半百,随着车马一同在码头等候一个多时辰,兄妹见面,先哭了。 “瞧我,一脚进棺材的人,还这样哭哭啼啼,让妹子笑话了。”林二老爷用袖子擦擦眼泪,眼已然哭得通红。 大夫人拿帕子摁了摁眼角,指着温冲道:“二哥,这是我的冲儿,往年不得空闲,今年难得他在家,陪我一起来。” “二舅。”温冲躬身拱手,一副恭敬外甥的样子。 林二老爷笑道:“上回见还是瘦瘦小小的孩子,十年一晃眼,变成大小伙子了。像,真像,十足十像温将军。哦,章儿怎地没一道来,他的小小子我还没见过。” 大夫人笑着回:“喜事,走不开,我不让他来的。”说罢,大夫人拉起我的手,“二哥,你替我瞧瞧,我的女儿好不好。” 我福了福身:“因果见过二老爷。” 大夫人道:“迟早晚要改口,还是叫‘二舅’吧。” 我微微颔首,改了口。 “你也是儿女双全的有福人。我看这孩子和你年轻时候一样,静静地。见着她,像是见着年轻时候你一样,亲生女儿不定能有这样像的心性。只是你年轻时候背着爹娘可闹腾,我和大哥都怕了你。”林二老爷脸上一喜,笑了出来,只是眼睛还红。 说起年少的事,大夫人罕见红了脸。 兄妹俩像是有说不完话,奈何曲阳多雨,趁着雨势还未大,林二老爷张罗着我们坐上车。大夫人、我、谷雨、仙儿同乘,温冲与林二老爷同乘。 这马车还要坐上一天,才能到通州。 一行人在客栈歇了一晚,次日傍晚抵达通州。 沿街是熟悉的叫卖声,听见卖煎粘团的,立刻想起小杏园的粘团,肚子打了几声鼓。 林家的二老爷任通州县丞,官位不大,俸禄有限,林家不比温家气阔,但也是两座宅子打通的大院。下人不多,都是在林家少说干了七八年的人,各个和和气气。 一位气质温雅的半百妇人到轿前搭手,微笑着:“阿静,我们月前接到信,日日盼着你回来呢!” 大夫人搭上手,喊了声二嫂。下了马车后,林家门前站着几位儒雅淳朴的男子,端秀的女子,纷纷行礼,一一拜见大夫人,又见温冲喊了表哥。 两姑嫂亲亲热热地进院子,几位少爷小姐随后,林二老爷走在最后,林家门外放了一串热闹的炮仗。 老榆木富贵如意雕花大桌上摆着香菇鸡油粥、煎粘团、肉丸汤、炸鱼饼、葱花卷子、烩杂鱼、辣兔头。碗筷勺子整齐摆了一圈,一桶蒸好的木桶饭盖得严严实实的,不走漏一点热气。 大夫人笑问林恒:“你阿婆呢?躲到哪里去了?” “阿婆正在厨房给姑奶做您喜欢的面鱼儿汤。”回话林恒年十二,去年参加郡试,中了秀才,将来必是入仕锦绣的前程。林恒说话持重,大有少年老成的味道。 林家大房夫人年纪轻轻守寡,日夜靠着给人洗补以上把儿子拉扯成人,后来儿子成家,有了这个孙儿和一个孙女。 林二老爷从后头快步走进屋堂里,招呼着:“坐,坐,咱们都坐下来。娴儿,去吧你大伯母叫来,面鱼儿我来做,你们娘几个先吃。”说着林二老爷卷起袖子,笑道:“好几年没做面鱼儿,也不知道手艺落没落。做得难吃的话,妹子担待。” 大夫人握着林娴的手,微笑道:“我不担待,等了几年,二哥手艺还没练好,可见上回说要做出顶好吃的面鱼儿是哄我的话。是不是呀,娴儿?你爹哄没哄我?” 林娴含蓄温柔地笑着,优雅而漂亮,身上穿得简单,但气质出众。 屋里笑了一阵,林二夫人面上喜悦:“老爷还是陪着妹妹吃饭,我去请嫂子来,这会面鱼儿大概做好了,用不着帮,端就是啦。明个老爷再大展身手吧。” “你们谁都不用来!老二,老二媳妇,我的面鱼儿是门绝活,你们想把我比下去,没门噢。”来的是林家大老爷的遗孀,林恒的阿婆,一句话逗得众人又是大笑。 她如今两鬓斑白,已是五十多岁的人,说话爽利,走路极快,面鱼儿汤还冒着热气,汤水满满地,她端得四平八稳,一滴汤也没撒出来。放在桌子正中位置,拿勺子装了一碗,拉着大夫人坐下,要她尝尝味道。 这玩面鱼儿是酸菜鸡汤著打底,鸡汤的黄油还浮在表面。加上碎蘑、肉末,面上洒着小葱还有一大块猪油膏,猪油膏被热汤熏得化了,慢慢往下渗。一看就知道必定吃好。 林二老爷又招呼一回,大家便分别落座。 林大夫人边上坐着温冲,才坐下,立刻拍打着温冲膀子,笑道:“瞅瞅,瞅瞅这大膀子结实地哟,多结实啊!不劈柴可惜。冲小子啊,一会吃完饭帮我把门口几担柴劈了吧?” 我一口饭差点没从嘴里喷出来,温冲劈柴,这是何等奇观? 忍不住撇头偷瞄了眼温冲,他披着好甥子皮静静坐着,彬彬有礼,高声道:“小事一件,没问题。” 林大夫人道:“劈完柴顺便洗洗院子。” 温冲仍是点头:“包在我身上。” 林大夫人起身给温冲盛了碗面鱼儿放在他面前:“尝尝舅母手艺,你小时候也好这口。吃饱,吃好,一会干活有力气。”说罢把大勺搁回汤盆里,扫了一圈饭桌上的人,发现各个都在怪笑,“笑啥,有啥好笑的?我这是试试看,冲小子真结实还是假结实。阿静,我叫你儿子做事,你心疼啦?” 大夫人含笑道:“我不心疼,他应该的孝敬,尽管让他做罢!” “像话!”林大夫人坐下来,又给温冲夹了满满一大碗菜,“恒儿金贵,我要他劈柴干活,他老子跟我急眼。一双手能拿笔杆子就能拿镰刀子,拿不好镰刀子拿什么笔杆子。” 林恒从饭桌上站了起来,躬身道:“阿婆教训得是,孙儿一会陪着叔叔一起劈柴。” “坐下吃饭,坐下吃饭。”林二老爷招招手,微笑道。 林二夫人抱着小孙女,一边喂饭,一边道:“大嫂,冲儿如今是御前侍卫,皇上身边的人,身上还有大军功。你要他劈柴,阿静忍心,我不忍心呐。” “看把你心悬成什么德性,哪怕他是元帅将军,也是要吃饭喝水。冲小子还没叫苦,你们不许再说啦!”林大夫人笑道。 第93章 林家2 午饭后,林家两位夫人拉着大夫人一块打马吊牌,三缺一,于是我凑局。林二老爷干起嬷嬷们做的活,给嫂子、妹妹、媳妇泡茶,谷雨、仙儿两人汗颜。她们没见过这样体贴包揽的老爷,我也没见过。 二老爷的两个儿子林宏文,林景修娶的是周家两姐妹,饭后大小周氏领着小姑林娴回房中做女红,哄孩子。 大概是新手手气好,开局我一连胡了五把。我忙借口溜了,林大夫人另找来孙女林钦的乳娘来做牌搭子。 到院外,便看见温冲在那劈材,手起刀落,一柴一刀从头到尾,柴火啪地列成两半,纹理清顺。这双杀敌的手,还真应了林大夫人的话——不劈柴可惜。 林恒负责递柴,林芯负责抚掌叫好。 林宏文、林景修两兄弟在一旁呆看,许是不好意思走开,等一批柴火劈好,两人合力捆柴架柴。柴火快要堆成一座小山,温冲半点不累,额上一点汗珠没有,手上速度十分快。 这架势,给他一座山,他怕是也能劈光。 我回到林家安排的卧房里洗了舒服的热水澡,穿好衣裳后坐在床上擦拭头发。 窗外传来孩童欢笑声,稍稍推窗望了一眼,院子里温冲正同几个孩子一块踢毽子,我揉了揉双眼,还真是在踢键子。再看几眼,便要把我的眼泪笑出来,哪有人不苟言笑,一脸严肃地踢键子。 不禁轻笑出声,只见温冲脚下的键子突如飞剑,直直朝着窗户推开的那道缝隙飞来。我急忙闪避开,鸡毛键子咚地一下,稳稳落在房中。 “啊,键子飞进去了!” “我去拿!” “我也去!” 几个孩子争着要来取键子,温冲沉声道:“用不着你们,我去。” 我忙捡起键子,想趁他到来之前把键子放在门外。谁知开门时,他已经站在门外。 午后的微风吹着我的发,发丝飞扬着,扫过他摊开的掌心。他竟一把握住,不允许那缕青丝脱离他的掌心。 我脸上微微一烫,把键子递到他的那只手旁,温冲反用另外一只手接过。 “你……松开。”我吞咽了口唾沫,说出口的话十分没有底气。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手里握得更紧。 “你再不松开……我要恼了……。”我试着拔了拔,一点用也没有。 “恼了又如何?咬我?”温冲满脸冷峻,摇了摇头,以惋惜的口气说着:“小心咬豁你的牙。” 我愣了愣,既然如此,休要怪我。 我卖力地鼓起掌,大声喊着:“厉害!真厉害!这招是怎么办到的?什么,键子还能这样踢啊!哇,好神奇。我今天算是大饱眼福!还有吗?还有哪招?……” 我一个劲儿地欢呼夸赞,温冲大大一愣,完全呆住,忽听他嗤地一笑,嘴角是柔柔的笑意,瞬间松开握着我发丝的手。 林芯等人闻声满怀期待地一路小跑过来,我立刻关上门,剩下的温冲自己收拾去。 苍天有眼,他果真就被几个孩子连拉带拽拉走了。我关上窗,外头再一次响起孩子们的欢呼声和掌声。 第二天一早,林二老爷为大夫人准备满满一桌早点:红枣粥、芸豆卷、水煎包子、煎粘团、炸油饼、梅花腐乳、自家腌的酱黄瓜酱萝卜、熏鱼干蒸豆腐。 芸豆卷是外头买来的,陈皮略带苦味,蜂蜜用糖水代替做的,只是面发得松软。大夫人吃了半个,林二夫人问如何,大夫人笑着说:“不如我的小果儿做得好。” 林大夫人一口咬定芸豆卷都一个味道,大夫人又罗列几项我做的芸豆卷的好处,把林恒、林芯说馋了,央着要吃。 我岂能白挨大夫人夸,便顺着应承下来,做一回芸豆卷。 林府东西一概都有,唯独少了蜂蜜,知道我要外出买蜂蜜,一时林恒说房中需要添纸,一时林芯说要买针线。 林家两兄弟要赶往临县,找林家大房所出,时任奉节县令的大哥林肖孟商讨为林大老爷修葺阴宅一事。 大夫人担心我一个女子上街不方便,于是林二老爷便让温冲陪着我们。温冲必定给林恒、林芯吃了什么迷魂散,两个小孩十分粘他,这样的提议,他们自然高兴。 温冲是个合格的钱袋子,但凡两个侄子侄女要的东西,他只回答一个字:买。 从街头一路买到街尾,买到车室里快要装不下。 我怀抱着小罐野蜂蜜,眼见着车室里的东西越来越多。经过小杏园,林恒林芯两兄妹一下要了三十个煎粘团和二十个青团子。温冲在外牵马,车室里林芯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新鲜出炉的煎粘团吃得满嘴是油。 林恒则像是个小和尚,不停念叨着:“吹凉再吃、小心噎着、妹妹慢些。” 我咬下一口热乎乎的煎粘团,小杏园的粘团还是原味的味道,从来没有变过。 “姐姐,你喜欢粘团吗?”林芯的嘴塞得满满,还不忘说话。 看着她塞得像小蛤蟆的嘴巴,我笑着点了点头。 林恒却道:“这是姑姑,不是姐姐,妹妹这样喊,不合礼数。” “我偏喊她姐姐,哥哥你比老先生还啰嗦。”林芯吐了吐舌头,调皮又可爱。林恒无奈地摇头,替妹妹抹去嘴角边的葱末,他拿自己这个妹妹一点办法也没有。林家兄长宠妹妹大概是祖传的。 在车室里呆久了,人容易犯困。两个小孩一路逛、一路吃、一路笑,超过粘团后没多久,依靠着彼此在车里睡着了。 温冲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对我做出噤声的手势,而后马车的速度缓缓加快,驶出马膝街,往城外的方向去。 亭上有位年轻白衣公子,抱着亭柱呼呼大睡,温冲停好车马,上前照着那位公子屁股就是一脚。 白衣公子瞬间警醒,握紧拳头朝温冲喉头要害去,温冲夺步一闪,反手擒住他的胳膊。白衣公子左掌挥去,右手胳膊轻松脱出,两人交手十几招,难分上下。 白衣公子呵呵笑道:“好你个温敬元,瞧不起我陆东楼?手上放什么油!真功夫拿出来!” “不是瞧得起瞧不起的事。你新婚不久,我一拳下去打歪咯,拆到你陆家的老祠堂,你那新婚媳妇不得找我算账?”温冲挑眉道。 “休要提她,一提她我就腰疼。”陆东楼抱拳求饶,眼神扫过马车,步子已迈到帘子前,“这车里是——。” 温冲勒住他脖颈儿,把人往后拖,冷峻道:“宝贝。” 第94章 林家3 “那我更要看看,究竟是何等宝贝,你温敬元如此神神秘秘,故作玄虚。”陆东楼拨开温冲的手,朝马车奔来,手已探进帘内。只听见哗啦一声,我从缝隙往外看,陆东楼北温冲架着拖走了,鞋底在地上擦出两道尝尝的直线,赫然延伸向亭子。 “还是你路子野啊,那女子是谁?”陆东楼哈哈直笑。 “满嘴胡吣,捡要紧的说,休得放屁。”温冲道。 陆东楼理了理衣裳,脸慢慢沉下来:“你让王爷举荐给吏部的展清风已经在彗安上任一月有余。那是个要命的,好哥哥,敢问一句,你在哪个坟圈子里刨出来的?” “有屁快放。” “放,放,放,我这就给你放。展清风一口气抓了十三个扣粮通倭的罪员,顺藤摸瓜缴了两个倭巢。还抓到一个倭头子。汉江巡抚严刻卿昨日写信给我,要上表替他请功,邀我一同署名,奏书一但送进宫里,彗安的青天老爷怕是留不住。你可知道官场里送他一个绰号叫什么?” “嗯?” “展疯子!贴切至极,这样的人,不是疯子是什么。” 温冲久久盯着陆东楼,嘴角带讽:“严刻卿是太子的人,何故要给我的人请功?” 陆东楼:“听说太子被圈禁,严刻卿一党或许有意倒戈?王爷的意思,要你回程时绕个弯,去一趟汉江。” 温冲:“豫州有何动静?” “高玉死了。” “姓高的死不足惜。”温冲冷笑数声,走到马车旁,牵起缰绳调转马头。车室轻轻晃动着,林恒微微睁开了眼睛,见妹妹还倚着自己睡得香甜,便一动不动。 “这就走啦?敬元,杀高玉的是你五弟。王爷请你去汉江,别忘了!”陆东楼追上来说。 温冲拾起地上一颗石头,弹打在陆东楼的腹部,淡淡道:“哪这么多废话,回去伺候你媳妇去。” 马车向城内行驶,温冲驱车的功夫比温家用了二十多年的车夫还好。哪怕他身无官职,寻常布艺,大概靠着劈柴和驱车也能混口饭吃,许是能捞得一大笔。 “姑姑,刚才叔叔和谁在说话?”林恒的声音放得很轻,怕吵醒妹妹,更怕外头驱车的温冲听见。 林恒发愣地看着我,半晌,眼睛渐渐明亮起来,却一字不言。 “大概是朋友吧。”我轻声道。 回到林府后,我便去厨房煮了糖浆,出来查看芸豆晒得如何,林家下人忙着把满车的东西搬进来。 大夫人及林家老爷夫人均不在,林恒林芯两兄妹得知家里大人不在,两位叔叔又去了奉节,因此带着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玩。林恒买了三个水浒糖人,拿着糖人给弟弟妹妹们说桃园三结义的故事。 四个小凳子坐着四个小小人,排排坐听他说故事。 温冲环抱着双臂,倚着阆干看着这个几孩子。脸上的杀气藏得倒好,目光也柔和了许多,过堂风吹拂着,他那没有杀意的脸上不再冷冰冰的。 我拨了拨晒网里的芸豆,太阳晒得豆子表面有些发烫。 通州的四月是比京城热得多得多,风也大,已经能看见早夏的影子。大夫人要我多出去走走看看,想买什么买什么,不必每天呆在府上。可是通州对我而言,意义有别于大夫人,没有亲人的老家,哪里能算是老家呢。 但是通州有一点好,比起总觉得这段时间压抑的京城,这里的风很自由,阳光也自由。 “哥哥,我想喝绿豆汤,冰冰凉凉甜丝丝的绿豆汤。”林芯捧着小脸,额上戴着点汗光,白白胖胖的脸蛋上撅着嘴,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两三回。 林恒正说到兴头上,他们一个个脸都晒得泛红,特别是林芯,神似年画上的胖娃娃,我抿嘴一笑:“那我给你煮冰冰凉凉甜丝丝的绿豆汤好不好?” 林芯闻声扭过头,鼓掌道:“姐姐是现在就煮嘛,我好想喝。” “是姑姑不是姐姐。”林恒再一次纠正她。 我点头笑道:“是呀,等你哥哥说到关羽难逃江湖,绿豆汤就煮好了。” 林家的乳妈妈放下盆里搓揉的尿片,擦了擦手,站起笑道:“小姐,还是我来煮吧。” “坐下吧,你忙手里的活,不必和我客气,这些事情我是做习惯的。”我摆了摆手,将晒了半天豆子从木架上移下来,捧回厨房。 锅里煮上绿豆汤,芸豆卷的面已柔好,等着醒两回。天气炎热,大夫人他们外出回来想必也热,于是我按着张太医写的方子,另做一盘菊 花糕,放在阴凉处等着凝固。 坐在灶台前看着火苗,手边就是柴堆和水缸,一下子好像回到通州的家。 我解开荷包,从里头拿出温子羡所赠的彩画。满天天灯,湖面的一叶小舟,少女托腮望着夜空。光辉灿烂,相似没有分毫忧愁,顺着点点萤火,芦丛中是受了箭伤的白鹤,那是他…… 神仙也会受伤,也会流血…… “看什么?” 门外响起温冲的声音,惊吓中,画纸如落叶缓缓从我手中飘落,任我怎样追赶,它还是义无反顾往灶底的火堆里飘去。 我猛地把手伸进灶底,抽出手时,画的一段已经染上火苗烧了起来。我着急地攥着袖子,一心一意想要压灭画上的火。 忽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温冲从门外冲进来,将我从腰凳上拔起来,不由分说握起我的手,脸色阴沉,紧张道:“烫着没有?”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我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背热辣辣的,像是有千万只火虫爬过,痛楚感不断增加。低头看,手背上有三道大小不一的长状烫痕。 手里握着的画,一端已经烧成了灰末,一捏就碎的灰末。 漫天升起的万家天灯不见了,那位托腮看着灯火的少女不见了,通通化成了灰…… 我的心在霎那间,泛起一阵抽疼。 “我没事……不是很烫……还好……没关系。”我开始有些语无伦次。温冲同林家下人要来烫伤的草药膏,行军在外多年,处理这样伤口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这样的画,要一百一千幅也有,值得你失魂落魄?”温冲灭掉灶底的火,掸去身上的灰,熟练地盛出绿豆汤晾凉,在柴米油盐里还是一派气宇轩昂的样子。 别以为你给我上药我就回感激你,心头这样想,嘴上却提不起精神,只是清清淡淡回了一句:“独一张的才是好画。” “回京后,叫他再给你画来。他要不愿意,老子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画。”温冲皱着眉头扫了我一眼,背过身子去。 望着温冲挺拔的背影,我不禁发窘,无话可说。 第95章 风雨 在林家又呆了三天,林府祭祖及林老大爷移坟修阴宅的事均已办妥。 这日中午,用过林府人员全到的团圆午饭后,仍林二老爷亲自送大夫人到曲阳码头登船。车马一早上已经预备好。 走出林府,林家的人出来送行,林大夫人叹气颤声道:“这一别又要等上五年。” “嫂子要想阿静,咱们也能上京去看她。”林二夫人笑道。 “谁爱去谁去,我不去京城,咱们林家的根在这,世世代代都在这,一把年纪,我还去京城做甚。我守在这,阿静下次回来,我还给她做柴火面鱼儿。” 两位夫人在前头说话,林芯在后面领着弟弟妹妹哭了起来,拉着温冲的衣角不肯松手,依依不舍。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和温冲哭完,又到我面前,抽泣着说:“姐姐……你做的芸豆卷和菊花糕,我还想吃。” 众人又叹又笑,本来悲伤的气氛一下冲淡许多。 有聚有散,世事常态。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谷雨、仙儿搀扶我与大夫人坐上马车,在林家人不舍的注视里,马车驶向曲阳,离开了通州。 车队快马加鞭赶路,子时抵达曲阳,林二老爷安顿车马,仍然在曲阳的客栈夜宿一宿。 温冲与掌柜问及码头客船时,客栈掌柜听温冲说要转彗安至京,想也不想,惊呼:“客官,汉江倭寇横行,小的建议您还是从建州一路北上,走运河最妥当。” 林二老爷面中一动,道:“冲儿,那是险地,冒不得,还是往京苏运河走。” 温冲道:“二舅说的是,等到曹州码头我下船,再另换搜客船。我娘的船直往京上,不绕路。” 大夫人摆摆手:“一艘船,从彗安回京,你不用下船换船,别跟娘争。” 温冲虽然片刻犹豫,也不再有声响。众人吃过夜宵后,便各自回客栈房中休息。 夜里曲阳下起磅礴大雨,这样的雨,曲阳人早见怪不怪。 次日一早,大雨里,别过林二老爷,我们登上了曲阳回京的客船。风大浪急还伴着大雨,船在河道上晃得厉害,不太晕船的我一反常态,一个劲儿反胃。 谷雨、仙儿两个吐了三四回,大夫人也觉得不舒服,躺在舱室内休息。 过午后,离开曲阳,雨才算小一些,船也渐渐驶得稳了,到晚上,大夫人叫来温冲,支开谷雨、仙儿,舱室之内只有我们三人,一块吃饭。 汉江抗倭八年,倭寇在沿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濮县、彗安两县去年遇上蝗灾瘟疫,死的死,逃的逃。平倭后半年,仍然有难民逃到京城,元气还没有恢复。 大夫人时不时看看温冲,深吸一口气,道:“冲儿,你去彗安可是要办要紧的事?” 河水滔滔,细雨绵绵,舱室里的烛火摇曳着,倒影出我们三人的影子。 “娘,汉江要是乱了,一路便会乱到京城。儿子去彗安,为的是汉江不乱,京城不乱。”温冲道。 牵扯到朝局,大夫人不能细问,浅啜一口茶:“朝廷的事娘一窍不通,娘只希望你平安,稳稳当当娶妻生子。有些事,能不招惹尽量不招惹。” 温冲眉头一轩:“事情找上门,是他人招惹。娘放心,儿子不会让自己有事。” 大夫人看了他一眼,又叹息:“你太让我放心,我反而不放心。” “吃饭的,你没有话要说?”温冲送了口饭进嘴里,斯文地咀嚼着,慢悠悠说到。 我讪讪一笑,放下碗筷:“他人胆子长毛招惹少爷,是不知死活,自寻死路。” 大夫人笑道:“你这孩子,还喊‘少爷’呢。” 温冲忽然抬起头看着我,我心里不由一凉。想起林家祭祖当日,大夫人要我上香,敬告林家列祖列宗。上完香,大舅母、二舅母结结巴巴轮番改口叫了一轮。温冲走在我身后,幽幽道:“嘴瓢什么,日后不用改口,便宜你了。” 当时我全身绷紧,木然地定住脚步。 现在看见他这不怀好意的眼神,再次想起来,身子一僵,还是喊出口:“三哥。” 温冲露出浅浅的欣喜,咽下一口牛肉,不怀疑好意盯着我的荷包。我赶紧埋头吃饭,仿若把柄落在他手中,一阵心虚。 温子羡是豫王的人,那温冲呢,他似乎不是豫王一党,那他又是听候何人差遣?皇上,还是陆东楼口中的王爷。 大夫人出京前已和将军提过将要收我为义女之事,通州祭祖回京后,禀明老太太,行过礼,事情便尘埃落定。能成为大夫人的义女,十六年温苏两家口头婚约自然作废。 不论温冲何时娶妻,所娶何人,将来与我,再没有挂碍关联。 任再聪慧过人,料想得出今日未必能料到明日,无非走一步算一步。 我也不过如此,不见前路,唯独能做的,是下好眼前这一步棋。 地位尊贵如东宫太子,想必也从没料想到自己会被圈禁在无极观中。看似平静的京城底下已掀起滔天的波澜,温家处于波澜之中。船的最终目的地是京城,望着黑沉的河面,我突然有一丝不安。 温家何尝不是一艘船,我何尝不是船上的人。 残月当空,雨已停,清风徐来。 每次听见雨声,我总会想起那晚百兰轩外的灯笼。但比起自由的空气,自由的呼吸,许多事情,只能排在后头。 我的手挪到腰上,解下荷包,想把温冲知道的‘把柄’丢进河里。瞥见手背上淡红的烫印,一时有些不忍。 “苏小姐。” 我闻声转头,来的是谷雨,她对我福身道:“奴婢打水给大夫人擦身,想着夫人今天淋过雨,特意来同小姐讨些姜皮。小姐那姜皮若准备足够,可否赏奴婢一些?” 谷雨吸了吸鼻子,羞赧地笑着。 我点头,同她一道往舱室走:“你们也淋了雨,别忘喝些姜茶暖暖身子,寒气不驱容易流涕生寒。我那不止有姜皮,还有姜片,一会多给你一些,仙儿大概和你一样。伺候夫人擦身的事交给我来做,你们喝过茶早点歇下。” 谷雨万分感激全写在脸上,微笑福身:“还是苏小姐您料事如神,备下这样好用的东西,没人能想得着。” 第96章 彗安县 船在大盛的阳光中,停泊汉江彗安码头。 两位未着官服的官员已在码头等候,后头是衙门差役二三十人,敲鼓奏乐声势浩大,双驱宝车、八人红缨大轿停在码头。 温冲临风站着,端的是英武不凡的气势。 彗安的码头太干净,干净到没有一艘客船,更不见来往商船。码头停泊的两艘船,乃是海州府半年前送来赈灾济贫的官船,“奉旨赈灾”的灯笼还挂在船上。 我将看到的种种回禀大夫人,大夫人面色不悦,道:“你去告诉冲儿,我不下船,就在船上,他尽管办他的事情去。” 船身靠稳,我把大夫人的原话转告温家家仆。 温冲并未下船,眯眼轻笑:“好大的阵仗,严大人用心啦。” 码头上富态丰腮,大腹便便的官员高声道:“属下汉江布政官员司马正,奉巡抚大人之命,再此恭候公子、夫人。既是温将军的公子和夫人,自按接待温将军的规制接待您。属下为公子备了软轿——” “我的屁股中过箭,是旧疾,坐不得轿子,受不了颠簸。”温冲抬手,打断对方的话。 “屁…屁…屁股……?!啊,属下失察,属下失察,这就命人撤去轿子。” “不要紧,这么着,有劳司马大人背我去衙门。” 司马正支支吾吾道:“啊?这……这……属下恐怕难以担此重任,不如——” “司马大人未着官服,不算辱没。何况你身强体健,为何推辞?为父母官者,两肩挑的是百姓生计,此等重任司马大人担了三四年。我自问重不过百姓生计,你背不动我?你累了,不是还有另一个吗?”温冲眼神暗带狠厉,嘴上却微微扬着。 一席义正严辞的话,怼得司马正不能再说不,只好老老实实背起温冲。 温冲个子极高,那司马正不过比一般女子高几分,且又满肚肥油,真是使出吃奶的劲儿背起温冲,嘴里哟呵哈地喊着。 留守船上的四个家仆面面相觑,我们五人站在船头,看着司马正和另一个官员歪歪扭扭背着温冲走远,真是哭笑不得。 温冲走后,码头留下一批带刀衙差守着船。 到中午,有三位妇人提着食盒前来送来饭菜,为首女子自称是展清风展县令的夫人,大夫人知道后,便要我去把人请上船。展夫人皮肤黝黑,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做农活的人。 穿着简单,头上一根木簪挽发,十分老实勤恳的样子。 “将军夫人。”展夫人一进到舱室内,立刻行了个礼,未多说,脸便红了。身后跟着的两个妇人只站在舱室外,不敢进来。 仙儿上茶,谷雨同我揭开食盒,一碗碗把菜放上小案。四个粗瓷盘子,做的是小葱炒鸡蛋、香菇青菜、凉拌黄瓜丝、香煎豆腐。另一盆中装的是蒸熟的红皮地瓜。不见米饭。 “那是自家种的青菜地瓜,鸡蛋也是自家养的老母鸡下的鸡蛋。”展夫人见到我端出红皮地瓜,面有惭愧道:“家中无米可煮,我们平日都用地瓜充粮吃,万望将军夫人别嫌弃。” 汉江百姓之苦,天下谁人不知,苦中极苦当属彗安、濮县两地百姓。 大夫人低头不语,牵起展夫人的手:“这怕也是你家省下的口粮吧?” 展夫人轻轻点头:“您要是吃不惯,下午我去衙门同相公要点粮食,煮碗大米饭送来。”见大夫人面带疑惑,展夫人解释:“我家相公的俸粮我们不舍得吃,他把粮食放在衙门里,供给县上老幼填肚子,我——” 展夫人忽有恶心涌上,硬是一连数下压回肚子里。 大夫人往她腰上看了一眼,微笑道:“有啦?几个月了?” “俩月,害喜得厉害,折腾得我吃不下,也好,倒省了粮食。”展夫人笑了笑。 大夫人扶着展夫人坐下,仙儿上了碗茶。 “你怀着身孕,还给我做饭送饭,晚上别做也别送,吃得我于心不安。” “那怎么行?我家相公托我的事,我得给他办好,不能丢他的人。您还是让我做吧,烧火做饭这样的事,累不着我。再说,县上穷,吃这些本就是委屈您的事。” 大夫人叹息道:“你的夫君是顶好的百姓官,彗安有他,是老百姓之福。我不能给你们两口子添麻烦,按我说的做,他要怪你,叫他直管来找我。” “哈哈,他哪敢。”展夫人笑道。 谷雨从盆里拿了根地瓜在剥皮,展夫人和大夫人说着话,可是眼神直直盯着谷雨的手上的动作,觉得心疼可惜,但不好意思说出口。 盆里的地瓜皮上一点泥土都没有,想是洗过很多遍,况且在粮食紧短的灾县,灾民连草皮树根都吃,哪里舍得剥去地瓜皮? 我便对谷雨使了个眼神,谷雨不解,顿了片刻,手上还是继续剥,把剥得干净的地瓜放进大夫人碗中,又拿一根剥去外皮,放到我面前的碗里。 我端起碗,把地瓜皮都放进碗里,夹起一筷地瓜皮放进嘴中,地瓜很甜很粉糯。 “苏小姐……。”谷雨愕然地唤了一声,舱中所有人皆看着我。 展夫人又惊又喜。 大夫人眼中带着暖色道:“汉江多少百姓连这地瓜皮还吃不上,小果儿,你把碗里的皮夹些到我这来。” “嗳。”我应了声,用夫人的筷子匀一半地瓜皮到夫人碗中。 展夫人竟红了眼眶:“将军夫人、小姐,彗县百姓苦啊,为了让更多人吃上米,衙门的米只能用来煮粥,连锅大米饭也不敢煮。日子过得实在是难,太难。就这样,姓严的狗官还叫底下人在汉江搜刮,从彗县百姓们的骨头里面,血里面抠出三百两银子使,做官场面子。” 此言一出,屋中空气瞬间冷下来。 “做什么使,可是接待我们?”大夫人有些心酸,暗自摇头,喃喃感慨:“这样的人,哪里配做父母官。父母官要有一颗父母心肠,视百姓作亲生儿女。他道官场是墨缸,人人一样黑?我家冲儿不是这样的人!天底下有的是跟他们不一样的人!” 说着悲愤处,大夫人身体发颤,不禁咳了几声。 我忙替夫人捶背顺气:“多一个展县令、多一个……三哥,官场便多一盆清水,天下之大,不与同流合污众多,积小流成江海。总有一天,再大的墨缸也能洗涤干净,重震天下正气。” 展夫人愣了下,擦泪道:“小姐的话,我一定要亲口说给我家相公听,他定觉得是难得的好话,那些官员当他是疯子傻子,我看他们一个个才是疯子才是傻子。” 大夫人失笑,笼住我的手,感慨道:“你这番话,解气,想不到我的小果儿心里还有如此一番丘壑。” 我爹好比是坠落墨缸的一滴清水,未能洗涤污墨,反而深陷在其中,落得贬谪回籍的下场。失意甚浓时,日日喝酒,对着我娘的画像哭诉苍天不公。 然而正是苍天不公,所以人要愈加奋发向上,否则,怎么有可能与天抗衡。 第97章 血色 饭后,大夫人亲自送展夫人下船,再三叮嘱晚饭不必再送。 大夫人午后睡醒,问了两回温冲是否回来,但是温冲一直没有回到船上。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大夫人喝过暖暖的生姜茶,坐在船室内念经,为彗安饿死的百姓超脱祝祷。 这里离京城还需乘一日半的水路,彗安的码头实在安静,安静中带着萧瑟荒凉。 远山藏在红霞中,近处的绿含蓄浅薄,看不出一点生机。河道上的河水极静,染上血阳的颜色,怎么化也化不开,是一道绵延的红色。 落日看久了,人容易伤怀。 码头看守的衙差笔直地站成两排,似乎换过班子,面孔有些生。 约莫酉时,府衙派人来送吃食。口蘑肥鸭、三清鸡丝、酱肘子、素炒绿豆芽、龙井虾仁、糖醋桂鱼、各色卤味拼碟、还有一碗芦笋鹌鹑汤,配的是油亮的大米饭。菜量和饭量充足,够十个人吃。 大夫人得知后,只说自己吃不下,让谷雨、仙儿自己吃些,送去些给四位家仆吃。我陪着大夫人一同吃晌午展夫人送来余下的冷地瓜。 夜幕降临,彗安的春夜连虫鸣鸟叫也听不见。 展夫人说,闹饥荒时,山上地里能吃的鸟虫已被彗安百姓吃光吃绝,如今展县令上奏朝廷免征三年的奏书还未批下,仍然是有去山中抓鸟虫吃的百姓。 晚饭后,我打了盆水来给大夫人洗脸,刚刚进入舱室,船身突然猛烈地晃动,盆中的水登时撒去一半。 等站稳后放下盆,从推开的窗格子往外看,远山缓缓在倒退,船帆哗哗响着,船身像是退离码头,正在行驶。 “可是冲儿回来了?”大夫人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声刀刃,紧接着的是女子惨叫,她只喊了一个“来”子,“人”字的音还来不及从嘴里说出来,已是咚地一声倒地。 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大夫人立刻吹灭蜡烛,三步并作两步向前把我抱在怀抱里,低声道:“不要怕,好孩子,有我在。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快!快藏起来!” 外有连续两人惊呼救命,却当成毙命。 我紧紧躲在大夫人的怀抱里,身子不自觉地颤抖着。 究竟来的是什么人?码头上的衙差呢?为什么船突然开了?这是温将军的家眷,为何歹人竟然敢登船杀人?我的脑子里有无数的疑问,一颗心像是坠入万丈深渊,不停往下跌落,往下跌落。 船上四个家仆,谷雨、仙儿、大夫人、我,加上一共是八个人,已有三人命丧黄泉。 外头再一次传来男人的叫喊声,他的脚步无比惊慌,听得出是船头位置一路向大夫人的舱室奔跑来。只听见“咻”地一声,外面清晰传来闷响,像是重物坠河的声音,水花四溅,狠狠拍打在甲板上…… 喀————喀———喀——。 尖锐物体划着舱板的声音接在已死之人的步子后面,一寸、一寸、又一寸地向大夫人的舱室,向着我们逼近……一下又一下,喀喀喀的声音,是死亡降临的预兆。 “不急,等船开远,没有一个能活。温家的人活不了,姓展的也得死。” “哈哈哈哈。” 尖锐声戛然而止,两个粗狂的男声隔着一道门,传进我的耳里。船破水而行,渐渐驶远,离开了彗安的码头。大夫人故作镇定,为了安抚我,她装作毫不惊慌的样子,一手拥着我,一手抚摸着我的头顶,那止不住颤抖的十个手指骗不了人。 死,谁人不怕?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夜暴风狂雨的梦里,我娘的画像开口说话了,声音却是大夫人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唤我“好孩子”。 我不曾听过这样贴着心肺的三个字,如此服贴在心头,就像原本就长在我心里的一片肉。或许他人早在自己娘亲的口中听过千遍,万遍。甚至,我不敢奢望娘也这样喊我,她不用喊我,不用和我说任何的话,只要远远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便好。 但一次次见到的,始终是不开口的画像,冷冷的双眼。 第一见到大夫人,她对我说:“你爹娘都不在了,无依无靠大老远地来到咱们家中,我不作你的依靠那你还能指望谁去。” 我砸坏了她的玉章,那是温将军送她的定情之物,如《春日秋千图》一样珍贵。她没有怪我,反而安慰我:“人间千万年,任他至金至贵的东西,总是难逃毁损的一日。” 她问我叫什么名字,唏嘘说:“月有阴晴圆缺,人命生死天定,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因果”不是我要担负的罪名。” …… 我叫苏因果,因为爹说,我是他的因果报应。娘、弟弟、我三个人,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所以,因果报应是我,我应叫这个名字。 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不是我要担负的罪名,这是莫须有的罪名,这和我没有关系。 心中锁着我,令我自责的铁锁链,一直一直找不到钥匙,我不得解脱,不曾真正开心过。 直到我找到这把钥匙,它是一句话,是穿透阴云的一道光,是石缝里长出的一株绿芽。 大夫人的话,我不会忘记,我永远不能忘记! 忽然,我不停下坠的心脏找到了可以倚靠的地方,平静下来。 我吸了口气,起身拔下烛台上的蜡烛,双手握紧烛台,将锐利的一头朝着那扇门,朝着那扇门外的阴鸷与险恶。我要保护大夫人,如同她想要保护我一样! 大夫人惊异地看着我,我冲她微微一笑,大夫人含笑着,眼里充满泪水。她看着我的目光,如第一次一样温暖,是那柄打开我枷锁的钥匙,我的鼻尖泛起连连的酸楚。 啪地巨响声之下,舱室的门被猛力踹开,一整面倒塌进来。 “倭患不能尽除,展清风求名心切,有人就得死。” 杀手是倭寇打扮,嘴里说的不是倭夷的语言,半个身子隐藏在外,手里握着机甲弩,上面待发的一道长箭寒光粼粼,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第98章 坠河 “什么人派你们来的,可知道我们是谁的亲眷。”大夫人站起身,走到我前头,把我护在她裙后,手指指向打开的窗格子。 大夫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为我争取时间,要我跳下船自救。如果不跳船,在这群贼人手中,不是死,便是比死还可怕的事情。可我不能走,我不能看着大夫人因为保护我而死去! 即便我能活下来,这样换来的死里逃生,我不要。世上独大夫人一个像娘亲一样爱我的人,她护着我,我也会护着她,像孩子保护自己的娘亲一样。虽然,我不是温冲,但,我可以……我可以,我一定可以! 杀手冷冷笑了:“温将军有好几位夫人,死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收回眼泪:“你又有几条性命,够死几回?” “哈哈哈哈。”来人狂笑不已,迈进几步,“小丫头,你要杀我吗?凭这个烛台你连只蚊子也杀不死。弩箭很快,怕是你还没看清楚,已经,死了。” “夫人!” 一道身影应声飞扑而来,是谷雨! 同时,舱室内想起扣动机括的声音,机甲弩上的长箭如划过天空的流星,飞快而迅速! 完全是下意识夺步向前,我的心砰地一下,像是要在停止跳动前爆发出身体里最后一股力量。下一刻,腹部巨烈的痛楚如夜晚绽放的烟火,向我的脑海与四肢传递去。 好痛…… 好痛…… 好……痛…… “小果儿!”大夫人哀痛地呼喊我,抚到我腹部流出的鲜血,她连看看手心是否是血的勇气也没有,“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呀!!” 还是我,快了一步,真好。 我自小没有娘亲,只能眼看着妹妹们有娘疼爱,大夫人真心待我,疼我,如同娘亲一样对我好。 我只认这个理。 “夫……夫人……。”我能感受到,腹部有股温热的暖流不断往外涌,锥心的痛苦之下,我没有力气说出后头的话——您说为娘为孩子无怨无悔,因果已经把您看作是娘亲,因果也无怨无悔。 柔弱的谷雨被杀手拎着摔出舱外,砰地摔到甲板上,气息奄奄,努力想要发出求救的声音,一次次被河水哗哗声吞没。 “可惜偏了。”杀手丢掉机甲弩,拔出腰间的匕首,“还是这把老家伙趁手,没有偏过一回手。小丫头还是个烈脾气……”他拍了拍胸膛:“你七爷喜欢,先杀了温家这个老女人,再来尝尝你的滋味儿!” 杀手大声笑着,大夫人将手能够到的所有东西朝他丢去,那人一次次用匕首挡开。 “闭上你的臭嘴!这是我女儿,谁都别想碰她!!谁都别想碰她!!”大夫人怒吼着,她的吼声回荡在舱室内。 平日宁静而高贵的大夫人,大多时候,她静静地坐着晓翠苑的塌上,或为将军整理官服、或为温冲做新靴、或怀抱小少爷给他唱小曲儿、或轻轻抚摸着黑球,她不曾放声大吼过。 她是为了我。 她是为了我。 今日,哪怕我们要惨死在这里,哪怕这样…哪怕这样……难以压抑心头的洪水猛兽,我泣不成声。 杀手脸上似乎带着模糊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比蟑螂还要恶心上千倍万倍。 我抚过腹部,手心里全是湿粘的液体,是我的血,一点点向外涌着,身体的力气连同体内的血,一点点从我的身体里消逝,双眼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模糊不清的视线中,隐约见到大夫人朝着杀手不断挥拳,结果已经毫无悬念,杀手似乎要看着我们慢慢被折磨致死,手匕首并没有立刻划过。 这人的力量远超乎我的想象,他轻而易举地将大夫人拎起,狠狠地朝身后摔去……大夫人摔在舱门上,几次爬着要站起来,却没办法站起来。 杀手转过身,去寻大夫人,蹲下笑道:“温将军的女儿?那我更要好好品尝滋味。还要叫你看着,点着蜡烛看,看清楚,哈哈哈哈哈。” “畜生!畜生!放了她,放了她!”大夫人近乎歇斯底里。 杀手一抬手,给了大夫人响亮的一巴掌。 心里的痛,远大过伤处的痛,伤处便不再痛了。 我握紧拳头,右手笼住长箭奋力拔出。今日,哪怕是最后一刻,我只有这一个念头——保护大夫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跑过去的,也不知道手里的箭和烛尖在杀手的脖颈里刺了多少次,他的鲜血喷满我的双手,我的衣裳。而我依旧拔出刺入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 去死!!!!!!!!! 去死!!!!!!!!! 直到手心被鲜血浸透,长箭折断,烛台从我手里滑落。我身上的衣裳如同淋过一场大雨,腥臭无比,紧紧贴着身体。 “啊!救我!”谷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吼出刺耳又锥心的呼救。 我扭过头,无情的月色里,这一瞥,只看见她绣鞋的一角,紧接而来是沉闷的落水声。甲板上全是血迹,还有两具温家家仆的尸首,刀很快,伤的是命门要害。 我极力向下看,除了黑沉的河水,除了黄暗的灯火,除了我满是鲜血的脸,这片黑色下,什么也见不清,我寻不着吞噬去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船缓缓向前行驶,腹部一股热流涌出,我死死摁着伤处,手心越来越湿润,双腿越来越无力。 背后扫来一阵冷嗖嗖的寒风,冷如削肉的刀锋。 我转过身,剑已将要临身。 我想跑,可是我没有力气,一丝丝力气也没有了,甚连手里的断箭也举不起来。双眼所见的黑暗愈加放大,啃噬着我最后最后的意志。 砰地一响,持剑的倭寇直挺挺地到地上,手颤抖着,随后一抻。 身体如同风中残烛,我极力眨眼,渴望能看清眼前的一切:高挂的月,一分灯火一分月光,他从何而来?还是我的幻觉?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分不清是否是幻觉。点点月光撒在他的发梢,如天降战神般身姿挺拔地站在远若天涯的咫尺间…… 我黯然垂下头,他来了,大夫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黑沉的河面突然传来一声:“啊!救我!” 是谷雨?! 我转过身,依稀恍若见到河面上渐渐浮起一张清秀的脸,她微笑着说:“还是苏小姐料事如神。”我又惊又急,伸长手臂,想要抓住她的手。我的身子轻轻一晃,指尖触及到河面的瞬间,那张脸不见了。 “因果!” 仿佛见到灯火照明两岸春色,河水却依然冷如冰渊,我的意识一片混沌,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如被风吹落的叶,逐水而去。 第99章 苏醒 我睁开眼,身周的河水将我紧紧包围住,像是千万条锁链,困住我的四肢。无论我如何努力抬手,都够不到一水之隔的船身。那艘船仿如幻影泡沫,离我越来越远。 从眼前飘过荷包,我一把劲劲握住它,紧紧,紧紧地,握住了。 “你答对了,灯笼归你。” 那清朗温柔的声音,那覆雪的长睫微微阖动,他站在白茫茫的雪色里,如同九天谪仙。 张口欲言,却提不起劲,我慢慢闭上眼睛。 在彻底的黑暗来临前,有一道奇异的光闪过,可我抓不住它。 只觉得水色满满变得碧绿而温暖,水流禁止住了,我不再似落叶飘零,同落叶有了归宿,降落在松软的泥土中……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的不是阴曹地府,而是明亮的烛火。窗外天光甚微,烛光填满暖阁每一个角落,墙面上挂着一幅字画,上面写着“不在寡众”。 环视周围的一切陈设,是大夫人的暖阁没错。 温冲正坐在对面的塌上伏案书写,修长的手骨节分明,一笔一画透着男子的干练。手边放着红泥烧成的小炉子,上面温着一碗药,屋中飘着淡淡的药味。 这是回京了,回到温府了吗? 那夜在彗安码头,仿佛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醒来,终于醒来。 我想开口说话,刚吞咽下一口唾沫,喉咙立刻又疼又涩。小环趴在床沿,压着被子已经睡着。她的脸瘦了一圈,眼皮肿着,鼻子的呼吸声阻塞不通畅。 为了我,胆小怕事的小环一定没少哭。 我究竟昏睡了多久,从彗安回到京城我一点记忆也没有。撑着床想要坐起来,只觉得腹部一阵酸痛,呼吸立刻变得不畅,胳膊无法用力瞬间塌软下来,发出一声轻响。 小环没有听见声动,仍然在睡。 温冲抬头看了我一眼,面带兴色道:“也该醒了,再不醒你的小丫鬟要哭瞎眼睛。” 我点了点头,虚弱得无法大声说话:“大夫人她……她……还好吗?” “我娘很好,平安无事。”温冲下塌走到床边,这样近距离,我才看清他双眼里全是血丝,不知是多少个日夜没有合过眼。唇周生出点点冒头的青须,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温冲替我掖好被角,低声道:“多……谢你。” 我牵了牵嘴角,伤口处有点疼。在通州他还笑话我,自己又嘴瓢个什么劲,难道平生不曾与人道过谢嘛。他静静看着我,与之前的眼神不同,眉宇间是难掩的怜意。 在昏迷前,我看见的那道光,是他吗? “小姐!小姐!我不是在做梦吧!”小环突然醒来,见我睁着眼,她挪上床头,斗大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搓着自己的双手,抽泣起来。 温冲收回眼神,道:“伺候你家小姐喝药。” 说罢,脚步略显匆忙走出暖阁,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不留一字。 “不哭了,我没事啊,常言道祸害遗千年,我不是好好地嘛。把你吓坏了吧?”我扬起嘴角冲她笑着。 小环边哭边说:“我不怕,我只怕小姐醒不过来。小姐昏迷不醒三天了,我每天盼着小姐醒来,天天祈祷,祈祷夫人保佑小姐醒来。太好了,夫人在天之灵,听到我的祈祷。小姐没有丢下我,小姐是天底下说话最算话的一个人,我知道的,我就知道的。小姐——” 小环紧紧挨着我的胳膊,哭湿一片。 我只剩小环一个亲人,小环也只有我一个亲人,我们是彼此的倚靠。 孤独的滋味,我体会过,知道那有多么绝望。还好,我醒了,我真的真的从那场噩梦里醒过来了。 守夜的素秋听间暖阁里的动静,秉着烛走进来,惊喜地看着我,嘴角微微哆嗦,难以抑制激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夫人,因果醒啦,因果醒啦!” 见到大夫人那张宁静的脸庞时,我心头一酸,眼泪已默默滴下,忙伸手抹去。 大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抵着我的额头,终是凄声哭道:“我的儿呀。” 有股酸楚堵在我的喉头,使我说不出话,大夫人也说不出话,只是哭。小环、素秋更是哭得一口气快要喘不上来,屋中顿时哭作一团。 直到温冲回来,把一团悲伤捅破个大窟窿。 温冲端着一叠冰糖雪花糕,白白糯糯,面上撒满了糖霜,嘴角一撇:“甜的。很甜很甜,给你佐药。” 适才他匆匆忙忙,就是为了去给我拿冰糖糕嘛。 “我,我想先吃一块,可以吗?” “有何不可,特意给你拿来的,饿了就吃吧。”温冲的声音忽然放低,低沉而轻柔,像是安抚孩子一般的口吻对我说话。 素秋和小环忙着帮我垫高枕头,我吃两块冰糖糕,真的很甜,甜到平常吃会被齁死的程度,不过佐药恰恰好。 大夫人为我端来了药,药碗边甜丝丝的,药也是温温热,喝着不觉得太苦。 只是众人皆围着我转,齐刷刷地盯着我吃药,盯着我我吃冰糖雪花糕,仿若我每一次呼吸、喘气,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情。这反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端着药碗,里面的药汤已经一滴不剩,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次喝药经验。 看来,药也没那么难喝嘛。 素秋微笑地看着我,道:“这药喝着是不是很甜?甜就对咯。知道你怕吃药,三少爷特意用蜂蜜涂抹在碗沿,一圈都抹遍了。” 小环吸了吸鼻子:“小姐昏迷的日子,每次喝药,三少爷都会在你的嘴唇上点些蜂蜜水。” 难道我昏睡的这段日子,都是他给我喂的药吗,我飞快向他扫去一眼,晨光熹微,温冲的眼眸深邃而明亮,煞是好看。 温冲说话中带着一点抱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的人,哪怕昏迷,不点蜂蜜水就不咽药。” 蜂蜜涂抹碗沿、蜂蜜水点唇、还有佐药的冰糖糕,真是让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此前我怎么没想出这样的好办法?他这样外表冷冰冰的人,还有如此体贴入微的一面,这才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吧。 第100章 变了 自从我醒来后,温将军来看过几回,要我好好养伤。老太太那差严妈妈每日来过问我的伤势。大夫人决定待我身体完全康复后,再行敬茶开口,正式收我为义女。温家所有下人,甚至连素秋和汪嬷嬷已改口唤我‘小姐’。 京城的春光虽比通州晚,终于还是来了。 晓翠苑添了许多绿植,鸟语花香,放眼绿意。 为我医治箭伤是随温将军出征多年的军医,这位白姓军医不是吃白饭的,开的药方很管用。何况各种刀箭,是他司空见惯,治惯的伤,闭着眼也能开药。 每日喝药,若是温冲进宫当差应卯的日子,他便会派西厢小院的丫鬟柔菊送佐药的甜味糕点来,我也会吃得一块不剩。待他从宫中回来,不论多晚,总会亲自来告之大夫人。 我在暖阁里,几回浅浅入睡听见他低沉的说话声,心中有种莫名的安心,沉沉睡去。 谷雨、仙儿,四个温家男仆,六人性命全部留在彗安,再也回不来。而我,侥幸死里逃生,被温冲从河中救起,及时包扎医治捡回一条命。箭伤很深,若是没有射偏,若是没有能够避开要害处,我已是第七具尸体。 小环、月华、银絮三人轮流照顾我。彗安的事,我逼着自己尽量不去想,没人和我提,我更不会主动提起,也不会去问任何细节的事情。 能尝得出药苦,能感受到伤处的痛,代表着,我活着,呼吸着。 既是这样,药再苦,伤处再痛也不觉得是什么记得放在心上的事情。 今日是下旬的第一日,各院少爷小姐来晓翠苑请安的日子。 云破日出,晨光洋洋洒洒时,院外传来汪嬷嬷说话声:“秋儿,五少爷来给夫人请晨安。” “母亲。”温子羡的声音传入暖阁,宛若一股清风,徐徐而来。 小环替我去煎药了,月华在暖阁中陪着我。静养几日,我已经能够坐起来,只是还不能长时间下床走动,免得伤口的结痂破裂开。每日除吃汤药外,白大夫还开了拂痕止痒的清凉药膏,避免伤口痛痒和日后留疤。 外头继续传来温子羡的声音:“这是袁神仙托儿子带给母亲和苏小姐的符咒,破天符可祛母亲梦魇急症,万字符避害呈祥,……。” 大夫人道:“秋儿,好好收着。” …… 手背的烫伤已经变得很淡,而荷包里的那张残画浸过水早面目全非,不复当日琉璃壁中的样子。 温子羡不会在晓翠苑待太久,不过说上几句话就走了。 素秋进到暖阁内,将灯笼置放在榻上的茶几面顶,按了一下底部的机括,灯笼便转动起来。月华立刻被这个新奇的灯笼吸引,凑上去看。仙鹤图间隔着道符,共六面,一圈圈转动着。 “这灯笼真好玩。”月华微笑道。 “可不是,五少爷得的。大夫人一个,小姐一个,上头的符咒还是宫里那位袁神仙亲笔写的,是一般人难见的真迹。”素秋卷起帐帘,一面束帘子一面对我说,“知道你不信鬼神之说,姑且当个好玩的摆在屋子里看。” 我微微颔首,茶几上的灯笼转停,仙鹤图正对着我的视线,是一只振翅仙鹤。 到中午吃过饭,小环等人回百兰轩休息。一连几天为照顾我,她们三个提心吊胆,百事悬心,着实辛苦。 翻了几页解闷的书,我眯了会眼。睁开眼睛,温冲已坐在我床头,一语不发,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直望着我,嘴角微微漾起淡淡笑意。午后阳光正好,他官服在身,添了份英朗。 我扯过帐子挡在彼此目光之间:“从古至今,不声不响坐在床头的,不是妖精就是娘亲。你是哪种?” “你要愿意把我当作娘亲,我也不介意。”温冲嗤笑道。 我把画好的人像递出去:“那晚开走船的倭寇,说的并非倭话。我只能凭着记忆把那人的长相画出来,你要查,一定有办法查到此人的来历。或许,能帮上忙。” 温冲抽走画像,淡淡道:“不用查,不管是不是,他们得死,他们背后的人也得死。” 明知是将军夫人,在有衙差看守的情况下,侵入暗杀,或许京城的风浪之势,早已滔天。在这件事的背后,又会牵扯出哪一些人,哪一方势力? 我回过神,拨开帐子微微侧头,偷瞄了眼静静坐着的温冲,问出心中存在很久的问题:“你是在为谁做事?” 他眉头深锁:“为谁做事?呵,我为大齐杀敌无数,只是为大齐,从不是为谁杀敌。他人甘心为鹰犬,我,大可不必。不许再画此人的画像,把这个人从你脑子里抹掉,永远不要记得,听见没有。” 温冲此时气宇轩昂,说话时透着几分疏狂闲散。 他这是为我着想,不愿那可怕的记忆留存在我的脑子里。大夫人自从彗安回来,每逢雨晚便会梦魇惊醒,和我一样吃着药,养着病。这是心病,还需心药医治。 心药难求,唯有等时间冲淡记忆。 “他人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还威胁到夫人的性命,要我忘记,没听到,办不到。” 温冲听罢,忽然笑了:“不妨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那晚我把你从河里捞起来的时候,你的嘴里还不停叫着老五的名字,啧啧啧,好是痴情。” “什……什么?!” 我瞪大眼睛,脸上滚烫。 温冲好笑地望着我:“喊都喊了,后悔迟了。” “我……我喊他名字,只是喊名字,应该没说什么其他的吧?” 我两腿发软,一时没了主张。 他摇头道:“你还说,喜欢老五,喜欢他的画。” “我当真这样说?你骗我是不是?” “千真万确,你还说……”温冲笑容僵住,“羡哥哥,我喜欢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起我便喜欢你。我的心,只属于你一个人。”说着说着,他愈发扭捏造作,明明浑身阳刚却捏着嗓子说话,贱气十足。 我抓起床上的帕子丢向他,不想惊扰大夫人,斜着眼,压低嗓门斥了声:“温冲!!你诓我!你无耻!” 他哈哈一笑,眉头扬得高高的,神采飞扬。 第101章 红遍京城 第二天一早,令仪风风火火拿着一本新蓝面的印书来寻我,还没说话先笑一阵。小环、月华见她笑成这样,也跟着笑。 我养病的日子,老太太不许人打扰,因此今天也是头一次见她。 “苏因果,你的英勇事迹传遍京城,我在这给你道喜。还有人把你的故事写成话本,在茶馆酒楼里传说,已经说了好几天。听说有戏班把话本买去,要编成戏来唱,名字就叫《救危时》。” 我脑子嗡地声要炸裂开,彗安发生的事,如何这样快传到京城。 “二奶奶,你拿的是不是那个话本?他们把我家小姐写得如何,好不好?”小环着急地问。 令仪往她脸上拧了把,笑道:“把你家小姐写成天下第一奇女子,你说好不好?” 小环弯着嘴角直点头。 “你是红遍京城,红透了,成了大红人。”令仪说着扶倒在案几上哈哈笑,一脸促狭得意的样子。 我自嘲一笑:“哪来的书?” “二爷从外头花一两银子买回来的。”说着,她对我摊出手:“这钱该不该向你讨?” 我拿过书翻了几页,写的是神乎其神,七分真三分假,看得人眼疼。 “一本书一两银子,怕是当了冤大头。你别和我这一介穷人讨钱,既然我名声在外,不如在书面上写上自己的大名,你让二爷卖到外头,指不定能卖个五两银子。到时候分我二两就是。” 令仪错愕,指着我道:“你们听听,她多会盘算,还得分她二两。” 小环、月华皆笑了。我笑得伤处疼,不禁抚了抚。 “疼啊?”令仪急忙把书塞到月华手中,坐到床边:“哪里疼,伤口好得怎样了?” “没事,只是有些痒,涂抹药膏止痒就是。” “大夫可有说日后可会否留伤疤?” “反正伤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留疤不留疤无所谓。” 令仪困惑地嗫嚅:“没人看见的地方?那温老三岂不是——” 我双眼迷茫地看着她,令仪忙笑着摆手,解释:“没什么,没什么。” 外头汪嬷嬷报一声话,来的是老太太屋里的严妈妈,暖阁里顿时安静下来。 忽而听见一句“您要做的事,老太太拦不了。老太太还让老奴给夫人您带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严妈妈说的话,字字清楚,掷地有声。 接着大夫人恭谦回:“……,儿媳知道了。” 本以为严妈妈会进来暖阁中寒暄一二句,没想到她说完话便回寿康堂去。我看一眼月华,示意她出去看看。 令仪摇头,放低声音:“不用去。你们院里的事,瞒不过老太太去。那个柳姨娘的爹娘不是省事的人,一万多两的债,好意思向母亲伸手要。老太太知道温家的钱填补别人的债,气得两日没怎么吃东西。” 我额角一抽:“为何说这院的事瞒不过老太太,是有人把柳姨娘的事说出去了?你怎么也知道?” “我和你一样,不过装糊涂,哪里是真糊涂。那位年奶奶脾气大本事小,她的乳娘可不是直肠直肚的人,你们这的事,她殷勤说给老太太听。再说我那个婆婆日日有空没空全在寿康堂浸泡着,你说我如何知道的。要不能得到些小道消息饱饱耳福,做这个奶奶还有什么意思。”令仪道。 我眉头一皱,想往深处问。院外突然传来吵闹声、奴妇哭喊声、还有乱哄哄的脚步声。 令仪是急性子,一阵风似的出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环也跟着出去了。 不一会儿,只听见汪嬷嬷喊:“去请大夫、去请稳婆、去烧热水、去库房取参泡茶、还有,去宫里把咱们大少爷请回来。” 三四个人应声,院子里全是着急忙慌的脚步,彻底乱套了。 我和月华看着她,半晌小环才开口:“柳姨娘被年大奶奶推了一把,从阁楼上摔下来,全是血。” 月华吓得一顿,跌坐在榻上:“怎会有这样的事。” “不好啦!姨娘叫不醒,血,血也止不住!大夫来了吗!” “参呢!参在哪?” “库房,秋儿,快去开库房!” 小环一人回来,不见令仪,面有惧色,我见势不妙,问:“外头发生什么事?” 外面叫喊声此起彼伏,素秋牵着小少爷到暖阁,急急忙忙把孩子往月华怀里一塞,看着我:“夫人让我把小少爷托给你,千万别让他过来,千万。”说罢,应声跑出去。 小少爷才多大,一个小孩子,受到惊吓,哭着从月华怀里挣脱出来。扑到床边哇哇大哭:“三婶婶,虎小害怕。我娘亲,我娘亲会不会死?” “别怕,你娘会没事的。她那么疼爱你,不会舍得丢下你不管。马上你就要做哥哥了,你要坚强,给弟弟妹妹做个榜样,好吗?”我的话,脱口而出,而心里不住颤抖。称呼纠正与否,已不是要紧事。 这样小的孩子,竟也懂得生死,小环所见的‘全是血’的场面,虎小是否看到了。 “呜呜呜,我想要娘亲,我要娘亲。”小少爷窝在床边,小小的身躯,好不可怜。月华心肠软,见小孩哭,她也跟着哭。 “大家都在想办法帮助你的娘亲,你娘亲现在需要很多人的帮忙,你好好待在这里也是一种帮忙。”我将他搂紧,才感觉到虎小背上的衣衫浸透了全是汗。 “嗯……嗯……。” 怀里的小孩软软小小的,不停抹眼泪。 “那个贱妇在哪里!见她滚出来见我!馨儿若有不测,我要那这贱人偿命!”约莫一盏茶功夫,院中传来一声暴吼,惊得啜泣的小少爷再一次大哭。 东厢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再听不到有人说话,可是慌忙的脚步声,令人无法心安。 接近午时,温冲回来了。 小少爷见到他如同见到救星,扑倒在怀里直喊三叔。温冲便把虎小高高抱起,小脑袋倚在他宽厚的肩膀上,饭也没吃,嘴里喃喃要见娘亲,没过多久沉沉睡去。 东厢那大夫人进去后再没出来,稳婆两个,连同当年给二夫人接生的魏妈妈,一块守在柳姨娘身边。三夫人、六夫人连续来看过两回,到傍晚,柳姨娘腹中孩子还事没能生下来。 第102章 施针救人 上灯不久,素秋满头是汗到暖阁,先问小少爷如何,月华答她已随温冲至西厢小院用晚饭。素秋这才放心,走到床边急道:“姨娘要见你。昏沉得眼睛都睁不开,足足喊了三回,非要见你不可。” 我放下粥碗:“姨娘生了么?” 素秋摇了摇头,抹把额上的汗:“还没有,我只在外头,进出几盆血水,还没听到孩子哭声,情况怕是不好。你还在养伤,我不该来,可是,姨娘拼力喊着要见你,我一个不相干的人听得心碎。半个时辰里没再听她发过一点声音,怕是不好,你成全姨娘的心愿吧。大夫人问起,有罪我担着。” 月华急道:“传说妇人生产的地方有胎神娘娘,未出嫁的女子不能靠近。因果,你不能去。” “眼下这样的情况,还在乎这些礼忌作什么,人命最大。我去,快把衣裳拿来,我换上这就随你去。”我掀开被褥,趿上鞋,动作快一些腹上的伤口便有点疼。我娘因产子而死,没娘的孩子日子苦,我岂能看着世上凭添两个没娘的孩子。 小环捧来衣裳,我匆匆穿好,随素秋一同往东厢去。 养伤大半个月以来,我不大下床,跟别提频繁走动,身子骨缩得紧,没走几步脚便开始有些抽筋。素秋也不催我,蹲着为我揉腿。时间一点不能耽误,我直让她不必揉。 到东厢院外,年氏独自立在晚风中,乳娘相伴,双眼空洞无神。 我与之擦肩而过,她嘴唇无色,翕动着。 小院里挤满人,全是伺候柳姨娘的丫鬟还有三夫人院里的丫鬟们。汪嬷嬷见我来了,拨开重重人群,讶然道:“这不是你个没出阁的姑娘能来的地方,谁叫你来的?” 我挡在素秋前头:“姨娘要见我,我来了,嬷嬷带我进去吧。” 汪嬷嬷拽牢我,困惑地望着我:“小果儿啊,要是触怒神灵,你将来怎么办?咱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夫人不让你来,你还来做什么。” 夜风习习,大有初夏的味道。 我坚定不移:“嬷嬷放心。神灵向来大度慈悲,若是因为这样怪罪我,那么枉为神灵,枉受人间百年香火。嬷嬷,带我进去吧,别让姨娘等太久。” 汪嬷嬷手上一震,转向拉起我的手,人群自行撇开一条道。 卷起竹帘第一脚迈进屋里,迎面扑来浅浅的血腥味。 一床万福被掩着,被上洒满鲜花压抑血腥味,两个丫鬟撑着被角,两个稳婆撑住柳姨娘的脚,魏妈妈埋在被子,不断要柳姨娘争气,往死里用力气。 三夫人坐在床头,对外吼了声:“催生汤呢,把催生汤再端来一碗!” 大夫人在屏风外,扶着额,脚下已吐了一盆。自从彗安的事情发生后,夫人闻不得血腥,见不得荤腥,不时半夜惊醒。能从早上撑到现在,已是尽最大力勉强着自己。 “汤来了!汤来了!”一个丫鬟匆忙跑进屋里,汤撒了些在手背上。 我拦住她,端过那碗催生汤,对嬷嬷道:“嬷嬷,您照顾好夫人,带夫人到外头歇一会。” 柳姨娘发乱鬓散躺在床上,面上无汗唯有泪痕,发丝成一缕缕洗过未干的样子,眼只剩下一道缝,神志不清。三夫人直看着柳姨娘,一刻没挪开眼,没人注意到我来了。一屋子人神色俱疲。 那个送汤的丫鬟跟了进来要垫枕头,三夫人骂道:“糊涂东西!她哪里还躺得起来,汤呢?” “在这。”我捧汤到床头,碗里连勺子也没有,三夫人看得直摇头。 魏妈妈道:“横竖喂不进去,甭喝了,先切片老参含着。” 三夫人道:“没喝进半碗,催不下小的,大的命也保不住!去把勺子拿来,捏着嘴喂。” 顾不得了,我捧起药碗喝了一口,捏开柳姨娘的嘴,一点点把嘴里的催生汤度到她口中,见喉头有吞咽,我又喝了一口,继续慢慢度给柳姨娘,直至一整碗药全度完。 抬起头时,三夫人等人皆是目瞪舌彊。我皱了皱鼻子,这药汤实在太苦,好歹喂了进去。 温家请来的大夫只在房外等候,以防不测,知道柳姨娘昏过去,大声道:“大夫人、三夫人,小人建议尽早扎针,否则妇人昏厥力气阻滞,胎儿难下,血行易崩,到那时,恐怕大小不保啊!” 三夫人:“……要上针?” 魏妈妈:“断不能让人进来,三夫人您出去说一句,到底得拦住咯。别说现在这样,平日人端端无事,也没有大夫见女眷的规矩。名节还要不要,哪怕是生死在床上,断不能叫人见着。日后传出去,伤的是温家脸面。” 外头等一整天的温擎章听见,嚎道:“袁大夫,请您尽快为拙荆扎针,只求能保住她性命!” 汪嬷嬷:“少爷,您想仔细!” 袁大夫道:“小的不敢,大少爷给小的一条活路。” 大夫人唤了声:“章儿……”。短短两字,许多无奈灼心。 “你们谁要拦着,馨儿倘若有不测,今天,我随她一同赴死。娘,儿子无能,这辈子,唯她一个暂解愁苦。馨儿要是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温擎章几乎是吼出的话,“多少次,儿子要休那贱妇,您总不是允。若您点一回头,哪有今日!馨儿何必受苦!我要杀了那个贱妇,给馨儿填命!”院中一片死寂,没人再敢说话。 房中才下床迈出一脚的三夫人怔在原地。 “章儿,你恨我啊……”大夫人一字字缓缓吐出,说得很轻,因为寂静,额外清楚。 “是,儿子恨您,儿子满腔的恨!为何要救我,为何不让我死去,做废人,做十几年的废人!三弟出息,孝敬,娘日后不愁没有指望。馨儿为我在里头豁命,我要救她!!啊——,天,你为何这样对我!”温擎章痛哭流涕,情绪如洪大泄。 大夫人扶着门,脸色凄白,无泪可流。汪嬷嬷搀着夫人满面是泪,两人巍巍颤颤,随时要摔倒。 “夫人,小心。”我扶住大夫人。夫人见我,缓缓闭上眼睛,一滴热泪坠入我腕上,我不禁鼻尖一酸。 第103章 施针救人2 温擎章三分人像,七分鬼像,两眼血红扬天哭泣着。 众人噤若寒蝉。 “大少爷,你身为人子、人夫、人父,如此言语行为,着实令人不耻。”我淡淡开口。 汪嬷嬷连忙对我摆手,我轻轻推开嬷嬷的手,继续说:“你有三罪。其一:口口声声称姨娘在里头豁命为你生子,身为人子,可有想过,夫人当年生产时何尝不是断骨切肤的痛?说出此等令夫人悲痛欲绝的话,不孝至极!其二:身为人夫,你固守旧礼,只会躲在外头自怨自艾。大夫是谁叫来的?人参是谁备的?你一份力气没出,存到现在方大吼小叫,自以为你的决定力排众议,救命于危。可笑至极!其三:身为人父,可有想到自己幼小的儿子是如何惊怕无助?可有安慰过孩子一字半句?姨娘若如何,你便要以死相随,可有想过自己的儿子日后的处境,要他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吗?自私至极!” 大夫人低着头,泪如雨下,每一滴,皆滴落在我手上,她喃喃着:“章儿,你要做什么,娘再也不会干涉你。” 这样细微的声音,温擎章并没有听见。 “你凭什么指摘我!”温擎章赤红着眼,恶狠狠指着我,不再是往日儒雅的样子。 我冷冷一笑:“凭你的命,是我爹娘救下的。” 温擎章无言以对,双手紧紧扣在轮椅扶手上。 院子更寂。唯一声音,是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温冲站在回廊上,望向我,眼里似有许多话语。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袁大夫面前:“大夫,人命关天,救命要紧。您尽管指在我身上,小女子略通医理,记得住穴位,必按照您的指示为柳姨娘下针。这样一来,大可免除你的后顾之忧。希望您拼尽全力,务必保她母子平安。” 袁大夫若进去怕出不了温府的门,今日即便出去,明日后日未必还能喘气。他若不进去,得罪温家,落下人命,一样是死。由我为媒,代为施针,既可救人又能免除大夫的顾虑。 袁大夫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抱拳道:“姑娘高风,袁某人惭愧。”说罢二话不说摊开针卷,一面与我说道何针何用,一面指在指出穴位。 我牢牢记着袁大夫口传的十三针法与相对穴位,复述了一回,袁大夫拼命点头,催促我快快施针。 迈上台阶时,忽听背后的温擎章沙哑地问:“为什么?” 我转过身,横了他一眼:“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说罢,我握紧针卷,匆匆进到屋中。 三夫人站起来让出位置,道:“孩子,下针吧。” 我用帕子给柳姨娘擦了遍脸,逐个穴位施针,果然如袁大夫所说,针施毕,人则醒。袁大夫在外得知人已醒来,高喊再喂一碗催生汤便有转机。丫鬟们忙忙去端火炉上热的催生汤。 柳姨娘醒后,两位稳婆要她别说话,储存着体力。 待催生汤一碗喂进肚里,柳姨娘牢牢抓着被子,气吁吁使着劲。不一会,魏妈妈喜道:“看见头了!看见头了!再用力,再用力啊!” 屋里众人立马打气精神,大夫人赶进屋中,握着柳姨娘的手道:“馨儿,想想你的孩子,用力,用力。” “大夫人……苏姑娘……”柳姨娘微笑着,还要说什么,话未说完,她突然瞳孔紧缩,“啊”地惨叫一声,被下传来新生婴儿的啼哭声。 其中一个稳婆急道:“生啦!生啦!剪子,拿剪子来!” 候命的小丫鬟立刻递来剪子,魏妈妈握住剪子走了一刀,抱出血乎乎的小婴儿放在布绸上擦拭。三夫人已走近看孩子,笑吟吟道:“是个女孩子,长得真俊,美人坯子一个!” 大夫人欣慰点点头。 院外顿时沸腾起来,有念佛的,有放声哭的,有叹息的,有急忙要去给温将军、老太太报平安的。 柳姨娘虚弱一笑,脸上的针微微颤着。 我悄悄退出屋子。 外头许多张欢喜的笑脸里,只有一个人低垂着头,孤独而无声地坐在轮椅上。 腹部突然一阵抽痛,我不由打了个颤。只觉得迎面一道风扫来,下一刻双脚已腾空,落在宽阔的怀抱中。温冲将我拦腰抱起,满脸担忧,一字未说,呼吸却十分灼热,眼底仿佛烧着一团火。在场多少双眼睛望着,他一点也不在乎。 “放我下来。” “别动。” “……” 我脑子晕乎乎的,潜意识里如他所说不敢妄动。任由他抱着我,一步步离开。 走到廊上,他垂下目光望着我,竟是这样温柔如水的眼神。温冲手臂紧绷着,十指无一触碰到我,完全是用臂膀的力量抱起我。他的步伐走得很稳也很慢。 “疼吗?” “一点点,应该没事。” 温冲停下脚步,怔怔看了我一会,他俯下身子,郑重地在我额头落下一吻,低声道:“你的伤还没好,下回不许这样。” 我一愣:“还是不要有下回。” 他闷闷笑了笑。走到大夫人房门口,我戳了戳他胸膛,道:“谢了,到这就行,放我下来。” 温冲不以为意,迈进屋中,越来越靠近暖阁。月华和小环还在里头等着我呢,说不定银絮也来了,要是她们看见,怪难为情! “喂!” “喂!!” “不要闹。”温冲的语气,分明是和黑球说话的语气。我稍动了动,腹部隐隐有些疼,立马老实,伤口要是真的裂开,又得多躺上十天半个月。这段日子快要把我憋死在床上,再多一天都是煎熬。 如我所料,小环她们三人惊得眼也忘记眨。 温冲却毫不管那三对目光,将我轻轻放在床上,头也不回淡淡道:“三件事,热药端药、拿佐药的点心、去厨房把晚饭拿来,你们三个,去办。” 银絮福身应了声‘是’,月华跟着行礼答应,小环已跑出去,嘴里喊“我去给小姐拿点心”。 屋里只剩我跟他,温冲放下幔帐,暖阁内的烛光挡在帐子外,一方天地里透着暧昧不清黄色光。 “你的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没裂开!”我撇个头去不看他,抓过被子裹紧自己。 温冲手握成拳,轻轻咳了声,道:“害臊?反正我都看过。” 我一时没能领会,冲口而出:“看过什么?” 温冲眉尾稍稍一抬,转身拨开帐子出去。帐子拂下,一阵风扫过我的脸,低沉的四个字从他唇齿见迸出:你的身子。 第104章 命贱如斯 柳姨娘母女平安,转危为安,大夫人心头的大石总算落下。柳姨娘脱危产子,需要静养调理,当日为何找我,也不是问的时候。 我待在暖阁吃药,过着以白白胖胖为目的,春蚕般的日子。 庙堂之上,频传波动。有传言,二皇子擅闯御书房,为囚禁在无极观中的太子求情,致使龙颜震怒,传言二皇子不日将携带家眷前往雁关度,余生镇守苦寒边关,无圣令不得还京。 百兰轩种下的茉莉已开第一茬,我托小环她们花朵带叶摘下,如此这般,新芽才会再生长,开得越茂盛。摘下的茉莉也没多少,我打算做成香包,放在大夫人枕边,伴她安稳入眠。 大夫人亲手裁布,我刚恰好秀绷,汪嬷嬷进屋道:“夫人,宫里来人了。咱们家贵妃娘娘要您进趟宫。” “老爷那可知道?” “知道。宫里传话的人在长青堂喝谢茶,老爷见着。” “来的是谁手下的人?” 汪嬷嬷望着我,口中回大夫人的话:“是方公公的孙子,陈柱陈公公。贵妃娘娘还有交代,您得带着小姐一同进宫。” 大夫人放下手里的剪子,笑问:“娘娘要见小果儿?” 汪嬷嬷笑着点头:“咱们贵妃娘娘有口谕,都是自家人,早该进宫让她见见。您说呢?” 素秋夺过我手里的秀绷,莫名福了个身:“小姐大喜。小环、月华,来为小姐换身衣裳。小姐要进宫见贵妃娘娘。” 正在收拾暖阁的小环、月华闻声出来,两张脸喜气洋洋。 说笑一阵,换了身新做的春衫。养了这么久的伤,能出去走走,管是皇宫还是哪,我都开心。我与大夫人到长青堂,拜过温将军,坐上马车,一路往皇宫去。 驱车的是黄荣并另一中年管事,温家但凡是要进宫的马车,少不了黄荣的打点。 大夫人喜形于色,因为宫中那位舒贵妃娘娘要召见我。 温家上下是默认了我这位半路出来的小姐,不过差奉茶改口而已。大夫人亲笔所写的书信我那位二娘已收到,回了封千恩万谢的信。这位温家的“贵人”娘娘,地位不凡,且是温将军胞妹。她愿以“自家人”称呼,默允了我,大夫人自然高兴。 车马停在棠棣门,刻龙雕凤,朱栏绵延,璃瓦千里,雕甍画栋,是一派天家威严。 黄荣的车马只在门外等候。陈公公领着大夫人与我进入宫门,宫门四周皆是侍卫把守,无不带着慑人的气压,守卫十分森严。擦肩而过的宫女队伍齐整,垂七分头,目视前路而已,不该看的,不看分毫。 或走过几个太监,他们皆是退让到墙根,待我们走过方行动。规行矩步,奉上下尊卑为圭臬,比温府仆奴更甚。长长甬道乍看如不能见底,朱墙飞檐圈出四四方方的天,除了压抑还是压抑。 走到承明殿外,已有一位掌事太监侍立着,垂目躬身道:“奴才梁九请夫人您的安,贵妃娘娘候着您大驾呢!” 大夫人拉起我的手,似乎给我吃定心丸:“贵妃娘娘见着你这孩子,定同我一样喜欢。” “夫人,娘娘想先见见您。”梁九说着一挥手,身后两个垂首的宫女向前一步,对着我和大夫人福拜,道: “奴婢月桂。” “奴婢海棠。” “由她们两个在此伴着小姐,您大可安心。咱们别让娘娘久等,您请。”梁九的腰压低几分,恭敬退到一侧,伸直手臂做出请的手势,侧着身,如刀剑闪过的,是一双势力眼睛。 大夫人笑着拍拍我的手,迈脚进承明殿,梁公公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何曾想有朝一日,我能踏足皇宫大内。想象中,皇宫金碧辉煌,的确金碧辉煌。宫墙外多少百姓觉得皇宫当是天下头等自在的地方,进到这里头,抬头看见的,是被朱檐分割出一块块的天,大觉没意思。 月桂、海棠两个宫女始终低垂着头,甬道偶尔走过几个宫女太监,脚步轻不可闻。我一直在外等着,等到时至正午,等了一个多时辰。承明殿里头无人出来,也无人进去。 找不到一个能问话的人,只好苦守。 又过许久,方见到那位梁公公走来。 他露着一抹诡异的笑容:“小姐,娘娘宣你呢。” 承明殿内几大满水的瓷缸盛放着朵朵清莲,这才五月,居然有盛夏开放的莲花。转念一想,天下皆是皇上的天下,皇宫里怕多得是比早开得莲花还稀奇的东西。 “民女苏因果,拜见舒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我跪拜行礼,匆匆一眼看得不真。只觉得面前是一位雍容华贵、风华绝代的女人,斜倚着,正在逗玩笼中的鸟。不远处,放着一缸冰。有位宫女低着头,一手按在脉上,一手抽拉着绳,转动扇子,整个殿内凉风不绝。 还未到盛夏,前天下过倒寒雨,今天天气并不炎热,甚至还有凉。 我不免疑惑,难道这位贵妃娘娘体热怯热不成? 殿内只有扇子转动的声响,带着冰块冷意的风一股股地袭来,不禁打了个激灵。这样僵着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头顶上方听见舒贵妃问话,听声音十分温柔慈和。 “天真热啊,几月啦。” 梁九道:“回主子的话,眼瞅着近五月。” “热啊,还是这么热。” 梁九退到抽绳的宫女身边,抬手就是响亮的一个巴掌:“狗奴婢,没听见主子说热?!用点劲!扇大点!再使没吃饭的劲,你这张嘴以后也吃不上!” 我心头一缩,隐隐预感到事情大有偏离原本料想境况的意味。我眼见大夫人进入承明殿,但是过去这么长时间,夫人没有出来,殿内也不见大夫人的身影…… 呜咯—呜咯—呜咯—— 转扇的速度越来越快,冷风频频,吹得我十指冰凉。 我的身后进来一位宫女,越过我两步,行礼后,道:“娘娘。” “回来就报主子话,还等着主子开口问你?第一天来承明殿当差?”梁九的嗓音浑厚,不是掐尖细柔的太监声,因此他拉下嗓,听着额外凶狠。 那个宫女扑通跪下:“奴婢不敢说。” 第105章 命贱如斯2 “说。”舒贵妃道,“不敢说,本宫给你胆子,准你说。” 那宫女磕了头:“皇后娘娘的话,是不敬主子的话,奴婢万不敢说。” 舒贵妃轻笑了一声:“掌嘴。” 宫女立即左右开弓,掌掌用足力气打在自己脸上。他人啪啪啪地掌嘴声里,舒贵妃幽幽道:“她是皇后,本宫是妃嫔,何来不敬之说,若有不敬逾越的冒犯,也只有本宫对她的,哪有她,对本宫的。” 梁九呵道:“皇后如何说的,还不快报来!” 宫女两手没停,边扇边小心翼翼说:“皇后……皇后娘娘说……即便化身厉鬼,也要……也要……。” 梁九又呵:“也要什么!!” “也要向咱们娘娘索命。” 话音未落,梁九已争步上来,赏给宫女一巴掌,一掌把人打歪在地。那宫女捂着脸,没哭,直起身仍然继续抽自己嘴巴。 “呵呵,停吧。不关你的事,打这么狠干什么。”舒贵妃嗯了一声,长长叹出口气,“谁让她的儿子不争气,生在皇家,能不匹位。糊涂的娘,自有更糊涂的儿子。皇后啊皇后,你的能耐我算领教了。” 说罢,舒贵妃轻轻咳了声。 殿内那位宫女停下了手,扇子转动的声响再一次侵入我的耳中。 梁九蹲在我身侧,不合时宜地笑道:“小姐,贵妃娘娘命你抬起头来。” 我缓缓抬起头,舒贵妃抿嘴浅笑地看着我,一双凤眼,和豫王一模一样。因殿内的冷风,我的牙齿咯咯地打起颤来。 “来人啊,把这只鸟给我埋咯。”舒贵妃抚着翠色的护甲套,说得云淡风轻。 梁九二话不说打开笼子,捞了几把,终是抓住那只可爱的画眉鸟,再抽出手时,唯留一片羽毛缓缓地飘落在笼子边上。 梁九抓着鸟,直奔殿外:“去!把鸟埋了!” 继而梁九折回殿内,后头一道匆匆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梁九撤走空鸟笼,那片笼中的羽毛正巧巧地落在我的身下。 舒贵妃十指纤长白嫩,衬得护甲套更翠更艳。先是看了眼脚下的宫女,再望向我:“腿跪麻了吗?” 看来,今天舒贵妃召我入宫,别有目的,这个目的不是大夫人认为的那个。是与否的问题,需得慎而又慎。 “娘娘未允,民女无胆擅起。” “本宫是问你,麻没麻。” “麻了。” “那继续跪着。”舒贵妃笑着,比出手势:“可知道皇上如何夸赞于你?皇上啊,说了六个字。此女甚是忠勇。忠勇?百闻不如一见,见了总要失望一点。为何本宫看不出,尔有何等过人,忠在何处,勇又在何处?” 我倒抽了口冷气:“民女愚钝,求娘娘明示。” 舒贵妃伸出一根手指,挥舞去上头的护甲。护甲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很轻,如她的话语:“你,坏了本宫的好事。” 一个巴掌应声而来,我的两眼一阵发黑,金星乱舞里,看清是梁九挥来的巴掌。 “做什么,女儿家的脸蛋最重要,打不得。”舒贵妃摆摆手,“姿色倒不差,难怪本宫的两个侄子都对你动了心。可惜啊,温冲天生反骨,软硬不吃,本宫这个侄子,是多好的一员武将,他的前程合该一片大光明才是。天下之大,没了一个霍去病,还有李广与卫青,不识时务者,便没有存在的意义。姓不姓温,都无所谓。” 我的眼花好一阵,终于定住,四肢已凉得不能再凉:“娘娘,夫人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好个贱人,与谁说话。”梁九护主心切,一掌要来已被我拦住,盛怒之下,他抬腿往我腰窝上猛里一踹,我失去支撑,被他一脚踢倒。梁九抓着我的头发,将我的双眼对准殿外。 我双拳紧紧握成团,理智告诉自己不得还手,满腔无处可发泄的愤恨,腰上的痛比起受的辱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海棠托着玉盘走到我身边,双膝跪下,上头放着一壶酒,旁边则是一张洒金朱红方纸,写着囍字。 “看好外头的道儿,瞧清盘子里的东西。来报的要是温家五爷,小姐您喝一杯娘娘赏赐的酒,奴才送您上路。来报的要是温家三爷,娘娘墨宝,赏赐小姐您啦。您甭问夫人下落,还是关心关心,老天,留不留您。”梁九笑道。 我的心,像是挨了一记重拳,打得我五脏六腑具碎无遗…… 原来,我一直是一枚悲哀的棋子。 自以为高明,求见到大夫人;自以为聪明,获得夫人的喜爱;自以为选择到一条好路,成为夫人的义女。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这股强大的力量扼住我的喉咙,击垮我所有的自以为是。 棋子,只能按照执棋者的意愿,下落在指定的方格内。棋子,怎么配拥有自己的想法?任你走自作主张多少步,棋主依旧能瞬间将棋子抓回它该去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娘娘,民女从温家进宫,温将军亲自送上的马车。多少双眼睛看着我走近您的承明殿。若民女成了一具尸体,娘娘您当如何自白?”话,是对舒贵妃说的。但我直直瞪着梁九,一手撑住地面,一手扣在他的腕上:“民女为娘娘想了个极好的理由。民女初入内廷,赏玩不慎跌入湖池,宫女来报不急,救上已死。” 舒贵妃轻笑两声:“确实是极好的理由,那便依你所说,搭上一个贱奴才的命,陪陪你。” “民女微不足道,死不足惜,但有一人您瞒不过,那便是夫人。” “嗯。把你从世上抹去,好比拂去案上一粒尘埃。嫂子若不体恤,不过再拂去一粒尘埃罢了。”舒贵妃未曾高声言语过一句话,总是这样慈和的语气。 尘埃?我以命相护的大夫人在她口中变成一粒尘埃。和我一样,不过是尘埃?命贱如斯?! 呵。 原来是这样啊。 “娘娘双手尊贵,何必拂尘。民女如同天上的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线的一头牢牢握在您得手中,收则收,断则断。不必等来者是谁,民女愿得抬举,拜谢娘娘赏赐的墨宝。” 第106章 命贱如斯3 舒贵妃笑道:“是个妙人。梁九,把本宫的字赏给她。” “小姐,您松松奴才的手。”梁九转换为初见时恭敬无比的态度。 我微微偏过头,对上那双势力的锐眼:“先来后到,梁公公是不是该先松手。” 梁九一笑松开了手,可是我的头疼依旧疼得发麻,向有无数细针扎进皮下一般。我无暇管顾自己现在仪容是否端正,头发是否梳理整齐,环视过四周,不见大夫人的身影。 梁九高举着舒贵妃的字,回身道:“天生俊秀配佳人,奴才梁九这此祝三爷和小姐永结同心百年好,十世修缘无尽福。小姐,接赏吧。”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的,是数声闷雷。 我撑起身子,腹部和腰窝同时传来一股锥心的痛,咬牙忍下,颤颤伸出双手接过那张囍字:“民女苏因果,叩谢贵妃娘娘恩赏。” 承明殿外的甬道寂寥无人,天公欲雨,黑云压顶,雷电交加之中,我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走在漫长似无尽头的甬道上。 几篇绿叶被风吹得在地上转圈,一道猛雷如同炸在我耳边。 轰——。 明明几个时辰前,大夫人高兴地拉着我的手坐上马车,不该是这样的。 我是一枚棋子,一枚克制温冲,压制温冲的棋子。为何会是我?因我无父无母,没有显赫的家室?因我命贱如尘?因我不会给温冲的仕途带来任何的助益?为何会是我?我想不明白。 难道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胜算吗。此前做的一切,不过是困兽之斗? 一道极亮的闪电劈在檐上,似乎想要把这浑天照亮。 眼泪积在下颚,最后坚持不住,坠落在甬道的青石砖上。天空落着一点两点的雨,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我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抹去,一抹挺拔的身影进入我的视线,温冲放慢了脚步,双肩微微颤着,双唇紧抿。 “你来啦?”我如鲠在喉,勉强说出这三个字。 温冲什么也没说,直接我拥入怀中,许久,大雨滂沱。既然下雨,那么脸上的一定是雨水不会是眼泪,我流得再多,无人能察觉出来吧。 他抚着我的脸颊,像是自责又像是愤慨,闷闷呵道:“哪个活腻的,竟对你动手!” 雨水打得他浑身湿透,任雨再大,化不开他紧蹙的眉头。 我离开他的怀抱,从袖中取出那副被雨水淋透、淋得模糊的囍字,微微笑了笑:“贵妃娘娘,为你我赐婚,我们尽快举行婚事,礼成之后,夫人才能平安回到府中。” 我抓牢他的衣袖,往前走,却怎么也走不了,鼻子里的酸楚令我无法顺畅呼吸,呼呼地喘着粗气:“走啊!你为什么不走!拖慢一天,夫人的危险便会多一分!走!我们回去,马上成亲!” “你……”温冲怔在原地,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拳头上青筋毕现。 “咳。”雨水呛入我喉,再看温冲,他的眼红得仿佛要杀人。雨好大,淋得人睁不开眼睛,我抹去脸上的雨水,圈住他的腰,“夫人不会有事,你不能有事,这是夫人的原话。” 温冲挣扎了一会,终于静下来。压抑着低吼一声,一拳砸进红墙中,墙面裂出几道微缝,三四块漆红的墙皮骤然脱落。 皇宫,是没有温度的地方。 我们站在雨中,静静承受着,拍打在脸上的狠雨。 出棠棣门,黄管家两人一字不问,待我和温冲坐上马车后快马加鞭地往长安街赶。马车飞快,踏水声伴着咕噜噜的车轮转动。 我紧握着红络子,所坐的软垫早变得湿漉漉,湿发贴着脸腮,还在滴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夫人,您会没事的。 一定会。 温冲拨开贴在我脸上湿发,他的手,冷若冰霜。 “你我将要成为夫妻,夫妻间,最为重要的是什么?”我按住他的手,缓缓抬眼:“是坦诚,我需要你,向我坦诚,坦诚所有你所知道的事。” 一滴从额上滑落的雨珠滴入我眼中,我睁着眼,不肯眨,我要看清他,也要他看清我,我要看清这一切。 温冲地挪下我的手摊开,再将自己的手掌印刻上,冷峻道:“时间仓促,婚事只能委屈你。但我以性命起誓,此生对你,如同对自己一样坦诚,无所保留,永远永远。” 他的承诺,他认真的眼,宛若炽热燃烧的火焰,熊熊燃燃。 马车停在西头厨房采买进出的小门,下车时值夜房中老嬷嬷已打起伞迎接。 “不用打伞,淋雨好,淋雨清醒。”我摆手道。 “退下。” 温冲牵起我的手,他的手心,是大雨天地里最后一点温暖。我回握紧他的手,他目光一凝,握得更紧。两位老嬷嬷微微愣了愣,随机点头默默躬身退后。 回到大夫人的屋中,黑球闻声从屏后跑来,见着我们喵地一声,欢喜窜出屋子。我掀起竹帘,黑球跑到院中,像是搜寻着什么。这会是大夫人平日喂它吃肉干的时辰,它在找夫人。 皇家纸韧,舒贵妃的囍字湿透了却还没破。 “此事,还你去告诉温将军还有老太太较为合适,我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好。”温冲拿着囍字转身离开,走到门外忽然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回之淡淡一笑。从前,我们不是一路人。今后,是了。若有人想要伤害夫人,我和温冲,会是挡在前头的两道盾,坚硬如铁的两道盾。 我吸了吸鼻子,目送他离开。 贱草也分许多种,若是生长在悬崖之巅,石头缝里,活命已经很是不易,他人千方百计想要践踏,必要付出代价。 尘埃虽小,亦能迷住他人的眼,亦能刺得人眼疼,刺得人流泪。 素秋连忙呼道:“小环、银絮,小姐回来了。赶紧找身干净衣裳、干巾帕子。怎么进趟宫,把你淋成这样?” 我的脚下,已是一滩水。小环应声出来,见到我这副样子手中的干巾滑落地上。银絮眼疾手快地拾起来,上来为我揉擦着发尾的雨水。 不知素秋说了多少句话,直到她走到我面前晃了晃手,神色诧异道:“夫人呢,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我的耳中忽然响起承明殿前的那声闷雷,脊上一凉:“夫人会回来的,但不是现在。” 素秋不解地啊了声,眼前三人疑惑地看着我。 第107章 成婚 夫人进宫中未归,老太太从黄荣处得知,做的头件事是差魏妈妈来,再三再四吩咐院里闭门,所有人不得走漏消息。结发妻子被自己的亲妹妹囚禁在宫中,温将军那,一点动静也没有,一切如常。 隔日,汪嬷嬷去过几回庐州堂,温将军的人把她撵回来。再去寿康堂,挨了老太太的斥责。老泪纵横归来,看见桌上厨房做给大夫人的斋菜,又哭了一回。 年氏及一干丫鬟全数被温擎章轰回年家,刚刚有了妹妹,虎小日日窝在柳姨娘那和逗妹妹玩,因此大夫人未在院里,他还不知晓。晓翠苑冷清万分,院门紧闭。 婚事紧锣密鼓筹备当中,只有三天时间,这是第二天。 我丝毫没有待嫁的喜悦。 素秋、汪嬷嬷两人伺候大夫人多年,尤其是汪嬷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信也不敢信,最后不得不信。一块粉饰的假面具,掉落之后,满目疮痍,许多不堪与无奈,登时四散如猢狲。 再荒诞,再冷漠,都是人性,甚是他们的本性。 午后,老太太屋里的春蝉送来凤冠霞帔,盖头喜服等物。晓翠苑里无人有心招待她,春蝉象征地说几句吉利话便离开了。 不久后,再次响起敲门声,素秋出去回拒,回来时,汪嬷嬷问是谁,她只答是五少爷。 我蓦然抬头,环顾凄凉幽静的院子,风过无痕,雁过无声。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回到最初的起点。 傍晚,金辉霞光,温冲从宫内当值回府,一身石青云缎官服,怀抱官帽,帽上鲜艳的孔雀翎与朝珠交相辉映。 我从楣上站起,跑到他面前:“见到夫人没有?” 温冲闷哼一声,摆了摆头。 我心里不由一凉,连夫人一面也不肯温冲见!舒贵妃究竟要做什么!明天,明天便是我和温冲成亲的日子,这满西院的喜字红灯、红绸锦华,难道还能有假? “若明天还是不见夫人,我要同你一起进宫,向舒贵妃要人。他人坐视不理,我们不能死守空等。” 温冲目光幽暗道:“你身上还有伤,不宜操劳多虑,有的事,还是交给男人来做。” “什么男人女人?男人能做的事,女人未必做不得。若非有人抱着这样的心,夫人岂会滞留在宫中。温敬元,此时此刻你要是怂了,行脓包的举动规劝我,那么我苏因果看不起你。”舒贵妃狠绝毒辣,没有见到夫人,没有确保她是安全无恙的,我无法放心。 多一分时间,大夫人可能多一分危险。 檐下的素秋摆手疾步走来:“小声些,别说这样犯上的话。”说罢,素秋往东厢瞄了一眼,“大少爷要是听见,又该发脾气。” 温擎章吗?他除了郁郁寡欢,独守妻儿,服从配合老太太的心意外,何曾为夫人着急过一时半会,甚至还斥责汪嬷嬷。那个衣不解带伺候三日的孝子,解开一层表皮,竟然是这样的里子。 一个温家的老仆人也比他这个亲生儿子强。血浓于水,奈何是漆金粪桶。 “求自保,以牙为牢不说话是下下策。要想治罪,别人从任何一窍都能挖出东西来,闭牢嘴巴,眼睛会出事,耳朵会出事。素秋姐姐,麻烦你带着小环、月华前去取饭菜,嬷嬷要吃点东西,你们也都吃点东西。”我冷冷一笑。温家如同老树,蟠根错节,我恨不能铲开这些泥土,好好看清楚,这些根的源头,尽在何处。 素秋撇过头,抹去泪:“你是夫人的好日子,三奶奶,你受累了。” “去吧。”我冲她微微一笑。 温冲身有战功却无实权,事关舒贵妃且挂累着温家,何况高门大户做事,讲究牵一发动全身,保守保守再保守,能圆则圆能满则满,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往肚里吞。 回头时,温冲微微眯起眼,似在打量我:“这是你本来的面目?” 我一怔:“什么本来后来,我就是我。” 我们坐在夕阳的廊楣上,看着漫天金云,夕阳西下,不禁觉得凄凉好笑,心想:世上还无我与他这样的新郎、新娘,脸上一丝欢喜没有,愁而再愁。一点不像是新婚大喜的样子。那么那些真正欢喜成亲的新娘、新娘们,又是哪样的? “喂,温敬元。” “嗯?” “明天我们要拜堂成亲,结为夫妇了。” “你后悔了吗?” 我叹了口气:“谈不上后悔,只是意外,意外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嫁人,更没想到,兜兜转转,嫁的还是你。此情此景,成了一对新苦命鸳鸯,这多好笑。小时候,我的祖父常常给我讲白娘娘报恩的故事,他说世上的夫妻之所以今做夫妻,是因为要了结上天注定的孽缘,累世情缘生出累世孽缘。那你我,是前世谁欠谁的情孽?”我自嘲一笑,拍拍他肩头:“你有得是机会,下一次好好表现,争取做个快乐的新郎官。” 温冲觑我一眼:“胡说!你要的我能给便一定给你,给不了,想方设法给你。荣华富贵说不准,一生不纳妾,只你一人不是什么登天的难事。” 话虽然有几分悦耳,可是男子这样的誓言,不到两鬓斑白不能断定真假,姑且听听,欢喜片刻。“荣华富贵说不准也得说准,总不能嫁个人,还要我抛头露面讨营生,家里穷得一个响也听不见吧。” 温冲微微一愣,忽然放声大笑:“我还没穷到这个地步。” “既要做夫妻,我不绕弯子直接问你,那位宫里的娘娘,是否有意拉拢过你?” “既要做夫妻,我不绕弯子直接答你。是,开出的条件还很诱人。八皇子算是那群歪瓜裂枣里有些才具的一个,奈何前头排着五个活人哥哥,要轮,且轮不到他。只能用……这儿。再,靠人。”他点了点我的头。 我拨下他的手:“彗安的刺客,是谁的人?” 虽然是问,但直觉告诉我,和宫中脱不了干系。那柄机甲弩,与那回小巷中所见的一模一样,只是架的并非六棱梅花箭。 温冲眉心拧起,闷声道:“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知道。” “身为棋子,总有权利知道,握着我的双手是何人吧?对方的目标是夫人,是否来历不寻常?” “涛州巡抚陆庭槐。你提供的画像帮了大忙。”温冲哑声道。 他若只提陆庭槐,我压根不知是谁,涛州巡抚四字,令我如鲠在喉。二夫人,也姓陆,哥哥正是涛州巡抚,年年温府里与上贡宫内同茬的狮峰皆由涛州巡抚那得来的。 第108章 成婚2 我沉默良久。 陆庭槐是二夫人的亲哥哥,也是温冲的亲舅舅。 温冲撇过头,浓眉一蹙:“以后不得再提那两个字。” “哪两个字?”我方才说了许多,何止两字,哪只他说的又是哪两个字。 “你不是谁人的棋子,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妻子。” 我微露惊讶,他说的两字竟然是‘棋子’,“你倒挺会哄人开心的。有两点你说得不对,一,不是从今往后,而是明天之后。二,棋子不全然贬低,为人棋子代表着有利用价值。然而用棋要慎,慎而又慎。棋子走错,执棋一方便输了。” 他饶有兴趣听我说话,我呵呵一笑:“来日方长,日后再做细究。今天最后一个问题,是我最想问的问题,关于二夫人。你若不愿意回答,可以不答,我不强求。” 温冲轻笑道:“换作他人,我可以不回答。既然是你,只管问。” “你为何没有养在二夫人身边?” 温冲喉头一滑,眼神似乎有躲闪之意,压低嗓子道:“你当世上所有做娘的都会无条件疼爱自己的孩子?人是人,不是神,没有定一可言。是人,便会无故偏爱、无故生厌。我是她无故生厌的儿子,非要究其根源,或是生我时备受折磨。折磨生母的孩子,怎会是好儿。老五虽是我同母兄弟,他的命比我好,一出生便是人样。至于我,烂泥里打滚出来,有个人样。大夫人视我如亲子,庇护我多年,她就是我娘。” 二夫人生子三天三夜,险象环生,方把温冲生出。人道不易得来最珍惜,却不是人人如此,道理适用大多数,而非全部。温冲是例外,二夫人是另外。 陈年老疤不疼,但是始终碍眼。我见他拿着一包青布面裹着的东西,于是转移话题,问:“这是什么?” 温冲剥开青布,亮出里头的嵌宝石的掐丝钿子:“四娘送你的。” 这是一枝做工上层的掐丝并蒂莲,双生并蒂,两两相依,没有任何其他累赘,独独是两朵莲花。我看来又看,似恩爱非常的夫妇,似穷途末路的真友。比对我和温冲,实在应景。 “我很喜欢,能为我簪上吗?” “为夫愿效其劳。”温冲沉朗道。 他板正我的双肩,一脸认真,不过是插个钿子,摆的架势如临大火。比了一番,最终选好位置,轻轻插上钿子。眼下伸手抓不到铜镜,也无临水相照的地方,唯一能映影的是温冲柔得出奇的眼眸。 我不自在地轻轻咳一声:“你是不是胡乱一摆,把我弄得滑稽?” “不要冤枉我,我很认真。”温冲抚着我还未消退手印子的脸颊,下一刻猛力揽我入怀中。强壮的胸膛传出有力的心跳声,我贴耳听着,头顶洒下他低沉温柔的话语:“委屈你了。” 我的确需要一个拥抱,甚至,我的心已绷紧得不能再紧。真想好好睡上一觉,睡醒出走暖阁,看到的是大夫人在逗黑球,所有如同往常。 “我不委屈,夫人能够平安回来,最大的心愿若能实现,谈何委屈。只是……别放过伸手的人。” “你不说,我也会做到。”温冲收紧双臂,笃定道。 他身上的官服散发着淡淡地汗味,伴着心跳声,莫名令我心安。八个字,重若金石,重得像是承诺。 晚饭后,温冲领着大川前往寿康堂。 汪嬷嬷一连四顿不怎么吃东西,闷声坐在大夫人的床下。素秋一直陪着汪嬷嬷,两人望着夫人房中的事物,直不说话。无处能问,无人能托,晓翠苑成了座孤岛。 黑球打不起精神,今天连最爱吃的肉条也没吃。 温冲与我两人的喜服端端放在镂着双花福果的木盘里,上面是红盖喜冠,大红大喜。小环捧起喜服,慢慢挤出不大欢喜的笑容:“小姐你看,多好看的喜服。” 月华拉了她一把,小环立刻背过身,看背影便知道她在偷偷搓着双手抽泣。 “之前你不是念叨着婚约,这会儿我真的要当温家的少夫人了,你怎么哭了?”我走近小环,她转身扑进我怀中,抬起头,是泪眼婆娑。 “天底下没有能难道小姐的事情,对不对?” 我指尖一颤,微笑道:“自然。但我一人力量微薄,需要帮助,旁人我信不过,只有你们。哭过后要学起坚强,若是一直哭,于事无济。温家三少爷不是满肚饿文的人,嫁给他,是傍上条高枝不是低嫁,你快别哭了。” 小环揉着眼,撇嘴道:“我家小姐配神仙都可以,不是低嫁。” 月华拭泪:“因果,我……我帮不上什么忙,眼巴巴看你这样,快要恨死自己。”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是琉璃屋檐。多得是无能为力的事,今日、明日无能为力,不代表着后日余生无能为力。你无需自责惭愧,人到底是要自救。日后怕是有许多难事,一桩桩办吧。现在首要是养足精神,吃饱,休息好。你们把饭菜拿去厨房热热,一块再多吃些。”我微微一笑,催促她们快去办。 这夜月明,星河天悬。 我站在廊下看了会星星,夜穹之下,人事渺小,一手遮天的权利,可以轻而易举碾死一只蚂蚁,拂去一颗尘埃。 以前,是我大意。 寅时初,魏妈妈扣院门,令人点起满院红灯。带来一位老妇,梳理得体,精神百倍,干净玲珑,那位老妇进到暖阁内,跪到我脚下,道:“老奴有幸奉老太太命,前来给姑娘开脸。” 魏妈妈喜上眉梢道:“这位是全福嬷嬷,夫家姓曾,生了七个儿子,七个儿子底下又有十几个孙子,还有重孙子。冯家小姐出嫁开脸、咱们家二奶奶出嫁开脸,请的都是她。老太太这回把人给你请来,是把你和二奶奶看得一样重。” 我下床福身:“老太太垂爱,因果感激在心。” 深夜里,忽来一下,小环睡下没多久,直打哈欠。魏妈妈身后的两位年轻媳妇跟着打了俩哈欠,魏妈妈瞧见,脸登时拉下:“黑心肝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两年轻媳妇一听,腿肚子开始打颤,连忙福身辩解:“昨夜当值睡得晚,零零总总算来睡不到两个时辰,这才犯困,在三奶奶面前失了礼。” 第109章 成婚3 魏妈妈眉尾一吊,冷笑道:“满府上问问,这两天比你们睡得少的有二三十人没有,她们没喊困,你先叫上。困,想办法让自个不困,你若没办法,我多得是办法。在三奶奶面前你一个哈欠,我一个哈欠,怎么,想着这位是新奶奶,不需敬着,把老太太面前当差的那套家伙卸光了?” 两个媳妇扑通跪下:“我们不敢。” 小环明显受了惊吓,掩着双唇。月华低垂着下头,扯了小环一把,把她往后拉。 我搀起曾大娘,道:“麻烦大娘了,小环,搬张凳子来,请大娘坐。” 小环应声出暖阁取凳子,帘子晃投一下,魏妈妈走到我面前,开口道:“姑娘,两个忘规矩的糊涂人,你能饶不能?” 这个魏妈妈,分明是当着我的面指桑骂槐。我闷笑一声:“再糊涂,也是老太太屋里的人,赏罚该老太太决定,妈妈是她们的上头,理应妈妈您管教,我若插手是冒犯妈妈,冒犯老太太。还是妈妈看着饶与不饶。” 魏妈妈一愣,随即带笑道:“姑娘有理。若没其他吩咐,老奴回寿康堂去了。” “妈妈慢走。”我披了件衣裳,颔首道。 小环搬来凳子,月华捧镜。曾大娘打开家伙什一统摆弄,先往我的额前、两颊、眉周轻轻点扑一层开面粉,那粉又白又细,扫在脸上贴贴服服,一粒掉不下来。 继而拿出两股棉线,一头用牙咬住,架成夹子状,先从额头位置开始绞除多余的毛发。这位开脸嬷嬷手艺极好,棉线所到位置非但不大疼痛,还能把细小杂毛除尽。 如此反复两回,约莫半个时辰,开脸已经毕。等在外头的两位喜娘进来,一个侍候穿衣,一个打点梳头要准备的东西。 今日成婚,必要见三夫人,因此我让银絮留在百兰轩照看花草。里外几层穿上喜服,描眉点唇后,天色已泛是鱼肚白。屋内两位喜娘免不得说上一些夸赞的话语,再而支镜梳头。 “一梳梳到尾。” “二梳姑娘白发齐眉。” “三梳姑娘儿孙满地。” “四梳三爷仕运大吉。” “五梳他日五子登科。” …… 梳子从头顶梳到发尾,梳齿触着头发,一下再一下,直到喜娘念到“十梳夫妻白发齐眉”。 望着黄澄澄铜镜里的自己,似我又非我,不算厚重的脂粉,刚好掩盖去脸颊上的掌印,上油梳贴的垂发,唇红如焰。妆容好看不好看,衣服合身不合身,我心底完全无暇多想,抬头看了眼撒光的天色,定住深思,道:“小环,小月,你们俩去前堂大厅打听一下黄荣黄管家在哪。” “小姐找他做什么?”小环一脸疑惑。 “不用亲自寻他本人,问问前院的人,黄管家人是否在府上,得到消息后立刻回来告诉我。”我吹灭案几上快要烧光的烛火,转头道。 小环还想再问细致些,月华直拉着她往暖阁外走,给了我一个明白的眼神。 “三奶奶何必问呢,今天是您的大喜日子,大喜之下事事皆会遂愿如意。”垂首躬立在一旁的喜娘深深地笑道。 我抬眼望去,此人在大夫人生辰筵席上曾见过,伺候在老太太身边,嘴角两边生着两颗黑痣,因此有些印象,合了合眼:“那么,借你吉言,挽发吧。” 不一会,素秋和汪嬷嬷进来,汪嬷嬷泣道:“秋儿,拿东西给我们三奶奶看看。” 素秋走近,我一看,她捧的是瓜皮绿的盘子,里头放着纸契银票若干,叠成三指节节厚。一袋子金叶子,露口压着盘,一片金灿灿的光。边上是一把坠红穗子的钥匙。 “嬷嬷,这是?” “是夫人给你备的嫁妆,补足十六年的份的嫁妆。”汪嬷嬷擤了把鼻涕,使劲撑着眼,不想流下眼泪,“他人家女儿打从落地起,哪一个不是爹娘早早预备嫁妆。你出生时,苏夫人撒手人寰,苏老爷已经不在世。夫人在回老家祭祖前,偷偷给你备了嫁妆,不钥匙一直放在老奴这。本打算一年年往上加,等你风光出嫁。今天奶奶大喜,老奴把夫人的心意带来呈给奶奶,奶奶收着。” 素秋颤着肩,道:“夫人疼爱奶奶,视为女儿一般,奶奶收着。” 我的心口一痛,大夫人接济柳家之后,哪里还有剩余的银钱。大概这里所有连同箱子里,是她仅剩下的傍身钱。 小环、月华两人回来了,小环急道:“小姐,黄管家在喜堂张罗,我们去看过,确实是他。” 我提起盘中钥匙,紧握在手心,钥匙上的齿角戳着手心的肉,在皮肉表面留下深深地凹痕,却一点不觉得痛,“温……三爷呢?” “姑爷也在喜堂。” 那位脸上生黑痣的喜娘往前一步,道:“三奶奶,吉时未到,急不得。” 我扭转过头,顶上金银钿花、翠月桂叶哗哗抖个不停:“教你说这番话的人,告诉你的吉时是何时?” 那喜娘嘴角轻抽,声音有些干涩,不紧不慢答:“三爷和奶奶拜过天地,酒筵一开,车马便来了。” 我冷冷一哼:“拜天地?大夫人不在,高堂尚缺,我和三爷要拜谁?” “奶奶这话,奴才听不懂。魏妈妈要我敬告奶奶,是大夫人病得凶,卧床不起,因此匆忙举行三爷跟您的婚事,盼望着给大夫人冲冲喜。二夫人是三爷的生身亲娘,您一会拜的是她。”那喜娘躬身低头道。 魏妈妈不正是老太太,敬告?怕是警告吧。我默不作声,她便一直躬着,直到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望了我一眼。 暖阁中挤着七个人,静幽幽的,闻得见的只有彼此呼吸声。 “是你们一个个病得凶,睁着眼睛说瞎话,夫人在哪呢?你给我把人找出来!”汪嬷嬷红着脸,咬着牙,恨恨地问。 “我不过是传话,要撒野,找旁人去。今天是三爷三奶奶的喜日,您老要闹,且等客人吃过席面。”喜娘淡哼一声。 其余几人围上去劝,去理论,那喜娘只有一个帮手,便是另外一个喜娘。 一片撺哄鸟乱,我扣了扣案,高声问她:“旁人是谁,你何不给我家嬷嬷指条明路,你要她找谁去?” “三奶奶!”那喜娘满脸惊慌,拨开人道:“不找谁,谁都不找。” 第110章 成婚4 “好事谁都坏不了。不找谁,那继续做你们本分做的事。”我道。 那喜娘忙不迭点头,屋子人各自忙开。 我不同令仪,无亲在京,非京城人口。因此免去迎亲,吉时一到,盖上盖头后由喜娘搀扶着,出角门,上了花轿。小环为贴身侍女,已微微打扮,陪伴在轿旁。进入长虹林巷,绕长安街一周,停在温府正门。 登时爆竹震天,霹雳啪嗒响彻着。我眼前是一片红色,骄子落稳,盖头的流苏不再晃动。砰砰砰连续三声,落在轿顶,轿门外响起众多宾客喝彩,嘈嘈杂杂,夸赞温冲箭法极好。 爆竹声过大,倌相在轿边连喊数声:“迎新娘下骄咯。” 红轿帘掀开后,阳光照入,把盖头的红色照得温暖,伸进来的是一只略微粗糙的妇人手,我搭上她手出轿,立刻有人把填满五谷杂粮的喜瓶塞到我怀中,在我耳边提醒:“奶奶,您抱紧咯,火盆在前头。” 小环年级尚小,因此搀我的是今早梳头的那位喜娘。盖头蒙着,我的视线所能看见的独脚下一方小天地,火盆里的炭火烧得通红,火焰将熄未熄,在我迈过火盆的同时,喜娘高声道喜:“新人跨火盆,自此万福迎进门!” “好!!” “好!!” 鼓掌声与欢笑声不停撞入我耳里,我微微偏头,先是见着小环搓揉的双手,她紧紧跟随在我身边,小声道:“小姐,要下台阶了。” 下过台阶,转角进正堂喜厅,门槛放着马鞍,喜娘再次提醒:“奶奶,前头是马鞍,担心。” 我正了正裙摆,跨过马鞍。喜娘提着气,道得愈加大声:“新人跨喜鞍,从此平平安安。” 掀翻天的叫好声响彻堂内,温府的喜事,哪怕是娶我这样的无亲之人,仍是操办得热闹,亲客满堂。不知这时候大夫人是否平安回到府,正想着,喜娘从我怀里取走喜瓶让小环端着。 我低头看了眼,一双男子的绣金黑靴出现在我的前方,在往上上一些,每一寸皆是大红的喜服,一双骨节分明,饱经风雪的大手垂着。温冲站在我面前,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温府大喜!温三爷大喜!” 温家请来的宾客无不鼓掌称好,丫鬟们四散喜果喜堂,还给喜娘倌相们拿来厚厚的红封。哪怕他们要说可惜,也不会在此时说,总要忍耐过拜天地,背后再议论。 拜礼完成后,喜娘递来红绸一头,另外一头在温冲手中。温冲隐在喜服下修长的双腿迈开,一股浅力牵引着我,我攥紧手头红绸,随他出堂往后绕,坐上预备好的四人竹轿。 喜堂外沿路三三两两宾客,嘴里说的不是“敬元兄小登科,大喜大喜”,便是“佳偶天成,实属缘分”。 竹轿咯吱咯吱地响,走过长青堂,忽然停住,一股淡淡的白玉香窜入鼻子,点到即止。闻多爆竹呛人的味道,这股不张扬的香气更显出尘不俗。 “三哥。”温子羡声音清朗,犹如一道能够吹开万花的春风。 隔着温红的盖头,我隐约能看见竹轿斜前方,立着孤傲鹤姿的身影,是他。 “不去吃我和你嫂子的喜酒,跑来这里堵我们,是想带头闹洞房?”温冲说到‘我们’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不是。”温子羡答得很干脆。 一旁的喜娘笑道:“五爷,今天是闹不成洞房了,您还是往前堂入席吃酒吧。” 大川不似往常嘻嘻哈哈的样子,将手一扬,冷面道:“五爷,您请好。” 竹轿再次行走,响起咯吱咯吱的压迫声,我往下扯扯盖头,彻底遮住自己的视线。那股白玉清香,由浅到浓,再由浓到浅。阳光斜斜洒下,立夏时节,太阳渐渐有些许毒辣,照得红盖头愈加妖艳。 走入柳堤,夹着池水的大风吹来,冷不防拂走我顶上的红盖头。轻盈的盖头如同一片羽毛,卷在半空中,我回头望去,不远处大盛的阳光下,飘落的绿叶中温子羡孤身一个站着,轮廓泛着微光。 两位喜娘忙要去捡盖头,我抬手遮住直射入眼的阳光,抿唇道:“不用捡了,随它去吧。” “奶奶,盖头要三爷挑起,称心如意才是好寓意,不捡不行啊。”其中一个喜娘跑了几步回头道。 我才要开口,前面的温冲冷冷道:“按她意思办,废什么话。” 两位喜娘又小跑回轿边,竹轿继续前行。没有盖头,阳光显得刺眼,坐在轿上的我放眼看去,满堤岸墨绿色的长柳,鸟鸣燕飞。我盼着早点回到晓翠苑,或许夫人已经回来了。 轿子停在晓翠苑外,喜娘再度拿起红绸,素秋与汪嬷嬷恭候在院中,西厢小院皆是红喜红灯,拨去西厢的两个丫头站在门外,福身齐道:“三爷大喜,三奶奶大喜。奴婢万儿(喜儿)给三爷道喜,给奶奶道喜。” 推门进入,见到的是宛如婴儿手臂粗的一对红烛,周围摆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大碟,床上铺着鸳鸯红喜万福被,屋里的灯面、窗户皆贴了喜。 “都下去。”温冲转过身,淡淡看了他们一眼。 两位喜娘正翻开被褥,面有困惑,仍是放下绑着红喜结的斧头,遵命出去。我对小环点了点头,她随着喜娘一同出去。 大川遣走门口的万儿和喜儿,调转回来,在门外揖道:“爷,外头还等着您酬宾。” 温冲横了一眼,眼底全是血丝,隐隐透着杀伐之气:“嗯。你去小门候着,有车马到,立刻回报。” 大川应了声,顺手合上房门。 “宫里有消息吗?”进院子那刻,见汪嬷嬷和素秋脸上一丝欢喜没有,我便猜想到了,大夫人还没回府。我和温冲已经如舒贵妃所愿结为夫妇,她还要几时才肯放夫人还家。 温冲将我按在椅上,我愣了愣,他一脸关切,哑声道:“你乖乖坐着等。” 我站起身,慢慢直起腰:“我吃不下,我也等不了了。小门那是厨子行走的门,夫人的马车要是停在那,我这就换身衣裳,我要亲自去接夫人,我要亲眼看见她平安。” 温冲闷嗯一声,问:“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多憔悴?” 我失笑反问他:“那你知道不知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第111章 成婚5 彼诺大屋子只我俩人,彼此相视一笑,说不清心头是何等滋味。 温冲不跟我争执,只在我额上留了一个吻,拔腿出门往前堂去。我向素秋要来一身常服,抹干净脸上的脂粉,卸下喜冠头饰,打扮成温府丫鬟的模样。 温府对外称大夫人惹恶疾,来势汹汹,一病不起,这才逼不得已匆忙成婚冲喜。少不得重提当年旧事,宾客们人人直道温苏两家缘分天注定,定会横扫恶疾,喜上加喜。 这样的情况下,谁还会不识趣来闹洞房。加之那些宾客识得我样貌的没几人,大多在前院吃酒筵,料想不会撞见。即便撞见,我这身打扮,谁又认得出来。 到厨子进出用的小门,门只开一半,唯有大川和周姑姑两个,一里一外站着。大川警觉度极高,我还未走近他已经发现我,微微躬身并不说话。车马声隔着门越靠越近,一声马嘶,落地后马儿前蹄不安拍打着砖地。 我走到外头,门外停着一辆寻常老百姓代步的青布马车,周姑姑已经迎上去递手。 驱马的人持着马鞭利落跳下车,搬出踩脚凳子,他穿着不合身的肥大衣衫,两腮向里凹,眉毛极淡,双眼精神饱满。不是别人,正是温将军乌海凯旋当日来报信儿的吕万春吕公公。 “夫人,您慢些。”周姑姑搀着大夫人下车。大夫人双唇发白,两耳也发白,不停眨着眼睛,似乎抵挡不住正午耀眼阳光,几番眨眼,眼睛还是发涩,她便揉了揉,身上穿的还是那日进宫的一身衣裳,只是变得略皱,袖上有一块乌黑的污渍。 “夫人!”见到夫人,积压三天的烦乱心虚总算是平息下来。 大夫人忽然向周姑姑问了一句:“恍惚听着像是小果儿?” “是她没错,苏姑娘在这。”周姑姑指着我站的方向。 明明间隔两三步,大夫人看不清我就站在她面前。一阵风吹过,明明是初夏的风,直吹得人脸庞生疼。 马边旁着的吕万春打了个千,声音又细又尖:“温大夫人,您是温家的大功臣呐,往后您可别忘了奴才。奴才这还要回宫答老祖宗的话,不便讨您家三小爷的喜酒喝。祝三爷百年好,万事好,事事好。” “吕公公回宫里答话罢。”大夫人勉强地抬抬手,赫然露出手腕下端处青色一团,像是撞击导致的淤青,淤青中间是一道血红,蔓延出许多红须,宛如一条红色的蜈蚣。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于是上前截住吕公公,道:“公公留步,我家夫人手上的伤是怎么一回事。” 那吕万春见我一身丫鬟装扮没正眼瞧,被我猛地一拦,因此动了隐火,抬头看了一眼,人精似地堆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温家的三奶奶。奶奶您安,您大喜。奴才给您道喜。您大喜的日子,怎么穿成这模样,啧啧,掉价了不是。” 夫人的脸色像生姜一样发黄,一点血气没有,扯袖盖住淤青,催促我:“小伤而已,我有些头晕,你扶我回去。” 吕万春鼻子里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夫人您何必瞒着,这可是您亲亲新儿媳妇,往后,三奶奶不得月月给您拿药嘛。早知道晚知道,始终都得知道,您说是不是?三奶奶,这是舒贵妃娘娘赏的救命药,吃下去,身体里的重疾浮现出来,所以骇人。” “夫人是什么疾,舒贵妃娘娘赏的是什么药,劳公公明示。” 吕万春调转马头,跃上马轩,调整一下坐姿,笑道:“疾是心疾,药是豫王爷开的药,奴才的话,说得很明白了。三奶奶,您自个悟去吧。”说完,吕万春连续往马背上抽鞭子,马蹄急驰带着马车驶出小巷。 大夫人手上的伤根本不是寻常伤口,那是蛊毒的恶虫埋入身体里浮在皮下的痕迹,舒贵妃对夫人下了蛊。 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淋下,凉意瞬间灌到我的脚底。 大夫人虚弱抬手:“千万不能让冲儿知道,明白么。” 我不吱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心里有一万个明白,嘴上却想说打不出来。 周姑姑忍痛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三少爷的个性,没人比夫人更了解,夫人不让你说,你要把嘴巴守住守牢,打死也不能说。要等,要忍,最难的便是这两个字,你若能做到,才算不辜负夫人的疼爱,没辜负夫人所受的难。” 我的身子晃了一下,咬紧牙根不说话,如受到莫名的捉弄,如遭雷电洗礼。 “好孩子,你点点头,你答应我呀。”大夫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中是恐惧与恳求。大夫人的背后,没有显赫家世作为靠山,朝中没有高位兄弟可指望。 舒贵妃又是温将军的同胞妹子,从夫人被囚禁在承明殿的那一刻开始,她已经被温家标注为一个“可牺牲”的人了,是吗? 温将军交出兵权,卸兵甲,远魏阙,难道也是在为豫王爷将来能够顺利坐上皇位铺平道路? 我的惊骇、恐惧、难过接连席卷而来,这里深不见底,这是一个黑暗的漩涡。或许正是因为大夫人早已预见这样的结果,因此从始至终不愿意温冲娶薛家小姐为妻。 舒贵妃此举分明是把大夫人的性命和豫王爷的性命捆绑在一起。温冲反抗不得,只能乖乖听从,协助豫王。或许一开始,这便是一场试探。 舒贵妃在试探我,同时在试探温冲,她手上有三条线,牵扯的分别是我、温冲、大夫人。这个陷阱,一就三便。 我的四肢仿佛坠了千斤重,震骇得不知要如何。忽然一阵爆竹响声从前院传来,使我从浑浑噩噩地醒悟过来。现在,我不得不面对这些龌龊,不得不,已经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我吸了吸鼻子,牙磨着牙,点头道:“因果答应您,一定死守这个秘密,绝不说。可是,舒贵妃既然把您和王爷的性命绑在一起,我不说,她也会想方设法让三爷知道。” “谁都有苦衷,谁都有啊。今天不能说,起码今天别让冲儿知道。”大夫人搂着我,低声抽泣。 越过大夫人的肩头,我看了一眼,门后的大川一直背对着我们,从没有片刻转过头。 刚回到晓翠苑,大夫人坐在床上如释重负叹了口气,立刻闭眼晕了过去,汪嬷嬷在床边几乎要哭得昏死过去。素秋忙去请大夫,周姑姑打水来给夫人擦脸。 月华、小环取饭食未回,万儿、喜儿随在我身后,能搭手之处则搭手。 现在的温家,能信之人少而又少,我不得不防,走到屋外对万儿、喜儿道:“今天你们所看见的,听见的,一个字不许往外露。否则,再不能在晓翠苑当差,更不可能再在温府当差。” 两人目光一撞,忙忙伏地,连连称是。 第112章 私语时 周姑姑打来水刚给大夫人抹了把脸,擦过双手。竹帘被人卷起,是素秋回来了,只站在帘旁,拭了几回泪,道:“姑姑,值夜房那群狗奴才我使不动。” “怎么一个使不动?”周姑姑溻湿帕子,拧干后递给我,我一面为夫人擦拭脖颈及两腮,一面听素秋回答。 素秋道:“我说自己病了,让他们拿着银子出去找大夫,那几人因为今天要值房,没酒没菜心里不痛快,于是推三阻四。我要自己出去请大夫,他们一个个向我讨门牌,没有门牌,不肯放行。” 汪嬷嬷理了理被褥,叹息摇头。 “那群人站干岸,不想湿鞋,眼里没晓翠苑,别说你病了,哪怕说夫人病了,未必管用。”周姑姑擦干手,看向我:“这屋里有两个主子,躺下一个,还有一个。三奶奶,现在该怎么办,你发话,我们听你的。” 院里有脚步声,是小环和月华取饭菜回来。 我将帕子放回盆中涤了涤,拧干后打在盆沿,盆里的水尚且清澈,映照着我的脸,微微晃荡着:“日日来的给老太太请平安脉的燕大夫正在府上,因他用药好,医术高明,老太太特意邀这位燕大夫留下吃筵席,人在喜堂。素秋姐姐,你去禀告三爷,告诉他大夫人情况不好。说话时动作大些,话说得急些,三爷会亲自请这位燕大夫前来给夫人把脉。到时,你再把燕大夫领来。” “可能行吗?”素秋一问,屋中几张脸同时看向我。 周姑姑微微点头,扬声道:“你按照咱们三奶奶说的办。” 素秋吃了定心丸,扭身打帘出去。 小环、月华将饭菜一一摆出来,自从寿康堂通知厨房大夫人病重,晓翠苑的饭菜多是清汤寡水的东西。顿顿清粥小菜,没有一点荤腥。我撇出一碗米汤放着,守在夫人床头,让汪嬷嬷去吃些粥。 喜儿、小环、月华连着劝,汪嬷嬷方肯去吃东西。 初见周姑姑,印象深刻的是她耳上劣质的玉环,还有这宽大的肩头。今天,她端盆出去的背影,略缩着双肩,一步步走得缓慢,全然心事满腹。 不久,素秋敲院门,守门的万儿开了门,春蝉、燕大夫、素秋依次进到屋内。 燕大夫躬身道:“小的给温大夫人请安。” 我起身放下茶色纱帐,隔着帐子道:“夫人晕厥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脉象如石投水,劳燕大夫您把脉看诊。小环,给燕大夫搬张凳子。” 小环应了声,搬来椅子放在帐前。 燕大夫一身粗布衣衫,两鬓花白,放下肩头褡裢,从前头口袋拿出丝线,素秋接着一头送进帐里,周姑姑接过,绑在大夫人的手腕上。一切准备就绪,素秋对外回一声。 燕大夫坐在凳上,身子趋前,三指压在线上,良久良久,不曾抬头,问了舌苔、二便、症状。周姑姑一一回答,舌苔、症状说的是真话,二便只能含糊回答。 隔着薄帐,我清晰听见燕大夫鼻中吐一口长长气,接着交换双手位置,改为左手掐线,右手看脉。屋中一声不响,燕大夫左右再次换手,方让素秋进来解开大夫人手腕上的丝线。 “我们家夫人到底怎样?人几时能醒过来?”汪嬷嬷着急地问。 燕大夫似乎有所顾忌,慢条斯理地收丝线,分明是从前头口袋拿出的丝线,又放到后头,察觉后从后头口袋拿出,再放回前头,口中缓缓道:“夫人的病棘手,非小人能根治。” “你这大夫!我家夫人躺着一动不动,看了这么久,只有一句话,医不了?病不棘手,谁要请大夫来看?你不许走,你非要治好我家夫人不可!”汪嬷嬷拽着燕大夫,抹着鼻涕眼泪。 燕大夫任由汪嬷嬷拉扯,摇头叹气。 “嬷嬷,燕大夫是医也是客,不能怪他。大夫,我想相同您说几句话。”我走上前一步,帐子不厚,燕大夫脸上的诧异我尽收眼中,“大夫人的病症确实棘手,不在表里,在内里。医者仁心,是父母之心,斗胆请您在能力范围内,能否用药固元,为大夫人开个调养的药方。” 燕大夫写好药方,呈放在桌上,昂着脸道:“小姐,太医院中多有医家泰斗,府上人情通达,大可以从宫中寻得良方好药。我这里开一贴药,虽然不是十分对症,但是能起到保养固元的效果。按着药吃上七天,犯病之际或许能够减轻一二分的痛苦,不至于晕厥不醒。” “什么小姐,帐子后头是我家三奶奶。”春蝉提醒道。 “哦,小的失礼。”燕大夫退后几步,躬身揖礼。 我摆摆手,唤来小环,抓了把金叶子让她送出去给燕大夫。 燕大夫见到金光灿灿的金叶子没有一点欢喜,反而受到惊吓,推辞道:“小的全家蒙温老太太、温老爷的照拂,实在不能收下三少奶奶的赏赐。” 看病问诊,开方给钱天经地义,小环满脸疑惑:“我家小姐给你的谢诊金,为什么不收?您拿着啊。” “小的不能收,请三少奶奶收回吧。”燕大夫两手搭在褡裢上,连退数步。 燕大夫无故被拖下水,能答应开药方已经很难得,平头老百姓,求过安稳日子,谁没事愿意惹事,我敛衽行礼,以礼相谢:“既然燕大夫不收,我不强人所难,在此薄谢。” 燕大夫连回数礼。 素秋与春蝉送燕大夫离开,回来拿着药方前去托人抓药熬药。 喜儿绑起帐子,屋中凄冷,黑球发出低沉的呻吟,月华拿着肉条喂它,它怎么也不肯吃,只是绕着木榻脚打圈圈。汪嬷嬷抱起黑球,自个喂它吃肉条,黑球还是不吃,汪嬷嬷叹道:“人还不如畜生,畜生知道谁对它好,它就对谁忠心。” 周姑姑为大夫人掖好被子,拍拍我的肩头,指向窗外。外头的阳光斜斜洒进窗棂,被分割为一条条长形的光线。 喜儿见我走出,她要随上来,被周姑姑转身拦下:“我要和少奶奶说些要紧事,你吃饭去,不用跟着伺候。” 她福身退回屋里,垂下竹帘。 第113章 私语时2 周姑姑有意领我往西厢房走,步子迈得大,走得急忙,背影如同男子。 温冲的院子绿柱灰瓦红灯笼,花红树绿,没什么人气。两人怀抱的大树下架着一排刀剑红缨枪,个个擦得闪寒光,是他晨起炼身的家伙。 “谁都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大夫人没料到,我没料到,怕是老太太也没料到。你已经做得很好。”周姑姑说话时一对玉环晃着,迎着光,还是半点不通透的劣质模样。 “姑姑是在为老太太开脱吗?” 周姑姑愕然,提着一口气最终咽下去,柔声道:“我料到你这股子聪明,早晚惹麻烦。夫人的话,你没听进耳朵里,谁都有苦衷,谁都有。” “因果是死过一回的人,不怕麻烦,也躲不过该来的麻烦。谁都有苦衷,那老太太的苦衷是什么,温将军的苦衷又是什么,还有温大少爷,他又有什么苦衷?”想到身中蛊毒的大夫人,我的心如受到碌碡碾压。 “你的嘴是火枪,开启不饶人。”周姑姑戳了戳我眉心,望望四周说:“朱喜寿,记住了。” 六年前在北新府,盐井井喷,盐工十六人全数死于井下,苦主寻上府衙。我爹生性耿直不阿,执意官例抚恤苦主,与朱喜寿等人意见不合,朱喜寿是我爹好友。却突然调转风向,占着官级上参户部,将一口黑锅挪到我爹背上,定了个审查不明,不抚苦主的失察罪名,致使我爹入狱,而后被朝廷贬谪回原籍,郁郁而终。 我抿了抿唇:“这人不是好东西,姑姑怎么突然提到他?” 周姑姑神色严肃道:“我这话只说一回。天德四年朱喜寿抚民治乱有功,迄今为止进京六年,风生水起,升到户部侍郎。你爹,蒙的是不白冤屈,给他人做嫁衣裳。有你爹的例子,你还敢不敢擅用聪明。” 我一震,姑姑为何知道我爹的旧事,霎时脑子闪过灵光,仰起头:“姑姑是想告诉我,朱喜寿和舒贵妃有关联?” 周姑姑皱眉道:“不许乱说话,守住嘴巴。要是当初给你点钱,让你回老家去,不至于生出这么多事情。” 周姑姑的反应,显然证明我的猜测一点没错,参奏我爹的朱喜寿竟然和舒贵妃有关。 “姑姑知情何必说一半不说一半,事关我爹贬谪之事,他已离世多年,我爹远在北新做官,如何招惹到天边的娘娘?”耳边传来初夏呼呼地风,闻如人哭,“我爹做错什么?他不过是想为民伸冤,做个称职的父母官。” “对与错因人而异,那张药方,是你苏家的福,也是你苏家的祸。”周姑姑轻声道。 “我爹娘救人还救错了?姑姑如果有难言之隐,不必再说。不管与谁有关联,我会自己查个水落石出。” 话才说完,小环站在门槛外,报喜来了:“小姐,夫人醒了!” 周姑姑听罢,拔腿就走,玉环剧烈晃动着,扯着她薄薄的耳垂。 大夫人恹恹地靠在枕上,令素秋把窗户都打开。见我来了,她强打精神,招我坐到床边,反复揉着我的手:“全是为我,苦了你。” 我微笑着,一手覆上大夫人的手背:“三爷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好儿郎,到头来便宜了我,我一点不觉得苦。” 大夫人笑出声,满眼慈爱地摇头。 看着夫人的笑容,感受着她手心的温暖,我整个人又暖起来,觉得一切都值得,为夫人做任何事,我都情愿。 屋里哄堂大笑,此景恍若隔世。愁云惨雾的这三天,哪个有这样大笑过。笑一阵,大伙心里都好受许多,脸上有些精神。 汪嬷嬷去厨房把米汤热好端回来,初夏的天,嬷嬷还用上食罩,深怕粥凉了,伤到大夫人的肠胃。夫人醒后喝过粥,还吃几块糕点,脸色不再那么难看。整个下午,我一直陪在大夫人身边,直到红灯满院,夜幕降临。 汪嬷嬷与素秋伺候大夫人用饭,我抱着黑球给它挠痒痒,这只胖猫尤其喜欢让人挠下巴,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样子。绝食几天,它瘦了一圈,或许是我身上沾上大夫人的味道,黑球变得特别爱亲近我,任由我抱着挠痒。 小环、月华、万儿三个一人一碟菜坐在楣上吃饭聊天,喜儿忽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扯着嗓子道:“奶奶,爷回来了。” 黑球被她惊着,立刻喵了一声抗议。 大川打着灯,温冲满身酒气,脸喝得通红,人还是笔直站着,双目炯亮,半丝醉意没有。 “好浓的酒味啊。”小环惊呼。 万儿、月华同时转头瞪着她,小环捧着饭碗,两眼圆溜溜,忙塞一口饭,左看右看,不明状况,自己怎么就挨了瞪。 大川几步向前,往小环脑门弹了个崩儿:“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呢,还嫌弃起主子来。” 小环捂着额头之前还不忘架好筷子,撇了撇嘴,转过头对我诉苦:“小姐,他弹我脑门。” 我抚着黑球,低头暗暗觉得好笑,小环的天真,难能可贵,尤其是在现在,我更加喜欢她这份天真。 “她的人是你能教训的?”温冲挥袍抬腿,往大川的屁股上一下,大川挨他膝盖一撞,差点没站稳。 大川一手捂住屁股转身,大有深意道:“爷,下手轻点,力气省着花。” 素秋打帘出来,对着温冲福身行礼:“三少爷,夫人方睡下不久。”说罢往东厢看了一眼,灯昏屋暗,传出几声婴儿哭声,很快便再没听见。 “大哥在待客。”温冲道。 素秋收回失落眼神,从我怀中抱走黑球,道:“少奶奶昨夜睡得少,今天一直陪着夫人到现在,热饭热菜没吃几口,三少爷快把她领回屋里,让她好好吃东西,好好睡上一觉。这儿,有奴婢们伺候。” 屋中灯光暗淡了些,窗上照着汪嬷嬷的剪影。 “我在这陪着夫人,不想走。” “总教别人好好休息,自己倒不知爱惜。明天你和三少爷还要给老太太、各院夫人敬茶,不能陪一宿,再熬一宿把眼珠熬凹了,明天夫人看着心疼,又要吃不下睡不好。”素秋搡了搡我,声若蚊喃,“还夫人夫人地喊,该改口了。” 第114章 烟火 我脸一红,不知要说什么好。温冲略俯下身对我伸出手,他掌心通红,嗓音带着浓烈的酒香:“走吧,夫人。” 满是细汗的手触及他炙热的掌心,被他一把握紧,牵动着我从椅上站起。温冲迈步总是一往无前的气概,袍子摩擦出哗哗响声,两盏红艳的灯笼洒下满阶红光,红不过他身上的喜服。 走到阶下,温冲停住脚步,等着我向前一步,与他并肩站着。他托起我的手,改为相扣,几乎要扣疼我,仿佛要扣入彼此的骨头里,以此宣告着自此他与我如同一命。 手心的汗也来越多,我慢慢覆下五指,抵在他分明的骨节上,十指紧扣,紧紧相扣。温冲望着我,清癯的脸庞上嘴角微微弯着。初次见到他眼中有温柔,还是在他对面薛小姐时,想到这,心里有点不痛快。不经跌入他烈日一样眼神,心底的不痛快立刻蒸发。 我迈出第一步,他随着。一个台阶、两个台阶、三个台阶,每一阶,他撑着我步步登上,紧随在后。 红光从头到脚浸透我们,两张脸透着浅浅红光,分不清是灯光还是羞红。晚风柔如水,吹不干我手心的汗。 临门槛前,他贴在我耳边低声道:“娶到你了。” 我不禁失笑:“恭喜你了。” “哈哈哈哈。”温冲突然放声大笑,我扭头看了眼廊下几张懵圈的脸,晃着手示意他收收笑声。 温冲拇指指腹不停揉娑着我的手,神色飞扬,整个人宛若秋日的枫叶,红而明亮,双唇飘逸出那股沁人的酒香,极富磁性道:“给你备了份小礼物,去看看喜欢不喜欢。” “什么礼物?”他明明两手空空啊,我一时猜不透他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 温冲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那颗两人怀抱的大树:“喏,在那底下。” 数下堆着高高低低一圈东西,看去包裹得很仔细,表面上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我迈进门,试图抽手,温冲笑着松开手,我提起裙摆向树下跑去。 树下包着十几盒“礼物”,我随手撕开一个,漆红方盒里整整齐齐垒放着外头作坊场制的烟火棒,棒身上印着“吉祥天灯”,许是这种烟火的名字。再拆开一个,是一种叫飞天十响的烟火筒子,筒身上是洒金做出的祥云纹,十分精致。与我在通州老家过年时玩的紫红小柱烟火棒子比较,真是云泥之别。 温冲走到我身后,环抱住我的腰,头倚在我肩上,笑问:“喜欢吗?” 还不习惯他这样亲昵的举动,我的身子骤然紧绷住,低低嗯了一声。 比起能在天空中大放异彩,令万人仰头的烟火,我更喜欢能够放在手上玩的烟火棒,小而明亮,只属于我一个人。 “少夫人,吉庆坊的招牌烟火棒价值不菲啊。小的费尽千万苦寻来这些,全是老掌柜藏的家私宝贝,独一无二,要不是我们家爷的面子大,再多钱也不肯卖。”身后突然传来大川的声音。 我舍不得合上盖子,手中的烟花从盒子到做工,处处精美绝伦,能看出每一根烟火上头制匠花费的心血,“这么多烟火棒,一定很贵吧?” 温冲微微摇头,笑道:“千金换一笑,值得。” 他呼出的热气喷在我的脖颈上,我心头慢慢缩紧,再缩紧,甚至呼吸都会疼。短暂的快乐与欢笑之后,我和温冲都要面的大夫人身中蛊毒之事。大夫人、舒贵妃、温将军、老太太皆是他的血亲,他的心,会不会比我更痛? 想到大夫人手腕上状若蜈蚣的蛊印,心头的酸楚翻涌上来,下意识摸了摸脸颊,是一滴泪。 温冲察觉出不对劲,绕到我面前,先是一怔,抬起两指扫去刚掉落出我眼眶的泪珠,淡淡道:“不喜欢犯不着哭啊。”说着就要来拿烟火盒子。 我立刻把烟火藏到背后,吸了吸鼻子:“三爷不懂别瞎说,这是喜极而泣。” “你这没见识的样子。”温冲点点我的鼻尖,宠溺地望着我,叫人分不清他是醉的还是清醒的。 “我是没见识。” “没见识好,我就喜欢你这样没见识的女人。”温冲笑道。 我冷哼一声:“三爷还说过我是乡野村妇。” “不过一句无心话,你当真计较?” “三爷说对了,我的确是锱铢必较,有仇必报的人。” “好巧,我也是。” 树叶沙沙响,皎洁的一轮圆月正当空。担心惊扰到大夫人睡眠,我点燃两根看起来动静没那么大吉祥天灯,和温冲一人一根,眼望着手持的灿烂,照亮一方小小的天地。 良辰是良辰,美景是美景。暂时的快乐,也是快乐。 “温敬元,谢谢你。”我说得很小声,吝啬得像是不想他听见。 前头的温冲耳廓一动,未曾转过身,道:“你我夫妻之间无需言谢。” 喜堂方向传来连续的爆竹声,传到晓翠苑上空已很微弱,足以让我收回心神。是啊,从今以后,我和他就是夫妻了。夫妻同命同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大夫人当日训诫二少爷的话。从此,一样适用我和他。 喝过迟到的合卺酒,万儿、喜儿两人伺候我更衣松发,纱帐掩着,温冲坐在外头的圈椅上合眼小憩。满屋灯光照得纱帐颜色暧昧,窗外吹进的风使之摇曳拂动,霎时化为一汪春江。 更衣完毕后,万儿郑重其事地从洒满花生、桂圆等物的喜被底下捧出一本书,放在我的手边。深怕我没看见,还刻意用推了一把,让书角戳到我的手。 “鸳鸯秘籍?哪来的书。” 万儿、喜儿垂下头并不回答我的问话,两人躬着身子退到帐外,齐声道:“奴婢告退。”门咿呀合上,两人走得奇快,像是屋里有妖怪,避之不及。 我打了个哈欠,眼皮酸酸涨涨,方才万儿为我梳头时,我已经快要睡着。 《鸳鸯秘籍》没法让我振奋精神,苏克寒藏在床底下那群莺莺燕燕的书,身为大姐的我“有幸”翻阅过,他的口味奇特,书名更是不堪入耳,《鸳鸯秘籍》听着很是清汤寡水,完全不值一惧。 第115章 第一天 帐外的温冲像是睡着了,时机正好,我悄悄站起来拎着《鸳鸯秘籍》丢进匣子里,小心合上匣盖,大功告成。 温冲很疲惫,手肘抵在桌上,撑着额,双眼闭紧,呼吸十分平稳,已经睡熟。满室暖红里他如削的两腮泛着红光、魁梧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竟有几分孤黯。十五上阵杀敌,于乱阵中取匈奴首级十余颗。十七出征克自布,孤身夜入敌营,砍下匈奴太子首级。 这样的一个在战场豁出性命取得惊人战功的人,此时坐在椅上沉沉睡着,偏离他应有的道路,成为一个看似风光的御前侍卫。 放眼室内,从柜子里找来一块出锋的毛毡盖在他膝上。 眼皮开始不听话往下坠,我扫去被子上花生等物,枕着枕头,只觉得松软非常,身体像是嵌入软绵绵的云海里,眼皮越来越沉,不久睡去。 “少奶奶……。” “少…奶奶。” 耳边传来清脆的鸟叫声,我睁不开眼睛,恍恍惚惚觉得呼吸受到阻塞,便翻了个身,顿时啪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落。 嗯,这下呼吸顺畅了,我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提提被子,合上微张的眼。 又听见有人在背后轻喊了几声‘少奶奶’,我睁开眼睛撑起上身,脑子涨涨地像一团浆糊,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不知道是大梦初醒还是未醒。 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面前站着的是万儿、喜儿。她们脸上泛着红,恭敬地微躬着身,目光直直钉在床上某个地方,像有话堵在喉咙里。 我顺着她们目光比过来,落定在床沿边上,那放着一本蓝皮书。 依稀记起刚刚睡得昏昏沉沉时候仿佛有东西压在我的脸上,难道就是这本?我顺手拿起书,反正面,哦,《鸳鸯秘籍》。 鸳鸯……秘籍……?! 这本书,我昨晚分明放进匣子里了,怎么从匣子里跑出来,还盖在我的脸上?!头顶这种书的样子被人看见……?? 万儿、喜儿不敢和我对视,我也不敢直视她们,三人尴尬得不得了。 一定是温冲干的好事,我慌忙把这本所谓的秘籍塞进被窝里,干笑两声。心里暗骂温冲,他昨晚居然装睡。 昨夜说着夫妻之间无需言谢,转头这样捉弄我让我丢脸,莫非喝下肚子里的酒醒了? 我故意发出点动静,咳嗽一声,问:“三爷呢?” 万儿一面束纱帐一面推窗,笑道:“三爷在院中看书,吩咐奴婢们巳时初再来给奶奶您梳洗更衣。” 喜儿道:“奶奶,该去给老太太、老爷、夫人们敬茶了。” 阳光洒在红喜长绒毯上,居然已经巳时了,做他温家新妇的第一天,我竟然睡到日上三竿。 我挥了挥手,扫去满脑子的疑问,立刻无比清醒,趿上鞋子坐到铜镜前:“快快快,梳头换衣服。” 万儿掩唇一笑:“奶奶不用着急,三爷说慢慢来,叫我和喜儿务必把您打扮得仔细。” “还慢慢来啊?慢不得,这都耽误了一个时辰。夫人醒了没有?用过早饭没有?”心头兀自突突跳,我的衣物也不知在哪个柜里放着,想自己打开柜子找,连开两个里头全是温冲的衣物。 睡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觉,我不安得像陀螺直打转,越想要自己做,越打乱万儿、喜儿两人的节奏。她们两个拧帕缓,递帕慢,完全遵照温冲“慢慢来”的吩咐。 喜儿道:“奶奶坐下吧,让我们来。” 万儿应和:“是呀。夫人用过早饭,恢复许多精神,去鹿园浇过水,现在在柳姨娘那抱孙儿呢,要素秋姐姐来传过话,让三爷和奶奶不必担心。其实奶奶不用心急,四爷娶亲那会,隔天午时后才到各处敬茶。三爷和奶奶这时去,不算晚。” 原来还有个垫底的,任她两个打扮,当我一切准备妥当迈出门,温冲坐在凉亭里擦拭着他心爱的长戟,嘴角挂着一股不怀好意的笑。 大川笑着禀报:“爷,少夫人来了。” 看了眼院里,不见小环月华。亲结得匆忙,我的许多衣物放在百兰轩还未来得及搬来,小环她们也一样,得找个时间挪东西,好在百兰轩离晓翠苑本就不远。 “三爷,该去给老太太、老爷、夫人们敬茶了。”万儿福身道。 温冲将手里的长戟甩给大川,走到我面前,举止古怪地又是抚腮又是揉耳垂,扬眉道:“夫人昨晚睡得可好?” 想起他趁我睡熟将那本秘籍盖在我脸上的事,不禁瞪了一眼他,加重语气回答:“托爷的福,很好!” “自然是托我的福,夫人满意便好。”说罢温冲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说牵着我往院外走,嗤笑数声,不知他高兴个什么劲。倒是背后的大川不停在清嗓子,跟有毛卡在嗓子眼一样,整个院子都回荡着他的咳嗽声。 走到院中,今天天气好,汪嬷嬷在给黑球洗澡,小环、小月两个在一旁看着。有大夫人在的晓翠苑有了主心骨,有了生机,盆栽里的绿植看着更绿了。 与汪嬷嬷的视线对上,她开心地笑着,眼角的皱纹连同褐色的斑攒成一团,擦了把手,从兜里拿出几颗粽子糖:“三少爷、小果儿,你们俩的糖嬷嬷我吃着了!” “嬷嬷您觉得甜吗?”月华笑问。 汪嬷嬷不住点头:“甜,比蜜还甜。”黑球趁机要挣脱,嬷嬷把糖塞回去,熟练地扣住黑球,忙仰起脸对温冲说,“你小子好好对她,要有不好,嬷嬷第一个不饶你!” “我会好好对她。”温冲拽了我一把,我的肩膀不防撞上他的手臂,不觉抽了口冷气,暗想温冲这人铁打还是铜铸,怕是浑身没有一处软的地方。 嬷嬷又道:“夫人在看孙女,小主子长得有几分像咱们夫人,可爱讨人疼。” 小环笑着说:“小姐,小娃娃软绵绵的,像……像……像块煎粘团。” 月华扑哧一笑,拽了拽小环的袖子。汪嬷嬷跟着笑了,小环一说煎粘团不停地吞口水。按理,我和温冲当先去寿康堂给老太太敬茶,原想和大夫人问安后再去,这会夫人正在享受天伦之乐,我和温冲别过她们,往寿康堂去。 第116章 敬茶 寿康堂占尽温府好山好水,冬暖夏凉,回廊相抱,取在最静谧的地方,前头是皇家特批的活水池,池子四周种着榆树,北面迎广斋后种的是松柏等长青植物,西侧是小厨房。满院满屋的仆妇,外有三等,里有三等,远看人影憧憧,忙着打扫擦拭各处。 踏入寿康堂,满耳朵听见的全是那些仆妇丫鬟们喊着‘三爷、三奶奶’。这里许多人不曾见过我,有一学一跟着喊而已,人声接力从外堂一路传到内堂。 春蝉从屋内迎出,吟吟一笑,撩开柞蚕丝制的门帘:“三少爷、三少奶奶,请进。” 温冲稍稍点头,我松开他的手,待他进去后,随在身后进到屋中。老太太的屋子极大,外观素雅,内里穷尽富奢之能,一墙紫檀木制的书橱,上头不放书,整齐放着大大小小无数本账册,另摆格式古玩奇珍。双圈结花几上左右各摆着珐琅彩虹描金宝莲花瓶。重重纱帐,满眼福寿祥云纹,福寿双全之人还要向天索要更多福寿。 魏妈妈、严妈妈一人置放下一个缎面的蒲团,温冲与我双双跪下,给高坐在上的温老太太磕了一个头。 温冲支起身,嗓音清亮道:“孙儿携新妇来给祖奶奶请安。” 温老太太身穿官绿色白泽补子圆领服,内衬交领蓝袄,大红织金璎珞纹宽襕裙子。头戴缀玉福寿额带,满头银丝,较之上回见面老了许多。银丝里头簪着一套梅花金饰,花蕾为一颗通透红宝石,花瓣与底叶均是金制,锤鍱而成。金色愈金,红石愈红。 老太太眨眨眼睛,无需开口,魏妈妈了然道:“老太太让你们起来。” 一位丫鬟步轻如猫捧来两盏茶走到我身旁,茶碗上的是洋彩缠枝莲花。 魏妈妈撇来一眼,对着我的双眼道:“三少奶奶端稳茶,千万不要洒出来。” “多谢妈妈提醒。”我淡淡道。 温冲捧茶相敬,老太太回了字‘乖’,未抿一口便交到春蝉手中。温冲回到蒲团前,我端着茶碗屈下双膝,将茶碗举过头顶:“祖奶奶喝茶。” 老太太嗯了声,道:“春蝉,把我那对羊脂簪子拿来。别搁着蒙尘,替它寻个好主子。冲儿媳妇年轻,配那簪子恰好。” 春蝉应声取来一对金累丝簪子,镶的是羊脂玉,羊脂玉上头嵌金珠蓝宝石,做成蝶恋花的样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老太太接过我手里的茶碗,浅抿一口:“你爹娶亲,新媳妇进门训诫六回。到你这辈,章儿娶亲向我敬茶,骁儿、安儿两个的孙媳妇茶我也喝了,要说训诫的话,哪有那么多套,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当初我如何对你母亲说,也如何对你亲娘、几位小娘说。章儿媳妇进门早,才干不大足,骁儿媳妇出身好,眼里见过,只是贪玩,小孩子的心性。年轻媳妇都一样,你这媳妇才十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怕也是贪玩的。凡事用眼看,用心学,用脑办,切不可懒怠,爷们在外辛苦,回来不许再拿柴米油盐烦他。爱惜着身子,早日开枝散叶,你母亲疼爱孩子,疼爱孙子,我要能再见上几个重孙子,到底下见你爷爷时,也有交代。” 春蝉笑道:“老太太,咱们的三奶奶年轻但极懂规矩。昨日跟着严妈妈去的人在三奶奶面前无礼,三奶奶没治她们不敬,反让严妈妈领回来,说是老太太的人,治不得,该听老太太发落。” “喔,有这回事。”老太太抬起褶皱的眼皮看着我,眼珠边是一圈黄浊,“你做得很好。懂规矩好,这么一大家子,要是没规矩还成不成体统。但你是做主子的人,心里尊敬我可以,对奴才心软久了,她们眼里容易没人。你尊敬我的心让她们钻空子,她们日后得罪旁个,错就在我。再有那样的事,要罚就罚。” 我直起膝盖,垂首答:“孙媳妇知道了。” 老太太点点头,对温冲道:“你老子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琢磨得一晚没睡。我这没你们年轻人爱玩爱看的东西,去吧,都去吧,找你老子说话。” 我接过春蝉递来的金簪,和温冲跪别老太太,迈出门槛。眼前是层层幔帐,隔窗开着,阴凉的风吹着幔帐,垂着的帐带随风摇摆。温冲拢握着我的手指,牵着我往外走,丝毫不掩饰。沿路丫鬟仆妇目光相互碰撞,或低头或静望着。我只好装出娇羞样子,加快脚步。 温冲圆润的耳朵被阳光照头,连里头的血丝都能看得清楚,走出寿康堂后,他的步伐放慢下来,腰间飞扬的垂带缓缓贴服下去。 这不是去庐州堂的路,而是回晓翠苑的路。 “不是要去给老爷敬茶吗?” 青峰桥上的石头发出紫青色的光,他踏进光辉里,转身回答我:“爹那我一个人去。” 温冲贴着柳堤走,他个头高,穿过无数障绿,一路上被垂柳扫着脸,背脊未曾弯曲一分。看着他依然执着此道的背影,往外走几步便没有碍事的柳条,他偏自讨苦吃。 漫步在柳荫下,走过长长一道柳堤,刹那刺眼的阳光洒在我脸上,照得我的两腮有些辣。 回到晓翠苑时,院门紧闭着,扣门后是素秋来开门。走到垂花,年氏那些睡在倒座的丫鬟们均围在外面,个个面带惧色。这些人出现在这里,代表着年氏从娘家回来了。 柳姨娘那桩事发生后,说得好听是年氏回娘家自省,说直白些是温擎章撵年氏回娘家,也一直没去年家接人。大夫人被困宫中,晓翠苑闭门数日,众人无心打探年氏如何。 我这方想起期间照顾虎小的李妈与汪嬷嬷说过一回,温擎章打算要休妻,休弃年氏,扶正柳姨娘,还要嬷嬷帮忙劝劝。柳姨娘急产当日,温擎章伤透大夫人的心,加上大夫人受困时,温擎章不闻不问,汪嬷嬷当时冷冷摔了一句:“大少爷拿定主意,我是个奴才,劝不了。”再没别话。 第117章 撞柱 院中安静,似平日一般,因有年氏存在,转变为随时可能点燃的爆竹。 我与温冲进正屋中见过大夫人,敬过茶,陪着夫人说几句话。大夫人面有血色,双唇红润,看着精神百倍。往常夫人的衣裳、首饰大多素净,今天带上点翠耳环,发簪的是菊花纹头花,是她生辰当日佩戴的那一套首饰。 汪嬷嬷进来收蒲团,东厢那传来一声女子的吼叫:“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哪怕你冤死我,我不会承认。她说什么你都信,我是你的妻子,你信过我吗?”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这声吼触及汪嬷嬷紧绷的弦,厌恶地转身要去关门。 还未走到竹帘处,大夫人喊住她:“有两个孩子在,我去看看。” 汪嬷嬷皱着眉头,理直气壮道:“说什么老奴也不让您去,左不过砸碎这个砸坏那个。东小院的事,大少爷当家做主。成家的孩子自立的门,夫人您随他们去,是对是错自己掰扯。” 素秋也想跟着劝几句,但夫人已经站起身,她只好上前来搀,寄希望在我身上,向我发出求救的眼神。 我领会她的意思,微笑着说:“娘,嬷嬷说得是,大嫂是个在意颜面的人,大哥夫妻之间的事,您去了,想劝也劝不住。倘若担心虎小,我这就去把他领到这里来。”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从前是我管太多,不够聋哑。”大夫人犹豫片刻,还是点头允许,不忘嘱咐我,“拦不住就把两个孩子领到我屋子里。” 素秋笑着小声道:“还是三奶奶说的话管用。” 我应一声,起身敛敛裙摆,步出屋子。下阶梯时,温冲跟了出来,我冲口而出问他:“你跟来干嘛?” 温冲轩了轩眉:“我刚过门的新媳妇想送上门挨他人的骂,为夫当然要跟着,时时刻刻护着她。” 看来温冲心情不错,能跟我花言巧语,大夫人起色好起来,他的心情跟着好了。 我笑了笑:“三爷管好自己,小心我没挨着骂,你倒吃了嫂子一片飞来的瓦。” 温冲嗤笑一声,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尖:“难道没人告诉你女子不能太过伶牙俐齿?太过伶牙俐齿,容易——” “容易如何?” 温冲一手负在背后,一手牵起我的手,接上话:“容易讨我喜欢。” “天下伶牙俐齿的女子多得是,三爷个个喜欢不成?” 温冲突然点了点我的手背,淡淡道:“这个我最喜欢。” 我的嘴角不自觉上扬,觉得他的话酸得倒牙但又有意思。初见温冲时觉得他不近人情,冷心冷面还喜怒无常,现在嘛,反觉得他是冬日的冰面,望着寒冷,砸开冰下会发现藏着许多游鱼。不止杀伐,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并非天下无敌,也有弱点。 年氏是素秋提到‘嫡母’都会多心的人,想到这,我抽回手,温冲手往后一探,精准地再次抓住了我的手,我无奈道:“松开。” “不松。” “我的手出汗了,你松开。” “不松。” 我推了一下他的手腕,忍笑问:“三爷嫌弃过我的手粗糙,怎么如今非要握着?” 温冲缓缓松开手,侧身望着我,正要说话之时,院内传来咚地一声沉闷响声,紧接着传来老妪哭喊声,我连忙寻声往院子里追去。在年氏院子阶梯下,温擎章闭着双眼,眉心拧成一团,撇着头,仿佛旁边是什么污秽不堪的邪祟。他身后的推轮椅的小厮低垂着头,像是木偶一样,动也不动。 旁边没有任何污秽不堪的事物,年氏躺在她乳娘怀中,头无力地垂着,额上掌心大的紫青,一条细细的血痕经过眼头顺着鼻子流到她嘴边。年氏乳娘悲痛之极,缩肩流涕,近乎吼叫:“姑爷!这是你明媒正娶的正妻,逼得她撞柱子证明自己清白,你和奶奶做了几年夫妻,你不懂她,我懂!奶奶是我的血,我的血一滴滴喂大的啊!” 年氏白嫩的双手插着细小的白瓷碎片,白嫩的双手流着血,给染过的指甲镀上一层更鲜亮的血色。她的脚边是一堆砸碎的白瓷,砸的不止一尊观音瓷像,所有碎片中只有观音的头与婴孩的头是相对完整的,法身莲坐净瓶甘露等全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 温冲抬手挡住我的眼睛,被我按了下来。 温擎章靠着轮椅,两手放在膝上,双眼不愿意打开,没有一丝感情从嘴里慢慢吐出一句话:“你做夫妻的这几年,我简直生不如死。和离,是我最后给你年家的脸面。” 年氏乳娘双手颤个不止,凄厉喊了声‘姑爷’。 年氏的手动了动,微微睁开双眼,额上的血横过鼻梁,流进她的右眼,眼里登时染成血红。她双肩颤颤,像是在笑:“温擎章,你不是人。我年家的脸面用不着你给。太子爷再主东宫指日可待,你们以为皇上真的会废弃太子吗?呵呵,我爹依然会是朝中重臣,等到太子爷继承大统那一天,我爹依然是朝中重臣!你欺负不了我!我要讨回来,我要讨回来!” “一切因你而起,与人无尤,休得胡议朝政。”温擎章道。 年氏喘息着冷冷发笑:“你是见我年家败落!冤枉我!休掉我!温擎章,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王八蛋!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你是个骗子!” “疯妇,胡言乱语神志不清。”温擎章抬起手,身后的小厮将轮椅转过去,背对着年氏。 年氏眨眨眼,睫毛上沾上血,绝望道:“外头人人道你温擎章是逸群之才,他们岂会知道,你不过是一个蠢材,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蠢材。我一无所出,求神拜佛,谁告诉我哪家请来的送子大士灵验,我便去请来供奉,供着十几尊菩萨,我岂会伤害你的孩子?” “走。”温擎章简单一个字,像对推轮椅的小厮说的,又像是对年氏的驱逐。 车轮咕噜声里,年氏挣扎着平静道:“温擎章,你非要和离,我今天就死在院子里,死在你的眼皮底下,我要让你一生不安!” 温擎章的轮椅停住了,沉默片刻,道:“疯子,不死何用。” 第118章 花有重开日 年氏悲伤至极,闭着眼,再没有往日嚣张跋扈的姿态。温擎章头也不回,消失在辰光下。满地碎瓷,彩面娃娃的脸蛋白胖又可爱,手艺精良得连两个小发髻上的发丝亦是根根分明。 她的那些丫鬟都在垂花外徘徊,没有一个陪在身旁。年氏手上有伤,额上有伤,还不知身上有没有伤,急需包扎止血。东厢两个院子离得太近,年氏歇在这里已经不合适。西厢温冲住所,这是嫂子,叔嫂同院不合礼数。思来想去,还是百兰轩最为合适。 还没开口喊人,从柳姨娘院子里走出一个小厮,上廊子见到我和温冲,打了个千儿。 “哪里去?”温冲问。 “三爷,我们爷叫我去把年…”小厮思索一番,拱着手掩在嘴唇上,“年家的丫头全哄走。” 小厮稍微抬头看了眼温冲的表情,唯恐遭受责备,率先道:“三爷,小的只是奉命,不得不做啊。” 年氏嚣狂无礼,但我知道她没有撒谎,她的确没有推柳姨娘,我吐了胸中闷气,对那小厮说:“夫人病着,此时撵人免不了争执。你去传话,我的意思,要一抬竹轿子。那些丫鬟里挑四个有力的抬轿,再喊两人进来搀扶,带人去百兰轩歇下,请个大夫来看看,先把血止住。” 小厮听了,面有难色:“这……,这……。” “有疑难?她再落魄,这会仍是温家的少奶奶,既然是我要你做的,大少爷若问起,尽管把责任丢到我身上。”我道。 “小的遵命。”小厮爽快答应,躬着身从侧边退走。 我往后退两步,隐藏到墙角后,不想年氏发现,她是个好面子以凶逞强的人,事已至此,再有第三人出现无疑是伤她尊严。温冲半个身子还在墙外,我扯了扯他的腰带,温冲后迈一步退进来,眯眼审视着我。 我摸摸脸,没什么东西啊,低声问:“三爷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不成?” 温冲笑道:“有模有样,还颇有当家主母的架势。” “你这是取笑我?” “我这是夸你。”温冲扬扬眉,补了一句:“如假包换。” 年氏的丫鬟来了,见到主子这样自己哭成泪人,我和温冲退到院外。年氏两条无力的胳膊一左一右搭在两个丫鬟肩头,走到院中,年氏乳娘执意要背,两个丫鬟便把年氏放到乳娘背上,年氏乳娘小心翼翼地驮着年氏,唯恐跌着摔着背上的人,一路到院外。 安顿好年氏,进屋回过大夫人,我和温冲还得去各位夫人那走形式奉新茶。 走到长丰园石子道上,大日头底下,芸香拿着黍子穗扎成的苕帚弯腰在清扫石头缝。我唤她一声,芸香抬起头见是我,笑着喊了声‘苏姐姐’,接着视线挪到我身旁,发现是温冲,她惊慌挺直身子,垂头行礼。 “见着鬼了?这么怕。”温冲冷冷开口,高大的身影、冷漠的语气,岂止是鬼,简直比鬼还可怕,吓得芸香两手直哆嗦,话也不敢回。 我走前几步,用身体遮挡住温冲,顺道挡一挡他不自觉露出的杀气,微笑着问芸香:“这时节你还用扫雪的家伙,扫什么呢?” 芸香闪躲着,缩着脑袋找到一个温冲看不见的角度,道:“春兰姐姐喊我扫石子,道上有石子,昨天把五少爷绊倒,摔了一跤,可能摔得很重,夫人赏平常打扫石子道的人三十板子,打得嗷嗷直叫。我想苕帚能扫干净缝隙,用它扫准没错。” “哦……,是这样啊。”我一时语塞,胡乱回一句。 芸香眨了眨眼,问:“是大夫人让苏姐姐来的吗?” “不是。我和三爷来给二夫人敬茶。” “啊,姐姐你是嬷嬷们说的那个,那个嫁进来冲喜的乡下人?!”芸香呆呆看着我,嘴张成一个圈。 温冲的话,幽幽从我身后传来:“口无遮拦,看来你想去值夜房领罚?” 芸香眼也不敢眨,嘴也忘记合上。通州比起京城确实是乡下,我的确的确是个乡下人,便托起她的下巴往上抬:“对啊,那个乡下人就是我。” 温冲走到芸香身边,点点她的肩头,冷哼一声:“我记住你了,以后好好说话,这里风大,做完事滚回去,担心闪着舌头。” 我连忙拽走温冲,再让他多说几句话,芸香怕是会留下终生的心理阴影。 长丰园的兽环依旧虎视眈眈,心怀不善的样子,放眼绵绵不绝的绿色,朱门大开,一只雪白的牡丹犬从红门里越出,对着我和温冲狂吠不止。 小红紧跟出来,抱起狗,偏向温冲的方向福身,柔声道:“三爷好。” 她怀里的元宝一直吠着,每一声都能看见它口中的白牙。温冲走近后一把罩住元宝的嘴,元宝口中发出呜呜的低吟,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又像担着惧怕。 “是只没眼的傻狗。”温冲道。 “元宝今天有点反常,奴婢即刻将它带下去。”小红笑了笑,转身对我福了福身,道了声‘三奶奶’,说完躬退到温冲身后,让出道路。 长丰园里仍是竹林峰桥,假山小溪,因丫鬟仆妇身上衣裳暗淡无光,更能显出园内一派雅致风光。 二夫人对温冲十分冷淡,翻着账本甚至没抬眼看过他,不过是例行公事喝过茶,送过改口礼,母子之间再无话说,形比陌路,我和温冲便从屋内退出来。途经一明亮雅丽的屋子,春兰正在训斥两个年轻媳妇,说到情急,两个女人上前拉扯春兰,嘴上说着她们家男人平日如何如何认真对待差事,去主子网开一面。 春兰面上讨厌眼前两个女人,但没有呵止她们的行为,似乎有所顾忌。 屋中传来一声男子清嗓声,冬青从屋中步出,手心一揽撩开帘子,露出帘后一张霞姿月韵的脸庞。温子羡眸中藏着一抹阴郁,远不像以前明亮。可这点阴郁反添俊秀,这样好的样貌,任谁多看几眼都会忍不住沦陷。 “老五。”温冲脸上浮出得意的笑,望温子羡一眼。 温子羡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道:“三哥。”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第119章 花有重开日2 转走到三夫人的梧桐苑是另外一番景象,梧桐苑虽小,里外陈设浑然透着主子一心居家过日子的打算。比较晓翠苑有人气,仆妇丫鬟众多,比较长丰园随性,没有过度修正的绿植盆栽。 东西两厢房,东边是温骁婚前所居住的地方,右边住的则是四少爷温传安。进到院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高颧骨小眼睛的温传安择了好地方,翘着二郎腿,双手枕在脑后,躺在香妃榻上吃枇杷。身旁坐着两个俏丽的小丫鬟,纤白的手剥着枇杷的黄皮,去好黑核交替着喂给温传安。 温传安吃得高兴,含住一个丫鬟的手指,顺着手臂要吻上粉颈,那丫鬟躲了一下,娇嗔道:“爷,您饶了我吧,夫人和奶奶还在家呢。” “那等她们不在,爷我再好好疼你。”温传安捏了捏那丫鬟的脸,一脸淫笑。 院里的老妈妈到廊下报:“夫人,三少爷和三奶奶来给您敬媳妇茶。” 温传安一听如临大敌,慌慌张张从榻上滚下来,碰巧打落丫鬟递上来的枇杷,丫鬟‘哎呀’了声。温传安掸了掸胸口,挺着腰对温冲笑道:“三哥你来啦。” “老四不愧是我们哥几个里最懂享乐的人,躺着吃东西容易积食,一会我陪你耍套拳,克化克化。”温冲道。 温传安一手藏到身后挥了挥,那两个剥枇杷的丫鬟默默退回屋里,他高声道:“谁不知道我三哥天下无敌,一人独上景阳冈,老虎也得当寡妇。你的一套拳小弟受不住啊。这样,我一会派人给三哥松筐枇杷,苏州来的好货,表表我的心意。”说着,目光落在我脸上,继而慢慢往下挪到脖颈,“这位是……?” 温冲冷冷道:“你嫂子。” 温传安当即收回不安分的目光,赔笑脸:“英雄配美人,貂蝉配吕布,还是三哥艳福深啊,酒是陈的好,妻妾年轻的妙,真叫小弟羡慕。” “四弟!少满嘴混吣!”先闻此话,而后温骁从屋内出来,提着一口气,两眼瞪着温传安。 “老四最爱嘴里放狗屁,我习惯了。”温冲大笑几声看向温骁,微微点了个头,“二哥。” 温传安抬手往自己腮帮子上蜻蜓点水似地来了一下,当作是自己言语不当的自罚,打完笑道:“是我嘴里又放臭屁,可别熏着三哥、三嫂。” “因果!”令仪从温骁的身后冒出头,恰似一朵娇艳的海棠,兴冲冲地提着裙摆下台阶走到我面前,“真想你。我……哎,母亲好些没有,我总想去找你,可是……”她往屋里看了一眼,砸了咂嘴。 看来三夫人立的规矩已经对她产生影响,从前那个王令仪哪里是下台阶会提裙摆的人,怪不得老太太说她贪玩,想必没少让三夫人头疼,三夫人往老太太那告了状。 “我何时能找你玩,不,我是说——” “做女红!”我小声提醒她。 令仪笑道:“对,我何时能找你一块做女红?把你看家本事教我一手。”说着,挽着我的胳膊往屋里走。到屋外,她拉着我站到一旁,待温家三兄弟进屋后,她看着我,翻了个白眼。我了然她的意思,咬唇忍着不笑。 三夫人好钢口,噼里啪啦一长串的为妇训诫,说得全是天尊地卑、男尊女卑、恪奉夫纲、以夫为天。一口茶水没喝,说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温传安听到一半不停打哈欠,令仪两眼放空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温骁数度皱眉展眉,三夫人连发妙语终于在温冲一阵轻声里结束了。 三夫人道:“听说老太太赏你一对羊脂白玉簪子,我自然不敢跟老太太比肩,给你一对好镯子。” 说着,便有位老妈妈捧来仙桃形的首饰盒子,打开是一对镂空花卉纹的玉镯子,我磕了个头,接过在手。三夫人又要开口长篇论妇德,温骁起身道:“娘,您的宝贵经验日后再传弟媳,三弟和弟妹还有别院要去。” “用不着你提醒我。”三夫人拨开温骁,板正过的口音仍听得出一丝吴侬软语的痕迹,对我说:“燕尔新婚,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冲儿在战场上掉过皮肉,有的事能节制还是节制点好,不要起太晚。” 温传安顿时来精神,笑道:“娘,我当年什么时辰起的,三哥带兵打战的身体,体力肯定比我好。” “四弟!” 温传安还要再说,被温骁呵住了。 我的耳朵滚烫滚烫,仿佛在烧,昨夜虽然是新婚之夜,可我太疲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什么也没发生啊……。正臊得慌,温冲开口道:“儿子记住了。” “你记住管什么用,不是跟你说的。”三夫人小声抱怨。 我局促不安只好点头,三夫人方满意一笑。 这几天我满脑子全是大夫人,提线木偶一样走完拜堂成亲的事,哪有心思想夫妻之礼,鸳鸯秘籍。 到五夫人院子里我的耳朵还是红扑扑的,也不敢抬头看温冲,深怕他取笑我。五夫人误以为我中了暑气,一通询问。还好那个多话并且常在温府走动的卫姨妈今日不在,五夫人不过喝过茶,叮嘱几句夫妻恩爱的话,在没别的。 六夫人满心盯看女儿捏绣花针,喝过茶给了封大礼也就是。 走到归善庵外,天地炉里插着一对金纹红香,和平时的三注清香不同,庵堂里的四夫人有心。我驻足望着氤氲的炉子,与温冲一同行了个礼。 回到晓翠苑已是午时,万儿提来饭菜,温冲匆忙吃过后只身往庐州堂去。我陪着吃了一碗,而后去往到百兰轩,瞧瞧年氏的情况。 百兰轩从没这样‘热闹’过,年氏十几个丫鬟排排站在院子外,这里头我只认得一个冬雪,初次去年氏院子,她被差去唤温擎章,因唤不动还坐在廊上大哭。我便招她到面前,问了几句。 冬雪抽泣道:“三奶奶,温家不要我们,回年家也是个死,我们实在走投无路了。” 话音刚落,那十几个丫鬟纷纷跪下,低头的低头,啜泣的啜泣。细细一问,年氏的父亲及祖父已入狱,经过一轮拷掠刑讯,凶多吉少。年家当家主母在贱卖府上奴仆丫鬟,为了缩减开支,年家的情况不容乐观。她们要是回到年府,只会被转卖,年家尚未定罪,其他官员大户听到风声皆不敢买卖他家的丫鬟,到最后左右是被卖进楚馆秦楼。 第120章 花有重开日3 “你们都起来。”我扶起冬雪,眼皮下十几个人,以年氏的脾气,这些能带来温家陪嫁的丫鬟势必精心挑选过。在年家自小为奴,又在温家过了几年,卖进青楼对她们来说,不亚于从天坠落淤泥里。 人群里有人说:“三奶奶,您救救我们小姐。” 接着十几张嘴接连哭哭啼啼地应和重复。 成亲让我这天字第一号穷人手头有了些银钱,便吩咐月华和小环拿出二两银子到厨房交给柳大娘,一半是柳大娘的吃酒钱,一半劳请柳大娘备些简单的饭菜,好歹让这十几人在百兰轩吃上一顿饭菜。 百兰轩光线不佳,易潮,过雨后院子里会有股潮湿的味道挥之不去。年氏安顿在我睡的屋子,这屋子算是百兰轩风水宝地,起码没有潮味。 银絮一个人在屋子里照顾年氏,不见年氏乳娘。我招她到屋外问起,她回答年氏乳娘去接韩家夫人,还要再问,背后传来一阵急忙的脚步,来人冷哼道:“温大少好心急,我们年家还没倒下来。” 我回头看,来的是位竖着双刀髻的年轻妇人,朱钗华贵,素领鲜绿大袖对襟,步子虽急但压裙的禁步依然节奏有度。眉如远山,双目清明,眉眼与年氏一模一样。 年氏乳娘随在身后,快到门前时,忙道:“二小姐,这位是温家三奶奶,亏三奶奶忙前忙后,否则我们大小姐连块躺的地方也没有。”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亲相公不如新妯娌。”这位妇人冲年氏乳娘道了句,忍下不忿,对我行礼表达谢意。我见她年纪比我大,忙回礼。 “我代姐姐谢三奶奶的危极相助,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我们姐妹记下了。”年氏胞妹不仅长得像,嗓音和年氏如出一辙,但相似相貌不同心性,比起年氏端重许多。 一面后,恍然记起我曾在天家围猎的齐山马球赛上见过她。 我站在门外,只见年氏躺在床上,额上已经包扎止血,年氏胞妹坐在床沿,用帕子拭过泪,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姐姐糊涂,为一个有眼无珠的人自残身体,到头来受苦的是自己,心疼的是家人。好女子怕他什么和离,世上多少有志男儿任你挑选。” 年氏躺在船上,两片嘴唇动了动还是闭上。年氏乳娘背过身,暗暗流泪。 年氏胞妹又道:“你伤成这样,他可有看你一眼,安慰你一句?他不容姐姐,姐姐何必愁恼,和离便和离,干脆一刀两断。温家是温家,年家是年家,我们还有阿翁爹娘,你还有我呀。城东那有我早年拿嫁妆置办的一所宅子,姐姐不爱住回家里怕人闲言碎语,可以暂时搬到那里。离家不过两条街,对着街市还不冷清。元妈,去备车马,我们现在就走。” 年氏乳娘不住点头,年氏抽回手,冷冰冰地说:“我不去。” 年氏乳娘劝道:“大小姐,听二小姐的吧。” 年氏撇过头,不说话。 年氏胞妹吸了口气,重重吐出:“阿姐,你年少时的志气呢,都到哪里去了?为一个男人做这等不死不活的样子,你当他是宝,他不闻不问当你是棵草,还是碍眼的杂草。事到如今,写下和离书,让他签咯。告诉全天下的人,是你不要他温擎章,不是他温擎章休掉你。你若非要留在温家不肯走,是把自己的脸捧到他人脚边任由人踩。” 年氏仍不说话。 年氏乳娘忍耐不住,怨恨道:“大小姐,您醒醒吧。当初夫人说得是,一个无抱负的瘸子再好能有多好,您不信刀山油锅,趟了一趟,还不信吗?” “狗奴才!不许说他是瘸子!”年氏骤然睁开眼睛,低吼着,“他是被那姓柳的贱人迷住眼睛,我没做过,他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 年氏的确没做过,被人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对她这样从小受宠长大的千金小姐来说,更不好受。我走到屋中,道:“你在这好好养上两日,两日后我同你一块回晓翠苑,证明你的清白。” 年氏讶异转过头,望着我:“当时只有我和那贱人在场,你怎么证明我的清白?” “那日柳姨娘急产昏厥时由我为她下针,我看过她身上的淤伤,大多在侧身两臂。如果真是你在身后推她,她来不及反应,当时摔下腹部受伤最为严重才是,她身上的淤伤恰恰证明你的清白。” 我说完后,年氏胞妹欣喜道:“三奶奶当真能为我姐姐扫去善妒的不实罪名,年珮感激不尽。” 年氏乳娘扑通跪下,回身对床上的年氏痛声道:“老天有眼呐,大小姐。” 年氏脸上丝毫喜色没有,一滴泪划过鼻梁打在枕上,语气更冷:“不用去。说什么,温擎章不会再信我。少年时的一厢情愿,终究,要断了。” “大小姐——” “住口,谁都不用劝我。”年氏打断乳娘的话,望向我,“多谢你。要是那时我把你的话多想几回,想到自己明白,今天,还会是今天吗?”说罢,她缓缓闭上眼睛,摆正头,一滴泪从眼角溢出来。 年氏乳娘已泪涕流,年氏胞妹道:“阿姐执着是空执着,既然不在乎真假罪名,还留在他家做什么,随我走吧。” 年氏道:“明日午时你再来接我,我有几句话想对那负心人说。” 年珮思索片刻,叹了一声,点头答应。 年氏忽然笑了笑,问妹妹:“珮珮,你还记得我嫁到温家前一晚,和你同卧时说了什么吗?” 年珮一副搜索枯肠的样子,年氏笑道:“我那时跟你说,如果温擎章辜负我,我要一刀抹断他的脖子。” 在场的人,包括我在内皆愣住了。年氏似在哭又似在笑,摇头着说:“不过是年轻气盛的话,想来,我宁可抹断自己的脖子也不会伤害他分毫。没了温家,家中我帮不上忙,好在韩家肯救火让爹爹在牢狱里不至于受苦。我是个没用的女儿,没用的姐姐,样样不如你。” 年珮一时动情泫泪欲滴,道:“亲姐妹比较什么,我去打点好城东的房子,明天来接姐姐。” 年氏含笑点点头。 第121章 花有重开日4 我送年珮出来,经过外堂,年珮停住脚看了眼十几个狼吞虎咽的年氏陪嫁丫鬟,转瞬收回眼神,走到百兰轩外,外面站着两个面生的丫鬟,是年珮来的人。 年珮敛衽郑重地说:“温三奶奶,千言万语还是两个字,谢谢。丫鬟们吃住的花度,我明日一并送还。” 我微笑道:“我虽不是有钱人,这点小钱还是有的,珮姐姐不必客气。” 年珮摆了摆手:“话不是针对你。温大夫人贤良对我姐姐多有包容,种种事情我皆耳闻。温擎章如此对待我姐姐,是二话另说。哪怕他家一粒米,我家的丫鬟们吃了,我年家必付清帐,一文不欠。” 她说得明白,我不多虚礼推让,只是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回到晓翠苑时,柳姨娘带着抱着孩子,李嬷嬷牵着虎小,一同走进大夫人院里。柳姨娘养月中不该下床,但从背影看来柳姨娘恢复得很好,人胖了一圈。 她既去了,我便绕进西厢院子。 万儿、喜儿在修建花草,两人迎上来行礼,万儿道:“奶奶,爷回来了,等着您呢。” 屋里窗户一一敞着,温冲坐在圈椅上,若有所思地拭那柄军用的长戟,他是热体,冬天穿的便比常人少,此时或许是觉得闷热,上身长衫解开着,袒出结实黝黑的胸膛。 温冲抬起头,眼中肃杀,开门见山道:“兵部急报蛮夷入侵镇州,镇州巡抚是个怕死的孬种,不敢上报朝廷,寻棵歪脖子树吊死,他是一了百了,蛮夷兵临城下,破城只在眼前。兵部的几位大臣殿上军议奏上此战毫无胜算。我大齐国威远扬,现倒要塞个公主和亲。” 大齐有战,必出温将,这是全国各地口口传唱的歌谣。 温冲身旁整齐摆着一身戎装金甲,我合上门,道:“你要随老爷出征镇州?” “不随。”温冲立住长戟,长戟扣在地面,顿时响起铿铿声,“独我一个,外加五万兵马。” “什么?”我低呼一声,嚼一番他的话,对上他肃杀的双眸,“敌军兵马多少?” “二十万。”温冲横好长戟,走到我面前,环抱着我的腰,道:“镇州水土恶劣,此去是场硬仗,夫人可有话要对为夫说?” 我静静地仰望着他,眼前这个男人英勇威武,提起战事神采四溢,任何人没有什么理由拦阻这样的人上阵杀敌。 “祝三爷一路顺风。”我笑道。 温冲无奈地望着我:“一路顺风?没有好词说了?” “那预祝三爷大破敌军,打他一个哭爹喊娘求饶,求爷爷告奶奶投降。” “这句比较好。”温冲嗤笑一声,收敛笑容,眼神仿佛看穿我的心事,“夫人可还有什么要对为夫坦白的事吗?” 我一时语塞,若说想告诉他却不敢告诉他的事,唯有一件——大夫人身上的蛊。可是我答应过大夫人,绝不会亲口告诉温冲,能瞒多久瞒多久。一定要有人告诉他,那人不会是大夫人、不会是我。 我躲开他探究的眼神,微微笑了笑,想找出说辞掩饰时,温冲抬起我的手,将五指抚开,扣住道:“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坦诚。” 我如遭电光火石,身体不自觉一颤,听见他缓缓道:“娘中毒了,你无需瞒我。” “三爷是如何知道的?”我匆匆和他对视一眼,心里莫名愧疚,他刚从温将军的庐州堂回来,莫非……,“是老爷?” 温冲点点头,缓缓收紧双臂将我揽得更紧,我的脸颊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肌肤之下有力的跳动,还有沉闷地吐纳声,“我非去不可。” 他的话里有不舍、有无奈、有惭愧。 我重重点头了一下头:“三爷安心,娘的事我已经有想法。蛊毒牵涉到朝廷,牵涉到宫内,人人自保,但凡太医院里的人均不值托付信,这条路行不通。那位给柳姨娘接生的袁大夫医术高明,只是不肯舍钱贿赂,因此不得进太医院,自开药房悬壶问诊。如此品行刚正之人,我曾救他一命,或许他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温冲抚着我鬓边的发,声音略带柔和:“夫人聪慧。袁正老儿有骨气值得信任,但那老儿上有老下有小,给娘诊脉关系到他全家性命,袁正不会轻易犯险。” “山人自有妙计,巧立名目即可。”我攥紧手心,“一个月之后,我会装出呕吐、厌食的反应,到时托嬷嬷去保生堂请袁大夫来诊脉。我身体不适,娘必会前来关心,到时支开旁人,请袁大夫为娘诊脉断毒。外头以为我有喜,不会怀疑到此举上。事后再让袁大夫开几贴健脾消食的药方,也就能掩盖过去。” 温冲闷闷笑了几声:“计是好计,唯一缺点是不长久,为夫能为夫人献上一个长久之计。” “嗯?” 温冲将我拦腰抱起,迈着修长的腿走向床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放下我又欺身而上,撑在我上方,狡猾一笑:“夫人不爱吃药,我们何不弄假成真,那几贴健脾消食的苦药你也无需吃了。” 我的心突突直跳,快冒出嗓子眼,干笑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好吧……。而且……。” 温冲曲下双臂,瞬间贴近我的脸:“而且什么,说来听听。” “而且……生子危险,随时可能没命,我……我没准备好。而且我若有身孕,如何照顾娘?”想到我娘,想到柳姨娘,我四肢一僵,心头深处埋藏已久的恐惧如春藤一样蔓延,密密麻麻缠绕在心上。 “那等你准备好。”温冲翻身躺在里侧,伸手抱着我,温柔的声音从耳边直达我的内心。 如春浪拍岸,我僵硬的四肢慢慢舒缓开:“三爷,务必活着回来。娘和我,会在院里等你。” “我答应你,会毫发无损平安回来。”温冲的话像是安神镇定的香,我的背紧贴在他的胸膛,午后阳光把整间屋子照得透亮,风吹进屋里,帐钩轻轻晃着。 第122章 花有重开日5 夜晚我与温冲同在大夫人屋中用饭,大夫人的精神气色皆与常人无异,完全不像身中蛊毒。温冲提及将赴镇州抗敌一事,大夫人一反常态十分赞同,万般慈爱叮嘱之余交给温冲一双新缝制的靴子。 内廷夤夜急召,命温冲进宫军议,我见他匆忙披衣,不由跟着紧张,为不惊扰大夫人,只能送他到院中。温冲次日辰时末方归,事前方战事吃紧,万岁命温冲明日启程奔赴镇州,启程前天子龙凤台赐宴,并举行告祭天地典礼。 汪嬷嬷得知温冲带兵的事后悄悄来劝慰我,无非是刚刚新婚两地分离之类的说法,劝我别伤悲。 可我心中伤悲之感甚少,只是希望他平安归来。我同温冲成亲急促,虽有夫妻之名,可是在我心中温冲还是温冲,想到他,脑子浮出的身份不是我的丈夫,而是温家三少爷。说是丈夫,不如说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更为恰当,毕竟我们一样,把大夫人当作娘亲一般,誓死守护。 回屋后,温冲擦了把脸,卧床休息,大夫人在厨房盯看中午的饭菜。出征前做几道吉祥菜是大夫人的惯例,我则陪伴着打下手。厨房锅灶一开热火朝天,一下拔升到盛夏的热度,待上一会,我和大夫人满头大汗。 汪嬷嬷为大夫人擦着汗,心疼道:“夫人要爱惜着自己身子,为顿饭菜劳累病了,三爷心里反道不安。” 柳大娘忙道:“是啊,面还是交给奴婢们揉,夫人您歇一会。” 一时厨房内稍有些脸面的婶子、媳妇们都来劝。 门缝里露出一张慌忙的脸,是万儿。万儿是温家家生奴才,这几日下来,做事还算老道,这副急急慌慌的面孔不得不让我在意。趁着这些人围着大夫人,便往旁边侧身出去。 万儿见我出来,后退几步,外曲着掌,掩住唇角:“奶奶,出事了。” “什么事?” 万儿说着脸色已经大变:“年大奶奶服堇汁去了。” 我一怔,脑海如有万千只鼓同时敲击着,越来越重,越来越快,目光怔怔望着厨房通往水榭的道路:“谁发现的?几时的事?” “听银絮说今一大早,年大奶奶交代下来。说她和大少爷夫妻一场,不论如何要当面锣鼓说清楚。她一个人从百兰轩出来,吩咐谁也不许跟来,事前说完后自会归来。所以没人敢去打扰,全部在百兰轩等候。奶奶您刚走,元大娘进院子寻人,在年大奶奶屋子里发现时,一点人气没有,手脚全僵的,救不回来了。元大娘一看年大奶奶的尸身立刻疯了,满院找刀要杀人。咱们爷劈了一掌,现在接到倒座间里躺着,醒来还不知怎样。”万儿越说声音越弱。 我回头望了望厨房,招来一个粗使小丫鬟,让她进去转告柳大娘发生了何时。相信柳大娘自能体会我的用意,在夫人面前替我暂圆一番。 回到晓翠苑,年氏丫鬟各个吓得脸蛋发白,可怜兮兮的样子,大川守在倒座门口。素秋与我说了个大致,年氏乳娘元妈受的刺激不小,口口声声要找温擎章索命,小环、月华受到惊吓,温冲已把她们两个安顿在我们院中。 走到东厢院子里,年氏院前的碎瓷无人收拾还是洒落在地面,有人踢踏过,散开在地面,一些白瓷被踩得粉碎,一些白瓷碎片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成了点点暗红色。 院中的矮树绿叶满枝,生机盎然,两盏黄穗红灯高高挂着,门帘子上绣着鸳鸯戏水,雌雄并游,相亲相爱,我在阶梯下,屏住呼吸兀自站着。 素秋和万儿对望一眼,素秋摇了摇头:“刚去的人屋子不干净,三奶奶还是别进去。” 万儿双眼一暗,低声道:“年大奶奶怎么这样想不开……。” 我走到门边回头道:“再不干净的我都见过。”说罢,转身进入。屋中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空了的酒杯倒在桌上,流出一点褐色的汁液。 年氏躺在床上,上身只穿着鹭鸶探莲,榴开百子绣样的赤色肚兜,一条雪白的手臂无力地捶在床沿边,脸上抹过脂粉,解开去额头上包扎,此时如睡着一样,嘴微微张着。 我微微一震,慢慢走近床边,将她的手贴近身体。是这只手,几月前从我手中打翻那碗冰燕窝。瞥见年氏的枕边叠放着一套喜服,色泽略微暗淡,已有年份,但做工针脚用料均上层考究,堪比内造。年氏乳娘见到这样的年氏,怨不得她疯了。 身体如同被抽取所有力气,我跌坐在脚床上。如果我早几日把柳姨娘身上摔伤的事袒露于众,年氏是不是不会自寻短见?一条性命,因为我决断不慎,一念之差,从世上消失了…… 我明知道她的清白的,我没有及时为她证明清白,甚至,如果昨日我坚持一些,她是否不会躺在这里…… 是我的一念之差,转瞬已晚。 京城的街道很繁华,风景很好,山是奇山,风是高风。但一座座山一团团风锁在城界四周,好山好水,无边牢笼。那日在皇庭中,满目琉璃瓦之下,一声闷雷再次炸响在我记忆里,我怔怔坐着,眼前再度看见梁九的笑容。 “看好外头的道儿,瞧清盘子里的东西。来报的要是温家五爷,小姐您喝一杯娘娘赏赐的酒,奴才送您上路。来报的要是温家三爷,娘娘墨宝,赏赐小姐您啦。您甭问夫人下落,还是关心关心,老天,留不留您。” …… 肠胃不禁翻腾,胃里涌上一阵恶心,这股恶心直逼我喉头,我忍不住干呕了一声。门外的素秋和万儿连忙问是怎么,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伸手扶住床沿,回一句:“没事。” 肚兜与喜服里料相同,我猜是年氏当年嫁入温家时所穿的衣物,她这样摆放,或许想要温擎章亲眼看看,她的决心与清白。 “大爷那通知了吗?”我对外问。 是素秋回的话:“通知了。大少爷在姨娘院里不愿来,打发一个不知轻重的小厮,站在门外抱怨晦气还要进去看,元大娘从屋里冲出来把他痛打一顿,口里喊着要刀要砍死他,打得那小厮灰溜溜跑回去。” 默默往门处望了一眼,我彻骨凛了一番。 第123章 花有重开日6 年氏的额上撞得黑紫,她在额上下了许多脂粉,可是依然盖不掉伤处的颜色。堇汁是一服便死的毒物,服用堇汁,下的是必死的心。得不到所求,不论如何,包括死,仍没有得到。 我捧出她身侧内的喜服替她换上,手上刚穿好,房外突听见一个年轻女子的呼声,站在两片帘子前从缝隙往外看,跪在阶下的是冬雪。素秋和万儿一左一右劝她起来,她跪着,神色凄哀道:“三奶奶,奴婢想为我们家小姐再梳一回头。” 素秋一愣,悲悯地松开支在冬雪腋下的手。 “三奶奶,求求您成全我吧!”冬雪的头微微颤动着,两眼望着帘子,目光渴望至极,深恐我不答应。 空气一下子凝固住,是个忠心的好丫鬟。虽说法子不对,但年氏在温擎章身上用心至深,到头来,为她穿衣的是我这样无相干的人,为她梳头的是她身边一个平凡的三等丫鬟。 我尽力抹去脸上任何神色,道:“你进来。” 冬雪磕了个头,上台阶后侧着身体进到屋里,在我脚边深深拜了三拜。 “做什么,起来。” 我伸手搀她,冬雪摇头道:“我们小姐在温家没有一个知心人,温家除了院子里的人,再没人把她看作是奶奶。三奶奶您是大善人,奴婢不知道说什么好,给您磕头。” 我闭上眼,轻声道:“磕过便起来,好好为你家小姐梳头,让她走得体面。” 冬雪跪着,双膝挪向床边,抽噎着:“小姐,奴婢冬雪为您梳头。” 我僵直着身体,听着身后开柜取物的声音。年氏已去,不可能像活人一样坐着由她梳理,我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抱扶起年氏,年氏脖颈软如压弯的稻草,我顺手撑住她的下巴,将她靠在我的胸口。 “这样梳,你方便些。” “三奶奶!”冬雪一下跪趴下去,眼角闪着泪花。 “动不动跪什么,梳好些,起来吧。”我双手撑着年氏,唯恐她倒下,已腾不出手招冬雪起来。 冬雪的手心有些茧子,归理发丝时多用手背,她将目光望向年氏,如对活人一般恭敬:“奴婢的手有茧子,碰到鬓边擦得疼。小姐您说过不喜欢,奴婢用手背再擦不着小姐的皮肉。” 我已哽咽。 经过一番梳髻上簪,我轻轻放下年氏,腾腾那床鸳鸯锦绣被子,一寸寸盖上她的身体。冬雪是明白主子意思的人,所选的首饰极搭喜服,金玉相环,红金交辉。床上的年氏,静若待嫁的闺阁女子。 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丫鬟急着道:“万儿姐姐,元妈妈醒了!吵着要杀大少爷!” 素秋不悦地训斥了一句,那丫鬟又辩解:“我们堵不上她的嘴。是万儿姐姐交代的,大娘醒来即时通报。” 冬雪在收拾首饰头油,我稍犹了一下,仍是走出去,这丫鬟是年氏的人,见着我福身行礼。 “大川呢?” 那丫鬟答我:“回三奶奶话,好在有川大哥守在门口,元妈妈满屋砸东西,见人就喊打喊杀。” 话音刚落,屋里传来一声悲恸哭喊:“小姐!您嫌这屋冷,现在凄凉一个人躺在这,到黄泉路上还是一个人。您走慢点,冬雪,这就来陪您!” 所有人惊骇万分,待我冲进屋中时,冬雪已经饮下一杯堇汁,眼里无光,痴痴呆呆坐在桌边。 来报信的丫鬟已经跑走,冬雪瞥了我们三个一眼,缓缓躺了下去。 素秋抱起她,神色都已凝重。冬雪微笑道:“姐姐,不要给我灌粪水,吐不出来了,我已经咽下去。我要去陪我家小姐,没准这会儿,还能赶上。” 素秋哭道:“你这是……你这是……。”素秋急得捶腿,说不出一句整话。 “三奶奶。”冬雪抬起手,望着我。 我搭上手,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她手心发凉。 冬雪道:“三奶奶,善有……。”她说着松开我的手,挺直腰背,身体呈现着诡异的绷直状态,腹部里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许久不得缓解,笑着说出剩余下的两个字:善报。 万儿在哭,素秋也在哭,她们哭的是冬雪,也是哭自己。 冬雪突然神情大解,不再是痛苦的样子,身子缓贴下来,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直至消失。 我浑身麻痹坐在地上,院外的风吹进屋中,身子猛然剧烈一震,仿佛又见到那道撕裂浑天的闪电,电闪雷鸣过后,两眼一黑,最终的一点知觉只知我贴在地面,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已在西厢的床上,窗外斜阳一抹,小环、月华两人在床前照料。 问起年氏的身后事,月华答已经安置好。细问之下,她说出温擎章是如何冷心肠,人死还是执意和离。年珮不屑与之争执,往寿康堂去,老太太遣魏妈妈来说话,教训了一顿,温擎章仍是不肯作罢。 大夫人承下年氏的丧事,但明日温冲带兵赴镇,因此年氏的丧事不宜大操大办,这是年温两家具有的默契。 年氏母亲登门,痛斥一番温擎章,温擎章盛怒之下说出几句不得体的话,年氏的老母亲推去温家要操办丧仪的主意,执意带女儿回家,无人能劝住。年夫人连老太太的帐也不买,与年珮两个移送着年氏及冬雪的尸身还家,停灵及发丧等事,均由年家处理。 我两眼茫然望着月华,痛悔已晚,无心追问温擎章到底说了什么。百兰轩后的茉莉与玫瑰开放得极好,哪怕花期过后衰败,来年还有再度盛放的日子。不比人的性命,没了便真的没了。 “我想躺一会。”我闭上眼睛,拉了拉被子。 小环和月华愣了一阵才走出去。 我望着帐顶出神,深深地无力感袭来,为何我如此无能,任由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承明殿那日的雷雨,我数次梦见,数次从梦中惊醒,面对舒贵妃,我无力反抗。面对年氏的事,那一点转机,对她来说可能扭转一切的转机,我漠视了。若是我没踏出屋子,冬雪现在就不会是冰冷的尸体。 我,没有自以为的强大,我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第124章 送别 天空擦黑,背后传来推门声,屋里烛火点起,我的眼前忽然一亮,接着听见放碗筷的声音,心想是小环她们或者万儿、喜儿,便说:“我没胃口,你们把饭菜放着便好。” “那么你何时有胃口?” 我闻声扭过头,果然是温冲,他向我走来,我忙撑起上半身:“三爷怎么来了。” “夫人睡糊涂了?这是我们的屋子,我不能来?”温冲坐在床边,轻抚着我的背,“弱成这个样子,让我如何安心离开?” 我慢慢望着他:“三爷小看了我,我不是柔柔弱弱,娇娇滴滴的小姐。” “你肯弱些倒好。”温冲眼中付出淡淡地伤感,他像是有一种能看穿我的魔力,在他的眼神之下,我无处遁逃。 “抱紧我。”温冲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毅然把我抱起,走到摆满饭菜的桌前,弯腰放下我。烛光照在我们彼此的眼眸中,互相望了望。温冲拿起筷子,道:“我喂你吃。” 我伸手止住他,一手立刻拿起一双筷子:“我自己来。” 温冲一怔,放下手中的筷子。 我夹起一筷白饭放入口中咀嚼,温冲像是钉在地上一样笔直站着,我咽下口中饭菜:“三爷用过饭了吗?” 温冲道:“在娘那吃过,你要觉得一个人吃饭闷,我陪你吃。” 说罢,温冲坐到我身边,往我的碗中夹了些菜。我不经意抬眸时,总能看见他投来的那两道目光,他深深地望着我,极力望着,突然目光一转,道:“夫人,那条络子也该还我了。” 他的眼里闪着光,特别特别明亮的光。 朝廷军令已下,军中众多士兵休沐还家同家人团聚吃饭,美曰预庆凯旋,实则沙场生死未卜,人人心中有数,下一遭的月亮能否再圆,全凭天意。蛮夷二十万精兵,朝中无人看好的一场战。眼前这个男人,我的夫君,是这场‘毫无胜算’战役的主帅。 我慢慢站了起来,从柜中取来那条红络子。得益于大夫人的保管,络子还崭新,流苏上的玉珠摔坏,露着光秃秃的结。我将这条络子并在自己腰上,是同心络,同心一拆为二,寓意同心美满,恩爱白头。 我摊开他的手,将络子轻轻放下:“预祝三爷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因果……”温冲的目光中渐渐浮出一片怜爱,拉住我的手,将我拉近怀里,低头落下浓烈的吻。 这个吻吻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地转天旋,他粗重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深望着我。我脸色潮红,不敢看他,任由他摆布,他的舌头撬开我的齿牢,不断往里进犯。 “你等我。”温冲按着我的双臂,要我看清他的脸,看清他的认真。 我轻轻一笑:“嗯,我等着三爷回来。” 这夜,我几度惊醒,梦见承明殿前的雷、梦见那个叫梁九的太监、梦见年氏无力地双手,还有她穿在身上的红肚兜……,每一次半睡半醒之间,总有一只大手不厌其烦,温柔地抚着我的背。动作轻如羽,安抚着我不安的神经,让我慢慢安静下来,再次入睡。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温冲已披衣起身,换上一身戎装,把红络子贴肉放着。前院传来爆竹声,晓翠苑中的灯笼次第点亮。我披上衣裳,望着温冲胸襟,往上碰上他的目光不知该说什么。 温冲笑了:“喊声夫君听听,夫人始终不曾这样唤过我啊。” 我被他这一番话说得一时僵在原地,想了想,从成亲那日到现在,我的确没有对他喊过一声‘夫君’,现在一样开不了口。温冲怀抱帽盔,目光里毫无掩饰他的期盼。 “待三爷凯旋那日,想听几声都行。”我眼中不自觉闪出泪花。 温冲吻掉我的眼泪,高声道:“到时夫人可别装糊涂。” 我昂起头:“嗯,一言为定。” 温家的规矩,丈夫出征,妻妾不想送,因此我只能送温冲出西厢。我目光沉沉望着他,温冲回望着我,身子直直立着,院中一片寂静。大夫人还有许多话要对他说,想到这里,我扭头回去屋,那扇敞开着的门骤然合上。 没有温冲的屋子显得冷清,我倚着门,呼吸着,抹去两腮的泪。看着手背上湿润的一片光泽,明明说过的,人的眼泪都是有限的,我没有多余的眼泪再流,不是吗。 温冲护着国家疆土,而我的职责,则是护着大夫人。大夫人身上还有尚且未知厉害的蛊毒,蛊毒一日不解,对夫人始终是掐在舒贵妃手中的工具。可是我,真的能办到吗?若我有能力改变这一切,我为何还是听命于人,为何挽回不了年氏和冬雪的性命…… 比起承认自己能,更难得是,承认自己的无能。 我倚着门缓缓坐下来,接下腰间的络子放在掌心,流苏飘荡着,一如我的心神。 “小姐,你还好吗?”门外传来小环的声音。 “我很好”我侧了侧头,好让在外的小环能听得清楚。 小环站在门口,不敢再动,道:“小姐,你哭了?” 我已极力压下情绪,说出的话没有任何哭腔或者抽噎的痕迹,小环是如何听出来的? 门外许久没有任何声音,忽然小环急着道:“小姐是无所不能的人,没有什么能难道小姐,夫人在天指令,会保佑小姐的。” 我扶着房门站起来,苦笑道:“你是这样看我的?” 小环十分笃定:“对呀,小姐总能相处办法,总能逢凶化吉,小姐是小环心里最了不起的人。” 我打开房门,小环站在外头,搓着双手,腮帮子鼓鼓的。我心中一动:“发生了很多事。小环,你还喜欢温家吗?还觉得他家饭菜香,被褥软吗?” 小环有些不安,立刻说道:“是我笨,不能替小姐分忧,但是小姐你教我,我一定好好学。只要能和小姐再一起,住狗洞吃狗饭小环都觉得香。小姐去哪里,我跟到哪里,小环永远不会离开小姐。” 我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第125章 剜肉 一个月后,我连续吃了五天酸黄瓜,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根酸黄瓜,呕到后头成了真呕。终于,汪嬷嬷误会得很彻底,欣喜外去请袁大夫登门问诊。上回大夫人服用的蛊药是吕万春吩咐小太监送出来的,这小太监名吕小桂,口口称呼吕万春为干爹,指明要我接药,自然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 为了知道无药蛊毒发作时是何等情况,大夫人有意延迟服药,不过半日,晚上红蜈蚣急扭成团,大夫人腹疼无比,脸色变得蜡黄,服下药丸后方疼痛当即缓解,脸色慢慢恢复血气,判若两人。 这个解药果然有奇效,我磨下一些药丸粉末,一直存着等待今日。 袁大夫尤精妇人安胎产子,因此京城时常出入京城富贵人家内宅,要请他,一张帖或者遣派仆人去,袁大夫未必有空闲,本以为要等上一两个时辰,没想到汪嬷嬷一去一回,仅仅花了一炷香的时间。 大盛夏里,院里不时响起蝉的叫声。汪嬷嬷在门外高声道:“夫人,听是三奶奶有喜,袁大夫褡裢一搭,牌子一挂,人随老奴蹬着风火轮似地赶来咯。” 说罢,万儿、喜儿打开房门,对袁大夫行礼。 袁大夫道:“二位姑娘,袁某平头百姓一位,受不起如此大礼。” 月华笑着欠身,端来绣墩。我在帐后道:“袁大夫,请坐。” 袁大夫稍稍欠着身子:“少夫人是主人,袁某人恭敬不如从命。”说着坐了下来。 万儿、喜儿、汪嬷嬷一同退出屋子,过后,小环、月华相继出去。我并非不信她二人,但事关内廷,她们两个知道得越少越好。屋中除了我和大夫人外,只剩下周姑姑及袁大夫。 袁大夫略有惊疑,一脸思索。 我将帐子捋大一旁,用铜钩扣住,回首隔着一层纱帐道:“实不相瞒今日我有求于袁大夫。” 袁大夫犹豫了一下,换了气:“少夫人救过袁某人的性命,不违背医德人道之事,袁某无二话。” “那我长话短说,我娘身中一种奇怪的蛊毒,毒发时犹如万虫钻肠,一月服用一次暂时缓解的药丸,服药后起色如常,行事如常,瞧着一点问题没有。这毒怪异,不便请宫中太医看诊查断,袁大夫定知道我话里的意思。我并没有身孕,因此请袁大夫上门只此一回,望您能尽力查断。事后开一贴健胃消食的药方,我再不麻烦袁大夫。”我的话说完后,袁大夫的脸色凝重起来。 几人同时望着袁大夫,他却不说话。 一旁的周姑姑不耐烦了:“叫你看我们夫人的蛊毒是违背医德人道的事?不是叫你去死,怕什么。” 袁大夫低头出神想着,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终于应声:“这条命袁某人欠少夫人的,温将军又是我们大齐的大功臣,在下这就为大夫人诊脉。” 说话间,袁大夫搭好丝线,周姑姑牵引线时走到帐前又停住,回头看了一眼袁大夫,说道:“温将军已交让兵权不再是大齐将军,温府上仅有一位温将军这会子在镇州退蛮。你要诊断的是这位温将军的娘,而不是你口中温将军大夫人。” 对面周姑姑冰冷的语调。袁大夫吸了口气,连连点头。 诊脉问询时间不长,但对我来说十分难熬,窗外不停传来知了知了的蝉叫,而我想知了,却害怕知了。真是奇门妖毒不可去除的话,一旦断药,大夫人是要生生疼死。 袁大夫站起身,双手一拱:“禀夫人、少夫人。结合少夫人所留药丸粉末,在下已有眉目,虽说没有十层把握,但七八层不偏差的信心还是有的。十几年前在下访友在苗疆住过几年,因此能断言此毒出处及毒性。此毒来自苗疆,泼辣不合常理,蛊虫以侵蚀寄生主骨血为生。好则好在蛊虫不会再体内繁衍,一旦能引出蛊虫,永除后患。” 我心猛地一沉:“说完好的,坏的呢?” “坏则坏在蛊虫毒性极大,无药时窜走肠胃,对寄生主的身体损坏奇大无比。不能引出蛊虫,则要准时服药,拖延不得。一旦延误服药,蛊虫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损坏脾脏,后果不堪。”袁大夫道。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握紧大夫人手,追问:“是否有引出蛊虫的办法?” 周姑姑掀帐出去,袁大夫脸上掠过一丝忧疑,声音很低沉:“在下医术不精,不通引蛊诀窍,但对付这样的独虫毒蛊,苗疆有一异方,不愿瞒着少夫人。” “您请说,不论多难,我都会尽力而为。” “剜下活人股内指腹般大血肉一小块,混合七星草研磨,涂抹在种蛊处。此法不能长久保命引出蛊毒,但是敷药后,虫蛊的毒性会大大减弱,五六年之内可暂缓服药的时间,前两年三月一服,而后两月一服,快则四年,慢则六年效用消失,仍然需要一月一服。”说着说着,袁大夫的声音渐渐暗哑下来。 “您的意思是,这个异方——” “小果儿!”大夫人打断我的话,眼光沉痛,对着我直要摇头。 “娘,受制于人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一小块肉而已,我不怕。” 帐外一片沉默,蝉鸣声格外响亮。周姑姑盯着袁大夫,袁大夫不敢抬头看她。周姑姑接着道:“三奶奶当真肯为夫人剜肉?还是说说而已?” 大夫人不可置信望向帐外,我握紧夫人的手,干脆回答:“姑姑,拿刀来。” “不可以!病我不看了,毒不解了,你不能这样做。”大夫人低吼道。 周姑姑望向我,一阵沉默后严厉开口:“我去取刀子,今天把药做出来。”说罢,周姑姑开门合门去了。 袁大夫在帐外来回疾走绕圈,每一步子透露着自己的不安。大夫人望着紧闭门嘴在颤抖。 我轻声说道:“娘,今日如果是我中毒,需要剜肉减毒,您会愿意为我做这样的事吗?” 大夫人满脸不忍,无从回答,但我知道她的答案,因此微笑道:“因果视您如亲娘,所以我愿意。” 袁大夫大惊,坐会绣墩发愣,突然抬起头:“少夫人,刀还未下,你要想好啊。” “我已经想好,你们不用劝我。” 我和大夫互相望了望,大夫人毅然坚持:“我宁可不解毒,绝对不要你割肉做药涂抹,没有一个亲娘忍心要自己孩子割肉。小果儿,你有这份心我很高兴,你是我的好孩子。”说着,大夫人抚了抚我的头顶。 第126章 腿头牛角 银絮答:“牛角庄的雇户是宁王妃娘家远亲。宁王妃被赐死后,亲人全部充为官奴,留下一旁支亲眷没有发配西津,官府安他们在牛角庄种田做农活。大概是皇亲的缘故,他们不按契约缴纳租金的事,官府不大过问。” 银絮话说完,几人脸上均没了笑容。 我笑了笑,难怪,有好的二夫人如何会想到我。二夫人长袖善舞,这么一甩,把棘手的两个庄子丢给我。 那宁王是什么人,当今圣上的亲侄子,当初犯上作乱被凌迟处死,首级悬挂在大齐战旗上整整三日。官府无胆过问官奴,罕见之极,想来是畏惧皇家血脉。风云变化说不准的事,明天风向一吹未可知。 我往下继续翻看,等她们吃得差不多,道:“明天我要去西郊看看这两个庄子。” 她们五个异口同声道:“啊?” 我点了点万儿与小环:“你们俩陪我去。银絮通知前院备车马,若觉得闷,来这和喜儿一块作伴,大夫人那如果有需要,你们心细照顾着。” 月华倏地站起来咬唇望向我,唯恐我遗漏她,我忙道:“月华,周姑姑有伤在身,你明天去姑姑小院陪着,让她尽量少走动,能拿的能搭手的,你尽量帮忙。” 月华嗯了一声,微笑着慢慢坐了下来。 第二日,吃过早饭不久,有几只蝉居然已经开始知了知了地乱叫。晓翠苑也有抽绳的扇子,但大夫人不喜用,觉得是自己舒服旁人一身热汗的麻烦东西,因此扇子压在库房许多年。 早饭的喝的是粥,越喝越热,喝得我满头大汗。 大夫人轻轻给我擦着汗,微笑喊素秋:“秋儿,明个通知查房三餐拿些冰块来放在屋里。”又叮嘱我:“暑气易染难脱,去巡庄子路上多带些水,铜炉里放些碎冰,让茶房磨给你,放在马车上,哪怕化成水拧帕子擦汗还能去暑热。” 素秋拿着钥匙找铜炉去了。 汪嬷嬷上漱口茶水和帕子,看着我道:“大热天巡庄子,毒日头底下不是开玩笑的事,等哪天天阴些再去。” 我接过茶含了一口吐出,拭过嘴角:“嬷嬷,既然是三爷名下的东西,还是里里外外看清楚才好。” 汪嬷嬷望向大夫人,大夫人微笑称赞:“是当家的好苗子。” 车马早已在西门小门停着,小环、万儿随我同去。驾车马的是两个年轻小厮,从二爷和令仪那支来的人,应当可靠。 出城之后,道路越来越颠簸,蝉鸣倒是少了,耳朵清净了。 万儿、小环两个好容易出门一趟,要不是天气炎热,应该会更开心。两人一边擦汗,一边叽叽呱呱地说着话。多话的小环总算遇到对手,料得可起劲了。 到腿头庄时日头正盛,白晃晃的阳光照得人两眼直疼。停好马车后,一小厮站在庄子前大声吆喝:“温家三奶奶巡庄子,管事出来答话。”过了一会没人回应,另一个小厮又吆喝了一句:“有没有人啊,还不麻溜出来,让主子干等吗?!” 站在太阳下这一会,为我打伞的万儿一张脸像是水打过的,小环也是满头大汗。我走过去往庄田看,隔着河岸,几块大田上站着几个瘦弱的汉子,均弯着腰在除田里的野草,手上持着锋利的镰刀,完全听不见这的呼唤,埋头苦干。 忽来了个年老的老伯,走起路来巍巍颤颤,身边是个年轻男子搀扶着,两人身上衣服均打着补丁。 “你是管事的?”小厮问。 老伯睁开眼,先是望向他,又迷茫地把我们看了一轮,紧缩的嘴里冒出一个字:“啊?” “看来这个老伯耳力不好,我来。”另一个小厮走到老伯耳边,提起气伏在他耳边说:“这位是温家三奶奶,庄子的新主子!” 声音大得快要震碎人的耳膜,众人等着老伯说话,没想到听见得是微弱的呼吸声。老伯两眼闭着,随同的年轻男子拍了拍他,老伯一惊睁开眼,连连哈欠:“读过一点书,百无一用处。” 年轻男子道:“我阿翁是庄子管事,他年事已高不能陪温三奶奶要巡庄子。” 万儿指着年轻男子:“那你呢?能说会道,就你了。” 年轻男子不屑理会万儿,一字一顿道:“庄子这么点大,几块薄田而已,能一眼看到底。” 小厮看他不冷不热的样子,睁大眼睛:“我说你这小子不开眼?哪怕虾米大的庄子,主子要巡要看,你也得带路。” 年轻男子扬声道:“我们前主子还是温府的二夫人,哪一年听说温二夫人要来巡庄子。温三奶奶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烧我们庄子?” 两个小厮有些气愤,指着年轻男子鼻子骂了一通。 我将手一摆:“不用吵。” 大家沉默了,我对年轻男子道:“暑气大,人难免肝火旺,说过两次心里痛快也行。年年春风不同,巡个庄子,论不到烧与不烧上面。扶你家阿翁进屋避暑。庄子我可以自己巡,劳取往上三年收成册子来。” 年轻男子怔住:“庄上收成一直不好,三年册子还没写满两页,你要看?” “什么你啊我啊,以为自己是谁。”不服气的小厮低骂了一句。 我点点头:“是,我要看。” 庄后走出一个瘦黑的年轻妇人,头上缠着青花布巾,怯怯地走到年轻男子背后,巧妙把自己藏起来:“郎哥,扶阿翁回屋吧,你们一直呆在这里会中暑。” 年轻男子脸色变了,语气更为不好:“羞不羞?出来做什么,这里有生人,赶紧回去!” 那妇人唯诺点头,年轻男子转过身,提高声量道:“还站着?回去啊!” 他两句话惊到最听不得人大声说话的小环,小环默默挽住我的手臂,轻轻唤了声‘小姐’。 年轻男子见妇人不动,推了她一把。 庄子的风都是热的,一阵沉寂,妇人提袖掩面力争道:“我扶阿翁回屋吧?” 年轻男子登时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作势要骂人。 “这里有生人还是好管闲事的生人。”我道。 第127章 腿头牛角2 年轻男子望向我,又望了一眼我身后众人,最终让了步,同意妇人搀扶着老伯缓缓走回破旧的茅草屋中。看过帐册,我将腿头庄子走了个遍,十屋一仓外加大田几块,家家户户吃不饱穿不暖,三十口人中,孩童占一多半。庄上偏僻又炎热,他们聚在仓里玩耍,仓中空范范的,放着几个精巧的手工木制玩具,十多个孩子争着玩。 巡过腿头庄,我们几人稍作歇息,吃些干粮喝过水继续往东面的牛角庄去。 穷山恶水,马车一路上颠簸得厉害,如同身在米簸,约莫一炷香功夫,抵达牛角庄。牛角庄比起腿头好不到哪里去,可整齐的田地尚有波动起伏的麦浪,屋舍搭理还算周整,路上也无人狗粪便。只是雇户不甚友善,几个魁梧的男人守在牌楼下,赤裸着上身,脸上挂着官奴印,个个凶如罗刹,真有些占山为王的意味。 牛角庄我在牌楼下远远看了看,为了避免起冲突便坐上马车回府。上马车后用帕子沾融化的冰水舒服地擦了把脸,一路上想着两个庄子的事,腿头庄穷根尚且好治,牛角庄的那些雇户从极富极奢的王府生活以下坠为奴隶,要让这群人好好种地顾庄子,未必容易。 正想着,车室内忽然向后一倾,两匹马儿咴咴直叫。 离门最近的万儿豁得扒开帘,语气有些不快地问:“怎么回事!” “惊着主子否?奴才该死。”驾车的小厮忙回答,“前头有人拦路。” 万儿往外探出身子,看了一眼,原先不快的语气一扫而空,惊怜道:“年纪轻轻这样往死里打,太心狠了一点。” 我将两处庄子的账册放在身旁,抬眸问:“外头发生什么事?” 万儿缩回车室道:“打人呢,三个大汉围着一个小哥打,把人打得满头是血。” “啊?”小环惊呼了一声。 我顺着敞开的车门往外望,不远处三个赤裸上身的高大男子手脚皆上殴打着一个羸弱不堪的少年,嘴角骂着‘让你偷’之类的话。三人脚下的少年满头血,手臂皮肤黝黑,身上穿着不合季节的皮袄子,上头的皮无比肮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大热的天,实在很难不引人注意。 少年的年级似与我相仿,想起一出生便离开人世的弟弟,我目光一沉:“再打下去要出人命,去看看。” 一个小厮跳下车,站在马头位置朝前面喊:“前头的,下手这么狠,打死人你们也逃不了送官。” 那三个大汉停下手,为首一个转过脸来,面上烙着官奴印,叉腰笑着说:“送官是我们的事,妨碍你们什么。这臭小子三番四次来我们庄上偷东西,打死活该。” 少年撑起身子,两腮左右一鼓,慢慢抬起脸,呸地吐出一口血水还带着一颗牙。他满脸是血和沙,衬得高挺的鼻子上头那一双眼睛极其明亮。少年拍了拍手上的沙,抹了把脸。 小厮冷笑道:“知道马车上坐的是谁吗?” 三个大汉互看一眼,哈哈大笑:“还能是谁,你们这俩狗腿子的主子呗。” 小厮急了眼回:“也是你们的主子!三少奶奶是牛角庄正正经经的主子!什么你们庄子我们庄子,那是三少奶奶的庄子!出盗贼的事,要打要罚该三奶奶开口处置,轮不着你们。” 那大汉吐了口痰:“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两小厮见他学狗叫,纷纷大笑,车内的小环和万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大汉扭头,一脸得意与两个同伴道:“见着没有,对狗得说狗话。话一对,他们听得懂。” 三个大汉粗狂的小声此起彼伏,两个小厮抽出马车左右的藏刀,愤愤不已怒骂着。 “喂!”那少年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又用手肘擦了擦脸,吼了句,“还打不打?要是不打,吵架我不奉陪。”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那少年,少年脸上的血擦去大半,我弯着腰往前几步,想要看得真切一些,少年这张黝黑的脸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小厮嘲讽地骂:“哟,还有嫌自己命长的东西。” 为首的大汉拎小鸡似地拎起他,单手聚过头顶,对少年的脸啐了一口:“还偷不偷了?再有下回,老子把你两条麻杆腿打折咯。” 少年仰着脸,嘿嘿一笑:“偷,当然偷,有本事现在打死我。” 大汉颇为恼怒,呵地一声将少年摔在地上,拳拳到肉挥落在少年的背上,那少年挨着打还在笑。 “住手!”我扬声道。 大汉回头望了马车一眼,转头继续殴打着少年,拳头到肉啪啪作响,我不禁皱眉,跳下马车吼道:“我让你们住手,听见没有!” 空旷的郊野回荡着我的吼声,大汉揉着手腕,直起腰身,带着挑衅的意味抖了抖肩膀,油腔滑调:“温家的少奶奶嗓门不小,差点没把奴才弄成聋子。小的丁茂,请您老的安。” “什么玩意,敢这样跟我们主子这样说话!” “做过王爷的家奴又怎样,你们现在是官奴子,一辈子的官奴子,你家老主子的头早风干了!” 身后的两个小厮叫喝道。 三个大汉一听到‘风干’两字,顿时十指握拳咔咔响,如三匹饥饿已久的野狼,丁茂眼里闪着火:“温烨老狗在此我们哥几个也不放在眼里,两个下三滥的狗奴才,再敢口出狂言侮辱王爷,老子一拳送你归西。” 两个小厮本来害怕,听到他们骂温将军是老狗,一时愤极:“反了你们,骂谁是老狗!” “谁名不正言不顺,谁助纣为虐,谁就是赖皮颠狂的老狗一条。”大汉道。 两头人几乎要打起来,地上的少年抹了把嘴,奋力跑开。离他最近的大汉跑着追上去,那少年还没跑几步被一脚踹到在地,踹他的人高声道:“茂哥,姓钱的小子想逃跑。” 说着蹲下朝少年脸上就是两下,少年的嘴已肿得快要变形,我伸手一档,大汉的拳头落在我的手上,大半手臂立刻麻了,大汉惊愕地看着我。一时四周寂静下来,连吵架声也没有。 我动了动麻痹的左手五指:“钱忠到底偷了什么,你为何要下死手?” 第128章 腿头牛角3 年轻男子望向我,又望了一眼我身后众人,最终让了步,同意妇人搀扶着老伯缓缓走回破旧的茅草屋中。看过帐册,我将腿头庄子走了个遍,十屋一仓外加大田几块,家家户户吃不饱穿不暖,三十口人中,孩童占一多半。庄上偏僻又炎热,他们聚在仓里玩耍,仓中空范范的,放着几个精巧的手工木制玩具,十多个孩子争着玩。 巡过腿头庄,我们几人稍作歇息,吃些干粮喝过水继续往东面的牛角庄去。 穷山恶水,马车一路上颠簸得厉害,如同身在米簸,约莫一炷香功夫,抵达牛角庄。牛角庄比起腿头好不到哪里去,可整齐的田地尚有波动起伏的麦浪,屋舍搭理还算周整,路上也无人狗粪便。只是雇户不甚友善,几个魁梧的男人守在牌楼下,赤裸着上身,脸上挂着官奴印,个个凶如罗刹,真有些占山为王的意味。 牛角庄我在牌楼下远远看了看,为了避免起冲突便坐上马车回府。上马车后用帕子沾融化的冰水舒服地擦了把脸,一路上想着两个庄子的事,腿头庄穷根尚且好治,牛角庄的那些雇户从极富极奢的王府生活以下坠为奴隶,要让这群人好好种地顾庄子,未必容易。 正想着,车室内忽然向后一倾,两匹马儿咴咴直叫。 离门最近的万儿豁得扒开帘,语气有些不快地问:“怎么回事!” “惊着主子否?奴才该死。”驾车的小厮忙回答,“前头有人拦路。” 万儿往外探出身子,看了一眼,原先不快的语气一扫而空,惊怜道:“年纪轻轻这样往死里打,太心狠了一点。” 我将两处庄子的账册放在身旁,抬眸问:“外头发生什么事?” 万儿缩回车室道:“打人呢,三个大汉围着一个小哥打,把人打得满头是血。” “啊?”小环惊呼了一声。 我顺着敞开的车门往外望,不远处三个赤裸上身的高大男子手脚皆上殴打着一个羸弱不堪的少年,嘴角骂着‘让你偷’之类的话。三人脚下的少年满头血,手臂皮肤黝黑,身上穿着不合季节的皮袄子,上头的皮无比肮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大热的天,实在很难不引人注意。 少年的年级似与我相仿,想起一出生便离开人世的弟弟,我目光一沉:“再打下去要出人命,去看看。” 一个小厮跳下车,站在马头位置朝前面喊:“前头的,下手这么狠,打死人你们也逃不了送官。” 那三个大汉停下手,为首一个转过脸来,面上烙着官奴印,叉腰笑着说:“送官是我们的事,妨碍你们什么。这臭小子三番四次来我们庄上偷东西,打死活该。” 少年撑起身子,两腮左右一鼓,慢慢抬起脸,呸地吐出一口血水还带着一颗牙。他满脸是血和沙,衬得高挺的鼻子上头那一双眼睛极其明亮。少年拍了拍手上的沙,抹了把脸。 小厮冷笑道:“知道马车上坐的是谁吗?” 三个大汉互看一眼,哈哈大笑:“还能是谁,你们这俩狗腿子的主子呗。” 小厮急了眼回:“也是你们的主子!三少奶奶是牛角庄正正经经的主子!什么你们庄子我们庄子,那是三少奶奶的庄子!出盗贼的事,要打要罚该三奶奶开口处置,轮不着你们。” 那大汉吐了口痰:“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两小厮见他学狗叫,纷纷大笑,车内的小环和万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大汉扭头,一脸得意与两个同伴道:“见着没有,对狗得说狗话。话一对,他们听得懂。” 三个大汉粗狂的小声此起彼伏,两个小厮抽出马车左右的藏刀,愤愤不已怒骂着。 “喂!”那少年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又用手肘擦了擦脸,吼了句,“还打不打?要是不打,吵架我不奉陪。”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那少年,少年脸上的血擦去大半,我弯着腰往前几步,想要看得真切一些,少年这张黝黑的脸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小厮嘲讽地骂:“哟,还有嫌自己命长的东西。” 为首的大汉拎小鸡似地拎起他,单手聚过头顶,对少年的脸啐了一口:“还偷不偷了?再有下回,老子把你两条麻杆腿打折咯。” 少年仰着脸,嘿嘿一笑:“偷,当然偷,有本事现在打死我。” 大汉颇为恼怒,呵地一声将少年摔在地上,拳拳到肉挥落在少年的背上,那少年挨着打还在笑。 “住手!”我扬声道。 大汉回头望了马车一眼,转头继续殴打着少年,拳头到肉啪啪作响,我不禁皱眉,跳下马车吼道:“我让你们住手,听见没有!” 空旷的郊野回荡着我的吼声,大汉揉着手腕,直起腰身,带着挑衅的意味抖了抖肩膀,油腔滑调:“温家的少奶奶嗓门不小,差点没把奴才弄成聋子。小的丁茂,请您老的安。” “什么玩意,敢这样跟我们主子这样说话!” “做过王爷的家奴又怎样,你们现在是官奴子,一辈子的官奴子,你家老主子的头早风干了!” 身后的两个小厮叫喝道。 三个大汉一听到‘风干’两字,顿时十指握拳咔咔响,如三匹饥饿已久的野狼,丁茂眼里闪着火:“温烨老狗在此我们哥几个也不放在眼里,两个下三滥的狗奴才,再敢口出狂言侮辱王爷,老子一拳送你归西。” 两个小厮本来害怕,听到他们骂温将军是老狗,一时愤极:“反了你们,骂谁是老狗!” “谁名不正言不顺,谁助纣为虐,谁就是赖皮颠狂的老狗一条。”大汉道。 两头人几乎要打起来,地上的少年抹了把嘴,奋力跑开。离他最近的大汉跑着追上去,那少年还没跑几步被一脚踹到在地,踹他的人高声道:“茂哥,姓钱的小子想逃跑。” 说着蹲下朝少年脸上就是两下,少年的嘴已肿得快要变形,我伸手一档,大汉的拳头落在我的手上,大半手臂立刻麻了,大汉惊愕地看着我。一时四周寂静下来,连吵架声也没有。 我动了动麻痹的左手五指:“钱忠到底偷了什么,你为何要下死手?” 第129章 雷霆大雨 少年呆愕地望着我,抹嘴的手停在半空中。方才,我已记起,眼前的少年是年三十来温家补送橘子的钱忠。柳大娘担心雪地难行,把他留在仓房里过夜。那晚上,他一样穿着羊皮袄子,两只眼睛比灯火还亮。 小环跑来握着我的手反复看:“小姐,疼不疼?” 万儿匆忙随之而来,对着大汉怒道:“作死呢!伤着我们奶奶把你们全部扭送官府!” 打人的大汉不言语,丁茂出面说话:“温少奶奶今天铁了心要做出头鸟?” 我站起身,昂着头看向丁茂:“出不出头是我的事,你有话说话。京城知府难做,你们也不想给孙大人惹麻烦吧?” 丁茂脸色一变,转瞬恢复到凶神恶煞的样子:“这个臭小子偷我们半袋米。” “你为何要偷米?” 对面我的问话,钱忠低头不答。小环跺脚骂道:“我们小姐替你白挨了一下,你还有没有良心?” 钱忠坐在地上,慢慢抬起头,说话时牙缝里全是血,简洁回答:“肚子饿。” “若我没记错,你所属的庄子在大夫人的名下,年年收成不错,工钱从不拖欠,何至于要来隔壁庄子偷米?” 钱忠眼珠一动,再次低下头,不回答我的问话,肚子咕噜咕噜地响。 头顶乌云一寸寸遮住太阳,掩盖去盛热的阳光,风愈加发热。天上乌云越集越多,眼看要下大雨。 大热天少年穿着袄子,我尚且流汗,他少不了满头大汗,浑身汗酸味,万儿摇摇头,对我说:“快要下雨了,三奶奶上马车吧,由这群不知好歹的泼皮打闹去。” “擦擦汗。”我抽出帕子递给钱忠,命小环把车里的水匀些来,另拿两个馒头给他。 钱忠猛地抬起头望向我,方才被打成那样眉也不皱,突然神色松懈下来,亮如有光的眼睛里充满悲愤。 “是大夫人把庄子转卖他人,你们换了东家,遭难了?”我微微蹲下身,和他平视。 钱忠‘嗯’了一声。 果然,柳家那笔恶债,一万多两的银子,大夫人不愿动温擎章手里的钱产,为给柳家还债,卖庄卖铺子筹出的钱,否则一时之间哪里有许多银两周转。 债是还了,田产铺子一概没了。 丁茂道:“温少奶奶,奴才劝你别做女菩萨。狗玩意不狠狠教训,还得来。” 万儿怒斥:“天下还有此番到底?我们奶奶与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别以为人人怕了你们,论起来,庄子是奶奶的,你们也是奶奶的奴几!” 两个小厮见丁茂挨万儿的骂不作声,顿时肚子里有底气,跟着说了几句。 我看向万儿:“大夫人陈家村的庄子卖予谁人?” 万儿不假思索回:“说来巧,卖给韩府的大奶奶。奶奶您见过的,年大奶奶的二妹。” 我点了点头,年家如今是风雨飘雨,走到卖奴的田地。年珂的丧事多由年珂妹妹年珮所办,韩府是大户人家,不至于不发工钱苛待雇农,里头必定有些原委。 眼前这样,我起身道:“把他扶上车,送回陈家村庄子。” 万儿、小环立刻上前扶,钱忠摆摆手,捧着怀里的水囊和馒头,鞠了个躬:“我自己能走回去。”说着一瘸一拐往河边走,河岸上停着一辆牛车,那匹老黄牛瘦得皮包骨头,一人一牛,看着极可怜。 小环问:“小姐,要让他回来吗?” 我摇了摇头:“不要强人所难。” 一大汉不服道:“就这么把人放了?他车上半袋米可是我们的,这怎么算?” 我从钱袋里拿出一块碎银子,掂了掂约莫一吊,递到丁茂眼下:“去年是歉年,各地收成都不好,这钱当作他买粮的钱。” “那小子亲口说的,不打死他还来偷。三少奶奶救他一回,下回呢,我们照打不误!”丁茂道。 我笑了笑:“下回?你们故意把打到我的车马前面,我不来巡庄子,大概也没有下回。” 丁茂三人错愕互看,我转身走回马车,万儿抽出踩脚凳子,我登上车马,万儿、喜儿上马后,合上马车门。小厮马鞭挥着,嘴里喊着驾驾驾,颠颠簸簸地往城内驾驶。 “小姐,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故意的?”小环眨着眼睛,一面抚胸口给自己定惊。 “奴婢也想问呢。”万儿微笑道。 我抹把额上的汗珠:“钱忠的牛车停在河边,离他们不算远。钱忠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们有三个人,要拿回半袋米轻而易举。”说着,车外传来一声轰隆隆的闷雷。 万儿笑着接下话茬:“所以奶奶早识破他们。” 我点头。小环又问:“那小姐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钱,还要给那人馒头和水啊?” “舍得下皮肉给人打,背后有隐情说不定,既然他们一片苦心,探个究竟吧。”我稍稍推开窗往外一看,前方天空灰蒙蒙地,又有一场夏日憋许得许久的雨要下。 车马渐渐驱使平稳,已经进城,所幸等外头勒马叫停时,还在连番打雷没未下雨。 小厮摆好踩脚凳子,万儿下了车,伸手搭我,笑着说:“好在赶上。您看这天,一会的雨准要下得很大。” 小环同西门的老嬷嬷讨来一把伞,沿路雷声轰隆隆,我们走到晓翠苑时,一道惊人的闪电劈下,吓得我一激灵。年氏的丫鬟们全数被年珮带走,倒座空了,无人居住,今日里头竟然有声音,门也敞开着。 柳姨娘的丫鬟们你来我往,把东西往倒座里搬,见我回来,一个个接连福身行礼。 走到院中,汪嬷嬷迎了上来,我便问她:“东厢搬进搬出的是在做什么?” 汪嬷嬷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道:“柳姨娘说是那个谁的魂魄不散,小少爷晚上睡不好觉,总说有个穿喜服的女人来找他。大少爷要把屋里的东西搬空,拆屋重建。” 小环挠挠腮:“嬷嬷,你说的是年大奶奶吗?” 嬷嬷这年级的人向来忌惮鬼神,连忙摆手:“嘘,小少爷说得有鼻有眼的,不可不信。” 第130章 雷霆大雨2 两个丫鬟从东厢出来,抬着箱子,前头那个嘴上抱怨:“三四箱的观音大士看着都怕人,八成是炼邪术。” 后头那个往箱子里看了一眼,嫌恶道:“拜来拜去不见她下个蛋。” 两个丫鬟贴着墙角走出垂花,年氏活着时处处压柳姨娘一头,无端端扣下月钱,致使柳姨娘院里的丫鬟嬷嬷月钱时有时无,大多是柳姨娘转卖嫁妆或是平日谁人赠赏的东西来贴补发放,对年氏,她们是积怨已久。 万儿叹息道:“个个当自己熬出头,开始嘴上作践人。” 汪嬷嬷、万儿是避忌鬼神的人,小环则是胆小,不敢去死过人的屋子。我独自往东厢里走,来到年氏屋前,廊上廊下的摆放着的绿植全被端走了,连就地种植的矮树也被连根刨去。门帘已卸下,门上悬挂着八卦镜一枚,槅门通通拆开倒地放着,方便搬东西的人进进出出。 两个小厮正在丈量屋子,一个量一个记,两人顺着墙角过去,没看见我。站在阶下,屋中有人在说话。 “奶奶,老奴听说新鬼凶……。”说话的是李嬷嬷。 “再凶的鬼也是鬼,我倒想见见姐姐,求求她,放过我们。”柳姨娘语如飞絮,光听声音便能在脑海中想象出她温柔婉约的模样。 突然传来小少爷的声音:“娘,虎小想去找阿婆。” 柳姨娘温柔道:“锐儿,在屋子推倒前,娘要带你来这看看。看看这里的摆设,看看这里的一桌一椅。” “为什么要看桌子和椅子啊?”孩童口吻天真地问。 柳姨娘答:“这里,是我们母子原不能来的地方,这里住着的是人上人,压着我们一头。好在老天公平,娘和锐儿进到这间屋子里,从此以后,锐儿是人上人,娘也是。你不是一直问娘为何要让你对阿婆说谎,因为啊,我们要往上爬,往上爬才没有人会欺负娘,没有人会欺负锐儿。” “娘,虎小不太懂。” “等小少爷长大就懂啦。” 说话着,李嬷嬷抱着虎小走出屋子,见到我在梯下站着,霎时间面无人色。 柳姨娘转过身,她的身躯不再似以前纤瘦,腰身、脸蛋都胖了些,气色十分好,整个人像是阳春三月的桃花,带着明媚与春光。 “弟妹。”柳姨娘对我笑了笑,仿若无事迈出屋子,对虎小说,“还不喊人,是你三婶婶。” 虎小从李嬷嬷怀里挣下来,从阶梯上跃下来,够着我的手,奶声奶气地:“三婶婶,三叔什么时候回来呀?虎小想跟三叔学武剑。爹爹说三叔带兵打战去了,虎小也想去。” 我摸摸虎小的头,微笑道:“等打赢了战,你三叔便回来了。” 现在的柳姨娘已扶正,是温擎章的正室妻子,我应该喊她一声大嫂子。柳姨娘站在门处,两眼弯弯,人畜无害的柔弱样子,她的柔弱,却也是她的武器。年氏的蛮横终不敌她的滴水石穿。 “年姐姐的屋子要拆了。我与年姐姐共同服侍夫君多年,姐妹一场,想来送送她。”柳姨娘始终微笑着,两眼水汪汪的样子,没有得意,没有炫耀,只有怜惜和真挚。 这使我心头一麻,面上颔首:“大嫂子重情,从前年氏那般对你,你一点不怨她?” 柳姨娘笑道:“逝者为大,我岂敢怨恨姐姐。” 李嬷嬷两眼虚瞟了我一眼,抱起虎小,轻声教训他:“手上刚玩过泥土,仔细脏了你婶婶的裙子。”说罢,李嬷嬷欠身对我说:“三奶奶,老奴带小少爷洗手去。” “对了,弟妹来这做什么?”柳姨娘步下一步台阶,青色大红通袖衫搭着白绫连裙,头上戴着两对荷花样式的花头簪,颇有主母架势。 “来看看。”我答。 柳姨娘面带疑惑问:“年姐姐已不在人世,弟妹是来睹物思人的?” 我点点头:“正是,看看桌子,看看椅子,睹物思人。” 柳姨娘的笑容僵在脸上,又逐渐放松:“那我不打扰弟妹了。”说罢,柳姨娘裙摆摇曳划过我的裙身,走了几步,回首低声道:“我是捡回一条命的人,娘会体谅我的一番苦心苦意,弟妹,你也会的吧?” 我没有回过头,只是回她:“自然。” 我想不明白柳姨娘急产那日为何非要见我,要往深处想时,一声惊雷乍到,天空轰轰响。 从东厢的院子出来,抬头便看见月华捧着白瓷瓶,瓶中插着一束蜡油梅花,一手拿着伞要打开。我走到她面前,接过她手里的梅花瓶,道:“小月,这瓶梅花我想亲自送去。” 月华看出我神情不对,柔声问:“是不是今天巡庄子太累,你的脸色怪怪的。” 我微笑道:“不累,我想去归善庵上一柱香,顺路而已。” 月华将信将疑地把伞打开递给我:“你要去便快些,别淋着。” 我抬头一看,天下淅淅沥沥开始往下落雨,我撑着伞小心护着花瓶走出晓翠苑,一路往归善庵的方向走。每走一步,能感觉到雨越来越大,雨水打在伞面上,啪嗒啪嗒啪嗒,越来越密集。 深怕弄碎蜡油梅花,我不敢胡跑,只能稳步疾走,踏上归善庵的台阶前,雨倾盆打下,斜雨纷纷,顷刻间我的背后已被雨水打湿。还好,梅花无恙。我将花瓶放置在地上,把伞面对象大雨倾落的方向支着,雨势汹汹,白瓷瓶中的蜡油梅花是一派安然的模样。 护花容易,护人难。 雨瓢泼而来,打在我的脸上,一如皇宫甬道的那一场大雨。天地炉中的三炷香被雨打灭,留下不一的长度不再燃烧,雨珠顺着我的脸往脖子里流。我迈下一步,再一步,最后的阶梯就在面前,我止步在此。天空中一道闪电劈下,闷雷如狮吼。 我痴痴看着眼前的雨景,觉得心脏仿佛被什么麻痹住,有无形的一双手捏着它,控制着它。我抹了一把脸,很快,雨水再度模糊我的双眼。 忽然,我的头顶上多出一方伞,身后传来四夫人平稳的声音:“因果呀,此人间非彼人间。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认输的人只有一种结局。” 第131章 四年后 春秋转眼,世事变迁。 暖暖一条锦瑟湖,通着京城万里江。 春江流水湖色艳,再艳艳不过湖上十二家秦楼楚馆的姑娘。湖画舫相并,十几种乐器吹拉弹唱,笙歌嘹亮,两岸争辉,珠帘流光里满是一张张粉嫩掐汁的脸蛋,不堪一握的柳腰,推杯换盏叫人神魂震荡。 月满楼的姑娘,是这条锦瑟江上的花中状元,四大头牌名声在外,号称让人腰缠万贯进来,身无分文出去。精神小伙进来,明早扶墙出去。而我今夜要见的人,正是月满楼四大头牌之一的婉婉姑娘。 面前摆着鸡汤馄饨、羊奶糕、方酥蜜饯、糯米凉糕、糖裹花生、翠玉豆糕、栗子芋泥卷。这么多样可口每位的点心里,唯独一样碍眼得很,就是那碗冒着热气还飘着油星的鸡汤馄饨。 放下帐子的床榻里跳出一个人,掐断迷香后往我这走来:“放着馄饨不吃尽吃些甜掉牙的糕饼,不怕吃成一头花斑大肥猪?” 我扫扫眼皮下的宝贝们,万般不舍挑出一粒糖裹花生打出去,直击他喉结,听他不适咳了一声,心里大为痛快,肯定是打中了。 “给你的甜枣子吃,少多嘴,你的卖身契还攥在我手里呢。为了跟朱家这两个草包我耗费多少心血,不许我用他兄弟俩的钱补一补精气神?”我笑着拿起一块栗子芋泥卷放进嘴里,嗯,绵软无比,栗子泥细腻丝滑,上品。 钱忠捡起弹到地上的那颗花生放进口中,好笑道:“头回见到有人逛窑子是为来吃东西。” “你有意见?月满楼有两绝,一是姑娘,二是吃食,好不容易来一回,当然要点些好吃的来吃吃。”我转过头,钱忠已换上朱高标的衣裳,身穿粉色纻丝直身,脚踏青色云头靴,要上系着金镶玉绦环,垂着香囊玉佩,戴着大帽。不得不说朱高标品味独特,连钱忠这一等一的美貌也撑不起这身衣裳。看得我没忍住噗嗤一笑,差点喷出栗子粉末,“哈哈哈哈,我也头回见到有人逛窑子戴大帽。” “是是是。”钱忠沉肩叹了口气,端起那碗十分碍眼的鸡汤馄饨,用勺子轻轻搅了几下改为用口吹气,和月华平日给我吹粥时简直一模一样。 我忙道:“我不吃馄饨,不用吹,去看看婉婉姑娘出场没有。今晚,我必须见到她。豫王眼线众多,小心行事。” “怕我把唾沫星子吹进去?”钱忠搁下碗,自然地伸手抹去我嘴角的栗子粉,我偏过头望着他,钱忠无奈抱怨:“谁让你是我主子。小的没钱赎身,只能花心思巴结,吹馄饨外带擦嘴,求主子给条生路。” 我掏出一摞银票,佯装阔气拍在桌上,笑道:“看你如此忠肝义胆,赏你的,拿去花,大胆地花。一会喊价别丢我的人。” 钱忠放下馄饨,拢了一把桌面上的银票,指腹拨弄得哗哗响,狡黠一笑:“原来我家主子是慷他人之慨啊。何时拿的?居然能躲过我的眼睛,顺手牵羊的功夫越来越好。” 我盯着他手指:“怎么停下来,再拨啊。” 钱忠不明为何但手里拨起银票,哗啦啦地响不间断:“这有什么好听的,你这穷样,没听过钱响似的。” 我吞下嘴里的羊奶糕,笑得更深:“不义之财的声音当然没听过。” 钱忠面上摇着头,手上五指齐拨,朱家不义之财的响声变得更大。 黄红灯影映照着雅间,外头唱着莺燕情爱的曲儿骤停,几声玉珠落盘的琵琶语。我直立起手掌,钱忠停下手里的动作,还不忘挪走我面前的羊奶糕,把鸡汤馄饨推到我面前,我此时没有心思说他,还有正经事要做。 门外传来月满楼的报晓,所谓报晓是命人用唱曲的方式念出今夜挂牌的姑娘们,增些趣味,让满楼的客人准备好银两银票,一场属于男人之间的“较量”就要开始了。 月满楼自称是京城最为风雅的青楼,花式多得很,每式皆是让男人心甘情愿讨钱的绝世武学。妖娆的女声念着楼里各式姑娘诨名,听着新鲜。诸如临月桃花崔小银,枕边醉柳苏娇娇。听了两个,我用胳膊搡了搡钱忠,示意该他出场了。 钱忠绕过屏风走到门口,正好念叨“春心弄潮真鸳鸯,婉婉”,我暗暗在屏风后发笑,春心弄潮真鸳鸯?听着便是要赔上不上钱的样子。 钱忠回过头,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挑挑眉,极力压着声,用口型对着他说:“拿下真鸳鸯。” 钱忠压低帽檐,把门打开一条缝,迈了一只脚在外头。 报晓只报头牌和红牌姑娘,但呼声越高的姑娘拍价越在后头,等叫到婉婉姑娘,起价喊的便是二百两。听得我差点没把盘子跌碎,二百两,能买多少栗子芋泥卷还有羊奶糕啊?! “我家公子出三百两。” “韩公子出三百两,还有没有更高的?” “五百两。” “这位爷五百两,还有没有更高的?” “八百两。”钱忠仿人声极有天赋,用朱高标的声音说话根本难不倒他。这沙哑的老酒嗓子,完全是朱高标本尊。 “朱公子八百两!” 报晓的人已不再问是否有更高价,看来志在必得了今日。我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还未到喉头,隔壁忽然传来一清朗男声:“鲁国公府萧公子。出价一千两。” 报晓之人声音恰得极尖,兴奋至极:“萧大公子一千两!” 一千两啊,我放下茶碗,挪步到墙面听了听隔壁的动静,有人走动,至多两人,开了门。人家上青楼唯恐带连亲爹名声,这个鲁国公的公子萧良佐是个例外,例外到堪称奇葩一朵,满京有名的败家子,就爱带着亲爹名声眠花卧柳。 我好奇的倒不是这个败家坑爹萧良佐,反而是刚才报价的那位老熟人,他也来了。 “二弟,加不加?”门口的钱忠回首道。 我望去,他迈在门外的那只脚往里缩了缩,侧着头,看来是借着问话躲避旁人。异声是要天赋的技能,我不如他使得好,说话必会露出马脚,于是掏出袖里的另一打银票,对钱忠眨了眨眼。 “一千五百两!” 第132章 四年后2 月满楼一片哗然,报晓之人高声道:“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朱公子出一千五百两!” “好价!” “有钱的人气比普通人都粗,看来朱公子今天要跟萧公子争夺散财童子席位。” “婉婉姑娘好好伺候,没准今晚过后朱公子要替你赎身。” “哈哈哈哈。” 听到这个价钱,一扇扇雅间的门次第打开,四面骤起议论,环绕着月满楼。有人对外喊了一嗓子“朱公子出一千五百两拍婉婉一夜”,锦瑟湖上琴瑟之声渐渐变小。 啪地一声,隔壁的门被推开,声音略带低哑,一个个字吐得十分圆:“姓朱的,你户部侍郎老子一月几个子儿,够你玩乐?跟我抢,掂掂份,够不够资格。我,萧良佐,出两千两!” “什么?!”报晓之人敲了一声鼓面,愈加欢喜,“朱公子还加不加?不加的话,我们婉婉姑娘可要陪萧公子共度春宵啦?” “加啊!” “朱公子,是男人就该加,短什么也不能短志气,各位说是不是。” 众人纷纷称是,我看他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朱家兄弟统共带来一千五百两现银,再加,怕我要留在月满楼刷盘子抵债了。我对钱忠摆摆手,他虽有些犹豫,还是扬手对外一挥,人退回雅间,顺道关上门。 “这就孬啦?”萧良佐笑道。 钱忠刚要开口,我伸手捂住他的嘴,贴着门听外头的动静。报晓人全场报了两回,婉婉姑娘横空杀出,道了声:“且慢。” 继而月满楼的唐妈妈高声道:“女儿啊,你给我出难题,都是我们月满楼的贵客,你的心生偏了。” 众人见有戏看,再度推门推窗,或是珠帐粉腮半露,或是拥香入怀四目外探望。 婉婉姑娘娇滴滴道:“妈妈,人的心原是偏的,朱大公子等候奴家半个月,奴家岂能轻他的情,各位官人觉得婉婉说得对不对?” “婉婉姑娘说得对!” 说得对!” 临近深夜,满场多是喝高的醉客,跟着起哄。 “婉婉是要轻我的情?我萧某能给你赎身,给你个名分,你问问心肝偏向的那一头,他能给你什么?”萧良佐不依不饶。 整个月满楼顿时沸腾,淸倌红倌接连应和,那些客人小厮抚掌叫好。 只听唐妈妈道:“萧大爷,婉婉不识好,我的大宝贝娇娇陪你把盏话风月如何?” 钱忠与我互相一愣,婉婉姑娘看来比我们更急着非见朱高标不可。外头呼喊声连天,仿佛听见有人说萧良佐疯魔癫狂,漫天撒钱之类的话。外头热闹得好似一团淋油的烈火。 我拨开遮着墙面的红粉帐子,推开仅有的窗探头一看,夜风阵阵,锦瑟湖映满江灯火,舫与舫锁在一起。 外头迸出急促鼓声,报的是花好月圆,古往今来的佳句,对面传来春泉般悦耳的歌声,唱的是令人面红耳赤的词。 我掩过帐子,藏身到屏后,背部紧贴着穿衣镜,这鬼地方左右两面全是镜子,冰凉的镜面冻得我不禁一颤。 不一会,有人敲门,是个年轻女子,在门外柔声道:“朱公子,您的婉婉小姐来了。” 来人是用暗劲推开的门,因此响动不大,我藏在帐后看不到外面情形如何,只闻女子金莲姗姗轻趁,娇柔无限道:“公子有没有兴致猜猜奴家的肚兜绣的是什么?” “你先猜猜我猜不猜。” 忽听噗地一声,我挑开帐子看了看,钱忠已经一掌放倒婉婉。他对我使了个颜色,我走过去,在婉婉身上从上到下仔细搜了一遍,果然有发现,里衣中贴身一封滴蜡的密信,面上写着:义父大人安启沙行敬禀。 我背起弓箭筒,抖了抖手中的信,钱忠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上头的字。我已很是期待,想看看沙行这个乖儿子到底要给他的义父陆庭槐敬禀些什么好消息。 “东西到手,撤。” 我比了个首饰,将信对叠收起,走到床边钩起帐子,穿上躺着两个被扒得仅剩亵裤的朱家两兄弟,一横一歪倒在穿上,真正的朱高标微微张着嘴,打着小鼾。 钱忠不解风情地拖着昏倒的婉婉靠近床边,在他将要把婉婉丢到床上的前一刻,我忙伸手把人揽到自己怀里,轻声道:“对女孩子要温柔一点。” 钱忠面容动了一下,用手势示意马上离开。 忽然,钱忠眉心轻凝,提起婉婉顺手捞起我,一掌打在我肩头将我震退到帐后。只差半分,门立刻被推开,我先是惊愕,接着屏住呼吸,定定地望着钱忠。 他手脚倒快,瞬间撤下帐帘,人已经坐到椅上,扯开自己的上身衣裳,一边袖子垂到腰上,露着黝黑结实的半背,将婉婉姑娘的头低在自己的肩上,作出一副亲昵鸳鸯的春光。 钱忠用朱高标的声音慢慢说道:“哪个奴才不请自来,大爷这办事呢,你想来偷师学一门手艺?” 接着又模仿婉婉,娇羞道:“萧公子你……。” 撞破乍现春光,萧良佐愣了片刻才接言:“我来贺一贺婉妹,没别的意思。” 那停顿的片刻,昭然若揭,此人在装醉卖傻。 “今日无意得罪萧公子,奴家此时衣不蔽体不便与公子同饮。” “我的心肝宝贝儿别轰啊,让他看着,大爷我就好这一口。” “呸!你真是我的冤家。玉琴……。” 钱忠的仿声炼得炉火纯青,可男可女,要不是我的角度能看清他面无表情掌嘴说话的样子,还真要错信说话的是朱高标和婉婉。 月满楼里的头牌个个端着小姐气派,或许是别样情趣的一种,玉琴即是婉婉的婢女,一直在门外守着。一声‘玉琴’极其奏效,一个维持秩序的杂役公子长公子短把沿路喊来。 月满楼的人都会一招化骨柔,面对各种突发状况早有固定的应对措施。顷刻间娇娇、媚媚、青青、素素全围上萧良佐,乱作一团。 我渐渐蹲下,将掌心贴着纱帐拂了一拂,萧良佐群芳围绕,一个喝光杯中酒、一个瘫在他怀里、一个贴着他的背、一个拉着他的手,玉琴趁机把门合上一半。 “去去去!”萧良佐提高嗓门喊,酒倒像是醒了。 他的身后突然多出张明玉一样的脸庞,虽然是小厮打扮终究难掩天姿,我拂过纱帐,使帐子贴紧墙面,绑上面具。 看来温渊不通乔装打扮的真意,哪有小厮英俊过公子的,办作小厮前好歹仔细学着躬身卑微的姿态,到底是富家少爷,膝上有千金,气质终难改。 第133章 四年后3 穿办周正的杂役笑呵呵道:“萧大爷,给您跪下咯,行行有规矩,您高抬贵足。” 萧良佐眯着眼睛原地转了个圈,终于对上杂役那比肉包还多褶子的脸,厌恶地望着他:“满京城打听打听,哪家楼子敢轰我!” “萧大爷言重!您的话千万斤重,小的扛不住咯。”说着,杂役拍拍肩头顺势蹲下,扬起脸奉承,“楼子里人多,您是有头有脸的人,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轰您,咱们家叶大爷哪会答应。今晚您将就将就,婉婉再好,一个比不上四个呀。” “拿叶风吓唬我呢?”萧良佐笑道。 这一切映在面掩着纱帐的镜子里,四个月满楼姑娘面面相觑。玉琴见状如此,一个转身,慢慢朝屋子进来,那双高底穿蝶绣花鞋前后一步步朝着屏后走近……。 我活动一番手指,抬起手伸向箭筒握住最边缘的一根长箭。紧紧望向钱忠时,他竟在空剥婉婉的长衫。玉琴露进我的视线,这半步如是临渊。 突然,钱忠的左手在桌面上敲了几下,我的目光不禁锐利,竟然要我按兵不动,有没有搞错?!等着自投罗网吗?就算他的声音再像朱高标,可他与朱高标的样貌完全不懂。玉琴一旦分辨出来,那时再行动便很是被动,无法抢占先机,加之萧、温两人的功夫,我和他未必能成功脱身。 走进屏后的玉琴绕到桌前,我收回手,摸出一枚铜钱,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钱忠的手仍摆在桌上,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 指上的铜钱要发不发之际,玉琴捡起地上的长衫,对着她眼前的两人福了福身。 我顿时一怔,难道玉琴没认出怀抱着婉婉的不是朱高标?还是钱忠对这个小婢女使了什么障眼法? 心底暗自嘀咕,只见玉琴即刻放下屏后的红帐,回身时,两眼宛若看不见蹲在纱帐后的我,视线平视着,面部表情十分自然,到我身旁松下红帐捧在怀里,一步步往后退,一下下腾开红帐,将屏风后的天地与外界阻隔得干干净净。 玉琴再次步回我身边,垫着脚将披在胳膊上的长衫挂到屏风一角方走到外头,取走架上的面盆。 我的脸色当即凝重了,挂衣裳的举动,未免太多余。 钱忠拖着双目紧闭,浑身软绵绵的婉婉到床边,把人往床上一丢,床咿呀响起时,钱忠用婉婉声音娇娇怨骂:“冤家冤家!” 接着以朱高标的声音大笑几声:“萧老弟,你照看,我事照办。”说罢,钱忠两掌打开按在床板上,推得床帐不停晃。 咿呀咿呀咿呀呀——。 我呆呆地望着他,钱忠报以平静一笑。 我稍稍侧头,温渊往后退了退,四个姑娘巧舌如簧,十八班武艺还没出几招,萧良佐眼带忐忑强撑着脸上的怒意和佯装出的失态模样,在刺耳的咿呀声里收回那只脚。 玉琴更是二话不说带上门。 雅间恢复清净,我指向隔壁,钱忠目光犀利起来。 我取下屏上女子衣裳递到钱忠面前,解下面具,让他看清我的口型:“穿上,越危险越安全,让门外的婢女掩护你,老地方见。” 钱忠回:“那你呢?” 我打开酒壶盖,点上一根迷香插在酒壶中,指向窗:“分头行动,你负责萧良佐,我引开温家老五。” 钱忠露出有些失望的神情,我眼疾手快抬手捂住他的嘴:“少废话,你还想不想赎身啦。还有,下回有内应提早告诉我。” 钱忠白了我一眼,沉吟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我从床上捞起几件男子的外衣为昏迷的婉婉裹好,心中默念着:别说姐姐不仗义,替罪羔羊都为你寻好了,好好睡一觉吧,回见。 我疾步走到窗边,推开窗,熟练地戴上面具,提肩向前拨了把箭筒皮带子,飞身出船舱,落定在底下一层的黑瓦上。往右走几步,挽起袖子露出腕甲,按开面上的暗格,摸出两枚银钩对准雀替打上,登身跃上第二层的最高处,迅速拔回银钩收入甲内。 改良后的银钩比此前的好用许多,心里得益者,脚下跳过三艘画舫,将要抵达吻兽之际,耳边突然听见布料灌风的声音。看来,他跟来了,我跳到另一艘画舫上,回头紧望,小帽青衫的小厮打扮,足底一双黑布鞋竟能做到无声无息。温渊紧紧追在我身后,眼见将要追上之时,我拔出筒中长箭架上,回身对准他的身影满弓放出,立即转身奋力奔跑,反正那箭八成是射不中他的,脱身要紧。 夜晚风凉,我极力奔跑着,再拔一箭转身再射,如此射出四箭,脚下不曾停过,每一箭射出时,眼见着他和我的距离越来越短。箭筒中仅剩两支箭,不妙。 我背起长弓,刻意放下步子,左右手同时拔出筒中长箭,从他身边一闪而过,温渊慢了半拍,或是没料到我会猛然转身刺向他,躲避不及,硬生生接住我直逼他胸膛的那一箭。 箭底有机关,轻轻一按,箭顶的铁片便会绽放,形如铁莲花,锋利无比。我停住脚步,松开右手,恐他认出我来,因此异声惋惜道:“铁莲花空手接啊,你的白嫩小手遭劫了。” 温渊与我对望一眼,握住箭身,铁瓣上还带着血:“想不到名震京师的红莲判官荣小四居然是个女子。” “多得是你想不到的事,话别乱说。”我松下箭筒,将仅有的一支箭插入筒中,望向温渊,“人人皆知半夜敲门的荣小四在大牢里蹲着,你认错人了。” “我不这么认为。”温渊微微一笑,用受伤的那只手硬是折断一片染血的铁莲花花瓣,用尖锐的那头指向我,“你,是真正的红莲判官荣小四。” 我皱了皱眉头:“温渊,我认为你现在应该去关心趴在婉婉姑娘身上的好朋友,而不是来追赶我。” 温渊开始还一惊,脸色变得难看,紧接着打出手中的莲花瓣,花瓣在清冷的夜风之中旋转,快而稳地飞过我的手臂,划出一道浅浅血痕。 我倒抽一口冷气,指着伤处微微一笑:“我捅你一下,你阴我一招,咱们两清。” 第134章 四年后4 “把信交出来。”温渊道。 “我若不交呢,你能耐我何?”我高声一笑,眼前温渊不再是四年前的那个温子羡了,他这股子狠劲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姓温的人都有,藏也藏不住。 温渊折断另外数朵花瓣朝我打来,我已闪避,但仍有两片铁片打中我的面具,他开口道:“你的箭总有用完的时候。” 面具咔地一声断裂开,同时从我脸上滑落,摔在我的脚边。 “你……。”温渊稍微犹豫一下,目光沉沉望着对面的我。 我无奈地摊手,想必他是被我脸上那张没鼻子没眼什么都没有的牛皮面吓到。 “这叫地府无相功,练着练着眼珠子掉了,接着鼻子也消失,最后什么都没了,你信不信呀?” 温渊无话。 “千万不要信,鬼话连篇而已。”我哈哈一笑,仿做鬼哭,尖锐而刺耳的笑声中按住箭底的机关,掰下扶手,箭筒咔嚓地振出机翅。在温渊快步追上来的前一刻,我握紧箭终身跃下画舫,机甲翅膀乘风而起,带我徐徐升起,乘风飞翔在半空上。 温渊连跃两艘画舫,一股穷追不舍的模样。 我腾出一只手晃晃方才近身时从他身上偷来的钱袋子往后抛出去,奈何没丢准坠到湖中,扑通打散湖面倒影的一轮圆月。 温渊警惕地摸向腰际,空空如也,一脸正色地停下追赶。 机羽越飞越高,我回过头看着他,笑道:“温渊,箭有用完的时候,我的想法没有。想要信,地府来寻我,找到就给你。” 今夜大风奇劲无比,机羽带着我越飞越高,侧身滑过锦瑟湖边上的树顶,身下已是静谧无灯的人家。灯火明亮的锦瑟江离我越来越远,远眺去如同一条火龙横卧在京师。 夜空上高高的月亮仿佛伸手便能够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尤其悦耳,我腾出手撕下脸上的牛皮,闷在底下的皮肤冒出细汗,此时此刻对着夜风尤其舒适。 “我欲乘风归去,唯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数声含蓄不敢扰民的惨叫,我从空中跌落到树上,还好腕甲里剩下一对银钩,否则一条小命还真是要见阎王。 狼狈地回到长安街温府,边走边包裹好断翅的机羽箭筒,背在肩头。沿着西边墙走到晓翠苑鹿园运输粪便的小门,跃墙入内。 “喵——,喵喵——。” “喵——。” 咦,小环学黑球的叫声几时这么像,我左右望了望,矮树后窜出个人影,手里抱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小环用火绒点起灯,原来它手里抱着的是黑球。 我挠挠黑球的下巴,它享受地眯起眼,我看着小环,笑道:“我还以为那声回应是你学黑球叫唤,刚要夸你学得像来着。” 小环忍着笑,肩头都在颤,小声说:“小姐,是你学大脸的叫声太像,黑球以为真的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媳妇呢。”说着,小环提起地上的灯。我收回手,黑球喵喵直唤个不停。 “怎么把它带出来?” “小姐学猫叫做为暗号,我想啊,带上黑球,要是有个万一我们还有个掩护。小姐,你觉得我想得对不对?”小环道。 “很对,机灵了不少嘛你。”我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 “是小姐教导有方。”听着怀中黑球低唤,小环又笑,“小姐你看它多可怜。” 我抚了抚黑球脑袋,笑道:“好啦,明天我带你去见你的媳妇,还有你那一窝的小猫崽子。不过你要老老实实地,否则你的媳妇发起火,没准再来把你另外一只耳朵缺一道口。” 黑球似乎听懂我的话,拿下巴蹭蹭我的手背。 走了没几步,身后的小环忽然停住,低声喊道:“小姐……。” “怎么啦?”我回过头,小环面色有些慌。 她手里的灯笼跑到旁人手中,提着灯笼的人冷冷看着我肩上的东西:“胆子不小,在庄子上捣鼓的东西竟然带回这里,你又去哪里给我闯祸了?” 我像被一桶冰水淋透,笑着说:“师父这么晚,还没睡啊?” “你说呢?” 我的腮帮子瞬间僵硬如铁,踏着小碎步靠近,咧嘴一笑,“徒儿也不想带回来啊。素秋姐姐的孩子才落地,老和我抱怨天天睡不足,这么晚我哪好意思打搅人家。” 周姑姑盯着我,举起灯笼打一下我的手臂:“回来还想躲着我?……挂彩了?” 我低眼看看,伤处不深血都已凝固住:“嗯,出了一点小状况,撞见个老熟人。” “是谁?” “温渊。” 周姑姑沉吟道:“幸好是他,换作个无毒不丈夫的小人,你等着缺胳膊少腿吧。明天一早去我院里。” “干嘛啊,是娘有事吩咐?” “干嘛?给你敷药!夫人的事犯不着你操心。”周姑姑伸手扬过我头顶,拂下三片树叶,等下照过摇了摇头,“又挂树上了吧。跟你说过多少回,四夫人的家学那是用在商船打造上,你脑瓜子里的那点小聪明驱不动顾家的大学问。” 我尴尬一笑:“师父教训得是,顾家的学问太深,否则徒儿也不会自挂东南枝。看来图纸还是需要修改一番,您不知道,还没逞能多久,差点没把我一身骨头跌碎。” 小环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我不禁望向她:“很好笑?” 小环点了点头。 周姑姑道:“有桩事本意明早告诉你,看你今夜心情不错——。” 我接上话,仿着周姑姑的声音说:“看你今夜心情不错,师父想要来搅和搅和。” 小环绷不住再度笑了。 周姑姑揉揉嘴角,正经脸色往我眉心一戳:“三少爷领兵回朝大约十五入京,你这阵子老实些,做好温府三少奶奶,不要再往外头惹是生非。” “行啊。”我立刻赞成,“名气越大仇人越多嘛,徒儿知道的,师父放心。我一定夹紧狐狸尾巴,不会露出来。” 周姑姑将灯笼一抛,我闪身提住,姑姑见我身手无碍,口里轻哼:“不像话,赶紧回房把衣裳换掉。” 我笑着点头:“嗳,徒儿遵命。” 第135章 上山 悄悄回到院中,屋中灯火具熄,黑乌乌一片。万儿披了件衣裳守在院门角落,鞋边是一盆水。万儿脸上挂着笑,将水端去倒了,回来低声道:“奴婢去给奶奶打水洗脸。” 小环轻轻推开房门,点上蜡烛,把黑球放回它的小窝里,黑球从窝里跃出来,两只前爪按着地面伸伸筋骨,躺进窝中,软绵绵的一盘,头低在自个肚里,一副要入睡的样子。 小月华穿着我的衣裳躺在床上睡熟了,小环望向我,我对着她摆摆手,小环便来卸我肩头的箭筒和长弓。我与她蹑手蹑脚放置好东西后,忙坐下满杯冷茶,咕嘟咕嘟直着脖子喝光。今天东奔西走还上船顶,跑得我口干舌燥,好在嘛,有收获。 我松松肩膀,手臂上皮肉顿时觉得疼,回想着起今夜锦瑟湖上发生的一切,万儿以肩推开房门,架好面盆拧来帕子,经过我身旁一懵,睁大眼珠说道:“奶奶的手怎么有伤?!” 小环忙指向床上的月华,做出噤声的手势。 我挪过烛台,对着划破衣料的位置检查一番,伤口虽小但口子看似不短,便解开衣带,扯开肩头衣裳仔细查看。那片花瓣划破我皮肤将近两指长的长度,春衫不够厚防护作用甚微,看来温渊确实手下留情。 我心头郁闷,改!改!改!铁莲花也得改,非把它改成掰不下来的为止! 万儿弯下腰看了看我的伤口。小环跟着凑近看,面色有些紧张。别说她,我也没想道这道伤口竟然会这么长。当时我记得很清楚,明明只是滑过一下,甚至不大能感觉到痛。 “还看呢,再看伤口就要被你们俩看愈合了。”我不禁失笑。 万儿对上我的眼神,把擦脸的帕子提给我,压着声调:“奶奶,爷要回来了。” “我知道。”我折叠好帕子,按到伤口处,擦拭掉上头的血渍。嘶,清冷的凉水碰到伤口,我倒抽了口冷气。 小环接过帕子披在盆架上,换了新帕拧来擦脸。擦去把脸上厚厚的汗,顿觉得浑身松快,撩起袖子解下腕甲,往桌上一放:“明日一早,你们让前院的人给我备辆车马,我要去趟慈云寺。还有居士那的梅花该送了,明早东西给我备好。” 万儿捧来替换的衣裳和一条干净的丝帕,忙着为我包扎换衣,口中答:“记住了,明一早准都吩咐下去,奶奶可要箱子?” 我笑了笑:“我还没说要去干嘛呢,你便猜到啦。箱子自然需要,寻个小的来,我要把那些东西装好,赶在十五之前送离这里。” “小姐不打算和姑爷坦白吗?”小环追问。 姑爷?这两个字多久没听过了。我立在原地,屋里悄然无声。四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四年来,我没有收到过一封温冲的书信,连消息也甚少听闻。 自从温冲带兵前往镇州的那日期,大夫人重新砸屋内挂起神佛画像,日日诵经,久而久之温烨将军不再来晓翠苑。大夫人仍是诵经不辍,焚香祝祷。因此温冲的消息,不过头一年从温擎章请安时听过几句。温老太太死后,温擎章分出院子,晓翠苑如同温府另一座归善庵,对外往来甚少。大夫人请修常住慈云寺旁,日子一晃快三年。 谁也没料到这场战一打打了四年。 四年里发生太多事,多如流水,持续不断冲刷去温冲在我脑海里的印象,使之变得逐渐模糊。那场冲忙的婚事就像是一场梦,仿佛在他出征那天梦醒了。 我打了个哈欠,“当然不打算告诉他。方才姑姑的话你也听见啦,我要做好温府三奶奶,不能往外头惹是生非。” 小环跟着打了个哈欠,撇嘴道:“小姐的话我听了都心虚得紧。” 我一愣,万儿轻笑出声,提起灯罩吹灭烛火。 次日早起,做好蜡油梅花后,我将箭筒及平日所画下的草图等物一一收紧箱子里,连带着前日吕小桂送来的药丸,独自一个乘坐马车去往慈云寺。 我拆开沙行的秘密信函,阅后骨子里陡然冒出阵阵凉意。折叠好信后,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马车驶出城,车窗外的景致逐渐静谧,打大夫人请修,长安街到慈云寺的这段路我每月至少来六七回,早已熟烂在心。山里比城里冷几分,春日里山色更绿,郁郁葱葱,灰砖一样干干净净,佛香弥漫在这片红墙净土之中。 山脚下我便下马车沿路徒步而上,来往擦肩而过的大多是城内外的妇人老妪,手举着一捆香和一摞串好的纸钱,心头藏着要和神佛说的心愿。 “三奶奶,您来啦。”寺外摆香火摊甜妈热情地对我招招手,麻溜地扒来几根蜡烛包好,绕出摊子到我面前,淳朴一笑:“烦三奶奶捎给夫人,我一点心意。” 我微笑着点点头,甜妈望着我,高兴地宣布:“甜儿会写自个名字啦,还会认好多字,昨晚说要给我搞个账本子,把每天罐里的钱还有本钱通通记上去,看把她一个女娃娃儿能得。三奶奶您说得是,读书识字真好,好得不得了。” 空山静寺的山道上,能听见少儿诵读诗句的声音,忧外安神,念的是: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一捆香怎么卖啊?” “来啦来啦。”甜妈扭头回摊子前的客人。 在她转回身时,我笑望着她:“生意要紧,您忙。” 甜妈抱歉一笑,疾步跑回摊子前。 牵马的甘四抹抹人中的细汗,换了只手握缰绳,清亮地说:“您在慈云寺办学堂那是多大的功德,我们奶奶今早还念叨着呢,说三少奶奶您的心呐比豆腐还要软,往后天大的福气等着您享受呢。” “我看你是挑挑拣拣在说话。二奶奶那张嘴我还不知道,肯定没少数落我,诸如自个穷得响叮当,倒把钱拿出来做闲事。”我一笑。 甘四苦笑,默认了:“瞒不过您。小的们实在是纳闷,我们奶奶和三少奶奶您不是同胞姐妹,怎么谁心底想什么说什么,另一个全知道,比那亲姐妹俩还灵呢,咱们私底下常说二位奶奶啊像一个人似的。” “想知道为什么啊?”我打个响指,示意甘四。 甘四急了:“三少奶奶饶命,小的发过毒誓,再不和您赌了,你要小的办什么事,尽管吩咐。” 第136章 上山2 “没什么大事,三爷回京的消息,你停好车马后到寺里头告诉大川。这个时辰,我估摸他在给寺里斋堂打水,你去斋堂找他。”我笑道。 “大川哥啊……。”甘四口中一顿,脚下停住步子,口风急转,“车里还有您的东西,小的要去找大川哥谁给您搬挪呀。” 我指了指自个。 甘四见自己计谋落空,叹了口气,嘴里犯嘀咕:“大川哥指定没好脸色对我,我找他去那是讨打。三少奶奶您评评理,小的上回不过和小环姑娘说几句话,从那以后,大川哥是看我哪哪不顺眼。我看他八成是……。” “八成是什么?” 甘四揉揉鼻子,眼里闪着精光道:“八成喜欢人家呗。” 几乎所有人都发现大川对小环的心思,唯独小环那个傻丫头没察觉,我心里暗暗发笑,面上不动声色:“不用怕,我护着你呢。大川自小陪着三爷一块长大,他听到三爷回京的好消息只会高兴,哪还有心思折腾你。” 甘四思量一番觉得有道理,便应下差,停马车去。 我独自一个人绕过寺庙红墙,慈云寺旁是几户农家。那篱笆外墙封着,一口大水缸,后头养着几只肥鸡和大鹅的干净而简陋农户小屋便是大夫人住的地方。 还未走进屋,站在外面已经听到里头传来的织机声。喜儿端着一盆烂白菜叶子开门出来,欣喜福身,回首向屋内禀报:“夫人,咱们奶奶来了。” “小果儿啊进来,娘给你留了好吃的,絮儿把那灶上的荷叶红豆糯米团拿来。”屋中传出大夫人的说话声,伴随着织机的响动,慢条斯理,令人如沐春风。 喜儿把那盆喂鸡的菜放到门边,擦擦手迎上来,“主子,这样重的东西你怎么自己拿着,还是交给奴婢吧。” 我笑道:“小小箱子能有多重。” “她的脾气性子你们还没摸清楚啊,你让她自己拿,小果儿说她能行就一定能行。”屋中再次传出大夫人的话,我和喜儿相视一笑,喜儿端起菜叶喂鸡去。 我推门进入,银絮坐在织机上纺布,大夫人坐在长椅上,手里缝着鞋面,十几只做好的鞋整齐地压在椅子的一头,小小的尺寸,放着大人的样式做的,看着额外可爱。 我将手头箱子一放,拿起一双女孩的鞋端看。 “做得如何?还成吧?”大夫人一面走针,一面抬头笑道问。 “娘的鞋穿上舒适又合脚,岂止是‘还成’,再没有比娘手艺还好的人。”我把做好的小鞋子收摆整齐,数了数做好的还有桌上未缝的鞋面,统共十来双,正好是学堂里那些孩子们的数。 大夫人穿着麻布衣裳,头上裹着头巾,打扮得俨然如一位乡村妇人,面上挂着慈爱笑容,道:“几句话听着我浑身是劲儿,等做完那些孩子的,我给你肚里的孩儿再做一双。” “啊?”我一怔,想明白后羞红脸,“娘,我的肚子里哪来的孩儿啊。” 银絮微笑道:“这会没有,眼瞧着马上会有。三爷一回来,明年这个时候,夫人又要做阿婆了。” 大夫人听罢笑着点头。 去厨房拿点心的喜儿回来听见,嘴角弯着把一碗细草捆的荷叶红豆团放到我面前,凑趣说:“主子您趁热吃,事趁热办,奴婢们都等着呢。” “好好好。”我满口答应,迫不及待解开荷叶团上的细草绳,剥开蒸成深褐色的荷叶,还有些微烫手,里头是黏黏糯糯,四四方方的糯米团子,中心包着红豆,咬下一口,甜丝丝的,两三口吃下一个,又拿起一个。喜儿已沏好茶端来。 大夫人喝着口茶,笑望着我说:“慢些吃,留着肚子。中午我做几道你爱吃的菜。” “说到菜……。”我放下手里的荷叶团,“娘,三爷喜欢吃什么菜啊?有没有那种很简单,一学就会,特别适合临时抱佛脚的菜色?” 屋子一阵笑声。 大夫人忍着笑道:“有,有。冲儿吃食上一点不挑剔,但他爱喝我炖的鸡汤。把鸡肉和姜片炒过再放入锅内上灶大火熬,熬得鸡汤带黄油,下几块萝卜,简简单单,一学就会。” 先炒鸡肉和姜片,再下萝卜,很简单嘛,学会了。心里想了一遍,立刻胸有成竹。 喜儿拿来一包小东西放在桌面上,打开后里头是一双精致的虎头鞋、虎头帽及几件娃娃肚兜,最底下挂着一个金锁。 大夫人道:“我给秋儿孩子做的鞋帽,你下山去帮我带给她。为有个孩子,她吃了不少苦,也多亏你请袁大夫医术高明。今后秋儿啊不用再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抹眼泪。” 我点头答应,到外头舀水洗过手,进来把东西包好。开箱拿出顶上的小药盒,盒子虽小,制得极为精致,到底是宫里的东西。 “娘,宫里的药我带来给您备着。您若觉得哪里不对,再有毒发的迹象定要服下。药材单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味药,袁大夫说有把握能托人在苗疆找到,等凑齐药材制成药丸,你大可无忧。引出蛊毒的办法,我已经有些眉目了。” 大夫人望着我,只是笑:“几年来你为我的事四处奔波,真叫我于心难忍。小果儿啊,娘住在这里的两年日子,清淡归清淡,有你们陪着,每日早睡早起,醒来时候心安,睡下时候安心,日子踏实地过着已经很满足。千万不要为我把自己逼得太紧,你这手啊——。” 大夫人抚抚我满是老茧的手心,接着说:“夙蓉对你太严苛啦。” 心头像有暖阳照着,我摇了摇头:“一点不严苛,姑姑她对我非常好。” 大夫人望着我,把我的手包裹住,如捏面团似地在轻轻捏着:“下月慈云寺的几位大师要前往湖州举办法会,那里是四妹的娘家。”说到这,大夫人叹了口气。 因太子废黜牵出顾家冤案,去年算是为顾家正了名。但顾家在湖州没什么人,当初顾老爷的三个孩子皆连病死在牢狱中,先他而去。当年顾老爷死在将缝年节死在狱中,不过是拉到乱葬岗埋葬而已,连像样的碑位也无立。 我明白大夫人的心思,因此接上她的话:“娘,我打听过,顾老爷当年有恩于一个老仆人,那老仆辞工回乡下养老避过一难,现在还在湖州做着小本生意。我已嘱托释然师兄,到湖州后请他转交一笔银钱给那位顾家老仆,为顾老爷迁坟修墓,葬进祖坟。” 第137章 清扫祠堂 大夫人连连点头,满意地问:“告诉你四娘没?” “还未曾,我想等事情办妥之后再告诉居士。”我回答。 “很是,事情办好后她更高兴。”大夫人放下手里的活,把针扎进真包,起身理理衣裳,“我去给你挑几根甜红薯,切成细丝做个烙,中午咱们喝点粥,你就粥吃。” “好,那我可就等着吃娘做的红薯烙了。”我笑道。 在农屋里吃过午饭,安置好带来箱子,往慈云寺去,将为顾老爷修墓的银钱及学堂后三月的用度托给释然师兄,一并把学堂的开支账本带回。春意极浓,寺庙沿路下来一片绿玉,城外桃林连绵,接着万千朵花。去年冬日谢的花,今年春天再度开放了。 回到晓翠苑,还没进入西厢,我在门外便听见万儿的高亢声音:“哪里说错了吗,当年年大奶奶如何对她,她手里紧巴巴偷偷拿东西出去当给下人发月钱,那时候多可怜的模样。现在如何,活脱脱又是一个年大奶奶,我看比年大奶奶还可恶。拿当初别人治理她的那套反来治理我们。去拿我们的月钱还得受她们的脸色,这里那里横竖要扣我们一些。等着我们爷回来,再跟她清算。” 万儿说话间隙月华不住劝她:“姑奶奶,小声些,动气吵得外人听见。” 万儿愈发生气,更怒:“谁能听见,我们院子挨着九福居,二奶奶是向着咱们的人。” 月华道:“快别说,正是因为二奶奶向着我们,要是传到她那里,为这事吵起来,因果该犯头疼。” 小环听月华提到我,便插了一嘴:“姐姐别生气,小姐说过不跟她们计较。柳大奶奶是只笑面虎,她底下那几个自以为得势的人巴不得我们吵起来,好在二夫人那里拨火。” 我推门进来,正巧万儿朝门啐了口,骂了声:“什么东西!” 见我推门进来,万儿慌忙上前,懊恼不已,两手攥着无处安放:“奴婢骂的是狗仗人势的人,可不是奶奶。” 我不禁失笑,拉起她的手:“我知道啊,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这月又摁下不少吧?没关系,我给你们贴补上,犯不着跟她们置气。咱们关起门吃好吃的,我给你们带了些好吃的,福贵园的酱大肘子,今天买两个,让你们吃足性。” 万儿虽然喜欢,但还是面色愁色:“总不能回回都是您补贴,您帮着二奶奶打理庄子每月那些体己钱给我们补月钱,还买吃喝的东西,连一文钱都没给自己留。” 我笑道:“我心里有本帐,全记着呢她们漏给咱们的账,不说这些烦人的事。今晚同厨房要几碟果子和酒,我们在树下边聊边吃。” 万儿响亮地应了一声,小环馋猫似地凑上来闻了闻,两眼笑得弯弯:“好香啊,我都闻饿了。” 月华来接我手中的东西,看见慈云寺的账,笑道:“又把寺里的账带回来啦,说人家和尚账本做得仔细的是你,一回不落要带回来翻看的也是你。” 我微微一笑:“他们账本做得仔细清楚,我更应该回回看,我要是不看,是辜负他们认真的心意。” 万儿道:“奶奶门清原来。” 几人相视笑着,忽听见院外有老仆喊话:“三奶奶,我们院的蒋姨娘来给您传话。” 月华把肘子账本一揽,用眼神指向对面房。我点头允了,她便拿着东西疾步躲进里头。 万儿不耐烦地啧了啧嘴,一边往外走,一边高声道:“来了,奴婢这就来开门,姨娘稍等。” 大院门咿呀打开,那老妈子嗓门极亮:“听角门的人报三奶奶上山回来,这不姨娘赶着早些来,把二奶奶的话带到。” 万儿笑道:“我家主子上趟山刚回来呢,前脚才回院子,角门的几位妈妈舌根子嚼得倒比人步子快。” 蒋姨娘粉嫩颜色春衫的一角从院门露出,接着传她那张笑吟吟的脸蛋,转头对万儿说:“姐姐好利的话。是我托角门的妈妈见到三奶奶回来立刻给我通报,不是她们嘴大。” 万儿福了福身:“姨娘万万不能喊我‘姐姐’,奴婢是奴婢,您是主子。” 蒋姨娘仍然是笑着:“我不敢充主子,从前这样喊,此时一样。”说话间下阶梯来到我面前,行礼道:“三奶奶。近日多雨,大夫人那是否缺些日常的用物?” 老太太死后,春蝉被温传安收房,恢复原姓当上姨娘。一屋子姨娘里头,唯独她颇得温老四的心,几年来养得圆润,要不是总是这张笑吟吟的脸蛋,还真有些令人认不出来,这个人是当年那个窈窕纤细的春蝉。 “夫人那什么都不缺,二娘不用操心记挂。”我答。 蒋姨娘一愣,随即道:“二夫人没问,不过是我多一嘴,夫人一切好就好。” 我望着她,彼此心照不宣一笑:“刚才说是来带话的,二娘那有什么要紧的吩咐吗?” 蒋姨娘看向身边的老妈子,那老妈子站在我面前,嗓门更大更亮:“这不是立下大功劳的三少爷要回来了嘛,温家祠堂要人祭拜,孙媳一代里头二夫人想来想去,觉得三奶奶您是最合适的人选。东西严妈妈那都给准备全乎,在祠堂放着,只等着奶奶您。” 小环道:“逢年过节不是大奶奶打扫吗?她是长孙媳妇,我们小姐不过是三奶奶,中间还隔着个二奶奶,这话是大奶奶身边的李妈妈当着我们面前说的呀。” 万儿眉挑了挑,认真点头:“是,李妈妈是这样说过。” 老妈子哎哟一声,对着我挤满笑容:“温家祖宗保佑,三少爷平安大吉和您夫妻团聚,打扫上香的事还是三奶奶您做合适。” 我对上她的眼神:“当然。于情于理我最合适。有劳你们来传话,麻烦转告二娘,我换身衣裳净过手马上去打扫祠堂。” 蒋姨娘笑道:“便不打扰三奶奶。对了,明日冯姐姐邀妯娌共同赏花,二奶奶那应下了,剩你和五奶奶。您若得空定要来,人多热闹些。” 我笑笑,点头算是答应。 待万儿送人出去关门回来,月华闻声从屋里出来。 小环没好气地说:“我知道蒋姨娘来准没好事,小姐回来连口水还没喝上呢。” 万儿接上:“可不是嘛,瞧她那副样子,当初还当着素秋哭得要死不活,左右不要嫁给四少爷,结果脸比翻书还快。不是什么好东西。” 月华一脸忧愁,对着我说:“好好地让你去打扫祠堂,你手上还有伤……。” “事出反常必有妖,看看她们葫芦里卖什么药。”我拍拍月华的手背,要她放心。 第138章 毁画 洗过手换过衣裳我带着小环往祠堂去,沿路从冷冷清清走到花红柳翠。温家祠堂紧紧挨着寿康堂,温将军每月总有几日会宿在寿康堂,因此寿康堂每日均有人打扫,温家最早一朵春花,最好的花,均不在后花园里,而是在这。 往竹林抄近路走到祠堂外,俩老妈子领着几个年轻媳妇蹲在外头除草擦墙。走近后,靠得距离的年轻媳妇点头道:“三少奶奶安。”有一人喊,其余人便接着请安。 阶上放着两个木桶,一个木桶边上搭着粗布,一个里头放着鸡毛掸子、新烛等物什。我看了眼严妈妈给我预备打扫的东西,搭布的桶里还空着。小环拎起桶晃了晃:“怎么没水啊?” 那些仆妇一个个头低得不能再低。两个老妈子在温府做事多年,伺候过老太太,和她们不一样,微笑着倒还算是客气回答:“环姑娘,不是我们偷懒不给三少奶奶打水,实在是因为老奴们手粗皮老不干净,打来的水用不了。” “过年大奶奶打扫祠堂那会,一桶桶水接到祠堂外,五六人轮着换水倒水,那时候你们怎么没嫌自己手粗皮老?”小环道。 两个老妈子尴尬地对看一眼。 “大奶奶出手大方,打水还送钱,你们上赶着打水。”小环挎上桶,转身对我低声道:“小姐,我给你打水去。” 两老妈子听到小环的话,眉扬鼻胀着,显然憋着一股气,两人争着上前,险些撞到一起。 左边的老妈妈高声道:“环姑娘你的话说得我们臊得慌,哪里是钱不钱的事,老奴给三少奶奶打水去。” 右边的老妈妈连连点头:“三少奶奶,您心跟明镜似地,咱们这些老奴才有这样的心肠,立刻叫老天爷打个雷,劈下来不得好死。” 我心里当真有些吃惊,要是平常,这些仗着自己有年纪的老奴哪里能看上晓翠苑,别说小环拿话刺她们,就算是我生气发火,未必能使她们有半分动摇。 小环更是诧异,全写在脸上。 我向小环使了个眼神,示意她递出桶,口中道:“不说要死要活的话,两位妈妈既然这么热心,我不好驳你们的情,便有劳二位妈妈。” 两个老妈妈一人一头拎着桶,一个小桶叫她们拎出千斤重的架势。 温家祠堂从不许仆人进入,平日女眷打扫也要从右边小门进入,我拎着装着掸子的木桶,迈过小门槛,把东西先放到里头。除草的仆妇全埋头在拔草,头不曾抬一下。 站在我身后的小环凑到我耳朵边,声若蚊喃:“小姐,你说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 我笑了笑:“从前老爷来过晓翠苑,隔日茶房那些人对我和素秋脸色便能好几分。她们啊,是打量三爷要回府才临时转性子。” “我说呢,哼。”小环撅了撅嘴。 我强忍住想笑的冲动:“毕竟是伺候老太太的老人,算了,权当敬老。” 小环鼓鼓腮帮子,吐出口气:“我不管她们是谁,谁给小姐脸色看,我非要还回去。” 两位老妈妈协力拎着水走来,往我脚下轻轻一放,我扫过一眼,半桶清水着倒影海石榴花图样的画梁,荡漾着,硬生生把画梁荡活了。 “三少奶奶,水来了。” 小环伸长脖子看一眼水,嘀咕:“只有半桶啊。” 两位老妈妈语塞,我拎起水,笑道:“半桶好,半桶换得勤,一会还得有劳二位妈妈。”说罢,我迈进祠堂。 好刺眼的眼光,锐利得像刀子,我稍稍偏偏头,绕过双人合抱的大树,从侧边登上台阶。“宗枝繁荣”大匾高高在上,我放下两手拎着的水桶,轻轻推门进去。 里头一阵阴凉的冷风迎面而来,祭拜时的缎面蒲团整齐放置在温家列祖列宗画像之下,祠堂内三座供台上均燃着蜡烛,大白天竟然点着蜡烛。我环顾四周,没有人来过的样子,底下一层不染格外干净。 手里的鸡毛掸子掉下几片鸡毛,我弯腰捡起,余光瞥见以温老太太的画像,她已成为画像中人。这幅画像中规中矩,画工虽好但是眉目画得太过慈祥,不像是老太太生前模样,反而像是菩萨大士。 温将军当初为了老太太画像一事,算得上豪掷金银,任再好的画师作为儿子的他总是不满意。后来是薛家请来一位内廷西洋画师,画风和大齐的工笔大有不同,画出的画极似真人,温将军方满意点头。 而那副画像,一直挂在这副画像后头。 我走到画像下,刚要举起掸子打扫,忽觉脚边有东西,缓缓低下头,还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祠堂外头传来仆妇们请安的声音,柳馨儿的说话声打那回之后已经深深印在我脑子里,再小声我也能听出来。 脚边是画轴一段,我把掸子放到地下,两手一上一下端起画轴拉开,是那副西洋画师所画的老太太。双目有神,容貌深情宛若真人,多好的画,多真的画,要是胸口处没有这一大块烧开的黑洞,那便更好。 外头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弟妹。”柳馨儿温柔一呼,双脚迈了进来。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温老四一屋子姨娘,连姓冯有琴也来了,还带着亲妹子。春兰挽着薛幼青,两人姿容甚好,即便是在人堆里也能一眼注意到她们。蒋姨娘带头行礼,笑吟吟道:“三奶奶。”而后温老四六位环肥燕瘦,仪态各异的姨娘们有几位跟着她对我行了个礼。 作为温传安正室的冯有琴眼一横,话语冷冰:“春蝉,你还不带着几位妹妹帮帮忙,别累坏了三嫂子,叫三哥回来见着,以为谁欺负他媳妇儿。” 蒋姨娘眼神稍稍顿了顿,连忙点头。 温老四的正室产后风离世后,冯有琴嫁入温家,成了四奶奶。温老四素来爱拈花惹草,风流成性,年年做新郎,岁岁娶姨娘。冯有琴对这些姨娘从没有过好脸子,最得宠的春蝉她自然更厌嫌。 我端着画,心中暗叹:人来得可真齐全,连不常出门的薛幼青也来了。 凑巧,真是凑巧。 第139章 毁画2 一片人里,个人站着的位置就有,显露出她们在其他人眼中的身份,亦或者是在自个心里的身份。 柳馨儿红光满面迈进祠堂,后侧方站着冯有琴,彼此相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在温家媳妇堆里,柳馨儿是大嫂子,不论如何,各院的同辈媳妇必须敬重长孙媳妇,温擎章的心头肉。后进温家的媳妇姨娘里头,没有人见过当年她那忍辱负重的柔弱样子,即便蒋姨娘和春兰为女婢时,来晓翠苑次数少,不过从旁人耳朵里听几句。我不同,我是亲眼见过她的无助与娇柔,还有更多更多。 冯有琴的爹官位虽不高,但娘家是一方巨贾,从小娇生惯养,心气低不了,若不是过门前张家少爷暴毙而亡,任五夫人和卫姨娘如何劝说,她看不上温家老四。 娶了冯有琴之后,温老四惧内名声半年传开。惧内归惧内,姨娘照着娶,冯有琴人前大度,人后从没传出任何为难姨娘的事,一屋子还算和气。那些姨娘们看她一眼个个犯怵,全写在眼睛里,这会老老实实地站在祠堂外头,没人敢往里面迈脚。 春兰是唯一一个迈脚进祠堂的姨娘,但她自有自的分寸,步子晚薛幼青一步,站的位置稍稍靠后。薛幼青嫁入温家两年,病不见好,季节交换之时咳嗽得厉害,天天用心调养,不怎么过问园子的事。春兰成了长丰园的二把手,还有儿子傍身,说是温家最得意的姨娘不为过。 我回过神时,蒋姨娘悲鸣近在耳边,她扶着供桌双脚一软,身子像是风从杆子上吹落的衣裳,缓缓跪下来,右肩撞到我的大腿。 “老太太!” 蒋姨娘伺候老太太多年,在她还是“春蝉”时,各院跑腿说话比现在有面子,人人知道春蝉和严妈妈、魏妈妈三个,是老太太会各院走动的一双眼睛和嘴巴。老太太的画像叫她不能不动真情,这逼真的画像逼真的不止是老太太样貌,还有蒋姨娘说话有面有人听的从前日子,一样逼真地被画在纸上。 冯有琴急步上来,撇一眼,鼻子里哼出气:“哟,三嫂,你闯了大祸。” 春兰与薛幼青肩并肩走来,看到画像上烧破的洞,薛幼青猛烈咳嗽几声,春兰忙为她抚背,一面抬眼道:“我说句实话三少奶奶别不爱听,旁的画要烧多少随你高兴,祠堂里头的画像一粒灰不曾落,这么大的火眼,怕是要动家法。” “我不爱听的话多了去,兰姨娘回回一语言中,有几分像我肚子里蛔虫。”我淡淡道。 春兰脸上浮现一抹浅笑,笑着笑着把话咽回肚子里。 柳馨儿步子慢,比体弱多病的薛幼青还慢几分,万般心痛可惜,眼里还有惊慌。不世故,不矫揉造作,除了真诚还是真诚。眼神垂在画上,数次提气,说话时嘴都在微微发抖:“这……。” “大嫂,画像的事太大谁都做不了主,我看还是请来几位夫人,商量商量。”冯有琴双臂一环,食指抵在手臂上拍打着,修得干净整齐的指甲涂满红色丹蔻,是一双成熟、娇养的女子该有的双手。 “因果不是故意为之,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我们一块想办法把画修补好,不用去叨扰二娘她们。”柳馨儿话软软柔柔,不管对温擎章、妯娌还是下人们,用的是一模一样的口气。 我好好审视画上烧开的洞,把画提起来挡在自己面前,从那不规则的黑洞里刚好看见冯有琴冷冷的微笑,她说:“看来大嫂外行,烧坏的画比摔烂的青瓷难修补。五弟妹在这,画师是她请来的大佛,你问问她就知道。” 柳馨儿眼里亮了几分,紧张追问:“幼青,能不能请那位画师再给老太太画一张?” “西洋画啊,给宫里画画的大佛菩萨得花多少银子请啊。”温老四的李姨娘伸长脖子说了一句。 “我有主意能省钱。让西洋人画一小块,抹上浆糊背后往前这么一贴,正面补上不就完事了。”温老四的王姨娘两眼瞪得像是要发怒的小猫,两个手掌一拍,仿佛说得是极好的主意,说得其余几个姨娘轻轻笑着。 我垂下画,分不清是吐出口浊气还是吸进一口:“犯不着急着三两句话把我定罪,画是烧了,事情不是我做的。” 蒋姨娘唯恐画轴垂到干净无尘的地上,两手伸出来,用手背托住画轴下端。 “不是你?”冯有琴扭过头,“祠堂里只有你一个人,不是你还有谁?赖是赖不掉,大嫂说得是,谁还没有个不小心。” “还是将几位夫人请来公断,不浪费大家伙时间。”我将画卷起,蒋姨娘一路托着画轴,直到我收卷好。 “成啊。”冯有琴低眉笑了笑,一位姨娘转身出去,柳馨儿追了出去,没过多久一个人闷闷走出来。 今晚的肘子我是非要吃上不可,想做个局坏我好事,没门。我把画卷置到供桌上,扬手指向案台:“人多好,人多公证。当着各位的面,我现在把案上三对蜡烛灭了。一会几位夫人到后,各位亲眼看着我掐灭蜡,到时说句公道话便是。” 门外的姨娘们互相望来望去,有探进半边身子的,被冯有琴一瞪,碰触到火苗似地缩回去。 我掐灭蜡烛的火,回身时柳馨儿眼里的神采仿佛一同被掐灭。祠堂里的冷风往低走,踩在地上跟踩在冰上一样。蒋姨娘整个人打霜似的守在供台边,里头安静无声,冯有琴开口说话,声音不大话却在祠堂里回荡:“多好的丫头,实打实心里有老太太。” 蒋姨娘垂着头没应声,柳馨儿回望薛幼青,几人眼神蹴鞠般丢来丢去,最终又各自无话。 外头传来严妈妈的呵斥声,严妈妈在长丰园当差,想必是来的是二夫人。今日温家上上下下全掌在二夫人手中,除二夫人,哪院的奴才敢在祠堂外呵斥骂人。 洒在祠堂门槛的光顿时被人挡住,温暖的阳光洒在三位夫人身上,描着她们的轮廓。单用眼睛看,三夫人的四年比二夫人、五夫人的四年来得长,三夫人鬓上的白发愈发多,眼角的皱纹跟遇上丰年的稻子一样疯长。五夫人圆润了,经得住老,因为眉眼口鼻的相似,看着五夫人能预料到冯有琴将来老了是什么样子。 旁人四年比二夫人像是几月,模样不改,身段不变,依旧雍容华贵。 “画呢!烧着哪啦?”三夫人嘴上说着人迈进祠堂里。一道亮光重新找回门槛里。 五夫人望了眼我,阴沉着脸:“没把祠堂烧着是祖宗保佑,二姐,你说呢?” 第140章 毁画3 二夫人走到供台边上,右手把着,左手往下摊,三两下开到画像上的火眼处,卡着不往下再打开,抬眼望着我,“冲儿媳妇手生,干不惯精细的活。” 三夫人心眼大,还望着挂在墙上的老太太画像摸摸找找,听到二夫人说的话,扭头一看,闭上眼睛啧了声:“好好的画也能烧着,怎么和老爷交代吧!” 五夫人脚步又碎又急,往画上看一眼立即撇开眼,长长一口气从鼻子里吐出来,“可不吗,老爷要知道指不定气成什么样。” “娘,不是三嫂做的。”薛幼青道。 冯有琴移过眼,满脸吃惊:“她说不是你就信啊。这么大的事,我看八成是她苏因果不敢认。” 薛幼青咳嗽几声,要开口时,二夫人柔声道:“你一着急咳得厉害,娘冤枉不了谁。不是总说人多地方呆着胸口发闷么,出去走走看看。” 二夫人说罢,春兰接着劝说薛幼青,奈何薛幼青不挪步。 二夫人把画卷好,众人屏息听着,她那两片轮廓分明的红唇慢慢悠悠吐出:“做错,得罚。” 看着二夫人眉眼,我手臂上的伤口骤然微微发疼,“二娘,画是烧了但真不是我做的。口说无凭,供台上的蜡烛便是极好的证明。” 冯有琴暗暗一笑,柳馨儿眼神清澈地问:“四弟妹,你在笑什么?” “我笑啊,笑她喊得新鲜。”冯有琴涂满丹蔻的手指着我的脸,“二娘是三爷亲娘,谁不知道的事。我们喊二娘,你怎么跟着喊二娘,吓糊涂啦?” 二夫人抬起手,轻轻一摆,宛若牡丹的脸庞毫无波澜:“冲儿喊我二娘,她跟着喊,没不对。” 三夫人皱着眉头道:“不看看哪个时候了。” 五夫人接上三夫人的话,语气稍重:“琴儿,嫌不够乱呢。对不对都喊了四年,这会子火烧眉毛还在挑因果的错?你要因为老太太的画被人烧坏心里有气直接说,弯弯绕绕挑人理不像样子。” 冯有琴向五夫人福了福身:“姨母说得是,是我气糊涂。” 一屋女人,温老四姨娘们还站在风口,风吹来全是脂粉香气,闻得我额上筋跳了下。实在受不住个别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我高声道:“几位夫人,嫂子、弟妹们。我进入祠堂还没来得及打扫,嫂子带着人便来了。要说画是我烧的,我身上没带生火的用具,连个火绒也没有,点蜡烛的火若要钻木头,嫂子进来时候我应该还在钻木头生火。门外几个除草的奴才可以为人证。” 柳馨儿点点头,声音极软:“三弟妹一说我想起来了,堂外确实有几个奴才,应当问问她们。” 冯有琴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啊,没准把折子藏在衣服里头。” “你的意思是,要搜我身?”我被她的话逗着,不禁想笑。 “够胆子害怕人搜啊?”冯有琴走近几步,道。 我迎上前:“我的话还没说完,说完再论搜不搜。” 三夫人脱口而出:“那是对贼的做法,我们这样的人家搜人身,还是做主子的人,传出去,像话嘛!” “是不合适,可是娘,有没有不是她一句话说死算的,证明清白不得让受点委屈。”冯有琴离我不过半步距离,差半步我们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连她说话吐出的气都落在我脸颊上。 “有琴,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天光挺亮?” 看我笑着跟她说话,还唤她闺名,冯有琴一懵,生生愣愣地回答:“亮不亮跟你烧画有什么关系?你挑天亮的日子烧?” “天光亮,又是大下午,你屋子里点不点蜡烛?” 冯有琴会出意思,不答我话。 薛幼青却微笑着说:“天这么亮,不到掌灯时没人点蜡烛。” 二夫人白如汉玉的食指上带着嵌绿松石的戒指,以拇指抚抚着,眼神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没人点你还点,看来烧老太太的画像是你诚心为之的事。”冯有琴道。 “蜡烛是我当着嫂子、弟妹们的面掐灭的,每个供台上一对,一共三对。我要是真想点蜡烛烧画,点一只就够了,何必点三对,你能断且帮着断断。”我道。 “谁知道你在打量什么主意。”冯有琴冷冷一哼。 “我什么主意也没有。真正有主意的人,是动手烧画的那个。”我取下最边上那支短蜡烛,快烧到一半多,比起其他几根短了不少,我把蜡烛举起来,“同时灭的蜡烛,这根短几分,显然是最早点燃,剩余的不过是为掩人耳目,烧画的人目的是想要嫁祸给我。” 冯有琴道:“你说嫁祸就是嫁祸?怎么不能是你想推卸给别人,在你前头没人进来过。” “有没有得查。生火折子在不在我身上,弟妹来搜搜看。”我硬咽下一个哈欠,抓住冯有琴的右手,她下意识往回收,我们两人僵在那里。 三夫人上前拍开我和冯有琴的手,左右各看一眼:“越发不像话,我的话当耳旁风啦。” 冯有琴有些惊着,五夫人上前拉起她的手,五夫人提着帕子理理鬓角,神色稳下来,拉起冯有琴的手,往后轻轻退几步。 又是一阵安静。 二夫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把外头做事的人全部扣下来,问完话再放人,老太太画像的事,问过那些人明个再夺。冲儿媳妇,去外边看看,你带来的人尽生事。” 一股阴风从脚踝溜过去,我心头陡然一颤。 祠堂外面,刚才提水的两个老妈子扣着小环,把她两只胳膊使劲往后折,不知哪撕的布条绑着小环的嘴。小环死咬着布条,两眼着急得要擦火。这些个老妈子在折磨人上头,个个都有一手功夫。 “把人松开。”我冷冷道。 “三少奶奶,我们做不了主。”两个老妈子异口同声。 严妈妈端着手,头微微扬起,视线没有直视我:“三奶奶,人是我吩咐捆。温家打从立院做规矩起,没有丫鬟进祠堂的道理。”说着指向小环鼻子,“她,两脚迈进规矩里,是奶奶您贴身丫头,罪加一等。” “严妈妈是亲眼看见我屋里的人迈脚进祠堂了?”我解开绑在小环脑后的布条,“哪怕是个贼,还得留人嘴巴说话。” 第141章 毁画4 两个擒拿小环的老妈子自觉地松开手上的劲,碍于严妈妈在还没能彻底放开小环。想着两边不得罪,到头来往往是两边尽得罪,严妈妈横了她们一眼,道:“老奴没有亲眼看见。” 我解开小环手腕上捆着的布条,腕子上满是盘绕的红印子,一道道就在眼皮底下,看得我不由冒火:“既没看见,严妈妈为何把我人当贼捆了?” “恕我多嘴一句,三少奶奶,严妈妈那是从前伺候老太太的老人。”身后冒出那低柔婉转之声,不需回顾便知话是出自春兰口中。 冯有琴迈出祠堂,绕着小环看一圈,挨着我的胳膊小声说:“刚看过护主的奴才,又来个护奴才的主子,缭得我眼花。” 严妈妈宛若一座大山直挺挺立在阶梯下,褐色长衫绣菊的纹,黑发里掺着白色,日头底下黑不是黑,白不是白的样子,说话的口吻不卑不亢,甚有几分教训的意味:“三奶奶不曾管过家,不熟温家的家法,那么容老奴细细禀。在外干活的人,个个看见您屋里的丫头踏进祠堂,按着温家的家规家法就得这么办事,有冲撞的地方,三奶奶海量。” 那群擦墙的仆妇安安静静地在墙根底下站成一排,垂着脑袋,个个蔫了吧唧的样子。 三夫人拉开我,深深往我眼里看。 小环活动一番下颚,眼里虽然着急,脸上还是没哭哭啼啼,全忍着憋着,两手在背后不停搓揉着。 三夫人道:“一个冒冒失失的毛丫头,赶快带下去打几板子,省得人看着心烦。” 小环快把自个的手拧歪了,望着我,结结巴巴说:“小姐,我……我没有。” “当着多位主子面你还扯谎?”右边那个老妈子声音一提。 底下站着的仆妇们顿时七嘴八舌一人一句应和。 “环姑娘,你分明是要往里闯,在二夫人面前还有胆睁眼说瞎话。” “是呀,我们十几双眼睛全瞧见咯。” “要没田大媳妇逮住她,她那鸡毛脚眼瞅着要踏进去,哪里冤枉你!” 我看了眼说这句话的人,盘头利落,脸庞上一根头发丝也没有。梳得干净,让那略四方的脸显得更方。脸晒的泛红,双手交错低着头,指甲指缝里全是污泥。 我收回眼神,质问那老妈子:“小环到底踏没踏进去?你说小环在扯谎,那到底是怎样的情形,你尽管说。她要是错了,踏进去了,理当受几棍子。” 冯有琴低声喃喃:“听着像是吓唬谁,三嫂脸一拉,谁还敢说真话。” “我还想着是谁在说话,热辣辣的劲儿跟吃把辣椒似的,原来是四弟妹。”令仪一手拿着片大叶子,一手牵着脸蛋圆圆,带着长命项圈的隆儿走来,身后跟着小橘和隆儿的奶母。 隆儿嘴里喊着“一二”登上台阶,头剃得光溜溜,只留下额前一小块。两手朝着三夫人打开,长命项圈行的流苏摇摇晃晃,软软喊:“阿婆,抱。” 三夫人喜笑颜开抱起隆儿,脸往孩子咯吱窝里蹭:“哎呀,阿婆的心肝宝贝。” 隆儿被逗得格格笑。 令仪给我一个眼神,跟几位夫人行过礼,道:“大概是太阳晒得久她们眼睛泛花,我在翠滴台上看得一清二楚。小环不过走到门槛,腿还来不及迈呢。两位妈妈急着捆人,眼花得不浅。” 两个老妈子怯怯要辩解的样子,两头换着笑脸。 二夫人走过我身边,沉吟一会,方道:“今儿天气热,让厨房熬点绿豆汤,给各人各院送去几碗。把人带走,好好问问,老太太的画得查出个始终来。” 严妈妈正色点点头。 冯有琴满怀期待扑了空,扬袖伺候着她姨母走了。柳馨儿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李妈来唤,方离开。薛幼青每每见到隆儿脸上都有笑容,爱逗着隆儿玩,三夫人是一刻不肯放下,非要抱着,留下隆儿奶母,令仪袖里招招手,我随她一块往邀月台走去。 走远到四下无人,小环从袖里掏出火折子,仅仅露出个一部分,还真学聪明了。 一看是火折子,小环的眼撑得老大。 我见无人便跟她解释:“木桶里藏着的火折子,冯有琴囔着要搜身,我不得已只好在给你解布条时顺手藏给你。” 小环长吁道:“我不知是这个。多险啊,四奶奶要是搜出这个来,小姐非得蒙冤。” “是啊,要是搜出来,我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今晚的肘子也吃不成了。”我道。 小环转了转火折:“小姐你看,这上头打着孔眼,好像原有个绳坠着。” 我微微一笑:“你如今越发机灵,上头是有条细绳,被我拆下来安放在它该在的地方。” “啊?那是哪?” 小环藏好火折子,令仪那摇了摇头,轻声道:“刚夸的机灵。”说罢看向我,“你是知道谁干的?” “知道,怎么不知道,要不是她刻意撞那一下木桶,想把里头的火折子撞出来,好闹个人赃并获我未必能这么快想明白。” “冯有琴?” 我若无其事道:“柳馨儿。” 令仪正色道:“不怕咬人的恶狗,但怕无害的兔子。” 我静静说着:“或许不是她一人的想法。你想,柳馨儿是何等心细小心地人,烧画点蜡的事做得太过拙劣,不像是她做出的事。还是三爷要回来的关口上,我看她火急火燎来,为的是救场,救的不是我的场而已。” “就温擎章把她当宝贝。”令仪捶着手臂,忽然失笑,“买的是哪家的肘子?要是福贵园,今晚你得给我留双筷子。” 小环笑道:“二奶奶厉害,一猜就中,小姐买了俩,还有果碟好酒。” 我看向小环,叹了口气:“你的嘴太快啦。” 令仪不满,忙道:“苏因果,看你抠门的样子,还不许我去吃啦?几座庄子的事摆着,我是你的东家,吃你几片肘子理所应当,你还心疼上了。” 她说‘东家’两字时,加重语气,听着怪委屈。 我含笑道:“哪里,多亏二奶奶赏饭吃,哪怕十个百个肘子,我都舍得。晚上我在院子里等着你,现在不陪你了,我得去厨房。” 边说边走,身后令仪追着问:“去那干嘛?” 我回头冲她眨眨眼:“熬——鸡——汤。” 第142章 归 一早醒来,肚里还饱着实在是吃不下早饭。取出大夫人托我带给素秋的东西,前院喊辆马车,忽悠悠地过双乔饭店和茶楼,停在水细大街拐角的小宅门口。 我提着布包下车,拿出颗小碎银给甘四:“路口道小,车停着堵路,你把马牵到外头,找家早楼吃些馒头面条,马歇一会你也歇会。” “嗳,小的领命。”甘四双手并拢捧过银子,牵着马车出巷子。 我扣响黑色的大门,静静等在外头。 “谁呀?”门里传来妇人问门声,接着听见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门拉开几分,塌鼻梁下一张颜色暗沉的嘴张动着:“你哪位,找谁?” 我微笑道:“您早,我是温府来的,请问马夫人在家中吗?” 门骤然大开,门后青衣妇人的脸无余地展露在面前:“请进,里头请。” 我迈进宅里,青衣妇人边关门边笑着说:“将军府上是我们夫人的老东家啊,……。” “三奶奶,一早上的,用过早膳没有?”素秋怀抱着婴孩,从屋里买出来,梳着发髻,上头簪着垂珠的金簪,气色不错,只是眼圈底下微微泛着黑。 青衣妇人惊呼道:“原来是将军府上的三少奶奶,我一乡下老婆子不晓得府上规矩,三少奶奶担待些我罢。” 话了行礼,我忙忙搀她。 素秋笑着介绍:“这不我嫂子和我撞在同时生孩子,我娘一人顾不及两头,表哥他托人从乡下请来阚大娘,照顾我坐月。大娘为人好相处还勤快,表哥见我太操累于是把人留下。”说着说着,素秋的脸微微泛红。 “马捕头心疼你,姐姐好福气。” 我一说,素秋的脸更红。 走到屋中坐上火炕,被窗格子切割过的阳光规整洒进屋里,案上尽是逗孩子的玩意。春深日盛,素秋怀里的小婴孩还里外包裹严严实实。粉粉的脸蛋,冒着白点的小鼻尖,闭着眼睡得沉,散发着一股奶娃娃的香甜味道。 素秋摸摸孩儿的小耳朵,两臂轻晃着:“不为爹娘不知困难,我说句话你别笑我,模样可爱夜里哭闹不睡,一个劲闹人,这比从前在老太太屋里还累人。要不是有阚大娘白日帮忙,我的眼珠子都要熬出来。” “我倒觉得你乐在其中。”我把布袋放在案上,解开绑口,“鞋子、帽子、肚兜。全是亲手做的,姐姐看看,针线做工如何,合不合心意?” 素秋姐姐腾不出手,侧头看了看,笑得更开:“夫人做的哪会不合心意。夫人近来身子如何,袁大夫那里的事办成了吗?” 我正要说,阚大娘端着茶和几块酥饼糕点进来,夸了一通鞋帽做工,放下茶水点心抱着孩子轻轻拍着,要往屋外走。素秋不忘交代要到屋里,不能在外吹风。 听着阚大娘脚步走远,我道:“制成药丸问题不大,根治还得看袁大夫能不能在蜀中找到法子。” “我的茶比不上温府,三奶奶凑合喝。”素秋取来软枕放在我身边,叹了口气,“能做出丸子就好,不用成日悬心吊胆,害怕宫里哪月不往府上送药。三少爷不在府里的四年幸有你在,我说得不假吧,你是夫人的好日子。” 药丸虽然能克制蛊毒,但每次服下亦是在滋养蛊虫,长久以往,对夫人身体有害无利,这也是我四年来苦寻解蛊办法的原因。一切只等等着袁大夫从蜀中“采买药材”回来。 “三奶奶……。” 我回过神,看着素秋,她突然用我看小环的眼神看着我,递来一块酥饼,说着:“三少爷平安回来,你往后不是孤零零一人,夫人的事有人能够商量。因果,我为你高兴。” 酥饼太酥,我接到手里掉满手酥渣子,我先把渣子拈着放进嘴里,像是吃甜味的沙子,会化的沙子,苦尽甘来的沙子。从喉咙顺着甜下去,不禁发自内心高兴,回她:“嗯,三爷终于回来了。” 素秋愣了愣,眼珠里蒙着淡淡的光:“这么多年喊来喊去,还是喊你名字顺口一点。记得头回见到你,我在给夫人绣额带,一连好几天的雪满院子是雪,你的脸比那檐上的雪还白,站在周姑姑身后,一双眼睛亮得像是——。”她笑了笑,“周姑姑同夫人如何形容的你知道吗?” “姑姑怎么说的?”我问。 “她说第一次见你时什么都没记住,只记住一双眼睛。和雪地里窜出的狐狸一样,那双眼睛不像要吃人,更不像要饶人。”她答。 好古怪的形容,但从姑姑嘴里说出来便不古怪。我和素秋相视一笑,笑着笑着,笑容像是茶碗里的茶叶,慢慢被热水躺得舒展开。 素秋拿出一封信塞给我,道:“没什么能谢夫人,你上次上山代我问候夫人,等孩子大一些,我带着孩子给夫人磕头。” 信面干干净净,指腹在信封上一搓立即知道里头的厚度,我把信收紧袖里,在素秋耳边低声道:“鲁国公府上,马捕头多操心。” 短暂的私话后,我们各自坐下,吃过几块酥饼,喝过半碗茶,素秋送我门外,又送到拐角,不忘追上一句:“万事小心着自个。” 我点点头,与素秋分开后站在街中往前后看,早市热闹,满大街人来人往。甘四的马车停在面馆门口,人没进去店里吃面,哪得来一张凳子坐在马车边吃,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看着怪滑稽。 “好心的夫人小姐,您天仙下凡救苦难,赏口饭吧!” 才走几步,一口哪那都缺的粗瓷碗横在我腿前,碗里还留着几粒米饭,阵阵馊饭味从底下往上窜。伸碗的乞丐浑身破布裹着,破布里头还是破布,满脸灰泥,模样看不清楚,鼻子又高又挺,眼睛倒是明亮。亮得让我想起姑姑形容我眼睛的那番话。 我解开钱袋,在里头摸铜板,摸着了微微弯下腰,往缺口碗里丢,登时哐当一响。我无声道:“扮相不错,扮什么不好扮乞丐,讹我钱有一手。” 扮成乞丐的钱忠扬起嘴角,露出几颗白牙,这下更不像乞丐了。 第143章 归2 他脸上千恩万谢,口上和脸上是两样心情,无声问:“今天你是怎么这样盯着我看。” 接着磕头拜谢,满嘴的寿比南山、万事如意,在我搀扶下往我手心里塞了团纸。在路人看来,我不过是个施舍银钱的路人,他不过是个谢路人施舍银钱的乞丐,没多大稀奇。 我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望着钱忠明亮如深夜月牙的眼睛,掏出一枚铜板再次丢到他那散发着馊味的碗里,无声道:“从前没发现,你的眼睛有几分像我。” 钱忠这次没控制好表情,满脸莫名地开合着上下唇:“从哪说起,谁占谁便宜。” “要占便宜年龄也不相称。我的意思是你眼睛和我一样,周姑姑形容是‘不想要吃人,更不像要饶人’的眼睛。” 钱忠浓眉高轩,换成那副铜板就是一锭元宝的欢喜感激模样,在一拜一起间,低声道:“有几分报恩的意思,还有几分寻仇的意味。” 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我不禁失笑,系好钱袋走向对街。 上马车时,我朝钱忠的方向看了眼,他坐在路面上,贴着小铺子墙根,两眼一点光亮都没有,不像在思索着什么,有的仅有一派空洞,远远看去俨然就是个落魄潦倒的乞丐。 车轱辘转动起来,我先舒展开钱忠的纸团,上头大字写着:妥当。大字边上还有一行小字,用墨涂得漆黑,快要透纸的漆黑,看不出原本写了什么。 有几分报恩的意思,几分寻仇的意味? 我低头一笑,推开车窗往外看,街市愈发热闹,飘过馒头豆浆还有面香后变为女子脂粉、药柴的味道。马车最后停在无味的长安街温府,所有绿树规规矩矩被束在院子里,即便春天,也没有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样子可以看。 迎面的春风,温温的日头,我深吸一口气,想到素秋的话,脚开始不听使唤往厨房走。 今天还是熬鸡汤,按照大夫人说的办法熬。灶底柴棍烧着,锅里咕嘟咕嘟地发出声音,满厨间散发着浓浓鸡汤味。那张纸团和马捕头搜集来的有关于朱高标的密事消息一同在灶底烧着,火势加大不过瞬间,烧尽后恢复如初。 我拎着熬好的鸡汤回晓翠苑,从花团锦簇走到冷冷清清,在九福居和晓翠苑之间,双脚不自觉拐向九福居。晓翠苑里的三张嘴哪怕我熬的是泥水,她们也会说好喝,还是去九福居碰碰,准能碰出真话。 白天九福居的院门永远打开,方便三夫人来看孙子。我推开院门进去,仆妇们在擦擦洗洗院子,一路走进令仪屋里,她在看料子。 “来得好,来帮我做个决定,给隆儿的夏衣用哪块料子好。”令仪拍了拍面前的两匹料子,笑道。 “带了好东西给你,先尝尝看。”我将提篮放在桌上,打开两层盖子,瓷碗盖斜斜架着碗,声音很脆。 令仪把剪子拍在桌上朝我走来,忽而回头,眼看剪子被小橘正小心翼翼地收到小竹篓里,转身走到我面前,往碗里看了一眼又一眼,好似在探井。 我坐在椅上,微微一笑:“没毒,你放心喝。” 她浅浅喝了口,眉皱着,嘴里回味着,我盯着她,等令仪的一句真话望眼欲穿般。 “如何?” “挺好喝。” 原来人要是得意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为了不让自己太沉浸在鸡汤的快乐中,我调转话题:“二夫人昨天审人,审出结果了没有?” 小橘轻轻退出屋子,将卷帘垂放下来。 令仪居然把那碗鸡汤喝光,还再次给自己填满,答非所问:“看我多会调教人。” 当初魏妈妈带来四个人,银絮、心莲分给我,小橘,小梅分给她,她独独留下小橘一个。小橘能长长久久留在令仪身边必然有她的好。 “最好收买的是人心,最难收买的也是人心。”望着恢复到原样珠帘,我淡淡笑了笑。 令仪喝着口汤,嘴上一点油光没沾:“那倒是。不过选人要选和自己脾性相投的人,能懂得自己最好。你不用开口有人替你开口,你不用吩咐有人替你去做。” 我托腮望着她:“你说的是选丫头还是选夫婿啊?” “都是。二娘不会往这里来揪你认错,猜猜谁认了罪?”令仪脸上竟然有点看好戏的兴奋神情,我心中有答案可是为不破坏她的兴致,便摇摇头。 令仪放下碗,明朗笑着:“柳馨儿院里的李妈妈。” “不可能,李妈妈要承认柳馨儿也不会让她承认。下人不得进祠堂,李妈妈一认,岂不是对外暗指柳馨儿曾纵她进入过祠堂,是另外一头罪过扣在脑袋上。” “被你说中。年后祠堂修缮过,进来一匹给大内修墙木的工匠,严妈妈看工,小红给送过一日饭菜。估摸是商量过,把小红推出来做靶子。严妈妈自请有罪,可她是老太太屋里的老奴才,谁能动她。”令仪越说越轻。 我沉默。 令仪亦跟着沉默。 “有一就有二。”令仪道。 我点点头:“躲过初一未必躲得过十五,相安无事谨慎小心四年,她们没耐心了。” “不是没耐心,而是眼红。这种事,我打小看多了。温冲今非昔比,你前头说不定是诰命,到那时候,柳馨儿当家主母的美梦在皇家诰命面前轻飘飘不顶事。掰指头算算,是大后日?”令仪道。 是大后日,十五,三爷回京的日子,我在心里暗暗回答。 大齐铁骑以水土恶劣的镇州为突破口开疆拓土,如此难的战,朝廷无人看好的战,他却捷报频传。我总觉得,夫人的那场战,我需得打赢,不可不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四年从不给我写信稍话,哪怕在军情大捷时,但越是临近十五,心中的欢喜便逐日增涨。夫妻两字连接着我和温冲,似至亲,似陌生。 回过神时,发现令仪正等着我的答案,于是点点头。 从九福居出来,燕飞鸟鸣,春在眼前,百兰轩外的秋千被风吹得飘动着,和黄绿柳条一样。年年花圃的茉莉盛开,一部分晒干调在茶中,一部分拧成汁,制成胭脂膏。 花开花落,今年温冲也能尝尝茉莉的清香。 第144卷 归3 温冲领兵返京当日,圣上率领朝中大员于郊外亲迎,慰劳凯旋之师。京城内四处披红,家家户户挂红悬彩,宛若再一个新春。黄荣一直在九门等消息同时向府内传消息。 奏禀天地宗庙,敬谢神祠诸事罢,天清门前设帐行献俘之礼,犒赏三军。 温将军一早进宫,府上自老太太大事未满三年,二夫人命人四处打扫,准备牲畜贡品祭拜祖先。厨房切切剁剁在备团圆饭菜,我在小厨间里守着那一锅鸡汤。今早起,天下过蒙蒙细雨,有几分阴冷。面对着灶底欢舞的火舌,我的手脚很暖和。 厨间的棉帘已经撤去,背后的门忽然打开,我转过头,是月华。 “万儿满院子绕圈盼着你回去,催我来找你。”月华边说边微笑着走进来,放好伞,反手把门合上,“需要我帮忙吗?” “你告诉她不用急,汤快好了,耽误不了梳洗换衣的时辰。”我笑道,打开木盖刹那,热气蒸腾弥漫,渐渐散开时,咕嘟的鸡汤上漂浮着薄薄一层黄色的油星,萝卜在鸡汤里冒着尖,像一座座小山。 “因果……。”月华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几年过去,月华还是当初那个月华,丝毫没变,婉约的模样像是任风东西的春柳,无法让人讨厌的好模样。 “嗯?”我合上木盖,鸡汤的香味和不断往外冒的热气慢慢收敛。 她的袖上有浅浅的雨点,脸蛋白嫩的皮肤下泛着粉,染在身上的寒意和屋里的热气融合在一起,相护抵消。月华深吸一口气,下很大决心般开口说:“四年有点快,一眨眼的功夫过去,……。” 心想,快吗?我却觉得好慢。慢到整整四年,药丸还未制出,大夫人身上的蛊毒还未解除。想到这,我的思绪宛若灶台上的鸡汤,心头的柴火点燃后,跟着沸腾起来。 我装好鸡汤,灭掉灶上的火。月华兜兜转转说了很多,每说一句话眼神便虚幻一分,如同锅里蒸腾的热气,云里雾里看不清楚。 门啪地一下推开,把我和月华都吓了一跳。 “小姐!” 小环跳进厨间,高声道:“姑爷,姑爷他——” 小环的话卡在喉咙里,只是笑,笑得眼弯如月,嘴角如月。 看着她的笑脸我的心骤然突突直跳,不由握住腰上的红络子,有些意料外的喜悦,有些许不可说的忐忑。反而是月华,声音平静得像是冬日冰冻的湖面:“三爷……回府了?” 小环挂着笑容点头:“姑爷出宫往家里赶,大川哥哥是这样说的。” 月华的脸,瞬间如冬日的柳树,我还来不及仔细琢磨便被小环抱住胳膊,往外赶:“再不梳妆换衣服真的要来不及,小姐,走呀。” “我的鸡汤还没拿!” 话说着扭头,月华已经提起食蓝,高挑瘦弱的背影仿佛什么颜色都没有。 回到晓翠苑,院门大开屋门大开,妆奁通通打开,供我梳妆的东西简简单单几样才对,不知哪变出满满一桌子,连我搬到百兰轩那会老太太赏的首饰也重见天日。 万儿在屋里用脚磨着地,眼见要把地磨秃,我刚到屋里,她和小环提木偶似的把我按在衣裳,一通整理,比我还要紧张。 我任由她们摆弄,脑海里跑马灯似的回想起当年温将军乌海凯旋时,温府满是登门宾客,晓翠苑里人来人往,鲜少有的不冷清,我刚刚搬来晓翠苑,宿在温冲幼年睡的暖阁里。 那时的我,十六,从通州老家到京城没多久。 晓翠苑是几个院子里距离前院最远的院子,匆匆打扮换衣的过程里,我恍惚间觉得有股疾风,吹得院中树叶沙沙不停,吹得整座长安街上的温府突突跳。 今天聚在温府的均是温家亲眷或亲眷之亲,二夫人成了当年的老太太,众人贺的是她,恭维讨好的也是她。小环随在我身后,我挑了个不显眼的位置站着。令仪从人群中走来,走出弯弯曲曲的路线,她抱着的隆儿,大概是玩累了,靠着娘亲的颈昏昏欲睡的样子,活脱脱是一个小温骁。她说话小声,唯恐搅坏孩子睡意:“今有你的风头,还躲在这里。” 我好笑道:“二奶奶的意思是我妻凭夫贵啦?那他们该来我面前道喜,我躲在这里等着消受。” 令仪忍着笑:“苏因果啊苏因果,想着要人奉承,看来你不是清心寡欲的人,我看走了眼。他们那些人当你是乡下丫头,哪里知道你的厉害。”她侧过身用胳膊搡了搡我,“一身羊皮裹着,抖一抖,有刀有墙还有棍棒。” 小环捂嘴偷笑,笑声从指缝里露出来。 令仪扬扬眉,我朝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冯有琴在使唤着花匠搬花弄草,那些人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老花匠,手艺是比府上原先的好,养的花品种多样,颜色璀丽。最为擅长培护牡丹,戳在二夫人的心坎上,因此把那些原先花匠遣到寿康堂,换上冯有琴的人。 众人起此彼伏的谈话声中乱入一声铁蹄马嘶,说话的声音一低再低,直至无人说话,便这么听着清脆的马蹄声隔墙如浪涌来,浪的后头,是百姓欢呼的声音,比抵达温府的浪还高。 身穿盔甲的士兵一手勒紧缰绳,一手高举大齐绿底黄边龙云纹旗,翻身下马跪在门下。隆儿奶母赶忙上前从令仪怀里接过隆儿,哄着拍着,避开人群往长青堂那走。 人往门外涌,道喜叫好声盖过报信士兵的声音。 “还愣着?你的夫君就在外头,不想见见?”令仪触到我的手指不禁低呼,“好凉,我还料你是有胆之人,把稳了,别吓出好歹。” 我微笑着对她做个噤声手势,没入人群之中,往前再往前。 “温将军小温将军,那都是我们大齐天神降世的将帅。当初镇州仨大官不想应战拿刀抹脖子,结果怎么着,小温将军出马,打得蛮头子跪着投降。” “好!好!” “说得好!” “这就叫作一门双杰。” …… 沿街涌入的百姓声音高亢嘹亮,隔着十几丈还能听清他们的叫好声。 第145卷 归4 “刚出炉子的消息,热腾腾的,听说是赐婚,还是皇上亲赐。” “好大的面子,莫不是哪位大臣女儿?” “……,我记着小温将军娶亲了,温家有位三奶奶的呀。” “准是你记错啦,……。” 前头人头攒动,路人的议论断断续续传到我的耳朵里,他们声量不大,但‘三奶奶’、‘赐婚’两个字一左一右,宛如乘风的针,同时没入我的耳朵里,人人的眼睛钉在街口,那连翻不绝的声浪离温府越来越近。 人人倾着头望,无数人的后脑瓜挡在我眼前,我什么也看不见。欢声震天,没有爆竹那些鼓掌称快的话语像是闷雷,不停落下。围观人群中无数人把手圈在嘴边,大喊着: “温家了不起!” “是我们大齐的英雄!大家伙说是不是!” 每一声大齐百姓的回应皆是一块砖,堆砌成千屋万墙,排排而来,声浪绵延不绝,震荡在街头巷尾,像是有人点燃最高最红的那一串爆竹。 纷落的称赞中,我走下台阶,只一眼,便看见那个似温冲的男子立在黑马上,此人面容并不清癯。伟岸傲然,双目点漆,眼眸中隐隐跳跃的金光来自身上的金鳞铠甲。他的左脸有道刀疤,从耳到下巴,愈合的肉凸出来,如俯视下的山脉,如寒冬垂挂的雾凇。 是他吗?我不确定。 男子里眼中没有喜悦,肃立得像是寺庙中供奉的金刚护法,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神’驾着马,随在温烨将军后头,长长的队伍、汹涌的人潮,仿佛只有他一个有色彩。我注视着他,他的眼神望着前方,神思却在天外。刹那我握紧拳头,冰凉的指甲触到手心的肉,似一块地窖藏着的冰。 为何我会这么渴望被看见?忽然之间惊觉得自己冒失,忙缩回台阶上。 “姑爷呢,那个是不是姑爷啊?”小环的脑袋左闪右晃,嘴里嘟嘟喃喃,不像问我,又不像自说自话。 我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人,那个极像温冲的男子,四年而已,我几乎认不出他。关掉身边的嘈杂的人声,关掉亲友客套的奉承,关掉路人的叫好,在几十人的队伍里,他下了马,两脚落地端的是松柏精神。 下马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拜见几位夫人,不是和骨肉兄弟们问候,甚至不是寻找我,而是走向绣珠夹纱的马车旁。马车中下来一位云鬓垂目的女子,昂起脸的瞬间,人群里迸出男子们的暗呼。 长途的奔波让这位白衣女子显得略疲累,一身清雅高华不俗气质衬那身白衫恰到好处。弯眉秀鼻,双唇抿着带着警示世俗的意味。风扬过,一丝发缠绕在耳坠上,似温冲的男子伸手为白衣女的耳环解围,把那根发抽丝剥茧出来。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 是温冲吗?心中有个声音告诉我,他是。 人群里,恍若只有他们俩有颜色,有声音。其他人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见。虽然我知道令仪到我身边说了句话,小环正在摇晃着我的手臂,但是目光挪不开,实在没办法从他们俩人身上挪开。 如果他是温冲,那她是谁?那个从马车里下来的白衣女,是谁? 小环的声音逐渐逐渐地在我耳边放大,最后那声呼唤几乎是承明殿甬道披下的雷,把我劈醒,从思绪的洪潮里救出来。 我回过神,白衣女子已在我面前,旁人避得界限分明。我所在的地方,成为众目聚拢之处。 对上眼神后,她婉婉侧身,对我敛裙行礼。近看白衣女子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宛若是泪光,点得脸庞楚楚动人。 “杨絮,在镇州战场上救过我的性命。”那个似温冲的金甲男子跳进我的视线,竟是微笑着,“望日后夫人与她好好相处,……。” 界限分明外的人顿时扭转话头,几乎全是道喜及对杨絮的夸赞。那些字传到我耳朵里,成了夜晚蚊子苍蝇嗡嗡嗡的叫声,成了夏蝉在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无休无止的鸣叫。 他是温冲吗?他是吗?想刨出底下的答案,刨啊刨啊,什么也没刨出来。这一切发生得并不长,但在我感受来,是温冲出征后的第五年。 那些麻在心头的紧张感觉散去后,面前一男一女的样子清楚倒影在我的眼中。 “荣华富贵说不准,一生不纳妾,只你一人不是什么登天的难事。” 在大齐,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态,可在我心里,不是。温冲,四年前你说的话原来是在骗我,一生不纳妾,原来真的是登天的难事。你既然不能以终生证明自己的承诺,便不该轻易许诺。 我微微一笑,或许有几分自我不能控制轻蔑,对上那双鹰眼:“三爷,我会的。” 那些空气中瞄准我,同箭头般锐利的目光纷纷掉转或落下,铮铮声唯我一个听得见。大齐又一个新春里,百姓沉浸在胜仗喜悦中,温冲封为镇西大将军,亦在大齐百姓心中封为了神。 温府满眼姹紫嫣红,花香肆意,蝴蝶舞在一盆盆锦花堆出的花海里。我的身子在移动,能与令仪说话聊天,能回答小环的话,谁也看不出我的异样,宴席上看着老温将军焚香,老温将军举杯,新温将军随之。 他人询问之中,温冲与杨絮两人三句两句拼凑出一个不大完整的故事。 民间医女救穷途猛将,还是二救性命,死生相随,定情于沙场,天赐良缘不过如此。皇上赐婚啊,想必垂垂老矣痛失贤后的皇上为他二人动容。如果我不是这个故事中那员猛将远在京城的妻子,或许我会随同旁人一起为这接近戏本、惊心动魄、打动天子的千古佳话赞叹。 我的碗里始终有菜夹入,每进一筷子,我便吃一筷子,满心只有三个字:真难吃。 想起管园嬷嬷们送来晓翠苑的花盏里不少含苞未放的花骨朵,还没来得及盛开已被折下,以往不留心的小事物,何时跑进脑子里,连自己也很诧异。舌尖一辣,醒过来,哦,咬到自己的舌头。 第146卷 归5 “大川不是人!白对他好了,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和小环说,不和我们说?真是看错他,往后我不与他说话,还要我们牵线搭桥,亏他有脸。” “万姐姐怎么使小孩脾气……。” “奶奶等着爷等了足足四年,一个人守着院子,守着夫人,为药的事搞得浑身伤,忍着泪咬着牙熬过来,结果呢?鸡汤不如奶奶自己喝还补身。什么新三奶奶旧三奶奶,我只认一个三奶奶。” “嘘。万姐姐不要和厨房那些人置气。皇上赐的婚,乱议是要杀头的。” 我推开门,月华谨慎提醒万儿的表情还留在脸上,万儿忙道:“主子回来啦,吃饱没吃饱?奴婢刚刚去厨房带回几样甜点心,在屋子里放着,就等您回来。” 但凡温家家人近亲年节同桌吃饭,总巴不得早些结束,和太讲规矩的人在一起束手束脚很不在自在。长久,她们已经养成习惯,会备下点心或者一些简单的小食,宴会散后我们四人同桌吃喝玩笑。 我笑了笑:“好呀,带没带一口酥?我爱吃那个。” 万儿一愣,随即笑着用眼神指向月华:“拿了拿了,一样两份。月华说您爱吃,非要我一样两份拿回来,说得我耳朵快要生茧子。” 月子里是满满的阳光,树叶筛过的斑驳投射在月华白净的脸上,笑得高兴时,两颗洁白的虎牙便露出来。忽觉身边空空的,我扭过头,小环呆呆站在门槛外,噘着嘴,两边眉头快要皱到一块,活像尿急。 我对她招招手:“别愣着啦,过来。站在那要当桃符还是灯笼?” 小环嘴一歪,进到院子里,每走一步嘴角垂一分:“小姐,我再也不理那个人啦。” 我佯着不懂,“噢?哪个人?” “就那个。”小环提升声音。 月华掩唇笑了:“哪个呀?” 万儿道:“吃里扒外的那个大川,是不是?” 小环一听快哭了,快步走要跑回自己房里,万儿快步上去拉住她,哄妹妹似地口气与她说:“别走别走,不过玩笑话,你生气啦?好啦,我以后不再说。” “我不是生气,是担心。”小环搓着手,小声道,“万姐姐,你没见到那位杨姑娘,白白嫩嫩像豆腐,实在太好看,老是说我听不懂的话,很有学问的感觉,好多人都夸她温柔得体。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温柔有女人味的女人啊?那我家小姐——。” “欸,你的意思是我不够温柔没女人味?”我吃惊地望着小环,没想到她居然点点头。不免揉了揉额,“哪里不温柔,哪里没女人味了?” 小环眼珠子转了一圈,缓缓抬起手指,指向我胸口,“小姐,杨姑娘和你,大不一样。” 我努力在脑子里回想,使劲回想,叹了口气,确实……大……不一样。 万儿搡了搡小环,一个劲使眼色。 月华低着头忍不住笑出声,“我去把一口酥换成四奶奶常吃的玉女补奶酥,以后因果当饭一样吃。”说着要走,被我一把拽回来。 说笑着,风中隐隐传来甲片之间碰撞的声音,微弱得几乎不可闻。我侧了侧耳,声音越来越近,便压了压手,她们三人皆能领会我的意思,笑声慢慢减弱。 院门开着,我喉头不由自主开始发紧。 未想到,回来的只有温冲一个人。 四年了,我在晓翠苑的西厢出出入入。先是习惯温三奶奶这个称谓、再习惯汪嬷嬷的离去、再习惯晓翠苑没有大夫人。现在他回来了,西厢院门外朝我走来,载着光,整个人耀眼无比。可是已经不再是那个身着官服,清癯朗目似剑锋的男子。 那股万夫难敌的气势倒是愈发葱荣,如苍天大树牢不可撼。温冲走到我面前,深目里装着我的脸。昔日的星辰被风沙水土填埋成深渊,他的眼神太深,深不可测,像是悬崖峭壁,空幽且险峻。额上两缕发垂在目前,挡不住散发出的肃杀,使人下意识想要堤防再堤防。 我后退一步,“三爷。” “夫人。”温冲进一步,微微俯下身,发扫过我的耳廓,“为夫需要更衣。” 满口的酒气,说话带着酒香,比婚礼当晚更加有磁性的声音。他是越喝越清醒的人,我知道。只是这一回,没有吉庆坊的烟火棒。 我躲开他的视线,微微笑着说:“前些日子我已命人把三爷的春夏常服洗晒好,收在柜里。” 温冲抬抬手,小环等人便退远。我与他一同走到屋门外,推门后我先踏入屋中,两脚踩在地上时如有一盆冷水淋下来,瞬间打个颤。按着规矩,该他先进屋,我再随之……新婚前嬷嬷教过礼数。 转念一想,罢了,什么破礼数,反正以前也没遵从过。 打开柜门抓来一件,想想还是放回去,换了薄些的夏季常服。转过身,他已尽数褪去上身金甲,袒着满是新旧刀伤的胸膛,居然有活人的身体可以这样伤痕累累,简直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我们毕竟是拜过堂,成亲的夫妻,想到这我抖开衣裳,一抹竹青颜色遮着眼,熏过的香飘散出来。李云琴伺候我爹更衣的样子骤然浮现在温冲的衣裳上,像是一出皮影戏。 我不是李云琴,更不要过千千万万个李云琴过的日子。 十指渐渐缩紧,略微盘起衣裳递出去。 温冲野蛮地覆上我的手,不断不断地握紧,不顾被我凸出的指骨膈着的疼痛,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把我的手捏碎一般,“你喊我什么?” 我疼得微微合眼,淡淡回他:“三爷。” “你该喊我什么?”说罢他倏地松手,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和我的手一同卷入他蛮力的衣料皱得像是揉过不能复原的纸,曲曲折折的纹路是崎岖难走的山道。 我望着上头的‘山道’,缓缓抬起头,重复了一遍刚才的答案。 下一刻,温冲大力地把我拉向他,深渊的眼中混杂着惊讶、失望、不可置信,紧绷薄唇开合着说:“你变了。” 他和杨絮在门前的身影,像是两根长棍,把我的心当成一面鼓,使劲地擂击着。 咚咚——咚咚——咚咚…… 彼此的沉默里,仿佛又过一年。 我轻嗯一声,低低吐出胸腔里的闷气:“世事易变,人心如水。三爷也变了,不是吗?” 第147章 归6 以为他会反驳亦或者是愤怒,但没有。温冲脸上尽是克制的神情,强烈呼吸起起伏伏,无话地望着我,眼里几个瞬间山崩石裂,闪过往昔星辰般明亮的眼神。 沉寂中,他直直站在我的眼前,近在咫尺心隔天涯是这个意思啊。 温冲的眼神忽明忽黯,仿佛人已失去魂魄,一味站立。我昂着头,逼自己直视着他,不论他的眼神多么令人迷茫生寒。违背誓言的是他,许诺不兑现的是他,错的也是他。 温冲在我的注视下穿好衣裳,满是粗茧的掌心托起我的手,运送到胸口距离心最近的位置,“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三爷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我反问。 “没有。” 温冲茫然地望着我,使我诧异,他的眼里有过千百种情绪,茫然是最不可能出现的一种。即便是四年前在承明甬道相遇,他的眼中亦无这种神情。 收起心绪,我扬起嘴角,“那我也没有。” “杨絮医术高明,更加难得的是她精通苗疆虫蛊解毒之法——” “不,更为难得的是杨絮一心爱护着三爷,那是份以命护命的爱护。要是没有杨姑娘,三爷此时不可能站在我面前。”我打断他的话,将衣服披到他手中。桌上放着三层双开的大食蓝,底下那层外头罩着食盒。是我吩咐万儿这么做,想要保住鸡汤的温度。 “换作是你——” 我再次打断他:“换做是我,我做不到。” 嬷嬷要是知道我是这么履行她传教的新妇规矩,非要气得放下金孙千里迢迢赶来揍我一顿。昨夜想过许多种和温冲再见时的情形,唯独没有这一种。 温冲穿好衣裳,走到我面前,褪去盔甲的他还是没有半星人情味道,冷冷的,像块冰。视线在我腰间搜寻再搜寻,倨傲地盯着我,问:“络子呢?” 我伸手摸了摸腰上,果然不在。立即想到是昨晚辗转难眠,握着络子时醒时睡地折腾一宿,早起匆忙,大概还在床上。 没等我回答,温冲点头,忽怒道:“生死不离,你说过话全是狗屁。” 我漫不经心冷笑,腾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说的话要是狗屁,那也比不上三爷的狗屁响亮。” 屋里七分僵硬,与我目光触及的瞬间,温冲不自然地避开,再回顾时他的脸刹那间阴郁无比。一会是晴,一会是雨,一会春风化雨,一会电闪雷鸣,不知道他心底到底在想什么。 温冲冷哼:“你我夫妻之情,恩断义绝。” 我听清了,但不敢听清,像是做梦,心瞬间纠结成团。 “三爷……方才说什么?” “书契会在今夜拟好,你尽早清点自己的东西。”温冲神情极其冷漠,不再变化,冷漠是他脸上仅有的东西。忽然干呕的冲动从下而上奔来,奔到我喉头。 眼前人与我,无数无形的墙阻挡在中间,看似近,实则远。 四年,一位医术高明的医女迈进温府,我苏因果对你来说没有利用价值了吗?要如此着急一脚踹? 我微微一笑:“要给杨姑娘腾地方腾位置不是不可以。你四年征战,我守在夫人身边尽着孝,是为不顺父母?你我成亲匆忙,尚没有夫妻之实,假若现在有个孩子喊你‘爹’,你敢答应吗?淫、妒、疾、多言、盗窃,无一沾边。反观你,自食其言,这话非要说应当我先说。三爷既把话挑明,我不愿意痴缠。一重喜,贺你凯旋封;二重喜,贺你得情深意笃的如花美眷。温三爷说对了,你背弃誓言在先,我们夫妻缘尽于此,不是你要休妻,是我要休夫,你我和离。” “是我有愧于你,有何要求只管提。” 温冲的声音空前僵硬。站在我面前的到底是不是温冲已无从考证,我宁可不是。 “这会子要我、说,东一件西一桩,不周全。今夜我会一条条拟全。” 我扶着桌沿,双腿钉在地上,不能挪半分,微微抽气,提高嗓子向外喊,“小环,找两人来,把对门收拾干净,添上红烛红帐子鸳鸯红被、红枣瓜果、合卺酒,一律为温三爷和新三奶奶备好。” 随即恢复脸上冷静,摊开手伸到他胸口,指尖隔着衣裳触到他坚硬如甲的胸膛,恨不得每一根手指都是匕首:“头一件,请温三爷归还我娘亲的同心络。” 温冲身躯明显颤了颤,沉声道:“丢了。” “哦。丢得好,你原也不配戴着它。”我收回手,背过身去不想再多看他一眼。直至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远。 只给我一晚上的时间,你真够着急。 五指上的指甲硬生生折断了两根,抬起手索性撕断,一指扯深了点,血星子从里头冒出来,很快凝成一颗小而饱满的血珠,顺着指甲下的纹路滑下去。 余光看见西面墙的案上多出一盏灯笼,元宵早过去两个月,哪来的灯笼。走上前,琉璃面里间隔照着黄纸符咒和仙鹤图,仙鹤与流云之中模糊地显露着两个字。我以身挡住光线,上头的字变得清晰。 保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将要未要想起时,背后传来一声:小姐。 我回过头,小环沮丧着脸,月华、万儿在她身后微微低着头。 “灯笼为何在这?” “啊?”小环满脸疑惑,望着她的表情我竟苦笑。原来,‘意料之外’四个字书写在凡人的脸上时是这个样子。 院外鸟叫得欢乐,春日阳光温温吞吞的,在小环脸上仿佛看见刚才的自己。 月华柔声道:“今早进库房时在墙角根见到,上面全是灰尘。如此好的灯笼蒙尘可惜,因此我取出来擦拭,在屋中跟万姐姐说几句话,顺手搁在这忘记拿回去。” 想不到月华比我更没记性,她只觉得灯笼好看,却完全忘记灯笼是谁送来的。 “主子和爷争执是为灯笼的事……么?”万儿谨慎地捏着声问。 “不是。” 我心中泛着酸,烧着火,四肢冰冰凉凉,许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块,互相冲撞着。见过‘意外之外’后迅速在身体中膨胀、翻腾。一种有别于肌肤之痛的痛,比起练功的苦更苦。 四年从未有过一封书信,是因为她? 像是一场梦,辨不清究竟四年的时间是梦、还是此刻是梦、亦或者王管事来通州那天起,已是梦。 第148章 和离 我望着灯笼,四年了,仙鹤雅姿仍是栩栩如生,颜色鲜亮丝毫不减。 “因果,这西洋灯笼很奇特,擦过后竟会有字显在纸面上。”月华的话带着故意的兴奋,很少见,平时她细声细语,从不大声说话。她走到我面前,指在灯笼壁上,“你瞧。” 月华直直盯着我,细长似春柳的双眉低低地,眼中蒙着一层纱,分不清纱底下的心疼属于谁。 万儿忙把灯笼收到身后:“不年不节地,也不能挂,我看不如笼扔了。” “丢了?万姐姐,好好的灯笼为什么要丢,我把它放回库房就是。”月华惋惜道。 万儿啧了声,如火焚心似地一跺脚:“好有什么用,五少爷送的灯笼再好也不顶用,巴巴地把它捡出来擦洗。” 月华和小环听出话底意思,瞪大着眼相视看呆了,如梦初醒似地震惊。她们俩心思有限,一盏精美灯笼隔了四年不记得也很正常。只是我没料到,万儿居然知道灯笼的由来。若我没记错,当年温渊送灯笼时,她和喜儿并不在晓翠苑当差。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走到窗边,前日刚撕去韧纸准备着换上青云纱糊窗户,好挡挡夏日的阳光。事情搁了几天,纸撕去纱还未糊上。从窗棂向外看,碧绿的大树与干净的院子被切成若干小块,是熟烂在心的静谧。 安安静静的院子,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我已不能如院子一样,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额上突突跳着,这阵疼裹着下阵疼,皮下像有一只虫,恨透我脑子里混乱不堪的所有,恨不得从我脑子里钻出来透口气的疼。我站在窗前,世界无声,一片叶子下,来年还会生长出另外一片。 “主子……” 我偏过头,是万儿。她无声站在帐后,不知站了多久,手上还提着那盏灯笼。 “奴婢亲眼看过三爷对您好,是掏心肺的好,即便多个女人,动摇不了主子的地位。”万儿呆呆望着我,眼神神似小环。她们三人里,万儿是心最细,最泼辣的个性,这会竟是大气不敢喘,呆呆看着我。 我深深吸口窗外的空气,或许她们隔得远,没听清我和温冲的对话,想着倒违心笑了,“世上的事一天一样,你见他对我好,那是四年前。你在我身边伺候我多久了?” “回主子,四年零仨月。”万儿道。 “连零头都算着仔细。”我伸手拨开纱帐,望向她,“一会去库房拿几个大箱子来,放在屋里。你与小环同去,当年我从老家上京时带来两个红漆木箱,一并取来。” 万儿惊愕地整个人僵住,脸煞白,即便这样子她还是回应一声,没有多问,“奴婢这就去办。” 我在窗前又站了一会,回想起小时候,爹兴致好时爱领着我去买小杏园的煎粘团。他待我不好吗?不。但这样的好,仅限苏克寒不在家中。苏克寒一出现,我只能给他让位,他是苏家唯一的儿子,爹别无选择,最爱的儿子。 当年没有那件事,李云琴会出现在我家中吗?若逃不开命中注定,那娘的心情与我此刻是否一样?我不敢再窥探下去,迈出院子往归善庵走。 温府太多人、事、物都在转变,唯独归善庵没有变化。一样冷清,一样的天地炉,一样三炷香,一样与世不同。 我抬起手要扣庵门,竟轻而易举扣开一道细细的门缝,迎面的檀香清神明目。 闩上门后往里走,在观音莲花像下遇见杜鹃,我轻轻合起双掌,杜鹃亦然合掌,彼此微微鞠躬,互道“阿弥陀佛”,并肩过桥右拐入法堂。四夫人无发无挂,淄衣素面站在中庭,大把大把的尘光洒在她身上,空气里的飞尘悬浮在她身周,有种不可描述的圣洁慈悲。 “居士。”我合起手掌,躬身道。 四夫人神色从容带着微笑,手上盘着佛珠,话同尘埃一样轻,“我知道你会来。” 我在心底长吁,每每心神不宁时,想到的都是归善庵。那场大雨里,撑伞的四夫人告诉我一个道理——此人间非彼人间。我隐忍努力,一天当做两天来使,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帮助替大夫人解除身上的蛊毒,药方即在眼前,法子已有眉目。 杨絮医术高明,更加难得的是她精通苗疆虫蛊解毒之法…… 他的宠爱,我看见了。 心头一扭,没泪,下意识吸了吸鼻子:“不瞒您,我觉得心上和脑袋里乱糟糟地,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走。” “不是乱,是忧怖,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四夫人双目是佛目,看透一切,再在看透一切后带着无尽无穷的慈悲。 我蓦然一惊,是爱吗? 我对温冲有爱? 爱又是什么? 至今看来,爱是一个谎话上面再叠一个谎话,谎话外裹着些无可奈何、苍天无情的借口。我爹是这样,温冲也是这样。 “居士,我将要离开温府了……我……。”心里不忍再往下说,不想以自己凡尘俗世的情感叨扰四夫人的心情。 四年来,是四夫人教我用人之法,是她在棋盘夜雨时告诉我,忠者如小环、银絮需留在身边,奸者如心莲、连伯也需留用慎用。是她教我账簿得清,明往来无巨细,以顾家大商的法规来治理名下庄田和佃户。顾家商船图纸、内建天工等等,一一是四夫人熬夜绘出,教我识别各中巧妙。顾家的造工渊博高深,是个她手把着手教会我。 我默默低下头,听见对面的四夫人说:“因果呀,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是我……舍不得。”犹豫间,我慢慢仰起头,像吝啬于发音,想把每一个字含在嘴里不放出去。 四夫人点点头,佛珠盘绕着过一圈,“有舍有得,缘如云烟聚散有定。要是无法定下心神,想想自己第一次踏进此地时对我说的话。人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 心里的结仿佛缠得更乱,杜鹃常说是我从地狱深渊中拉拔出四夫人。在我看来,那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四夫人何尝不是数次将我从地狱深渊中拉拔出来的人。 能救人未必能自救,但服输的人,连赢的可能也没有了。 “居士,期待云聚时。”我跪下,深深一拜,只听头顶传来四夫人话——你是个特别的孩子。 那一刻,四夫人身边飞扬的尘埃似乎静止下来,我躁乱的心随之静止。 第149章 和离2 长丰园的严、魏两位妈妈带着十来个仆妇进入西厢打扫置办,场面阵仗极大,赶在小环的前头把事情做了。 西厢是晓翠苑两年多来唯一有人气的地方,现在人进人出,搬箱弄柜,一同搬弄的还有口舌。不是嫌院子打理得差,便是说屋子里素,不像是温家的规制。 万儿因为受那些稍有年纪的仆妇讽刺,又不好当着寿康堂老人面前争吵,所以去百兰轩浇花。小环来回去压了三次门,门已经关好,她微微开启又合上,总觉得是门没关紧。撅着嘴走来,憋着一肚子话的表情。 月华冲她摇了摇头,小环只得唉声叹气。 “小门小户里调教,改得了皮面改不了根底,穷根哪里好挖掉。” “还真是,大家大业要管治好比当官,不是谁都能做。凤凰是凤凰,山鸡是山鸡,出生注定好的事,改不了。哪个府上不是主母传女儿,要不稍有些脸面的世家公子哥定亲从来要娶嫡女,图的就是这。你看旁边的二奶奶,那是何等家世出身,打娘胎里会看帐管家。听说但是城南铺面和田庄,去年尽得,这个数!” “我的老天爷哦。二奶奶有手段,可惜二爷没能托生在二夫人肚子里。” “轮家世,哪个比得上五奶奶。五爷那是夫人心头肉,雷打不动。” “唉,五奶奶成天病怏怏地,绣个手绢子夫人还怕她熬坏眼睛。要让她管家,三年五载的药不都不白吃啦?” “真真是好药堆出的金身泥像。” …… 外头仆妇趁着严、魏妈妈去签领物件的空档大声地着闲话,毫不避忌。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长丰园的人以往不把我这半吊子主子放进眼珠里,现在我连半吊子主子快也不是,她们更不忌惮。 月华拉着小环的手,小环几回不服气都只能忍下来,低头擦拭着箱子。 厚厚一沓纸压在手肘旁,研好的墨放到快要干涸,我还是一字未落下。 笔尖濡上黑黑的墨汁,移到纸上,还未落笔,笔尖上的墨滴落,打在白纸上,迅速晕开。外头又有人起高腔,道:“新三奶奶是家世代行医,在前朝那会还出过一个太医。” “听我家那口子说新三奶奶镇州家业可大了去,单是药材铺就有三四个。南北两道上的药材生意都在做,万岁吃的药里就有一方她家进的药!” “神佛哟,新三奶奶的陪嫁你们知道有多少吗,不算万岁娘娘赏赐,那也有三万多贯!” 唏嘘赞叹里,一个人跳出来,拉长声音说:“啧啧啧,要么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外面当即传来烈风般的笑声。 一个身影闪过我面前,接着听见砰地开门的声音,力道不小。 我以为是小环沉不住气,把笔架在砚上抬眼看,贴着门槛站着的人是月华。 她目光望向外头,忍着气柔声细语:“嫂子们解闷小点声,三奶奶在屋里歇着。” 话音还未落,外头立刻回来刺耳的笑声,“什么时辰了,你们奶奶还睡着呢?” 一群人跟着大笑,笑声中冒出一句:“呀,我说眼熟眼熟地,你不是海州府分来的那个罪奴吗?” 罪奴两字响彻时,月华忙慌乱地扯衣袖,想盖住手上的烙印,殊不知烙印从未露出来。 笑声散去,化作细细碎碎的议论。 小环跑到门外,爆竹似地道:“我们小姐爱在哪个时辰睡觉还要听你们安排吗?把这院当自家土炕揽三拉四嗑瓜子闲聊?罪奴怎样,谁比谁高贵?只听不看,我当是别府乱嚼舌根子的主子奶奶来了,呵,开门看是您几位啊。” 我怔怔望着门处,讶异小环的口齿何时变得如此利落。 对面传来话,“环姑娘别嘴上不饶人呐,我们是为三奶奶着急,有人可和三爷肩并着肩进祠堂见祖宗啦,三奶奶还在这做好梦啊?” 小环听着也不说话了,月华嗓子眼发着颤,还是说:“两位妈妈马上要来查了,嫂子们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们倒要为嫂子先担心死。” 说了,月华把小环拉进屋,关上门。背过身时,月华眼里立即闪出泪花。 小环像是做错事的小孩,露着小猫一样的的神情盯着我,“还是小姐沉得住气。” 我走近她们,说出在肚里酝酿许久的话:“箱子是用来装衣物用品,除开我自个的东西,其他的一律不要装入——” “小姐和姑爷赌气犯不着离开啊!”小环打断我的话,“再说……能去哪呢……大夫人那?” 我摇摇头接下去:“温三爷和我已决定和离,今夜收拾好东西,明天书契若是写好,诸亲面前做过见证,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再不用听那些无聊的酸话,盘算躲闪着用心计过日子。以后,多得是光明敞亮,吃喝玩乐的日子。” 小环懵了,月华懵了。 良久,小环哆哆嗦嗦问:“姑爷要休了小姐?” “是我和温三爷互相休弃对方。” 小环琢磨一会我的话,低声道:“小姐开心就好,但是能去哪呢……。” “天下之大,何愁没有容身之所?还记得我们决定上京那天,我问你愿意不愿意,你如何回答的吗?” 小环接道:“小环一辈子跟着小姐,天涯海角都跟着。小姐去哪里,我去哪里,永远不离开小姐!” 我到桌边抓起络子,小心地系在身上,微微笑着看向她们。 月华将目光投向我,透着忧郁和担忧,“因果,你真的要离开这里是吗?没有三爷,你还有我……还有小环妹妹……还有万姐姐。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我一怔。她紧接着道:“不要离开可不可以?你要是不在,我……我……我该怎么办?”月华微微闭上双眼,喑哑着声,“我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小环慌慌忙忙收起自己的情绪安抚她。 我们三人心里都明白,一旦我与温冲和离,能带走的只有嫁妆随身,我的嫁妆那是大夫人当年倾囊所出,动不得,不过几件衣裳日用、自个所购买的物什能放进箱子。 还有小环,她是我带来的人,不属于温家。我自然可以把人带走。 但是月华不同,她是海州府签发上京的罪奴,是罪臣的女儿,一生只能在温家为奴。 官奴签发的令牌还在温家收着,等同卖身官府,只能由官府经转。 我望向月华:“你要不想留在这里,我有法子带你走。” 第150章 和离3 月华又急又惊,又喜又怕,“可以带上我吗?!真的可以吗?”她挂着泪痕连连问了三遍。 “嗯。”我坦然一笑,尽力用眼神安抚她,“这里不适合你待着。我会想法子把你弄出去。” “太好了!小月姐姐,我们可以一起走啦!”小环笑道。 月华抿唇轻笑,鼻尖红彤彤地。 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仆妇心眼未必有针眼大,又是长丰园来的人。月华为我言语上得罪她们一回,我若离府,以她罪奴身份在温府不知会是怎样。 开始我是有些犹豫,万儿尚且能托予令仪,月华性子太柔,不对令仪脾性,硬是安顿在九福居于她俩皆是无益的煎熬。 我将染上墨点的纸揉成团,重新抚平纸面,提起笔,写下第一个要求。稍粘稠的墨汁随笔落在纸上,黑的愈黑,白的愈白。 月华见到纸面上的字,不禁一愣。 “温三爷孝敬大夫人,大夫人那十分清净安稳,我这样写,他必定肯允。挪去伺候大夫人你是随主离府,但不算温家私遣官奴,一就两便。”我道。 “我只想跟着你。”月华低下头,拎起墨条磨墨,“因果,周姑姑不喜欢我,三爷同意,周姑姑也不会同意让我去伺候大夫人。” 我按住她的手,往里头添了点水,干磨着本就粘稠的冷墨,她心不在焉。 “姑姑那我自会说明,出府是第一步。”我安慰道。 月华点点头,拉着袖,一下下研磨着墨。 小环合上箱子,有些激动道:“小月姐姐去伺候大夫人,不和我们一起走了吗?” 月华眼尾扬起,连呼吸声也听不见,她这是提着神等着我说话。 纸上的要求列了五条,我停住笔,一面从头条条看来,一面回答:“在大夫人身上的蛊毒彻底解除之前,我不会离开京城。” “大夫人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月华瞬间抬头,声音极飘渺不真切。 我诧异地望着她。 月华忙低下头,避开我的视线,“我……我的意思是……大夫人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对吗?” “小月姐姐你怎么啦?今天怪怪的。”小环抢着道。 月华极温柔道:“我没事,只是有些羡慕。” “畏惧孤独人之常情。你不用担心,我会安顿好你。”我带着犹豫一番,仍决定开口,“小月,你想摆脱奴籍,为你爹洗刷冤屈,为自己求得自由吗?” 如被雷电一击,月华瞪大双眼,双肩发颤。仿佛我的话高深难懂。 我毅然道:“唯有摆脱奴籍,你才能真正获得自由。哪怕将来我们不能同在一处,你也能过自己的生活,不必畏缩恐惧,——。” 没等我说完,月华拼命摇头:“摆脱奴籍我不敢妄想,只要能和你们在一处,已心满意足。” 我深吸了一口气,安慰人的能力是一种天赋,无法学习得来,刻意学反而笨拙,如同我,笨拙地对她说:“要是连妄想也不敢,日子多无趣。总之,你不会是孤单一个人。” 小环清脆笑声响起:“我们彼此作伴呀。” 月华谨慎小心地点头表示赞同。 日落西山,金辉满院,一天里晓翠苑最美的时候。 对面一片红彤彤的光,天色渐暗,红光渐明。 我在屋里用饭,门外传来叩门声,咚咚两下。 “三奶奶,您在屋里?” 万儿放下布菜的筷子前去开门,门打开后,一个面生的老嬷嬷往屋里冲,万儿反应过来时,人已到我桌前。脸上一团喜气,显然是被对面的红光染上的喜气。“三奶奶安,您用着饭呢?” 温府家奴众多,多得是他认得我,我不认得他。 老嬷嬷笑道:“对房奶奶要来拜见您,差老奴来支会。” 我摆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回问她:“对房奶奶是谁?没听说过。” 老嬷嬷尴尬地笑了,待要说话,身后传来一阵冷冷的笑声。 循声望去,是温冲,竟还有杨絮。 两人踏入屋里,温冲径直朝桌前走去,捞起桌面上田契地契略翻了翻,丢掷后拿起那张墨深色浓的纸看了又看,眼眸黯然而茫然。 我心头一紧,在他目光降临前别开自己的眼睛,“温三爷准我尽管提,莫非嫌我要得多了?” “有骨气。金银钱财全不要,你日后吃什么穿什么?”温冲一派训斥兵卒的口气。 莫名的滋味涌上心头,我咽下嘴里的饭,把那股情绪一齐咽下。 “说话!”温冲向我厉声喝道。 万儿布菜的筷子停在半空,老嬷嬷的脸吓得没有人色,整个人颤栗不已。里外死一般沉寂。幸而胆小的小环和月华不在。 嗓子大了不起啊? 我夹起一口饭送进嘴里,咀嚼咽下后不紧不慢道:“穿仇披恨喝西北风,不劳烦三爷操心。” “拿去,统统拿去!”温冲奋力掷下纸张,仿佛忘记这只是一张轻飘飘的纸,不至于他如此对待。 我明显看见他的骨节绷得紧,紧到有些苍白。 “当中一些是你的嫁妆。”温冲犹豫里带着点沉痛,低低叹了口气,“娘的心意,你带走。” 周围实在太安静,安静得天地之间恍若无声,他的那声叹气才会传进我的耳朵里。 几乎要恼羞成怒的我一时无语,甚至无法出言相讥。 眼前一道白闪过,不是无力的死白,不是冬雪的静白,而是另一种无法言喻的白。杨絮灿然生光,美得端方不张扬。长睫垂着,雾出一片浅浅的影子于眼睑之下。一顾倾人城大约就是这个样子。 “苏姐姐。”她清澈的双眼凝视着我,缓缓递上搜拾起的契约。 我并没有伸手去接,她的双手一直悬在空中,吓白脸的老嬷嬷抖着手接过去。 杨絮没有多言,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堪称温暖而直击人心的笑容。原来她笑起来更好看,透着无尽而不竭的温柔。 院中忽然传来仆妇请安声,爷爷奶奶一通喊。 “三嫂、小三嫂。”冯有琴的笑声慢慢朝着屋子靠近。 我放下筷子。眼前人人像是泥像,各有所思。看了眼温冲,他八风不动地站在桌前,整个人宛如是生风的断崖,令人不寒而栗。 “三哥。”温渊万年不变的清朗之声在门外响起。 第151章 和离4 温冲冷冷站着,一言不发。 “咱们来得不是时候呀,难道是两位三嫂吵起来了?”冯有琴在外语带吃惊道。 我皱了皱眉头,侧身从支开的窗缝底向外看一眼,来的是温传安、冯有琴、温渊、薛幼青四人,后随着两房的年轻丫鬟几个。只要是进入晓翠苑的人,无不被灯笼的红光染透全身。是喜,是大喜,与我无关的喜。 冯有琴拉着薛幼青进到屋里,左看右瞧,目光落到四个大木箱上,回过身瞟了我一眼,“三嫂是动真格啊,这样子看是要仿效当年的年府大小姐回娘家。” 万儿递来帕子,我拭过后放在案几上,肘部撑在几面上睨她一眼。 冯有琴既傲又亮道:“别瞪我啊,三嫂想不开且往满府各院看看,哪个爷们不是三妻四妾?我看小三嫂是顶顶和善的人,从此多个姐妹臂膀,有益无害。还是三嫂福泽厚,我那院啊,有些粗鲁无礼叫人心烦。” “是了,论接纳丈夫娶妾,谁能比得上温四奶奶轻车熟路,满府各院,你是一把手。”我笑道。 冯有琴沉下脸,被她生拉硬拽进来的薛幼青错愕地望着我。外头忽然传来温传安的笑声,这般安静的院落里,显得突兀。 不想多做拉扯周旋,我索性站起来,掸掸衣裳往外走,与温冲擦肩而过,他突然如箭一般快速冲到我身侧,使劲握住我的手腕。我本能得起手,以肘扣向他腹部。速度不及他闪避,让他躲了过去。 “你要去哪?” “出去透透气,温三爷有何示下?” “你就那么等不及要跟我一刀两断撇清关系。” 忽而瞥见他腰间挂着的络子,那个他说丢了的络子污得失去本来鲜亮的红色。整条络子没有一处幸免,全是污黑色,像被墨汁染过。我呆住,无暇顾虑屋里屋外的眼神人。 是你伤了我的心,是你心生两意。 四夫人说得对,人只能向前,无法挽回。 “温三爷这样说,我会误会的。”用力一挥,手从他底下挣出来意外轻松,不费吹虎之力,我笑了一声,“误会你对我情深切,意笃定,想要改变主意。” “……。”温冲的神色幽暗沉重。 四周鸦雀无声,我闭上眼不想再看他,温冲粗糙的十指抚上我的脸颊,强行将我的脸板正,“放妻书一刻未写,我仍然是你的夫君。” 似乎每吸入一口气,胸腔里便会冒出一丝丝的疼。 我静静望着他,试图看穿他的心,但无能为力,勉强停顿着把话说完:“大齐兵卒能够随你调遣,我的心不能。我爹娘俱不在世,明日三爷亲眷为证便好。愿与三爷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说罢,我用尽力气打落他的手,或许看来踉跄,但我只想立刻离开这里。 不知走了多久,温府处处有灯火。四年以来种种大小事浮现在眼前,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心境愈发苍老。从取消婚约到为大夫人去蛊毒,大概是因为过于清楚明了想要什么才如此痛苦。 或许他有苦衷? 或许是皇上赐婚不得不从? 或许……什么或许也没有。 明明带着小环离开温府是我多年前的心愿,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可以离开的时候,我的头却阵阵发疼,如是针扎。夜穹暗淡,无风无月,星河高悬。春深时节后花园里花团锦簇,白日艳丽累了,夜里是团团暗色。我坐在亭上放沉身子,外街不时传来爆竹声,远远有烟火绽放着,像是宫门方向。砰砰几声,远如天外的含蓄。 一点光亮慢慢靠近,月华焦灼的背影进入我眼中。 在我看着她的那刻,她倏地转身,急忙忙朝我走来。灯笼里的微光还不足点亮偌大的凉亭,月华放下灯笼,首先做的事是把带来的披风为我披到肩上。 我嘴角扬起,抓住远在天边且含蓄的烟火声,深怕错失机会:“好累。” 月华愣了一下,两手缓缓向内并。良久,手背上晕开一层浅浅的水纹,“认识你以来,这是你第一次喊累。” “是吗?”我随口接上她的话,以为自己说了无数次,竟然是第一次。 “大夫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可是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我不想看见你这样。因果,从现在起,为你自己打算考虑吧,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可以不可以。”月华唯诺道。 我抿嘴一笑:“被你说得我像是个傻瓜。” 月华扭身闪开,背对着我,双肩似乎在颤:“你是傻瓜,太傻,且要自私半分花用在自己身上,不至于被伤透心。只有我知道你这几年在做什么,你是把自己的血和一概砸碎、碾碎、凿碎,锻打成另外一个人。大夫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混沌不堪的脑子清晰起来,“小月,我同你说过的。大夫人视我如子,我视夫人如母,她对我来说当然重要,非要重要。” “可是你和三爷……你和三爷……。”月华情绪有些激动。 “无论我与温三爷是否是夫妻,大夫人在我心中的位置不会改变。”我坦然道。 宛若潮汐退去,月华肩头平静下来,一丝不动的背影显得孤独脆弱,“我那有还些银钱,都是你在年节生辰时给我的,今晚我去取来。” 我连忙摇头:“银钱花销上你不用担心,其实我早有打算。与其窝在温家瓦下,不如自起屋檐。不算太难,还有你和小环陪在我身边。” 月华转过身,满脸不可置信,纤瘦柔弱的她眼里竟有些倔强和执着。 我望着烟火绽开的烟花,起风了,带着花香徐徐而来,心里不快与烦闷大减,忽觉得好笑,双手收圈在嘴边:“去他的温三奶奶,去他的高门大户,我苏因果,不伺候啦。” 月华猛然一震,噗嗤笑了,低声道:“喊得太小声,不符你的个性。” 我笑吟吟回看她,余光见月华的身后,花簇中慢慢踱来一位儒雅挺拔的贵公子,暗夜下,白皙的脸庞若一颗璀璨的夜明珠。他走到亭下,眼前短短几步的距离,是几年来我和他离得最近的一次。 第152章 和离5 温渊止步不再向前,身上每一处皆是分寸。金菊样的烟火绽放着,成为他专属的背景,整个人温润而深沉。 曾几何时在梨香院里,记得是老太太的寿辰当晚,一样是宫制的烟火,夜色中人衬衣衣衬人。遥远得仿佛是前世的事情。 月华的灯笼是方寸里唯一的光亮,昏昏暗暗极力发着黄光,灯火下的他,唇至下颚与温冲极度相似,使人分不清究竟是谁相似于谁。 豫王弃用温渊、萧良佐,几年来温渊的日子并不好过,当初温文尔雅的五少爷经风雪磨砺,磨得已有锋芒。少年不再,两兄弟骨子里的那股狠劲是一样的。 “五爷。”月华福了福身,继而提起灯笼。 微风里羼入一丝清冽的酒香,从温渊身上传来,显然是饮过酒。 “五弟打哪来?”在温府中我极少见他,一声‘五弟’喊得生硬不顺口。 “席上。”他答得随意,语气平缓直顺。却只是简单回答我的问题,并没称呼我。仔细想想,岂止是这次,年年府上春宴遇见,他从也不曾称我一声嫂子。 温府还有什么席,无非是贺温冲凯旋封将的席。想到温冲,心头万般滋味。 “原来五弟是来此处醒酒的。我不好独占风月宝地,还是让予你。”我以眼神示意月华,月华会意地从侧边切出,我紧随在后。擦肩而过时,温渊自嘲般低笑了声。 “你怕什么。” 我刹住步子,视线探去,温渊侧颜轮廓清晰,长长的睫毛颤着,是整张脸里唯一不在他掌控中的一小部分。 近乎复刻的孤傲里,更多的是春风般的柔驯、谪仙的姿态。 “五爷的话叫我不明白,我能怕什么,有什么好怕。” “避我如避蚰蜒蛇蝎,你就这么害怕!” 听到他的话,我不禁眨了眨眼眼睛,心底实则是松了一口气,语气淡淡地回:“五爷是喝醉了?按三爷的话说,我还是你嫂子,你还是我小叔,一家子人,我没道理无端怕五爷。” “是我先看到你,是我先动情。” 温渊毫不避讳,话语起伏极大,前半句是春江碧水,后半句是黄洪决堤。仿佛克制许久的感情,寻求到一个宣泄的时机。 我沉下脸,“五爷喝高了,我去喊个人来扶你回去。” 说着迅速转身离开,大步迈前,月华跟着我加快了脚步。 “甚至……甚至……。”温渊一个箭步冲上来,拦在我面前,俊秀的脸上挂着自嘲的笑容,“当年要是我患疾染病,那你今日便是我——” “五爷!”我高声压制住他的声音,打断他的不宜的话。 温渊拽住我的胳膊,“你就这么想躲开我?一句话也不愿意与我多说?总是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月华已被温渊言行举止震得惊惶失色,忍不住来拉住我的胳膊,颤抖着牙说:“五爷你疯了吗?!” 我昂着头,目光落在他的脸庞。眼前人如玉模样,眼眸里清水一汪,仿佛是当初那个温子羡。 温渊无助地喃喃自语:“是疯了,我是疯了,从见到你的那刻起我便疯了。我现在很清醒,从没有这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无法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若不是月华在,若不是曾与他交过手,若不是我答应过主持和姑姑,……,气极时,想起那盏遇水显字的灯笼,想起那个胸怀天下的少年,怒火锐减,心中无声默念:我心里有过你,但一切早已过去。 “温渊,我是你嫂子。”逐字逐字地对着他吐出心口不一的话。 “苏因果,你很残忍。”温渊温柔中带着沙哑,“明知我最痛处,还是不带犹豫地狠狠刺进来。对我,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在意吗!” 我调整呼吸,嗓子眼干得发疼,像被沙石摩擦过。一面迈开步子一面回答他:“没有。” “如果没有急着要躲我又是为何?” 我再一次止步:“叔嫂之间男女避防,满府下人,君子不立危墙的道理五爷没听过?” 温渊并未再追上来,身后的他似乎万分艰难道:“何不干脆说是自己问心有愧。” 我蓦然回首,他的精神好像被抽干,留一副好看的躯壳站在鹅卵石道上。 “我问心无愧。” “真希望你能回答有愧。”温渊深深看了我一眼,如同不胜霜雪的枯枝,无声中有什么伴随着我的话倒塌下来。 不知何处传来的乐声,既缥缈又虚无,我一步一步尽力迈到最大,从后花园离开。一刻不想多呆,不能多呆。 意识里走了很久很久,月华沿路极力跟上我,这会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在她喘息声里,我顿时停下脚步,四周看看,所到之处不是晓翠苑,而是邀月台。 一处夜里比晓翠苑更凄清的所在。 言犹在耳,字字戳心。 望着倒影着满月的湖心,那一层浅浅的水波泛着银光,看得我四肢渐骇。彗安的码头,一样黑深的水下,我不停地坠落,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 像是跌入深渊,在抵达深渊,毫无知觉之前,眼前飘过荷包,我紧紧握着荷包,脑子里浮现的是晴朗温柔的声音,那覆盖着雪花的睫毛微微动着的样子,他站在白茫茫的雪色里,好似九天外来的谪仙。 我从月华时候拿过灯笼,遍地寻找,终于找到一颗小石子。 捡起来丢进湖里,没有多大的波澜,湖中捞不着的月亮轻轻晃了晃,立刻恢复到原本的模样。 都过去了。 要霍夫到原本的模样。 走回张灯结彩的晓翠苑,我全身乏力,只想好好躺下。 院中摆满红绸扎着的喜抬红箱,魏妈妈左右指点着几个仆妇忙进忙出。像有做不完活。 大川蹲坐树下,一脸苦闷,快化成石头,连我从他面前走过也没发现。 等我到屋前,万儿迎出来,大川霎时惊觉,大声疾呼:“少夫人!” 边喊边匆忙跑来又心急刹住脚,身体前后摆了摆,险些倒栽。 “少夫人,您能否容我和小环说句话?” 万儿忙挥手,没好气撵走他:“小环不想见你,麻溜地替人守财去吧!” 第153章 和离6 窗纱透着小环的身形轮廓,是一方剪影,大川直盯着窗户上的影子看。 我轻声道:“要不要和你说话当问小环的心思,我不能替她去决定。如果小环实在不想见你,我勉强不了。你们的事,应该自己说明白。” “少夫人,小环…不,你们会到哪里去?”大川着急地问。 万儿没好气道:“也是你能打听的?” “还是让小环亲口告诉你吧。”我看了眼月华,月华领会意思,灭掉灯笼到门角放好,回过来把万儿往屋里拉。两人进屋后,小环的身影消失在窗上,大川眼睁睁看得火急火燎地抓耳挠腮直叹。 万儿取食、退篮还加打水回来,进出几次大川一直站在门外,足足站了一个时辰。 魏妈妈扯着嗓高一连几声“大川小子”,大川这才答应着离开。 到夜深,小环、月华不肯回百兰轩睡,执意要留下陪我。到子时初,两人说着心事趴在案几上睡着了,唯有万儿一个没睡下。我走近她,发现万儿正蹲着小心翼翼地把几个箱子擦了又擦。 “上京几年,主子您全部身家物什还装不满两个箱子。”说着拿手背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地抬眼看了看我。 自从我嫁给温冲,万儿一直随在身边,是个忠心耿耿的丫鬟,遇上极事不慌不忙,当细腻处及细腻。小环、月华两个有几分依赖她,尤其是大夫人带着银絮和喜儿离院后,我们四个日日吃在一处、彼此作伴,怎会没有感情。 小环我带得走,月华已安排好,虽说万儿到令仪那是看似最好的安排,可是终究是一个墙内一个墙外要分开的。 万儿察觉到话说得太悲伤,为了缓解,又笑道:“主子八成是要说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的道理。” 我不禁失笑。想起初初拿定主意要在慈云寺和腿头庄上办学堂,破例用了大夫人送我的嫁妆,而后才陆续填补回来。那阵子我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句话,钱财乃身外之物。 我搀起万儿,“二奶奶是直肚肠,爽快性子的人,她熟知你,也十分喜欢看重于你。我离府后,不论事情大小,你遇到难处亦或是居士那有何事务,尽管传信给我。” 万儿使劲揉着鼻尖,吸了吸鼻子,解释道:“奶奶话说得人鼻酸。像奶奶这样好的主子,在奴婢心里,谁都代替不了。” 院中一阵脚步声,仆妇妈妈连续请安,瞬间又安静下来。 透过窗往外看,温冲的个头高出众仆,一眼便落在他挺拔的背影上。背影转瞬即逝,对面大屋在红而暖的布幕上不断有行动的剪影,像是一出皮影戏,演着郎情妾意。 我酸涩地笑了。 这夜,月亮出奇的圆,找不出任何缺口。 她们三个皆睡下后,院里静悄悄的,我披上榻子的薄毯,依旧觉得身上泛着彻骨寒凉。屋中熄灭了灯,黑暗如渊,对面的红光满屋,整个屋子是一颗血红的相思豆,蜡是要燃到天亮。 我站在窗前,直到夜雨淋淋,几遭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替人把眼泪流干尽,终于到天明。 当年离开通州,以为自己的眼泪流干了不会再有,到温府见大夫人没曾想落了眼泪。现如今,以为自己还有眼泪,没曾想一滴哭不出来。 我爹娘早不在世,更别提那个李云琴,在京中无一血亲。 温冲满堂亲眷,甚有已故温老太爷上京养病的亲妹妹作见证,昨夜那些温府留宿未离的亲友皆在,庐州堂满是人。令仪、冯有琴等均不在。唯温擎章在堂内。 “老太婆我见多这样的事,不奇怪。夫妻过日子,讲究缘分,有缘分打不散,没有缘的凑不拢。小冲子可不是孩子咯。都打年轻过来,拈酸吃醋常有,不能容人的早早散了,省得看着心烦。哪个爷们哥儿屋里冷清没人,娶妻娶妾,为的是开枝散叶。” 温府老姑奶奶老态龙钟,身疾未平,身边儿孙两代人环绕着,老姑奶奶的眼皮耷拉垂着,眼开着一条细细的缝。比起几年前老太太丧仪上愈发老迈病态。 即便是这样,她这一句话从口中说出,满堂立即安静。 温老将军穿着常服在旁点头,温冲把印过自己手印的放妻书呈在老姑奶奶皱巴巴的眼皮子底下。 堂外下着雨,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来,屋檐落下的雨连成一条条直线。 温冲拟的书契我不过看了头尾两句——与尔夫妻之缘恩义深重…………伏愿夫人千秋康健。” 当中云云,在我看来不值一晒。 老温将军的长须已白,对应着温冲乌黑的发,旧去新来,人生如此。 众目睽睽之下,我在书契上印下指印,清清楚楚的纹路,曲曲折折。分开时纸张发出脆响,是快速划过的刀锋声。 耳边嗡嗡声萦绕不绝,男腔说的是“仗着旧恩讨巧一生的女人不要也罢”,是“乡野女子岂堪配镇南将军”。 收好书契离开庐州堂,雨里空气湿漉漉的,大雨打湿了我的鞋。 小环撑着伞,沿路吸鼻子,眼泪在眼眶打转。 我边走边柔声宽慰:“那俩歪瓜裂枣相貌的野猴子说的话,我不会放在心上。” “他们凭什么说那些话,当小姐受委屈。和离还要羞辱人。”小环不忿道,“姓温的都一个鼻孔出气!” 傻小环。 她的话听得我心头一暖。 走到西边角门,万儿一早到外雇的马车停在门外,盖着油纸隔雨,驾车的马夫披着蓑衣戴斗笠候在一旁。 马被雨淋得湿透,不停摆头喷响鼻。 万儿冒雨架好马凳,依依不舍送我与小环、月华登上马车。 小环脸上挂着两行泪,支开窗探出头,与万儿惜别。月华低声抽泣着。 万儿劝了这个又劝那个,一同落泪道:“好妹妹把窗关上,仔细着雨水,好好照顾主子。主子身边只剩你啦。” “嗯!万姐姐也要保重呀!” …… “少夫人!少夫人!” 门内传来大川的声音,小环忙躲回马车里。大川扣了口窗,“少夫人,爷有重要的东西要我交给您!” “我家小姐跟你家三爷没有关系,不要再喊我家小姐少夫人。她不是少夫人,是我的小姐!”小环赌气道。 大川一连三声“唉”,拍了拍脑门,“少……少夫人您看一眼哪怕。” 月华伸手要锁紧窗,我摆了摆手,推开一道缝隙,大川当即把一沓东西对着缝隙塞进来。 在我手中打开,略翻了翻,一张张皆是白娘娘的戏文。 我吸了口气,尽量平复心情,对外头的车夫道:“劳驾驱马!” 马鞭一响,我推开窗,大雨打在腕上。车在前行,厚厚一沓白纸黑字的戏文从我手里一张两张地向后飘去,直至手中空无一物。 白蛾般飘散在巷里,最后落到水中,浸透。 耳朵里响起白娘娘唱的那句——“和你数载夫妻,好没一些儿人情!” 第154章 惊变 “你慢些!” “上马要慢,还有什么乐趣?跟上!” 山色中快马急骋,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所有烦恼皆在身后,正是驰骋马上的乐趣。 一条银缎入眼,跑了这么久,白影大概渴坏了。我勒紧缰绳,马儿登时咴嘶撅蹄刹住,翻身从马背跃下,手上盘着缰绳牵引着白影到清溪边上饮水。 它是真的渴坏了,头埋进溪里不肯抬头。 深山中的小溪水极凉,我洗了把脸,洗去脸上的汗,坐上溪边大石块上歇息。 钱忠放马饮水,躬着身洗手,皱着眉道:“你是骑马还是豁命,当初那个牵着缰绳发抖的苏因果呢?” 我觑了他一眼:“越来越像是老妈子,衣食住行样样都挑我的理。” “你是东家主子,我尽份忠心也不许?”钱忠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撒,打湿了头发衣襟,带着满脸水珠望向我,几滴水珠落到眼睛里,眨也不眨。 “我要你去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钱忠抹了把脸,回:“你为温家大夫人做的事还少吗?再深的恩也够还,何必搭上自己的小命。试蛊非同小可,袁老头那还缺一味药才能配成药丸,连颗救命药丸也没有,如果有个万一,此蛊奇绝至极,蛊虫只进不出,你会没命的。” 我深深吸了空山的清新,大夫人身上的奇而险,药丸配方半点错不得,差之毫厘,命悬一线…… “试蛊的事不必劝,我心意已决。”我淡淡地说。 钱忠扫了我一眼,“到底是谁的娘,你做得够多了。就算要试蛊,应该让温大夫人膝下两大孝子来试。”他咦了声,轻笑,“不如我把温擎章绑来,让他试蛊!” 我呵呵一笑,恨恨瞪着他。钱忠脾气古怪,这样的事没准着能做得出来。 他调转笑脸,“生气啦?说说而已,我可没那闲功夫去对付个瘸子。” 我掬了水朝他上脸上泼去。他也不躲,闭着眼睛一副顶享受的样子,我便一连数下,泼得自己衣袖都湿了才笑着罢休。 “再倔的驴看见你恐怕要自愧弗如,不如我抢个先机,白纸黑字写下来,我们一起画押,来生我来给你当娘。”钱忠道。 “我呸!”我浅浅地笑了笑,“你还有给人当娘的瘾?” 钱忠挑眉道:“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不做。” 我横他一眼,钱忠真是年纪和话量一起长,若不是亲眼目睹,打死我也不信能面前这个说话能怄死人的男人会是当年缩在温府库房穿着羊袄一脸朴实样子的少年。 钱忠往身上抹净手,从马背夹皮囊里拿出张黄澄澄的纸。打开送到我眼下,我看了眼,是长番街原康家酒楼出让地契的契约书。购接一方是钱忠的字迹,俩大字:仇万。 虽说是假姓假名,这起的都是什么名字。 钱忠看穿我似的,不服道:“嫌弃不好听?晚啦。让你从花花草草里捻个名字死活不愿意,是你让我胡诌一个的,怨不着我。” 我翻了个白眼,冷冷一笑:“你起的花花草草名尽是蒋春花、王玉兰、白水仙,还不如这个仇万!” 钱忠忍不住笑道:“奴才没学问,委屈主子东家了。” “名字起得不怎样,铺子倒选得不错。收好,要是来个打水飘,我就把你卖了解恨。” “不看看是谁出马,我有看走眼的时候嘛。下一步如何打算?”钱忠抛来水囊,我抬手接住。 拔下木塞灌了几口,拭了试唇:“开张做买卖。肚子和腰包都得管饱。等酒楼开张,你去给我做门面,喊几天开业酬客,价优物美。” “嘿,安排得还真明白,白给你挑这么好的地。” “不愿意?” “愿意,毕竟我是你的人。”钱忠顺势坐到溪岸边,眼神望着空远郁苍的春山,“温大夫人的蛊毒成功解去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会否留在京中?” “不留。”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复杂,“你爹的仇呢?不报了?朱喜寿安安稳稳在朱府里吃香喝辣,你能甘心?!” 我抿抿唇,“朱家的靠山是陆庭槐,陆庭槐的靠山是舒贵妃。” “怂了?” “不。”我站起身,刺眼的阳光使我眯起眼,徐徐开口,“我要把他们连根拔起。或许不能说是“我”,而应该是红莲判官。” 钱忠大笑道:“这才像你说的话。” 脑中浮现沙行的那封密函,对上钱忠俊逸脸庞,“豫王发给陆庭槐的密令是命他前去除掉二皇子,这有可能是我们的机会。” 钱忠目光炙烈,眼底闪过锋锐的光,饶有兴趣,“老套子,这脉残杀手足不足为奇,大概是宫里那位快要升天,朝局有变。” 我张口欲言,钱忠先道:“二皇子年近四十,常年在边关磨损,黄沙埋脖子没几年了。” 我接着道:“二皇子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若甘心塞北吹黄沙便不会派兵增援镇州。无非想让皇上记起他这个儿子。” “哈哈哈哈……”钱忠发出一阵笑声。 每次和钱忠待在一处,白眼总不够用,我哼了口气,“又是哪句话引你发笑?” “先不谈二皇子,我打听到一件稀奇的事情,你想不想听听。”钱忠道。 “不想。”我边走向马边干脆回答。 钱忠冲我一眨眼,贼兮兮地说道:“你不想听我还非要说给你听听。《救危时》听没听过?” 我脚下一顿,继续把马牵开,蹬上马背。 钱忠牵马跟上,在我身后大声高喊:“想起来啦?那是温老三花钱请人编写的戏文。” 温冲? 我一愣,等他走到我身边,抬腿往钱忠胳膊踢了一脚,闷闷道:“闲则生事,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查来做什么。” 钱忠跃上马,嘴角一扬:“不识货,里头大有乾坤,怎说是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我说温老三一肚子坏水,这下你该信了吧。” “不许再提他。”我揉揉眉心,不让眉头拧到一处。说罢提起缰绳夹住马腹,喝了声“驾”,白影立即奔驰起来,咯咯的马蹄声响彻在山道上。 第155章 惊变2 马车驶出城,在城郊小道驱驰着。 “一大早出庄勘酒楼到现在没见你效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开张前一一给你收整清楚。”钱忠一面挥马鞭驱车,一面高声道。 “还说呢,那十几张桌子上是日积月累了多少年的老油!”我摘下帷帽放到身边,拿起烧饼啃了一口,滋味不错,就是不那么烫口。 钱忠扭头看我一眼,摆回脑袋笑道:“知足吧,你别小看这家酒楼,往前拨个二十年,京城有钱人家想要吃上他家一口菜都得排队,队伍能从长番街排到你的庄子上去。要不是老掌柜生了俩赌鬼儿子后继无人,我们要想盘下没这么容易。知足吧,那是油嘛那,那是旧时燕。” 我笑出声,“又充老头,你才多大,他家二十年前的风光说得你亲眼见过似的。” 钱忠挥了挥马鞭,“梦里还真就见过。真金白银买的是铺子,十几张大油星桌子是送给咱们的,买一刀肉人送两根葱,你还挑起葱的毛病?”他左手压在膝上枕着,举起鞭子,“你的生财之道我算看出门道来了。” “没有门道,抠抠嗖嗖抠来的银两。”我用硬生生的语气顶了回去。 钱忠的背抖了抖,声音扬得极高:“得,我家主子,小的今晚进城刷桌子,刷得干干净净,包管一滴油星没有。” “别忘记把嘴一块刷了,比我手里的烧饼还油腻。” “哈哈哈哈哈哈。” 马车驶到腿头庄,我下了马车,入眼的是庄子竹篱外架着的稻草人,有两人高,身上披着块随风招摇的黑布,昂头看去,顶上两个乌溜溜的眼珠子是黑布填草灰缝上去的。 隔着河岸,是一片片黄绿黄绿的肥田,男男女女弯腰在劳作。宋小七直起腰往我这挥手,隔岸吼道:“三奶奶!您回来啦!” 我正想点头,小七嫂抬起后往宋小七背上就是一下,宋小七哎哟一声,僵着脸,小七嫂在旁说了几句话,两夫妻同时冲着我点头,尴尬地笑了笑继续弯下腰。 登上长曲的石阶,从黑瓦灰墙走到庄子里面,便听见孩童读书声。我绕到墙边顺着窗看了看里头,或有端端正正坐着的,或有使眼色说悄悄话的。杜老伯坐上前头,持着戒尺,声洪如钟道:“今年的‘人日’有雨,必是丰年呐,你们以此做诗一首呈上……。” “爷爷,我不想写诗,我想去刨野菜。”底下坐着的杜次韩挺着胸膛理直气壮道。 啪——。 戒尺一响,我不禁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钱忠,一前一后离开学堂。 再往里头走,听见的是喀嚓喀嚓连续劈柴声。大阳光底下,丁茂打着赤膊在杜老伯屋前劈柴,一抬一落壮硕的手臂上暴着青筋,旁边劈好的柴没垒,歪歪扭扭看着几十捆。 “茂叔穿得够清凉,一年四季做衣裳的钱全能省下来。”钱忠道。 丁茂背着我们嘿嘿笑了,低头把额上额汗在臂上蹭去:嘿“你个臭小子,哪次不挖苦我浑身不自在。” 我边走边道:“我去打壶水来给茂叔解解渴。” 丁茂忙转过身,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不不不,我不渴。” 我笑道:“你劈的柴足够厨房用一个月,歇一会。中午就在这里吃饭,我做的芸豆卷你要不嫌弃带回去几个给燕燕。” 钱忠拦了我一把,“美得他。你到屋檐下等着,我去打水。”说着往厨房的方向去。 丁茂的视线随着钱忠的背影,等见不着人对我道:“今天我那丫头有口福,老是听她哥哥提在这吃过少奶奶做的卷子,把孩子馋得总在……”他顿了顿,嗓子眼像有东西噎着,露出方才宋小七的笑。 “一时改不了口没什么大不了,我不介意。”我笑道。 丁茂舒了口气,刚要开口时仅吐出一个字眼,钱忠便提着茶壶,壶盖上扣着大碗拐弯进来。 庄子的厨房有得是冷茶水,给干农活的男人们解渴用,放在大茶壶里一烧就是七八壶。钱忠倒了满满一碗递上去,溢飞出来的茶水落了几滴在丁茂胸口。 丁茂接过饮尽,从钱忠那提来茶壶如牛饮水喝光三大碗。 “这不叫渴,什么叫渴?”钱忠一脸冷漠,环抱着双臂。 丁茂放下茶壶和大碗,搓了搓手心,“你小子是闷葫芦,要么三五天蹦跶不出一个字,要么一开口尽能把人气死。” 我笑着接上:“他哪里是话少的人。” 丁茂望着钱忠道:“小子你倔脾气还瞧不起人,只和看上眼的话多。你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钱忠的眼睛翻向上翻,二话不说给丁茂一个白眼,撇过头对我说道:“杜雨郎那要你去看本账。” 这么快已经造好啦!我心中暗自高兴,喜出望外道:“走,看看去。” 仓房在庄子最后头,得经过厨房、纺织间、孩子们及各户人家的小屋。仓房原是佃户的孩孙们玩闹的地方,如今孩童皆要上学识字,这渐渐空出来,成了杜雨郎为我修造用具的所在。 仓外黑漆漆的大门上架着一把大锁,这是杜雨郎为防儿子杜次韩来吵闹所制铜的锁。连门带锁全是幌子,真正的门隐在仓房背面。 进到仓中,贴墙放着一堆制作精巧的木制玩具,小到拇指大的木鸟,大到转动机关能自行向前的木雕老虎,各式各样应有尽有。对面墙角是各色漆料乱堆乱放,再一旁是木制的深柜,抽出来的抽屉三尺余长,用来存放布匹花样,面上贴着字,写明各处放着何物。 “杜大哥,前些日子送来的账可理出头绪?” 沉迷在刨木面的杜雨郎如梦初醒,放下手中拼缝刨,对我点了个头,接着叹口气从桌上捧来图纸,“此番难题好不容易啊,算是解开了,只缺比对试发。” 杜雨郎将手一横,又道:“东家、钱兄,请。” 钱忠略望了眼图纸,再扫过长案上的机括,道:“腕甲参照顾家商船收锚机关所造,是巧劲。如此一改,收发的缺陷算解决了。仍有一处不当。” 我眼睁睁看着杜雨郎伴随钱忠的话,提着一口气松下,又再提起一口气。 “钱兄有何高见?小弟愿闻其详。” 第156章 惊变3 “尚谈不上是高见。收发既然没有问题,要能加入转轴,重新打出,减少银钩数量把腕甲再缩一缩。省得有人喊手腕疼。”钱忠道。 杜雨郎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抱拳道:“极是,钱兄一言惊醒梦中人!现在是一触一钩,共六发六处机括,只要加上转轴配合收发自如,三发足矣!但是……转轴又是个难题。” 钱忠轻嗯一声,“以我对杜兄的了解,尔乃知难而上的人,相信区区转轴难不倒杜兄。” “冲你这句话,我非要琢磨出来不可!”杜雨郎笑道。 …… 我在一旁干巴巴望着他们聊得火热,两人有说有笑,煞有高山流水知音的意味。杜雨郎大概就是丁茂所说的,钱忠看得上眼的人。 门外忽而传来轻柔的扣门声,每一下似无力但却急促。绝无仅有的扣门方式,一听便知来的是月华。 我前去开门,门才拉开,月华立刻道:“因果,马捕头稍信来了,说有要事。” “马捕头?”我先是一愣,抬眼看月华时,她目光中透着迷惘和担忧。马捕头从不来庄上,即便是袁大夫的书信也是我定日到他家中取的,来的这么着急,莫非……药方出现问题了? 转身放下图纸,我看向钱忠,道:“你与杜大哥商讨腕甲改进的办法,我去庄头见韩捕头。” 钱忠与杜雨郎互望一眼,目光继续回到长案上。 从仓房出来,脚步不自觉越走越疾。就差最后一味药,只要找到金豫两州府地界上盛产的知良草,大夫人蛊毒克制的药丸便能够制成,争取到更多验刻解毒引蛊的时间。 难道袁大夫并没有找到书中所说的知良草?或是知良草其实根本不存在,袁大夫远赴金豫寻找半年依然一无所获? 腿头庄院不大,我已一快再快,仍觉得路途漫长,像永远走不到庄头。 月华喘着急气:“呼……呼……因果,你慢点,等等我!” 我停下走到半途的脚步,站在原地回头等她,心中七上八下,想着无数个可能。越是紧要关头,越是不能出乱子。我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有可能是袁大夫找到了知良草,特意写信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再或者,是朱家有动作。不应当胡乱猜测,想到这里双腿又迈得慢了下来。 走到庄外,马捕头只身一人前来,站在竹篱笆外眼巴巴地望着朝庄院里看。小环刚从厨房拿来水,走在我们前头,边专心地往碗里倒水,边亦步亦趋地往外走,开心地说:“马捕头喝碗水歇息一会吧。素秋姐姐还好吗?男娃娃像你还是像她呀?” 马捕头已瞧见我越过小环朝后看,心不在焉地客气回答:“孩子像他娘多一些。” 马捕头神色凝重,不似平常,庄外风大,把我的心绪吹得凌乱如麻。 小环收碗后方撇见我来了,冲我笑了笑。 马捕头握刀的手向后一收,挺起胸膛,从怀中取出一封面上画着兰花的信,嗓音清亮高亢:“三奶奶,袁大夫的来信。” 我的指尖已经有些发凉,极力克制着不让十指抖起来。半年以来,每月两封袁大夫书信,从没有寄过兰花信。 兰即难,难即难。 信封上的一从兰花,意味着袁大夫在金豫地界中遭逢劫难,急需寻求我的帮助。这是当初袁大夫要前往金豫寻药前夕,我与他定下的暗号。 我接过信忙撕开,取出里头脆弱的纸张打开,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地默默诵读。不过三行言简意赅的话,我反复地从头看到尾,反反复复地看,直到纸上陌生的字迹所写出来的一笔一画仿佛浮出纸面,变得模糊不清……变得乖张扭曲……变得面目全非……。 脑中轰地巨响后,仿佛呼吸跟着凝固了。 “小姐……。” “因果……。” 我艰难地抬起头,把眼睛从纸上挪开,眼前三人的目光都紧张地盯住了我。 “东家。” 背后传来钱忠的声音,我瞥去眼神,他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愕然的痕迹,神情甚是复杂。 我闭上眼睛,在目睹强烈的阳光后,黑暗里冒着一个又一个向下坠落着的,形状各异的光圈。 袁大夫暴毙而亡,随行的长子袁芳困在豫州无法脱身。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袁大夫死亡及袁芳遇困,信上并没有提到。 我睁开眼睛,两眼冷冷沉沉地再拿起信看,上面字迹略显潦草,笔锋间透露着一股慌张感……。 “袁大夫出事了。”马捕头低声道。不是询问求证的语气,而是推测到几乎肯定。 我想点头回答他,任如何也无法做到。 袁大夫为大夫人身上的蛊毒寻药多年,为了避人耳目,自素秋出嫁之后,一直以马家作为书信通传的途径。 马捕头叹了口气:“唉,马某代为接收袁大夫书信这些年,略知袁大夫行事风格。这才见信即刻前来见三奶奶。唉,想必袁大夫凶多吉少。” 小环听了惊得忙捂住嘴。月华望向我,呼吸随之变得沉重。 是一阵唯独听得风声的沉默。 沉默里我点下了头,“马大哥,多谢你。” “三奶奶您别这样说,我心有愧,您的谢我受不起。大夫人是秋儿的恩主,没有大夫人的恩典,我和秋儿做不成夫妻。袁大夫更是我和秋儿共同的恩人,没有他为我们治病开药,我们哪来的儿。唉,袁大夫是位好大夫。”马捕头惆怅道。 我的目光望向亮得刺眼的太阳,睁眼开眼间,太阳依旧高高在上。 又是悄然无声。 我缓缓迈开脚步,声音沙哑得听来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我想去岸边走走,你们不必跟上来。” 日光照得河岸波光粼粼,潺潺流着,波动粼动,春风是柔的,在广阔的城郊上空肆意来去。 袁大夫的死绝不是暴毙,定是奸人所害。想到这,心里充满歉意。如果袁大夫是燕应时,也许他就不会死在豫州。如果袁大夫不是一位“好大夫”,他也不会死在豫州。如果不是我请求他帮忙…………。 眼里闪过的泪星,被我慌忙抹去。提起信,那朵兰花涌入眼里,蒙着一层泪光。 我必须去豫州,接回袁大夫,救出袁芳。绝不能让袁大夫客死异乡,死得不明不白。 第157章 惊变4 独自坐在河岸边良久,如有大石压在胸口,压扁胸口里的一股气,这股气向上要寻出口,哪知越过齿牢竟密不透风的唇墙。不上不下,膈在心中。 十五上京,二十已有,四年,日日夜夜,我为的只有一件事。现如今,袁大夫受我所托因寻药而死,解蛊成算变得缥缈虚无。 树上片片细叶形如匕首,触碰发出沙沙响,筛过阳光落在我的身上。一手握着信,一手握紧络子,唯恐松开半寸络子会变成轻飘飘的纸张飞走,离开我。 余光见着一个男子的身影徐徐而来,钱忠走到我面前,两手按在膝上,微弯下身,把脸往前几分。他黝黑的脸上有一层汗光,仿佛晒得过久,鼻尖上的汗快要滴落。 “我想一个人呆着。” 钱忠舔了舔唇,继而紧抿住,鼻中长长吐出一串气。沉默片刻后道:“万事再难我都会陪你。” 河面的粼光跳跃向前,一段光接着一段光,永不止步,而坐在树下的我只能看着,口中苦涩道:“没有谁能始终陪着谁。” “既有此话,把我的卖身契还来。身契一日在你身上,我得陪着你一日。”钱忠用那股讨人厌的语调说完这句话边盘腿坐下,与我同看河面,淡淡地问:“要去豫州?” “是。”我喉头一涩,“不要再问为什么,为大夫人做任何事,我都无怨无悔。” 钱忠唉了一声,“了解,温大夫人对你来说比自个的性命还重要。” 我收回眼神望向他,他随之转过头,目光碰触的瞬间,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意。我藏起惊讶,慢慢道:“在遇到大夫人之前,从没有人为我做过葫芦锦囊,里面放杏仁糖的锦囊,也没有人像她那样看过我。彗安遇险,是大夫人死死护着我。” “你不必说这些,我懂。因为她是你生命里的第一人。”钱忠道。 “第一人?” “像是一道愿意探进黑井里的光一样的人。无比耀眼、温暖、无可替代,此后哪怕有再多人如她,尽也不如她。”钱忠略昂起头,风吹干脸上的汗,眼里暗淡无光。 幼年与其父走失,多年后方现认,父子俩之间谈不上不合,更算不上亲昵。钱老二死后,无亲无故的钱忠一直一人住在腿头庄,才算有个定所。此前在陈家村上遭过毒打受过饿、在慈云寺打过杂、用他的话说,从慈云寺来到腿头庄,才敢真真正正吃上一顿饱饭。 我望着他,此时的他安静不语,有种天然孤绝与惆怅。 “事发在豫州,难保和豫王没有干系。袁…袁大夫被盯上,极有可能是豫王的人探到风声。”钱忠道。 我缓过神,“月满楼的事出岔子了?” 钱忠摇了摇头,“萧良佐打那夜后再没出过府,月满楼的事他们查不到。眼前形式尚不明朗,唯一一点你大可安心,温老三封将一事对温大夫人有益无害。假设宫里那位将要归西,立储这件事上,舒贵妃要想拉拔自己儿子,势必得拉拢温老三。毕竟他手里掌握着大齐大部分兵权。温老三不是傻子。” 我低下头,小声道:“不可能。舒贵妃心思极深,哪怕温冲以解蛊为条件。大夫人是唯一能威胁到温冲的弱点,在豫王被立为储君,继承大统之前,以温冲有仇必报的个性,舒贵妃绝不可能彻底解除大夫人身上的蛊毒。以沙行密函所书推测,舒贵妃与豫王是要借陆庭槐之手除去二皇子,豫王不能背负弑兄恶名,即是他的称帝之心。” 钱忠道:“二皇子要救,袁大夫的儿子也要救,一个在雁关度,一个在豫州,分身乏术。” “你我分头行动。” “不可!”钱忠连忙坐直身子,“两件事牵涉广,凶险不明,不能分开行动。我们可以先去豫州,二皇子那自有救星。” 我的面色当即凝重,“你指的是……温冲?” 钱忠点点头,“想办法把密函送到他手中。” “密函在月满楼丢失,要送到温冲手里,势必要撇得干干净净。你不能去、我也不能去……”冷风擦过我的耳廓,轻而痒,如是一片羽毛扫过,不禁打了个激灵,“有办法了,唯有一人呈送密函最为安全。” 钱忠眉一皱,像是猜到我所想。 我沉吟道:“衙门签押房里扣着的荣小四,以红莲判官之名把密函交给温冲,哪怕他要巡查也无处可查。” “好不容易有慕名好事者自充是荣小四投案自首,你的此番行为,名义上为送密函,实则为为人开脱罪名,以为我看不出来?”钱忠倏地站起来,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声音有些颤抖。 “不过是慕个虚名而已,不是作奸犯科的罪过,何必白白要人家搭上一条性命。”画着兰花的信封被风托起一角,抚过我的虎口,我便情不自禁闭上双眼,“那人也有父母妻儿,亲朋好友。” “即使你能进入大牢把密函转交给冒名者,他未必能够安全地把密函交到温老三手头。” “冲着陆东楼和温冲的交情,一定可以。” “你要是拿定主意,今夜把密函交给我,让我去会会陆东楼。”钱忠沉吟道,“荣小四究竟是男是女,最好永远都是个迷团,无人能够猜透的谜团。” 我微微点头。 我们就这样坐在河岸边的树下,从正午时分一直坐到日落西山,橙黄色的光辉里,流云宛若窜高的火苗,直到沉落,天色渐灰渐暗。 城郊越夜风越大,风声里,一直静坐着的钱忠开口道:“豫王爷怕是心急如焚。” 我转过头去对着他,渐黑的环境里,彼此的脸看起来也很模糊,完全看不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怎样的眼神、怎样的表情。 钱忠轻轻一笑,笑声里喊着蔑视,“大齐的百姓,只要是以民为本的好皇帝,谁做皇帝都没有区别。但对于生在皇家的皇子而言,谁能坐上大殿的龙椅,是生与死、成与败的天壤之别。” 黑暗之中我不禁一震,河岸已暗如源远流长的黑墨。 第158章 豫州 当夜收拾,天将亮时,我与钱忠乔装打扮后同从庄上出发至城中高桥码头登船。沿着河直下,顺风挂帆,按照路程书上所指一路上水路陆陆转换,日夜兼程,五日后抵达豫州高阳县。 金豫两州民风开放,有别于京城,两州百姓穿衣着装、饮食风俗更是自成一派,单凭口味和打扮则可以辨别是本地百姓,亦或者是外地经商的游人。 我们也是转入豫州客船上后才知道,原来抵豫州的船不分昼夜皆能靠岸。几个同船在外走商跑货的商人拍着胸脯打包票,哪怕再晚,进入豫州绝对能轻而易举吃上热汤热饭,找到投宿的客栈。 他们哪知即便没有热汤热饭能吃,我也想快一些抵达豫州。能快一分是一分。 下船时已二更。豫州是大齐境内为数不多无夜禁的州府,放眼看去街道依旧人来人往,灯影酒香四溢,犹如白昼。行人有男有女,女子们个个梳着高高的发髻,春衫华服一痕白雪。男子们多着颜色鲜亮的衣裳,腰束花卉纹腰带。 流光飞舞里,各式斑斓满眼交织着。 “往这边走!” “不对,听我的往左!” …… 河道上几只小船竞要过桥,河上拱桥站满人,有好事者拿着长长的竹竿伸到河下,啪啪啪地拍打着桥璧,一脸笑容地胡乱指挥着。 “别敲咯!要撞咯!要撞咯!哪个杀胚瞎囔囔!” 河下传来女子咒骂,河上那些人笑得更欢,敲得更卖力,像是在逗弄罐里的蝈蝈。 “往左一点,再往左。” “哈哈哈哈哈。” 当中两艘堆满货箱的船每移一分,垒堆的货箱颤一分,本来叠得还算争气的四五个箱子开始逐渐歪歪扭扭。 沿河人家还有十几户开着窗户看热闹的人,个个精神百倍,仿佛天生不用休息睡眠。 身在其中,我产生了一种自己才是日夜颠倒,百日犯困的那个的错觉。我不禁打了个哈欠,眨了眨发酸的眼皮。 “乏了?”钱忠跟着我一起打了个哈欠,“我们得尽快找家客栈歇一晚。” 我因看着他,不知不觉又打了一个哈欠,“什么时辰了,能不乏嘛。”说着回头看了眼拱桥上的人群,他们还在一通乱挥着竹竿。 “豫州百姓向来热衷夜游夜玩,高阳更甚,民风如此而已。瞧着普通老百姓的打扮,豫王倒是花了心思治理一方。”钱忠道。 极少从钱忠口里听他夸赞人,了不起夸夸杜雨郎,给人灌点迷魂汤。因此我微微一怔,与他彼此对望一眼。 第一家跳进眼里的是财神客栈,三盏连串的红灯笼挂在门上,门面看起来是不新不旧,中规中矩。外头几个小山似的草堆,边上立着牌子,上头的字看不清楚,但光听字便觉得是一家恭客的客栈。 我抬手指向招牌,“就它了。” 走进客栈,里头灯火够明亮,四桌十几人正把酒言欢,有露臂的大汉,也有儒雅的男子。 柜上贴着日进斗金,一盏可有可无的煤油灯上火苗乱舞,大大小小酒坛摆满柜,落地几个坛子大得可以把人塞入。 悬挂着牌子一次是:女儿红、杏花村、烧刀子、老绍兴、屠苏酒、三碗倒……。林林总总,皆是酒,没有一道菜牌。 “老掌柜,有远客来!”桌上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用粗壮的嗓子吼道。 柜上支着脸睡得歪歪倒倒的掌柜忽然睁大双眼,两眼同时倒映着前头的火苗。片刻迎来,笑道:“二位好啊,小店蓬荜生辉。您二位是要吃些便饭还是要住店?” 钱忠开口道:“都要。你这有什么好吃的?” 先前客栈中筷著碰撞声逐渐减少,整个堂内渐渐安静下来。一高冠男子直起身,高举酒壶字斟一杯,酒从壶口倾出的声音响亮,仿如倒出的不是酒,是山涧清泉。 我将目光扫去,这些人里有几个上身光鲜脚下穿着草鞋的人。 倏忽之间,憨实的笑声打算我的思绪,掌柜说话腔调很高,单凭一张嘴报菜名,不囫囵,一道道清清楚楚,还不带喘气,听不出半点吃力。使人情不自禁地盯着他那两片张合张合的嘴唇看。 “花生糕、刀切饧饼、合意酥、甜蜜饯。外加一碗羊肉汤。” “您二位不点些面食米饭?” 钱忠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那掌柜本来张口一副想探知缘由的样子,看他这样,调转话,堆着笑道:“您二位是在堂内用还是送上房?” 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恍惚的时候,钱忠已经把菜点好。 堂里充斥从个别人嘴里发出咀嚼声、三三俩俩酒杯碰撞声。他们想继续维持说笑的气氛,但明显不再像我踏入前那一刻轻松自在。 钱忠两眼笑着望向我:“娘子,可还要加些什么菜?” 我心领神会,轻轻道:“足够了。” 交过房钱,客栈一个油腻腻的小二领着我们上二楼。 “二位客官打南边来的吧?”小二踏上最后一阶,扭过身,发油的脸上显着笑容。 “我们像是南方人?” “瞧您说得,咱们这一行干的是日日迎来送往的营生,没见过一万好赖也有一千。像这位爷这样心疼老婆娘子的客人,大多是打南方来的。”小二笑道。 我微微扬个嘴,当作回答。 脚下每踩一脚,每发出一个咯吱声,堂内的说话声随之起伏,像是共同呼吸吐纳着。 我与钱忠对视一眼,沉默。 到二楼进房,钱忠放好行李,捡了床被子铺到离床最远的位置。 “二位客官有何需要尽管吩咐,您点的菜一会就给你送来。”门外传来小二高亢的声音。 钱忠警觉地向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回望向我,无声道:“豫州境内不得不防,为保你的安全只能出此下策,今夜我守,你睡。” 我靠着床柱,闭起眼睛无声说出:“已到豫州,我如何能睡得着。” 忽觉有人退了我一把,我撑开眼皮,眼前的钱忠皱眉道:“急不得,小心为上。” 万般情绪化成叹息,回他:“嗯。” 第159章 豫州2 巳时初刻,客栈下堂中坐满用早饭的男女老少。住宿的客人不多,来客栈的大多附近居住的百姓,点的横竖是鱼肉包子、羊肉包子两样。我和钱忠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眼见着一桌桌坐满。 整间客栈人声鼎沸,三个店小二满堂跑,手臂上高叠的竹屉往一拿一放,向上飘着热腾腾的烟雾。 “中秋灯节整整七日的事真是定下啦?”邻桌一位老大娘与同桌的年轻人说话。 旁边饮茶的大汉竖起拇指,自豪道:“大娘,您外头看看去,咱们豫州各县的衙门差役正各县张贴告示。今年个中秋,豫州跟京城一个样,灯展七日。豫王爷掏银子请咱们赏灯,多大的面子。” “真是想想都痛快!王爷英明啊!” “嘿,还真别说,王爷是咱们豫州百姓的财神老爷,自打王爷来到豫州,是又修商路、又通运河、还制商船,往天上拔了豫州一把啊。” “谁说不是呢,我家那口子上京跑商,总说京城如何如何好。现这会子,豫州赶上京尾巴咯。” “隔着几个月,掰着指头数日子吧您几位。” …… 几乎是半堂的人跟着一同笑起来,一人一嘴,锦上添花。 我低头舀起一勺杏仁饧粥送进口里,豫州甜食实在太甜,但甜不过老百姓谈话里流淌出对豫王的赞扬崇敬,较之这碗粥更为烧喉咙。 钱忠始终不言语,撕扯着手里的胡饼放进嘴里干嚼。 饭后出客栈,依着袁大夫最后一封信上所写,寻找一间名为杏草堂的药铺。 豫州是除镇州外第二大药材行货州府,交通便达之后,四方商人南来北往采买药材,也往各州府输卖药材。 更有药材商行与药材街,整街整街鳞次栉比的药材铺,使人眼花缭乱。每一间铺门外皆设有三层木架,边上挂着招牌,上书:童叟无欺,随客细看。 沿街看下来,还是没有找到一家名叫杏草堂的药铺。我找上前看了看眼前这家药铺的木架,晒网有三层,第一层分别放着蜈蚣、守宫、寒蟾三样骇人的药干;第二层放着高丽参、古山龙、半夏、龙葵、使君子;底层单独放一本册子供人翻阅,全数罗列着铺内所有的药材及价格。 一连数家看下来,大多是一样。 “贵客可是要来挑药材?想买点什么里边看看,整条街,我这里最划算,货好不贵。”手边铺子里窜出个褐色交领,踏着布靴的年轻掌柜。 顺着他手指向的铺里看,柜上挂着一排漆黑木板,上头用红墨写着:各式花露、党参羊藿片、安胎保生丸、参茸药材。一旁垂着方方正正十大包的药,全用皮纸包着,红绳扎捆吊起来,垂在一旁晃荡。 钱忠向前一步,道:“劳驾,跟您打听个事,这条街上是否有间名叫杏草堂的药铺?掌柜姓王。 “杏草堂啊……。”掌柜顿时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有些难安,语气转变为大不愿,“二位既不是来挑药材,恕某失陪!” 说着立刻头也不回转入铺子里,拿起掸子清扫柜面。 又连续问了三家,皆是一样的反应。只要听见杏草堂三个字,立刻变色。 走到药材街中后段,再择了一家,这回出来的是位衣着光鲜的女掌柜,有些年纪,却不妨碍粉嫩娇艳的衣着打扮之心。 两眼在钱忠身上没有离开过,双颊泛红,等钱忠问后,她绷着脸嘀咕道:“那可是个短命鬼,小哥你这是他王家的远亲?” 我见状便提起嗓子接上,叉腰骂:“谁是他远亲!姓王的混账胆敢卖假药丸,一月前我家小弟返乡经过此地,吃了他家药丸肚疼得昏过去,我一妇道人家能有什么算计,要报官且无门路。只好委屈咬牙回家,现在养好身体,请了状师,特意从金州赶来要找他算账!” 女掌柜大吃一惊,也不再绷着脸,笑笑:“是这么回事就好,可怜小哥吃了苦受了罪。你们得往这出去,向城东王府走,杏草堂在那头。不过你们要算账是来迟咯。” 正想再打听,铺里传来阵阵咳嗽,女掌柜摇了摇头扭身进去,紧接着传来男女争执。 我和钱忠互看一眼,回头往城东王府去。过府前大街,没走多久,便看见一处紧闭门窗,贴着衙门封条的铺子,匾上写着“杏草堂”。 门前寂寥,往来路人走到铺前特意绕过,避之不及,唯恐挨近一分将有祸事降身。 我们继续装作游人,无意间经过。杏草堂对面是一家布庄,我便进入布庄假意挑选布料,两鬓斑白的老夫妻是这家布庄主人。 豫州的布以花色繁多为名,整个布庄找不出一块素净的布料,硬着头皮选了一块,顺道同面善的掌柜夫妻询问对面杏草堂何故被封。 老太太皱眉叹气,老汉沉吟片刻,道:“医死王妃的丫鬟,犯了死罪。” 为何治死王妃的丫鬟就是犯了死罪?钱忠望了我一眼,示意别再追问。 于是我们走出布庄。 “你在想什么?”钱忠捧着我刚买的那匹大花布,道。 我拿出一小块边缘一头带着烧痕的纸,用嘴型与他解释:“这是从信上撕下的,对着蜡烛烧过。” 钱忠眼眸深如亮得如同豫州满是灯火的夜,粗糙的脸颊写满风霜,对我微微笑了,笑意里满是赞许之意。 既然杏草堂的消息断了,只好从纸张入手。 经过比对,袁大夫寄回的信中,有两封所用的纸与以往不同。纸面洁白稠密,纹理纯净,亦柔亦韧,依纸张特征看来,完全不同京城所能购买到的书画用纸。 恰巧,这两封信皆是袁大夫抵达豫州后所寄来的。 于是我们沿街搜寻纸张铺,还要找间纸货充足的老铺子。 在高阳几条大街上转了两圈,最终迈进一家名为留墨的纸铺。 店里伙计打扮的男子用指腹摸了摸纸片,信心十足笑道:“小娘子,常言道隔行如隔山,遇事问行家,你是找对人了。想我出娘胎以来就跟纸睡在一块吃在一块,对纸比对爹娘还熟悉。” 我微微一笑。 “喊得出名喊不出名的,只要是纸,我们这都有!”说着,男子从背后抽出一包纸,解开上头的绳挪到我面前要我比对,接着说,“每天来买纸的人多得跟天上星似的,这种纸月前只有个满脚黑泥一身臭汗的糟老头来买过,你形容的样貌清秀的姑娘我倒没见过。” 第160章 豫州3 “满脚黑泥,一身臭汗的老头?”我内心波浪一动,面带疑惑重复了一回伙计的话。 男子愤愤不已:“我们这是纸张铺,纸最怕什么?脏污!臭汗!糟老头子两样占全了!还在我这挑挑拣拣,说得头头是道,充半个行家。要不是看有官兵大爷陪护着他,就他还想踏进铺子门槛?想都甭想!” 钱忠目光一凝:“官兵护着一个腌臜老头来买纸,真是桩稀奇事。” “还有更稀奇的事,老头口口声声说自个是位大夫。我们这最不缺的就是大夫和药材,什么样的大夫我没见过,哪个大夫打扮成他那穷酸样。还别说,当天跟在他身后的几位官兵大爷膀大腰粗,挂着王府腰牌,活像寺庙里的四大天王。谁能扛住那豹子一样的眼神?我愣被他们看得浑身鸡皮疙瘩。”男子回想起当日的场面,忽然莫名哈哈大笑起来。 买完纸从铺子里出来,将到午时,豫州的太阳和京城的太阳简直不似一个,抬头看了眼湛蓝清澈的天穹,如同一个锅盖紧密盖着,地底下垒着足够的柴火,一步步地在烧热。 “你要渴了,我们找个地方喝水歇歇。”钱忠道。 “好。”我咽了咽口水,干涩无比,遂闷闷回答。 杏草堂医死豫王妃的丫鬟,封了铺子。来买纸的是袁大夫吗?一身泥汗,听起来极有可能是进山采药归来的的袁大夫。若真是袁大夫,为何有王府官兵压护?如果袁大夫已被囚困,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使他非要来自挑选纸张不可? 袁大夫…… 豫王府…… 杏草堂…… 李文苑被杏草堂医死的丫鬟…… 这些究竟有何关联?脑中千丝万缕的细线纠缠在一起,我眼中一片茫然。 四周空气闻起来都是热的,背后感觉汗津津的,贴身衣物因为流汗反而更贴紧皮肉,走起路来极不舒适。 走到街头,一路上钱忠默默地望着我,几回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 他的呼吸略显沉闷,因耳力不俗,哪怕街上再多嘈杂的人声,我依然能听出。 钱忠两颊微红,许是被大毒日头晒出来的。 走着走着,眼见一家冷冷清清的小茶馆,正合心意,于是到茶馆里坐下,要了茶与两碟点心。 谁知豫州的茶是磨成粉末放入橘皮、茱萸一起煎煮的,质地黏稠,不大能痛快解渴。草草吃过几口,喝了碗水才觉得舒服了些。 店家上完茶趴在柜上打盹儿,一会功夫已经开始打呼噜。 “再心急,也得好好吃饭,好好休息。”钱忠道,“用碗里的水照照你自己,眼圈黑得比眼睛都大。” “时间紧迫,不容许我慢慢悠悠闲磨。”我望着布匹上压着的纸,心中猜想,袁大夫突然更换纸张是有意还是无意?若有意,为何偏偏是这种豫州独产,韧而洁,少虫蛀的纸?意在何处…… 袁大夫,您究竟想说什么。 “才第一日,任你紧迫,一天还是十二个时辰,多不出一分来。练功可以掰碎时间用,此事不同,别忘了我们身在何处。”钱忠低声道。 “迟一点,袁大公子便一分危险。” “假使我们遇险,可能他连最后一线生机也没有了。”钱忠有口型道出两个字——“豫王”。 我定了定神,望了他一眼。 店家的呼噜声越来越大。正午时分街上行人稀少,略解解渴后,付过茶点钱,步出茶馆,再一次坠落滚烫的天地大炉一般。 折回杏草堂,想从沿街铺子店家口中打听出一些消息,奈何一无所获。 天色从正午到日落西山,街道从人烟稀少到摩肩擦踵。 无年无节的豫州高阳异常热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来往行人大多手里持扇燃灯,更有人头顶顶着莲花灯,齐齐往某处涌去。 百姓人人脸露喜色,口里说的皆是两位小王爷弥月大喜云云。 从那些高谈阔论的百姓口里东拼西凑得知,豫王妃诞下双子,今日弥月,豫州各地同庆此喜。 与欢喜的人潮所去方向相背,我们回到客栈。 方才踏入,昨夜那个店小二殷勤迎上,笑道:“二位客官这么早回来啦。今夜街上热闹,杂耍戏班卖艺的哪哪都有,还以为没到子时见不着您二位呢。” 我与钱忠互望一眼,无话。 店小二掏出一封折了两折的信,皱巴巴的信上还有一个油油的手掌印,手掌不大,是个孩子的手。小二又道:“苏大爷、苏夫人,这是您二位的信。” 钱忠并不接信,面色一变,问:“谁人送来的?” 店小二愣了片刻,讨好地看向钱忠:“您二位的朋友啊。”说罢,小二凑到钱忠身边,拱着背,把手圈在嘴边,“苏大爷,您得和您朋友提个醒。下回需要找人送信,哪怕找我,好过找倒夜香的是不,半大孩子一身夜香金汁的臭味,熏臭了您的东西。” 我从小二手里抽出信,信面弹开,无一处不是皱巴巴的样子,左上赫然画着一朵兰花! 一模一样,和袁芳寄回的信面上所画的兰花一模一样。 瞬间,四肢百骸里的血像是集中冲向头顶般。大热天,我打了个寒颤。 “送信来的孩子在哪里?”我努力把话说得平淡无奇。 店小二一时没反应过来。 “问你话呢!”钱忠高声道。 小二一抖,回过神来,满脸莫名疑惑:“大概是他老娘推着粪车去王府倒夜香了吧。” 二楼忽有客唤,店小二拔腿往上跑,边跑边答应。 王府……又是王府。 正思量着,头顶上传来清朗的男声:“自是相识。” 短短四字,听得我的心莫名觉得揪结。缓缓抬起头,楼上那人静静地向下望着我,温润如玉的模样,双目宛若清水,温柔杂着忧伤在清水的柔波里回荡。 目光触及时,温渊背过身去,他的背影是烈日里青翠欲滴的竹,连孤独的感觉也是青翠欲滴。 钱忠绷紧脸,不苟言笑,若有所思看向我,“温老五居然在这。” 第161章 豫州4 回到房中,我打开袁芳送来的信,比对后确实是袁芳的字迹。 奇怪的是整封信上只有右下角署着姓名,上头画着的是极复杂的地图,各处守卫甚严的地方一一标记。 “是地图……?”我喃喃自语。 从镜中看背后的钱忠,他僵着身体,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缓缓道出:“是豫王府。” 我诧异地转过头看着他。 他是如何从寥寥几笔里一眼辨出袁芳所画的是豫王府而不是别处?一眼而已,便能如此肯定。 钱忠毫不躲避我猜疑的目光。用一种肃然的神情看着我,慎重道:“豫王极有可能掌握了我们的行踪。” 每每出现豫王或者与之有关的一切人事,我总不由自己想起那位承明殿里的贵妃娘娘、想起那位梁公公、想起大夫人身上的蛊毒、想起每月取药时所受的屈辱……。 “或许,早已暴露无疑。大夫人是舒贵妃下在温冲身上的赌注,温冲没有令她失望,舒贵妃与豫王岂会愿意眼看药丸制成。昨日下船,今日收到信,也许在我们踏上豫州的那一刻,已被豫王盯上。这里是豫州,豫王的封地,城中想必无处不是他的眼线。”我轻轻揉了揉酸疼的眼睛,不禁心寒难褪。大夫人所需的解毒续命的药丸,还是成了袁大夫的催命符。 钱忠见我眼色难看忙放柔目光,轻声道:“起码人还活着,这是好消息。” 我默默坐回床沿,盯着地图反反复复查看,豫王府守卫甚严,想要进入无异于虎口拔牙。但却也不是毫无破绽,尚有可探可勘之处。 叩叩——。 “苏大爷、苏夫人,小的给二位送饭菜。” 我忙将信压进被里,看向钱忠时他也不动声色望着我。 我们才从外头回来,何曾点过饭菜。 门外小二又补充道:“隔壁那位京城来的大爷付过钱了。” 我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房内如此,明眼人看一眼便知我与钱忠并非是夫妇。况且以信看来,这个客栈恐怕也不安全。 钱忠轻蔑一笑,回首道:“搁外头。” 小二连连答应,放下东西后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打开窗户向下望,街上人潮拥挤,繁华喧闹,人人持灯戴花,华服锦衣,盛大容重地庆祝着两位小王爷弥月。 豫州的夜晚,热闹得和白日是两幅模样。斜眼看去,隔壁的窗也打开着,却没有人望出来。安安静静的窗,在夜风里微微收张着,发出低低的咿呀。 温渊来了,就在隔壁。上回在月满楼我和他近身交过手,险些暴露了自己。改进后的腕甲还未制成。 再有第二次,以他的能耐身手,半路出家的我恐怕未必是他的对手。 即便现在豫王弃用温渊与萧良佐两人,亲于陆庭槐朱喜寿等人,但他们毕竟是豫王一党,要变节早以变节,想必是要一心忠辅豫王登位,此时他出现在豫州,无疑是重重难关又添一重。 我合上窗,吹过闷热的夜风,逐渐恢复清洗冷静。 “当即首要是找到那个前来送信的孩子。” “不,有一种可能,我们不得不防。”钱忠满脸顾虑,言语间似有所保留。 “你是指送信的孩子?”我问。 钱忠点了头。 我停顿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假若送信是豫王的意思,地图尚可解释为袁大公子受要挟所画,但那一株兰花的暗号,何必画上。” 钱忠眉心微蹙,唇角紧抿,欲言又止。良久,道:“如此,依你所言,我们先去找那个孩子。” 虽然觉得他有些无法形容的异样,但我并未刨根相问。毕竟钱忠的不对劲之处,从来只多无少。 换过被汗浸透的衣裳后开门出去,只见钱忠在外抱臂望小二送来的食盒,眼神一瞬不瞬。 见我出来,利落用靴尖撬起食盖,四四方方的盖子滑下午,露出有层几样精致的甜口湿点心。 “芸豆卷?”他低头向食盒里瞥了一眼求证,看真切后忽然一笑,“有人献错殷勤,不知你最不爱吃的就是这玩意。” 我觑了他一眼,不顾他,径自走下楼。 置身在街上人潮里,没多久又出了汗。豫州百姓个个喜气洋溢,头发汗湿了丝毫不影响他们赏灯庆祝,游街窜巷。 出了段举步维艰的人潮,又进入下一个举步维艰的人潮。 人潮集中在王府大街上,那里立着高耸的观音灯、文殊灯,神佛菩萨的手指向外喷着水注,人人争抢着迎接神佛花灯所喷射出的水,欢呼震彻大街。 钱忠寻了个老实百姓打听,给豫王府倒夜香的不过两户人家,带着半大小子的仅有一户。按着农户夫妻所指方向沿路去找,寻到一户十分简陋的居所前。 且左右无邻,外头叠放着刷洗过的大堆恭桶还有一辆板车,板车抵着墙,车上睡着一只老黄狗,连我们走近也没有发觉。 今夜城内四处贩卖大小花灯,我见要到城外便随手买了一盏。这会,全靠它照亮。 屋外虽然摆放着堆积如山的恭桶,但是闻不出一丝难闻的气味。农户夫妻所说不假,这位姓金的寡妇是有一手干净的绝活。 钱忠稍稍转头看了看四周,确保周围安全。隔着一条城河,城里烟火、欢笑声不停向外涌。眼前的这户人家在黑夜看来愈加凄凉。 “你们是谁!”墙角探出一颗小脑袋,还没等看清他的脸,这孩子迅速窜到板车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朝屋中大喊,“娘!有贼!你躲好!” 背后是烟火和鼓乐交织声,眼前是扯着嗓子的叫喊声。 钱忠微弯下腰,两指夹住小孩的刀柄,“谁是贼。我们要真是贼,这有什么宝贝可供我们偷,难不成是恭桶?” 钱忠手里两下劲用得恰好,小孩握着刀柄抽不得挥不动,完全被牵制住了。 小脸涨得通红松开手,又从门口抽出一根比他胳膊还粗的棍子,高高举着摇摇晃晃,口中结结巴巴不知在念什么。 这时,屋门打开了,走出一位高瘦的女子。先是看一眼钱忠手里夹着的刀,而后迅速把孩子拽到身后,夺过那根大棍子横在身前。“信是我递的,和我孩子无关。王爷要杀就杀我,不要动我的孩子,就当作……给两位小王爷积阴德。” 第162章 王府 妇人眼色惊恐但话语从容,仿佛即便是豫王的人寻上门亦是她意料中事。 我示意钱忠放下手里的刀,往后退了几步,道:“我们不是豫王派来的人,和豫王没有任何关系。” 妇人并不肯信,右脚往后挪了挪撞到孩子鞋头,那孩子窜进屋子里,没多久提了把劈柴刀出来,个头不高声音却极其有力:“你们敢动我娘,我就和你们拼了!” 妇人当即扭过身,用木棍往孩子腰上一挥,闷闷地一声。 那瞬间,借着手中与屋中呼应的灯影,使我看清妇人转身前脸上闪过的焦急,与那夜船上大夫人的眼神十分相似。我忙取出信,“嫂子,我们真不是豫王派来的人,不会为难你们。你若不信,这封信在此,托孩子送信出来的人正是我的朋友。” 小孩从他娘身后探出头,声音小小地说:“手里的那个信,拿过来我看。”说罢又警觉地指向钱忠,“他不许过来,只能你一个人过来。” 我便上前把信上的兰花指给他看,还有那个小小的手印。 妇人几回询问的眼神,直到孩子点头才算松一口气,而后泄了全部精气神似地,背躬着叹粗气。 看来袁芳的信给这对母子带来了麻烦。 我悄悄望向钱忠,对他伸了伸手。钱忠直直地盯着我,无声道:“要多少?” “所有。” 钱忠嘴角勾出浅浅一道笑,目光凝视在我的脸上,两手已把钱袋已摘下,又把身上携带的几张银票拿了出来。 “求人救命的信我家孩子给你送去了,你们不要再来。我是平民老百姓,一心想过平安的日子,求求你们,王爷我们如何能招惹得起。”夫人脸上挂着清晰的泪痕,棍子也从手里滑落,哽咽着,“我的孩子心眼好,想救人命而已。” 男孩见他娘亲哭了,把刀一丢抱着娘亲不说话。 豫王爷,皇上第八子,朝中多少权贵尚且忌惮畏惧,何况乎这对母子,他们不过是豫州高阳县城之中一对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四年前我早已见识过一手遮天的权利可以轻而易举碾死一只蚂蚁,拂去一颗尘埃。 我从钱忠手里把钱袋和银票通通拿来,上前轻轻拍着妇人的背。 妇人似乎被我的举动惊着,愣了好一会哭得更加大声,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孤零零地住在这个地方,想必心里少不了不可道人知的委屈。 我等她哭完,方开口:“我的朋友被囚禁在王府中不得脱身,恐怕有性命之忧,万般无奈写信求助,这封信是他的一线生机。如果不是你的儿子,信到不了我手中。大嫂,豫王爷的确权势滔天,你要放不下心,且带着孩子到别地落脚,这些钱足够置办些田宅,安好地度过几年。我再留下一处地址,往后你母子二人有难处只管写信告诉我。” 妇人低着头,“得罪王爷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我的儿子给你送过信,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 “此话不假,天下是姓赵的天下,哪怕是天涯海角,你们母子俩还是无路可逃。”一旁的钱忠幽幽道。 妇人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眼圈再次泛红。 钱忠! 我眉心不断拧紧,恨不得挥他一拳。都什么时候,还说这样的话。 “想要你儿子活命长大成人就拿着这袋子钱逃到雁关度,只要能到雁关度,你母子俩还有大把活命的机会。”钱忠一边说着一边将脖上的玉坠摘给妇人,“连夜走,在雁关度吃沙子也比在这里丢命强。” 我不禁怔住。 他身上从没半点值钱的东西,唯独一圆玉坠值些钱,平时系着红绳套在脖上贴肉戴着,很是珍惜的样子。现在竟然摘下来给母子俩凑盘缠。 妇人见到玉坠当即脸色惨白,异样的目光在我和钱忠脸上来来回回,忙忙点头,向身旁招手道:“娃啊,来磕头,我们娘俩的命算是保住了!” 男孩绕到前头,看着他娘手里的银钱,扑通跪了下来。 我最见不得人磕头,扶起他,看着那双小而明的眼睛,问:“我的朋友把信交给你时可说了什么?” “我……我……”男孩支支吾吾,回头看看他娘,以眼神寻求回应。他娘亲点头后方转回头,呐呐开口,“我没见过姐姐的朋友,是……是……是谦叔让我把信送去财神客栈,交给一位从京城来的苏夫人。” “谦叔是?” 男孩止不住颤栗,无法回答。妇人上千蹲下身子把孩子拥进怀里,手在孩子肩上来回摩擦着安抚,一面抬起头回答,“城中收尸人,王妃身边的婢女死了,他进王府收尸。” “这人现在身在何处?” “死了。” 妇人说罢拥紧怀里的孩子,把头用力地往下埋。 热热晚风吹在身上丝毫不能够温暖身体,寥寥两字足够了,不需再多形容。要不是有前车之鉴,孤儿寡母最初见我们到访时怎会是慷慨赴死的防备模样。 已经给这对孤儿寡母惹了关乎性命的麻烦,我不忍再多问,他们每多说一句,皆是用一点点自身性命换来的。 今夜城中忙着庆祝,不能再耽误他们出城的绝好时机。 想到这里,叮嘱他们母子及早出城后,我和钱忠便回城里。 今夜对于我们来说,也是绝好的时期。 进入城中,又是一派喜庆景象,灯光如昼,欢呼庆祝,弹曲击鼓,无一断绝。 灯笼中的花烛灭了,我们走到一家花灯铺前,钱忠买了花烛还与店家要来火绒重新点燃。 我盯着他看,心想既有余钱,他何必把珍视的圆玉坠给那母子俩。 钱忠横了我一眼,道:“为善不得留些底钱?回去无钱坐船你要走回京城不成。” 我仍不说话。 钱忠以为我恼了,低笑着无声道:“怪只怪你拟的卖身契上没有要求我言听计从。” “多谢提醒,回去立马添上。”我呵呵一笑,同样以口型回复他。 钱忠笑了笑。 走出铺子再次挤进拥挤的人潮,已无需辨路,人潮推挤着每个人往前走。 钱忠笔直地站在我身后,两臂向前微微曲着,把我护在由他手臂圈出的小天地里。 不断向前的人潮中我不能停下步子,四面挨挨挤挤,连我手里的灯笼都被挤得快成薄纸一张,他的手灌泥浆般仍是举着。 第163章 王府2 观音、文殊两尊佛像花灯高高在上,耸立在王府大街正中段,街道两边酒楼里的雅间坐满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百姓们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争先上前,拼个被佛像花灯指尖流淌出的水珠淋及,祈求平安健康,无病无灾。 穿过一家酒楼,从酒楼后的民居绕过,途中在小巷当中见一乞妇怀抱着婴儿正在哺喂,慈爱的脸在黑暗的街巷中如同是一盏明灯。我便拔下头上的簪子摆到她身边。 与钱忠按着袁芳信上所绘来到豫王府守卫最为薄弱的地方。站在墙下,仍是可以看见半身佛像花灯及黄亮达天的灯光,夜穹之上的乌云一派烈火灼烧之感。 昂望着那道长长的火龙,不由出神。 钱忠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醒过神来,两手提着面具细绳绕到脑后,扎紧。 “苏因果。” 让我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按住胸口。倒不是因为他会连名带姓的喊我,而是在这小巷里头,豫王府西头墙根外,一墙之隔的王府里头没准有官兵在巡夜守卫。 透过面具,只见钱忠面定定看着我,手掌心撑着面具,细绳从他指缝里垂下,热风里摇摆着。 只听见他沉声问:“在你的心里,除了温大夫人还有其他在意的人吗?” 我茫然地愣在面具下,不知他为何这样问。 钱忠扬扬唇角,打出暗器,听到里头没有任何动静,又缓缓道:“今夜后,记得加上我。” 说罢顺势登顶,眼见他身影消失。我紧贴着墙听,墙内有树,今夜风大加上王府大街人声鼎沸,不仔细听完全听出来。 毕竟这里是豫州,王府中官兵没曾料想有胆子长毛的人敢擅入王府。 我随之潜入,两脚落入豫王府,放眼是树影摇曳,形如张牙舞爪的鬼魅,确实出人意料的静谧。 钱忠打前阵,我们小心翼翼穿过湖心,往图上所标记有“袁芳”两字的位置前进。王府内极静,因为是后院的关系,没见着有几个王府下人。一汪的湖池中湖水黑亮,小桥又暗又长,其中不乏有假山,形状怪异,三俩挨着。 穿绿过红,听着有整齐的脚步声,我拽了一把钱忠,将他压回拐角处,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钱忠抽出填满迷香的锦囊隐在大掌中,视机而动。 来的是两个年轻的丫鬟,捧着各式生活物件匆匆忙忙要往另一个方向去。 待她们走后,我们继续深入,绕过一处破旧的鸳鸯亭,没想到袁芳信上所标记的位置居然是一处外看是戏楼,按机关进入,又长又黑的曲道镜头,藏着各样兵器利刃,不是简单的地库。 左右两道壁上悬着蜡烛,长短不一,有烧光的蜡烛,只留垂下的红蜡油,烛台上瘫着满满的红蜡,似山野新坟。 一路来得太顺利,眼见刀光剑影满库,心头不免一紧。墙后挂着一张大弃国土画卷,上头有几处刀尖搓破的痕迹。 前头烛光映照出两个持刀守卫的身影,身后是长长的走道,没有任何藏身的地方。眼见着壁上守卫的影子逐渐放大,脚步声越来越明显。 我掏出钱袋里的铁豆子,一连数下打灭周围前后的蜡烛。 一道身影闪去,两个持刀守卫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壁上,轰然倒下。 剥下两个守卫的衣裳换上后,我们继续往前走。听闻脚步便配合行动,放倒七八人。 此地道路不多,从入口到水牢,一直是独路,这样的地库愈是深入,恐怕愈是难逃。 打开水牢大门的同时,泄出的还有哗哗的水声。 往下数丈深,中间建着高高的铁笼。四面铁链悬索,锁链扎在壁上。水流围绕在铁笼四周,呈现圆形。各个方位上点着灯笼,一连三盏,一共十二盏。灯火明灭,阴风习习,水声潺潺。不见天日的所在,任谁被囚禁在这里都会生不如死。 “底下很有可能有机关,你在上面等我。”钱忠无声道。 “不要。”我一把抓住钱忠的手,将他往后拉,仔细看了看底下的牢笼,笼中躺着两个人。 一人面朝外,一动不动,蜷曲着像只晒干的虾米。头发覆面根本看不清长相,能看清的唯独是黑白相间的发,手臂在动着。 另外一人面朝里,背坐着,手边放着恭桶,恭桶旁是两口大碗,一碗空荡荡,一碗满满是饭,盯上压着些菜。 我面色苍白,是袁大夫和袁芳吗………。 水牢如此深,铁笼四面锁死,饭菜能送下去上头必定有机关。 “找机关!” 钱忠轻轻应了声,我们顺着墙壁一块一块砖仔细摸索。吊起铁笼的机关藏在一块空心的青砖里。 扭动机关后,咔地一声,锁在铁笼四周的链条哗啦啦地从墙洞的洞口里垂下来,掉在上头的链条则不断收起,铁笼缓缓向上升起。 铁笼越升越高,我不禁吞了口唾沫,身上的戒备状态如同升起的牢笼,心突突突突突地跳动着,仿佛身体里的心脏移到了耳边边。 铁笼终于升到老门前,笼中是一股明显的尸臭味,原来动着的不是手臂,远看挪动的样子是覆在衣下的蛊虫。 虽然隔着面具,但我的胃突然剧烈地翻涌起来,忙撇过头要紧着牙,努力不让那股翻涌突破喉咙。 钱忠脸色已变,眼神中隐藏着怒气。 袁大夫的尸首旁不是袁芳,而是做得十分逼真的布人。布人手脚身躯以木柱作为支撑,皆有钉子钉住防止倾倒,隔着数丈看来,的确像是活人。 精心所做的假人、数丈以下的死牢、袁大夫的尸首…… 我咬着唇,最不愿意去设想的情形还是发生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钱忠下颚一收,死死抓紧我的手,神色冷淡。 “十四皇叔装疯卖傻逃过一死,不好生歇养,怎地又来搅乱侄儿的好事?”豫王万年不改的寒腔,冷得能把空气凝固。 豫王眯着狭长的凤目,霜雪洗过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 十四皇叔?!如受电击,我惊骇地几乎要忘记呼吸。 第164章 王府3 过道的蜡火闪了闪,墙上来人的影子随着烛光波水一晃,继而稳如印刻在壁上。黄橙橙的烛光描绘着豫王的身躯,肩至臂,手至腰身,闪着淡黄的光晕。 锦衣在身,眉眼之中模刻着浓烈的一股华贵气息,亦如他的生母舒贵妃,使人不寒而栗,比起四年前在温府时更加阴鸷、冷冽。 龙涎香扑面,豫王淡淡撇了我一眼,脸上闪过笑意,两手一摊:“面具很别致,但不适合你。” 面前这张雌雄难辨的俊魅脸,这双凤眼……。 我回过头,透过面具望向另外一张面具,面具下是皮肤黝黑的钱忠。黝黑而粗糙的皮肤把他本俊美的相貌磨损、掩去了几分。此时,独见那双眼睛,一样狭长、固执、莫测,甚至与豫王的双眼有几分相似。 我的心,猛烈地颤抖了下。 钱老二的儿子幼年曾走失过几年,认回孩子后父子俩一直相依为命,陈家村普通佃户的孩子怎会是先皇上的十四子,我的双臂无力地垂下。 一直以来围绕着钱忠解不开的那些疑问,倏忽间,似乎迷雾褪尽,竟全有了答案。丁茂的协助、慈云寺主持的关怀、孙大人苦寻坊间名医想要为钱忠治疗失聪的左耳……。 一件件事,不因为他是钱忠,而因为他不是钱忠。 四年来同处习武、商议、共同谋划的人,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甚至连当年牛角庄上那一幕,也许,只是精心布置的一场戏。 不识眼前人,又是这样的感受。 我目色绝望,奋力捶打他的胸口,似要把隐忍许久的愤怒,那股从温家带出的愤怒一同发泄在他身上,“你到底是谁!为何都要骗我!” 钱忠拔下面具,默默承受着我的拳头,眉也不皱,更不曾往后退半步,只是承受着,任我怎么对他。 “哈哈哈。苏因果,我不得不承认你这女人有些难缠,像条咬住不肯松口的狗。”豫王睨看我一眼,猛地爆发出笑声,“下手轻些,打伤了他,谁护你逃命呢?” 钱忠忽然抬起头看着豫王,淡漠道:“她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哦?”豫王语带玩味和探究。 钱忠低头望向我,那双标志着大齐赵氏血脉的眼里,是愧疚、自责、温柔。他喃喃道:“她足够强大,有能力保护自己,甚至保护她在乎的人。” 为表震惊,我甚至还打算挤出几滴眼泪,听到钱忠的话,身体微微一颤,已然忘记表演。 豫王冷冷一笑,触摸壁上机关,严丝合缝的墙壁翻出一个长形的凹槽,如同立着的棺。里头“站立”着的,是袁芳。 “这里还有一份礼,料想你们会喜欢。”豫王抬起手,指尖指向槽中,“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 他连笑容也是如此冰冷。 我上前伸出手指,探探袁芳的鼻息,已经毫无呼吸。 我暗自冷笑:“王爷既收买袁大公子,为何至他于死地。由着我们潜入王府地牢,只是为让人欣赏你的杀人杰作?” 豫王怔了怔,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连血亲都出卖的人,不配给本王卖命。” 说着,他的手扣住我的脖颈,嘴角不断上扬,“想要知良草,本王可以给你。” 豫王并没有扣紧手,他冰冷的五个手指触在我的肌肤上,像是棱角分明的银爪勾。说罢,他回过头看向钱忠,摇了摇头,“十四叔,我的父皇终究是心软饶过你,但本王……不会。我要带着你的头颅回朝,只缺你一个了,十四叔。” 钱忠飞快看了我一眼,眸光闪烁,幽幽道:“赵创,十颗我的头颅也换不到他对你的喜爱。” “嘘,区区贱民,不配呼喊本王姓名。”豫王警告地瞪向钱忠,擒着我步步紧逼着向后退。钱忠一步步紧随,对峙着回到满是刀剑兵忍的所在,墙上挂着的是大齐的疆土图。 豫王的视线在图上流连,兴奋地不住大笑,笑声回荡在长长的地道里,像是一阵无端而来的妖风。 “蹬”地一声,豫王以靴尖勾翘出一柄长剑,长剑抛起正落他手中。他持着剑柄往后急退,剑鞘划出,剑身寒光登时从我眼前扫去,我不禁眨了眨眼。 是……青虹剑。 耳边剑风扫过,面具的戏绳被触断,面具从我脸上瘫落在地。 “用这把剑砍下他的头,本王就把噬心蛊丸药的方子送给你。豫州境内的知良草,你要多少有多少。” 青虹剑指着钱忠的脖子。 钱忠扬了扬眉,声音不高却浑厚有力,“痴人说梦。宁王,我的四哥,你的生父。殿上那位残杀手足,满手血污的人会因为宁王儿子献上我的头颅而把大齐江山拱手相让?” 豫王突然暴怒,松开锁着我脖颈的手,持刀上前奋力刺向钱忠,剑太快,快得数十招里完完全全看不见剑身,只是一道白影飞闪着。 钱忠敏捷地躲过豫王的剑,定身时手里已多出两把长剑,向着我的方向抛来一把。 豫王弓着背一手撑在墙面上,嘴里念念有辞,突然他仰天大笑。 我被这诡异的笑声吓到,再看豫王是,他双肩颤着,笑声变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他,在哭。 从豫王脖子下滑出一块圆玉坠,和钱忠赠予那对母子俩的玉坠一模一样。 钱忠缓缓向我靠近。 突然,豫王直起身,用一种近乎僵硬的诡异动作转过身,冷冷道:“本王身上流淌着的是赵氏的血液,大齐皇帝的血液。本王堂堂正正,我乃皇八子,当今圣上才是我的生父!我乃大齐天命所归的皇帝。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宁王赵志篡改诏书妄图称帝反复天地,他死有余辜!” 豫王深深吸气,鼻翼随之缩紧,阴森森地冲我诡异一笑,我的心头顿时有不祥的预感。 他像是疯了一样,又像是从地低爬出的鬼魅魍魉。 “篡改诏书死有余辜的是谁。”钱忠绕到我前头,阻断豫王阴森的目光,“你比我更清楚。” 第165章 王府4 “呵呵。”豫王笑了声,平静道,“十四叔,本王要论的是血脉,不是谁比谁知道得多或少。作为一个将死之人,你无需知道太多。这里不是京城,这里是豫州,本王的府邸,在这,本王能赏赐给你一百种死法。但是,有一种最快,最不折磨人。” 他说话的口吻起起伏伏,癫狂至极。 钱忠冷冷道:“你是宁王的儿子,这才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身上的每一根赵氏的骨、每一滴赵氏的血,是他给你的。” 我望着钱忠的背影,透过他的肩,豫王阴森的脸露出一半。 钱忠像是有意要激怒他,而豫王的鼻翼不断扇动着,仿佛在极度隐忍而快要爆发的边缘。 我捉摸不出豫王所说的一百种方法究竟是看什么,更担心地牢暗处中藏有其他的机关。敌暗我明,进退维谷。 暗自摸出迷香,推开皮鞘隐在身后,但眼神一刻不敢挪开,沉默着望着面前的两人冷静地“对弈”。 豫王无声无息地直起身,用青虹剑拍打着袁芳的腹部,“你们可知……,哈哈哈哈哈哈。”极具嘲讽地抬了抬眉头,“当本王说出只能留一个活口时,此人大叫着,说他想活下来,他要进太医院,他要侍奉本王,做本王身边的一条狗。啊——。” 豫王昂起头深吸一口气,“亲子亲父,不过如此。至亲骨肉,又怎样。本王会把这对父子的故事告诉父王,我才是他最值得骄傲的儿子!最好的儿子,本王能为他做任何事。” “这些话舒——” “嘘!”豫王竖起剑,狠狠打断钱忠的话。高昂的下巴镀着一层淡淡的烛光,整张脸是精铸的华贵,天衣无缝的气度。但内里,虚无缥缈,连同声音一般虚无,“母妃会很高兴看到本王登基称帝,当那时,本王必命人打开宁王夫妇墓穴,挖出他二人白骨,捧到母妃面前,亲手砸碎那些白骨,砸个粉碎,再将他二人挫骨扬灰。” “赵创!”钱忠低吼了一声。 豫王停顿住,空空地望定,不在看任何人,目光聚焦在大齐疆土图上的某处,轻喃着:“宁王赵志是反贼,母妃不当为反贼求情。他与我们母子,没有任何关系。” 一波又一波的心惊肉跳袭来,对面钱忠与豫王言语中一点点拼凑出的内廷密事,我如鲠在喉。 我,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豫王的秘密、内廷的秘密、整个大齐的秘密。 指尖忽然一痛,我下意识地送开手,空阔幽深的地道里响起清脆的响声。 迷香已燃完。 豫王挪出几步看见掉在地上塞进小筒里的迷香尾,呵地抿紧唇,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口气,对着我说:“杀了你太可惜,本王要生擒活捉你,将你做为礼物,送还给温冲。” “四年前王爷说过同样的话。” “喔,是吗。你倒是始终不变,依然能令本王一眼看穿你活着的价值。” “民女不对镇南将军胃口,你怕是白费力气。” 短时间内判若两人,现在的他,看上去只剩下一副极好的皮囊。 我怎么可能忘记那晚上,那股龙涎香的味道,剑光打在他的腮上,梦里的豫王不断告诉我,我听见他的秘密,我必须要死。 那是上京以来,第一场噩梦,好在只有一夜,以为梦醒就会过去的一夜。 但也只是以为。 豫王怒视着我,呼吸急促道:“本王永远不会错!”豫王红着眼,一步步后退,贴到袁芳身侧,指向我,“本王要和你玩一个游戏。猜猜看,温冲在你和赵钊之间,他会选谁呢?” 正当我在抬头时,轰隆巨响壁面翻覆,豫王的身影已消失。壁后传来咯哒一响,仿佛什么东西从另一面掉落。 接着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像是巨型机括启动,齿轮运转的动静。 钱忠声音不高,稳稳地,如刀,对着豫王消失的那堵墙,道:“用一人性命换取另一人对你喜爱、对你效忠。不惜伤残手足……”他猛吸一口气,呼吸开始混乱,“你的确……是最像赵……赵忞的人。” 话音落地,钱忠整个人瘫软地坐在地上。 我忙忙走近,抓起钱忠的手,红丸已经被他手心的惹汗融化了。 “为什么不吃解药?!” 钱忠的眼里蒙着颓败之色,并不回答我的话。 我迅速取出一颗药丸,捏开他的嘴往里塞。 钱忠的喉结滑了滑,显然是吞咽下去了。他垂下来头,手中剑随之掉落。 我踮起脚摘下壁上的蜡烛想走近铁牢,钱忠紧抓住我的裙角,嗓子发涩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他不断收紧手,即便我一步没走。 “现在我还能去哪?”蜡烛的油顺着半截烛身滑落,打在虎口,我冷嘶一声。 钱忠闻声紧张地迅速抬头,目光停在我的手上。 他缓缓站起来,僵直地立在我面前:“我无意隐瞒自己的身份——” 手中的蜡烛眼见又要滑落滚烫的蜡油,钱忠抬起手握住本就不长的烛身,那滴饱满圆润的蜡油顺势滴到他手背,而他不坑不响。 忽觉地道内愈加空闷,呼吸越来越吃力,地道中的微风也在感受不到,于是头脑渐渐有种晕眩的感觉。我深吸口气,吹灭蜡烛。 “先出去,再解释。”我柔声道。 钱忠微愣了下,突然笑了,立即松开我的手。 我往反方向走,一路走回水牢门前,内里悬挂着的铁笼中,已死去的袁大夫还在承受着千万条蛊虫的侵蚀之苦…… 钱忠隔着铁笼用剑划破布人,一剑剑挑出里头塞着的干草,尽量覆到袁大夫的尸身上。再将入王府前所买的花烛送入铁笼中。 我拔下壁上的蜡烛,以剑送入,如此反复。火光燃起,由小生大,火焰窜烧着,隐藏在袁大夫衣裳底下带着甲壳的蛊虫们四处逃窜,往所有有洞口的地方逃出。 火苗中不时传出咔嘶咔嘶,有东西被烧碎,被烧裂。 铁笼里的蜡烛能燃烧多久并不知,我望着那团火,只希望它越烧越大。 第166章 王府5 地道中的空气愈发稀薄,我们回到豫王消失的地方,墙上的机关不论怎样按也无法再次开启。沿途搜寻扣触,地库当中除水牢外及入口没有其他通处。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狭长的地道由地面散发出一股股蒸腾的热气,走道上愈发炎热,加之来回走动,我的额上已有汗水滑落。 钱忠比起我更为惧热,身边的他已是满脸大汗,以剑柄沿路扣着墙面,一路均是闷响,没有一个空砖。接着墙面慢慢跟着开始发热,我们越来越难安,仿佛身处正慢慢沸腾的大锅当中。 “水牢之下有水,我们或可潜入底下一试。”钱忠道,“牢中铁索能吊起沉重的铁笼,自能送我上下。你在上头触开机关,我随铁索下去沉到水下探探。” 我领悟他的话意,惶然心悸,忙摇头:“不妥,水牢深不见底,水下是怎样的情形还未知。” 钱忠挥了把两腮的汗,轻描淡写道:“有东家这句话,底下是刀山火海我亦不惧。” 道内温度越来越热,我的脸大概已经通红,额头的筋不禁一跳,瞅了瞅他:“少东家长东家短,我不过是怕你死在下头就剩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更别想出去了。” 钱忠噗嗤笑了,随即揉揉鼻子:“我死不了,你也死不了。” “是呀,哪个祸害遗千年。”我用手背刮去人中和下巴冒出的汗珠,吐出闷气。不能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我和他没准真的会死在这里。 叩——叩——叩——叩叩——。 钱忠继续沿道探查,我停下脚步,他往前走了几步,见我没跟来,便回过头。 我凝视着他,深吸了口气:“我们……往入口出去。” “想清楚了?王府上的官兵许已埋伏在入口,等着你和我。”钱忠握起了长剑,道。 “我倒希望入口埋伏着官兵,足以证明那就是唯一的出口。”已觉得有些晕眩,我猛地吸了口气,眨了眨眼,钱忠的脸从模糊逐渐变为清晰。 他昂着脸,沉声道:“不怕死吗?” “怕死我就不会来这里。从我苏因果下定决心要为大夫人找到解毒之法的那天起,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大夫人蛊毒还未除去,我不会,也不能死在这里。”我毅然决然道。“豫王大有活捉我的意思,此密道如此闷热,不过是要逼得我自投罗网。投便投。” 钱忠挥剑将剑头架入虎口处,捧剑迈向前,沉沉望着我:“小的誓死相随。” 我抹去快要流到眼里的汗,僵硬地动动嘴角当做回应。迷香、暗器、飞钩具备,地道内还有豫王收集的奇刀异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地道比起先前热了数倍,我们没有任何商议对策的时间,便炒着入口的方向跑出。急忙奔出入口,机关尚能开启。虽然诧异,但当我跑出道口的一瞬间,外头夜风扫过脸颊无比清凉,整个人仿佛喝了口清澈甘甜的山泉水。 啊……。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脸上的灼热感也在消退。 王府大街上百姓欢庆的声音隔墙传入,外头,歌舞阵阵,欢闹无比。隔着墙,依然能看见璀璨的花灯,照得星月无光。 而在我面前,是满院全副铠甲的兵卒,或是满弓待发,或是手捂佩刀。四周噤若寒蝉。 钱忠拧紧眉头,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神。 豫王一声不吭坐在富丽无极的宝座上,头向后仰,双手紧紧扣着扶手,鼻翼翕张呼吸着。右侧跪着一男人,正为他把脉听息。 宝座另一侧着的侍卫哗啦抽出腰间佩刀,将明晃晃的刀尖指向我,脸色铁青暴喝道:“交出解药!” 侍卫的动作极快,我握弹开面前的刀尖,一笑:“王爷的性命比我二人重要得多,不如做个交易如何?” 宝座上的豫王忽然朗声大笑,脸色略微发白,冷冷的话语响起:“一会不要伤着她,我要活的。” “爷放心,奴才们必生擒此女。” 豫王对着侍卫挥了挥手,继而将青虹剑丢到我面前,哐当一响,剑落再地,一道寒光扫过。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割下他的头颅,我会把药方给你。”豫王寒凉的目光由地面的剑攀爬上我的脸,瞬间挪到钱忠脸上,冷漠的样子像是一尊被人精心雕琢而无生息的雕塑。 敌众我寡。 眼前乌泱泱的一片兵卒,我和钱忠仅有两人……。我不愿杀人,四年来我也从未杀过人,这些镇守豫州的兵卒,全是活生生的性命。 可眼前,没有退路。 敌众我寡…… 怦!怦!怦! 耳边倏地响起自己的心跳声,脑子瞬间空了一刻,继而浮现出暖阁中那副汪洋恣肆的字——不在寡众。是啊,不在寡众。伸手进锦囊取出解药事,忽然一横血色泼到我的脚边,打湿鞋头,渗到鞋下,还是温热的。 红色,鲜红。 刹那间,前方的密密麻麻的箭骤然如雨袭来,刀剑锵锵声中,我快要忘记身在何处,完全处于本能挥刀抵挡。风依然是冷的,和彗安船头的风一样冷。此间风如流水,飘飘沉沉的河水,永远无法触到水面的河水。 “动手啊!” 我微微一怔,从似梦非梦里醒过来。这一声嘶吼是豫王吼出的。最靠近宝座的兵卒中,有一人拔出了佩剑横在豫王的喉头,紧紧贴着他喉上的皮肤。 我与钱忠脚边全是被打落的箭,钱忠侧着脸,两道血痕从他袖中划出,顺着指骨缝隙落到地上。 不知何时,钱忠身边多了一个身穿兵卒铠甲的人。 豫王兵卒的刀口、箭口调转头,全数对着横刀在豫王脖子后那个人。 豫王淡笑道:“子羡,你依旧这般胆小,妇人之仁。” 是……他……?! 我极力想要看清那人的脸,但他始终垂着头,帽檐遮住大半张脸,使人完全看不清。反而是钱忠身边的人脱下檐帽,光影里露出面容。竟然是萧良佐! 无数的刀箭对着那个的那个人,是……,我浑身不由自主地发寒。 第167章 旧时 豫王的眼神冰冷,目光投向我宛若飞弓而出的利箭,嘴角缓缓扬起耐人寻味的冷笑。 灯影在夜风里慢慢摇着,一波皆一波。温渊颚下的肌肤,依旧是那副不食烟火的雪白。 “走。” 这一刻,足有一生那么漫长。 我的耳边再也听不见风声,听不见大街传入的欢腾,也不听见一旁的钱忠和萧良佐说什么。 温渊微微抬头、抬眼、长密的睫颤了颤。眼中无光,我只听见他说:“让我做一回,四年前想做的事。” 每一个字混杂在风里,仿佛才说出口已经被风吹乱,接着来到我面前,化成灰烬。 但我听见了。 “哈哈哈哈哈哈。”豫王脸色痛苦仍发出大笑,眸光沉了沉,“当初若非本王令海棠拦住你,这个女人安能平安无恙活到今天?那杯毒酒早让她肠穿肚烂,由那群东西拖出京城就地埋了,化成一堆白骨!” “多谢王爷美意。”温渊用异常清冷的口吻道:“王爷可知,当日真正肠穿肚烂而死的人,是我。” 他神情冷峻,与我仅有几步之遥,立在刀忍弓箭围成的密不透风的阵中心。 那一瞬间,胸膛里,有什么东西仿佛被撕裂开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宛若坦然而无忌地展露出自己身上最丑、最深、最痛的一道疤。 霎那间。 这个眼里再无明光的人,不是温渊,而是温子羡,几分像是初见时的他。 所以,承明殿大雨的那天,他赶来了,是吗? 是这样吗……? 还有多少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的心、我的整个人,被风吹得凉了又凉。 豫王略吃力地抬起手,狠狠握住剑刃,紧握着,一道清晰的血痕顺着他的掌心缓缓划下。 “王爷!!”临近宝座的兵卒们惊呼。 豫王舔了舔因迷香而变得干涩的唇,转而笑道:“这个女人以前不会感激你,以后更不会,你为了她跟本王作对是自寻死路。” 温渊飞扬一笑,视豫王所言如同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般:“只要她平安,我宁可死。不必她感激,不必她回应。” “荒谬。”豫王语带戏谑。 “嗯,荒谬。不知悔改,义无反顾。”温渊抬起另一只手,压在豫王手后,将刀刃往豫王的脖里轻推了分毫。 我,久久无话。 湖心亭上、慈云寺中、郊外练马、街巷遇险时的种种,像是琉璃壁里的画,每一面都不同。那个画里在小船上望着天灯的少女,那芦苇中受伤的白鹤,那幅烧毁的画再一次地在我脑海中浮现、烧毁、飘落在……彗安的水底。 我曾试图想要抓住,但始终办不到。 我以为,在当时,我已经做了最合适的选择。 我动过心,或许,我喜欢过,但是,我放手了。 傻瓜,你为我而来,那你呢,你怎么全身而退?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眼前变作胡乱不堪的水纹。 “抱紧了!”忽然,有人搂住我的腰,将我带离地面。风扫过脸,眼泪立刻被它打落。 咻得一声,钱忠打出飞钩,抱着我跃上房檐。半空之中我瞬间惊醒,奋力拍打着钱忠的手臂。 “放开我!放开我!钱忠,我说放开我!你听见没有!!” “抱紧我。” 不论我怎样拍打、推开,哪怕用牙咬,钱忠还是不肯放手。借住着飞钩爪,带着我飞檐走壁,远离最危险的地方。 我已觉得喘不上气,不知马匹从何而来,不知何时停下来的、不知钱忠带着我究竟走了多远、不知来到了哪里。 只觉得胸口憋着一大团不能抒发的闷气,我的计划全乱套了,而温渊还在王府里,生死未卜。他为救我而来,我却这样离开了,他会怎样,他接下来到底会怎样。 泪,莫名滴落。 我颓然瘫软在地。 我不能把他丢下!我有迷香的解药,豫王正承受着迷香的痛楚,一定会惧怕,一定会以最可怕的想法去猜度我的迷香,一定会。我有胜算。 想到这,豁然撑地站起身,朝着马跑去,握到缰绳的瞬间,一双大手从身后向前,牢牢束住我,把我困住。 “豫王不会动他!” “你怎知豫王不会杀了他。凭什么?凭你们都姓赵?凭你是他的皇叔?”我的手不停颤抖,奋力想靠近马匹,无果之下,几乎绝望。 那么多弓箭、佩刀,面对着豫王,温渊不会下手。 分不清是愧疚亦或者是其他,我默默低着头,有什么夺眼框而出,我急忙抹掉眼泪。 身后的钱忠叹了口气,双手扣住我的肩,把我扳向他,轻声甚至是祈求:“你冷静一点,温老五不会有事。” 我抬起头,钱忠怜惜地望着我,无声道:“定远侯府保得住他。” 嘴变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我慢慢闭紧嘴巴。 远远看,对岸照红的天,像是铁牢里的火苗。袁大夫已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首,接下来呢。我当怎样,该怎样。 今夜像是几百夜、几千夜拼成的。不完整,支离破碎,混乱不堪。掉进这个漩涡里,再没有出来的日子了吗。 骤然觉得恶心,胃部一顿翻搅控制不住呕了出来。 钱忠立即皱起眉,扶我在一旁坐下。在自己身上翻找着,拿出一张雪白的韧纸折了又折,替我轻轻擦拭着嘴角。擦拭完,按探我的脉息,顿时惊骇失色:“果然,你身上的蛊毒发作了。” “嗯……?”原来这是蛊毒发作时的感受,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淤青团中形似蜈蚣的蛊因果然显露了出来,随着颜色的加深,腹部绞痛阵阵袭来,我不禁冷哼一声。 钱忠忙取出药丸捏开我的嘴放入。 无水相佐,圆滚的药丸通过干涩的喉咙,几回吞咽,终于,我把药吞了下去。 钱忠松了一口气,把剩余的两颗药丸包裹好,藏入锦囊里。 我的心怦怦直跳,大口大口喘着气,四肢百骸里的疼痛像是在群体里聚拢,紧接着消失。 宫里一月送来一丸,这几年我依着袁大夫所说的方法储存着药丸,看来依然有效。 第168章 旧时2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豫州,越快越好。”钱忠挨着我坐了下来,深深呼吸着,眼里掠过一抹杀意。 气息稳固之后,身体上的痛意骤然退去,凌乱的思绪逐渐恢复平静。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此前的方寸大乱是否受蛊毒影响。甚至,疼痛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梦似幻。 哒地一响,听着像是孤独的一颗雨珠落在浅草里的声音。 没多久又是一声。 周围昏暗,没有任何光亮,唯一的光,是天上的明月,圆如银盘,却很遥远。 从钱忠的轮廓中依稀能分辨出他的坐姿,两手正打在膝上,左手五指不自然地打开着。 我伸手过去,立刻感受到一股湿湿粘粘的触感,不由蹙眉:“你受伤了。” 钱忠把手背到身后,全然无所谓:“小小伤口死不了。” 我摸出火折子,往纸卷里吹了一口,点点火星散在黑纸灰里,然而这点微弱的火星仍不足以看清任何东西。 我往身边摸了摸,摸到那张纸,用火折子点燃。 纸点燃后火苗越烧越大,小小的火光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但足够让我看清钱忠左臂的刀痕,伤口不大,玄衣染了血,一点看不出变化。但全然浸血湿透了。 他的左臂受伤了,刚才却一直用左臂护着我,带我离开豫往府。 火苗能够照明的时间并不多,立刻又恢复了漆黑。 我已看清大致位置,便先微微撕开他伤处的衣料,在这外城树林里,没有医馆,也没有什么能包扎的东西。 幸而随身带着止血丸,把几颗小丸子在掌心里,合掌压碎成粉末,再捻起压碎的粉末用小指触了触,找准位置后洒在上头。 整个过程里钱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听见他一深一浅的呼吸。直到我为他上好药,扯下自己裙角的衣料草草包扎后,他才开口问抹的是什么。 我把头一仰,靠着背后的大树,淡淡道:“化尸散。传说中只要涂抹在伤口上不出七天整个人便会连皮带肉化为一滩尸水。没有解药,奇毒无比。” 钱忠哈哈大笑两声,笑声逐渐弱,“你的烂招数玩过百八十回,那些脑满肠肥的狗官信,我可不会信。” “不信最好,反正是胡诌的吓话。”我无力地笑了笑。 钱忠说话倒是中气十足的样子,相信口子伤得不重,抱着我时使出的力劲过大,才致伤处出血多。止过血大概很快就能恢复。 旁边的马喷了个响鼻。 静谧中,隐约感觉得到钱忠正看着我。 沉默良久,他忽然开口:“嗯……,虽说你不曾问过,但我一直忍耐着想告诉你,我究竟是谁。” “得了,谁是傻子,豫王称你为叔叔,你还能是谁。”我眯起眼睛,瞄准着城中金灯汇集而成的长龙。 “不是傻子?是谁非要去闯王府救人——。”钱忠顿了顿,自嘲一笑,“总也忍不住想和你斗嘴。” “傻中更有傻中手,你不是跟着我去了。”我抱着膝,坐在草上的感觉竟让我想起通州家中那个鸡舍。如果那个晚上,我决定放弃,那么现在会怎样。苏媚会如何,我会如何。是不是再没有这些事。 如果,每个如果,都有无数种可能。 我合上眼,“信一个人比怀疑一个人来得容易多了,你姑且当我懒就好。” “不是懒。你是在赌,赌袁老头还活着、赌他人的无辜。”钱忠道。 他一语道破,这样轻轻松松看破了我。 一路来,在接到袁芳求救信时有过暗喜,甚尤希望各种可能里,哪怕是最坏的一种——袁芳有意设局,是不是意味着兰花信也是假的,袁大夫并没有死。 我不能不去。 不能因为怀疑,而放弃无数种“如果”,何况里面,或许有一种是我想见的。 今天,也一样。 不去,我看会后悔。 我答应过四夫人,不会服输,不会低头。不再被动着受制于人,被人当作棋子。凭着他人的意志驱使着我走每一步,做每一个决定。 这种任人摆布,受制于人的滋味,只有尝过的人才能体会,有多么煎熬。 我自觉叹了一口气,身旁的钱忠开口道:“还是想回去救人?” “是。” “温老五和你交过手,不怕他认出来你来?” “你不信我?我使温家的剑法,绝不用其他招式,更何况莲箭、腕甲想用也不不上,他认不出来,给我一把剑便是。” 哐地声,一柄长剑十分干脆地落在我脚边。 钱忠还是钱忠,哪怕他顶着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他对你而言,也是想要保护的人?” 才触到剑柄,我驻剑站起,不知当如何回答。 温渊是我想保护的人吗…… 我心里没有答案。 但他护过我周全。 豫王视温渊,恰如舒贵妃眼中的我,一样是一颗棋子。温渊便是那颗豫王用过后丢弃在旁的棋子。 这样的人,看见的仅仅是价值,不是活生生的人命。 “我不想再亏欠他什么了,我不能再欠他什么。欠得太多,还不清。”我走向马匹,“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与其易容连夜离开豫州,不如留下。豫王肯定想不到,我还会再回去。你尽快离开高阳。” 钱忠快我几步,越过我率先上马,继而向我伸出的手,“上马。” 我怔了怔,仍是伸手,瞬间脚已腾起,踩蹬上马。 驾———。 钱忠驱马前进,马儿走得缓慢。蹄子咯噔咯噔的起落。 “别想把我撂在一旁不管,我可是你的人,真金白银买来的大活人。这还是那个扣扣搜搜心疼银子的苏因果?” “什么话,倒像是赖汉说的。” “是赖上你了,你可不能不管我。” 听他的话我真是哭笑不得,当初我不过花了十两银子赎的他,十两银子买了一个皇家贵胄,能否算得上是天下最不可思议的划算买卖。 马渐渐快跑起来,风变得急促,我攥紧着钱忠的衣裳。 “豫王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且对你有杀心——” “所以,要我离开?”钱忠打断我的话。 我摇了摇头,“当然不。本姑娘想通了。此时能逃,逃不了一生。等到豫王继承大统那天,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哈哈哈哈哈。”钱忠爽朗地笑了。 笑得令我也精神舒畅了许多,“搅浑这水。” “好!使劲搅,搅他个天翻地覆!” 第169章 旧时3 钱忠带着我驱着马儿不是进城,而是前往那对母子位于城外的小屋。 树林当中,茅草小屋昏暗灯光却显得甚是明亮。纸糊的窗上两母子来来去去在房间里走动,形状忙碌。 我跳下马,叩响那被风雨侵蚀得痕迹斑斑的木门。 听闻声响,屋中的脚步声骤停,母子俩的影子印在窗上一动不动。 想来母子俩是忧惧满腹,惊弓之鸟,我便大声道:“嫂子,是我,劳你开开门。” “哈哈哈哈。” 牵着马在身后的钱忠忽然放肆笑了,我回过头,搞不懂这个说绝对不能敲寡妇门的男人,到底在笑什么。 回头时,妇人已开门,母子俩站在我面前。妇人见到我,无惊也无喜,只是轻叹一口长气。开口正犹豫着如何称呼我,小男孩在她身后小声提醒:“娘,她是苏夫人。” 妇人便微笑地点点头,对我屈膝行了极规矩的礼。这位妇人语言举止不卑不亢,倒不难想象为何她能够进入豫王府承事。 “苏夫人,你的朋友救没救出来?” “娘才和你说的,小孩子不许乱问事!”妇人当即拍了拍男孩的肩,表情严肃起来,嗫嚅道:“你爹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娘说的话你要记住了。” 妇人说着放柔手上的力度,再落在男孩肩上变成了抚摸。 母子身后即是一张四四方方的桌,桌上立着一盏昏昏暗暗的油灯,旁边加点着蜡烛,没有烛台,以蜡油固定住蜡烛而已。一眼能看尽的屋子。 我稍稍蹲下,和男孩平视,尽力放大自己的笑容,“我的朋友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是多亏你把书信交给我,我才能去送他一程。你做了很了不起的事。但日后还是要听你娘的话,保护好自己。” 男孩眼里亮晶晶的,仿佛藏着一颗星,像是获得了期待已久的夸赞。 妇人越过我看向钱忠。 我解释道:“嫂子,他受伤了,我们能否在您这借宿一晚?” 妇人还没答应,男孩兴奋地求证:“真的吗?苏夫人要来我家住?” 像是容不得我片刻迟疑,男孩眼神灼灼,有些感伤却强作笑容接着说:“没人来过我家,其实我家一点也不臭。” 妇人先是诧异,而后静默片刻,凹深的眼睛凄苦地眨了眨。 我的心头难免一纠。 “是的,我想在你们家借宿一晚,可以吗?” 男孩忙点头,而后拉着他娘的手晃了晃,无声央求着。 妇人道:“有什么不可以。苏夫人实在太客气,我们母子的命还是二位续的。破屋一间,苏夫人千万不要嫌弃才好,只是……。”说着再一次看向钱忠,“只是我为夫守节多年,不便和男人共处一室。” “不要紧,我睡在屋外。”钱忠栓着马,背对着我们说。 “不不!”妇人急忙迈出,“恩公,我和我儿睡在外头。您身上有伤,还是进屋里睡吧。” 这回轮到钱忠不好意思,搓着脖颈,支支吾吾推辞。 我便替他解围:“他是犟驴,嫂子随他去吧。” 妇人略思量,于是点点头,让在一旁,示意要我进屋。 屋子一眼望到底,简单的土炕和草垫外加两个老旧大木箱。四方桌上全是小刀划过的小字或是纹路,一看便知是孩子贪玩刻上去的。桌脚下垫着一块长形的小木板用作固定。 桌上还等着两个扎好的包袱,紧紧挨着,像是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苏夫人您坐。”妇人掸了掸长椅,又用袖子擦过,拎走包袱,“我们也不是高阳人,打他爹走后,亲戚看我们孤儿寡母分田的分田,分宅的分宅。我的娘家亲戚见我做的又是贱活,渐渐都不走动。不想孩子受人欺负,我牙一咬带孩子搬到这。这间破屋还是我自个搭起来的。” 妇人手脚利落,说完话已经有一碗水放在我面前。 她是用一块粗布托着碗放到桌子上,又用布盘着茶壶提手倒水。小心翼翼,双手不曾碰过碗与茶壶。 一样的方法倒了一碗,叫男孩给外面的钱忠送去,不忘叮嘱小男孩用布托着。 我是真的渴了,端起水咕嘟咕嘟饮尽。本不抱希望的她望着我,笑了,又满上水,道:“您别嫌弃,我做的虽然是倒夜香的贱活,但是家里的吃喝绝对干净。我……我去王府前也在几处富府做过事,见过各样的人。苏夫人,您不是普通人吧?” 我端着水喝了口,浅笑着:“嫂子言重了,是人都要吃喝拉撒,人人都一样,普普通通。” 男孩送水回来,带着空碗,脸上也是喜滋滋的。 妇人笑着说:“您别哄我了,人啊,分贵贱。” 男孩高声道:“娘,贵人也拉屎啊。” 我一口水险些没有喷出来,咽下后道:“说得对,贵人也要拉屎,没准还是臭屎。” 屋里笑了一阵,母子俩甚是开心,也不知道她们平日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小小的事,多一个能说话的人,仿佛极大的幸福。 眼前情形,令我有些想念大夫人……。 “我们五更天去码头乘船,等到雁关度给苏夫人您写信报平安。我儿子识字,还会写,比我强。”妇人说着掀开草垫,用小苕帚扫着炕,唰唰唰的声音里,接着道,“明天您是要回京城?” 回京城? 不。 想到袁大夫,想到京城中的大夫人,想到温渊,还有不久前发生的事,我怅然若失。 “明天我还需去一趟王府。”我如实相告。 男孩跑到我面前,满脸渴望地问:“京城长什么样子?住在京城是不是能看见皇上?苏夫人,我能去京城找你吗?” 这样的期待眼神,让我为之难安。曾经,我也很好奇京城是这样的。 而今,我见识过了,甚是过了头。连繁华低下的波谲云诡,一概见识了。 妇人扭过头,脸垮了下来,责备了儿子几句,遣他出去打水洗脸洗脚。 妇人铺好床,擦过手回到我身边,语重心长道:“苏夫人,我知道自己不该多嘴。但王府里头太复杂,王爷身份显贵,您千万不要……”说着,她叹了口气。 第170章 旧时4 人人均有无可奈何且又非做不可的事,眼前的这对母子是这样,我是这样。 对于这些事,至始至终,我只有一个念头,尽力,尽所能。 多说只会增添母子俩的愁绪担忧,我便浅浅一笑,当作回应。 妇人往门外望了眼,又走回屋里:“我和我儿在高阳这几年,没什么来往的亲戚。无根的野草一样,到哪都一样。苏夫人,那位小哥给的圆玉,我在王府见过。我知道这是能救命的东西,他给了我们,你们怎么办?” 我一愣,想起豫王脖上有个一模一样的玉坠子,便问:“嫂子知道玉坠可救命?” 妇人闷嗯一声,“我这样的人在王府走动有限,但有回见个奶妈子慌忙叫人去请城里顶好的手艺人。说是王妃一胎生了两个小王爷,急忙忙差要再去制一个。给两位小王爷佩戴又要请订好的人打磨,里头的道理,我不大懂。光看上面的龙,定是了不得。” 说着,妇人把玉从包袱里拿出来,按到我的手边。 我就着灯看了看,小小玉坠下半部边缘雕着一只小小的四爪龙,属于钱忠的那块玉心内刻着两个字——赵愈。显然玉坠是皇室子孙均佩的一件随身。 心里一惊,钱忠已经为母子俩安排好了去处。天下之内,对她们母子来说最安全的,的确是雁关度。 我便把坠子拈起,放到妇人手掌心中:“坠子不是偷来抢来的,他的坠子既然给你们,嫂子收好,不必担心我们。到雁关度后,一旦察觉有异,带着玉前往二皇子府邸,许能躲过一劫。” 男孩满脸是水,还端着笨重的木盆,里头荡着水走进屋里,笑道:“娘,我打了水。”说着把木盆放到炕边。 妇人摊着手心,紧盯着玉坠,忽地抬起头,对儿子点了点,随口回答个“好”,诚惶诚恐地望向我。 可能在此之前她怀疑玉坠的来历,即便知道贵重也不敢贸然使用,有过各样猜想。现实是要活命,碍于豫王之威不得不离开高阳。 听过我刚才的话,心里必是纠结,倒不难想象。 “嫂子,你在王府当差多久?” “满打满算有两年了。” “嗯……”我略犹豫了一会儿,“能否请嫂子帮我一个忙。” “苏夫人,只要我儿活着,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妇人坚决道。 男孩怔在原地,满脸迷茫,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他娘。 “能否请你将平日进出王府的入门及内路画下来?明日你们要乘船离开,势必无法前往王府清运。而我会留在豫州几天,扮作嫂子你的样子,前去王府清运干活。一来免人怀疑,二来你和孩子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顺利离开高阳。” “这…………。” 妇人犹豫不定,磕磕巴巴,半天没回答。我便学着她刚才的声音,在母子面前把妇人前头说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错地重复了一遍:“苏夫人,只要我儿活着,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这门学问我不如钱忠学得好,只能学着女子说话,语气不是十分像,最多七八分相像。 而母子俩惊得眼圆口圆,满面吃惊。 “我一介妇人见识浅,不知道您有这样的绝活。苏夫人……运恭桶洗恭桶又脏又累,您为我和我儿干这样的脏活,叫我心里怎能过意的去!”妇人急促说话,情绪有些激动。 我忙道:“细究起来你们要远赴雁关也是因为帮我的缘故,再说脏活累活、洗刷恭桶,还不至于难倒我。但要刷洗得像嫂子那样干净,怕是办不到,嫂子别怪我砸了你招牌才好。” 妇人连连摆手摇头,顿了顿,“您说要我做什么来着?” “娘,苏夫人要你画个地图。”男孩道。 “哦,对。”妇人朝我腼腆一笑,“我拿不好笔,我儿给您画成吗?” 我笑着点头。 财神客栈不够安全,留在客栈的包袱除了房钱和那匹花布再没别的。此行要紧之物我和钱忠一直随身带着。包括纸铺所买的纸。 此时倒有用处。 于是挑了张,在桌上展平。纸在昏暗的灯光镀色之下仍是雪白。 男孩早早拿好笔在一旁等着,看到我拿出的纸,脸上隐隐欢喜,“呀,千年光!娘,是千年光!苏夫人,这么好的纸,我舍不得画上去!” “好好画。”妇人对我笑道:“我每月赚的钱紧着供孩子读书舍,平时纸墨上没能给他用上稍好一些的,像这种贵纸更不会买。让苏夫人您见笑了。” 我只觉得这纸韧性足,质地雪白,价格相较于普通纸张的确贵了一些,若不是袁大夫所选用,我未必会注意到它。 见男孩如此渴望,我便把身上剩余的纸全数拿出来,一张张展平,“你要喜欢,剩下这些全给你。可惜有折痕,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男孩喜出望外,说罢看向他娘,要征得同意。 我顺着看向妇人,其母只好千恩万谢点头答应。 男孩便一派欢喜地画地图。 妇人道:“千年光是豫州才有的纸,别的地方做不出来。这纸不蛀虫,虫子都不敢啃咬,比那拜过神佛的牛土还灵验。” “豫州独有的纸?竟这么特别?” “每行有每行的状元,千年光是豫州的纸状元。纸浆里头加了种特别的草药汁,颜色才能这么白,还能驱虫。”妇人娓娓道来。 “画好了!苏夫人您看!”男孩忽然大喊一声,把笔拍在桌上,两手捧起画好的地图,往上头均匀地吹了几口气,接着递到我眼下。 没有任何尺具,男孩所画地图线条笔直,门角、拐角、步行顺序均有标记,在不能走动的路口还画了圈做记号,甚至是石子道,直线内也画了无数个小圆圈表示,细致之极。 他的爱纸惜纸之心,昭然纸上。 我接过地图,微微一笑:“画的真好。” 男孩愣了愣,继而纯真无邪地笑着。 临近深夜,男孩已在他的床上睡下。睡前,我为在外的钱忠送去褥子,顺道查看过他手腕的伤处,见无大碍便回到屋内。 走到门外,透过门缝,只见妇人正站在炕前摸索着什么。 第171章 旧时5 她察觉到身后的眼神,转过身,双手捧握木雕的牌位,两手拇指均停留在牌位之上,望向我害羞地低下头。步子轻慢走到桌边,把牌位稳稳放下,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并无尘灰的牌位边角。 “一是有忌讳,再是怕吓着您。我男人去得早,一个女人拉扯孩子,哪有不累的日子。有时我要是累坏了,晚上把他的牌位放在身边,当时他陪着我了。隔天早晨起来,照旧干活挣钱养孩子。”妇人拿来块红布来盖上牌位,轻声细语,深怕吵醒睡着的儿子。 再看母子俩简陋的居所,我不禁唏嘘。 苦有许多情状,一人之外还有更胜于一人的。 灯烛俱灭,黑夜沉默着,只有屋外的草虫窸窸窣窣,不知疲倦地叫唤。 身边的妇人已传来呼噜声,我躺在石炕上无法入眠。只要一闭上眼睛,想到的是豫王府的铁牢、铁牢里袁大夫的尸身、还有嵌在墙中的袁芳、那封兰花信、大夫人、温渊……。 上京有五年,始终觉得自己没有看头温府里的任何一个人。而我的心愿,却让袁大夫失了性命。 所以,我想折返豫王府,是因为愧疚? 在百兰轩的那个雨夜,我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不知是几时入眠,天色未明时,母子俩已拜别我与钱忠踏上了前往雁关度的路程。天还未亮,这里不是荒芜无道路的所在,钱忠在外并不安全,因此他进屋歇着,我则趴在桌上合了一会眼。 靠着大树睡了一整晚的钱忠沾到炕立刻睡着,想来昨夜滋味不大好受。见他睡熟,待天明稍明,外头下着雨,我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进城中买些吃食,另外探寻一番动静。 街道上遗留着昨夜整晚欢欢庆的痕迹,高阳县城的早晨不及夜里万分之一,加上下雨的缘故,小摊小贩极少,沿街商铺已经开张,街上没有明显的异动。县城衙门榜上未有告示张贴。 我买了一坛酒和一些熟食包子,沿着原路返还回去。 屋门半开,开着的门竟是副半垂不掉的样子,钱忠已醒,侧身挨着另一侧的门,面色难看。分明见到我回来了,还故意装作没瞧见。 “又是哪里得罪你了?”我推开门,放好两手提着的东西,立刻脱去蓑衣与斗笠。 钱忠道:“你要问这扇门,跟块豆腐似地。” 我忙打开所买的食物,尚且还有些余温,不算是冰冷,“谁怨门了,我是问你。” 背后不断传来咿呀咿呀的声音,回头一看,钱忠在跟那半扇泄气的门较劲,几回像板正,可那门越板越不正,左右两下直接整扇落到他手里,他干脆把门扇扛到一边,深吸了口气,松开较劲的眉头,像是拿门没办法,又像是拿我没办法,道:“外头下着雨,跑腿买吃食的事,东家还是交给小的办。” “别。”我放下包子,抬起了手,“你总算是位王爷,东家两字我受不得,快来吃包子,我买了些酱牛肉、肘子肉,还有酒。” 钱忠瞥了我眼,一脸严肃:“我是你花钱买来的人,卖身契都签了,想不承认?” 我坐下吃包子,吃了大半个才回答他:“我买的人叫钱忠,你又不是真钱忠。再说五两银子买个王爷,此等便宜买卖,我苏因果无胆做。快别囔囔,吃你的酒去。吃饱喝足替我易容,我要办成林嫂子的样子,进入豫王府。” “扮成她的样子?”钱忠几乎要从椅上跳了起来,“等等,你要自个推着粪车进王府?!” 我抬抬眼眸,“不然呢,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吗?快吃吧,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还有什么主意你想不到。”钱忠无心吃食,扫了眼,把那包切好的牛肉递到我面前,便道,“帮你易容可以,但是我得在外接应你。经过昨夜,豫王府的守备只会更加森严。一旦露出马脚,恐怕再难逃出来。” 从没看他这么婆妈,我抓起包子往他嘴上怼,钱忠一愣,接过咬了口。 这么对面对坐着吃了一会,钱忠整个人是绷着的,所有顾虑和不安全部写在身体的每一寸。 我忍不住,便开口道:“你既说我有能力保护自己,那便不要处处护在我前头,我不是以前那个苏因果了。” “没办法。”钱忠眸光探来,很坦然,也很深邃,固执而肯定道,“谁让你买了我,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五两银子买个忠心耿耿的死士,花得够你值得。” 说到“最重要”时,他加快了语速,避开了眼神,恐我留心注意,立刻用一句玩笑话贴补上。 屋里静了一阵。 许是看出我的窘迫,钱忠略微低下头,一口一口饮着酒。那双狭长的丹凤,和豫王一模一样的眼睛,因他低首而眼尾飞扬,隐逸着琉璃瓦下,红墙之内属于赵氏一族的气息。 我心间突地一跳,原来不是毫无踪迹可寻。玉坠子上刻着“赵愈”,应当是他的本名,于是脱口,“你是如何变成钱忠的,真正的钱忠在哪里?” 他愣了愣,轻轻放下酒,简单回答:“说来话长。” “那便长话短说。” 钱忠本有伤怀,忽然含笑望向我,“好,我说给你听。”说着,他又饮了口酒,“钱伯的儿子被人捆拐后病死在京城去往荆州的船上,那是艘临时征以为朝廷运木头的货船,上海后一月内四面无岸可靠,染上病痛只能活活拖死。我和他同是被捆拐上船的小孩,在他将死的最后几日,神志不清时,说了不少他们父子俩之间的事。” “所以你记下真钱忠说的那些事,冒充是他和钱伯相认?”我细细想他所说,不禁生疑,“钱伯怎会连自己亲儿也不认得,你说你是,他便信了?” “钱忠与我本有几分相似,走失时不过六岁。六岁到十岁,人的模样难免有变化。也许钱伯早已猜出我不是他的儿子也未可知。”钱忠道。 他这么解释,我更糊涂了,拐子如何能拐到堂堂的皇室血脉。这人不是别人,还是皇帝的十四弟。 第172章 旧时6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滴咚声频频作响,一听便知是水珠落入容器的声音。我抬起头看了看,屋顶上头开始点点滴滴处落雨,雨水穿过草堆瓦缝落到两处摆着的黑瓷碗里。 连着那扇豆腐般的门,想起林家母子,难免长叹一气。 叹息声传进钱忠的耳中,他面若心虚地再饮一口酒,眼见那口酒顺着他喉咙咕嘟而下,“我答应钱忠为他侍奉孤亲了结心愿,答应了就是责任所在。日后,我还是钱忠,东家还是东家,我们一切照旧。” 昨夜饮水的碗还在桌上,水壶里还剩了点水,全数倒出来不过半碗,我一饮而尽。对上他期盼的眼神,道:“我当你有何等雄图经略,滔天野心,原来是一辈子做平民老百姓。” 钱忠深呼吸着抬抬眉头,“做平民百姓有什么不好,作为‘钱忠’活着的日子远胜从前,是我此生里最开心的日子。” 我与他静静对坐,屋中再次仅剩滴咚滴咚的雨声。 大齐疆土辽阔,通州甚小,对于皇子天家的事,老百姓不过逢年过节在街市桥头听说书人说书才会听见些故事,但故事有真有假,杜撰居多,前朝今事混为一谈。 京城能传到通州的事,多是大事。譬如建天帝十四子,因生母郭妃受宠,诞生未满百日便封地封王,是大齐唯一一个如此年幼封王的王爷。因此,是说书人津津乐道的事。 再乐道的事,过了一段日子也就不新鲜了,还有更为新奇的故事如白浪似地翻来、掩去、带走。我近乎记不得,前一刻,方想起幼时听过的这一段故事。 整间屋里细细看过,没有任何一面铜镜,倒也罢了。 钱忠的动作很轻柔,我坐在椅上,任他为我贴皮画面。虽有满腹的疑问,但探及皇家之事正是他的家事。若不是各种情势,想必他此时正在府邸高居,岂会在此。 便是他若有心欺骗,我如何能分辨真假。倒不如不问,免得徒增烦恼。 钱忠专心地在画面,不时停手,像是等着我开口说些什么。 时间一刻刻过去,盛雨的大碗里已是满满的水。他看着我的神色,像是一种无声的控诉,控诉我的不言语,是对他的酷刑。 钱忠收起贴面的小凿,转过身,仍是屈下膝,认真看进我眼中,“我若没有经略野心,你可会嫌恶?” 他愈离愈近,鼻尖快要触及到我的脸,微小的距离时,他停住了。 我不禁吞咽了口唾沫,离得太近,我根本看不清他,不自觉扣住长椅的边缘,佯作随意道:“男子并非个个要有经略野心,个人有个人的喜爱,我嫌恶你岂不是没道理。” 他牵唇一笑,转身坐到我身侧:“有些话,照说该待温大夫人解除蛊毒后再告诉你。可是昨晚你毒发时,我只有一个强烈的念想。世事无常,凡事经不起一待再待,我已不能再待。温大夫人是你的第一人,而你,是我的第一人。” 我愣了一下,惊讶地扭头看他。 钱忠神情平淡,不紧不慢接地说:“在宁王死后,我设计故作惊疯,疯癫落水诈亡逃出封地活了下来。温家去天尺五,一半是用舒妃、用豫王换来的。当时,殿上那位仅是秦王,温烨不过是他手下副将,舒妃不过是秦王府一位侧室。宁王三子周岁宴上,宁王喝的酒中含着催情乱智的药,这酒,是秦王令温氏奉上的,后来——” 我静静听着,他忽地停住,快速瞄了一眼我,道:“此番龌龊的事,你不听比较好。” 到底是哪里龌龊即便他不说,我也能猜出个大概。温家满门荣耀,何其风光无限。舒贵妃以人为棋,竟是因为她自己同样是一颗棋子。这样的人,不顾念与大夫人的姑嫂情谊,不足称怪。 原来,温家是一海黑水,一泽泥潭。 一时却又不知道谁可怜,谁可恨。看似华丽的云锦,揭开后,往外吐着污和蛆。 想到夫人挂在屋中的秋千图,上面那个明媚的少女能够一直那般欢笑着,可那样的笑对于夫人来说,变成了遥不可及曾经。那么豫王的事,夫人是否已然知晓? 我已经无气可叹,只是放松扣在椅上的手,“夫人房中挂着一幅画,画的位少女春日荡秋千的景象,画上的少女是夫人未嫁时。夫人一直很珍惜那副画,有一遭,她对我说,‘因果,你像是从这副画里走出来得人’。” 钱忠明显愣了一下,安静看着我,沉吟道:“温大夫人在你身上看见了自己。” 看见了自己……。 夫人从我身上,看见了自己。 是啊,时至今日,我才听懂夫人看似无心之言的一句话。 屋外天色骤晴,我走到门处往屋门外积成水坑上照了照,八分相像足够。 “如何?” “你的手艺我向来深信不疑。” 回过身时,钱忠近在身侧,我与他险些撞到一处,不禁打个激灵。今天的钱忠,和以往的他不一样。我却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了。姑且自我在心中找了个解释,听见惊天的秘事后,再看他,我无法把他当作是从前的那个钱忠。 林嫂子出入豫王府的时辰是有规定,通常是早晚两趟,早一趟在辰时三刻,余下一趟在亥时初刻。瞧着外头的天光,不容再拖,我看了眼熟烂于心的图纸,推着粪车往城中去。 无论是在何处,各州府境地里,见到粪车,行人没有不躲的。 林嫂子刷洗得干净得当,不论是恭桶还是推车,一概没有异味。用花汁洗净的桶里放着采摘的花瓣荷包,均是林嫂子离开前放入的,照着平时来往豫王府准备。 这会子街上行人多了些,沿路听来,豫王府昨夜发生的事始终没有投过王府的高墙传入市井百姓耳朵中,高阳城一如往昔,宁静里透着安定繁盛,衬着王府大街上最扎眼的豫王府邸,反叫人不安。 西段角上一出矮一截的小门虚掩着,专供运输恭桶的人进出的门,到时辰自有人打开。不许扣门,来早便在外等。我压下车的同时,小门咯地打开,探出的脑袋先打了个哈欠。 第173章 旧时7 半个身子挪出来,是个妇人,手里团着布块一路往上,按到口鼻位置,一手拨开门扇催促:“快些进来别磨蹭!” 我进到小门内,一排恭桶整齐摆放着,均盖得严实,可还是有些气味跑出来。比起外头,显然里头更难闻。这老妇分明是瞧不上林嫂子的身份,自觉王府下人比王府的倾脚来得尊贵。 未免露出破绽,我埋下头,只弯腰去提恭桶,搬出一个,挪进一个洗净的,放置在空出的位置。 妇人啰啰嗦嗦念叨几句便走了。不多久,来了个年轻的小丫鬟,穿着打扮看得出是粗使的小丫鬟,却甚是亲和,笑得甜甜的和“林嫂子”打招呼。走近后把恭桶排到最后的位置,直起身自问自接了几句闲话,又问小男孩还淘不淘气,学里可有人欺负。 见她如此,我便编了些滴水不漏的话回答。这个小丫鬟果真越聊越起劲,倚着墙,一言一语,有来有往。我将话往昨夜上引,她忽地静下来,往走道上看看,无声地摆手。 摆过手凑近我,双手圈住唇,神秘兮兮道:“婶,昨夜里王府有人潜了进来,王爷为此受了伤。府上忌讳着呢,谁都不许提昨晚。” 我故作惊讶,学着林嫂子的神情,放低声音:“哪个不要命的贼人?连王府都敢闯入!” “谁知道呢,说是逃走两个,还有两个被捉住了,谢天谢地。王伯说满城挨家挨户不分白日黑夜搜人的日子不远了,入夜您带着顺子搁家呆着,那些官老爷可不好惹。” 豫州境内,有刺客趁着灯节潜入王府,还伤及王爷,想必此时豫州地方官员屁股下都有一把火在烧。我搬桶取桶,来来回回,接了句:“满城搜人是怪吓人。” 小丫鬟随我到门外,笑道:“抓住的拷问拷问,剩下两个也跑不了。嫂子,今个我送晚了,明天赶得早早地,求您在康婶子面前掩掩我。” “成。”看来是有求于“林嫂子”,我便应承。 小丫鬟听罢,踩着云似地满脸欢喜地走了。 粪桶气味熏人,闲人没有愿意多呆的,四下无人,为我创造绝好机会。林嫂子的所能行走的地方有限,但凭借这张脸,遇见两三个王府下人,他们并不会起疑心。 昨夜地牢出口的院落离王府大街仅是一堵墙,这头西端,要往北面,才能走到昨夜的院中。脑中思索着,手腕如针刺般一疼,翻手看去,蛊虫印子似乎在皮肤底下动了动。 宫里的丸子昨夜才服下,下次服药至少一月,蛊毒不会在这会发作,想到这,心便安下。 王府不算大,每一步,每一个拐弯,我都极其小心。腕处的短刀紧紧贴着皮肤,刀刃逐渐被体温温热。这片宅子越是深入,越能察觉出主人的用心,白日里的豫王府,十分净素。豫王的的确确想做个“好王爷”,美名远播的贤王,远至于京。 走到小院外,前头有女子的脚步声,接着听到几声“王妃”,我顺势隐入假山空洞内。 几位纤瘦年轻的丫鬟向来人福礼后,待贵人进入屋内,才抬头继续往外走。匆匆一瞥,当年在温家见过的兵部尚书千金李文苑模样不改,身形窈窕,姿容不俗,只是时光过去,渐有妇人的味道。 不久后,李文苑搀扶着半老妇人步出屋子,妇人满脸受宠若惊的样子,左一个“王妃折煞奴才”,右一个“奴才受之有愧”。李文苑始终浅笑着,像是不合时宜绽开的水仙。 从这看去,依着两人说话的口型,是在谈论昨夜豫王受伤一事。 李文苑说话间称呼妇人作“嬷嬷”,而这位嬷嬷十分紧张豫王,每一句话绕着豫王打转。李文苑宽慰过嬷嬷,又问豫王喜恶。妇人回得仔仔细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皆有涉及,看来是伺候豫王多年的老奴仆了,怪不得能赢得李文苑如此尊重。 松开袖口,我抽出藏中的短刀。我和她不过在温家和齐山马球赛上见过几回,李尚书千金何等趾高气昂,如今看,人心复杂,人性易变,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不是个个说得通的道理。 温婉可人的王妃为豫王诞下双生儿,有了豫王爷的心上人,自然不必费时寻找温渊囚困所在。 短刃架在李文苑雪白脖颈上的那一刻,她惊恐瞪大双眼,柔媚的双眼生出一层泪光,红唇里结结巴巴迸出:“你……你……来人啊。” 十几步外的两个婢女失声尖叫,大声喊叫着:“来人啊!来人啊!有刺客!” 两人起此彼伏的叫喊直冲豫王府上空,慌慌忙忙里,一个跑去找人,一个跌坐在原地。看来王府的日子实在安逸,安逸得王府下人们如何护主也不知晓。 这会子大叫大囔,若我是穷凶极恶之辈,真要动手,李文苑细嫩的脖子已被血染红。我站在她身旁,李文苑的神色尽收眼底。她本想训斥,喉头一涌触及冰冷的刀刃,立刻吞下了话。 “王妃莫慌,老奴在您身侧。”一旁的妇人镇定自若,手腕绕出来,将李文苑的手压在了自个手背上,微微抬起同时递给她眼神。 这一举动似乎给李文苑莫大的鼓励,李文苑呼吸放浅,侧过头,脸上的惊恐所剩无几,目向前方时,语带同情和讽刺说道:“这里是豫王王府。” 我舒舒嗓子,恢复自己的语调,道:“王妃不必提醒我,此地时豫王府,我这不长眼的恶徒刀口对着的,正是豫王妃您。” 话音刚落,咯咯地整齐脚步声传来,看来来了不少人。顺着声音方向,来的共有十几甲兵,唯独没有豫王。 昨夜在豫王宝座旁的那侍卫站在最前,想必是豫王的亲信。林嫂子母子在逃雁关度,我不能再给她惹麻烦,便当着他们撕开面皮,露出真容。 “好大的胆子,立刻放开王妃,否则叫你有来无回!”男人怒目欲裂,豫王的人,个个是一副死士的模样,阴森恐怖,无惧生死。这样的话,从这样的人口中道出,没有一丝一毫玩笑的意思。 而我,也不是在同豫王玩笑。 我缓缓挪开短刀,就在刀子将要离开李文苑脖颈时,锐利的刀尖抵在她喉头上。好细白的皮肤,和豫州独产的千年光一样。 “我只说一次,我,要见豫王。” 第174章 旧时8 “……。”李文苑偏过头视线停在我的脸上,愣了愣,张口结舌,“苏……苏……因果。” 她竟然还认得我,我轻转手腕,刀尖在她肤上画了个圈,“见到王爷之前,王妃还是少说些话为好,万一失力,这儿是要生出个大窟窿。” 李文苑此时才转看冲进院中的护卫,片刻后僵在原地,面容惨淡,俨然大失所望。 “采薇,快去把王爷请来。”一旁的半老妇人对着跌坐的丫鬟高声道。 名叫采薇的丫鬟回过神,电掣般打了个颤,又鸡啄米般点头,扶着栏杆站起来,往反方向跑出去。 再看王府护卫领队,像是在何处见过,一番搜索枯肠,此人正是财神客栈当夜几个穿着草鞋的其中一人。如钱忠所说,刚进豫州,豫王的人已然盯上了我们。 “你……潜入王府,想要……做什么。”李文苑颤抖着,把嗓子眼里的话抖落出来。 豫王妃的性命非比寻常,对面的十几护卫冷若冰雕,齐刷刷地瞪着眼,眨也不眨。 我微微一笑:“不做什么,只想来给豫王送解药。”迷香的毒性虽不烈,要全数清退,也没那么容易。豫王真心要做潜龙,当比任何人都惜命。 领队视线一刻不离,稍稍转头,身旁甲兵立刻会意凑上前来,两人耳语一番,甲兵只是点头,便离开院子。看来,王府的守卫开了窍。 “昨夜……是你……伤了王爷!”李文苑似乎很气愤,双颊憋出一抹绯红,牙齿颤颤声从口中溢出,“温冲何在,让他出来见我。我要亲口问问表兄,若非贵妃娘娘,温家何来擢升双将的荣耀!” 温冲?我怎知道他在哪里,或许在雁关度,或许在新婚娇妻身旁。或许……一时心慌,我收紧手,将温冲的身影赶出自己的脑子,冷冷开口道:“王妃省些气力吧。” 徐徐脚步传入耳中,晨光里走来的豫王一袭石青色常服,左手包裹着白纱,眼下熬出了淡淡的青黑,眼眸黑如暗夜,深深地睨了我一眼,露出不明其意的笑容。 离我十步之外,豫王挑了挑眉,将受伤的手负到背后,阳光下他的影子,黑暗阴翳,白日盛光下的豫王,愈加如同活着的魑魅。 “王爷龙孙龙子,尊贵非凡,我来给王爷送解药。” 豫王哂笑:“抵着的是本王的两个孩儿,也许本王会考虑把药方给你。至于她……”豫王眼眸中闪过一丝寒意,已冷笑摇头。 李文苑的脸上没了愤怒、没了惊讶,甚至连恐惧也没有,呆愣道:“王爷……,终究还是不肯原谅臣妾么。” 一旁的嬷嬷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豫王全然没有半点怜惜袒露,他的眼中,更多是捉摸不透的嘲讽,而并非对深陷困境的妻子当怀有的紧张。仿佛我挟持着的,是榆木、是尘埃、是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物什。但豫王的满不在乎,有可能是伪装出来的。 再看李文苑紧,抿着唇,双眼已红,眼泪涌满眼眶,艰难维持着嘴边的笑容。 “王爷的药方大可以留着,镇西将军感兴趣。”我语调一转,“以解药及王妃的性命,与王爷换温家五少爷、鲁国公公子,王爷意下如何?” 哗啦一声,护卫里有人亮出腰刀,明晃晃的刀子斩过光,颤着立向前方。 豫王还未开口,对面一股股杀意如浪潮向我涌来。 豫王缓缓抬起受伤的手,一把把闪亮的刀接连回收回金桃皮制的刀鞘中。 对面的这双眼,笑着时,与钱忠的眼睛,着实过分相像却又有几分不似。他冷冷看着我,一字字像是落霜:“处处与本王谈条件,一如既往尊卑不分。” 他的口吻,恍若是教训与警告。 王府墙外传来布谷鸟的啁啾声,是钱忠发出的暗号。 我不动声色回望豫王,刀尖游走在李文苑的脖子上,呵地冷笑一声:“一个是温将军疼爱的儿子,一个是鲁国公独子,王爷本就不打算动他们分毫,既然如此,何不让我为王爷排忧解难。” 豫王哈哈笑了两声,“有意思,说下去。” 我将锦囊丢到老嬷嬷怀里,一手提刀,一手曲着环住李文苑的腰,将她往后逼退,“李尚书倘若知道女儿惨死在刺客刀下,再闻得今日实情,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当会如何伤心。” 豫王看我的目光,忽然半点怒意没有,与我想象中大相径庭。 “本王答应你的要求,前提是——”豫王闷笑一声,目光停在李文苑娇柔的脸庞上,不带一丝情感,“解决了。” “王……王爷……您……”李文苑的泪落在我的手腕上,脸已煞白无光,“您当真不念及我们两年来的夫妇之情,非要至臣妾于死地不可?!那个贱婢……,是那个贱婢夺走本该属于臣妾的宠爱,臣妾赐死她,给她留了全尸,已是仁义之至!王爷,您要找的那个人是臣妾,臣妾一心一意心里装着王爷,念着王爷,不奢望王爷做任何事情,只求暮暮朝朝,相对无厌!” 连同我在内,园内众人皆是一愣。 我立刻收回心神,昨夜豫王一样是以药方要挟,要我杀了钱忠。他若真心要致死李文苑,多得是办法做得天衣无缝。这会,多半是缓兵之策或可有诈。舒贵妃千挑万选的儿媳妇,兵部尚书的女儿,是布好的棋子,缺一不可。 何况沙行的密函里,清楚写着豫王要对二皇子下手,紧要关头,自视潜龙当有潜龙的觉悟,我不相信,他会看着李文苑死。 我盯着他:“王爷匆匆忙忙赶来,是为了看热闹不成?” 豫王面无表情,目光却冷下几分,掠过几乎微不可查的疲倦,“子羡,你的嫂子对你情谊不浅。” 从左道进入的,是那挺拔如竹的身影,双手束在背后,落魄的样子,让高高在上的神仙终于有了几分人味。他走得缓慢,站定后只留给我以侧颜,不再是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 第175章 旧时9 时移世易,对温渊来说是这样,对我,亦然。 人的眼,方寸之地,能藏住许多话语。我快要记不清楚上一次在春日的阳光中,这样和他对视的情形,唯独记得郊外满眼的翠绿,那日春风炽热。时间像是漫漫长河,我和他只能隔着河岸看着彼此。一样的春天,断掉的事却再也接不上了。 他看起来很好,没有受皮肉之苦。 在我挪开视线的瞬间,温渊的眼底闪过不甘,声音远如世外:“还是让你坐立难安,这般难以接受……。” 什么?我蹙了蹙眉。 明知道他极大可能安然无恙,但我还是不顾钱忠的劝阻前来豫王府,想要带他脱离此地。并不是他的恩情难以接受,只是,如果他曾经向我奔来,那么早已足够。再有更多,我偿还不起。 已经,太多了。京城里,体弱多病的薛幼青许在盼着他归家。期盼一个人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哗啦声响,温渊与萧良佐手上的镣铐相继坠在地上,负责压守的甲兵恭身退下。阴鸷的豫王、沉默的温渊、一脸铁青的萧良佐,昔日在温家梅香下秘谈的三个人,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以一短一长的鸟鸣传信,墙外应了声布谷的啁啾。逼着李文苑让她随我往后退,沿着来路退到西段小角门,豫王并没有追上来,那群甲兵与我们保持着数十步的距离,不敢轻举妄动。 李文苑口中念念有词,我的精神凝在与甲兵对峙,直到走到小角门,才听清她露着困惑的表情,一路过来口中喃喃的是:当真不在乎臣妾……恨毒了臣妾。 二十,女子的姣姣年华,李文苑像是一朵枯在冬日的花,更像是被雕琢过的美玉,圆润无双,没了刺棱。她到底在豫州经历了什么。 钱忠找来的马车停在巷中,人已上马待发。出巷子是王府大街,有李文苑在手,王府护卫们不敢轻举妄动。 “豫王府安定,王妃则安全。”我垂下车帘,一众守卫暴怒的眼神消失在眼前。 寂静的小巷里倏地响起快马嘶咴,两匹棕色的马像箭似地飞出巷子,朝着城外奔去。 车内颠簸不已,我一掌敲昏了李文苑。我放好李文苑,让她倚在肩上,颠簸里,她眼中的泪染在我的衣裳……。 “去哪?”纷乱的马蹄声中,羼入钱忠的问话。 出城后城郊荒僻,李文苑始终是女子并不安全。温渊和萧良佐同在马车上,更不能向他们透露踪迹,三方人,要去往不同的地方,我静想片刻,道:“往金州方向去,豫金两州交界处有豫州的驿站,在那放下豫王妃。” 温渊垂眸不语,萧良佐似乎在想着什么,颠簸里,我扶住李文苑,“萧公子,驿站备有官马,到驿站后你们自行取马进入金州地界。”至于余下的事,一个是鲁国公的公子,一个是温府五少爷,无需我为他们筹措打算。 萧良佐看了眼温渊,肃容道:“多谢苏…苏姑娘搭救。” 与我面对面坐着的温渊,如一片不动的云,我微微摇头:“搭救谈不上,且算是我好管闲事,多多保重。” 马车按着路程图往金州方向逼近,即便没有追兵跟上钱忠也不曾停慢过一刻。就这样激浪翻荡里奔驰着,直到马匹支撑不住,才放缓下来,没过多久,马车刹停,钱忠伸手挑起帘,顿了顿,“往前走,过三堠豫州驿站,不送。” 两匹硕马不停喷着响鼻,几乎快要累瘫在地上,待众人下马车,钱忠卸下马套,双手牵引着马走向不远处的小溪,喂马淋马。 “那么就此别过,苏姑娘,保重。”许是察觉到钱忠并不欢迎他们,萧良佐两手抱拳高拱,全不是月满楼那个豪掷千金的败家子。 我眼珠一转,点点头:“保重。” 这个萧良佐为豫王甘愿承担污名,终日在月满楼中豪掷千金与名声,倒也忠心耿耿。 萧良佐迈出几步,温渊却驻在原地,似乎察觉到我正注视着他,忽而昂起头,缓缓向我走来:“如果当年进宫的人是我,你会不会选我。” 我惊愕地望着他白皙的下颚,哪怕落魄,依然是九天神仙,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有几分不真切。 我低下头,吸了口气,“如果来的是你,等着我的是舒贵妃备好的毒酒。死人,怎么会做选择。” 他微微笑了,恍若谪仙,目光意在放柔,柔得像是扯不开的云雾。望着望着,身体里某处竟搅疼起来。忽然,温渊一把抓住我的手,狠狠地攥紧。 这样的狠力,和他的俊逸的模样完全不相称。猛然吃疼,我蹙紧眉头,另一只手扶着李文苑,完全无法施力。正要开口时,温渊骤然松开我的手,苍白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你真的很残忍,连一点余地也不愿施舍。”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说,我的心颤抖了下,是残忍吗,或许吧。 “何来的余地?”从我进到皇宫的那天起,不,是上京的那天起,我和他早没了余地。所有事情,所有轨迹,再乱,总有无形中的手拨正。我还是走到与温冲成亲的一步。 京城的繁华,温府的名望,对于从小生长在小州县的我来说,通通像是一场梦,一场噩梦。而大夫人,是梦里唯一没有丢弃我的一道光。 温渊的笑容变得凄凉绝望,相顾无语。 事到如今,难道时间能倒回亦或过去得以改变?只能向前,没有退路,既是这样,更不该妄想。 “因果……” 听到他喊我的名字,我的鼻尖竟有些发酸。世上有来不及结果的花,风雨里悄然落了,成尘。 我只得慢慢退后,拉开和他的距离,离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再远一点、再远一点。 一道黑影闪来,挡在我和温渊中间,除了钱忠的背影,我什么也看不见。 “请吧。”钱忠伸手,再一次下了“逐令”。 隔着钱忠,清冷如梅披霜的声音响起:“今后,不要再拿性命涉险。” 第176章 返京 客船停在越州一日,次日清晨便继续走运河北上,两岸郁郁葱葱,沿河百肆杂陈。为避豫王,自豫州登船到如今,几日车路水路的旅途,我和钱忠皆乔装打扮,易改面容,眼见即将要抵达京城。 我倚着窗,倒影得碧绿的河面被船身撕开,水波荡漾。 “解药的事无须太过担忧,全全交给我来办。”钱忠一手是胡饼,一手是水囊,目视着前方,东西却递到我眼下。 我懒洋洋地赖着,想想还是选择水囊,从他手里接过来灌了几口冷水,就着窗外的清冷,从喉咙浸透浑身。客船中百行百业的人都有,却极有客纲客记,见船内有闭目休憩者,交头接耳的闲谈声音也不大。 行驶在运河之上,听着哗哗的水声,让人眼皮不断往下沉。再有半日,就要到达高桥码头。一来一去,将近一月,这一月的时间里,不知小环、月华还有大夫人们如何了。 一片片青色里,骤然闯入段粉艳的桃花,京城春光已现。 忽觉胸口烦闷,翻转过手腕,蛊毒的印记又开始蠢蠢欲动。就是这种奇怪无名的蛊毒,种在我身体内的蛊毒是袁大夫两年前在南疆所购,与大夫人体内的蛊毒属于同一脉。若袁大夫的药能有效,甚至能逼出我体内的蛊毒,那么大夫人的毒便也有望解开。 可是袁大夫已去,解毒的方子和解蛊引出蛊虫的办法也销声匿迹。 最后一味良知草究竟是什么,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彻彻底底引出大夫人身上的蛊虫呢?我揉了揉发胀的眼睛,一声叹息落入河水里,随着水波淹没。 夕阳落山时分,船抵靠在高桥码头,金辉遍地,整个京城像是金子砌出来的,冷冷的暖色。 钱忠花费百文前雇了辆马车,我坐上后,马儿便直奔城外庄子。窗外的声音从喧闹到寂静,赁来马儿肥健,但车马行得很慢,不时传来钱忠挥鞭声。 “你不会有事的。”帘外的钱忠说完这句话,立即挥马加速。 咯哒咯哒咯哒,马蹄频频,帘帐随着马蹄声摇曳起来。 药丸的储备足够四夫人用上四年,我坐在马车内,望着晃动的帘子,突然觉得很疲惫,直轻轻应了他。 马车停在庄外,孩子们正在游戏,见有陌生车马驾驶来,七八个站着,齐刷刷往马车这边望。钱忠架好踩脚凳子,我下了马车,杜次韩面朝庄里,昂着脖子喊:“小环姐姐!三奶奶回来了!小环姐姐!” 马上有小丫头纠正了她,几个叽叽呱呱地数落起对方,有不过三四岁的奶娃娃从木马上爬下来,两人拉着手跑进庄子里。 没多久,暗暗的天光里,从庄子中走出两个人,一个看着像是小环,另一个,当我要细看时,她一阵风似地跑来,扑到我怀中,猛地一撞,让我踉跄了几步。少女环抱着我,全身在发抖。 “大姐姐!” “……,瑶瑶?” “嗯!是我!” 算来五年没见,苏瑶已经从七岁的孩童长成豆蔻少女,乌发杏眼,与苏媚有几分相似,与我也有几分相像。仅剩的光辉里,苏瑶脸庞一层若有似无的水光,我伸手触去,是泪。苏瑶察觉到,蔫蔫地低下头去。 我抱紧她,柔声问:“何时来的,如何找到这里?” “三小姐先去的…温家,二奶奶听说是我们三小姐,便请个嬷嬷带到马捕头家中,绕好些弯才找到庄上。”小环解释道。 苏瑶望着我,温顺而害怕,像是淋过雨的小猫。我抓起她的手,握紧:“家中可还好?” “不好……。”苏瑶仍是小时候躲在苏媚身后的模样,说话声细细的。 杜家嫂子揪着儿子杜次韩的耳朵教训了几句,转头迎上来:“东家、钱弟一路辛苦,郎哥是日盼夜盼,盼着你们回京呢。要开饭了,先吃过再说吧。”说着,挽起苏瑶的手,“瞧三小姐瘦得,你的口味我拿不准,做了几道清淡的菜,今晚还要再多吃些。” 在看苏瑶,她瘦得衣裳空荡,懦弱不能迎风的样子。我心中一酸,开口说出的话竟是一番涩涩的味道:“是要多吃些。” 庄子上几十口人,男女老少皆有坐在一起吃饭,非常热闹,小孩子们是坐不住的,有嫂子端着饭碗追着喂,有没吃几口就说饱了,跑到院外嘻闹。杜家嫂子不停地给苏瑶夹菜,苏瑶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送。桌上几位嫂子笑眯眯看着,一个说要给她盛汤,一个说要给她添饭。苏瑶也尽力地吃着饭。 离京前,她的脸蛋还是圆嘟嘟的模样,一下瘦成这样。通州的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李芸琴、苏媚、苏克寒呢,怎么回事她一个人孤零零上京来寻我。 一顿饭吃完,月华在厨房收拾打扫,庄上的人有的领着各家孩子回屋,有的到庄外空地上闲话家常。 苏瑶跟着我回到房中,小环忙着叠被铺床,苏瑶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边,莫名叫人心疼。 我拉着她坐下,“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苏瑶嗫嚅道:“哥哥要把我卖给张太爷做妾,可张太爷都快五十岁……,我不想嫁人,哥哥卖了二姐又想要把我卖掉还赌债。” 小环刷刷掸被声顿了顿,再度响起。 她的话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但苏克寒做出这样的事,我倒不觉得奇怪。当初死守着温家聘礼,连亲娘跌倒了也不去扶一把,且是掉进钱洞子里的模样,何等荒唐事做不出。 温家还未来提亲前,李芸琴靠着爹的家私和自己的嫁妆,能让苏媚过上比寻常人好几分的日子,常挂在嘴上要等着内廷向各州县召选秀女,好让苏媚飞上枝头,李芸琴如何会许他卖苏媚。 “你娘呢,苏媚被卖时,她并不拦着?” “哥哥拿药蒙昏二姐姐,又说木已成舟,女子不洁非嫁不可,再没有别的选择。娘争辩不过,二姐姐成日哭叫,所以……所以……。”苏瑶怯生生地说道,两手攥着裙,头压得极低。 第177章 返京2 胸口如同猛然挨了一捶。任如何,依然无法将“成日哭叫”与苏媚联想到一块去。苏媚是那样娇滴滴的人,怕臭嫌脏,有些不饶人的脾性,盛气时常挂在嘴边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要成为凤凰……。 我用力呼吸着,胸腔里一阵一阵地发疼,“苏克寒那混蛋把苏媚许给了谁?” 苏瑶依旧低着千斤重的脑袋,说话时声音颤得厉害:“县太爷的小舅。他家有一房妻一房妾,还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女儿,姐姐是……他的第二个妾室。” 不过五年,家中居然发生这么多事。 苏瑶忽地扑到我怀里,昂起头来,双眼已微微泛红,惶惶不安:“娘用五两银子求府衙拿出一份路引,偷偷送我上京来找大姐姐。不要送我回去,我不想嫁给张太爷,我不想给人做妾!大姐姐,你救救我吧!我求你了!” 一直静静立在一旁的小环忙上来扶,脸上也有眼泪。 苏瑶细小的手环抱着我的腰,不断啜泣,似要把一路而来的疲惫、惊恐、难过通通哭出来。 “不哭了。姐姐会护着你,不会任你回去给一个老头做妾。”我奋力、用尽全力地抱紧她,目光望着煌晃的烛火,火光里,忽地浮现苏媚的娇娇娆娆的样子,心底一痛。 苏瑶竟是像孩童般高兴笑了,匆匆闪过笑容之后又是泪眼巴巴,擦去眼泪又抬起头:“姐姐你为何住在庄子上,姐夫会来庄子吗?。” 我沉吟片刻,刚要开口,苏瑶又道:“将军府好气派,姐夫是大将军,是不是很威武?” “小姐方才进得少,吃些糕点吧。”小环打断苏瑶的话,扶她坐回椅上,忙取出盒子里的糕点,再倒两碗茶摆在我和苏瑶面前,垂手立到一边。 看着苏瑶胆怯害怕,极力笨拙讨好的神情,我既心疼又无奈,轻轻唤她:“瑶瑶……” 苏瑶黝黑的双眼睁得大大地,全神贯注地在等待我接下去要说的话,我给她拿了块糕点,放在她手掌心。雪白带着一丝丝紫色薯馅的山药糕,干净澄澈,如同她的眼。 “姐姐如今是自在身,和温家的新将军没有关联,以后莫要喊他姐夫。庄上的人和善客气亲似一家,她们不把我看做外人,也不会把你看做外人,今后你和姐姐一起吃住。我是你姐姐,你是我妹妹,不管在哪里,我们亲姐妹不必见外。若是担心苏克寒,他不追来也罢了,胆敢追来,我非要替苏媚和你出一口恶气。” 苏瑶沉默半晌,全然领会明白,眼里泛着浓浓的哀愁,不说别的,只问:“大姐姐,今晚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嗯。”我呷口茶,面对那张几分似我,几分似苏媚的脸,尽量松柔自己的面色。 当夜,苏瑶挨着床里睡,像是受伤的小兽,不时窝在我怀里好确认我是否还在。 屋子寂静,纱帐因窗棂吹进风拂动着,苏瑶说了几句轻不可闻的梦话,迷迷糊糊里喊了声“姐姐我怕”,伸手摸到我的手指,方安然睡去。她才十三岁,苏媚的十三岁是为新裙子污泥哭鼻子的年级,而苏瑶,要自己一人拿着衙门的路引,一路从通州上京,孤身一人。 这五年究竟,她是如何过来的……。 隔日早起,用过饭菜,小环和月华陪着苏瑶,钱忠进城归还租赁马匹,再至袁大夫家报丧安置。庄上的田七则驾马送我上慈云寺,京城春意正浓,车室内嗅到檀香和木香,即知已到慈云寺。 在车内等了许久,田七在外牵引着马,晃悠着却不见停下。 “您让让,担心着。” “那是谁家的夫人小姐?” “您让让,担心。” “好大的阵仗。” …… 隔着窗,外头传来鼎沸人声。 我推开窗子,向外望了眼,不算狭隘的上山道上排着几辆车马轿子,路分成两道,一面是马车华轿,一面是慈云寺的男女信徒。田七要避开信徒,因此引马缓慢。 马车渐渐走过,对面的车上刻着‘忠勇公府’,停得整整齐齐,仆人正从车马向外头搬东西。 “东家,好像是温家的人,咱调转回庄子?”外头的田七问道。 “不用调转,你且牵马往前,到寺门外停住。我同大夫人说几句便走。” 温家上下皆知温烨将军不信鬼神,忌讳神佛,因此自大夫人住上慈云寺后,温烨将军从未来过此地。以马车刻着徽记看来,确实将军府无疑。 离京近一月,不知大夫人身上蛊毒形情如何,当年缓兵之计,效用不过四至六年,已过去四年,大夫人身上的蛊毒随时可能发作。不论是谁,既来了,便没有掉头畏畏缩缩的道理。 马车停下,田七打开车门,又架好了踩脚凳子。我拎起包袱下了马车,香火摊上的甜妈举着一捧红香道:“三奶奶,给您请大安,来看大夫人呐?” 自和离后,庄上的人比我更为介意“三奶奶”这个称呼,尤其月华和小环,每每听见,既担心我介怀又要扳正他人。我却并不那么在意,不过喊顺口的称呼,日子一久自然能改过来。 行路人及温家车马随从听见这一声嘹亮,纷纷停下脚步和手里的活,齐齐向我看来。 温家仆奴的人堆里有两个扎眼的人打着伞擦着汗,当中一个是魏妈妈,远远便看见她,她亦寻声往来,却停滞了一瞬。转身到轿边躬着身说了几句话,一个清丽的丫鬟掀起雪青色的轿帘,从轿中下来的女子一身白衣,恍若蟾仙娥。 杨絮像是极其偏好白衫,头一低一昂里,露出一段比衣裳更白的纤纤脖颈。她不用说任何话,只站在那,便是如兰胜雪的模样。再度见到杨絮,是这样的情形。又想到她既然是温冲的新妇,前来问候大夫人乃是理所应当之事。 霎时间,脑子里经过百转千回,我朝前走着,离她越来越近,在无声且探究的眼神里,我们擦肩而过。绕过红墙,是熟悉的篱笆栏,院子里放着一口大水缸,肥肥的鸡鸭躲在太阳照不到檐下。 院子静悄悄的,唯有织机声咿呀咿呀。 我踏进院中,踩到一片烂菜叶子上,险些要滑到,好容易站稳,屋里传出喜儿的声音,清清淡淡的:“魏妈妈您请回吧。夫人歇下了,不想见客。” 第178章 返京3 头疼?! 我攥紧手中的锦盒,不禁吞咽一口。盒子中装着是六颗宫制的解毒药丸,四年,这么快那药引已经无效了吗……。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鸡鸣,一窝肥鸡拥在一处,接连打起鸣,翅膀扑闪扑闪。 我如鲠在喉,收起脸上的神色,扣响房门:“夫人,因果来看您了……。” 门里传来仓促的脚步,哗地门骤然大开,银絮愣愣地望着我。一旁的喜儿顿了顿,冲我笑着福身,扭头道:“夫人,真是三奶奶!” 没等喜儿说完,大夫人已匆匆忙忙从房里走出来,眉眼带着慈爱的笑意,面色有些苍白,眼里泛着光,扭头问喜儿:“做梦似的,是我的小果儿来了?” 喜儿点头笑着大声道:“是是是,奴婢看得真真切切,错不了。夫人这回不是做梦!” 大夫人一步步走来,眼神仍旧如同暖阳照在身上。银絮、喜儿让到一旁,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柔声道:“娘眼花,眼前一时怎么有这么多个你呀。” 对上夫人的双眼,两行泪从她眼眶里流淌出来,她的面上还是愉悦的微笑。喜儿、银絮皆是暗暗啜泣,肩头起起伏伏。 刹那间,我的鼻尖泛起阵阵酸楚,迈进屋子里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大夫人背过去擦泪,擦了泪把我搂进怀中,轻轻拍着我的胳膊。宛若温和慈爱的母亲安抚着婴孩一般。 “早知现在,那年夙蓉主张着送你回通州老家,我合该应允。是冲儿,辜负了你……,都怪娘,是娘一步踏错,牵累着你。” “……,因果谁也不怪。” 大夫人又把我搂得跟紧,我低着头,心里觉得暖暖的,但又有几分疼。辜负比守信诺容易来的简单,我又能去怪谁呢。两回生死关隘的救命之恩,温冲这样的人,本就与我殊途,不过因舒贵妃的摆弄设局落得夫妻的名分。 而今温冲不再是池中之物,天子倚重的权贵子弟,舒贵妃心生忌惮,恐也奈何不了他。此时有多辉煌,当日受制于人便有多么不忿,着急着要弃我,娶杨絮过门,正好抹去从前这个污点,而我正是污点最好的人证。 “这么久你了哪里,秋儿来看过我,我们三人三张嘴,不能从她嘴里问出一句你的话。好端端,连消息也没有,娘日夜都梦着你,梦着你来这看我。”大夫人抵着我的,身子微颤。 我的心里隐隐作痛,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能哭。 “三奶奶……夫人……夜夜梦醒,一醒来就让奴婢去开门,说是您来了。回回去开,没见着人,起夜后又是静静坐着,有几晚做着针线做到五更方歇下。”喜儿边哭边说。 银絮用胳膊搡了搡她,转过来时已经收敛好神色,先去擦凳子,提起水壶晃了晃,水声不大,缓缓说:“三奶奶且陪夫人坐会,奴婢烧水沏壶好的茶来。” 大夫人忙道:“不应吃茶,还是先给她端碗热粥,小果儿爱吃甜的,到寺中给她买几个甜馅包子。” 喜儿敞敞亮地应了声,揽下买包子的活,拿起钱袋开门出去,银絮自去烧水。房中剩下我和大夫人,我便搀着夫人坐下。一月来,心里万种滋味,见道大夫人的瞬间散去许多。算算,是我离开温府后第一次上山见夫人。 大夫人盘着佛珠,如殿中慈目悯众的佛菩萨。夫人当真把我当成稚气未脱的孩童,一下下抚着我的发,簌簌声不断在耳边响起。钱忠的那句‘温大夫人在你身上看见自己’陡然坠落心湖,荡漾起波波涟漪。 大夫人同我一样,不曾想过,温家是这般复杂,温家的荣耀背后是这般污浊吗。身在豫州时,夫人夜夜梦见我,频频起来开门,夫人始终记挂着我。我不由眉心皱起,昂起头问:“夫人,今后,我还能喊你‘娘’吗?” “这孩子……怕只怕你再不愿意这样喊我。”夫人又气又笑地看着我,语气里隐隐约约透露出无奈和凄凉。 我深深吸一口气,偏头倚在夫人的手臂上,方寸里,似天地,足够倚靠令我心安。仿佛只要靠着,就有源源不断的力量,督促着我,不要放弃,必须为夫人找出解药,解得蛊毒。 这么多年来,支撑我的,也正是这个念想。 一阵醉人的晨风窜入,喜儿风尘仆仆大步迈入,带着热腾腾的包子放到桌上后,打开包着包子的黄纸,她长长松了口气。 大夫人与我均是一怔,继而笑了。 好香的包子,一个个圆圆胖胖。看样子便知道松软得很,包上点着一点红汁印子,准是甜豆沙馅儿的。慈云寺的包子,我独爱它,总也吃不腻烦。 我看向喜儿:“这几个包子不像是买的。” “啊?”喜儿放好钱袋,回过身,“奶奶怎么有料事如神的本事。今个…香客多,斋堂里的包子没剩几个。奴婢想起您爱吃豆馅儿包子,往小斋堂去碰碰运气,果真是有三个。不过净空大师分文不收,奴婢便投了十文钱为功德。” “哪来的料事如神本事,看你忙得,像是抢来的包子。”我慢慢道。 大夫人笑了。 喜儿伶俐,一眼便明白我的心思,便跺了跺脚:“三奶奶倒把奴婢说成了贼,如此这番,快,且吃个贼赃!”说着端起包子,呈上来。 大夫人愈发笑得大声。 笑声中银絮进到屋里,我们三人齐齐看去。 “粥呢,姐姐见到三奶奶喜得糊涂了?你——”喜儿本还想再打趣银絮几句,见银絮动了动嘴唇,自己脸上说笑的性质淡下去,连喉头要说的话一起吞了下去。 银絮眼神先是落在我脸上,继而挪向大夫人,“魏妈妈的新主子,求见……咱们三少奶奶。” 我扭头看去,一线的门缝之外,十步左右的距离,有抹纯净如雪的白,阳春三月里,不会是雪。 银絮说得隐晦,魏妈妈的新主子,除了温冲的新妇杨絮外还能是谁。 “可说是什么事?”大夫人沉下声,问道。 银絮又看我,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方轻声回答:“草草说了大概,好像是二奶奶托的信儿。” 第179章 返京4 “仪儿?”大夫人略疑了句。 银絮轻唤声‘夫人’,温温吞吞道:“二奶奶有身子,不方便走动,又找不到咱们三奶奶,想是托…人带话给您。看着三奶奶进到屋里,寻了上来也是有的。” “嗯。”大夫人拍拍我的手背,怜惜道:“要是不想见,推去也不妨。” 我站起身,对着夫人福一福,“人已在外头,娘,我去去就回来。” 大夫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起身嘱咐:“娘去厨房给你盛粥,粥要趁热喝。听清托的话里便回来,说得太久粥要冷了。” 我点了点头,搀着大夫人迈出门槛那刻,篱笆外站着一抹亭亭玉立的倩影,魏妈妈在后头为之撑伞。大好春光洒着,浑身白衫的杨絮静静立着,鬓发挽起,烟波柔如汪泽水。 令仪若是有话,大可以让人找马捕头传话到庄子上,断不会由杨絮代传。听到银絮回报话时,我明了不过是杨絮相护的借口说辞。 我站在篱笆栏内,抬眼见着面前佳人,她却冲我扬扬嘴角:“姐姐。” 我身子一绷,愕然不已,“温三奶奶,你姓杨,我姓苏,一声‘姐姐’担不起。” 魏妈妈两手握着伞,侧出大半个身子,冷眼瞪向我:“您心里不痛快甭拿我们三奶奶撒火气。当初姑娘眼里要是能容下人,三爷犯不着——” “妈妈,天热,您去一旁歇会。我想单独与姐姐说几句话。”杨絮柔中带利地打断了魏妈妈的话。 魏妈妈望了眼冷白得像雪的杨絮,几番滑动喉头,好似辛苦一番终于挤出肺腑里的话:“日头大,老奴给奶奶您打着伞。” “不必。”杨絮淡淡道。 魏妈妈鼻里叹口长气,收好伞往寺庙门口方向走。 “姐姐,实则是有要紧事想同你相商,原本苦于寻你不得,今天寺中相见是天意。”杨絮的口气热了些。 我见她的次数虽不多,尤能从她的行动言语中摸索几分脾性。杨絮虽是柔弱的模样,但她绝不是薛幼青那样的女子,更不是月华。她的柔弱里带着股子要强和执着,带着刚毅。便拿我方才的话来说,她听着了,却执意还是要唤我‘姐姐’,节礼当中藏着属于坚持。 身后传来脚步身,听着是夫人和银絮,两人走进屋里,那一半开着门没有传来合上的声音,不用看也知夫人正在椅上坐着,从屋里向外望着这里的所有。 “何事?” “姐姐必乐于听闻的事。”杨絮双目不瞬,话淡如水,仿佛说着极为平常的一桩事,“舒贵妃娘娘前日夜里饮药而薨,大夫人的昔年仇事已解。” 我愣了愣,始终觉得她的话,是删略过的。饮药而薨四字后头,藏着万种厉害,内廷的贵妃娘娘,太医院把脉抓药,饮药而死,唯有一种可能……被赐死。 舒贵妃死了…… 我极力压制住心中起伏,“承明殿内太监梁公公身在何处?” “姐姐与爷当真心意相通,爷已命人将梁公公从宫里带出,关押在京中狱牢,只等着爷回来发落。”杨絮丝毫不乱,由始至此,一副惯看花开花落的模样。 突然,杨絮身后的树林中一群啾啾麻雀的振翅飞起,哗啦啦一片,像是朵黑云从绿林里升起,团成团冲杀上天空,一片阳光中,黑压压的云阵力争向上。 再看眼前的风光,亦不像初次前来时,身处群山翠绿当中惬意。 “有劳相告。”我缓过身,与她道过谢后转身。 “姐姐且慢,大夫人与你身上的蛊毒,我均有解除的法子。” 我眉头蹙了蹙,停住脚步,眼神扫向她时,杨絮凉凉地开口:“爷是死过三回的人,不能再让他死第四次。爷视作珍宝的人,我愿意以待他之心相待,我救的不是你们,是三爷。” “……。” “此毒乃是我族部落密不外传解除之法的密蛊,普天之下,除了我克自布圣女一族,无人能解。你们的舒贵妃、你们的豫王爷,只有暂缓的月丸,绝不知晓引蛊的法门。” “你是……克自布人……。”我呼吸窒了片刻余光一面是杨絮那几乎可以看见血脉的雪白肌肤,一面是端坐在屋中的大夫人,两处眼神均落在我身上。 “是,我是克自布人,身份与名字均是占用汉人所得。”杨絮淡淡一笑。 克自布位临大齐边境,仅隔着一座雪山,常年来犯。温烨将军曾率兵十万迎战克自布,克自布惨败,太子惨死,状书投降。而……砍下克自布太子首级的,不是别人,正是温冲! 我抬起手腕,皮肤下,一条红印弯曲盘绕,如是山脉。如果这蛊毒当真是来自克自布,而舒贵妃从未曾有过解药。那么她早已设计好,即便温冲战功彪炳,也难得获取敌国密蛊的解毒办法。除非……。 也许,蛊毒的来历正是豫王急于杀死袁大夫的原因。 敌国派来的奸细,安插在镇州,一路伴在温冲身边……也许,温冲有危险。 我的身子不禁颤了一下,扭转过肩头,“假借姓名潜入大齐,克自布细作的话,我凭何相信?” 杨絮捏紧手里的帕子,牙咬颤着:“我是细作,也是一个女人。在我们克自布,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女子,女人的心是比命重要的宝藏。一旦交出去,便连性命也能抛却。我不会做对爷不利的事情,永远不会,我甚至愿意为爷献出生命。” “这番话,还是与温三爷细说吧。” “姐姐,他的心交给了你,那是比金子还珍贵的宝藏。你要珍惜他的心。”杨絮的话细而柔,娓娓道来,无比空灵带着一种非凡的虔诚。 那一句她愿意为温冲献出生命持续回荡在我的脑子里,莫名的酸意涌上:“与他成亲为夫妇的是你,勿要再说这样的话。” “小果儿,粥要凉了。”屋里传出大夫人的话。 在转身前一刻,杨絮迈近道:“姐姐,还请你说服大夫人,蛊毒在身体里存在时间越长,骨肉侵蚀越深深重,再取有损性命。” 第180章 春雨 细雨紧密如织下着,孩童们的朗朗书声裹着雨声,有一阵没一阵传来。 袁大夫及长子袁芳的衣冠冢立成,袁家有老有幼,一屋子老弱妇幼,无医坐馆,将来日子难免艰难。袁老夫人转卖了医馆,自雇一艘大船,领着媳妇孙儿回到苏州老家。 长番街的酒楼开张几日,门庭冷落,今日又下着雨,进城的事便搁置住了。 小环打开窗,正擦拭着窗棂边角,月华领着苏瑶做针线,两人紧挨着坐在一起。案几上摆着几本蓝皮面的账本,另有绫锦几匹和城中新鲜玩意,皆是我在豫州期间令仪差马捕头送来的。 最最要紧的,还有那一颗从大内送出的丸药。 庄子上的日子过得慢吞,半月来,苏瑶怯懦怕看人的毛病在庄上嫂子大娘们关爱下矫了过来。有时,还能同孩子们玩闹一阵。 我端起茶,全然忘记茶水方添不久,还是滚烫。掌心冷不丁一烫,急忙放下茶碗。 “可是烫着了?”月华停针放下手绷,直起身的功夫已把我的手握过去看。一旁的苏瑶木木地看着,手里动作跟着停下来。 小环更是以为烫得厉害,擦窗的布还团在手心便跑来瞧看,连忙道:“小姐歇着吧。连着几夜翻来覆去睡不过一二时辰,今天又要进城看铺子。老天爷都心疼小姐,才有一场不停的雨。小姐又要看什么账本,非得搅碎自己的精神。” 月华低低叹口气,往我手心里吹着丝丝气,“是啊,因果,你去歇一会。万事,总有转好的时候。” 我冲她笑了笑:“不烫。刚吃过饭食,躺着反而难受。” 自从慈云寺回来,心中七上八下,夜不能安寐。舒贵妃死后,温家必率先乱作一团,再是消息传到豫州,豫王爷想必难免猜疑行动。除此之外,更有杨絮身份之事,令我寝食难安。 克自布的细作,改头换面接近温冲,更是与温冲结为夫妇。钱忠再三告诫我不可听信杨絮片面之词,或许梁公公的消息正是一张罗网。牵涉到敌国,万种难测。 大夫人服用的丸药又是一方悬而未决的事,最后一味草药究竟是什么?袁大夫提到的根治之法又是什么? 想得出神,门外忽地传来小七嫂的声音。 “东家,我家汉子和钱小哥打城里回来,一文钱也没收回来,城里大小道全是甲兵骑兵。满街告示,不许人在寒食清明前进城。杜家妹子唤我来请您出去拿个主意。” 月华忙下,去给小七嫂打开门。 小七嫂进到屋里,慌慌忙忙补充道:“纺好的布少说有五十匹,不让咱们进城,那可是要逾期交货。” “听着像是要封城?”小环衣服惊讶状,快口道。 我下榻,便往外走便问道:“告示上详说了些什么?” 小七嫂紧跟上来,摇着头:“还没等他们俩个看仔细,兵老爷官老爷不是查就是审,连逼带呵地把人往外赶。我家汉子连纸是白是黑都没看清。大伙儿围着他俩问个不停,杜家老爷子戒尺一丢,学堂都不管了。” 我与小七嫂脚力较好,急步往外,穿过厨房与杂院,月华三人细细碎碎的步子声已听不见,唯有顺着屋檐不断划下的雨,雨下得斜,廊庑地上全被雨水打成湿灰色。 学堂旁的小院,檐下挤满人,你一句我一句,乱棍成阵,全然乱哄哄。男女老少皆围着宋小七和钱忠,钱忠个头高,人堆里露着半截脑袋。 “老七忒怕事,钱小哥在你怕啥嘛!” “砍脑袋的事你不怕?那些浑身盔甲,走路咔咔咔的兵大爷嗓门比雷大!要是你,一回来准得着媳妇换条裤子!” 气氛忽然轻松了,众人笑着,孙东根媳妇听见宋小七埋汰自家男人,笑着呸了他一声。 宋小七反嘻嘻哈哈抹着脸笑。 “别打岔呀,让钱小哥说!” “是,是,是,钱老弟,你说,城里头发生啥大事啦?” …… 小七嫂盯着宋小七,把男人抹脸嬉笑的样子全看尽眼里,腰一叉,指着宋小七骂:“姓宋的,再笑大点声!” 一声呵吼,本喧闹的人堆静下来,全数看来。 杜嫂子分开人群走来,小七嫂二话不说,三两步上前,熟练地揪起宋小七的耳朵转了圈,瞬间人人是逗的逗,笑的笑。 “东家,等您招呼。”杜嫂子素来性子温柔,不慌不忙,微微笑道,“城中老三家布庄的契约年前定下的,约定后日送。今日收的是去年六月到腊月的应收,城里进不得,百两银子一文没收回来。生丝也需得倚着半年的银钱支买。” 庄上几位嫂子大娘的布织得好,自我接受庄子第二年开拓的这项营生,是越做越好,与城里几家布庄签了契。城中忽然封闭,不许城外百姓入城,势必影响运送布匹。 “虽是白字黑字写下的契约,城中老三家布庄与我们一年两契,要他们通融几日不难。我们若进不去城中,去年的应收各铺子转买生丝送出,余钱待清明后再进城中收取。” “应收原是年前收取,宽了他们两月余,实在不能再宽下去,——” 杜嫂子的话还未说完,小七嫂心急插上一句:“东家,不能白白便宜他们拿着付布的钱拖欠咱们吃着利。” 几位纺布的嫂子们纷纷应和,那群负责耕田的男人们直勾勾盯着自家口若悬河的媳妇,直听了半响,钱忠呵呵道:“东家的套子栓着他们脖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女人们顿时静下来。 我瞄了钱忠一眼,淋过雨,他的发紧紧贴在耳边,唇上分不清是汗还是雨。 “打听到消息了吗?” “二皇子奉召回京,镇西将军护迎,寒食当日进城。” 杜老伯大惊失色,像是听出其中意味,面上似了未了的神情,皱纹压耷的双眼一时睁大,追问钱忠:“难道圣上龙体有恙?” 众人瞬间静下,连一直在打闹的宁小七夫妇也止住。 雨势渐渐变大,斜入檐下。 钱忠只冷冷道:“此等消息,城内打听不着。” 第181章 春雨2 杜老伯转头看雨,满是褶皱的五指抚着银须,对着密雨颔首,喃喃道:“天公欲雨,无可奈何呀。” 一时间围在廊上撺哄鸟乱的孩童经长辈叱责,一个个静成木偶。雨仍下着,杜嫂子三两句话,围着的人各自散去,织房里传此起彼伏的机杼声,杜老伯带着孩子们回到小学堂中,庄子里再度响起孩童朗朗读书声。 “这场雨,有得下了。”钱忠倚着廊柱,面迎着斜雨,雨珠落在他额上、鼻尖。 越过篱笆远望是一地嫩绿,甚能看见溪边绵延的翠色的苍苍大树,只有庄上能见到的景象。 “想什么呢?” “雨下得浅草更绿了。”我盯着庄外的矮草,揉揉发酸的眼皮,“温府各式名花异珍,全部锁在四四方方的屋檐圈出的地界,从前不觉,见过庄上无拘无束的野草,比那些名花自在。” 钱忠低声了笑,背身抵雨,从袖中取出一封干干净净的书信。 “喏。” “信?”我本能伸出手,接过他手里的信,信面有轻微的折痕,滴雨未浸。打开后取出,上头只写着一行字:纸上。寥寥两字字字迹矫劲,濡墨甚是饱满,纸张风干后墨迹痕迹向下凹着。 “燕应时赶赴虔州任职前留存在袁家的信。”钱忠道。 “燕……应时……?”我反复在口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何地听过,如一纸之隔,朦胧之中却怎么也不能触及到薄纸后头的记忆。额上一抽,我抬手摁住抽跳的额头。 始终静默不语站在我身后的月华忽然在后柔声提醒:“那年给温老太太把平安脉的大夫,似乎就姓燕。” 微微蹙着眉头的钱忠随即“嗯”了一声。 对,是那位燕大夫,顿时醍醐灌顶,记起当日我曾将燕大夫请到晓翠苑中为大夫人把脉。当日,他也为大夫人开过一剂药方,但药方用药十分谨慎,药效甚微,只能暂缓些许痛楚。袁大夫并不赞用那方药,便一剂未用过。 燕大夫能够号出蛊药解毒办法需向宫中大内太医院求药,又为老太太号脉看诊,不是小小四方游医。只是他那般明哲保身,当时不愿深陷,为何今朝又留一封书信在袁大夫家中? 钱忠的眉头越锁越紧,猛地抓来我的手腕,褪后几分衣袖,目光落在腕上淤痕处,满腹心事,一字不言的样子。 一双柔若无骨的纤手覆上,月华的指尖有些寒凉,触到我的皮肤时,如是薄冰。她握紧我的手往下放,衣袖覆盖而下,她的手随着衣袖缓缓下落。 钱忠豁然松开手,月华便也松开。两人一冷一热的掌温还停留在我的腕上。 “大姐姐……”苏瑶盯着我,伸手往我的袖中寻找,直到握住我的拇指,“你是不是不舒服……。”她声音越放越小,频繁地眨着眼睛,想要知道什么却又害怕知道什么。 苏媚从小霸道惯了,苏瑶胆小,兔儿般的个性。爹离世时苏瑶尚小,恐怕并没有印象,倘若爹还在,苏瑶必也是娇养受疼爱的女儿。想到这,我在袖中反握住她的手,“近日天气闷热,不过睡得少些,没有大碍。” “可是小环说……,说……。”苏瑶鼓起两回勇气,回看小环,还是憋下去,低垂着脑袋。 空气凝成一团膏肪。 “瞧您家韩哥儿办的好事,又领着几个孩子淘气,打翻糖罐子不说,还拿桶里的衣裳裹糖胡乱擦,用的可是东家的衣裳呐!” “啊!快把桶子提出去,这样多的蚂蚁要是掉进生丝里布匹就毁咯。” “阿弥陀佛,上头黑黑点点的蚂蚁,捉上三天捉不完。” “可得让雨郎好好理理你家这臭小子,一日赛一日地顽皮。” …… 织布房中咿呀的纺织声戛然而止,传来庄上妇人们纷纷议论,隔着一堵墙渡过来,总算是搅乱凝固的空气。 已而,只见杜嫂子铁青着脸,连雨也不顾,穿过院子直奔小学堂。读书声骤停,杜嫂子把儿子从学里拎带拽地提出来,不避雨水,淋着雨回去。杜次韩一口一个“娘”地喊着。 杜家嫂子是何等温柔的女人,唯是教训儿子,才能见到这样的面色。 苏瑶见状藏到我身后,小环与月华相望一眼。没过多久,杜嫂子又带着孩子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众大娘、妇人,风风火火浩浩荡荡来了。杜次韩两条小胳膊捧在木桶左右,桶中衣裳鼓着,上头还能看到点点黑色。 杜嫂子摇摇头,“与东家说说,做了什么?” 杜次韩裂着嘴僵硬笑笑,圆溜溜的眼珠一转,先是看看钱忠,再看看我,慢慢弯下腰,有意把木桶放在地上。 “没叫你放下。”杜嫂子用量布的木尺拍了拍儿子的背脊,杜次韩噌地整个人打直,小手开始发抖,一副求救的眼神投向我。 衣裳上一团或散成的黑点原来是被糖粒吸引来的蚂蚁,几个个头不小的黑色蚂蚁绕过鼓起的衣角,从桶壁内向上爬至桶边,顺着边缘快要爬到他的手上。 小环叹了口气。 后头在厨房负责烧水的王婶忙解释:“也怪我,昨夜不该和几个猴崽子说做酱兔肉的事。起早我不过去挑些水,猴儿窜进厨房里找昨夜酱好的兔肉,把厨里翻得呀,打碎了糖罐。环姑娘收得好,盖着桶呢,就等着我烧好水兑些白矾好洗衣裳。哪知道这个淘气的慌了,揭开盖子拿起里头的衣物当布使呢。” 杜次韩喉头一梗,没有半滴眼泪,但用几乎是快哭的口气,可怜巴巴道:“小环姐姐,我错了。东家,我错了。” “孩子淘气也是有的。”小七嫂求了求情。 立即有人接上:“韩小子也忒淘气,再不管管,明个上房掀瓦咯。” “是该管管,上月还怂着我家仨儿跳篱笆,下巴划了一道大口。” 几位嫂子一言一语,立刻把杜次韩近半年的丰功伟绩通通翻个遍,杜嫂子闭着眼睛叹气,用木尺狠拍一下儿子手臂,“光认错,怎么不说错在哪?” 杜次韩盯着自己的手,眼见蚂蚁爬到虎口,小手施劲宛若枯枝扣着桶,“哪,哪都错了。” 第182章 春雨3 我不禁失笑,月华最最心软一步上前接过木桶放到地上,掸掸手心,又不好拂杜嫂子面,因而“训诫”杜次韩几句。 “知道了,下回再也不敢。”杜次韩连连点头,看似后悔不迭,以手拍拍胸脯,“东家的衣服我来洗,用热热的水把蚂蚁全烫死。” 小环一听脸色大变,忙摆手:“别别别,千万别,为小姐洗衣是我的分内,你还是好好读书识字。” “还是小环姐姐心疼我。”杜次韩一笑,本不大的笑颜迷成道细细的缝儿。 “哪里是心疼你,我呀,不想白白再遭一回头疼。”小环长叹道。 一众嫂子大娘纷纷笑了。 杜次韩手心挨了几下木尺,换上乖巧听话的模样回学里,等他小小身影消失。诸位嫂子大娘三三俩俩回织布作间,人声渐悄。 “东家……” 我闻声抬头,杜嫂子还站在廊下未走。 “韩儿淘气不是一遭两遭,是要给他些苦头吃吃。但他还小,洗衣不仔细,我另寻法子训他,这桶衣物交由我来洗吧。”杜嫂子悠悠地叹了口气。 我的目光无法从桶沿移开,小若黑点的蚁群在白衣上有序前行,至微微鼓起的角落立即掉头绕过,自下而上攀爬,偶有几只行错的蚂蚁不是回头便是瘫软在原处不动弹。 看着燕应时留在袁家的心,霎时,一汪冷泉流淌过心尖,寒凉之感从心向四方蔓延去。 我忙抬头微笑:“城中布庄的货还得辛苦嫂子领着大伙赶织,不能为一身脏衣裳耽误时辰,嫂子尽管去忙。” 杜嫂子目带愧色地笑了笑:“东家既开口,我便去了。我同李婶商量过,尽快把余下生丝用作织货,补上此时的缺,等城里送来新的生丝,续上就是。” 说罢,听见我应声,杜嫂子方离去。 小环俯身用手扫落桶边的蚂蚁,我忙把她的手拦住,“别扫!” 几只散落的小蚂蚁无力地落在鼓起处,与扛着糖粒攀爬的蚁群想比,俨然两幅样子。我拎起衣裳,果然,包鼓着的是袖口位置,伸入袖内探探,摸出已折旧的两张纸,依旧不改雪白,是豫州独产的‘千年光’。 我抖了抖手掌,将爬到上头的几只小蚁抖落,走到钱忠面前,展开手里的纸张。 “还记得豫州那对母子吗?林嫂子提过,据说‘千年光’是豫州特产的纸张,因为在纸浆里加入一种特别的草药汁,成纸色泽方能如此洁白,并且还有驱虫的效用。” 钱忠接过纸张一嗅,恍然抬眼:“你是怀疑……” “嗯。” 知良草生长在豫金两州,从得到原方的那一日起,袁大夫一直在参比,唯独缺这一方药寻不得。如果豫州特产的‘千年光’采用某种特别的草药汁上色驱红,那么袁大夫抵达豫州后所换用‘千年光’为信寄送,极有可能,是袁大夫借着纸张在暗中示意于我。 如果知良草正是‘千年光’使用的草汁,找到煮化草汁所用的草,解毒的十二味原方便能够全数配齐…… 我支开小环三人,将杨絮当日提及一切尽数说予钱忠,钱忠眸光忽明忽暗,难猜他的所想所思。 钱忠始终面色沉凝,我吐口气,不紧不慢道:“姑且听之,她的来历待我查明再做商议。” 好风细雨,润物无声。 雨淅淅沥沥时大时小下了一整日,午饭后睡了近日来最好的一觉。起身时已点灯,屋门紧闭,苏瑶安稳地睡在榻上。 小环倚着榻,见我从内屋出来蹑手蹑脚迎上来,“小姐怎不多睡一会。” 我歪头看看瑶瑶,蜷曲在榻上,呼吸声弱不可闻,身上盖着薄毯,烛光照在脸上,两颊泛红,活脱脱是黄色的小虾米,“瑶瑶几时睡下的?” “不过一炷香。三小姐身子太弱,早晨来回走动着些风,睡前直咳嗽,她又怕惊动小姐,每次要咳嗽前急急慌慌地下榻穿鞋,到外头走远几步才咳出声音。”小环回头看了眼苏瑶,脸上露出几分笑容,“我这就去把饭提来,小姐和三小姐同在屋子里用。” 我向前几步触触苏瑶的额头,并无发烫的迹象,温温的。她的睡颜平静,丝毫没有察觉到。 小环挪来一步,只是笑:“三小姐上京是件好事。” 未等我问,小环鼻红眼红,反而是笑着解释:“京城里头小姐总算也有嫡亲的人。三小姐又肯与小姐亲近,我家小姐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 我看了她一眼,小环轻轻笑了。 “傻小环,有你一直陪着我,怎么成了孤零零的人了?你和瑶瑶一样,都是我的亲人。” “小姐……”小环笑着拭去泪,指向桌面,上头放着一箱一盒,“那是钱忠哥傍晚时分送来的干点心。箱子里的是小姐出门前要吩咐的改制,他一块拿来的,见小姐还在睡,小月姐姐收放在那,小姐看看去?” 我打开盒子,里头装着八样精致干点,均是做成花瓣模样,合着中间那块黄面捏的圆糕,瞧着有几分像花。 箱子上带锁,我拔下头上的簪子,簪尖齿痕正是打开锁的钥匙。 开箱一看,放着杜大哥改良后的腕甲及铁莲暗器两枚。 塌上咿呀了声,我轻合上箱扣上锁。 苏瑶拨下毯子撑着起来,坐在榻上揉惺忪的睡眼,张口无话,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就在桌边的我满了碗水送到她面前,“喝些水,喉头或许好受一些。” 苏瑶端过水把脸埋着一口口喝着,放下时,碗中一滴不剩。 小环已提壶来。 苏瑶本放下的碗再次端起,满满一碗还是喝得一滴不剩。 小环还欲再倒,我坐到塌边摆摆手,示意她到厨房把饭菜取来。 待小环离开,苏瑶的脸色缓和许多。我向她伸出手,她微微愣了片刻,忙不迭将碗小心而端正地放入我掌中。 “倘若不想再喝大可直说。” “大姐姐……”苏瑶长睫垂着,双手覆在膝上,紧紧裹着膝盖骨,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如果我只喝你倒的水不喝小环姐姐倒的水,小环姐姐会不会不高兴?” 第183章 春雨4 “自然不会。”我将碗搁在几上,拿出帕子为她擦擦脸。 “我怕你们不喜欢我……。”苏瑶说罢剧烈地咳嗽起来,急忙捂紧嘴巴,等咳过,直着身子坐得板正,看了我一眼,“大姐姐,我想娘,我想二姐姐。” 我停下手头动作,低垂下眉眼望着她,屋里仅有一盏灯烛,依旧能看出苏瑶黯然的神情。 “想念家里不过常事,不是说不得的罪过。今儿吹了风,嗓子难受?” 苏瑶乖巧地点了点,脑袋缓缓靠近,额头抵在我的手臂上。 屋里静寂片刻,苏瑶细软的声音轻轻响起:“大姐姐,你真好。” 我笑着拍拍她的背,“瑶瑶,不论发生何事,你都是我的妹妹。你已身在京城,苏克寒便是追上京城,我自有办法料理他,不需再忌惮害怕。不喜爱的事物大可说明,大小事物上,不要一味委曲求全。” “好。”苏瑶眼睛亮了,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门外传来脚步声,小环的身影从窗格前闪过。我将木箱收起的功夫,回到外间饭菜均摆放齐整,三人便同坐用饭。 廊上灯笼黄澄澄的光暖洋洋的,无风,稳稳洒满小院,屋外的风雨不知是何时停的。 吃完饭,小环寻来叶子牌,拉着月华和苏瑶一块玩闹,几人又笑又闹,难得苏瑶欢喜,我同着她们一块玩。没过多久,杜家嫂子来了,直说是钱忠请来郎中要给苏瑶诊脉。 一行人到前庄,钱忠不在,独小七哥与七嫂正招待。这位郎中有些年纪,但老当益壮背着医药箱直站在屋中,鹤发红光,极有精气。 “姐姐,我不想看郎中,睡一觉能好起来。”苏瑶拉住我的手,粉嫩的小脸露着担忧。 “三小姐如小姐一样怕吃药不成?”小环笑道。 “不怕的。月姐姐给你取糖蜜饯去,一会佐药吃。”月华笑得温婉,瞅了我一眼,又道:“你大姐最怕吃苦药,倚着这个法子喝过几回。” 苏瑶眨了眨眼,终是眉眼弯起。 小七嫂听见我们在门外说话,边说边往屋外走,见到苏瑶便拉手,搓揉着苏瑶的小手直笑:“大姑娘害怕吃药啊?听嫂子的,伸长脖子一吞的事。” 号过脉,老郎中淡淡瞥了我一眼,蘸笔墨在纸上书写,眼与手是两意。 “小小年纪忧思过甚,日常好好将养,老朽一方药能医治得了病,医治不了心。”话音刚落方子写成,老郎中将方子交上,七嫂忙接过。他又从药箱小匣子里取出几味药,包入掌心纸张上,一来二去包好两包,重重按在桌上。冷冷瞥了小七哥一眼,“劳送老骨头一把。顺带转告请我来的那位小哥,再有胡言乱语虚大病情,老朽便不再来。” 屋里人互望一通,不知老郎中为何如此不悦。只有小七哥心领神会,一头拍着须遛马屁一头把人往外领。 外头响起驾马哒哒声,七嫂方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说:“还是我们钱小哥的鬼主意多,能从城里请来郎中。东家,这事他可是办得不容易。” “钱忠人呢,怎么不见他?” 七嫂子笑着回我:“他冒着大雨进城淋成了水猴,这会在屋里擦身换衣裳。” 堂中各散,小环前去煎药,月华与苏瑶同回房内。我合上堂门,昂头是一汪浓墨般的天色,雨后的夜,四处泛着水光。想着七嫂的形容,双腿挪个方向,沿着长廊去往钱忠屋中。 钱忠宿的是杜老伯未修建的老屋,打从庄子建起一直以来没有修整过。下了一天的雨,院里又静又湿,闷闷粘粘。 门虚掩着,还不曾扣门,门忽地打开。钱忠两手撑在门框上,淋湿的发高高束起,眼神像被雨水洗过一样明亮清澈,上衣胡乱披了披,系带尚垂着。一股浓郁的芳香从他背后飘散出来。 “你——” “我——” 近乎同时开口,我忍不住笑了。 钱忠眼里闪着温和的笑意,“谢我来了?” “料事如神。确实是来谢你,冒着雨进城为我三妹找郎中。才封的城,废了不少功夫吧。” “不过是站在城外守株待兔,等着出城看诊夜归的大夫。你妹子身子如何,是否染着风伤恶寒?”钱忠抬手边系着衣带边问。 我摇了摇头,“只是思虑过多,身上没有大碍。” “没事好啊,你那妹子瘦瘦小小,蚂蚁一样,要再病了,你岂不是更没精神管好自己。沁芳堂的点心你吃了没,顶甜,包你喜欢。”钱忠两手就着衣带痛快打了两个死结。 “吃了,糖得我嗓子疼。“想起那盒好看好吃的点心,我白了他一眼,伸手去解他系上的死结,”衣带要这般系,仅想着系时利落简单,解时不觉着麻烦?” 手下的身子一僵,我缓缓抬起头,之间钱忠唇边的笑愈发深。觉得耳根发烫,我立即低下头,支吾地口中说着如何系轻巧方便,不至于松散,解开时愈是方便。手背忽地一烫,是他的手覆了上来。 手掌完完全全笼罩着我的双手,钱忠目光里盛满了话,嘴里不着一字。 “……,夜深了,你睡吧,我还得回去看着瑶瑶喝药。” 钱忠闷闷地咳了几声,“爱看人喝药,不妨多看一个。” “你也病了?莫非是下午进城奔波淋雨累的?那郎中七哥送回城里,人已经走了一盏茶功夫,现下要找来,恐怕没那么容易。”他的掌心滚烫如火,我试着抽出手,却被他裹得更紧。 “不用找郎中。”钱忠声音压低几分,“药,早已是喝上了。” 满屋的芳香气味愈加浓厚,无风无月更无星辰的夜晚,我与他便这样站着。许久,不知目光该落在何处,一直一直到手背被他手心的热汗浸着。 “七嫂的那番话是受我所托,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钱忠挽起手腕,赫然露出与我一模一样的青块,其中的蛊虫清晰可见,尚能游离。蛊虫刚刚种植入体时,放能游离在肤下。十二时辰后,蛊虫将凝滞在肤下,非毒发不动。 “你!” “想明白了。”钱忠平静与我对视,咧着嘴笑,带着涩意,“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第184章 春雨5 以为我的心绪当有起伏,却平静得出奇,钱忠手腕的蛊虫泛着血红色,扭动着,望之良久,视线逐渐模糊。 “又是何必。” “要试药,我先试。”钱忠满是抚去我的泪珠,将我轻轻环抱着,“明日一早,我带着药方前往豫州寻草制作药丸。恰好是一个月的时间,倘若回不来当是天命,不要等。” 钱忠的心跳得极快,咚咚咚咚咚,仿若擂鼓。我在他怀里,静静倚着。脑中一闪而过熟悉又陌生的声影,我答应等他回来,可等到的,是一双人。我闭紧眼,将脑中的背影扫去,松开不自觉拧紧的眉头。 “嗯,不会等你。” 我低着头,天地里夜风骤起,耳畔唯有他的心跳声。 一夜匆匆,天色渐明。 钱忠行囊从简,一匹快马赶往临州乘船去往豫州。快马飞骋而去,直至钱忠颀长身姿消失在苍山浅草之中,浓云里破出晨光,洒满庄前的土地。 “娘,钱忠哥哥要去哪里呀?”杜次韩打着哈欠,两眼肿得像小核桃。 一旁的小七嫂揉揉杜次韩的脑袋,哈哈笑道:“你钱大哥出门替东家办大事,下月就回来。” 杜嫂子冲儿子点点头。 杜次韩连忙站好,小脸上扬起几分得意,朗声道:“你们别想骗我,钱忠哥哥是出去玩去了。将来我长大,要得替东家出门办事。”说着笑嘻嘻绕到我跟前。 杜嫂子脸上的微笑霎时凝住,无奈摇头。 送了钱忠,回到屋里时,苏瑶仍睡着。昨夜吃过药,她执意要再与我同睡,一夜不怎么翻动,想来是睡得不错。支开窗,云破日出,光辉万丈,看来今儿是好天气。 站在窗前,看着天光渐满。心中有份莫名的安宁,许久许久,没有这样静静看过日升。舒贵妃既死,二皇子应召回京,将来各中变数均是未知。庄子周围的杨树开花了,白絮似的白花飘散着,在地下积得厚厚一层。 临近寒食,因寒食节不得生火,庄上一行人忙着制子推燕,一行人忙着采买荤素。庄子偏远,货郎从不会出现,年年寒食前进城的几趟采买总会给庄上小孩们买好的竹笼小车等小玩意儿。杜老伯携儿孙同去祭拜先祖,早饭后,不用上学堂的孩童各自三五成群在廊下玩闹。 小环做上孩子玩,带着几人连同瑶瑶一块放纸鸢。瑶瑶瘦小的身影在不远处草地上奔跑着,不时回首,笑着对着挥手。 “小瑶笑着的样子竟有七八分似你。”月华站在温暖的阳光里,柔柔地说话。 我不禁一笑,“是呀,像是旁人在看自己一样。瑶瑶小时候虽然胆小,但极爱笑。她来的这几日,如此痛快大笑还是第一回。”老郎中一句‘忧思过甚’言犹在耳。我如她这般大时,成日和苏媚争吵拌嘴,与苏克寒打斗,想来那段日子极寻常却也无忧思烦闷。 “能放声大笑,笑得灿烂,笑得无拘无束,真叫人艳羡不已。我的两个姐姐与我的样貌有几分相似,阿娘常打趣我们姐妹三人用的是同一张脸。”月华雪白的脸庞在日光下更是白如凝脂,红唇扬着,端着是一种万里挑一的风情,“小瑶与我同睡那几日总在说梦话,梦里不停喊着你,求你不要丢弃她。有回喊得太过大声,把自己吓醒了,直愣愣地坐了许久,不时抽泣两声。我背着她,不敢冒然转身,若是她知道我醒着,心里更不好消受。” 一股暖风拂过,垂起我的发。目光追去时,瑶瑶恰是回头望来,笑吟吟地指着天上,示意我看她放飞得高高在上的彩蝶纸鸢。 “哟,东家,月华姑娘,你们站在这瞅啥呢?一会太阳高高挂起,怪热的,你俩冰雪做的人儿,仔细被晒化咯。”王婶满脸热汗,手中捧着从菜园子里摘回的蔬果,一盆青脆。 月华笑着摇了摇头,脸上一抹绯红,“看他们放纸鸢。” 王婶咯咯直笑:“放飞筝有啥好看的,我说还不如你好看,瞅瞅这水灵脸蛋,小细柳叶的眉,还有这腰身。不瞒你们,婶子我年轻时也爱打扮,花啊簪啊满头戴。恨不得满屋子全是衣裳。打从生了茂春,腰身粗壮快得跟那山洪似地,还没想明白呢,腰已有树桩粗。再瞅你这般天仙模样,这样细小的腰身,也不知道将来哪个有忒大的福。” 月华羞得偏过头,急急道:“婶子快别说了。不敢打趣你的东家,只拿我说笑。” “不不不,哪里拿你说笑。东家,你评评道理,咱们月华姑娘是不是天仙般的好模样?” 我正色回答:“当然是。” “瞅瞅,东家的眼光,错不了,婶子没胡说吧。”王婶挨近月华,笑得两眼弯弯,“好妹子,我娘家倒有个远亲,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要是你同意,我让那小子来庄上帮着干活,你们年轻人相看相看?” “婶子说得越是没正经。”月华跺了跺脚,语气娇软略带嗔怪。 “哎呀,年轻姑娘怕臊是有的,我不说了,不说了。你们看着,我给厨房送菜去。”王婶知她害臊,不多说,笑盈盈得转身往厨房里走。 月华垂眸看了我一眼,闷闷坐到我边上,“跟着婶子一块打趣我,你也学会坏嘴了。” 我拈块白糖糕放在她手心,“是该骂,月华姑娘,是我坏嘴,赔礼在此。” 月华注视着掌心软糯的糖糕,对着我温柔地笑了笑。 “前面的人,闪开!通通闪开!” “闪开!吁!吁!吁!” “吁!” 一时间,烈马嘶咴、车夫咒骂、孩童尖叫啼哭声此起彼伏。一辆双马华盖横冲直撞,偏离小道直往庄子奔来。孩子们正在草地上玩闹放飞筝,刹那吓得四散。 变故突如其来,小环松开风筝,从马边抱起呆愣着的阿五。车夫扭转马头,向右偏去,朝着阿元姐妹俩快速奔去!我忙从袖子中掏出两枚莲头暗镖,快步跃下,疾行中朝着马打去。 暗镖穿去正中马脖,驾马车夫有意拧开跑疯的马,因此马头一软随着缰绳撇开,两马瘫下来,两个车夫迅速跳下马车。一人抽凳架住车室,一人看马。 “哪个王八孙子,敢杀我主子的马!”车夫的怒吼在庄头炸开。 第185章 惊马 车夫放开嗓子吼,本就受到惊吓的孩子们顿时哭作一团。我撩下手里的点心,纵身跃下阶朝庄外跑去,前堂厨房与织布房里的女人们听见动静亦纷纷寻出来。 小环护着阿五还未缓过神,瑶瑶搂着比她小的阿元两姐妹,把两人藏在自己身下,躬着的身子止不住地在颤抖。纸鸢飞的飞,坠的坠,周围几个孩子喊着爹娘,哭声不绝。 “谁啊你?”青衣车夫抬袖擦了擦人中的汗,粗黑的眉毛紧皱,冲我怒吼。 我冷冷一笑,他倒像是受了害的人,“你们的疯马横冲直撞奔着庄子来,险些撞到这些孩子。要理论,先赔礼。” 车室内忽咚地一声响动,闻若有人击打着车室内壁发出的。 两个车夫同时看向车室,青衣车夫不屑哼道:“寻个爷们来说话,你个臭娘们不配和我们主子搭腔。” “她怎么不配?狗奴才,你算个什么东西,狗眼蒙了猪油,你面前站着的是咱们庄主东家!”王婶腰一掐,指着青衣车夫开口就骂,身后的几位嫂子大娘纷纷应和。 “马死了又怎样,要是撞着我们孩子,你们谁都别想走!” “横什么,谁还能有天理王法大?” 受到惊吓的孩子们任大娘们如何哄也不好,只是哭。 车夫四周看看,皮笑肉不笑:“一群没见识的臭老娘们,车里坐着的可是户部朱侍郎的大公子。什么是天理王法,我家主子就是天理王法!” 户部朱侍郎?莫非是朱喜寿?打量马车左右,并无刻牌。家奴如此张狂横行,车室内的人一言不发,是为纵容,管他是否是朱高标。 “好轻狂的口气。户部侍郎的大公子是天理王法,这等说法闻所未闻。”我环抱双臂,轻笑着,“车内的公子,你家奴才口不择言,目无尊卑。今日被我们一等平民百姓听见无妨,真正的‘天理王法’比之他口里的‘天理王法’如何?” “呵呵呵。”车室内传出轻狂的男子笑声,“家中一条乱吠的狗儿,小娘子不需与狗计较。” 说话间,车室格门推开,靠近车室的黑衣车夫当即扭脑袋。车里下来的不是他家所谓的主子,而是个春衫甚薄的妙龄女子。衣裳薄得好似蝉翼,连她的里裤尚能看得见。纤腰、细腿,一览无余。 “哎呀!”王婶等人惊呼连连,忙不迭着捂住孩子们的眼睛,抱着孩子们往庄里走。后头从庄里追出的年轻男人更是不知眼睛要往哪里放,有看呆的,当场挨了娘子责骂。 “穿的是什么!” “叫人没眼看!东家、月华姑娘,你们往后些。这车里不是什么正经人!” …… 大娘们一言一语里紫衫女子目光空洞,机甲似的跪伏在车边,两手撑着地,鼓起背部。紧接着车室的门啪地被人猛力推开,一双裹着健硕腿肚的黑靴落在女子的背上。 男子半身探出车室,这张钱忠易容过的脸我认得,冤家路窄,真是朱高标。此人面色洋洋自得没有半分愧色,反而一双贼眼上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令人恶寒警惕。 身旁的月华拽了拽我的衣袖,有些惧怕道:“因果,往后些。” 朱高标双眉高挑,目光在月华游走,不怀好意笑着笑:“小娘子声音如此软绵,把大爷我酥化咯。来,喊声‘官人’听听。我说马怎么好端端疯了,原来是想带我来见小娘子你。” 月华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公子自重。” 朱高标听了反而愈笑愈放荡,两脚落在女奴背上。脚下的女子不堪其重,略弯了弯背脊。朱高标似不大痛快,狠踩一脚跃下来,女子被他踩趴再地,白瓷一样的下颚蹭上污泥。朱高标丝毫不放心上,微微扫一眼,立刻往月华身上看,舍不得离开。来回踱步,开合着手里的折扇。明目张胆,眼若是嘴怕是早流出口水。 “美!美!美!岂止美字了得。想我朱某人醉卧花丛流连花下数十载,妻妾十人,还没见过小娘子此等天资之人。小娘子,你姓甚名谁,是否是京城人士?”朱高标摩拳擦掌,虎狼神色全部显露在脸上。 月华紧抿着唇,攥着我衣袖,两腿往后倒退两步。 宋小七等见来人孟浪,一行五人围上来,挡在月华前头。小七哥晃晃高举着锄头,仰头看着朱高标,不客气道:“耍哪门子的流氓?甭管哪个部的官,大齐的官都得守大齐的法。我家月华妹子看不上你这样的人,带着你的狗、带着你的女人,回你的大宅去,听见没有!” 朱高标哗啦打开折扇,扇上画着极有风韵的山水,只是题字歪歪扭扭大煞风景,写的是‘风流’两字,所盖的印各式各样,统共六七种,好比鲜花入泥坑。 朱高标笑了,合起没扇几下的扇,直指向我:“这位小娘子是贵庄庄主是吧,那么我们来讲讲理。要我走可以,只不过……我的马,赶不了路了。” “你的马没事,脖边划道小口子,死不了。”田大哥上前探看,直脖大声道。 “这简单。”朱高标从车室下抽出一柄长刀,瞬间贯入马脖,刺穿两匹马,把刀丢到地上。两匹马儿登时疯狂嘶叫,鲜血直流,万兽临死的悲鸣皆是惊心,马蹄下的草地殷红成片。朱家随行车夫一人束缚着一马,把两匹马定死在原地。 “这下,死了,死得透透的。”朱高标呵呵笑道。 五大三粗的田大哥因离得近,长刀擦着他脖颈过去的,脸上身上溅了血,可见地打了个冷颤,当即转身朝着小七哥挥手。 “东家,这交给咱们哥几个。”小七哥道。 小七哥是好意,但朱高标当着众人面前使的这一手,显然是想震慑我们。两个车夫体魄健硕,且随行带着兵刃,小七哥等人手握锄头木棍,硬是打斗,不一定是朱高标的对手。 朱高标笑着摸摸下巴,“小庄主别急着走。朱某人能否在庄上借宿一夜?” “既然朱公子的马死了,庄上恰好养着几匹马,牵来两匹售于公子,不知意下如何?” “卖马啊,新鲜。是非要本公子走不可?”朱高标摇摇头,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第186章 惊马2 “我们庄子从来不留闲人,东家养的全是好马,卖给你,那是便宜了你。”小七哥皱眉,应道。 朱高标冷笑,一掌推开小七哥,“天下好马多得是,马不要,要人。”说着,他不多解释,迈向月华,在脚步落下之前,我横身在月华前头,朱高标挑了挑眉,凑上脸来。 “田大哥,借你手中棍子一用。”我张开手,在朱高标发紫的双唇开启前,淡淡道。 “好叻,东家,您接稳咯。”田大哥大声应了句,抛出手里的长棍。 朱高标哼笑着,看向我,折扇拍打着肩头,涎皮赖脸地在空气中嗅了嗅,“这是要棒打游人,杖杀真心啊。勿怪朱某没说明,十根这样的木棍也抵不过我的刀。小娘子,你可要想清楚。” “朱公子切莫小看木棍,但凡功夫在,使的是木棍或者别他,并无多大区别。”我接过木棍,偏下棍头靠近朱高标的下颚。 朱高标有些手脚功夫,人影一闪退了几步,合掌拍了拍。众人望着他,只见一直趴在地上的妙龄女子如同触发机括似地站起来,一步步走上前来。几位大哥看得脸都白了,匆匆别开眼。 朱高标见到宋小七等人的窘迫样子,痛快得大笑,宛若是踩着人痛处。 “春柳,去把我的刀捡来。”朱高标道。 紫衫女子木木然盯着着我的双眼,身上散着奇异的花香,面无表情,浅褐色的眼眸幽深无比,低低道:“你……。” 望着她的脸庞,刹那,似乎是一个画面急速闪过,不容我捕捉,已消失。 “嗯。”朱高标咳嗽一声,催促着。 紫衫女子拢了拢散落的薄衫,把自己袒露在外的双肩裹紧,转身走到死马旁,弯腰拾捡起马血染红的长刀,一步步走向朱高标。每一步,走得如同鞋中有尖锐的刺。 到朱高标面前,女子复而双膝跪下,直起双臂捧举着刀。 “小娘子,最后再问你一回,想清楚没有?你这漂亮的小脸蛋,要是划破真真可惜,暴殄天物。”朱高标以靴尖挑起刀,持入手。 “朱公子身娇肉贵,更该小心。” “输赢要是没有得失哪有意思,赢了你,我要带走你的人。”朱高标轻笑着,抬起手指指着月华。 “奉劝朱公子少思量着赢的事,先想想要是输了,该怎么办?” “呵呵,任你开口。别说买两匹马,就算埋下整个庄子,不过小菜一碟。论银子,朱某人有的是。” 我叹息着摇头,“银子哪有朱公子赔礼道歉来得值当。” 朱高标笑了,刀在手中耍了几回花样把式,大有不战已胜的气焰。看样子,套的是普通刀剑把式,虚有其表,如同朱高标这人一般。我宁定心神,手握棍处向后挪了寸许,扬起左手。 “起手吧。” 朱高标一呆,似乎没听清楚:“什么?呵呵,好个妙人儿。这会子比较看来,好似你更可人爱几分。” “哦?那朱公子走近些,看得更清楚。” 小七哥让到一旁,道:“东家小心,这人手狠。” 我点了点头,转头看月华,以眼神示意脚下,她心知肚明,将脚并到我的脚边,在我挪开后,快速踩住浅草下的两枚莲花状的暗镖。 “小娘子,提防好。”朱高标笑道,他出手奇快,刀影如风过耳朵,刀上马血挥落至我的衣裳上,来去两招里,脚上功夫比手上简单把式厉害几分,几回紧逼接被我避开。 一刀劈下,我慢了半分,以木棍抵挡,登时棍头被削断。 “因果!” “小姐!” 身后的小环与月华同时惊叫。 朱高标自觉自己胜了,得意笑着。他的刀法不佳,却有声东击西的小聪明。又是一刀披来,这回,顶着原本的切口将我所持的木棍再削去半分,锋锐毕现。 朱高标再一刀斩来,我脚上虽不如他,但耳力论身法反应必在他之上,疾闪而过。近身时,柔化克刚使的是慈云寺武僧的棍法,这套棍法疾而繁,棍稍扫及朱高标肩头,他来不及跳开,喉头、脖脉两个弱处挨了两下棍尾打击。 吃了这两下,痛得不轻,打得他惊怒交加。不等他反应还击,木棍速刺而出,已削得尖锐的棍头抵着他脖上要害。 空旷的庄田上顿时静下,再没有刀棍碰撞、脚步纷乱声。 唯日光愈加炙热,晒得风也一样湿热。 “好!东家好棍法!”田大哥一声吼,几位大哥跟随着叫好。 朱高标神色惨白,垂下刀,怒叱道:“住手!我爹可是朝中大员!要敢伤了我,你破庄子上的所有人死全要无葬身之地!” “不过切磋而已,朱公子何必说此等胡话吓唬小女子。”我淡淡一笑,看着他手里的刀,“不妨收去刀,好好谈谈。” 忽听他闷哼,不远处站着的朱家两位车夫脸色倏变,互相看看,犹豫不前。紫衫女子冷笑一下,用那步步带刺的样子走来。她纤白的双手还未够着,朱高标的长刀“霍”地摔在地上。 紫衫女子面无表情拾起剑,站到朱高标身后。 “田大哥,劳烦你去马厩牵来两匹马,另收朱公子十两银子,当作买马钱。” “成,成,这就去。”田大哥边笑边答。 “朱公子,承让。马既有了,十两是买马钱更是赔礼,你道个歉,便能离开。” “冯九、老陆,给她二十两!”朱高标面色铁青,咬牙喃喃,“我的马也死了,没伤着谁,还要我道歉,我同哪个道歉?” “朱公子轻佻了,自然是同我妹子道歉。听人说,朱侍郎廉明清正,与陆大人乃是八拜之交,陆大人与温家更是亲源,如此这般细细算来,朱侍郎与温家——” “什么温家冷家!休要胡说!”朱高标匆忙打断我的话,满脸不愿,口里说道,“刚才是我酒后无德,胡言乱语,姑娘担待。” 话音刚落,笑声响起。笑的不是旁人,而是朱高标身后那个紫衫女子,她的嘴角微微笑开,木偶般的脸上顿时出现了表情。 第187章 惊马3 朱高标听清笑声的来源,讶异地转头,眼里的愤意忽明忽暗。 “贱人,也敢笑话我!”朱高标抬高脚,朝着紫衫女子的细腰就是一脚,言行举止全然将她视为牲口。朱高标尚未娶妻,紫衫女子或许是他养在外头的美妾外室。 紫衫女子挨了一脚,不过稍稍踉跄几步,面泛红晕,弯弯的嘴角尽力与人展示她心里有多高兴。 “为何不敢笑话。朱高标,你当初把我送到温传安的床榻之上,是何等趋炎附势的嘴脸。现在,不过是‘温家’两字,你便怕了?哈哈哈哈。”紫衫女子揽紧薄衫,双手环在胸前,说着不堪入耳的话语,临了轻轻一笑,“姐姐姐夫会把你千刀万剐,片下你的肉来喂猪狗。” 她难过得咬紧牙,更努力笑着。明明是痛苦万分的情绪,脸上还是笑。 朱高标剜她一眼,丝毫无惧,嘲弄道:“又犯病,你的姐姐在阎王爷那受刑呢,还能片本大爷的肉么。” 紫衫女子呆怔半晌,望着草地,像是要把地看穿,白皙的脸忽地绽放一抹笑容,不知道她在笑什么,眉眼均是生冷的。 她笑着样子,使我突然想起一人——夏家二小姐夏筱萍。那个在齐山以人做靶取乐子,伏在太子妃怀里的,金枝玉叶的夏家二小姐。似乎真是她。 田大哥牵来两匹马,朱家两位车夫忙忙牵过马车卸去死马栓上新马。 “钱,我给了。礼,也赔了。小娘子还不肯放手是不是说不过去。”朱高标嘴角一撇,握上木棍尝试着将棍尖挪开自己的要害处,几下徒劳无果,眼巴巴地干笑。 本就是意外之外,幸而朱高标为人好色愚笨不会察觉到马脖上的伤痕,多说无益,我便收回木棍。 朱高标顿时眉头一扬:“多谢小娘子,朱某甘拜下风,咱们来日方长。” “朱公子还是快些上路,不要多作闲谈耽误路程。” 朱高标笑吟吟地看了月华几眼,踩在紫衫女子的背上登上马车。女子一同上了马车,马头调转朝小路奔去,轻晃的车室内甩出一件紫衫,风中像是断翅的蝴蝶,无力凄哀地飘落片刻坠入草地上。 朱家马车绝尘而去,留下两匹死马、一件紫衫、还有大摊血与车轱辘碾压浅草的痕迹。 夏筱萍,真的是那个紫衫女子吗? 我在心中暗暗自问,无人回答。 钱忠离开庄上的第一天,像是过了十天。 一晃眼,总算过了清明。蛊毒发作了一回,不知钱忠身在豫州情况如何。 从寒食到清明庄上连日不生火,杜次韩摘野果吃吃坏肚子,再吃些生冷的吃食,腹痛不止。杜嫂边去介庙问杯,求得正签回来烧火,给他熬了碗热腾腾的粥饭。 因前几日的事,孩子们多有后怕,饭菜吃得都不香。杜嫂子便多熬些粥,也送来一大碗热粥给瑶瑶。得亏这碗热粥,正恹恹没精神,连日吃冷食的瑶瑶忽然得到一碗热腾腾的肉粥,吃得干干净净。 小七哥昨个带回消息,城门开了,许城内城外百姓进出。今日清明已过,早饭后,小七哥、田大哥两人去织坊里搬布匹,要送进城内各家布庄,连带收回去年的银钱。长番街酒楼开张不久冷冷清清又遇上封城,还不知经营得如何,想来种种,也是时候进城一趟。 苏瑶近日厌厌的,我便领着她一同进城散散心。 沿路上她趴在窗前贪看外头的风景,路上安安静静,不时回头小脸含着笑。天日渐热,从外头吹入的风也是热的,她看不腻窗外景色,一路从城郊山野看到喧哗热闹的城内街巷。 马车驾驶至城内,京城无日不繁华,各色摊子,各路行人,有货郎叫卖,有百种吆喝。车驶过御街,遥见宫门守卫森严,侍卫立在长荣门外。轱辘转着,转入长番街,这条街巷比之外头冷清一些,道路宽敞。 车停下后,外头驾车的田大哥立刻说道:“东家,楼子外停住温家的马车,依您看?” 半晌,我才反应过来,向车窗外望一眼,车室边悬挂的刻记的确是温家马车无误。 “把掌柜唤来。” “成,您稍待会,我去把人叫出来。” 田大哥跳下车,耸耸宽肩走到酒楼里头。 趁空我仔细看了看酒楼的外头的装点,彩门高挂,招子插着,虽是老酒楼改下的,但外头看来还是花了不少心思。正正方方的灯盏立在外,“广聚轩”这名字,起得倒不俗。 已而,一位布衫瞧着面善和蔼的男人随着田大哥走出来,此人耳极垂厚,配着总是笑的牙口。立在车马外,目视车门并不乱瞧。 “东家,这位是咱们楼里的掌柜,姓沈。” “嗯。” 我应了声,沈掌柜厚沉的嗓音从车外飘进来:“东家安好。小的姓沈,名叫沈均。原是康家的账房,做了十五年整,得您赏识继续在京城里混得一口饭吃,自当店里竭心尽力。您先前支在店里的五十两银子,两月发了各人工钱,连采买经营,种种细项全在账本测字内,劳您进雅间里喝茶慢看。” “东家要进去总得让人腾个道啊,您说呢?”小七哥指向横挡在楼前的温家车马。 沈掌柜望望,领会意思,绕到车马后的小巷。没多久,巷子里传来熟悉的答应,是大川。大川为何会在这,我下意识地合上车窗,待窗外动静停下,抓来帷帽戴上,下了马车。 “东家,您二楼请。”沈掌柜道。 踏入楼内,八张大桌只有一桌上坐着客人,点着两碗面吃。看到后厨位置,一个伙计打帘出来,粗糙的麻布叠了又叠,端的是八层冒烟的笼屉,把脸都挡住了,笼屉里头飘出一股熟悉的甜软香气。伙计转身上了二楼,一步步走得小心,到二楼,叩门送入。 “芸豆卷……。” 沈掌柜点点头:“是按您当初写的法子做的,陈皮、芸豆、蜂蜜,个个货比三家挑选顶好的买。楼里的果蔬叶菜,我日日亲自到城外采买,厨子是钱小哥找来的人,菜牌挂的拿手菜。哎,可就只有您这卷子卖得动。” “什么人,一下点了那些笼?” 沈掌柜笑了笑:“小温将军。” 第188章 广聚轩 温冲从雁关度回来了……。 我心中一梗,尽量冷静,缓缓地开口:“小温将军在店中宴客吗?” “不不。温将军连着两日都是一人前来,只就点茶水和卷子。” 送完卷子的伙计从二楼雅间出来,沈掌柜对他招招手,伙计即刻咚咚轻快下楼,面带慌张地跑了过来,问是什么吩咐。 “东家,这是我老家表亲的儿子,贱名十七。是知根知底,手脚干净的人。孩子不识几个字,好在力气大,能吃这碗饭。”沈掌柜转身又对顾玉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广聚轩的东家,东家来了,你进厨房里头把人通通喊出来。” 话才说完,十七已小跑着窜进后厨。沈掌柜笑了笑,“孩子老实不懂规矩,一会让他大声些给东家请安。” 十七瞧着虽有些木讷,但年轻且又惊人膂力,极听沈掌柜的吩咐。钱忠选中的人,大概错不了。 “无事,我不在意这些礼节,你们尽心办事便好。”我不禁抬头,看着那扇紧闭着的门,低声如自语,“这位小温将军好大的肚量,一个人能吃下八大笼屉的芸豆卷。” 沈掌柜摇摇头:“说来怪,八笼卷子小温将军是一口不吃。等他离店,伙计上去收拾,愣是一口没动过,银钱一文不少。您说这事奇不奇怪,实在琢磨不清。” 我正出神,沈掌柜忙补上一句:“城里禁生火,我们不敢得罪小温将军这样的人物,勉强蒸些卷子。店里人口少,吃不下八大笼,要是白白丢弃,旁人不知道选料的用心,我们个个明白,实在可惜。小的斗胆做了两回主,留一半充店内各人作饭菜吃,剩下一半往街尾送去。那里有些带着孩子的老乞丐,饔飧不继有一顿没一顿。哎,瞧着可怜。” 沈掌柜不愧是康家十几年的账房那个先生,单凭几句话,便能看出是个心细慈善的人。对错参半来说,在善心之下,寒食生火、猜测人心的行径反显得瑕不掩瑜。钱忠留他下来,是个好决定。 我点了点头,微微笑着:“沈掌柜有心。” 说话间,十七领着后厨几人出来,沈掌柜扫了眼,便说人口已齐,从左到右依次介绍。厨子一位、杂扫大娘一位、两个伙计、加上沈掌柜,一共是五人,望去皆是面善老实的人。 “难得东家来,不如试试店里的各色菜?”沈掌柜道。 试菜是个不错的提议,因为要进城,早晨苏瑶只简单喝几口白粥,这会子临近午时,想是饿着。再看她,牵着我的手皮包着骨似地。我便向沈掌柜轻轻颔首,“捡些要做招牌的菜上,另外,加一笼芸豆卷。那是我老家的吃食,我这妹妹偏爱吃它。” 厨子等人领命立即办去,沈掌柜安排好了,连忙请我们上楼上雅间。 我拉着瑶瑶,迈上第一阶前,倒抽口气,“小温将军身份尊贵是店里的贵客,不便打扰他。我只坐坐,一会还有他事,选个离小温将军最远的小间即是。” “东家说得是,我这就去把茶水账本取出来,委屈您在边间等等。”沈掌柜道。 隔间里挂着山水字画,装点得简单雅致,康家留下的老桌老椅还真让钱忠刷洗得一滴污油也无。沈掌柜不在,苏瑶好奇地四处张望,忽地笑了,拉着我的衣袖,神色犹如一只欢悦的喜鹊。 “大姐姐,这里好漂亮,是你买下的酒楼吗?”苏瑶不敢置信,眨了眨眼,“大姐姐不止庄子,还有一家酒楼?要是和二姐姐说,她肯定不信!” 苏瑶说罢,欢悦的表情登时淡了下来,直盯着我。 我并无所谓地笑笑:“瑶瑶,在我面前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苏媚是你的二姐姐,也是我的二妹,我们三人身上流淌着爹的骨血,你不用顾忌我是否会因听见你提及苏媚而不高兴。” 苏瑶没说话,往我怀中蹭,像是只小猫。我抚着她的头顶,轻声细语,“一会芸豆卷来了你多吃几个。是爹教的制法,和从前爹做的味道一样。” 门外传来咿呀的开门声,我恍若雷击,猛地抬起头,明明门窗紧闭,不知自己害怕什么,只觉得万籁俱静,车马无声,临街的吆喝也听不见了。 堂下跟着响起沈掌柜的送客声。我从坐上起来走到窗边,迟疑片刻仍以指腹顶开格窗,温冲的身影在缝隙里一闪而过,依旧神色冷峻,目若深渊,远得不与人亲近的样子。 “姐姐,我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 我本能点头。 苏瑶走到我身旁,提了口气,“京城里是不是有很多个将军?那个‘小温将军’是不是……。” 我随即愣住,她的话说了一半,吞下一半。我知她想问什么,看着苏瑶怯怯的小脸,坦然道:“是他没错。” “姐姐怕他?” “不怕。” “那为什么要躲着他呢?” 苏瑶把我问住了,不知如何作答。是啊,为什么我要躲着他。是怕他知道广聚轩的东家是我?还是怕他查知有关我的一切?我和他已和离,再无瓜葛,温冲怎会费心去调查我呢……。 我究竟为何要躲他,自问也问不出答案。 回过神,摸了摸瑶瑶的脸,无奈苦笑道:“他若知道是我的店,不就失去一门生意。” 苏瑶抿抿唇,似懂非懂地笑了。 广聚轩开张不久,沈掌柜是十几年的账房出身,每日进出账目写得尤其详细,哪怕是一根葱蒜皆记录在册。这样的账册,无需我细看。店内无客,厨房上菜快,一炷香时间内,六菜一汤,外加一笼松香热腾腾的芸豆卷。 菜上齐后,沈掌柜留下一本空白账和笔墨便离去。 里头唯我和苏瑶,苏瑶果真是饿极了,佐着鲜鱼羹汤吃下四个芸豆卷,吃得很香,连葱爆羊肉也夹了几口。看着她咀嚼的芸豆卷的样子,如同回到爹尚在人世时,每回蒸出一锅芸豆卷,瑶瑶第一个跑到厨房,央求爹先给她拿一块。 我支着颚,长长舒了口气。 第189章 夜烛 从城中回到庄上时夕阳西下,金辉蜿蜒,瑶瑶怀抱着新衣和糕点在马车中沉沉睡着。春来曹盛,庄前绿草拔高了一倍,连那日朱高标车马压扁的轮痕上也长出新的绿草。 晌午后小七嫂带着孩子们上山择野菜,晚上混着腊肉等荤腥做了四荤两素,累极的孩子们吃得格外香甜。许是今日随我进城车马劳顿,又或是见孩子吃得香,瑶瑶竟也添了两回饭。 庄上的夜极静,夜穹之上无星无月,亥时初刻便只有虫鸣,远处人家的灯火如是一只只萤火虫。 忽听见推门声,转眼看去,进来的是小环。 “睡下了?” “嗯。三小姐今夜不知哪来的说不尽的话,直拉着我们说个不停。说着说着撑不住往下掉的眼皮,在小月姐姐的屋里睡过去。”小环轻笑着合上门,顺手道了杯茶来。 “我不吃茶。” “不是茶,小月姐姐给小姐熬的凝神汤。”小环道。 我凑近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花草香,甚是好闻,便接过浅啜一口,味道略微发涩,论不上是苦,咽下后唇齿间有些回甘。不算太苦,又是月华的心意,我便一口口地喝完。 小环笑着取下支窗的短杆,“小姐喝完也早些歇着,总这般吹夜风,到二三更又该喊着头疼睡不着。自从钱大哥离开后,小姐夜夜在窗前吹风……。” 她的话,叫我心中顿时觉得阻滞难舒,是这样吗?竟有夜夜?想起来只觉得自己贪图坐在窗前的闲暇,就这样静静望着,晴也好,雨也好,有风无风皆好,天地一色,万籁俱静。此时,脑海中的万千头绪才得以浮出。 合上窗后屋内本摇曳的烛光凝住,屋里变得愈加光亮。 “小姐,你是如何看待钱大哥这个人的?”小环为我松下发髻,梳理着发。烛光将我二人的影子描在墙上,她的双手轻柔,动作缓慢,说的话亦是稳得像不动的烛光。 “如何看?只用双眼看。” “小姐定是觉得我多嘴多舌,小环不问了。”小环收起梳子就要去收喝空的茶碗。 我笑了笑:“何时嫌过你多嘴多舌。好端问这,也教我一时说不出什么来。你呢,你是如何看待他?” 小环放下茶碗,脸上的神情十分板正,“钱大哥对小姐,很好,比对任何人都好,是怀着其他的心思。小姐觉得小环说得可对?” 朱喜寿与当年我爹的贬谪一事有逃不脱的关系,偏生又与温家有挂碍,种种繁事找不出头绪。钱忠待我的心意我明了。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 “这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从前大川也是这样对我的,没二样。”小环低下头,声若蚊喃,“若是能回通州……宅子里还留着夫人的画像,不知道有没有人打扫擦拭。” 还没等我回话,小环匆匆地取走茶碗放到桌上,又将梳子放回妆奁中,开合着妆奁抽屉,心里的慌乱全流露在手上。本以为大川的心思小环不大明白,隔着幔纱看她,五年光景里,小环已不再是那个随我一同从通州“逃”出来的小丫头,她日日夜夜陪伴在我身边,我浑然不觉,小环如今也已十七。 “你想回通州?” “小姐去哪我便去哪,哪怕天涯海角。”小环递上拧过的帕子,面上带着近乎微不可查的沮丧。 泉水浸透的帕子冷得像块寒玉,我擦拭过脸,舒神许多。清明已过,庄上人皆是祭扫过祖先。上一遭回通州还是几年前的事,岂止是娘亲的画像,娘亲和爹的坟茔之上不定哪般杂草丛生,荒凉景象。 通州,分明起过誓言再不回去的地方,如今却很想念。通州没有这样多的是非纷扰,尊卑上下,有的是沿街的叫卖的吃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老百姓。日子淡得像是水,却也安稳。 我抬起头,碰上小环询问的眼,“大川曾上门问过素秋姐姐你在何处——” “素秋姐姐可说了不曾?!”小环慌忙脱口问。 “素秋姐姐自然守口如瓶。”我走近,握住小环的手,“大川心中确是有你,若是回到通州,你们再也不能相见。不过一二年功夫,另有嫁娶,你不后悔吗?” 小环微微蹙着眉,紧着鼻子,像是吃了一颗酸杏子。 “小环这辈子跟定小姐,一刻不分开。” “傻小环。”我抚抚她的鬓角,微微一笑。倘若我不在,大川能疼惜照顾着小环亦是了却一桩悬而未落的心愿,可是大川身在温家,忽地想起今日一闪而过,温冲若深渊的双目,不禁打了个寒蝉,收紧十指。 屋中熄灭了灯,静室无声,窗外虫鸣起伏。杨絮、舒贵妃、朱家父子、豫王、温冲、温子羡、钱忠,如同走马似地不停闪过,我辗转几番终是睡去。 一夜噩梦,全是温冲,四更便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睡。思来想去,待大夫人蛊毒解除,月华有倚,或许,我真当应该回通州。 清晨,庄上下了好大一场雨,把新长的草浇个透。因杜老伯痰症发作,杜大哥和杜嫂子夫妇双双进城寻大夫、置办添补。用过早饭,孩童们便在廊下玩闹,欢笑不绝。瑶瑶换上新衣,在小小孩童堆中额外显眼。 前阵连日的雨下得月华昔年在官奴府衙落下旧疾复作,到她屋门外还能听到紧紧的咳嗽声。 为未敲门,屋中先传出话,“因果,你来啦。” “嗯,是我。”我推开门迈进屋。 月华从床上坐起,含笑望着我,一副果如所料的神情。床边搁的粥菜已见底,月华抱着手炉,隔着褥子暖着双膝,她笑道:“你的脚步声我最是熟悉,绝不会听错。” 我笑了笑:“如何,膝上还发疼么?” “已是老毛病,忍忍过去就好,略微发胀发疼,入夏后天气晴好时便不再疼。”月华笑道。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匆匆脚步身,我回过身,王婶的焦急的脸已在面前,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东、东家,来人了。” 月华忙问:“是钱大哥回来了?” 王婶摆摆手,“是是、是将军府!是温家!” 第190章 夜烛2 月华神色惊慌,一时要下床又要伸手爪衣裳,忙乱里吃空的粥碗摔在地上,摔个四分五裂。 “哟,月华姑娘可要当心,碎去的瓷片不能这样用手去空抓。”王婶呼了一声,忙进屋搀人,用靴扫开碎瓷。月华早已是六神无主,任王婶搀到船上。 “婶子,可是要带我回去的?”月华蹙眉问到。 “哎。这、这我也不知啊。” 论及温家,月华尤甚忌讳。她是官府移送到温府的官奴,不似签下卖身契约的粗奴细婢,她一辈子出不了府,也改变不了奴籍。随我从温家出来,本是要去慈云寺服侍大夫人。大夫人一心深居念佛,已有银絮、喜儿,知我和月华情深,许她随着伴我,可她毕竟是温家的官奴,我带不走,夺不去。 月华又问:“来的是谁?” 王婶嘴角僵了僵,双眼瞟向我,支支吾吾不肯说出口。 她的这番表情倒叫我领会,遂叹了口气,“来的可是小温将军?” 王婶点头道:“温三爷人已然在庄外,倒没见着大队大队的兵马,唯独带着一个随从,只说要见东家你呀。” 月华听罢,忙套衣裳,强行起身,“因果,我陪你去。” “不,你最好还是留在这。” 我吩咐王婶照顾看好月华,自合门离开向庄外走,刚过厨房便撞见匆匆赶来的小环,后面跟着瑶瑶以及几个庄上的孩子。七八人脸上均是红扑扑的,小环手中还攥着遮眼用的红绸,站住脚后用红绸擦了擦鬓边落下的汗。 “不必说了,我已经知道。”我微微一笑,对着她说。 “小姐,他们是不是来要庄子的呀?” “应当不是,庄子早两年前我转手于杜大哥夫妇二人。且温家如此何等家业,岂会伸手来讨要这处小庄子。” 瑶瑶前来拉住我的手,小声地说:“庄上的嫂子们说来的是大姐姐最不想见的人,姐姐还要去见他吗?姐姐不想见客,瑶瑶去同他们说,姐姐不在庄上,姐姐进城去了。” “今日尚有理由,明日他若还来呢,还得寻个理由,再后日又当如何。”我望向苏瑶,牵牵嘴角,“不用怕,姐姐在。” 从厨房到庄外,不过几十步的路,竟走得有些久。站在篱墙内,隔着到腰高的栅栏,新冒出大片大片的绿草地上停着辆华盖马车,牵马的是大川。一个高挺的背影面对着高升的太阳,立在草色劲风中,紫色长袍,腰间佩玉。这个背影,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双脚麻了似地,竟迈不出再多一步。 “少夫……”大川顿了片刻,“爷,人来了。” 温冲仍没有转过身,双手十指微微曲了番。 孟夏的日头不算大,风里尽是青草的干涩味道,风一吹,便莎莎作响,如万千豆子洒在簸上筛一般。依旧清晰记得,在温府大门外他对我说过的话——“杨絮,在镇州战场上救过我的性命,望日后夫人与她好好相处。” 回神过来,再抬眼,跌入的是他深渊似地眼眸。如同许久未见的初次相逢,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往日种种,像是梦境一样不真切。嫁给他时不真切,送他上阵离京不真切,迎他回京不真切,最最不真切的,是他此时此刻站在我的面前。 可种种不真切,不会让我觉得惊讶,更别觉得异样难过,甚连旁的心思也无了。 只见他薄唇轻动,声色如风沙磨砺出的一般,“未想到来的是我?” 再听他的声音,再次隔着一步之遥,我昂头望着眼前人,不是喜更不是怒,“以小温将军您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在京中别说是寻个人,哪怕寻的是鼠儿蝼蚁,想必亦是易如反掌。” 温冲面色无动,争步上来,抓起我的手,将衣袖往后褪了几分。手腕上蛊种的痕迹才冒出一丁点儿,青色印刻在温冲的深色眸子里,像是一汪水纹倒影。 从来,我都未曾发现,他的眼睛竟有如此清澈的时候。他松开我的手,衣袖骤然覆下,扫过我的掌心。 “不要命了?” 温冲的话很轻,几乎不可闻察,裹挟在微风里。 “回答。” 回答?我深深望着他,用力望着。这又是温冲第几回以命令的口吻对我说话,从来是这样。心头一热,便道:“与小温将军有何干系?” 温冲喉头一紧,不再说话。 只有莎莎风吹草动的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仍是他先开口,“娘想见你,上车。” “娘要见我?可是因为身上毒症发作?药丸,可是药丸封存不当失去效用?”药丸我明明在清明才吃过一颗不久,是宫中送出的药丸,效用仍存着。捡的是四年前送出的那匹药丸服下的。四年前的丸子尚且能抑制蛊毒,近年的鲜药不至于没有效用呀。我心乱如麻,却不敢把心里的话全数抖出,不觉间迈进步子,鞋尖已抵着他的靴。 我望着他的唇,无比期盼他开口告诉我大夫人究竟发生了何事。温冲双唇微微抖了抖,始终紧闭。 “快说呀!娘究竟怎的了?”我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每月于马捕头休沐之时素秋姐姐当会上山陪夫人,假若夫人有异事,马捕头必会快马加鞭出城告知,定是封城一事,让马捕头出城困难,这才耽误了大夫人的急事?不,不应如此,究竟发生了何时? 我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温冲,你说话呀,此时做哑巴当我惧怕你镇西大将军的威名,不敢撬开你的口舌把那一字一句抠出来是吗?” “你何时惧怕过我,上车。”温冲竟叹气,一手指向马车内,大川已开起车室的小门,摆好了踩脚的椅凳。 我松开手,那被我攥过的衣袖已是皱如梅干,温冲望着衣袖,人如被日光夺取精神,这样失魂落魄的人,竟然是温冲。我咬咬牙,向车室走去,忽听见身后小环和瑶瑶的轻唤。 一脚已踩上凳子,回头对着她们道:“无事,你们待在庄上,我上慈云寺见大夫人,许一个时辰左右便能回来。” 小环追上来,胡乱在地上抓了一把泥摔在大川的胸口,“魏大川,要是你不把我家小姐送回来,我这辈子恨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