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女不静》 楔子 腊月初七。 癸不词讼,卯不穿井。 宜:嫁娶、纳彩 忌:破土、安葬 圣上赐婚的旨意已下三日了。 平南王府也已纳采、问名,只等定了吉日,下聘迎娶。 “娴儿嫁于平南王世子,本是我们高攀了。老爷应当高兴才是,何故愁眉不展?” 坐于首位的赵诚明叹了口气,放下碗筷,看着一旁年方二七、懵懂幼稚的女儿,道:“父母爱子,唯愿平安喜乐,又怎会借女儿去攀那高枝?” 赵氏夫人亦是一脸慈爱,道:“坊间传说那平南王世子俊美且颇有才名,品行端正,想来必不会薄待我家娴儿。” “若果真如此,当然最好。......只不过,如今朝局诡谲,偏在此时赐婚,怕不是一桩美事啊!” 身着鹅黄襦裙的娴儿脸色绯红,却嘟着嘴,撒娇道:“爹爹、娘亲,你们只管让我嫁人,却从不问我想不想嫁!” 赵夫人含笑,夹了一块黄金乳糕到她碗里:“是啦是啦,我家娴儿害羞啦!” 看着妻女言笑晏晏、和乐融融,赵明诚到底是叹了口气,只愿自己想多了。 恰在此时,管家进屋,问到:“老爷,夫人,明日便是腊八了,今年可还如往年一般?” 赵明诚虽只官居礼部侍郎,但自其父辈起,便已然在京都为官。其父虽已过世,但也曾领参知政事衔。其兄赵明谨十年前外放豫州为府官,掌一州实权。赵家真算是家学深厚。于是,每逢腊八节,赵府便于西直门大街与各府一道设粥棚。赵府内眷通常于当日卯时前往金阁寺烧香祈福、供灯放生。用过午膳斋菜后,阖府内眷便到粥棚施粥,也算乐善好施、累积功德。 赵夫人说道:“便和去年一般安排吧!只是往金阁寺时,今年还需多备些香烛灯油钱。” 赵明诚略一沉吟,点头道:“按夫人吩咐的去准备吧!” 说罢,又还是叮嘱了一句:“粥棚那边你也跟紧点,切记凡事以和善为念。” 管家是府里积年的老人,行事相当稳妥,见一家主君特意叮嘱,便心领神会,层层落实去了。 唯赵夫人仍喜滋滋的道:“既有圣上赐良缘,又施恩于老爷,准老爷这几日在家休沐。何不明日一同前往金阁寺?” “明日前去的都是内眷,我去?何其不便!”赵明诚心底始终隐隐不安,此刻见到夫人颇有些得意之色,忍不住语气也重了些。 “爹爹!”娴儿娇声道:“难得您不用上朝,便陪我们一同前去吧!” 对于女儿,赵明诚却是毫无办法,眼神里满是宠溺,理了理她斜扎的小发髻:“你呀!马上就要嫁去王府了。说话可不能再如此不经思量。王府豪门大宅,内里情事想必也颇为复杂,为父不能再总日里照弗你了,若是有什么不顺心如意的......” 小丫头终究年幼,又是父母膝下独女,自是从小万般宠爱。此时听了父亲的谆谆嘱咐,只觉得唠叨陈腐,撅着一张小嘴:“娘亲刚才说了,那世子风评甚好,想来是不会苛求女儿的!您就别担心了!” 赵夫人拉过女儿,道:“我已然安排了李妈妈、张妈妈跟着过去,还有海棠、杜鹃等几个得力的女使,想来是稳妥的。” “还是娘亲想的周到!”娴儿笑的灿烂,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世事却是无常! 谁也不曾想到,腊八当夜,赵府独女竟腹痛难当,命悬一线。 阖府顿时大乱。 不知怎的,此事流传于市井街头,竟变成了“赵府小姐抗旨拒婚,服毒自尽”。一时闹的沸沸扬扬,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多时,宫中朝堂也知晓此事。 圣上雷霆之怒之下,赵明诚革职问罪,落得个“教女不善,抗旨不遵”之名,全家被贬出京,谪徙岭南。 正当所有人以为此事尘埃落定之时,宫中又传来旨意:“赵女仍遵前旨加入平南王府。” 京都风云变幻,已有雷霆万钧之势。 第一章 你要识相 冬日雪后,湿寒入骨。 我缩在被窝里,努力从手炉里汲取最后一丝暖意。 自从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五六日了。除了腹中隐隐作痛,便是最不适应这没有羽绒服和暖气的冬天了。 厚毡门帘掀起一条缝又迅速放下,一个靛蓝色夹袄的身影灵巧的闪了进屋。定睛一看,正是这几日照顾我的侍女,名唤杜鹃。 只见她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瓦瓮。想是刚从火炉上端下来的,滚烫滚烫的,即便是垫了厚布,仍旧是灼红了她的手。然而,她只是连忙放下瓦瓮,搓了搓烫红的手指,道:“小姐可觉得好些了?起身吃点番薯粥吧,方才炖好,正是软糯香甜呢。” 她看起来也没比我大几岁,却是极为踏实贴心。尤其是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的那段时日,她贴身照顾,几乎寸步不离。 “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我拍了拍床边,道:“你也一同吃吧。” 谁知,她竟有些哽咽,擦了一下眼角:“奴婢不饿,奴婢方才吃过了。” 我瞧着她红肿的双眼,心中疑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小姐无需担忧,那个恶婆子已经被我赶回去了!” 我就着她的手,起身靠着床头坐好,问道:“哪个恶婆子?” 杜鹃很是忿忿:“还不是平南王府派来的那个掌事婆子。说话极其难听,也不知王府怎么容得下如此粗俗之人!” 虽说这几日一团乱,可我也大致摸清了现在的处境。 该怎么说呢? 我这具肉体属于一个名叫赵静姝的稚龄少女,小字唤做娴儿。据说圣上下旨赐婚,赵静姝不知怎的竟服毒自杀。圣上大怒,赵家被判了个贬官流徙之罪。可偏偏赵静姝没“死”成,竟又要奉旨嫁入王府。 看到赵父赵母憔悴蹉跎的拉着我的手,千言万语谆谆叮嘱又流泪不止的模样,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禁想起了前世父母之爱,又惭愧于无法告知他们:“你们的爱女其实早已身死,而我,不过是窃取你家女儿躯壳的一缕游魂……” 赵家父母早已离京,赵府原本仆役也做鸟兽散,一时间门庭冷落。可又要奉旨成婚。平南王府只好拨了几个粗使婆子来,说是照料赵家孤女,只待吉日完婚。但那几个婆子,尤其是管事的瑞妈妈,三天两头的往我屋里冲,态度恶劣,言辞锋利,连指桑骂槐都跳过了,颐指气使道:“我们平南王府的面子你瞧不上,哭着闹着要自尽,那也便罢了!连圣上旨意都敢违抗,想来赵家是个没家教的,却不知此时又苟延残喘的做给谁看?”又叹道:“只可怜我们王府那如玉般的世子爷竟要被你这个扫帚星拖累,平白惹人笑话,真真是罪孽啊!” 杜鹃当时便怒了,青筋凸起、眼眶怒睁:“就是你们这些长舌妇,便说我家小姐是服毒自尽!颠倒黑白!” 眼看着双方就要动起手来,我连忙叫住,勉力坐直,神色自若徐徐问道:“瞧瑞妈妈行事作派,想来也是王府里得力之人。” “那是自然。即便是在王妃面前,老婆子也是能说得上话的。” “那便很好!”我停了一下,继续道:“倘若不是得力之人,就凭着妈妈方才那番话,只怕早就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瑞妈妈顿时急了:“你怕不是糊涂了,说的什么浑话!” “方才妈妈也说了,我是奉旨嫁入王府,此事已成定局,凭谁也转圜不了。既如此,我的名声自然也是王府的名声。我若是个痴蠢忤逆之人,想必王府也颇为尴尬。妈妈,您说呢?” “哼!”瑞妈妈冷哼一声:“你还算明白!只是,你若真是明白,又何必苟延残喘,令两家为难?” 我心底打了个突儿:原来如此,他们竟是打着逼我自尽的主意。 好狠! 我自是不能坐以待毙:“我当如何?还望妈妈明示。” 瑞妈妈颇为不屑,拿眼角斜了下硬木桌子,斜了眼屋顶房梁,便背着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要识相!” 杜鹃眼泪立时涌了出来:“我们已经落魄至此了,竟还这般逼迫!你们王府当真是好气量,好胸襟!” 我拉住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要我自尽,也算一个法子。只不过,我死后,这街头巷尾又会怎么说嘴?” “自然是你羞愧难当!” “还可以是王府逼死赵女!那这回抗旨不遵的可就是王爷与世子了!” 瑞妈妈一听,便急了:“你!你胡说!” “哪里胡说了?妈妈现在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我嘴角微微上挑:“这几日妈妈们在赵府的行事作派,左邻右舍也都是瞧在眼里了。我若是此时死了,王府便首当其冲!” 我定定的瞧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所以,我,不能死!” 第二章 毒从何来 那瑞妈妈想是被我唬住了,颇有些踟蹰,却又不肯服软,梗着脖子道:“凭他什么疯话,我们王府那可是累世的功勋,怎的也动不了。” 我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见她犹是不服气,我便更进一步:“更何况,若是我在妈妈管事时出了事,王府为了撇清干系,可还会顾念情份?” 她终于彻底变了脸色,恐惧沿着脖颈向上爬至眉梢眼角。 我缓和了口气,循循善诱道:“妈妈且仔细想想,倘若圣上真是在意王府,又何必非让我这样一个身份尴尬之人嫁入王府呢?难道不是打王府脸面吗?” “你!你!”瑞妈妈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 噗嗤~ 我笑出了声:“国家大事,朝堂纷争,我自是不懂。但我心中有另一个疑惑,烦请妈妈为我解答。若是妈妈也解答不了,还要劳烦妈妈回府问问王妃。也许,王妃听后会另有打算。” “你且只管说来听听。” 我心知此事成了,便斟酌了一下,道:“我赵府虽不如王府,根基深厚,但也算官宦人家,所教所学不过是女则女红。且我自幼便长在这内宅大院,便是自家府邸大门也没见过几次。” “你说这些是何意?” “试问,如我这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见识浅薄、家教传统之人,便是想要自尽,也只是悬梁触柱,怎会想到服毒?我去哪里弄到毒药?又怎知该服哪种毒药?” 我盯住她的眼睛,追问:“这毒,从何而来?” 瑞妈妈神色颇有触动,但又一转念,强辩道:“许是你遣身边丫头买的也未可知!” 我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哀嚎:与蠢人对话,何其心累啊!! “你觉得区区一个丫头,有几个胆子瞒着主君主母而助小姐自尽?这丫头是不想活了?” 这个颇为蠢钝的妈妈终于哑口无言了。 我示意杜鹃给我倒了盏茶水,润了润口,继续道:“这个丫头是家生子,自幼便跟在我身边,算是熟知府中情事的了。妈妈不妨问问,自打接到赐婚旨意,我可有不满?可在家中寻死觅活?” 杜鹃不等她问,口齿爽朗道:“我家自老爷、夫人到小姐,无不对赐婚感恩戴德。尤其是夫人和小姐,在初八前往金阁寺时,还多添许多香烛钱,还请寺中大师诵经祝祷,盼小姐与世子姻缘和美。”说到此处,她略有不好意思的瞧了我一眼,方才小声道:“小姐听闻世子才德俱佳,私下还与奴婢悄悄议论过几次,颇为......颇为自得。” 女子闺房闲话,谈论世家公子哥儿,说出来始终羞涩。 但我两世为人,倒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只是接着杜鹃的话头,继续说道:“妈妈可是听出来了?我既有意嫁入王府,又为何要服毒自尽?况我一个闺门幼女,又如何弄来毒药?此间种种,只怕颇为复杂。还要烦请妈妈代为转述。若是能查明其中原委,还我和赵家一个清白,那王府声誉自然也就无损。况且,若是两家结秦晋之好,也算上体圣意,下顺舆情,也是一桩美事!” 那瑞妈妈想是被说动了,当夜便匆匆回了王府。 次日,王府派来帮衬的管家婆子们便再没有直冲我屋内大呼小叫等失礼之举。虽也偶有言辞冲突,但只要杜鹃拿话来顶,她们倒也知道回避锋芒,总算消停了。 于是,我宽慰杜鹃道:“我们如今身份尴尬,来府里帮衬的自是有些怨气。但经过上次瑞妈妈一事,想来王府那边也特意嘱咐过了。她们顶多外头抱怨几声,你不必往心里去。” 杜鹃“嗯”了一声,又说道:“小姐似乎成熟了许多。若是往日,小姐必不像如今这般稳妥处事。” 她这话说的很是感慨,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但在我听来,却是“咯噔”一声,心中忐忑,胡乱扒了口番薯粥,含混道:“家中逢此大变故,罪因皆在我身,自是要有所成长,万不能像先前那般懵懂无知了。” “哎呀!小姐你可慢点,这粥烫着呢!” 我嘴里含着半口粥,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得长着大嘴,拼命呼气扇风。 杜鹃瞧了我的窘样,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帮我顺气擦嘴:“方才夸了小姐稳妥,这便露了原形。” 我舌头转了几个圈,总算咽了那口粥,也笑道:“可烫死我了!” 正当我们屋内说笑之际,门外传来温和沉稳的声音:“奴婢王氏请赵府小姐安!平南王妃遣奴婢前来问候赵家小姐,敢问小姐是否方便一见?” 我与杜鹃对视一眼:这般客气,所为何来? 第三章 赵家有女 杜鹃应了一声,扶我坐好之后,便去开门挑毡。 只见一个身着赭色暗花长袄、发髻盘的一丝不苟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梳双丫鬟髻、手捧锦盒、樱粉色衣衫的小丫头。 那王姓妇人进屋后,目不斜视,嘴角含笑,双膝微屈,极是得体:“小姐安好!” “王妃听闻静姝小姐身体日渐安好,心中欢喜,命奴婢带了辽东雪蛤来给小姐进补。” 跟在身后的小丫头上前一步,打开手中的锦盒。果然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内里装着已然剔净风干的雪蛤肉。 王妈妈继续笑道:“这雪蛤最是养阴润肺、平肝养胃,只是做法繁琐,颇须注意去荤腥。”她瞧了一眼立在我床前的杜鹃,道:“还要劳烦姑娘跟我这丫头去仔细记记。” 她既如此这般说,我也识得,便点头道:“杜鹃姐姐,那辛苦你随这位妹妹一同去吧。” 杜鹃尚有犹豫,微微露出担忧之色。 我冲着她一笑:“无妨。” 眼瞅着两个姑娘离去,我也开门见山:“王妈妈此来,想必是有话要说,不妨直言。” 王妈妈面庞白净,含笑启唇:“都只道赵大人膝下唯有一女,年纪尚幼,宠溺异常。却不曾想,静姝小姐心思缜密,见识非凡。先前是奴婢唐突了,遣了瑞婆子来,倒让小姐笑话了。” 一句话,将她主子——平南王妃撇的干干净净,倒是个忠心的。 我亦不理会她弦外之音,只静静坐着,待她继续说下去。 她见我不为所动,干咳了一声,又道:“静姝小姐前日里的话,瑞婆子已详尽转述。只是,这事仍颇有蹊跷,还要劳请小姐详述一番才好。” 我神色略显倦怠,蹙眉道:“不知王妈妈想知道些什么?我尽力回答便是。只不过......” “可是有什么隐情不便明言?” “倒也不是。”我单手支头,作疼痛状:“只是我先前所中之毒颇深,大夫说已伤及头颅肺腑,如今算是捡了条命,但也有许多往事记不清了。” 听闻此言,她神色微变,但又迅速恢复如常:“那小姐可还记得当日是如何中毒的?” “我若知道,便不会闹出这许多风波来了。”我心思一转,继续道:“陛下雷霆之怒,我赵府旋即分崩离析,但幸而圣上仁德,留我阖府性命。倘若将初八随我们母女前往金阁寺祈福和西直街施粥的仆众一一问话,想必可以还原当日情景,亦能查出不妥之处。” 王妈妈点头赞同:“小姐此言有理。” “只是我府中家仆俱已遣散,还要劳烦王府出动人手一一寻回。”我微微沉吟,又道:“若是有失踪或家中骤然富裕之人,妈妈可要更加仔细询问才好!” 王妈妈目中含蓄地露出赞赏之色,口中称是。 “今日见了静姝小姐,奴婢更加明白,此前坊间种种,果真是流言。小姐深明大义,思虑周详,断不会是那抗旨不遵、忤逆不孝之人。”王妈妈又半屈行礼,道:“此番回府,定会详细告于王妃。” “还有一事,恐也要告知王妃才好。” “何事?” 我心中突然犹豫,不知是否该直言相告。倘若我心中忧虑当真,此事便不是“仆役起恶心投毒”这么简单的了。事涉王府,虽还没有搞清楚此朝此代这平南王府究竟是什么地位,但赵家已然卷入其中。 却不知赵家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千万不要弄巧成拙才好。 王妈妈见我神思凝重,却又不肯再语,便又问道:“静姝小姐即将嫁入王府,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她这话倒是提醒我了。 嫁入王府已成定局,此后当真是“荣辱与共”了。 我斟酌一下用词,便道:“妈妈今日前来,想必已然知晓,投毒一事定事有人栽赃陷害。只是,我心中颇为疑惑,此事明明有迹可查,当初为何不查便草草收场?纵是有失察之责,我赵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王妈妈果然脸色凝重,连一贯的笑意也维持不住,颇有触动的样子。 我继续道:“不知究竟是我赵家得罪了什么人,竟遭此等报复?还是说,投毒之事,另有企图?” 屋内一阵静默。 落魄如斯的赵府已然烧不起炭了。桌上瓦瓮里方才还滚烫的番薯粥也耐不住阴冷湿寒,渐渐地没了热气。 当天午时送走王妈妈后,未时三刻便有王府极是得力妥帖的管事来主持事务。此前种种逾矩行为,尽被整顿一番。阖府内外,秩序井然。 当日夜里,我饮下顿足了三个时辰的枸杞红枣雪蛤糖水,腹内暖意融融。又有王府送来的红萝炭,燃了许久也不见丝毫灰烟,当真是好东西。 杜鹃将暖手炉放进被窝里,仔仔细细的熨着被褥,道:“如今这行事作派,倒还像是王府的气度。” 我轻轻的拨弄着碗里白嫩的雪蛤肉,心里却越发不安:“杜鹃姐姐,你再将初八那日的事情说与我听。务必细节详实。” 她见我神情郑重,便放下手中的暖炉,仔细思索了片刻,徐徐开口道来。 可是,无论杜鹃重复了几遍,我仍听不出究竟有什么诡异之处,更找不到丝毫可疑之人。 于是,只好作罢! 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我这个肉身的前主人——真正的赵静姝确无自尽之意! 我心中感叹之余,也只能寄希望于王府手段高明,能尽快查明事情原委,让我嫁入王府以后的日子不至于艰难,也期盼着我这一世的挂名父母可以免遭此难,平安顺遂。 也不知是否这接连几日思虑过甚,当晚我便辗转难眠。半梦半醒之间,仿佛见一鹅黄衣裙的女子向我扑来,口中恨意翻滚,几欲将我吞噬。我反复挣扎,奈何身体僵直,怎么也躲不开。只好眼睁睁由着那女子抓住我肩膀和脖子,将我撕的血肉模糊! 心底里抑制不住的恐惧颤抖,终于冲破滞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猛的睁开眼睛,微弱烛光中勉强可见的是一张写满担忧的面庞。 杜鹃很是紧张地看着我,仔细地为我擦拭额头的冷汗。 自来到这个世界,唯有杜鹃时刻相伴,又是极其真诚贴心。当真是事事为我考虑,处处将我维护。于是,我唤她姐姐。 一开始,她不肯,说是主仆有别,不能乱了规矩。 可我说,患难见真情,妹妹是真心感激。 她这才答应,于无人时,可唤她姐姐。 我握住了她正给我拭汗的手,又喘了口气,纵使心有余悸却不想她担心,勉强笑道:“方才做了个噩梦……无事,继续睡吧!” 说罢,我便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恍恍惚惚之际,感到有一纤弱却温暖的手将我牢牢抓住,给我心安与平静,终于睡的踏实了些。 一夜无话。 第四章 杜鹃惜花 第二日,天方蒙蒙亮。 杜鹃已备好温水,只等服侍我起身。可我一阵阵冷颤袭来,浑身酸软无力,口舌干燥,头亦昏沉沉的。任凭杜鹃唤了我几声,我仍挣扎着起不来床。 杜鹃察觉不妥,连忙放下手中水盆。 “不好!这是温症了!” 我摸了摸额头,嗯,确实有点烫。 “不要紧,多喝些温水了便好!”我声音沙哑,鼻子也塞的难受。 杜鹃却极是紧张:“不成!还是要赶紧去请大夫医治。”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我难受的紧,顾不得许多,只能紧闭双眼,努力抵抗那阵阵袭来的晕眩感。 不多时,杜鹃便返回:“府里管事的已经去请大夫了。” “嗯。”我含混的应了:“水.....” 就着她的手,我足足灌了一盏温水,才觉得好些。 “你不必紧张,只是发烧而已,注意休息就好了。”宽慰了她几句,我便又昏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身边已坐着个藏蓝棉褂的长须老者,他两只手指搭在我腕间,捋着下颚几缕灰白胡须,高深莫测! “可要紧?”一旁发问的,竟是昨日来的王妈妈。 长须老者松开手,念念有词:“六气皆能化火。六经传受,自始至终,皆是热证。” 众人一脸茫然,皆不做声。 “无妨!吃两剂汤药便好。若是夜里盗汗,切记擦干。只是,观小姐模样,想来素是体弱,宜平心静气,修身养神,莫要忧思。” “既如此,那便随大夫去开药方抓药吧!”王妈妈一声吩咐,便有两个樱粉色衣衫的丫头跟着去了。 药很快煎好。 一剂下去,逼出汗来,热退了大半! 再昏睡半晌,醒来已是晚膳时分。 今日的餐食十分清淡养胃,正适合我高烧后阴虚的体质。 而王妈妈则亲自侍立一旁,动手布菜。 “有劳妈妈了。”我也十分客气:“妈妈坐下一同用些吧!” “哎呀,这可使不得。”王妈妈面露笑容:“主仆有别,规矩摆在那儿呢!” “规矩自在人心,倒不必事事拘谨。” “小姐这话说得十分在理。既如此,那老婆子我便多说几句。” 我颔首示意,她继续说道:“如今贵府情事颇为特殊,而我两家将要结秦晋之好,便是我王府中出人出力也是应当。只不过......” 她觑了一眼,见我脸色并无异常,方才接着道:“只不过,这婚嫁大事始终需由双方长辈出面,且不说这请期、亲迎,便是纳吉、纳征也是礼数繁琐。小姐身子弱,又要亲自操劳这许多,何其不便?况且,也没有姑娘家自己操持的道理!” “妈妈所言极是。只是,这一时半刻,我也不知该请哪位长辈入府主事才好?” 自从这一世醒来,赵家人情关系我尚未完全搞清楚,只隐约记得自己在昏沉之际,听闻赵父赵母在我床前哭泣叮嘱时,曾提到过我原是有个嫡亲伯父在豫州为州牧,将来如有需要,可致信亦可投奔……只是,这豫州所在何地?距离京都又有多远?我却是不知。倘若距离较远,此刻去请,只怕也是远水难救近火。至于赵府还有没有其他亲戚在京都,或是在京都附近,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不敢乱说。况这累日来的景况,也不见有任何亲戚上门问候。想来纵是亲戚,此刻也多有避忌,又怎么会来接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果真,无论身处何时何代,“雪中送炭难”的人情冷暖却不亘古不变的! 我心中一阵唏嘘,很是进退维谷,面露难色。 一旁的杜鹃听了这话,倒是有了主意,开口说道:“奴婢听夫人曾提起过一人,只是血缘偏远了些。说是夫人娘家大太太家的庶长女,早些年还来过府里。” “此人可在京都?”王妈妈急切道。 “正是。”杜鹃想了想:“按照辈分算,小姐应唤她姨母。她如今是太学教习邹师傅的夫人。” “哎呀,这可最好了!”王妈妈欢喜道:“既是教习夫人,想必也是知书懂礼的。又是小姐的娘亲那一头的长辈,更是亲切。奴婢这便回了王妃,明日一早备了厚礼去请。” “那便有劳妈妈了。” 说话间,又有几个使女端着汤水进屋。 王妈妈又含笑道:“奴婢昨日将府里情形回了王妃。王妃听闻小姐身边服侍的唯有杜鹃姑娘一人,心中很是不忍。这便命奴婢带了她们几个来,给小姐过过眼,看看可还用的?” 那几个使女一字排开,清一色的樱粉色衫裙,娇而不妖,很是得体,举目望之,为着寒冷冬日平添了几分暖意。 她们几个口齿伶俐的报了名,很是规矩的模样。 “既是王府调教出来人,想必很是稳妥。” 王妈妈又训道:“你们既跟了小姐,有不明白的地方,就该多请教杜鹃姑娘。切不可自己胡乱拿主意,都知道了?” 那三个丫头软声应下。 “王妃一番好意,娴儿心中感激。还请妈妈代为致谢。” “小姐如此知书达礼,王妃见了,也定然是欢喜的。” 这一顿饭,主仆之间很是其乐融融。 只不过,临就寝之时,杜鹃见四下无人,才悄悄地凑到我耳边:“王府送来这三个丫头,小姐可打算让她们贴身伺候?” 我明白她的意思,毕竟前番瑞妈妈一行的作派摆在那里,此后又有王妈妈的机巧玲珑,只怕王府里的这些丫头婆子都不是吃素的。而这三个不知根底的丫头也是要跟着入府随侍的,若是不能好好收拢,将来只怕反受其害。 “你且留心看着,这三人中哪个是老实本分的?若是那心里装着别的思量的,也先别漏了声色,咱们心里清楚就好。” 杜鹃应声,又很是感慨:“只可惜咱们府里的老人都被遣散了。若不是老爷当时求告了官家,说小姐年幼体弱,须得留人伺候,只怕奴婢也早被遣出府了,哪里还有福气继续伺候小姐?”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那日交待王妈妈的事,说是要她去追查一下府中众人的下落,以便探明投毒之事。于是,我脱口问道:“她们被遣出了府,一般都会去向哪里?” “有的在京郊有亲戚,就去投奔。这便是最好的了。只可怜那些无人可投奔的,如今不知是什么境况。眼看着这就要年下了。”说着说着,杜鹃眼眶泛红,悲戚哀叹,扑通一声跪下,拉住我的手道:“小姐!小姐!求你救救海棠吧!” 这么多日来,她从没有这样激动失态。我连忙拉她起身,她却执意不肯,只一味的摇头哭求:“海棠自小便被卖进府里,她那亲哥嫂从来就不顾惜她,只知道找她要钱要物。这回她被遣出府,不知道她那哥嫂又会将她卖去哪里?求小姐看在海棠与我们一同长大的份儿上,将她重新收回府吧!” 瞧她哭的伤心,我猛然意识到,在这种规矩极严的闭塞的古代社会,身为一个弱女子求生之路何其艰难!若是没有家世作为依傍,便只能劳苦一生、命若浮萍。随随便便的一点风雨,甚至能要了性命。如这般看来,我现在的处境还不算太糟,至少是未来的世子妃,只要我低调行事,再待这次投毒事情查明,赵府恢复昔日光景,我便应一世无忧了。这总好过漂泊在外,朝不保夕。 前所未有的,我意识到,生存才是当务之急!既然上天给了我又一次生的希望,断不能白白舍弃! 于是,我对这个未曾见过的海棠心生怜悯:“你快快起来!我明日便叫王妈妈去寻她回来。” “当真?!”杜鹃泪痕满面,眼神中闪耀着期盼的光芒,在烛火的映衬下,令人心神一动。 “自然当真。”我肯切道:“这世间女子多有不易,我们之间若彼此为难,那真是没有活路了。但若是我们能彼此扶助,亦可共渡艰难。” 杜鹃终于破涕为笑。 突然,我心中又想起另一件事,问道:“不知你的父母可都还好?” 我的本意是想知道她是否有亲戚在外。没想到,她神色一黯,很是怜悯担忧的看着我:“小姐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一时忐忑,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她很快说道:“奴婢的爹娘常年受老爷夫人的恩惠,在京郊庄子上管事。如今这庄子虽被官家收了,但爹娘犹能有口饭吃,生活一如往日,倒是无妨。” “那便最好了。”我心底松了口气。 她颇有窘色,很是内疚道:“奴婢一时情急,却忘了小姐身子还弱,本不该说这些事让小姐烦忧。” “姐姐与我说这话,倒真是与我生分了。”我极其真诚:“你这般品性为人,必是有福报的!” 她面颊泛红,很是有些羞涩,说要出去打水,侍候我洗漱。 看着她出门的背影,我脑海中突然闪过她方才的一句话:老爷求了官家,留下杜鹃照顾我...... 如今我才明白,在那般情景下,赵父赵母自身尚且不保,却依旧惦记着千方百计地留个可靠之人照顾幼女。赵家父母爱女如斯,想必“赵静姝”本人若是还在,也定然很是担心挂念她的父母。可我自来到这个世界,仿佛并没有怎么记挂赐予这个肉体生命的两个人。唯一一次隐约想起,也只是担心赵家父母的处境会令我未来王府生活艰难。 一念及此,忽觉自己竟是个凉薄之人,心中很是愧疚。无论怎么说,赵父赵母的这一安排,最终也的确为我提供了一丝依靠和安慰。 于是,我默默下定决心,务必要想尽办法,从岭南烟瘴湿热之地接回赵父赵母,也算是替已经死去的“赵静姝”尽一尽为人子女的责任。 第五章 赵家大宅 次日一早,王妈妈便来告知,说是王府已于寅末时分备了拜帖厚礼,遣师爷管事去邹教习家请我那远房姨夫姨母。 王府行事,果真周详且效率。 王妈妈含笑道:“太学里最讲圣贤仁义之道,想必邹教习定然应允。若是一切顺利,他们午膳后应可入府了。只是,不知小姐打算安排他们住在哪里?” 幸好,这个问题我和杜鹃已经商议过了,此刻回答起来,倒是不慌不忙。 “若是论理,邹家姨夫姨母是娴儿的长辈尊长,既是入府主事,自当以正房相与为好。但妈妈也知道,家严家慈年纪已大,现又奔波于千里之外,路途艰辛,做女儿的,每每思及,心中酸楚不忍。”说着说着,我恍然忆起前世父母花白头发、佝偻背影,倒是真情流露,眼眶泛泪。 王妈妈见状,连忙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小姐且宽心些。” 我拭了拭眼角,缓了口气,继续道:“这连日来,我心中难受的紧,却也不曾踏入父母房中一步,唯恐睹物思人……佛语有言人生八苦,又有道近乡情怯,此间种种纷繁情绪,我方才能体会。” 王妈妈也很是感慨,不知是否触动了她某根心弦,竟也是难得真挚的宽慰道:“小姐要莫要忧思。想来赵老爷、赵夫人也盼着小姐身体早日安康。” “多谢妈妈!既如此思量,我实在不忍将正房重新整理一番。但又不能慢怠邹姨夫姨母。故想请教妈妈,若是将东厢房归置整齐,可还得体?” 赵府的宅子是一个典型的四进四出的大四合院。正房大院有三间主屋,曾是赵老太爷所居。老太爷老太太相继仙逝,赵家长兄明谨一家又远赴豫州,这三间主屋便被我父母居用了。再往内院便是我们这些小一辈的兄弟姐妹的居所了,自然也不适宜让与邹姨夫姨母。如此,也就只有穿堂后的东厢房最是适合,既便于姨夫姨母厅上主事,又以东为尊,契合身份。 王妈妈也点头赞成。于是,便安排人手去扫洗布置了。 我又想起昨夜应允之事,便道:“还有一事也要烦请妈妈去办。我府中原先一个女使丫头,名唤海棠,是自幼与我一同长大的。可怜她在京都内外并无可靠的亲戚栖身,如今遣散在外,也不知是什么情形?若是方便,能让她重新回府侍候,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个倒是不难。只需拿了她的身契,找回她本家便是。” 原本,我还以为她会推脱一番,却没想到她答应的极是爽快。 “既如此,那真是多谢妈妈了。” “小姐不必这般客气。”王妈妈眼神里闪着笑意,道:“自幼一同长大的情份定是非比寻常。” 我恍然,心知她是误会了,温言解释道:“情份是一回事,心中不忍亦是另一回事。”我伸手指向屋内正埋头洒扫的三个樱粉色衣衫的丫头,继续道:“瞧瞧她们,也都是花样娇嫩的年纪,对于妈妈来说,可都如女儿一般。倘若是有朝一日,天有不测,却任由她们漂泊在外无所依靠,妈妈可能忍心?” 想必她没料到我会如此说,一时之间,王妈妈的脸色颇有些尴尬:“小姐真是菩萨心肠!能够跟在小姐身边伺候,真是她们前世修来的福气!” 正说话间,杜鹃来回道:“东厢房已收拾妥当了,小姐可要去瞧瞧?” “嗯。”我点头道:“不如妈妈一同去,也好看看哪里尚需完善?” 王妈妈连忙道:“这点小事怎还要劳动小姐亲去?奴婢去就成了。” “妈妈行事稳妥,那便辛苦了!” 其实,杜鹃办事,我很是放心。 只是,我自己也想要出去走走。毕竟,赵府这个大宅院,我还没有真切的好好逛过。俗语道,雁过留痕。人也一样。若是能细细的走过赵府的每一寸土地,认真的观察屋内的每一处陈列,我可能会更加深刻的理解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也更能寻迹赵氏一家的生活态度。 但既然王妈妈主动请缨了,我也不好反驳。反正,我心中更想去的,是“父亲”的书房。 于是,我便吩咐王府送来的那三个丫头,趁着早上阳光正好,将寝室中的被褥都拿出去晾晒一番,去去病气。然后,就携杜鹃往书房去了。 古代官府老爷的书房大多很是讲究。既可以从中看出这个时代的特色,也能品读出士大夫个人的性格特点。 果然不出所料,从后院连廊穿行而过,来到花厅,绕过假山拱门,东边一间大屋匾额高悬,很是规整的写着三个大字“德馨斋”。斋前窗下引水成渠,蓄养金鱼,围植碧草。若是炎炎夏日,举目望去,定是心思清凉,凝神养目的好所在。只可惜,现在是寒冬腊月,草木早已凋零,且久无人打扫整理,略有衰败,倒平添了萧索枯寂之意。 推门入书斋,迎面挂着的是一幅青山绿水图,旁边对联写道: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右手边是一张案几,上面陈列着文房四宝,仿佛主人尚在,笔墨尚新。其后的墙上也挂着一幅画,简单几笔勾勒而成,大片留白,是颇有意境的墨梅图。 而左手边则是一间茶室,装饰雅致,很有禅意。贴着墙壁的书架上,陈列着大部头的线装书。 我轻轻地走了过去细看,都是些经史子集,也有些诗集文选。随手抽开一本,淡淡的墨香飘散开来,却是好闻的紧。 环顾书斋布置,又细细品读手中的书卷,隐约间,一位仁智皆存、自律严整又恬淡自然的士大夫形象在我脑海中勾勒出来。 杜鹃见我看的仔细,突然感叹道:“小姐从前最是讨厌这些文字功夫了。老爷曾说要请个女先生教小姐吟诗作对,还被小姐恼了许久。” 我一边随手翻看,一边说道:“我曾经听人说过一句话,只是那时年纪尚幼,不明话中深意。如今反复咀嚼,才知道,唯有学问深厚、眼光长远之人才能那般说。” 杜鹃被我勾起了好奇心,问到:“是什么话?” “年轻人的通病就是想的太多而读书太少。” 杜鹃果然面露困惑,想是也不明白此话深意。我笑了笑,当年的自己不也一样?年少轻狂之时,以为自己懂得这世间一切。又事事苛求完美,最终身心俱疲,万念俱灰。双眼一闭,以为此生就这样遗憾的画上了句号。却不曾想,居然来到这个莫名的世界。句号,变成了未知的问号。虽然,没有开挂般的特殊加持,但“假如让我再活一次”这种命题作文,我也是有信心写好的! 杜鹃尤自喃喃低语:“这话说的好生老气。”我也只是笑笑,继续去翻那些书籍,想着闲来无事可以抽几本读读,也有利于增进对这个时代的了解认知。 只不过,这间书房貌似许久没人打扫了,书架上竟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杜鹃见状,连忙去开窗透气。 “老爷平时都不许我们进书房的,便是洒扫之类的琐事,也都是老爷的贴身小厮全哥儿在做。” 听她这么说,我忽起了顽心:前世所见电视剧或者小说里的大人物的书房几乎都有密室,再不济也是密隔,里面可都会藏着许多辛密之事。不知这个礼部侍郎赵大人的书房里会不会也有这些机关? 于是,我东敲敲,西摸摸,把可以动的瓷瓶角凳都推了一遍。又蹲下去看案几书桌底下,墙上壁画后面。总之,剧情里出现过的、可能是机关的所在,我都翻了一遍。 杜鹃目瞪口呆看着我:“小姐!你干嘛呢?!可是掉了什么?奴婢帮着一起找!” “不是不是!”我摆手道:“我就是想看看,赵......嗯……我爹有没有藏些信件?” 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对了!自家里出事后,可有人进过我爹的书房?” 杜鹃努力的回忆:“当时情况颇为混乱,不曾注意。” 我环顾四周,仿佛是一切原样,不曾有被人翻查的痕迹。想来,我应该是第一个“偷窥者”。 “啊!我想起来了!” 杜鹃突然叫出声,吓了我一跳! “老爷曾交待过小姐,说是给小姐留了东西在花园子那边。” “留东西在花园子?”我很是疑惑,难道是留盆花给我吗? “小姐不记得了吗?” “我怎么会记得?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是那日,哦!初十!当时宫里已经传来旨意了。老爷拉着小姐的手,叮嘱过的!” 天啊! 那个时候我才刚刚“穿”来,头晕脑胀的不适应,模模糊糊之中,哪里听的真切啊! 况且,怎么会把东西放在花园子?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我正苦恼不已,突然眼前一亮,拉着杜鹃的手问:“你当时可在我身边?可曾听到爹爹与我说了什么?我当时身体余毒尚存,人也很是昏沉,听的并不清晰。” 我满怀希望的看着她。 她被我盯的很不好意思,又很是为难:“这.....奴婢当时只听到老爷说到花园子里留了东西给小姐,然后...然后就...” “怎样?” “然后,就被夫人拉到一旁,叮嘱奴婢定然要仔细照顾小姐。” 额..... 这么关键的时候,老娘,你怎么能“插播广告”呢?! 真真是仰面流泪望苍天,竟无语凝噎啊! 第六章 义结金兰 不管怎样,还是先去花园子看看吧! 所谓花园子,其实就是和老爹书房相对的另一边,中间以过道儿隔开,是后院里相对独立私密的一个空间,应该是平时老娘与各府女眷相聚喝下午茶的地方。 拐过连廊,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苏氏园林浓缩版的小花园。与书斋那边一样,久无人打扫,处处透着萧索,只是角落处的一株孤松倔强的挺立着。 与小花园相连的一处花厅,“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物是人非。 推门进去,内里的情形让我和杜鹃愣在当场:这.....这算是土匪打劫现场吗? 一片狼藉! 青砖地上还散落着瓷器碎片和踩烂的绢帛! “怎么会这样?”我开口问。 “怎么会这样!”杜鹃愤愤不平。 一瞬间,我就明白了,想必是府里仆众知道自己即将被遣散,而主君主母又朝不保夕,她们便趁机窃取一些值钱的物件拿出去变卖,也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府里那些婆子真是太欺负人了!她们竟然敢闯进内院来偷东西!”杜鹃抓着我的手,又很恼火又是委屈,恨恨地道:“小姐定要带着那王婆子来好好瞧瞧她们干的好事!” 原来,竟是我想错了! “你怎知是王府的婆子们做的?” “那天老爷接了旨,便和夫人回内院,召集了府里的丫头婆子。每人都发了年钱赏银,说是赵府对不住大家伙儿,给大家伙儿一点补偿,也好过个年。张妈妈、李妈妈都还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子。此后,内院便不曾有人进过。”杜鹃很是痛心的看着屋内:“直到老爷走后,王府那边派了瑞婆子她们过来。必是她们欺负小姐,起了歹心。也是怪我,那几日就只顾的小姐,却不曾提防!” 我宽慰道:“你日夜照顾我,已是万般辛苦了。顾不上,也属正常。况且,你只有一人,哪里敌的过她们人多势众。” “小姐万不能就这么算了!定要将此事告知王妃,狠狠的惩治那群恶婆子!” 从理性上讲,一群老油条欺负孤女、趁机搜刮油水,况且那孤女又即将一命呜呼,人性之恶,也就如此! 但是,我还是被眼前的狼藉与接连几日来的种种事端人情,激起了心底深处的怒火与不甘。 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言词锋利的想要逼死一个孤女已是不仁。 主人家尚在,却觊觎钱财而搜刮抢掠,又是不义。 都说物似主人型,想必仆从亦是随了主人的性情。 “告诉王妃便有用吗?”我冷笑一声:“从来都是踩低捧高。也不怪她们。” “小姐!”杜鹃很是不解。 “况且,你有十足的证据来指证此事便是瑞婆子她们所为吗?她们都是老油条了,便是死咬着不承认,你又能奈何?说得定还,还会被她们反咬一口。” 杜鹃心有不甘:“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我用力地握了握杜鹃的手,道:“那些人如此糟贱你我,她们定然要付出代价!只是我们尚无安身立命的根本,为今之计,唯有养精蓄锐,谋定而后动,如此方可。” 杜鹃似懂非懂,但也同样用力的回握我的手,坚定的道:“一切都听小姐的!” 我略想了想,又补充道:“前有瑞妈妈行事,看似鲁莽,却是狠辣;后有王妈妈为人,貌似稳妥,然而机巧。想来,未来王府的生活也并非坦途。你我姐妹二人,一是要守望相助,相互扶持;二是要步步小心,切莫冲动行事。” 可能是我的话过于严重了,毕竟杜鹃也不过十六、十七的模样,又是一直在深家大宅里为婢,没见过什么大风浪。 听我说完方才那些话,她神情很是紧张,又混杂着怂怯与恐慌,几种颜色在脸上轮番转换。 我已二世为人,自然知道,此时她已心生怯意。这也很正常! 我心底叹了口气,正欲开口劝说她:不如,别随我一同嫁去王府了,反正你爹娘在京郊庄子上谋生,你便也去吧。 却不曾想,她却抢先一步,开口道:“小姐放心!奴婢定当一切都听小姐的,妥当行事。” 瞧着她白净稚嫩的面庞绷的紧紧的,一幅大义凌然的严肃模样。 我心底腾起一阵暖意与感动,还是忍不住道:“其实,你也可以不随我入王府的,你爹娘不是在庄子上吗?不如.......” “小姐快别这么说!”她打断了我的话:“奴婢怎么忍心看着小姐一个人跳进那虎狼窝!” 看着她坚定的模样,我良久不语,心中已是五味杂陈,鼻腔一酸,强忍住眼泪,同样坚定地许下我这一世的第一个承诺。 “好!你我今生今世既为姐妹,必不相负!” “嗯!”她亦用力点头。 既成姐妹,总还得有点仪式感。古代义结金兰,都要焚香祝祷、祭高天地,粗旷点儿的怕是还要歃血为盟。但如今,我俩这样的弱女子,又条件欠缺,只能便利行事。 于是,我拉着杜鹃于院角孤松下跪下,双手合十,对天盟誓:“黄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有杜鹃、赵娴儿自愿结为金兰,以苍松为证,此后便以姐妹相称,守望相助,肝胆相照,此生不悔。” 虔诚三拜,便要改口相称。 我诚恳道:“我们既已结为姐妹,此后便应以姐妹相称,不要再一口一个“奴婢”,听着也别扭。” 她期期艾艾的许久,才在我的“威逼”下喊了声:“娴儿妹妹!” 我高兴地应道:“鹃儿姐姐!” 我心中愈发欢喜,即便眼前残垣断壁,也不觉得有多萧索。 “哎呀!小姐……哦!妹妹,老爷交待你的东西可怎么办?” 啊! 我环顾四周:都已经被翻的这么彻底了,恐怕是早被人偷走了吧? 唉!看来,如果想要知道我爹究竟留了什么给我,就只能费点脑筋撬开瑞婆子的嘴了。 可是,不知怎么了,我心底隐隐有一个感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小姐,哦!妹妹,你说,咱们要不要跟王婆子说一声,让她安排瑞婆子她们把这里收拾收拾。也好借机敲打她们一番,省的她们以为把咱们蒙在鼓里了!” 杜鹃一边啧啧叹息那些摔碎在地的瓷片,一边有些怨道:“老爷也真是的,居然随随便便的把要紧的东西往花园子里放,这下可好了,倒便宜了瑞婆子!” 一瞬间,我想明白了! 为什么花园子里会这么乱?那为什么老爹的书斋里又那么整齐?难道说,翻拣搜刮之人还会特意放过书斋?即便书斋里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可按照瑞婆子她们的行事作派,也不该还保留的如此整齐! 我心底疑虑一起,便越发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于是,我连忙拉住杜鹃的手,急切道:“你快带我去爹娘的房间看看!” “小姐你怎么了?” “等下跟你解释,你快带我去!” 她见我说的急切,也不敢再耽搁,连忙在前头引路,一路小跑的穿过连廊,来到主院大屋。 “这里便是老爷夫人的居所了。” 第七章 藏了什么 我急切的推门进去,跨过门槛时还险些摔了一跤,幸好杜鹃眼疾手快,连忙稳住了。 我缓了口气,再看屋里的情形,居然和书斋那边一样,仿佛仍在静静等待着主人的归来,一幅岁月静好的模样! 我却更加疑惑,也更加不安。 “姐姐,这几天爹娘的房间就没进过人吗?” 杜鹃可能是没明白我的意思:“应该没有吧……” “......”我默然不语。 这事太不合理了。 若说是瑞婆子她们贪财,趁机搜刮一通,那就不应该放过主人家的居所和书斋。尤其是,案几上的珐琅彩瓷和琉璃瓦盏,怎么看都是值钱的物件,居然也没有搬走! 那她们为何会独独去搜捡花园子? 难不成,花园子里有更值钱的物件?或是,有她们更想得到的东西? 又或者...... “姐姐,你确定当时进后院的,就只有瑞婆子她们?” 杜鹃见我神情异样,也不由的紧张起来:“小姐,你到底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妥?” “你先告诉我,当时进府中后院,当真只有瑞婆子她们几个?” “应...应当是的。向来都只有婆子丫头们才进后院伺候,小子杂役们都是在前厅跟着主君,大致都不会进后院的。便是王府派来的婆子们也都是懂规矩的。” “也就是说,方才你说是瑞婆子她们进后院花园子行窃,只是你的推断,却并无亲眼所见?” 杜鹃面色有些羞恼,又有些窘迫:“可是...可是,不是她们又会是谁?” 是啊! 不是她们,又会是谁呢? “那日,爹爹交待我花园子里有东西时,屋里都有谁?” “就老爷、夫人、小姐和奴婢四人啊!”杜鹃几乎带了哭腔:“小姐,你到底怎么了?可别吓奴婢啊!” 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先是“赵静姝”之死,已然疑点重重;接着是圣上的旨意,居然会安排一个抗旨逆犯之女嫁入王府为世子妃,这不是摆明要王府难堪吗?再有这赵府里莫名杂乱的花园子和过于规整的主屋书斋...... 一切的一切,都太不符合常理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怕是错了。 本以为,即便王府内院之人恐不好相处,怕是要陷入宅斗之中,但也总算是有一栖身之地,比那些流落在外、无所依傍的孤身女子不知要好多少倍?只是要费些心神,搞定王妃婆婆与一众妯娌,还要时时留心婆子丫头。 可如今这形势,只怕王府也并非什么栖身的良所。倘若我所思所虑皆没错,那王府只怕也是岌岌可危,不能长存。若是有朝一日,龙颜一怒,平南王府势必分崩离析。倾巢之下,又安有完卵?! 思来想去,若真是想要在这个世间安身立命,终究还是得靠自己。 我默默的下定决心,务必要想法子从王府中周旋脱身,然后寻一处庄园过上滋润且富足的地主婆生活。嗯!这得要有钱。看来,无论在哪个时代,“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都是真理啊! “小姐!小姐!” 耳边传来杜鹃担忧的呼唤声。 我此时心中已打定了主意,于是,问道:“你说你的父母在京郊的庄子上谋生?生活可还安稳?” 杜鹃没料到我会问这个:“倒是不愁吃穿,岁终税赋也不重,若遇丰年,还颇有存余。也还算安稳。” 我很是感慨道:“其实,这种简简单单的生活也还是不错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所忧所虑,不过是田间垄头的那些小事,总好过......” “好过什么?” 我凄然一笑,很是有些无奈道:“没什么,我胡思乱想罢了!” 杜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我又笑道:“若是有朝一日,我们也去庄子上生活,可好?” “自然是好的!只是.....小姐为何会突然有这个念头?”杜鹃有些不解:“庄子上的日子虽然简单,但也单调冷清了些。小姐平日不是最喜热闹的吗?” “热闹有什么好?便如过年时放的焰火,花团锦簇的,可是热闹过后呢?那岂不是更加孤寂冷清?” 恍惚间,我忆起了以前过年的时候,深夜放过焰火的马路上汹涌的人潮散后,只留下空旷的道路、昏黄的路灯、还有这个时间出来捡燃尽的废弃烟花桶卖纸皮的清洁工,说不出寂寞与寒冷。 看着杜鹃似懂非懂的神情,我温和的笑道:“俗话说,静水流深。最幸福的生活往往也就是最平淡的生活!......你以后就会懂了。” “......”好半晌,杜鹃才开口道:“小姐讲的话越发老成了。” “咳咳!”是啦是啦!我又一次没摆正心态,十四岁幼龄稚女的角色扮演的不到位,于是立刻插科打诨道:“这......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嘛!哎呀!人总是要长大的!” 看着她有些莫名、又有些赞同的表情,我赶紧道:“好了好了,我突然想去取些书来看看,咱们再去一趟书斋吧。” 至于老爹究竟把什么东西藏在花园子里,这些东西有没有被人翻走了,又或者究竟是谁翻走的……恐怕一时半刻也查不出来。 秉承既来之、则安之的一贯理念,我还是先了解一下这个时代,了解一下将来可能是栖身之地的所在,更加实际。正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嘛! 好在老爹留下的书不少,所涉及的内容面也很广。我随手挑选了几本看起来浅显的,便和杜鹃一起捧着回房间。 却不曾想,这一来一回的功夫,王妈妈便又来寻我:“哎呀!可找到小姐您啦!邹家夫人来了。” 第八章 邹氏姨母 于是,我便让杜鹃先把书搬回房间,而我则随王妈妈去前厅拜见邹姨母。 甫一进前厅,便见到右侧首座上端坐着一个靛蓝缎面提花夹袄的年长夫人,头饰简单大方,气质淑雅温和,又有书卷气,观之可亲。 我步履轻盈,很是礼数周全的半屈膝,道:“外甥女娴儿请姨母安!” 邹姨母开口,声音一如她的气质,不疾不徐,温文尔雅:“有礼了,且去坐着吧!” “是。”我遵命而行,落座于对面次一席的位置。 邹姨母又道:“今日一早,王府的汤师爷便来说明了情况,大家既是亲戚,前来帮手也是应当。” 我正欲致谢,却被她抬手止住:“只是年下太学事务繁杂,且开春后又有春闱,你姨夫实在抽不得空过来,还望你能理解。” 她这话说的极是客气,眼神里又夹杂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于是,我也不敢怠慢,连忙起身道:“是娴儿给姨夫姨母添麻烦了,娴儿很是过意不去!” “你且坐着。”她示意王妈妈扶我坐下,又接着道:“府中的情形,汤师爷也大致与我和你姨夫说了。你身子才好些,不该如此操劳辛苦。以后府中大小事务,还请妈妈与我回禀吧。若是要紧的事项,我亦会与你商量定夺,你且放宽心!” 我心中一暖,不意这邹姨母居然会是如此这般照拂于我,很是诚恳道:“多谢姨母关怀,娴儿感激不尽!” “本就是亲戚,你也无需如此客气。若是早知道你府中出了如此大事,我应当早些过来,也免得你一个人孤苦无依的面对这一切。”她说的极其真诚。 我一瞬间内心翻涌,鼻腔竟隐隐有些酸楚,连忙忍住。 继而,她又转向王妈妈,道:“此后,我每日卯时三刻来府上暂主事务,申正时分便回去;王府那边若有什么安排,你也需提前知晓,需早些告知于我,也好早做准备。至于府里这边,我自会打点妥当。” 不待王妈妈说话,她便又向我道:“我家媳妇儿,也就是你牧之嫂子才出月子,身上还不是很爽利,夜间我也得回去照顾。故而,我也只能白日过来帮忙了。想来,白日里将事情都处置妥当了,夜里也应没什么事了,你且只管安心睡吧。” 她肯来,已是很好了,又怎能过分要求? 于是,我连忙道:“姨母肯顾念情份来府中主持事务,娴儿已是万分感激。”我又接着起身,屈膝道:“恭喜姨母添孙之喜。娴儿鲁莽不知,还未及准备贺礼,望姨母见谅。” 一旁的王妈妈终于逮着机会,开口笑道:“哎呀!那真是恭喜邹家夫人了!只不过,这王府大婚之事也是千头万绪,务必要事事周全才不至于失了两家颜面,还望邹夫人多体谅,最好夜里也能住在赵府,以策万全。” 不曾想,邹姨母听了这话,嘴角笑意敛去,静静的看着王妈妈,不语。 王妈妈一时尴尬,有些不知所措。 “我以为,王府派了你来,是伺候未过门的世子妃的。”邹姨母这话说的很平静。 “自然是的。”王妈妈连忙道:“所以,奴婢才说......” 邹姨母一抬手:“既如此,那你只需听吩咐做事即可。至于大婚事宜,自有我与娴姑娘商量,还无需妈妈多费口舌。” 王妈妈犹不死心,继续说道:“奴婢也只是担心事务繁杂,恐有疏漏,坏了王府规矩事小,若是再令赵府门楣蒙尘,便是给静姝小姐为难了。故而,还是请邹夫人长居府内主持事务,直至大婚之后为好。” 我一时想不明白,为何王妈妈如此坚持要邹姨母日夜留在赵府。以目前的情形,邹姨母愿意前来已是顾念亲情了,况且她先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实在是家中事务也难以放下。 未免气氛尴尬,我对着王妈妈说道:“姨母能白日在府中主事,娴儿已是心中感动。想来夜里也没什么事,不如就......” “哎呀!小姐你是没经历过,所以不知道。想当初府里大公子成婚,娶的可是鸿胪寺卿林大人家的嫡女。”王妈妈感慨道:“那林大人已是极熟知礼数的了,可大婚前前后后的准备,也还是费了不少心神,真真是千般头绪、万般事情啊!哪一样都马虎不得!便是我老婆子也跟着前后忙活,真是跑断了腿、说破了嘴啊!” 这话当着邹姨母的面说出来,我瞬间觉得尴尬:这不是影射邹姨母不用心吗?可瞧着邹姨母方才的言辞态度,倒也不像是怕麻烦的。否则,她不来赵府不就好了? 正在我心中犹疑之际,一直端坐的邹姨母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 我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只见邹姨母很是怜惜的看着我,有些动容道:“好孩子,真是辛苦你了……” 我一愣,还没转过神来,她便回头看着王妈妈,语气有些冷,说道:“你既是王府过来了,想来也是懂规矩的,却不知你如此行事作派,是将娴姑娘当做什么了?” 王妈妈有些尬笑:“奴婢自然是将静姝小姐当作主子……” “这就不对了!”邹姨母一字一句,道:“你一个做奴婢的,竟可直呼小姐名讳?岂不是大不敬?” 王妈妈略显富态的圆脸微颤,有些慌:“奴婢.....奴婢......” 邹姨母不容她分辩,继续道:“况且,我与小姐说话,你一个奴婢三番四次插嘴,已然无礼;主子已经拿了主意,你却当众驳斥,言辞间竟指责主子的不是,便是不忠。” 一番言辞,竟说的王妈妈跪地告罪求饶。 我,看呆了! 也猛然间忆起前世所学内容:古代尊卑嫡庶有别,更是主仆之间等级森严,主人的名讳向来只有亲人或尊长可以直呼,若是更加亲密的关系,则会唤字而非名。只是我一直以现代思维,并未察觉王妈妈唤我“静姝”有何不妥。如此看来,她当真是以为自己王府出身,便是奴婢也高人一等,从未将我放在眼里,更未曾将我视作主子。 “罢了,你是王府的奴婢,要打要罚,也是王府话事。”邹姨母语调颇有些冷意:“但你要记得,赵家小姐既是奉圣命嫁入王府的,那也就是钦定的世子妃,也就是你的主子!” “是奴婢糊涂了!”王妈妈叩首道:“奴婢知错了!” “罢了,你先出去吧。”邹姨母吩咐道:“等下让府里的丫头婆子都过来前厅,我有话吩咐。” 王妈妈领命而去。 邹姨母见我更是楞楞地,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温和的笑道:“你如今长大了,性子也柔和了许多,倒不似从前泼辣了。” 什么意思? 我愈发不解。 邹姨母的眼神里又出现了那种我看不懂的神情,道:“你现在这性子,倒真的很像你父亲......”她叹了口气:“只不过,主善仆欺,也不可太过良善了。” 我懵懂记下,道:“娴儿记下了,多谢姨母教导!” 邹姨母很是疼惜的看着我,道:“你父亲出了那样的事情,又只留你一个女儿家独自去应付,真是难为你了。” 这么些天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站在我的立场,为我着想,又为我主持公道,抵挡恶奴。一时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有说不尽的委屈,有道不明的恐惧,有莫名的心酸,也有深深的感动,人情冷暖,孤单寂寞,如此种种杂糅在一起,我再也无法忍住眼泪,夺眶而出,一时竟不能自已。 第九章 三春荣华 也不知是否是连日来压抑的情绪得到了发泄,我一顿大哭之后,心情也畅快了许多。 只是哭到后来,我终于冷静下来,心底渐渐地有些尴尬。毕竟对于“本我”而言,邹姨母还属于陌生人的范畴,在陌生人面前如此失态,我不禁有些脸红与不知所措;再者,我怎么会对这初次见面的邹姨母如此展露内心,一时之间也有些迷茫。总觉得邹姨母身上有种气质,温暖而坚定,可以信任,却又不知这莫名的感觉从何而来? 再抬头看看邹姨母,只见她神情慈爱怜惜,仿佛我是她女儿一般。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又一边为我擦拭眼泪,感叹道:“我既来了,你且放心吧!” 我面颊微烫,默默点头,内心深处隐隐感谢上苍,虽让我有了一个万般艰难的开头,却也给我留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姨母,到底是待我不薄! 至于她为何这般待我?我却已经不想深究了。 擦干眼泪后,我又与她絮絮说了半晌话,王妈妈早已经整理好一众奴婢垂手低头、肃然立于门外。 邹姨母见我疲惫,便让我回去休息了。而杜鹃也一早在门外候着,见我出来了,连忙扶住我的手,默默的跟我回了屋。 回屋后,我连午膳也不想吃了,径直睡下,一觉无梦,很是踏实。 再度醒来,已是日落时分。 屋内静悄悄的,唯有杜鹃在窗前低头绣花。 我起身:“鹃儿姐姐!” “啊!小姐,你醒了!”杜鹃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件,过来服侍我穿衣服:“小姐可觉得饿了?奴婢这便去布置晚膳。” 我神清气爽,腹中也不觉得有多饿,道:“不急。哎,姐姐,不是说好咱们以后姐妹相称,你怎的还是总’奴婢、奴婢’的?快别这么叫了。” 她略有些不自在:“奴.....我自小便这么叫惯了,一时也改不过来。况且,若是在人前也说漏嘴了,岂不是让人以为奴.....我也是个没规矩的。” 我略一思忖,道:“今日午间邹姨母的那一番话,你都听见了。” 她点头。 “傻姐姐,邹姨母的话是要替我出头,教训一下王婆子她们,省的她们总觉得是王府派来的,事事高人一头。”我笑道:“邹姨母的话,不是说你的。” “奴.....我也是知道的。”杜鹃点头:“我没有误会。只是,与小姐亲近,本也不在于如何称呼。说句不知羞的话,我心里已然将小姐当作亲妹妹了。” 我心中有是一暖,没想到她竟如此考虑。 “好姐姐!”我拉着她的手,道:“上天待我不薄,有你陪着我。还有邹姨母,没想到她也是如此为我着想。” “确实!”杜鹃点头赞同:“四五年前,邹夫人曾来过府上探望夫人,那时候只觉得夫人待她淡淡的,却不曾想她竟如此在意小姐,肯为小姐出头?” 我顿时好奇:“娘亲为何待邹姨母淡淡的?” “奴.....我也不是很清楚。”杜鹃细细的思索了片刻,又道:“我曾隐约听到夫人与李妈妈说,说邹夫人.....她......” 杜鹃很是扭捏了半天,终于在我的催促鼓励下,艰难开口道:“夫人曾说,邹氏家境清寒,她夫君不过一介教习,也没什么前途,巴巴儿地来府上,不过是想与赵家亲近......” 额! 我这娘亲也太势利眼了吧? “那.....爹爹可也是这般看待邹姨母?” “老爷倒是很不认同夫人的说法,还曾为此.....数落过夫人。夫人便愈发不肯待见邹夫人了。” 这夫妻俩,为人处事也相差太远了吧? 我突然想起邹姨母午间对我说的那番话:你的性子倒不似从前那般泼辣了....... 我心中顿时一慌,连忙问道:“那我从前可有顶撞过邹姨母或是对邹姨母不敬?” 纵使杜鹃喏喏不语,但从她越发难堪与纠结脸色,我也大致猜的出来,心底忍不住的哀嚎:“赵静姝啊赵静姝,你真的是很不配你这个名字,既不静,更不姝啊!” 真的是头痛啊! 我十分诚心的拉着杜鹃的手说:“想必以前,我也说过或做过许多令你难堪的事吧?真心对不住!” “小姐快别这么说!”杜鹃急忙道:“小姐心底还是善良的,不过稍微娇气了些,但也从未有过分的举止。小姐万万不要这样说自己啊!” “邹姨母可回去了?”若是她还在,我也得赶紧去为“自己”之前粗鲁的言行致歉。 “邹夫人午后整顿完王府那一众婆子女使,又分派好差事,将府里各处都安顿妥了,才回府去了。” “邹姨母行事俐落,想来她府中也是井井有条。” “这倒是。”杜鹃回忆说:“听夫人曾提起过,邹夫人在家做姑娘时曾跟着大太太学过管账理事。夫人还颇为不解,大太太怎地会如此看重一个庶女?” 话一出口,她立时觉得不妥,连忙抱歉道:“奴婢多嘴了!奴婢不该背后议论夫人,更不该如此说邹夫人。” 其实,说实在的,我还是没完全搞懂这“大太太”到底是我什么亲戚,但听杜鹃话中所指,应该是我娘家那头的亲戚,所以,我才需管邹夫人叫姨母。只不过,我娘家的亲戚如此单薄吗? 我想问,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虽然,我曾说自己因中毒太深,往事许多都记不清了,但如果忘的过于干净,恐怕也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我只好道:“照你这么说,邹姨娘能不计前嫌,在这个时候出面帮衬,真是心中有大义。” “小姐说的是。” 既然邹姨母已经回家了,那有什么话也只能明天再与她细说。 我肚子咕噜一声,发出抗议。 杜鹃听到,含笑着去布置晚膳。 今夜,王妈妈也不在府中,便只有王府送来的那三个丫头服侍在侧。 正好,我也可以顺便探知一下王府的情形。 “你三个多大了?” 下颌略尖的一个丫头低声说道:“奴婢与春花今年都十五了,春蓉十七了。” “都是比我年长,想来也是更加稳重。不知你们从前是在哪个院里当差?” 方才回话的春蕊眼神略撇了一下那两个丫头,才说道:“奴婢从前便在世子爷屋里头伺候茶水,她们两个则是王妈妈从外头庄子里领回来的。” “哦?”我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略有几分姿色的春蕊,笑道:“如此说来,你应是最知晓世子爷秉性的。王妈妈遣你过来,倒是用心了。” 那个春蕊有些手足无措,却又很快道:“能够伺候小姐,是奴婢的福气。” 我笑了笑,并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爹娘也都在王府里当差吗?” “受王妃抬举,奴婢的爹娘在府里管着厨房采办的差事。” 厨房采办?这可是个有油水可捞的差事。若非信重之人,又怎会如此安排?而又将他们的女儿安排在世子爷屋里伺候,这其中不可说的心思还真的要好好思量一番。 我心中了然,只是笑道:“如此说来,你们一家都是府里的体面人,倘若今后我有什么不明白的,还得姐姐多加指点。” “奴婢不敢。”春蕊连忙跪下,道:“奴婢是来伺候小姐的,奴婢知道分寸。” “哎,你快起来。”我拉着她的手道:“本就是你在王府里的时日比我长,王府的种种规矩你也比我懂,想来王妈妈遣你过来,也是希望你多提点着我,免得我不知情,闹出什么笑话来。” “是。”她起身,垂着头,继续布菜。 我一边夹着盐焗鸡丝,一边道:“说起来,今日午时,王妈妈提起说府中大公子也已大婚了,不知现在是否也同住在府里?” “大公子早些年便领命戍守山海关,这许多年也很少在府里。只是边关苦寒,大公子不忍心大夫人辛苦,便只将大夫人留在了府内。” 哦? 我略觉得有些吃惊,继续问道:“王妃竟舍得大公子去戍边?” 春蕊抿了抿嘴,道:“有世子爷在王爷王妃跟前尽孝。” 这一问一答,前后不搭,却已然说明了王府里的情形。 我一面默默思量着,一面又有些欣赏看着春蕊:说起来,这个春蕊比杜鹃年纪还小些,但说话谨慎细致,思维敏捷又长于察颜观色,竟是个不简单的。 第十章 大煜王朝 说起来,王府送来的这“三春”已近身伺候了两日了。她们平时都跟闷嘴葫芦一般,不问,绝不多言;问了,也很慎言。不知是否王妈妈早有交代,还是说王府调教人竟如此严格,正是叽叽喳喳喜欢热闹的花样般的年纪,却个个老成持重的规行矩步,没有一丝一毫的个人特色。 我又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幅漫画,说是经过“加工”的孩子们都变成了形状大小一致的螺丝钉;再看看眼前这三个身高、体型、衣着都差不多的三个妙龄少女,我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道: “说起来,我也是有手有脚,许多事情可以自己做。你们三个再加上杜鹃,一共四个人伺候我一个,实在有些浪费。不如,我跟王妈妈说一声,将你们安排在更适合的地方?又或者你们有什么想要的去处,也可和我明说。” 表面上,是话里的意思。 其实,主要是我心底不想要王府有那么多“眼线”留在我身边,便是我有什么思量想与杜鹃私聊,也是隔墙有耳、诸多不便。总之,能少一个,便少一个罢。 可谁知,话一出口,“三春”彼此对视一眼,有些慌,齐齐跪下道:“小姐若是嫌奴婢们伺候的不周,只管打骂,万万不要将奴婢们赶出府啊!” 我还是受不了这动不动就跪的时代,连忙站起来,侧身不肯正对着她们,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 话都还没说完,她们三个又是嘤嘤哭泣又是叩首告罪,倒弄得我像个大恶人一般。 唉…… “罢了罢了,你们都起来吧。既想要留下,那便留下吧。” 我转念一想,道:“只是我方才说了,我也不喜欢这么多人跟前伺候。所以,春花、春蓉以后就只管院子里的杂事吧。春蕊从前是伺候茶水的,以后也就只管我的膳食布置吧。” 三人皆领命。 我又道:“眼下就要过年了,我这情况你们也都知道,没什么可打赏的,确实苦了你们了。只不过,你们若是想告假,回家与爹娘团圆,我也是赞成的。” 于是,我当即令杜鹃拟了一个她们三个过年期间的轮值表,让她们三个依次选了自己希望休假的时段。 “三春”一开始面露不解,慢慢的又透出一丝喜悦,连忙又要跪地叩谢,被我制止。 是夜,仍旧杜鹃陪我就寝。 “小姐,你对她们三个如此照顾,可是打算拉拢?”杜鹃一边替我熨床襦,一边问道。 我随手翻着白天从老爹书房抱回来的一本《山海志》,回道:“过年都是阖家团圆喜庆的日子,便是放她们回去休息一下,也是应该的。再说了,我这边也确实没什么事,何必拘着她们?” “小姐心肠真好。” 我合上书,看着她,诚恳道:“其实,你也可以回去探望一下你爹娘,免得他们挂念。” “小姐安心。爹娘知道我在府中一切都好。”她有些得意道:“况且,我两位兄长也都整日里陪在爹娘身边,我也是很放心的。” 噗嗤~ 我笑出了声:“瞧你说的,可不像个小姑娘家。” 杜鹃仰着头,骄傲的像只小孔雀:“小姐都稳重了许多,做奴婢的自然也要跟着成长。” 我笑了笑,不再理她,只管继续埋头看书。 《山海志》算是这个时代的国家地理杂志了,介绍了主要的山川河流走向与各州风土人情、主要物产和神话传说,倒是通俗易懂。 幸而,我前世是汉语言文学科班出身,虽说后来没有从事相关行业,但到底有四年的专业功底,如今读起繁体竖版线装书,也很快上手,倒不至于“睁眼瞎”。 大致浏览了一遍,我总算弄清楚了京都与豫州的地理位置,心里也是默默地盘算一番。然后,我又翻起了另一本《竹书纪事》,是关于前朝的编年体史书,细细看来,竟真的与我所熟知的那个时代不一样。史书中的朝代与君王都是闻所未闻,但思想文化体系又与儒家有些相近,也是讲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男尊女卑”、“嫡庶有别”的顽瘤也是有的,却又没有那么的严苛固执。什么太后垂帘听政、什么女帝临朝称制、什么宛州商会的女主人......林林总总的,也不算个案。 尤其是看到宛州商会的女主人时,我眼前一亮,像是发现了此生的奋斗目标,又细细的反复看了这个江姓女子在史书中留下的一行字: “昔者宛州江氏女困于会稽之上,乃用计囤货居奇。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如此十年,成就商会,为当世豪杰。” 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这短短的数行字,一个智谋超群的豪情女子跃然脑海之中,不禁感慨道:“女子经商致富,独立自强,不需依附他人而立足于天地之间,也是一桩幸事。” “小姐怎么突然这么说?”杜鹃有些诧异,回头道:“老爷素来说本朝贱商抑商,经商终归不是正途。便是那些有体面的管事妈妈也不愿女儿嫁与商贾为妻,说是会沾了铜臭气。” 对于此种言论,我还是觉得颇为好笑,调侃道:“商贾富足之家,每日里好酒好菜的吃着、绫罗绸缎的穿着,你觉得哪里不好?” 她一张小脸绷的紧紧的,一幅努力思考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没想到,她却很有些羞恼,顾作一本正经道:“小姐这番话若是被老爷听见,定要说你有辱斯文。” 我笑嘻嘻道:“怎么就有辱斯文了?想吃好的穿好的,这不是人性追求吗?” “何谓人性?” 额!好像......这个词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我急智一出,随口道:“人之初,性本善。此为人性。” 瞧着她一头雾水的模样,我连忙转移话题:“我瞧这书里写的燮史极有趣,居然还有喜欢木匠活的皇帝。不知咱们的皇帝是不是也有这么平易近人的爱好?” 杜鹃听了这话,连忙凑到我跟前,轻掩住我的嘴,又探头看向门窗的方向,低声道: “小姐慎言。那可是逆朝亡国昏君。” 我轻轻拉开她的手,也低声道:“我不过是好奇,咱们私下说说也无妨。” 我眨眨眼,有些狡猾,道:“你说,当今陛下居然又下旨让我嫁进王府,这不也挺昏招的吗?” 杜鹃有些无奈,只好道:“咱们大煜自开朝以来,三代帝王君都是仁德明君。且不说圣祖、仁宗有平定燮末乱世、开土拓疆之功,便是咱们当今陛下那也是平定了安南之乱、犬戎之祸的千古明君。小姐且不可再说浑话了。” 我点头,也有些好奇:“没想到,姐姐评点时事倒是很有一番见解。” 杜鹃脸色蓦地红了,很是不好意思道:“那日大爷与大公子回府,我又恰巧去书斋送茶水点心,刚好听到老爷说了这么几句,于是便记下了。” “嗯。”我爹倒是三观极正的。 “你说当今陛下平定了安南之乱?这与平南王府有什么关系吗?”我也只是从字面上联想了一番,也没真指望杜鹃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曾想,杜鹃总是能给我惊喜。 “平南王府的老王爷可是跟着圣祖爷马背上打过天下的,据说还曾救过圣祖爷一命,这才封了异姓王。他们王府一脉本是常年在镇南关领兵的,还是咱们陛下仁德,在平定安南之后,顾念老王爷劳苦,这才赐了府邸,召他们一家回京。” 说到这里,杜鹃又有些愤愤地道:“想当年老王爷过世,陛下还御笔赐了德勋昭章四个大字,可你看王府里这一众婆子,哪里像是有德的?” “你怎知陛下赐了字给王府?” 杜鹃很是嗤之以鼻,道:“当初赐字,王府可是炫耀了许久,生怕满京城的人不晓得。便是王妃也给各府下了帖子,说是祭拜老王爷,但谁不知道是要大家去称颂一番圣上御笔,显得他们王府有派头?” “这么说来,我娘当初也去了?” 杜鹃很是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小姐当初也闹着去的,夫人还不肯呢。……小姐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额! 万般小心,还是把自己绕进去了。 我立即扶额,蹙眉,装做苦恼的模样:“头痛.....我...实在想不起来.....” 却不曾想,装的太像了,倒真的把杜鹃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反复细看,又喊着要请大夫。 我只好强笑,连连说了数遍:“无妨,无事。应该是看了太久的书,眼睛累了,头也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她才勉强肯信,又催促着要我早早就寝,不许熬夜看书。 如此一番折腾,我再次默默提醒自己:谨言,谨言啊! 第十一章 有何打算 许是睡前看了太多书的缘故,这一夜睡的很不踏实,书里的那些字总是反反复复蹦出来,盘旋在脑海中。 这就导致第二日我实在起不来,很想赖床。可又想到邹姨母早上会入府主事,我一边哈欠连天一边挣扎着起来穿戴洗漱。 饮下一碗赤小豆红枣杂粮粥,意识总算彻底清醒了。 “邹姨母可入府了?” “早就入府啦。”杜鹃倒了盏茶给我,道:“只是邹夫人说,小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须得多睡会儿,让奴婢们不要扰了小姐。” “哎呀!”我有些自责道:“姨母体恤,我做晚辈的更应当勤快侍奉。快快,先不喝茶了,快随我去前厅。” “那也得漱漱口啊。” 此话有理。 这赤小豆吃完后最是黏牙,还是得清理干净方才不失礼。 我又急忙折返,仓促漱了两口,便匆匆往前厅去了。 邹姨母已然端坐在前厅,面前垂首站着几个妈妈,王妈妈也赫然在列。 见状,我连忙恭敬施礼,立于一侧。 邹姨母瞧见了,道:“早起天凉,你这样急匆匆的赶过来,定然出了汗,可仔细着别吹了风。” 说罢,又叫杜鹃给我备了热毛巾,细细地擦干汗,又吩咐后厨端上了一盏温热的牛乳,叫我趁热喝下。 “看你身量单薄,平日里可要多饮些牛乳。我已交待了厨房管事,每日早晚给你备了。你若是不喜牛乳的膻腥,就叫厨娘先将白米作粥,煮半熟,去少汤。再入生牛乳,待煮熟盛碗,再加酥一匙服之。如此最是补虚损,益肺胃。” 她那般疼惜的眼神,那般细致的关心。我内心触动,眼眶微红又隐隐泛起了泪花,极诚恳道:“姨母待我真好。” “本来已经交待了,你不必早起过来。但你既来了,那就先在旁边看着。”她示意我坐下:“待我这边处理妥当了,也正好有话与你说。” 我依言坐下,一小口一小口的啜着牛乳,很是香浓纯正,又添了少许糖,回味丝丝甘甜。 邹姨母则继续翻查她手中的那卷文卷,有几处不妥的,则让侍立一旁的妈妈记下,并不多加细问。 待我这盏牛乳喝了大半,她才开口将府里管采办的、管车马的、管各处洒扫的、管门房值夜的一一问话,又将方才记下的不妥之处逐一指出。那些各处管事的婆子们被问的时候,有些能对答如流、阐释清晰;有些就支支吾吾、不知所谓。一顿整饬,众人皆知她心中清晰明白,不是个好糊弄的,都规规矩矩,连神态也肃然了许多。 我坐在一边看着看着,忽然间,看出了点门道。尤其是邹姨母清理旧帐的时候,用的竟是四角账法,将陈年旧账、府中亏空、每日损耗理的清清楚楚。这倒是与西方曾用过的复式记账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些记账方法大多用于商业资产清算,邹姨母一个太学教习夫人怎么也懂? 啊!我想起来了,杜鹃曾说过,邹姨母曾跟着大太太学过管账理事,想来早在闺中便已经对这些熟悉掌握了。 我看的仔细,记得用心,抬头望去,正好看见邹姨母的眼神也望了过来。只见,她神情中透着赞赏与欣慰,不着痕迹的微笑点头。 我恍然:原来,邹姨母叫我在一旁坐着,其实是想我看她如何管家理事,这是在教我啊! 古代大家闺秀除了要学习女红女则,便是要学着管账理事。尤其是后者,才是女子在婆家安身立命的本事。越是朱门大户,宅院里琐碎的事情越多,且不论婆子丫头们各自揣着心思,既赏且罚的手段要用,便是刁奴恶仆欺上瞒下的那一笔笔糊涂账若是搞不清楚,再大的家业恐怕也守不住。 虽说,我如今心思并不在王府,但经过姨母亲身示范,我也大致知晓在这个时代该如何管束仆从,如何处理琐事,如何厘清账目。这些技能是令我终身受益的。 我愈发感念邹姨母恩情,听的看的也愈发仔细,生怕有所错漏。 大约一个时辰的功夫,邹姨母将事项处理完毕。 我亲自斟茶奉上,恳切道:“姨母辛苦。姨母教导,娴儿铭记于心,永志不忘!” 她颔首,也不再跟我客气,喝了茶,便令一众婆子女使们退出。王妈妈似是有话要说,但姨母并不理睬,她也只好作罢,暂且退出了前厅。 厅内就只留邹姨母、我与杜鹃三人。 见邹姨母似是有话要与我单独说,杜鹃便欲去关前厅的门。 邹姨母制止,道:“不必,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我亦笑道:“越是门窗大开,便越是不容易偷听。除非.....她们会唇语。” 听了这话,邹姨母调笑道:“本以为你稳重了,不想还这般说笑调皮。” 我连忙端正神色,认真道:“姨母可是有什么打算?娴儿虚心听。” 她拉我坐到跟前,低声道:“这家中的变故,我这两日也打听了一番。此事颇为蹊跷,不知你心中可有打算?” 我叹了口气:“姨母也能瞧出不妥,那看来当真不是我多心了。” 于是,我将与瑞婆子、王婆子讲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邹姨母默默听了半天,并不言语,脸上表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却仍看得出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我一时拿捏不准,不知道是否是我多思多虑了?又或是我想岔了。 正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邹姨母叹了一声,道:“你果真长大了,愈发像你父亲了……” 她深深地看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手,道:“过了年,你便十五了,且你已经许嫁了,按理说应行及笄之礼。” 我没料到她会说起这事件,有些不解,只好道:“是。” “来年的二月二便是好日子,也合及笄的好意头。至于大婚吉日,那便定在你礼成之后,你看可好?” “一切但凭姨母做主。” “嗯。”她点头道:“你方才话里的意思,我也都听明白了。若真依你所言,此事背后牵连的人与事恐不在少数,且王府那边也不知查的如何了?想来,我也得去一趟,探探王府的意思。” 原来,姨母是如此打算了。 虽说是圣上下旨赐婚,但却没有明旨婚期,这便给了我转圜的余地。若是能在这段时间内,推动王府全力追查此事,既可以洗脱我赵家罪名,也使王府不至于名誉有损。 一举双得。 邹姨母见事果然比我更清晰深远。我由衷的佩服与感激。 “如此,要辛劳姨母奔波,娴儿......” “你且坐着,不必动不动就这般客气。” 我默默记下这份恩情,点头坐好。 “你府中现在的婆子丫头都是王府那边遣过来了的,可还好使?”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院子里那几个洒扫的婆子,道:“自王妈妈来后,她们也规矩了不少。我屋里那三个小丫头平日也不多说话,只低头做事。” “王府还是有规矩的。只不过,你身边始终得有贴心的丫头才好。”说罢,她抬头看了眼立于我身后的杜鹃:“这个便很不错。” 我亦点头,又猛然想起另一事,于是便将海棠的事又于邹姨母诉说了一番。 邹姨母听后,亦点头:“你如此想,那便应该赶紧去寻她回来。更何况,你府中虽说蒙难,官家也已遣散仆众,但如今你又要遵旨嫁入王府,这府里缺了熟知事务的管事可怎么好?况且,你方才所说的那些事,须得将府里众人都一一盘问才好,如今这些人都四散在外,恐会生变啊。” 我亦有此虑,却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请教邹姨母。 她亦颇为沉吟:“遣散是官家的意思,你父亲又不在京都,说不上话。如此看来,此事还需依仗王府。” 她抬头,对杜鹃说道:“你去将王妈妈喊来,我有话与她说。” 不多时,王妈妈便碎步前来,垂手听吩咐。 我亦坐在一旁,只看邹姨母叫她回王府禀明王妃,说要与王府商量大婚细节,有些不知如何处理的环节需当面细说。 王妈妈当即回王府回话,此事暂且按下不提。 我与邹姨母又略略闲话了一会儿,她又随手处理了几件来回秉的事宜。 忽地,邹姨母道:“这几日天朗气清,你身子也好些了,不该总窝在家里。曲临江的花市这几日也开了,你若想去逛逛,我便叫我府里的林妈妈陪着你去。” 第十二章 相遇玲珑 花市? 以前只听过迎春花市,但那也是在南方气候温暖的地区,当地居民庆祝春节的一项活动,却不曾想这京都寒冷竟也有花市。 我一时有些好奇,很想去开开眼界。 “我.....当真可以去吗?” 邹姨母一愣,旋即笑道:“难不成我竟诓你?” 这件事,便算定下了。 午膳过后稍事休息,我便迫不及待的拉着杜鹃去寻林妈妈一道儿出门。 这还是我第一次好好见识一下古代的京都,真切的感受古代城市的生活气息。一切都那么新奇,与我传统认知还是有很大不同。 石板铺就的道路宽敞平齐,道路两旁有朱门大户,也有酒肆瓦舍,“坊巷桥门及隐蔽去处,俱是铺席买卖”,好生热闹。 只可惜,我实在适应不来轿子的颠簸,赶紧吩咐落轿。 “小姐,这离花市还有好几条街呢。” “也不必非得去花市,我瞧这儿也挺热闹的,便在这里逛逛吧。”我抚着有些闷的胸口顺气,道:“你们还是先把轿子送回去吧,说不定姨母等下要用。” 他们瞧我确实不肯乘轿,便依言抬着轿子回去了。 正好瞧见一个走贩举着“糖葫芦”在叫卖,我赶紧让杜鹃给我去买一串纯山楂果的。 酸酸甜甜的一颗下去,恶心的感觉顿时没了大半,气息也顺畅了许多。 杜鹃有些好笑的看着我:“从前倒是不知小姐竟晕轿子。” 我有些窘:“许是身体还没完全康复,罢了罢了,还是走走逛逛吧。古语有言:日行万步,吃嘛嘛香。” “小姐这又是哪里看来的古语?”杜鹃一边调侃,一边接过递给她的糖葫芦,啃了一口:“嗯,好酸!” 噗嗤~ 旁边的林妈妈含笑看着我二人,杜鹃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收敛。 “再往前拐个弯便是清平街了,那里最是热闹,新奇东西也多。”林妈妈笑着说道:“小姐先缓口气,咱们再过去逛逛。” 哪里还需要缓口气?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拉着杜鹃的手:“走,咱们赶紧瞧瞧。” 她口里含着山楂,含混不清的道:“慢...嗯...等我。” 怎么说呢? 到了年底了,出来采办年货、逛街游玩的人相当多,整条街摩肩接踵、人潮涌动,好生热闹。有爹爹将小孩子架在肩膀上,有小厮抱着大包小包的物品,有支起的糖水铺叫号排位,有异域人在表演魔术杂耍......如此种种,最热闹的步行街也不过如此。 我一边眼花缭乱的看着、逛着、赞叹着,一边突然想到,应该买些新鲜玩意儿送给邹姨母。她添孙之喜,我还尚未准备贺礼,很是过意不去。 正思量着,就瞧见一家店铺,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写着“玲珑阁”三个大字,旁边对联“心思一点灵窍通,四海八方神机识”,口气甚大。 而门口陈列的机巧之物也不过是些竹编鸟、泥塑玩偶、陶响螺、七巧板等寻常物件。 我混在客人之中,随手便拆解了一个九连环,摇了摇头,只觉得这些玩具虽好,却不适合送给新生儿。 “小姐好手段,这九连环拆解的精妙。”杜鹃鼓掌雀跃。 我笑道:“这不过寻常玩意儿,没什么难的。”毕竟,我那个时代的益智玩具如数家珍,拆解九连环这种传统项目已经算不得什么挑战高难度了。 旁边的一位客人略有不服,又推了一个木制物件到我面前:“小姐可识得此物?” 我一时愣住,只觉得此物与华容道有些相似。 那人有些傲气,道:“此物乃是重排九宫,一则是可按顺序排列,二则也可按纵横交错相加之和相等排列,最是考验心思。” 我默默的在心中将那些木块上画的圆圆圈圈数了一遍,又拨弄了几下,道:“可是这么玩的?” 众人投来惊叹的眼光。 这不就是小时候玩的数独游戏吗? 啊,我明白了,原来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也是重道德文化的学习而忽略数理逻辑的研究,由此才会在这些简单的数理推算上不甚精通,也会因我解题简易轻松而惊讶赞叹。 我稍稍有些不好意思,想要退出,却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高声道:“小姐蕙质兰心,这些寻常俗物想必也入不了小姐青眼。” 循声望去,一月牙儿白衫的束冠公子哥儿分众而来。那人唇红齿白,面庞清秀,真正担得起玉树临风四字。 我不动声色的瞧着他,他亦含笑瞧着我,一招手,身后的小厮便捧出一个托盘,里面是两两相同的长方体木条,木条底部造型奇特,有凹槽。 “小姐再瞧瞧这个,此物名为玲珑锁,乃是祖上精心巧制,数十年前曾被人拆解一番,便再无人能将其拼接成功。小姐可愿一试?” 我本就无心与人争强,更不愿惹人注目,于是随便扫了一眼就含笑摇头。 他可能是看出我是无心于此,便拱手作揖:“此乃我家祖上传下的物件,却无法还原,在下心中遗憾。若是小姐能施慧心妙手,便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他如此诚恳的态度却令我有些不好推辞,再加上旁边有几个起哄嘲讽的,说什么“小小女子也就能解个九连环了”、“妇道人家见识有限,怕是会出糗”...... 我不语,仔细的观察那数块木条,反复琢磨那些花纹图案和底部凹槽的契合形状,隐约觉得这好似榫卯结构。可这一结构的拼接,我也只在电视上见过一次,却并未实际操作过。 我略有犹豫,道:“此物的拼接,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若是操作不当,恐有所损伤,怕是不妥。” 那公子哥儿却道:“今日与小姐有缘,若是能重组此锁,当然最好。若是不能,也是情理之中,小姐无需自责。” 既然已经给了我台阶下,那便试试看吧。于是,我跟他要了一个小木槌,又尝试了几番,叫杜鹃帮我扶稳,反复核对接缝,变换角度拼插。 这些木条独立排在那里,不觉得有什么精巧别致,偏偏拼凑起来确实很要花一番心思,大巧若拙。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在经过反复组合之后,这个玲珑锁渐渐浮现出它原本的模样:原来是一个内里中空的木制盒子,从外观来看,拼凑巧妙不见一丝缝隙,又环环相扣形成一个椭圆形,设计者当真是聪明绝顶又心思玲珑。 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抬头道:“总不负公子所托,玲珑锁已拼好。” 然而,众人皆惊叹默然的看着我,仿佛我完成的是一件极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 我真心不愿如此惹人注目,再次准备告辞。 那公子哥儿伸手拦住我的去路,我略恼,回瞪了他一眼。 他微有讪讪,拱手行礼道:“小姐留步。在下秦尚江,是这玲珑阁的东家。小姐今日组成了这玲珑锁,成就了在下生平所愿,在下自当好生感谢。” “你无需如此客气,也不过是一时凑巧,若是再让我拆解一番,怕也是不能了。” 我客气推托,便欲抬腿走人。 秦尚江又道:“在下若以重金酬谢,恐小姐推辞不受。不若小姐也提出一个心愿,看秦某是否有幸能助小姐达成?” 我内心顿时万马奔腾:谁说我推辞不受重金酬谢了?我有什么心愿?我的心愿就是穿回去,你可能实现?轻轻松松就夸下海口,你还真不知道“力量”为何物? 许是我表情过于丰富了,那个秦尚江亦面色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我咬牙,正欲开口,又觉得没必要。忽然想起,我是来寻礼物送给邹姨母的新孙,何必与他纠缠不清,浪费口舌?可这里的玩具又过于“机巧”,不适合新生儿,也没什么新意,不如作罢。 可那个秦尚江一而再、再而三的诚恳表态,倒弄的我有些下不来台。仿佛我说不出一个心愿,便是不给他面子。 我心思迅速飞转,道:“你这里可有婴儿车?” 秦尚江呆立片刻,谨慎道:“小姐再说一遍?在下方才没听清。” “我说,你这里可有婴儿车卖?” 第十三章 商人之道 秦尚江满脸问号的瞅着我,一字一顿,以确保吐字清晰准确:“这......婴、儿、车.....为何物?” 我被他这奇特的吐音方式酸的牙痛,又有些心虚,道:“就是可以将婴儿放进去,然后推着行走的一种有车轮的.....工具。” 四周众人听闻,皆窃窃私语,看向我的眼神也变得更加稀奇古怪、五颜六色。 我渐渐的涌起一丝怂意,几欲遁走。 秦尚江应也瞧出一丝不妥,向我发出了邀请:“此处人声鼎沸,不便沟通。请小姐移步后堂雅室,细细说来。” “不了不了。”我摆手遁道:“你只当我方才说笑罢了。” 话未落音,我便拉着杜鹃转身出门,却不想门口已被看热闹的人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这情形,当真是进退两难。 秦尚江也瞧出来了,提出了更加切实可行的建议:“此处很是不便,不若还是从后堂退出吧。” “好像...也只能如此了。”我颇有些无奈,默默跟在他后面进了雅室。 于是,小厮拼命拦住汹涌、看热闹的人群,而我在他、杜鹃、林妈妈努力分拨出的一条缝隙中挤到了后堂。 在这冽冽冬日,生生逼出了一身汗。 我拿出帕子,沿着额头鬓角细细擦拭,担心吹着冷风又是一场小病。 秦尚江也命里头的小厮倒了热茶,甚至还布了点心。 我也不再与他客气,匆匆饮下,唇齿留香,脾胃俱暖,很是不错。 秦尚江很是有眼色,直到我稳定了情绪,擦干了汗,才很是举止得体的问道:“方才很是仓促,还未及请教小姐芳名?” 我见他也是个君子模样,便开口答道:“我本家姓赵。” “原来是赵小姐。”他依旧礼数周到,观之可亲道:“秦某有幸目睹先人所做玲珑锁,全赖赵小姐玲珑心思,秦某很是感激。” 我态度明朗,并不打算因此而承他的情:“方才也说了,若是再拼一次,我也未必能成。” 他见我如此说,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道:“秦某对赵小姐所言婴儿...车,很是感兴趣,不知小姐能否详细解说?” 他态度诚恳、感情真挚,不似调侃,亦不似故意为难于我,倒是一幅真切求教的姿态。正是见他这般,我也不好再推诿,倒显得自己摆谱端架子,反而落了下乘。 “若是叫我细说,我也无法说清。不如画给你瞧,可好?” “如此甚妙!” 笔墨纸砚,一字铺开。 讲真的,我还没试过拿毛笔画结构图,况且也没尺子、没圆规,顶多画个大致模样,想要更加精细却是不能了。 我端着笔,努力回忆婴儿车的构造,结果想的太入神了,“叭”的一声,笔尖的墨水滴下,白白浪废了一张纸。 一旁的小厮很是醒目,碎步上前,轻手轻脚的便又换了一张纸,同样用镇纸压好铺平,只待我落笔。 我一手持笔,一手抓住衣袖,努力不让手抖,先斜斜的画出交叉的两条主要支架,嗯,虽然画的有些粗细不均;然后再画出婴儿所睡的篮子,嗯,虽然画的有些像只大鸵鸟蛋;再有遮阳伞罩,嗯,虽然画的很像个馒头;对了,还有推车用的扶手,歪歪扭扭的,很是抽象,但也挺艺术的;嗯,还有车轮子,不过好像画成了齿轮。 大致如此吧。 我长出一口气,总算大功告成,十分满足的撂下了笔。 室内一片静默,所有人都很努力的看,而且还是从不同角度、反复的、认真的很努力的看。 好半晌,秦尚江抬头道:“不如,还是请赵小姐为我等解释一番?” 这回,连杜鹃和林妈妈眼神里也闪烁着不解与期待,我倒是真的只能硬上了。 我心中琢磨了一下这个时代人的说辞方式,尽可能选择她们听的懂的语言进行表述。好生酝酿了一番,才清了清嗓子说道:“此物既唤婴儿车,那必得有新生婴儿所躺之处,便是这里。” 我手指向那个大鸵鸟蛋模样的位置,继续道:“此处铺上厚实柔软的棉胎,婴儿睡于此处便如睡在母亲的怀抱,踏实而温暖。这有些类似.....摇篮。而这里则是可以撑起或折叠的遮阳之,亦可根据天气变换升降调控,还能遮风挡雨。再者,此物既为车,必得有车轮,车轮轴须得灵活转动,方可令推车者自由变换方向,便于操纵。只可惜,我画艺不精,只能展示概貌。” 如此这般解释了一通,我只觉得口干舌燥,又自斟了一盏茶吃了。 “哇!小姐你好生聪慧啊!” 这是杜鹃的声音。 “小姐奇思妙想,秦某佩服!” 这是秦尚江的声音。 “小姐年纪尚幼,怎会想到这妇人幼儿所需之物?” 这是林妈妈的声音。 嗯? 好像林妈妈问了一个很真实的问题,一下子就把飘飘然的我拽回了现实之中。 “咳......”我脱口而出:“自从得知邹姨母添孙之喜,我便寻思着要备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琢磨了这几日,便想出此物。只是不知何处能造的出来?” 人啊,一旦说了一个谎,便要用千万个谎来圆;只是这谎话一旦说惯了,便也脸不红、心不乱跳的脱口而出了。真真假假揉在一起,连自己也不能分辨了。 如此流畅的一番说辞,不仅解了众人之惑,更令众人皆赞叹我用心至诚。 我五味杂陈的笑着,却不曾想,秦尚江道:“此画描绘虽较为...精简,但闻赵小姐所述,在下心中大致了解。若是假以时日,并选用恰当的材料,未必不能制出。且如此巧思实用之物,若再经精美装饰之后推出,必能为京中贵妇推崇,届时恐怕供不应求。” 咦? 竟真的能造出婴儿车? 还能热销到断货? 不过想想也是,这婴儿车并非什么现代高科技产品,只需能工巧匠好好设计,选材适宜,制造得法,未必不可。倘若真能造成,再辅之营销手段,这风靡天下也说不定。 眼瞅着白花花的银子迎面扑来,富足地主婆的生活指日可待,我顿时来劲儿了,两眼放光道:“秦公子此话当真?” 秦尚江笃定中透着商人本能的精明,道:“赵小姐若是信的过在下,便将此物制作巧思售于在下,由在下全权代理,所获之利让两分给小姐,如此可好?” 叫我把版权卖给他? 这年代,可有知识产权一说? 我有些犹豫,一时拿不定主意,只不知这两分利该如何到账?又如何保证他不会赖账?若是赖账了,可需打官司? “赵小姐若是不放心,也可拟个文书,白纸黑字各自画押。” 我正欲开口,林妈妈已上前一步,替我答道:“我家小姐乃是书香门第,自幼家学渊源,颇懂礼教。且不说抛头露面有辱斯文,便是为了区区两分利而留名于文书之上已很是不妥。公子此言只当说笑罢了。” 这话说的很是婉转,翻译过来便是:我们读书人家不屑你们商人的铜臭气,又怎会与尔等为伍。 林妈妈如此不给人面子,我一时耳根子发烫,又不好制止,毕竟邹姨夫是太学教习,想来也是一贯贱商的。 正当我不知所措之时,秦尚江倒是挺直了身板儿,朗朗开口:“这位妈妈此言差矣。赵小姐此物所思乃是解了百年来妇人怀抱幼儿之辛苦,又令幼儿可随家人一道四处浏览大好风光,乃是造福万代之善举,自不是区区两分利可言说的。只不过,今日赵小姐已将此物制造之法尽数告知,在商言商,在下自是会推广于世获利。但若是将获利只纳入私囊,在下良心却是过不去的。故而想以区区薄利偿小姐妙思善举,便是夫子所言仁义道德,也不过如此。” 他这一番说辞,倒令我更加不好意思了。 “秦公子无须如此,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更是人性。在商言商,更是无可厚非。且若无商通利,则天下货物不得流通,百姓生活何其不便。商乃活水,水活方可滋养万物。” 他神情肃然,挺身站直又深深鞠躬作揖,十分诚恳道:“世人大都鄙夷商人,便是琴伎歌女也只愿老大嫁作商人妇。不曾想,赵小姐今日一番见解,却让我等商贾之徒有了信念,更有了尊重。” 我连忙推辞还礼:“秦公子万万不可如此,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且人人都是爹娘生养,虽说身份背景有所不同,但人生际遇更须独立自强、奋斗不息,秦公子也不必为商贾之身而自谦自卑。” 他感叹一声:“方才两分利之说确实有辱小姐高洁,若是小姐信重,也不必签什么文书了,我玲珑阁便将每月制售婴儿车之利五成送于贵府,小姐万不可谦辞。” 第十四章 背后推手 人在家中坐,钱从天上来。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人生境界啊,却不想在前世没做到,在这辈子居然有可能实现。 只不过,这钱来的令我有些心虚。一则是婴儿车的确不能算我的发明创造,却有欺世盗名之嫌;二则,在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时代,满大街的妇人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的场景也太匪夷所思了,我也得酝酿很久方能有勇气接受;三则,我一个现代人的思维,自然不会鄙视商人,却因此而获得商人的好感与尊重,平白获利,总有点......开了外挂、欺负古人的感觉,有点别扭。 但是,看着眼前秦尚江诚恳又真挚的眼神,杜鹃崇拜又仰慕的表情,还有林妈妈有些深思又微微透着不赞同的复杂状态,我做出了可能会影响这一生的重要决定: “秦公子以诚相待,我也不再推脱,此事”,我慎重且坚定地道:“便这么定了。” “好!”秦尚江也很满意:“今日结识赵小姐,当真是三生有幸!秦某以茶代酒,敬上!” 我亦举杯,一饮而尽,豪情万丈的想象出一幅古代妇婴产品帝国的雄伟蓝图。 秦尚江也一饮而尽,却又抛出了一个正常的、让我难以回答的问题。“说起来,还未请教小姐府居何处?也好每月将利钱送至府上。” “这...我家中最近...不是很方便。” 他很是醒目,了然道:“这也无妨,只是需要麻烦赵小姐每月遣人来取一下利钱。” 这么爽快? 他就这么有信心可以获利赚钱,而我也可以这么轻而易举的拿到分成? 我心中并非完全相信。 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忘记初衷:“若是能制造成功,可否先送我一辆...试用?” “这是自然。届时还要劳动赵小姐再琢磨一番,看看哪里尚需完善?”秦尚江略略盘算一下,道:“若是一切顺利,小年夜便就可制成了。” 这么快? 看着他颇有自信的神情,我也点了点头,这事就算定下了。仔细想想,若是真有一家店铺,而我深居幕后作为推手,既不用抛头露面、省去很多麻烦,又可每月获利、做一个经济独立的女人,其实也挺不错的。只不过,若真与这秦尚江合作,其人品还须假以时日继续考察。 这辆婴儿车的设计稿便当做问路所投之石吧。 这般思量之下,我便与他约定小年夜后来取车验货,他亦爽快的答应并送我们三人从后门出来。 玲珑阁的后门连接的是一条小巷,貌似有许多临街商铺的后门都设在这条小巷之中,而这条小巷也因此成了各店铺搬运货物进出和清理店铺杂物的通道,往来人员颇为复杂。 秦尚江还算是个靠谱的人,一路护送我们三个女流之辈往大街方向走去,还顺手替我们挡开了许多乞讨的叫花子。 看来,无论哪个时代,无论多么热闹光鲜的城市,其阴暗的角落里总有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艰难讨生活。 我于心不忍,便问:“杜鹃,你身上可带了零钱?给他们一些吧,毕竟也是年下了。” 杜鹃正欲掏钱,便被秦尚江拦住,道:“这哪里需麻烦小姐,秦某来便是。” 他回头一个眼神,便有紧随其后的小厮掏出几个铜板丢在路边,而那些原本将我等团团围住的叫花子连忙拱成一团去抢。 我心中有些不认可,但也不便说什么,毕竟时代所拘,思维差异也是在所难免。 恰在此时,突有另一叫花装扮的人拦住去路,噗通一声跪倒在我们前面,倒是吓了我一大跳。 我以为他还是想要钱,便示意杜鹃,可谁知,那人竟声嘶力竭的喊道:“小姐!杜鹃!真的是你们啊!!救我啊!救救我啊!” 谁? 我愣住,震惊的的看着眼前这个面目不清和衣衫褴褛的乞丐。 “你是...?” “你是...海棠?!” 啥? 我更加不可思议的看着杜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这人是谁?海棠? 海棠是谁? 我飞快的搜索,总算在脑海中找到了这个海棠的基本资料,应该就是那个被遣散出府、哥嫂又不靠谱的“赵静姝”的贴身使女。 她怎么会沦落至此? 就在我大脑当机的时候,杜鹃已上前一步,蹲下身拉起那人的扑在地上的上半身,仔细分辨之后哭道:“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在哥嫂家吗?海棠!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唤做海棠的女人一个劲儿的哭,气息断断续续,只怕是要背过气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环顾四周,只觉得渐渐引得路人注目,不是好事,连忙道:“秦公子,能否再借贵店后堂一用?” 秦尚江也是痛快,当即点头带路。 于是,林妈妈和杜鹃扶着海棠,我亦紧随其后,一行人又原路折返。 再入玲珑阁后堂,秦尚江便命小厮备了热水与干净的衣裳,让林妈妈和杜鹃先带她去洗漱干净。而他则与我在雅室继续饮茶等待。 只是,我这一回却没有品茶的心思,牛饮一盏便放下了,有些担忧又有些不解的思量再三,脑海中已翻滚过数种可能,却也还是勉强坐的住。 秦尚江可能也瞧出了我的心思,便不再与我说话,留我一个人在雅室里静静等待。 小半晌,她们三个终于出来了,而那个名唤海棠的姑娘也勉强擦干净脸庞,换了一件店内小厮的蓝布棉衫,虽不合体,倒也算干净。只不过,这里条件终究有限,她的头发还是没洗,依旧打着结,油腻腻的贴在头皮上,仍是一幅落魄潦倒的模样。 我示意杜鹃扶她做好,又倒了一盏暖茶,递给她,宽慰道:“你先喝点热茶,暖暖脾胃,有什么话等会儿慢慢说。” 她那双布满伤痕和冻疮的手有些哆嗦的接过茶盏,一失神,啪的一下摔碎在地。 “哎呀,小心烫着。” 杜鹃连忙替她擦拭,而她却嘴唇干裂泛白,止不住的哆嗦着:“我...我...” “不急。”我拉住她的手,坚定的反握着,努力想要给她一丝温暖与安心:“不要怕,我与杜鹃姐姐都在这里,你可以安心了。” “是啊是啊。”杜鹃也跟着点头,道:“海棠,你放心吧。” 海棠有些涣散、有些僵直的看着我的脸,又慢慢的将视线转向杜鹃,终于,眼底涌起泪水翻滚而出,再也抑制不住,扑进杜鹃怀里,紧紧抱住,嚎啕大哭! 我沉默。 那嚎啕声中满是不甘、委屈、愤恨、无助与绝望。 我静静地看着,等着。 这个时候,再多的话语都是多余。 待到她掏尽全力发泄干净,抽搐的身体也渐渐平静了下来,杜鹃身前已然湿了一大片。 我将随身的帕子递给海棠,又与杜鹃一道将她扶起重新坐好。 这一回,她终于冷静了许多,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茶,浅浅的抽泣道:“多谢小姐!” 说完,又连忙握紧我的手,急切道:“小姐,奴婢想回府伺候,奴婢不想再回哥嫂那里,求小姐救救奴婢吧!” 我与杜鹃对视一眼,而后,杜鹃将此前种种与她说了一遍,我亦开口将与王妈妈所说之话再此重复一番。 “王府可有派人去你哥嫂家中说明情况?” 海棠茫然不知,呆呆地摇头。 我心底咯噔一声,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更关心她此时处境。 她眼底又泛起泪花,抽泣道:“奴婢一回家,哥哥与嫂嫂就说侄儿如今大了,也该寻个体面的姑娘家说婚事了。本以为,指望奴婢在府里伺候小姐的每月银钱,却不曾想临近年关,奴婢却被遣散回家。从此后便断了银钱,还叫侄儿如何寻的良家姑娘?” 这算什么? 自己的儿子娶媳妇,却要做姑姑的出钱? 我很是愤慨,若是此人站在我面前,只怕已挨了一记耳光! “遣散之时,老爷不是给了一笔赏钱吗?” “那笔钱...那笔钱被哥哥拿去还债了......” “那你现在这是为何?”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画面,海棠眼神中又透出恐惧,噗通跪下,扑进我怀里,紧紧抓住我的双臂,指甲都嵌进肉里,火辣辣地痛。 我强自忍着,哄道:“你莫急,慢慢说。” 她一个劲儿的摇头,便是杜鹃也拉不起她:“奴婢不要回去!奴婢不要做妾!奴婢不要啊!” 第十五章 绿肥红瘦 做妾? 我与杜鹃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说道:“你只一个劲儿哭,却不把话说明白了,叫我如何帮你?” 海棠听了这话,总算冷静了些,抽抽啼啼、断断续续的把话说了。 原来,海棠一回到哥嫂家,先是被搜刮干净了身上的银两,说是要留着给侄儿说一门好婚事用。又恰好,她们有个在天香楼做跑堂的邻居说,酒楼的蔡东家想纳个良妾,海棠年纪正好,况且这女大不中留,迟早要嫁人的,而蔡东家给的赏银又很是丰厚,何不顺水推舟,成就一段佳话?这海棠的哥嫂瞬间动了心,每日游说,说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 但是,嫁过去是做妾,还是给商贾之流做妾,海棠心中始终不甘,毕竟也是在赵府耳濡目染过的,多多少少对士农工商的社会阶层有所认知,又晓得嫡庶尊卑有别,做妾始终低人一等。 正当海棠想法子拒绝的时候,天香楼的老板娘却找上了门,很是蛮横霸道,只说:嫁入我蔡家也不是不可,小妮子美貌,我只当在家中多养了一盆花。可是,这花却只能开,不能结果。说罢,便端上了几大海碗的红花汤,叫海棠全部饮下。 那红花汤,海棠是听说过的,最是活血通络,寻常喝下去一点是不碍事的,但倘若这般过量牛饮,只怕从此以后,女子便再难生育。海棠不从。哥嫂起初也跟着劝说,叫那老板娘莫要为难,还说即便日后诞下子嗣也养在老板娘膝下云云。 可那老板娘是混迹市井、一路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才创下了天香楼这份产业的,如何是能轻易哄骗对付的?一番争执不下,老板娘加码,说是肯饮下这红花汤,便赏海棠哥嫂京郊三亩良田,外加一头耕牛。 这一回,便是亲哥嫂也调转了矛头,一同逼迫海棠。 海棠宁死不从,混乱间推翻了满桌子的红花汤,大闹一场。哥嫂见事不妙,便将海棠强行扭送柴房关了起来。 再后来,趁着月黑风高,海棠总算撬开了柴房的破窗,翻窗而出,便是随身之物也不敢返回屋内去取,一路仓皇逃离。 听她絮絮说完,杜鹃与林妈妈都唏嘘不已。 唯有我还能冷静道:“你从家中逃出,为何不投奔赵府,却在这街上流浪?” “奴婢也有回去,只是,门房的管事都换了。”海棠委屈道:“他们不肯替奴婢通传,也不肯放奴婢进府。奴婢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那你这几日是如何渡过的?” “奴婢在赵府门外徘徊,想寻个机会进府,却又瞧见哥嫂也找来了。奴婢害怕得紧,便想了个法子,把自己扮成哑巴乞丐的模样,混在叫花子堆里。”她有些别扭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道:“那些叫花子没认出奴婢是个女儿身,还偶尔分一点食物给奴婢。” 看来,这个海棠也是有点心机的,懂得如何自保。既如此,又为何会被她哥嫂逼迫至此?我却是不懂。大概也是以前八点档肥皂剧看多了,对于这种老套的情节已经免疫了,虽然如今亲眼目睹,但心底深处怒其不争的情绪还是冉冉升起。说到底,沦落至此固然是因为无良哥嫂的逼迫,但海棠不断的出卖自己的底线、毫无原则的步步退让不也是根源之一吗? 瞧她目前这幅模样,想来也是吃尽了苦头。她一个弱女成日混迹在一堆叫花子的中,既得小心谨慎,不能被人识破女儿身,又得想法设法填饱肚子,也是胆战心惊,没一刻能安生,当真不容易。 算了。我摇摇头,也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再跟她说教了,只愿她自己经此一事能有所长进,莫要再为哥嫂放弃自己的底线了。 况且,她方才所说的话中,有另一件事与我息息相关,却又令我不解,倒是亟需弄清楚。 如此想着,我便转向林妈妈,让她去外头给海棠买身干净暖和的衣裳。那林妈妈也是心思机敏之人,点头便出去了。 屋内便只剩我、杜鹃与海棠三人。 “你方才说想回赵府,但门房管事不给你进来?那你可告知了你的身份?” 海棠吃了口绿豆糕,道:“自然是说了。奴婢说自己从前贴身伺候小姐,如今走投无路想回到小姐身边伺候,但那门房的管事妈妈却说...”她有些忐忑的看着我,继续道:“小姐身边如今有王府派来的贴身女使,不缺人伺候。” 我心中疑惑,问道:“那你回哥嫂家这几日了,王府可有派人来询问过初八那日的事情?” 海棠有些呆愣的摇头,道:“不曾。初八那日什么事?” 杜鹃正欲开口,便被我制止。 这是我遇到的第二个当事人。我很想听听,站在她的角度所经历的一切,然后从中发现与杜鹃所述的分歧之处,说不定因此便能发现一点端倪,以解我心中疑惑。 所以,我及时制止杜鹃,不想让海棠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 “初八那日我们去了金阁寺,然后又去施粥,你可还记得?” 海棠点点头。 “那日的事,我想听你从头再说一遍,越详细越好。”我很是认真的看着她:“事无巨细,连我吃过的每一道菜、喝过的每一盏茶都仔细复述一遍。” 海棠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我,又转头看向杜鹃。 杜鹃道:“你试着回忆一下,这事十分要紧。” 于是,海棠努力的回忆,但毕竟时隔近十日了,有些前后颠倒,但总算也磕磕绊绊的描绘了那日的概貌。 大致方向与杜鹃所说几乎一般无二,唯有在金阁寺食斋菜时的情况有点不同。 据二人所说,那日的斋菜吃到一半,赵夫人听闻镇远侯府的夫人也带着女儿来参拜,于是便想叫“我”一同前去,也好结识一番,说不定以后还会常联络。但是,“我”却认为自己即将嫁入王府为世子妃,很是不把侯府放在眼里,便闹脾气不肯前去。赵夫人有些无奈,只好自行前去。而陪着赵夫人前去的便是杜鹃。因此,杜鹃所述后来的事情大都是赵夫人如何与侯府夫人攀交情。与“我”的相关度倒是不大了。 恰好,留在斋堂伺候“我”继续进食的就是海棠。 海棠说那日赵夫人出去后,小姐继续吃斋,说是今年的斋菜味道甚好,多吃了许多。以至于赵夫人回来,小姐都“光盘”了。再后来的事情,她二人所述很是一致,也没有任何反常或不妥之处。 我默默的听着,有些无奈的想:这“赵静姝”不仅心高气傲、娇生惯养,还是个贪嘴的,那她总不至于是撑死的吧? 我摇头苦笑,若真是这一死法,那也是挺冤的。 “能吃是福,贪吃就是罪过了。”我叹了口气,有些自嘲道:“我这得是有多饿啊?竟然连盘菜也没给娘亲留?” 海棠与杜鹃对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姐平日里遇到钟意的吃食,基本都是自己...恰好那日寺内新送来了岭南的新鲜菌菇,小火慢炖,配了去岁晾晒的笋干,很是鲜美。小姐吃了胃口甚好,便将那汤都饮了。” 这“赵静姝”竟然还是个吃独食的。 啊!我长出一口气,怎么也想不明白,“赵静姝”哪里好了?皇上他老人家怎么就给王府指了这么一桩婚事啊? 前所未有的,我深深的同情世子爷,也就是我那未婚夫。要是真的“赵静姝”还活着,世子爷你这婚姻得多不幸啊? 啪的一声,仿佛是七窍刹那间打通了一般,电石火花之间,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一件可能是至关重要的小事。 就在刚刚海棠的叙述中,有一样东西可能是致命的,而且这样东西只有我一个人独食了。 没错,就是那岭南的新鲜菌菇。 我急切问道:“那日所食的菌菇是什么模样?你可还记得?那菌菇是不是只有我一人吃了?” 海棠被我的模样吓到了,有些结巴的说道:“是,是小姐自己吃了。那菌菇,那菌菇通体白嫩,与平日所食的杏鲍菇一般,但,但,比杏鲍菇小了许多。怎么了?这白菌菇有什么不对吗?” 海棠有些慌张,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紧张的抓住杜鹃的手,有些抖:“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杜鹃是知道的,但也有点不敢相信:“小姐的意思是,这白菌菇有毒?不对啊,一般有毒的菌菇不都是色彩鲜艳吗?白菌菇怎么会有毒呢?况且,这菌菇是送到金阁寺做斋菜的,怎么可能有毒?那日去金阁寺的可都是京都各府的贵妇小姐,若是有毒,那可怎么得了?” 第十六章 菌菇之毒(上) 杜鹃抛出的一连串疑问,也悄悄地打散了我渐渐涌起的慌乱与紧张,反而让我的头脑一点点的冷静下来,让我能够更加理性清晰的梳理脉络,抓出问题的关键。 看着不知所措的海棠,我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还记得那日所食白菌菇的模样吗?” 她点点头。 于是,我走到桌案前面,提笔绘出了三种菌菇的形状,叫海棠上前一一辨认。 海棠可能也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所以看的很仔细,又琢磨了半晌,才坚定的指着最右边的那个细小的伞菌模样的说:“就是这个。” 我反问:“你如何肯定?” 她咬了咬下唇,道:“那日奴婢曾劝说小姐莫要贪食,午后还要去施粥,省的腹痛难受。小姐不肯听。当时,小姐还夹着这么一条菌菇在奴婢面前...晃,还说....” 她很是忐忑的觑了我一眼,不肯再往下说。 看她的模样,我也能想象的出,此前的“赵静姝”几乎具备了一切令人生厌的性格特质:傲慢无礼,从来不顾别人感受,高人一等的姿态、娇气十足的做作... 我很是有些无奈,不再勉强她,只说道:“故而,你记住了这白菌菇的模样?” 海棠点头,也顺势将头埋的更低了。 倒是杜鹃在一旁问道:“当真是这菌菇有毒?” 海棠一听说这话,有些慌乱的猛然抬头,脱口而出:“你说什么?这菌菇有毒?那小姐……” 按理说,这玲珑阁的雅室里是燃了碳的,很是暖意融融,而桌案上的水仙也开的正好,香味浓郁扑鼻,薰得人有些醉意。 可是,我看着画中那个白伞菌的模样,脑海中回荡着杜鹃方才一连串的问题,却感到身体一寸寸的冷了下去,牙齿禁不住的有些打颤,又觉得自己的声音遥远的仿佛从天际飘来,虚幻的有些不真实,甚至连眼前这已经熟悉了的古色古香的陈设也变得模糊起来。 “小姐?小姐!” 杜鹃将我晃醒,忧心忡忡的看着我。 我努力的冲她笑了一下,道:“你说,初九那日我呕吐腹泻不止,请了大夫开了药,症状有所缓和?” “正是。” “然后当天夜里,我便精神错乱、意识昏迷、吐血不止?” “...正是。” “那日去过金阁寺,回府后便中毒的妇人小姐,就只有我一人?” “...确实未曾听闻其他府中出事。” 这便是冲着我来了。 我真的想不明白,“赵静姝”不过就是个礼部侍郎的千金,平时是骄纵了些,但也是罪不至死啊。怎的就被人记恨了,甚至不惜在寺庙这样神圣的地方投毒谋害?难道,投毒之人不信鬼神,不惧阴司报复? 而这投毒之人究竟是谁?毕竟只有赵府小姐食了有毒的菌菇,而同一日参拜金阁寺的其他府邸贵妇都安然无事。若果真如我所想,那这人更极有可能是就是当日随行的奴仆。 那她(或他)为何投毒?是早已心生怨忿,还是被人收买利用?看来,我先前所说的要将当日随行的奴仆一一审问,还是相当正确的。那为何王府不去做呢?以王府之势,若是有心盘查,只怕现在早已水落石出,还了“赵静姝”的清白,也会连带免了赵明诚谪贬之罪。难道,王府当真不在意未来世子妃的名声吗? 一连串的问题不停的冒出来,无法控制般的充斥在我脑海,一时竟将我脑袋塞的满满,顿时头晕脑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幸亏杜鹃眼疾手快,竟能及时拉住我的胳膊。但她的脸上也是写满了震惊与不敢相信:“当真是这白菌菇有毒吗?” 我苦笑,点头。 “小姐如何肯定?” 如何肯定? 我泛起一丝苦笑,那当然是因为前世见过啊!要不然怎么可能印象这么深刻?可我能这么说吗? “那晚我在《山海志》中见过一种生在岭南烟瘴之地的伞状白菌菇,食之鲜美无比却也是剧毒异常。中毒之人起初只是腹痛、呕吐,类似吃坏了东西,腹泻不止。倘若经过一般治疗,病症便会好转,因此也常常被误诊。但到了第二日,病情却会急转直下,出现肝功能衰竭的迹象,吐血昏迷、神智错乱,然后一命呜呼,回天乏术。” 一番话后,她二人面色渐渐变得煞白,嘴唇止不住的哆嗦,额头竟冒出涔涔冷汗。看着我的眼神也越来越恐惧惊慌,甚至不能自已的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好半晌,杜鹃才颤抖的出声:“那...那...小...姐你...这...” 看着两人恐惧过头的神情,我突然意识到,好像、有点、一个不小心说漏嘴了…… 雅室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和诡异。 她俩此时不会以为白天见鬼了吧? 额,看这神情,好像她们真的已经这么想了。 咋办? 头更痛了! 人在紧急时刻还是能爆发演技的。 我立刻做出一副哀伤的模样,四十五度仰望星空,避开视线直接相对,又将语调放至最软弱无助,才缓缓开口道:“想来是上天怜悯,也是我命不该绝,竟能让我死里逃生。只可惜,那白菇菌之毒异常凶猛,到底是伤了我的头颅,以致我忘记了许多前事。” 说罢,我抽出手帕低头拭泪,调动全身每一根汗毛努力表现出一幅很绝望的模样。也幸亏“赵静姝”的长相够秀气,扮起可怜来倒真是够柔弱,够楚楚,够动人..... 这幅模样应该也是能够男女通吃的。我心底默默想着,肩膀一颤一颤,仿佛真的是哭泣不能自已。 可是,过了许久,雅室内安静到了极点,只有我的尬哭声此起彼伏,单调沉闷又气息焦灼,仿佛始终找不到一个适合的结束点,而我也只能这样一直“哭泣”,哭到天荒地老。 怎么办? 为什么她们还不开口安慰? 不安慰也行,哪怕大叫一声也好啊! 这么安静,我该不该偷瞄一眼啊? 万一被她们发现我没有眼泪,那岂不更尴尬? 正当我苦恼如何收尾结局之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门外,是秦尚江的声音:“赵小姐,秦某方便进来一下吗?” 简直太方便了! 我几乎喜极而泣,但还是按捺住内心的澎湃将戏演完整。 我用力擦了擦眼角,努力把眼睛搓红一点,才开口道:“秦公子请进。” 可能是雅室内的气氛实在太具有冲击力了,秦尚江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愣在当场。 “这...这是发生了何事?” 我一幅破涕而笑的模样,道:“方才,我们正在感慨,同是女子,命运何其相似?许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仿若浮萍,只能随波逐流罢了。” 秦尚江闻言,一本正经道:“赵小姐此前所言商贾之道,切中要害,见识不凡。应不是一个为世俗所拘之人,又何必执念于此?况且,赵小姐自己也曾说,人生际遇更须独立自强、奋斗不息。小姐也应以此自勉而非妄自菲薄才是。” 不想,此前我的一番冠冕之话竟被他听进心里去了。我不以诚待人,人却尽心为我,岂非君子之交? 我内心触动,随即站好,端正身姿,略略整理衣衫妆容,真真正正的施礼,道:“方才是我妄言了,令秦公子见笑。” 第十七章 菌菇之毒(中) 我抬头,正对上秦尚江的目光。此刻,我二人竟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居然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秦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哦,对了,方才我命人将拼好的玲珑锁送回府,被祖母知晓了。她老人家很是欣慰,居然在有生之能还能再见玲珑锁的原貌。故而,特命人来相告,说是有意见见还原之人,不知赵小姐是否方便?” “现在?” 我有些意料之外,实在是没想到一个玲珑锁当真对他们秦家有这么深刻的意义,以至于老人家激动的想要见我一面。 而且,今天冲击力爆棚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我心神震撼的也是七零八落,此刻仍没有完全平息。再者,那两个至今仍瘫坐在地上的小姑娘还没能完美收场,也真是没有心思再去赴秦家之约。 我有心开口拒绝,却又想到对方拳拳诚意,倒是难以启齿了。 秦尚江瞧出我面带犹豫,于是开口,给了彼此一个台阶:“只是今日天色渐晚,赵小姐家中恐也挂念,不如我们改天早早约好,你看如何?” 想想也是。 我便点头答应。 他很是欢喜,道:“不若就约在小年夜后?届时婴儿车也应做好,还请赵小姐一并观之。” 这个提议甚好。只是,我心中纷繁沉重,虽感兴趣,却无兴致,只是依他所言,暂且这么定下了。 他依旧兴致勃勃道:“本应亲自前往赵小姐府上致谢,但...啊哈,那也无妨,秦某定当一早在玲珑阁恭候小姐莅临。” 见他这般热情洋溢,而我却事事皆有隐瞒。内心深处更觉压抑,钝钝的有些隐痛。再瞧瞧瘫坐在地上的杜鹃与海棠,虽然被秦尚江进来这么一扰,两人也渐渐的回过神来,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但脸色仍有些难看。尤其是海棠,本来就饱经一番折腾,好不容易见到相熟之人,以为从此有了依靠,却又被摧残了一顿,原本就瘦的脱了形的脸此刻更显得凋零。 我有些内疚,寻思着,总还得给她觅个稳妥去处才好。只不过,这赵府是暂且回不去的。毕竟,她哥嫂时不时的盯着,碰上的概率还是很大的。再加上府里如今也是一团乱麻,她这一回去,又知晓了有毒白菌菇一事,万一说漏了嘴,岂不打草惊蛇。 这海棠究竟该去向何处?竟有些棘手。倘若是能..... 我打量着眼前的秦尚江,心中冒出一个想法,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秦公子,我有一事相托,不知是否方便?” 他很是爽朗,道:“赵小姐有话,但说无妨。” 我指着那个穿着小厮衣衫的落魄女子道:“她名唤海棠,本是我的贴身女使。但最近家中变故,她亦被遣散回家。只可惜,她家中兄嫂非能依靠之人,累得她只能流落街头,苟且偷生。” 海棠听我这么说,身体微颤,眼神里透着期盼,又夹杂着惊慌与恐惧,仿若被人随意拿捏的棋子,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叹了口气,继续道:“秦公子,若是方便,能否让她留在玲珑阁寄宿几日?待她身体好转,我再给她一些盘缠,让她另谋出路。若是不便,也得请秦公子为她寻个干净的客栈也好。至于所费银钱,明日我便托人带来。” 秦尚江沿着我的视线,瞧了瞧倚靠在杜鹃身上的海棠,思量了片刻,道:“平日里,这玲珑阁里都是掌柜和小厮们在打理,海棠一个姑娘家独自在此恐是不便。住在客栈也不是不可,只是这已然到了年下,正是京都最为热闹的时节,便宜(bianyi)的客栈只怕都已住满了,这一时半刻恐也没有吉房了。” 听这话的意思,我以为他是要拒绝,毕竟非亲非故的,实在没有必要惹上这样的麻烦事。 他却继续说道:“不如,让海棠姑娘来我府上暂住?赵小姐别误会。我府中后院里大多都是女眷,又有老祖母主事,定是妥当。” “如此很是麻烦,这...如何使得?”我有些犹豫。 “这有何麻烦?我府上离这里很近,只需过两条街便到了。且府中清静,总比在这里的好。” 想想也是,这里毕竟是一家店铺,往来客户甚多,人多口杂,海棠她一个女儿家却是很不方便。只是没想到,秦尚江居然如此热心肠,肯让一个婢女住到家里将养。 正这么想着,却看见他望向我的眼神里含着浓浓笑意与深深欣赏,一刹那,我突然明白,并非是他有多么的心底善良,而是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尽力与我方便,为我达成心中所愿罢了。 一时间,五味杂陈。 我颔首谢过,便转向海棠,与她说清楚:“你也知道最近家中出了些事,而你哥嫂只怕也会盯着府里的动静。只要你一出现在赵府,恐怕他们便会上门要人。” 她点点头,身体止不住的哆嗦。 我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你且放心,虽说你现在被遣散回家,但你的身契仍在赵府。倘若赵府不放,你哥嫂想必也不敢硬抢。” 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我继续道:“当务之急,是你要养好身体,将来之事,只能徐徐图之。如今秦公子答应带你回府,你若愿意,便先跟着他回去。” 海棠这才抬头瞄了一眼立于一旁的秦尚江,又迅速低下了头,脸颊两侧竟有些微微泛红。 我心中诧异,但也只做不知,继续说道:“那你便安心住下。过两日,我与杜鹃再来探你。” 说完,我又转向秦尚江:“那便有劳秦公子了。天色渐晚,我也不便多留了,改日再来叨扰。” 秦尚江很是客气,拱手相送:“想来前门瞧热闹的人群应已散去了。赵小姐,请。” 我们一行三人俱随他拐出雅室,只见林妈妈已然端坐在前厅,手里还拿着一套崭新的、包装完好的棉袄,想来是早已买好了,但却一直没有进雅室打扰我们谈话。直到我们一行人出来,她才默默站起身来,捧上棉袄,便立于我等身后,既没有好奇为何海棠会独自一人留在玲珑阁,也没有多嘴打探为何我们几个都哭过的模样。 就好像空气一般,她跟着我和杜鹃向秦尚江告辞,又跟着我和杜鹃一路默默的往回走。 经过这大半天的观察,我发现林妈妈当真担得起“老成持重”这四个字,话不多,却是很有分寸,仿佛什么都了然于胸,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真想不到,邹姨母的贴身妈妈竟是如此人物,倒叫我愈加佩服姨母为人。 于是,我们三人就这样默然不语又各怀心事的一路走回了府。此刻,日已西斜,远远望去,府中似乎已起炊烟。 我站在街口,第一次完完整整的看着赵府的大门。棕色厚实的木板上嵌着两枚铮亮的铜环,门楣上匾额高悬,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赵宅”两个大字。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也隐约看的出这曾是诗书簪缨之族。毕竟,赵家祖上也官拜参知政事,想来赵府门前这条大街也曾车水马龙、好生热闹,而如今却是门可罗雀,不知赵明诚瞧见了又会如何感慨心痛? 而我,一个借了赵府之女躯壳的孤魂,立于这时空错乱的天地间,看着眼前这应该叫做“家”的地方,却是十分陌生甚至毫无情感。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了。 陈子昂当年天地苍茫的孤寂,我现如今很是能切身感受,当真是“独怆然而涕下”...... 许是我立于此地太久了,杜鹃还是轻轻唤了一声。 我苦笑,摇头:“罢了,我们回家吧。” 第十八章 菌菇之毒(下) 甫一入府,门房处便蹿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声高呼:“哎呦喂,我的大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您这是跑去哪儿耍了?可让奴婢好生担心。” 我定睛一看,正是瑞妈妈。 之前几日不见,还以为她被王妈妈遣回王府了呢,原来是被分派来管门房了。 我不欲与她多费唇舌,抬腿便往里走,却不想,她一个劲儿地在后头嚷嚷:“这府里的事儿够乱的了,不说好好安生的待着,还跑出去抛头露面的,倒也不怕外头的人看笑话。哎呦喂,真是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啰。” 她这一番嚎,倒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又折返回来,定定的看着她:“前两日,有个名唤海棠的姑娘寻上府来,你可曾见到过?” 那瑞妈妈白眼略翻的想了想,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叫奴婢给打发了,谁知道是哪儿来的叫花子?凭她什么.....” 啪! 我实在等不及她把话说完,狠狠的一个嘴巴子甩了过去,声音够脆,惊呆了众人。 “我当你是个蠢货,不与你计较。却不曾想,你竟蠢到连命都不要了。”我冷笑:“那日来的海棠知晓投毒之事的内情,当时你若将她留下,便可查明真相,以正王府清誉。你倒好,偏偏将人赶走,线索这就断了,我担了污名事小,可我始终要奉旨嫁入王府,王府声名难以洗白,你当该怪罪谁?” 那瑞婆子听完我的话,竟信以为真,哆哆嗦嗦的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一时也呆住了。 我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只带着杜鹃与林妈妈一路往前厅去了。 邹姨母尚在府中主事,见我有些怒意的进来,微微有些吃惊,便抛了一个询问的眼神给林妈妈。 林妈妈瞧了我一眼,见我不曾出言制止,便将前事大致描述了一番,只是省去了我与杜鹃海棠三人留在雅室里的对话———毕竟,她也不在现场,也确实不知我们都说了些什么。 邹姨母静静地听她说完,又耐心的等我喝完一盏茶,才开口道:“你说这海棠是知晓内情之人,那她可都与你说了?” 我微微定了心神,便将白菌菇一事挑了重点与她说了,只是省去了毒性之剧、必然致命这一点。 她同样满脸震惊的听完,又同样满脸不可置信的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 这一回,我心中已想好了托词,自然不会再说漏了嘴:“想来那人也只是道听途说这白菌菇有毒,却也是没有真的在别人身上试过。而我此前一番催吐,已将所食之毒呕出了大半。故而,这毒虽伤了娴儿的记忆,却到底不曾真的要了性命。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一番娓娓道来,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说的她们也应信了七八分。再加上杜鹃已是第二次听了,就算有什么胡乱情绪也都早已消化了。瞧着她相对淡定的神态,邹姨母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那你觉得这事儿,王府那边是否知晓?”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按理说,王府那边儿若是得知此事确系奸人投毒,本应立即追查,以洗刷赵府冤屈,也是为他们自己涤荡污名。可......” 我实在搞不清楚王府那边究竟在想什么?又或者,王府那边其实已经着手调查了,只是碍于某些因素而无法放开手段? 我很困惑。 邹姨母长出一口气,道:“如此看来,我还真得尽快去王府一趟,打探一番王妃的意思?”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那我,方便跟着去吗?” 邹姨母很是疼惜的摸了摸我的头发,道:“你现在是待嫁之身,怎好亲自去见王妃?我知你心中着急,且耐心等一等。” 我也知道是自己一时乱了分寸,有些不好意思。 “是娴儿鲁莽了。” 邹姨母只是笑笑,道:“这一番折腾,想必你也累了,快去洗漱一番,晚膳备了人参山药炖乌鸡汤,很是清补。” 她抬头往外望了望天,继续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府了。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你早些歇息。” 我心中感念,起身施礼,一路送她出门,方才又折返往后院去了。 杜鹃自从回府,便不近不远的跟在我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知她心有困惑,不如干脆让她一口气吐干净,省的憋在心里久了,反而生了嫌隙,倒令我们情感生分了。 于是,我瞅着四下无人,便拉着她在廊下坐好,态度很是真诚,道:“姐姐,我知你有许多话想说,不妨直说,妹妹定当知无不言。” 她仍有些许犹豫,神情略有纠结。 我坚定的反握着她的手,道:“你我既结为姐妹,自当坦诚相待。你无需多虑。” 她咬着下唇,巴掌大的小脸绷的紧紧的,似是狠下了决心般,开口道:“小姐,王府恐不是什么好去处,你...能不能想法子别嫁了?” 我愣住了。 我以为,在经历过今天下午在玲珑阁的种种之后,她会心生疑窦,问我“你吃了有剧毒的菌菇,为什么还能活着?” 又或者,在听到我构思出婴儿车的雏形之后,便好奇道“你怎么能想出那般离奇之物?” 若真是这些问题,扪心自问,我真的能像刚才口中所说那般“坦诚相待、知无不言”吗? 我心中酸涩,摇头:不,我怎么会承认自己不是“赵静姝”?又怎么敢承认自己不是“赵静姝”? 只怕到时候又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真真假假的说出一番自欺欺人的话来。 然而,我实在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抛出这样一个问题:你能不能想法子别嫁了? 我沉默半晌,才道:“姐姐为何这样说?” 她眼中含泪,划过面庞:“我,我也说不清楚。总觉得,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变了,从接了那道赐婚的旨意开始,就变了。小姐,我实在害怕。” 大颗大颗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一滴滴地溅在我手背上,冷。 我艰难的扯出一丝笑容,也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我自己,道:“别怕,事情总会过去的。别怕......” 事情真的会过去吗?还是说,事情才刚刚开了个头? 我也说不清楚。 瞧着她颤抖的肩膀和强自压抑的啜泣声,我心生不忍,再次劝道:“姐姐,你若是害怕,便回庄子上与父母兄长生活吧。府里有邹姨母在,她会照顾我的,你放心吧。” “不。我不能走。”她摇头,狠狠的擦干眼泪,稚嫩且坚定的道:“当初老爷夫人都在身边,小姐却还是遭奸人算计,投毒谋害。如今小姐处境更加艰难,我又怎么能离小姐而去?那我岂不是成了不忠不义之人?” 一番话,说得我心中感慨万千,真不晓得赵静姝究竟积了什么福徳,竟然值得这样一个柔弱稚嫩却忠心不二的少女全心扶助。 她不过是一个未经世事的懵懂少女,心中也有抑制不住的恐惧与不安,明明家中早有退路,却坚定的与我站在一起,迎接未知而凶险的茫茫前路。 我是无法逃避,她却义无反顾。 我俩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仿佛是要给彼此助力打气一般,而又有千言万语似要喷薄而出,但最终只化为三个字:“好姐姐。” 从此以后,无须多言,她便是我第一信任之人。 我替她擦干脸上的残泪,亦破涕而笑道:“瞧我们俩的模样,可是狼狈的很。” 她还是很纠结,惴惴不安的道:“小姐,你说这婚事,当真是推脱不了吗?” 我叹了口气:“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只怕这王府是个火坑,我也只能往里跳了。” 她皱眉,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知如何是好。 我宽慰道:“嫁是肯定要嫁,至于嫁进去以后,世子爷一个不喜欢,将我休了,想必陛下也是管不着了。” 第十九章 谁签身契 杜鹃霎那间瞪大眼睛,很是有些震撼的看着我,估计是从未见过一个待嫁女子居然盼着被休。 一时之间,三观俱毁。 瞧着她的模样,我点点头,很肯定的告诉她:“你没听错。圣旨只说要我嫁入王府,可没说世子不许休妻。” “这,这可怎么好?”杜鹃有些急了:“那小姐的名声不就全毁了?将来可怎么办呀!” 我有些好笑,反问道:“我现在的名声不就已经毁了吗?抗旨自戕,还累的父母远徙岭南,有我这么不忠不孝的女儿吗?” 杜鹃有些窘,小声道:“小姐你也别这么说自己,这还不都是有人陷害吗?” “有人陷害?”我冷笑一声:“你可有十足的证据?可有怀疑之人?” 杜鹃呆立摇头。 我继续道:“既无证据,又没罪魁,一切不过是我们的揣测之词,谁又会信?况且,距离初八之事已过十日,只怕更是查无可查,最终只能落得无头公案。” “怎么会这样?”她有些忿忿不平,跺脚道:“难道就没什么法子了吗?” 自然是有。 若是以王府之势,想要查个清楚未尝不能。 所以,我才很是疑惑,为何王府那边毫无动静?仿佛真的不在意我的名声,也不在意王府的清誉。难道说,王府打着和我一样的主意,想要在我过府不久便休妻吗? 若真是如此,那我也是背了污名被休。且不说被休后的日子凄苦无依、毫无保证,就连我这一世的挂名父母也只能落得个流落岭南、客死异乡的凄苦结局。这样的罪孽,我可担不起,也不愿担。 看来,查明投毒真相,洗刷自戕污名,就只能靠自己了。 既然已经知道那白菌菇是在金阁寺吃斋时所投,那明日还是得往金阁寺走一遭了。 我这般想着,便与杜鹃说道:“明日怕是要再去金阁寺一趟,你看看可有什么要准备?今夜备妥,明日早膳后,回了姨母,咱们便去。” 这个时代也信仰佛教,可祭祀礼仪似乎与我所熟知的有些不同。于是,我只能让杜鹃去准备,以免出了差错,惹人生疑。 杜鹃点头,便去准备香火烛蜡。而我独自一人沿着连廊信步走着,脑海里还在反复梳理今天所见所闻,不知不觉间竟走过了房间,来到了后院的花园子。 自从邹姨母入府主事后,府中一众杂役婆子俱安排妥当,洒扫的洒扫、采买的采买、煮饭的煮饭、伺候茶水的伺候茶水,一切井井有条,规规矩矩。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却碍着赵府身份尴尬,也都低调行事。唯一出格的,恐只有门房的瑞婆子了。 而原本杂乱的花园子也早被整理干净,虽没有添置什么新的花草摆件,但也齐齐整整的,桌子擦过了,地面扫过了,摔碎的瓷片清理了,就连门窗也都擦拭过,不落一丝灰尘。 我的目光沿着园中假山藤椅轻轻扫过,仿佛一切如初,不见丝毫异样。可是,我心中知道,这不过是表象。 究竟是谁翻捡过花园子? 花园子里究竟藏着什么? 这异常的花园子与我中毒之事又是否相关呢? 老爹为什么会把东西藏在花园子里?他就这么有信心,东西不会被人翻出来吗? 心中的疑惑一个个冒出,却没有一个能找到答案。 实在有些好笑,但更有些无奈。 我静静地坐在花园子的藤椅上,仰面望着天空,余晖映衬之下,孤松愈发倔强挺立,不肯妥协。 罢了,想这么多也是无济于事,饭要一口一口吃,问题也要一个一个解决,心急也没用。 我甩了甩头,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只觉得冷彻肺腑,而思绪也跟着冷静下来。 好! 明日便去金阁寺,自己事的还得自己查! 我下定决心,起身,准备离去。 恰好见到春花、春蓉两人从连廊处拐出。见到我,她俩似乎微微吃了一惊,有些进退两难的模样。但还是彼此对视一眼,走上前来施礼问安。 我也有些奇怪,问:“你俩怎么过来这里了?” “奴婢们方才打扫完书房,便又来打扫花园子了。” “这么乱的花园子就只有你们俩人打扫?” 她二人点头。 哟,她俩看起来身量不高,又很精瘦,没想到竟这么能干。 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从长相来说,她俩都是大众脸,并不怎么出色,而且又是一脸的老实本分,肤色略深,手指的骨节也比较粗大,一看就知道是从小做惯了农活的。 “说起来,你们是从外头庄子上领进府的,可还适应?” 她二人又点头,口中称是。 “是王妈妈将你们领进府的?” 她二人继续点头,口中继续称是。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还真的俩闷葫芦,倒是凑了一对儿。 看来,之前倒是我误会了,本她们言语不多是因为经过王府的严苛调教,如今看来,倒是本性使然。 “你们那个庄子一直都是王府的私产?” 她俩不明所以,还是老实回答:“倒也不是。奴婢们之前在的那个庄子原本是皇庄,后来赏给老王爷的,但老王爷平日里也没怎么管过,现如今还是宫中吴公公的堂弟在管事。” “哦。”我心底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却没抓住,只觉得有些不妥。“庄子上的日子可还好过?” 之前听杜鹃说起过庄子上的生活,令我有些羡慕,那般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简单质朴,富足安逸,将会是我一生的追求。 可没想到,这个问题在她二人口里,却变得难以启齿。 我有些疑惑:“怎么了?你们不喜欢回庄子上生活?” 没想到,她俩倒是慌了神,噗通就跪下,连声告饶:“奴婢们该死,奴婢们若是哪里做的不好,小姐只管责罚,千万不要将奴婢们送回庄子啊!”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好像之前她们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一次是为了什么?我有点想不起来。但是,这样动辄下跪磕头的戏码,我实在是打心底里厌烦。 于是,我再次侧开身,避而不受,甚至冷下脸道:“别整天哭天抢地的,站起来好好说话。” 她俩有些怂怂地起身,垂着头,两只手很是别扭的搓着衣襟,一幅不知所措的模样。 其实,从她俩的表情,我也大概猜出来了,但还是想听她们道来。 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只是,这一遍问的口吻很是温和,也表达了绝无将她们遣送回庄子的意思。 她俩还是犹犹豫豫的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奴婢们那庄子平日里本不需纳税,但却要给皇家交粮。宫里规矩是交三成,可吴管事用的斗比官家的足足大了一倍。再加上过节的孝敬,庄子里的佃农几乎没什么余粮。奴婢们的爹娘实在饿的不行了,才将奴婢们卖给了王府,换了几两银子。奴婢们做牛做马都行,只求小姐万万不要将奴婢们赶回去啊。” 说着说着,俩人渐渐地哭出了声,可即便是哭,她二人依旧是压抑着、不敢肆无忌惮,仿佛生怕惹我厌恶气恼一般。 这一刻,我心底突然柔软起来,很是怜悯的看着这两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这女人当真都是水做的,柔韧坚毅的忍耐着种种苦难,即便是忍得实在受不了了,也只是默默流着眼泪继续提升着自己忍耐的极限。 我叹了口气,缓和了语调:“我并非要将你们赶回庄子,不过是对庄子上的事好奇,这才多问了几句。你们不要伤心了。况且,你们是卖身给王府,我这里是赵府。你们过来也只是帮衬,我如何有权处置你们?你们不要多想了。” 谁知,她俩露出了更加奇怪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道:“的确是王府出了银子,但奴婢们的身契却是签给赵府的。” 什么? 这回连我也觉得觉得奇怪了,王府竟这么大方,出钱买了奴婢,却将身契签给了赵府?当真是出钱又出力,却不要半分回报。这般用心,我很是怀疑。 况且,这卖身契上又是赵府哪个人签的字?我怎么不知情。 第二十章 一探金阁(上) 看着眼前这两个小姑娘一幅小呆鹅的模样,我知道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结果,那就还是别为难她俩了。 我换了个话题,吩咐她们去准备热水,以便晚膳后洗漱。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洗澡便成了一项艰巨且工程浩大的工作。只是煮热水就已经很耗时耗力了。而在邹姨母入府主事之前,我连喝口温水都很艰难,更别提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了。也正因如此,我愈加从内心深处感激邹姨母的到来。 再比如这晚膳,从清汤寡水的番薯粥到人参山药炖乌鸡,简直就是实现了质的飞跃啊。 我砸吧砸吧嘴唇,由衷的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倒是引得杜鹃笑出了声:“瓮里还多着呢,小姐不必舔嘴巴。” “你懂什么?”我抿着嘴笑道:“这叫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是是是。”杜鹃果真又递给我满满一大碗,道:“小姐现在可以继续回味啦。” 我摸着吃饱喝足圆滚滚的肚子,笑嘻嘻地看着她:“就算这汤再美味,可我也不是饭桶啊。不如,你替我喝了吧,也好多长几两肉。”说罢,便捧着汤递到杜鹃嘴边。 她瞅着屋里没有别人,也学着我的模样抿着嘴嗦着汤,发出了更加由衷的赞扬:“嗯,王府来的厨娘果然好手艺。” 我忽然想到方才与春花、春蓉的一番对话,立刻问道:“这厨娘是从王府里分派来的,还是临时从庄子上买来的?” 杜鹃深吸了一口汤,想了想道:“这么好的手艺,像是王府出身。” “要不,你抽空去跟着学一下吧,顺便问问。” 杜鹃只当是我嘴馋,便应承下来了。 古代社会晚膳过后,实在没什么夜生活,而我又吃的太饱了,不能立刻去泡澡,只好歪在床上继续看书。 今晚翻的是一本叫《传闻录》的杂书,里面恰好记载了佛教东传入中土的故事,还有这金阁寺的由来。 原来,数百年前,有一法号慧觉的高僧携一百零八卷经书自西域藩国而来,途经九九八十一难,总算抵达中土京都郊外。于是,慧觉大师开坛设阁、讲经普法,超赎罪之身,渡有缘之人。渐渐地,信徒广布天下,居然有了云集而响应之势。 恰好有一日,信徒们正围坐在经阁四周,聆听大师说法。忽地一道金光闪过,慧觉大师就地坐化。之后,居然又金身不毁不灭。信徒们皆道大师已修成正果、脱离轮回之苦了。从此以后,这慧觉大师讲经之地就变成了金阁寺,年年供奉,岁岁香火,四季不停。 我瞧的很是有趣,不觉脱口而出:“这金光来的倒是很及时,却不知是什么光?” “什么?”杜鹃正在整理碗筷,想必没听清,随口就接了一句:“小姐是说烛光不够亮吗?” 这话接的妙。 我笑嘻嘻的看着她,信口胡诌了一段打油诗,调侃道:“我问金光,你接烛光,此光非彼光,却也都是光。咣当咣当咣,你要什么光?” 本就是胡言乱语,却不曾想,杜鹃放下手中的碗筷,很是有些认真的说道:“小姐这词儿,怎么听起来与观音品上那些士子们说的一个样儿?” 啥? “观音品?” 品铁观音我就知道,这观音品又是什么?而我这胡说的词儿怎么就和士子们说的一样了? “是呀,说起来明天正好就是十九了,正是金阁寺办观音品的大日子。”杜鹃一拍巴掌,眼神里闪着星星般的光芒:“到时候京都内外的风流才子们都会齐聚一堂,在金阁寺内的六榕塔下品评诗文、坐而论道。” 这算是大型选秀现场吗? 我一时有点懵,搞不清楚状况。按理说,这佛门乃是清净之地,讲求四大皆空,怎么会举办功利性质这么强的集会?况且,我正打算明天去金阁寺查一下白菌菇的线索,却又赶上什么观音品?那到时候人多眼杂的,万一被人认出我就是“抗旨不遵”的赵静姝,岂不麻烦? 这么一想,看来明日金阁寺一行还是改期吧。 我刚准备开口,杜鹃紧接着来了一句,立刻令我打消了念头。 她说:“听说平南王世子每个月也都会参加观音品......” “世子为什么会参加?” “这...我就不清楚了。”杜鹃抓了抓脑袋:“那小姐,你明天还去吗?” “去,当然要去啦。” 终于可以见一见我那未婚夫的模样了,怎么可以不去? 我心中愉快的盘算着:若是能成功地给他留下一个差到极点的印象,说不定,我就可以顺利被“休”了。 要知道,婚前的印象至关重要,甚至能决定婚后生活的幸福和谐程度。只可惜,在这个时代,婚姻大事通常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男女婚前能见面的机会可谓少之又少。现在,有个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我怎能不珍惜?怎能不好好把握? 只要能在这次观音品上给他种下深刻的坏印象,那我婚后就可以避免与他同房,更不可能会有孩子。到时候夫妻感情不睦,而妻子又无所出,那离婚简直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我相信,这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期待离婚的了。 哦,不。 这个时代应该叫“被休”。 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抢先一步,为将来摆脱王府生活埋下了伏笔。 一想到这么妙的如意算盘,我简直要仰天大笑了。 杜鹃有些奇怪的看着我,不明所以。 我也决定不与她说的这么清楚,免得又震碎了她的三观。 “咳咳。你方才说,我刚刚那段词儿与观音品上士子们所说的差不多?” “嗯,就只是觉得很押韵,具体怎么像,我也说不上来。” “那咱们明天就去瞧瞧这观音品。” 我本以为杜鹃会很兴奋,谁知,她竟然有点拘谨,道:“可...可...观音品都是士子们参加的,咱们都是女...怕是...” 末了,她给出了意见:“不如,咱们在后院的山上远远瞧一眼?” 这有什么意思? 这个时代既没有望远镜,又没有扩音器,远远瞧一眼能瞧到什么?豆丁大的影子那么一晃,都不知道谁是谁呢! 况且,我可是打定主意要让平安王世子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怎么着也得创造条件实现这一目标啊! 我很认真的想了想,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你能搞到男装吗?咱们明天扮成公子哥儿去金阁寺吧。” 第二十一章 一探金阁(中) “男...男装?”杜鹃的眼睛瞪的贼大,一幅惊慌失措的模样:“小姐,你想干嘛?” “隔着那么远,怎么看得清。”我眨眨眼,诱惑道:“难道你不想身临其境,好好瞧一瞧那些才子们的倜傥风流?” 毕竟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略略的情窦初开,对于那些曾经只在闺房中悄声私语的公子哥儿们始终抱以一种欲罢不能的期盼。哪怕只远远的瞧上一眼,便够半年的谈资了,更何况,如今有机会可以近距离“观赏”,甚至可能问上一句安。 真是想想都激动。 看着杜鹃猫儿挠般的表情,我就知道,她定然心动。于是继续推波助澜道:“况且现在又是冬日,衣衫大多厚实,再加上你我身量未显,便是穿上男装也只会被人误认为是未成年的小公子,只要少说话,必定不会露馅儿。” “当...当真不会被认出来?”她颇为自欺的问道。 “肯定不会!”我替她说出心中想要的答案。 同盟者搞定,那剩下的问题就是去哪里弄两套男装?府中虽有杂役小子,可那些人穿过的衣服,我心中实在反感,怎么可能去穿;而老爹的衣服又过于宽大和正经,我若是穿了,那倒真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要撺掇杜鹃与我通行,毕竟她才是熟知这个时代与社会风俗的人,只要她肯帮我,那必能搞定一套得体大方的男装。 果真,这个问题抛给她后,她十分认真的思考了半晌,才糅合着兴奋与小心的复杂情绪说道:“咱们明日出府应是会路过及第坊,那边有几家成衣铺子,许有合宜的......” “那便这么办吧。”我一锤定音,此事如箭在弦上了。 杜鹃的性子虽真诚善良,但总归是没见过世面,又有些胆小怕事。在伺候我泡热水澡的时候,她又悄声反复与我说过几次,见我主意已定,不再更改,她也只好作罢。整夜翻来覆去,不知是兴奋,还是忐忑,倒是吵得我也没能睡熟。 第二日一大早,我们俩顶着一双熊猫眼,大眼瞪小眼的互瞧了半晌。我笑道:“这下可好了,自带烟熏妆,绝对没人认得出来了。” “何为...烟熏妆?” “额,就是...烧饭被烟熏花了脸...”我急切的说道:“今日一早就要出门,赶紧去用早膳。” 用过早膳,回禀过邹姨母,我二人便乘着小马车出门往西城门外去了。路过昨夜所说的成衣铺子,我们下车选了两套不起眼的男装换上,又继续向西直行。 这也是我第一次坐马车,倒是比轿子舒服,也不觉得有多颠簸。只是一出了城,石板路变成了山路,倒有些晃。可总归是京都,四通八达的官道修正的十分宽阔,平日里也有人维护,并无太多的杂碎泥石,再加上今日是金阁寺每月一次的观音品,往来的马车竟十分之多,颇有些道路壅塞。 我一路挑起门帘,从缝隙中往外瞧。那些世家的公子哥儿们大都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呼朋唤友,轻松驰过。而那些文弱书生们则与我一般乘着马车徐徐而行,只是也时不时的撩起窗帘相互寒暄。 如此看来,今日出行之人果真很少女眷,想来也都是知道避忌。我俩换上男装混入其中,倒是十分明智之举。 只是杜鹃躲在车厢里一面很是别扭的拉着衣襟、整理着发带,一面又有些担心、有些好奇的想往外瞟。 我扶额:“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小姐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从现在起,你要叫我小公子啦!” “小...小公子,你说咱们这样真的好吗?” “你都问了八百遍啦,八百遍啦!”我真怀疑她前世是不是属唐僧的,年纪轻轻的竟也这般唠叨。“你只需大大方方的,必没问题的。” 这一路反复给她洗脑,努力让她相信自己是个男子,而我也是个男子。 就这么折腾折腾的,总算来到了金阁寺大门外。 寺门外两侧宽阔的平台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竟和停车场一般,井井有条。众人皆下马步行,相互拱手致意。我也模仿着他们的动作,一路微笑寒暄,仿佛真是个涉事未深的公子哥儿。 随着人潮来到六榕塔下,举目望去,六株菩提榕冠盖如华云,层层叠叠巍峨耸立,又有苍劲古朴之感,枝叶蔓延开来,竟遮蔽了大半个庭院。 i我有些好奇,这榕树不是最喜温暖湿润的气候吗?怎的此处也有? 而一进这庭院,也不知是否人太多了,竟是有些热浪扑面而来之感,额头渐渐的冒出了汗,可我也不敢脱去外面的衣衫,怕露馅儿。只好边擦汗边往人少通风处走去。杜鹃紧紧的跟着我,半步也不敢拉下。 我们寻了一处角落坐下,正好地势略高,视野开阔,能将院内众人纳入眼底。 辰正时分,寺内金钟长鸣,院内众人分立两侧,让出中间通道。一茜色袈裟的老和尚缓步上行,立于最大的那株榕树下,念了一声佛,又朗声道:“施主安好!” 众人皆回礼作揖:“住持金安!” “诸位都是风流人物,今日齐聚一堂、坐而论道,小寺真是蓬荜生辉。”那主持又道:“今日盛筵,仍由礼部左侍郎方大人主持,还望诸位克己守礼,品评诗词书画,以文会友。” 只见一长须儒雅的长者身穿葛色长袍缓步走出,与住持并肩而立。二人彼此施礼后,方大人文绉绉的长叙观音品的历史起源与文化传承。 这些都没什么好听的,不过是一些冠冕的官方说辞。但是,对于这位侃侃而谈的方大人,我倒是有些好奇:礼部左侍郎?那岂不是和我老爹同朝为官?不知道两位大人平时往来密不密切,会不会认出我来? 一大段追溯完毕,观音品正式开始,陆续有士子将自己的书画作品拿上台展示,客气谦虚一番的邀请众人点评,众人也颇给面子,欲扬先抑,很是巧妙,又很有套路。最后由方大人给出一个品级。 就这么闲坐着看了大半个时辰,也算看出了点门道儿。凡是略有背景的,比如京中要职的门生或者地方大员的子弟,大都能得个上中品或者上下品;若是身份一般的,实在出色的人物也不过中上品,否则通常为中下品或者下中品。 我很是有些不屑:“这般评定品级,不过自欺欺人,却不知道这庸碌众生上杆子般的来,却为哪般?” 杜鹃正瞧的起劲儿,听我这么一说,很是有些奇怪,道:“小...公子为什么这么说啊?” 我清了清嗓子,科普道:“先不说这士子们品级的评定大多依凭出身背景,这已然是在众人心中划下了一道世家与庶族的门槛。就单论这品评的资本——诗书字画?一个士子只要诗书写的好,绘画作的妙,这就够了吗?你不觉得这眼界也太狭隘了吗?” 杜鹃摇头:“不会啊,不以诗词论品级,那以什么论啊?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我瞅了瞅她一脸追星成功的模样,算了。 “好好好,你开心就好。” 说罢,我便荡漾着双腿,开始搜寻此行的主要目标,却不想,一个低沉的嗓音自背后而起,惊的我与杜鹃蹭的一下子站起身来。 “小公子此番言论倒颇有意思,在下愿闻其详。” 第二十二章 一探金阁(下) 那个男子身穿石青色纱缀绣如意云纹棉褂,头束青玉雕兰花冠,很是简单端方,又稳重大气。他就那么背着手,闲散的立在那里,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冬日的暖阳从树叶间隙洒下,正好光影斑驳的映衬在他身后,令人目眩。 我向他身后望去,只见他确实孤身一人,没有随从小厮。 这人是什么路数? 我有点摸不清,一时愣愣的看着他。 他笑意愈浓,提高了声量,道:“小公子方才说这观音品很是眼界狭隘,却不知是何意?” 咳咳,我连忙收回目光,虽说自己现在换了男装,可对方毕竟是成熟儒雅又谦和倜傥的真男子,我这般盯着看已然很失礼了。 “我方才胡言乱语,公子只当笑话罢了。”说完,便欲拉着杜鹃起身告辞。 那人上前一步,挡住我的去路,道:“小公子略看了半晌,就已明了这品评等级与出身家世相关,可见眼光犀利独到。” 见我还是不语,他又叹道:“这观音品虽属民间自发,但有礼部官员参与主持,又有了为春闱举人士子们搏名声的意味。如此以身世为品评依据,却寒了广大庶族之心,于春闱也是不利。” 听他话里的意思,又见他孤身一人,我心道:他莫不是庶族出身,才会这般认同我方才的言论?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春闱取士,乃是为国储才,真国之大事也。然,听公子话中之意,这春闱的评判还会参考观音品的品级?” “确实如此。” “那这观音品当真是很狭隘了。”我有些叹息的看着场内那些陆续登台的士子们,甚至忘记将说话口吻调回这个时代的频道:“一个国家所需的不仅是栋梁之材,更要有经世致用的实干之人。诗词书画不过一门技艺,并非国家官僚体系所必备的素养。观音品却以末技为品评的主要依据,如此因势利导,岂能造就经世人才?” “那依小公子之意,如何才算经世致用?” 我略思考了一下,说道:“比如这《山海志》,虽记录了山川地貌、风俗人情,但对赋役、屯垦、水利、漕运等有关国计民生的事项鲜有记录,使人只关注山川之美,却忽略古今之变,不算是经世致用。且《山海志》中的记载缺乏引注,许多故事不知出自何处,还有许多自相矛盾之处。如此这般,就算是做学问也少了点求真务实的意味。” 那人神情渐渐有些认真:“没想到,公子小小年纪,却是很有一番见识。” “见笑了。”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也是在高中阶段学过通史的文科生,这点认知还算是有的。 “在下旻宁,今日得幸与小公子相识。” 那人说罢,便拱手致意,这便是有意结识了。 我也只好仿照他的模样,还礼道:“在下赵...景舒。” “原来是赵公子。不知赵公子师从何处?” 师从,高中历史教科书? 不不不。 肯定不能这么说。 “在下一向身子不好,常年闲居家中,偶尔看过几本书,不曾拜师。” 旻宁“哦”了一声,又露出那般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原来是自学成才。” 我有点不喜欢他这一幅将人看透般的神情,打算尿遁。 而他却即时的抛出了一个问题,瞬间将我吸引。 他说:“那赵公子可知这观音品的由来?” 这就是我一直好奇的问题,为何会在寺院里举办士子聚会?这么世俗化的行为与寺院清净为无很不相符。再有这聚会为什么叫观音品?与观音菩萨有何相关? 这些问题,是自我知道了观音品的存在以后,就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天知道,我身边都是一群内眷妇人,怎能指望她们为我答疑解惑。偏我又是个极有求知欲(又名:好奇心)的人,旻宁把这个问题抛出来,那就是要给我诉说历史、科普文化来的,这叫我怎么忍得住不继续听下去。 于是,我只好道:“......愿闻其详。” “这观音品虽说是民间举办,但论其起源,却与圣祖爷有很大关系。”他摆出了古人遥想当年的必备姿势,用后背对着我,继续说道:“遥想当年,圣祖爷尚在潜龙之时,曾与西山书院的院首交情匪浅,常常通宵品茶,谈古论今。后遇燮末大乱,烽烟四起,书院门生皆入圣祖爷门下,助圣祖爷平定天下,有定鼎之功。” 嗯,我点头,看来,这个圣祖爷还是挺有远见的,早早的培植了一批忠于自己的能人志士,以办学校为幌子,招揽英才。 我内心默默地为王朝开创者点了个赞,然后继续坐等吃瓜。 “圣祖爷登基后,曾邀院首入朝为相。然院首心志并不在此。”旻宁停下,有些怅然的眺望远处巍峨的群山。 “然后呢?”我适时发问,表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听众。 “然后,院首在金阁寺出家为僧,但仍有慕名者时时拜访。院首便于每月十九这日开坛说法,观人世之音,品天下之事,这便是观音品的由来。” “不对啊,那现在的观音品怎么变成只论诗词书画而莫谈天下之事了呢?” “仁宗初年有士子在观音品上大放厥词,妄议皇家私密,又语涉国祚传承,龙颜大怒,数万士子下狱连诛,这观音品本也废弃。后至仁宗晚年,在当今陛下的力主之下,这观音品才再次举办,只是每次举办必有礼部官员主持,所评品级也开始与春闱相关。” “难怪士子们只论风月了。”我很是能理解的说道:“这也难怪,王朝始创,最是需要人心思定,若有流言蜚语惑众,自是当厉行禁止。只不过,诛杀数万士子,这.....” 我及时止住自己的舌头,毕竟按旻宁所言,这个时代也是有“文字狱”的,那还是不要评说皇帝的是非为好。 他看着我,道:“你方才既说这观音品只谈书画不论时势,是为视野狭隘。如今却又说,为人心思定而需厉行禁止。这般前后,岂不矛盾?” 没想到,他思维缜密,竟一下子就发现我言语悖谬之处,倒令我有些刮目相看。 我亦嘴角微微上扬,含笑答道:“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第二十三章 觅得线索(上) 看着他一幅好问求学的神情,我有些好笑想着,用高中历史知识回答他算是欺负他吗?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脑子里飞速的闪过以前历史老师上课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开讲道:“新朝创立伊始,乱局初定,人心思定,故大多行休养生息之政,讲求的是无为而治。然,随着万物复苏,国力复兴,朝廷亦需要加强地方之治理,否则人心浮动,乱局再起,辛苦的又是百姓。而治理之要,一是收兵权、财权、政权于朝廷,非上旨则为乱政,当令行禁止。但这也仅仅是术与权,而非谋势。若要说势,则应当是......”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所说之不话已经涉及到国政与君权了,貌似有些不妥。 正当我犹疑之际,旻宁追问道:“应当是什么?” 我再次慎重的打量他一番,只觉得他气质确实出众,但衣着并不见什么奢华糜费,与台上那些背景雄厚又“花枝招展”的世家公子有很大不同。 这般想着,便接着说道:“朝廷所设繁琐礼教、森严律法,皆是要在人心内铸就高台,使民众知敬畏。这便是君主所依仗之势。然而,人心中只有敬畏还是不够的。” “那还需要什么?” “信仰。” 很显然,他并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我指着层叠庙宇,道:“比如眼前这座金阁寺。你以为芸芸众生来这里参拜的真的是这些泥塑的神佛吗?不。他们虔诚的磕头祷告,不过是期望自己今生的苦难可以换取来世的幸福,又或者可以继续延续今生的权势。他们不是在拜神佛,而是在拜来世。这虚无缥缈的来世,便是他们心中的信仰。” 旻宁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以佛寺之说教化民众,使其生有所望?” “倒也不一定非得是佛寺之说。”我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儒家或者法家,不敢乱说,只好道:“无论是何派学说,总归是以教化人心向善为旨要,以民众自觉约束言行为规范,知行合一,最是可取。故而,天下大治,治在人心。” 一语已毕,旻宁神情肃穆,整理衣衫,很是郑重的拱手失礼,道:“赵公子所言,已堪称大家,在下敬服。如此看来,这观音品确实流于形式而失了精髓。” 对此,我也深感惋惜,远远看着仍如火如荼的观音品,道:“倘若朝廷以信仰为导引,以教化为手段,深入地方学堂,必能培养出既务实精专又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行合一的人才。只是,此番举措耗时颇久,需得几代人之用心经营,方能成效。” 说着说着,我忽然有些忧国忧民的意味,竟莫名的伤感起来。 也不知是否我的情绪感染了他,旻宁沉默良久,叹息一声道:“公子若是生于圣祖年间,凭此番见识,行当时之策,如今我大煜天下也轮不到这些世家豪强来左右了。” “世家豪强?” “当年燮末之乱,圣祖爷起兵,得了七路诸侯响应,才荡平天下。”旻宁眉头皱起,道:“这便是开国七大异姓王,各自领兵,镇守一方,如今已隐隐有雄霸一方之势。” 我忽然想到了平南王,赶紧问道:“平南王也是其中之一吗?” 他反而有些奇怪的看着我,似乎刚刚那个问题很不应该问。 我内心哀嚎,我不知道也很正常啊,毕竟这个时代的人也秉承“当朝人不写当朝史”的优良传统,在老爹书房里能找到的距今最近的史书也只有《燮史》了,这还是当朝礼部主持编纂的呢。况且,这个时代也没有报纸书刊,我就算想要了解点国家大事,那也实在没有途径啊。 算起来,到目前为止,我连平南王姓什么都不知道,也真是可怜。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他,坐等他来科普。 他虽然面露奇怪,但也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平南王府当然也是其中之一。且平南王的老王爷曾救驾有功,圣祖爷还赐了丹书铁券,自然非比寻常。” 我突然想到之前与杜鹃闲聊时,似乎也听她说过类似的话。 “听说平南王此前常年驻守镇南关,怎么又搬来了京城?” 我自然是不信什么圣上深感平南王“劳苦功高”故而接其一家入京居住之类的话,尤其是在听了旻宁今日所说的一番话后。 果然,旻宁有些神秘兮兮的看着我,附耳低声反问:“你以为,会为什么?” 我联想到他方才那番话,以及这般神情,瞬间瞪大了眼睛:“难道是为了...连根拔起?” 他目露赞善,嘴角上挑,语气莫测地道:“赵公子耳聪目明,自然看的明白,也听的明白。” 我已经顾不上他的恭维了,心中有些焦虑:糟了,看来这个王府还真是嫁不得。皇帝已经把他们摆在砧板上了,我要是嫁过去了,那岂不是给皇帝增加一条鱼肉? 不行。 必须要想办法离婚! 速度要快,越快越好! 我心志彻底坚定,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哪个才是即将倒大霉的平南王世子? 我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望向观音品的方向,问道:“那你可认得平南王世子?快指给我看。” “赵公子为何对平南王如此感兴趣?” “谁说我对他感兴趣了?”我语气急了。 旻宁反而笑了,道:“你这模样还说不急?” 我有些恼,回头瞪了他一眼,腹谤道:你倒是不急,嫁的又不是你! 他知道我是认真的,也收起了玩笑的模样,也陪着我往观音品的方向举目张望:“奇怪了,今日怎么不见平南王府的人?” “什么?平南王世子没来?” 那我岂不是没有机会了? 天啊! 我又发出了无声的哀嚎:那我还能去哪儿碰瓷儿平南王世子啊? 旻宁略略思索一下,道:“许是已到了后院禅室了。” 有希望? 我赶紧道:“后院禅室?你可知道路?快带我过去。” 这一回,反而是杜鹃拉住我,往一旁侧了侧身,压低声音道:“小...公子,你这般着急过去干嘛呀?” “自然是想法子让他认出我来啊。” 杜鹃也急了,道:“万万不可。小姐扮装前来,已然不妥,怎可暴露身份?” “我就是要让那个世子知道他未来的夫人行为出格,不是个贤惠的。这样我才有机会从王府脱身啊。” 杜鹃一听这话,直接把我的袖子都抓皱了:“小姐,你还想着要世子休了你啊?” 简直头痛。 旻宁就在一旁,我俩这样窃窃私语,万一被他听见了,那可怎么好。 长话短说。 “你且信我。不要多言了。有外人在!” 最后四字,我几乎咬牙切齿了,又拿眼神示意,瞪的我眼眶子都痛了。 这般努力,杜鹃总算领会,但还有很纠结,一幅欲语还休的模样。 我不想理会,转身问道:“旻公子可知禅室所在?” 旻宁这回倒是没有多问,爽快的道:“知道。赵公子可随我前来。” 第二十四章 觅得线索(中) 我没有多想,拉着杜鹃跟在他身后,沿着一条石板小路往后院走去。 一路上,并没有见什么人,环境倒是清幽的很。可我实在没有什么心思去欣赏,只盘算着如何才能让世子记住我出格的言行,却又不能真的留下治我罪的把柄。 这便是最难把握的分寸了。 我飞快的盘算着,并没有注意自己究竟走了多远,只觉得弯弯绕绕的,穿过了几道小门,越过了一条小溪,终于来到了一处清幽素雅的禅院。 “到了,就是这里。” 我抬头,只看院门紧闭,不像有人的样子。门外,一幅对联,上书:“身在万物中,心在万物上。” 旻宁上前推开门,回首笑道:“请进。” 我顿时心生疑惑,问:“这是哪里?” “此处是金阁寺用以招待参加观音品的世家子弟的禅院。”旻宁见我不动,便先行入门,做出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我站在门外,隐约听见里面有水声,又有鸟鸣,唯独不闻人语。 我愈发疑惑,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个旻宁是不是个骗子。 可是,他神情坦荡,不似作假,我有些拿捏不准。 想来,他也是知道我心中犹豫,却并不着急,只是含笑立在那里,默默地等我做出判断。 他这般举动,倒真叫我进退两难了。 我也默默的看着他,片刻后下定决心,抬腿,迈入。 他笑意愈浓,在前面引路。 只见米白色砖墙配着深灰色的瓦片,倒是江南水乡的建筑风格。院内又引山泉做流觞曲水,绕阶而成。门口悬挂鸟笼,因是冬日,还罩着藏青色的棉布,方才叽叽喳喳的雀鸣,便是来自此处。再往屋内,有竹篾蒲团,又有金笼炭火,燃的正旺,上面悬着一壶水,正微微冒着热气。如此精心布置的雅室,令人甫一入内,便觉融融暖意,身心放松。 我二人在茶几前落座。杜鹃立于我身后,虽也有忐忑之情,但始终安静不语,强自镇定。 旻宁从茶几右侧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个青瓷罐,打开后,茶香扑鼻,气息浓郁,沁人心脾。 他取出一些,放置在面前的托盘上,粗细均匀分开,很是熟练。又用已烧开的滚水浇热紫砂供春壶,才将茶叶先细后粗逐一倒入壶内,又以滚水注满,以壶盖刮去表面浮起的泡沫,迅速将壶内之水倒入茶杯,却并不喝,只略略放了一下,又将茶杯中的茶水倒净。 我默默的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并不出声。 他亦不着急,直待第二泡茶泡好,才为我斟了一盏,推至我面前,道:“赵公子可有什么想问的?” 我并不去碰那茶,只任由热气袅袅,茶香四溢。 “你究竟是何人?” 他端起茶杯,凑到鼻下闻了闻,道:“汤色金黄,入口甘爽,赵公子不尝一尝?” 说了那么大半晌的话,又走了许久的路,确实有些渴了。 我举杯,欲饮。 杜鹃悄声道:“小...公子...” 我仰头,一饮而尽:“好茶,很是解渴,再来一盏。” 旻宁笑了:“人都是品茶,我这倒是遇到牛了。” “你想说我牛饮,暴殄天物?”我又喝了一口,还真是解渴,道:“茶不过一种饮品,为人解渴提供了多一种选择罢了。所谓品茶,不过是你们这些达官贵人虽增设的仪式,为的就是消遣时光,彰显尊贵。” “哦?”他笑道:“赵公子知道我的身份了?” 当然不知道! 我冷哼一声,有些气愤道:“你自己说的,此处是用以招待世家子弟的禅院,而你对这里的布局、摆设又表现的这么熟悉,还有刚刚那一套茶艺,也是动作娴熟。想来,旻公子出身也是显贵,方才倒是我唐突冒昧了。” 他瞧我如此这般说话,竟笑出了声:“赵公子可是气在下欺骗手段?” “不敢!你何时说过谎,不过是有意误导,是我自己误会了。旻公子手段高明,在下心服口服。”我瞪着他,干脆直接的问道:“说吧,你引我至此处,究竟意欲何为?” 旻宁气定神闲,又为我二人斟满了茶,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出身世家。” “你也是那七大异姓王之一?” “非也。谁说世家只有那七大异姓王。”他摇头,道:“我母亲乃是镇远侯府嫡女,我自然也是世家出身。” 镇远侯?这又是什么爵位? “武将?” 他点头道:“我家祖上曾随圣祖爷起兵,乃是圣祖爷麾下大将,因军功封侯。天下初定后,祖上便不再领兵。” “兵权有什么好留恋的,不如做一个富家田舍翁,睡得也安心些。” 他又笑了:“你倒是有远见。” 我不欲与他纠缠这些,继续追问:“那么,敢问旻大人究竟为何引我至此?” “为了解渴啊。” 他说的很理所当然,可我彻底炸毛了:“已经喝够了,告辞!” “也是为了让你避开平南王府。” 什么? 我转身,停住,有些不可思议加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他依旧端坐在那里,脸上还是挂着笑意,目光温和,令人无法生厌。 “为什么?” “你如此聪慧,怎会想不到?” “不要再卖关子了,有话直说。” 他又一次笑出了声,我都能想象的到自己的脸有多黑,仿佛是一只被他逗弄于掌间的猫儿。 “平南王世子自从入京,每月观音品必到,可唯独这次没有露面。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么说来,你真的没骗我?” 他哑然失笑,有些无奈的看着我,道:“你方才也说了,我不曾出言欺骗过你啊。” 这倒让我有些尴尬了,那是一句气话,甚至带有点讽刺的意味,却也不曾想,他当真连这事儿都没骗我。 看来,平南王世子果真没有来观音品。 啊,不对啊! 我突然想到:“你刚刚还说过,平南王世子在后院禅室,我这才跟着你来的。” 他很老实的点头道:“是啊,方才路过时远远望了一眼,那禅室安静的很,不见半个人影。” 啥? 路过了? 我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路过了? 他很无辜的看着我,摆出了一幅小鹿般可怜兮兮的模样:“所以,在下才想请你过来饮茶解渴的。” 说来说去,反而是我错怪了你? 我扶额,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真是太糟心了。 罢了罢了,这次真的要告辞了,但愿杜鹃还记得来时的路。 但是,旻宁再次拦住了我,道:“赵公子之惑想必已解了,那能否也替在下解一解心中疑惑?” 还没完没了了? 白白耽误了我半天功夫不说,还根本没达成此行的目的,真是得不偿失! 我有些不耐烦的看着他,脱口而出:“有话就说。” 旻宁抄着手,一步一步缓缓向我走来,竟将我罩进了他的影子里。 他低头,与我四目对视,依旧笑意融融,问道:“你究竟是谁呢?” 第二十五章 觅得线索(下) 啪的一声,我听见自己脑子里有根弦——断了。 我怔怔的站在那里,竟忘了言语,就这么呆呆着看着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他刚刚问了什么? “你究竟是谁?” 他发现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号瞬间塞满我的大脑,好半晌,我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结巴的反问:“什...什么意思?我...我是...赵景舒。” 他依旧那般笑着,只是那笑意只挂在嘴角却无半点深入眼底。他那双瑞凤眼微微眯着,透着看穿一切的神情,像是一只逮着猎物的狐狸,狡猾而危险。 原来,他此前的温文尔雅、谦虚恭谨,不过都是表象。撕开这一切的外衣,终于露出真面目。然而,这样的气息转瞬即逝,他又恢复风轻云淡的气质,转身回到蒲团前坐好,重新浇注热水,烫开了一盏新茶。 “赵公子小小年纪,看待事物却如此通透,对于朝局不甚了解却又目光长远,颇有指点江山之意。这许多矛盾集于一身,不得不令人惊异。” 心中悬在半空的大石终于落地,原来如此,还以为他知道我不是真正的“赵静姝”。 要知道,死而复生已经令人难以置信了,若是复生之人还不是“本体”,那岂不是更是匪夷所思。若是被人知晓真相,我只怕要落得个邪魅鬼祟的下场,恐会被僧人直接捆去烧了。 自来到这个世界,我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生怕被人看穿。 方才,他那么突然的一问,又一幅了然的神情,才令我误会。现在,又听他这般说,才终于冷静下来:也是,如此离奇之事,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我稳住了心神,从容答道:“我向来爱读史书,所言之意亦多出自史书。俗语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旻公子若是肯用心研史,亦有所得。” 他眉毛一挑,丝毫不以为忤,笑道:“好一句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若是有机会,倒是要好好与赵公子畅谈古今。” “旻公子出身世家,在下出身庶族,天壤之别,只怕也没有机会再见。”说罢,我便欲告辞。 “你就不想知道平南王世子今日为何没来吗?” 这个家伙,果真是只狐狸! 我有些怒,收回已经迈出门槛的那只右脚,冷哼一声:“你若有心告知,就请痛快直言。否则,恕不奉陪。” 他伸手示意,邀我再次入座:“平南王府近日可谓多事之秋,你可曾听说?” “不曾。”我仰着脖子,断然拒绝与他同席。 他亦不恼,只捏着杯子,欣赏着茶汤美色,道:“圣上赐婚平南王世子,却不曾想,那女子抗旨拒婚,终落得个满门问罪、谪徙岭南。想来世子亦觉面上无光,羞于见人,不肯出门罢。” “就这么简单?” 我不信。 “要不然,还会是怎样?” 他反问。 “抗旨拒婚的是那女子,与世子何关?” 旻宁笑道:“赵公子总是能一语中的。” 我并不肯吃他这一套,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谁知那女子寻死觅活了一番,终还是要遵旨嫁入王府。试想,一个待罪之身的女子成为世子妃,会是什么结果?” 我突然领悟,再加上旻宁此前已经暗示,说圣上有意将平南王府连根拔起。 原来如此,王府若是真的允我与世子成婚,那就相当于家里有了一个待罪之身的世子妃,自己打自己的脸。 难怪,瑞妈妈一开始就言辞讥讽的要逼我自尽。想来,我若死了,王府清誉倒是保住了,而瑞妈妈的举动只怕也是得了王妃首肯。 那后来王妈妈态度转变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真的是被我说动了,要查明投毒真相,还赵府清白? 恐怕不是。 若真是被我说动了,又怎会不去寻海棠她们? 连我都能查到的白菌菇之毒,她们有什么理由查不到? 唯一的答案,就是她们不肯去查。 那她们为什么不肯去查? 为什么不肯还我清白,还赵家清白? 我想不透。这背后究竟还藏着什么? 旻宁定定的看着我,道:“说起来,那抗旨拒婚的女子倒是和公子同宗,不知公子可认得?” “我...怎么会认得?”我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差点儿被门槛绊倒,幸亏杜鹃及时的扶住我的手。 这时,我才感觉到,杜鹃掌心已全是冷汗,只怕是心内煎熬,却强忍着不出声。 我用力反握,给彼此安慰。 “说起来,那样女子的父亲还是礼部右侍郎赵明诚。此前的观音品还都是赵大人主持的呢。”旻宁饮了一口茶,继续道:“赵大人为人很是方正,向来以清流自居,倒是颇有官声。这王府武将出身,与赵府联姻,本也算是上品之配。实在想不通,这赵家女子怎的就想不通,居然会抗旨拒婚呢?” 我也想不通,这段婚姻究竟动了谁的奶酪,居然被人投毒谋害? “为何就没有可能是遭人算计?” “哦?”旻宁很感兴趣:“赵公子此话何意?” “旻公子方才那些话也是很自相矛盾。”我冷静的理顺思路,反问:“既然圣上有意将平南王府连根拔起,又怎么会赐一门上品之配的婚事?” “赵公子总能让在下刮目相看。”他竟笑出了声:“你道这是为何?” 我若是知道为何,哪里还在这里跟你打谜语? “圣心如渊,岂是你我可以揣测的。” “赵公子方才已经揣测了,何必此时又故作正经?不如,再来猜猜,看你我心中所想是否一致。”旻宁眯着眼睛,一脸的诱惑。 我顶烦他这一套作派,说一半留一半,一路挖坑诱人往下跳。 可偏偏,我急于知道平南王府的情况,而他又恰恰知道些内情,只好努力按下揍他一顿的冲动,咬牙切齿道:“圣上既有意将王府连根拔起,却又赐婚。只怕这赐婚的对象家里早已埋下了隐患,只等嫁了过去,再一并揭开,到时候,王府也牵扯其中,不能独善其身。” 旻宁大笑,拍掌道:“赵公子一点就通。与赵公子聊天,果真愉悦!” 愉悦你...娘! 我内心已经将他家祖宗十八代挨个儿问候了一遍,只恨自己胳膊太细,身高太矮,不能跳起来狠狠扇他一巴掌。 我已经怒火冲顶、头脑发胀、晕眩不已,已然分不清究竟是气旻宁戏耍玩弄,还是恼皇帝阴招损人,还是愤自己“投胎”不慎,居然选了个“地狱”模式开场。 不过,好在搞清楚了一部分事实真相,也不枉与他纠缠这么久。 我摔门欲出,旻宁在后头喊道:“赵公子留下来午膳,都是自家备的斋菜,甚是清爽,最是可口。哎,别走那么快啊,走了可就吃~不~到~~~” 第二十六章 杀人灭口(上) 我哪里理得他许多,一路狂奔,走到脚步飞起,仿佛轻功水上漂。 直到身后传来杜鹃断断续续的呼唤声,我才渐渐停了下来,气喘吁吁与她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擦汗。 石板真的很冷,尤其是如我那般走了一身汗,热呼呼的坐上去,倒是一下子真冷静了。 “小...小姐,方才可...真是吓死我了。”杜鹃擦着汗,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站起身,道:“好在不算一无所获,只是...” “只是什么?” 我看着远处那隐匿于山间的禅院雅室,再想想旻宁前后种种言语神态,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也不知是被冷风吹了,还是真的心有余悸:“只是,这个旻宁怕也不是善类,今后最好不要再见。” 没错。 这个叫旻宁的家伙,确实如他所说,从未说谎诓我,但言辞之间并不通透,总是说一半留一半。 如今冷静下来,才发现,其实许多事情都是经由他的步步诱导,我才能想到、猜到,进而自己说出口的。他如此擅长揣测人心、谋划思辨,却又气质温和、儒雅端方,令人一见,竟能放下心防与他畅谈,这样的人物,我从未见过,也不想再见。 “小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呢? 我不过是一介孤女,既无父母兄长在身边照拂,又无可以依仗的家世背景,却又面临这般困局,甚至是死局,当如何破解? 思来想去,当务之急有二,须得一一破解,或有一线生机。 一则是方才旻宁诱导我想到的,说不定这赵家原本就藏着什么官司,只是不曾揭露台面。这或许涉及朝局,我又如何能得知?只能暂且放下,静待其变。 二则便是赶紧查明投毒真相,许能寻得一丝线索,能够助我打开僵局,脱困而出。 既是这般打算,我突然想起,方才旻宁临走那句话,倒是有点意思。 “初八那日的斋菜是寺院提供的,还是咱们家自行准备的?” 杜鹃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想了想,道:“应是寺院提供的。” “你确定?” “嗯。”她很肯定的点头道:“小姐平日吃惯了府里的菜,来到寺里嫌味道寡淡,不愿多食。” 这么说来,那道有毒的菌菇也是出自寺里? 如此说来,那投毒之人既有可能是当日赵府随行之人,也有可能混在寺庙之内的僧人。 一切还得回到事发之地,许能觅得一丝线索。 我拉着杜鹃道:“你可记得咱们那日是在何处用的斋菜?快带我去瞧瞧。” 她自然记得,只不过,方才走的太急了,居然忘记认路了,现在这么一问,我俩环顾四周,才猛然想起:糟了,好像迷路了...... 这就很尴尬了。 好在,这里有山间溪水潺潺流淌,又有条条小路曲径通幽,只需沿着水往下流的方向走,必能到山脚下,而到了山脚下,也总能重新寻得路径。只是,这般折腾了一番,待我们真的找到那日用斋之地,早已过了午膳时分,而我们又是奔波劳碌,饥肠辘辘,很是狼狈。 又好在,寺院僧人见我二人男子装扮又很是憔悴,倒也允我们入院,并重新添置了一份玉米馍馍和豆腐菜干汤。 一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的打扫干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角,向小和尚道谢,又说要去后厨当面向为我们重新开灶的师傅道谢。 推辞了一番,小和尚拗不过我的热情感激,终于领我们来到了后院厨房。 掌勺的是个壮年和尚,身材高大,脸方头圆,一本正经的模样。 但我自吸取了旻宁的教训,就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对于这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和尚也多了一份警惕,可表面上仍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道:“我二人因山中迷路,错过的用膳时辰。感谢大师不辞辛劳,重备斋菜,令我二人免饥饿之苦。” 那和尚声如洪钟,言简意赅道:“施主客气。” 我往里屋瞧了一眼,赞叹道:“想来入寺参拜之人皆品尝过大师手艺,受过大师恩泽。” 和尚毫不犹豫道:“施主有话直说。” 咳,倒真是个不拐弯的。 我有些尴尬的干咳一声,道:“在下确实有事,望大师与我解惑。” 他不言,我只好继续道:“平日这后厨只有大师一人主事,有无其他人插手?” “不曾。” 啥?这诺大的厨房就他一个人?那这人还真是孔武有力,当仁不让! 可是,照这么说来,那他的嫌疑也就最大了。 我看他的眼神瞬间疑惑起来,幸亏他继续说道:“除非施主自行备菜。” 啊,还好。 我松了一口气,继续问道:“平日寺中所提供的斋菜都有哪些品种?可否告知。” 和尚一言不发,转身走进厨房,片刻,便端出一个藤条编制的大簸箕,里面杂七杂八的堆放着笋干、腐竹、冬菇、豆腐干、菜干之类的干货,却并没有白菌菇。 “全部都在这里了?” 咚的一声,他把整个簸箕塞进我怀里,我一个踉跄,差点儿没抱住,幸好有杜鹃眼疾手快。 唉,我默默叹息一声。 看来,这言辞间又得罪这位大师了,不曾想,他人高大,心眼儿却小。 不过,也正是他这般不加掩饰的行为举止,让我隐约觉得这投毒之人应不是他。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白菌菇是赵府自家人带来的。 在我的追问之下,杜鹃第三次重复那日的点滴细节,只是这次更加精细到每个人的来去行踪。 听完之后,我可以肯定,投毒之人应当在海棠与李妈妈之间。 “怎么会是她二人!” “你方才也说了,我素来不喜寺里的斋菜。” “是啊。这有什么不对吗?” “知道此事的人多吗?” 杜鹃细想片刻,道:“近身伺候小姐的都知道。” “那就是了。投毒的定在这些近身伺候之人当中。她甚至我都脾性,于是便早早的备好了鲜美可口却剧毒无比的白菌菇,只待你与张妈妈陪母亲出去之时,便将这有毒之物做成膳食端了上来。”我冷笑:“这人倒是好心肠,只想毒死我一个,故而才会瞅准时机行事。” “怎么可能!”杜鹃惊呼出声:“李妈妈与海棠都是府里伺候的老人儿了,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海棠现在在玲珑阁秦尚江处,倒是不急着寻她;且看她那日的行状,便知投毒之人是她的可能性已然不大了。 剩下的,最可疑之人便只有..... “你可知李妈妈住处?” 杜鹃点点头,道:“应是在素衣巷一带。” “那我们现在便去寻她一问,真相便可知了。” 第二十七章 杀人灭口(中) 说罢,我便拉着杜鹃往回走。 却不曾想,那个壮实的和尚又从里屋出来,一肩扛着几个麻布袋子,一手揽着各式食材,还斜挎着一串大蒜外加一串红辣椒。 造型很独特,视觉冲击效果超强。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像一座大山一般的压了过来,竟不走自主的往后连退好几步。 那个大和尚“咣当”一声,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到我面前脚下,点点头道:“嗯,这便全了。” 啥意思? 这操作,完全没看懂啊! 面前这一堆堆的东西,有各类面粉、各种豆子、各式的红枣枸杞茶叶,又有种种调味的姜葱蒜辣椒,居然还有一罐盐。 我眨了眨眼睛,总算反应过来:啊,想必是这就是每日斋菜所用的全部食材了。 再抬头,瞧瞧那个过于实诚的和尚,我真心无言以对。 好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辛苦大师了。” “可有施主想要的?” 我赶紧摆手摇头,没有没有。 那和尚挠了挠他光秃秃、圆滚滚的脑袋,有些费解:“都在这里了,没少啥呀?” 他眨着眼睛,憨憨地问:“施主,你到底想吃啥子?”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我哭笑不得的感谢再三又再四,总算寻了个机会脱身而去。 临出门口,我扭头看了一眼这个和尚,现在已经可以完全将他排除在投毒的嫌疑之外了。 相应的,此前所推断的海棠与李妈妈的嫌疑也就更大了,尤其是李妈妈。 可是,杜鹃始终不肯相信,李妈妈居然会是投毒之人。她说,李妈妈是跟着夫人陪嫁过来的老妈妈了,就连当年的婚事也是由夫人做主,选了京都府衙一个体面的差役嫁的。李妈妈一直以来都是夫人信重之人,甚至这次圣上赐婚,夫人也是定了李妈妈陪小姐入王府伺候。 诸如此类,云云不已。 总之一句话,杜鹃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居然会是李妈妈投毒。 瞧她这副模样,我也只好反复强调,嫌疑人与犯人还是有区别的。李妈妈如今只是最大的嫌疑人,但也有可能并不是她,咱们此次前去也只是探问一二,并无其他。 再三宽慰,杜鹃才止住了碎碎念。 其实,杜鹃什么都挺好的,唯独这唐僧般的性子让我有些受不了。不过,也正是这嘴巴唠叨之人,心肠往往也正是最柔软的。 我有些复杂的看着她,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也学会了说话留半句。而我那没说的后半句话就是:倘若真如你所言,李妈妈乃是夫人信重之人,那为何自赵府出事以来,不曾见李妈妈入府问候?又倘若她真如海棠那般被拦在门外,尚情有可原,若是毫无此心,那这其中的主仆情分,只怕也是真真假假,雾里看花了。 就是这般的各怀心事,在车夫的一路驱使之下,我们的马车总算赶在日落前回到了京都素衣巷一带。 这条小巷子外面是茶水铺和面食档口,沿着小巷子往里走,头顶上错落的晾晒着居民们的衣衫和床襦,伸开双臂几乎可以触碰到两侧房屋的砖墙,脚下的石板路上坑洼不平又多有泥水,放眼观之,这里与赵府门前宽敞平整又井然有序的路面截然不同,很有市井生活气息。 此时,正是晚膳时分,各家各户炊烟袅袅,巷子里随处可以闻到饭菜的香味,鸡犬之声相闻,童婴嬉戏哭闹声此起彼伏。邻里之间又大多相识,突然见我与杜鹃一副少年模样的陌生人出现在巷子里,不禁驻足打量,似是有话要问,又揣度着驻足远望、窃窃私语。 我扫了一眼,寻了个最是眉眼慈善的老妈妈,上前拱手行礼,很是可怜的模样说道:“敢问妈妈,赵侍郎府上伺候的李妈妈可是住在此处?我是她乡下的侄儿,近日家中有事,本要来投奔姑母,却不想又路上丢了盘缠。” 好在一天奔波劳碌,我如今算不上蓬头垢面,但也确实憔悴不堪,一身本就朴实的棉布袄子早已折腾的更加无华了。从头到脚,无论怎么看,也都是个惹人怜惜的、柔弱知礼的落魄少年郎。 那老妈妈见我如此,果真十分疼惜的拉着我的手,前面引路:“哎呀,是来找李大娘的,快快,跟着来,拐个弯儿就到了。” 我顺从的给她拉着手,一路乖巧却又伶俐的拿眼角扫着四周。 因是晚膳时分,巷子里的人大都回家用膳了,出门的人本就不多,而先前见了我俩又存心瞧热闹的人,见我们被拉着去了,也都各自散去回家了。 等到真的拐了个弯,来到巷尾处的便只剩我们三个了。 那个老妈妈指着巷子尽头的一处窄小的木板门,道:“这里便是李大娘的家了。” 我躬身谢过,便让杜鹃先送那个老妈妈离开,说是客气,实际是不想暴露身份。 但是,我却并不急着上前敲门,而是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细细观察了一下李妈妈院墙外的环境。 两扇黑漆漆的木板门,两侧贴的是旧年的对联,经历过风霜的侵蚀,已然褪色剥落了许多。想来,主人家平时也不是很在意门楣,或是忙于生活劳碌,无心顾及于此。而那院墙不是很高,目测约两米,院墙下堆积了一些散落的石砖,光滑整洁,旁边有结了碎冰的小水洼儿,看起来似乎是平时妇人洗衣所用。 这般人家,怎么看也算不得“体面”。 我心中顿时对杜鹃所说的话产生了怀疑,倒不是认为杜鹃会撒谎骗我,而是觉得这李妈妈当年所嫁的“体面”差役怎么会沦落至此? 又或者,是我对京都府衙差役的收入有了过高的估计。 不论如何,这李妈妈的生存环境,似乎都不怎么好。 一边想着,一遍抬头往上看。 只是,看着看着,我心底不由地打了个突儿,总觉得有哪里似乎很是不妥,却又一时想不起。 直到饭菜的香味顺着微风飘过,我猛然意识到,惊呼一声:“不对。” “怎么了?” 第二十八章 杀人灭口(下) 我已经顾不上与杜鹃多说些什么,赶紧上前推门。 谁知,那木板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外头完全无法打开。我再三尝试,依旧如此。 怎么办? 那院墙虽然不是很高,但问题是我如今的身量也很矮啊。翻墙进去吗?可那院墙上头斜插了一些碎瓦片,摆明就是防盗贼用的。再瞅瞅我这一身的细皮嫩肉,算了,咱不是干这粗糙活儿的命。 更何况,就算是上辈子,我也是循规蹈矩的良好市民,可从未没干过这么“鸡鸣狗盗”的勾当,无论是从良心上还是从技术上,咱也都不过关啊。 正苦恼地想法子呢,杜鹃凑上前,拉住我,有些不解地问:“小姐,你干嘛呢?” 我叹了口气,道:“这屋里怕是没人了。” “咦?”杜鹃不相信,也推了几下门,自言自语道:“还真是,这门都锁了。难道是出门去了?” 说罢,她又抬手拍门,大声呼唤李妈妈。 可是,仍旧没人响应。 “还真是出门了。”杜鹃下了结论:“那我们改日再来?” 改日再来? 我摇摇头,道:“这门是从里面锁的。” 杜鹃有些不解,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倒吸一口冷气,声调变了样儿:“怎么会?” 是啊,外出之人,又怎么可能从里面反锁院门呢? “你瞧四周,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都是在准备晚膳。唯有这李妈妈家,不见丝毫动静。而门,又是从里面反锁。” 不及我话音落地,杜鹃早已转身,对着院门又是一通猛拍。 她手掌本就不大,情急之下用力过猛,双手霎时红肿。 我将她拦下:“不必了。我们在门口折腾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只怕.....” 话虽未说完,但我的心却一丝丝冷了下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愈发浓厚,无法抑制的涌了上来:“只怕,我们是再也寻不到李妈妈了。” “不...不会吧?”她瞪着双眼,很是惊恐的看着我。 我心情沉重的仰头看着院门上灰黑色的瓦片,瓦片上长着枯草,在冬日泠冽的北风中摇曳,很是萧瑟。 若是最好的打算,屋里没人,李妈妈一家不知所踪; 但若是最坏的打算,屋里面怕是...... 唉! 心底叹了口气,始终不愿让杜鹃直面这样残忍的事情,尤其是李妈妈是她熟悉之人。而我自己,在想到最坏的一种可能时,也是汗毛竖起,鸡皮疙瘩沿着脊椎爬上了头顶。 我也不想、也不敢去面对啊! “还是,报官吧。” “报官?” 我想了想,道:“就说李妈妈偷了咱们赵府一件值钱的古玉,如今潜逃,请官府来开门拿人。” “这...这如何使得?” “这门,你我都打不开。况且,里面形势未明,不如请官府来定夺。若是李妈妈一家还在屋内,那我们便说是误会一场,到时候多付一些车马费给差役,想必也是无妨。但倘若屋内...没人,那也可以借官府之力,助我们寻得李妈妈的下落,总好过在这里胡思乱想。” 我耐心的解释,只隐去了最坏的一种打算不与她说,那就是:万一,屋里面的是李妈妈一家子的尸体,那你我也可以避开,交由官府查办,想来也能有所突破。 杜鹃听我这样说话,也觉得有理,刚准备去报官,又有些犹豫的回头,期期艾艾道:“小姐,这...报官...” “怎么了?” “我...我...没报过官。” 天啊,你没报过官,那我就更没有啊。 让你去,是因为你比我更懂这个时代应去哪个衙门、寻哪个差役。更何况,若是有什么变故,我在这里应付也总比你强啊。 我内心嚎叫,但仍面带微笑,鼓励道:“一回生、二回熟。你只管去,我在这里等着。对了,巷子口的马车还在,你坐马车去。快去快回。” 这般动员之下,她终于下定决心,自己给自己打气:“好,那小姐等等我。” 说罢,她便转身欲跑。 如果,所有的事情真如心中所想那般,不出意外,按部就班,那会顺利许多。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这个世界上,出乎意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比如,现在。 我背对着李妈妈家的院门,目送杜鹃前去报官的背影,还正挥着手,脸上尚且挂着笑,一句“拜拜”才喊了第一个字。 “咚”的一声,后颈被重重一击。 瞬间,脑袋发晕、眼前发黑、浑身沉重、站立不稳。 在闭眼倒地的一刹那,恍惚中,一个身影扑向杜鹃。 糟了。 第二十九章 意识尚存 按理说,晕就应晕的彻底一点,双眼一闭,两腿一伸,什么感觉都没有。 也总好过现在这样,清清楚楚的听到别人筹划杀死自己的步骤并正在动手,而自己就只能如一条搁置在砧板上的死鱼,连扑腾的力气都没有。 自从被人击中后脑勺,我便知道自己应是晕了过去,摔倒在地。但奇怪的是,我居然又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扛在肩上,纵身跃起又落下,之后又一次被摔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就好像,意识与肉体是两回事,明明连抬起手指、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但神智却还在,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处境,甚至能听见身边人的对话。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可是,事态的发展已经轮不到我继续探索肉体与心灵的奥秘了,耳边响起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老大,这俩小子怎么办?” “一并做了。” 噌的一声,是钢刀出鞘的声音。 不是吧,这就要手起刀落?那我这次投胎也太短暂了吧,前后加在一起还没超过两个礼拜。 比起感概人生苦短,我更恐惧:这刀砍下来,痛不? 唉!为什么还要有意识啊?为什么不晕的干脆一点啊? 幸好,那个老大及时呵斥道:“收起来!教过你许多次,还不长进。” 不杀了? 我心中燃起了希望,然后,飞快破灭。 “现在砍死了,岂不留下痕迹?”老大压低了嗓子说道:“上头交代了,要做的自然些。” “那要咋办?”先前那人又将刀收回鞘里。 “先给这俩小子也灌了迷药。待到夜间,一把火做成走水的样子。” 额,这是要活活烧死? “嘿嘿,还是老大思虑周全。”哑嗓子又道:“不过,先放点儿血,也好让他们都死透了。” 别啊! “不成!”老大有些怒意:“说了要做的自然些。都放了血,死透了,躺着等被烧啊?你当京都府衙那些仵作都是吃素的吗?” “那老大的意思是?” “待到火起,这些人被烟熏醒,总得挣扎一番,这才像样子嘛!” 啥? “嘿嘿嘿,还是老大睿智!” “成了,应不会再有什么不长眼的钻进来了,就搁这儿等天黑吧!”老大一屁股坐下的声音:“麻溜儿地灌药。” “嘿嘿嘿,好的老大!” 紧接着,我就感到自己被人提着领子拎起来,捏开嘴,一种苦涩的液体硬是灌进了喉咙里,然后沿着食道一路向下,充满胃腔。不一会儿,麻痹感就从腹部蔓延至全身。 这就是迷药? 那我为什么还有意识? 等等,怎么还有泼水的声音? 嗯,很浓烈的气味。 是油! 还真是要烧死我们! 我瞬间绷紧了神经,聚集了全身的力气,努力挣扎,试图动一动手指,只可惜,全然白费。 完了完了,真的失去了对肉体的控制权。 谁说,意识可以反作用于物质的? 我这边内心正批判哲学老师呢,那边那个哑嗓子的脚步声就近了。然后,一桶油从头浇到脚,将我全身淋湿。 他嘿嘿笑道:“身上也得浇点儿才过瘾。” 啊啊啊啊啊啊! 天知道,此刻我的内心有多崩溃,动也不能动,只能“眼闭闭”地让人泼了一身油,再一点火,那岂不是全身没一处能幸存? 我滴个妈呀! 想想这么恐怖场景,我忍不住的哆嗦,当然,抽搐的是灵魂,无动于衷的还是肉体。 真的是无语问苍天:要么就让我彻底失去意识,随他去吧;要么就天降神兵,救苦救难。只求别再这么折腾我了,真是太难受了! 也不知是否九霄云外真的有菩萨偶然路过,竟回应了我内心极度的渴求,居然允我继续保留意识的同时,还让我听到了“噗噗”两声,紧接着又是哐当哐当一连串瓦罐破碎、肉体摔倒在地的声音。 屋里瞬时静悄悄。 怎么回事? 我好想睁开眼看看,却是无能为力。 又紧接着,门被推开了,没有脚步声,却有说话声。 那声音毫无波澜,也无特色:“一并带走。” 什么意思? 带去哪儿? 这些人是谁? 来不及多想,我就感到自己又一次被人扛在了肩上,上下纵跃。只不过,这一次飞起的高度貌似更高,而纵跃的次数也似乎更多。如此反复数次,那人终于把我放下了。 没错,不是扔到地上,而是很平稳的放下了。 我忽然有些感激,毕竟这具肉体还很鲜嫩,可经不起摔摔打打的一路折腾。 只是,这次放下的地方貌似不是地面,也不是床榻,反而有些摇摇晃晃的颠簸感。 马车? 这是要去哪儿? 我屏气凝神,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竖起来。也幸亏那些人真以为我失去意识了,并没有特别的防备,倒真的让我断断续续的听到了几个词,虽不是很真切,但凑到一起,又隐约是出城的意思。 出城? 到底是要去哪儿? 可偏偏马车内外再无人说话,就只有嘎吱嘎吱的车轮碾压地面泥土的声音。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马车总算停下了。 然后,我的身体再一次被人抱起,嗯,这次是抱起。 走了一段路,拐了数个弯,又被放下。 现在又是要干嘛啊? 我已经无奈了,渐渐地生出了一种随遇而安,也可以称作“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情绪。 随便你们吧,反正刚刚经历了差点儿被刀砍、被火烧的剧情,心脏早已锤炼的麻木了。 想必,最极端的情况,也都过去了。如今,就算事态发展的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 就在消极的放任自流的时候,有人将我扶起,动手,扯开衣衫。 ...... ...... 我还能说什么? 天啊! 劈一道雷下来吧! 就在我恨不得一道天雷将自己劈死的时候,一个妇人及时惊呼出声:“哎呀,竟是个女子。” ...... 全被看光了 ...... 虽然,此刻已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内心奔腾不息的情感了,但仍升起了一丝微微的庆幸:好在,是个妇人。 紧接着,左右两侧有人将我架起,下一刻,身体浸入了温暖的水中。 原来,是要给我洗漱。 想想也是,方才被人从头到脚浇上了油,此刻定然邋遢难堪。 不过,既然肯出手救我,又肯为我洗漱清理,那我目前的处境应该是安全了。 正想着呢,就感觉到有人从身后将我环抱着,使我的身体不至于滑落水中;又有人用软布擦拭着我的身体,涂抹上了颗粒状的物体反复搓揉;还有人将我的发髻解开,道:“哎呀,全是油,可得好好洗洗。” 这么多人服侍着,又很是细心呵护,所用的洗浴产品又略带花香,很是好闻。 渐渐地,我也就放松了神智,只管好好享受,由着她们将我洗漱完毕,擦干,穿衣,又挪了一个地方,最后放在了柔软舒适的榻上,还贴心的盖了被子。 也不知是否真的过于舒适了,我意识放松到极致,居然睡着了。 这一觉,很沉,无梦。 第三十章 逼问真相(上) 待我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身体的麻痹感已然褪去,只是后脑勺还隐隐胀痛,想来那一记手刀很是不轻。 我慢慢的撑着坐起,环顾房间的布置,揣测着究竟是谁出手救了自己。 从屋内的陈设看得出,主人应是讲求雅致整洁。所选用的桌椅摆件都品味不俗。就连窗户选用的都是上等磨砂琉璃,既可以阻绝冬日冽冽寒风,又可以使暖阳温和的折射进来。而床上所用幔帐质地轻柔,很好的遮挡光线却又不至于笨重厚实。 我正琢磨着,门吱嘎一声打开了,进来的却是杜鹃。 她手里捧着一套衣物,绕过榻前的黄花梨浅浮雕四君子图案的屏风,准备放下,却瞧见我已然起身,于是,连忙过来给我披了一件外衣,又倒了一盏温水,急切欣慰地说道:“小姐,你总算醒了。” 我咽下水,口中干渴灼烧的感觉散去一些,问到:“我睡了多久?” “足足三夜两日。” “什么?” 我不敢相信,只见杜鹃眼中含泪,神情不似作假。 还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夜,却不想,居然会睡了这么久。 怎会如此? “公子遣大夫来看过,说小姐身子本就弱,平日里忧思浅眠,这次又受了惊吓,日后定要好生将养才是。” 这基本就是大夫们的套话了,上一次发烧时见过的那个大夫也是这么说。我心里并不以为然。只是,她刚刚话里提到过公子? “哪个公子?” “就是旻公子啊。” 原来是他。 果然是他! 我心底飞速的闪过一个念头,又默默按下,抬头对杜鹃说道:“既睡了这么久,现在也是有些饿了,可有粥水?” 她点头,只高声唤了一下,便有妇人端了白粥青菜送进来。 想来那白粥早已备好了,一直用小火慢热的细细熬着;而粥里还掺了白果百合莲子,很是香甜软糯;青菜仅用沸水炤过,放了些许盐,清淡可口。 我默默的看着,心中感慨,于是决定先洗漱一番,振作精神;而腹中辘辘饥肠,更是得细嚼慢咽才好。况且,我也有许多话想问他,此时吃饱喝足、养足精神,等会儿才能持久作战。 如此这般打算,一顿饭竟吃了一柱香的时辰。待我觉得差不多了,才换上了杜鹃方才捧进的衣衫,随她一同推门而出。 环顾四周景致,这里果然是旻宁曾引我前去的禅院雅室。沿着连廊一路前行,只觉得这通道之内也都暖意融融,细细一瞧,原来脚底生温,竟是铺了地龙,好不奢靡。 拐过连廊,从一处侧门入,便是那日与旻宁饮茶之所。所有陈列如旧,仿佛时光静止,有一种从未离开过的错觉。 我依旧原位坐下,问道:“旻公子呢?” 杜鹃摇头不知。 我也不着急,只是依样画葫芦的也冲了一壶茶,静候大驾。 就在第二泡,茶汤最是出色的时候,他姗姗而入。 依旧的儒雅端方,依旧的眉眼带笑,依旧的狐狸模样。 我递给他一盏茶:“谢公子救命之情。” 他举杯不饮,只笑道:“一盏茶换几条命,这生意我做的好生赔本。” 我并不理会:“或者,公子也可以告知一下,为何派人跟踪我?” “哦?”他挑起眉毛,似乎很好奇:“何出此言?” 明明是个聪明人,却偏偏喜欢故意打哑谜,这姿态,着实让人心烦。 “若不是公子派人跟踪,又怎么会如此凑巧得了公子的救助?” “许是缘分,也未可知。”他眯着眼,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旻宁既已知晓我本是女子,且为我准备的、我现在身上穿着的也都是女装。虽不知,这个时代有没有严格的男女授受不亲一说,但就凭他现在这说话的腔调与神情,就已经可以认为他是有意戏弄,实非君子所为。 可是,眼下局势,我已然无心去过度在意这些了。 “方才旻公子也提到,一盏茶换几条命。”我心中有些拿捏不准,不知道他究竟都知道了些什么事,于是,决定诈一诈:“想来,那些人的来历你也都知道了?说罢,你还想知道些什么?我答了你便是。” 我本以为,他会顺着我的话,抛出几个问题。无论他问什么,其实都已经很隐晦的透露了他已知的信息。这样的话,我也好有个底,也会踏实许多,总比被他牵着鼻子走的好。 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旻宁。说他是只狐狸,那可真是冤枉狐狸了。 狐狸哪里有他精明! “我想知道什么?还是说,你想知道什么?”他一双瑞凤眼盈盈地瞧着我,语气微妙地说道:“要不,还是你亲自问?” “问谁?” 他这话倒把我唬住了,害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已然拍掌,外头便有人带了个老婆子进来。 那老婆子的状态可没我好。毕竟,我也是洗漱干净、吃饱喝足,算得是“满血复活”的端坐宾客之位。而那老婆子则是满身油腻、满脸污垢,又受了极度惊吓,几乎是被人丢进来的。 这人是谁? 我呆了一瞬,有些摸不准。 旻宁则起身,让开了位子,让我与那老婆子正面对视:“人给你带到了,问吧。” 我的反应已经不可为不快了,可还是迟了半刻,便被那老婆子一下子扑中脚踝,听她哭嚎:“小姐呀小姐,奴婢可算见到你啦!可吓死奴婢啦。小姐啊……” 这般毫无意义的哭嚎持续了约半盏茶,可仍不见结束的意思。 旻宁倒是抄着双手、挂着笑意,一副瞧热闹不闲事大的姿态。 而我,就在被他激怒一瞬间,竟然迅速冷静下来,开始理顺眼前的形势。 看来,逆境使人成长,此言不虚。 “李妈妈?”我试探的叫了一声。 那老婆子顿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掺杂了几分欢喜的意味接着哭嚎。 看来,是李妈妈没错了。 我打定了主意,也不急着把脚从她粗壮的怀抱里抽出来,任由她继续抱着,开口道:“想来我赵府待你也算不薄,你却去寻那思路,也不枉人要杀你。” 我说的很慢,吐字清晰有力,为的就是让她在自己振聋发聩的哭嚎声中听清楚,才好达到效果。 李妈妈听了这话,果然收敛了,睁大了眼睛,表现出一副震惊、不可意思、无辜、可怜等等情绪混杂的模样,啜泣道:“小...小姐,老奴...不明白?” 原本,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判断投毒之人就是李妈妈;可现在,我倒是很肯定了。 我叹了一口气,道:“天道循环,因果报应。此事,是你在这金阁寺中而起;也该由你在这金阁寺中而终。” 我慢慢的掰开她的手指,反握在掌心,流露出“一路好走”的神情,软语道:“念在你服侍我与母亲一场的份儿上,我会求旻公子给你个痛快的。” 第三十一章 逼问真相(中) 想必,旻宁也没料到,我居然会将火引到他身上。 听我这么胡诌一通,他竟然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也算很配合的露出一丝冷笑,气场强大的步步逼向李妈妈。 李妈妈本就惊慌,再给我一顿唬,更是无所适从,哀嚎的声调顿时有了几分真情,苦苦挣扎道:“小姐啊小姐,都是老奴一时猪油蒙了心,竟信了那死鬼的话。以为不过是拉几天肚子,不碍事的。真的没想到,居然会把事情搞得这么大啊!小姐啊小姐,看在老奴也算忠心的服侍了大半辈子的份儿上,饶过老奴这一次吧!” 我不理会她究竟有几分真切,依旧无奈的软言叹息:“现在已不是我不肯饶你了,你瞅瞅,这旻公子是镇远侯府的,还有平南王府,几家公卿都已牵扯其中,这事儿,早已不是我赵府一家之事了。” 李妈妈呆愣,自然是不明白这镇远侯府又怎么扯了进来。当然,这是我鬼扯的。也只有把事情往大里说,她才知道自己是扛不住的,就会乖乖地把藏在后头的人全部抖落出来。 我瞧着她将信将疑的模样,决心再下一剂猛药:“今日,侯府是瞧了我的面子,救了你一回。你若仍不肯说出实情,那也就只能将你放回去。只不知,你是否还有命活到除夕?” 听了这话,她果然一哆嗦,眼睛滴溜转了一圈,想来也是真明白了。但仍有几分犹豫,试探着问道:“小姐是如何...得知的?” “得知什么?”我反问。 她期期艾艾道:“得知...得知...有人要杀...” “哼。”我冷笑,这个李妈妈可真是不糊涂,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她居然还能察觉到漏洞,一语点破。倘若,我回答不当,她估计也会察觉不妥,便再也不会吐露真相了。 这般思量之下,我更加确信,投毒之事她确实是有意为之了。 “李妈妈说你糊涂,你还真是糊涂。”我深深的看着她,眼底冰冷:“你以为我赵府在京都经营这许多代是吃素的?先前父亲将你们遣散出府,不过是为了让你们放松警惕,以便查明真相。果不其然,你便露了马脚。” 这话其实经不起细细推敲,不过真真假假的掺揉在一起,不怕她不信上几分。 瞧着她的面色,我语气决绝道:“救你一回,已然是全了主仆之谊。此后,你便好自为之吧。” 语毕,我便请旻宁着人将她绑了丢出门。 这一回,她倒是真的怕了,连忙嚷嚷道:“全是那个天杀的叫老奴这么做的,老奴不过是不忿夫人寡情,一时糊涂,想着叫小姐吃几日苦头罢了,万万不敢真的加害小姐啊!” 我抬手止住众人的动作,缓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他是如何与你说的,你且道来。只记住,若有半分假话,你便不再有机会了。” 李妈妈磕头如捣蒜,连声应是。 原来,她有个儿子在镖局谋生,有次押镖途中喝醉酒打伤了人,被关押在十全县大牢。本以为几天后便没事了,谁想到那个挨打的人居然一命呜呼。这事便闹大了。 事主不肯罢休,非说是被李妈妈儿子打死的。李妈妈的儿子哪里肯认。正僵持不下,李妈妈便来求告夫人,希望请赵老爷修书一封摆平此事。 为何是赵老爷修书呢? 这十全县正是赵老爷兄长赵明谨管辖境内。若是由他出面,层层压了下来,此事定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李妈妈的打算原本是不错的。奈何,圣上恰在此时赐了婚。赵夫人欣喜之下,哪里会去理会这种丧气事。 况且,李妈妈当年的婚事就是赵夫人的母亲做主,将她许了个府衙差役。说的有多体面,实际上过的却是入不敷出的辛苦日子。 便是这般新仇旧恨的夹杂在一起,她被人挑唆一番,深感怎么能叫赵夫人的女儿就这么顺顺当当的嫁去王府做世子妃呢?怎么也得叫赵夫人吃一回苦头,也算解了口气。 于是,那人给她一小扎儿岭南运过来的白菌菇,她便趁着众人去金阁寺上香之时,偷偷烹给赵静姝吃了。 事情如此简单,投毒动机也很直白。 我细细观察她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倒真的不似作伪。再结合我自穿来,对赵夫人和赵静姝言行的种种认知,也相信她们确实会对下人少恩薄情。下人心怀怨忿继而趁机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只不过,这给她白菌菇之人又是谁呢? 白菌菇之毒可致命,这一点我知晓,只怕提供者也知晓。 想到这里,我再次示意她吐露干净。 她这回倒是不再掩瞒,直接供出了她的丈夫,也就是她口中所言“天杀的”。 幸亏杀手之意在于一锅端,李妈妈和她丈夫恰好都在屋内被迷晕了,而旻宁在救了我与杜鹃之后,也顺手救了她们两公婆。 于是,在我示意之下,她丈夫很快也被带了上来。 这个人叫李三条,是京都府衙的老差役了,平日里接触的都是三教九流之徒。我唬李妈妈那番话,在他这里恐没啥用了。 果不其然,这家伙一上来,先是抱怨李妈妈不该心怀怨忿、为人所利用,继而表白心迹,说什么与赵府从无宿怨,又熟知刑法典籍,断然不会去做这些自寻死路之事。 一番言论,气的李妈妈嘴唇哆嗦、浑身发颤,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个局面,我倒是有些搞不清楚了。难不成,出事的不是他们夫妻俩的儿子吗?怎的会这般推诿? 于是,我又将李妈妈前面所述之事捡了一段与他说,本意是叫他不要做无谓的挣扎,李妈妈早已供述清楚了。却不曾想,李三条冷笑道:“这个荡妇不知哪里来的孽种,死便死了,也好过叫我被人笑话一辈子!” 这...算是八点档家庭伦理剧吗? 第三十二章 逼问真相(下) 这种剧情,我实在没什么兴趣,便抬手止住他们吵嚷的相互指责声与叫骂声。 可是,我一个二七之年的小丫头,本就长得娇弱,再加上此前不过是个骄纵惯了的大家小姐,实在没什么威势。 对于他俩公婆的叫骂声,我已三番四次的制止了,可他俩居然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依旧如两条疯狗般撕咬,一副要搞死对方的模样。 我怒极反笑,抓起一盏茶,“啪”的一声摔碎在他俩面前,倒也起到了静音的效果。 “你们的官司不如去阴曹地府了断。旻公子,烦请你着人将李妈妈先行带下去,并笔录她方才所供,令她签字画押。”我着重强调道:“务必看好她,不可断了衣食。” 旻宁倒真的像是个师爷般听吩咐做事,随后又垂手而立,并不干涉我接下来的动作。 这一刻,我也冷静了下来,不再急躁,对着李三条温言说道:“瞧你的模样,确实是积年的老差役了,想必也熟知律法。若是如李妈妈这般投毒谋害主君之女未遂,不知该如何判?” 李三条声调不卑不亢,道:“自然是该断个死罪。” “你倒是公正的,竟不念多年夫妻情份。” “且不说这贱妇令我蒙羞多年,单凭她如此鬼祟行事,自该有此下场,岂可罔顾纵容?” “你这般振振有词,就不怕连坐?” 李三条很是正气凛然,向空**手道:“圣上仁德,我朝律法严明,从无无连坐之罪。” 我心中有数了,笑道:“律法既无连坐,想你若是能举告,更可撇清关系。方才,李妈妈已然招认投毒之事确系她作为,你可愿旁证?” 李三条毫不犹豫,昂首挺胸道:“自然愿意。” “只不过,据李妈妈所言,这白菌菇系你提供,你该如何自证清白?” 没曾想,李三条居然不否认:“白菌菇确实是我拿回家的,可我并不曾教她投毒。” “哦?”我并不与他纠缠,却故作好奇道:“这白菌菇原是产自岭南,你如何得到?又为何要拿回家?” 李三条不假思索,直言道:“我有一酒肉兄弟,漕帮出身,素来以贩运岭南特产为生。有一日,我与他说起家中老鼠甚多,难以尽除。他便教我用这白菌菇烹制菜肴,诱杀老鼠。谁曾想,那个贱妇听了,竟起了歹心,偷了家中的白菌菇。” 他胸有正气般的朗声道:“此等贱妇心思歹毒,小姐断不可留。” 我顺着他的话道:“自是如此。方才已令她将供词画押,只等交付府衙刑拘问罪。至于你,也算是无心之失,又有举告之功,当然该赏。” 他面露喜色,有些情不自禁的飘飘然:“小姐赏罚分明,小人感恩戴德。” “说起来,你也不该只感我一人的恩情。”我斜了一眼立于一旁看戏的旻宁:“是他出手救了你们两公婆,你也该谢他的恩才是。” 李三条上下打量了一番旻宁,以江湖做派拱手道谢。 我却突然叹息一声,道:“可惜了,可惜了。” 他不明所以的看着我,问道:“小姐可是有什么难处?小人愿赴汤蹈火!” 我一副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像李爷这般刚正不阿的热血壮士,竟要殒命于贼人之手,怎不可惜?” 李三条先是面露喜色,继而疑惑不解,道:“小姐何出此言?” “外人都不知此事是李妈妈一人所为,竟想要连同李爷一起灭口,李爷受这无妄之灾,岂不可惜?” 他眼神向右下角微微一瞥,又很快正色道:“小姐此番查明真相,又交付府衙,小人的清白已得证明,自然再无性命之忧。” 我摇头道:“此事涉及面甚广,只怕府衙也不会将结果广而告之。况且,既有人遣杀手前来,便知此事已不能善终。李爷也算是知情之人,怕只怕那些人终究是要灭口,以保万全。” 李三条听了这话,果真有些动摇的神情,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 我适时地补充道:“想必李爷也知道,这世上唯有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至于自己这条命,究竟该不该握在别人的承诺里?还请李爷仔细思量。” 他很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有些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反问道:“小姐此言何意?” 我笑了,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上弯:“李爷真当我是无知幼女,容易糊弄,便这般大义凌然?” 他显然是不明白,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此刻仍旧硬撑着。 我好心与他解释:“瞧你方才的举动,你也承认旻公子是将你公婆二人从杀手屠刀下救出的。便是如李妈妈这妇道人家都会恐惧杀手再次前来而自己将死于非命,但李爷却是毫不畏惧。也不知是李爷胆识过人、身手不凡,还是说...” 我拉长了声调,瞧着他,一字一顿道:“李爷与这些杀手早就相识,故而自信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 李三条果然惊呆了,片刻后又恢复镇静,坚定道:“小姐这话便是冤枉我了。我与小姐素不相识,更无冤仇,何至于此?”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不如你说与我听听?” “说什么!”他怒道:“小姐仅凭推断,便认定我与投毒之事相关。我不服!此事便是上了公堂,我也这般说!” “李爷是觉得我没有证据?” 他很是自信。 我笑道:“物证自然没有。但我有人证啊!” 我笑容更加灿烂:“李爷觉得人在屋里遇到失火,可会挣扎?” 他应该怎么也想不到,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我居然是清醒的。 没错,从见到他第一面起,我就已经听出了他沙哑的嗓音。再加上他方才一系列的说辞与举动,我就更加确信他其实就是当时的一个杀手。 “你想做成走水的假象,一把火烧死李妈妈。不曾想,我与杜鹃恰好在门口,还说到要报官。于是,你便将我二人击晕,想要一并做掉。却没料到,旻公子派来跟着我居然会出手相救。只是,我不明白,你哪里来的自信,居然意味自己的同伙能跑得掉,而你也能圆谎?” 第三十三章 如何圆谎 我的突然反击,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他毕竟是“久混社会”,熟知各种套路,很快便恢复了镇静,冷笑道:“小姐既如此冤枉,我也是没话说。讲来讲去,所有事情不过是小姐自说自话。只不知,讲来公堂之上,小姐一个被击晕之人又该如何自证此番言论?” 这话一出,便是在一旁看戏的旻宁也觉得好笑,神情期待的等着我接下来的表现。 在他眼里,我现在的行为似乎就是正在直播的揭秘节目,而他却像是个忠实的观众,不言语、不添乱,完全任由我自行发挥。 当然啦,我是肯定不会说出,在李三条密谋纵火之时,我意识清醒,刚好听到了一切。 毕竟,按照正常人类的生理表现,我那个时候确确实实应该是失去意识的。更何况,旻宁还遣了大夫来为我诊治。我身体里是否有迷药,迷药的剂量能否让我失去意识,又能失去多久的意识,如此种种,只怕旻宁心里都是有数的。 若是被他知晓,我当时意识尚存,那之后的事情还就真的无法解释了。届时,只会越描越黑,我就真的像李三条说的那样,无法自证自话了。 那该怎么办? 我也稳定了心神,道:“你说的不错,方才说的那些不过是我的推测。” 听了这话,李三条得意极了,趾高气昂的看着我,那神情仿佛在说:果然是个女娃子,没什么斤两,很好糊弄。 然而,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所有的骄傲。 “但是,我的推测并非没有依据。”我冷静道:“旻公子出手救了我与杜鹃,但我二人无论是衣衫还是装束全部焕然一新,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洗漱。然而,李妈妈却是不同。她方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香油味,就连头发也都是油腻污糟的。试想,谁会拿香油来洗澡呢?再反观李爷,虽然这几日没有洗漱,身上衣衫邋遢,却没有沾半点香油。如果李爷与李妈妈一道,被贼人击晕谋害,那为何我、杜鹃、李妈妈三人身上尽是油垢而李爷却干净如斯?” 李三条的脸色随着我的话一寸寸地灰白起来。 我盯着他,一瞬不瞬,继续说道:“将人击晕,又浑身浇满香油,不是企图放火,又是为何?李爷说自己不是贼人同伙,那么,敢问李爷的鞋底为何沾了香油?” 话音刚落,李三条几乎跳了起来,赶紧查看自己的鞋底。 原本,他没抬起脚,我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脚底抹油。现在可好,他这一举动完完全全暴露了他的心虚,以及他鞋底的证据。 我笑道:“想来旻公子还没有处理掉我与杜鹃换下的衣物,那衣物上的香油想必与李妈妈身上的相同。” 旻宁点头,很是赞赏的看着我,看来是对这节目的精彩度表示了认可。 其实,他能出手相救,我已是感激的。至于他究竟有何目的?此时此刻,我却是顾及不上了。 “李爷,你要物证,我们的衣物与你的鞋底便是。你要人证,恰恰你自己便是。” 他脚步踉跄,竟站立不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他有同伙?”这回开口的居然是旻宁。 我有些头大,没想到还有观众提问环节。但是,这个问题很显然的激发了跪在地上的李三条的求生欲。 他瞬时睁大了眼睛,也在等着我的回答。 这又该怎么回答呢? 如果说从衣物油迹可以推测出李三条是谋杀嫌犯,那么,又该从哪里证明他不是独自犯案呢? 局势的突然转变,倒令我恍惚觉得自己才是受审之人,亟待圆谎。 我有些恼怒的看着旻宁,同时也暗暗后悔,不该嘴欠,脱口而出。 “李爷自己说的,与我赵府既无宿怨又无新仇,凭白无故怎的就想要诱导李妈妈投毒?如非有同谋,又该如何解释?”我决定转移话题,毕竟这些话经不起细细推敲:“还是说,李爷决心独自扛下所有罪过?方才李爷说的很明白了,这谋杀之罪,其罪当诛。不知,如何诛?” 我露出危险的笑容:“李爷也是久就在府衙混饭吃的了,各种诛杀之刑也是了然于胸。我近日在书中读到过一种人肉蜡烛的刑罚,很是有趣,不知李爷听过没有?” 很显然,李三条已经被我一套“组合拳”打得有些发懵,居然没有及时回过神来。 我当然也不会傻到真的等他回话,继续科普:“先将罪人的全身的毛发剃光,然后将赤裸的身体埋在泥沙之下。再用锋利的薄刀在这人的头顶开个十字型的口子。这时,将滚烫的蜡水慢慢的、慢慢的浇进伤口里,啧啧,李爷你且想一想那滋味。” 赵静姝长相娇弱,甚至有点小萝莉的味道,声音也是甜甜的。可是此时,这么娇滴滴可爱的软妹子居然详细地介绍剥皮之法,而且眼神还随着讲解的步骤一一对应的落在李三条的每个身体部位。 试想,如此反差,谁不心惊肉跳? 我用甜美的声音继续恶毒的讲述道:“那蜡水一定要滚烫的,浇的时候一定要慢,否则那人一下子就死了,可怎么办?人埋在泥沙里面,躲也躲不开,逃也逃不了,头顶又是钻心的疼。李爷,如果是你,该怎么办呢?” 李三条现在已经面无血色了。他是老油条了,自然也知道我说的这种虐杀性质的刑罚有多残忍。 可我偏偏还是凑到他跟前,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了,细声道:“那种火辣钻心的疼,就像蚂蚁撕咬全身。你忍受不了,于是努力向上跳...” 相信我不用再说了,他已然明白。 我很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喝盏茶润润喉,道:“李爷,你会不会被同伙反杀,我是不知。但你若是想尝一尝那人肉蜡烛的滋味,我倒是可以给你个机会。” 末了,我还不忘补一句:“李爷,我敬你是条汉子,可千万莫让我失望啊!” 第三十四章 君子所为(上) 说罢,我便不再理会他,也不打算去看旻宁的表情。 好好的一部家庭伦理剧硬生生给演成了刑侦剧,现在又变成了恐怖片,风格转换之快,我自己都有点儿跟不上。 其实,这种恐怖的极刑我也只是在某本小说里见过。当初,由于作者的描写过于细致和恶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童年阴影。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自己有一天也会拿这个来吓唬人。 这心情,真是五味杂陈,不可言状。 我默默的吃了一盏茶,也是在平复心情、稳定情绪。 可李三条仍呆愣在原地,一副受伤女子侧身倒地的姿态,半晌也不动弹。 我有些不耐烦了,把茶杯一撂,发狠道:“是爷们儿就给个痛快话。要么就如实招了,要么就去尝试一下人肉蜡烛的滋味。这般磨磨唧唧的,摆哪门子造型啊?” 他浑身一哆嗦,回过神来,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咬牙切齿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老子就一句,没干过就是没干过,更没有同伙!” 哎哟喂,居然还是个硬骨头。 他这般反将一军,还真出乎我的意料,倒令我不禁拍掌叫好。 “好好好!”我毫不犹豫:“那就请旻公子着人动手吧。” 旻宁对于手下人的调控是极为有度的。只见他微微一仰头,就有立于门口的壮士鱼贯而入,拱手施礼,不多言语,拎鸡仔一般的将人提了出去。 我招手,叫旻宁到对面落座,替他斟满一杯茶,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 “旻公子看了这么许久,可还满意?” 他击掌笑道:“很满意,很精彩!” “那就好。”我淡定道:“也算对得起公子救命之情了。” “噗嗤~” 他笑出了声,眉眼弯弯的看着我,一副好奇宝宝求分享的模样:“你一个深闺女子平日里都看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书啊?” 这个问题,我肯定没办法回答啊。我所看的书,在你这个时代都不存在,总不能瞎编吧?那岂不是很容易就被你拆穿。到时候,我又该怎么圆谎? 我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转换话题道:“你的手下不会真把他拉出去埋了吧?我可还等着他求饶呢。” “要不,咱们一同去瞧瞧。” 呿,我有足够的直觉可以断定,他说这话的目的只是想要看我出糗。 所以,我很断然的拒绝:“只怕我们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已经求饶了。” “哦?你就这么确信?” “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女娃娃,好糊弄。”我抿了口茶:“他也是在赌,赌我不会真的要了他的命。” “你会吗?” “你说呢?” 这一刻,我与旻宁以同样的姿势单手撑着下巴,慵懒地依靠在茶几上,另一手则举着茶杯,似乎是在欣赏茶汤美色,实际上却拿眼角眯着对方,恰如两只正在斗法的狐狸,摆动着毛茸茸的尾巴,只不过一只老练成熟,另一只则婉转可爱。 果不其然,就在我们两只狐狸斗法的时候,门口传来惨烈的求饶声。 瞬间,两只狐狸把尾巴收了起来,各自恢复了端庄的姿态。 李三条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衣衫被扒了一半,估计已经被丢进坑里了,他身上还沾满了泥土的残渣。 你手下行动倒是很迅速。———我用眼神向他表达了赞叹。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是谁训练出来的。———旻宁也用眼神回答。 我轻轻咳了一下,抖擞精神,准备再战李三条。 这一回,李三条的防线已经尽数崩溃。还不及我开口,他就开始往外吐了。 他这人好赌嗜酒,大约半年前,在某个地下钱庄赊账的时候,遇到了同道中人的庄一丙。这姓庄的豪爽大方,俩人很快称兄道弟。渐渐地,李三条就跟这个庄一丙吐露家门不幸,或者说他绿帽子戴的太久,很憋屈。 庄一丙是个刀刃上舔血过活的江湖混子,当即就对李三条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 与此同时,他还很好心的还给李三条支了招,就是利用李妈妈对赵府夫人的不满,挑唆她给主君家人下毒。而李妈妈确实以为这毒并不会致命,才放心大胆的投了。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只待东窗事发,李三条就如先前所说那般,把所有事情都推到李妈妈身上。李妈妈弑主罪名一旦成立,必死无疑。 但他们却没想到,这事情居然闹大了,赵府主君夫妇被贬岭南,赵府众奴仆一夜遣散,李妈妈居然因此逃过一劫。 李妈妈自被遣散回家,很是心惊胆颤,但也想明白了。她认定是李三条有意栽脏,可毒必经是她自己投的。这感觉,真就是哑巴吃黄连。 再后来,李妈妈准备跑路,可又发现自己并未暴露,正犹豫着呢。庄一丙就来告诉李三条,说他的谋划已经被人查了出来,只怕谁也脱不了干系。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李妈妈,再伪造失火走水的假象,也好死无对证。 李三条也是心狠手辣的,当即撂了酒杯,说干就干。 可就是这么不凑巧,我与杜鹃恰好撞见了作案现场。这便有了现在的场面。 以上他这些话说的极为顺溜,毫不犹豫,甚至不加掩瞒。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便又一时察觉不到。 “那个庄一丙呢?” 他颤颤巍巍的抬头觑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小声道:“跑...了。” 跑了? 我疑惑地看着旻宁,眼神里的意思清晰明白:不会吧?你居然会把他放跑了? 旻宁不置可否,并不表态。 我有些怒了,这么关键的时候摆谱,算什么君子所为? 罢了,还是让李三条把方才所招的内容全部写下来,然后签字画押。 我盘算着,将这两份供状递交京都府衙,也算是能证明我赵府的清白,说不定还能让我父母免了流徙之罪。事情变可以圆满的解决,而我也可以安安心心、顺顺利利的嫁入王府,开启一段丰衣足食的安逸生活了。 第三十五章 君子所为(中) 这如意算盘打的甚是好听,我心里美滋滋的同时也隐约感到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忽略了。 到底是什么呢? 我起身踱步,也是在帮助自己理顺思路。 且先不管庄一丙是否真的被擒,就只说李三条方才那一大段自白式陈述,:他对李妈妈怨恨已久,于是诱骗她犯罪,想要将她置于死地。没想到事情败露,他只好杀人灭口,将事情做绝,也算是查无可查。 这些话听起来合情合理,那不妥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呢? 我有些苦恼,也有些不安的思索着,啪的一声,电石火花之间,恍然大悟,转身厉声喝道:“你是如何得知,有人已查明投毒之人是李妈妈的?” 他浑身一颤,哆哆嗦嗦道:“庄…庄老大说…说的。” “那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并未…并未告知。” 我冷笑道:“你倒还是真的很信他,事情都还没搞清楚,你就迫不及待地去给人当刀使了。” 很显然,他没有想明白我话里的意思。 这个问题,还是得当面审庄一丙,才能获得答案。 拿定主意,我又换了问题:“那庄一丙要你杀人灭口的时候,你居然丝毫不加怀疑?” 他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吓傻了,还是我过高地估计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和奸诈狡猾的程度。 我只好耐心的解释:“就算真如庄一丙所言,有人已经查明了李妈妈涉嫌投毒之事,那你岂不是刚好可以报官,然后坐收其成?又何必多此一举,冒这么大险杀人灭口。” 李三条呆坐地上,听了这话也是一愣,随即答道:“那个贱妇已然对我起了疑心,我怕…我怕自己也会难以脱身。” 我冷笑一声,道:“是你怕,还是庄一丙说你怕?” 有区别吗? 当然有。 如果是李三条自己怕,那他根本就是蠢货;如果是在庄一丙的蛊惑之下,他感到害怕,那他更是蠢上加蠢。而幕后主使庄一丙才是我要挖掘的真凶,也是推动整件事情发酵的关键所在。 瞧着他一脸莫名的神情,我扶额,决定不再纠缠于他感人的智商。 “算了,你还是下去把方才招供的都写下来,签字画押吧。” 我摆摆手,立马有人将他拉下去了。 诺大的雅室里又只剩下我与旻宁二人。 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旻宁又表现出他慵懒散漫的状态,斜斜的依靠在茶几扶手的一侧,有些笑意,又有些探寻的意味看着我,道:“你就这么放过他了?不怕他方才所言仍不尽实?” 我学会了他打太极的那一套,反问道:“你也瞧见他的模样了,你觉得呢?” 他抿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说到点子上了。 我接过他的话茬儿,立刻道:“说罢,你把庄一丙弄哪儿去了?” “呵呵。” 我白了他一眼,不等他继续打马虎眼,就继续道:“以旻公子的才干和手下的实力,若是让这么江湖混子在眼皮子底下溜了,那往后这脸面也就不用要了。” 他果然一抖衣衫,精神百倍的站了起来,挑眉道:“既然赵小姐这么瞧得起我,那我也得拿出点儿真本事了。只不过......”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仰着头,眯着眼,嘴角弯弯道:“赵小姐等下可别吓坏了才好。” 啥意思? 我还没回过神呢,他方才出去的那俩个手下就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他俩也没空着手:一个麻布袋子丢到厅口。 扯开一看,是一张惨白掺杂着黑紫色血污的死人的脸。 还真别说,这是我上一辈子加这一辈子第一次见“活生生”的死人……吓得我心肝漏跳了好几拍。 “赵小姐方才将那么狠辣的刑罚描绘的细致到位,”旻宁的声音远远的飘了过来:“怎么现在又怂了?” 我的心脏又猛然加速跳动,几乎从胸口蹦出来了。耳朵也是嗡嗡响,身体有些颤抖,哆哆嗦嗦的手连茶杯都抓不住了。 我深深的吸了好几口气,想要平静心情,却还是止不住的在头脑中浮现出方才匆匆一瞥瞧见的那张脸。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将我颤抖的手稳稳地、轻轻地扶住,取出摇摇欲坠的茶杯,然后又引我坐下。 “我还以为你是个.....”旻宁他看着我,眼神有些变了,似乎有一闪而过的温柔:“原来,你也不过是豆蔻少女。” 什么意思? 我头脑突然变得有些迟钝,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也不再说话,只重新沏了一壶茶。随着袅袅茶香飘荡而来,我不安的心神也渐渐平静下来。 待我鼓足勇气再抬头望去的时候,已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下人早已把那句尸体抬了出去。 “他...他是怎么死的?”我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迷茫的看着厅口正在清扫的仆人。 “那日,他确实几乎逃脱。但是,语冰的轻功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 我转过头,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语冰行事一向稳妥,下手也自然是很有分寸,断不会要了他的性命。只不过,这人眼看着是逃不了了,居然服毒自尽。” 难怪。 我若有所思的看着旻宁,而这一次,旻宁居然也不再跟我打哑迷了,很直白的说道:“就连李三条也知道求生,这个庄一丙怎么会贸然求死呢?你是在想这个吗?” 我默然点头。 “我手下已经查过了,这个庄一丙身上没有任何印记或者信物,不知是哪个堂口或帮派的。”旻宁自顾自地说道:“但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你方才所说,李三条从庄一丙那里弄来了岭南的白菌菇。可是,岭南离这里千里之遥,平时纵有商帮往来贸易,所贩之物也不过一些土特产,且会经过层层关卡的检查。想要将白菌菇混入其中,未尝不可,但实在太过冒险。一般的商帮是不敢这么做的,也不会这么做。” 听着他温和沉稳的声调,我心情已经渐渐平复,思路也开始跟随着他的节奏,渐渐的跳动起来:“你这话也不尽然。一则,负责关卡检查的官吏未必都知白菌菇有毒;二则,若是有人重金购买,未必不会有人铤而走险。” 第三十六章 君子所为(下) 旻宁很认可的点头:“若他只是个一般的江湖混子,那他又哪里来的渠道能够弄到白菌菇呢?” 我心下了然,很肯定的看着他,道:“所以,你查到什么了?” 他笑着,学我的口吻反问道:“所以,你就这么轻易放过了李三条,难道不怕他所言不够尽实吗?”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心里一方面很烦他这种说话方式,凡事不肯一下子直接切入主题,总是喜欢步步挖坑,诱人深入;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我也很感激他的“教导”。嗯,应该算的上的教导。毕竟,他这种说话方式令我想起了苏格拉底式的教学方法,通过层层的设问和反问,让我学会了缜密的思维方式和不错漏一处细节的观察方式。 所以,每次面对旻宁,我的心情总是复杂而纠结,对于他这个人,也是好奇但却敬而远之的。本以为,此生应不会再与他有什么交集,却不想愈纠缠愈难以理清,只怕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也少不得请他帮忙。 我在心底默默的长叹一口气,罢了。 随即,抬起头,打算叫他命人将李三条重新抬进来再审。 没想到,他摇了摇头,干脆道:“不必再问了。这个李三条与庄一丙结识的那个地下钱庄,我已然着人去探查过了。至于庄一丙平日里的行踪和所交往的人际,在你昏睡的这两日,我也都命人去寻了。你想知道的,我全部查过了。” 啥?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 不是惊讶他为何行动如此迅速,更不是惊讶他早已查探的如此深入,而是,为何他会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 果然,他随即开口问道,确切的说,不是问,而是很肯定的陈述道:“你是赵侍郎的独女,静姝。没错吧?看来坊间对于你抗旨拒婚服毒自尽的说法,很是荒唐。”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莫名的有些慌。 “哦?旻公子为何这般说?”我故作镇定。 他一步一步的向我走近,再次将我笼罩在他的身影中。 那种压迫感和那种被人看穿一切的感觉随之而来。 我强自镇定,逼着自己一瞬不瞬的也看着他的眼睛,努力地想要从他的眼神中逃避真实的自己和挖掘一丝真实的他。 这个人,初看温文尔雅,端正大方,是个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稍微接触,便知他狡猾如斯,阴谋诡诈不在话下,心思深沉且缜密,看人透彻且冷静;然而,他偶尔流出的一丝温柔与细致,却又让人难以捉摸和把握。 他也是这般审视着我,声调平淡无波:“若是听信坊间传闻,只以为赵府小姐是个娇纵任性,不识大局的顽劣女子;观音品上初识,赵小姐侃侃而谈,见识不凡,所言所语,堪称社稷之福;而今日再见,赵小姐的心思缜密,手段狠辣,又着实令人叹为观止。只是,这些手段看似如此,却并非你内心真正认可的。” 随着这些字句跳入耳朵,我渐渐的有些不敢再直视他了,总觉得自己在面前被一层层的剥掉了外衣,毫无遮掩与伪装。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尴尬。 噗嗤~ 旻宁掩嘴而笑,又恢复了那般的玩世不恭的表情:“你心智如此容易动摇,若是庄一丙真的在你面前,怕也是问不出什么来。” 我顿时窘迫,脸上微微发烫。 他又闲闲地坐下,修长的手指叩着桌面,咚咚作响:“庄一丙绝对不是普通的江湖混子。” 他看着我,继续道:“普通的江湖混子,即便事情败露,也不至于一心求死。其次,白菌菇虽说不易得,但只要有关系,也舍得花重金,还是能搞到的。然而,这两者加在一起,又恰恰说明了庄一丙的身份绝不简单。” 我点头,再联系最近发生的一切,不禁有些怅然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旻宁笑着说:“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天下攘攘,皆为利来。有人想要借刀杀人,而你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他如此冷酷且冷静的说出这些话来,我却愈发觉得悲催而无力,苦笑道:“莫名其妙的成为了棋子,还不知道操棋手是谁,也真是可笑。” “若是给你知道了,你又当如何?” 是啊,给我知道了,又能如何? 能够操控这么一大盘棋,将平南王府与赵府皆算计了的,又怎么会是个简单的角色呢? 一瞬间,我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总不会是…… 我转头看向旻宁,他正好也在看着我。 “难道……” 我不敢说出口,他也沉默不语,以一种无声的暗示,告诉我心中所想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怎会如此? 我心底深处渐渐腾起一阵寒意,在这暖意融融的雅室内,居然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好在,旻宁接下来的话,又给我一丝希望:“至于庄一丙的身份,也并非查无可查。正所谓燕过留痕,他一个大活人,且还有李三条这个活口,总是有迹可循的。更何况,现在已经查到了一丝线索,只不过,暂时不能与你细说。待到了恰当的时机,自会说与你知晓。” 我点头,并不在意他的隐瞒,反而有些感激道:“既如此,那就有劳旻公子了。”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 如果说一切事情的开端,就是从“我”莫名其妙的服毒自尽开始,那么事情的终结也该由此入手。 我打定主意:“既然李妈妈与李三条都招了,也都签字画押了,那就不要浪费了。也该让京都府衙有点事情做了。” 旻宁点头赞同:“这也好。既走了府衙的官方道路,那也就是摆在台面上了,对方想必也没法子回避了。” “只是,我一个孤女,身边可以依靠之人也都是些妇道人家,这等上公堂对峙的事情,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了。 旻宁点点头,随手一个响指,方才那个壮士便进了雅室,拱手施礼,并不言语。 “他便替你处理公堂上的一切事务,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你只管与他说好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这个人,身材高大壮实,不苟言笑的表情与他主子相差甚远,左脸上有一道细长的伤疤,并不是很狰狞,却也隐隐告诉众人他是个刀刃上舔血过活的人。 第三十七章 夏虫语冰 听闻此言,那位壮士冲我双手抱拳,声如洪钟道:“小人夏语冰,听姑娘吩咐。” 我一愣,夏语冰? 这就是旻宁方才所说的轻功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语冰? 瞧这身板儿,够魁梧,够威猛,若说他擅长胸口碎大石,我倒是有些信的;但若说他是个轻功方面的绝顶高手,嗯…倒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咦? 等等,他方才说他姓什么? 夏? 夏语冰? 夏虫不可语冰的夏语冰? 怎么会起这种名字? 是嫌自己的命太长,还是觉得自己眼界够广,故意说的反语? 我很是不解的打量着他,眼神颇为奇怪:“你…该不会还有个哥哥叫井语海吧?” 他亦是不明所以,有些匪夷所思的盯着我,然后又看向旻宁。 一时之间,三个人彼此看着对方,眼神里闪烁的都是问号。 咳咳,好吧,是我想多了,这个时代没有庄子,自然也没有《秋水》这篇文章。 我赶紧转移话题,道:“夏壮士……” “姑娘可直呼小人之名。” “咳,语冰……”我清理干净脑子里闪过的画面,一本正经道:“我一个深闺女子,见识有限又涉世未深,实在不知如何与人对簿公堂,更不知如何与府衙大人们交际应酬。一切事宜,全仰赖夏…语冰了。” “姑娘只管吩咐,小人照办便是。” 这人怎么脑子不会转弯啊? 我顿时有些头大:都已经说的这么直白了,我是完全不明白怎么打官司,才请你来全权代理,你怎么反倒又让我吩咐啊?我吩咐什么啊? 很显然,我和这位夏语冰同志的脑回路不在一个频道上;幸亏,旻宁倒是很机敏,替我说道:“那两个人的供词可都准备好了?” 夏语冰点头。 “先将那两个人好生看押着,不许饿着冻着,更不许他们寻死。” 夏语冰点点头。 “再将杜师爷找来,叫他好好写一份状子,明日便递到京都府衙大堂。你跟着一同前去,也要将那两公婆带去。” 夏语冰点头如捣蒜。 “若是……有什么不顺的话,你且只管报上镇远侯府的名号。” 夏语冰似有所悟,应声而去。 我有些呆滞的看着眼前这主仆二人的对话,忽然想起一事,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这位夏语冰就是你方才所说的,轻功在江湖上数一数二,办事有很稳妥的?” 没想到,旻宁很是认可的点点头:“的确如此。” 不会吧? 我几乎目瞪口呆了:这人根本就是个木头好吗? 人家竹子的中间起码还有一些中空的环节,点一点,还是能通畅的;而他可倒好,跟木头有什么两样,从头堵到尾,点了半天也不见通。 旻宁瞧着我的模样,有些好笑道:“要是手底下的人各个都像你这般机敏,那我这个主子岂不做的很累?” 他的意思,我明白。 在他看来,手下的人不需要过于能干,但一定要忠诚可靠,能够完完全全服从主子的意志。而过于能干的人,往往会太有自己的想法,做起事情来也不会完全按照主子的心意,总会有些出入。 居上位者,要的是服从。 这个观点,我懂,但却有些不认可:“原来,旻公子是觉得自己没有服众的能力啊!” 他有些讶然的看着我,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我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在看到他眼神的那一刹那,又吞了回去。 我是不想把话说得太过于露骨,毕竟他是目前为止我能依靠的唯一外援,无论是出于感激他的救命之情,还是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于是,我默默地斟酌了一下用词,委婉道:“从今日所见所闻可知,旻公子应也是豪杰人物,手下才会这般人才济济。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旻公子志在远方,若是振臂一呼,响应者皆是碌碌之辈,岂不可惜?” 旻宁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我瞧着他的神情,并无恼色,才继续说道:“善用利器者,当不惧利刃;善于驾者,当喜烈马。其可因器利马烈,便退而求其次?” 果然,旻宁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旋即正色道:“赵小姐每每所言,皆有当头棒喝之效,总是能点醒在下。” 他这般正经的与我说话,我反倒有些不适应了。 我赶紧微微地侧开视线,不再与他对视,道:“还有一事,我这几日都叨扰贵府,不知家中长辈何其忧心。我想着,事情既已算有了进展,不如我这就与杜鹃回府。” “这你倒是无需担忧。” 什么意思? “在你昏睡这几日,我早已遣人去府上告知了。” “怎么说的?”我急切的问道,又有些悬心,不知邹姨母听了我的经历之后会不会寝食难安? “你且放心,我只说你路上偶遇了镇远侯府家的小姐,相谈甚欢,便在镇远侯府小住几日,不日便回。” 我有些不信:“你这般空口无凭的去说,我家长辈恐不会信的。” 他嘴角上扬,从怀里掏出一枚青玉雕刻的私章,底部刻着大篆的“镇远”二字。 “这便是镇远侯的私人印信,你可放心了?” 我盯着那枚印章看的很是仔细,心中也在暗暗思忖着:没想到,他还真的拿的出来。 其实,我方才那话也算是故意问的,用以就在于核实他的身份。 且不论他为何如此热心我的事,单就是他上一次遮遮掩掩的说出他母亲为镇远侯府的嫡出小姐一话,我就心中生疑:能够让镇远侯府嫡出小姐下嫁的,会是什么人呢? 或者说,眼前这个旻宁的父亲,又是什么身份? 如今,他对于我的身份,对于我的燃眉之急,对于我府中的情势,已然全盘掌握了。 而我,对他却知之甚少。 说我心中不在意,全然相信他,那也是不可能的。 现在,我端详着这枚镇远侯的印章,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他确确实实如他所说那般,与镇远侯府有着密切的关系。 至于其他的,还要慢慢观察。 第三十八章 京都府衙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以客人的身份留在旻宁的这处禅院雅室之内。 每天所做的,不过三件事:吃饭、如厕、睡觉。 着实有些无聊。 就在我感到自己闷的快要发芽儿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将前世所学的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拿来练一练,刚好也可以锻炼一下“赵静姝”这娇弱的身子骨儿。 杜鹃乍一看我比划,很是吃惊,嘴巴长大的几乎可以塞进一枚鸡蛋:“小姐,你这是干嘛呢?” “锻炼身体啊!”我一边打出手挥琵琶的姿势,一边朗朗开口:“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杜鹃更是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不明所以。 “快别愣着了,一起来,更精彩。” 就这样,两个豆蔻少女每天清晨和傍晚各一套太极拳,耍的很是怡然自得。 其实吧,我本来想跳健美操来着,有氧运动更有助于锻炼身体。但一想那过于开放的动作,只怕更令人侧目,于是,只得遗憾作罢。而这太极拳怎么也算得上是一种“武林功夫”,便谎称是在老爹的书房里看来的,想必也是能令人相信的。 至于旻宁,他这段时间倒是很少出现,也不知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渐渐地,我开始有些怀念与他斗嘴的美好时光,毕竟总能出人意料,生活也不发趣味。 但他办起事来,也还算靠谱。每天日落时分,他都会令夏语冰来汇报一下案子的进展。 这不,我正带着杜鹃打完一套太极拳,十字手,收势完成。身后便传来了夏语冰的声音:“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而姑娘练的这套拳法太慢,不好用。” 我有些不以为然:“以静制动,以慢打快,语冰没听说过?” 那张粗旷老实的脸上露出了很认真、很认真思考的神情,然后,果断地摇头:“不曾听过。” 不曾就不曾,反正你也没见过张三丰。 我心里暗暗嘀咕,也懒得跟他纠缠这个我本就不擅长的话题:“今日的案子可有什么进展?” 他这才想起来意,双手抱拳,道:“昨日将供状递上去后,已经初审了那两公婆,今日又将仵作验尸的结果呈上。府官大人说证据确凿,又遣人去素衣巷一带查问,寻了众多人证皆可证明李氏夫妇矛盾日久。哦,对了,府官大人还下了调令,将李婆子的儿子从十全县押解回京。一切顺利的话,明日应可结案了。” “这么快?”我简直不敢信,古代官府的办事效率怎么会这么高? “正是。”夏语冰也不多做解释,只道:“姑娘做好准备,明日府官大人会召见。” “要见我?”我略感吃惊,但仔细一想,也是正常。 毕竟,这案子,我是赵府目前在京都的唯一原告,肯定是要过堂的。 只是,我一想到古代封建社会的过堂审讯,不仅两股战栗,几欲遁走。 这是为啥呢? 在我的印象中,无论是谁想要在这个时代打官司,只要上了公堂,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吃一顿板子。 这就叫杀威棒! 为的就是要人老老实实的回话,少在那里胡扯,耽误府官大人的宝贵时间。 哦,对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要挨杀威棒。 据说,有功名在身的人可以免遭此难。比如说,秀才。 可我不过一介布衣,更是个弱质女流,这一顿板子打下来,先不说残不残,就我这身板儿肯定是吃不消的。 这可咋办呢? 我头皮有些发麻,眼神有些发怵的看着夏语冰,几近哀求的口气商量道:“非得...我去吗?” 他果真是个不懂拐弯的,点头道:“明日这案子可就结了,姑娘可必须得在场。” 妈呀! 真的是一点退路都没了。 但是,仔细想一下,若真如他所言,明日一旦结案,这事儿也就算了解了。那我的名声,赵府的名声,岂不是可以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那我可以顺顺当当嫁入王府,而我父亲母亲也可以摆脱污名,说不定还能重返京都。 这般想着,我咬咬牙,狠心道:“明日就有劳语冰引路,我随你一道前去。” 即便决心下了,但到了晚上冷风一吹,在漆黑黑的夜幕笼罩,摇曳的烛火随风一摆,气氛满分的情况下,我始终心有戚戚然,睡的很不踏实。 第二日,我对镜一看,俨然一只精瘦版的熊猫在贴花黄。但又转念一想,若是依仗着赵静姝这先天的优势,走卖惨示弱的路数,正好可以激发府官大人的同情心,说不定还能免遭一顿杀威棒呢。 于是,我特意选了一件素衫,又不施粉黛,再加上昨晚没睡好的黑眼圈,乍一眼看着,倒还真有那么几分楚楚可怜之姿。 我顾影自怜了半天,看得杜鹃欲言又止,好半晌,她才道:“小姐,咱们是去府衙,你这又是干嘛啊?” “这叫…” 外头传来了夏语冰的声音:“马车备好了,请姑娘上车。” 算了,管他刀山火海,总归是要闯一闯的。 这一路从金阁寺回到京都,走西直门大道,顺顺利利的来到了府衙大门口。 下了车,还不及仔细欣赏一下府衙大门的雄伟和门口两只大石狮的狰狞,我与杜鹃就被夏语冰引向了一处侧门。 从侧门进,走石板路,两侧是忍冬为景,绕过连廊,来到侧厅,有纱制屏风立于右侧。 夏语冰伸手一请,那意思是要我坐在屏风后面。 什么意思? 怎么和我脑子中的画面大相径庭。 我以为,两侧应是口呼“威武”手持杀威棒的衙役,上头应是拍惊堂木喊上堂的红袍老头子,再上头应是“明镜高悬”的匾额,气氛森严,众人肃然。 可现在这环境清雅,略有幽香,又有婆子丫鬟鱼贯而入,奉上茶点,一副招待客人的模样,客气恭谨。 我不是来过堂结案的吗?怎么反倒像来做客的? 我拿眼神询问夏语冰,恰似击中了一根木头,没有半点反应。 罢了罢了。 既来之,则安之。 我端坐,饮茶,默不出声。 杜鹃经过了这几次的磨难,也愈发沉稳,很多时候像我的影子一般,学着我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 约莫半盏茶过去了,屏风的另一侧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朗朗笑声:“有劳赵小姐久侯,怠慢了,怠慢了。” 我起身,依着规矩施礼,口中婉转道:“见过大人。” 隔着屏风,朦胧中,可以看见那人已经落座。 “赵小姐请坐。” 我依言坐下。 “赵小姐的案子算是结了,也真是委屈小姐了,受这不白之冤。如今总算雨过天晴,若是令尊在场,当很是欣慰。” “幸赖大人主持公道,才能还小女子清白,也还了赵府清白。” “哎,赵小姐这话就客气了。且不说这事儿涉及赵府名誉,就说这企图混淆视听,扰乱圣意,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了。” 我不懂如何与公务员打太极,只好应是。 本来也是,看这架势,叫我过来应该只是走个过场,最后在结案的章程上签个名,也就算了。 可没想到,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好好应对。 他问:“但有一事不明,还想请赵小姐为本官解惑。” 我答:“大人且说来,小女子定当知无不言。” 他又问:“这事涉赵府与平南王府,你们两家为此事积极应对,本官也是能理解的。只不过……” 他拖长了声调,道:“镇远侯府又为何积极参与啊?” 第三十九章 回归赵府(上) 不是吧? 旻宁还真的打出了镇远侯府的名号啊? 这岂不是把事情越搞越复杂? 我有些头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毕竟,我始终没有搞清楚旻宁参与此事的企图,更没有搞清楚镇远侯府、平南王府和赵府之间错综复杂的三角关系。 万一答错了,岂不是自己挖坑埋自己? 瞬间,我整个人都像一根绷紧了的弦,不敢乱说话,也不敢不说话。 正在紧张的天人交战的时候,立侯于一侧的杜鹃忽然上前一步,施礼道:“回大人的话,腊八那天,我家夫人与镇远侯府的夫人在金阁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这次府中蒙难,也幸亏镇远侯府多加招抚体恤。” 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一出了。 我赶紧接口道:“这几日我便是暂住在镇远侯府。” “哦~原来如此。”屏风后的那个大人若有所思的回应,然后又继续问道:“可本官听说,赵府蒙难后,是平南王府遣了人过去伺候。” 我也不否认:“确实如此。圣上旨意,我赵府与平南王府有婚约在身,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一弱质女流,涉世未深,不懂如何处理,便又请了远方姨母来府中主事。” 所言不虚,亦不怕他去查实。 果然,屏风对面有一人对他附耳,可能是说了些什么。 然后,他道:“原来如此,没想到令尊令慈广结善缘,倒是结了善果。” 我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想必,他也没什么可以再问的,便令一婆子拿了笔墨纸张,叫我在结案章程上签字画押。 我仔细瞧了一遍,那结案的陈词写的甚是清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写的明明白白,也算是撇了赵静姝服毒自尽忤逆抗旨的罪名。至于遣词精准,文笔流畅,一看便知是有功底的。 我不再犹豫,拎起毛笔,顺顺当当的写下了赵静姝的大名。 再然后,我便被客客气气的送出了府衙。 一切,算是尘埃落定了。 我仰望天空,只觉得空气都是清新的,而周围古装行人也都是可亲的。 总算,总算,可以在这个世界立足了。 我深切的体会到什么叫激动的泪流满面,憋足了劲,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走,咱们回家吧!” 说罢,我便打算回赵府,可又一想,旻宁不会还有其他安排,要我继续留宿金阁寺的禅院吧? 我瞧着夏语冰,心生犹疑。 好在这次夏语冰倒是很醒目。 他从马车里面拿出一个包袱,交给杜鹃,道:“这些都是姑娘的随身之物。我家主人吩咐了,此事已毕,要平安地送赵小姐回府。” 哎呀,旻宁居然这么靠谱。 我也乐得顺水推舟,向夏语冰道谢后,便与杜鹃二人沿着府衙门前的大路直走,目标直指赵府。 待我再次站在马路上,静静的凝望赵府大门,此刻的心情与上次已截然不同。 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情得到了解决,也不仅仅是我此后的处境应该会有本质的改善,更多是在经历过这么多人和事之后,我终于可以以一种平和的心态接受既定的事实——我真的要以赵静姝的身份在这个时代生活下去了,那就真的要活得精彩,活出自我,方才不辜负了这段人生。 内心深处感到一阵轻松,也感到一阵正能量油然而生,仿佛冬日已去,一切都欣欣然,活泼了起来。 我展露笑容,对着杜鹃轻松道:“走,咱们进去吧。” 也许,杜鹃也感受到我心态的变化,跟着笑道:“瞧着小姐模样,我也欢喜。” “傻丫头。”我欣慰道:“若是顺利,说不定父亲母亲也就可以回府了。” 正说笑着,就瞧见瑞婆子顶着一张笑皱了的菊花般的老脸迎了出来。 “哎呀,小姐可回来啦!” 自从上次发威,扇了她一巴掌后,这个老家伙在我面前就夹起了尾巴做人,称得上“不笑不说话”了。 正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 我心中纵然厌烦她,可看在平安王府的面子上,总不好饶不过她,而且,也没必要与她这种类型的人渐渐计较。 说起来,她也不过是操纵在别人手里的刀,却不自知。 我不理会她,抬腿进府。 她却像一条摇着尾巴的狗,极尽能事的摆出一副欢迎主人回家的姿态,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 话里话外,不过就是“王妃如何担忧小姐……”,“邹姨母如何担忧小姐……”,“小姐几日夜不归宿,也不来信告知……”如此云云,反复陈述。 我本听着很不耐烦,却又从她的话里嗅到了一丝其他的意味,倒叫我心里做好了准备。 果不其然,甫一进正厅,就瞧见邹姨母微露忧色的端坐在右首侧座,而王妈妈也立在跟前,神色颇为复杂。 见我进来,邹姨母由忧转喜,王妈妈脸上的神情则更加丰富多彩,一言难尽。 我默默地将所见所闻记下,径直来到邹姨母面前,诚心诚意施礼表达歉意。 “娴儿这几日应镇远侯夫人之邀,留宿镇远侯府,未及事先禀明姨母,累姨母担忧,是娴儿思虑不周,请姨母责罚。” 她一把将我拉起,握着我的手,连声道:“好孩子,你回来便好。……侯府那边也来了信,说你在侯府一切都好,我也是很放心的。” 她说后半句话的时候,故意看向王妈妈的方向,将王妈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硬生生掐断,逼得她只好将话吞回肚子里。 我心中感激,既是为邹姨母真心诚意的待我,更是为她这一番话将我摘洗干净而感动。 试想,我一待嫁之女,莫名其妙的跑去本来毫无关系的镇远侯府小住,这事本就蹊跷。若是此时再传出什么流言蜚语,直指闺房清誉,那刚刚有所转机的“抗旨忤逆”之案岂不白费? 虽然,我相信,平南王府也没有傻到会主动去抢一顶“绿帽子”戴,但为了避免落人口实,还是得里里外外将话说死了,以免再起风波。 第四十章 回归赵府(中) 既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我也不准备再拖延。 方才在门口,瑞婆子的一席话,已然隐隐有了走偏之意。 于是,我果断地对着王妈妈道:“这几日,我在镇远侯府小住,想必王妃也有所听闻。没能事先禀告,还请王妈妈代娴儿转达歉意。” 王妈妈立刻面露尴尬之色,赶紧道:“小姐这话严重了。” 我正色道:“如今,虽说我尚未过府,但圣旨已下。赵府与平南王府也算是姻亲了。我也算得上是半个平南王府的人了,又是晚辈,自该早早地向长辈禀明行踪,好叫长辈放心。但事出突然,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请镇远侯府夫人送信来给姨母报平安,却一时疏忽,忘了给平安王妃也送一封平安信,是我思虑不够周全。还请王妈妈务必将娴儿的歉意带到。如有必要,娴儿还想亲自登门致歉。” 我着重咬字,特意强调,尤其是“姻亲”“过府”“圣旨”几个词,想必她能听出我话中之意。 王妈妈琢磨了一下,探寻道:“镇远侯府的平安信送抵当日,邹姨母已将此事告知奴婢。奴婢也早早的禀明王妃了。王妃也只是挂念小姐,别无它意。只不过……这镇远侯府……小姐,您怎会……” 她吞吞吐吐,想问,又不直接问出口,就是在等我自己说来。 我也不遮掩,将杜鹃方才在京都府衙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王妈妈感叹道:“原来赵夫人与镇远侯夫人早已结识,难怪。” 紧接着,她又含笑道:“前段时间随王妃在宴席上远远的见了侯府夫人一眼,仿佛有些咳疾。不知现在可好些了?” 我亦面不改色,道:“有劳王妈妈记挂,我今日向夫人辞行时,她一切安好。” 她神色如常,继续发问:“说起来,侯府的小姐仿佛与小姐您同年,正是有话说的年纪。” 我叹息摇头:“这几日倒不曾与侯府小姐见面,只顾着忙其他事去了。” 她果然有兴趣,“哦”了一声,追问:“何事?” 其实吧,我自然明白她这般探寻镇远侯府之事究竟为何:不过就是为了判定我是否在扯谎,想知道我消失的这几日是否真的去了镇远侯府。 但我终究没有真的去过镇远侯府,也没有真的见过侯府夫人。如果继续与她纠缠这个话题,肯定会被识破。不如主动更换话题,说些我更有把握的事情,也是能够改变我现在在平南王府处境的事情。 “我将投毒一事说与侯府夫人听了,她十分同情,并着人去查探一番,果真被她查出了些端倪。”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王妈妈,不想错过她的任何一丝表情。 她神情微微变化,又强自端着,勉力维持:“敢问,是什么端倪?” “说起来,也是家门不幸,竟真的出了内贼。” 我故意说的断断续续,就是想知道,王妈妈究竟会作何反应? 王府对于投毒一事的表现实在太过于奇怪了,而王妈妈显然是经过王妃授意,说的好听一点,她是来赵府帮衬的;说的直白一点,她就是王府的眼线,是来监视赵府一举一动的。 对我而言,她则是一把双刃剑。用的好了,也可以透过她,获悉王府的意向。 我继续说道:“说起来,也是我父亲大人英明,早早的遣散了一众仆人,倒叫他们放松了警惕,这才抓住了线索。若非如此,我赵府还至今蒙冤不白呢。” 王妈妈神情愈发的尴尬,尤其是在听到了“蒙冤不白”四个字后,她终究忍不住道:“幸得侯府帮衬,这事也算有进展了。” 我叹息道:“可怜我孤苦无依,四处碰壁;幸亏天无绝人之路,有了侯府出手相帮,给了赵府一丝希望。”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王妈妈不能不表态了:“王妃也甚是挂念此事,只愁无处着手。还是侯府夫人端慧,能够这么快就取得进展。不知事情究竟如何了?” 我心中冷笑,面色如常道:“已经过了京都府衙。” “什么?!”王妈妈大惊失色。 “怎么?王妈妈为何这么震惊?”我按捺住心中的愤怒,冷冷的反问道。 她也不傻,很快地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失态了,赶紧笑道:“奴婢只是没想到,侯府行动如此迅速。” “迅速不好吗?难道王府不期待早些了解此事,毕竟,这也关系到王府的声誉啊……” 我声调拖得长长地,摆明不给她留面子了。 “是是是。”她点头如捣蒜,也只能这么应着了。 这时候,立于一侧没有出声的邹姨母上前一步,轻轻的拉住我的手,柔声道:“你且坐下来细细说。” 我知道,她这是在平息我的怒火,不想两家太过于难堪。 我领会她的好意,顺势坐下饮杯茶,既是润润喉,也是稳定一下情绪。 既然王府的意思已经这么直白了,我也不必再句句试探,步步紧逼了,反而转向邹姨母,以免她担忧:“姨母宽心,事情都很顺利。府官大人今日已经结案了。行凶的是李妈妈两公婆。” 我将事情的经过简要叙述一下,略过了所有惊心动魄的环节,平铺直叙。 邹姨母听后,静默了许久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叹道:“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我内心五味杂陈,有些苦涩的笑道:“总算雨过天晴,只是累得姨母担忧,是娴儿的不是。” “好孩子,你无需与我这般客气,倒显得见外了。”邹姨母摸着我的头发道:“经此一事,你也是长大了,我很欣慰。” 我垂首,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赶紧擦干,又打起精神,还要处理一事。 王妈妈五颜六色的神情抑制不住的表露出来,欲言又止的,好不尴尬。 我只盯着她,道:“说起来,王府对我,对赵府也算是用心了。我听说,府里这些新进的奴婢仆从大都是王府从各处买来的,连身契都是直接签给赵府的。” 王妈妈没料到我会突然说起这件事,一时愣住了。 我冷笑,道:“还请王妈妈把他们的身契都拿来吧。” 第四十一章 回归赵府(下) 此话一出,王妈妈呆滞一秒,然后迅速反应过来,笑道:“小姐这话说的就见外了。这赵府与王府本就快成一家人了,何须计较仆从杂役们的身契是签给了谁?” “哦?”我挑眉笑道:“妈妈的意思是,待我过府后,这些新入的仆役们也跟着过府?” “这...还不都是小姐一句话的事儿嘛!” “那倒不一定。”我笑眯眯的看着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跟旻宁有些相似,也是一只摇尾巴的狐狸:“若是这些身契真的签给了赵府,那他们自然算是赵府的人,将来他们的去留才真的是我一句话的事儿。妈妈您说,可是这个理儿不?” 她支支吾吾道:“左不过都是要跟着小姐过来的,这身契放在哪里都一样儿。” “那王妈妈的意思是要为他们做保人?” 她有些不明白的看着我。 “方才我也说了,这次投毒之事,主谋乃是家中积年的老仆了。她为泄一己私愤,将整个赵府陷入危难之中,连带还险些损了王府的名声。幸而如今真相大白,府官大人判了他们一个斩监候。”我说着说着,看向王妈妈的眼神有一丝怜悯:“虽说他们是判了个斩监候,但说到底也是我母亲不好,识人不明,才会累人累己。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而我母亲也因此遭了难,如今还远徙岭南,遥遥不知归期。” 她听了这话,果真有些犹豫。谁敢保证这些仆役中不会再出一个李妈妈?若真是不幸被我言重,而王妈妈又一力担保,那她可不就被牵连了吗? 按照她往日的言行做派来看,她也是个聪明、懂得自保的。 更何况,连蠢钝如瑞婆子这般,都知道要尽快脱身,找来了更加有话语权的王妈妈来顶替,以免将来赵府或者说我本人出了什么事会连累到她。 想必,精明如王妈妈又怎会听不出我话中之意呢? 虽然,我还没有搞清楚王府把持这些人身契不肯放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但眼瞧着王妈妈已经面露犹豫之色,那我也顺势给了她一个台阶,道:“若是没有将这些身契带在身上也无妨,现在时辰尚早,妈妈自去取了来便好。” 果然,她微微迟疑,便下定决心,告辞离去,说是回禀王妃后再行取拿。 我知道,事情成了大半。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我与邹姨母仍在前厅喝茶聊天,细细碎碎的闲扯。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小年夜将近,她家中喜添新孙,需隆重置办,她邀请我也前来参加的事。 关于小年夜的习俗,在《山海志》一书中有详细的记载。说是在这一天清晨,阖家共同祭祀祖先,然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进行大扫除,以示辞旧,到了晚上便是阖家团圆饭,还要举行欢送灶神的仪式。故而,民间有一说法,叫做“小年大过年”。 而书中所载,乃是“腊月二十四日夜,祀灶,谓灶神翌日上天,白一岁事,故先一日祀之。” 若是赵府主君主母在,这等大事自要隆重对待。 可如今只我一人,究竟该怎么办呢?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王妈妈去而复返。 这一次,她没有空着手,将一搭儿身契递到我手上,眉眼之间流露出一丝颇有深意的笑容,道:“奴婢方才回府,将所有事情向王妃禀明了。王妃感叹小姐聪慧,有句话叫奴婢定要说与小姐知晓。” 哦?我这未来的婆婆透过中间人传话来了,有意思。 我立刻表现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笑道:“王妃有何指教,娴儿自当洗耳恭听。” 王妈妈嘴角忍不住的讥诮,又立刻正色道:“王妃说:赵小姐有贵人相助,又聪慧机敏,能够将如此大事都处理的妥妥当当,可见是个能干的。王妃她……期待小姐早日过府。” 这话说的极是动听,可我怎么总觉得这话中有话呢? 邹姨母适时地站起身来,对着她回道:“王妃赞誉,我家娴儿自然担得起。毕竟,此乃圣上钦赐的婚事。既然王妃期盼我家娴儿早日过府,那就依着礼数早日置办吧。” 王妈妈颔首道:“这是自然,上回您与王妃说,待二月二行过及笄礼后,再行纳吉纳征。王妃说要再想想。” “王妃可拿定主意了?” “王妃的意思是,这纳吉纳征与及笄礼并无碍,且王妃也想新妇早日过府。况且,这新年临近,宗祠多事,不如就将这纳吉置于年前给办了。” 邹姨母微微迟疑,看了我一眼。 “那……便照王妃意思办吧。” 这几日不在家中,没来得及与姨母沟通婚事,也不知她与王妃之间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是,既然姨母已经点头了,那就这样吧。反正,这个王府,我是不嫁也得嫁。 倒是王妈妈喜滋滋的模样,笑道:“如此最好不过,王府也早早备了雁礼,只待纳吉便可送来啦~” 我垂首不语,只交给她们去处理。 待到王妈妈走后,邹姨母才拉着我的手道:“本想着,接你及笄之礼将婚事拖一拖,也好寻个转机。不曾想,你如此能干,将事情处置妥当了。那这婚期早早定下,也未尝不可。只盼着,你父母到时候可以回来京都,一家团聚。” 她说的很是动情,眼神中混杂着欣慰与不舍。 她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就是她待嫁的亲闺女。 她这般待我,我心中很是感动,也很是感慨。 我反握着她的手,道:“若真如姨母所言,便是父亲母亲回来了。娴儿还是希望姨母能在娴儿身边,看着娴儿出嫁。” 她点点头,有些哽咽。 “姨母待娴儿好,娴儿是知道的。” 她并不语,只一脸慈爱的抚摸着我的头,含笑。 当天,她与我一同用过晚膳,方才回府。 而我,在她走了之后,拿出那一沓儿身契,盯着看了半晌。 杜鹃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小姐打算怎么处理这些身契?” 我冷笑:“说是签给赵府的身契,却只落了个‘赵’字。且这‘赵’字是谁签的,尚未可知。” 杜鹃奇道:“她们为何这样做?” 我沉默不语。 不是我故作深沉,而是我确实不知。 小半晌,我拿定了主意,道:“将身契上的这些人都召集来前厅,我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整顿赵府(上) 我端坐在前厅主位。 这是我第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上。 无论是客厅的座次还是赵府布局,都是有严格主次规矩的。 能够坐在主位的,必定是一家之主,在这个家中有着一言九鼎的话语权。 所以,今晚,我选择坐在这个位置上,这才好将话说的清清楚楚,将人看得明明白白。 杜鹃照着我的吩咐,按照身契上的名单,将仆役们召集齐。 一时间,院内灯火通明。 这些人,大都是临时从外头庄子上买来的,显然还没有经过严格的培训,对于官邸大宅的规矩也都是懵懵懂懂。 现在,他们被我突然召集来,又不明白究竟是要做什么,不禁都心中忐忑,四下张望,甚至小声议论,颇有此起彼伏之声。 而原本就出身王府的奴婢杂役,如春蕊,瑞婆子等,则躲在角落里窥探,又挨着规矩,不敢过于张扬。 我并不排斥她们窥探,反正今晚所作的这么大的举动,也必定会叫王府知晓。 大约半刻钟过去了,院内仍旧窃窃私语不止。 杜鹃喊了几声,成效不是很大。 她年纪尚轻,又不够历练,自然也难以压制众人。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虽说,我特意去换了一身稍显庄重的衣衫,但无论是长相,身量,还是年纪,我也没有足够的资本去弹压众人。 若硬要说有,那唯一的资本就是,我是赵府嫡女,她们的身契是签给赵府的。 我扫了一眼院内稀稀落落的众仆役,唤了一声杜鹃,叫她把椅子搬来前厅门口,又搬来两柄烛台置于两侧。 待坐定,我并不急着开口,只拿眼神徐徐扫过众人,将她们的模样,表情一一纳入心底。 渐渐地,院内骚动之声有了平息的迹象。 “方才,我坐在厅里,离你们远了些;现在,我坐得近了,好叫你们看清楚我,也叫我看清楚你们。” 众人不明所以,互相瞧了瞧,都低头不语。 我继续和蔼道:“你们都是新近从各处买来的,身契也都是签给赵府的。从道理上讲,你们生是赵府的人,死是赵府的鬼,便是你们犯了什么错,是打是罚也都是赵府说了算。” 声音稚嫩,所言严苛。 又在烛火映衬下,我脸上笑意融融,却多了一分别的意味。 众人有些许惧意,微微缩了缩。 “人生在世,多的是身不由已,随波逐流。”我叹息道:“想必,当初你们签了身契给赵府,也未必全是你们自己的主意吧?” 这些人大都是从乡下来的,确实没怎么见过世面,估计也没见过像我这般稚龄女子婉转问话的。她们中间竟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回话的。 我停了片刻,得不到回应,便径直道:“这样,我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你们拿定了主意再好生回话。” 我吩咐杜鹃端来一个火盆,放在厅前,然后,我拿出她们的身契,朗声说道:“若非你们自愿签身契来赵府的,今日只需说一声,我便将这身契投入火中。从此以后,你便是自由身,何去何从,单凭心意。” 众人俱大惊,面面相觑。 “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想好了,便来拿。”我环顾四周,继续道:“机会只有这一次,我以赵府嫡女之名发誓,此话绝非儿戏。” 话既出口,我便重新坐了回去,叫杜鹃燃起一炷香,静静等待。 自由,这是多么大的诱惑。 有首诗说得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对于有追求的人来说,确实如此。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此谱写了绚烂的传奇。 但是…… 我看着眼前这群人,看着她们貌似忠厚老实,实则各怀心思的精彩表情,心中冷静且残酷的想着:自由这东西说来是很好听的,但是,若真的要给一只在笼子里养尊处优惯了的鸟儿一片广阔湛蓝的天空,它敢去吗?它有能力去吗? 就好像,在这看似繁盛安稳的时代,叫她们自己出去谋生,给她们人身自由,她们真的想要吗?她们有能力要吗? 不排除,有些家底的、有些亲戚可以投奔的,确实会想要这样的自由。 但更多的人呢? 比如说春花与春蓉。 我看到她俩也站在人群之中,垂首不语。 香,一寸一寸的燃尽。 究竟是期待有人站出来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呢,还是残酷的接受如我所想那般的结果? 我心中究竟更期待哪一种结果?说真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便是这样的选择摆在我面前,恐怕,我也很难给出答案。 香灰落烬。 没有一人站出来。 “好!”我起身,抖了抖手里的身契,凌厉道:“既然你们都选择留在赵府,那府里的规矩就要清楚明白的记在心里。若是犯了,家法伺候都算是轻的了,指不定还要将你们交到有司衙门。那可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再有,上一次你们的身契虽说是签给赵府的,却不是我本人签的。现在你们既选择了留在赵府,这身契也要重新签过。” 我一扬脸,杜鹃便将早早准备好的纸笔拿来,还有一盒红泥印子。 杜鹃也朗声道:“你们一个个过来,识得字的,就写自己的名字,然后按手印;不识字的,就画个圈再按手印。明日,便将你们的旧身契和今晚签的新身契一同拿了去有司衙门登记造册。从此以后,你们才是正正经经赵府的人。” 我有些欣慰的看着她:这丫头到底是成长了些,口齿伶俐清晰,假以时日,当是一条臂膀。 站在园内的众人仍旧有些不知所措,颇为踟蹰。 杜鹃故意恼道:“怎么地?方才给你们机会,叫你们走,你们个个都不肯。现在又在这里犹豫什么?!” 终于,春花春蓉率先站了出来,在自己的新身契上画了押、按下了手印。 紧接着,众人陆陆续续上前,各个都有模学样的照着做了。 我看着那两沓儿身契,对着她们道:“从此以后,你们就算是赵府的人了,当守着赵府的规矩,有功当赏,有过当罚。杜鹃,将府里的规矩念与她们听,叫她们都背熟了。” 第四十三章 整顿赵府(中) 杜鹃听命,拿出一张写着家规的纸,抬头挺胸收腹,气势如虹抑扬顿挫的朗声颂道: “赵府规矩要记牢, 背在心里要入脑。 小心谨慎才是好, 行差踏错最糟糕。……” 没错,就是一首打油诗。 想必,这些新入府的仆役们文化水平也不高,太过文邹邹的规矩反而显得绕口难懂,不如这般市井打油诗令人印象深刻。 待在金阁寺的那几日,我已经在琢磨这件事了,赵府家规打油诗版早就备好了,就等着有朝一日派上用场。 当时,杜鹃听了还嗤笑道:“小姐的鬼点子真多。” 我一本正经反驳道:“就是这样通俗易懂又朗朗上口的,才好叫她们记牢。每天背诵,反复记忆,才能入脑入心。要知道,规矩都是潜移默化形成的。” 杜鹃愣了:“啥?还要每天背诵?” 我翻了一个白眼,道:“你怎么政治觉悟这么低啊?正所谓,思想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现在她们才入府,正是一张白纸,跟娃娃没两样的时候,这个机会多难得啊!趁现在把她们都调教好了,以后得省去多少麻烦啊。哦,对了,你也要跟着学哦!” “啥?!”杜鹃两眼发直,不敢置信的盯着我。 我叹了口气,道:“我的意思是,你要学着认字,学着管束众人。以后,无论你是跟着我去王府,还是留在赵府,你都要学会独当一面才好。” 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白了。 我需要一个可靠的助手,这个助手不仅心智要成熟,要坚定,更要具备基本的管理素质,比如说读书识字,比如说人事管理的基本技巧。 自私一点说,我还是希望她能够跟我去王府的;但是,一想到那般的龙潭虎穴,我又于心不忍。若是她能学得一点技能,将来就算她选择留在赵府或者回她自己家,应该也是有用的。 很显然,现在的杜鹃在这些方面仍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于是,在我的半逼迫半诱导的教育下,杜鹃跟着我一一认了打油诗上所有的文字;又在我的导演下,她学会了气势如虹版的“登台朗诵”。 经过反复的排练,效果还是挺不错的。 这不,杜鹃一开口,气场满分。院内站的众人皆束手听命,虽有不解之情,但始终没人敢跳出来呵斥或者质疑。 看来,她还是有天分的。 待到念完一遍,杜鹃抬头看着众人道:“此后,每日寅时三刻全体于前院集中,朗诵家规。每日随机抽查,能够完整背诵的,赏三钱;背不下来的,记过一次,累计三次者,便发卖了。”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有些骚动。 有人窃窃私语: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又不是去考秀才,背这些做甚? 杜鹃当机立断,呵斥道:“你们是赵府的奴才,自然当谨记赵府的规矩。赵府不留不忠不孝之人!” 我看得也差不多了,起身道:“虽说规矩自在人心,可那也得把规矩记牢,才能深入人心。另外,你们从前是做什么?可犯过什么事?如今在赵府做什么差事?可擅长什么?都要一一登记在册。一则是不埋没你们得才能,让你们有一展特长的机会;二则也是要清楚明白你们的身世。过去犯了什么错,不打紧,重点是老老实实的说话,入了赵府便是个从新开始的机会。但若是隐瞒不报,被查了出来,那就别怪家规伺候,发卖出府都算是轻的了,说不定还得送去府衙法办。” 这么多花样儿,别说她们是没见识过的,就算是王府过来的那几个也是没想到。 说起来,这招数还是我从某部电视剧里看来的,现在居然用的上。 摸查这些人的底细,以免给赵府埋下隐患,也是必须要做的。只不过,我能力有限,查她们这群人祖宗三代的事,恐怕还是得劳动旻宁出手。 想当初,我把这个设想说给旻宁听的时候,他还很是赞叹了一番,虽然是蠢笨的法子,但肯定奏效,也是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杜鹃摆好笔墨纸砚,抬头问:“你们当中可有识得字的?能书写的?” 我本不报什么希望的,结果,还真有一人颤颤巍巍,犹犹豫豫的举手道:“小人……小人略识得几个字。” 杜鹃唤他上前,他垂着头,并不敢直视我。 “你是何人?” “小人郭有福,原是东郭庄的佃农,幼时庄上曾来过一个先生,闲时教庄上的孩童们读过几本启蒙书。” “那你与杜鹃一同,照我先前说的,将她们履历登记造册,一一记录。” 那人领命。 他的字,很是一般般,但也看得出,他真的是念过几本书,算是个有文化的。 杜鹃负责问,他负责记,我负责核对,完成一份后由当事人再次按下红手印,表示信息确认无误,如有欺瞒,后果自负。 分工明确,配合紧凑,很快就完成了全部人员的信息登记。 不过,新入府的这些仆役本就不多,算起来一共十四人,又都相对比较老实,没什么过多的履历需要交代,所费也就一个时辰。 最后,由杜鹃一份身契对应一份履历表规整好,交给我收着。 我很满意,比预想的要顺利许多。她们也都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至于,她们的分工,有些还需要调整,这都是后话了。 眼前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得给她们找个负责人。 后院的婆子丫头,可以交由杜鹃统一负责;而前院负责车马粗活儿的杂役该交由谁暂为管理呢? 我看了看眼前的郭有福,说道:“我瞧你是个能识文断字的,那前院管家一职则交给你吧。你且用心做着,有什么只管叫杜鹃回了我。” 他有些慌:“小人...小人从未...怕...有负小姐所托。” “有谁生来就懂的?不懂可以慢慢学,学着学着不就会了?”我笑道:“你能够识文断字了,已经很是不易了,难道还不如他们这些目不识丁的吗?” 他顿了顿,便应承道:“既得小姐信赖,那小人...努力一试。” 我含笑点头,这事便算定下了。 随后,我又上前一步,朗声对着众人道:“今晚辛苦大家了,都各自散去吧。” 前院渐渐归于平静,最后留下两个婆子负责清扫。 我与杜鹃一前一后回到后院,甫一进屋,便瞧见一人跪在那里。 第四十四章 整顿赵府(下) 定睛一看,正是春蕊。 她依旧穿着那套樱粉色的裙衫,低眉顺眼的跪在那里,娇弱的好似一株不堪攀折的樱花,倒真是人如其名。 我与杜鹃默默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的抬腿进屋。 杜鹃倒了一盏茶递给我,而我则是悠悠的喝了一口,才缓声问到:“你这是做什么?没地叫人以为我苛责王府的人。” 她面色一窘,有些进退两难的神情。 “奴婢...奴婢...”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先起来吧。” 说完,我不再理会她,径自洗漱去了。 直到一个时辰后,我再次返回屋内,却见她仍跪在原地。 只是这一回,她脸色有些难堪,不知是跪的久了着实辛苦,还是心中怨忿已生。 原本已经叫她起来了,又特意去洗漱,就是要给她台阶下的。谁知她不领情,硬生生的折腾自己,这下子倒真的弄成了我的不是。 我叹息一声,再次开口道:“你话就直说,无需如此。” 可她语气凝噎,似有不尽的委屈,只在那里断断续续的抽泣,却不开口说一句话。 杜鹃不禁恼了,干脆利落的高声说道:“虽说你是王府遣来的,但终究不是赵府的奴婢。就算犯了什么错,要打要罚,也是王府管事妈妈的事儿,你只管依着规矩,去她那里领罚便是。如今莫名其妙的跪在这里,倒叫人以为小姐是个苛责下人的,跪断了你的腿事小,坏了小姐名声你担得起吗?” 我知道她这话不仅是说给春蕊听的,也是说给屋外那两人——春花与春蓉听的。 这话犀利直白,说春蕊脸上一阵青白,好不尴尬。 我本以为她是个机灵的,可瞧她这幅模样,定然是叫人利用了。再说了,她本就是伺候世子茶水的,将来势必是要跟着回王府的,也不好太过为难她。 于是,我决定摆好台阶,亲自扶她下来,但愿她这回可要有点眼色的。 我起身,在她手肘处用力一撑,算是扶她一把,口中说道:“今夜之事与你无半点干系,你无需多想。再者,杜鹃方才所言不错,你本就是王府出身,便是犯了什么过错,也都是要交给王府处置的。更何况,你也没犯什么错。何必如此折腾自己呢?” 她眼中含泪,婉转流波,很委屈道:“奴婢自打入了赵府,便一心一意地伺候小姐,绝无二心。” 这话说得好生奇怪,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我示意杜鹃,她心领神会,出门去了。 “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你有话不妨直说。” 春蕊点点头,哭诉道:“奴婢想求小姐一个恩典。若是有朝一日,小姐能给奴婢和奴婢的爹娘寻个外头的庄子谋生便好。奴婢不想再在王府伺候了……” 什么? 这话题转的实在太快,我一时竟跟不上。 “你且慢慢说与我听。”我搜寻一下记忆,道:“你爹娘不是管王府厨房采买吗?而你不是原先伺候世子爷茶水的吗?这都是别人羡慕不来的差事,怎么倒想着挪地方了?” 春蕊抬头,两只眼睛倒是真的哭的有些红肿:“原先是这样的。但奴婢的爹...起了贪念,坏了府里的规矩,奴婢的娘去求情,也挨了一顿竹篾子。王府管事老爷说,待过了年,要一并处置了。后来...后来...王妈妈看奴婢机灵,便,便叫奴婢来了赵府伺候,说是做得好,便免了奴婢爹娘的责罚。” 她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可我不明白的是,既说了“做得好,便免了责罚”,那她现在这番举动又是为何? 我不动声色,继续听她怎么说。 她又啜泣道:“王妈妈将奴婢领来的时候,是交待奴婢要好生照顾小姐的。可...可也得...” 春蕊拿眼角偷偷瞄向门窗的位置,那意思分明是担心有人在听墙角。 我心领神会道:“无妨,杜鹃现在守在外头,你只管说吧。” 她半是畏惧半是犹豫的说道:“王妈妈的意思是...叫奴婢跟着小姐,将小姐的一举一动都要尽数告知她。” “她这么做,目的何在?” 春蕊摇摇头,可怜兮兮地道:“奴婢也不知。她没说。” 我皱了皱眉头,总觉得事情古古怪怪,叫人难以置信。 可能是她担心我不相信,颇有几分急切,抓着我的手道:“小姐,小姐!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但求小姐开恩,寻个机会将奴婢一家送出去吧。” 我冷静地道:“人人都盼着留在京都,毕竟是天子脚下,便是谋生也容易些。况且,你家也是世代服侍王府了,就算犯了错,王府也是会顾念恩情,从轻处罚,何至于要举家离府。你这话说的,不尽属实!” 春蕊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我继续说道:“再有,你便是要求情告饶,也该听从王妈妈的建议,跟着我,盯着我,那便好了。你这般举动,而我又给不了你想要的,我实在不懂?除非......” 我冷笑,与她四目对视,一瞬不瞬,说道:“除非,你觉得我柔善可欺,容易糊弄!” 原本,她已经借着我的力,直起了上身;可现在被我一番冷言厉语又震惊的瘫软在地。 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说吧,你今晚演这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屋内一时静悄悄的,便是烛火爆花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清晰。 敌不动,我不动。 一股博弈的气息在她与我之间沉默的流动着。她在寻思转机,力求突破现在的困境,而我则是岿然不动如山,坚挺的矗立在那里,任凭她反复试探也徒然无功。 就这样,对峙了近一柱香的时间,她终于艰涩地开口了。 “奴婢....奴婢....是听了王妈妈的吩咐,才这么做的。” 我心中冷哼一声,果然如此! “有什么话一次吐干净,若是再这般遮遮掩掩、故意试探......” 我抬着下巴,语调冰冷不容情:“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第四十五章 柳暗花明(上) 我语气森然又不留余地,气场全开的将她逼迫。 而她也是颇为迟疑的模样瘫坐在那里,露出了很是摇摆不定又痛苦万分的表情。 其实,初见她时,只觉得这个小姑娘眉目清秀,是个美人胚子;再接触几日,又发现她不多言,不多语,应答之间很是醒目。 仔细想想,她先前是服侍世子爷茶水的,品性方面定然是个懂得分寸,知道进退的。 可我实在想不通,像她这样的姑娘怎么会听信了王妈妈的蛊惑,非要在今晚来这么一出,岂不是将自己置于两边不讨好的境地? 恰在此时,她似是下定决心般开口说道:“今日…今日小姐回府,又将投毒一事处理妥当,王妈妈说…说,小姐不过是深闺弱女子,又常年娇生惯养的,怎会这般杀伐果决,将事情处理的利利索索,定然是不在府里的这几日……这几日……” 她仿佛词穷了一般,纠结着不知如何说下去。 “你但说无妨。” 可她还是觑了我一眼,见我脸色不变,才接着说道:“王妈妈的意思是,小姐能将此事处理妥当定然是有人相助。” 我点头,很是坦然的说道:“没错,幸得镇远侯夫人出手。” 春蕊眼睛一转,低下头,很小声很小声地说:“王妈妈说……说……从未听闻赵夫人与侯府夫人有交情……” “哦?”我笑容灿烂的坐下来,歪着头,一副很天真的模样看着她:“那王妈妈觉得,事情是怎么样的?” 她不敢与我直视,依旧低着头,咬着下唇,啜喏道:“王妈妈也说不准,便叫奴婢伺机试探小姐。” “那你可试出什么了?” “小姐……小姐不似王妈妈说的那般。” 她还算是个醒目,知道奴婢不能妄议主子,便这般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其实,也不怪王妈妈会怀疑。真实情况的的确确如王妈妈所想那般,而我也从未见过侯府夫人,更遑论交情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旻宁究竟会不会替我善后?他说自己的母亲是镇远侯府的嫡女,可根据他的年纪猜测,他应该是管现在的镇远侯叫舅舅,而侯府夫人则是他的舅母。 舅母会不会这么给外甥面子,替他外甥圆谎?也是在替一个素未谋面的赵府小姐圆谎? 我心中不禁有些怀疑。 但比起这些要打算的事情,我更觉得眼前之事需要好好处理,否则,真的落下了什么首尾,岂不麻烦。 看着眼前瘫坐在地的春蕊,又想起她今晚种种反常的举动和言辞,我冷笑着追问道:“你是说,你今晚闹了这么一出,便是为了替王妈妈来试探我,看我是不是真的……蠢?!” “不是的!不是的!”春蕊大惊失色,猛然抬头,只看见我似笑非笑的表情和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眼神。 她很明显的颤了一颤,有些畏缩的开口道:“奴婢瞧见小姐今晚整顿赵府的模样,又曾听下人说起过小姐是个念旧情的,便打定了主意,真心想为小姐效力。” 呵~这种借口也能说的出来,我不动声色,且看她继续表演。 春蕊坚定的抬头看着我,努力不让自己的颜色闪烁躲避,也努力的稳定住她声线的平稳,道:“奴婢方才所言,并非都是谎话。奴婢的爹娘确实犯了规矩,奴婢也的确因此而来道小姐身边。但这许多日看来,奴婢看着小姐与杜鹃姐姐的情分,又看着小姐的为人处世,便知道自己此后应以小姐马首是瞻,绝不敢再有二心。” 说完,她目不转睛的与我对视,似乎是想通过这双心灵的窗口让我接纳她的真心诚意。 我也默不出声的审视着她,当然也是在判断她这番话的真实程度。 诚然,今晚春蕊的举动着实反常,但也并非毫无道理。 将她的身份处境以及她的话,前前后后连在一起分析,她的确有可能是为了爹娘赎罪而被迫来到赵府,来到我身边的,也极有可能如她所说那般,她最初到我身边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然后告知王妈妈。 但是,就凭我解决了投毒一事,或者,再加上我方才在府里发了一顿威,她便来投诚? 这投名状递的也太刻意了吧? 若说是她为了取信于我,为了更接近我,为了更好的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然后再出卖我,这我倒是很有几分相信。 只是,这接近我的法子也太过于愚蠢和直白了。 难道她不担心弄巧成拙,又或者,她故意为之? 我心中连连冷笑,但面上不露分毫,道:“你既这般说了,那我便问你一事。” 她连忙说道:“小姐只管问,奴婢知无不言。” “我曾将投毒一事的原委告知王妈妈,请她代为向王妃转达,也期盼王府能助我查明真相。无论对赵府还是对王府,涤荡污名不都是百利而无一害吗?但是,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为何不见王府有丝毫动作?”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无论今夜春蕊是否真的投诚,我都希望通过她的口,知道答案,知道王府的态度;哪怕是没有答案,我也期望能借她的口,将这个问题抛给王府,好叫她们知道我的愤怒与不满。 很显然,她没有料到我会问这个。 “这……王妈妈并未与奴婢说起过……” “哼~”我冷笑。 她以为我是不信她的诚意,急切道:“奴婢说的是实话!王妈妈真的不曾与奴婢说过这些啊!” 我闲闲的拨弄着桌上的一盆冬梅,娓娓说道:“那王妈妈与你说过些什么?你想清楚再回话。倘若你说的全是些无用的,那这份真心,也着实轻了些。” 这已经是最后通牒了。 本来嘛,今天下午与王妈妈对峙就已经很累了,晚膳后又整顿了一通新入的仆役,更是耗费心神,没想到,想要洗洗睡的时候,春蕊又粉墨登场。 即便再精彩纷呈,我也看的累了,尤其是心累。 第四十六章 柳暗花明(中) 很显然,春蕊知道这是她的最后机会,接下来她开口所说的话,必然要令我满意才算过关。 我读得懂她的神情,正如她读得懂我话中深意。 她微微咬了一下下唇,决然抬头道:“奴婢有一次去给世子爷添茶水,偷听到王妃与世子爷的私语......王妃说,这门亲事本非门当户对,但既是圣上之意,王府应恭顺领旨。世子爷则语出不敬,扬言...非明嘉郡主不娶。” 啥? 我愣了一瞬,脱口而出:“明嘉郡主是谁?” 春蕊脸上闪过一丝颇为意外的神色,答道:“明嘉郡主乃是穆亲王之女,当今圣上的亲侄女,地位尊崇,非同一般,又诗才惊世,有京都第一才女之名。世子爷幼时曾养在宫中皇后膝下,与明嘉郡主为儿时玩伴,自是有些情份。” 原来如此,青涩稚嫩时代朦胧的情感最是动人。 我心中了然,对于春蕊的这一次爆料比较满意,语气也不禁放柔软了些:“那王妃是何态度?” “王妃劝慰世子爷,平南王世代镇守南域,如今阖府迁居京都,万不可忤逆圣意。且赵府世代书香门第,当是文官清流,若与之联姻,与王府也是有所助益。” “这些话,都是出自王妃之口?” “是。” 如此看来,王妃对于这门亲事并非那么排斥,反而是世子爷有些许别扭。 “那世子爷又是如何答话的?” 春蕊觑了我一眼,声音微低道:“奴婢...奴婢不便旧听,便端着茶水离去,并未听到接下来的话。” 我思忖片刻,微笑道:“你将这些话说与我知,我理会你的意思。至于王妈妈那边,该如何回话,想必你的懂得。至于你的心愿,若有一日,我自当努力为你达成。”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怎么?还要我对天起誓?” “奴婢不敢!...奴婢...谢小姐垂怜。” 这事儿,便算了了。 我深深的叹了口气,道:“今日你我都累了,早些睡吧。明日是小年,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她领命而去。 杜鹃见她走远了,才进屋将门反锁,低声问道:“她这是在做什么?” 我默然,千般心思万般头绪统统杂糅在一起,有些乱,又有些堵。 好半晌,我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对她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咱们以后切记低调行事。” 杜鹃不解。 我苦笑:“王府之人,各个都是人精,揣着自己的小心思,不好对付。不过,好在今晚也并非一无所获。” “小姐有何打算?” “你可知道明嘉郡主?” 杜鹃面露羡慕仰望之色,道:“知道的啊,明嘉郡主当年御前献诗,轰动京都,老爷也称赞了许久,说什么...嗯...穆王有女,卓然能文、不栉进士。” 这般绕口的词,难为杜鹃还记得。也正因如此,这个明嘉郡主当真非同一般,令人赞佩。 突然,我意识到方才春蕊一闪而过的神情是什么意思了! 如此家喻户晓的人物,我居然不知道,不可疑吗? 啊!啊!啊! 我抓狂到几欲挥刀自尽! 这个坑爹穿越模式,什么提示资料都没有,处处都是陷阱,一个不留神就掉进去! 啊!啊!啊! 真的是疯掉了! “小...小姐...你怎么了?” 我浮额,痛苦道:“被驴踢了!” “什么?” 我脑子被驴踢了! 当然,这是内心挣扎的嘶吼声,杜鹃她听不见。若不是怕吓到她,我真的会仰天长啸! 她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我欲哭无泪的表情,很是忐忑:“小姐,你到底怎么了?” “我在想以后的王府生活,不禁...不禁有些激动!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了。明天还有一事,要托你去做。” 我努力平复心情,整理思绪,只是心底也默默的坚定了“要离婚,必须离婚”的念头。 “明日小年,府里往年是怎么布置的?” 我担心再出什么错,还是先问问杜鹃。 她细细的想了,将祭祖送神的步骤详解与我知。 末了,我有了底,便说道:“趁明日府中忙着祭祖送神,你悄悄离府去一趟金阁寺,替我传个话给旻宁。” 杜鹃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照做:“什么话?” 我想了想,道:“事情既已了结,替我问侯府夫人安。” “就一句话?” “是。” 我相信,以旻宁的机敏定然能明白我的意思。且我深深的怀疑自己身边有不知何处而来的眼线,故而,能够传话便传话,不要留下字据,以省去麻烦。 可我到底是有些不放心,尤其是经历过一次未遂的谋杀。 然而,目前为止,我身边也只有杜鹃一人可用。除了她,我也实在想不到该找谁去了。 况且,旻宁一事我并未告知邹姨母,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你...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若是有什么不妥,...自保为上。” 她不明白我究竟在忧心什么,只是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的模样,叫我只管放心。 我勉强笑了笑,是夜便到此结束。 到了第二日,我一大早就吩咐人赶去邹姨母家,叫她安心在家布置小年事宜,无需担心赵府,也不必折腾着再过来了。 可邹姨母依旧不放心,还是遣了林妈妈过来帮忙。 我心中很是感念。 再然后,林妈妈、王妈妈和郭有福三人协同合作,分派府中众人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一番。阖府内外焕然一新,颇有些除旧迎新的意味。 就是在众人忙碌之时,杜鹃从侧门悄然而出,应是无人在意。 而我则是以祭拜祖先为由,独自去了家中祠堂,免得叫人瞧见,让人意识到杜鹃的“失踪”。 这也是我第一次踏足祠堂。 以前,只是听说过古代豪门大户都会在家宅中设祠堂祭祀祖先,也在某些旅游活动中参观过一些古代人的家祠。 可如今,自己身着古装,顶着赵府嫡女身份进入家祠,祭拜祖先,这还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我不禁有些好笑的想到:若是现代社会能增加一个旅游体验项目,想必是极赚钱的。 第四十七章 柳暗花明 (下) 虽然我心中想入非非,但面上仍旧毕恭毕敬。 毕竟自己顶着赵氏嫡女的皮囊,无论是心存愧疚还是端庄作态,此时此刻,都应当一本正经些。 既然是家祠,建筑风格自然很是庄重肃穆,但又不至于过于张扬。举目望去,匾额高悬,上书“德弘乾坤”四个大字,两侧对联亦是龙飞凤舞,大气蓬勃。漆木底的烫金大字,彰显着赵府的家学渊源与文化底蕴。 抬腿,跨过高高的门槛,正前方是一排排整齐陈列、丝毫不染杂尘的牌位。牌位的摆放高低错落有秩,仿佛也在暗示着牌位所代表的人物具有身份差异。 牌位前面是一条长长的沉水木香案,正中间摆放了一只三足青铜鼎炉,两侧是贡品,都是一些香果酥饼之类的。 自从邹姨母来后,府里每日便安排了仆人洒扫除尘,故而祠堂也很整洁肃穆,贡品更是每日更新奉上,做到烛火香油不断。 我远远的仰望,在整体环境的影响下,不禁多了几分端正的态度和情绪,心中默默念着: 赵氏列祖列宗在上,我虽非你们赵氏一脉,但终究是借了静姝之躯才来到这个世间,自当心存感激,好生珍重。 如此默念,举香再拜。 正待插香入炉,却瞅见香案上摆着一张红纸,上面还写了几行字。 走进了细细一看,原来是八字合婚贴,上面写的是赵静姝的闺名与生辰八字,而另一侧则是我那未婚夫的大名与生辰八字。 “楚…景琰。” 我也不知道,自己念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只是觉得这三个字就像是三个符号,而我不清楚这三个符号意味着什么?这三个符号背后的那个活生生的人究竟是什么长相?什么性情? 此时此刻的赵静姝与楚景琰并列写在一张红纸之上,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系着几个家族的兴衰荣辱,牵动着多少人的命运轨迹。 我沉默的看着,脑子一团空白又千头万绪,胸口堵得慌,似有许多话想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直到身后响起了一连串小碎步的声音,我微微缓过神来,正瞧见春蕊一张略显紧张的脸。 “小姐。”她很识趣,即便周遭无人,她也低声凑在我耳边说道:“方才王妈妈唤了奴婢过去,问起杜鹃姐姐的去向。” 我不语,看了她一眼。 她连忙说道:“奴婢说方才瞧见杜鹃姐姐来了祠堂这边。” “王妈妈可是信了?” 她点头。 “既然王妈妈已经信了,你又何必过来一趟,平白惹人注意?” 她呆住,显然是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说话,又或者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是如此的多余而无益。 她急切的张嘴想要解释,我却懒得听了,转身便往外走。 果不其然,在我出了家祠拐向前厅的连廊上,王妈妈正一路小跑的迎面向我走来。 见我独自走来,她微微一错愕,旋即笑道:“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我冷着一张脸,道:“方才在家祠中祭拜先祖,心中感伤,有些累了。” 她连忙一脸关切道:“小姐快些休息,其余杂事由奴婢们去做便好。嗯…怎么不见杜鹃姑娘?” 我面不改色,道:“她先行一步,去预备温水给我洗漱。” “哦!”王妈妈恍然,又道:“那奴婢送小姐回屋吧。” 我停步,冷冷的盯着她:“这是赵府,路如何走,我自然晓得,不必妈妈费心。妈妈若是真关心娴儿,不如回去问问王妃,对赵府冤情昭雪一事,可还满意?” 她顿时满脸尴尬,不意我会如此单刀直入,不留半分情面。 “这……”王妈妈勉强笑道:“王妃对小姐的智谋自是赞叹不已,只道是王府有福,得媳如此。” 我默不作声,忽然忆起昨晚春蕊说过,王妃对于这门婚事并非想象中那么抵触,至少面上还过得去。 于是,我缓了缓口气,并不像早早地建立起敌对的婆媳关系,道:“王妃厚爱了,娴儿做事亦有不周之处,还望妈妈能够代为美言。” “小姐说的哪里话。”她还是对杜鹃的去向念念不忘,但略有犹豫道:“奴婢瞧着小姐脸色…不是很好,想必累了,还是奴婢送小姐回屋休息吧。” 我看她这般坚持,反而不好再推辞,只得点头。 恰在此时,春蕊出现,一脸恭敬的施礼:“小姐,杜鹃姐姐说温水已备好,叫奴婢来接您早些回屋歇息。” “嗯,辛苦你跑一趟了。” 我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 反倒是王妈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既有春蕊相伴,那奴婢……” “王妈妈去忙吧,今日小年,府中事多,还得辛苦妈妈操持了。” 待到她身影远去,而我与春蕊也回到了屋内。 春蕊跪下,叩首请罪:“是奴婢愚钝,险些闯祸。请小姐责罚。” “闯祸?闯什么祸?” 她不解,抬头:“奴婢行止冲动,不够稳妥,贸贸然跑去祠堂,反而惹人怀疑。” 我淡定道:“连你也觉得,见不到杜鹃在府,是件很奇怪的事?”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有些愣住了,等回过神来,才吞吞吐吐道:“奴婢见……小姐与杜鹃姐姐平日里总是形影不离,想必…其他人也是如此。许是…担心杜鹃姐姐。” “好端端的在府里,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一回,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了。 “这……奴婢……” 从她急匆匆的入祠堂报信,到现在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理由,我心中已然暗暗生疑。 “说吧,春蕊,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又或者,你知道些什么?” 她慌了,急切道:“奴婢忠于小姐,绝无二心啊!” 我摆手:“别再喊口号了,还是说点实际的吧。王妈妈为何会突然问起杜鹃去哪儿了?” 她已经没心思纠结“喊口号”是何意了,只好坦诚道:“王妈妈叫奴婢留意小姐的时候,也说过,杜鹃姐姐是小姐心腹,自然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若是无法从小姐口中探知一二,或可从杜鹃姐姐身上有所获。” “王妈妈倒是布置的仔细。” “奴婢也是紧张,才会失了分寸,绝对没有出卖小姐的心思!” 她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我现在不想去计较,反正在我心中,她不过是一柄双刃剑,且看怎么用吧! 第四十八章 拨云见日(上) “罢了,你先起来吧。” 我的声音有些疲惫,整个人也是靠在躺椅上,一副慵懒的模样。 春蕊略一犹豫,还是乖乖的站了起来,很贴心的代替杜鹃准备好了温水,伺候我洗过脸,又打开面脂替我细细擦拭并按摩肌肤。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许多事情我都要从头适应,比如说这洗完脸后要涂的面脂,不知是何物制成,质地倒是与某品牌面霜有几分相似,带着一丝清淡的花香,只是擦在脸上很有些油腻。 我本就不喜欢质地油腻之物涂在脸上,总有一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再加上上次被人从头到脚泼了油,险些葬身火海,那种恶心且抗拒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但现在是冬季,皮肤干燥容易起皮,不得不涂一些用以护肤。好在春蕊手法不错,在她耐心的涂抹之间,一点点的将面脂推平铺开,慢慢的渗透进皮肤,很是温润舒适。 就凭她这套手法,若是在美容院,也能称得上是高级技师了。 我闭目享受这难得放松的一刻,任凭思绪飘到了云端。 她也很识趣,并不言语,只用双手顺着我的颈部一路向下,揉捏肩颈,手法变换数次,力度适中,又以热毛巾替我敷眼和垫颈椎。温暖的蒸汽再配上面脂的清香,居然有一种香薰之效。 我心中感慨,果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丫头,伺候人的方式都是那么的专业,这些可都是杜鹃不擅长的。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我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也不知众人在做些什么,总之没人进来打扰。而春蕊也难得坐的住,不急不徐地替我按着,揉着,锤着。 若不是午膳的香气扑鼻而来,我都不知道竟过了这么久。 “小姐,小姐……” 春蕊以极低的声音柔和的呼唤道:“午膳送来了,小姐起来用些吧。” “嗯。”我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坐直,抬眼望去,又是精心准备的四样小菜,两碟糕点,配一碗淮山百合瘦肉粥。 舒舒服服的享受了一场spa,又有营养搭配合理的午膳,这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吃完以后,春蕊服侍我漱口,而我也习惯于稍事运动一下再午休,虽然“赵静姝”还在长身体的年纪,但也应该作息规律,不然真的变成了养猪一般的生活。 本来嘛,深闺小姐的日子就应该这么过的,若不是王妈妈又一次恰当的出现在我面前,我还真就恍惚觉得,这便是自己以后的生活了。 她瞧我用完膳,笑呵呵的入屋,道:“小姐觉得这饭菜可还合胃口?” 我点头:“甚好。” 她又是一副很惊讶的模样,道:“咦?怎么不见杜鹃姑娘?平日不都是她服侍小姐用膳的吗?” 我故作好奇的反问:“王妈妈今日似乎很关注杜鹃啊?莫不是有意认她做干女儿?” 她没料到我竟会如此打趣,只好笑道:“哎呀!杜鹃姑娘温柔大方,又体贴懂事,若是有这样一个干女儿,也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气。” 我亦笑了,道:“王妈妈若是真有这心思,那可得备了厚礼。我赵府的丫头虽不说有多金贵,但到底是与我共患难过的,无论何时何事都不能委屈了。” 王妈妈一愣,旋即连连点头表态认可。 但她仍不放弃,眼神有些四下飘,道:“今日阖府上下都是最忙的,却总是不见杜鹃姑娘,奴婢难免有些记挂。” 我不动声色的看着她,而她也终究忍不住了,道:“是奴婢多嘴了,小姐遣杜鹃姑娘做事,本就不是奴婢该过问的。” 看来,她这是要将军了。 “妈妈觉得,我会遣杜鹃去做什么呢?” 她搓着手,一副乖觉的模样,道:“奴婢不该多嘴,更不该多问。” 我面上冷笑,并不言语,但心里却知道,事情恐怕瞒不住了。杜鹃此行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她势必会着人去查探。 虽说,我有心搅浑王府这一池子水,好叫世子爷早点休了我。但是,我心中始终对于旻宁的插手有些忌讳。也说不究竟是为什么,就是一种直觉,觉得不要让别人知道旻宁的存在,更不要让别人知道旻宁插手了赵府的事情。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 但是,王妈妈今日一直再追问杜鹃的去向。 看来,还是我小瞧了她。 没想到,她竟然会想到从杜鹃入手,查探我消失这几日的真相。若是真的被她查出些蛛丝马迹,我该怎么办? 一时之间,我心乱如麻。 恰在此时,吱嘎一声,门开了。 进来的人正是杜鹃,她穿着平日里的那套衣衫,手里还捧了两本书。 “小姐,你叫奴婢去老爷书房取书,奴婢拿来了。可是这两本?” 我没料到她居然会以这样的姿态回来,更没料到她居然去而复返的如此之快,不禁呆住,忘了言语,就直愣愣的看着她。 “……” “小姐,奴婢拿错了吗?”杜鹃一脸无辜的模样问道。 “哦…”我晃过神来,顺手接过书,略扫了一眼:“正是这本,上次看了一半,随手落在爹爹书房。” 王妈妈显然也愣住了,但她反应还算挺快的,笑道:“奴婢竟不知杜鹃姑娘也是识得字的,果真是书香传家。” 这话里有话的,我怎能不明白。 可我不动声色,承认道:“父亲教我自幼读书习字,那时她便陪伴在侧,自然是耳濡目染,多少识得些。妈妈不必如此夸赞。” 王妈妈还想再有所言语,春蕊适时插嘴,道:“小姐方才用过午膳,可要出去走走,也好消消食?” “嗯。”我点头,领了她的好意,对着杜鹃道:“你先把书撂下吧,随我去花园子逛逛。” 杜鹃遵命,与我出去了。 至于,春蕊与王妈妈会在屋里说些什么,我已不再关心。 直到四下无人,杜鹃悄声道:“一切妥当。” 我目不斜视,“嗯”了一声,轻的几乎不可闻,随风而散。 至于杜鹃为什么会这么快赶回来,又为什么会拿着书出现在门口,我也很快便想明白了。 第四十九章 拨云见日(中) 若是我没有猜错,旻宁定是差了某个武林高手,例如夏语冰,带着杜鹃一路飞奔并跳墙进来。然后,他还特意嘱咐了杜鹃,回来之后一定要表现得自然,比如拿着本书来到我面前,这既能很好的解释自己的行踪,又显得水到渠成而不落人口实。 事实证明,多亏了杜鹃出现的及时并恰到好处,这才成功的堵住了王妈妈那张不停追问的嘴,缓解了我眼前的危机。 也正因如此,我才放心得任由春蕊与王妈妈单独相处。 因为,无论春蕊说什么,王妈妈都会心中存疑,并会进一步质疑她安插在我身边的这枚棋子的有效性。 这般想着,想着,我嘴角渐渐上扬,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笑容。 旻宁啊旻宁,你这般贴心,叫我如何感谢才好! 而杜鹃眼瞅着四下清净无人,便凑上前来,突然伸手与我十指相扣。 我一怔,旋即明白,不懂声色的将手收回袖子,暗自摸索。 是一枚小小的质地坚硬且有花纹的物件。 这是什么? 我拿眼神询问,杜鹃附耳悄声道:“倘若有事,可凭此去曲临江的一品居。” 原来如此。 我用拇指轻轻的摸索着信物的模样,默默想着:这样也好,省的每次有事寻他,都要跑出城。路途遥远不说,还惹人注目。能在京都城里有个联络站,便会省却许多麻烦。他这样安排,还真是有心了。 刹那间,我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给我这枚印信,又说了联络地点,难不成以后还要与他经常打交道吗? 为什么? 事情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了,接下来,我只需要安心等待便好。 难道,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吗? 突然间,我觉得掌心握着的这枚小小信物份量异常沉重,触感特别烫手,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竟将方才那一点点的喜悦冲散殆尽。 曲临江。 一品居。 我默默念着,恍惚间忆起这个地名有些熟悉,好似自己曾经去过。 “曲临江那边是不是有花市?” 杜鹃愣了一瞬,答道:“是啊,上次邹姨母还叫小姐去逛逛呢。” 原来如此。 那便是我第一次出门时的目的地。 咦,不对! 我回头问杜鹃说:“你还记得上次那个玲珑阁吗?就是……那个……” 杜鹃也恍然大悟,回应道:“是哦!海棠还在那里呢!” “没错!”我拍了一下脑袋,醒悟道:“差点儿把她给忘了。说起来,上次与玲珑阁的东家……秦尚江,约好了明日再见的。” “正是正是!” 杜鹃兴奋地附和,只是她在意的是,可以与好姐妹海棠再聚首;而我则是懊恼,怎么能把赚钱的大计抛之脑后呢? 真真是蠢了! 于是,我便打定了主意,明日一定要寻个机会再去玲珑阁一趟。 也不知那辆婴儿车做出来没有? 说真的,我还是挺期待的。不仅仅是为了白花花的银子,更是好奇在这样一个时代造出一辆婴儿车会是多么的惊世骇俗!说不定还能够因此而留名史册! 真的是想想都令人兴奋! 我很是有些激动,竟然晚上睡觉都有些辗转难眠。 杜鹃以为我有心事,瞧着夜深人静了,又是伴在我身侧,便耳语道:“小姐可知,我今日为何回来的这么早?” 我噗嗤一笑,便把白天的猜测与她说了。 她很是惊讶,道:“小姐,你真的是成精了!竟然猜的如此精准!” 我略有些小骄傲,撅着嘴道:“那可不!天天在一堆人精中磨练,怎么也得成长些。” 她不是很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只是自顾自的感慨道:“本来吧,我想去西市雇个脚程快的轿夫送我去。没想到,才到西市附近,便遇到夏大哥和旻公子。我赶紧把小姐交代的话与他说了。再然后,他就叫夏大哥送我回来。也亏得夏大哥身手利落,那么高的墙,蹭的一下就跳上来了。哇,那真的是吓坏我了。我闭着眼,都不敢看呢。” 她越说越兴奋,在被窝里抓着我的胳膊一个劲儿的晃。 我打趣道:“夏大哥……抱着你跳进来的?” “嗯……”她声音略有羞涩,但旋即支起上半身,急切的解释道:“小姐,我和夏大哥没什么的,不过是权宜之计。” 我憋着笑,胡乱应着。 她瞧我这样,更急了:“真的没什么啊!” “好啦好啦!”我再也忍不住,松开被子,笑出了声:“瞧你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可不是越描越黑了?” 谁知,她一赌气,把被子一掀,作势要走。 我连忙起身拉住她,半是赔罪半是吹捧道:“好姐姐,我错了,快别生气了!就夏语冰那木头一根,怎么配得上我们温柔贤淑的杜鹃姐姐!” 她还是赌气甩着胳膊。 我只好整个人都挂在她脖子上,一味的撒娇耍赖。 到底是冬日夜间,又从暖和的被窝里一下子钻出来,冷风一吹,喷嚏一打,杜鹃连忙转身,将被子与我拉好,又仔细的替我掖好被角,确保不漏一丝缝隙。 我顺势将她也拉进被窝,很诚恳的道:“好姐姐,方才打趣你,是我不对。只是……姐姐若有了良缘,定要告知妹妹。妹妹是真心诚意的期盼姐姐有个好归宿。” 她沉默了一瞬,便笑了:“小姐自己都还没嫁呢,怎么就想着替我觅佳婿了。……我这一辈子就跟着小姐,不嫁了。” 也许,在她的时代,以她的思维看来,能够伺候一个值得的主子终老一生,便是最好的归宿了。 我不是不能理解,却是很不能认同。 “姐姐,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现在这般拖累你,我已然过意不去。又怎能耽误你一生呢?” 她果真不能理解,道:“小姐为何要这样说呢?小姐待我如亲姐妹一般……” “正因如此,我才期盼你能有自己的生活。你……唉,算了,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先睡吧。” 人啊,都是观念的动物。 我不能要求她立刻将思维调整至与我一个频道,毕竟,我们真实的经历和人生是截然不同的。 以后的事,只能以后慢慢来。 第五十章 拨云见日(下) 次日一早,邹姨母便入府了,又带来了她府里新做的一些酥果甜品。 此时此刻,她正笑眯眯的坐在桌旁,瞧着我用餐。 “慢点儿,你若是喜欢,我再叫林妈妈做些便是了。” 我咬着半卷儿鹅黄蛋酥,含混道:“林妈妈手艺真赞,这外酥里嫩的,怎么做到的啊?” 林妈妈也笑了,打趣道:“这…若是被小姐知道了,那奴婢可就没了吃饭家伙了。” 我顺杆儿爬:“好妈妈,就告诉我嘛~也算是教我一招半式。” 邹姨母瞧着,忍俊不禁道:“你就告诉她吧,她这是想学会了,好做给相公吃呢!” 我面上一红,脑海里忽然冒出了红纸上写的那个名字:楚景琰。 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只好道:“姨母快别取笑我,不过是我自己嘴馋。” 正说笑着,外院伺候的郭有福便低着头,在门口请安道:“外头府衙遣人送了封信,说是请小姐过目。” 我与邹姨母对视一眼,而林妈妈则默默的将信拿了进来。 那信有厚厚的一沓儿,我本着邹姨母是长辈的原则,便呈上她面前。而邹姨母则摇摇头,示意让我来拆。 我谨遵吩咐,拆开后仔细一瞧,原来是府衙知会投毒一案进展的文书。 大意是新年将至,衙门要公休,要待正月十五之后再挂印营业,这段时间什么事情都处理不了。但是,考虑到此案牵扯较广,影响又甚为恶劣,便提请了上级衙门。幸而圣上英明,明察秋毫,毫不犹豫,果断办案。即便是要层层批示下来,但效率贼高。截止今日,京都府衙便把案子给判了。写这封信给你,就是告诉你一声,现在算是正式结案了。 当然,原文肯定不是这么写的。 以上都是我耐着性子读完后的总结。 古代人写文书,总是不直接切入主题,先是文诌诌说一堆冠冕堂皇的话,绕了一大圈子才开始说正经事。说也不是痛痛快快的说,总是话中有话,欲语还休,遮遮掩掩,犹抱琵琶。 真的是看的我怒火从心底而升,恨不得将信纸烧穿。 好在结局是我希望看到,这些信纸才得以幸免。 听完我的转述,良久,邹姨母似乎颇有感触,叹道:“没承想,事情竟如此顺利。” “嗯。”我亦点头,想不到古代府衙的行政效率竟如此之高,这才短短几天,这么大的事儿就算结了,仿佛有雷霆万钧之势,效果震撼的连我这个现代人都有点儿缓不过神来。 “也算好,那你父母也有望回京,你们一家便能早日团聚了。” “这些日子,真是辛苦姨母,每日早早的来府里主持,事情又千头万绪。娴儿很是感激,又很过意不去。”我郑重的起身道谢,态度极为恳切。 如此这般,又闲话家常了一番。 只是,我心里始终惦记着玲珑阁一事,便寻了个借口想要出门。 邹姨母首肯,依旧令林妈妈跟着。 我亦默许。 毕竟,上次外出林妈妈也是相伴在侧。想必玲珑阁里的事情,林妈妈也都说与邹姨母知晓了。况且,我并没有刻意隐瞒与秦尚江之事。反而,我还隐隐有些期待,若是秦尚江真能如他所说那般,造出一辆“惊世骇俗”的婴儿车,那我拿来送给邹姨母,贺她添孙之喜,岂不正好? 便是这样打算的,我们一行三人再次出门,直奔玲珑阁。 这一趟,我们选择了步行前往。 许是我心中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只觉得天空异常晴朗高阔,四周人声鼎沸热闹万分。一路走走停停,逛逛看看,顺便还吃了各色小吃,凑趣看了几样杂耍,又零零碎碎的买了些许玩意儿。快到正午了,我们才来到了玲珑阁。 今日的玲珑阁与那日一般顾客盈门,生意很是兴隆的模样。 我轻车熟路的来到店内,拉住一个伙计,叫他通传东家。 很快,秦尚江便掀帘而出,依旧一身月牙儿白的衣衫,很是谦谦君子的模样。 “赵小姐快请进。” 我也不与他客气,随他一路来到了后院。 寒暄之后,我有些急切,问道:“上次与秦公子所言之物,可造成了?” 他笑道:“赵小姐依约前来,我便知小姐对此物也很是期盼。” 连杜鹃也忍不住好奇,催促道:“秦公子快别卖关子了,我们可都等着开眼界呢!” 秦尚江朗声大笑,抬手击掌。 有两个小厮推进一物,上面盖着金丝蜀锦,好不奢靡又极其神秘的样子。 我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整个人都不自觉的绷紧了,站直了,眼巴巴儿的瞅着,翘首期盼着。 真的做到了吗? 真的吗? 我有些激动,握紧了拳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哪怕是蜀锦掀开的动作在我眼里都变成了慢镜头回放。 啪! 答案揭晓! 这……这是……? 请允许我调整一下呼吸! 我一直都知道,古人的工匠精神与工匠手艺一般,都是极具创造性的。要不然,也不会有上千年的精美工艺品流传于世,成为文明传承的载体。 只不过,当我亲眼见证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一刻,我几乎忘记了呼吸。 我真的无法想象到,原本只是存在于脑海中的东西,居然被具象的制造了出来;不仅装饰精美,细节到位,更是环环紧扣,机巧玲珑。 “玲珑阁,不亏为玲珑阁!” 我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杜鹃与林妈妈也是看呆了,很显然,这个闻所未闻的物品对于她们的冲击力更强。 瞧着她们的模样,竟是连摸都不敢上手摸一下,却又忍不住好奇心,想要凑近了看的仔细一点。这般纠结之态,这般惊讶赞叹之情,溢于表面。 屋内众人之中,唯有秦尚江还能端重自持。想必他早已反复琢磨并实践过了。 只见,他面带自豪的笑容,双袖向后一抖,颇有振翅高飞之态,又上前一步,拱手示意,然后开始为我们一一详解并示范古装版婴儿车的使用方法。 第五十一章 玲珑之约(上) 讲真的,玲珑阁造出的这一辆古装版婴儿车,若只是从性能上来说,肯定是无法与现代工业化的产物相媲美;但若从精巧性与舒适度来看,这辆婴儿车显然已经具备了占领未来母婴市场的先天优势。 我一边沉醉于秦尚江姿态优美的详细解说,一边想象着古色古香的京都城内妇人们衣带飘飘、珠玉琳琅的推着婴儿车散步逛街的奇幻场景。 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能成为改写历史、引领人类文明进步的急先锋! 太……刺激了! “小姐!小姐!”杜鹃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你快看!” “什么?” 我刚准备擦干幻想时流出的激动的口水,谁知,现实中的视觉冲击更强,我被眼前这一大堆白花花光闪闪之物深深的刺激了泪腺。 “这……这是?” 我强自镇定,稳住声线不飘摇。 秦尚江笑容熠熠,道:“此乃利钱,还望赵小姐笑纳。” “利钱?”我有些疑惑。 “只因赵小姐的奇思妙想,才会有这婴儿车问世。秦某上次与赵小姐所言五分利一事,亦可成真。” “可……这车尚未售出,秦公子怎知获利几多?” 我的本意是,你这五分利给的也太多了点,粗略估算,眼前这一堆银子起码有三十公斤重。虽不是很清楚这个时代的物价,但估计这笔钱也足够多了,否则,以林妈妈的老成持重,怎么会露出一副惊呆了的表情? 可秦尚江听了我这话,却有些苦恼的模样:“赵小姐所言甚是。秦某亦未想出售卖婴儿车之法,还想听听赵小姐的建议。” 什么意思? 我不是很理解。 卖婴儿车,不就是摆放在展柜里明码标价即可吗? “赵小姐有所不知。此辆车的造价不菲,故而能用者亦不多。”秦尚江解释道:“且此车虽精巧实用,但毕竟过于新奇,非常人能接受。秦某尚无完全之策,能够保证此车销路。” 原来如此。 造价不菲,那售价就更不菲了,能买得起且有需求的客户便屈指可数了。再加上,这婴儿车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即便是潜在客户也不会人人都敢买敢用。 如此说来,方才幻想的母婴用品大帝国一事还真就成了镜花水月。 这么一想,我不禁有些失落,也有些回归现实,虚心求教道:“秦公子可有什么想法?” 很显然,他也经过了深思熟虑,答道:“此车金贵且异于常俗,必得有不拘一格的贵人垂青,方才最好。” 这是要打广告的意思吗?请个明星代言!哇哦!古代人也会有这么超前的意识!我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更加虚心且真诚的问道:“秦公子所言极是。那这贵人可有人选?” 他踟蹰道:“有是有……” 我很识趣的追问:“只不过……?” 他面露愁色:“秦某听闻,宫中淑贵妃盛宠不倦且生产之期将至,若是能将此车献给贵妃使用……” 哇!打广告打到宫里去了! 这个秦尚江果真是个人才! “宫中若是盛行,那民间自会纷纷效仿。如此,这婴儿车的销路便是打开了。”我抚掌赞叹道:“妙!真妙!秦公子当真是经商奇才!” 可他偏还是一脸忧愁之色,苦笑道:“赵小姐谬赞了。” 我有些不解:“此法甚妙,秦公子还有什么忧虑?……难道说,这淑贵妃难以接近?” “倒也不是。秦某与宫中本就有生意往来,经常进献也许玩意儿供贵人们消遣玩乐。只是……”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这婴儿车乃是供龙嗣所用,其制造工艺既得彰显身份又需安稳舒适,此乃其一;而淑贵人是否愿意垂青,亦尚未可知,此乃其二。” 我懂了。 他是担心这婴儿车不够华贵,不能彰显身份。这倒是好解决!但是,他话中提及的车子的安全性能问题,却得认真重视起来。 于是,我仔细斟酌,问道:“秦公子可知淑贵妃生产之期?” “应是端午之后。” 我再仔细检视了那辆婴儿车,给出了恰当的建议:“端午之后,天气转热,若是将龙嗣常抱于妇人怀中,不免生湿疹热痱。但若是能以舒适透气的材质铺垫在婴儿车摇篮之中,既清凉舒爽,龙嗣又可随意翻身玩耍,岂不更妙?” 秦尚江若有所思。 我进一步道:“且可以挂些软布制成的彩色玩偶于婴儿车顶端,龙嗣伸手便可抓玩。心情愉悦,也益于龙嗣身体康健。” “此法甚妙!” 我推了一下那车,又蹲下身查看车轮。 “这车轮缺乏避震,若是真的推动,恐怕会颠簸。” “哦?” 听我这么一说,众人皆学着我的模样,蹲下身瞧那四个轮子。 “此处可以加装一个弹簧。”我指着车轮与支架的链接处,说道:“弹簧可以起到减震的作用。” “何为……弹簧?”众人反问,一脸好学的模样。 这……这个时代没有弹簧吗? 我不禁愣住了,连弹簧都没有,那更遑论橡胶轮胎了。 怎么办? 没有充气的橡胶轮胎,这车轮子在青石板的路上滚动,那岂不是跟炒豆子一般?颠簸不已。 原本,这婴儿车的设计只是为了赌一时之气,我并未加细想。可如今,既是赶鸭子上架,诸多细节就不得不仔细思量。 我有些纠结,这弹簧倒是容易,画个图叫他们的能工巧匠照着做便是了。 那橡胶轮胎可怎么办? 这个时代有什么物件具有弹性,可以充气,或者能起到缓冲减震之效。 我冥思苦想,真是头疼。 想我之前是文科出身,本就空有理论,却不擅长动手制造,真真百无一用。早日如此,各种实验课就该好好上,各类动手制作课更应该亲力亲为。 唉!悔之晚矣! 秦尚江瞧出了我的苦恼,很贴心的询问原因,我也毫不隐瞒的与他说了我的所思所虑,指望他能帮忙参详一二。 问题抛出后,众人皆眉头紧锁,开动脑筋,挖掘智力。 第五十二章 玲珑之约(中) 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以替代橡胶轮胎呢? 里面可以充气,又具备弹性,可以收放自如,又耐摩擦,可制成轮胎形状。 我们四人,大眼瞪小眼,始终拿不出个主意。 还真是,四个臭皮匠,臭死诸葛亮…… 我苦笑道:“要不……请手艺师傅们帮忙参详参详?” “好似……也只能如此了。” 就在我们准备放弃的时候,突然听见杜鹃怯生生的说了一句:“皮,可否?” “什么?”我没听清。 她脸上绯红,有些怯懦,很不自信的模样:“奴婢胡言乱语了。” 秦尚江温和的笑道:“小姑娘单说无妨。” 杜鹃偷偷瞄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 见到我也是一副鼓励的模样,她才细声道:“奴婢听老人说起过,猪羊在剥皮之时需切一个小口,向里面吹气,不知与小姐所言的吹气是否同……” 她越说越小声,很明显的慌乱与怯场的模样;而我与秦尚江则是越听越兴奋,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赞道:“姐姐,你真是太棒了!” “杜鹃姑娘聪慧细心,此法定然可行!” 她脸上红晕更盛,越发羞怯,声如细蚊:“可行便好!奴婢也是情急乱说的!” 这种源自于生活经验的智慧最是可贵。 众人之中,唯有杜鹃父母兄长在庄子上谋生,乡下劳作辛苦,各种器具也都得自力更生制成,想来这个吹皮的法子必是她从家人处听来的。 我以眼神向杜鹃表达的赞赏与感谢之情,转头道:“既然可行,那便有劳秦公子着人去试试。若是能成,这车推起来便会轻巧平稳许多。” “确实如此!”秦尚江拱手道:“赵小姐慧心巧思,秦某着实佩服。” 我回礼道:“秦公子过奖了。哦,对了,这车轮若是成了,还需刹车之物。” “何为……刹车?” 我想了想,道:“以充气之轮,此车行驶固然平稳轻便,但若遇下坡,难免……惯性使然,速度增快。如若不慎,恐有意外。故而,需得在车轮处加装一机关,情急之时,可将车紧急制停。” “原来如此!”秦尚江赞道:“还是赵小姐思虑周全。我这便将更改之法交待下去,一一照做。只是还得累小姐再来一趟,务必确保万全才好。” 那肯定啦,万一不慎,弄伤了贵妃或者龙嗣,岂不是杀头的罪过。 虽然秦尚江走高端路线的方案的确可行,但其风险也是不小。正所谓,富贵险中求。 我旋即点头赞成:“无妨,既是献给宫里试用的,那定然要确保安全性能。” 此事既已定下,那便得认真对待。 我与秦尚江对着实物与稿纸反复商榷,以免遗漏。而杜鹃与林妈妈则随玲珑阁的小厮去了后厨,准备午膳茶点。 约莫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我都在绞尽脑汁去回忆现代版婴儿车的各种零部件,再与古装版的车反复对比,确保相差无几,没有错漏。而秦尚江也适时的提出各种疑问,反复挖掘探究,确保他领会的版本也是正确的。 这般仔细计较,头脑风暴,总算有所收获。只是,在某些细节上,我们还碰撞出不小的火花,做了许多适应这个时代的改变。 比如,现代版婴儿车用的是脚刹,但在女人们都长裙飘飘的古代,脚刹显然有些不够实用。我便将自行车的手刹功能与他说了一番,他领悟的极快极到位,两三笔便勾勒出手刹的设计图,令我惊叹不已。 再比如,关于婴儿车的造型。以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婴儿车必然以轻巧方便为佳,能省去的装饰都要省去。但在古代社会却并非如此。尤其是这种造价不菲之物,又是特供皇室使用,怎能过于“寒酸”? 于是,在秦尚江的强烈“推荐”下,这婴儿车愣是加上了龙凤呈祥的造型,若不是下面还有四个轮子,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一艘旱地龙舟了! 我忍住想要吐槽的欲望,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此造型,这婴儿车恐需两三个人才能推动,岂不违背了简便易行的设计初衷?” 秦尚江反倒一脸自信的看着我,答道:“宫中多的是乳母妈妈,这一点,赵小姐不必多虑。” 哈?! 这么说来,倒是我见识浅薄了,竟忘记了宫里最不缺的便是劳动力了。 失敬失敬! 经过反复商榷,总算拿出了“皇家版婴儿车”的设计图稿,当真是...气势恢宏、霸气侧漏! 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道:这手艺活儿还真是不容易。难怪,纯手工制品都卖的那么贵!单是这设计稿就得死多少脑细胞啊! “小姐,喝口茶润润吧。” 我毫不客气,举杯而尽。 秦尚江也瞧出了我的疲态,很贴心的一招手,众仆人鱼贯而入,很快便摆好碗筷,端上各色菜肴,屋内一时饭香四溢,唤醒人的味蕾食欲。 前往玲珑阁的这一路,我已经嘴馋的吃了许多小食,此时虽然被饭菜香味又激发了食欲,但奈何肚子太小,再吃便要积食了。 然而,秦尚江热情相邀,且杜鹃与林妈妈恐也要食些才好,我略一思忖,便落座入席。 本来嘛,我以为是四个人团团坐,吃围餐。结果,杜鹃与林妈妈皆推辞不受。 秦尚江瞧我这般随和,他也一力邀请,谁知那两人婉拒更甚。 这是为何? 我有些不解的看着她俩。 反倒是秦尚江醒目,明里说有话与赵小姐私聊,请她俩暂且回避;实际的意思则是叫她们下去用餐吧。她二人对视一眼,又瞧我并不反对,这才照做。 待屋内只剩我与秦尚江后,他才举杯笑道:“赵小姐待下人倒是极好。” “也没有什么特别吧?”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说话不似旻宁那般喜欢卖关子,很直白地道:“看赵小姐模样,定是大户人家出身。想来也是书香传家,颇懂礼教。这自古以来,嫡庶尊卑、长幼有序,叔侄尚且不能同桌,遑论主仆。” 第五十三章 玲珑之约(下)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我恍然大悟,也突然明白了杜鹃与林妈妈不肯入席同坐的原因。在外人看来,她俩方才若是坐下了,便是赵府与邹府没有家教,乱了尊卑。 我沉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毕竟,“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在这个时代是行不通的。即便说出口了,也会被人们认为是狂逆悖礼之言,不仅应了寥寥无几,还很有可能引来无妄之灾。 况且,即便是在现代文明社会,这句话更多的是人们追求奋斗的目标,虽宣之于口,却未必深入人心。 我有些冷漠的想着,道:“秦公子所言不错。人皆有出身贵贱之分,等级尊卑自是有序,王朝才稳固。倘若尊卑乱了,人心便也乱了。” 秦尚江点头。 “但是,”我很坚决的说道:“这些道理我固然是明白的,却并不认可。” 我放下筷子,思绪飘的有些远,不知是同情她们还是可怜自己,道:“人的出身不能由自己做主选择,已是可悲可叹,但若只以出身而评定一生,岂不更加可怜无望?人生而在世,努力奋斗不过就是为了改善眼下的处境。说是搏得一线生机也好,说是为了争取富足生活而奋斗也罢,若仅凭一句尊卑贵贱有别而全盘否定,不给人们以丝毫希望与祈盼,那生而为人又有何益?不如做一飞禽走兽,傲然天地间、自由奔放来的痛快!” 话音落地,室内静默。 在时代的涛涛洪流面前,我知道螳臂挡车的下场,自是不愿意去做这等不自量力之事。但却心有不甘,不甘于被他人左右的人生,不甘于无法掌握的命运,更不甘于向现实妥协、向无奈低头。 这种既无奈、无助,又不忿、不甘的复杂心理,缠绕卷成一团,生生的堵在胸口,闷闷的,挣扎的,几欲喷薄而出,又卡在胸腔喉间。 心有戚戚然,食也不知味。 我便欲起身告辞,秦尚江却正襟危坐,道:“赵小姐可曾听过宛州江氏?” 我一愣,谁? 好耳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可是宛州商会的江氏?”我努力从记忆中搜索,终于想起曾在《竹书纪事》中见过。 “正是。”秦尚江点头道:“赵小姐方才所言,令秦某不禁想到了宛州江氏。” 他神情有些恍惚,思绪仿佛飘到了遥远的过去,喃喃道:“想当年,宛州江氏不过一介孤女,出身贫寒又生逢乱世,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然而,江氏孤女凭着一腔热血、无双计谋,硬生生的以一己之力创立宛州商会,聚天下之财而交通诸侯,纵横捭阖之间风头无两。” 我沉默的听他絮絮说来,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幅女子挣扎奋斗、最终傲立巅峰的画卷。 “以江氏之盛,竟改变了天下人对于商人的偏见。隆庆年间春闱放榜,京都城内甚至出现了榜下捉婿之景。” 我记得书中所载的这一幕。春闱之后,科举士子们皆翘首以待金榜题名,却有富商大贾早早的等在榜下,只看哪家公子高中且尚未婚配,便将其拉回家中婚配自家小姐。而众士子也乐得其成,并不抗拒。由此可见,商贾身份地位皆有所提高,人们渐渐的不再以嫁给商人为耻了。 “只是可惜啊!”秦尚江语气沉重,颇有伤春悲秋之感,道:“只可惜时移势易,江氏衰落,商会分崩离析,此等盛景不复出现。” 我隐约忆起书中对于宛州商会的记载,道:“据我所知,江氏衰落并非子孙不肖,而是商会所货之物牵涉王朝根基,为新朝所不容。圣祖初登大宝,便下旨收天下之盐、铁于官府,民间不得私营。此令一出,江氏所赖之业瞬时瓦解,而商会亦被勒令解散。” 秦尚江沉默良久,叹息一声,道:“怀璧其罪,罪不当诛。” 据说,当年朝廷下旨抄检江氏府邸之时,一家子老老小小流离失所,瞬间从富贵豪门沦落为街头乞丐,好不凄凉。更有甚者,还被罚为军中苦役,劳作而死。 盛极一时的宛州江氏就此衰落,一蹶不振。而以江氏马首是瞻的宛州商会也随之万劫不复,作鸟兽散。 秦尚江神色哀戚的看着我,道:“小姐方才所言,凭自身努力而争取别样人生,何等豪言壮志。但小姐可曾想过,我等不过碌碌众生,如何左右的了天命大局。即便如江氏一般,辉煌一时,可终究也是竹篮打水,枉费心机。” “秦公子的意思是......” “手无利刃,便只能任人鱼肉。” “......” 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懂! 只是突然从他人口中听到,心,还是漏跳了一拍。那感觉仿佛是被人说出了心中所想,又好似被人看穿了心事。 即便我多么的向往富足地主婆的生活,可万一,万一,就是那么的不好彩,被卷入波谲云诡的事情中,我有什么把握能够做到全身而退呢? 我心情沉重的苦笑道:“秦公子所言...极是。史书中的全身而退,也不过是权力的较量,暂且保持的一种平衡状态。权柄在手既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也是生存的保证。呵呵,还是秦公子见事明白,而我终究是太过天真。” “赵小姐……还是有一颗赤子之心的。” 赤子之心? 我摇摇头,罢了,之前总是想着退,最好能全身而退,如今与秦尚江一番对话,反倒令我意识到,这世上安得双全之法? “好了,不说这些陈年旧事,徒添伤感。”秦尚江结束了这个闷重的话题,朗声道:“今日得赵小姐相助,玲珑阁才能造出这当世奇车,秦某以茶代酒,略表心意。” 我强自收拾心情,碰杯,仰头饮下。 他又说道:“这些利钱,是由秦某差人送去小姐府上,还是...” “这白银太重,且存放使用皆是不便。”我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银票或者交子一类的纸质货币,有些迟疑的问道:“可否...可否换成轻便一些的...” “自然可以。”秦尚江自怀里掏出一沓儿32开大小的纸,递到我面前:“赵小姐若是愿意,便以宝钞结算。” 第五十四章 海棠经雨(上) 果真有纸币。 以前,我也只是听说过古代有银票,却从未真正见识过。 现在,这厚厚的一沓儿银票摆在我面前,我心中好奇,不由得伸手接过,仔细翻看。 这银票的质感很好,却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触感既不是布料,也不似宣纸,反而介于两者之间,颇有韧性。而票面正上方印有“大煜宝钞”四个大字,左侧又有“户部官票”的字样,而且还明确标有每一张纸币能够换取的银钱数量。在我印象中,古代的纸币也是有防伪标志的,却不知这张纸币的防伪标志隐藏在哪里?总不会也像现代货币那样是水印吧? 我愈发觉得好奇,便随手抽出一张,对着窗口透进来的光线,反复看了数次。 秦尚江见我看的很是仔细,便解释道:“虽说私家也有发行飞钱,但论起信誉度,秦某认为还是官府的好。若是赵小姐觉得……” 我知道他是误会了,便赶紧道:“这便很好。那以后便以宝钞结算吧。” 其实,货都没有卖出去,他就已经把五分的利钱给我了,这算的上是十分信任了。将心比心,我自然也相信他的诚意,以及他给的宝钞。 只是,若要长线发展,我们便需商定好利钱的结算日期与账目管理等诸多问题,况且这婴儿车的款式还有许多,除了摇篮式的,还有适宜普通人家使用的坐式婴儿车。倘若销路打开,我也得提供更加丰富的设计思路。好歹现代社会有丰富多样的母婴产品,而且母婴产品也是最容易赚钱的。 但是,我现在的身份是赵府待嫁之女,又是官宦人家出身,不便经常抛头露面,尤其还是与商贾之人有如此密切的往来。倒不是我瞧不起商贾身份,实在不想横生事端。 这可怎么办? 有谁可以在中间充当“联络员”呢? 在我发愁的时候,杜鹃又适时的提起了一个人,倒是令我眼前一亮。 没错,正是海棠。 若是由她在中间传话经营,许多麻烦便可以避免。 虽说我此行的目的之二便是探望海棠,但我对她终究了解不多,只记得她是一个被兄嫂操控人生,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至于她品行如何,是否值得托付大事,我却一概不知。 看来,也是时候叫她出来见一面了。 当我提出这一想法的时候,秦尚江不置可否,只吩咐了小厮回秦府将海棠带来。 这一去一回,便耽误了些许功夫。 我也趁着这段空隙,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下海棠在秦府这几日的状态。 据秦尚江所言,海棠自从经历了前面诸多事端,很是消沉了几日,连人都清瘦了许多,后又不知怎的醒悟过来,继而发奋,吃饭也有了胃口,人也积极主动了许多。 我既是感谢秦府的收留,又是默默的思量再三。 待我真的见到海棠之时,我竟有点认不出眼前这个靓丽坚定的女子竟然就是那天见到的那个瑟瑟发抖缩成一团的单薄可怜之人。 她推门进来后,礼数周全,口齿伶俐:“奴婢见过小姐,见过秦公子。” 我温言道:“不必多礼。你在秦府这几日可还好?” “多谢秦老夫人的照料,奴婢衣食不缺,很好。”她又跪下,叩首道:“奴婢不能为小姐分担忧愁,反而给小姐添了麻烦,都是奴婢的不是。请小姐责罚。” “你快起来。”我抬了一下手,示意杜鹃扶她起来。“你兄嫂前几日还在赵府门前徘徊,却不敢真的找上门来。” 她听了这话,显然一哆嗦,复又笃定道:“若是他们再寻上门来,小姐万万不要留情,必得将他们打发回去。” “你的家事,我不便多嘴。你且自己思量清楚。若是难以割舍血缘亲情,回去也罢。” “不!”她第三次扑通一声跪下,只是这一次极为急切,膝盖撞地的声音,我听了都替她感到痛。可她却毫不在意,只是一脸悲忿的模样,哀求道:“奴婢绝不再回去!他们眼里只有钱,哪里有什么亲情?这样的兄嫂,不要也罢!” 我故意说道:“他们好歹也将你抚养长大,你便这般算了?” 她咬牙道:“奴婢这许多年没有攒下半点体己,皆因把每月所得全数供给了兄嫂。他们重视银钱甚于亲情,既如此算来,奴婢也将他们当年养育之情如数付清,从此再无半点亏欠。” “你当真如此认为?” 她毅然决然的点头:“正是!”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我的意思很明白,你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兄嫂家里是回不去了,而赵府也不方便你再来,那你能够去哪里谋生? 海棠咬牙道:“凭奴婢一双手,只要肯吃苦,总能挣口饭吃。” 听了她这般说话,杜鹃心软,犹豫着想要开口。 我以眼神制止,继续对着海棠说道:“你凭什么本事挣口饭吃?” “奴婢……懂烹饪,会女红,洒扫除尘,便是背扛肩挑,奴婢也行。” “说来说去,你也只是想要继续做个……”我没有将话说完,但大家也都明白了,屋内静默,只是每个人此刻的心情却各有不同。 末了,还是海棠似有不甘与无奈的说道:“奴婢……别无长处,也只能如此了。” 我摇头道:“你还年轻,若是肯学,便不止这些能耐。但倘若你只满足于终生为奴为婢,那便真是……也只能如此了。” 她不料我会如此说,惊讶的抬起头来看向我,一时竟怔住了。 我站起来,向秦尚江欠身施礼道:“这海棠本是我赵府奴婢,她的事,秦公子也是知道的。我既不方便带她回赵府,她亦不可能再回兄嫂之处。不知秦公子是否方便,留她在此处作为杂扫之仆?” 我这话说的突兀,又是以一种不留余地的方式说出,几乎是要逼着秦尚江将她留下。海棠纵然会感激我替她觅得一处安身之地,但秦尚江会怎么想? 他听完之后,旋即笑道:“这有何不可,只是我这里人员往来杂乱,又是商贾之地,怕会委屈了海棠姑娘。” “你觉得可好?” 海棠不意事情会这般定下,自然有些喜出望外,连连叩首迭声道:“好,好!奴婢谢秦公子收留!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第五十五章 海棠经雨(下) 秦尚江笑道:“你便只想要她在这里做的洒扫丫头?” “贸然提出请秦公子收留杜鹃之事,已属不妥。但若是……”我狡猾的眨了眨眼睛,笑道:“若是秦公子肯将商贾之术授她一二,那便更好了。” 我这般贪心,自是希望海棠能习得些许算筹之术,也好替我管理与玲珑阁的分利。只是,商贾之术,终归下乘。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必然是嗤之以鼻,丝毫不屑。但海棠遭遇悲惨,身世可怜,此时又是孤苦无依的孑然之身。似她方才所言那般,只求一碗饭食,便是出卖苦力也心甘情愿。如她这般又怎么嫌弃商贾之术呢? 秦尚江听后,但笑不语,一副了然的神情,倒叫我有几分不好意思。 而这一来一往之间,已然为海棠找了一个好去处。她又如何不知? 只见,海棠神情激动,似是不敢相信,又迫切的想要抓住这一线生机,连连叩首谢过秦尚江。而他则连忙将其扶起,并不过度接受她得感激之情,行止之间,很是光明磊落。 我在一旁默默得看着,心底竟渐渐浮起一丝隐隐得愧疚之情。 虽说做的事是好事,但手段并不光明。 严格说起来,现在这结果是我算计他得来的。 当着众人的面,极为突兀的提出了请求,叫他没有推诿得余地,只能将海棠留下,又碍于面子,承诺将商贾之术传授于她。 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倘若是一开始便将事情挑明了来说,他会不会也做出同样的决定呢? 再者,我先以言语将海棠逼至绝境,叫她自怨自艾,处处碰壁,竟找不到半点出路。再突然转圜,当着众人的面,替她求情,令她有了栖身之所,甚至有机会习得一技之长用以傍身。我兜了这么大一个圈,为得就是要她对我心生感激,从而更加坚定对我得忠心,也好替我留在玲珑阁经营。 算计人心至此,我也是极尽其能了。 果然,海棠感激过秦尚江之后,复又对着我郑重下拜,恳切道:“小姐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铭记于心,永志不忘。” 我按捺住心底涌起的自我厌恶的情绪,努力表现出一个大家小姐应有的素养,弯腰将其扶起,温言软语的好生安慰了一番。 可是,当我看到她脸庞上滚落的两行泪水之后,便再也抑制不住心虚之情,转头向秦尚江告辞。 秦尚江依旧言笑晏晏的模样,着人将海棠带下去好生安顿,又客客气气的送我们出门。 他越是不多问,越是落落大方,我心底里越发的纠结难受,沉甸甸的似压了一块重石。 眼看便要迈出玲珑阁的大门,我猛然站定,回首说道:“秦公子,其实我……” 话甫一出口,却不知要怎样接下去。 我心中纠结万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填塞在心头,而话亦哽在喉间,吐不出,咽不下。整个人只得怔怔的站在那里。 然而,当我抬头,对上的却是他那双宽容且温和的双眸。 刹那间,他明亮的眼神仿佛将我要说的话都说尽了一般。 原来,我这般算计,他都是知道的;我为何算计,他也都是明白的。 他只是不说,但他心中敞亮。 此时此刻,我唯有诚心诚意的半屈膝施礼道:“娴儿谢过秦公子。” 他朗声大笑,坦然道:“咱们再如此客气,便是真见外了。小姐当秦某是朋友,秦某也是当小姐为知己。” 朋友? 知己? 四目对视,他眼神真挚,而我则略有躲闪。 在听惯了小姐,夫人,王妃,世子爷等尊称,又渐渐习惯了仆役们的服侍与奴婢小人等自称后,这还是我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听到有人以朋友知己这样的词来形容彼此之间的关系。 扪心自问,与秦尚江的接触,迄今为止只有两次。所言之事,虽多数涉及制造之法,但也交流一番关于人生与职业的种种认识。 若说是贴心之交,有点言过其实。 但若说是点头之交,又有点言不符实。 本来,我报以“商业合作伙伴”的心态来处理与他之间的关系。却不曾想,突然从他口中听见“朋友”“知己”这类的词语。 恍惚之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赵小姐……可是秦某言辞不当?” 我回过神来,摇头笑道:“是我一时感触……那海棠便拜托秦公子了。若是有什么事,亦可叫她来赵府代为通传。” 秦尚江并不多问,点头同意。 待到我们出了玲珑阁,杜鹃才悄声道:“我瞧这个秦公子倒真是个谦谦君子,不似那个旻公子,总是一副叫人猜不透的模样。” 我沉默不语,转头再望向那块写有“玲珑阁”三个大字的匾额,只觉得门前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波涛般汹涌而过,抓不住,留不下,但唯有玲珑阁三个烫金的大字仿佛历经百年却岿然不动,当真是手艺精巧,心思玲珑,在商言商,商亦有道。 蓦地,我心中又冒出了一丝疑惑:瞧他方才提及宛州江氏的模样,倒不似一般的追溯前朝往事的触景伤情之色,倒是颇有些……感同身受? 怎么会这样?是我想多了,还是真的有什么关系? 秦尚江,宛州江氏? 这个疑问,我默默的记在心底,只待下次见面再找到答案。 【画外音】: “海棠经雨”不仅仅指的是婢女海棠,也是在说赵静姝。经历过风雨的洗礼,会以什么态度,什么方式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呢? 如果说旻宁教赵静姝做人要步步谋算,笑里藏刀,扮猪吃老虎,达成自己的目的;那秦尚江教赵静姝的就是做人要以诚相待,坦然大方。 两种为人处世的方式,赵静姝到底该如何选择呢? 第五十六章 杀机再现(上) 从玲珑阁出来,我便心事重重,不辨方向的胡乱走了一段路,还是杜鹃扯了扯我的袖子,问道:“小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我一怔,站定一看,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呀! 就在我与杜鹃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林妈妈笑呵呵的凑上前来,道:“如今天色尚早,此处再向前拐两个弯,便是曲临江的花市了,最是热闹,小姐不如去瞧瞧?” 花市? 便是上次没去成的那个花市? 我当然有兴趣啦~ 瞧着杜鹃也是跃跃兴奋的模样,我便含笑点头。于是,我们一行三人径直往花市去了。 说是曲临江,其实是条穿城而过的河,横跨河水而上的是大大小小不等的石桥,而河的两岸也多为商家店铺,他们打出各色长条横幅,颇有现代意义上的霓虹广告牌的效果。粗略扫过,有胭脂铺子,有酒肆茶楼,有勾栏瓦舍,有客栈水榭,林林总总,好不热闹。人们操持着不同的口音,摩肩接踵,纷至沓来,或结伴而行酒楼取乐,或独自一人闲逛街头。 我心中好奇,不知从高处俯视,就是一幅怎样的京都街景图? 我情不自禁的仰头眺望远处,并不见高高的角楼,也望不到城墙。但只凭前面两次出城的经历,估计京都城的面积不小。只可惜这个时代没有google地图,而京都的布局图估计也属机密性质,寻常人是拿不到的。不然,我真的很有兴趣研究一下古代的城市布局,看看是不是那么严格的以中轴线左右对称的布局,又或者这条河是不是也穿越了皇宫高墙? 就在我欣赏古色古香的城市建筑时,杜鹃兴奋的喊道:“小姐快看,前面便是花市了。” 举目望去,是一座可以容纳四五十人并排同行的石头拱桥,桥栏上雕刻着小巧玲珑的石狮子,表情活灵活现,形态憨然可爱。桥的弧度并不大,桥面上铺着石板,平坦易行,方便人们推车上下。 而花市就在桥的另一侧,河的对岸。从我们这个角度远远看去,原来是类似于卖各类新奇小玩意儿的夜市档口。 林妈妈瞧我看的有趣,便开口做起了导游:“这曲临江的花市最是有名,京都里无论是官家小姐,还是平头百姓,都喜欢来逛。要是到了夜里,花市里点上了各式花灯,那才叫一个漂亮。” “花市,花灯?” “正是。虽说是冬季,但两侧的柳树都扎了彩绢,又点缀以琉璃。官人小姐们最喜手持花灯,闲逛在这花市之上。” “原来如此。” 先前,我还以为这花市是卖花的呢,原来是卖花灯、点花灯的。 “咦?”杜鹃奇道:“怎的那人头发是金色的?” 啥? 老外?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有一人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灿灿的十分明目。 还真是外国人?! 林妈妈笑道:“杜鹃姑娘有所不知,咱们大煜每年新春之时都会有藩国使臣入京朝觐。他们也喜花市热闹,闲来无事也常来逛逛。” 哟吼,那我终于找到自己的一技之长了! 我懂英语啊! 穿来这个时代这么久了,我也不免自怨自艾了好长一段时间:同样是穿,别人怎么就能自带各种bug技能,而我却是干啥啥不会,做啥啥不行,整个就是一废人。 现在好了!眼瞅着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就在河对岸,我恨不得插上双翅飞过去,跟他来一段儿:“耐斯兔西柚!” 天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有多么的激动!我终于有机会秀一把了! “快走快走!”我急不可耐的扯着杜鹃,以一种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的急切姿态,眼巴巴的盯着远处的金发帅哥,脚下生风的奔向彼岸。 “哎呀,小姐你...你慢点儿。” “快快快,人都要走了!” 我提起裙摆,就要开始小跑。杜鹃见我如此...兴致盎然,她也拎起裙角,紧追在我身后。 然而,总有一些意外,不期而至。 我只顾得眺望远处的金发帅哥,没有看清前路,竟忘了河边的石桥虽没有台阶,但毕竟不是柏油马路,那些经年累月使用的石板上总有些坑坑洼洼或是生有苔藓植物。 这不,我一个没注意,脚下一崴,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耳边传来了杜鹃的惊呼声。 我知道,自己这一下可得摔疼了。 好在我也算练过“简化太极拳”,身体协调性还算过得去,至少能在五体投地的那一瞬间,及时的抽回双臂护住脸......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感没来,我撞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难道是... 才冒出了小小一点的粉色念头,便被一声中年妇女尖锐的嚎叫打断:“哎呀,痛死我了!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撞老娘!” 咦? 我手忙脚乱的爬起,无意间又碰了那妇人某些柔软且大的部位。 “对不住对不住!” 我连声道歉,自知理亏,却还是情不自禁的以衣衫擦了擦手。 被我撞到在地的那个胖乎乎的妇人一边揉在屁股一边半眯着、龇着牙,倒吸冷气的模样:“哎哟喂,撞断老娘的腰了,哎呦喂,疼死老娘了。” 我更加手忙脚乱,想要上前扶她起来,幸亏杜鹃也追了上来,与我一同出力。 不知是这妇人太..庞大,还是我俩力气不够,愣是额头冒了汗,还是没能将她扶起。 此情此景,何等尴尬。 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有悄声说笑的,有好奇打量的,也有吃瓜不嫌事大的,说道:“撞伤人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妇人一听有人撑她,一把将我抓住,整个人像称砣一般挂在我身上,连连嚎道:“老娘腰断了,你们赔钱!” 啥玩意儿! 我不敢置信的打量着她这自带肉垫的身板儿:“你...这么有弹性,怎么可能摔倒骨头?!” 很显然,她没听懂,可仍是一幅不依不饶的模样:“疼死了,疼死了!赔钱!别想跑。” 这..... 外国帅哥没追上,倒是遇到了古代“碰瓷儿”的了? 也算是开眼界了! 第五十七章 杀机再现(中) 围观的吃瓜群众越来越多,对方也是一幅不怕把事情闹大的态度,理直气壮的坠在我身上。 我一边要努力挣扎着不被她扯开衣裙,一边又要应付的她的撒泼耍赖,好生狼狈。 “行了行了,你说赔多少?我赔你便是!” 杜鹃极为不忿:“小姐,她这明明就是耍诈,你...” 我腾出一只手,制止了她的话,继续道:“撞了你,是我不对。赔多少,你且说个价吧!” 那胖大婶儿眼中精光一闪,道:“我这腰断了,十天半个月是下不来床了,便是断了生计。怎么也得赔个二十两银子吧!” 周围吃瓜群众倒抽一口冷气,纷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二十两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我本是不知道的。 但从群众们的表情来看,二十两应该是笔不小的数目。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揣在怀里的厚厚的一沓儿银票,隐约记起上面的金额都是以钱为单位。 钱与银又是怎么换算的? 如此看来,我真得要好好补补课了! “喂!你到底赔不赔啊!”那妇人中气十足、嗓门震天。 我缓过神,好言好语道:“当然要赔,只是...姐姐您看呀,我与婢女皆两手空空,又身无长物,实在没带这么多银钱。” 她扫了我与杜鹃一眼。也亏的我们出门时为了低调行事,确实穿的极为朴素。若是从衣着来看,我的确不像是什么大家小姐。 胖大婶儿将信将疑的说道:“管你身上有没有钱,你总归得是要赔,可别想赖!” “是是是。”我连声道:“要不这样,我叫婢女回家去取,你且候一会儿?” 她横眉倒竖,一把将我抓住,喝道:“你可别想趁机逃跑!” “不会不会!我留在这里陪你,如何?” 她依旧将信将疑,我却一屁股坐下,陪在她旁边:怎样?这回你总该信了吧? 她这才放开紧紧抓住我的手,口中仍碎碎念:“别想着赖!” 我揉了揉被她抓红的手腕,招呼杜鹃过来,对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便高声道:“快去吧,别叫大婶儿等急了。” 眼看着杜鹃拎着裙子跑远了,终于,有群众跳出打抱不平了:“哎!你这要得也太多了,二十两耶!小姑娘,你可别被她骗了。” 众人附和,却无人真的肯上前出手。 我也只是笑笑,这便更给了胖大婶儿底气,她愈发理直气壮的咆哮:“关你们鸟事,撞的又不是你们的腰!” 无端被喷的众人自是不忿,各种指指点点。 我好心劝道:“这里人多嘴杂的,不然,咱们寻个僻静处略坐坐,等我那婢女回来。” 她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刚扶着我的胳膊站起来一条腿,又立刻身子一歪,极娇弱的姿势倒在了地上:“哎哟喂,站不起来了。” 啥?真的摔断腰了? 这回我也愣了。 我本来想将计就计,只要她顺势站了起来,那就可以证明她腰无碍。 谁知,她站了一半,又“摔”倒在地。 不应该啊,无论是我的重量和速度,还是她的肉垫厚度,都不应该真的撞伤她啊! 我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疼痛不见多少,做作倒是十足,哦~原来如此! 估计,她也是醒悟过来了。 本想着,让她就着台阶下来便好,这事儿也就这么算了。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气了。 我眯眯笑着,继续陪她坐着,也不在乎周围人的指指点点。 不多时,杜鹃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两名带刀差役。 “让开!让开!围在这里做甚!” 人群果然很配合的让开了一条缝,也礼节性的松开了一点点,但仍旧将我们团团围住,伸长了脖子观望着。 “怎么回事啊?!” 那人凶巴巴的上下打量着我,又瞧了瞧瘫坐在地的胖大婶儿。 “大哥,这就是我跟您说的,我家小姐一个不小心撞到了这位大婶儿,然后就......” 杜鹃说这话的时候,一幅娇滴滴的可怜相,又是“大哥大哥”的唤着,绝对能激起硬汉的保护欲和表现欲。 再加上我又是一幅内疚且自责的表情,欲语还休的一声“大哥”,如此双重暴击之下,那两个差役愈发挺起了胸膛,怒视大婶儿:“你在这儿干嘛呢?!” “咋?”大婶儿一愣,旋即恢复龇牙咧嘴的状态:“哎哟喂,痛死我了,我腰断了!” 那差役十分老到,对于这种状况想来也是司空见惯了。 “撞断了腰?来,老蔡,上来给她瞧瞧,要是严重,便抬去医馆!” “得嘞!”老蔡撸起袖子便要上手。 那个大婶儿还是要面子的,大庭广众之下岂能让一个男人对其下手,便连忙嚷嚷不用不用。 那俩差役对视一笑:“老蔡家里原先养的母猪骨折了,都是他自己给接上的。来来来,快给蔡爷瞧瞧。” 胖大婶儿岂肯受这般羞辱,当即暴跳如雷,各种污言秽语喷薄而出,而那两个差役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动手要将其扭送衙门。 场面顿时有些失控。 我心中略略有些奇怪,按照原定设想,这种热闹的商业街必然有维持秩序的“城管”,想必他们见多识广,处理起类似的碰瓷儿事件也是分分钟的事儿。 难道,是我习惯了现代城管文明的围观执法,才会惊讶于古代这种“粗暴”式的管理? 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又仿佛一切合情合理,叫我一时摸不清。 我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旋即起身,拉着杜鹃的手,寻了个相对安全之处,避开了推搡在一起的那三个人。 吃瓜群众总是不嫌瓜大的。 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各种嘈杂声混在一起,我愈发感到不安,悄悄扯了扯杜鹃,道:“咱们寻个机会先跑。” “跑?”杜鹃环顾四周,声带哭腔:“往哪儿跑啊?” 我们本是在一座石桥之上,身后往下四五米便是曲临江的河水,身前的三个方位全部是铜墙铁壁般的人群,不透一丝缝隙。 这还真是,唯有插翅而飞了。 第五十八章 杀机再现(下) 趁着那三人纠缠不清的间隙,我赶紧拉着杜鹃躲去了相对安全的位置。 “你方才是怎么跟那两个差役说的?”我悄声问道。 杜鹃一脸无辜:“就是照着小姐的话说啊!” 我将信将疑:“没有过度发挥?” 她的表情更加欲哭无泪:“...自然没有!” 好吧,我相信了。 自古而今,京都之中,天子脚下,都是“稳”字当头。正所谓,不稳则生乱,乱则生变。历代帝王,哪个会允许自己生活的城市有什么动荡不安的因素。街头巡防定然是严密的,说不定还潜藏着某些“马甲”,专门为有司衙门探听消息。 故而,我笃定像“花市”这般热闹的场所,每日必有巡视治安、维护秩序的“城管”。 那个胖大婶儿摆明讹诈,又引得众人围观,我岂会任由其宰割?于是,我便以回家取钱为由,叫杜鹃去寻“城管”,只要她可怜兮兮的娇弱模样将事情一说,又略略添油加醋的说一下众人围观的场景,那些“城管”必然会伸张正义、出手相助。 在我预想之中,这些“城管”平日里接触的都是些三教九流之人,类似于胖大婶儿这种不够娴熟的讹诈定然会轻松化解。却不曾想,那两位“城管”来便来的够快,但是言语刻薄,反倒激化矛盾,造成如今这扭成一团的局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我作为当事人,自然不希望事情闹到不可收拾,连忙想溜,却又被人墙堵住了去路。 唉!这可咋办啊? 突然,我意识到:“林妈妈呢?” “咦?”杜鹃四下张望:“难道是刚刚没追上?” 我沉默着,踮起脚来,伸着脖子往人群中搜寻,当真是不见其踪迹。 “不会是挤不进来吧?” 我犹疑着,有些担心。 倒不是担心林妈妈本人的处境,更多是担心她寻不着我们,便回府将情况告知邹姨母,平添了邹姨母的忧虑。 我下定决心,要尽快摆脱眼前的局面,于是高声喝止道:“行了行了,我赔钱便好!别闹了。” 就在我伸手入怀,准备掏一张银票买安宁的时候,那两个差役倒是发话了:“她这般生事,岂可善了?你与我们一道回衙门,将事情说清楚方可!” 啥? 我愣住了:这就是所谓的寻衅滋事被带回派出所? 杜鹃也急眼了,一把将我护在身后,不平道:“这与我家小姐何干?明明就是那妇人讹诈在先!你瞧你瞧,她都能站起来了,哪里像撞断了腰的模样?” 没错,就在方才扭打之间,那胖大婶儿已经被俩个差役半拖半拽的站了起来,此时此刻正趴在石桥的护栏上,一幅气喘吁吁、意气难平的模样。 听到杜鹃如此为我申辩,那两个差役也毫不退让:“小丫头话虽没错,但此事到底因你而起,你们随我等回府衙也只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不会将你们咋样的!” 我有些奇怪:“在这里说不清吗?” “此处人多声沸的,哪里是个严肃之地。”那差役又换了张笑脸,道:“瞧小姐的模样,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就当是体恤一下我等,此事闹大了不好收场。” 我心中暗暗吐槽,难道不是你们能力不足,才将事情搞大的吗? “罢了,我随你们走一趟便是了。” 话音刚落,杜鹃又急了:“小姐,万万不可。那等污糟之地,岂可轻易踏足。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岂不是...” “什么意思?” 我有些不解,不就是跟着古代“城管”去“派出所”录个口供吗?又不是要过堂审讯,有何不可? 杜鹃一幅焦急且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明白她这是有话要与我单独说。 我回头向那两个差役欠身:“你们且稍侯,我与她有几句话交待。” 说罢,我便与杜鹃稍稍移了个位置,低头耳语。 “小姐,你万万不可以去。且不说那等污糟之地,平日里出没的都是些偷鸡摸狗之徒,你这等清白官家小姐若是去了,必得遭他们耻笑调侃。倘若...倘若...”她很是激动,揪着我不放:“倘若要你留下名字,那小姐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原来如此。 投毒之案刚刚有所进展,我赵家的声名即将涤荡清白,此时此刻,我自然不想再横生枝节。一念及此,我突然有些懊悔,早知道一开始便花钱买平安就好了,不要硬撑着要挣这口气。 咦?不对啊! 这事情原委清清楚楚,摆明就是她讹诈在先,便是把事情闹大了,于情于理也都是有利我方啊,那我怕什么? 我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无妨,这事本就是我们在理。你不必忧心。况且,我浑说一个人名,他们又怎知我究竟是谁?” 杜鹃听了这话,略略宽慰,但仍放心不下,道:“我随小姐一同前去。” 我想了想,道:“林妈妈现在不知何处,不如,你先回府,若是邹姨母问起,你便说我去了侯府,稍后便回。” 她依旧不肯:“小姐,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真的无妨,我反倒是担心林妈妈将事情告知邹姨母,恐她不知轻重,心中不安。” 杜鹃顿一顿,似是在权衡,又摇头道:“我若离了小姐,小姐只怕连回府之路都找不到,这叫我如何能放心?” 额! 她还真的说中了。 想想也是,严格说来,我这才是第二次正正经经的走路出来玩,若是无人指引,只怕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 哈!我在心中默默的自嘲了一下,想我一个堂堂现代独立女性,穿越来了古代社会,竟真的干啥啥不成、做啥啥不会,连认路回家都成了困难户了。 我无奈的笑了笑:“好吧,那便随我一同去吧!” 事情既已决定,趁着如今天色尚早,我也想早些了断,跟着他们走一遭便罢了。 就在我们一行五人动身之时,忽地,在人群之中传了一声高呼:“赵静姝!” 是谁? 第五十九章 侥幸逃脱 乍一听到有人喊“赵静姝”三个字,我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喊我。 这也没办法的事。 毕竟,周围的人大多喊我小姐或者娴儿,这般连名带姓的直呼还是颇为稀缺的,再加上我本就不是真正的“赵静姝”,对于这个名字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 大约迟钝了两三秒钟,我才站定回头,瞧了一眼喊我名字的那个男人。 这一瞧,可真的吓坏我了。 那个男人衣着狼狈,蓬头垢面且目露凶光,以一种饿狼扑食般的神情姿态,蓄势待发。 “这....”我愣住了,迅速的搜寻记忆,貌似未曾见过啊。 “你是谁呀?” 那男子不理会我的询问,只胸口起伏不定,咬牙切齿道:“赵静姝,你个贱人!害我家破人亡!老子今日要砍了你!” 什么?! 我彻底愣住了,大脑一时当机,竟眼睁睁瞧着那男子抽出一柄钢刀,挥舞着向我劈来。 这.... 这是什么狗血剧情?! 说好的宅斗文斗,怎的还要武斗勇斗? 我...根本无法挪动双腿。 上一辈子,我连去菜市场看到屠夫举着刀砍猪脚都觉得慎得慌,不敢多看,更不敢去听那刀与骨头碰撞的声音,以至于我以实际行动深刻的理解了“君子远庖厨”的含义。 而这一次,居然有人以万夫难挡之勇的姿态举刀,咆哮者冲着我的脑袋劈下,我...惊恐的连眼睛都忘记闭上了,眼睁睁的看着那刀就在我鼻尖前面一厘米的地方落下。 甚至,我的鼻尖都强烈感受到了刀锋的锐利。 我的鼻子...不见了? 恰在此时,耳边呼呼生风,另一柄钢刀从下向上挑起,甚至带动了我的裙角也跟着飞起。 噼里啪啦! 呛! 两柄钢刀撞击喷出的火花,简直是闪瞎了我的双眼! 咚! 我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个壮汉手舞足蹈,不,是龙腾虎跃。一时之间,银光闪烁,颇有气吞山河之感,好不精彩! “小...小姐,你没事儿吧?” 杜鹃带着哭腔,上上下下的给我检查。 我颤抖着伸手,摸了摸鼻子:还在,也没流血。 鼻子尚在,给我了一剂定心丸。于是,我渐渐地灵魂回窍了,透着一丝颤抖声音问道:“这...这...到底是谁呀?” 其实,我很佩服自己的克制力了。 就在刚刚,几乎爆到了嘴边的“粗口”被我硬生生咽下了,努力维系着一个文官清流家的小姐应有的涵养,以文明的方式发出了心底深处的哀嚎! 杜鹃惊魂未定地抬头张望,只见那男子披头散发,很是邋遢,面目难以辨认,再加上身法变幻数次,实在太快了。 最终,杜鹃也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与那男子缠斗在一处的差役身手不错,但仍难分伯仲。 立于我身后的另一个差役很直率的骂了一声娘,抽出刀,也加入了混战。 四周的吃瓜群众见到如此大瓜,纷纷做鸟兽散,既是腾出了足够的空间,给这三人比划拳脚功夫,又各自寻了“掩体”,继续吃瓜。 有两名差役大哥的同时出手,先前那个男子很快落了下风,渐渐支撑不住。 只见,一个差役前面诱敌,另一个差役脚下生风,横扫而过,俗称“使绊子”。那男子“噗通”一声,几乎摔倒在地。可人家终归是练过的,眼见“五体”即将投地,便伸出单掌一撑,腰部一扭,腾的一声又要凌空起身。 前面诱敌的差役将钢刀当鞭子使,啪的一抽,恰恰打在了那人的头上。 嘶~ 我倒吸一口冷气:听这声音,这得多痛啊! 果然,那人这回一个踉跄,真就有些站不住了,终于被两名差役缴了械,摁在了地上。 “个娘屁老子的,哪儿来的不长眼的家伙,敢在爷们儿哥俩的地界上闹事,不想活了?!” 说罢,尤不解恨,上前一顿狠踹。 “行了行了!”另一个差役还冷静,抽出腰带,三下五除二便给那人捆了个结实。 “带回衙门再好好教训你!”踹人的差役极为不忿,啐了一口也算出气。 那人束手就擒,被差役们从地上扯了起来,左右开弓的押解着。 我大着胆子觑了一眼,只见他几乎肿了半边脸,嘴角尽是血,不知是不是连牙齿都被打断了。 那人双眼射出狠光,狰狞的盯着我,口中喷道:“赵静姝,你个贱人!你不得好死!等老子出来,老子定要砍死你!” 这...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我欲哭无泪,仰面问苍天:“赵静姝”,这难不成是你欠下的情债?你这都什么眼光啊?一堆破事儿,都要我来给你“擦屁股”!“赵静姝啊赵静姝”,你真的是.... 我这边正在对“自己”进行灵魂拷问,那边的差役见状,便停下脚步,再次上上下下的审视我:“你便是赵静姝?这人你可认得?” 我认得什么呀我? 我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那两个差役疑惑的看着我:“你当真不认识?” 我欲哭无泪的点头。 那人一见我这般,各式各样的污言秽语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连两名差役大哥都听不下去了:“收声!”“闭嘴!”“再嚷嚷就敲断你的下巴!” 我十分委屈,百般无语。 其中一个差役目光中带着疑惑,盯着我发问道:“他能叫出你的名字,这便是与你相识的。你再好生瞧瞧,他究竟是谁?” 我万般无奈,唉声叹气道:“大哥,你到底是谁呀?” 那人愤怒狰狞的咆哮:“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与你那娘一个模子!亏的我娘亲尽心尽力的伺候你们母女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便这般栽赃陷害,真的良心都喂了狗了!” 什么?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更是无语了:“敢问这位大哥,说了半天,您的娘亲又是哪位啊?” 他恨恨的咬牙切齿,如不是双手被缚,只怕他会立刻扑过来掐断我的脖子:“我娘便是李大娘!” 第六十章 李氏之子 李大娘? 我上下打量着他的长相,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与李妈妈的相似之处。可他之前挨的那一击实在太重了,半张脸迅速肿起来,面目难辨的好似猪头。 没办法,我只好试探性的问道:“李三条的夫人?...李妈妈?” 那人脖子一梗,仰着头,很是一幅正气凌然的模样大声道:“正是!” 这我就不懂了,如果没记错,他此前因误伤人命,被关押在狱。后来,又因为李妈妈投毒之案,被京都府衙羁押上京待审。 按理说,他是官府名单上的人,一路上都有人看押着。那他怎么能跑来大街上闹事? 我恍然大悟,这岂不是越狱在逃?那他可真是胆大包天,居然还敢当街行凶,脑子只有花生米那么大吗? 我有些怜悯的看着他,心想:这人身手是还不错,可单凭他一人之力,又怎么可能越狱成功?会是什么人帮着他越狱的呢?而且,他一逃出来,就目标清晰的直奔我而来,想必也是有人将李妈妈投毒之案掐头去尾的说与他知晓了,他才会以为是我栽赃诬陷他母亲。这背后操纵之人到底安的什么心? 然而,这一切,都很容易推理出来,不难想到。 但是,整件事情还有最奇怪一处地方,也是最亟待解决的...... 就在我晃神儿的间隙,那人又挣扎着想要扑上来撕了我,却被差役们死死地摁住,就好像一条被摁在砧板上待宰的鱼,只能首尾扑腾,但没办法翻身。 “老子宰了你!宰了你!” “闭嘴!” 一个差役瞅准空隙,用不知哪儿来的布条儿勒住他的嘴,他现在只能含混不清的“呜噜呜噜”,再也骂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叫你再满嘴喷粪!欠收拾的东西!” “老蔡,先把他扭送回衙门,省的在大街上惹人围观。” “好!” 那个叫老蔡的衙役刚准备走,突然想起身后还半躺着一个肥婆儿,立刻回头怒瞪。 这一回,胖大婶儿当真是极有颜色,弹跳起身,下巴的肥肉都随之一颤,摆手道:“我的腰没事儿,好了好了。” 老蔡“啐”了一口,又掉头看着我。 我自然也是配合:“这位大婶儿既没事了,那我也没事了。” “哎!谁说没你的事儿了!回来!”老蔡怒吼。 我乖巧的立正站好,垂首听命。 “你还是得跟着来一趟衙门,把事情前前后后都交待清楚了!” 我连忙单纯的微笑,道:“大哥,这事情其实也简单,我与你大致说一说便可。” 老蔡怒目而视,正准备训斥,我机灵的凑上前,悄声道:“事涉平南王府,请大哥慎重。” 他果然打住,将信将疑的看着我,又回头与另一个差役眼神交流一下,便与我低头私语。 我简明扼要的把事情说清楚了,这里面的水极深,想必他一个小小差役也不愿牵涉其中。最终,在我真诚的建议之下,他首肯放我们回府待命,若是再有什么情况,他上门询问便好。 周围吃瓜的群众眼见大瓜居然悄然落下,他们自然嫌吃的不够过瘾。 可那两个差役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恶狠狠的驱散众人,倒也给了我们方便。 “小姐,小姐,方才可吓死我了。”杜鹃拉着我的手,略带哭腔:“咱们快点回府吧。可别再闹出什么事了。”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上次旻宁说过,再有事要去哪里寻他?” “一品居。”杜鹃“呀”了一声,几乎跳起来道:“便是在这曲临江附近。” “你知道在哪儿吗?” 她摇摇头,又立刻道:“小姐稍后,我这就去问问。” 我点头默许,正好也趁这个间隙好好理顺一下思路。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她便去而复返,又带着我一路前行,绕过两条街,远远的就看到一栋五层楼高的建筑巍峨矗立,与众不同,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架势。 走近细瞧,雕镂围栏,飞檐翘壁,簪花饰玉,繁花锦簇,大气中透着精致。 尚未进门,便嗅到一丝清雅幽香,又有悦耳琴音动人心弦。 我踩上白玉石料铺就的台阶,抬腿入门,并未见什么小厮侍女上前迎客,倒是有一谦谦公子微笑点头道:“小姐是来品茗还是来阅丝竹?” “都不是。” 我目不斜视,单刀直入道:“我来寻人,他叫旻宁。” 那人一愣,旋即正色道:“小姐请随我来!” 我随他上了二楼的一间雅室,又有侍女端上果盘茶点,沏好茶水,焚香在案。一套下来,行云流水般优雅好看,竟无半点声响。 只消片刻,又有一年岁稍长、面带八字胡须的男子入内,拱手施礼道:“请小姐安。在下姓万,小姐可呼在下万老二。不知小姐寻旻公子何事?” 万老二? 这名字起的,够谦虚! 可我没心思调侃这些小事,反问道:“万先生,你能全权代表旻宁吗?” 他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自然不能。然,公子既安排在下侯于此处,小姐便可放心的将事情说与在下。” 我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了,便开口将今日自玲珑阁出来后的种种事情说与他听。 果然,他听了以后,也是面色沉重,思索片刻便道:“在下明白了,即可便将此事禀告公子。” 他这般醒目,我倒是有些好奇:“万先生可知我心中困惑?” “在下愚钝,只能猜到小姐所虑有二。” “说来听听。” “一则,是何人出于何种情由竟私放犯人,以致犯人当街行凶;二则,便应是小姐最在意之事。”他站在那里,保持谦逊之态:“小姐今日前往曲临江花市本是临时起意,那人却能紧随其后,只怕是有人尾随小姐或是将小姐行踪透露与他知晓。小姐想要查出此人。” 我简直要站起来为他鼓掌了,不愧是旻宁那只狐狸留下来的中间人,果然忠厚相貌、花花肚肠,根本无须点播,直接就通畅了。 第六十一章 王妃相邀 见他这般通透,我不禁也来了兴致,问道:“那先生认为,旻公子可能助我达成心中所想?” 他依旧谦逊的模样,拱手低头道:“小姐既与公子是故交,自然也是知道公子爷的,况且,这般惊心动魄之事,小姐能够前来,已是抱了对公子爷的信任。您说是不是呢?” 哈~说了等于没说。 我眉眼笑弯弯,道:“万先生不亏是旻公子的人,行事与说话风格都如此相似。” 他听了这话,将腰弯的更低了,连连道:“小人不过是跟着公子爷耳濡目染了几分,万万不敢与公子爷相提并论。” 我不经意的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道:“万先生就不必如此客气了。时辰不早了,我二人也该回府了。” 说罢,我便站起身往门口方向走去,万老二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保持了极为恰当的距离,既不令人生厌,又能够尽了主宾之情。 突然,我脚步一顿,停下来问道:“这间一品居是旻公子的产业?” 万老二一怔,旋即恢复了正常,道:“旻公子家大业大。” 又是这样,滴水不漏,好没意思。 我撇了撇嘴,换了个问题:“方才在门口,瞧着这楼有五层之高,远远超出周围其他建筑。且楼上没有任何牌匾对联,不知这一品居主营什么?” “京都繁华之地,贵人多且喜热闹,然车水马龙而过,也是会觉疲惫。此处闹中取静,最是事宜。而在下便是管这迎来送往生意的。” “原来如此。” 我心中了然,这就有点像是现代繁华步行街中设立的一处茶楼,能令人在繁闹喧嚣中汲取片刻的宁静。 这个旻宁,倒是很会做生意。 我笑着告辞,便与杜鹃打道回府。 这回家的路,杜鹃走的可谓是胆颤心惊,总觉得会有人从街道拐角跳出来,再砍我们几刀。我有些好笑的瞧着她的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怀里揣着黄金呢?不必这般小心翼翼了,不会再有意外了!” “小姐!”她嚷道:“小心使得万年船,可不敢再马虎大意了。” 我愈发觉得好笑:“你瞧咱们两个弱女子,肩不能杠,手不能提的。便真是有歹人,你又能如何?” 杜鹃一本正经的道:“我能跑呀!” “额!”我竟无法反驳:“你说的好有道理哦!” 谁知,她一副很愧疚的模样,诚恳道:“小姐,方才是我不好,没有护好你,叫你受惊了。” 唉,我叹了口气:“应是我道歉才是,那人分明是冲着我来的,平白将你牵扯进来,原是我的不是。” 她急切地张嘴欲言,却被我抬手制止:“咱们二人再这般客气便没意思了。你真心待我,我自然也是个懂得珍惜之人,视你如亲姐妹一般。此后,这些见外的话,不必再说了。” 杜鹃略有犹豫,但还是在我同样诚恳得目光注视下,点头。 时代不同,思维自然也就不同。 我总是在不自觉间以一种平等之态度对待她,而她虽改了自称,但仍视我为主她为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人嘛,都是观念的动物。 就这样,我们各怀着心思,一路风平浪静的回府了。 照例先去前厅,远远的便瞧见邹姨母坐在那里,而林妈妈果真提前回府了,正凑在她面前耳语着。 她们也远远的瞧见了我,怔了一瞬,便展露笑容。 “林妈妈,你怎么先回府了?”我拎着裙子进厅,也跟着笑道:“你可错过一场好戏了。” 林妈妈笑容满面的迎我坐下,端茶倒水的极为殷勤,反倒是邹姨母,温和的挽着我的手,调侃道:“方才她还说呢,你们俩个小丫头,撒开了跑竟比兔子还快,可怜她一把老骨头,如何追得上?” 我捂嘴笑道:“杜鹃,姨母说你是兔子呢!” 杜鹃递了一块温热的帕子给我擦脸,听了这句笑话,反倒嘴巴一瘪,哼了一声:“若真是兔子那便好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便不再与她说笑,只望着林妈妈道:“瞧着妈妈腿脚俐落,怎地就走失了呢?亏的妈妈回来了,不然,这要是把妈妈搞丢了,姨母岂不是要怪我?” 林妈妈神色略有一丝尴尬,旋即又笑道:“小姐这也太瞧得起奴婢了。若是奴婢再年轻个三十来岁,那便也是兔子了。” 邹姨母“噗嗤”一笑:“老不正经的,有你这么和小姐说笑的吗?” 我默默笑着,心里却总有点儿堵堵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只觉得脸越笑越僵硬,像是挂着个面具,生硬的硌的肉痛。 “你方才说,林妈妈错过一场好戏,不如说来与姨母听听。” 杜鹃一听这话,便想要插嘴诉苦,却被我抢先一步,将与胖大婶儿的故事欢欢喜喜、妙趣横生的从头到来,逗得邹姨母一路笑呵呵。 但不知怎么了,我十分有意的隐去了李妈妈儿子街头拔刀相向的那一段儿,自然也掐去了一品居的种种。 这厢正与姨母说笑呢,王妈妈又来到前厅门口,请安求见。 她这般客气懂礼,倒是很少见。 而我自然也不能失礼,便邀她进厅。 她还是一副老练的模样,又自带了王府光环,无论何时何地,总是端庄大方。 “夫人、小姐。眼见新岁将至,王妃很是惦记小姐,总是想过来看看,偏又年下事儿多,光是皇宫大内的打点便是马虎不得。”王妈妈和蔼可亲的与我们说着:“王妃的意思是,小姐若是得空,便来王府闲坐。” “哦?” 这倒是奇了怪了,黄鼠狼居然还会给鸡拜年?哦,说错了!是黄鼠狼邀请鸡给她提前拜年。 额... 好想这么说也不大对...... “那王妃觉得,我哪天过去会比较好呢?” 王妈妈刚准备回话,邹姨母却很是不赞成道:“虽说两家定了亲,可毕竟没有正式过门,未嫁新妇巴巴儿地去婆家,这说出去也不好听啊!” 她说的也有道理,且我始终是个未成年的稚龄待嫁女,总不好当众悖逆长辈。 第六十二章 谁付真心 于是,我沉默不语,只笑盈盈的端庄姿态,一副听从长辈安排的乖巧模样。 王妈妈见状,便知道她的主攻对象应是邹姨母:“邹夫人所言极是。礼固然不可废,然情亦不可断。赵老爷与王爷本是同朝为官,家眷之间也常有往来,咱们王府的玉姐儿与小姐年纪相仿,最是能玩在一起的。况且,这久未见了,玉姐儿也很是想念。” “哦?”邹姨母不料她会这样说,便挑了眉,很是困惑且不相信的样子瞧着我:“你几时与王府的小姐相识了?” 我自然是不相识的。 可瞧着王妈妈老成的表情,我便知道,这是她故意找来的借口,只要我点头说一句“识得”,这王府之行就成了。 “母亲常带我去各府的内眷聚会,总是见过的。”我地面顺眼的回答,却又不将话说死了。 邹姨母略略沉吟,道:“王府家大业大的,此时又是年下,事情多,你便不要再去添乱了。” “是。” 王妈妈还想说什么,却看见我一脸沉静的微笑,眼神镇定,便收了声。 之后,邹姨母照例没用晚膳便回府了,王妈妈也紧随其后回了王府。 夜幕低垂,纷乱的一天终于要画上句号了。 我依旧半躺在雕花椅上,闭目享受着春蕊vip级别的spa服务。真是舒坦啊,感到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呼吸,暖暖的,润润的,全身都得到了放松。 “你是自小就在王府长大的?” “是。”她声音很轻,在这静谧的夜里,仿佛微风拂过,不着痕迹。 “王府的玉姐儿是什么人?” 我感到她手顿了一下,旋即恢复正常:“她是王妃的女儿,又是王府的独女,自小便被王爷王妃视为掌上明珠。” 原来如此,那她定然是个娇纵且不好相处的。 “那便是世子爷的亲妹妹了。被阖府之人宠着,自然骄傲了些。” 春蕊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那王妃呢?” “王妃性情温和,便是对下人也很慈善。” 毕竟是曾经镇守一方、握有实权的平南王府的主母,怎么可能没有教养?不论真性情究竟如何,至少表面上肯定是个端庄温和、优雅大方的。 成年人的世界,大家都是戴着面具做人。若真是想要探究他们的真面目,那还是要看他们的孩子。孩子,是父母的复印件,更是父母的一面镜子。 人们常说,有怎样的父母就有怎样的孩子。 “玉姐儿平日里都和哪些人走得近?” “......”春蕊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此前王府尚未入京都之时,小姐喜欢骑马,时常与大公子、世子、三公子一道。如今来了京都,倒是很少见小姐再去骑马了。” 喜欢骑马?又是跟着哥哥们一同长大的,那应该是个“假小子”的性格,即便娇纵,也不至于是非不分。 我心下了然,又追问:“大公子便是你上次说的,如今在戍边的那位?” “正是。” 我印象中大公子并非王妃亲生:“大公子的娘亲呢?” “.....大公子自小养在王妃膝下。” 呵!这里面有故事。 “三公子呢?可是王妃亲生?” “......”春蕊愈发纠结,干脆停下了正在做spa的手,跪在我面前,声带哭腔:“小姐,奴婢虽说跟了小姐,可...这般背后议论主子,奴婢...奴婢实在不敢啊!” “这哪里叫背后议论?”我笑道:“不过是想着,我即将过门了,总是要知道些王府里的人情世故,没得触了王妃的忌讳,平白叫人难堪。” 听我这么说,她才略略松了口气,道:“三公子不被王妃所喜。” “那你方才还说大公子、世子、小姐与三公子一同骑马游玩?” “是,三公子此前一直养在府外,但世子爷顾念兄弟情义,时常一同游猎。” 这么说来,我未来夫君倒是个有情有义的?那有件事,我就不得不在意了…… “听说,世子爷早有心仪之人,仿佛是个郡主?” 春蕊觑了我一眼,见我没有恼色,复又垂下头,声如蝇蚊:“王妃年幼时曾养在太后膝下,与宫中早有故交。明嘉郡主又是太后亲孙女,自然也是与王妃相识。虽说王妃早年被指婚嫁入平南王府,但皇室内眷时常往来。” 哎呀!一听这话,我眼睛就亮了,还有这么回事啊! 我赶紧在脑海中画出人物关系网,照这么说,王妃是当今太后的养女,那就是当今皇帝的姐妹。那这个皇帝也是的,要收拾平南王府,怎么反倒先送个姐妹嫁过去? 不对,当年康熙为了收拾南边那三个异姓王,不也是嫁了自己的妹妹过去吗? 吼吼,看来,这个平南王妃不过是皇帝手里的一枚棋子啊。 我心中了然,笑容也更加灿烂了:“世子爷与明嘉郡主看来是青梅竹马啊!” 春蕊再次观察我的神情,见我着实没有异样,更没有丝毫的嫉妒与不满,才大着胆子,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可是,她不知道是,我心底其实是在默默地为这位未曾谋面的世子爷哀叹:青梅竹马又怎样?你老娘还不是被你舅舅当枪使?皇家之内还想奢望亲情与爱情,你想的也太多了吧? 唉!你也是个可怜之人。 那还是我行行好,早点嫁过去,了了你的心思吧。 该打听的事情也都打听的差不多了,况且,做那么久的面部spa对皮肤也不好啊! 于是,我挥了挥手,春蕊便端着那套工具低眉垂首而去。 杜鹃瞧着屋里只剩我二人了,凑近了调侃问道:“小姐今日与春蕊说了那么多,全是王府的事情。之前怎地就不见小姐对王府之事如此感兴趣?” 我白了她一眼,笑道:“我这叫恨嫁,行不行啊?” 她撅着嘴:“才不是呢!小姐哪点儿心思,我还是知道的。小姐根本不想嫁入王府!” 唉!我叹了口气:“不嫁也得嫁啊!眼看着王府那边有意思要正面登场了,我又怎么能不做到知己知彼呢?” 第六十三章 在你身边 这一夜,我才算是真正卸下心防,与杜鹃相拥哭泣,低声细语地诉说种种,既是宽慰她,又何尝不是宽慰自己? 到了第二日,我俩都起晚了,又兼熬了夜,眼睛略肿。 春蕊去打盆热水,杜鹃来替我敷脸,总算一切收拾妥当,我起身出了房门,前去给邹姨母请安。 方踏出两步,突然被扫帚絆了一下,重心不稳,几欲摔倒。 “小姐,当心!” 春蓉眼明手快,及时将我抓住扶稳。 我愣了一瞬,她却连忙跪倒在地,请罪道:“奴婢失手,惊扰了小姐,请小姐责罚。” 杜鹃见我安好,但还是忍不住出声苛责,我却抬手阻止了:“罢了,她也是无心之失,不必计较。只是这裙摆污了一块,如此去见长辈,恐怕失礼,还是先回屋再换一套吧。” 我想了想,对着春蕊道:“你先去前厅,替我向姨母告罪。我换身衣衫便来。” 说罢,便带着杜鹃转身回屋,并不理会跪在小院子里的春蓉。 待真的进了屋,我眼色示意杜鹃将门关好,才将手心展开。 里面是一小块叠的极为规整的纸。徐徐展开,赫然印着一枚小章——大篆字体的“镇远”二字。 “这是……?” 我沉吟片刻,说道:“叫春蓉进来,我有话问她。” 杜鹃知道事情重大,连忙点头照做。 在这一刻,我才仔细的端详眼前这个叫春蓉的女子。她低眉顺眼,朴实无华,长了一张毫无记忆点的脸,便是声音也没什么特色。穿着赵府内院婢女统一的服装,不加任何饰品。平日里,她总是默默的在我院子里洒扫,毫无存在感;若是哪一天,她突然消失不见了,恐怕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我沉默的看着她。 她规规矩矩的跪下,只请了个安,便也不说话了。 屋内莫名的静谧,气息流转竟有些凝滞。 杜鹃有些惶惶,略带不安的看看我,又看看春蓉。 我倒是有些佩服她了,开口道:“你何时成了旻宁的人?” “回小姐的话,自从小姐素衣巷遇险之后,公子爷便很是放心不下,叫奴婢跟在小姐左右,护佑小姐安全。” “这话不对。”我皱眉冷笑:“你是一早就被王府买了来,送我到身边伺候的。那时,我可还没去过素衣巷。” “小姐记得不错。”春蓉声调不起半分波澜:“那时的春蓉,并非此时的春蓉。” 什么? 我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杜鹃也是一样的表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莫非,你是……”我想说:你也是穿越来的? 不! 不对! 她说了,她是旻宁的人。 我迅速冷静下来,排除了在这个时代“认亲”的可能性。 谁知,她倒是很冷静,接口道:“小姐猜的不错,奴婢正是易容成了春蓉的模样,留在小姐身边伺候多日。” 妈呀! 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个说法比穿越更加震撼! 我瞪大了眼睛,认真的、仔细的将她上上下下、不漏缝隙的看了一遍。 天啊! 天衣无缝啊! 这技术,还真是精湛! 不对,这世界上还真有易容术! “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 不管了,先摸为敬! 哇塞! 这顺滑的手感,比我这张真脸都好摸! “你不会是……原本长得就与春蓉相似吧?” 我将信将疑的蹲在她跟前,一边忍不住的上下摸索,一边赞叹不已:“你外面这层是真皮吧?真滑,真嫩!怎么保养的啊?” “小姐。小姐!你快起来!” 杜鹃实在看不下去了,拉扯了半天。 我只好恋恋不舍、意犹未尽的回到了原位坐好:这么值得研究的课题,嗯,必得找机会深入学习一下! 我眼神贪婪的盯着“春蓉”,这一次,扑克脸孔的“春蓉”嘴角几不可察的抽搐了两下。 “公子爷的意思是,若是重新安排人手,恐惹人注意。便想了这个李代桃僵的主意,叫奴婢顶替了春蓉。” “咳。”我有点回过神了,认清眼前的状况,终于摆正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关系。 “那你此刻亮明身份又是为何?”我努力把声调调整回正常波段:“原来的春蓉去了哪里?” “回小姐的话,奴婢本以为留在内院伺候便可保小姐万全,不曾想,小姐昨日外出还是险些着了道儿。公子爷忧心不已,只好传令奴婢,叫奴婢亮明身份,也好跟着小姐一同进出。”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自我穿来,所信之人唯有杜鹃。 无论是吃住起居,还是外出行动,均只带杜鹃一人跟随伺候。 至于春蕊,我留着有其他用处,故而允了她可进入内屋;其他二春,平日里也只做些洒扫的粗活,从来不曾让她们近身。 她这般突兀的亮明了身份,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在是这个时代的规矩过于严苛,若非主人允许,寻常婢子如何出的了内院? 她虽潜伏在我身边多日,却一直不被我放我眼里。如今情势突变,她无奈之下只得暴露身份。想来,这也是她家公子爷——旻宁的授意。 一想到旻宁,我心中一动:不曾想,他竟如此上心。本以为,他是只狐狸,却没想到,竟只是温柔的、贴心的狐狸。 我思索片刻,道:“你...会功夫?” 她倒是谦虚:“略识一二。” “旻……公子,他有心了。”我语调平静,似乎有些飘远:“那真正的春蓉又去了哪里?” “这个……奴婢便不知了。” 她见我半晌不语,终究还是说了:“小姐昨日在一品居留了口信,当夜公子爷便联系了奴婢,叫奴婢今日务必要与小姐说清楚。万望小姐以自身安全为念,将奴婢留在身边伺候。” “他……还说了什么?” 春蓉沉默,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难得露出了一丝属于“人类”的情绪:“公子爷......不便在姑娘身边,但还是遣了婢子前来。万望姑娘......好生珍重。” 这话,她本无须说出口,亦必须说的如此直白露骨。 我默默地看着她,心中百味翻涌,难辨滋味。 “我知道的。” 第六十四章 真情假意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半晌,千百个念头在心中转过,终究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更衣吧,咱们还得去给姨母请安。” 待到屋内只剩我与杜鹃二人时,她忍不住出声问道:“今日之事,小姐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 我露出一丝苦笑,不置可否:“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此耽误了半晌,总算赶在午饭前与邹姨母请了安,又坐着说了一盏茶的话,方才各自离去。 临别前,邹姨母颇感歉意的嘱托道:“年关将至,你姨夫在官家那边有许多事要忙;且你小侄子近几日夜了着了凉,总不大安好。我只得回去瞧着些。好在,事情已有转圜,想必不日你父母便能回京。只是这些日子,你还得多辛苦些。” 我握着她的手,亦是真切道:“姨母快别这样说。这些日子姨母操心劳力,娴儿铭记于心,感恩不已。” 她始终放心不下,欲将林妈妈留下伺候,却被我婉转拒绝了。 见我如此坚持,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反复道:“王府那边若是有什么事,你只管叫她们来邹府寻我。你年纪尚幼,许多话说不出口也无妨,万事有姨母。” 我殷勤相送,直至赵府大门,目送姨母上了一顶青灰色的小轿,依旧没有离去。 许是察觉出我的异常,杜鹃的声音里多了一份小心翼翼:“小姐,这里风大,仔细着凉。” “无妨,我就这样站一会儿。” 杜鹃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陪在我身边。 “你说,邹姨母她......对我是不是真的很好?” “邹夫人来了这许多日,府里的事情井井有条,待小姐也是真切的关照爱护。” “连你也这样觉得......” “可是有何不妥?” “罢了,与我去一趟一品居吧!” “小姐!”杜鹃惊呼出声。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抬手制止:“无妨,此行必定无事。” 她见我眼神坚定,便不再言语,只管叫人套了车架,与我同行而至。 今日街头依旧繁闹,年味欲浓。或携妻子,或结友人,品尝小食,观赏杂耍,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我挑开马车的帘子,静静的看着这一切:既是如此的陌生、遥远,却又触手可及、近在眼前。 来了这个时代已近半月,可总是恍惚间觉得众多人事缥缈不定,很是虚幻。也总觉得自己一觉醒来,发现不过是大梦一场。 然而,一夜又一夜,一天复一天,这些有血有肉的人、这些千头万绪的事,总是提醒我、警告我: 这一切都是真的! 切不可行差踏错! 万万小心行事、谨慎做人! 我摇头苦笑! “小姐,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杜鹃忍不住担忧道:“自从那个.....春蓉,你就心神不宁的......小姐若是不喜,干脆将她赶了出去吧!不!不行!旻公子说要她护卫小姐安全。啊!小姐,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端啊?这可如何是好!” “没事!”我拉着她的手,感受指尖传递的温暖与力量,看到她眼神中的焦虑与担忧,笑了:“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小姐......” “无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点头微笑:“你忘了?投毒的案子已有了进展,父母的冤屈想必也能让官家知晓,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 “你若担心...春蓉的事,等下见了旻宁,我自会与他说清楚的!” 如此这般,杜鹃总算稳定了情绪,但依旧略有不安的跟着我进了一品居的大门。 万老二亲自迎了出来,又一路引领我们来到了顶楼。 偌大的顶楼竟只有一个房间,分为内外两层。外面一层,开敞透亮,也将京都美景尽收眼底,又设有卷帘,层叠错落,雅致精巧。穿过雕花镂空隔门,便是内间。焚香烹茶、抚琴歌舞,自是风流。 “你来的正好,这茶汤方才煮出了味道。” 旻宁一身白衣,愈发像只九尾狐狸。 “方才陪着姨母说了些话,耽误了。”我并不讶然,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饮尽。 他眉眼全是笑意,嘴角勾起,为我续了一盏茶:“娴儿还是如此直爽。” “公子!”杜鹃上前一步,正气道:“公子直呼我家小姐闺中小字,很是不妥!还望公子自重!” “哟,你这丫头倒是贴心的很!”旻宁笑道:“且不说我多次救你家小姐于危难,但就你家小姐洒脱的性情,便也是不会计较称谓这等小事。” 杜鹃明显不忿,但见我不动声色,便也只好作罢,只是噘着嘴、冷着脸,很是不爽的模样。 “旻公子等了我半晌,想必不是为了说笑逗乐吧?” “娴儿特意前来,想必也不仅仅是为了说几句闲话的吧?” 哼! 又来了! 我冷笑一声,道:“旻公子既然早就安排了人在我身边,却又在此时主动挑明了身份,其中的意思,还望明示。” “哦?我是何用意,你会不懂?” 他笑意欲浓,我揍他之心愈盛。 见我脸色不善,他终于正经了几分:“你府中情况颇为复杂,我若是额外安排人手,只恐诸多不便,令人无端揣测。故而出此下策。你放心,真的春蓉早已被我妥善安置,必不会给你填麻烦。” 这些话,那个假的春蓉早已与我说过,他本不必再重复。只是,他态度诚恳,详述原委,又的确是为我着想才如此安排。 渐渐地,我心头怒火……竟在他平和的嗓音中,消去了大半。 “……多谢你。” “什么?” 他显然没听清。 我抬头,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坦然道:“多谢你。” 没想到,在这一瞬,他脸上一贯挂着的笑容凝然消散了。 他似乎有些怔住,又有些不敢相信的模样。 很快的,我竟然在他脸上捕捉到一种可以称之为“羞涩”的神情......尽管,这种神情恍若昙花一现,迅速消失不见;尽管,他很快恢复如常,依旧的笑意融融、眉眼如狐。 “不知,赵小姐打算准备如何谢我?”他调笑道:“你这般只身前来、两手空空的来谢我,叫我如何去想?” 第六十五章 所谓真相 他这般说话,我早习以为常,面上神色不改:“你既做了好人,便索性送佛送到西。有些人、有些事,你知道的怕是比我多。” “哦?”他愈发来了兴致,反问道:“不知娴儿所指的人是何人?所说的事,又是何事?” 其实,我心底深处,很期望自己猜测之人、揣度之事皆是错了。 但见他如此作态,我心底苦涩逐渐弥漫开来,面上也渐渐维持不住一贯的淡然与稳重。 “唉!”旻宁居然叹息了一声:“你.....若是不想说破,便当今日之事未曾发生。” “不!”我坚定道:“.....我已做好准备,更何况,她.....定然也是有苦衷的。” “你就这般信她?” 信她? 如何不信? 在我最孤苦无依、举目无援之时,她站了出来,给我庇护、教我做事,关心我的起居饮食、关照我的婚姻大事。 如此种种,我不信,她无半分真心,全是伪装掩饰。 “罢了,你想知道的,全在这里了。”旻宁抽出一张写满了小字的纸,递到我手里,便不再言语。 我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其展开,细细看了。 室内安静极了。 地龙的热气翻涌而上,竟逼的人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渍透了的里衫贴在肌肤上,很是腻的人心烦。 煮茶的小泥炉里,红萝炭蹦出一颗小火星,一闪即逝。 信纸中所写之事,字字刻入心田,戳的人有些痛。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这张纸递入炭炉火中,眼瞅着灰飞、烟灭…… 旻宁难得的不做声,而杜鹃亦不知事情深浅、不敢出声,只忐忑不已。 良久,我开口打破了沉默:“情理之中。” “你不怪她?” “若是易地而处,我未必能做的比她更好。” “她如此算计你,你也作罢?” “到底不曾真的伤了我性命,何况,她也有隐情,才如此行事,也是可以理解。” “你如今知道了真相,可想过以后?” “以后什么?” “以后,如何面对她?” 我沉默,眼睛望向了远处层叠的楼阁、川流的人群:“何为真相?我母亲对不住她、数度苛责为难她,不是真相?我父亲与她青梅竹马、本是两心相许,不是真相?我家道中落,众人皆避忌、不肯上门,而她一个远方亲戚出面整理府中事故,搭救我于垂死困顿之际,不是真相?我们若是只想要自己想要的真相,岂不简单?只需闭目塞听、一头撞向南山即可,又何必理会这纷纷扰扰?” “小姐,你到底再说什么啊?怎么又是老爷、又是夫人?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拍拍杜鹃的肩膀,宽慰道:“无妨,你且先去外间候着,我还有几句话要问旻公子。” “小姐!” “你放心,旻公子他......”我突然卡住了,很无奈的笑了,心想:还真不知该如何评价旻宁此时的所作所为...... 于是,我只好笑着宽慰:“你且信我,当真不会有事。只不过,有些话,旻公子只能对我一人说。” 杜鹃将信将疑,到底是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外间等候。 “你待这丫头倒是真心好。”旻宁玩转着指尖的青瓷茶杯。 “说罢,你为何会想到查探邹姨母?” “那你又是何时怀疑这位邹氏的?” “我此刻没有心情与你打哑谜,旻公子既然有心助我,不妨痛快一些!” “好吧!”旻宁施施然起身,笑道:“说来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上次金阁寺一别,我便有心安插人手在你身边,既是护你周全,也是想助你查明真相。谁知,竟这么巧,真的叫春蓉偷听到邹氏与下人的对话。” 他瞧了我一眼,继续说道:“邹氏吩咐下人,将你设法引至花市,并暴露你本是赵府小姐的身份。春蓉觉得事有蹊跷,便报于我知晓。由是这般,我才能顺藤而上,查出邹氏与你父母的恩怨过往。” “那你也一早知道李氏之子越狱之事?” “非也非也。”旻宁笑道:“我又非神仙,怎会掐指算命。只是那两个身手不错的差夫,确实在下的安排。” 原来如此! 难怪肥妇人讹诈之时,杜鹃能如此迅速的寻到救兵,想来是那二人早已跟随在我周边。 只笑我当时还很天真,以为堂堂京都、天子脚下,便是个巡街的差役都能身手了得、武功不凡。 “所以,你当时只是安排人手跟着我,却并不知此后会发生何事?” “正是如此!” “那我之后来一品居留下口信,岂非多此一举?” “这不正是娴儿信任在下,想给在下一个效劳的机会吗?” “......”有那么一瞬,我感觉自己被噎住了,干咳一声继续问道:“那李妈妈的儿子又是得了何人助力方才越狱成功,想必旻公子也查到了吧?” “这便是整件事最奇怪之处!”他又是一副狡诈狐狸的模样:“你道是李氏之子是何时越狱的?” 我实在不想动脑,便无辜的看着他,恍若一只大白兔子般纯良无害。 他被我的模样逗乐了,心情极好的讲道:“我们都以为,李氏之子乃是在押解上京的途中才越狱而逃。可若是仔细算算路程,除非八百里加急,否则从十全县至京都,最快也要一旬时光。况且,他又是在逃犯,一路追捕不断,只会脚程更慢,怎可能短短几日便出现在京都街头?” “你怎知,这中间无人助他?” “噗!”仿佛是我问了什么可笑的问题,他竟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还道你是纵观古今、博闻强识,你竟不知城门关卡需要核验路引?” 我颇为不服:“办假证的,哪个年代没有?” “哟,你居然还知道这个?”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小声嘟囔着:“我还知道地心引力呢!” “什么?” “行了行了,不要插科打诨了!”我赶紧拉回正题:“你且说,你怎知助他?” 旻宁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我何时说过无人助他了?我只是说,他早在羁押之令下达前,便已越狱逃出,且顺利过了层层关卡,直达京都城内!” 见我依旧一脸茫然,他忍不住赏了一个爆栗,恨道:“你怎的今日如此呆?竟还没想明白?” 第六十六章 你心我心 他.....他这意思,居然是嫌我笨?! 我深吸一口气,切齿道:“你说的极对!若非我足够呆笨,又怎会处处被人算计,几次三番差点儿丢了性命!” 他笑的更加畅快:“那你就不怕,我也算计你一番,且将你卖了?” “哼!”我扭头不想理会他这无聊透顶的问题,可心底却莫名其妙的、悄无声息的滋长出一个念头:是呀,我怎么就没想过他也会算计我、出卖我? 虽然,眼前这只狐狸有时候狡猾的令人害怕,有时候又奸诈的令人气恼;虽然,我也一度很惧怕他,怕他那双透彻人心的眼睛,怕那种了然于胸的语气,怕他那神秘莫测的气质。 可是,我偏偏就没有...... 被他插科打诨了一顿,我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也渐渐平复,脑子也微微清醒了些。 再仔细琢磨一下他方才的言语,我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关窍:“你是说,有人早早的将李妈妈的儿子从十全县接了出来,并一路打通各种关卡,好叫他顺利进了京都城?” 我一边想着,一边继续道:“能做如此安排之人,必得是所谋深远且手眼通天。只是,我不明白,他这一心要我性命,究竟所图为何?” 确实,我一个深闺幼女,纵然平日里嚣张娇纵了些,但也断然不至于死吧? 谁会恨我如此之深? 我苦笑一声,突然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竟不自觉地痴痴的说出口:“总不至于是......为情要杀我吧?” 嗯,说完之后,我自己都觉得很狗血,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为情杀你?”旻宁惊呆了,紧接着爆发出一阵更加肆意张狂的笑声:“哈哈哈哈哈!情杀?你的小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打跌,我却羞恼地恨不得遁地! “你笑够了没!”我恨恨地强辩道:“怎的就不行了?我好歹也.....” 有几分姿色,怎的就不能被人当作情敌? 我总归是忍住了,硬生生改口道:“倘若哪一日,与我两心相悦之人要背盟另娶,我也必得要了他们性命!” “哦?”旻宁语调拖的极长,可偏偏一步一步极稳、极缓的向我走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窘迫的模样:“啧啧啧,想不到,娴儿居然还是个痴情人!” 腾! 一股热浪,从耳根直冲头顶。 无需伸手触摸,我已然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烫! 好一阵安静! 他终于开口:“明嘉郡主作为穆王府独女,是断然不可能与平南王世子成婚的!” 嗯..... 嗯? 我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旻宁眼神温柔的看着我,道:“两大手握军政大权的异姓王若是联姻,对天下而言,并非幸事。故而,这门婚事,从一开始便成不了。” 原来如此! 恍惚间,我忆起春蕊似乎说过,王妃并不希望世子与郡主在一起,反而更加赞同圣上的赐婚。 原来,王妃如此态度是要遮掩锋芒,避免引火上身啊! 平南王已然阖府迁至京都,想必便是圣上连根拔起之意。且又赐文官清流之女为世子婚配对象,想来也是圣上软刀子杀人。 而王妃长于深宫太后膝下,眼界必不同于凡人,必然是早早看破其中关窍,故而会有如此表态。 圣心如斯,王府态度如斯,那明嘉郡主再痴恋世子,也不会视我为情敌。 毕竟,此婚事已非单纯两家之事,早已与朝局牵扯不清,不可擅动。 我沉吟良久,始终想不通:“既如你所言,那到底是谁布局杀我?” 原以为,旻宁会如此前一般,循循善诱的引我破局、寻到真相。 可是这一次,就连他也有些无奈,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 见我一脸困惑,他继续道:“正如你所言,布局之人所虑深远、能量之大,恐非凡夫俗子。但他究竟是谁?又为何非得盯上你?也是我困惑不解之处。所幸,我们现在并非全无线索,且看你愿不愿意深究下去?” “当然愿......” 仿佛咬到了舌头一般,我突然顿住了,看着旻宁脸上了然的神情,终于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布局之人操控着千丝万缕,远远的躲在暗处,窥视、撩动、出击,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却又密不透风、令人窒息。 想要冲破重重迷雾、直接找到此人,断无可能。 唯有靠着点滴的线索,才能探寻一二。又或者说,必须通过与此事直接相关且活着的人,查出幕后黑手。 但是,这个人却是..... 我犹豫不定,试探的问:“李妈妈之子可是被羁押了?” “这是自然。” 我方才要松一口气,旻宁却打破了我所有幻想,直白道:“只不过,今日早间差役巡房时发现李氏之子早已自尽。” 什么! “那李妈妈与李三条呢?” “这二人倒是还活着,不过彼此攀咬,翻来覆去不过是些陈年官司,并无什么线索可循。” 我轻轻咬着下唇,眉头紧锁。 旻宁伸手将我从座位上扶起,轻轻的撑着我的双肘,让我有支撑点可以稳住身体。然后,深深的看着我的双眼,真切且坚定地说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忍面对,故而才遣春蓉自曝身份,逼你一步。倘若,你今日不肯前来,我便也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只管叫春蓉留在你身边,护你周全便是。然而,你到底是来了。看你走进来的那一刹那,我便知你心。” 我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般,又仿佛一切都那么飘远、都那么模糊。 “我知你不是一个一味逃避之人,我知你心思清明、果决勇敢之人,我也知......”旻宁顿了一下,继续道:“我也知,你就算是看尽世间险恶,依旧愿意相信人性本善。” “所以,我终究还是要与邹...姨母撕破脸.....” 这话,我是极不愿说出口,更不愿去想象那时会是怎样的场景。 “倒也不必如此。”旻宁的手坚定而有力,撑住我略微摇晃的身体:“若是能细心筹谋,想必也能寻得一些蛛丝马迹。” 第六十七章 谋算人心 “......” 我沉默的看着他,心中并非毫无触动,只不过...... “你别怕,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交待春蓉去做。”旻宁定定的看着我:“我总有办法护你周全。” “不是怕......”我同样定定的看着他,摇头道:“我只想知道,若是有一日,真的要你也一脚踏入这无底漩涡,护我一家老小周全,你能.....有几分把握?” 旻宁一怔,旋即笑道:“虽不说有十分把握,但总归可以一试。” “嗯!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突然想起一事,问道:“现在这个叫春蓉的女子...原本叫什么?” 到底是担心他误解,我补充道:“此前,我一直以为春蓉便是原来的那个春蓉,现下知道她是你安排的人假扮而成,难免需要时间接纳。” 他松开扶着我的双手,背过身去,似乎是思量了一瞬,才答道:“既如此,我也不瞒你。她原本并没有名字。你以后便把她唤做春蓉也并无不可。” “没有名字?” 说真的,我不大能相信一个人没有名字这种事;可是,看着旻宁那复杂的眼神,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也许本不该问。 只是,话已出口,如覆水难收。 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进退维谷。到底是旻宁率先一步,破解了这尴尬的场景:“你只管信我,既然春蓉能在你面前表明身份,便从此以后是你的人了,与我再无半分干系。” “我不是......” “好了,我明白你的顾虑。”旻宁恢复了一贯的笑意,有些狡猾的看着我:“只是,你究竟是何时察觉邹氏有异的?” 今日心情大起大落了数次,早已无力与他周旋,故而直言道:“我也不十分确定。说来恐你笑话,便是迈进一品居大门之际,我也不过将信将疑。直到方才瞧了那信笺上的内容,我才道:原来如此。” “哦?”他眉毛上挑,道:“那你又是如何会疑到她身上?” “前些日子里的几次事情过于巧合,我便想到府内恐有人里应外合。”我叹了一口气,道:“原以为那里应外合之人是王府派来的婢女婆子,可直到......” 我心口堵的有些难受,可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直到曲临江花市,李氏之子居然能如此准确的掌握我的行踪,且目标清晰、毫无犹疑。我便更加笃定,府内有人里通外贼。再加之,林妈妈在如此危机之时却突然消失不见,事后既不着急寻我且又赶着回府与邹姨母耳语,我心中便愈加起疑。” “哈!这般说来,你也只是怀疑邹氏而已。” “确实如此。” 旻宁抚掌笑道:“看来,我吩咐春蓉递信与你还是十分不要,不然,你恐还被蒙在鼓里,被人卖了还要数钱呢!” 我默然不语。 “行啦行啦!”他又敲了一下我的额头,道:“说了半晌话,过来喝点茶润润吧。这是漳州南部特有的天山白,只在林崖之间偶然生出,非人力栽种培植所得,乃是凝天地灵气精华而成,且不可暴殄了。” 那茶汤金黄,馥郁香气,含在口中,回甘生津,果真好茶。只不过,我此刻心境不佳,喝的很是随意。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他手指纤长,在青瓷茶具的衬托下,愈发如玉。 “旻公子.....” “娴儿好生见外,怎的还称呼我旻公子?”他斟了一盏茶,递与我面前,道:“我们好歹也一同经历了这许多,你说是吧?” 这...说的好像挺有理的... 我竟说不出反驳之词! 可...唤该你什么呢? 阿旻?阿宁? 宁宁? 天啊,想想都渗的慌…… 酝酿了许久,我试探着开口道:“...大哥?” “噗!” 旻宁一口金黄且昂贵的茶汤喷的老远! 我顿时有些惊慌,又没有纸巾一类的物品,只好手足无措的拿起了他的衣袖,替他擦了擦嘴角和下巴。 “你!” “我就说嘛,还是叫旻公子好听,叫别的...都跟奇怪嘛!” 是啊,这也不能怪我啊! 谁让你的姓那么怪,而你的名又那么...女性化! 谁知,他十分无语的模样,从我手里夺回了袖子,反复看了看:“谁让你这样叫了!你就不能直接唤我旻宁吗?” “这...不妥吧?” 以我前世的文学常识和今生的邹姨母教训,我都知道,在这个时代直呼其名是极不礼貌的一种行为。 “有何不妥?” 我纠结道:“旻公子与我有救命之恩、想助之情,我怎可直呼尊名,这未免太...” 他愈发恼怒:“谁说旻宁是我的名?” 额?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我大眼瞪他大眼! “旻宁是我的字!” 啥? 我彻底呆了! “那...那...”我舌头打结:“那...我一直唤你旻...公子,你为何还要应啊!” 说音刚落,我心中愈发恼怒:“明明就是你误导在先,现在却又来怪我!简直...离谱!” “哟呵!”他瞧着我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此前瞧着你一路旻公子旻公子的唤着,甚是可爱,便不忍戳破罢了。谁曾想,你居然当真以为,这世上有旻姓。” “你!” 岂有此理,纯粹为看我笑话! 见我真有几分恼了,他赶紧赔礼:“是我不好。想那日观音品上偶遇,你还不曾以真名告知,但我实在是有些结识,故而报了字。这世上,知道我字且以字相称的,你可是第三人。” 哼,那又怎么样? 说的好像能直呼你字是多么稀罕珍贵的一件事! 我心中不爽,但他说的也对。 毕竟,初次见面之时,人家报的是真字,而我报的却是假名。况且,他此后数次相助相救也是真的。 罢了,于情于理,我都无法理直气壮。 “旻...宁,”我生涩的喊了一声。 他倒是十分满意,点头道:“娴儿有何吩咐?” 我按下心头的怒火,矜持道:“明日,我打算去一趟邹姨母家。毕竟,她家添丁之喜,我还未贺过,于情于礼都说不过去。” 旻宁笑而不语的看着我,等着我接下来的话。 “若是...若是一切顺利,我明晚将有事相托;若是...” 他依旧很好耐心的等我自己说下去。 可是,我却摇摇头:“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六十八章 晓之以理(上) 与旻宁告别之后,我便与杜鹃径直回了赵府。期间,杜鹃几次想与我说话,却见我心神不定,到底作罢。 摇摇晃晃了一路,总算在府门口下车了。 此时已近傍晚,余晖洒下,倒有几分融融暖意。 守在门房的小厮见了我,连忙下来招呼,麻溜的将马车牵走,又开了府门。 我迈过高高的门槛,突然想起一事,便停足回头问道:“怎不见瑞妈妈?” 那小厮老实作答:“上次瑞婆子在门口惹了小姐,邹夫人便将她赶回王府了。” “惹了我?” 我皱眉略一回忆: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一次是在偶遇海棠之后,我返回府,知晓瑞妈妈赶走前来投奔的海棠。那一回,我倒是真的怒极了:并不是因为瑞婆子多么的聒噪、多么的无礼;而是,原来真相曾经近在咫尺,却因为她的愚蠢而失落在外,险些无处寻觅。 “那时候,门房伺候的只有瑞妈妈?” 那小厮见我脸色不善,愈发老实本分的回话:“小的们平日里也是在的,断不会偷鸡摸鱼的!” “此前有个叫海棠的女子自报家门、前来投奔的事,你们可都知晓?” “是。” “那为何不报于我知晓?” “这...”小厮似乎很是诧异,愈发小声说道:“瑞婆子是在请示过邹夫人后才将人赶走的,小的们以为这是小姐的意思。” “......” 我心情沉重,不发一言便往府中走去。 杜鹃紧紧的跟在我身后,待入屋后,便以伺候我洗漱为由,将春蕊赶了出去。 “小姐,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她蹲在我身前,抓着我的手,急切道:“到底怎么了?奴婢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啊!” 我的眼泪“唰”一下,止不住的滚了出来。 杜鹃更加惊慌失措,连忙用绢帕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这眼泪已经不受控制了,仿佛是要将身体里全部的水分都要流干一般。 “小姐,小姐!你到底是怎么了?别吓奴婢啊!” 我胡乱擦着眼泪,勉强笑道:“这眼泪不知怎的,就偏要流,我也没办法呀。” 说罢,我仰起头,用力吸气,想要把眼泪憋回去。 可是,越用力,眼泪流的越凶。 结果,一不小心被倒流的鼻涕呛到了,猛地一通咳嗽! 杜鹃愈发手忙脚乱,一边为我抚背顺气,一边替我擦干眼泪鼻涕,又要腾出一只手来倒茶端水。 好一顿忙乱,我总算平息了情绪,渐渐控制住了颤抖的身体,依在她怀里,低声道:“姐姐,今日的事,你不要问了。我真的好累。” 说罢,我便闭上眼睛,由着杜鹃扶着我躺下,替我收拾干净、暖好床褥。 这一觉,竟沉酣无梦。 翌日,日上三竿,依旧天朗气清。 年前的天气如此之好,倒是难得。不过,京都所在之地偏北,又有曲临江经过,即便冬日暖阳再好,空气始终透着一丝阴冷。 这个时代御寒的工具除了手炉再无其他。作为一个习惯了羽绒服和暖气的现代人,我始终有些无法接受,加之这副躯体柔弱,需要静养,便有了十足的理由赖床。 突然间,我冒出一个想法,吩咐杜鹃去搜集鸭绒、鹅绒,在这个时代现有的条件下,造出一床羽绒被还是可行的! 杜鹃本来有些担忧,几次欲言又止,却被我突如其来的吩咐弄的莫名其妙。 可她瞧着我兴致盎然模样,便也渐渐的放松心情,陪着我一同“胡搅蛮干”。 临近午膳时分,便有王府的王妈妈来请示,说是邹姨母家中有事绊住了,今日无法前来;又问年关临近,赵府祭祖之事该如何安排?说了几句,便又说王妃瞧我孤苦无依,且两家又是圣上赐婚,不如搬去王府暂住,一同过年,也好有个照应。 末了,王妈妈不轻不重的补了一句:“京都中的贵人们大都趁着年节彼此走动,若是让人知道赵府小姐独自一人过年,怕是有人会传王府不近人情的风言风语。届时,失了王府颜面事小,可若是令圣上赐的这桩婚事蒙羞,恐是两家都是担不起的。” 我耐心的等她将话说完,便很是赞同的道:“王妈妈所言甚是,我朝向来以仁孝礼法治天下,王妃娘娘作为尊长,尊长有命,娴儿是晚辈,岂可违逆?” 王妈妈不意我会如此,竟怔了一瞬,方才挤出一丝笑容,却听我继续说道:“只不过,尊长之命再大也大不过礼法。娴儿虽见识浅薄,可也知道待嫁之女当谨守本分,万不可逾礼。” 王妈妈脸上颜色瞬间变换,竟真的尴尬万分。 我也懒得与她浪费口舌,便缓和了口气道:“王妃一片好心,晚辈感念恩情。只是,此时事关重大,我得与邹姨母商议再定。” 杜鹃难得见机识意,接口道:“邹夫人家中有事,今日恐是来不成了。” “哦?”我担忧道:“听闻,前些日子我那小侄子偶感风寒,难道是病情又反复?不如,今日便去姨母府上拜会请安。” 说罢,我也不待众人的反应,便连连吩咐:杜鹃与春蓉陪我邹府通行;春蕊与春花留在家里翻晒鸭绒;至于,王妈妈嘛,那自然是随意吧! 仿佛一切顺理成章,也的确挑不出什么错处。 只是出发前,我突然想到:第一次去邹府,总不能空着手吧?不如,顺路去一趟玲珑阁,选几件趁手有趣的玩意儿带给孩子。 如此一来,还可以顺便将羽绒被的制作方法售于秦尚江。 这般想着,我的心情也渐渐轻松起来:若是这个时代人也懂得以羽绒御寒,那我可真是“功在千秋”,可“名垂千史”了! “噗嗤~” “小姐,啥事这么开心呀?”杜鹃凑上跟前眨眼问道。 “若是有朝一日,天下人人都传颂你巧手杜姐姐的大名,你可会高兴?” “咦?”杜鹃反复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奴婢的手是还算灵巧,但也达不到天下传颂的程度呀!小姐你混说什么呢?” 瞧着她这幅呆萌较真儿的样子,我愈发笑的大声,仿佛许久没有如此畅快过了。 第六十九章 晓之以理(中) 见我笑的如此畅快,杜鹃也流露出小女生特有的窘迫与淘气,撒娇道:“小姐,你便这般取笑奴婢吗?哼!” “好了好了,我的好姐姐!”我软言哄道:“鹃儿姐姐最是心灵手巧,又最是心疼我了,咱不闹了,好不好?” 她嘟着嘴,作势不忿,可偏又有些好奇,道:“小姐,你是如何想到用鸭羽鹅绒来制成被子啊?这法子好生古怪……” “哪里古怪了?” “嗯……总觉得,要是盖了这样的被子,就好似有千万只鸭鹅在身上蹦来跳去的,小姐,你不觉得别扭吗?” “噗嗤!”我掩嘴笑道:“你道你与鸭鹅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杜鹃很认真的想了想,摇头:“是什么?” “便是鸭鹅自带羽绒御寒,你有什么?头发吗?” 杜鹃一怔,旋即脸色涨的通红,愈发羞恼:“小姐,你惯会取笑人的!” 我笑的前仰后跌,不经意间,余光蹭到了旁边垂头不语的春蓉。 在我二人如此胡闹乱言的时候,她面上依旧波澜不动,仿佛这些插科打诨的玩笑话全然没有听入耳,也不会讶然我与杜鹃似主非仆的关系。她只是低着头,存在感极弱,甚至连呼吸声都是极其轻微的。 我干咳了一声,稍微正经一点的说道:“这羽绒的制法若是成了,说不定还可以制作成贴身穿的小褂。冬日里若是有了这衣物,便再也不怕寒风凛冽,冰霜刺骨了。” 杜鹃听了这话,顿时兴奋起来:“小姐说的可是真的?哇!那这羽绒小褂定然是大卖!哇!那小姐可不得……” 她话音一顿,有些犹疑的看着春蓉,到底是没把话说完。 我明白她的意思。 毕竟,我此前一直将春蓉排斥在外,不肯她近身伺候;如今,突然转了性,竟带着春蓉与我们一道前往邹府,居然还顺路去玲珑阁。 杜鹃不知春蓉底细,自然谨慎一些。 我拍了拍她的手,点头道:“大不大卖倒是其次。只是,这冬日里若能有轻薄舒适的御寒之物,又非貂绒狐裘般奢侈难得。平民百姓都能买的起,用的起。那倒是件积累功德的美事。” 杜鹃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其实,仔细想想,我作为一个21世纪、掌握了各种“先进”知识与“超前”认识的人,穿越来了这莫名的时代,仿佛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若说是想要推动这个时代的超速发展或者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宏图伟业,恐怕是痴人说梦、自视甚高了。但若说是凭自己的某些技能帮助这个时代的人们可以生活的更好一些,同时也让自己可以过上安逸富足的生活,这倒是可以追求的奋斗目标。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这般想着,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此生的意义与方向,心情也轻松愉悦了起来。 于是,我们一行三人便说说笑笑的来到了玲珑阁。 偏不凑巧,秦尚江外出办事。 我也不急,只叫人包了几件趁手的玩物带上,顺道儿将羽绒的制法写了下来。 一行人继续沿着青石板路晃晃悠悠的驾车前行,几经辗转,总算来到京都城南的永昌坊甜水巷。 马车停在了巷子口。 这里倒是一处烟火气极浓的所在。街坊邻里似乎极为相熟,彼此招呼串门儿,迎来送往,好生热闹。 我们三个想来是生面孔,方才一出马车,便被巷口众人行了注目礼。 有一大婶儿极是热情的招呼,杜鹃便也笑呵呵的说明了来意,故而我们很快的找到了邹府所在。 我抬头望去,府门高悬隶书“邹宅”,门侧植冬青两株,门前被打扫的一尘不染,确实有书香门第的朴素整洁。 杜鹃望了我一眼,便去叩门。 不多时,便有仆妇应门而出。 这小院并不大,虽没有五色文饰,亦没有飞檐雕壁,但依旧错落有致。 邹姨母听闻我来,便也出来相迎:“你怎的来了?可是府里有事?王府又难为你了:” 我心中一动,原本被刻意淡忘的情绪又翻涌而出,直逼眼眶。 “无事、无事!”我搀住她的臂弯,连声说道:“姨母照顾我这些日子,我却从不曾来拜见问候,着实失礼。小侄子可好些了?” 邹姨母不意我会如此说话,脸上神情一闪,旋即了然,道:“你有心了。” 想来,她也是知道了我的来意,故而并不曾将幼儿抱出来寒暄,只是与我一道去了内室。 一旁伺候的林妈妈欲言又止,到底也没有阻挠,与杜鹃、春蓉一道,将那些孩童玩物带去了后院。 我坐在茶几边上,默默的看着姨母添水煮茶。良久,终于开口道:“姨母若是有什么难处,可说与我知晓。虽说,我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但万万不能教姨母难做。” 邹氏是上了年纪的人,容颜是经了风霜的,保养的并不精细。可她从头发钗镮到衣着打扮均是整洁朴素、一丝不苟,隐隐中含了出身大家的风范。 我仔细打量了她眼角上扬的细纹,继续道:“姨母待我的恩情,我永远记在心里。” 室内一阵静默。 好半晌,她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 邹姨母抬起眼帘,又一次那般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道:“原以为,我此生都不会与你...家有交集,却不曾想......” 这一回,我终于明白了她眼神里藏着的情感,心里不禁一酸,道:“......是我一家拖累了你。” “你都知道了?” “嗯。” 她长叹一声,拢了拢耳鬓碎发,缓缓说道:“你姨夫不过是领了个闲差,平日里帮士子们润色一下文章,略微指点几句。却不曾想,便是这几句话,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非说映射了太祖爷。头些年,便是因为这些事端,观音品也停了,不知牵连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我沉默的听着,隐约想起似乎在哪里见过她所说的这些前尘往事。 “那人以你姨夫的事为要挟,叫我盯着你何时离府、去往哪里、与何人交往、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她话音一顿,神情纠结悔恨,道:“不曾想,竟险些害了你性命。” 第七十章 晓之以理(下) 说实话,我没料到她如此直白的道明了原委。 一时间,我竟有些不知所措、无言以对,只能呆呆的看着她伸手抚摸我的头顶,如慈爱的长辈般心疼垂怜:“真是难为你了,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父亲。” 霎那间,我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字条里关于邹氏与我父亲赵明诚之间的点滴过往。 那是青梅竹马时的两小无猜,那是情势所迫后的无可奈何,那是此生已成定局后的物是人非。 “我...真的很像我父亲?” “也不是...”邹姨母顿了一下,似乎是苦笑一声,道:“其实,你长的更像你母亲。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对你姨夫施压之人,我们也不晓得他来自何处,亦或是姓甚名谁。平日里,他也不曾与我们联系。直到你去镇远侯府小住了几日,这人才又现身,叫我们想法子带你去曲临江附近。” 去镇远侯府小住? 我恍然忆起,那次是我险遭人灭口,被旻宁救回了金阁寺。为免非议,便照着旻宁的意思,对外谎称自己去了镇远侯府。 说来,这个蹩脚的谎话一拆即穿,倒也没想着能瞒太久。若是有心人仔细探查,定能发现其中蹊跷。 如此说来,倒真的是我不经意间接近了真相才遭人设计? 我皱眉哭思,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忽视了什么细节..... 这些日子来的许许多多事情,仿佛彼此之间早有串联,可恨我没有上帝之眼,能够越过重重迷雾,看透这一切布局。 “娴儿,到底是姨母对不住你!”她拉着我的手,有些颤抖的说道:“亏的你性命无碍,不然...不然我可怎么对得起你父亲...”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炙热而浓郁的愧悔与歉疚扑面而来。 我怔怔的呆了一瞬,于心不忍却又如鲠在喉,纠结了许久,终于开口道:“我知你必有为难之处……” 一言已毕,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并不敞亮的内室,唯我二人相对,却又无话可说。又好似千言万语被压抑在胸中,不得出口。气氛愈发凝重压抑。 良久,邹姨母收起了泪珠,问道:“王府那边可还有再叫你过去同住?” 我亦收回了心神,摇头。 “那便好!”她谆谆叮嘱:“你是待嫁之女,切不可逾矩,叫人落下话柄。” 我点头。 “开了年,一切便当好了,想必你父母也能回京了。”她很是感慨:“只是,这个年有些难过,你...好歹忍一忍。” 我沉默不语。 她亦不再多说什么,站起身来,补了一句:“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我明白她的意思,心底深处柔软起来,似乎是放下了什么东西,展眉道:“姨母,若是有人为难与你...们一家......” “我醒的,我会从中周旋,必不会再卷入其中。” 她今日这般作派说话,便真是个玲珑通透的人,想来是能保全自身。 我点点头,抬腿迈出了这逼仄的内室。 外头阳光正好,一扫我刚来那些日子的阴雨湿冷,很是干爽温和的气息。 林妈妈、杜鹃、春蓉她们侍立门口台阶右侧,也不知站了多久。 林妈妈神情复杂,杜鹃一脸不解,唯有春蓉低头不语,脸上不见丝毫波澜。 纵然林妈妈千言万语的表示邹家小孙子身体不适、家人忙于照看抽不的身前来招呼,我亦只是笑笑。 本来这一趟的目的便不在此,更何况,如今话已说开了,这见与不见便没有差别了。 辞行之后,我默然坐在马车上。 杜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春蓉,难得耐得住性子,也是不发一言。 “春蓉,待会儿要麻烦你件事情。”我打破沉默,开口道:“你路过一品居的时候,帮我给...旻宁留个话。” 说到这里,我猛然想到旻宁那幅似笑非笑的狐狸面孔,心中暗自想道:他定然会笑我痴傻吧! 笑便笑吧! “就说,我想请他出手,护邹姨母一家周全。” 我一瞬不瞬的看着春蓉的眼睛,希望她能准确的传达我心中的坚定与祈盼。 春蓉沉默片刻,轻声回道:“是。” 于是,她中途下车,我与杜鹃先行回府。 府中的春蕊与春花晒了一天的鸭绒鹅羽,此刻又被我安排缝制被褥,当真是半点都抽不开身。 杜鹃很是醒目,瞅准这个时机,听我简明扼要的讲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听完后,满脸震惊,又万万不敢相信的语气说道:“小姐的意思是:曲临江那次遇险是因为邹夫人将小姐的行踪透露出去,这才引歹人作恶?!邹夫人她怎么会!” “嗯。” “邹夫人她也认下了?!” “嗯。” “不会吧?”杜鹃更难以接受,似是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亦不免感伤,道:“如今将一切说开,纵然是无法回头,日后只怕老死不相往来了,但也总算将姨母一家从这件事中摘干净了。想来背后那些人察觉到姨母已是无用之人,便不会再为难她了。” 话虽如此,可我终究放心不下,还是嘱咐春蓉去寻求旻宁的帮助。 但愿,真如旻宁所言,他有能力护我...姨母一家周全。 “小姐,你说这背后逼迫邹夫人的会是何人?”杜鹃忐忑不安地问道:“会不会还有人......小姐,这可怎么办呀?” 我拍了拍她的手,道:“事情自然是还没有完结,咱们当万分小心,年前便不再出门,老老实实地宅在府里吧。” 杜鹃连忙点头表示赞成,可又有些埋怨道:“小姐既与邹夫人将一切说开,为何不顺势追查那背后之人,做到心中有数,也好过这么战战兢兢的过日子?” 我又如何不知这是最便捷的法子,可是...... “我若是追着姨母这条线索继续查探下去,恐会累及她们一家。反正,若是背后操纵一切之人真心想要了我的性命,总会露出马脚。” 听了这话,她沉默片刻,复又软言道:“小姐待邹夫人一家如此真心,她......” 第七十一章 痴傻之人 “她自然是有难处...”我截断了杜鹃接下来要说的话,略一思忖方才继续道:“且观今日言行,邹姨母也是个极为通透的人。” 是啊! 今日我算是冒然来访,她却能立刻猜出我此行用意且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若非早有人通风报信,便是她在我曲临江遇险当日,就已然察觉出此事水太深了。 她的及时抽身显然是极其明智的。 原本,我两家是远房亲戚,她也不过是看在往日的情份才出手相助。而今,情势复杂,她借故脱离泥淖,反而可以保全自身与家人。 倘若换成是我,扪心自问,我未必能如她这般伺机而动、决绝果断。 想到此处,我倒是真心实意的佩服这个女人:有情有义、有勇有谋。 “那...咱们接下来该如何打算?” 杜鹃依旧惴惴不安,很是忧虑惊惶的看着我。 我明白她此刻的心情,但又不想将春蓉之事说破,以免令她心理负担更重,便只好宽慰她:“这几日,我们且留在府里,正好也能将羽绒被好好研究一番,说不定比那婴儿车还要有市场!” “额,何为市场?”杜鹃果然十分配合,疑惑的问道。 “市为交易,场为地点,此二字合在一起,便是...大卖的意思啦!” 她听后,认真的点点头,复又问道:“小姐,你怎会有如此多奇思妙想?”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我抿嘴笑道:“你道如何?” “嗯...”她冥思苦想,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觉得小姐越来越与往日不同了。” 这.....马甲又险些掉了。 我尴尬的咳了一声,继续转移话题:“这羽绒被的制法说来简单,但对于面料和缝制方法的要求极高。若是如口袋般将所有羽绒塞进去,那羽绒到处乱窜,也是无用。” 说罢,我便教她将被子缝成一小格一小格的样式,以此固定羽绒。 她又问了关于羽绒被拆洗的种种,我也一一告知。 如此折腾了许久,我估计春蓉也该回来了,便以盯着羽绒被的制作为借口,支开了杜鹃。 果然,春蓉一回来便如往常一般,默默的打扫我那小院子,并没有贸然敲我房门,亦不曾主动与我说话。 倒真是个心眼通亮的人,不需要我嘱咐半句。 待到整个小院只余我二人,我才唤她进屋说话。 “奴婢已将小姐口信带到,这是公子爷的回信。” 哟,昨日才说了有事相托,不曾想,他真的在一品居等我。 不知怎的,我心中突然一动,只觉得这张小小的字条似有千钧,便十分郑重地伸手接过,小心展开。 字条不大,字也不多,字体是飞扬坚毅、独具特色,倒不似他本人那般狡猾圆润。 我从上到下缓缓的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有些自嘲的笑道:“他....果真是笑我痴傻……” 静默片刻,我又问道:“他可有什么口信?” 春蓉跪在地上,垂头道:“公子爷说,小姐便是奴婢的主人,此后万事当以小姐马首是瞻。奴婢......与公子爷再无相干。” 我怔住了,不曾想她竟然会说出这话,更不意旻宁他居然会如此细心。 说实在的,一个易容之人潜藏在你身边,虽说是为护你周全,但总有一种隐私被人窥探之感。 然而,他却明明白白的通过她的口告诉我:我不想你心中有芥蒂。 “他.....有心了。” “奴婢本是孤女,自小被公子爷训养,懂得些易容潜藏之术,也会的一些浅薄功夫。”她的声音不见丝毫波澜:“奴婢本无名字,此前也从未在人前露过脸。接替春蓉,在小姐身边伺候,是公子爷吩咐奴婢的第一桩事,也是最后一桩事。” “你的意思是...你是...”我斟酌再三,还是吐出了两个字:“死士?” 这二字一出口,我自己都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没曾想,她倒是痛痛快快的认了。 妈呀! 这是改剧本了吗? 权谋剧变武侠剧了? 可...这也太... 刺激了吧?! 我有些敬畏,又有些好奇的拉她起身,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凝视至头,啧啧感慨道:“侠女,失敬失敬!” 极为难得的,她脸上竟微不可察的抽搐了一下,可偏偏就被我捕捉到了。 “你这脸...我能摸摸吗?” “......” “哇,这触感,这材质,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不敢置信的摸完她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跟天生的皮肤一样,太神奇了!” “啊,话说你每日卸妆吗?这易容易久了,会不会闷啊?脸上会不会长痘痘啊?” “哇,你说你会功夫,那你的武器是什么?匕首吗?藏在哪里了,给我瞧瞧。” “咦,那你懂毒吗?会不会像电视...咳,传说中那样,手一挥,就神不知鬼不觉的下了毒啊?” “你还懂潜藏?有夜行衣吗?长什么样子?快拿来给我瞅瞅。” ...... 待我冷静下来的时候,屋内的气氛渐渐变得诡异,空气中弥漫着凝固的气息。 而我,正以一种极为不雅且暧昧的姿势挂在她身上,一只手还恋恋不舍的搓着她的脸... 咳咳! 好吧,是我忘形了。 我极力恢复端庄优雅的小姐姿态,回身坐好,将声音调整回正常频道:“方才,咳,对不住,你莫要往心里去。” 春蓉将头埋的极低,我只能看到她精巧的下巴:“小姐言重了,奴婢不敢。” 气氛真心尴尬,彼此都很无语。 她是“大侠”,要敬重,要客气。 我在心中默念三遍,总算冷静下来:“额,那个,要不,你先下去忙吧,那个,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小姐言重了,奴婢告退。” 嗯,高手就是高手,喜怒不形于色。 未来几日,我慢慢接受了这位“女侠”的存在,也渐渐地习惯了这平静的毫无波澜的生活。 期间,只有玲珑阁遣海棠来细谈了一番羽绒被、羽绒服的制作技巧,便再也没有其他访客登门了。 便是王妈妈也鲜少过来,即便来了,也不再提及邀我去王府暂住之事。 年关将近,我以为这个年也会如此平淡无味的渡过。 第七十二章 圣上隆恩(上) 直到年廿八,那一日天气依旧晴朗。我难得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后便打起了简化太极拳。 自从得知春蓉是位女侠后,我便动了请她指点一二的心思。 奈何,人家高冷且不屑,直接将我当成了空气般的存在。 我毫不气馁,继续比划,甚至带动了杜鹃加入早操队伍。 “姿势要标准,胳膊打开,来,蹲下!”我瞄了她一眼:“注意呼吸吐呐,要有节奏感。” “小姐,你这到底是什么功啊?” “不可说,不可说。”我一脸高深莫测:“说了就没效果了。” 春蓉手里的扫帚凝固了一瞬,旋即恢复正常。 正在我们瞎胡闹的时候,春蕊前来禀告:王妈妈来了。 这可是有点稀罕。 毕竟,她好些天不曾出现了。 我收拾好情绪,杜鹃替我整理好衣衫,便往前厅去了。 “你说什么?” “恭喜小姐,贺喜小姐!”王妈妈喜滋滋地叠声道:“圣上开恩大赦,赵老爷赵夫人也在大赦名单之列!” “当真!” 杜鹃比我还要兴奋,几乎是跳起脚来,激动的不能自已。 “小姐,这下可好了!老爷夫人能回府了!咱们没事了!太好了太好了!” 而我却有些懵圈,只觉得喜悦之情洋溢而出,却被某些莫名的情绪卡住,有些别扭,又有些不知所措。 王妈妈许是察觉了这丝异样,纵然脸上挂着盈盈笑意,可语气淡了些:“大赦的恩旨估计要半旬才能传至岭南,赵老爷赵夫人多辛苦些日子,总会大好的。” 是啊,总会大好的! 我不禁开始想象,一个月后见到“素未谋面”的赵父赵母时的情景,当真能“抱头痛哭”、“喜极而泣”且“劫后余生”吗? 他们毕竟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而我也不是科班演员出身,届时若表现不当,岂非叫他们察觉异样? 不过,不管怎么说,赵父赵母能安然无恙的回归,于我总是件好事。 起码这纷繁复杂的事情,有人可以出面解决,也有人能为“我”撑起一片天。 如此想来,我对赵父赵母的回归多了些祈盼,对圣上这道大赦的恩旨也多了几分真心的感激,对待王妈妈也客气了几分。 谁知,王妈妈倒是有几分别扭,欲言又止的吱唔了几声。 我很是和善的说道:“王妈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倒也...哎,那老奴就直说了。”王妈妈偷偷的瞅了我一眼,道:“今日一早,内廷便传了恩旨来王府,说世子爷幼时也曾在宫里走动,这一转眼便到了成亲的年纪。太后大娘娘和诸位太妃娘娘很是挂念,想见一见...见一见...” 我眉头一皱:太后要见世子,那便见呗!巴巴儿说与我听做什么?彰显平南王府的恩宠吗? 我抿了口茶,压下心中的不满。 “世子爷丰神俊朗、人中龙凤,想必不会令太后与众位太妃失望。” “可...可太后大娘娘想见之人,是...是...您!赵府嫡女,来日的世子妃...” 噗! “咳咳...咳咳咳...”我顾不上气息紊乱,惊呼:“你说,太后想见我?!” “正是呀!”王妈妈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跺脚,却又顾忌诸多,只好缓和了口气,继续说道:“小姐也不必太着急。太后大娘娘定的日子是年三十阖宫大宴的时候。这不还有两天嘛!王妃的意思是,叫老奴这几日就宿在赵府,主要是指点小姐宫里的规矩。” “什么?!” 简直是晴天霹雳啊! “阖宫大宴!叫我去?!” “正是。” “不!不!”我文思如泉涌:“这样,就说我病了,病的起不了身了。对!太后她老人家总不至于将我抬去吧!” “哎呀我的小姐啊!这可是欺君之罪,可是要满门....啊,呸呸呸!”王妈妈也是真着急了,竟狠狠地掌了自己一嘴。 “小姐啊,这种昏招当真使不得啊!”她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这宫里规矩虽多,但王妃也是自小长在太后大娘娘膝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后大娘娘必然不会故意刁难的。” 纵然内心波澜壮阔、万马奔腾,我依旧控制住自己的文明用语:“太后她老人家当真是日理万机啊!用心良苦啊!” 王妈妈噎住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得蒙圣眷,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哼! 这恩宠,不要也罢! 翻了一个白眼,我总算冷静了一些:罢了。既然逃不过,那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我实在没规矩惯了,只能有劳妈妈辛苦些。” 她也不再客气,倒真是当起了宫廷礼仪的培训师,从如何称呼、如何叩拜到如何饮水、如何饮食、如何迈腿过门槛儿、如何低头不乱瞄等等等等,一股脑儿的塞给我。 也不管我这个学生能不能收受、能不能掌握,她拼命地赶进度,总算昼夜兼程的让我一个长在红旗下的大好青年亲身体验了一把万恶的封建纲常礼制。 才短短两日,我好不容易养肥了的小肚腩又瘦没了。 我有些哀叹的看着镜子里“面黄肌瘦”的自己:“唉,我咋就这么命苦呢?” 杜鹃于心不忍,一边端着糕点喂我吃,一边说道:“小姐先吃几块垫垫吧,真入了宫,一堆的礼仪参拜,怕是也能好好吃饭。” 我就着她的手,啃了一口椰蓉牛乳酥,含混道:“谁说不是呢!哎,厨房里的三杯鸡好了没?光吃点心扛不住饿,还是得来点肉食。” 春蕊为我梳状的手明显停顿了一瞬,旋即恢复正常。 我不打算理会她内心的波澜,依旧我行我素:“把鸡肉撕成一条一条的,这样方便我吃。不然弄花了妆,又得洗漱半晌。”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其实,现在刚过午正。 只不过,宫里规矩大。 我们这些有幸受邀参加的人员得提前半天进宫侯着。这期间还要核验身份、聆听训话。 而且,只有受邀之人才可入宫,如杜鹃、春蕊等只能在宫外指定地点侯着。这一侯,恐怕是要侯到后半夜。 于是,我又叮嘱杜鹃带上厚毡皮草、羽绒暖炉,千万不要冻着自己。 第七十三章 圣上隆恩(中) 年三十,晴。 申正时分,金行水运。 诸位受邀的贵人们的车架依次停在永昌门外。 内廷的宫女太监们也是一早候在了门内,只待贵人踏进永昌门,便一左一右的上前搀扶引路。 身份更加尊贵的,如王公侯府的王妃郡主,被引去左侧紫薰殿安置;而寻常京官或封疆大吏家的夫人千金,则被引至右侧的碧波阁稍歇。 待众人坐定,又有管事的嬷嬷上前核验文鲽,管事的公公客气敬告注意事项。 我混在众人之间,默不作声,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众人也是极守规矩,无论是问话还是答话,声量都控制的极低,仿若耳语。 也有好奇心重的年轻女孩儿想要张望一番,但被通行的长辈以眼神制止,便不敢造次。 这碧波阁足有百丈见方,阁内贵妇小姐左不过二十来人,但众人皆屏气凝神,彼此并无攀谈交情。 我亦垂着头,用余光打量着众人;众人也接着喝茶之机,暗暗点头致意。 想来京中官眷彼此早就认识,也有几位妇人小姐冲我笑了笑。 我心中懵懂,只好有模学样的颔首微笑。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好不容易捱到了酉时三刻,远处传来了悠扬肃穆的金钟奏乐之声。 众人默契十足的起身,在管事嬷嬷的引领下,静谧的出了碧波阁,沿着宫中的青石板路一直向前。 两侧是红砖高墙,在夕阳的余晖中,投射下重重厚影,压得人心头一沉。 上一世去故宫的时候,游客们熙熙攘攘、有说有笑,我还不曾切身感受到皇城帝都的威严庄重。 而此刻,我身在其中,又有众人谨慎小心的气氛衬托,不觉深切体会到那些长期生活在宫墙中人的压抑与痛苦。 幸好,幸好! 我只是来吃一顿饭而已! 待到我们莲步姗姗行至宴席,已到了掌灯时分。 宫灯极尽奢华,以铜镜为底托,光亮程度不亚于现代灯具。 宴会所在之地名为太极殿。因男女有别、尊卑有序,故而能在大殿高处入座的都是皇亲国戚、功勋世家。 如我这般小虾米般的存在,自然是被安排在大殿最边缘、最角落之处。 这倒是合了我的心意。 只不过,一想到我那素未谋面的婆婆与夫君也有可能端坐在大殿之上,我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好奇探究的欲望,偷偷极目远眺了几次。 然而,太极殿实在太大了,又是影影绰绰的入夜时分,实在是分辨不出远处众人的身份。 唉!罢了,我还是继续我的空气吧! 接下来三个钟,我行尸走肉般跟着众人行跪拜大礼,欣赏所谓的盛世雅乐,饮着宫中佳酿,品着美肴珍味。 这期间还要时不时的跟着众人遥遥敬酒,叩头谢恩,山呼万岁。 天知道,我有多么的食不知味,内心翻腾:时间啊,你走得快一点吧!我好想念温暖的被窝和杜鹃的絮叨啊! 就在我觉得自己整个人疲惫到极点的时候,突然,“哐当”一声,一直伺候在我身侧的婢女摔烂了杯盏,顿时惊恐万状、叩头告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此时,阖宫大宴已近尾声。 那杯盏摔落之声并不大,且我所在之处又是大殿最边缘之地,若是这个宫女默默收拾了碎烂瓷片,便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可她偏偏连声高呼,惹得众人瞩目,我心中一紧,察觉此事定然有异。 于是,我不动声色,安然坐在原位,看着她痛哭流涕。 果然,不多时便有一位穿着与众人不同的年长嬷嬷来到我面前。 “待下去,掌嘴二十。” 声音不大,声调也不凌厉,但是干脆利落、简明扼要。 话音一落,便有两个小太监上前堵住了那个宫女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我神色如常的继续着饮食,并不言语。 那个嬷嬷看了我一瞬,道:“殿前失仪,赵小姐不想说些什么吗?” 我微微诧异的看着她:“民女初来乍到,对宫中规矩不甚了解。那位失仪的宫女该当何罪,民女实在不清楚,更不敢妄加指点。” 很显然,这位嬷嬷没料到我居然是个甩锅高手,愣了一瞬。 旁边一个宫女适时地凑上前补充道:“奴婢方才瞧的真切,是...是赵小姐伸手打翻的杯盏。” 什么? 这么拙劣的话都能说出口? 我倒是真的哭笑不得了:“敢问这位姐姐,我无缘无故为何要打翻杯盏啊?” “这...这...奴婢就不知了。” “既如此,还请赵小姐移步到偏殿说话。”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越来越多的人被我们这角落里的事端吸引了视线,或明或暗的注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我心中冷笑:“嬷嬷好意,娴儿心领了。方才这位姐姐说她瞧的真切,那娴儿便想问问,我打烂杯盏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那宫女愣了一瞬,旋即吱唔道:“是...是左手!” 我笑了:“是吗?你可要想清楚,殿前失仪是罪,殿前扯谎更是大罪!” 那宫女偷偷瞄了一眼嬷嬷,硬着头皮说道:“是左手,奴婢瞧的真切,断不会错!” 我笑意更浓,站起身展开双臂说道:“嬷嬷请看。” 宫女脸色僵硬的看着地上的碎杯盏和撒了的葡萄美酒,听着我说道:“方才这位姐姐说我是左手打翻的杯盏,若真是如此,我这衣袖怎么会半点酒渍也没沾到呢?而我的裙??却有几点酒污,根据酒污的形状/大小/位置,可断定我当时是坐着的。那为何袖子却没有沾上呢?” 果然,嬷嬷和宫女听了我的话,脸上均流露出不解之色。 我冷冷的扫过她二人,带着讥讽的口吻继续说道:“民女向来见识浅薄,平日里总是穿不惯这宽袍大袖的衣衫,总是嫌它们碍事。故而在吃饭的时候,总是喜欢将袖子叠放在膝盖上。如此穷酸人家的吃相,见笑见笑啊!” 事情已经明摆着了,若是还要装糊涂,便真是落了下乘。 我也不欲在宫里将事情闹大,见好就收的缓和了口气,道:“嬷嬷若是受了别人之托,有事要与我说,不妨直言。我能应允的自然不会推诿;若能力有限,办不到的,那嬷嬷也不必如此费事了。” 第七十四章 圣上隆恩(下) 那嬷嬷不意我会如此说话行事,愣了一瞬,方才摆出宫中积年老人的架势,道:“赵小姐这话,老奴倒是听不明白了。但有一点,老奴确实铭记于心,不敢丝毫懈怠。今日与赵小的姐有缘,老奴便倚老卖老,提点赵小姐一句:在这宫中,多得是聪明伶俐之人,也多得是见风使舵之辈,可最最要紧的却是四个字,谨言慎行。且不论这杯盏究竟是谁打烂的,便是污了衣衫已是殿前失仪,还请赵小姐随老奴来更衣吧!” 我心中一沉,看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 作为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人,自然不晓得打烂一枚杯盏究竟算什么大罪。但就此人此刻的作派,便是有意将我从大殿之上带走。那么,带走之后又待如何,便不敢想象了。 我笃定主意,准备死撑到底:“如此小事,不劳嬷嬷操心。况且这大宴已近尾声,我随行车驾上亦有换洗衣衫......” 说罢,我便不理会她,施施然坐下了。 “赵小姐!”那嬷嬷显然带了怒意,不自觉提高了音量,旋即环顾四周。 注意到此处异动的人越来越多了。 可偏偏太极殿实在太大了,大殿之上那些高贵的人们依旧在觥筹交错,并没有留意到角落里发生的事。 也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很显然,那嬷嬷留意到我的眼神,冷道:“赵小姐想必有自知之明,若不想惊动了贵人们,便速速随老奴来吧!” 我亦觉得可笑:“民女虽见识浅薄,可也从未听过谁家宴请,非得逼着客人换衣服的。不如,我们上前问问贵人们,许是她们知道的更多些?” 不曾想,那嬷嬷脸上一阵红白难堪的颜色,倒是个沉不住气的。 正在这厢僵持不下,又有一管事太监模样的人上前,也不管头先什么情况,只凑到跟前满脸堆笑:“奴婢见过赵小姐。奉太后大娘娘旨意,请赵小姐大宴后留步,往偏殿叙话。” 哟呵,连太后都搬出来了,也不怕担个假传懿旨的罪过。 不对! 假传懿旨可是大罪,寻常套路可不会拿这来做幌子。 要么,就真的是太后要见我,可这又是为啥啊?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民女,何德何能得见天颜? 要么,就是假传懿旨,借故将我引开,便如那嬷嬷一般,没安什么好心!可又会是什么事,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的算计我? 转瞬间,我脑子里已盘算过种种可能,并极快的做出决定。 于是,我站起身来,客气的且高声道:“既是太后大娘娘传召,民女不胜欢欣惶恐,然民女衣物方才不慎被宫女姐姐弄污了,不知是否可以先行回车驾上更换一套?” “赵小姐果真想的周到,只是这一来一回不免耽误了功夫,不如由老奴传话,叫人将衣物送来,可好?” “如此甚好,那边有劳大人了。”我笑嘻嘻的说道。 想来,大人这个称呼令他很受用,他竟十分客气的恭维了我几句,才吩咐人去取衣物。 我看似平静的坐下,实则内心忐忑:没想到,这以防万一的一招,居然还真的有用。 是的,在知道我要入宫赴宴的时候,我便拜托春蓉将此事告知旻宁,并定下暗号:若是夜宴结束,我迟迟未曾出宫,亦或是夜宴中途有宫内人来找春蓉她们取我衣物,便是说我在宫中遇到了难处。 倘若真到了这一步,不知旻宁有没有法子救我? 其实,当初遣春蓉去的时候,我心中并没有把握。毕竟,这里是皇宫大内,牵一发而动全身。纵然旻宁看起来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可他又如何能与宫中诸多人物缠斗?弄不好,还可能会引火烧身! 我心中不免戚戚焉,只觉得自己很过分,又感到莫名其妙:为何遇到难处,总会想到他?为何总觉得,他是可信可托之人? 这一阵风波暂时过去了。 只不过,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尽力表现出波澜不惊、平静淡然的模样。 果然,在大宴最后的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之后,有一宫女捧着我的衣衫上前,请我随她去偏殿更衣。 该来的,总是逃不过。 我硬着头皮,跟她去了。 与众人出宫的路线背道而驰,我一个人跟在那个宫女身后兜兜转转,越走越心惊,越行越胆怯,浑身上下可怜的一丁点儿肌肉都绷紧了,准备随时出手揍人、随时拔腿就跑! 事实证明,我真的是想多了。 那个宫女将我带去偏殿,又例行公事般端上茶点瓜果,便告退出去了。 我环顾四周,极其通透敞亮,不似有人可以藏匿暗处。 但,谨慎起见,我依旧没有更衣。 毕竟,小说中各种宫斗的桥段总是免不了更衣时冒出个男性,然后就百口莫辩、清白尽毁。 我可没傻到这程度。 这般想着,我暗暗攥紧了手心里的发簪,寻得一处硬木屏风靠上。 正所谓,背后有靠,心中有胆。 天知道,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呼吸放稳,耳朵放灵,眼神放亮。 不过区区一盏茶的功夫,于我好似又经历了一生。 就在我内心反复煎熬,就快支撑不住的时候,殿门再次打开了。 只不过,这次来的不是宫女,也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倒是一个装扮贵气、气度雍华的中年女人,身边还有个年纪略长、穿着一丝不苟的年长妇人。 由于我是背靠着屏风,面对殿门而立。故而,在殿门打开的一瞬间,我们四目相对了。 肉眼可见的,彼此都怔了一瞬。 我心头一松:还好还好,进来的是个女人! 她亦是愕然片刻,旋即面露温柔的笑容,开口道:“娴儿站了许久,怕是累了。” 那老妇人很是醒目,立刻将我搀扶着坐下,又倒了一盏热茶递到我手上,柔声道:“赵小姐喝口茶润润。” 人紧张的太久了,乍一松下来,背后立刻涔涔出汗。 第七十五章 什么东西 一盏热茶喝下肚,额头也冒出了汗。 那老妇人很贴心的递上了帕子,我也不客气,拭了拭汗,打起精神:“敢问,这位是...?” 那老妇人含笑道:“这位便是平南王妃。” 什么? 我一怔,旋即释然:也是,除了自幼长在太后膝下的平南王妃,又有谁敢打着她老人家的旗号将我引来此处?亦或是,真的是太后她老人家出面,替王妃将我引至此处? 罢了,不论如何,总好过进来的是其他人! 于是,我振作精神,道:“不知王妃有何赐教?” 王妃丝毫不在意我语气中的生硬与不敬,极有涵养道:“今日是除夕,本应是阖家团圆的热闹日子。我本想着娴儿一个人在京都,难免思念家人,故而请了太后大娘娘的恩典,接你进宫热闹一番。不想,是我唐突了。” 她这幅姿态,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正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 我亦换上乖巧温顺的姿态,起身道:“多谢王妃关怀,娴儿不胜感激。只是娴儿见识浅薄,如此大场面,难免心中惶恐,叫王妃见笑了。” “倒也不怪你。”王妃深深的叹了口气:“说到底,终究是王府连累了你。” 这话什么意思? 我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只见,她亦是不动声色地品着茶,反而是那位年长的妇人开口:“赵小姐怕是也察觉到了,今夜有人心怀不轨,想要设计陷害。好在赵小姐机敏,这才叫歹人无机可趁。” 我故作惊讶:“怎会!这可是皇宫禁内,怎会有歹人设计?妈妈说的是哪里话!我...我这心里怕的很!” 可能是我方才的语气神态太过做作,那妇人闻言一怔,旋即笑道:“赵小姐不愧是我家夫人看中之人,不仅机敏果敢,还是相当的谨慎。也怪老奴没有将话讲清楚,倒叫小姐连老奴也提防了。” 什么? 是王妃相中了我做儿媳妇?! 这个消息可够震撼的! 我不动声色的听那妇人继续说道:“我家夫人既有意邀小姐除夕夜宴,自然会想方设法顾及小姐周全,便一早嘱咐老奴留意小姐周遭人物。” “不是说,阖宫大宴不许带随侍婢女吗?” “小姐有所不知,老奴原是伺候过太后大娘娘的宫中老人,后被指给伺候夫人。” “原来如此,是娴儿怠慢了。” “小姐言重了。”那老妇人极客气道:“说起来,老奴也没想到,真会有人打小姐的主意,竟连官家体面都不顾了。所幸,夫人一早嘱咐,这才能从中周旋。只不过,老奴终究没有跟小姐说清原委,叫小姐忧心焦虑,是奴婢的不是。” 她这话说的真假掺半,我也没有戳破,且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如此说来,娴儿要感激妈妈的救命之恩。”我起身一福,继续道:“只是不知,娴儿究竟惹上了什么人?竟总叫人惦记着。” 这一回,那老妇人低头退开,王妃站起身来,语调绵长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王妃此言何意?” “你父亲临行前,将你与那物一同托付给王爷。原本,我与王爷商议,将你接入王府方便照顾。然则碍于礼制,终究诸多不便,这才遣人前往伺候。” 王妃以慈母般的姿态看着我,眼神温柔深情,语调绵柔温和:“终究是叫你受苦了,孩子。” 无论她如何表白心迹,我却注意到她话里有话:那物?那是什么东西? 即便我有片刻晃神,王妃依旧不恼,涵养极佳的拉我捱着她坐下:“待过了年,便寻个好日子,早早的成了礼,咱们便真成了一家人。” 这世上,骂你训你的,未必是要害你;但夸你赞你的,也未必是真的爱你。 倘若,我真的是个十四岁、未历世事的闺中娇女,怕是已沉醉于她柔情蜜意的话语中了。 可我,偏偏不是。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此刻,我心中无比理性清醒,面上依旧一幅感恩不已的神情:“娴儿何德何能,竟能蒙王妃青眼。” “娴儿不必如此,你我两家渊源颇深,守望相助,本就是应当的。况且,现又有圣上恩旨赐婚,更是亲上加亲。” 她越是这般说话、这般语气,我越是心中警惕。 何况,我现在仍在宫中,总觉得危机四伏,不可大意,当进快脱身才是。 于是,我打定了主意,开口道:“只不过,娴儿有一事不明,还望王妃能指点一二。” 王妃脾气很好,道:“哦?娴儿只管说来听听。” 我想问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譬如:既有意结亲,为何指派瑞妈妈来伺候?那婆子话里话外尽是要将我逼死的意思。 既说两家颇有渊源,那为何在我三番四次提示中毒一事另有隐情,你却充耳不闻?若不是我费心破解,只怕此刻仍是戴罪之身,又何来的圣上隆恩、同赴夜宴? 既说是有心看顾,为何却将我留在皇宫大内、避开众人视线?明知道孤女无依,却又将我置身险地,叫我如何心安?如何信你? 这些话,混杂多日种种委屈、不甘、惊恐、不安,几乎夺口而出。 可是,我生生忍住了。 我努力维持着一个天真少女该有的无辜与纯真,问道:“娴儿此前不知王妃心意,多有冲撞。幸得王妃大人大量,不与民女计较,又多番维护。民女实在感恩,只不知,那些存心设计民女的是何人?又所为何事?” 未曾想,王妃却并不急着将一切摊开,只拉着我的手,柔声道:“这些事,原本不该将你牵扯期间。好在,圣上开恩,你父亲母亲也应在回京途中。待那时,自有你父亲母亲为你主持大局。” 我心中疑惑:难道是我想错了?你费尽心思将我引至此处,话里话外的引导我探查潜藏暗处之人,不就是等着我开口,将我推至更深处? 如今,我称了你的意,按照你划下的道儿走,你怎么反而不说了呢? 更何况,你方才话里已经透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我也的确想知道“那物”究竟是何物? 第七十六章 新年礼物 “此时已深夜了,久留宫中也是不妥,咱们有话改日再叙。” 说罢,王妃起身,当真是片刻也不停留,真就带着我一道出了宫。 哇! 不是吧! 您老人家折腾了半天,就为了跟我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我五雷轰顶、外焦里嫩,以至于之后如何回家、如何洗漱、如何就寝都是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第二日,正月元日,新年伊始。 我顶着赵府嫡女的名头外加两枚乌黑的眼圈,一大早起身浑浑噩噩的祭拜列祖列宗,然后继续浑浑噩噩的接受府中众人的贺岁拜年,关键是还得发放利是赏钱,同时打点往来人情。 天晓得,一整个上午,我是怎么靠着一碗红枣枸杞花胶汤撑过来的! 好在杜鹃还算堪用,替我处理了不少事情。中途,春蕊也很贴心的准备了糕点茶水,我见缝插针的吞了两口。 待到终于可以缓口气的时候,已是过了晌午。 我扶着有些发晕的脑袋,唉声叹气:“真的撑不住了,我要睡觉,闭门谢客!” “这...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便是天上打雷也休想叫醒我!” 人困极了,难免脾气不大好。 说罢,我便意识到了,有些谦意道:“对不住,我不是冲你发脾气。嗯...今日有件事,还得麻烦你。” 春蕊低着头,道:“小姐尽管吩咐。” 我想了想,道:“昨夜蒙王妃出面袒护,我心中感激。今日新年伊始,本该亲去拜会,然碍于礼制,总是多有不便。你替我去一趟问个安吧。” 春蕊不曾想我居然说起这件事,但也只能应下了。 待打发了她,我才拉着杜鹃说道:“邹姨母那边,我也不方便露面。咱们做的那床羽绒被子应该晒好了,你便替我送去吧。” 杜鹃自从知晓了邹姨母的行事作风,便对她心存了芥蒂,此刻很是不情愿,语气酸溜溜地:“这么好的东西,小姐当真是舍得!” 我笑道:“第一次做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试试手。你若喜欢,咱们再仔细琢磨做一件,独独给你用。” 如此哄着,她总算应承了,一步三绕的出门去了。 我正准备唤春蓉过来的时候,府中小厮来报,说是门口来了个叫海棠的姑娘请见。 这倒是出乎意料! 海棠穿的很是喜庆得体,依着规矩叩拜贺年,随后打开随身的箱子,搬出一个木制的、缩小版的婴儿车。 我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将那迷你版的婴儿车拿起来仔细查看。 这车做的极为精巧,以铜扣链接车轮,以琉璃装饰车厢,以锦缎为车篷。虽华丽,却搭配适宜,小巧玲珑。 海棠瞧我看的仔细,便道:“秦公子的意思是,小姐出身世家望族,府里必是不缺堪用之物。故而,着阁中巧匠将这车按尺寸缩小,送给小姐把玩取乐,望小姐不要嫌弃工艺粗陋。” 我脑海中浮现出秦尚江白衣翩翩、谦谦君子的模样,又想起曾与他约定玲珑阁再见,却迟迟不得,心中有些酸涩:“秦公子有心了……你在玲珑阁可都还好?” 海棠复又跪下叩头,激动道:“奴婢一切都好!奴婢感激小姐再造之恩,定当粉身碎骨……” 我赶紧上前一步,将她扶起:“大过年的,不兴说这些。你一切都好,我便放心了。” 按理说,海棠并没有一直跟在我身边伺候,我对她的认知也仅限于短短的几次碰面。更何况,我当初安排她留在玲珑阁,也是存了偷师学艺的心思,本就不怎么光彩。 如今见到她一腔热忱、感激涕零的模样,我心里难免别扭,便拉着她说了些闲话,不再纠缠这些事情。 直待送她出府,我总算可以唤春蓉过来了。 其实,这件事在我心里反复掂量了许久,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非做不可,否则便是不近人情的无心之人。 如此纠结反复了些日子,总算在今日下定了决心。 我坐在雕花大椅上,手里反复翻看那对赶工制成的羽绒护膝。 “那个...有件事想拜托你...”我斟酌着用词,却发现很是词穷,只好咬咬牙,干脆利落的说道:“旻宁他多番助我,我...实在没什么擅长的手艺,又觉得买来的成品不够用心,这个...羽绒护膝还算得用。你看...你看...” 啊! 我心底莫名的腾起一阵焦躁,仿佛方才说的那些都是些欲盖弥彰的废话,也偏偏全都说出口了。 “奴婢明白。” 春蓉倒是好不含糊,当真捧着一对护膝去了。 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把该拜的年拜了,该送的礼送了。我浑身一松,瘫坐在雕花椅子里,寻思着吃点粥水就去补眠。 谁知,粥才下肚小半碗,春蓉便去而复返。 “这么快?” “奴婢甫一出门就遇见了夏侍卫,便将小姐心意转达。” 夏侍卫? 那个铁憨憨的夏语冰? “他怎么会来这里?” “公子爷有东西托夏侍卫带来。” 嗯? 会是什么东西? 只见,春蓉变戏法儿般的托出一只古朴木盒。 我没有多想便打开了。 红色哑光丝绒的垫子上静静躺着一枚珐琅鎏银的发钗。 这个时代的礼制规定,皇亲贵眷才有资格戴金饰玉佩,寻常官宦人家则以银饰为佩,至于普通民众只许戴木扎巾。 我本就不喜复杂的配饰,故而总以寻常丝巾简单的将头发束起,便是入宫赴宴这般盛大场合,我也只是多簪了几株绒花点缀,不至于过于单调乏味。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这支银钗并非鎏金工艺,反而像是手工打制,带着天然的古朴。钗头的造型非鸟非花,却是一朵四合如意云纹,又以珐琅工艺辅之,颜色像极了点翠蓝。 我反复看了许久,恍然想起,这云纹样式似乎在他的衣衫上见过。 念头方起,脸上一热,连忙合上盖子,强自镇定道:“他...可有什么话?” “公子爷说:处处青山何独往,翩翩白鹤为谁归。” “处处青山、翩翩白鹤...” 我喃喃自语,手却不自觉地紧紧攥住那个盒子。 第七十七章 再度入宫(上) 正月初二,祭祀财神的大日子。 京都本就是个热闹繁华之地,各大商家店铺聚集,早早的便舞起了狮子,敲起了锣鼓,人声鼎沸,好生热闹。 杜鹃她们不过十几岁的花季少女,最是喜欢凑热闹。可偏偏顾及前些日子里的种种遭遇,便是心中如千抓万挠,也忍着不肯说破。 我如何不知道她的这些心思,便笑道:“听说,今日众人都抢着去城隍庙进香,尤其是这头柱香,谁要能抢到,便是一整年都能吉祥如意。” “正是呢!正是呢!”杜鹃凑上跟前,八卦道:“听说去年的上香的人那叫一个多,待到了夜里,这满大街堆了不知多少双鞋袜!” 春花好奇道:“大街上怎会有这么多鞋袜?” 春蕊笑道:“人挤人、人踩人的,可不就丢鞋子的丢鞋子,脱袜子的脱袜子吗?” 众人皆掩嘴嗤笑。 我亦笑道:“既是这般热闹,便许你们几个半日的假,都出去逛逛吧。” 春蕊、春花等早就一脸的喜不自禁,唯独杜鹃不肯,道:“那怎么行?怎么能将小姐一人留在府里,我们几个丫头出去独玩的?” 我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嗔道:“什么叫留我一个人在府里?这不是还有许多婆子小子伺候着?怎地,少了你们几个,我便连洗脸吃饭都不会了?” “小姐!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是是!”我哄道:“好姐姐,我知道你最是为我着想了。这不,我也有庄事儿要托你去做。方才不是说今日城隍庙的香火最是灵验吗?我想托姐姐去替我上柱香,求城隍老爷庇佑,求父亲母亲早日回京,阖家团圆!” “这.....” “好姐姐!这人挤人的,我可不想又丢鞋子又丢袜子的。” “唉,好吧!”杜鹃明白我的心意,便应允了。 她这一点头,众丫头才有了出府去玩儿的由头,自然都很欢喜。 唯独春蓉不肯。 说起来,这春蓉平日里便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也从不与众人一同说笑。 也不知是她本性如此,还是因着旻宁交待她看顾我而不肯离开半步? 但无论如何,偌大的赵父内院,便只剩我二人:一个沉默专注的洒扫,一个沉默专注的看书,当真是相顾无言,惟有鸦声响...... 若不是前院儿的小厮来报,只怕满地尽是沉默的金了。 “王妈妈,您怎么来了?” 我放下手中书卷,客气的请她坐下说话。 她倒是不客气,开门见山道:“今日早间,王妃入宫拜见太后大娘娘时,又说起了世子爷的婚事。太后大娘娘说,除夕宫宴那次人多事杂,竟没顾得上见一见小姐。这不,老奴紧赶慢赶的来请小姐入宫拜见大娘娘了嘛!” 什么?! 这一刻,空气是凝固的,呼吸是停止的,耳朵嗡嗡作响,仔细听来,竟是自己的心跳声! 不待我回过神来,王妈妈已然忙不迭地吩咐:“快,春蓉别愣着了,伺候你家小姐洗漱更衣。” ...... 用“肠子都悔青了”已经无法形容我此刻的心情了!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会向上天许愿,让我再穿一次吧! 不用穿很久,就穿到一刻钟前。 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跟着杜鹃她们一起出门看热闹的! 然而...然而..... “小姐,莫怕。” 一贯惜字如金的春蓉难得对我说了句宽慰的话,我却高兴不起来。 “我不是怕。” 我苦笑摇头:“我只是纯粹的不喜欢那个地方。那里虽说是整个王朝的核心所在,然而,那也是整个王朝最冰冷、最无情、最鬼蜮之处。我实在不愿与这样的地方扯上关系。” 春蓉有些怔怔的望着我。 罢了,与她说这些,她也不会明白。 我冲着她笑了笑,便不再多言。 因是年节,春蓉替我备了一套牙绯的缎面袄,配上浅月牙白的底衫,娇而不艳,符合我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又端庄合体。 对镜梳妆,亦是以最普通的坊间女子发髻为扮,略施粉黛也只是为气色看起来更好些。只是临出门前,我又兜回了案前,鬼使神差般的从梳妆台最底层的盒子里摸出那枚珐琅银钗簪在发间。 如此折腾一番,待马车辘辘停在宫墙之外,已近午膳时分。 王妈妈是没资格进宫的,引我进宫的仍旧是一位宫里年长的宫女。 我跟在她身后缓步走着,一路上所见都是些宫女、太监,他们大多手里捧着东西,亦或是双手叠放于腹部,每个人都低着头,小步快迈的向前走着。余光瞥到我路过,便很有默契的屈膝行个礼,然后继续前行。期间,没人说话,更没有谁好奇打量。 所谓规矩,尽刻在骨子里了。 我亦沉默不语,只管亦步亦趋的前行。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儿,穿过了多少连廊,总算来到了一处相对开阔的所在。 趁着引路宫女通报的瞬间,我迅速抬头瞄了一眼殿门上的匾额“未央宫”。朱漆宫门上纵九横七的硕大铜钉彰显主人尊贵庄重的身份。门口两侧是形态生动的石狮子。 待入了宫门,迎面而来的是宽敞整齐的石板路。这里的石板路是用一米见方的整块石板铺就,且有能工巧匠雕刻吉祥纹饰。最难的是那石板的纹路干净如新,没有半点积尘,也不知是这些宫女太监费了多少心思才清理出来的。 石板路上摆放着红梅绿松,冷香沁人心脾,与绿松盆景交相呼应,倒不觉单调。 宫女太监们虽是穿着宫装,但也都是淡雅鲜嫩的喜庆颜色,很是符合节庆气息。 一路行至正殿门口,又有宫女通报传话。 我垂头站着,拿眼角余光扫了一下,隐约看见楹联上行云流水的写着“颐和”“延禧”“慈云”“清净”等字。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有宫女出来,话中带笑道:“宣赵家姑娘觐见。” 我收敛心情,挂上招牌式的微笑,低眉顺眼的迈进了正殿大门。 第七十八章 再度入宫(中) 正殿内若有若无的飘着檀香,又有新鲜瓜果的味道,糅合在一起,令人心宁神静。 我垂着头,努力走出大家闺秀的款款莲步,却发现大殿之中早就坐着许多女人。 这些女人在我进来的一瞬间,皆不出声了,齐齐行了注目礼。 我是蜂巢吗?值得你们这样盯着看! 我一边腹谤,一边依着规矩行了大礼,跪姿端正,态度温顺。 果然,大殿的顶端传来慈祥和蔼的声音:“平身吧,这便是赵家的姑娘?上前来给我瞧瞧。” 我极其乖顺的谢恩起身,又极其柔而不媚的走近了几步。 果然,上届宫斗冠军很吃这一套,语气更加温和道:“不错,眉目清秀,是个懂规矩的好孩子。” 此话落音,便如一锤定性,在座的众女人纷纷附和,夸赞平南王妃好福气! 任她们如何饶舌,我只管低头做一只合格的花瓶,两眼只盯着脚尖发呆,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好,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至于微微的酸痛面颊自然可以靠毅力缓解。 众人说着说着,忽然有一女子笑道:“赵家姑娘清水芙蓉,装扮也很是清爽,只是这发簪.....看着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呢!” 这是什么意思? 我心中疑惑,只听众人说笑声果然淡了下来,似有窃窃私语。 又有一女子笑道:“成贵妃果真好眼光啊!可不就如你身上配饰相似吗?” 糟了! 这可算犯了忌讳! 急中生智,我摘下发钗捧在手里笑道:“民女得蒙天恩,今日有福气进宫给太后大娘娘与诸位娘娘叩头请安,自然要穿戴的喜庆些。这发簪原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民女瞧着是个灵芝的模样,便讨了个吉祥如意的彩头,博娘娘们一乐!” 这四合如意云纹本就以灵芝为原型,再加艺术改造而成。况且,这枚银簪是手工打制的,古拙中透着灵动,倒还真有几分像灵芝造型。 我这话一出,众人果真看的更加仔细了。 “赵家姑娘果然有心,王妃姐姐当真是个有福气的!” “托彤妃娘娘吉言!”平南王妃平静道:“娴儿,既然彤妃喜欢,你便将这个发钗送给她吧!” 这话说的,倒真不当自己是外人! 我强行按捺住心中奔腾不息的野马,面上依旧风轻云淡:“是,娴儿遵命!” 那个叫彤妃的女人一身金贵,怎会屑于银制钗佩,道:“我不过说笑一句,王妃倒是大方!” 端坐在太后身侧的朱衣贵妇此时开口打了个圆场,又冲着我关切道:“看赵家姑娘身形单薄,日常饮食可好?休息可好?” 我不知她身份,只好回道:“谢娘娘关怀,一切都好!” “听闻你父母尚不在身边,府里全靠你自己打点,可还能顾得过来?” “回娘娘的话,有王府的管事妈妈帮忙看顾,一切都好!” “王妃果真有心了。” 如此又闲话了片刻,终于有宫女前来禀报:午宴已准备妥当,请诸位娘娘们入席。 宫中宴席素来诸多讲究,菜品不仅寓意要好,更要备着两份:一份用来专人试吃,以确保安全;一份端上桌来,供主子们享用。 太后这个级别的正餐,至少也要备八八六十四道菜品。尚食局的管事恭谨的指派人布置,一众宫女行云流水的将菜品安置妥当,待我们一行人进来后,餐桌上呈现的便是秀色如画、江山万里的景象。 原本,我抱着要跟“领导们”同桌吃饭的忐忑心情,暗自酝酿了各种小心谨慎的作派。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谁知,这偌大的餐桌上只摆了一把椅子。 只见,太后她老人家施施然的被两位装扮尊贵的女人一左一右的扶上了那唯一的尊位。然后,尚食局管事请安,说了好一番贴合菜色寓意的吉祥话。 太后终于示意:这个、那个、再那个... 早有手脚利落的宫女依照指示将菜夹进一个琉璃金盏里,恭敬的递上前来。 那一左一右伺候的华服娘娘很有默契的端水、布菜、递筷子、举羹勺。 这感情是就太后一个人吃啊! 我惊呆了:我们一屋子的人就这么眼巴巴的饿着肚子看着她吃?这也太不人道了吧?况且,她一个老太太怎么可能吃完的这么一大桌子菜?浪费可耻啊! 无论名字起的多么花哨,我还是能透过现象辨认清楚这些菜的本质:燕窝鸡丝汤、枸杞羊腩汤、文思豆腐羹、白切鸡、糖醋鱼、鲍汁凤爪、风猪片子...还有许许多多我吃都没吃过、但造型极佳的菜... 天啊! 我早上吃的那碗红豆薏米粥早就消耗殆尽,如今面对一整桌的美食却无法下口,这简直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惨事啊! 更可恶的是,就算我垂眼不看、强行忍住,那婀娜多姿的香气也会自行钻进鼻腔啊! 忍无可忍啊! “咕......噜噜噜!” 糟了! 即便殿内人数众多,可太后正在吃饭啊!食不言寝不语的当口,我肚子发出了“仰天长啸”的抗议声,清澈响亮,直上云霄。 这下可好,全世界都按了暂停键,齐齐向我行注目礼了。 这已经不是尴尬不尴尬的事了! 就在我愣住的档口,王妃已经抢先说道:“赵静姝殿前失仪,其罪当罚,不敢求大娘娘宽恕!只是她父母不在身边,难免少了教导,还望大娘娘准如儿将其带回府好生调教,以赎其罪!” 这...这...这么严重吗? 紧接着,太后右侧那位朱衣贵妇又开口了:“她是你家未过门的新妇,自该你来话事!” 谁知,太后听了这话,反倒停了用餐,冲我温和的笑道:“方才就瞧着你身子单薄,又说了这么回子话,竟忘了叫她们拿些茶水果子来。” 说罢,太后又假意嗔道:“你们也是,光顾着看景琰未过门的新妇,竟不提点着些!” 那些女人想必是了解太后的脾气,连连哄道:“臣妾们都跟着太后欢喜呢,哪里顾得上其他?” 老太太继续笑道:“方才王妃说的很有理,这丫头甚是可怜,亲生父母又不在身边照顾,规矩上自然也差了点儿!可到底是要嫁入平南王府,嫁给景琰为妃的,日后总是要跟宫里往来。这样吧就叫她留在宫里学学规矩吧。” 第七十九章 再度入宫(下) 整个王朝最尊贵的女人发话了,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能继续乖巧的跪下谢恩:“民女殿前失仪,蒙大娘娘宽宏教导,民女感激不尽!” “起来吧!”太后温和道:“哀家瞧这孩子与明嘉年纪相仿,不如就去绣春阁吧,也好做个伴儿!” “还是大娘娘思虑周全。” “娴儿再次叩谢大娘娘恩典!” 没错,我压根儿就没想过反抗,直接服从了最高指示! 这个时候,众人脸上的神色倒真是五彩斑斓:有欣然的、有好奇的、有些许失落的、更有看热闹吃瓜的..... 只是,王妃的神情却令人寻味,她那张雍容的脸上并没有特别的表示,却偏偏眼底划过一丝杀意,竟不知究竟为何? 而我已经没有办法继续留在此处琢磨了。又一个年长宫女将我带离了太后宫室,一路弯弯绕绕的前行。 这个宫女姐姐倒是极好心,温柔的叮嘱道:“赵小姐初入宫中,许多事情慢慢熟悉便好了。只是这宫里规矩多,殿宇楼阁也多,若是不识得路,难免迷失。但迷失也不要慌张,小姐只需随便问一个宫女太监,他们都晓得绣春阁所在,必能将你妥当带回去的。” “多谢姐姐提点!”我也极其友善道:“不知姐姐尊姓大名?” 那宫女掩嘴笑道:“我叫兰萱,平日里伺候太后大娘娘的花草。咱们大娘娘最是信佛的慈善之人,每日都要有新鲜花草供奉佛前。” 我闻言识意,连忙恭维道:“兰萱姐姐人如其名,蕙心兰质,深得大娘娘信重,才被委以重任。娴儿初来乍到,许多事都懵懂无知,还请兰萱姐姐多多关照。” 说罢,我便从手腕上撸下来个鎏金银镯塞到她手里。 “哎呀,你这小嘴跟摸了蜜似的。”她眉眼带笑的将手一转,那镯子瞬间没入衣袖,不见了。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笑道:“娴儿真是有福气,甫一入宫就遇到兰萱姐姐这样的好人!” 她笑的更开心了,主动道:“你将来是要嫁给平南王世子为妃的,规矩总是不能少的。太后大娘娘也是有意提点,这才将你安排与明嘉郡主同住,一块儿学规矩,也是有个伴儿!” “明嘉郡主?可是裕王爷的独女?” “可不就是嘛!那可是裕王爷的掌上明珠,咱们可都得小心伺候着!” 我故意为难道:“啊....那岂不是不好相处?好姐姐,我该怎么办呢?” 兰萱四下瞄了一眼,确定周遭无人之后,附耳低声道:“她自幼被宠大的,又整日喜欢舞刀弄枪的,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你平日能躲着点儿就躲着点儿。” 哟吼,竟是个女汉子的性格! 我心中暗自窃喜,但面上仍示弱道:“多谢姐姐提点,我定听姐姐的话!” 她愈发有些得意,抬高了下巴道:“若是她欺负了你,你只管想法子告知太后大娘娘。” 我乖巧的点头,恰到好处的表达了信任与依赖。 就这般一路说着话,终于来到了绣春阁。 根据太阳的位置,我大概判断出此处应在整个内廷的西南角,算是个偏远的所在。 但好在幽静,一路行来,宫女太监越来越少,花草树木反而越来越多,倒是合了我的心意。 兰萱将我带到了东侧的偏殿,说道:“郡主已进宫三年了,在正殿住惯了。只好委屈你住偏殿了。” 我当然不觉得委屈,但面上仍十分感激道:“多谢姐姐为我费心安排。” 她果然十分受用,道:“郡主的贴身女官是裕王爷请示了太后大娘娘,特意从王府挑选的。而你嘛...” 我赶紧道:“娴儿一切听姐姐的安排!” “这样吧,此处本就有两个洒扫的女官,等下唤她们进来,你挑一个用吧!” “是。”我心中冷笑,仍恭敬道:“不知娴儿平时要去哪里恭听教导?” “太后大娘娘原本指派了宫中教习段嬷嬷教导郡主女则、女君子等书,兼习宫中礼仪。现下是否有变动还未可知,待我回去请示再说与你们知晓。” “如此有劳姐姐了。” “恩。”她点了一下高昂的脑袋,转身便要出门,“那你先休息吧,我先回未央宫了!” 我赶紧凑上前一步,怯生生道:“兰萱姐姐稍留步。娴儿...娴儿还有一事...” 她被我一路奉承的有些找不着北了,见我如此恭敬小心,难免有些得意之色,道:“你且说来我听听!” “我...我今日早膳只用了碗粥...现如今已过了正午...”我小心翼翼的觑她,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殿前失仪也是因为内里空虚,还望姐姐...” “哦!这事啊!” 她略带不屑:“我等下吩咐她们送来些糕点,你先垫着。” 说罢,又似喃喃自语,又似故意说与我知,道:“这过了午膳,御膳房恐没有什么吃食了。” “有劳姐姐辛苦!娴儿铭感五内!” 好生一顿恭维,总算送走了这尊大佛。 她倒是守信,果真一盏茶功夫就有宫女送来了糕点茶水。 我关上殿门,一边默默吃着,一边暗自盘算着眼前的形势。 还没等第一块糕点全部咽下去,就听到殿门外有个清脆的女声高呼道:“你们说有官眷小姐也被太后罚来学规矩了?是哪个呀?” “郡主你小点儿声!” “怕什么!左不过是来受罪的,叫她早些知道也好!” “哎呀,这是太后大娘娘的恩典!” “哼!大过年的都不许我回府住!我肚子里窝着火呢!” “郡主!” “行了行了!快带我瞧瞧,是哪个官眷小姐跟我一般倒霉啊?” 我听着觉得好笑,便主动过去打开殿门。 殿门外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箭装少女,高高束起的头发垂在背后,眉眼间带着勃勃英气,连粉黛都没略施,倒是天然去雕饰。 此刻,她双手叉腰,身姿挺拔,正转着脑袋四处寻找。 见殿门开了,便将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回头,开口道:“你是哪家的小姐?” 第一章 只如初见(上) 许多年后,我仍然记得那天,金色的阳光从松柏枝缝间洒下,而她就站在那里,一身干净利落的箭装,生动活泼、骄傲洒脱。 人如其名,明媚嘉行! 我笑着迎上去,自报了家门。 她当时有些意外,道:“你便是要嫁给景琰哥哥的赵家小姐?” 不待我说话,她又快言快语道:“你说你好端端的,闹什么自尽?累及家人不说,害得景琰哥哥颜面扫地!” 景琰哥哥? 我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嘴里说的是平南王世子、我未来的夫婿——楚景琰! 听她说话的口吻,应当是与楚景琰极为相熟,才会这般为他打抱不平! 只不过,我对她莫名的心生好感,便主动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只是略去了许多关键人物:比如旻宁、比如邹姨母..... 她听的直皱眉,竟调转枪口,替我打抱不平:“这些人也真是黑了心肝,若是我,定拿鞭子狠狠地教训她们!” 我掩口笑而不语。 “不过,你也是真有本事,这么歹毒的计策竟被你识破了!”她一双大眼睛上上下下的将我重新打量,点头道:“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郡主真是快人快语!” 真是没有想到,竟能遇到这般爽朗的妹子!看来,留在宫里也不全是坏事! “那行,你初来乍到,我便带着你四处转转!最近年节,那个段嬷嬷也不会得空寻我们麻烦!” “那个...”我双手将她拖住,有些不好意思:“我一大早到现在就吃了碗粥,现在实在是饿的慌,你容我先吃口糕点吧。” “糕点?那怎么能吃饱?难怪你如此瘦弱!”明嘉很豪气的吩咐:“你去叫小厨房开灶,有什么趁手的吃食赶紧做起来。” 她的贴身宫女略一犹豫,到底还是应承着去了。 有郡主的吩咐,绣春阁的管事自然不敢怠慢,稍事片刻便有小太监麻溜儿的将汤菜布置妥当。 一锅丝瓜肉片汤,清爽可口;一碟萝卜焖羊腩,滋补养生;一碗淮山玉米饭,营养丰富! 我一边趟着口水,一边感激郡主,一边囫囵吞饭,倒叫她好生笑话:“你慢点儿,可没谁跟你抢!欸,听闻赵侍郎平日里最是恪守礼制,怎的他女儿...” “怎么?觉得我吃没吃相了?”我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地调侃道:“只是没想到,您这位誉满京城的才女竟是个洒脱的妙人儿!” 没错,我至今都记得,与平南王世子交好的明嘉郡主是个才女,且名声响亮、掷地有声! 这传闻与真人相差十万八千里,我倒是从未想过的! 两世为人,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眼前见到的这位活生生的明嘉郡主。 她听我话中的调侃之意,也不羞恼,反而有些无奈的托着下巴,苦兮兮的说道:“唉,还不是我那位老爹,非得叫我扮什么名门淑女!装的了一回两回,可装不了一辈子!这不,三年前我不小心在太后大娘娘面前漏了馅儿,就被留在宫里好生学习了吗!” 哟,有故事哦! 我闪着一双八卦的眼睛,也学着她的模样,托着下巴笑嘻嘻道:“你不本就是名门淑女吗?怎的还要装?” “唉!”她愈发叹气道:“原本我跟着阿爹在嘉峪关过的不知多滋润,出关赛马,围猎捕兽,想怎样欢脱都由着我。可偏偏圣上下旨,说什么我到了议亲的年纪,也该回京都寻个体面的皇室贵胄....唉!一如京都深似海,赛马围猎都成空啊!” 又是议亲? 这皇室的人莫不成都是月老托胎,此生以为人说媒作嫁为生? 我内心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深表同情道:“那咱俩还真是同病相怜.....我也是因为圣上一道赐婚的旨意才卷入这是是非非当中!” “谁说不是呢!”她撅着嘴,一幅不爽的模样:“好歹你议亲的对象是景琰哥哥,我都还不知道跟谁呢!” “你认识楚景琰?” “那是自然!想当初,他来我爹爹营帐中历练,我们还一道比过赛马呢!”她又来劲儿了,一脸骄傲地兴奋道:“哼!就算他是平南王世子又怎样?还不是输给我了!” 天啊! 八卦了半天,居然吃到自己的瓜! 好兴奋啊! 于是,我故意装出一幅不信的神情,道:“人家平南王也是累世功勋、戍守边关的武士家族,你说他居然会赛马输给你?可别是故意让着你吧?” “怎么可能!”她拍案而起,叉腰道:“我可是自幼在马背上长大,论起骑射功夫便是我爹爹帐下的威武将军们也要夸赞的!” 瞧着她这幅得意洋洋的自夸模样,我不禁开始想象一位戎装少女在塞外草原上驰骋的潇洒景象,这该是多么无拘无束、肆意洒脱的人生啊! 我笑意融融的看着她,一方面是真心欢喜与羡慕,另一方面又是暗自为她心伤:如她这般恣意潇洒惯了的青春少女,却也逃不过这漫天樊笼,困顿于此。 “行了行了!你到底吃够了没有!难得有人来这绣春阁陪我,快快快!我带你溜出去逛逛!” 我叼着一块羊腩,瞪大眼睛道:“这是深宫内廷,你还有门道儿溜出去?怎么溜?爬狗洞吗?” “咦?”没想到她还很认真的想了想:“爬狗洞?这主意不错!说不定还真能溜出宫去!” 等等! 这回轮到我呆滞了:“什么意思?刚刚不是说的,溜出去逛逛?不是溜出宫?” 她大咧咧地翻了一个白眼:“你想什么呢?我说的是,溜出绣春阁逛逛!” 啊..... 白高兴、也白紧张了一场! 我松了口气道:“哪有什么好玩的!左不过就是些花花草草!” “不是不是!”她兴奋道:“咱们这个地方离御兽苑很近,翻两个围墙就到了。那御兽苑里什么豹子、灰熊、老虎都有,可好玩儿了!” ...... 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了! 你这算是个狂野girl吗? 品味好真是独特! 在深宫住了三年,不该以小白兔、小花猫为宠物吗? 怎么口味还这么重? 第二章 只如初见(中) 我愣愣的看着她,道:“两道围墙....敢问郡主,您觉得我翻的过去吗?” 她跳下椅子,第三遍从头到脚将我打量,自信道:“要你自己翻过去确实有点难...” 我点头附和。 “但是,我扛着你翻过去,许是可以的!” “......女侠,饶命!” “你怕什么!御兽苑平日里只有管事太监在,连个侍卫的影子都没有,断不会被发现!” “既如此,为何不好好走路过去,非得...翻墙头?” “嗯.....此话有理!” “......” “哎呀,翻墙头不是近嘛!” “......那倒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咦?这话很是有理!” 有理,有理! 岂止有理,还是真理呢! 我已经无语了,腹谤不止:您好歹也是位郡主啊!在这样一个封建纲常的社会里,应当是自小便耳濡目染了种种礼制规矩,行为举止也该算得上是尊贵庄重了。 可是,怎么您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会如此振聋发聩、匪夷所思呢? 猛然间,我心头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于是,我咽了咽口水,舔了舔嘴唇,斗胆道:“奈斯图西柚!” “恩?你说什么?” “额...突然想吃西柚了.....” “西柚?西柚为何物?” “是...柚子的一种....好了啦!这不重要!”我挥挥手,告别这该死的尴尬:“准备何时去动物园,额,不,御兽苑?” “你吃饱了?”她摩拳擦掌的雀跃道:“现在就去!” 她的贴身宫女劝道:“郡主,莫要总去那污秽之地了,况且猛兽无状,万一伤了.....” “呸呸呸!你这说的什么话!”明嘉郡主叉着腰,趾高气扬地说道:“就我这一身功夫,能被那些蠢货伤了?平日里,你不肯陪我去也就罢了,现下来了个小妹妹,人家胆子都比你大!” 说罢,便拉着我的手,跳脚道:“快走快走!去迟了,那些家伙就要睡觉了,不好玩了!” 我含混不清道:“等等...我再吃一口凤梨酥....” “吃吃吃!你了这么久,也该吃饱了吧?” 是是是,我吃饱了,撑的! 就这样,我入宫学规矩的第一天,明嘉郡主便拉着我“坏规矩”去了。 绣春阁所在之地当真是人烟稀少,寂静无声,便是这最热闹的新春佳节,居然也只是装饰了些许窗花红绸,什么琉璃彩灯、什么红梅盆景统统没有。 恍惚间,我有些怀疑,这个明嘉郡主究竟受不受宠? 若说不受宠,又有些说不过去!人家好歹是裕王爷的独女,而裕王爷貌似也是手握一方军权的大人物。如今,人家的掌上明珠在宫里住了三年,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断不该如此漫不经心!偌大的绣春阁居然只有一个管事太监,两个管厨房小太监,两个管洒扫的粗使宫女....若不是人家自备了贴身丫头,就这配备也太寒碜了吧? 唉!罢了罢了! 受不受宠都与我无关! 只不过,有她在,我起码饿不着了! 于是,在这冬日的午后,阳光正好,微风在正醺,她一身箭装戎束,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而我亦步亦趋的拼命跟上,竟跑出了些许汗意。 “慢点儿!郡主,我...我跟不上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的唉声求饶,更糟糕的是,方才吃的太快、太饱了,这会儿居然岔气了,肚子难受,打嗝儿不止。 “我...我...真的不...不行了!” 她也停了下来,将我扶到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你怎么打嗝儿打的这么严重?” 我没力气跟她掰扯了,哀求道:“水...水...喝口...就不...不打了...” “哦哦!你要水!”她恍然大悟,跺脚道:“我这就去给你找水!可...可我上哪儿去给你找水啊!” “......”我已经顾不上许多了,连连摆手以示此刻的心情:肚子又痛,打嗝儿,又冒汗,又气喘,如此种种叠加一起,想死的心都有了,哪里还能好好说话?! “好了好了,你先坐着休息休息,我这就想法子去!” 说罢,便一溜烟儿不见了踪迹,徒留我一个人气喘吁吁、头晕脑胀的坐在此处..... 过了好半晌,我总算可以平定气息了,张目望去,前不着殿、后不见人,不觉仰天自问:我在哪儿! 这就很尴尬了! 方才跟着明嘉郡主一路的急行军,压根儿没注意路线方位,现如今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不敢乱闯。 关键是,我左等右等,也不见她回来,难不成她也迷路了? 这实在是太坑了! 我缓了缓,终于下定决心,试着往回走,但愿能遇到个宫女太监,将我领回绣春阁。 然而,这一路弯弯绕绕的,也的确遇见几个宫女,但她们皆有重任在身:不是为这个宫的妃子选花草,便是为那个宫的娘娘送东西,绝对分身乏术,更不顺路。 幸得我舌若灿花、口如悬河,一番夸赞的舔狗行径,总算讨得几位宫女姐姐欢心,得蒙她们仙人指路。 然而,也不知是我路痴,还是她们讲的不清不楚,总之这宫里弯弯绕绕的小路众多,走着走着,我遗憾发现:又偏航了! 按照中午太阳的方位计算,绣春阁应当在西南方,可我此时貌似在往北走.... 这,不对劲啊! 无奈之下,我只好掉头往回走。 而这一次的回头,却让我意外的遇见人生中的贵人。 尽管,我当时毫不客气地将他从头看到脚,并且仔细揣摩了他的喉结。 恩,不是太监! “你看够了没有?” “够了够了!”我舔着脸,笑道:“敢问,这位大哥,您知道绣春阁在哪里吗?” “你去绣春阁做什么?”他略带沙哑的嗓音很是有磁性:“你是什么人?” “额.....”我不是宫女装扮,此时又在宫中乱窜,人家难免有疑问。 只不过,他这一身似侯非侯、说贵不贵的装扮,他又是什么人? 一道闪电划过黑夜,我恍然大悟,惊呼:“你是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