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序 言 我敢于大胆地相信,正确地观察人们的性格是一种罕见的才能(或习惯)。根据我的经验,我甚至发现,即使是正确地观察人们的面孔也决不是人们普遍都具有的才能(或习惯)。人们在判断中,两个极为寻常发生的错误就是把羞怯与自大混同——这确实是个很寻常的错误——,以及不了解固执的性格是在与它自身永远不断的斗争中存在的;这两种错误我想都是由于缺乏前一种才能(或习惯)所产生的。 不论是在这本书中,还是在实际生活中,董贝先生都没有发生激烈的变化。他在心中一直感觉到自己是不公正的。他愈抑制这种感觉,他就必然愈不公正。内心的羞耻感或外部的境遇可以在一个星期或一天中结束这种斗争;但它是穷年累月的斗争,只有经过长时间的较量才能决定胜负。 我在日内瓦湖畔开始写这本书,在法国又写了几个月,然后才到英国继续完成它。写作与写作地点的联系在我的心中是这么奇妙地强烈,因此直到今天,虽然在我的想像中,我熟悉小海军军官候补生家中的每一个梯级,我也能向弗洛伦斯结婚的教堂中的每一个条凳式座位或向布林伯博士的学校中每一位年轻的先生的床架发誓,我了解它们;但我却仍然混淆地想象卡特尔船长是隐居到瑞士的群山中与麦克斯廷杰太太隔绝的。同样,当我由于什么机会想起海浪老是在说着什么话的时候,我的记忆就会追溯到在巴黎街道上漫步了整整一个冬夜的情形,正像我写完我的小朋友与我离别的那一章的那个夜里,我曾经怀着一颗沉重的心,烦乱不宁地确实那样走过的一样—— 第01章 董贝父子 在一间光线被遮暗了的房间的角落里,董贝坐在床边一张大扶手椅子上;他的儿子被包裹得暖和和的,躺在一个小摇篮里;这个小摇篮被考虑周到地放在紧靠着壁炉前面的一条矮矮的长靠椅上,仿佛他的体质和松饼相似,需要趁着他很新鲜的时候,把他烤成棕色。 董贝大约四十八岁。他的儿子出世大约四十八分钟。董贝的头稍稍有些秃,脸色稍稍有些红;虽然他是一位外貌漂亮、身材匀称的男子,可是神色过分严厉与傲慢,因此不能使人产生好感。他的儿子的头很秃,脸色很红;虽然他当然不可否认地是一个可爱的婴孩,可是看上去有些皱巴巴的,身上斑斑点点。时间和他的兄弟操劳——他们是一对残酷无情的孪生兄弟;当大踏步穿过人类森林的时候,他们一边走,一边砍伐——已经在董贝的前额上留下了一些痕迹,就像在一株在适当的时候要被砍倒的树上留下痕迹一样;他的儿子的脸上则被纵横交错地布满了上千道细小的的皱纹;同样是这个爱欺诈人的时间,他将用他大镰刀扁平的一面把这些皱纹抚平、消除,准备好一个表面,好让他在上面进行更深入的操作。 这桩盼望已久的大事终于来临,董贝感到兴高采烈;他玩弄着悬挂在他的整洁的蓝上衣下面的沉甸甸的金表链,让它发出了叮零叮零的响声;在远处炉火的微弱光线中,上衣钮扣像磷火一样闪烁着亮光。他的儿子紧握着卷曲的小拳头,似乎凭他那微弱的气力,正在向这突然降临到他身上的生命摆好进攻的架势。 “董贝夫人,”董贝先生说道,“我们的公司将再一次成为名副其实的董贝父子公司,而不是徒有虚名的了;董——贝父子!” 这几个字具有一种使他变得温柔起来的影响力,所以他在董贝夫人的名字后面又加上了一个表示亲爱的称呼(虽然他并不是没有经过一些迟疑才说出的,因为他毕竟是一位不习惯采用这种称呼方式的人),说道,“董贝夫人,我的—— 我的亲爱的。” 那位有病的夫人抬起眼睛望他的时候,脸上片刻间泛起了由于微感惊讶而产生的红晕。 “在给他施洗礼的时候将给他命名为保罗,我的——董贝夫人——,当然是这样。” 她有气无力地重复说了“当然是这样”,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是动了动嘴唇,并没有发出声音,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爸爸的名字,董贝夫人,也是他爷爷的名字!我真但愿他爷爷能活到今天就好了!”然后他又用刚才同样的声调,说道,“董贝父子”。 这四个字表达了董贝先生生活中唯一的思想。土地创造出来是为了给董贝父子去经营商业的;太阳与月亮创造出来是为了给他们亮光。河流与海洋是为了运载他们的商船而形成的;彩虹向他们预示良好的气候;刮风对他们的企业有利或不利;星星和行星沿着轨道运行,是为了保存一个以他们为中心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体系。普通的缩略语在他的眼中有了新的意义,而且只和他们有关系:a.d与annodomini(公元)无关,而只是代表annodombei-andson(董贝父子纪元)。 在生与死的过程中,他跟他父亲先前一样,曾经从儿子上升为董贝;在这之后的近20年中,他是这个公司的唯一的代表。在这20年中,他结婚已有10年。有人说,他是跟一位没有把心交给他的女士结了婚,这位女士过去曾经有过幸福,后来安心让那颗破碎了的心对现状逆来顺受,安守本分。这种流言蜚语与董贝先生密切有关,因此不大可能传到他的耳朵里;如果真的传到了,那么世界上大概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那样对它完全不相信的。董贝父子公司经常经营皮革生意,但却从来不经营心的生意。他们把这个花俏的商品让给青年男女、寄宿学校和书籍去打交道了。董贝先生可能会这样来推断事理:任何一位具有常识、和他本人结婚的妇女,理所当然地一定会觉得心满意足,光彩体面;给这样一个公司生下一个新的合伙人的希望,即使在她们当中最没有野心的女性的心中也必定会唤起那光荣得意、兴奋激动的抱负来;董贝夫人签订了那份婚约就意味着她几乎必然就会成为那个高贵的、富有的家庭的一员,且不提她给那个家庭传宗接代的事了,因此她一定会完全看到这些好处;董贝夫人曾经从日常生活经验中认识到他的社会地位;董贝夫人经常坐在他的餐桌的首席,并以出色的贵夫人的风度,十分得体地履行了家庭主妇的职责;董贝夫人一定一直是幸福的,她不可能不这样。 不过,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对了。这个缺点他是会承认的。就只有这一个缺点;但是这一个缺点却确实关系重大。他们已经结婚十年,但是直到今天,董贝先生坐在床边的大扶手椅子上,玩弄着他的沉甸甸的金表链,让它发出了叮零叮零的响声之前,他们还没有后嗣—— 没有值得一提的后嗣。大约在六年以前,他们有了一个女儿;这个孩子没有被人觉察,已经偷偷地溜进了这个房间,现在正战战兢兢地蹲在一个角落里;她从那里可以望得见她妈妈的脸孔。可是对董贝父子公司来说,一个女儿算得了什么呢!在公司的声望与尊严的资本中,这样一个孩子只不过是一枚不能用来投资的劣币——一个坏孩子——,如此而已。 然而,董贝先生这时杯子里却装满了称心满意的酒,装得很满很满,因此他甚至可以把其中的一两滴洒到他的小女儿的小径中的尘土上。 所以他说道,“弗洛伦斯,我想,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去看看你漂亮的小弟弟嘛。可别去碰他!” 女孩子朝着蓝色的上衣和笔挺的白色领带敏锐地看了一眼,这两件东西加上一双走起来格吱格吱响的长靴和一只滴答滴答走得很响的表,构成了他对父亲的概念;但是她的眼睛立刻又回到了她母亲的脸上;她没有移动,也没有回答。 不一会儿,夫人张开了眼睛,看到了女孩子;女孩子向她跑过去,然后踮起脚跟,好让脸部尽量藏到她的怀抱中,一边悲观绝望地、而又满怀深情地紧紧抱着她,女孩子的这种感情与她的年龄是很不相称的。 “啊,天主保佑我!”董贝先生急躁地站起来,说道,“这真是十分鲁莽、十分冒失的行动!也许我最好去请佩普斯大夫,劳驾他再到楼上来一趟。我就下去。我就下去。”他走到壁炉前的长靠椅边,停了片刻,又补充说道,“我想用不着我请求您,要格外小心地照看好这位年轻的先生吧,您这位——” “布洛基特太太,先生?”护士提示道,她是一位爱装出假笑,门第已经衰微的女人;她不敢把她的姓名当作事实来陈述,而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可供考虑的建议提出来。 “照看好这位年轻的先生,布洛基特太太。” “是的,先生,当然的。我记得弗洛伦斯小姐出生的时候——” “是的,是的,是的,”董贝先生向那个摇篮弯下身去,同时稍稍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弗洛伦斯小姐那时一切都很好,但这却是另外一码事。这位年轻的先生是命中注定要去完成一番伟大事业的。命中注定的伟大事业呵,小家伙!”当他向婴孩这样打了招呼的时候,他把他的一只手举到唇边,吻了吻它;然后,似乎害怕这个动作有损于他的尊严,就很不自然地走开了。 帕克-佩普斯大夫是宫廷医生当中的一位,在帮助重要家族增添人口方面享有很大的声誉,现在正把双手抄在背后,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家庭医生对他的钦佩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在过去的六个星期中,他一直在他的病人、朋友和熟人中吹嘘现在的这个病例,说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等待着和帕克-佩普斯大夫一起被请去进行会诊。 “唔,先生,”帕克-佩普斯大夫说道,他那清晰、深沉、洪亮的声音这时候像被布蒙住的门铃一样,减弱了;“您去看您亲爱的夫人时,您是否发现她被惊醒了?” “她是否好像受到了刺激?”家庭医生轻声说道,同时向帕克-佩普斯大夫鞠丁个躬,好像是说,“请原谅我插了一句话,不过这是个有价值的补充。” 董贝先生被这个问题问得很为难。他在这之前很少想到过病人,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他说,如果帕克-佩普斯大夫肯再上楼去看看的话,那么他将十分感激。 “好!我们不应当向您掩饰真情,先生,”帕克-佩普斯大夫说道,“公爵夫人——请原谅,我把姓名给混淆了;我是想说,您的和蔼可亲的夫人缺乏精力;有一定程度的虚弱,总的说来,没有灵活应变的能力,这是我们所不愿意——” “看到的,”家庭医生插嘴道,同时又低了一下头。 “完全不错,”帕克-佩普斯大夫说道,“这是我们所不愿意看到的。看来,坎卡贝夫人的体质,对不起,我是想说董贝夫人的体质,我把病人的姓名给混淆了。” “病人很多很多,”家庭医生低声说道,“确实,不可能指望他把他们的姓名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否则倒是不可思议的了——,帕克-佩普斯大夫在伦敦西区1的业务——” “谢谢您,”大夫说道,“完全不错。我是说,看来,我们病人的体质经受了一次冲击,要希望恢复元气就只有作出很大的、有力的——”—— 1伦敦西区(weat-end):伦敦西部地区,其中有很好的公园、花园、宫殿、贵族住宅、议会及政府机构等。 “和劲头十足的,”家庭医生低声说道。 “完全不错,”大夫同意道,“和劲头十足的努力才行。皮尔金斯先生担任这个家庭的医疗顾问——,毫无疑问,没有什么人能比他更有资格担任这个职务的了。” “啊!”家庭医生低声说道,“这是休伯特-斯坦利爵士的夸奖呢1!”—— 1指诚实的夸奖。休伯特-斯坦利爵士(sirhubertstanley)是18世纪英国戏剧作家托马斯-莫顿(thomasmorton,1764-1838年)的喜剧《伤心的治疗》(acurefortheheartache)中的一个人物。 “您这么说真太客气了,”帕克-佩普斯大夫说道,“皮尔金斯先生由于担任这个职务,对病人正常状态下的体质是最为了解的(这种了解对我们在这种情况下作出诊断是十分宝贵的);他和我一致的意见是,在目前的情况下,需要求助于生命力来作出劲头十足的努力;如果我们这位有趣的朋友董贝伯爵夫人——请原谅,董贝夫人真的不——” “能,”家庭医生说道。 “成功地作出那样的努力的话,”帕克-佩普斯大夫说道,“那么就会出现危急的局面,那是我们两人都会衷心悲痛的。” 说完之后,他们站在那里向地上看了几秒钟。然后,帕克-佩普斯大夫默不作声地做了个手势之后,他们上了楼;家庭医生巴巴结结、毕恭毕敬地为那位杰出的专家开了房门,然后跟随在他后面。 如果说董贝先生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忧伤的话,那对他是不公道的。可以恰当地说,他不是那种会惊慌失措或感情激动的人;但他内心总是有感觉的;如果他的妻子生了病、倒下去了的话,那么他是会感到很不愉快的;他会觉得从他的盘子、家具和其他家庭用品中间不见了一个什么东西,而这东西是很值得有的,丢弃它不能不使他感到由衷的惋惜;然而这无疑是冷淡的、照例行事的、绅士式的沉着克制的惋惜。 不久,首先是楼梯上——的衣服声,然后是一位夫人突然急急忙忙地走进了房间,把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沉思打断了。这位夫人已经过了中年,但却穿着得十分年轻,特别是胸衣绷得紧紧的,更显得这样;她的面容和姿态中露出一副紧张的神气,说明她正抑制着内心十分激动的情绪;她跑到他跟前,急忙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透不过气来地发出声音,说道: “我亲爱的保罗!他真正是我们董贝家里的人哪!” “唔,唔!”她的哥哥回答道,——因为董贝先生是她的哥哥——“我觉得他-确-实-是像我们家里的人。你别太激动了,路易莎。” “我是很傻,”路易莎坐下,掏出一块手绢,说道,“不过,不过,他是这么完完全全地是我们董贝家里的人呵!我这一辈子还从没有见到过像这样的事!” “可是范妮本人呢?”董贝先生问道,“范妮怎么样了?” “我亲爱的保罗,”路易莎回答道,“什么问题也没有。请相信我的话,什么问题也没有。当然,她筋疲力竭了,不过根本不能跟我生乔治或弗雷德里克的时候相比。必须作出努力。那样就行,没有别的了。如果亲爱的范妮像我们董贝家里的人的话!——不过我想她将会作出努力的;我毫不怀疑,她将会作出努力的。她知道,我们要求她尽这个责任,因此她当然是会作出努力的。我亲爱的保罗,我从头到脚都在哆嗦、摇晃,我知道,我这样是很软弱很傻气的,可是我头昏眼花得厉害,因此我得求你给我一杯酒和一小块饼才行。当我下楼来看到亲爱的范妮和那个小东西的时候,我想我一定要从楼梯的窗口摔到外面去了。”她最后讲到小东西那几个字时,仿佛是回忆起那个小婴孩就在眼前而说出来的。 在这之后,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奇克夫人,”门外一个很温柔的女性的声音说道,“您好吗,我亲爱的朋友?” “我亲爱的保罗,”路易莎从坐位上站起来,低声说道,“这是托克斯小姐。她是一位善良的人儿!没有她我怎么也到不了这里!托克斯小姐,这是我的哥哥董贝先生。保罗,我亲爱的,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托克斯小姐。” 被这样作了特别介绍的女士是一位身材细长、消瘦的人,姿容衰败,仿佛她当初不是用亚麻布商人所说的“经久不褪色”的染料染成,而是被逐渐洗去了颜色似的。要不是这一点,她真可以称得上是殷勤与礼貌的鲜丽化身了。她长期以来养成一个习惯,就是对当面对她所说的一切,她都令人钦佩地热心听着,而且看着说话的人,仿佛她心里正在把他的形象刻印在她的心灵上,直到生命停止之前永远也不与它分离似的;由于这样一种习惯,她的头这时已经歪向一边。她的手得了一种痉挛性的习惯,仿佛出于情不自禁的钦佩而会自动地举起来。她的眼睛也容易受到类似的影响。她的声音是最温柔悦耳的;她的鼻子是个很大的鹰钩鼻,在鼻梁的正中间长着一个小小的肉瘤,鼻子从这里往脸上伸下去,仿佛它已下定了不可动摇的决心,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也决不再翘起来似的。 托克斯小姐的衣服虽然完全合乎上流社会的风格,质料也是好的,但却有些难看和单薄。她习惯在有带的软帽上和便帽上装饰一些奇怪的、枯萎了的小花。在她的头发中间有时还可以看到一些奇怪的草。那些富于好奇心的人注意到,她的衣领、褶边、围巾、袖口以及其他轻而薄的物品——实际上她所穿的凡是两端可以连接起来的一切东西——,这两端的关系从来都不和好,它们一相遇决不会没有一番搏斗的。她在冬天穿着毛皮的物品——如斗篷、围巾、手筒——,那些毛全都暴怒似地根根竖立,一点也不光滑柔软。她十分喜欢携带有按扣的小袋子,当把袋子合上的时候,按扣就像小手枪一样劈啪直响。当她穿礼服的时候,她在脖子上挂了一个极为质朴的小金盒,它的形状是一只没有光泽、看不出有任何神情的老眼睛。这些以及其他类似的一些现象使得一种看法流传开来:托克斯小姐是一位所谓资产有限的女士,她把这点资产充分利用了。她用小步走路的步态可能更促使人们相信这一点,并且使人觉得,她把普通跨度的一步分成两步或三步,就起因于她有充分利用一切事物的习惯。 “这是真的,”托克斯小姐行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屈膝礼,说道,“有幸被介绍给董贝先生认识,这是我久已盼望得到的光荣,可是我千万没有料想到就在现在。我亲爱的奇克夫人—— 我是否可以称您为路易莎?” 奇克夫人把托克斯小姐的手握在她的手里,把酒杯的底座放在她的手上,并忍住一滴眼泪,低声说道,“上帝保佑您!” “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说道,“我可爱的朋友,您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好些了,”奇克夫人回答道,“喝点酒吧。您一直几乎跟我一样焦急不安,毫无疑问,一定需要喝点酒了。” 董贝先生自然尽了东道主的情谊。 “保罗,”奇克夫人仍旧握着她的手,继续说道,“托克斯小姐知道我一直万分关怀地期待着今天这件事情,她就忙着给范妮做了一个小礼物,我答应把它送给她。这只不过是一个可以摆在梳妆台上的针插,保罗,但是我说,我将要说,我必须说,托克斯小姐所表达的感情十分美妙地适合当前的情况。‘欢迎小董贝’,我说,这是一首诗!” “这是针插上的题词吗?”她的哥哥问道。 “这是针插上的题词,”路易莎回答道。 “不过,您得记住下面的情形,这对我才是公道的,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用低沉的、恳切的、请求的声调说道,“只是由于——我表达我的思想有些困难——只是由于最后是男是女当时不能肯定,这才使我很冒昧地采用了这样的题词。‘欢迎您,董贝少爷!’这才更确切地符合我的感情,我相信您是知道的。不过,我希望,这天使般新来的客人的不确定性,能成为原谅我的理由,否则那就会显得是不谅解我的冒昧了。”托克斯小姐说时向董贝先生优雅地鞠了一个躬,董贝先生和蔼亲切地还了礼。甚至在上面谈话中对董贝父子公司所表示的敬意也很投合他的心意,因此虽然他爱把他的妹妹奇克夫人看作是个软弱的、性格善良的人,但她对他的影响也许比任何人都更大。 “好啦,”奇克夫人亲切地微笑了一下,说道,“在这之后,我对范妮一切都宽恕了!” 这是按照基督精神所作的一项声明,奇克夫人说了以后觉得心情轻松了。并不是她有什么具体的事情需要宽恕她的嫂子,确实也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她宽恕的,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她嫁给了她的哥哥——这件事情本身是大胆无礼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又生了一个女孩子,而不是男孩子;奇克夫人常常提起这件事,说这完全不符合她的期望,也不是她这位嫂子对她所受到的一切厚待与光荣所应作出的令人愉快的报答。 董贝先生这时被急忙请求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两位女士在一起。托克斯小姐立刻痉挛起来。 “我早知道您会仰慕我哥哥的。我以前跟您说过,我亲爱的,”路易莎说道。 托克斯小姐的手和眼睛表示出她是多么仰慕。 “至于他的财产,我亲爱的!” “啊!”托克斯小姐怀着深切的感情说道。 “大得——不得了!” “啊,他的品行,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说道,“他的仪表!他的尊严!我这一生中所见到过的肖像没有一个能完全具备这些优美的品质,一半也没有。多么庄严,您知道,多么坚决,胸膛是多么宽阔,身躯是多么挺直!他是一位财力雄厚的约克郡1公爵,我亲爱的,不比约克郡公爵欠缺什么!”托克斯小姐说道。“我要这样称呼他。”—— 1约克郡(yorkshire):英格兰北部的一个郡。 “你怎么了,我亲爱的保罗!”他妹妹看到他回来的时候,高声喊道,“你的脸色这么苍白!没出什么事吧?” “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路易莎,他们告诉我,范妮——” “啊,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站起来,说道,“别相信它!如果你觉得我的经验可靠的话,那么,保罗,你尽可以放心,只要范妮作出努力就行;”她有条有理地脱下软帽,整整便帽和手套,继续说道,“应该鼓励她作出那个努力;真的,如果必要的话,那就应该强迫她作出那个努力。我亲爱的保罗,现在请跟我一起上楼去。” 董贝先生除了由于前面所说的理由一般受他的妹妹的影响外,还把她当作一位有经验的和能干的主妇,真正相信她,所以默默地同意,立刻跟着她到病人的房间里去。 他的夫人就像他离开她时那样躺在床上,把她的小女儿紧紧地抱在怀中。这个女孩子怀着跟先前一样强烈的感情,紧紧地抱着她,从不抬起头,或把脸颊从她妈妈的脸上移开,或看看站在周围的人们,或说句话,或移动身子,或掉一滴眼泪。 “没有小女孩在身边她就烦躁不安,”大夫对董贝先生低声说道,“因此我们觉得最好还是让她重新进来。” 病床周围一片深沉的寂静;两位医生似乎十分同情而又很少希望地看着这个失去知觉的人,因此奇克夫人一时忘掉了她到这里来的目的,可是她立刻鼓起勇气,并像她所说的,镇静下来,在床边坐下,并用一个竭力想要唤醒一位睡眠者的人的那种同样低微的声调,喊道: “范妮!范妮!” 没有回答的声音,而只有董贝先生的表和帕克-佩普斯大夫的表的滴嗒滴嗒走得很响的声音。这两只表似乎正在寂静中赛跑。 “范妮,我亲爱的,”奇克夫人假装出轻松愉快的语气,说道,“董贝先生到这里来看您了。您是不是要跟他讲话?他们想把您的小男孩放到床上——范妮,您知道,就是那个小娃娃,我想您还没有看到过他吧!不过,他们不能放,除非您把精神稍稍振作起来一些才行。您是不是认为,这该是您把精神振作起来一些的时候了?嗯?” 她把耳朵凑近床上听着,一边向四周站着的人环视着,并举起一个指头。 “嗯?”她重复说道,“您说什么,范妮?我听不见。”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一个声音回答。董贝先生的表与帕克-佩普斯大夫的表似乎跑得更快了。 “啊,真的,我亲爱的范妮,”她的小姑子说道;她改变了姿势,不由自主地说得不很有信心,但却更认真了,“如果您不振作起精神的话,那么我就不得不跟您生气了。您有必要作出努力,也许是您不愿作出的很大的、很痛苦的努力;可是您知道,这是个需要作出努力的世界呀,范妮;当这么多的事情取决于我们的时候,我们应该永不退让。来吧,试一试吧!如果您不试的话,那么我真的一定要骂您了!” 在随即而来的沉寂中,两只表的赛跑是猛烈的、狂暴的。 它们似乎在相互推撞,相互绊倒对方。 “范妮!”路易莎怀着愈益增长的恐怖,环视四周,说道,“只要看我一下就行。只要张开您的眼睛表示一下您听到了我的话,明白了我的话就行,好不好?我的天呀,先生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两位医生隔着床交换了一下眼光。家庭医生弯下身子,在女孩子的耳旁轻声地说了一些什么。小女孩子没有听懂他耳语的意思,向他转过她的毫无血色的面孔和凹陷的、乌黑的眼睛,但丝毫没有放松她的拥抱。 家庭医生又把他的耳语重复了一次。 “妈妈!”女孩子说道。 这熟悉的、受到热烈喜爱的孩子的声音把甚至是那么奄奄一息的知觉也唤醒过来,稍稍地显示了一下。片刻间,闭合的眼睑颤动了一下,鼻孔翕动了一下,还可以看到那极为微弱的笑影。 “妈妈!”女孩子大声地抽泣着,喊道。“啊,亲爱的妈妈! 啊,亲爱的妈妈!” 大夫轻轻地把女孩子散乱的长卷发从母亲的脸上和嘴上拂开。啊,它们是多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呼吸是多么微弱,它不能把它们吹动了! 就这样,母亲用她的胳膊紧紧地抱住那根不结实的圆材,在环绕全世界的黑暗的、未知的海洋上漂流出去了—— 第02章 本章叙述:在突然事件发生之后及时采取的措施;在管理得极好的家 “我说过,”奇克夫人说道,“对可怜的亲爱的范妮我一切都宽恕了,这一点我将永远感到庆幸;那时候我根本没有预料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那时候我确实仿佛是得到了什么灵感似的。不论怎么样,这句话对我来说永远是一个安慰!” 奇克夫人这些令人难忘的话是她在楼上监视女衣裁缝忙着给这个家庭缝制丧服之后,下到客厅里的时候说的。她发表这些意见是为了点拨奇克先生而说给他听的。奇克先生是一位肥壮的、秃顶的先生,脸很大,两只手老插在衣袋里,生性爱吹口哨和哼曲子;他知道,在一个沉浸在悲痛气氛的家庭里发出这种声音是不合礼节的,所以现在正竭力克制着自己。 “别操劳过度了,路,”奇克先生说道,“要不然你就会发生痉挛而卧床不起了!托鲁鲁!托鲁鲁!哎呀,我忘了!我们今天还在这个世界上,明天就可能一命呜呼了!” 奇克夫人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也就罢了,然后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下去。 “说实在的,”她说道,“我希望,发生了这件令人伤心的事情,对我们大家来说将是个警告:我们必须习惯于振作起精神,而且当需要的时候,我们就必须及时作出努力。只要我们善于吸取,从每一件事情中都可以吸取教训。如果我们现在看不到这个教训的话,那么这将是我们自己的过错。” 在这番议论发表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肃静无声,但奇克先生哼了一个非常不适宜的曲子《有一个补鞋匠》,因此就把它打破了;他有些慌乱地纠正了自己之后说,如果我们不利用这种悲伤的机会来吸取一些教训的话,那么这将无疑是我们自己的过错。 “我想,奇克先生,”他的妻子在短时间的沉默之后,回答道,“如果你不去哼《学院号角》或不去哼‘拉姆特伊迪替,波乌乌’之类同样没有意义、没有感情的曲调的话,那么就可以更好地利用这个机会了。”——奇克先生确实压低了嗓子哼着那些曲调取乐,奇克夫人则用无比轻蔑的声调重复地哼着它们。 “这不过是习惯罢了,我亲爱的,”奇克先生辩护道。 “胡扯!习惯!”他的妻子回答道,“如果你是个有理性的动物,你就别作出这样可笑的辩解。习惯!如果我得了一个像你所说的习惯,像苍蝇一样在天花板上走来走去,那么我想我对这就会听够了。” 看来这个习惯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会带来不好的名声,所以奇克先生不敢再进行争辩。 “婴孩怎么样了,路?”奇克先生改变话题,说道。 “你说的是哪个婴孩?”奇克夫人反问道,“说实在的,头脑健全的人谁也不会相信,今天早上我在楼下餐厅里见到了一大群婴孩。” “一大群婴孩?”奇克先生重复道,一边露出惊慌的神色,张大眼睛,向四周环视着。 “大多数的男子都会想到,”奇克夫人说道,“因为可怜的亲爱的范妮已经不在了,这样就有必要去物色一个奶妈。” “哦!啊!”奇克先生说道,“托-鲁-我要说,这就是生活。我希望你已物色到一个中意的,我亲爱的。” “我确实没有物色到一个中意的,”奇克夫人说道,“照我看,也不大可能物色到了。当然,在这期间,这孩子——” “将见鬼去了,”奇克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道,“一定的。” 可是奇克夫人一听见他们董贝家里的一个人竟会去到那里去时,脸上露出的愤怒的神色警告他,他已犯了一个大错误。为了补救他的过失,他就提出了一个巧妙的建议,说道: “难道不能临时用茶壶来喂奶吗?” 如果他有意赶快结束这个话题的话,那么他不可能比这取得更大的成功了。奇克夫人默不作声,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会儿之后,辚辚的车轮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就威风凛凛地走到窗前,通过百叶窗向外窥视。奇克先生觉得现在命运跟他作对,于是不再说什么,就走出房间去了。不过奇克先生的情况并不总是这样的。他常常占据优势,在这种时候他就严厉地惩罚路易莎。他们在夫妻争吵中总的来说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针锋相对的一对。一般说来,很难打赌说,谁一定会赢。时常当奇克先生似乎已被打败了的时候,他会突然发动反攻,扭转局势,在奇克夫人的耳边耀武扬威,终于大获全胜。由于他本人同样也可能遭到奇克夫人的突然袭击,所以他们的小吵小闹通常具有变化不定的特色。这是很富有生气的。 托克斯小姐乘着我们刚刚提到的车子来到,气喘吁吁地跑进房间。 “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说道,“是不是还没有找到奶妈?” “还没有呢,我的好人儿,”奇克夫人说道。 “那么,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回答道,“我希望,并且相信——不过,等一会儿,我亲爱的,我将把当事人,介绍给您。” 托克斯小姐像跑上楼来一样快地跑下楼去,把当事人从出租马车中扶出,并立刻护送着回到楼上。 原来她并不是按照法律上或商业上的意义来使用当事人这个词(在这种场合,这个词只表示一个人),而是把它作为一个群体名词来使用的,也就是说,它是表示许多人的。因为托克斯小姐护送来的是:一位肥胖的、脸颊红润的、身体健全的、脸长得像苹果一样的年轻女人,手中抱着一个婴孩;一位不那么肥胖,但脸也像苹果一样的年纪较轻的女人,她每只手中牵着一个肥胖的、脸像苹果一样的孩子;另外一位肥胖的、脸也像苹果一样的男孩子,他自己走路;最后,一位肥胖的、脸像苹果一样的男子,他手中抱着另一个肥胖的、脸像苹果一样的男孩子;他把这男孩子放到地上,用干哑的声音低声吩咐道;“抓住约翰尼哥哥。” “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说道,“我知道您万分焦急,并希望让您放心,所以我就急匆匆地动身到夏洛特皇后的皇家已婚妇女收容所去(您已忘记它了),问她们那里有没有合适的人?他们说,她们那里没有;当她们这样回答我的时候,亲爱的,说真的,我都几乎要为您陷于绝望了。可是碰巧皇家已婚妇女收容所里的一个人听到我提出的问题,就向所长提醒说,有一位现在已经回家的女人十之八九是能满足要求的。我听了这些话,从所长那里又得到证实——她有极好的推荐信,又有无可指责的品格——,于是就立刻查得了地址,我亲爱的,我又急匆匆地出发了。” “您一向是这样热心、善良,我亲爱的托克斯!”路易莎说道。 “哪里,”托克斯小姐回答道。“别这么说。我到达了她的家(那是极为干净的地方,我亲爱的!您可以在地板上吃饭),发现全家人正坐桌边;我觉得我向您和董贝先生不管怎么说,也远不如让你们亲眼看一看他们全家人更能使你们放心,所以我就把他们全都带来了。这位先生,”托克斯小姐指着那位脸像苹果一样的男子说,“是父亲。劳驾您能往前站一点儿,好吗,先生?” 那位脸像苹果一样的男子羞怯地听从了这个请求,站在第一排,露出牙齿,吃吃地笑着。 “这当然是他的妻子罗,”托克斯小姐指着那位抱婴孩的女人,说道,“您好吗,波利?” “我很好,谢谢您,夫人,”波利说道。 为了巧妙地介绍她,托克斯小姐发问的时候,就仿佛是对待一位她只有两个星期没见面的老熟人似的。 “听您这么说我感到很高兴,”托克斯小姐说道,“另外那一位姑娘是她还没有出嫁的妹妹,她跟他们住在一起,照看她的孩子。她的名字叫杰迈玛。您好吗,杰迈玛?” “我很好,谢谢您,夫人,”杰迈玛回答道。 “听您这么说我感到很高兴,”托克斯小姐说道,“我希望您将一直和现在一样。五个孩子。最小的只六个星期。那个可爱的、鼻子上有一个水疱的小男孩是最大的孩子。我想那水疱,”托克斯小姐向全家人看了一眼,说道,“不是由于体质上的原因,而是由于意外事故产生的吧?” 只听见那位脸像苹果一样的男子粗声粗气地说道,“熨斗”。 “对不起,先生,我没听清楚,”托克斯小姐说道,“您是说?——” “熨斗,”他重复说道。 “啊对了,”托克斯小姐说道,“对了,完全正确。我忘记了。这小家伙当他母亲不在的时候,去闻了一下发烫的熨斗。您说得一点也不错,先生。当我们到达这个房屋门口的时候,承蒙您的好意,您正要告诉我,您的职业是——” “司炉。” “杀骡?”托克斯小姐十分吃惊地说道。 “司炉,”那男子说道,“蒸汽机。” “啊,是的!”托克斯小姐答道,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似乎还很不完全了解他的意思。 “您喜欢它吗,先生?” “什么,夫人?”那男子问道。 “就是那,”托克斯小姐回答道,“您的职业。” “啊,挺喜欢的,夫人。灰有时跑进这里,”他指一指胸膛,“它使人的声音粗哑,就像我现在这样。但这是由于灰,而不是由于脾气粗暴造成的。” 这个回答似乎没有使托克斯小姐听得更明白,因此她觉得难于把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但是奇克夫人这时帮了她的忙,她对波利、她的孩子们、她的结婚证书、推荐书等等进行了仔细的审查。波利安全无恙地通过了这个严峻的考验之后,奇克夫人就离开客厅,到她哥哥的房间去,向他报告;为了使好的报告有一个生动的注释和有力的证明,她把脸颊最红润的两位小图德尔一道带了去。脸像苹果一样的这一家人姓图德尔。 董贝先生自从妻子逝世以后一直没有走出他自己的房间,而在专心一意地幻想着他的还是婴孩的儿子的青年、教育与今后的前程。有个什么东西压在他的冷淡的心底,比它通常的分量更重,也更冷;但这主要是他感觉到他的儿子遭受了损失,倒不是他感觉到他自己遭受了损失;这种感觉在他心中引起了一种几乎是愤怒的懊丧。他寄托着这样重大希望的一个人的生命与发展竟在一开始的时候就由于缺少这样区区一位小人物而遭到危险;董贝父子公司竟会由于一位奶妈的缘故而摇摇欲坠,这是件令人痛苦的屈辱的事情。他怀着高傲与妒嫉的心情,十分苦恼地想到,完成他所怀抱的理想的第一步竟取决于一位被雇佣的女仆人,这位女仆人对他的孩子来说将暂时成为一切,甚至是他通过结婚,使他自己的妻子所能做到的一切,因此每当一位新的候选人被拒绝的时候,他心里都会暗暗地感到高兴。然而现在,他不能再在这两种不同的感情中徘徊不决的时候来到了,特别是,当他妹妹一边对托克斯小姐的不知疲倦的友谊说了许多称赞的话,报告了波利-图德尔所具备的条件,从这些条件中似乎找不到什么缺点的时候,就更需要他作出决定了。 “这些孩子看去是健康的,”董贝先生说道,“但是想一想他们有朝一日要求来跟保罗攀扯什么亲戚关系吧!把他们领走,路易莎,让我看看这位女人和她的丈夫。” 奇克夫人把这两位皮肤娇嫩的图德尔领走,按照她哥哥的吩咐,很快又把两位皮肤粗糙一些的图德尔领回来。 “您这位善良的女人,”董贝先生说道,他整个身体在安乐椅子中转动着,好像他没有四肢与关节似的,“我知道您家境清寒,希望给这个小男孩,我的儿子喂奶来挣点钱,这孩子过早地被夺去了永远也不能代替的人。我不反对您采用这种方法使您的家庭富裕一些。根据我的判断,您似乎是一位合适的对象。但是在您到我的家里担任这个职务之前,我必须向您提出一两条您必须遵守的条件。当您在我家里的时候,我必须规定大家一直用一个普通的、便于称呼的姓,比方说理查兹来称呼您。您反对大家管您叫理查兹吗?您最好跟您丈夫商量一下。” 由于她的丈夫除了咧开嘴吃吃地笑,并不断地伸出右手捂着嘴,使手掌潮湿一些之外,什么话也没有说,图德尔大嫂用胳膊肘轻轻地推了他两三次也是徒劳无效,因此她就行了个屈膝礼,回答道,如果在这里需要改换个姓来称呼她的话,那么在给她定工资的时候,请把这一点也考虑进去。“当然,”董贝先生说道,“我希望把这完全作为一个工资问题来考虑。现在,理查兹,如果您要给我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当奶妈的话,那么我希望您永远记住下面的一些话:您在履行了一定的职责之后,将会领到一笔丰厚的报酬;在您担任职务期间,我希望您尽量少去看望您的家庭。当不再需要您履行这些职责,不再向您支付报酬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一切关系就都结束了。您明白我的话了吗?” 图德尔大嫂似乎对这有些疑问,至于图德尔本人,他显然没有丝毫疑问,因为他根本莫名其妙。 “您有您自己的孩子,”董贝先生说,“在我们的这个交易中,您根本不需要爱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不需要爱上您。我不希望,也不愿意看见这一类事情。恰恰相反,当您离开这里的时候,您就结束了这纯粹是买与卖、雇佣与辞退的交易关系,然后您就到别的地方去住。孩子就不再记得您。您如果愿意,也可以不再记得孩子。” 图德尔大嫂的脸颊比先前更红了一些,说,她希望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我希望您明白,理查兹,”董贝先生说道,“我毫不怀疑,您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一点。确实,这是明明白白,显而易见的事情,不可能是相反的情况。路易莎,我亲爱的,请你把有关钱的事情跟理查兹安排一下,让她在她认为合适的时候和按她愿意的方式领去。您这位叫什么的先生,如果您愿意,我想跟您谈一两句话。” 当图德尔跟着他的妻子正要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就这样在门口被喊住了。他走回来,单独面对着董贝先生。他是个身强力壮、自由散漫、后背驼曲、行动笨拙、毛发蓬松的人,他的衣服随随便便地搭在身上;头发和连鬓胡子又长又密,也许由于烟与煤粉的关系,比自然的颜色更为浓黑;手上长着厚茧和好多疖疤;方方的前额,上面的纹理就像树皮一样粗糙。他与董贝先生在所有方面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董贝先生是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剪得整整齐齐、钱财富有的上流社会人士,像崭新的钞票一样富有光泽,清脆有声;他似乎经过黄金淋浴这个使人激励精神的行动之后,已经被人为地绷紧和振奋起来了。 “我想您有一个儿子吧?”董贝先生问道。 “有四个,先生。四个小子,一个闺女,全都活着!” “唔,您把他们全养下来了,总算还经受得起!”董贝先生说道。 “在这世界上我有一件事经受不起,先生。” “什么事?” “失去他们,先生。” “您能念书吗?”董贝先生问道。 “唔,勉勉强强能念一点儿,先生。” “写字呢?” “用粉笔吗,先生?” “不论用什么。” “我想,如果非要我写不行的话,那么我也能用粉笔对付着写一点儿,”图德尔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不过,”董贝先生说道,“我想,您今年已有三十二、三岁了吧?” “我想,大概是这么个岁数,先生,”图德尔比刚才沉思得长久一些之后,说道。 “那么您为什么不学习呢?”董贝先生问道。 “是的,我准备学,先生。我有一个小男孩,等他长大上学以后,他将会教我。” “唔,”董贝先生聚精会神地对他注视之后说道;他对他没有产生很大的好感,因为他站在那里,眼睛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主要是在天花板上溜来溜去),同时依旧不时抽出手来捂着嘴巴哈气。 “我刚才对您妻子说的话,您听到了吗?” “波利听到了,”图德尔把帽子越过肩膀朝门口的方向猛地一挥,露出对他那口子完全信任的神气。“一切都很好。” “既然看来您一切都由她作主,”董贝先生原以为丈夫是家庭中更有力的人物,本打算把他的意见对他说得更加明确,以便加深他的印象,但却没有成功,就说道,“我想用不着再对您说什么了。” “什么也不用说,”图德尔说道,“波利听到了。她没有打盹儿,先生。” “这么说,我不想再留您了,”董贝先生失望地回答道。 “您过去在哪里工作?” “过去大部分时间是在地下,先生,直到我结婚以后才到地面上来。这里修建了铁路,通车以后我就在一条铁路上工作。” 就像最后一根稻草把满负重载的骆驼的背压断一样,图德尔曾经在地下工作过的这个信息使董贝先生的情绪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向他儿子奶妈的丈夫指了指房门,于是图德尔没有一点不愿意的样子,离开了这个房间。然后,董贝先生把钥匙转了一下,锁上了门,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可怜地踱着步子。虽然他古板和固执地保持着尊严与镇静,可是他还是抹去了使他眼睛变得模糊的泪水,怀着他决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显露出来的情绪,不时说道,“可怜的小家伙!” 董贝先生通过他的孩子来可怜自己,这可能是他高傲的特色。不是“可怜的我!”,不是“可怜的鳏夫!”——这个鳏夫迫不得已,只好去信赖一位乡巴佬的妻子,这位乡巴佬毫无知识,过去“大部分时间是在地下”工作,可是死神却从没有去叩过他的门,他的四个孩子们每天都坐在他的贫穷的餐桌旁——,而是“可怜的小家伙!” 当他嘴里正说着这几个字的时候,他心里想到,在这位女人的道路上正摆着一个巨大的诱惑物,她的婴孩也是一个男孩。她是不是可能把他们相互调换一下呢?——这一个例子正好说明:有一个强大的吸引力正把他的希望与恐惧以及他的全部思想都吸引到一个中心。 虽然不久他就认为这是个荒唐古怪、不大可能(当然不可否认,也有可能)的想法,把它打消了,因而心里也安定下来了,可是他却情不自禁地沿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以至于在心中构思出这样一幅图景:如果当他年老的时候发现了这样一个骗局的话,那么他将会是怎样一种状况呢?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是不是能把由于多年相处所产生的信任与宠爱从这个冒名顶替者的身上除去,然后把它们倾注到一位陌生人的身上呢? 当他这不寻常的情绪平息下来之后,这些顾虑也就逐渐消散了,虽然也留下了好些阴影,因此他决定不让别人看出,由他亲自来密切监视理查兹。当他现在心情比较轻松一些的时候,他认为这女人的社会地位反而是一种有利的情况,因为它本身在她与孩子之间就隔开了一道宽阔的距离,因此他们今后相互疏远将会是容易和自然的。 在同一段时间内,在托克斯小姐的帮助下,奇克夫人与理查兹达成并签订了协议;在隆重的仪式下,婴孩董贝像一枚勋章似地授给了理查兹;她又伴随着许多眼泪与亲吻,把她自己的婴孩交托给杰迈玛。在这之后,端来了一杯杯的酒,用来支撑这家人的低沉的情绪。 “您喝一杯好吗,先生?”当图德尔回来之后,托克斯小姐说道。 “谢谢您,夫人,”图德尔说道,“既然您非要我喝不可。” “您把您亲爱的善良的妻子留在这么舒适的家庭里,您很高兴吧,先生?”托克斯小姐偷偷地向他点点头,眨巴眨巴眼睛。 “不,夫人,”图德尔说道,“我喝这杯酒,祝她早些重新回到家里来。” 波利听到这话,哭得更厉害了。奇克夫人有她当家庭主妇的忧虑,生怕这样放纵地悲伤会对小董贝不利(“真酸,” 她对托克斯小姐说道),所以急忙进行抢救。 “在您的妹妹杰迈玛的照料下,您的小孩一定会很可爱地茁壮成长的,理查兹,”奇克夫人说道,“只是您必须作出努力,使自己高高兴兴才是;理查兹,您知道,这是个必须作出努力的世界。您已经量过您丧服的尺寸了吧,是不是,理查兹?” “是-是的,夫人,”波利抽抽嗒嗒地哭着。 “您穿起来一定很漂亮,我知道,”奇克夫人说道,“这位年轻人给我做过许多衣服。这是用最好的布料做的!” “天主啊,您将会漂漂亮亮,”托克斯小姐说道,“您的丈夫都将会认不出您来了,是不是,先生?” “我一定认得出她,”图德尔态度生硬地说道,“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论在什么地方。” 图德尔显然是收买不了的。 “至于您的生活,理查兹,您知道,”奇克夫人继续说道,“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将供您随便使用。您每天定您自己的饭菜;毫无疑问,您想要什么,什么就会立刻提供到您的面前,仿佛您是一位贵夫人似的。” “是的,确实是这样!”托克斯小姐怀着极大的同情,接过话头,继续说下去,“至于黑啤酒,那数量是无限的,是不是,路易莎?” “啊,当然的!”奇克夫人用同样的声调回答道。“您知道,我亲爱的,只是蔬菜的数量稍稍有些节制。” “也许还有酸菜,”托克斯小姐提示道。 “除了这些例外,”路易莎说道,“她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口味来选择食物,丝毫没有限制,我亲爱的。” “然后,当然,您知道,”托克斯小姐说道,“不论她对自己亲生的小孩子是多么喜爱——毫无疑问,路易莎,您不会责怪她喜爱他吧?” “啊,不会!”奇克夫人仁慈地喊道。 “可是,”托克斯小姐继续说道,“她自然应该关心现在交给她抚养的年幼的孩子,应该认为,眼看着一个与上流社会密切联系着的小天使一天天地从一个共同的源泉中吸取养料,成长起来,这是一种特殊的荣幸;是不是这样,路易莎?” “完全不错!”奇克夫人说道,“您看,我亲爱的,她已经很满意、很安心了,现在正怀着轻松的心情,露出微笑,想要跟她的妹妹杰迈玛和她的小宝贝们,还有她的善良的、诚实的丈夫告别呢,是不是,我亲爱的?” “啊,是的!”托克斯小姐喊道,“当然是的!” 可是尽管这样,可怜的波利还是十分悲痛地和他们一一拥抱;最后,为了避免她和孩子们更加恋恋不舍地告别,她跑开了。可是这个策略没有取得应有的成功;因为第二个最小的孩子看穿了她的意图,立即开始手脚全都着地地跟着她往楼上爬(如果可以使用这个语源有疑义的词的话);最大的孩子(大家在家中都管他叫拜勒1,来纪念蒸汽机)用靴子在地上咚咚地敲出疯狂般的响声来表示悲伤;家中其他的人也一起参加到他的行动中去—— 1拜勒(biler):为boiler(锅炉)的误读。 许许多多的桔子和半便士不加区别地塞到了每个小图德尔的手中,这抑制了他们头一阵迸发出来的极度悲痛;一辆专门为了这个目的等待着的出租马车很快就把全家人送往他们的家中。一路上,在杰迈玛的守护下,孩子们拥挤在车窗口,把桔子和半便士往外扔。图德尔先生宁肯乘坐在火车后面的道钉中间(这是他极为习惯的运输方式),而不愿意像现在这样乘坐在马车中—— 第03章 在本章中,读者可以看到一家之主的董贝先生作为人和父亲时的表现 已故夫人的葬礼完成得使殡仪承办人和邻近的全体居民都完全称心满意(邻近的居民们通常在这种场合是喜欢吹毛求疵的,对礼仪中的任何疏忽或缺点都会生气见怪);在这之后,董贝先生家里的各个成员各自回到了他们在这个家庭体系中原先的地位中。这个小小的世界,就像户外的大世界一样,很容易把死去的人忘掉;当厨娘说了“她是一位性情安静的夫人”,女管家说了“这是人人都难以逃脱的命运”,男管家说了“谁曾料想到会发生这件事呢?”女仆说了“她简直不能相信这件事”,男仆说了“这似乎完全跟做梦一样”之后,他们在这个话题上就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而且开始觉得他们的丧服也已经穿得褪色了。 理查兹以一种体面的被囚禁的状态被安顿在楼上;对她来说,她的新生活的黎明是寒冷与灰暗的。董贝先生的公馆是一栋宏伟的房屋,座落在一条阴暗的、非常优雅的街道的背阴的一面,这条街道位于波特兰十字路口和布赖恩广场之间的地区内,两旁矗立着高大的房屋。这是一栋在街道拐角上的房子,里面十分宽敞,其中还包括一些地窖,装了铁条的窗子向它们皱着眉头,眼睛歪斜的、通向垃圾箱的门向它们斜眼瞅着。这是一栋阴暗沉闷的房屋,后背是圆形的,房屋里有一整套客厅;客厅前面是一个铺了石子的庭院,庭院里有两株干枯的树,树干和树枝都已发黑,发出了格格的、而不是飒飒的响声,因为树叶都已被烟熏枯了。夏天的太阳只有在上午吃早饭的时候才照射到这条街上,那时候运水车、卖旧衣的商人、卖天竺葵的小贩、修雨伞的人、还有一边走一边使荷兰钟的小铃儿发出叮当叮当响声的人也随着太阳来到这里。太阳很快就消失,这一天不再回来;随后而来的是乐队和潘趣木偶戏1;在这之后,人们只能听听风琴的极为沉闷的声音和看看白耗子的表演——有时还有一只豪猪来演杂技,以便变换一下娱乐的兴趣;到了薄暮的时候,男管家们(他们家里的人到外面吃晚饭去了)开始站在门口;点街灯的人试图用煤气来照亮这条街道,但每夜都没有成功—— 1潘趣(punch):英国木偶戏中的主角,他的背是驼的,鼻子很长,而且是钩形的,他的妻子名叫朱迪(judy),时常和他吵架。 公馆里面和外面一样单调无趣。葬礼结束以后,董贝先生命令把家具都蒙罩起来——也许是要保留起来给他儿子用的,因为他所有的计划都和他的儿子联系着——;除了第一层留给他自己用的房间外,其他所有的房间都不进行布置。因此,桌子和椅子堆在房间的中间,外面用大块的包尸布遮盖着,形成了各种神秘离奇的形状。铃柄、窗帘、镜子,由于用杂志、日报和周刊的纸包着,因此被迫对上面登载着的死亡与可怖的谋杀案情进行片断的报道。每一个用荷兰麻布包裹起来的枝形吊灯或分枝烛台,看上去就像是天花板眼睛中掉下的一滴巨大的泪珠。从烟囱中跑出来的气味就像从地下灵堂或潮湿的地方跑出的一样。已经逝世和安葬的夫人的肖像被镶嵌在用可怕的绷带包扎起来的画框中,看起来阴森可怖。每刮起一阵风,就从邻近的马厩中吹来了几根稻草,在拐角四周旋转;当她生病的时候,这些稻草曾经撒在房屋前面,那些发了霉的残余的稻草至今仍粘附在邻近的房屋上;它们常常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吸引到正对过的、等待出租的、肮脏的房屋的门槛上,现在正以凄凉的声调,向董贝先生的窗子滔滔不绝地诉说着。 董贝先生留给自己居住的房间和前厅连接,它们包括一间起居室,一间图书室,还有一间暖房或吃早餐的小玻璃房。图书室实际上是个化妆室,因此热压纸、上等皮纸、摩洛哥皮、俄国皮革的气味与好几双靴子的气味在室内相互竞赛。从暖房里可以望见前面提到的那两株树和几只四处觅食的猫。这三间房屋彼此相通。早上,当董贝先生在前面首先提到的那两间房子中的一间里吃早饭的时候,或者下午,当他回家来吃晚饭的时候,就有人摇铃,召唤理查兹到这个玻璃房里来,抱着她所抚养的小孩在那里走来走去。她在这些时候可以瞥见董贝先生坐在黑暗的远处,越过黑暗的笨重的家具(他的父亲曾经在这座邸宅中居住多年,它的许多陈设都是老式的,阴沉呆板的),向外望着这个婴儿。她从这些瞥见中开始产生了对他在孤独状态时的一些想法,仿佛他是一个在单人牢房中寂寞无伴的囚徒,或者是一个奇怪的幽灵,不能跟他说话,也不能对他进行了解。 小保罗-董贝的奶妈本人过着这样的生活,并带着小保罗一起过着这样的生活,已有好几个星期了。没有奇克夫人在一起,她是从来不出去的。奇克夫人通常在托克斯小姐的陪同下,在天气晴朗的上午前来看望,并带领她和婴孩到户外去散步,或者换句话说,就是在人行道上庄严地来回行走,像是个步行的送葬队伍似的。有一天,当她忧郁地穿过那些冷冷清清的房间闲逛之后,回到楼上,正要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下来的时候,房门缓慢地、平静地开了,一个黑眼睛的小女孩向房间里探望。 “这一定是弗洛伦斯小姐从她姑妈家里回来了,”理查兹想道,她以前从没有看见过这个孩子。“我希望,您身体很好,小姐。” “这是我的弟弟吗?”女孩子指着婴孩,问道。 “是的,我的宝贝,”理查兹回答道。“来亲亲他吧。” 但是女孩子没有走上前来,而是望着她的脸,问道: “您把我的妈妈怎么搞的?” “天主保佑这个小人儿!”理查兹喊道,“多么使人伤心的问题!我怎么搞的?我什么也没有搞,小姐。” “-他-们把我妈妈怎么搞的?”女孩子问道。 “我这一辈子还从没有见到过这样使人感伤的事情!”理查兹说道,她在心里自然把她自己的一个孩子代替了这个女孩子,在类似的情况下,正在打听她的下落。“往这里走近一些,我亲爱的小姐!别怕我。” “我不怕您,”女孩子走近一些,说道,“但是我想知道,他们把我妈妈怎么搞的。” “我亲爱的,”理查兹说道,“您穿那件漂亮的黑长衣来纪念您的妈妈。” “不论穿什么长衣,”女孩子眼睛里涌出眼泪,回答道,“我都能记得我的妈妈。” “可是人们穿上黑衣服来纪念那些已经离开我们的人们。” “离开我们到哪里去了?”女孩子问道。 “到这里来坐在我的身旁,”理查兹说道,“我跟您讲一个故事。” 小弗洛伦斯迅速理解到这个故事是和她所问的问题有关的,就把直到现在还拿在手中的软帽搁在一边,坐在奶妈脚边的凳子上,仰望着她的脸。 “从前,”理查兹说道,“有一位夫人——一位很善良的夫人,她的小女儿非常爱她。” “一位很善良的夫人,她的小女儿非常爱她,”女孩子重复道。 “当上帝认为是对的并应该这样的时候,她得了病,死去了。” 女孩子发抖了。 “她死了,世界上的人再也看不见她了,她被埋葬在地底下,那里长着树木。” “那寒冷的地吗?”女孩子问道,她又发抖了。 “不,那温暖的地,”波利抓住这个有利的时机,回答道,“丑陋的小种子在地里转变成美丽的花朵,转变成毒草和谷物,还有我不知道的其他所有的东西。善良的人们在那里转变成光辉的天使,飞向天国!” 头一直低垂着的女孩子又抬起头来,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望着她。 “就这样,让我想想,”波利说道;面对着这认真探究的眼光,怀着安慰这女孩子的愿望,她突然间取得了成功,而她对她自己的能力又缺乏信心,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情况下,她的心情相当慌乱。“这样,当这位夫人死去以后,不论他们把她带到哪里,或者不论他们把她放到哪里,她都走到上帝那里去了!她向他祈祷,是的,这位夫人向他祈祷,”波利说道,由于她十分真诚,因此连她自己也无限地感动,“教她的小女儿真心相信这一切;让她知道,她妈妈在那里是幸福的,仍旧爱着她,并且让她希望和设法——哦,她整个一生都要设法——有一天到那里去会见她,永远永远也不再分离。” “这是我的妈妈!”女孩子跳起来,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高声喊道。 “这女孩子的心,”波利把她拉到怀里,“这小女儿的心真心诚意地相信这一切,虽然她是从一位陌生的奶妈那里听到的,这位奶妈不能讲得很好,但她本人是一位可怜的母亲,这就是一切;女孩子得到了安慰——,不再感到那么孤单——,她伏在她胸前抽抽嗒嗒地哭着,哇哇地大哭着——,自然而然地爱上了躺在她膝上的婴孩——好啦,好啦,好啦!”波利抚摸着女孩子的卷发,眼泪簌簌地落在上面,说道,“好啦,我可怜的好孩子!” “啊,弗洛伊小姐!您爸爸还会不生气吗!”门口一个很快的声音喊道,这是从一位身材矮小、皮肤褐色、十四岁但神态却像成年妇女一样的姑娘发出的,她有一个小小的狮子鼻,一双像黑色大理石珠子一样乌黑的眼睛。“他曾经特别嘱咐过,不许您到奶妈这里来打扰她。” “她没有打扰我,”波利感到惊异地回答道。“我很喜欢孩子。” “啊,请您原谅,理查兹大嫂,这不要紧,您知道,”黑眼睛的姑娘回答道,她是这么尖嘴利舌,咄咄逼人,似乎要叫人直掉眼泪。“我可能很喜欢吃蜗牛,理查兹大嫂,但不能因此就断定说,我以后就光吃蜗牛不用喝茶了。” “唔,这不要紧,”波利说道。 “啊,谢谢您,理查兹大嫂,这不算什么!”尖嘴利舌的姑娘回答道,“如果您肯费心记一记的话,那么请您记住,弗洛伊小姐归我管,保罗少爷归您管。” “不过我们仍旧用不着争吵,”波利说道。 “啊,是的,理查兹大嫂,”脾气暴躁得像喷火器一样的姑娘回答道,“根本用不着,我并不希望争吵,我们用不着闹出那样的关系,看管弗洛伊小姐是个长期性的活,看管保罗少爷则是个临时性的活。”喷火器只使用逗点式的停顿;她想要说什么,都是像开枪似地在一个句子中说出,如果可能的话,则用一口气说出。 “弗洛伦斯小姐刚刚回家吧,是不是?”波利问道。 “是的,理查兹大嫂,刚刚回来,您看,弗洛伊小姐,您回到家来才一刻钟,您那湿漉漉的脸就把理查兹大嫂为您妈穿着的很贵的丧服弄脏了!”这个喷火器的真实姓名是苏珊-尼珀,她进行了这番申斥之后,就像拔牙似地用力一拧,把女孩子从她的新朋友那里拉开了。不过她这样做,似乎倒并不是由于她故意冷酷无情,而是由于她过分严厉地履行她的职责。 “现在她又回家来了,她将会十分幸福,”波利朝着她和善的脸露出鼓励的笑容,向她点点头,说道,“她今天晚上就要看到她亲爱的爸爸了,她该会多么高兴啊!” “哎呀,理查兹大嫂!”尼珀姑娘立刻打断她的话,说道,“得了吧!说什么看到她亲爱的爸爸!我真愿意她能那样就好了!” “这么说,她不能看到吗?”波利问道。 “哎呀,理查兹大嫂,不能,她爸爸的心思过分用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了,在还没有这另外一个人让他操心的时候,她也从来不是个得宠的孩子,在这家里女孩子是被一脚踢开的,理查兹大嫂,我肯定地对您说。” 女孩子的眼光很快地从一位保姆的身上转到另一位保姆的身上,仿佛她理解和感觉到谈话的内容似的。 “您使我吃惊!”波利喊道,“难道从那时以来董贝先生就一直没有见到过她吗?——” “没有,”苏珊-尼珀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从那时以来一次也没有见到,就在这以前他也几个月几个月不把眼睛往她身上看一眼,我想,如果他过去曾在街上遇到她的话,那么他是不会认出她是他的亲生女儿的,如果他明天在街上遇到她的话,那么他也是不会认出她是他的亲生女儿的,理查兹大嫂,至于我,”喷火器格格地笑了一声,说道,“我怀疑他是不是知道天地间还存在着我这样一个人呢。” “我亲爱的宝贝!”理查兹说道,她不是指尼珀姑娘,而是指弗洛伦斯。 “啊,在我们现在谈话的一百英里之内有一位鞑靼,我可以告诉您,理查兹大嫂,现在在场的人总是不包括在里面的,”苏珊-尼珀说道;“祝您早上好,理查兹大嫂,现在弗洛伊小姐,您跟我来,别像一个淘气的坏孩子那样磨磨蹭蹭地不肯往前走,别学那种孩子,别去学。” 尽管受到了这样的规劝,也尽管苏珊-尼珀生拉硬拽了几下,几乎把她的右肩都要拽脱臼了,小弗洛伦斯还是挣脱了身子,满怀深情地吻着她的新朋友。 “再见!”女孩子说道,“上帝保佑您!我不久将再来看您,您是不是也会来看我?苏珊会让我们见面的,是不是,苏珊?” 总的说来,喷火器似乎是一位性格善良的小人儿,虽然在培训孩子的智力方面,她是这样一种学派的信徒,这种学派主张,孩子就像硬币一样,必须震动它们,叮叮当当地打响它们,并让它们磕磕碰碰,才能使它们发亮。因为,当弗洛伦斯向她这样恳求和向她作出了亲热的姿态与爱抚之后,她抱拢了两只胳膊,摇摇头,并在张得很大的黑眼睛中流露出了怜悯的神情。 “您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是不好的,弗洛伊小姐,因为您知道我不能拒绝您,但是理查兹大嫂和我将考虑考虑怎么办,如果理查兹大嫂愿意,您知道,我可能希望航行到中国去一趟,理查兹大嫂,可是我可能还不知道怎样离开伦敦码头呢。” 理查兹同意这个意见。 “这个公馆并不是真正充满欢乐的,”尼珀姑娘说道,“一个人需要过很孤独的生活,比他应该过的孤独生活更孤独。你们这些托克斯们,你们这些奇克们可以把我的两只门牙拔掉,理查兹大嫂,但是我没有理由要把我的全副牙齿都奉献给她们。” 这个意见理查兹也同意了,因为这是显然无疑的。 “所以毫无疑问,”苏珊-尼珀说道,“只要保罗少爷还归您管,理查兹大嫂,只要我们能想出个办法不会违抗上面的命令,我完全同意我们友好相处,可是我的老天爷呀,弗洛伊小姐,您怎么还不打算走哪,您这淘气的孩子,您还不打算走哪,跟我来吧!” 苏珊-尼珀说了这些话之后,立即采取了强迫的手段,向她这位年幼的被抚养人发动了袭击,把她飞快地拖出了房间。 女孩子处于悲伤与被冷落的境地中,是那么温柔,那么安静和没有怨言;她心里充满了那么深厚的感情,似乎没有一个人需要它;她的心又那么多愁善感,似乎没有一个人关心它或怕伤害它;因此当波利又独自留下来的时候,她的心感到痛苦。在她与那失去母亲的小女孩所进行的简单的交谈中,她本人做母亲的心被感动的程度并不比女孩子小。她像那女孩子一样,觉得从那时刻起,在她们之间已经产生了信任与关怀。 虽然图德尔先生对波利极为信任,但在知识技能方面她却不见得能胜过她。有些妇女的性格总的来说,比男子的性格更为善良、真诚、卓越、高尚,感觉更为敏捷,而且在保持温柔、怜悯、自我牺牲和忠诚的品质方面也比男子更为恒久,她就是这种妇女性格的一个优秀的、明显的样本。虽然她没有什么文化知识,可是她却能够在事情一开始的时候,就让董贝先生了解一些情况,这样就不会在最后像闪电似地使他万分惊愕。 但是我们已经离题了。那时候,波利所想到的只是把她从尼珀姑娘那里成功地取得的好感再推进一步,并想出办法使小弗洛伦斯合法地待在她的身边,而且不违抗主人的意旨。 就在那天晚上,出现了一个好机会。 她跟往常一样,听到铃声,就下楼到玻璃房里,手中抱着婴孩走来走去,走了好久;忽然,使她大感意外和惊愕的是,董贝先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停在她的前面。 “晚上好,理查兹。” 仍然是她在第一天看到的那位严厉的、生硬呆板的先生。他那不苟言笑的神色使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眼睛,行了个屈膝礼。 “保罗少爷好吗,理查兹?” “很壮实,先生,很健康。” “他看来是这样,”董贝先生说道,一边怀着极大的兴趣,朝着她掀开让他观察的很小的脸孔看了一眼,但却装作对它不大关心的样子,说道,“我希望,您需要的东西他们都给您了吧?” “啊,是的,谢谢您,先生。” 可是她回答的时候,忽然流露出了明显的迟疑的口气,因此已经走开了的董贝先生又停下脚步,露出询问的神色,重新转过身来。 “我觉得,先生,要使孩子活泼愉快,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他们看到别的孩子在他们周围玩耍,”波利鼓起勇气,说出了她的意见。 “我记得当您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曾经跟您说过,”董贝先生皱了皱眉头,说道,“我希望您尽可能不去探望您的家庭。 如果您愿意,您就继续散步吧。” 说完这些话,他就走进里面的房间去了;波利看出,他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她碰了一鼻子灰,而却一点也没有达到她的目的。 第二天晚上,当她走下楼来的时候,她发现他正在暖房里踱着步子。她看到这不同往常的情形,心中迟疑,就在门口停住,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该往后退,正在这时候,他喊她进去。 “如果您真的认为那样的伴侣对孩子是有益的话,”他突然地说道,仿佛在她提出建议之后并没有间隔过一段时间似的,“弗洛伦斯小姐在哪里?” “没有什么能比弗洛伦斯小姐更好的了,先生,”波利热情洋溢地说道,“但是我从她的小保姆那里了解到,他们不——” 董贝先生摇了摇铃,然后踱着步子,等着仆人跑来。 “告诉他们,只要理查兹喜欢,就让弗洛伦斯小姐跟理查兹在一起,跟她一起出去,等等。告诉他们,只要理查兹愿意,就让两个孩子在一起。” 铁现在热了,理查兹就大胆地敲打着它——这是个好事情,所以虽然她本能地害怕董贝先生,但是她还是勇敢地去做它——,她请求把弗洛伦斯小姐立刻送下楼来,送到她那里,跟她的小弟弟做朋友。 当仆人离开去执行这项任务的时候,她装出抚弄孩子的样子,可是她觉得,她看到董贝先生的脸色变了;他脸上的神情完全不同了;他急忙转过身来,仿佛想把他说过的话,或她说过的话,或两人都说过的话,收回去,只是由于不好意思才迟疑着没有说出来。 她是对的。上次他看到被他冷落的女儿的时候,她和她垂死的母亲正悲痛地拥抱着;这对他既是揭露,又是责备。让他把全部精力都贯注在他寄托着远大希望的儿子身上吧,可是他还是不能忘记那临终一幕的情景。他不能忘记,他没有参加进去。他不能忘记,在亲热与真诚的清澈的河底,躺着那两个相互拥抱在各自怀中的人儿,而他却仅仅是个完全被排除在外的旁观者,站在她们上面的岸上向下看着,而不是她们当中的一员。 他不能从记忆中消除这些事情,也不能从心中摆脱那些零碎不全的形象所包含的意义;他通过高傲的迷雾仍然能辨认出它们,因此他先前对小弗洛伦斯漠不关心的感情已转变成一种异乎寻常的不安。他几乎觉得,她在注意观察着他,对他不信任。仿佛她掌握着能打通他心中某种秘密的东西的线索,这种秘密的东西的性质他自己也不知道。仿佛她对他心中那条刺耳的、不和谐的琴弦有着天赋的知识,她呼一口气就能使它发出声音。 从她出生起,他对这女孩子的感情就是消极的。他对她从来不曾嫌恶,这不值得他去做,而且也不是他的心意。他从来没有觉得她是个绝对讨厌的东西。可是现在他对她却感到局促不安。她搅乱了他的安宁。如果他知道怎么办的话,他真愿意把关于她的思想完全撂在一旁。也许——谁能解答这种神秘的问题呢!——他害怕他会变得恨起她来。 当小弗洛伦斯提心吊胆地走进来的时候,董贝先生停止来回踱步,向她看着。如果他怀着更大的兴趣,并且用父亲的眼睛来看的话,他可能会从她那敏锐的眼光中看出使她心神慌乱的激动与恐惧,看出她热烈地盼望能跑去抱住他,把脸藏在他的怀抱中,喊道,“啊,爸爸,设法爱我吧,我没有别的亲人了!”,看出她站在那里可怜巴巴地需要得到某种保证与鼓励;看出她那负担过重的年幼的心正在彷徨,想为它的悲痛与深情寻找一个天然的安息的场所。 可是这些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只看到她犹豫不决地停在门口,向他望着;他没有看到别的了。 “进来吧,”他说道,“进来吧。这孩子怕什么?” 她走进去了;在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态向四周环视了一会儿之后,她把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紧挨在门口。 “到这里来,弗洛伦斯,”她的父亲冷冰冰地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爸爸。”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当她迅速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脸的时候,那张脸上表露出的神情使她眼中噙着的泪水凝结了。她又低下眼睛,伸出了哆嗦的手。 董贝先生把它松松地握在自己手里,站在那里,眼睛向下对她看了一会儿,仿佛他和这女孩子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和做什么似的。 “好吧!做一个好孩子!”他抚摸她的头,好像偷偷地用烦乱不安与疑惑不定的眼光望着她,说道,“到理查兹那里去吧!去吧!” 他的小女儿又迟疑了片刻,仿佛她还想偎依在他的身边或者还怀着一线希望:他会把她举起来,抱到他的怀中,并亲亲她。她又一次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脸孔。他想,她现在的表情跟她那天夜里环视四周,最后望着医生时的表情是多么相像啊,于是他就本能地放下她的手,走开了。 不难察觉,弗洛伦斯在她父亲面前处于极为不利的地位。它不仅使孩子在心理上感到拘束,而且也使她不能举止自然、优美和行动自由。波利看到这种情景,但仍然保持勇气,没有气馁;根据她自己对董贝先生的判断,她对可怜的小弗洛伦斯的丧服所发出的默默的呼吁寄托着很大的希望。“如果他只爱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而另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就在他的眼前,那真是太残酷了,”波利想道。 所以,波利就在他的眼前把她尽量留得长久一些,又把小保罗照管得很好,这样显然可以看出,他在他姐姐的陪伴下,更加活泼了。到了需要重新回到楼上去的时候,她本想送弗洛伦斯到里面的房间去向她的父亲说声晚安,但这女孩子胆怯,退回来了;当波利又催促她去的时候,她伸开手掌捂住眼睛,仿佛要把自己微贱的形象给遮盖掉似的,“啊,不,不!他不需要我!他不需要我!” 她们之间发生的小争吵引起了董贝先生的注意;他正坐在桌旁喝酒,就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弗洛伦斯小姐怕她进来跟您说晚安会打扰您,先生。” “这没有关系,”董贝先生回答道。“您可以让她来来去去,不用管我。” 女孩子听了这话畏缩了,并且在她身份低下的朋友回过头来之前就离开了。 不管怎么说,波利由于成功地想出了这善意的计策,而且又十分灵巧地实现了它,所以感到十分得意,因此当她又平安地在楼上安下身来的时候,她就立即把这些情况详详细细地透露给喷火器听了。这样做,表明波利对尼珀姑娘表示信任,可是尼珀姑娘对于这一点,以及对她们今后可以自由交往的前景却反应相当冷淡。她丝毫也不热情地表示高兴。 “我还以为您会高兴的呢,”波利说道。 “啊,不错,理查兹大嫂,我非常高兴,谢谢您,”苏珊回答道;她身子忽然挺得笔直,好像有另一根骨头插进她的胸衣中似的。 “您没有把您的高兴表现出来,”波利说。 “啊!我只不过是一位在这里干长期活的人,不可能指望我像一位在这里干临时活的人表现得那么高兴,”苏珊-尼珀说道。“我发现,干临时活的人在这里总是占上风。不过虽然这座房屋跟隔壁的房屋之间有一道非常漂亮的界墙,可是我可能还是不愿意到那座房屋里去,理查兹大嫂。”—— 第04章 在本章中,又有一些新人物在这个演出惊奇故事的舞台上出场 虽然董贝父子公司的营业所位于伦敦城的辖区之内,鲍教堂1的钟所发出的响亮声音在没有被街道的喧嚣淹没时,在这里是可以听得见的,但在邻近某些地方仍然可以看得见英勇冒险、情节离奇的传说的遗迹。高格和马高格2的尊严神态,在十分钟步行的距离之内就可以看见;伦敦皇家交易所就在近旁;英格兰银行是它最宏伟的近邻,它地下的保险库中,“在下面的空瓶子中间3”,装满了金银。在街道拐角上矗立着富有的东印度公司4,它使人接连不断地联想起贵重的织物、宝石、老虎、象、象轿5、水烟筒、雨伞、棕榈树、四人或六人抬的大轿,还有那皮肤褐色、坐在地毯上的豪华的王子们,他们的便鞋前端是高高翘起的。在邻近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画着张满风帆、飞速驶向世界各地的船舶的图画,也可以看到旅行用品仓库,它们可以在半小时之内把任何人到任何地方去所需要的旅行用品装备齐全;还可以看到在航海仪器制造商人的店门外有一些小小的、木制的海军军官候补生,穿着陈旧过时的海军制服,永远在监视着出租马车—— 1鲍教堂(bowchurch):位于伦敦市中心;它的钟声所及之处,就是伦敦市的市区。 2高格和马高格(gogandmagog):是伦敦市政厅门前的两个木雕巨像;相传马格是过去的君王,马高格是另一位传说中的英雄。 3这是古老的祝酒词中的话语。 4东印度公司(eastindiahouse):存在于1600年至1858年的英国贸易公司。公司长期垄断了对印度的贸易,并操纵了这个国家最重要的管理职能。 5象轿:驮在象背上可供数人乘坐的凉亭状座位。 有些海军军官候补生的模拟像我们可以不客气地称为最像木头那样死板的,它们以一种使人极难以忍受的谦恭有礼的神气,伸出右腿,矗立在人行道上;它们的鞋扣和带翻领的背心的式样是人们的理智最难以接受的;它们还拿了一件仪器,放在右眼附近,那仪器的大小十分不合比例,使人看了极为不快。在这些模拟像当中,有一个模拟像的唯一的主人与所有者,也就是说那个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唯一的主人与所有者(他以他而感到自豪),是一位上了年纪、带威尔士假发的、有身份的先生;他支付房租、税金和应付费用的时间比许多有血有肉、完全长大成人的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年龄还长;在英国海军中,年富力强的海军军官候补生是并不缺少的。 这位老先生的存货包括精密计时表、晴雨表、望远镜、罗盘、航海图、地图、六分仪、象限仪,以及用于确定船舶航线、进行船舶计算、研究船舶所在地的各种仪器的样品。在他的抽屉中和架子上存放着铜制的与玻璃制的物品;除了那些具有初步知识的人以外,谁也不能找出它们的顶部,或猜出它们的使用方法,或在看过它们之后,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能放回到它们桃花心木制的老窝里去。每一件东西都被塞进最紧凑的箱子中,装到最狭窄的角落里,后面用最不得当的软垫防护着,并用螺丝拧紧到最尖锐的角中,以防止它那像哲学家般的沉着镇静被海洋的滚滚波涛所扰乱。在所有的情况下都采取了这种不同寻常的预防措施,以便节省地方,把东西摆得紧凑。一切都适合于实际航行的要求,都用软垫防护,并都紧紧拧进每个箱子中(不论它们像有些箱子那样,是普通的四角形箱子,还是像另一些箱子那样,有些像三角帽、有些像海星的东西,或者是那些与其他箱子比较起来比较温柔和不大的箱子);因此,在这种总的气氛的影响下,这个店铺本身似乎几乎都要变成一个温暖舒适、适于航海的、船舶形状的商店了,在突然下水的情况下,所缺少的只是足够行船的水面,能使它安全行驶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荒岛上去。 这位对他的小海军军官候补生感到自豪的船舶仪器制造商的家庭生活中的许多细小情节,也加深和突出这样一种幻觉。他的熟人主要是船具商之类的人,所以他在餐桌上经常摆放着许多真正在船上吃的饼干。餐桌上也经常有肉干和舌干,散发出绳子麻线的气味;酸菜是用很大的批发的坛子端到餐桌上来的,坛子上贴着印有“经销船上各种食品”字样的标签;烈酒是用没有瓶颈的方瓶子端上的。墙上挂着的画框中是描绘船舶的老版画,船舶上的字母是指明各种秘密的;盘子上画着在前进中的鞑靼快速帆船;壁炉架上装饰着奇异的贝壳、海藻和苔藓;装有护壁板的小后客厅,像船舱一样,光线是从天窗中射进来的。 他像小商船的船长一样,和他的外甥沃尔特住在这里,没有别的人。沃尔特是一位十四岁的男孩子,他那副神态活像是一位海军军官候补生,这也进一步加深了上述总的印象。但事情到这里也就完结了,因为所罗门-吉尔斯本人(人们通常更喜欢管他叫老所尔),根本没有一位航海人员的外貌。他那威尔士假发自然不消说了,那是威尔士假发中最普通、最难梳理的,他带上它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海盗。从其他方面来看,他是个慢条斯理,讲话平平静静,并喜爱思考的老人;他的眼睛红红的,仿佛是穿过迷雾看着您的小太阳;他的神态像是刚刚被唤醒的样子,如果他通过店中每一架光学仪器连续凝视三、四天之后,突然重新回到周围的世界上,发现它一片绿色的话,那么他就可能呈现出这样的神态。他的外表中唯一可以看到的变化是,他原来全身上下穿着一套咖啡色的服装,裁剪得宽松肥大,上面装饰着发亮的扣子,现在则仍旧穿着那同样咖啡色的上衣,但裤子却换成颜色较淡的本色布做的了。他衬衫的褶边整整齐齐;前额上架着一副最上等的眼镜;裤上的表袋中装着一只很大的精密计时表,他宁肯相信伦敦城里所有的钟表,甚至太阳都共同密谋来跟它作对,也决不会对他这个宝贵的财产产生怀疑。他现在就像过去一样,年复一年地这样待在这个小小的海军军官候补生身后的店铺中和客厅里;每天夜里他定时爬上远离其他房客的一个凄凉的顶楼中去睡觉,当安安逸逸住在下面的英国的先生们很少想到,或根本没有想到天气怎样的时候,这顶楼上却常常刮大风。 读者与所罗门-吉尔斯认识是在一个秋天下午的五点半钟。所罗门-吉尔斯那时正在看他那只完美无缺的精密计时表,看看是什么时候了。城市照常每天一次向外疏散人群,已经进行了一个小时或更长久一些;人的浪潮仍然向西滚滚流动着。就像吉尔斯先生所说的,“街上的人已经稀少得多了。”今天晚上好像要下雨。店铺里所有的晴雨表都呈现出垂头丧气的神态。雨滴已经在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三角帽上闪耀着亮光。 “不知道沃尔特在哪里!”吉尔斯把精密计时表重新小心地藏好以后,说道,“晚饭已经准备好半个小时了,可是却不见沃尔特!” 吉尔斯先生在柜台后面的凳子上转过身子,通过橱窗中的仪器往外看,看看他的外甥是不是正在穿越马路。没有。他没有在那些摆动的雨伞中间。他也决不是那个戴油布帽子、卖报的男孩子,那男孩子正沿着外面的铜牌慢吞吞地走过去,并且用食指把自己的姓名写在吉尔斯先生的姓名上面。 “如果我不知道,他太爱我了,不会逃跑,也不会违反我的意愿,自己跑到船上去的话,那么我真要开始坐立不安了,”吉尔斯先生用指关节轻轻敲打着两、三个晴雨表。“我真会的!全都在很低的度数1,啊!湿气真大!唔,是需要下雨了。”—— 1原文为allinthedowns,吉尔斯这样说是指晴雨表中的度数很低,但这又是英国剧作家和诗人约翰-盖伊(johngay,1685-1732年)著名叙事诗《温存的威廉和黑眼睛的苏珊告别》(sweetwiliam’sfarewelltock-eyedsusan)中开头的诗句,意为“船队全都在唐斯”。唐斯(thedowns)是英法之间多佛海峡的一部分,为船舶停泊处。狄更斯采用这种文字表现方法,是为了使读者感到幽默有趣。 “我觉得,”吉尔斯先生把一个罗盘匣子玻璃顶上的灰尘吹去,说道,“孩子总是喜欢跑到后客厅里去,你毕竟不能比他更直接更准确地指向后客厅。后客厅的方向是不能更正确的了。正北,不向其他方向偏离二十分之一度!” “喂,所尔舅舅!” “喂,我的孩子!”仪器制造商轻快地转过身去,喊道,“啊,你回来了,是吗?” 这是个兴致勃勃、快快活活的男孩子,由于冒雨回家来,显得十分精神;他的脸白嫩、漂亮,眼睛明亮,头发卷曲。 “唔,舅舅,我不在,你整天是怎么过的?晚饭好了吗? 我饿极了。” “说到这一天怎么过嘛,”所罗门和颜悦色地说道,“如果像你这样一条小狗不在,我不能过得比你在的时候好得多,那就怪了。说到晚饭好了没有嘛,它已经准备好半个钟头了,正在等着你呢。说到饿嘛,-我也一样!” “那么来吧,舅舅!”孩子喊道,“海军上将万岁!” “去你的海军上将!”所罗门-吉尔斯回答道。“你是想说市长先生吧。” “不,我不是想说他!”孩子喊道。“海军上将万岁!海军上将万岁!前——进!” 这道命令一下,威尔士假发和它的佩戴者就立刻毫无抵抗地被带领到后客厅去,就好像走在由五百人组成的攻入敌船的队伍的最前面似的;然后所尔舅舅和他的外甥很快就开始吃起煎箬鳎鱼来;旁边摆着的牛排是他们的下一道菜。 “永远是市长,沃利,”所罗门说道,“不要再提海军上将了。市长就是-你-的海军上将。” “哦,难道是这样吗?”孩子摇摇头,说道,“唔,捧剑侍从也比市长强些。捧剑侍从有时还能抽出-他-们的剑来。” “尽管他费尽力气,但还是显出一副愚蠢的样子,”舅舅回答道。“听我说,沃利,听我说。看那壁炉架。” “哎呀,谁把我的银杯子挂在钉子上了?”孩子高声喊道。 “我挂的,”他的舅舅说道。“现在不用这种有柄的大杯子了。从今天起我们必须用玻璃杯喝了,沃尔特。我们是做生意的人。我们属于伦敦市。从今天早上起,我们开始过新的生活了。” “好吧,舅舅,”孩子说道,“只要我能为你祝福就行,我可以用任何你喜欢的东西来喝。现在,所尔舅舅。为你的健康干杯!我还要为——” “为市长欢呼。”老人打断他的话。 “为市长,为名誉郡长,为市参议会,为同业工会会员欢呼!”孩子说道,“祝他们万岁!” 舅舅十分满意地点点头。“现在,”他说道,“让我来听你谈谈公司的什么事情吧。” “啊!公司的事情没有什么好谈的,舅舅,”孩子使用着刀和叉,说道,“那里有好多非常阴暗的办公室;在我坐的那个房间里,有一个很高的火炉围栏,一个铁的保险柜,一些关于即将启航的商船公告,一个日历,几张写字台和凳子,一个墨水瓶,几本书,几个箱子,还有好多蜘蛛网,其中有一个正好在我的头顶,里面有一只干瘪的青蝇,看上去挂在那里已经好久了。” “没有别的了吗?”舅舅问道。 “是的,没有别的了,不过还有一只旧的鸟笼子,我不知道它怎么到那里去的!还有一个煤桶。” “难道就没有银行存折、支票簿、证券或者其他象征着每天滚滚涌进来的财富之类的东西吗?”老所尔说道,一边通过那永远好像笼罩在他的四周的迷雾,渴望了解似地望着他的外甥,并故意讨好地强调那些词儿。 “啊是的,我想那会有好多,”他的外甥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过所有那些东西都是在卡克先生的房间里,或者在莫芬先生的房间里,或者在董贝先生的房间里。” “董贝先生今天在那里吗?”舅舅问道。 “啊是的。整天进进出出。” “我想他没有注意到你吧。” “不,他注意到了。他走到我的坐位跟前——我真但愿他不那么严肃,不那么生硬呆板,舅舅——,说,‘哦!您就是船舶仪器制造商吉尔斯先生的儿子吧。’我说,‘他的外甥,先生。’他说,‘我是说外甥,孩子。’但是,舅舅,我可以发誓,他确实是说儿子。” “我想是你弄错了,这不要紧。” “是的,这不要紧,但是我想,他不用那么严厉。虽然他确实是说儿子,但这话倒不含有什么恶意。然后他告诉我,你曾经对他说到我,因此他就在公司里给我找了个工作;他希望我勤勤恳恳工作,按时上班下班,然后他就走开了。我觉得他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我想,你的意思是想说,”仪器制造商说道,“你好像不很喜欢他吧?” “唔,舅舅,”孩子大笑着回答道,“也许是的。我从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所罗门吃完晚饭的时候,神情比刚才沉着一些;他不时向孩子快活的脸看一眼。当晚餐已经结束,桌布已经撤走(这顿饭菜是从邻近的小餐馆里取来的)以后,他点亮了一支蜡烛,下楼走到一个小地窖里;他的外甥则站在生了霉的楼梯上,孝顺地拿着蜡烛照他;他这里那里摸索了一番之后,不久就拿着一个样子很古老并积满了灰尘的瓶子回来了。 “哎呀,所尔舅舅!”孩子说道,“你想干什么?那是珍贵的马德拉白葡萄酒1呀!那里只剩下一瓶了。”—— 1马德拉(madeira)是在非洲西北部大西洋中的一个岛,所产的葡萄酒很有名。 所尔舅舅点点头,表示他很清楚他想干什么。在一片肃静中,他拔出软木塞,倒满了两只玻璃杯,然后把酒瓶和第三只干净的空玻璃杯放在桌子上。 “沃利,”他说道,“当你交了好运的时候,当你成为一个取得成功、受人尊敬、生活幸福的人的时候,当你今天在生活中已经迈出的第一步将把你引向一条康庄大道上去的时候——我向上天祈祷,它会把你引向那里去的——,你将喝另外那瓶酒,我的孩子。为我对你的爱干杯!” 老所尔周围笼罩着的迷雾,有些似乎已经跑到他的喉咙里去了,因为他讲话的声音干哑了。当他和外甥碰杯时,他的手也哆嗦了。但是当他把酒杯一举到唇边的时候,他却像堂堂男子汉一样,一口喝光,然后咂咂嘴。 “亲爱的舅舅,”孩子眼中含着泪水,但却故意装出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样子,说道,“为了感谢你对我所表示的恩情,等等,等等,我现在建议为所罗门-吉尔斯先生欢呼三乘三次再加一次。万岁!舅舅,当我们一起喝那最后一瓶酒的时候,你再来回敬我的这次祝酒,好吗?” 他们又碰了杯;沃尔特杯子里还剩着酒,他啜了一口,尽可能装出一副很有鉴别力的神气,把杯子举到眼睛前面。 他的舅舅坐在那里默默地看了他一些时候。当他们的眼光最终相遇时,他立刻开始把他脑子里思考的问题大声地继续说下去,仿佛他一直在说话似的。 “你知道,沃尔特,”他说道,“老实说,经营这个生意对我来说,是一种习惯。我在这个习惯中已经陷得很深,如果我抛弃了它的话,那么我就难以活下去。可是现在没有生意呀,没有生意。当穿那种制服的时候,”他指着小海军军官候补生说道,“确实,那时候是可以发财的,我也真的发了财。可是竞争呀,竞争呀——新发明呀,新发明呀,——改变呀,改变呀,——这世界已经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我不知道我自己现在在哪里,更不知道我的顾客现在在哪里。” “别去想那些事情,舅舅!” “举个例子来说吧,你从佩克姆1寄宿学校2回家以后,已有十天了,”所罗门说道,“在这十天中,我记得只有一个人到这店里来过”—— 1佩克姆(peckham):伦敦郊区的地方。 2原文为weeklyboardingschool,是指一个星期寄宿六天的学校。 “两个人,舅舅。你不记得了吗?不有个男子到这里来请求把一镑换成零钱——” “就是那个人,”所罗门说道。 “怎么,舅勇!有一位女人到这里来问到迈尔-恩德收税栅的路怎么走法,难道你认为她就不是人吗?” “噢!不错,”所罗门说道,“我把她给忘了。总共两个人。” “当然,他们什么也没有买,”孩子喊道。 “是的,他们什么也没有买,”所罗门平静地说道。 “他们也不想买什么东西,”孩子喊道。 “是的。如果他们想买的话,那么他们会到别的店铺里去买的,”所罗门用同样的声调说道。 “不过他们是两个人呀,舅舅,”孩子喊道,仿佛那是个很大的胜利似的。“你刚才却说只有一个人。” “唔,沃利,”老人在短时间的沉默之后继续说道,“我们不像到鲁滨孙-克鲁索1荒岛上去的野人那样,不能靠一位请求把一镑换成零钱的男子和一位问到迈尔-恩德收税栅的路怎么走法的女人来生活。我刚才说过,这世界已经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不责怪它;但我不再了解它了。商人和过去的不一样了;徒弟和过去的不一样了;商业和过去的不一样了,商品和过去的不一样了。我的存货八分之七都是老式的。我们这条街和我记得的过去的那一条街已经不一样了;我是这条街上一个老式的店铺中的一位老式的人。我已经落在时间的后面了,我太老了,不能再赶上它了。甚至它在前面很远的地方所发出的声音也把我搞糊涂了。”—— 1鲁滨孙-克鲁索(robinsoncrusoe):是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danieldefoe,1660-1731年)所著小说《鲁滨孙漂流记》中的主人翁,他在一个杳无人烟的荒岛上度过了二十八年。 沃尔特想要讲话,但是他的舅舅举起了手。 “因此,沃利——因此,我渴望让你尽早到这个忙忙碌碌的世界里去,尽早走上这个世界的道路。我只是这个商店的一个幽灵——它的实体很久以前就已消亡了。当我死了的时候,它的幽灵就被埋葬了。很明显,那时候我将没有什么遗产留给你,因此我想,为了你的利益,最好利用我通过长期的习惯所保留下来的几乎唯一还存在的一丁点儿老关系。有些人认为我是富有的。为了你的缘故,我但愿他们是对的。可是不论我在死后会留下什么,也不论我能给你什么,你在董贝这样的公司里工作,就有可能好好地使用它,充分地利用它。我亲爱的孩子,做一个勤勉的人,设法喜爱你的事业吧,为了过长久的独立的生活而工作,并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吧!” “我将尽量去做我所能做的一切,不辜负你对我的深情厚意,舅舅。我确实将会这样去做的,”孩子恳切地说道。 “我知道这一点,”所罗门说道,“我相信这一点,”他更加津津有味地喝着第二杯马德拉陈酒。“至于海洋,”他继续说道,“它在想象中是很好的,沃利,但实际上却并不是那样,根本不是那样的。你想到海洋,把它跟所有这些熟悉的东西联系起来,这是很自然的;但实际上它并不是那样的,它并不是那样的。” 可是所罗门-吉尔斯在谈到海洋的时候,却露出内心暗暗欣喜的神态,搓着手,并且怀着难以形容的踌躇满志的心情看着周围的航海物品。 “例如,想一想这葡萄酒吧,”老所尔说道,“我不知道它有多少次被运到东印度群岛,然后又运回来,有一次还周游了全世界。想一想那漆黑的夜,那怒吼的风和那滚滚的波涛吧!” “想一想那雷,那闪电,那雨,那冰雹和那狂风暴雨吧!” 孩子说道。 “毫无疑问,”所罗门说道,“这葡萄酒曾经经历了这一切。想一想那船板和桅杆弯曲变形,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吧,想一想那大风穿过缆绳和索具发出的长啸和怒号吧!” “想一想当船在疯狂似地左右摇晃、前后颠簸的时候,船员们却往桅杆高处攀登,相互竞争谁先爬到帆桁上去卷收结冰的船帆吧!”他的外甥喊道。 “一点不错,”所罗门说道,“装着这酒的旧桶经受了这一切。唉!当‘妩媚的萨利’号沉没在——” “波罗的海1,在深更半夜的时候,12点25分钟,这时船长衣袋里的表停止走了;他躺在大桅杆附近旁死去了,那是在1749年2月24日!”沃尔特十分兴奋地喊道—— 1波罗的海(baltiesea):欧洲北部的内海。 “完全正确!那时候船上有五百桶这样的葡萄酒;当船开始往下沉没的时候,除了一位大副、一位海军上尉、两名船员和一位女士乘着一条漏水的小船离开了以外,船上所有其他的船员都去把酒桶敲破,喝得酩酊大醉,并在醉中死去,一边还唱着英国的爱国国歌,最后同声发出了可怕的一声尖叫。” “但是舅勇,当‘乔治第二’号在1971年3月4日黎明前两小时在可怕的大风中向康沃尔1岸急驶的时候,船上有近二百匹马;在大风开始刮起来的时候,这些马在下面的底舱中挣脱了缰绳,来回狂奔,相互踩死;它们发出了十分嘈杂的声音,并发出了像人一样的叫声,船员们都以为船上充满了鬼怪,甚至那些最勇敢的人也六神无主,张惶失措,绝望地从船上跳入水中,最后只剩下两个人还活下来,向人们叙说这段经历。” “而当,”老所尔说道,“当‘波利菲默斯’号——” “这艘私人的西印度商船,载重量三百五十吨,船长是德普特福德人约翰-布朗。船主是威格斯公司,”沃尔特喊道。 “就是这艘船,”所尔说道,“当它乘着顺风,从牙买加2港开出四天以后,在夜间着火了……”—— 1康沃尔(cornwall):英国西南部的半岛。 2牙买加(jamaica):位于加勒比海北部,邻近古巴和海地,是加勒比海的第三大岛。 “船上有两兄弟,”他的外甥打断他,说得很快,声音很大,“只有一条没有漏水的小船,但是装不下他们两人,兄弟两人谁也不同意到小船里去,后来哥哥抱着弟弟的腰,把他抛了进去。弟弟从小船中站起来喊道,‘亲爱的爱德华,想一想你在家中的未婚妻吧。我只是个孩子,家里没有人在等待我。跳到我这里来吧!’然后他自己就跳进海里去了!” 孩子对他们讲的事情真诚地感到激动,已经从坐位上站起来;他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和发红的脸似乎在向老所尔提醒,他已经忘记了一些什么事情,或者提醒他,他四周的迷雾到现在已经消散了。虽然片刻之前他显然还打算讲一些奇闻轶事,但现在他已不再继续讲它们了。他短短地干咳了一声,说,“唔,我们换个话题吧。” 事实是,由于这位心地纯朴的舅舅本人暗中向往一切奇异和冒险的事迹——就他的职业来说,他和这类事迹也可说有几分远亲的关系——,他已经在他外甥的心中大大激起了同样向往的心情;一直来为诱导孩子不要从事冒险生涯所说的一切,通常总是激励了他对它的兴趣,这样的结果是无法解释的。情况总是这样,不会改变。为了劝告孩子们留在陆地上而写作的书本或讲述的故事,照例总是诱惑和吸引他们到海洋上去。似乎从来没有过相反的情形。 可是这时候来了一位先生,使这小小的聚会增加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宽阔的蓝外衣,在右腕下面有一个钩子,而不是一只手;他的眉毛又黑又浓,左手拿着一根粗大的手杖,手杖上有好多节,就像他鼻子上有好多疙瘩一样。他的脖子上宽松地系着一条黑色的绸围巾;衬衫领子很大,质地粗劣,看上去就像一面小船帆一样。显然,他就是那只空酒杯所等待的人。他也显然知道这一点;因为他脱去粗糙的外套,并把帽子挂在门后一个特别的木钉上以后,就把一张椅子移到那只空杯子旁边,面对着它坐下来。他的帽子是一顶上了光1的硬帽子,有怜悯心的人一看到它就会头疼;它在他的前额上留下了一道红圈,仿佛他一直戴着一个紧窄的盆子似的。他曾经是一位领港员,或一位小商船的船长,或一位私掠船船长,或这三种人都是。他那外貌确实像一位老海员—— 1指上了釉,擦亮了的。 他的脸是褐色的,结实的,十分引人注目;当他和舅甥两人握手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喜色;但他似乎生性是一位言辞简洁的人,只是说道: “事情怎么样?” “一切都好,”吉尔斯把酒瓶推到他那边,说道。 他拿起酒瓶,细细地看了一下,闻了一下,然后露出异乎寻常的表情,说道: “是-它吗?” “是-它,”仪器制造商回答道。 在这之后,他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吹口哨,似乎在想,他们真正在欢庆节日呢。 “沃尔!”他用钩子梳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然后指着仪器制造商,说道,“看着他!爱他!尊敬他!并服从他!翻一下你的《教义问答》,把这一段话找到1,找到的时候把书页折一下。祝你成功,我的孩子!”—— 1“爱他!尊敬他!并服从他!”,这实际上是在婚礼仪式上说的话,并不是《教义问答》中的话。船长记错了。 他对这段语录和他的引用都十分满意,因此情不自禁地低声重复说着这段话,并说他在这四十年中已把它们忘记了。 “不过,吉尔斯,在我一生中还不曾发生过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到我所需要的两、三个字的,”他说道,“因此,我不像有些人那样爱讲废话。” 这个意见也许提醒他,他最好像年轻的诺瓦尔1的父亲一样,“增加他的储存”,使他的知识更丰富一些。不管怎么样,他沉默下来,而且保持着沉默,直到老所尔离开餐桌到店铺里去点灯的时候,他才转向沃尔特,没有开场白,就说道:—— 1诺瓦尔(norval):苏格兰戏剧家琼-霍姆(jonehom,1722-1808年)所写悲剧《道格拉斯》(dous)中的主人翁;该悲剧的主题取自苏格兰的叙事诗。 “我想如果他试一试的话,他能做出一只钟。” “我对这不会奇怪,卡特尔船长,”孩子回答道。 “这只钟还能走!”船长用钩子在空中划了一道像一种蛇一样的线条,“我的天主,那种怎么会走哪!” 在一两秒钟的时间内,他似乎完全出神地在思考着这只理想的钟走动的快慢,并坐在那里看着孩子,仿佛他的脸是针盘似的。 “可是他脑子里装满了科学,”他用钩子指着那些存货,说道,“往这里看一看吧!这里是这些东西的集合:泥土、空气或水。这里全都有了。只要说一下你准备到哪里去就行了。你想乘汽球到天上去吗?那你就到那里了!你想乘潜水艇到水底下去吗?那你就到那里了!你是不是想把北极星放到天平上去称一称?他会给你办到。” 从这些话中可以看出,卡特尔船长对这些仪器的存货怀着深深的敬意;也可以看出,他对买卖这些仪器与发明这些仪器之间的区别没有什么理解或完全不理解。 “啊!”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懂得它们是一件好事,可是不懂得它们也是一件好事。我真不知道哪一件更好一些。坐在这里,觉得你可能被称,被计量,被放大,被通电,被给以极性,被伤害,但却不知道是怎样做到这些的,这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除了这奇妙的马德拉葡萄酒加上这令人高兴的时刻(他需要利用这时刻来提高和发展沃尔特的智力)之外,没有什么能打开他的话匣子,使他发表出这番精彩的言论。他自己似乎也感到很惊奇,这马德拉酒用这样一种方式使他看到了这十年来每逢星期天他在这客厅里吃晚饭时所享有的默默的喜悦的源泉。然后他变得忧伤,也更为慎重,就沉思着,默默无言。 “听着!”他所钦佩的对象回来了,喊道,“在你喝掺水的烈酒之前,内德,我们必须把这一瓶喝光。” “做好准备!1”内德把他的酒杯倒满,说道,“给这孩子再倒一些。”—— 1做好准备(standby):船长命令船员们准备抛锚或准备执行其他任务时的用语。卡特尔船长时常讲这句话。 “不要了,谢谢你,舅舅!” “不,不,”所尔说道,“再喝一点儿。我们得把这一瓶喝光,为公司干杯,内德——为沃尔特的公司干杯。是呀,有朝一日这个公司也可能将部分地属于他的呢。谁知道呢?理查德-惠廷顿1爵士不是娶了他主人的女儿吗?”—— 1这本小说中多次提到英国民间故事中的主人翁理查德-惠廷顿(richardwhittington)。根据这个民间传说,500多年前,可怜的孤儿迪克(即理查德-惠廷顿)从农村到伦敦去碰运气,后来被善良的富商菲茨沃德收留,在他家中做工。迪克受不了厨娘的虐待,在一个万圣节的早上从家中逃出去。当他来到海盖特,在路边坐下来,不知该走哪条路的时候,突然在宁静的早晨的空气中传来了鲍教堂的钟声,仿佛对他说:“回去吧,惠廷顿,您是一个好公民。回去吧,惠廷顿,伦敦的市长!”钟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同样的话。于是他站起来转身顺原路回到主人家中,没有被人发现。北非有一个国家巴巴里耗子横行,国王由于从富商的商船中得到迪克送去出卖的小猫,制服了鼠害,就用贵重的宝石来换小猫,于是迪克发了大财。他和主人的女儿艾丽斯极为相爱,后来结了婚。此后不久,理查德-惠廷顿爵士三次出任伦敦市长。 “回去吧,惠廷顿,伦敦的市长,!当你老了的时候,你将永远也不会再离开它了,”船长打断他的话,说道,“沃尔,翻一翻书本,我的孩子。” “只不过董贝先生没有女儿,”所尔开始说道。 “不,不,他有,舅舅,”孩子红着脸,大笑着说道。 “他有吗?”老人喊道。“不错,我想他也有女儿。” “啊,我知道他有,”孩子说道。“公司里有些人今天还在办公室里谈起这些事。舅舅,卡特尔船长,”他压低了声音,“他们说他不喜欢她,不关心她,让她跟仆人住在一起;他的心思完全往一个地方想,就是要让他的儿子担任公司的合伙人;所以虽然他的儿子现在还只不过是个婴孩,可是他现在却要求公司的帐目比过去结得更勤一些,帐本比过去记得更细一些,甚至还有人看见他(他自以为没有被人看见)在码头上散步,一边望着他的商船和货物以及其他这一类东西,仿佛他看到他和他儿子将要共同占有这一切,于是就感到兴高采烈了。这是他们所说的。我当然什么也不知道。” “你看,他已经了解了她的一切,”仪器制造商说道。 “胡说,舅舅,”孩子仍旧红着脸,大笑着,孩子气地喊道。“我怎么能不听到他们告诉我的话呢?” “我担心,内德,这个儿子现在有些妨碍我们,”老人开玩笑地说道。 “非常妨碍,”船长说道。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要为他祝酒,”所尔继续说道,“所以让我们来为董贝父子干杯!” “啊,好极了,舅舅,”孩子开心地说道,“既然你们已经谈到了她,又把我跟她扯在一起,而且还说我已经了解了她的一切,那么我将不揣冒昧地把这祝酒词修改一下。让我们来为董贝父——子——女干杯!”—— 第05章 保罗的成长与施洗礼 小保罗从图德尔的血液中没有受到污染,每天长得愈来愈结实,愈来愈强壮。托克斯小姐每天也愈来愈热心地爱护他;董贝先生对她的忠诚十分赞赏,开始把她看作是一位天性善良、十分明白事理的女人;她的感情为她增光,应当得到鼓励。他不惜纡尊降贵,向她充分表示好感。不仅好几次特别有礼地向她鞠躬,甚至还通过她的妹妹郑重地转达他对她的谢意。“请告诉你的朋友,路易莎,她很好,”或者“请跟托克斯小姐说,路易莎,我谢谢她。”他对这位女士这样刮目相看,这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托克斯小姐时常让奇克夫人放心,对她说,跟那位可爱的婴孩的发育成长有关的一切事情,是她最感兴趣的,没有什么能超过它的了。她这样讲,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观察托克斯小姐活动的人不需要取得确凿肯定的证词就可以得出同样的结论。她会怀着难以形容的满意心情主持这位年轻继承人的天真的用餐,那副神态就几乎像在这个款待中她跟理查兹共同享有所有权似的。在洗澡与穿着打扮这些小小的活动中,她热情地进行帮助。给孩子服用药物,唤起了她生性具有的强烈的同情心。有一次董贝先生被他的妹妹领到育儿室里来看他的儿子;托克斯小姐由于谦虚,急忙跑到一个碗柜里去躲避;这时候孩子正准备睡觉,穿着一件轻薄的亚麻短上衣,沿着理查兹的长外衣向上短时间地爬了一会儿;托克斯小姐在毫无所知的客人背后欣喜若狂,忍不住喊道,“他不是很漂亮吗,董贝先生,他不就是个丘比德1吗,先生?”然后神情慌乱,满脸通红,在柜子的门后几乎都要倒下去了—— 1丘比德(cupid):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他的形象是一个背生双翼、手持弓箭的美童;因此,美丽的儿童或美少年常被称为丘比德。 “路易莎,”董贝先生有一次对他的妹妹说道,“我确实觉得应该在给保罗施洗礼的时候,给你的朋友送一点儿小小的纪念品。她从一开始就那么热心地为孩子操心出力,而且似乎完全明白自己的身份(我很遗憾地说,在这个世界上这是难能可贵的一种美德),我真愿意向她表示一点谢意。” 我们在这里并不是想要贬损托克斯小姐的美德,但需要提一下,在董贝先生的眼中——就像在那些有时能体察事理的其他人的眼中一样——,只有对他的地位表示适当尊敬的人,才能称得上具有明白自己身份的那份非凡的理解力。他们了解自己的美德并不比他们了解他在他面前卑躬屈节的美德更为重要。 “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回答道,“你对待托克斯小姐完全公道;我知道,像你这样洞察一切的人一定会这样做。我相信,在我国的语言中,如有四个字她尊敬得几乎达到了崇拜的地步的话,那么这四个字就是董贝父子。” “唔,”董贝先生说道,“我相信这一点。这会给托克斯小姐增光。” “至于说到纪念品,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继续说道,“我只想说一句话,就是,你给托克斯小姐不论什么东西,我相信她都会把它当作圣物一样珍视和收藏起来的。不过,亲爱的保罗,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么你还可以用一种更使她高兴、更使她满意的方式来表示你对托克斯小姐的友好情谊的谢意。” “什么方式?”董贝先生问道。 “就关系与影响来说,”奇克夫人继续说道,“选择教父自然是重要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我的儿子是重要的,”董贝先生冷若冰霜地说道。 “完全正确,我亲爱的保罗,”奇克夫人回答道;为了掩盖她突然改变主意,她就显示出异乎寻常的活泼;“这正是你应该说的。我原来就料想你不会说别的。我原先就知道这就是你的意见。”奇克夫人这时又奉承起来,一边没有很大把握地摸索着前进;“也许正因为这样,如果让托克斯小姐仅仅作为其他什么人的代表和替身,来充当可爱的孩子的教母,那么你可能是不会反对的。不用说,保罗,她将会把这看作是极为体面、极为光荣的事情来接受的。” “路易莎,”董贝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应该认为——” “当然不应该,”奇克夫人急忙防止会遭到拒绝,“我从来不曾认为那是应该的。” 董贝先生不耐烦地看着她。 “别把我的心搅乱了,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说道,“因为这会毁了我。我的身体很不好。自从可怜的亲爱的范妮离开我们以后,我就一直觉得不舒服。” 董贝先生向他妹妹掏出来擦眼泪的手绢看了一眼,继续说道: “我说,不应该认为。” “我说,”奇克夫人嘟哝着说道,“我从来不曾想过那是应该的。” “我的天,路易莎!”董贝先生说道。 “不,我亲爱的保罗,”她眼泪汪汪、尊严地抗辩道,“你确实应当允许我说话。我不像你那么聪明,那么能推理,那么能言善辩,等等。这一点我很明白。对我来说,这就更糟。可是如果我必须说最后几句话的话——保罗,在可怜的亲爱的范妮逝世以后,这最后几句话对你和我都必须是很庄严的——,我仍然要说,我从来不曾认为那是应该的。而且,”奇克夫人以愈益尊严的语气补充说道,仿佛她直到现在才把她最能把别人驳得一败涂地、无言以对的论据拿出来似的。“我-确-实从来不曾想过那是应该的。” 董贝先生走到窗子前面,又走回来。 “不应该认为,路易莎,”他说道(奇克夫人坚持到底,决不服,不断重复说道,“我知道不应该”,但是他没有理会),“没有好多人以为,谁担任了教父教母,我就会承认他(她)对我有什么权利,因此他们就会比托克斯小姐对我提出更多的权利。可是我不承认这种权利。我不承认任何这类事情。当时间到来的时候,保罗和我本人将有能力保持我们自己的财产;换句话说,公司将有能力保持它自己的财产,维护它自己的财产,把它的财产传给后代,并不需要任何这类平凡无奇的帮助。人们通常为他们的子女寻求那一类不相干的帮助,我却能够蔑视它;因为我希望我超越它。因此当保罗顺利地度过他的婴儿时代与孩童时代,当我看到他没有虚度光阴,将能胜任-他预定要担当的事业的时候,我就将称心满意了。他在以后的生涯中,当他积极地维护着公司的尊严与荣誉,并且,如果可能的话,加以扩展的时候,他将会结交他愿意结交的有权有势的朋友。在那时候来到之前,对他来说,也许有我就已经足够了,而且我就是他的一切。总而言之,我不希望有什么人介入我们之间。我宁愿向一位像你的朋友那样值得感谢的人表示我对她的劳务的谢意。因此,就让这件事这样办吧,我想,你的丈夫与我本人来充当教父,我们将会当得很好。” 在这极为庄严、极为郑重的谈话过程中,董贝先生真实地透露了他心中秘密的感情。他对介入他与他儿子之间的任何人都怀着难以形容的不信任。他傲慢地害怕有任何一个人与他争夺或与他分享孩子的尊敬与服从;他最近产生出一种深深的忧虑,就是他在改变和约束人们的意志方面并没有无限的能力;他同样强烈猜疑的是,他会遭遇到新的挫折与不幸;这些就是在这段时间中支配他心灵的主要思想感情。在他的这一生中,他从没有结交过一位朋友。他那对人冷淡、与人疏远的性格既没有寻求过一位朋友,也没有找到过一位朋友。现在,当这性格把它的全部力量有力地集中在体现父亲的关怀与野心的一部分计划上的时候,看来它那冰流仿佛并没有在这种影响下完全解冻,清澈地、自由地奔流,而只是融化了一会儿,以便容纳它的重荷,然后连它一起冻结成一个坚硬的大冰块。 托克斯小姐凭着她低微的身份被这样提升为小保罗的教母,从这个时候起就被选定并任命就职;董贝先生还进一步表示了他的愿望:这个拖延已久的仪式应该很快举行,不再推迟。他的妹妹原先没有指望能取得这样辉煌的成功,于是赶快离开,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她最好的朋友;董贝先生则独自留在他的图书室中。 育儿室里一点也不寂寞,因为奇克夫人与托克斯小姐正在那里亲密愉快地一起度过那个晚上;她们使苏珊-尼珀姑娘感到极为讨厌,因此这姑娘一有机会就在门后撇嘴做怪脸。在这个场合下她的感情是十分激动的,所以她觉得有必要采用这种方法使它们轻松一下,即使没有任何观众在场,她得不到任何同情的安慰也罢。就像古代的游侠骑士把他们情人的名字刻写在沙漠、旷野和没有任何人可能读到它们的其他荒野的地方来安慰心中的悬念一样,苏珊-尼珀向柜子和衣橱皱皱狮子鼻,向碗柜轻蔑地眨眨眼睛,向有柄的大石水罐嘲笑地斜眼瞅一瞅,并在走廊里反驳和谩骂。 不过,那两位侵犯他人权利的人却很有福气,对这位姑娘的情绪一无所知;她们看着小保罗被脱掉衣服,到户外散步,吃晚饭,上床睡觉,平安顺利地经过了所有这些阶段,然后在壁炉前面坐下来喝茶。由于波利作出善意努力的结果,两个孩子现在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两位女士坐着喝茶的桌子正巧面对着两张小床,所以直到这时候她们才想起了弗洛伦斯。 “她睡得多熟啊!”托克斯小姐说道。 “是呀,您知道,我亲爱的,这一整天她搞了那么多的活动,”奇克夫人回答道,“一直在小保罗身边玩耍。” “她是个奇怪的孩子,”托克斯小姐说道。 “我亲爱的,”奇克夫人低声回答道,“跟她妈妈一模一样!” “真的吗?”托克斯小姐说道,“哎呀!” 托克斯小姐是用一种非常怜悯的声调说的,虽然她并不清楚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声调,她只知道奇克夫人期望她这样说。 “弗洛伦斯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像董贝家里的人,”奇克夫人说道,“即使她活一千岁,也不会。” 托克斯小姐扬起眉毛,再次充满了怜悯。 “我为她感到很焦急,很烦恼,”奇克夫人端庄、贤惠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实在不知道她长大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她将会有什么样的地位。她丝毫没能使她爸爸喜欢她。她这样不像董贝家里的人,谁又能指望她能使她爸爸喜欢她呢?” 托克斯小姐表露出一副神情,仿佛她觉得根本无法反驳这样令人信服的论断似的。 “您知道,这孩子的性格跟可怜的范妮一样,”奇克夫人满有信心地说道,“我敢说,她在今后的生活中永远也不会作出努力。永远不会!她永远不会曲曲弯弯,缠绕住她爸爸的心,就像那——” “就像那常春藤一样?”托克斯小姐提示道。 “就像那常春藤一样,”奇克夫人同意道,“永远不会!她永远不会悄悄地藏到她爸爸慈爱的心窝中,安卧在那里,就像那——” “就像那受惊的小鹿一样?”托克斯小姐提示道。 “就像那受惊的小鹿一样,”奇克夫人说道,“永远不会! 可怜的范妮!可是,我是多么爱她啊!” “您自己可别太伤心了,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用安慰的声调说道。“唔,真是这样的!您太富于感情了!” “我们人人都有自己的缺点,”奇克夫人哭泣着,摇着头,说道,“我敢说,我们人人都有。我决不能看不到她的缺点。我决不能说我没有看到。远不是这样。可是我是多么爱她啊!” 奇克夫人是一位平庸的、愚蠢的女人;与她相比,她的嫂子倒是一位具有女性智慧与温柔的天使;当奇克夫人回忆起那位夫人的时候,她采取了保护的、亲切的态度——与她生前时她对待她的态度完全一样——,并且完全相信她自己,欺骗她自己;由于宽大为怀而让她自己感到异常愉快,对她来说,这是多么使她感到满意的事啊!当我们是正确的时候,宽容是多么非凡愉快的美德!当我们是错误,而又完全不能证明我们是如何取得行使宽容的权利的时候,宽容也是使人很愉快的呀! 当奇克夫人还正在擦眼泪、摇着头的时候,理查兹大胆地提醒她注意,弗洛伦斯小姐醒来了,正坐在床上。这位奶妈说,她起来了,眼睫毛都被泪水沾湿了。但是除了波利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人看到它们正闪着光。没有其他任何人向她弯下身去,低声地对她说些安慰的话,或跟她挨得很近,可以听到她颤动的心房正在怦怦地跳动。 “啊!亲爱的奶妈!”孩子恳切地仰望着她的脸,说道,“让我躺在弟弟的身旁吧!” “为什么,我的宝贝?”理查兹问道。 “啊!我觉得他爱我,”女孩子放声大哭起来。“让我躺在他的身旁吧。求求您!” 奇克夫人插进来,说了些像母亲般的话,要她像乖孩子那样去睡觉;可是弗洛伦斯还是露出受惊的神色,一遍又一遍地恳求着;她的声音不时被抽泣与眼泪所打断。 “我不会闹醒他,”她捂着脸,低着头,说道。“我只用我的手摸着他,然后睡去。啊,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今天躺在弟弟身旁吧,因为我相信他爱我!” 理查兹没有说一句话,把她抱起来,抱到那个婴孩睡觉的小床上,让她在他的身旁躺下。她尽量爬过去挨近他,不去打搅他的安息;然后她伸出一只胳膊,畏畏缩缩地搂着他的脖子,用另一只胳膊捂住她的脸;她那潮湿的、散乱的头发松散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可怜的小东西,”托克斯小姐说道,“我想,她一定梦见什么了。” 这件小事破坏了谈话的头绪,很难使它恢复了;加上奇克夫人又沉思她自己那宽容的性格,心神分散,这时情绪不高。因此两位朋友很快就结束了喝茶,派遣一位仆人为托克斯小姐雇用一辆出租的单马篷车。托克斯小姐在雇用出租马车方面是有丰富经验的,她在动身的时候通常总要占用好多时间,因为她事先要有条不紊地做好准备性的安排。 “劳驾您,托林森,”托克斯小姐说道,“首先请带上一支笔和墨水,把他的号码清楚地记下来。” “一定照办,小姐,”托林森说道。 “然后,劳驾您,托林森,”托克斯小姐说道,“把椅垫翻过来。”托克斯小姐转过身去单独对奇克夫人说道,“它通常是潮湿的,我亲爱的。” “一定照办,小姐,”托林森说道。 “我还得麻烦您带上这张名片和一个先令,”托克斯小姐说道,“他必须把我送到名片上列出的地址,而且还必须明白,除了这个先令之外,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要求我给更多的钱了。” “一定照办,小姐,”托林森说道。 “还有,我很抱歉,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托林森,”托克斯小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一点也不,小姐,”托林森说道。 “那么,劳驾您,托林森,请跟车夫说,”托克斯小姐说道,“这位夫人的舅舅是一位治安法庭的法官,如果他要对她稍有一点无礼的话,那么他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如果您愿意的话,托林森,您可以假装用一种友好的口吻对他说这件事,因为您知道,过去曾经这样处治过另一位车夫,他已经死了。” “毫无问题,一定照办,”托林森说道。 “好啦,现在我祝我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教子晚安,再见了,”托克斯小姐说道,她每当重复说一次那个形容词的时候,都要伴送出一阵阵温柔的吻。“还有,路易莎,我亲爱的朋友,请答应我,在睡觉前喝点儿温暖的东西,同时自己别太伤心了!” 在奇克夫人随后离开之前,一直在密切注视着黑眼睛的尼珀,在这关键性的时刻,她很困难地克制着自己。但是当育儿室终于摆脱了这两位来客之后,她对自己刚才所受的压抑多少进行了一些补偿。 “你可以让我穿紧身衣1穿上六个星期,”尼珀说道,“而当我把它脱掉的时候,我只会更加发怒。理查兹大嫂,有谁听说过有像她们这两个格里芬2一样的吗?”—— 1紧身衣(stait-waistcoat):是管制疯人和囚犯的一种衣服。 2格里芬(griffin):希腊神话中的鹫头飞狮。这里指怪物。 “还说一定梦见什么了,可怜的乖乖!”波利说道。 “哼,您们这两位美人!”苏珊-尼珀向两位女士离开的那扇门故意敬了一个礼,喊道,“她永远也不会像董贝家里的人,是不是?希望她不会。一位已足够了,我们不想再要这样的人了。” “别把孩子吵醒了,亲爱的苏珊,”波利说道。 “我对您十分感谢,理查兹大嫂,”苏珊说道,她在愤怒之中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我是一个黑奴,是一个白人与黑人所生的混血儿,接受您的命令我真感到荣幸。理查兹大嫂,如果还有什么其他命令您可以向我下达的,那就请说吧!” “胡说!哪里是什么命令!”波利说道。 “啊!上帝保佑您的心,理查兹大嫂,”苏珊喊道,“干临时性活的人在这里总是命令干长期性活的人,难道您这一点也不知道吗?那么说您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呢,理查兹大嫂?可是,不论您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理查兹大嫂,”喷火器坚决地摇着头,继续说道,“也不论您是在什么时候出生的和怎样出生的(这一点您自己最清楚了),请您记住,下达命令是一回事,接受命令又是另外一回事。一个人可以告诉另一个人头朝下,从桥上往下跳,跳到四十五英尺深的水里去,理查兹大嫂,但是这另一个人可能根本就不想跳水。” “您看,”波利说道,“您生气了,因为您是一位善良的小人儿,而且喜爱弗洛伦斯小姐;但是由于这里没有别的人,您就冲着我出气了。” “对有些人来说,捺住性子,说话温柔,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理查兹大嫂,”苏珊气有些消了,回答道,“因为这时候她们的孩子受到了像王子一样的对待,被宠爱,被爱抚,直到孩子希望有别的朋友为止。可是一位可爱的、漂亮的、天真的小女孩子,本来不应当当面对她说一句坏话,也不应当在背后议论她一句坏话的,却受到了不正当的指责,这情况确实是大不相同的了。哎呀,我的天哪!弗洛伊小姐,您这淘气的、造孽的孩子,要是您不在这1分钟内闭上您的眼睛的话,那么我就要把住在顶楼里的妖魔叫进来,把您活活地吃掉啦!” 这时尼珀哞哞地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好像是从一个叫声逼真的、公牛一类的妖魔那里发出似的,它正急不可耐地想要去执行它的严厉的任务。她用被子把孩子的头给蒙住,又在枕头上愤怒地敲了3、4下,使她这位年幼的被抚养人进一步安定下来,然后,她交叉着两臂,噘着嘴,整个晚上坐在那里望着炉火。 虽然,用育儿室里的话来说,小保罗,“就他的年龄来说,已经懂得不少事了”,可是他对后天给他施洗礼的准备工作却还是什么也不懂,虽然这些准备工作(包括他自己的服装,以及他姐姐和两位保姆的服装)在他身旁忙碌地进行着。在指定的那一天的早上来临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有表示意识到它的重要性;相反的,他异乎寻常地想睡,当他的服侍人员给他穿衣服,准备带他到户外去的时候,他异乎寻常地抱怨她们。 这是个铁灰色的秋天的日子,吹刮着刺骨的东风;这天的气候与这天事件进行的情况倒是协调的。董贝先生本人体现施洗礼的风、阴影和秋天。他站在图书室中,等着接待客人,神情像秋天一样森严与冷淡;当他穿过玻璃房望着小花园中的树木时,树上褐色和黄色的叶子纷纷飘落,仿佛是他使它们枯萎似的。 嘿!这是些阴郁的、寒冷的房间,似乎像住在房屋里的人一样,正在服丧。严格按照大小搭配、排列成行的书籍,像穿着冰冷的、坚硬的、滑溜的制服的士兵一样,仿佛全都只有一个思想,就是都想到了冷冻机。装上玻璃、上了锁的书橱,不允许人们随便去亲近书籍。书橱上皮特先生1的铜像(对他的入圣超凡的出身探寻不到什么线索),像个有魔力的摩尔人一样,守卫着这些难以得到的珍藏。书橱的两个顶角上各摆着一个从古墓中挖掘出来的、积满灰尘的瓮,它们仿佛从两个讲道坛上向下宣讲着荒凉与衰微的道理。壁炉上的镜子同时反映出董贝先生与他的肖像画,他们似乎充满了忧郁的沉思—— 1皮特先生(mr.pitt):这里不知狄更斯是指查塔姆-皮特(chathampitt)(1708-1778年)还是指他的儿子威廉-皮特(williampitt)(1759-1806年),两人都是在奠定英国殖民制度方面很有影响的人物。 在那里所有的东西当中,生硬、呆板的壁炉火钳和火铲看到董贝先生穿着扣上钮扣的上衣,围着白色的领带,系着沉甸甸的金表链,穿着走起来吱嘎吱嘎作响的皮靴,仿佛想要跟他攀上更为亲近的亲戚关系似的。但这是在他的合法的亲戚奇克先生与奇克夫人来到之前的事情。他们两位不久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亲爱的保罗,”奇克夫人拥抱着他,低声说道,“我希望,这是许多快乐的日子开始的一天!” “谢谢你,路易莎,”董贝先生阴沉地说道,“您好,约翰先生!” “您好,先生!”奇克说道。 他向董贝先生伸出一只手去,仿佛他怕它会使他触电似的。董贝先生握着它就仿佛它是一条鱼,或海藻,或这一类滑腻的东西似的,立刻彬彬有礼地递还给他。 “也许,路易莎,”董贝先生说道;他把他的头在领带中稍稍地转了转,仿佛那领带是一个插口似的,“你想把炉子点着了?” “啊,我亲爱的保罗,不,”奇克夫人说道,她好不容易才使牙齿不打颤;“不用为我点。” “约翰先生,”董贝先生说道,“您不觉得冷吗?” 约翰先生早已把两只手深深地插进了衣袋,这时正要开始唱那支狗吠般的合唱歌曲(它上一次曾惹得奇克夫人十分恼火),于是声明说,他感到十分舒适。 接着,他又低声地哼着,“和我的脚步不稳的托图鲁……”这时他很幸运地被托林森打断了;托林森通报道: “托克斯小姐!” 那位勾引男人的美人进来了,她鼻子发青,脸孔冻得难以形容,因为她为了使仪式增添光彩,衣服穿得十分单薄,身上令人眼花缭乱地飘着好多布带。 “您好,托克斯小姐,”董贝先生说道。 托克斯小姐在向四周伸展的薄纱中间,像看戏用的望远镜缩拢时那样,身子往下低了一截;因为董贝先生向前走了一两步去迎接她,所以她行屈膝礼行得很低,表示感谢。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先生,”托克斯小姐温柔地说道,“这是不可能忘记的。我亲爱的路易莎,我几乎都不能相信我的感官所提供的证明了。” 如果托克斯小姐能相信她所有的感官当中的一个感官所提供的证明的话,那么这就是:这是很冷的一天。这一点十分清楚。她趁早抓住机会用手绢悄悄地把鼻尖擦热,以便改善它的血液循环,唯恐由于它的温度很低,当她去吻婴孩时,它会使他不愉快地吃惊。 婴孩不久就花团锦簇地被抱来了;弗洛伦斯则在她灵敏的年轻警察苏珊-尼珀的保护下,走在后面。虽然育儿室里所有的人这时穿着的丧服颜色比上次浅淡,但是失去母亲的孩子的表情并不能使这一天明朗起来。况且婴孩又开始大哭起来(也许是因为托克斯小姐的鼻子的缘故)。由于这个原因,奇克先生只好放弃了他原先不合时宜地想要实现的一个善良的意愿,就是想称赞一下弗洛伦斯。因为这位先生对于对一位完美无缺的董贝家里的人要有很高的要求这一点并不敏感(也许是因为他本人有幸与一位董贝家里的人缔结良缘,对她卓越的优点已经熟知惯见了),真正喜欢弗洛伦斯,也不掩饰喜欢她,现在正准备按他自己的方式来表示这一点的时候,保罗大哭起来了,他的妻子突然制止了他。 “弗洛伦斯,我的孩子!”她的姑妈活泼地说道,“你现在在干什么,我亲爱的?让他看到你。吸引住他的注意力,我亲爱的孩子!” 董贝先生站在那里冷淡地看着他的小女儿在他的儿子和继承人的宝座前拍着手,踮着脚尖,引诱他从他那高贵的地位上弯下身去看着她,这时候气氛或许可能已经变得愈来愈冷了。理查兹做的某些可嘉的动作也许也帮着起了作用,不管怎么样,反正他在这时往下看了,并且宁静下来了。当他的姐姐躲藏到他的奶妈身后时,他的眼睛跟随着她;当她探出头来向他发出快活的叫声时,他跳起来,活泼地欢叫着——当她向他跑过去的时候,他放声大笑;当她吻得他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他似乎用他的小手抚弄着她的卷发。 董贝先生喜欢看到这种情况吗?他没有放松一根神经来表示他的高兴;但是把任何感情向外表露出来,对他来说是不常有的事情。如果孩子在游戏的时候,阳光偷偷地照射进来的话,那么那光线也决不会照到他的脸上。他不动声色地、冷淡地看着;当小弗洛伦斯的眼光与他的眼光终于相遇的时候,那温暖的光线甚至从她那欢笑的眼睛中也消失了。 这确实是一个沉闷的、灰色的、秋天的日子。在接着的片刻的沉默中,叶子从树上悲伤地掉落下来。 “约翰先生,”董贝先生看了看表,拿起帽子和手套,说道,“请您挽着我的妹妹;我的手今天是属于托克斯小姐的。 理查兹,您最好跟保罗少爷先走,请格外小心。” 董贝先生的四轮马车中坐着董贝父子,托克斯小姐,奇克夫人,理查兹与弗洛伦斯。在后面的一辆小的四轮马车中,坐着苏珊-尼珀和马车的主人奇克先生。苏珊一直不间断地望着窗外,以便摆脱面对那位先生大脸时感到局促不安的局面:每当有什么东西发出卡嗒卡嗒的声音的时候,她就想,他正在纸袋中装钱,作为给她的赠礼。 在去教堂的路途中,有一次董贝先生拍拍手,来跟他的儿子开心逗趣。托克斯小姐看到他表露出父亲的热情,感到心醉神迷了。除了这件事情之外,出发去施洗礼的人们与出殡车中的人们之间的主要区别只在于马车与马匹的颜色不同而已。 一位妄自尊大的教区事务员在教堂台阶前迎接他们。董贝先生首先下了马车,并搀扶女士们下车;他在教堂门口站在那位教区事务员旁边,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位教区事务员,——一位衣服不那么华丽、但却更为可怕的教区事务员;一位私人生活中的教区事务员;一位我们业务中与我们心中的教区事务员。 托克斯小姐把手悄悄地伸进董贝先生的胳膊中的时候,她的手颤抖了;她觉得自己被护送着走上台阶,跟随着一顶三角帽和一个巴比伦衣领1后面。片刻之间,她仿佛觉得这像是另一个庄严的仪式,“您愿意嫁给这位男子吗,卢克丽霞?”“是的,我愿意。” “外面冷,请把孩子赶快抱进去,”教区事务员把教堂的门打开,低声说道。 这地方是这么寒冷与泥土气,因此小保罗可能会跟哈姆雷特一起问道,“走进我的坟墓里去吗?”2。高高的讲道坛和读经台被布套覆盖着;空空的条凳式座位在楼座下伸展出去,冷冷清清;楼座上空空的长凳高高地挨近屋顶,消失在阴沉沉的大风琴的阴影之中;蹭鞋垫满是灰尘;石板冷冰冰的;走廊中的免费坐位气氛阴森;在钟绳近旁潮湿的角落里收藏着一个办丧事用的黑色支架,并堆放着几把铲子、几只篮子和一两卷形状可怕的绳子;还有那奇特的、异常的、难闻的气味和死尸般灰白色的光线,所有这一切都相互协调。这是寒冷、惨淡的景象—— 1巴比伦衣领:一种很宽大的衣领。 2见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 波格涅斯:您要走进里边去吗,殿下?别让风吹着。 哈姆雷特:走进我的坟墓里去吗? “现在正在举行婚礼,先生,”教区事务员说道,“但很快就完毕;请你们到这边祭服室里去。” 在他转过身子领路之前,他向董贝先生鞠了一个躬,并表示认识地稍稍微笑了一下,这意味着他记得他曾经有幸在董贝先生为他的妻子举行殡葬的时候为他服务过,并希望他从那时以来生活过得愉快。 当他们从圣坛前面经过的时候,那个婚礼看上去也是索然无趣的。新娘太老了,新郎太年轻了;一位上了年纪、穿着豪华的人充当男主婚人,他只有一只好的眼睛,另一只一动不动的眼睛上夹着一只单眼镜;他把新娘交给新郎;这时参加婚礼的朋友们都冷得直打哆嗦。祭服室里的壁炉中冒着烟;一位年龄过老、工作过度、薪俸微薄的事务律师办事员用食指在一本很大的登记册(这是许多类似卷册中的一本)的羊皮纸页上从上到下“进行寻找”。册子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埋葬的资料。在壁炉上方是教堂下面安放骨灰的地下灵堂的平面图;奇克先生用一种使在场的人们开心的方式,匆匆地朗读着图中的文字说明,直到把董贝夫人坟墓的注释全文念完以后,才停下来。 经过了另外一段寒冷的沉默之后,一位年轻的、呼哧呼哧喘着气的教堂领座人跑来召唤他们到洗礼盘那里去;她患气喘病,如果说她在教堂工作是不合适的话,那么她在教堂墓地工作倒是合适的。当参加婚礼的人们正在登记姓名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稍稍等候了一会儿。这时候,那位年轻的、呼哧呼哧喘着气的教堂领座人在这座房屋中走来走去,像逆戟鲸似地大声咳嗽,部分原因是由于她患病的结果,另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使参加婚礼的人们不会忘记她。 不久,教堂的文书(他是这里唯一神色愉快的人,而-他是一位殡仪事业的经营人)拿着一大壶温水走来;当他把它倒进洗礼盘里去的时候,他说了一些驱除寒冷的话,虽然这时候即使倒进几百万加仑的开水也是难以达到这个目的的。然后教士(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神色温厚的年轻副牧师,显然有些害怕婴孩)像鬼怪故事中的主角一样,“高高的个儿,全身穿着白衣服”进来了。保罗一看到他,就响声震天地大哭,直到他脸色发青,从洗礼盘中抱出为止。 甚至当完成了这件事情,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极大宽慰的时候,在仪式继续进行下去的其余时间中,在门廊里也还能听到他的哭声,有时轻一些,有时响一些,有时沉寂下去,有时又因为深感受到极大委屈,难以抑制,所以突然又重新大哭起来。这使两位女士极大地分散了注意力:奇克夫人不断到中心走廊去,通过教堂领座人转达她的吩咐,托克斯小姐则把祈祷书翻到有关火药阴谋1的那一段,有时读着仪式中的应答辞—— 1火药阴谋(gunpowderplot):1665年英国天主教徒企图杀死国王詹姆斯一世,毁掉国会。他们事先把火药放在国会大厅的地窖里,准备在国王召开会议时进行爆炸,但走漏了消息,没有成功。英国国教为此规定每年11月5日特为这一阴谋遭到失败,向上帝表示感谢而举行祈祷。当时负责进行爆炸的英国天主教徒是盖-福克斯(guyfawks,1570-1606年)。 在仪式的全部过程中,董贝先生仍然像往常一样毫无热情,保持着绅士派头;也许有他在场,气候变得更加寒冷,那位年轻的副牧师念词的时候,嘴里都吐出了一团团的水汽。只有一次他的表情有一点点变化,就是当教士很真诚很纯朴地发表最后的训诫,谈到今后教父对孩子的教养问题时,眼光恰好落在奇克先生身上,这时候可以看到,董贝先生神色威严地表示,他愿意请他来担任这个任务。 董贝先生十分拘泥于形式、十分僵硬死板地参加了这个仪式;如果他对他自己的尊严少想一些,对仪式的伟大的起源与目的多想一些,那么对他也许是很好的。他的傲慢自大与这一仪式的历史形成了奇怪的对比。 当一切都已进行完毕的时候,他又把胳膊向托克斯小姐伸过去,并护送她到祭服室;他在那里对教士说,若不是由于他家中遭到不幸,他本会十分高兴在家中设宴,恭请他光临的。他们在登记册上签了名,支付了费用,也记起了那位教堂领座人(她这时又很厉害地咳嗽了),酬谢了教区事务员,也没有忘记那位教堂司事1(他偶然地坐在门阶上,极有兴趣地看着天气),然后他们又坐进了马车(车中的人员搭配跟先前一样毫无生趣),并被拉回家中—— 1教堂司事(sexton):担任教堂内外管理、敲钟、墓地等工作的人员。 他们在家里看到皮特先生翘着鼻子,露出一副瞧不起的神气,看着那摆在冰冷的、但却十分华丽的玻璃与银质器皿中的冷菜;这些冷菜看上去像是隆重祭奠死人的餐食,而不像是款待客人的佳肴。他们到家后,托克斯小姐取出一个有柄的大杯,赠送给她的教子,奇克先生则赠送了装在一个盒子中的一副刀、叉。董贝先生也赠送了一个手镯给托克斯小姐;托克斯小姐收到这个纪念品的时候,内心深深地感动。 “约翰先生,”董贝先生说道,“如果您不见怪的话,请您坐在餐桌的末席好吗?您那里有些什么,约翰先生?” “我在这里有冷的小牛肉片,先生,”奇克先生使劲地搓着冻僵了的双手,回答道,“您那里有什么?” “我这里,”董贝先生回答道,“我看是冷的小牛的头,还有冷的鸡——火腿——小馅饼——色拉——龙虾。托克斯小姐,您肯赏光喝点酒吗?香槟酒,托克斯小姐。” 所有的食品都会引起牙痛。酒又苦又冷,托克斯小姐忍不住轻轻地尖叫了一声,她又好不容易把它转变成一声“嗨!”。小牛肉片是从一个十分寒冷的食品储藏室中取来的;奇克先生尝了第一口,就产生一阵冷感,一直传到他的四肢。只有董贝先生一个人保持着不动声色的神情。他很可以作为一个冰冷的绅士的样品,挂在俄国集市上去出卖啊。 当时的气氛连他的妹妹也受不了。她没有作出努力来说些奉承话或东拉西扯地闲聊,而是作出极大的努力,装出一副感到暖和的样子。 “唔,先生”奇克先生毅然决然地努力试图打破长时间的沉默,倒满了一杯雪利酒,说道,“如果您允许的话,那么我想喝这一杯为小保罗祝福。” “上帝保佑他!”托克斯小姐喝了一小口酒,说道。 “亲爱的小董贝!”奇克夫人低声说道。 “奇克先生,”董贝先生严肃认真地说道,“毫无疑问,如果我的儿子能赞赏您对他所表示的好意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感觉到这一点,并向您表示感谢的。在未来的岁月中,他的亲友们从私人的角度,善意地希望他担负起他的责任,而我们的地位由于具有承担义务的性质,所以从公众的角度,又可能强加于他,要求他担负起他的责任;我相信,他将证明他有能力担负起这些责任。” 讲这些话的语气是不容许别人再多说些什么话的,所以奇克先生重新陷入低沉的情绪与沉默之中。托克斯小姐却不是这样,她比平时更加聚精会神地听着董贝先生,头更加富于表情地歪向另一边;这时她从桌子上面弯过身子,轻声地对奇克夫人说: “路易莎!” “我亲爱的,”奇克夫人说道。 “我们的地位由于具有承担义务的性质,所以从公众的角度,又可能——我记不清那个词了。” “相加,”奇克夫人说道。 “对不起,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回答道,”我想不是;那个词念起来更圆滑更流畅一些。亲友们从私人的角度,善意地希望他担负起他的责任,而我们的地位由于具有承担义务的性质,所以从公众的角度,又可能强加于他,要求他担负起他的责任!” “强加于他,完全正确,”奇克夫人说道。 托克斯小姐胜利地轻轻拍着她娇嫩的手;然后又眼睛向上仰望着,说道,“真是了不起的口才!” 在这同时,董贝先生吩咐把理查兹喊来;她这时进来了,行了个屈膝礼,但没有抱着婴孩;保罗经过早上的劳累之后,已经睡着了。董贝先生向这位仆人递过一杯酒之后,向她说了以下一些话(托克斯小姐预先把头歪向一边,又作了一些小小的准备,以便把这些话铭记在心头): “在6个月的时间里,理查兹,您一直待在这个屋子里,完成了您的职责。我想在今天这个日子向您表示一点小小的心意;我曾经考虑怎么才能最好地达到这个目的,我也跟我的妹妹商量过,也就是——” “奇克夫人,”姓那个姓的先生插进来说道。 “嘘,别作声,请求您!”托克斯小姐说道。 “我想对您说,理查兹,”董贝先生令人可怕地向约翰先生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我记得在雇用您的那一天,我跟您丈夫在这个房间里谈过话,这个回忆促使我下了决心;他在那次谈话中向我透露了一个令人伤心的事实,就是以他为首的你们全家人缺乏教育,一点知识也没有。” 理查兹在这庄严的指责下垂头丧气。 “有些主张消除人们之间差别的人士所称的普通教育,”董贝先生继续说道,“我对它是很没有好感的。但有必要继续教育那些低贱阶级的人们明白他们的身份,规规矩矩地为人处世。由于这个原因,我赞成开设学校。有一所称为‘慈善的磨工’的历史悠久的学校(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一个值得崇敬的团体)1,我有权向它提名一个孩子,享受奖学金;那所学校不仅向学生进行有益于身心的教育,而且还发给他们服装和徽章。我已经提名您的大儿子作为一名奖学金名额的候选人,并事先通过奇克夫人和您的家庭联系过。我得到的消息是,他今天已经穿上学校的制服了。他儿子的号码我想是,”董贝先生转向他的妹妹说道;他谈起这个孩子的时候,仿佛他是一辆出租马车似的,“147,路易莎,您可以告诉她。”—— 1慈善的磨工(thecharitablegrinders):建立于18世纪的一个慈善宗教团体,它对上流社会所选择的孩子们提供一些必需的物质帮助。 “147,”奇克夫人说道,“理查兹,那服装包括:一件漂亮的、暖和的、蓝色桌面呢做的燕尾服,一顶有桔红色滚边、向上翻起的帽子,一双红色的绒线长袜和一条很结实的皮短裤,”奇克夫人热情洋溢地说道,“一个学生可以满怀感激地自己穿上这些服装。” “看,理查兹!”托克斯小姐说道,“现在您确实-可-以感到自豪了。慈善的磨工!” “说实在的,我很感谢您,先生,”理查兹轻声地回答道,“我觉得您的心真好,还记得我的小家伙。”这时候在她的眼前浮现出了拜勒的景象:他成了一位慈善的磨工,奇克夫人所描述的结实耐穿的短裤裹着他的很小的腿;这使她的眼睛流出了泪水。 “看到您这样富有感情我很高兴,理查兹,”托克斯小姐说道。 “确实,这几乎使我们可以希望,”奇克夫人说道,她由于对人性采取信任的态度而感到自豪,“世界上仍然可能还会有一些感激与正确感情的微弱火花。” 理查兹行屈膝礼,并低声说着谢谢来回答这些夸奖,但是她儿子穿着跟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裤子的形象已经把她的心情搅得十分慌乱,她觉得很难使它恢复平静,所以就慢慢地往门口走去;当她从门中溜出来的时候,她心中感到极大的轻松。 那些随她而来的部分解冻的暂时迹象又随她离开而消失了;冰冻重新来临,像先前一样寒冷与严酷。大家听到奇克先生已经两次在餐桌的末席哼着曲调,不过两次都是《扫罗》1中丧礼进行曲的片断。餐桌上的人们似乎变得愈来愈冷,逐渐转变成凝结与固体的状态,就像他们围坐着的冷盘一样。最后,奇克夫人向托克斯小姐看了一眼,托克斯小姐又向她回看了一眼,然后她们站起来说,是真该走的时候了。由于董贝先生沉着冷静、若无其事地对待这个通告,她们就向这位先生告辞,不久就在奇克先生的保护下回家了。当他们转身离开那座公馆,把它的主人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留下来的时候,奇克先生把手插进衣袋,在马车里把背往后一靠,一路上吹着“嗨嗬,往前快跑!”的口哨,满脸露出一副忧闷的、可怕的、轻蔑的神气;奇克夫人不敢提出抗议,或以任何方式使他烦恼。理查兹虽然把小保罗抱在膝上,但却不能忘记她的大儿子。她觉得这是忘恩负义的;但是这一天的整个气氛甚至在“慈善的磨工”身上也产生了影响;她不由自主地把他白-制的徽章,第147号,也看成是这一天拘泥与严峻的气氛的一部分。她在育儿室中也谈到了他的“可爱的小腿”,同时他穿着制服时的怪影又搅得她心绪不宁—— 1《扫罗》(saul)是英籍德国作曲家亨德尔(georgefriderichandel,1685-1759年)所写的清唱剧。 “这可怜的小宝贝没有穿惯那裤子之前,我要是能去看看他的话,”波利说道,“那么我真不知道我有什么不愿给的。” “唔,那么,我来告诉您,理查兹大嫂,”尼珀回答道,她已取得了她的信任,“去看他,让您放下心来。” “董贝先生不喜欢我去看他,”波利说道。 “唔,他不喜欢吗,理查兹大嫂!”尼珀回答道,“我想,如果您去问他的话,那么他是会很喜欢的。” “大概您根本就不会去问吧?”波利说道。 “是的,理查兹大嫂,恰恰相反,”苏珊回答道,“我听托克斯和奇克这两位监察员说,她们明天不打算来上班了;弗洛伊小姐和我明天早上将和您一道去,如果您欢迎的话,那就请欢迎吧,因为我们会很高兴到那里去,就像到一条街上走来走去一样,而且还会高兴得多。” 波利最初相当坚决地拒绝这个主意;但是当她的孩子们和她自己的家的禁图愈来愈清楚地呈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逐渐逐渐地愿意考虑它了。最后,她考虑在门口待一会儿不会有什么大的害处,所以就采纳了尼珀的建议。 当事情这样决定之后,小保罗开始极为凄惨地大哭起来,仿佛他预感到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似的。 “孩子怎么了?”苏珊问道。 “他冷了,我想,”波利抱着他走来走去,一边拍着他,使他安静下来。 这确实是一个萧瑟阴冷的秋天的下午;她走着,拍着他,使他安静下来,一边通过凄凉的窗子向外匆匆地看一眼,把这小家伙在胸前抱得更紧,这时枯萎的树叶正阵雨似地纷纷往下飘落—— 第06章 保罗第二次失去亲人 到了早上,波利由于顾虑重重,心中十分忐忑不安;若不是她那位黑眼睛的女伴不断怂恿,她就会断绝这次外出远走的各种念头,而改为提出正式申请,请求在董贝先生屋顶的森严的阴影下,与147号见见面。可是苏珊本人有意进行这次短途旅行;她像托尼-拉姆金1一样,能够用坚强的意志忍受另人的沮丧失意,但却决不能容忍让自己的希望落空;于是她对波利的第二种想法巧妙地提出了许多疑问,对原先的打算则巧妙地发表了许多支持的意见,所以几乎当董贝先生这位绅士一转开他庄严的后背,沿着平日的道路向城里进发的时候,他的一无所知的儿子就已经上了前往斯塔格斯花园的路了—— 1托尼-拉姆金(tonmpkin):英国作家奥利弗-戈德史密斯(olivergold-smith,1728-1774)所写歌剧《屈身求爱》(shestoopstoconquer,1771年发表)中的主人翁之一。他是个愚蠢、自私的人。 这个声音悦耳的地方座落在一个郊区,斯塔格斯花园的居民们都管它叫做坎伯林镇;有一种为了查找起来有趣和方便,印在手绢上供外地游客使用的伦敦地图,不无理由地把这个地名缩写为坎登镇。两位保姆在她们所抚养的孩子的陪伴下,就向这里走去。理查兹当然抱着保罗,苏珊则拉着小弗洛伦斯的手,而且不时在她认为对她指挥合适的时候,猛拉她一下,狠戳她一下。 这个时期发生的大地震,第一次震动就把整个地区都震裂了,一直达到它的中心。到处都可以看到地震留下的痕迹。房屋倒塌了;街道完全裂开和堵塞了;地底下被挖掘成深深的凹坑和沟渠;大堆大堆的泥土高高堆积;建筑物由于基础遭到破坏,动摇不牢,正用大根的木头支撑着。这里,翻倒在地、杂乱一团的大车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座峻峭的非自然的小山底下;那里,珍贵的铁器毫无条理地浸泡在偶然形成的池塘中,腐蚀生锈。到处是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桥梁,完全不能通行的大路,失去一半高度、像巴别塔1一样的烟囱,在最意想不到的场所临时搭建的木房子和围栏,破烂的住房的骨架,未建成的墙和拱门的断片,一堆堆的脚手架,杂乱无章的砖块,巨人般的起重机以及跨立在空处的三脚架。这里有十几万个没有完成的形状和实体,散乱地混杂在一起,上下倒立,深埋在地下,高耸在空中,腐烂在水里,像梦一样地难以理解。地震通常的伴随物——温泉和火焰喷发,对整个场景增添上一份混乱。在颓垣断壁之内,沸腾的水上下滚动,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从那里也发出了火焰的闪耀与怒号;山丘般的灰烬堵塞了来往通道,而且完全改变了本地的法律与风俗—— 1巴别塔(babeltower):圣经《创世纪》中的故事说:在洪水大劫之后,挪亚的子孙成群向东迁移,走到示拿地方,发现一片广袤的原野,就决定在那里住下来,并在那里建一座城,城中建一座塔,塔顶通天;不久,那塔节节升高,直入云霄。但后来耶和华变乱了他们的口音,使他们从本来只说一种语言变为说出各种各样的语言;由于语言不通,停工待料,人们逐渐走散,那座城和那座塔也就半途而废了。半途而废的原因在于语言的变乱。“变乱”一词在希伯来语中读作“巴别”,因此人们就管那座城叫巴别城,管那座塔叫巴别塔。 简单地说,尚未峻工、尚未通车的铁路正在修建中,它从极端杂乱的中心,沿着它的文明与进步的宏伟路线,平静地、慢慢地向远处延伸。 可是到现在为止,附近的居民还羞于承认这条铁路。一两个大胆的投机商已经在筹划修建街道;有一位已经动工修建了一点儿,但却在泥淖与灰烬中间停顿下来,需要再考虑考虑。有一个新开张的小酒店,店里散发着新鲜的灰浆与胶料的气味,店前只有一片空地,它已经把铁路纹章画在它的招牌上了;但这可能是个未经深思熟虑、草草创办的企业——这时它希望能卖些酒给工人喝。同样,“掘路工人之家”设在一个啤酒店里;一家开设好久的火腿与牛肉店同样由于直接的和可以受到欢迎的营利动机,已改变为铁路饮食店,每天卖出一只烤猪腿。公寓老板也同样讨人喜欢,并且由于同样原因不能受到人们的信任。人们的信心增长得很慢。在铁路线开始的地方有霉臭难闻的田野、牛棚、粪堆、垃圾堆、水沟、菜园、凉亭和敲打地毯的场地。在牡蛎季节中的牡蛎壳,在龙虾季节中的龙虾壳,在所有季节中的破碎的陶器和枯萎的卷心菜叶,像小坟般一堆一堆地侵占了铁路线的路堤。标竿、围栏、对入侵者的旧警告牌、简陋房屋的后背和长着衰败植物的地块瞪眼看着这条铁路,看得它局促不安。没有什么由于它而比过去更好,或认为比过去好。如果附近可怜的荒地能够发笑的话,那么它也会像许多可怜的邻居一样,对它冷嘲热讽一番的。 斯塔格斯花园异乎寻常地令人难以置信。这里有一小排房屋,房屋前面是一片污秽的土地;房屋与房屋之间被旧的门、楼板、涂了柏油的帆布片和枯死的矮树丛隔开,缝隙里塞上没有底的白铁壶和不堪使用的铁制火炉围栏。斯塔格斯花园的园丁们在这里栽培红豆,饲养家禽、兔子,建造简陋的凉亭(其中一个是一条旧的小船),晾晒衣服,叼着烟斗吸烟。有些人说,斯塔格斯花园是为了纪念一位已故的资本家斯塔格斯先生而命名的,这位先生建造它是为了供他消遣娱乐。另有一些生性喜爱乡村的人认为,这个名称的由来应该追溯到安逸幽静、田园诗般的那段时光,那时候称为斯塔格斯的长角的兽群常常到荫凉的效野栖身安息。不论实际情况怎么样,当地的居民们都把斯塔格斯花园看作是一个神圣的园林,不许被铁路消灭;他们深信它的寿命必定会比这类可笑的发明长得多,所以住在角落里的扫烟囱的工长(大家都认为他在花园的当地政治中坐第一把交椅)曾经当众宣布,在铁路举行通车典礼的时候(如果它有一天真能通车的话),他的两个孩子将会攀登上他的房屋的烟道,按照他的指示,嘲笑、欢呼他们想要消灭斯塔格斯花园的计划已告失败。 小保罗现在就由命运和理查兹带往这个亵渎神明的地方;董贝先生的妹妹至今还对她的哥哥隐瞒着它的名称。 “那就是我的家,苏珊,”波利指着它,说道。 “真的吗,理查兹大嫂?”苏珊谦和地说道。 “站在门口的是我的妹妹杰迈玛,准没错!”波利喊道,“她手里抱着的是我自己可爱的宝贝娃娃!” 这个情景在波利的急切难耐的心情上增添了一对十分宽阔的翅膀,因此她开始沿着花园奔跑过去,蹦跳到杰迈玛的身边,一转眼的工夫就跟她的妹妹交换了婴孩;那位年轻的姑娘大吃一惊,董贝的继承人似乎是从云霄中降落到她的怀里一样。 “啊,波利!”杰迈玛喊道。“瞧你!你真让我吓了一跳!谁可曾料得到啊!进来吧,波利!你看去气色真好!孩子们见到你准要乐疯了,准是的,波利!” 如果我们从他们发出的喧闹的声音、从他们向波利猛冲过去,把她拽到壁炉边一张矮椅子里的情景来判断的话,那么他们确实是这样的。她坐在那里,她自己那张诚实的苹果脸立刻变成了一串小苹果的中心;他们红润的脸颊全都紧挨着它,显然全都是同一株树的产物。至于波利本人,她也像孩子们一样吵吵嚷嚷,热情激动。直到她完全喘不过气来,她的头发披散到通红的脸上,她为施洗礼而缝制的新衣服被揉得很皱,这时候混乱才慢慢平息下来。甚至在这时候,第二个最小的图德尔还依旧坐在她的膝盖上,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第三个最小的图德尔则爬到椅背上;一条腿在空中摆动,作出拼命的努力,想从边角里去吻她。 “看!一位漂亮的小姐来看你们啦,”波利说道,“看她多么安静!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小姐啊,是不是?” 这是指弗洛伦斯,她一直站在门边,不是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的情形,这时她吸引了嫩枝们对她的注意,而且,同样幸运的是,随后波利就正式介绍尼珀;尼珀姑娘很有些担心,她已经被怠慢了。 “啊,请进来坐一会儿吧,苏珊!”波利说道。“这是我的妹妹杰迈玛,这就是。杰迈玛,要是没有苏珊-尼珀,我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没有她,那么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啦。” “啊,请坐吧,尼珀姑娘,”杰迈玛说道。 苏珊庄严地、十分讲究礼节地在一张椅子中的一个极小的角落里坐下。 “我这一辈子从来还没有见到谁能像现在见到您这么高兴,尼珀姑娘,真是从来没有过,”杰迈玛说道。 苏珊轻松下来,往椅子里多坐进去一点,亲切地微笑着。 “请把您的帽带解开吧,尼珀姑娘,随便些,就像到您自己家里一样,”杰迈玛请求道。“我担心您还没有住过这样破旧的地方,不过我想您一定会包涵的。” 这种表示敬意的态度使黑眼睛软化了,她把从身旁跑过去的图德尔小姑娘抱到膝盖上,立刻给她唱起到班伯里1十字架去旅行的歌曲—— 1班伯里(banbury):英格兰牛津郡查韦尔(charwell)区城镇。 “可是我可爱的儿子在哪里呢?”波利问道。“我可怜的小家伙?我跑这么多的路到这里来就是想看看穿上新衣服的他呀。” “啊,真可惜!”杰迈玛喊道。“他回来听说他妈妈曾经回家来过,一定会万分伤心的。他现在在学校里呢,波利。” “已经到学校里去了吗?” “是的。他昨天是头一天去的,生怕晚去就会丢掉一些功课学不上。不过今天只上半天课,波利;如果你——你和尼珀姑娘,能等到他回来就好了,”杰迈玛说道,她及时地注意照顾到黑眼睛的面子。“他看上去怎么样,杰迈玛,愿上帝保佑他!”波利结结巴巴地说道。 “唔,他看上去确实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坏,”杰迈玛回答道。 “啊!”波利激动地说道,“我知道他的腿一定太短了。” “他的腿确实是短,”杰迈玛答道,“特别是从后面看;但它们会一天天长起来的,波利。” 这个安慰是一种指望于未来的、过程缓慢的安慰;但是给予这个安慰时愉快的口吻与善良的心意使它具有一种它本来并不含有的价值。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波利用一种比较轻松愉快的语气问道: “爸爸在哪里呢,亲爱的杰迈玛?”因为在家里通常都是用这个家族的称呼来指图德尔先生的。 “哎呀,你看!”杰迈玛说道,“又是真可惜!爸爸今天早上把晚饭带着走的,要到夜里才回来。不过他经常谈起你,波利,还经常把关于你的一些事情讲给孩子们听;他是世界上最和气、最耐性、脾气最好的人。他过去一直是这样,将来也将会是这样的!” “谢谢你,杰迈玛,”纯朴的波利喊道;这番话使她高兴,可是人不在又使她失望。 “啊,你不用谢我,波利,”她的妹妹在她的脸颊上使劲地吻了一下,说道,一边兴高采烈地舞弄着小保罗。“我有时也这样说到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感到双重的失望,但却不可能把受到这样热烈欢迎的一次访问看作是一次失败;所以两姐妹就满怀希望地谈起家常事务,谈到拜勒,谈到他的弟弟和妹妹们;在这段时间中,黑眼睛在到班伯里十字架去的旅行已来回了好几趟以后,就细细地观察室内的家具、荷兰钟、碗柜、壁炉台上的城堡,城堡里有红色的和绿色的窗子,里面点一根烛头就可以把它们照亮;还有一对黑色的丝绒制的小猫,每只嘴里都衔着一只贵妇人用的网状手提包,斯塔格斯花园里的人们都认为这是仿制艺术的珍品。不久,唯恐黑眼睛会突然情不自禁地说出挖苦的话来,谈话就转到大家都能参加的一般内容,于是那位年轻的姑娘就把她所知道的有关董贝先生的一切,如他的前途,他的家庭,他的事业和他的性格,都向杰迈玛简略地叙述了一番。她也详详细细、一件不漏地列举了她个人全部服装的清单,还稍稍谈到她的主要的亲戚和朋友。把这些话开诚布公地说出,不再积压在心头以后,她吃起河虾,喝起黑啤酒来,这时心情愉快,随时准备为永恒的友谊而发愿起誓。 小弗洛伦斯在利用这个机会方面也不落后。因为当小图德尔们陪伴她去看毒菌和花园里的其他新奇事物时,她和他们一起专心一意地在一个角落里由积水形成的一个绿色的小池塘中,着手修建一个临时防波堤。当她仍在忙忙碌碌地从事这项劳动时,苏珊把她寻找到了。虽然在河虾的影响下,苏珊已变得通达人情,可是她仍怀有强烈的责任感,所以她一边给弗洛伦斯洗脸洗手,一边针对她这种变坏了的品性,向她发表了一篇训诫性的谈话;她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打她,作为标点符号,并预言她将使她全家的老人都伤心而死。波利与杰迈玛在楼上相当长久地谈了一些有关金钱方面的私房话,稍稍耽搁了一些时间;在这之后,她们就重新交换了婴孩——因为波利一直抱着她亲生的孩子,杰迈玛则抱着小保罗——,来访的人于是也告辞了。 但是首先是把年轻的图德尔们(他们是一个意向善良的骗局的牺牲品)哄骗到一个邻近的零售店里去,表面上的理由是让他们把一个便士在那里花掉。障碍一经排除,波利就拔脚逃走了;杰迈玛在她的后面大声叫喊说,她们回去时只要稍稍绕点路,沿着去城里的路走,那就一定会遇上放学回来的小拜勒的。 “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腾出时间朝那个方向稍稍绕一点路呢,苏珊?”当她们停下来,缓一口气的时候,波利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理查兹大嫂?”苏珊回答道。 “您知道,现在走下去就快到我们吃晚饭的时间了,”波利说道。” 但是吃过的午饭使她的女伴对这个郑重的考虑毫不在意,所以她没有把它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于是她们也就决定去“稍稍绕点路”。 可怜的拜勒从昨天早上穿上慈善的磨工的制服以后,他的生活就陷入了困境,日子很不好过了。街道上的青年不能容忍它。年轻的无赖们一看到它,没有一个能忍耐一分钟而不立即向这位无罪的穿着者猛冲过去,对他进行伤害的。他在社会上的地位像是一个早期的基督教徒,而不像是个十九世纪的无辜儿童。他在街道上曾经受到石头的扔掷。他曾经被推翻到街沟里,被溅了一身泥;他曾经被猛烈地往柱子上挤压。跟他素不相识的浪荡汉曾把他的黄色的便帽从头上揭走,向风中抛去。他的两腿不仅遭到语言上的非难与辱骂,而且在肉体上被捏被掐。就在那天早上,在他去磨工学校上学的路途中,他的眼眶完全平白无故地被打得发青,而且还为此而受到教师的惩罚。这位教师原先是位磨工,已经超过了服务年龄,性情野蛮;他被聘请当教师是因为他对什么都一窍不通,也不适合做任何事情;所有长得圆圆胖胖的小男孩见到他那根残酷无情的棍子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因此,结果是,拜勒回家时,寻找那些人迹罕至的小路,沿着狭窄的小巷和偏僻的背街,偷偷摸摸地行走,以免和那些折磨他的人相遇。由于最后不得不出现在大路上,所以厄运终于又降临到他的头上。有一小群以一位残暴的年轻屠夫为首的男孩子正躺在那里等待着有什么可供他们开心取乐的事情发生。这些人看到一位慈善的磨工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好像莫名其妙地送交到他们手中似的——就一齐大喊了一声,向他猛冲过去。 但碰巧就在这个时候,波利来到了。在这之前,她已走了整整一个小时的路程,毫无希望地望着前面的道路,说道,再往前走也没有用了;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看到了这个情景。她一看见它,就性急地惊叫了一声,把董贝少爷递给了黑眼睛,立即开始去抢救她的不幸的幼小的儿子。 意外的事情就像不幸的事情一样,很少是单独降临的。吃惊的苏珊-尼珀和她两个年幼的被抚养的孩子在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被旁观的人们从一辆驶过的四轮马车轮子下面抢救了出来;就在这个时刻(那天是个集市日),传来了雷鸣般的警报声:“疯牛来了!” 弗洛伦斯只见眼前人们来来往往地奔跑,呼喊,车轮正从他们身上驶过;男孩子们在打架;疯牛跑过来了;保姆在这些危险中被撕得粉碎;她在这一片极大的混乱中,一边尖声喊叫,一边向前奔跑。她一边跑,一边催促苏珊跟她一起跑,一直跑到精疲力尽为止;当她记起她们还把另一位保姆抛在后面的时候,她就停下来,双手使劲地绞扭,这时,她怀着无法形容的恐怖感觉,发现她只是单独一人。 “苏珊!苏珊!”弗洛伦斯在极度惊慌之中,拍手喊道,“啊,她们在哪里?她们在哪里?” “她们在哪里?”一位老太婆从道路的那一边尽快地一拐一拐地步过来,说道,“您为什么从她们那里跑开了?” “我受到了惊吓,”弗洛伦斯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情,我还以为她们跟我在一起呢。她们在哪里?” 老太婆拉住她的手,说道,“您跟我来,我告诉您她们在哪里。” 她是一位很丑陋的老太婆,眼睛周围有一道道红圈;当她不说话的时候,她闭着嘴,用牙根咀嚼着,牙齿发出卡嗒卡嗒的响声。她的衣衫褴褛,胳膊上挂着几张兽皮。她似乎在弗洛伦斯后面至少已经跟随了一小段路了,因为这时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她站着设法恢复呼吸,皱缩的、发黄的脸孔与喉咙扭曲成各种形状,这时候她就显得更加丑陋了。 弗洛伦斯害怕她,踌躇不决地往街道那边望过去,几乎都望到了尽头。这是个冷僻的地方,不像一条街,而像是一条偏僻的道路,除了她与这位老太婆外,这里没有别的人。 “您现在不用害怕,”老太婆仍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跟我来。” “我——我不认识您。您姓什么?”弗洛伦斯问道。 “布朗太太,”老太婆说道。“善良的布朗太太。” “她们就在附近吗?”弗洛伦斯问道,她已被领着走了。 “苏珊在不远的地方,”善良的布朗太太说道:“其他的人离她很近。” “有谁受伤了?”弗洛伦斯问道。 “一点也没有,”善良的布朗太太说道。 女孩子听到这话,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乐意地陪着这位老太婆走去,虽然当她们向前走去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往她的脸孔、特别是往她那张孜孜不倦的嘴巴望上一眼,心中纳闷,凶恶的布朗太太(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一个人的话)是不是长得就像她一样。 她们没有走得很远,只是走过了像砖厂、瓦厂这样一些很索然无趣、毫无快感的地方,这时候老太婆转到一条肮脏的小巷,巷子里路中间深深的黑色车辙中注满了泥浆。她在一间破旧的小房屋前停下来,屋子是紧锁着的,就像一间充满了漏洞和裂缝的房屋总是紧锁着的那样。她从帽子中取出一把钥匙,开了门以后,就把她前面的女孩子推进了一间后面的房间;房间的地板上堆着一大堆各种颜色的破布、一堆骨头和一堆筛过的灰烬或煤渣;没有任何家具;墙和天花板都是很黑的。 女孩子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上去就像要晕倒似的。 “现在别当一头小蠢骡子了,”善良的布朗太太摇摇她的身子,使她清醒过来,说道,“我不会伤害您。您就坐在破布上吧。” 弗洛伦斯依从了她,一边向她伸出合拢的两手,默默地哀求。 “我把您留在这里的时间连一个钟头也不会超过,”布朗太太说道,“我的话您听明白了吗?” 女孩子十分困难地回答道,“听明白了。” “那么,”善良的布朗太太在骨头上坐下来,说道,“别惹我恼火。如果您不惹我恼火,那么我告诉您,我是不会伤害您的。但是如果您惹我恼火了,那么我就杀死您。我什么时候都能杀死您——即使您待在您自己家里的床上我也能。现在您告诉我,您是谁,您是什么样的人以及有关您的一切。” 因为老太婆向她进行了威胁并给予了许诺,因为她恐怕会触犯她,又因为她已养成了默不作声和抑制内心的感觉、害怕与希望的习惯(这种习惯对一般孩子来说是不常见的,但对弗洛伦斯来说,现在几乎是很自然的了),所以她就遵照命令,叙述了她自己短短的历史或者她所知道的有关事情。布朗太太聚精会神地听着,直到她讲完为止。 “这么说,您姓董贝,是不是?”布朗太太说道。 “是的,夫人。” “我需要那件漂亮的长衣,董贝小姐,”善良的布朗太太说道,“还有那顶小帽,还有一两条裙子,以及您能让出的其他一切东西。来吧!把它们脱下来!” 弗洛伦斯依从了她的命令,她那颤抖的双手能脱得多快就脱得多快,她那恐惧的眼睛则一直注视着布朗太太。当她把老太婆所说的所有服装都从自己身上剥掉以后,布朗太太从容不迫地把它们细细察看着,似乎对它们的质量与价值相当满意。 “哼!”她滚动着眼珠,把女孩子苗条的身材上下看过一遍,说道,“我看除了那双鞋子之外没有别的什么了。我一定要那双鞋子,董贝小姐。” 可怜的小弗洛伦斯同样敏捷地把它们脱掉;她在自己身上还能找到可以迎合老太婆欢心的东西,真是太高兴了。然后老太婆从那堆破布的底层取出了一些破烂的代替品。她翻找那堆破布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她还找出一件穿得很破很旧的女孩子的斗篷,还有一顶压扁的、残缺不全的帽子,大概是从什么水沟里或粪堆上捡到的。她命令弗洛伦斯把这些精美的衣服穿起来;由于这些准备行动似乎是释放她的序幕,女孩子就尽可能比先前更加麻利地遵命照办。 在急急忙忙戴上帽子(如果那可以称作一顶帽子的话,其实它倒更像是一块供运载重物用的衬垫)的时候,她把它绊结在她茂密的头发里了,不能一下子解脱出来。善良的布朗太太猛然抽出一把大剪刀,兴奋得令人难以解释。 “我本来已经心满意足了,您怎么还不能放我安宁一下?” 布朗太太说道,“您这个小傻瓜!” “请您原谅,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了,”弗洛伦斯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没法子。” “没法子!”布朗太太喊道。“您怎么指望我有法子?啊,天主!”老太婆说道,一边怀着凶暴的喜悦,把她的卷发弄得蓬蓬松松的,“除了我,任何人到这里都得首先把它剪掉。” 弗洛伦斯听到布朗太太贪求的是她的头发,而不是她的头,感到大为宽慰,因此她没有违抗,也没有哀求,而是抬起温柔的眼睛,望着那位善良的人儿的脸孔。 “要不是我从前有过一个女儿——她现在在海外——,她对她的一头好头发感到十分得意的话,”布朗太太说道,“那么我就会把您的头发统统剪掉,一绺也不剩。她远远地离开我了,她远远地离开我了!哦嗬!哦嗬!” 布朗太太的号哭并不是音调悦耳的,但却充满了深切的悲痛;她一边哭一边把她那两只瘦削的胳膊向上猛烈挥动着;弗洛伦斯毛骨悚然,心房怦怦直跳,她现在感到更害怕了。这番号哭也许起了挽救她的卷发的作用,因为布朗太太把剪刀像一种新品种的蝴蝶一般在她前后左右飞舞了一阵子之后,命令她把卷发都藏到帽子里去,一根也别露出来引诱她。布朗太太对自己取得了这个胜利之后,重新坐到骨头上,取出一根很短的黑烟管抽起烟来,一边一直不断地蠕动着嘴唇,用牙根咀嚼着,仿佛她是在吃那根烟管似的。 抽完烟之后,她给女孩子一张兔皮让她拿着,这样她看上去就会更像是她的一位普通的朋友,并且告诉她,她现在要把她领到一条行人众多的大街上去,她可以在那里问路,寻找她的朋友。但是她警告她(同时又威胁她,如果她敢于违抗的话,那么她就会立刻得到致命的报复),不许和生人交谈,也不许到她自己家里去(因为在布朗太太看来,她的家离这里太近了),而是要到她父亲在城里的营业所去;她还必须在把她留下的街道角落里等待着,一直等到时钟敲三下为止。布朗太太强迫她服从这些命令,并向她肯定地说,她雇用了一些有力的耳目为她服务,她的一举一动都逃脱不了他们的注意;弗洛伦斯忠诚地、恳切地答应遵守这些命令。 布朗太太终于出发了;她领着她的改变了模样、衣衫褴褛的小朋友,穿过了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狭窄的街道、小巷和胡同,经过了长长的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来到了一个街头马车停车场;在场子的另一端有一个门口,在那里可以听到一条很宽阔的大街上的喧闹和声音。布朗太太指出那个门口,告诉弗洛伦斯等到时钟敲过三下之后,她就往左边走,这时候她似乎无意识地、无法控制自己地抓了一下她的头发,表示告别;然后她告诉她,她知道该怎么做,并吩咐她前去做,同时记住有人在监视她。 怀着一颗比先前轻松一些的心,但依旧十分害怕,弗洛伦斯觉得自己已被释放了,就轻快地跑到那个角落里。她到达那里以后,回头望望,看到善良的布朗太太的头正从出入口低矮的木制挡板(她刚才就是在那里发表离别训词的)中探出,向外窥视,也看到她的拳头正朝着她挥舞。不过她后来虽然时常回头去看——在她紧张不安地回想起这位老太婆的时候,至少每分钟回头去看一次——,却再也看不到她了。 弗洛伦斯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情景,愈看愈觉得迷惑不解;在这期间,时钟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敲打三下了。终于,教堂的尖塔敲响了三点钟;有一个教堂就在近旁,所以她不会弄错。她不时回过头去望望,不时走一小段路,不时又走回来,唯恐布朗太太的万能的侦探们会生气见怪;在这之后,她终于穿着塌根鞋,手里紧握着兔皮,急急忙忙尽快地往前走了。 她对她父亲的营业所所知道的只是它属于董贝父子公司,而且还知道它在这个城市里是声势赫赫的,所以她只能打听到城里董贝父子公司的路怎么走;由于她一般只向孩子们打听——她怕问成年人——,所以她确实难以得到满意的答复。但是过了一会儿以后,由于她只打听到城里去的路怎么走,而把问题的其余部分暂时省略不提,因此她真的向着由那位厉害的市长管辖着的伟大地区的中心逐渐逐渐地步近了。 弗洛伦斯经过了长途跋涉,感到疲惫不堪,一路饱尝了被人推来搡去的滋味;喧嚣与混乱使她耳聋眼花,心中又急切地挂念着弟弟与两位保姆;她所经历过的事情,以及她在这种改变衣着的情况下与勃然大怒的父亲会见的前景,使她感到害怕;同样,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及在她前面还将会发生的事情,使她感到困窘与恐怖。在这样一些感情的交织下,弗洛伦斯眼泪汪汪、全身困乏地赶着路;有一两次她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放声痛哭,来舒缓舒缓自己无法忍受的心情。可是在这种时候,很少有人留意到穿着得像现在这样的她,即使留意到了,也会相信这是有人教她这样做的,为的是博得人们的怜悯,因此就走开了。弗洛伦斯也求助于她自己那坚韧不拔、自力更生的性格,这是她那悲伤的经历使它早熟地形成和锻炼出来的;她毫不动摇地保持着心中所已确定的目标,坚定不移地前去达到它。 她经历这奇怪的冒险遭遇以来,下午又已经整整过去两个小时了;这时她为了避开一条被马车与货车堵塞着的狭窄的街道上的叮叮当当的闹声,走到了一条河边一个类似码头或停泊处的地方;那里东一堆西一堆地堆放着许多包包、桶和箱子,还有一台木制的大称盘,一个下面有轮子的小木屋,屋外站着一位健壮的男子,他耳朵上夹着一支笔,手插在衣袋里,一边望着邻近的桅杆与小船,一边吹着口哨,仿佛他这一天的工作已快完毕了。 “喂!”这个人碰巧在这时转过身来,说道,“我们没什么给你的,小女孩,走开吧!”“请问这是城里吗?”董贝的女儿哆嗦着,问道。 “不错!这是城里。我看你知道得很清楚嘛。走开吧!我们没有什么给你的。” “谢谢您,我不想要什么,”她胆怯地回答道,“我只是想打听一下到董贝父子公司的路怎么走法。” 这位漫不经心、朝她信步走来的男子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惊奇;他很注意地看着她的脸孔,问道: “唔,-你打听董贝父子公司,能从它那里得到什么呢?” “麻烦您,我想要知道到那里去的路怎么走法。” 那人更加好奇地看着她;由于感到奇怪,他就十分使劲地擦着后脑,因此把帽子都擦得掉下来了。 “乔!”他把帽子拾起来,重新戴上,一边向另一位男子喊道,那人是一位工人。 “乔在这里!”乔说道。 “董贝公司的那位愉快的年轻人在哪里?他一直在这里监督装运货物的。” “他刚刚从那个门走了,”乔说道。 “把他喊回来一会儿。” 乔大叫大嚷地向一个拱道跑去,很快就领回一位神色活泼快乐的男孩子。 “您是董贝手下的人,是不是?”第一位男子问道。 “我在董贝公司里工作,克拉克先生,”男孩子回答道。 “那么,请您看看这里,”克拉克先生说道。 男孩子顺着克拉克先生手指的方向朝弗洛伦斯走过去,心中纳闷,他跟她有什么关系(他这样想倒也是很自然的)。但是她已经听到了一切;除了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平安抵达旅途终点、感到宽慰外,她还从他那活泼愉快、富有朝气的脸孔与举止中感到无比放心,于是就热情洋溢地向他跑去,把他的手拉到她的两只手里,路上把一只塌根鞋都走掉了。 “对不起,我迷路了!”弗洛伦斯说道。 “迷路了!”男孩子喊道。 “是的,我是在今天早上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迷路 的,——后来我的衣服被人取走了——我现在穿的不是我自己的衣服——我的姓名叫弗洛伦斯-董贝,我是我弟弟的唯一的姐姐——哎呀,我的天呀,请您帮帮我吧!”弗洛伦斯哭泣着,把她长久压抑在心中的孩子的感情尽情发泄出来,眼泪汪汪地往下流淌。这时候,她的破烂的帽子掉了,头发蓬松地披散在脸上,引起船舶仪器制造商所罗门-吉尔斯的外甥、年轻的沃尔特默默无言的赞美与同情。 克拉克先生惊异得目瞪口呆,低声说道,“-我在-这码头上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沃尔特捡起鞋子,把它穿在那只小小的脚上,就像故事中的王子给灰姑娘试穿舞鞋一样1。他把兔皮挂在左胳膊上,又把右胳膊伸给弗洛伦斯,觉得自己不是像理查德-惠廷顿(那样的比方太陈腐无奇了),而是像脚下躺着一条死龙的英格兰的圣徒乔治2—— 1这是欧洲著名的童话。有一位美丽的姑娘为后母及异母姐姐虐待,终日与煤渣为伴,所以被称为灰姑娘。有一天她在仙灵的帮助下,化装前去参加舞会,被王子爱上了;她在匆忙回家途中掉了一只鞋子;王子为了寻找她,就拿着这只鞋子去让许多姑娘试穿;她试穿正合适,最后与王子结了婚。 2圣徒乔治(saintgeorge):英格兰的保护圣徒,活动时期约在三世纪;据传说,他曾与一条恶龙搏斗,杀死了它,并从它的脚爪下救出一位女郎。 “别哭了,董贝小姐,”沃尔特热情奔放地说道,“对我来说,我在这里真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您现在非常安全,就像由军舰上最优秀的一队海军保护着一样!啊,别哭了!” “我不再哭了,”弗洛伦斯说道,“我现在是因为快乐才哭的。” “因为快乐才哭的!”沃尔特想道,“而我是她快乐的原因!”“我们走吧,董贝小姐。现在您的另一只鞋子掉了!您就穿我的鞋子吧,董贝小姐。” “不,不,不,”他性急地要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弗洛伦斯拦住他,不让他脱;“我穿这双鞋子更好。这双鞋子对我很合适。” “唔,那倒是真的,”沃尔特向她的脚望了一眼,说道,“我的鞋子太长了,长出一英里。我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您穿了-我-的鞋子就根本没法走路了!我们走吧,董贝小姐,让我看有哪个坏蛋敢来欺负您!” 就这样,看上去无限勇猛的沃尔特领着看上去十分快乐的弗洛伦斯走了;他们手挽手地沿着街道走去;至于他们的样子在路上是否可能引起人们的惊奇或者实际上已经引起了,他们都毫不在意。 天色愈来愈黑,雾愈来愈浓,而且也开始下雨了;但是他们对这些丝毫也不理会,因为两人都全神贯注在弗洛伦斯新近的奇遇中了;弗洛伦斯以她那种年龄所特有的天真无邪的真诚与信任叙述着这次奇遇,沃尔特则听着,仿佛他们根本不是在泰晤士大街上的泥浆与污油中行走,而是单独在热带某个荒岛中长着阔叶的高大树林中散步——当时他很可能想象,他们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散步的。 “我们要走很远吗?”弗洛伦斯终于抬起眼睛,望着她的同伴的脸孔,问道。 “啊!顺便说说,”沃尔特停下脚步,说道,“让我看看,我们在哪里了?哦,我知道了。不过办公室都关闭了,董贝小姐。那里没有任何人了。董贝先生好久以前就回家去了。我想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回家了?要不就留在这里过夜。要是我把您领到我舅舅的家里去——他家离这里不远,我就住在那里——,然后我乘马车到您家里,告诉他们您安然无恙,再给您带回一些衣服;那样是不是最好?” “我想那样最好,”弗洛伦斯回答道。“您呢?您以为怎么样?” 当他们在街上商议的时候,有一个人从他们身旁经过,他走过时向沃尔特迅速地看了一眼,仿佛认识他似的;但是他接着似乎纠正了这个初步印象,就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走了。 “唔,我想那是卡克先生,”沃尔特说道。“我们公司的卡克先生。不是我们的卡克经理,董贝小姐,——是另一位卡克;是职位低的那一位——,喂!卡克先生!” “是沃尔特-盖伊吗?”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道,“您跟这样一位奇怪的同伴在一起,使我不敢相信了。” 当他站在街灯旁边,惊奇地听着沃尔特匆匆的解释时,他与他面前这两位手挽手的富于朝气的年轻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并不老,但是头发已经白了;仿佛由于承受着某种沉重的痛苦的负担,他已经曲背弯腰,在他疲惫与忧郁的脸上已经刻上了深深的皱纹。他眼睛中的光泽,脸部的表情,甚至说话的声音全都消沉、衰弱,毫无生气,仿佛他体内的精神已经化为灰烬了。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服装,虽然很简朴,但也还体面;不过他的衣服跟他整个性格相配,穿在身上好像都收缩变小、自贬身价似的,又好像跟他整个人一起,从头到脚都表露出忧伤的哀求:让他在蒙羞受辱的状态中默默无闻,孤独一人吧。 可是他对青年及希望的兴趣并没有随同他灵魂中其他的余烬一起熄灭,因为当沃尔特说话时,他怀着不寻常的同情注视着他那诚挚的脸,虽然在他的神色之间同时也流露出难以说明的忧虑与怜悯(尽管他竭力掩盖)。当沃尔特最后把向弗洛伦斯提出的问题向他提出的时候,他仍站在那里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仿佛他已在他的脸上令人伤心地读到了与它现在所呈现的活泼快乐的神情截然相反的命运。 “您看怎么好,卡克先生?”沃尔特微笑着说道。“虽然您并不常跟我谈话,但是当您跟我谈话时,您知道,您常常给我提出一些好的意见。” “我觉得您自己的意见最好,”他回答道;这时他的眼光从弗洛伦斯身上移到沃尔特身上,然后又移回去。 “卡克先生,”沃尔特心中闪现出一个慷慨大方的想法,“对了!这对您是个机会!请您到董贝先生家里去向他报告这个好消息。它对您会有一些好处,先生。我就留在家里。您一定去。” “我!”那一位回答道。 “是的,为什么不呢,卡克先生?”男孩子说道。 他只是握握他的手作为回答;他似乎感到羞耻,甚至害怕去做这件事。他向他祝了晚安,并劝他赶快去做之后,就离开了。 “好了,董贝小姐,”当他们也开始走路的时候,沃尔特望着他的背影,说道,“我们尽快到我舅舅家里去。您听董贝先生谈到过这位低级职员卡克先生吗,董贝小姐?” “没有,”女孩子温和地回答道,“我不常听爸爸讲话。” “啊!不错!这使他更丢脸,”沃尔特想道。他停了一分钟,向下看着在他身边行走的女孩子的那张温柔的、耐性的小脸,然后以他惯有的孩子的活泼与机灵,设法改变话题;碰巧这时那倒霉的鞋子又有一只掉下了,他就建议把弗洛伦斯抱到他舅舅家里去。弗洛伦斯虽然十分疲乏,但却仍大笑着谢绝了他的建议,因为唯恐他抱不住会使她掉下来。他们离开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已经不远,沃尔特又继续从船舶遇难及其他动人的事故中援引各种先例,说有些比他还小的男孩子曾经胜利地抢救和抱出比弗洛伦斯还大的女孩子;因此当他们到达仪器制造商的门口时,他们仍在兴高采烈地交谈着这些故事。 “喂,所尔舅舅!”沃尔特冲进店铺,喊道,并且从这时起,整个晚上都是没有条理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这真是一件奇妙的遭遇!董贝先生的女儿在街上迷路了,一位老妖婆把她的衣服都抢去了——是我找到的——把她领到我们家里来,让她在我们家的客厅里休息休息——请看这里!” “我的老天爷!”所尔舅舅吃惊地往后退缩,靠在他所喜爱的罗盘盒子上。“这不可能!唔,我——” “是的,其他任何人也都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沃尔特预料到他还要说的话。“没有任何人会,没有任何人能遇到这样的事情,你知道。请到这里来!帮我把这张小沙发抬到壁炉旁好吗,所尔舅舅?——请做几盘菜——给她吃点晚餐好吗,舅舅?——请把这双鞋子扔到炉栅底下,董贝小姐——把您的脚搁到火炉围栏上烘一烘——它们多湿呀——这是个奇遇,是不是,舅舅?——上帝保佑我的灵魂,我是多么热啊!” 所罗门-吉尔斯由于同情并处在极度的不知所措的状态中,也同样觉得很热。他轻轻地拍拍弗洛伦斯的头,劝她吃,劝她喝,用在炉子上烘热的手绢擦着她脚上肿痛的地方,眼睛和耳朵则跟着他的火车头般的外甥转,脑子里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明白,只觉得他不时被那位兴奋的年轻人在房间里奔来窜去的时候碰着、撞着;那位年轻人想一下子完成二十件事,但却一件事也没有完成。 “请等一会儿,舅舅,”他拿起一支蜡烛,继续说道,“我现在到楼上去,穿上另一件短上衣,然后我就出发。我说,舅舅,这是不是一件奇遇?” “我亲爱的孩子,”所罗门说道;他前额上架着眼镜,衣袋里装着很大的精密计时表,一会儿跑到在沙发上的弗洛伦斯那里,一会儿跑到客厅里各个角落的外甥那里,一直在他们中间跑个不停,“这是极不寻常的——” “是的,但是,舅舅,请——弗洛伦斯,请——你知道,晚饭,舅舅。” “是的,是的,是的,”所罗门立刻往一条羊腿上砍了一刀,仿佛他是在给一位巨人筹办宴席似的。“我会好好照料她的,沃利!我明白。亲爱的宝贝!当然,饿坏了。你去准备好。天主保佑我!理查德-惠廷顿爵士三次担任伦敦市长!” 沃尔特登上很高的顶楼,又从上面下来,并没有花很久的时间;但在这段时间里,弗洛伦斯经受不住疲累,已经在壁炉前面打盹了。平静下来的时间虽然只有几分钟,但它却使所罗门-吉尔斯镇静下来,稍稍安排一下,使她舒适一些;他把房间的光线弄暗,又把炉火跟她遮隔开来。因此,当男孩子回到客厅的时候,她正宁静地睡着。 “好极了!”他低声说道,一边把所罗门紧紧地一抱,抱得他脸孔都变了样。“现在我走了。我得带一块干面包片,因为我饿极了——还有,别喊醒她,所尔舅舅。” “不会的,不会的,”所罗门说道。“漂亮的孩子。” “确实漂亮!”沃尔特喊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脸孔,所尔舅舅。现在我走了。” “很好,”所罗门大大宽慰地说道。 “我说,所尔舅舅,”沃尔特在门口探进头来,喊道。 “他又在这里啊,”所罗门说道。 “她现在看上去怎么样?” “很幸福,”所罗门说道。 “太好了!现在我走了。” “我希望你真的走了,”所罗门自言自语道。 “我说,所尔舅舅,”沃尔特又出现在门口,说道。 “他又在这里哪,”所罗门说道。 “我们在街上遇到低级职员卡克先生。他比过去更加古怪了。他跟我告别了,但却跟在我们后面,一直跟到这里—— 这真是一件希奇的事情!——因为当我们到达店门口的时候,我向四周看了一下,看到他不声不响地走了,就像是一位护送我回家的仆人或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一样。现在她看上去怎么样,舅舅?” “像先前一样漂亮,沃利,”所尔舅舅回答道。 “不错,现在-我走了!” 这一次他真正走了。所罗门-吉尔斯没有吃晚饭的胃口,他坐在壁炉的对面,望着熟睡中的弗洛伦斯,构筑着许多异想天开的空中楼阁;在朦胧的阴影中,在所有仪器的旁边,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戴着威尔士假发,穿着一套咖啡色衣服的魔术师;他已施行了魔法,使孩子睡着了。 在这同时,沃尔特正向着董贝先生的公馆前进,这样快的速度是从街头租用的马车很少能达到的;可是他的头每隔两三分钟还要从窗子中往外探出一次,急不可耐地催促着车夫。抵达旅途终点后,他从马车中跳出来,气喘吁吁地把他的使命向仆人通报,然后就跟着他直接到了图书室;图书室里七嘴八舌,一片混乱,董贝先生,他的妹妹,托克斯小姐,理查兹和尼珀全都聚集在那里。 “啊,我请您原谅,先生,”沃尔特急急忙忙向他跑去,说道,“但我很高兴向您报告:一切都好,先生。董贝小姐已经找到了!” 这男孩子面容坦诚,头发飘垂,眼睛闪耀,气喘吁吁,心情喜悦、兴奋,与坐在图书室椅子上、正对着他的董贝先生形成了奇怪的、截然不同的对照。 “我跟你说过,路易莎,一定会找到她的,”董贝先生稍稍转过头来,对那位与托克斯小姐一道哭哭啼啼的夫人说道。 “请通知仆人们,不必再去找了。带消息来的这位男孩子是我们公司里的年轻人盖伊。我的女儿是怎么找到的,先生?我知道她是怎么丢失的。”这时他威严地看着理查兹。“但她是怎么找到的?是谁找到她的?” “唔,我相信是-我找到董贝小姐的,先生,”沃尔特谦虚地说道,“至少我不知道我能自称有确实找到她的功劳,先生,但是我成了一个幸运的工具——” “先生,”董贝先生打断他说道;他怀着本能的厌恶的情绪注视着这位男孩子由于参与这一事件而明显流露出来的骄傲与喜悦的神色,“您刚才说您不是确实找到我的女儿,又说您成了一个幸运的工具,您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请说得清楚和有条理些。” 沃尔特无法说得有条理,但他在没有缓过气来的状态下,尽量把话说得使人明白易懂,于是他叙述了他为什么一个人到这里来的经过。 “你听见了没有,女孩子?”董贝先生严厉地对黑眼睛说道,“带上必需的东西,立刻跟这位年轻人去把弗洛伦斯小姐接回家。盖伊,明天早上我会奖赏您。” “啊,谢谢您,先生,”沃尔特说道。“您很客气。可是说实在的,我并没有想过得什么奖赏,先生。” “您是个孩子,”董贝先生突然地、几乎是凶猛地说道,“您想什么,或爱想什么,没有什么重要意义。您做了件好事,先生。别把它糟蹋了。路易莎,请给孩子喝点儿酒。” 沃尔特-盖伊在奇克夫人的带领下离开房间的时候,董贝先生用很不高兴的眼光跟随着他。当他与苏珊-尼珀一起乘马车回到他舅舅家里去的时候,董贝先生心上的眼睛也许同样会毫无好感地跟随着他。 他们到家时,看到弗洛伦斯由于睡了一觉,精神大为舒爽;她已经吃过了晚饭,而且跟所罗门-吉尔斯已比先前熟多了;她对他完全信任,并且自由自在地与他相处。黑眼睛先前哭得很厉害,现在可以称为红眼睛了;她沉默寡言,垂头丧气;这时把弗洛伦斯抱在怀里,没有说一句生气或责骂的话,并把这次会见弄得十分歇斯底里。然后她把客厅暂时改变为化妆室,十分细心地给弗洛伦斯穿上合适的衣服,并很快地把她领了出来;除了天生的缺陷使她不够格外,这时她在其他方面完全像是一位董贝家里的人了。 “再见!”弗洛伦斯跑到所罗门跟前,说道,“您待我真好。” 老所尔非常高兴,像祖父一样吻着她。 “再见,沃尔特!再见!”弗洛伦斯说道。 “再见!”沃尔特向她伸出双手,说道。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弗洛伦斯继续说道。“是的,我确实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再见,沃尔特!” 女孩子怀着天真的感激的心情向他仰起面孔。沃尔特低下脸,然后又抬起来,满脸涨得通红,火辣辣地发烧,一边害羞地看着所尔舅舅。 “沃尔特在哪里?”“晚安,沃尔特!”“再见,沃尔特!” “再握一次手,沃尔特!”弗洛伦斯和她的小保姆被关进一辆轿式马车里以后,依旧还可以听得见她的这些喊声。当马车终于出发的时候,沃尔特站在门阶上快活地向着她挥动的手绢答礼,这时他身后的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正像他本人一样,专心致志地望着那一辆马车;其他所有来来往往的马车全都被排除在他的视线之外了。 马车又适时地到达董贝先生的公馆;在图书室里又响起七嘴八舌的一片声音。他们又嘱咐马车再等一下——“是准备给理查兹大嫂乘的,”当苏珊与弗洛伦斯走过去的时候,与这位小保姆共事的一位女仆不祥地低声说道。 丢失了的女孩子进来时引起了一点哄动,不过并不大。过去从来不曾找过她的董贝先生在她额上吻了一次,告诫她今后再也不要跟不忠的仆人们离家出走或到什么地方去游逛了。奇克夫人本在悲叹人性败坏,甚至在被慈善的磨工召唤到品德高尚的道路上去的时候也未能挽救过来,这时她停下来,以比接待一位真正的董贝家里的人稍逊一筹的欢迎礼节接待了弗洛伦斯。托克斯小姐按照她面前的两个典范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只有理查兹,罪人理查兹一个人以断断续续、互不连贯的话语,倾吐了自己表示欢迎的衷情,并向那位迷失了道路的小女孩弯下身去,仿佛她真正地爱她。 “啊,理查兹!”奇克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您对您抚养的孩子曾及时地显示出某些适当的感情的话,那么您本会使那些希望对她们的同胞怀有好感的人们感到更为满意的;对于您来说,也会更为得当。现在这孩子眼看着就要被过早地剥夺了天然的滋养品了!” “被切断了一个共同的源泉!”托克斯小姐哭泣着低声说道。 “如果是我处在忘恩负义的地位的话,”奇克夫人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我能代替您发表感想的话,那么,理查兹,我就会觉得,仿佛慈善的磨工的制服会摧残我的孩子,他所受的教育会使他窒息的。” 就这件事情本身来说,实际上——不过奇克夫人不知道就是了——他几乎已经被那件制服摧残了;至于他所受的教育,那么它的报应也可以说是来得很及时,因为那是暴风雨般的殴打与接连不断的哭泣。 “路易莎!”董贝先生说道。“没有必要再说这些话,这位女人已经被解雇了,工资也支付了。你就离开这个屋子,理查兹,因为你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董贝先生把这四个字强调地重复了一遍,说道,“带到了穷乡僻壤和令人一想起来都会毛骨悚然的社会中去。至于今天上午弗洛伦斯小姐遭遇到的不幸事故,从某种重要的意义上说,这倒是个值得高兴和幸运的情况,因为若不是发生这件事,我就决不会知道——而且是从你们自己的嘴中知道——,你们犯了什么样的罪。我想,路易莎,另一位保姆,年轻的那一位,”这时尼珀姑娘大声哭泣着,“由于年龄要小得多,而且一定受了保罗奶妈的影响,所以可以继续留用。劳驾你吩咐,把这位女人的马车钱付了,付到”——董贝先生停住,畏缩地说道,“付到斯塔格斯花园。” 波利向门口走去,弗洛伦斯拉住她的衣服,极为悲惨可怜地哭着要她别走。看到这个他不能不承认的亲生骨肉难舍难分地依恋着这位出身低微的异乡女人,而他就坐在旁边,这是插进这位傲慢的父亲心中的一把匕首,是射进他脑子中的一支箭。这倒并不是由于他关心他的女儿转向谁或从谁那里转开。当他想到他的儿子会怎么做的时候,他心中顿时感到了剧烈的痛苦。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的儿子那天夜里拼命地大哭。老实说,可怜的保罗跟像他这样年龄的其他儿子们相比更有理由伤心落泪,因为他已失去第二个母亲了——就他所知道的来说,这是他的第一个母亲——;这次起因于一次意外事故的打击,跟那次曾在他的生命的开端笼罩上黑暗的天然的苦难同样突如其来地降临。在同样的打击下,她的姐姐也失去了一位善良的、真诚的朋友;她很哀伤地哭着,一直哭到睡去为止。但这是离开本题的事情了,让我们不要为它浪费笔墨—— 第07章 托克斯小姐的住所以及托克斯小姐爱情状况的鸟瞰 托克斯小姐居住在一座黑暗的小房屋里,这座房屋在英国历史中某一个遥远的时期被挤进这个城市西端的一个豪华的地区。它在那里像一个穷亲戚一样,座落在从拐角通出去的那条大街的阴影之中,被一座座宏伟的邸宅冷漠地藐视着。它实际上不是在一个院子里,也不是在一个围场中,而是在通衢大道之外的一个最萧条的地方,远处传来接二连三的敲门声都会使这里胆战心惊,惶惶不安。这个偏僻的地方称为公主广场,它的铺石路缝中长出了青草;在公主广场中有一个小的公主教堂,钟声从那里当当地传出;星期天到那里去参加祈祷仪式的有时达二十五人之多。那里还有公主纹章,优秀的步兵常去参观。在公主纹章前面的围栏内放着一顶轿子,可是据人们记忆,从来没有被抬出到外面来过;在天气晴朗的上午,在围栏上面每一条横木的顶上摆着一个白-壶,作为装饰;横木总共四十八条,因为托克斯小姐常常数它们。 除了托克斯小姐的房屋外,公主广场上还有另一座私人房屋;不用说,它也有两扇很大的门,门上也有一对很大的狮子头形状的门环;这门从来不曾在什么情况下开过,人们猜想,它是一个通向什么人的马厩的废弃不用的入口。确实,在公主广场的空气中是可以闻到马厩的气味的。从托克斯小姐的卧室(它在房屋的后面)望出去,可以望到马店的外景;马夫们在那里不论从事哪一种工作,总是连续不断地发出兴奋的吆喝来伴随自己。马车夫和他们老婆、孩子的最适合家里穿着和最隐蔽的衣裤通常都像麦克佩斯的旗帜一样,悬挂在外面的墙上1。公主广场的这另一座房屋由一位过去当过男管家、现已退休、并已与一位女管家结婚的男子承租;他把一些带家具的房间转租给一位单身的绅士,也就是说,一位面孔像木头一样没有表情,脸色发青的陆军少校;他的眼睛从脸上鼓出,托克斯小姐对这一点表示赏识,她本人曾说它“有些真正的军人气概”。他和她之间偶尔交换交换报纸和小册子,这种柏拉图式的互通款曲2是通过少校的一位黑肤色的仆人作为中间媒介来实现的,托克斯小姐甘心乐意地把这位仆人划为“本地人”,而并没有把他与任何地理概念相联系—— 1见莎士比亚著名悲剧《麦克佩斯》第五幕第五场: 麦克佩斯:“把我们的旗帜挂在城墙外面;……我们这座城堡防御得这样坚强,还怕他们围攻吗?……” 2指精神恋爱。 也许,从来没有比托克斯小姐家的穿堂与楼梯更小的穿堂与楼梯了。也许,从上到下,总的来说,它是英国最不舒适的小房屋,也是形状最歪歪扭扭的。但是这时托克斯小姐就会说,它坐落在一个什么地方呵!冬天屋子里很少有亮光;在一年最好的时光中也见不到太阳;空气是根本谈不上的;街道交通也是不用提了。但是托克斯小姐仍然会说,想一想它是坐落在什么地方呵!脸色发青、眼睛从脸上鼓出的少校也是这么说的;他对公主广场感到自豪;他在俱乐部里,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可能,就高兴把谈话转到与住在通过拐角的大街上的大人物有关的一些事情上;他会得意洋洋地说,他们是他的邻居。 托克斯小姐所住的这座黑暗的房屋是她自己的房屋;这是她的小金盒中的那颗没有光泽的眼睛的已故的主人立了遗嘱,赠送给她的;他有一幅头上撒了粉、留着辫子的小小的肖像画,如今已成为与壁炉架另一端上面的水壶支架保持平衡的物品。大部分家具都是男人们头上撒粉和留辫子时期的家具,包括一个饭菜加温器,它经常疲劳无力,伸开四条细弱的罗圈腿,挡住人们的道路;还有一个已陈旧过时的大键琴,琴上制造者的姓名周围画着一环香豌豆,作为装饰。 虽然白格斯托克少校已经到达纯文学中所称的盛壮之年,现正走着下坡路;他几乎没有脖子,颚骨十分坚硬,象一般的长耳朵下垂着,眼睛与脸色呈现出一种前面已经叙述过的不自然的兴奋状态,然而他却以在托克斯小姐心中唤醒了对他的兴趣而十分自豪,而且假想她是一位有意于他的出色的女人,这样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在俱乐部里讲一些小小的笑话时好几次暗示了这一点。在他的笑话中,老乔-白格斯托克,老乔埃-白格斯托克,老约-白格斯托克,老乔希-白格斯托克,等等,是个永恒不变的主题,仿佛少校的幽默的要塞与主塔与他自己的姓名有着最亲昵的关系。 “先生,”少校会挥舞一下他的手杖,说道,“乔埃-白抵得上你们十几个人。如果你们当中再多几个白格斯托克血统的人的话,先生,那么你们就决不会比现在更坏。先生,老乔埃如果要找老婆的话,哪怕就是现在去我,那么他并不需要走多远就能找到一个。可是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先生,乔是这样的人——他坚强不屈,先生,坚强不屈,而且像魔鬼一样狡猾!”在这样的声明之后,可以听到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少校的脸也会从青色转变为更深的紫色,他的眼睛则会痉挛性地睁大、鼓出。 不论少校自吹自擂,吹得如何天花乱坠,但他却是自私的。世界上是否有过比他内心更完全自私的人,这是可以怀疑的;也许不说心而说胃,是个更好的说法,因为大自然赋予他的后一个器官显然要比前一个器官强得多。他从没有想到他会被什么人忽视或轻视,更决不可能会被托克斯小姐忽视或轻视。 然而,托克斯小姐看来已把他忘记了——逐渐地把他忘记了。在她发现了图德尔家庭之后不久,她就开始把他忘记了。她继续把他忘记,直到施洗礼的时候。在那以后,她又进一步加倍迅速地把他忘记。什么事情或什么人已代替他成为她兴趣的源泉。 “早上好,夫人,”在上一章记载的变化发生了几个星期之后,少校在公主广场遇到托克斯小姐时说道。 “早上好,先生,”托克斯小姐很冷淡地说道。 “夫人,”少校以他通常的殷勤态度说道,“乔-白格斯托克少校已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未能有幸在您的窗口向您向候致意了。夫人,乔受到了苛刻的对待。他的太阳已经躲藏到一朵云的后面去了。” 托克斯小姐歪斜着头,但确实很冷淡。 “照耀乔的星球也许到城外去了吗,夫人?”少校问道。 “您是说我吗?到城外去了吗?噢,不,我没有到到城外去,”托克斯小姐说道。“我最近很忙。我的时间几乎全都花在几个最亲密的朋友身上了。我只怕甚至连现在也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了。早上好,先生!” 当托克斯小姐随着她那极为迷人的步子和体态从公主广场消失不见的时候,少校站在那里目送着她,脸色比过去任何时候更为发青,同时咕哝着,怒气冲冲地说着一些决不是恭维的话。 “哼,她妈的,先生,”少校向公主广场转动着他的龙虾眼,转了一圈又一圈,并向着它的芳香的空气说道,“六个月以前,这女人喜爱乔-白格斯托克走过的土地。这是什么意思?”少校经过稍稍思考之后,断定它的意思是要诱捕男人;它的意思是策划阴谋,安设圈套;托克斯小姐正在挖掘陷阱。 “可是您捕捉不到乔,夫人,”少校说道,“他是坚强不屈的,夫人,坚强不屈的正就是约-白。坚强不屈,而且像魔鬼一样的狡猾!”他发表了这些感想之后,就吃吃地笑了一整天。 可是那一天和其他许多天都过去了,托克斯小姐似乎仍旧对少校丝毫也不注意,也丝毫没有想到他。从前,她习惯偶尔从她黑暗的小窗口往外看看,然后满脸羞得通红地回答一下少校的问候;可是现在她决不给少校一个机会,丝毫也不理会他是否在看下面的道路。另外的一些变化也发生了。少校站在他自己房间的阴影中,能够隐约地看出,托克斯小姐的房间中最近呈现出一派远比过去漂亮的景象;那只老的金丝雀被装进一只新的金丝鸟笼里;从彩色的硬纸板和纸张中剪出的一些玩艺儿似乎已把壁炉架和桌子装饰一新;一两株植物突然出现在窗口;托克斯小姐偶尔在练习弹奏大键琴,它的那一环甜豌豆总是被得意洋洋地炫示着;琴上摆着托克斯小姐亲自抄写在乐谱中的哥本哈根圆舞曲和鸟儿圆舞曲。 除了这一切之外,托克斯小姐好久以来就非常细心和雅致地穿了一身轻丧服。不过这一点帮助少校走出了困境;他心中断定,她已继承了一小笔遗产,因而趾高气扬起来了。 少校作出这个判断,安下心来以后的第二天,正坐着吃早餐时,看到托克斯小姐的小客厅里出现了一个鬼怪,他是那么惊人,那么奇异,因此他坐在椅子里一直坐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急忙跑到旁边的房间,拿了一个双筒的看戏用的小望远镜回来;他通过望远镜专心致志地察看了好几分钟。 “这是个婴孩,先生,”少校把望远镜重新关上,说道,“我敢拿五万五千镑打赌!” 少校不能忘记这件事情。他除了吹口哨和把眼睛瞪得鼓鼓的之外,什么也干不了;如果跟他现在的眼睛相比,他以前的眼睛就显得相当凹陷和低洼了。一天又一天,这个婴孩在一个星期之内重新出现了两次、三次、四次。少校继续瞪眼睛和吹口哨。不论从哪一点来看,他在公主广场上已是孤身一人了。托克斯小姐已不再关心他做什么了。如果他的脸色从青色转变为黑色,那对她也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坚持不断地走出公主广场,去领这个婴孩和他的保姆,和他们一起走回来,又和他们走回家去;而且经常看守着他们;她坚持不断地亲自照料孩子,喂他吃东西,和他玩耍,在大键琴上弹出曲调使他年轻的血液凝结;这种坚持不断、始终如一的精神是异乎寻常的。大约就在这同一时期中,她满怀深情地看某一个手镯;她也满怀深情地看月亮,会从她房间的窗口长久地观望着它。但是不论她看什么,看太阳也好,看月亮也好,看星星或看手镯也好,她却不再看少校了。少校吹着口哨,瞪着眼睛,心中纳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但却什么也弄不明白。 “您将会赢得我哥哥保罗的心,这是真的,我亲爱的,”奇克夫人有一天说道。 托克斯小姐脸色变得苍白。 “他一天天长得愈来愈像保罗了,”奇克夫人说道。 托克斯小姐没有回答,只是把小保罗抱在怀中,抚摸着他帽上的花结,使它完全平展、柔软。 “他像他的母亲吗?”托克斯小姐问道,“我亲爱的,我得通过您才能了解她呀。” “一点也不像,”路易莎回答道。 “她——她长得漂亮吧。我想?”托克斯小姐迟疑地说道。 “是的,可怜的亲爱的范妮是有趣的,”奇克夫人经过一些慎重的考虑以后说道。“确实是有趣的。人们不知怎么样,几乎理所当然地本指望会在我的哥哥的妻子身上看到那种威风凛凛、高人一等的气派,可是她并没有这种气派。她也没有这样一位男人所需要的那种精力与气魄。” 托克斯小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她是讨人喜欢的,”奇克夫人说道,“非常讨人喜欢。还有她的心眼儿!——啊,亲爱的,可怜的范妮心眼儿多么好啊!” “您这小天使!”托克斯小姐对小保罗喊道,“您跟您爸爸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啊!” 如果少校能知道,在那婴孩的头上寄托了多少希望与梦想,多少计划与打算的话,如果他能看到它们参差错乱、混杂无序地在一无所知的小保罗的带褶的帽子四周盘旋的话,那么他确实可能会把眼睛瞪得大大地来看的。那时候他就会从那成群的事物中辨认出属于托克斯小姐的一些野心勃勃的尘埃与光束了;那时候他也许就会明白那位女士畏畏缩缩地对董贝公司进行投资的性质了。 如果这孩子本人能在夜间醒过来,看到聚集在他的摇篮帐子周围、其他人们对他所抱的梦想的微弱的映像的话,那么它们很有理由会把他吓坏了。可是他却继续呼呼地酣睡,对托克斯小姐的善良的意图,少校的纳闷不解,他姐姐过早的悲哀和他父亲严峻的梦幻,都一概不知;他也不了解在地面上的什么地方还存在着一位董贝或一个他的儿子—— 第08章 保罗的继续进步、成长与性格 在时间(在一定的意义上说,它是另一个少校)的机警与注意的眼光下,保罗的睡眠逐渐地改变着。愈来愈多的亮光妨碍了它们;愈来愈清楚的梦扰乱了它们;愈益增多的事物与印象群集在他的周围,使他不得安息;他就这样从婴儿时代进入了幼年时代,成为一位会说话,会走路,会疑虑的董贝。 在理查兹犯了罪过、被驱逐出去之后,育儿室可以说已经移交给一个特设委员会来管理了,正像有的公共机构如果找不到一个阿特拉斯1能顶得起它的重担的话,有时就会发生这种情形一样。委员会的委员自然是奇克夫人与托克斯小姐。她们怀着十分惊人的热忱致力于所担负的职责,因此白格斯托克少校每天都能看到一些新的迹象提醒他,他已被抛弃了;奇克先生则由于失去了家庭的监督,就委身于消遣玩乐的世界;他在俱乐部和咖啡馆用餐;一天之内在三次不同的场合与他相遇,都能从他身上闻到烟味;他独自一人出去看戏;总而言之,正如奇克夫人对他说的那样,他已摆脱一切社会义务与道义责任的束缚了—— 1阿特拉斯(as):希腊神话中双肩能掮天的巨神。 虽然小保罗从一出生起就大有希望,可是所有这些警惕与护理却没有能使他成长为一个体格健壮的孩子。也许生来体质就娇弱,在辞退了奶妈之后他就消瘦、虚弱下去,而且似乎长久在等待机会,从她们的手中溜走,前去寻找他失去的母亲。在他通向成年的障碍赛马中,这个危险的地段虽然已经跳过了,但他依旧觉得道路崎岖不平,乘骑十分艰辛,路程中的所有障碍都使他苦恼不堪。对他来说,每长一颗牙齿都是一道极危险的篱笆,出麻疹中的每一个疹疱都是一道石墙。每一阵百日咳都使他摔倒在地;成群结队、接踵而来的各种小病碾压着他,使他再也不能起来。某种猛禽而不是画眉鸟钻进了他的喉咙1。如果鸡雏与那个以它们的名称来命名的儿童疾病有关的话,2那么连它们也变得很凶猛,就像豹猫一样使他惶惶不安—— 1英文thrush这个词有两个意义,一是画眉鸟,一是鹅口疮。这里指保罗患了鹅口疮,喉咙中像有猛禽在啄咬一样难受。 2指鸡痘(chicken-pox),即水痘。 给保罗施洗礼时的寒冷也许重重地打击了他机体中某处敏感的部位,在他父亲的阴森的冷气的笼罩下,它不能痊愈,可是从那天开始,他就成了一个不幸的孩子了。威肯姆大嫂时常说,她从没有见过哪一位小乖乖这样受罪的。 威肯姆大嫂是一位侍者的妻子——那似乎就等于是任何其他男子的寡妇——;因为显然不可能有任何人会去追求她或她会去追求任何人,所以她到董贝先生家里求职的申请受到了有利的考虑。在保罗突然断奶以后的一两天之内,她就被雇用当他的保姆。威肯姆大嫂是一位温顺的女人,皮肤白嫩,眉毛总是向上扬起,头总是向下低垂;她总是随时准备怜悯自己或受人怜悯或怜悯其他任何人。她有一份惊人的天赋,就是从极为绝望与可怜的角度来观察一切事物,又援引一些可怕的先例来与它们比较,并从这个才能的发挥中得到极大的安慰。 不需要指出,庄严的董贝先生丝毫也不知道她有这个优良的品质。如果他知道了,那才真是令人惊异的,因为公馆里从来没有一个人——连奇克夫人或托克斯小姐也包括在内——敢借任何口实向他低声说出小保罗有使人感到不安的一丁点理由。他认为,孩子总难免要通过某些小病小痛的例行过程,通过得愈快就愈好。如果他能出钱使他免受这些病痛,或者可以买一个替身,就像不幸被抽中服兵役时的情形一样,那么他就会毫不吝啬,十分乐意地这样去做。但由于这是行不通的,所以他只是不时傲慢地心中纳闷,大自然这样安排是什么意思;并聊以自慰地想,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又走过了,伟大的旅程终点又接近好多了。因为在他心中压倒一切的情绪就是急不可耐,这种情绪不断地变得愈来愈强烈,并随着保罗年龄的增长愈来愈加深。他曾经梦想他们父子联合起来就会创建宏伟的业绩;他急不可耐地等待着胜利实现这一梦想的时候来到。 有些哲学家告诉我们,自私植根于我们最热烈的爱与最深厚的感情之中。董贝先生年幼的儿子从一开始就作为他自己的伟大的一部分,或作为董贝父子公司的伟大的一部分(二者实际上是一回事),对他显然十分重要,所以他所怀的父爱可以像许多享有盛誉的华丽建筑一样,很容易就能追溯到它的埋得很深的基础。但他用他所有的爱去爱他的儿子。如果在他的冰冷的心中有一个温暖的地方,那么这个地方就被他的儿子占据着;如果在它的十分坚硬的表面上可以铭刻什么形象的话,那么铭刻出来的就是他儿子的形象,虽然这形象与其说是一个婴儿或是一个小孩,还不如说是一位成年人——董贝父子公司中的“子”。因此,他急不可耐地进入未来,匆匆地跳过了他历史中的中间阶段。因此,他虽然很爱他,但却很少或根本不替他担忧;他觉得仿佛这孩子具有驱恶避邪的魔力,-一-定能成长为他在思想上经常与他进行相互交谈的那一位成年人,仿佛这位成年人是个已经存在的实体似的,他每天都为他制订计划,作出打算。 保罗就这样长到将近五岁。虽然他小小的脸孔有些缺乏血色,神色有些愁闷,这使得威肯姆大嫂意味深长地摇过好多次头,长长地叹过好多次气;但他是个漂亮的小家伙。从他的性格来看,他在日后的生活中很有希望变得专横傲慢。他也很有希望懂得他自己的重要性,懂得所有其他事物与人们都能随从他的欲望,并理所当然地屈服于它。他是孩子气的,有时还很爱玩爱闹,并不是一种忧闷不乐的性情;但在另一些时候,他却有怪僻地、老气横秋地静坐在小扶手椅子中沉思默想的习惯,在这种时候他看上去(或说起话来)就像是神话故事中那些可怕的小妖精,他们已有一百五十岁或二百岁,但却荒诞古怪地装扮成他们所已替换了的小孩子。他在楼上的育儿室中常会露出这种过早成熟的神态;有时甚至是在跟弗洛伦斯玩耍的时候或者把托克斯小姐当作一匹马驱赶着的时候,也会一边喊着“我累了”,一边突然陷入这种状态。当他的小椅子被搬到楼下他父亲的房间里,他和他晚饭后在壁炉旁边挨近坐着的时候,他准会陷入这种状态之中;在任何其他时候都比不上在这时候这样准定使他陷入这种状态的。这时候,他们是炉火所曾照耀过的最奇怪的一对人。董贝先生身子毕挺,神情十分庄严地凝视着火焰;跟他一模一样的那位小人儿,脸上露出一副老而又老的神态,像圣人一样全神贯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红色的景象。董贝先生心中怀着复杂的世俗的谋略与计划;跟他一模一样的小人儿心中怀着天知道什么荒诞离奇的幻想、没有定形的思索和飘忽不定的考虑。董贝先生由于古板与傲慢而木然不动;跟他一模一样的小人儿则由于遗传和不自觉的模仿而木然不动。这两个人是多么相像,然而又形成了多么奇异的对照。 有一次他们两人一言不发地沉默了很久,董贝先生只是由于偶尔往他的眼睛看上一眼,看到他眼中的亮光像珠子一样闪耀,因此知道他没有睡着,这时候,小保罗这样打破了沉默: “爸爸,钱是什么?” 这个突然提出的问题跟董贝先生正在思考的问题十分直接地联结着,因此董贝先生感到困窘。 “你问钱是什么吗,保罗?”他回答道。“钱?” “是的,”孩子把手搁在小椅子的扶手上,抬起他那老气横秋的脸,望着董贝先生的脸,说道,“钱是什么?” 董贝先生陷入了困境。他本来真想把流通手段、通货、通货贬值、钞票、金条银条、汇率、市场上贵金属的价值等等一类术语向他作出一些解释,可是他向下看看那小椅子,看到下面还有那么远远的一段距离,就回答道,“金,银,铜,基尼,先令,半便士。1,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 1当时的英国货币单位。1基尼等于21先令;1镑等于20先令;1先令等于12便士。 “啊,是的,我知道它们是什么,”保罗说道,“我问的不是这意思,爸爸。我是想问,钱究竟是什么?” 哎呀,天老爷!当他抬起脸望着他父亲的脸的时候,那是一张多么老气的脸啊! “钱究竟是什么!”董贝先生大为惊异地把椅子挪后一点,以便仔细看看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自以为是的小东西。 “爸爸,我的意思是它能做什么?”保罗合抱着两只胳膊(它们不够长,不容易合抱),看着火,又抬起眼睛来看着他,又看着火,然后又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董贝先生把他的椅子拉回到原先的地方,摸摸他的头。 “你会逐渐知道的,我的孩子,”他说道。“钱能做任何事情,保罗。”他一边说,一边拉起那只小手,轻轻地敲打着他自己的手。 但是保罗尽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并轻轻地擦着椅子的扶手,仿佛他的智慧是在手心里,他正在把它磨擦得更机敏一些——同时又看着火,仿佛火是他的顾问与提词员似的——;他在短短的沉默之后,重复着问道: “任何事情吗,爸爸?” “是的,任何事情——几乎,”董贝先生说道。 “任何事情就是每一件事情,是不是,爸爸?”他的儿子问道;他没有注意到或者可能不理解那个限制词。 “是的,任何事情包括每一件事情,”董贝先生回答道。 “为什么钱不能把我的妈妈救活呢?”孩子反问道。“它是残酷的,是不是?” “残酷!”董贝先生整整领饰,似乎憎恨这个想法。“不,好东西不会是残酷的。” “如果它是个好东西,能做任何事情,”小家伙重新看着火,沉思地说道,“那么我奇怪,它为什么不能把我的妈妈救活呢。” 这次他没有向他的父亲问这个问题。也许他已以孩子机敏的观察力看出,它已经使他的父亲感到不安了。可是他大声地把这个思想重复地说出来,仿佛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存在已久的思想,曾使他十分苦恼;然后他用手支托着下巴,坐在那里,慎重地思考着,想从火中找到一个解释。 董贝先生从他的惊奇(且不说是恐慌)中恢复过来以后(因为这孩子虽然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在他身旁以同样的姿态坐着,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向他提出他母亲的问题),向他详细地说明,钱虽然是个神通很广大的精灵,决不能以任何理由轻视它,但它却不能使到了时候该死的人们活下来;而且很不幸,虽然我们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富裕过,但是即使是在城市里,我们所有的人也都是一定要死的。不过,尽管如此,钱却可以使我们得到荣誉,使人们畏惧、尊敬、奉承和羡慕我们,并使我们在所有人们的眼中看来权势显赫,荣耀光彩。它常常能把死亡推迟得很久。举个例子来说,它能使他妈妈获得皮尔金斯先生(保罗本人也常常从他那里受益)和杰出的帕克-佩普斯医生(他从来不知道他)的治疗。它能做到一切它能做到的事情。董贝先生把所有这一切以及为了达到同一目的所要说的其他事情都灌输到他儿子的心中;他的儿子专心致志地听着,似乎对他所说的话他大部分都听懂了。 “它也不能使我强壮和十分健康,是不是,爸爸?”保罗经过短时间的沉默之后,搓搓小手,问道。 “不过你是强壮和十分健康的,”董贝先生回答道。“难道不是吗?” 啊,那张重新抬起来、露出半是忧郁、半是狡猾的表情的脸是多么老气横秋啊! “你就跟你同样的小人儿通常的情形一样,强壮,健康,是不是,嗯?”董贝先生说道。 “弗洛伦斯比我大,但是我知道,我不像弗洛伦斯那么强壮、健康,”孩子回答道;“不过我相信,弗洛伦斯像我这样小的时候,她能一次比我玩得长久得多,而不会感到累。我有时却感到很累,”小保罗烘烘手,说道,一边往炉栅的栏栅中间望进去,仿佛那里正在表演什么鬼怪木偶戏似的,“而且我的骨头痛得很(威肯姆说,这是我的骨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的!可是那是在夜里,”董贝先生把他自己的椅子拉得跟他儿子的椅子挨近一些,同时把他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背上,说道,“小人儿夜里应该是累的,因为这样他们才能睡得香。” “哦,这不是在夜里,爸爸,”孩子回答道,“这是在白天。我躺在弗洛伦斯的膝盖上,她唱歌给我听。夜里我梦见这些希奇——古怪的事情!” 他继续讲下去,一边又烘烘手,像一个老头子或一个年轻的妖魔一样想着这些事情。 董贝先生十分惊异,十分不安,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把谈话进行下去;他就只好借着火光看着他的儿子,一只手仍搁在他的背上不动,仿佛有什么魔术的吸引力把它阻留在那里似的。有一次他伸出另一只手,把那沉思的脸转向他一会儿,可是他手一放松,它又转回去对着壁炉,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闪烁的火焰,直到保姆前来召唤他去睡觉为止。 “我要弗洛伦斯到我这里来,”保罗说道。 “您不想跟您的可怜的威肯姆保姆一道走吗,保罗少爷?” 那位侍候他的女人十分凄楚地问道。 “不,我不想,”保罗像是这个房屋的主人似的,在他的椅子中重新坐好,回答道。 威肯姆大嫂一边祈求上帝保佑他天真无邪,一边出去了;一会儿,弗洛伦斯代替她来了。孩子立刻欣喜、活泼地跳起来,向他父亲抬起一张快活得多、年轻得多、孩子气得多的脸孔,祝他晚安;董贝先生看到这个转变大大地安下心来,同时又感到十分惊奇。 他们一起离开房间以后,他觉得他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唱歌;他记起保罗曾对他说过他姐姐给他唱歌的事,就怀着好奇心开了门,听着并目送着他们。她抱着他,沿着那宽阔的、没有人的大楼梯,辛苦地走上去;他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只胳膊随便地挽着她的脖子。他们就这样吃力地走上去;她一路唱着歌,保罗有时有气无力地低声伴唱着。董贝先生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到达楼梯顶上——他们在中间也曾停下来休息过——,离开了他的视野;可是这时候他仍站在那里向上凝视着,直到后来淡弱的月光凄凉地、忽隐忽视地穿过幽暗的天窗,照着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奇克夫人与托克斯小姐被召集一起来进行商议。桌布一撤走,董贝先生在会议开始时就要求她们毫不掩饰、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保罗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皮尔金斯先生是怎样说他的。 “因为这孩子不像我所希望的那么健壮,”董贝先生说道。 “你一向明察秋毫,我亲爱的保罗,”奇克夫人回答道,“你一下就说对了。我们的小乖乖完全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么健壮。事实是:他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了。就他那小小的身体来说,他的心灵太大了。说实在的,这乖孩子说话的方式,”奇克夫人摇摇头,说道,“没有谁能相信。就在昨天,卢克丽霞,他关于殡葬所说的那些话!——” “我担心,”董贝先生急躁地打断了她的话,“楼上那些人当中有什么人向这孩子谈到了一些不合适的话题。昨天夜里他跟我说起他的——说起他的骨头,”董贝先生在这个词上愤怒地加重了语气,“世界上谁跟——跟我的儿子的骨头有什么关系?我想,他不是一个活着的骷髅1。”—— 1活着的骷髅:狄更斯写作《董贝父子》时,伦敦杂耍场中演出的人物中有一位绰号为“活着的骷髅”(livingskeleton)的极坏的人。 “完全不是,”奇克夫人用难以形容的表情说道。 “我希望是这样,”她的哥哥回答道。“又说什么殡葬的事情!谁向孩子说起殡葬的事情的?我相信,我们不是殡仪事业的经营人,不是雇用的送丧人,也不是掘墓人。” “完全不是,”奇克夫人插嘴道,她的表情与刚才同样意味深长。 “那么是谁把这些东西装进他的脑子里的呢?”董贝先生说道。“我昨天夜里确实十分惊奇,十分愤慨。谁把这些东西装进他的脑子里的呢,路易莎?” “我亲爱的保罗,”奇克夫人沉默了片刻,说道,“问这个问题没有用。坦率地跟你说吧,我认为威肯姆大嫂并不是一位性格快快活活的人,人们不可能把她称为——” “莫墨斯的女儿1,”托克斯小姐轻声提示道—— 1莫墨斯的女儿(daughterofmomus):莫墨斯亦译摩摩斯,是希腊神话中夜神的儿子,嘲弄之神。据说,他曾责怪赫费斯托斯创造人时没有在胸口留下小洞以便能看出人的内心思想活动;又传说,他因为未能在阿佛罗狄忒身上找到任何可以嘲笑的不是之处而气得炸裂开来。莫墨斯的女儿或儿子:指爱嘲弄的人,滑稽的人,也就是性格快活的人。 “正是这样,”奇克夫人说道:“不过她是极为殷勤、极为有用的,而且一点也不自以为是;确实,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柔顺的女人了。如果这亲爱的孩子,”奇克夫人继续说道,她的语气是把事前已取得一致意见的话总结一下的语气,而不是把这些话第一次说出来的语气,“由于受到上次打击,身体稍稍虚弱下来,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么精神饱满、健康壮实的话,如果他的体质暂时有些虚弱,而且有时似乎暂时不能使用他的——” 在董贝先生刚才对骨头这个词表示反感之后,奇克夫人怕说出四肢这个词,因此等待着托克斯小姐给她提示;托克斯小姐忠于职守,没有把握地说了个:“身体的一些部分。” “身体的一些部分!”董贝先生重复着说道。 “我想那位医生今天早上提到了腿,是不是,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说道。 “唔,他当然提到了,我亲爱的,”奇克夫人略略有些责备地回答道。“您怎么还要问我呢?您听他说的呀。我说,如果我们亲爱的保罗暂时不能使用他的腿的话,那么对于像他这么大小的孩子来说,这是个普通的疾病,任何照料或预防都是没法阻止的。保罗,你愈早理解这一点,承认这一点就愈好。” “当然,你应当知道,路易莎,”董贝先生说道,“你出于本性,对于我的公司的未来的头头怀着忠诚与敬重,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想,皮尔金斯先生今天早上来看过保罗了吧?” “是的,他来看过了,”他的妹妹回答道,“托克斯小姐与我本人都在场。托克斯小姐与我总是在场的,我们认为这一点很有必要。最近皮尔金斯先生已经看了他好几天;我认为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说,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如果这能带来什么安慰的话,那么我可以证实他说过;但是他今天建议让他去呼吸呼吸海边的空气。保罗,这是很明智的,我对这确信无疑。” “海边的空气,”董贝先生看着他的妹妹,重复说道。 “没有什么好担心挂虑的,”奇克夫人说道。“我的乔治与弗雷德里克两人在跟他差不多大小的时候,大夫也曾建议他们去呼吸海边的空气;我本人也曾好多次接受过同样的医嘱。我很同意你的意见,保罗,也许在楼上当着他的面曾经漫不在意地谈到了一些他的小脑袋瓜最好别去琢磨的一些事情。可是我确实觉得,对待像他这么灵敏的孩子,也没有什么法子好想。如果他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的话,那么这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必须说,我与托克斯小姐认为,离开这个家短短一段时间,布赖顿1的空气以及到比方说,像皮普钦太太这样有见识的人那里去接受一下身心上的训练——”—— 1布赖顿(brighton):英格兰萨塞克斯(sussex)郡的一个区和自治市,在伦敦南82公里处,为英吉利海峡的海滨胜地。 “皮普钦太太是谁,路易莎?”董贝先生问道,他对这样随随便便地介绍一位他以前从没有听说过的人感到吃惊。 “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回答道,“皮普钦太太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托克斯小姐知道她的全部历史——,有一个时期曾把全部心血都从事于对幼儿的研究与护理,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她还有一些门第高贵的亲戚。她的丈夫是伤心而死的——您说她的丈夫是怎样伤心而死的,我亲爱的?我已记不清那样详情细节了。” “当时他在秘鲁用泵把水从矿井里抽出来,”托克斯小姐回答道。 “当然,他自己倒不是一位抽水泵的工人,”奇克夫人向她的哥哥看了一眼,说道;这个解释似乎确实是必要的,因为从托克斯小姐所说的话听起来,仿佛他是死在水泵的摇柄旁边似的;“而是在那个企业中投资,它后来破产了。我相信皮普钦太太对孩子的管理是相当惊人的。我曾在一些要好的朋友中间听到大家赞扬她,那还是当我是——我的天——多么高!”奇克夫人的眼光正转到书橱上、离地大约有十英尺的皮特先生的半身像上。 “我亲爱的先生,”托克斯小姐天真地红了红脸,说道,“对于这位明确提到了的皮普钦太太,也许我得说一下,令妹对她的赞词是她当之无愧的。许多当今已成为社会重要人物的女士们与先生们都曾受惠于她的教养。现在跟您讲话的鄙人也曾经一度接受过她的管教。我想,名门贵族的青少年对她的所都并不陌生。” “您是说,这位可敬的女士开办着一个什么所吗,托克斯小姐?”董贝先生谦和地问道。 “唔,”那位小姐回答道,“我确实不知道我这样称呼它是否合适。那决不是一个预备学校;”托克斯小姐特别温柔亲切地说道,“如果我把它称为最上等的幼儿供膳寄宿所,那么也许我能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吧?” “这个所对幼儿的挑选是特别严格的,人数是极为有限的,”奇克夫人向她的哥哥看了一眼,提示道。 “啊!不合条件的孩子它是不收的!”托克斯小姐说道。 这些话中有一些重要的东西。皮普钦太太的丈夫在秘鲁的矿井伤心而死,这是件好事。听到这一点令人高兴。此外,大夫既然已经建议保罗迁地疗养,那么怎么还能让他在家里再待一个钟头呢?想到这里,董贝先生几乎达到惊慌失措的地步。孩子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必须走完一段道路,充其量,不过走得慢一点罢了,但是让他留在家里就等于阻拦或耽误他上路。他们提出的有关皮普钦太太的建议很受他的重视,因为他知道,在她们看护孩子的时候,要是有人从中进行任何干预,她们都是会妒嫉的;他过去片刻也不曾想到,她们会渴望把她们的责任分出一部分来(董贝先生对她们的责任是有确定的看法的,正像他刚才所表明的那样)。在秘鲁矿井伤心而死,董贝先生沉思着,唔,这是很体面的逝世。 “假定明天前去打听好之后我们决定把小保罗送到布赖顿这位女士那里去,那么谁陪他去呢?”董贝先生经过一些考虑之后问道。 “我认为你现在把这孩子不论送到哪里去都离不了弗洛伦斯,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迟疑地回答道。“他跟她打得火热,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你知道,他年纪很小,他有他自己的喜爱。” 董贝先生把头转开,慢慢地走向书橱,打开它,取出一本书来阅读。 “还有什么人,路易莎?”他没有抬起头,一边把书页翻过去,一边问道。 “当然,还有威肯姆。我想威肯姆一个人就够了,”他的妹妹回答道。“把保罗交到像皮普钦太太这样的人手里,你就用不着再派什么人去监督她了。当然你自己至少每个星期去一次。” “当然,”董贝先生说道,然后在那里坐了一个钟头,眼看着那一页书,但却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 这位名扬四方的皮普钦太太是一位容貌非常丑陋、心地非常不好的老太婆,曲背弯腰,脸上斑斑点点,像一块质地粗劣的大理石;她有一只魔钩鼻和一只冷酷的灰色眼睛,看上去仿佛可能曾在铁砧上锤打过,而却没有遭受任何损伤。自从皮普钦先生在秘鲁矿井死去以来,至少四十年已经过去了,可是他的遗孀仍然穿着一身黑色的邦巴辛毛葛1的衣服,它颜色深暗,死气沉沉,毫无光泽,天黑以后甚至连煤气灯也不能把它照亮,而她一露面,则不论多少支蜡烛都要被她衬托得黯然无光。人们谈到她的时候,通常都称她为孩子的“杰出的管理人”;而她的管理的秘诀则在于:把孩子不喜欢的一切给他们,把他们喜欢的一切不给他们;人们发现这种方法能使孩子们的性格变得温柔起来。她是一位十分凶狠的老太太,因此人们不由得相信,秘鲁机器在使用时出了什么差错,不是矿井被抽干了,而是她心中所怀有的一切喜悦之水和所有人类仁慈的乳汁2都被抽干了—— 1邦巴辛毛葛(bombasine):是一种丝经毛纬、细斜纹的纺织品。 2见莎士比亚悲剧《麦克佩斯》第一幕第五场: 麦克佩斯夫人:“可是我却为你的天性忧虑,因为它充满了太多的人类仁慈的乳汁。” 这位恶魔和儿童镇压者的城堡坐落在布赖顿的一条陡峭的小街上,那里的土壤比通常更富于白垩,更坚硬,更贫瘠;那里的房屋比通常更不坚固、更不厚实;房屋门前的小花园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特点,就是:不论播种什么,长出的都是金盏花;那里经常可以看到蜗牛以吸杯那种毫不放松的劲头吸附在临街的大门上及其他人们不指望它们去装饰的公共场所。冬天空气不能从城堡中流出,夏天则空气不能流进去。风在里面经久不断地回荡着,城堡就像一只大贝壳似地发出声音,住在里面的人们不论是否乐意,都不得不日日夜夜捂着耳朵。房屋里的气味自然是不新鲜的;前面客厅的窗子永远也不打开;皮普钦太太在窗口摆了几盆植物,它们散发出的泥土气味充满了这座房屋。这些植物不论是从它们品种中多么精选出来的样品,它们都是属于特别适合于皮普钦太太住所的那种品种。这里有五六种仙人掌,像长了毛发的蛇似地围绕着一些板条蜿蜒移行,另外一个品种像绿色的大螯虾一样,伸出了宽阔的钳子;有几种爬行植物长着粘附性的叶子;有一个令人感到不快的花盆悬挂在天花板下面,盆里的植物看上去像是煮沸了的水似地从盆里漫溢出来,它长长的绿色的嫩枝撩拨着下面的行人,使他们联想起了蜘蛛;——皮普钦太太的住所中蜘蛛异常之多,然而在一年当中的某一个季节内,这个住所却可以更得意洋洋地提议以蠼螋的数目来跟别的住所竞赛。 可是皮普钦太太对于一切能支付得起的人收费都是昂贵的;皮普钦太太也很少为了照顾什么人而把她始终坚硬的心肠松软一下,所以人们都认为她是一位意志非常坚决、对孩子的性格掌握了十分科学的知识的老太太。她依仗着她的这种声誉,也依仗着皮普钦先生的破碎的心,在丈夫与世长辞之后,想方设法,年复一年,辛辛苦苦地维持了一个相当不错的生活。在奇克夫人第一次提到她之后的三天之内,这位卓越的老太太就称心满意地期待着在她现有的收入之外,再从董贝先生的钱袋中得到一笔可观的补充,同时期待着接受弗洛伦斯和她的小弟弟保罗成为这座城堡的居民。 奇克夫人与托克斯小姐是在昨天夜间把他们姐弟两人领到布赖顿来的(他们在旅馆里度过了这一夜)。当她们乘坐着马车刚离开大门,又踏上归途的时候,皮普钦太太背对着壁炉,像一位老兵一样站在那里打量着这两位新来的人。皮普钦太太有一位中年的侄女,是她忠心耿耿的奴仆;她性情温厚,但却有着瘦削的、严厉的外貌,鼻子上长着一些疖子,使她十分苦恼;这时她正从比瑟斯通少爷身上脱下他刚才受检阅时所穿的一件干净的衣领。目前仅有的另一位寄宿生潘基小姐因为当着来访客人的面三次呼呼地吸气,在这之前已经被领到城堡地牢(这是后面的一个空房间,专用来作为惩罚的场所)里去了。 “唔,先生,”皮普钦太太对保罗说道,“您应当喜欢我,这您是怎么想的?” “我想我根本不会喜欢您,”保罗回答道。“我想离开这里,这不是我家的房屋。” “是的,这是我的房屋。” “这是个很讨厌的房屋,”保罗说道。 “可是这里还有比这更坏的地方,”皮普钦太太说道,“我们把坏孩子关在那里。” “-他有没有在里面待过?”保罗指着比瑟斯通少爷,问道。 皮普钦太太肯定地点点头,于是保罗这一天就忙乎不停地怀着对一位有过神秘与可怕经历的孩子的兴趣,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比瑟斯通少爷,注视着他脸上的所有表情变化。 一点钟吃午饭,主要是含淀粉的和蔬菜一类的食品;这时候潘基小姐由恶魔本人把她从囚禁中领了进来。她是一位温柔的、蓝眼睛的、很小的女孩子。每天早上洗澡之后都要给她按摩身体,似乎整个人都有被揉搓掉的危险。这时恶魔教导她,在来访的客人面前呼呼吸气的人没有一位能进天堂的。当她彻底铭记这个伟大的真理之后,她就用米饭来款待她;接着念城堡中建立起来的饭后祷告辞,其中还包含了一个特别的从句,就是谢谢皮普钦太太赐给的美餐。皮普钦太太的侄女贝林霞吃冷猪肉。皮普钦太太的体质需要温暖的滋养食品,所以特别享用了一份羊排,它是被夹在两个盘子中间、热气腾腾地端进来的,散发出很好闻的香味。 午饭后由于下雨,他们不能出去到海边散步,而皮普钦太太的体质在吃了羊排之后又需要休息,所以孩子们就由贝里(也就是贝林霞)领到城堡的地牢中去;这是一个空房间,面对着一堵白粉的墙壁和一个承雨的水桶;房间里有一个破烂的壁炉,里面没有生火,这使这个房间显得凄凉可怖。可是热闹的人群使它有了生气,这毕竟还是个最好的地方,因为贝里跟他们在那里玩耍,而且乱蹦乱跳地跟他们玩得似乎一样开心,直到皮普钦太太像复活了的公鸡巷的鬼怪1一样,怒气冲冲地敲着墙,他们才离开那里;然后贝里低声地给他们讲故事,直到黄昏来临—— 1公鸡巷的鬼怪(theceghost):十八世纪中叶,伦敦人都听说公鸡巷33号的住宅中出现了鬼怪,实际上却是这个住宅中的居民威廉-帕森斯(williampar-sons)和他的妻子、女儿耍弄腹语术的把戏,来欺骗轻信的伦敦市民。后来骗局被揭穿。1762年,全家人被判处绑在耻辱柱上示众,并蹲坐监狱。 喝茶的时候,供应给孩子们的是大量的搀水的牛奶,还有涂了黄油的面包;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茶壶是给皮普钦太太与贝里的,还有涂了黄油的烤面包片像羊排一样热气腾腾地端进来,供皮普钦太太不限量地食用。皮普钦太太用了茶点之后外表虽然显出一副油腻腻的样子,但是她的五脏六腑似乎丝毫也没有被润滑过,因为她跟先前一样凶猛,那只冷酷的灰色眼睛也丝毫没有变得温柔起来。 喝过茶以后,贝里取出一只盖上绘有皇亭的小针线盒,忙碌不停地干起活来;皮普钦太太则戴上眼镜,打开一本以桌面呢做封面的大书以后,开始打瞌睡。每当皮普钦太太身子往前倾斜,快要扑进炉火里,因而猛醒过来的时候,她总是用指头弹弹比瑟斯通少爷的鼻子,因为他也在打瞌睡。 终于到了孩子们就寝的时间,做完祷告之后他们就上床睡觉。由于幼小的潘基小姐害怕单独在黑暗中睡觉,皮普钦太太总认为有必要由她亲自把她像羊似地赶到楼上去;听到潘基小姐在这根本不合适的卧室里仍长久地呜咽不停,皮普钦太太则不时走进去摇晃她,这是有趣的。大约九点半钟的时候,房屋里主要的芬芳气味(威肯姆大娘认为是建筑的气味)中又增添了一种热乎乎的羊胰脏的香味(按照皮普钦太太的体质,不吃小羊胰脏是睡不着觉的。) 第二天早上的早餐和昨天夜间的茶点一样,所不同的是,皮普钦太太吃的是面包卷,而不是烤面包片,而且吃完之后脾气更大一些。比瑟斯通少爷向其余的人高声朗诵《创世纪》中的一个宗谱(这是皮普钦太太很有卓见地挑选出来的),像踩踏车的人那样从容不迫、明白无误地读过了那些姓名。在这之后,潘基小姐被领走去洗澡和按摩;比瑟斯通少爷则还要用盐水来把他折腾一番;他回来的时候总是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在这期间,保罗和弗洛伦斯跟威肯姆(她总是经常不断地流泪)一起出去到海边。大约在中午的时候,由皮普钦太太主持念一些孩子的读物。皮普钦太太管教孩子的方法的一个方面,就是不鼓励孩子像一朵花蕾那样发展与扩张他的智力,而是像一只牡蛎那样强迫把它打开,因此这些功课所寓的教训通常是残暴无情和使人目瞪口呆的性质:主人公——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最温和的结局中,通常总不外乎被一头狮子或一头熊送了终,很少不是这样的。 这就是在皮普钦太太那里的生活。星期六董贝先生到这里来;弗洛伦斯和保罗则到他的旅馆里去,在那里喝茶。他们跟她一起度过整个星期天,通常在晚饭之前乘马车离开旅馆。这些时候,董贝先生似乎像福斯泰夫的敌人一样增长起来,从一个穿麻衣的人变成了十二个穿麻衣的人1。星期天晚上是一星期中最令人忧郁不乐的晚上,因为皮普钦太太星期天夜间脾气总是格外暴躁,她认为这是完全必要的。潘基小姐通常总是穿着深色的衣服,从住在罗廷丁的一位姨妈那里接回来;比瑟斯通少爷的亲戚全部在印度,所以皮普钦太太就命令他在做礼拜仪式间歇的时候,身子挺得笔直地坐在那里,头靠着客厅的墙壁,手和脚都不准移动;他那年幼的心灵遭受到的痛苦实在十分凄楚,因此有一个星期天的夜间他问弗洛伦斯,她能不能多少指点他一下,回孟加拉的道路是怎么走的—— 1见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第四场。福斯泰夫起先向亨利亲王吹牛说,他的敌人是两个穿麻衣的恶汉,但不一会儿说成是四个人,最后又说,“凭这柄剑起誓,他们一共有七个,否则我就是个坏人。”于是亨利亲王说,“让他去吧;等一会儿我们还要听到更多的人数哩。”这里是指董贝先生在这种时候态度比平时更显得生硬呆板。 不过人们通常都说,皮普钦太太是一位很有办法管理孩子的女人,毫无疑问她也确实如此。那些粗野的孩子在她款待周到的屋顶下寄居几个月之后,回家时确实都十分驯服。人们通常也说,当皮普钦先生在秘鲁的矿井伤心而死去以后,她献身于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在感情上作出这样大的牺牲,这样坚决地克服各种困难,这是令人极为钦佩的。 对于这位堪称楷模的老太太,保罗总是在壁炉旁边坐在他的小扶手椅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论时间有多久。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皮普钦太太的时候,他似乎从来不知道疲倦。他不喜欢她;他不怕她。但是在他那老气而又老气的心绪中,她似乎对他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他会坐在那里看着她,烘烘手,又看着她,直到有时他使皮普钦太太也感到十分困窘(尽管她是一位恶魔)。有一次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问他,他在想什么。 “想您,”保罗十分坦率地说道。 “您想我什么?”皮普钦太太问道。 “我在想您该有多老了,”保罗说道。 “您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年轻的先生,”那位老太太回答道,“那是绝对不合适的。” “为什么不合适?”保罗问道。 “因为那不礼貌,”皮普钦太太暴躁地说道。 “不礼貌吗?”保罗说道。 “是的。” “威肯姆说,“保罗天真地说道,“一个人把所有的羊排和烤面包片都吃掉是不礼貌的。” “威肯姆,”皮普钦太太红着脸,回答道,“是个邪恶的、冒失无礼的、厚颜无耻的贱货。” “那是什么?”保罗问道。 “这不关您的事,先生,”皮普钦太太回答道。“记住那个小男孩的故事,他因为爱问这问那,结果就被一头发了疯的公牛用角顶死了。” “如果那头公牛是疯的,”保罗说道,“它怎么知道这个小男孩问了问题?谁也不会走到疯牛跟前,低声地把秘密告诉它呀。我不相信这个故事。” “您不相信它吗,先生?”皮普钦太太吃惊地重复说道。 “不相信,”保罗说道。 “如果碰巧这是一头温顺的牛,那么您也不相信吗,您这个不信神的小先生!”皮普钦太太说道。 由于保罗没有从那一方面来考虑问题,而是根据公牛发疯这一事实来作出结论的,所以他暂时只好听凭她把自己难倒了。可是他坐在那里,心中转悠着这个问题,显然企图立刻就把皮普钦太太打败,因此连那位严酷的老太太也认为退却比较稳妥,让他把这个问题忘掉再说。 从那时起,皮普钦太太感觉到有同样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把她吸引到保罗身上,就像保罗感觉到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把他吸引到她身上一样。她会让他把他的椅子移到壁炉靠她的那一边,而不是坐在她的对面;他会坐在皮普钦太太与壁炉围栏之间的角落里,他的小脸上的所有光亮都被吸引到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衣服中;这时他研究着她脸部的每一丝线条和每一道皱纹,凝视着那只冷酷的灰色眼睛,直到皮普钦太太借口打瞌睡,假装闭上它为止。皮普钦太太有一只老黑猫,通常蜷曲着身子,躺在壁炉围栏中间的一只脚上,自高自大地喵喵叫着,同时向炉火眨巴着眼睛,直到后来它的眼睛内的瞳孔缩在一起时就像两个赞叹号似的。当他们全都坐在壁炉旁边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太太活像是一位巫婆(这么说倒并不是想对她表示不尊敬),保罗与那只猫就像是供她差遣的两位妖精。只要看到他们这一伙的这种样子,那么如果有一天夜间他们在疾风中跳进烟囱,从此杳然无闻的话,那是不会令人惊奇的。 可是从来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天黑以后,那只猫、保罗和皮普钦太太总是始终不变地坐在他们原先的老地方。保罗避开和比瑟斯通少爷做伴,一夜又一夜,继续研究着皮普钦太太、那只猫和火,仿佛他们是三卷巫术书似的。 威肯姆大嫂对保罗的古怪脾气有她自己的看法;由于她从她习惯坐着的房间望出去是一片混乱的烟囱的景色,由于风的呼啸,由于她目前生活的沉闷无趣(用威肯姆大嫂强烈的话来说,那真是“难受得要命”),所以她的低沉的情绪无法好转,而且她从上述的前提中得出了极为惨淡的结论。皮普钦太太的一个方针就是阻止她自己的“轻佻的小贱货”——这是皮普钦太太对她的女仆的总的称呼——跟威肯姆大嫂交往;为了这个目的,她耗费好多时间躲藏在门后,只要有一位忠心的姑娘向威肯姆的房间走去,她就会跳出来吓唬她。可是贝里却能自由地到那个地方去谈话,只要不妨碍她从早到晚劳累不停地执行她那些五花八门的任务就行;也只有在跟贝里交谈的时候,威肯姆大嫂才能把她心里的话倾吐出来。 “他睡着的时候是个多么漂亮的小家伙!”贝里有一天夜间端着威肯姆的晚餐,停下来看看床上的保罗,说道。 “啊!”威肯姆叹气道。“他应当是漂亮的。” “唔,他醒着的时候也不难看,”贝里评论道。 “是的,夫人。啊,是的,我舅舅的女儿贝特西-简也这样,”威肯姆说道。 贝里脸上露出的表情看上去仿佛是她想探根究源地了解一下保罗-董贝与威肯姆大嫂舅舅的女儿贝特西-简之间的关系。 “我舅舅的妻子,”威肯姆接下去说道,“就像她的妈妈一样死掉。我舅舅的女儿就像保罗少爷一样悲伤,我舅舅的女儿有时使人心惊胆寒,她常常是这样的。” “怎么样的呢?”贝里问道。 “我不愿意跟贝特西-简两个人在一起坐一整夜!”威肯姆大嫂说道,“哪怕明天早上您让威肯姆去料理他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干,我做不到,贝里小姐。” 贝里小姐自然问为什么做不到?可是威肯姆大嫂按照她那种身份的一些人的习惯,无动于衷地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贝特西-简是个我能希望见到的可爱的孩子,”威肯姆大嫂说道,“我不能希望见到比她更可爱的孩子了。一个孩子所能生的各种病,贝特西-简全都生过了。痉挛对她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威肯姆大嫂说道,“就像疖子对您一样,贝里小姐。”贝里小姐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鼻子。 “可是贝特西-简,”威肯姆大嫂压低了嗓子,向房间四处环视了一下,面向着床上的保罗,说道,“在摇篮里的时候曾经由她已经去世的母亲照料过。我说不出是怎么照料的,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时候照料的,我也说不出这孩子是不是知道这件事,但是贝特西-简曾经由她的母亲照料过,贝里小姐!您可能会说这是废话!我不会生气见怪,小姐,我希望您能不昧良心地认为,这-是废话,那样您就会觉得您待在这个地方的心情要好得多;这是个像坟场一样的地方——请您原谅我这么放肆——,它使我腻烦透顶了。保罗少爷睡得有点不安静,劳驾您拍拍他的背。” “当然,您认为,”贝里按照她的请求,轻轻地拍着,同时说道,“-他也被他的母亲养育过吗?” “贝特西-简,”威肯姆大嫂用她最严肃的语气说道,“就像那个孩子一样没交好运,就像那个孩子一样改变了。我不时看到她坐在那里,想呀,想呀,一直在想着,就像他一样。我不时看到她看去很老气,很老气,很老气,就像他一样。我好多次听到她讲起话来就像他一样。我觉得那个孩子的情况跟贝特西-简完全一样,贝里小姐。” “您舅舅的女儿活着吗?”贝里问道。 “是的,小姐,她活着,”威肯姆大嫂回答道,她露出胜利得意的神态,因为显而易见,贝里小姐以为得到的是相反的回答;“而且嫁给了一位雕刻银器的艺人。啊是的,-她活着。” 威肯姆大嫂把语气特别着重放在“她”这个主词上。 显然,有什么人死了,所以皮普钦太太的侄女问谁死了。 “我不希望使您感到不安,”威肯姆大嫂继续吃着晚饭,说道,“别问我。” 这是必然会引起再次发问的方式,因此贝里小姐又重复问了她的问题;威肯姆大嫂心中经过一番对抗与踌躇之后,放下刀子,又往房间四处和床上的保罗看了一眼,说道: “她对人们都很喜欢,有的是古怪的喜爱,有的是人们可能期望见到的亲热——只不过比通常强烈一些就是了。他们这些人全都死了。” 对皮普钦太太的侄女来说,这是个十分出乎意料和可怕的事情,因此她直挺挺地坐在坚硬的床边上,急促地喘着气,露出毫不掩饰的恐怖的神色,仔细地打量着报告这个消息的人。 威肯姆大嫂朝着弗洛伦斯躺着的床悄悄地晃了晃左食指,然后从上往下移动,好几次着重地指了指地板;地板下面就是客厅,皮普钦太太惯常在那里吃烤面包片的。 “记住我的话,贝里小姐,”威肯姆大嫂说道,“保罗少爷不太喜欢您,您该为此而感到欣慰。我跟您说实话,因为他也不太喜欢我,所以我也为此而感到欣慰;虽然——请原谅我这么放肆——在这个监狱般的房屋里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 贝里小姐这时的情绪可能使她拍保罗的背拍得太重了,或者可能她在抚慰他的单调动作中突然休止了一下;不管情况怎么样,反正这时候他在床上转动着身子,不一会儿醒了,就在床上坐了起来;由于做了什么孩子的梦的缘故,头发又热又湿;他呼唤着弗洛伦斯。 她一听到他的第一声声音就从自己的床上跳了出来,立即伏在他的枕头上,重新唱着歌,哄他睡觉。威肯姆大嫂摇摇头,掉下了一些眼泪,向贝里指着这两个人,然后眼睛仰望着天花板。 “晚安,小姐!”威肯姆轻声说道,“晚安!您的姑妈是一位老太太,贝里小姐,这一定是您经常盼望的吧!” 威肯姆大嫂露出感到衷心悲痛的神色来伴随这安慰的再见。当她重新和这两个孩子待在一起,听到风正在凄凉地吹刮着的时候,她沉陷在忧郁之中——这是最廉价的、也是最容易得到的享受——,直到她昏昏睡去。 皮普钦太太的侄女回到楼下的时候,虽然没有期望看到那条模范的龙1会平卧在炉边的地毯上,她却感到宽慰地看到她异乎寻常地爱发脾气和严厉,各个方面都表现出她打算再活很久一段时间,让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得到安慰。在接着来临的一个星期之中,虽然保罗仍占着黑裙与壁炉围栏之间他平时的位置,怀着毫不动摇的恒心,跟先前一样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她,但当她的体质所需要的食品仍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地被消耗掉的时候,她并没有呈现出任何衰老的症状—— 1指皮普钦太太。龙在欧洲不像在中国是一种吉祥的动物,而是一种凶恶的动物。 保罗本人经过这段时间之后,虽然脸上看去比过去健康得多,但却并没有比他最初到达的时候强壮起来,所以为他购置了一辆小车,他可以带着字母表和其他初级读物,悠闲地躺在里面,被拉到海边去。这孩子还是那种古怪脾气,他拒绝了一位脸色红润的少年来给他拉车,却选择了这少年的祖父来代替他。这位祖父是一个满是皱纹、蟹形脸的老头子,穿着一套破旧的油布衣,由于长期浸泡在海水里,他肌肉刚硬,青筋暴露,身上的气味就像退潮时充满海藻的海边的气味一样。 这位出色的仆人向前拉着他,弗洛伦斯经常在他身边走着,心灰意懒的威肯姆随后。他就这样每天到达海洋的边缘;他会在他的小车中接连几个小时坐着或躺着;要是有孩子们来跟他做伴,那是最使他深感到苦恼的,——只有弗洛伦斯一人总是例外。 “请走开吧,”他会对前来跟他交朋友的孩子说。“谢谢您,但是我不需要您。” 也许会有什么年幼的声音挨近他的身边,问他好吗。 “我很好,谢谢您,”他会回答道。“但是对不起,请您最好还是走开,自己玩去吧。” 然后他会把头转过去,注视那孩子走开,并对弗洛伦斯说道,“我们不需要其他任何人,是不是?亲亲我,弗洛伊。” 她按照平时的习惯,漫步走去捡贝壳或找熟人的时候,他会十分高兴。他最喜爱的地方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场所,远远离开大多数闲游的人们;这时弗洛伦斯坐在他身旁干着针线活,或念书给他听或跟他谈话;风吹拂着他的脸,海水涌到他的床的轮子中间;他不需要别的什么了。 “弗洛伊,”有一天他说道,“那个男孩的亲友们所住的印度在什么地方?” “啊,离开这里很远很远,”弗洛伦斯从针线活中抬起眼睛,说道。 “要走好几个星期吗?”保罗问道。 “是的,亲爱的。日夜赶路,也需要好多个星期的路程。” “如果你在印度的话,弗洛伊,”保罗沉默了一分钟之后,说道,“那么我就会——妈妈是怎么的?我记不得了。” “爱我!”弗洛伦斯回答道。 “不,不。我现在不是爱你吗,弗洛伊?那叫什么来着?——死去。如果你在印度的话,那么我就会死去,弗洛伊。” 她急忙把活计抛开,把头伏在他的枕头上,爱抚着他。她说,如果他在那里,那么她也会死去的,又说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啊,我现在好多啦!”他回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会因为十分悲伤十分孤独而死去的,弗洛伊!” 还有一次,在同一个地方,他睡着了,安安静静地睡了好久。突然间他醒来了;他听着,惊跳起来,然后坐下来听着。 “我想要了解它说什么,”他凝视着她的脸。“这海,弗洛伊,它一直在说着一些什么话?” 她告诉他,那只是滚滚流动的海浪的喧声。 “是的,是的,”他说道。“但是我知道它们老是在说着什么事情。老是同一个事情。那一边是什么地方?” 他站起来,热切地望着地平线。 她告诉他,那对面是另一个国家;但是他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说在远远的那一边,远远的那一边! 从此以后,他时常在谈话的中途,突然停止,设法了解这些海浪老是在说些什么话,而且会在他的车子中站起来,眺望着那遥远的望不见的地方—— 第09章 在本章中,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陷入困境 就年轻的沃尔特-盖伊的性格来说,他原本强烈地喜爱浪漫的情趣和向往奇异的事迹;在舅舅老所罗门-吉尔斯的监护下,严酷的生活经验的水流并没有把他的这种性格冲淡多少;这就是他对弗洛伦斯跟善良的布朗太太的奇遇兴致勃勃地怀着异乎寻常的兴趣的原因。他在记忆中纵容它,珍惜它,特别是与他有关的那一部分,后来它终于成了他想象中的一个惯坏了的孩子,可以自行其是,随心所欲了。 老所尔与卡特尔船长每个星期天聚会时都要做一次他们的美梦,这样一来,这些事情和他本人在其中的参与就更具有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很少有哪一个星期天,这两位高尚的朋友中的这一位或那一位不神秘地提到理查德-惠廷顿的。卡特尔船长甚至还买了一本相当古老的叙事曲,它主要是反映海员们的思想感情的,它和许多其他的歌曲书籍一起,挂在商业路上的冷清的墙上,飘动着书页,已经好久了;这本诗歌作品叙述了一位有出息的给船上装煤的年轻人跟一位“可爱的佩格姑娘”之间求爱与结婚的故事;这位佩格姑娘是纽卡斯尔1一艘煤船的船长(他同时也是船主之一)的有才能的女儿,卡特尔船长从这个激动人心的传说中,看到它与沃尔特和弗洛伦斯的情况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形而上学的相似关系;它使他感到十分兴奋,每逢生日或其他非宗教节日的喜庆日子,他都会在小后客厅里放开嗓子,把这首歌从头到尾唱完。在唱到“佩——格”这个词的时候,他还发出了令人惊奇的颤音;每个诗句都是用这个赞美女主人公的词来结尾的—— 1纽卡斯尔(newcastle):英国港市。 可是一位胸怀坦率、豁达大度、光明磊落的孩子并不很喜爱分析自己感情的性质,不论这种感情是多么强烈地支配着他;沃尔特要作出这样的判断也是困难的。他对他跟弗洛伦斯相遇的码头,对他们回家时经过的街道(虽然它们本身并没有令人销魂的地方)都怀着深厚的感情。他把那双在路上不时脱落的鞋子保存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有一天晚上他坐在小后客厅里,给想象中的善良的布朗太太画了肖像,画了整整一走廊。在那次值得纪念的事件发生以后,他的衣着也可能变得稍稍漂亮起来了;他在闲暇的时候,的确喜欢朝着董贝先生公馆坐落的那个市区走去,模模糊糊地希望在街上遇到小弗洛伦斯。可是所有这些思想感情都是孩子气的,天真烂漫的。弗洛伦斯是很漂亮的,爱慕漂亮的脸孔是件愉快的事情;弗洛伦斯是软弱无力,没有人保卫她的,想到他向她提供了保护与帮助是值得自豪的。弗洛伦斯是这世界上最感恩的小人儿,看到她脸上闪耀着热烈感激的光彩是使人高兴的。弗洛伦斯是被轻视和冷落的,他在心中对这位在她那沉闷、庄严的家中被看不起的孩子满怀着年轻人的兴趣。 沃尔特在街上脱下帽子向弗洛伦斯致意,弗洛伦斯则会停下来跟他握手,这样在一年当中发生过六、七次。威肯姆大嫂(她按照她悲观的性格来改变他的姓名,始终不变地把他叫做“年轻的格莱夫斯1”)知道他们相识的经历,对于这种情形已经十分习惯了,所以她对它丝毫也不注意。另一方面,尼珀姑娘是很盼望遇到这样的机会的,因为在她敏感的年轻的心灵中已对沃尔特英俊的外貌暗暗地产生了好感;她总爱相信,这种感情总是会得到回答的—— 1年轻的格莱夫斯(younggraves):在英文中,graves一词的意义是坟墓。 因此,沃尔特非但没有忘记他跟弗洛伦斯的相识或模糊了它的印象,相反地,他记得愈来愈清楚了。至于它那传奇性的开始以及那些给予它别具一格的特色与兴味的细微情节,与其说他把它看成是与他有关的事实的一部分,倒不如说他把它们看成是很合乎他想象、决不会从他脑子中消失的有趣故事。在他看来,这些情节突出地衬托出弗洛伦斯,而不是他自己。有时他想(这时候他就走得很快),如果在他们第一次相遇之后的第二天他出去航海,在海上创造出奇迹,长久离别后回来的时候成了一位海军上将,全身服装像海豚那样闪耀着各种色彩,或者至少成了一位邮船船长,佩戴着闪闪发光、令人承受不住的肩章,然后不顾董贝先生的牙齿、领带和表链,与弗洛伦斯结婚(那时候她是一位美丽的年轻女人了),得意洋洋地把她带到某个有着蓝色海岸的地方去,那该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啊!可是这些奔放的幻想并没有把董贝父子公司营业所的铜牌擦亮成为一块金色希望的牌子或把灿烂的光辉照射到他们的肮脏的天窗上;当卡特尔船长与所尔舅舅谈论理查德-惠廷顿和他主人的女儿时,沃尔特觉得,他对他自己在董贝父子公司中真正的地位要比他们明白得多。 所以他一天天继续兴致勃勃、不辞劳苦、欢乐愉快地做着他应该做的事情,清楚地看到所尔舅舅和卡特尔船长充满希望的脸色,然而他自己却怀着上千种模糊不清、虚无缥缈的幻想;跟他的这些幻想相比,他们的幻想倒还存在着一些实现的可能性。这就是弗洛伦斯陪伴保罗到皮普钦那里去那段时间中他的情况;这时候他看上去比过去岁数大了一些,但大得不多,仍然是一位走路轻快、无忧无虑、不多思索的小伙子,就像他过去有一天在所尔舅舅和想象中的攻入敌船的船员们的前面,冲进客厅里的时候,以及当他给所尔舅舅照明去取那瓶马德拉白葡萄酒的时候一样。 “所尔舅舅,”沃尔特说道,“我觉得你身体不大好,你没有吃早饭。如果你再这样下去的话,那么我将给你请一位医生来。” “他不能给我所需要的东西,我的孩子,”所尔舅舅说道,“如果他能的话,那么他至少有很好的经验——但他毕竟是不能给的。” “你指什么,舅舅?是指顾客吗?” “是的,”所罗门叹了一口气,回答道。“顾客就行。” “真见鬼,舅舅!”沃尔特把他的早餐杯子卡嗒一声放下,在桌子上敲了一拳,说道,“当我看到人们整天一群群在街上走来走去,每分钟都有几十个人经过这个店铺的时候,我真想冲出去,扭住一个人的领口,拉他到店里来,一定让他拿出现钱,购买值五十镑的仪器。喂,您在门口看什 么?——”沃尔特继续说道,一边向一位头上撒了白粉的老先生喊道(他当然听不见),那老先生正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一架船上用的望远镜。“那没有用,我也能那样看,进来把它买去吧!” 可是那位老先生满足了好奇心之后,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他走了!”沃尔特说道。“他们全都是这样。可是,舅舅——我说,所尔舅舅”——因为老人正在沉思,没有回答他第一次对他的招呼——“别垂头丧气,别没精打采,舅舅。当订货真来的时候,它们会大批大批地来,那时候你都没办法去完成它们的呢。” “不论它们什么时候来,我都能全部完成的,我的孩子,”所罗门-吉尔斯回答道。“在我没有离开店铺之前,它们永远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我说,舅舅!你真不应该这么说,你知道!”沃尔特劝说道。“别那么说了!” 老所尔努力装出一副高兴的神色,向桌子对面的他尽量愉快地微笑着。 “没有发生跟往常不同的什么事吧,是不是,舅舅?”沃尔特把两只胳膊肘支在茶盘上,身子向前弯过去,更加亲密、更加亲切地说道:“别对我瞒什么,舅舅,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么请把一切都告诉我。” “没有,没有,没有,”老所尔回答道。“跟往常有什么不同的事吗?没有,没有,会发生跟往常不同的什么事情呢?” 沃尔特表示不大相信地摇摇头,作为回答。“这就是我想要知道的,”他说道,“可是你却问我!我将告诉你,舅舅,当我看到你这种样子的时候,我就会因为跟你住在一起而感到十分遗憾。” 老所尔不自觉地张开了眼睛。 “是的,虽然没有什么人能比我现在更幸福,而且我跟你在一起一直是幸福的,可是每当我看到你有什么心事的时候,我就会因为和你住在一起而感到十分遗憾。” “我知道,我在这种时候有些沉闷,”所罗门温和地搓着手,说道。 “我想要说的是,所尔舅舅,”沃尔特把身子往前再弯过去一点,好拍拍他的肩膀,“这种时候我就觉得你应当有一位和善的、矮小的、胖乎乎的妻子,而不是我跟你坐在一起,给你倒茶;你知道,——她是一位贤惠的、能使你感到愉快的、和你情投意合的老太太,跟你正好相配;她知道怎样照顾你,让你心情舒畅。可是现在却是我在这里;我是一个很爱你的外甥(我相信我应当是!),可是我只是一个外甥;当你闷闷不乐,心绪不佳的时候,我就不能成为像她那样几年前就知道怎么做的伴侣了,虽然我相信,如果我能使你高兴起来,那么要我拿出多少钱来我都是愿意的。所以我说,每当我看到你有什么心事,而除了像我这样一个常常出漏子的粗鲁小伙子外,你没有一个更好的人在身旁的时候,我就感到很遗憾。我倒有意安慰安慰你,舅舅,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沃尔特重复说了一句,一边把身子向前再弯过去一些,好和他的舅舅握握手。 “沃利,我亲爱的孩子,”所罗门说道,“如果那位和我情投意合的、矮小的老太太在四十五年前就在这客厅里占据了她的位置,那么我也决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喜欢你一样地喜欢她的。” “我知道这一点,所尔舅舅,”沃尔特回答道。“上帝保佑你,我知道这一点。可是如果她跟你在一起,那么你有了不好对外人说的不称心的事情,你就不会承担它的全部负担了,因为她知道怎样让你把它们解脱掉的,而我就不知道了。” “不,不,你知道的!”仪器制造商回答道。 “唔,那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呢,所尔舅舅?”沃尔特哄骗地说道。“说吧!发生了什么事情?” 所罗门-吉尔斯坚持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而且态度坚决,毫不改变,所以他的外甥没有法子,只好不太高明地假装相信他。 “我只想说一点,所尔舅舅,如果发生了什么——” “可是没有发生什么,”所罗门说道。 “很好,”沃尔特说道。“那我就再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巧得很,因为现在是我该去上班的时候了。我路过这里的时候,会顺便来看你的,看看你过得怎么样,舅舅。记住,舅舅!如果我发现你欺骗了我,那么我就再也不相信你了,再也不跟你讲低级职员卡克先生的事情了!” 所罗门-吉尔斯大笑着否认他能发现这样的事情;沃尔特脑子里盘旋着各种不切实际的发财致富的办法,好使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处于独立的地位,一边露出比平时更沉重的神色,向董贝父子公司的营业所走去。 在那些日子里,在比晓普斯盖特街的拐角上住着一位布罗格利先生,他是一位有许可证的经纪人和估价人,开设了一个店铺,店铺里离奇古怪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旧家具,摆放和组合的方式都跟这些家具的用途完全不相称。几十张椅子钩挂在脸盆架上;脸盆架为难地在餐具柜的两侧保持住重心,以免倒下;餐具柜又支立在餐桌的不是恰当的一边;这些餐桌像做体操似地用脚顶住另一些餐桌的桌面;这些就是这些家具的最合理的安排。由盘盖、酒杯、圆酒瓶组成的宴席餐具通常散放在四柱的床架上,供它们的亲朋好友(如三、四副火钳和过道里的一盏灯)来享用。没有任何窗子属于它们的窗帘悬挂着,成了一张塞满小药瓶的五屉柜的遮护物;一块无家可归的炉边地毯离开它天然的伴侣炉子,在逆境中英勇地抵抗着刺骨的东风,它浑身哆嗦着,那忧伤的情调与一架钢琴的尖声怨诉倒很一致;那钢琴一天损失一根弦,正在消瘦下去,它那吵吵闹闹、精神错乱的脑袋对街上的喧声正作出微弱的反响。至于那指针永远停在一个地方、不会走动的钟表,似乎像他过去的主人的金钱状况一样,已经不能正常地运转了;这种钟表在布罗格利先生的店中经常是很多的,可以随意挑选;还有各种各样的镜子有时摆放得能使反映与折射出的形象比原形增大几倍,它们送入眼睛来的永远是一片破产与没落的景象。 布罗格利先生本人的眼睛经常是水汪汪的,脸孔是粉红色的,头发卷曲,块头很大,性格随和——因为凯乌斯-马略这样一类人是能够精神振作地坐在其他民族的迦太基的废墟上的1。他有时曾顺道到所罗门的店里来看看,问一问所罗门所经营的仪器方面的问题;沃尔特跟他熟了,在街上遇见时总要向他寒暄问好,然而这位经纪人与所罗门-吉尔斯也仅仅熟悉到这样的程度罢了,所以当沃尔特那天午前信守诺言,回到家中,看见布罗格利先生坐在后客厅里,双手插在衣袋中,帽子挂在门后的时候,感到相当惊奇—— 1凯乌斯-马略(caiusmarius,公元前157-86年),曾七次当选为古罗马的执政官,他指挥非洲的战争时,勇猛顽强,用兵如神。公元前88年,他被迫逃出罗马,历经艰险,逃到非洲,曾在迦太基的废墟中避难。迦太基(carthage)为古代著名大城市之一,相传为腓尼基人于公元前814年所建,今为突尼斯市郊区。 “唔,所尔舅舅!”沃尔特说道。那老人正沮丧地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眼镜居然很难得地戴在眼睛前面,而不是架在前额上。“你现在好吗?” 所罗门摇摇头,一只手向经纪人挥了挥,作为介绍他。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沃尔特屏息地问道。 “没有,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布罗格利先生说道。 “您别为这忧虑。” 沃尔特沉默而惊奇地把眼光从经纪人身上转移到他舅舅身上。 “事情是,”布罗格利先生说道,“这里有一张没有支付的票据。三百七十多镑,已经过期了。现在票据在我手里。” “在您手里!”沃尔特往店铺里环视了一下,喊道。 “是的,”布罗格利先生用一种讲机密话的语气说道,同时点点头,仿佛他想劝告大家,每个人都应当觉得自己很好。“这是执行一件该办的事。事情仅仅如此而已。你别为这忧虑。我亲自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想悄悄地、和和气气地把这件事情了结了。您知道我,完全是私下的,一点也没有声张。” “所尔舅舅!”沃尔特结结巴巴地说道。 “沃利,我的孩子,”他的舅舅回答道。“这是第一次。我从前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不幸。我太老了,没法从头开始了。”他把眼镜又推到额上去(因为它已不能再掩盖他的情绪了),用一只手捂住脸孔,大声抽泣着,眼泪掉落在他的咖啡色的背心上。 “所尔舅舅!啊!请别这样!”沃尔特高声喊道;他看到老人哭泣,确实感到一阵恐怖。“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 布罗格利先生,我该怎么办?” “我想建议您去找位朋友,”布罗格利先生说道,“跟他谈谈这件事情。” “完全正确!”沃尔特急忙抓住一切机会,喊道。“当然该这么办!谢谢您。卡特尔船长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人,舅舅。等着我,等我跑去找卡特尔船长。布罗格利先生,当我不在家的时候,请您照看一下我的舅舅,尽量安慰安慰他,好吗?不要灰心丧气,所尔舅舅。努力振作起精神,这才是个男子汉!” 沃尔特热情洋溢地说完了这些话,不顾老人上句不接下句地劝阻,迅猛地又冲出了店铺;他急忙跑到办公室,借口他舅舅突然病了,请求准假,然后火速地向卡特尔船长的住所进发。 当他沿着街道跑过去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已改变了。像往常一样,手推车、大车、公共汽车、运货马车和行人混杂在一起,熙熙攘攘,发出了各种闹声,可是落到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身上的不幸使它们变得古怪与新奇。房屋与店铺跟它们平日的样子不同,正面有很大的字母写着布格罗利先生的付款通知单。这位经纪人似乎把教堂也掌握在手中了,因为它们的尖顶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概升入了天空;甚至天空本身也改变了,也明显地参与了这件事情的执行。 卡特尔船长住在靠近印度造船厂的小运河的岸边;那里有一座旋桥,它不时旋开,让一些如同漫游巨怪般的船舰像搁浅了的海中怪兽一样,沿着街道冲游过去。当走向卡特尔船长住所的时候,从陆地到水上的逐步变化是奇妙有趣的。开始时是一些作为客栈附属物的旗杆高高耸立着;然后是现成服装店,店外悬挂着耿济岛1的黑色厚毛线衫,海员用的防水帽以及最紧窄和最宽松的帆布裤子。接着是生产锚和锚链的铁工厂,长柄的大铁锤整天叮叮当当地抡打着铁块。再下去是一排排房屋,房屋附近种植的红豆中间竖立着顶上有小风信标的桅杆。接下去是水沟,然后是截去树梢的柳树。再下去是更多的水沟。然后是一片片奇怪的脏水,由于上面有船,很难辨认出来。再下去,空气中散发着刨花的气味。所有其他行业都被制作桅、桨和滑车的行业和造船业排挤掉了。往下去,土地变得像沼泽一样低湿、泥泞,很不牢固。再下去,除了朗姆酒和糖的气味外,再也闻不到别的气味了。再往下,卡特尔船长的住所就近在您的眼前了。他住在二层楼,那是布里格广场上最高的一层—— 1耿济岛(isleofguernsey):英国海峡中的一个岛。 船长是那些看去像木材的人们当中的一位,他们的衣服和身体好像是从一株橡树中一道砍削出来的,最活跃的想象力也几乎不可能把他们衣服中的任何一部分从身上分开,哪怕那是无关重要的一部分;因此,当沃尔特敲了门,船长立刻从他前面的小窗子当中的一个伸出头来招呼他的时候,他像平时一样,头上已经戴着那顶上了光的硬帽子,身上已经穿上那套蓝色的宽阔的外衣,还露出那像船帆一样的衬衫领子;沃尔特完全相信,他经常处于这种状态,仿佛船长是一只鸟,那些衣帽是他的羽毛似的。 “沃尔,我的孩子!”卡特尔船长说道。“做好准备,再敲一次。使劲敲,今天是洗衣服的日子。” 沃尔特急不可耐地用门环砰砰地猛敲着。 “很有劲!”卡特尔船长说道,然后立即把头缩了进去,仿佛他预料到一场夹带冰雹的暴风就要来临似的。 他没有错,因为一位寡居的太太以惊人的敏捷回答了这个召唤;她袖子卷到肩膀上,胳膊上沾满了肥皂泡,而且冒着雾腾腾的热气。她在看沃尔特之前先看了一下门环,然后用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说她很奇怪,门环居然还在门上,没有被他完全打落下来。 “就我所知,卡特尔船长在家里,”沃尔特和解地笑了一下,说道。 “他在家吗?”这位寡居的太太回答道。“原来——如此!” “他刚才还跟我说话,”沃尔特急促地解释道。 “他跟您说话了吗?”寡居的太太回答道。“那么也许您可以向他转达麦克斯廷杰太太的敬意,告诉他,如果下一次要贬损他本人和他的住所的体面,从窗口对外讲话的话,那么就请他也下楼来开门,她将为此而感谢他。”麦克斯廷杰太太高声地说着,同时听听二层楼上对这会提出什么意见。 “夫人,”沃尔特说道,“如果您肯行个好,让我进去的话,那么我会对他说的。” 因为有一个木制的路障横放在门口,把他挡住了,那路障是为了防止小麦克斯廷杰在玩耍的时候,从台阶上滚下去而摆设在那里的。 “我希望,”麦克斯廷杰太太傲慢地说道,“一个能把我的门敲下的小子能够从这里跳过去。”可是当沃尔特以为这是允许他进去,因此跳了过去之后,麦克斯廷杰太太却立刻问道,一位英国妇女的家是不是她的堡垒?1它是不是可以容许“二流子”随意闯入?当沃尔特穿过洗衣服所形成的人造雾气(它使楼梯扶手粘粘糊糊,像出了汗似的),进到卡特尔船长的房间,看到这位先生正在门后埋伏着的时候,她仍纠缠不休地渴望在这两个问题上得到回答—— 1“一位英国男子的家是他的堡垒”(anenglishman′shouseishiscastle.)是英国法学家爱德华-科克爵士(siredwardcoke,1552-1634年,曾任民事法院的首席法官)在他的著作《英国法总论》(institutesofthwsofennd)中所说的一句话,意为一位英国男子在他家中就处于法律威力所及的范围之外。麦克斯廷杰太太的问话就是从这句话引伸出来的。 “我从来不欠她一个便士,沃尔,”船长轻声说道,脸上仍明显地流露出恐怖的神色。“我对她和她的小孩子们做了许许多多的好事。可是有时她还是蛮不讲理。嘘!” “我就要离开这里,卡特尔船长,”沃尔特说道。“别走,沃尔,”船长回答道。“我不论走到哪里,她都会把我找到的。请坐。吉尔斯好吗?” 船长戴着帽子,正在吃午饭:冷的羊腰子、黑啤酒和几个冒着热气的土豆。土豆是他自己煮的,他需要吃的时候,就从火炉前面的一只有柄的小平底锅中取出。吃饭的时候,他解下钩子,把一把小刀插进木制的插口里;他已经用这把小刀开始为沃尔特把一个土豆的皮剥去了。他的房间很小,充满了浓烈的吸烟草散发出的气味,但却十分温暖舒适。所有的东西都收藏了起来,仿佛这里每隔半小时就要发生一次地震似的。 “吉尔斯好吗?”船长问道。 沃尔特这时已经缓过气来,但却丧失了情绪——或者可以说是丧失了一种由于急速赶路而暂时振奋起来的情绪。他向问他的人望了一会儿,说道,“啊,卡特尔船长!”然后,就流出了眼泪。船长看到这种情景时的惊恐是不能用言语形容的。面对着这种情形,麦克斯廷杰太太已完全消失了。土豆和叉子从他手中掉下——如果可能的话,小刀也会掉下的——,他坐在那里凝视着这个孩子,仿佛他预料立刻就会听到,城里的土地已经裂开一个深坑,它已经把他的老朋友、他的咖啡色外衣、钮扣、精密计时表、眼镜以及一切都吞没了。 但是当沃尔特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之后,卡特尔船长沉思了片刻,就立刻非常活跃地行动起来。他从碗柜顶层隔板上的一个小锡罐中倒出他存有的全部现钱(总共是十三镑零半个克朗1),并把它们装进他的宽大的蓝色上衣的一个口袋中,接着他又把餐具箱子中所存有的东西充实到这个储藏所中。餐具箱子中所存有的是两只干瘪的、不像原形的茶匙和一副旧式的弯曲的方糖箱子。他又把他那只很大的、有双层外壳的银表从它安息的深处拉了出来,以便确信这个珍贵的物品完好无损;然后他把钩子重新拧紧到右腕上,拿起那根有好多节的手杖,嘱咐沃尔特动身—— 1克朗:旧时英国的硬币,一克朗等于五先令。 可是他在这种由于道德高尚而激发的兴奋中仍然记得,麦克斯廷杰太太可能在下面等待着,所以卡特尔船长最后犹豫起来,甚至还往窗子看了一眼,仿佛他脑子里闪出这样的念头:宁可从这个不寻常的出口逃走,也不要碰见他那个可怕的敌人;可是他决定采用计谋。 “沃尔,”船长胆怯地眨眨眼睛,说道,“你先走,我的孩子。当你走到走廊里的时候,你就大声喊道,‘再见,卡特尔船长,’再把门关上。然后你在街道拐角里等着我,直到我们见面为止。” 这些指示是预先知道敌人的策略才发出的,因为当沃尔特走下楼的时候,麦克斯廷杰太太像一个复仇的妖魔一样,从后面的小厨房中悄悄地溜了出来,但是没有像她原先期望的那样碰上船长,她只是再一次暗示了一下门环的事,就又悄悄地溜回厨房里去了。 大约过了五分钟光景,卡特尔船长才鼓起勇气来设法逃走;因为沃尔特在街道拐角等了好久,一直回头看看那座房屋,但却没有看到那顶上了光的硬帽子的任何影子。终于,船长像爆炸一样突然地冲出到门外,大步地向他走来,一次也没有回头去看;当他们一离开这条街的时候,他就假装吹口哨。 “舅舅的情绪很低沉吧,沃尔?”他们向前走去的时候,船长问道。 “我担心是这样。如果您今天早上看到他的话,那么您将永远忘不了他的那副神情。” “快些走,沃尔,我的孩子,”船长加快步伐,回答道,“你这一辈子永远用这同样的步子走路。请查一下《教义问答》,并记住这句忠告。” 船长心中只顾想到所罗门-吉尔斯,也许也夹杂着他刚刚从麦克斯廷杰太太那里逃出来的回忆,所以没有再引用其他的话来帮助沃尔特来进一步完善他的德行。在他们到达老所尔的家门口之前,他们没有交谈其他的话;不幸的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手里拿着仪器在老所尔家的门口似乎正在向地平线眺望着,想要找一位朋友来帮助他摆脱困境。 “吉尔斯!”船长急忙跑到后客厅里,十分亲切地握着他的手。“昂起头来迎着风,我们将会战胜它。”船长像一个正在传达人类智慧所发现的最为宝贵、最切合实际的教义的人那样庄严地说道。“你应该做的一切,就是昂起头来迎着风,我们将会战胜它!” 老所尔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并且谢谢他。 然后卡特尔船长以在这种场合适宜的庄重的神态,在桌子上放下那两只茶匙,那副方糖箝子,那只银表和现钱,同时问经纪人布罗格利先生,需要偿付多少钱。 “听着,您看这些怎么样?”卡特尔船长问道。 “啊,上帝保佑您!”经纪人回答道;“难道您以为那些财产有什么用处吗?” “为什么没有用处?”船长问道。 “为什么?总共是三百七十多镑,”经纪人回答道。 “不要紧,”船长回答道,虽然这个数字显然使他吃惊,“我想,跑进您网里来的都是鱼吧?” “当然,”布罗格利先生说道。“但是您知道,西鲱鱼并不是鲸鱼。” 这句话的哲理似乎击中了船长。他沉思了一会儿;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经纪人,像是在看一位思想深奥的天才似的。 然后他把仪器制造商叫到一旁。 “吉尔斯,”卡特尔船长说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笔债务? 债权人是谁?” “说轻一些!”老人回答道。“我们走开一些,别当着沃利的面说。这是为了给沃利的父亲担保而发生的事情——一笔老债务。我已经偿付了好多,内德,可是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目前我不能再做什么了。我预见到这件事,可是我无能为力。无论如何,在沃利面前一句话也别说。” “你有-一-些钱吧,是不是?”船长低声问道。 “是的,是的,——啊,是的——我有一些,”老所尔回答道;他首先把手伸进两只空空的衣袋,然后用它们紧紧挤着他的威尔士假发,仿佛他以为他可以从那里挤出一些金子似的。“但是我,——我有一点钱是不能兑换成现钱的,内德;它是不能立刻拿来用的。我一直在想用它来给沃利做点什么事。可是我已过时了,落在时代后面了。这里那里都是钱,但同时——同时,总之,实际上等于什么地方都没有钱。” 老人手足无措地看着四周,说道。 他那样子很像是个神志恍惚的人,把钱藏在许多地方,但却忘记藏在哪里了,所以船长跟随着他的眼光,心里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他会记起来在上面的烟囱里或在下面的地窖里隐藏着几百镑。可是所罗门-吉尔斯心里很清楚,这是决不会发生的事情。 “我完全落在时代后面了,我亲爱的内德,”所尔万念俱灰地说道,“落后得很远了。我这样远远地落在它的后面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这些货物最好是卖掉——它的价值超过这笔债务——我最好是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死掉算了。我已经没有什么精力了。我不明白发生的事情,最好是让这告一结束。让他们把这些货物卖掉,并把他卸下来,”老人有气无力地指着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说道,“让我们一起完蛋吧。” “对沃尔特你打算怎么办呢?”船长问道。“好啦,好啦!请坐下,吉尔斯,请坐下,让我想一想这件事。如果我不是一位靠菲薄的年全过活的人(这年金要是积攒到今天将会是够大的一笔数字了),那么我现在就用不着想了。可是你只要昂起头来迎着风,”船长重新用这句无可辩驳的话来安慰他,“那么你就会一切都好的!” 老所尔由衷地感谢他,但他并没有昂起头来迎着风,而是走去把头靠在后客厅的壁炉上。 卡特尔船长在店铺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些时候,深深地思考着,浓密的黑眉毛十分阴沉地低垂着,就像乌云笼罩在山峰上一样,因此沃尔特不敢去打断他的思路。布罗格利先生不愿意让这几个人过于紧张不安,同时他又是个足智多谋的人,所以就轻轻吹着口哨,在货物中间走来走去;他轻轻地敲敲睛雨表,又摇摇罗盘,仿佛这些罗盘是药水瓶似的;接着他又拿起带有天然磁石的钥匙,从望远镜里往外看,设法熟悉地球仪的用途,把平行规尺骑在鼻子上,又进行其他一些物理试验来开心取乐。 “沃尔!”船长终于说道。“我想到了!” “是吗,卡特尔船长?”沃尔特极为兴奋地喊道。 “到这里来,我的孩子,”船长说道。“这些货物可以充当担保。我也可以充当担保。你的老板是个可以垫付钱的人。” “董贝先生!”沃尔特迟疑地说道。 船长认真地点点头。“看看他,”他说道,“看看吉尔斯。如果他们把这些东西卖掉,那么他会因此而死去的。你知道,他会的。我们应该推动所有的石头,不能让一块躺着不动。现在你有了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董贝先生!”沃尔特迟疑地说道。 “你首先跑到公司的办公室里去,看他是不是在那里,”卡特尔船长拍拍他的背,说道,“快!” 沃尔特觉得他不应当违抗这个命令,——如果他不是这样想的话,那么只要向他舅舅看一眼也就可以使他下定这个决心了——,所以就立刻离开家里前去执行任务。不久他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说董贝先生不在那里。今天是星期六,他到布赖顿去了。 “我跟你说,沃尔!”船长说道;他似乎在沃尔特离开的时候已经为这种意外情况作好了准备。“我们到布赖顿去。我支持你,我的孩子。我支持你,沃尔。我们搭乘下午的公共马车到布赖顿去。” 如果真要向董贝先生提出请求的话——想到这一点都是可怕的——,那么沃尔特觉得,他宁肯自己单枪匹马、不要别人帮助去做,而不要在卡特尔船长的个人影响支持下去做;他预料董贝先生对卡特尔船长不会很重视。可是船长似乎有着另外不同的看法,十分坚决,毫不动摇,而且他的友谊是那么热诚、真挚,一个年纪比他小许多的人是决不应该藐视的,所以沃尔特克制着自己,丝毫没有作出反对的暗示。因此,卡特尔船长匆匆忙忙地告别了所罗门-吉尔斯,把现钱、茶匙、方糖箝子和银表装回到衣袋里——沃尔特惊恐地想到,他的目的是想使董贝先生留下一个豪华的印象——,片刻也不迟延地领着他向公共马车营业处走去,一路上再三对他保证说,他一定会支持他,直到最后—— 第10章 本章继续叙述海军军官候补生的灾难 白格斯托克少校通过他的看戏用的双筒小望远镜,越过公主广场对保罗进行了长久与频繁的观察之后,在每天、每周、每月从本地人(他为了这个目的与托克斯小姐的女仆经常交往)那里得到有关这个问题的许多详细的报告之后,得出结论说,董贝先生是一位值得结识的人,乔-白是一位设法要与他结识的后生。 可是托克斯小姐一直保持着疏远的态度,少校每次为了这个目的对她进行摸底,想从她那里哄骗出一些有关的情况(他时常这样做)时,她都冷淡地表示她不想弄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少校虽然生性坚强不屈,非常狡猾,也不得不把实现他的愿望这件事多少听随机会去摆布了。“先生,”他常常在俱乐部里谈到他的机会时,吃吃地笑着说,“自从他的哥哥在西印度群岛因为黄热病死了之后,五十比一的机会是对乔埃-白有利的。” 这一次是过了好些时候,机会才来帮助他的,但它终于对他亲近了,当黑皮肤的仆人详详细细地报告说,托克斯小姐有事到布赖顿去了,少校突然感情深厚地回忆起他的孟加拉1朋友比尔-比瑟斯通;比瑟斯通曾经写信给他,如果他有便去布赖顿那一带的话,那就请麻烦他去看一下他的独生子。当这同一位黑皮肤的仆人报告说,保罗住在皮普钦太太那里的时候,少校查看了一下比瑟斯通少爷到达英国以后寄给他的信——过去他从来没想过要把它当一回什么事——,看到好机会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可是那时候他因为患痛风病,正躺在床上疗养,痛风病发作时他狂怒得把一只脚凳向黑仆人扔了过去,来报答他所提供的消息,并发誓说,在他自己死去之前,他要把这无赖弄死。黑仆人非常相信这一点。 终于,少校摆脱了痛风病发作的痛苦,在一个星期六,在本地人尾随之下,骂骂咧咧地到布赖顿去了;一路上他与托克斯小姐谈着话,幸灾乐祸地想像着他以突然袭击的方式把她那位高贵的朋友夺到手中的情景(她曾经把她的那位朋友弄得那么神秘兮兮,而且也是为了他她才把少校抛弃的)—— 1孟加拉(bengal):当时全属于印度。 “您是不是,夫人,您是不是,”少校说道;他由于怀着报复的情绪紧绷着脸,头上每一根早已发涨的血管涨得更粗了,“您是不是要向乔埃-白告别了,夫人?还没到时候呢,夫人,还没到时候!他妈的,还没到时候呢,先生。乔埃没有睡去,夫人。白格斯托克还活着,先生。乔-白是精明的,夫人。乔埃时时警惕着,先生。您会看到,他是坚强不屈的,夫人,坚强不屈,先生,坚强不屈的就是约瑟夫,坚强不屈,而且像魔鬼般地狡猾!” 当他领着比瑟斯通少爷出去散步的时候,这位年轻人看到他的确是很坚强不屈的。少校四处游逛着,脸色像斯蒂尔顿干酪1一样,眼睛像对虾的一样,完全不考虑比瑟斯通少爷的乐趣。当他上下张望,寻找董贝先生和他的孩子们的时候,他把比瑟斯通少爷硬拽着走—— 1斯蒂尔顿干酪(stiltoncheese):英国产干酪,以亨丁顿郡一村庄命名,乳黄色,带有青霉菌芽胞蓝绿色花纹。正因为带有蓝绿色的花纹,所以说少校的脸色像它。 由于皮普钦太太事先进行过指点,所以少校及时地侦察到了保罗和弗洛伦斯,并且迅速地向他们走近。有一位庄严的绅士跟他们在一起,他无疑就是董贝先生。当他和比瑟斯通少爷闯进这一小群人中间时,结果自然是比瑟斯通少爷跟他那些同样遭难受罪的伴侣们谈起话来。少校在后面停下脚步,注意地看着他们并称赞着他们;他表示惊奇地记起来,他曾经在公主广场他的朋友托克斯小姐的家里看见过他们,跟他们说过话;他说,保罗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是他自己的小朋友;又问他是否记得乔埃-白少校,最后,他突然记起了习俗惯例应有的礼节,就转过身去,向董贝先生道歉。 “可是我在这里的小朋友又使我变成一个孩子了,先生,”少校说道。“一位老兵承认这一点并不感到难为情,先生,他是白格斯托克少校,随时愿意为您效劳;”少校这时脱下帽子敬礼。“他妈的,先生,”少校突然热情地喊道,“我妒嫉您。” 然后他镇静下来,补充了一句,“请原谅我的放肆。” 董贝先生请他别这么客气。 “一位老兵,先生,”少校说道,“一条被烟熏过,被太阳晒黑的、精疲力尽、因伤病而退伍的少校老狗是不怕像董贝先生这样的人指责他忽起的念头的。我想我能荣幸跟董贝先生交谈几句吗?” “现在我就是姓我们这个姓的家族的卑贱的代表,少校,” 董贝先生回答道。 “可以对着上帝发誓,先生,”少校说道,“这是个伟大的姓,”少校坚决地说道,仿佛他挑起董贝先生来反驳他,而如果董贝先生真的那么做了,那么他就会感到他负有痛苦的责任来争个高低,让他过不去似的,“这是个在不列颠海外领地中享有声望与尊敬的姓。人们以姓这个姓而感到自豪,先生。约瑟夫-白格斯托克不懂得拍马屁,先生。约克郡公爵殿下不止一次说过,‘乔埃不会拍马屁。他是个普通的老兵,这就是乔,他坚强不屈得有点过了头,这就是约瑟夫。’不过这是个伟大的姓,先生。可以对着天主发誓,这是个伟大的姓!” 少校一本正经地说道。 “承蒙您好意赞扬,不过也许评价太高,有些过分了,少校,”董贝先生回答道。 “不,先生,”少校说道。“我在这里的小朋友会给约瑟夫-白格斯托克证明,他是一位耿直的、坦率的、有话直说的老实人,先生,这就是一切。那个孩子,先生,”少校压低了声音,说道,“将会留芳百世,永垂史册。那个孩子,先生,不是个平凡之辈。请好好照看他,董贝先生。” 董贝先生似乎向他暗示说,他将努力这样去做。 “这里有一个孩子,先生,”少校用说知心话的口吻继续说道,一边用手杖戳戳他。“孟加拉比瑟斯通的儿子。比尔-比瑟斯通从前是我们当中的一个。那个孩子的父亲和我本人过去是莫逆之交,先生。不论您走到哪里,先生,您听到人们谈论的全都是有关比尔-比瑟斯通和乔-白格斯托克的事情。难道我看不见那个孩子的缺点吗?决不是。他是个傻瓜,先生。” 董贝先生向那位遭到诽谤的比瑟斯通少爷看了一眼;他跟少校一样,对这孩子丝毫也不了解,他很得意地说道,“真的吗?” “真的,他就是这样,先生,”少校说道。“他是个傻瓜。乔-白格斯托克从来不粉饰事实。我的孟加拉老朋友比尔-比瑟斯通的儿子生来就是个傻瓜,先生。”少校说到这里,哈哈大笑着,笑到脸色几乎完全发青。“我想,我的小朋友注定要进公学1的吧,董贝先生?”少校恢复过来之后,问道。 “我还没有作出决定,”董贝先生回答道。“我想不送去。 他的体质虚弱。” “如果他的体质虚弱,先生,”少校说道,“您不送去是对的。只有坚强不屈的小伙子才能在经受了桑赫斯特2的苦难之后活下来。我们在那里互相折磨,先生。我们把新来的人放在慢火上烤,把他们从四层楼往窗子外面头朝下地倒挂着。先生,约瑟夫-白格斯托克曾经被握住靴子后跟,在校钟旁边的窗子外面挂了十三分钟。”—— 1公学(publicschool):英国专为富有子弟而设的私立中等中校,如伊顿(eton)公学、哈罗(harrow)公学等。 2桑赫斯特(sandhurst)是英格兰南部的一个小镇,英国陆军军官学校设在那里。 少校很可以举出他的脸色来证实这段经历,他看上去仿佛确实曾经被倒挂得太久了一些。 “但是它使我们变成了我们那时那样的人,先生,”少校整整衬衫褶边,说道。“我们是铁,先生,它锻造了我们。您住在这里吗,董贝先生?” “我通常每星期到这里来一次,少校,”那位先生说道。 “我住在贝德福德旅馆。” “如果您允许,先生,我将荣幸地到贝德福德旅馆去拜访您,”少校说道。“乔埃-白不是个喜爱拜访的人,但是董贝先生不是个平凡的人物。我非常感谢我的小朋友,先生,感谢他使我有幸被介绍跟您认识。” 董贝先生很亲切友好地回答了他的话;白格斯托克少校拍了拍保罗的头之后,说到弗洛伦斯的时候说,她那双眼睛不久就会使年轻人神魂颠倒的。“说实话,也会使老头子神魂颠倒的,先生,”少校补充说道,一边大声地吃吃地笑着。他用手杖捅捅比瑟斯通少爷,迈着急匆匆的快步,跟那位年轻人离开了。当他两只腿分得很开,蹒跚地继续往前走去的时候,他摇晃着脑袋,极为威严地咳嗽着。 少校履行诺言,后来去拜访了董贝先生;董贝先生查阅了军人名册之后,后来也去拜访了少校。然后少校在董贝先生城里的公馆中拜访了他;然后他和董贝先生乘坐着同一辆马车又到布赖顿来。总之,董贝先生与少校相处得异乎寻常地融洽,关系进展得异乎寻常地迅速。董贝先生向他的妹妹谈起少校的时候,说,他不仅是一位真正的军人,而且在他身上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因为他对跟他的职业毫无关系的事物,也令人惊叹地了解它们的重要性。 终于,当董贝先生领着托克斯小姐与奇克夫人到布赖顿来看孩子们,并看到少校也在这里的时候,他就邀请他到贝德福德旅馆来吃晚饭,事前还向托克斯小姐极力恭维她有这样一位邻居与熟人。尽管这些暗示使托克斯小姐心房怦怦跳动,但她听起来决不是不愉快的,因为它们使她变得格外有趣,有时使她显得心意烦乱,神志不定,这是她完全不愿意表露出来的。少校给了她很多机会来展现这种情绪,他在晚饭中间不断埋怨她把他和公主广场抛弃了。由于他讲这些话看来是为了取得极大的乐趣,所以他们全都相处得很融洽。 少校掌握着整个谈话;他在这方面的胃口跟他对桌子上的各种美味食品的胃口一样大;几乎可以说他在大吞大咽着这些食品,而这又大大地促使他鼓动他的如簧之舌;这对当时的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好。由于董贝先生习惯于沉着冷静,不多说话,所以他丝毫没有干预这种喧宾夺主的现象;少校觉得他正在大出风头,因而兴高采烈,把他自己的姓名颠来倒去地说出了无数个新的变化,连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惊奇。总之,他们全都感到十分高兴。大家觉得少校拥有耗用不尽的谈话资源;当打完一局时间拖得很长的纸牌,少校终于很晚地告别之后,董贝先生又向脸孔羞得通红的托克斯小姐恭维她有这样一位邻居与熟人。 可是在回到自己旅馆的整个路途中,少校不断自言自语地谈着他自己。“狡猾呵,先生——狡猾呵,先生——像魔鬼般地狡猾呵!”到达旅馆以后,他在一张椅子中坐下,默默无声地大笑个不停;他有时是会这样大笑的,而那样子常常是特别可怕的。这一次笑的时间那么长久,所以黑仆人就站在远处看着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走近他,有两三次还以为他已经没有医治的希望了。他的整个身躯,特别是他的脸与头膨胀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大,在黑人眼中看到的只是一大堆靛蓝的东西。终于他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在感到好一些以后,他短促地叫喊出以下一些话来: “您是不是,夫人,您是不是想当董贝夫人,嗯,夫人?我看不成,夫人。只要乔-白能在您的车轮子里插进一根棍子,那就不成,夫人。乔-白现在和您是平等的,夫人。他根本还没有被打倒,退出场外,先生,白格斯托克没有退。她的心计深,先生,心计深,但是乔希的心计更深。老乔清醒着——没有丝毫睡意,而且睁大了眼睛看着,先生!”他最后的一句话无疑是真实的,而且真实到了很可怕的程度;因为在那一夜的大半时间里,继续是这种情形;少校主要是在类似叫喊声中度过那一夜的,有时穿插着一阵阵使整个房屋都感到惊恐的咳嗽与窒息。 就在发生这件事情以后的第二天(这是个星期天),当董贝先生,奇克夫人和托克斯小姐坐着吃早饭,依旧在称赞少校的时候,弗洛伦斯脸上显露出一片明亮的光彩,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辉,跑了进来,喊道: “爸爸!爸爸!沃尔特在这里!他不肯进来。” “谁?”董贝先生喊道。“她讲的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沃尔特,爸爸!”弗洛伦斯胆怯地说道;她感到她刚才提到这个人太随随便便了。“我迷路的时候是他把我找到的。”“她是说年轻人盖伊吗,路易莎?”董贝先生皱着眉头,问道。“真的,这孩子的举止变得很吵吵嚷嚷的了。她不会指年轻人盖伊吧,我想。请你去了解一下是什么事情好吗?” 奇克夫人匆忙走进走廊,回来说,是年轻人盖伊,陪他一道来的是一位外貌很古怪的人;年轻人盖伊说,他听说董贝先生正在吃早饭,就不肯冒失地进来;他愿意在外面等候,直到董贝先生允许他进来的时候为止。 “告诉这孩子现在进来吧,”董贝先生说道。“唔,盖伊,发生了什么事情?谁派您到这里来的?没有别的人到这里来了吗?” “我请您原谅,先生,”沃尔特回答道。“我不是被公司派来的。我是不揣冒昧地为了我的私事到您这里来的;我希望我说明原因以后您会原谅我。” 可是董贝先生没有注意听他讲的话,而是不耐烦地一会儿从他的左边,一会儿从他的右边去看他背后的一个什么目标,仿佛他本人是一根挡住他视线的柱子似的。 “那是什么?”董贝先生说道。“那是谁?我想您走错了门了吧,先生?” “啊,我很抱歉,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先生,”沃尔特急忙喊道;“不过这是——这是卡特尔船长,先生。” “沃尔,我的孩子,”船长用深沉的声音说道;“做好准备!” 在这同时,船长向前走近一些,十分清楚地显露出了他的宽大的蓝上衣,显眼的衬衫领子和有好多疙瘩的鼻子;他站着向董贝先生鞠躬,并彬彬有礼地向女士们挥着钩子,另一只手中拿着那顶上了光的硬帽子,头的周围显露出一个红色的圆圈,那是帽子新近留下的痕迹。 董贝先生惊奇而愤怒地注视着这个现象,并且以他的脸色要求奇克夫人与托克斯小姐跟他一道表示不满。当船长挥着钩子的时候,跟随弗洛伦斯进来的小保罗背朝着托克斯小姐后退,并站在那里作出了防御的姿态。 “唔,盖伊,”董贝先生说道,“您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船长又说道,“沃尔,做好准备!”这就算作是谈话的一个开端,它不会不取得所有在场人的好感的。 “我担心,先生,”沃尔特哆嗦着,眼睛向下看着地面,说道,“我到这里来是十分放肆的,——确实,我相信是这样。甚至我到了这里以后,我恐怕也没有勇气请求见您,先生,如果我没有遇见董贝小姐,而且——” “唔!”董贝先生说道;当沃尔特向注意听他讲话的弗洛伦斯看了一眼的时候,董贝先生跟随着他的眼光;当她微笑着对沃尔特表示鼓励的时候,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请继续说下去。” “是的,是的,”船长说道;他认为,他是一位有教养的人,他有责任来支持董贝先生。“说得很好!继续说下去,沃尔。” 董贝先生表示听到了支持他的话,向他看了一眼;卡特尔船长当时如果看到这个眼光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会全身畏缩的。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闭了一只眼睛作为回答,并寓有深意地挥了挥钩子,让董贝先生明白,沃尔特开始有些胆怯,但可以期望他很快就会平静下来的。 “我到这里来完全是为了一件私人的事情,先生,”沃尔特结结巴巴地继续说道,“这位卡特尔船长——” “就在这里!”船长打断了他的话,证明他就在近旁,而且是可以信赖的。 “是我可怜的舅舅的一位很老的朋友,是一个极好的人,先生,”沃尔特抬起眼睛,露出为船长求情的神色,继续说下去,“他一片好心,提出要陪我到这里来,我不能拒绝他的要求。” “是的,是的,是的,”船长喜洋洋地说道。“当然不能。 哪能拒绝呢。往下说吧,沃尔。” “因此,先生,”沃尔特说道;他大胆地接触到董贝先生的眼光,在极为绝望的情况下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因为现在已经没法退避了,“因此我就跟他一起到这里来,想告诉您,先生,我的可怜的年老的舅舅正处在极大的痛苦与不幸之中。由于他的营业逐渐亏损,无法偿还欠款——我知道得很清楚,先生,这个恐惧过去好几个月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家里的财产就要查封,他将失去他所有的东西,伤心而死;他现在正处在这样的危险之中。如果您由于长久以来一直知道他是一位品德端正的人,慈悲为怀,并因此能做点什么事来帮助他走出困境的话,先生,那么我们对您真将感激不尽。” 沃尔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弗洛伦斯的眼睛里也是一样。她的父亲看上去好像只是看着沃尔特,但他看到她的这些泪水在闪着亮光。 “这是一笔很大的款子,先生,”沃尔特说道。“三百多镑。我的舅舅已经完全被他的不幸压垮了;它是那么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因此他已经完全不能做什么事情来解救自己。他甚至不知道我已经到这里来跟您谈话。您可能希望,先生,”沃尔特迟疑了片刻之后,补充说道,“我确切地说出我究竟需要什么。我确实不知道,先生。我舅舅有一些货物。我想我可以有把握地说,他已经没有别的债务了。还有卡特尔船长,他也愿意出面担保。我——我实在不想提到我挣的那点钱;”沃尔特说道,“但是如果您允许把它们积攒起来——抵偿——借贷给——舅舅——这位节俭的、正直的老人。”沃尔特吃力地说着这些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句子,声音愈来愈小,终于默不作声,低垂着头,站在他的雇主前面。 卡特尔船长觉得这是显示那些贵重物品的好时机,就向前走到餐桌跟前,在董贝先生身旁的餐杯中间清出一小片地方,取出了银表、现钱、茶匙和方糖箝子;又把它们堆成一堆,使它们看起来显得格外贵重,然后说出了以下的一番话: “半块面包比没有面包好,就面包屑来说,也同样可以这样说。这里是一些面包屑。以后还准备贡献上一百镑的年金。如果世界上有一位脑子里充满科学的人,那么这个人就是老所尔-吉尔斯。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前程远大的小伙子——一个‘流着牛奶与蜂蜜’1的小伙子的话”船长引用了他得意的语录,补充说道,“——那么这就是他的外甥!”—— 1“流着牛奶与蜂蜜”原是圣经中形容肥沃的土地(巴勒斯坦)的话,船长用它来形容沃尔特年轻有为、前程远大。 然后船长退回到他原先的地方,站在那里梳理梳理那散乱的头发,露出一副刚刚完成一件最艰难的任务的人的神态。 当沃尔特停止讲话的时候,董贝先生的眼光被吸引到小保罗的身上;小保罗看到他姐姐低垂着头,由于怜悯她所听到的不幸正在默默地哭泣着,就向她走过去,设法安慰她;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脸上富于表情地望着沃尔特和他的父亲。董贝先生由于卡特尔船长的谈话暂时转移了注意力(他对这个谈话高傲地漠不关心)之后,又把眼睛转到他的儿子身上,默默地坐了一些时候,专心一意地望着这孩子。 “这笔债是为什么欠下的?”董贝先生终于问道。“谁是债权人?” “他不知道,”船长把手搁在沃尔特的肩膀上,回答道。 “我知道。那是因为帮助一位现已不在人世的人而欠下的。可是那已经使我的朋友吉尔斯耗费了几百镑了。如果您同意,详细情况我可以在私下里说给您听。” “那些好不容易自己才能生活下去的人们,”董贝先生没有注意船长在沃尔特背后所做的神秘的手势,仍然看着他的儿子,说道,“最好安安分分地照料他们自己的负担和困难就行了,不要再去替别人担保,增加这种负担和困难了。这是一种不诚实的,而且也是狂妄无礼的行为,”董贝先生严厉地说道;“极大的狂妄无礼;因为那些富有的人所能做的最多也不过如此罢了。保罗,到这里来!” 孩子依从了。董贝先生把他抱到膝盖上。 “如果你现在有钱——”董贝先生说道,“看着我!” 保罗的眼睛原先看着他的姐姐和沃尔特,这时看着他父亲的脸。 “如果你现在有钱,”董贝先生说道,“有年轻人盖伊谈到的那么多的钱的话,那么你将怎么办?” “把它给他年老的舅舅,”保罗回答道。 “把它借给他年老的舅舅,是不是?”董贝先生对他进行纠正,说道。“唔!你知道,等你长大以后,你将跟我一起享有我的钱。我们将一起使用它。” “董贝父子,”保罗打断他的话,说道;他很小就被教会说这几个字。 “董贝父子,”他的父亲重复说道。“你愿意现在就来管董贝父子公司的事,把这钱借给盖伊的舅舅吗?” “啊!如果你愿意的话,爸爸!”保罗说道。“弗洛伦斯也会愿意的。” “女孩子,”董贝先生说道,“跟董贝父子没有关系。你愿意吗?” “愿意,爸爸,愿意!” “那么就由你来办这件事,”他的父亲回答道。“你看到了,保罗,”他压低了声音,补充说道,“钱有多么大的力量;人们多么急切地想要得到它。年轻人盖伊跑这一趟路来是为了恳求借钱,而你是这么高贵、伟大、有钱,你将作为一笔很大的恩惠与人情,让他得到它。” 保罗把那张老气的脸向上抬起一会儿,明白地表示他十分理解这些话的含义,可是当他从他父亲的膝盖上滑溜下来,跑去告诉弗洛伦斯不要再哭,因为他将让年轻的盖伊得到这笔钱的时候,那张脸又立刻变得年轻与孩子气了。 于是董贝先生转身走到一张边桌旁边,写了一张条子,盖了章。在这段时间里,保罗与弗洛伦斯低声地跟沃尔特说话,卡特尔船长则眉开眼笑地看着这三个人,心中怀着那样抱负不凡的、难以形容的狂妄的思想,那是董贝先生决不会相信的。条子处理完毕之后,董贝先生回到他原先的地方,把它交给沃尔特。 “明天早上第一件事,”他说道,“就是把这交给卡克先生。他会立刻作出安排,让我的一位职员支付那笔钱,把您的舅舅从他目前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偿还的条件也是规定得符合您舅舅的境况的。您就把这看作是保罗少爷为您办的吧!” 沃尔特手里拿着把他的善良的舅舅从灾难中解救出来的手段,心中无比激动,本想尽力说些表示感激与喜悦的话。可是董贝先生突然制止了他。 “您就把这看作是保罗少爷为您办的吧,”他重复说道,“我已经向他解释过,他也听明白了,我没有别的话要说的了。” 因为他用手指着门,沃尔特只好向他鞠躬,告别了。托克斯小姐看到船长好像也正要这样做的时候,插嘴道: “我亲爱的先生,”她对董贝先生说道;她和奇克夫人对他的慷慨都流出了大量的眼泪;“我想您疏忽了一点什么事情了。请原谅我,董贝先生,我觉得,由于您品格高尚,豁达大度,您没有注意到一件小事。” “真的吗,托克斯小姐!”董贝先生说道。 “那位带着——工具的先生,”托克斯小姐向卡特尔船长看了一眼,说下去,“在餐桌上挨近您的地方留下了——” “老天爷!”董贝先生说道,一边把船长的财产从他的身边一下推开,仿佛它真是好多面包屑似的。“把这些东西拿走。我感谢您,托克斯小姐;您一向都是考虑得这样周到。劳驾您把这些东西拿走吧,先生。” 卡特尔船长觉得他除了遵命照办外,没有别的选择。可是董贝先生拒绝接受这些堆积在他手边的财宝,表现得那么宽宏大量,这使他十分感动,因此当他把茶匙和方糖箝子装进一只衣袋,把现钱装进另一只衣袋,把那只大表慢慢地往下放到它的合适的洞穴里去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把这位先生的右手握到他那只单独的左手里,而且当他用有劲的手指把它撑开的时候,他在满怀敬佩的心情中,把钩子接触到它的掌心。董贝先生在热烈的感情与冰冷的铁件的接触下,全身打了个冷颤。 然后,卡特尔船长极为文雅、极为殷勤地把钩子吻了好几次,向女士们致意;在向保罗与弗洛伦斯特别进行了告别之后,他陪着沃尔特走出了房间。弗洛伦斯出自一片热心,追在他们后面,要他们代向老所尔问候,这时候董贝先生喊她回来,吩咐她待在原先的地方。 “难道你永远也不想成为真正的董贝家里的人了吗?我亲爱的孩子!”奇克夫人用感伤与责备的语气说道。 “亲爱的姑妈,”弗洛伦斯说道。“别生我的气,我是多么感谢爸爸啊!” 如果她敢的话,那么她真想跑过去,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可是因为她不敢这样做,所以她就用感激的眼光向他看看;这时他坐在那里沉思着,有时不安地向她看一眼,但大部分时间是注视着保罗;这孩子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气派,那是由于让年轻的盖伊得到了钱而刚刚产生出来的。 那么年轻的盖伊——沃尔特,他的情况怎么样了呢? 他欢天喜地地把法警与经纪人从老人家里清除掉,急忙回到舅舅身边去向他报告好消息;他欢天喜地地在第二天中午以前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处理完毕,晚上在小后客厅里与老所尔和卡特尔船长坐在一起,并且看到仪器制造商已经重新振作起精神,对未来充满希望,同时感到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又属于他自己的了。可是必须承认,沃尔特感到自己丧尽体面,意气消沉。这丝毫也不是责备他对董贝先生不知感激。当我们希望的萌芽已被一阵暴风冻死,无法恢复生机的时候,我们最不愿意向我们自己描绘,如果它们蓬勃生长的话,那么它们可能会开放出什么样的花朵了。现在当沃尔特发现自己又一次从伟大的董贝高峰上可怕地深深地滚落下来,从而和它完全切断,并且感到他旧日的狂妄的幻想已经在滚落时在风中化为乌有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这些希望是否还能在遥远的将来,继续引导他走向渴望得到弗洛伦斯的无害的梦幻。 船长却从完全不同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他似乎相信,他曾给予帮助的这次会晤令人十分称心满意和欢欣鼓舞,它离弗洛伦斯与沃尔特正式订婚只差一两步了。在这种信心的激励下,在他老朋友情绪好转以及他自己随之而来的欢乐心情的鼓舞下,有一天晚上,当他第三次为他们唱《可爱的佩格姑娘》这支民歌的时候,他甚至试图即席用“弗洛伦斯”的名字来代替;但他发现“佩格”这个词总是要跟“莱格”1(腿)这个词押韵(民歌中描写女主人公的腿长得十分美丽,她的生理上的这个优点使她压倒了所有的竞争者),于是灵机一动,就把它改成“弗洛-莱格”;虽然他必须回到可怕的麦克斯廷杰太太的住所的时候就要到了,可是他仍旧那样唱起来,唱时那副诡诈的神气几乎是超自然的,而且声音十分喧闹—— 1英文中腿(leg)这个词的发音为莱格—— 第11章 保罗被引到一个新的环境 皮普钦太太的体质是由这样坚硬的金属做成的,它虽然难免身躯虚弱,需要在吃过排骨之后休息休息,也需要依赖小羊胰脏的催眠作用才能进入梦乡,但它使威肯姆大嫂的预言完全落了空,没有显露出衰老的任何症状。然而,由于保罗对这位老太太全神贯注的兴趣并没有减弱,所以威肯姆大嫂也不愿意从她原先的立场上后退一英寸。她以她舅舅的女儿贝特西-简为坚强后盾,挖掘壕沟,构筑要塞,防卫着自己的地段,因此她以一位朋友的身份劝告贝里小姐要为发生最坏的情况作好准备,并预先警告她,她的姑妈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像火药厂一样突然爆炸。 可怜的贝里毫无恶感地接受了所有这些劝告,并跟往常一样,像奴隶一样拼命做着苦工;她完全相信,皮普钦太太是世界上最值得称颂的人之一,自愿作出无数牺牲,奉献给那位尊贵的老女人的祭坛。可是贝里所作出的所有这些牺牲却被皮普钦太太的朋友们与崇拜者们记为皮普钦太太的功劳,而且还跟那件令人伤感的事实——已故的皮普钦先生是在秘鲁的矿井伤心而死的——联系起来,认为两者是一脉相承的。 例如,有一位经营食品、杂货和一般零售业的诚实的商人,与皮普钦太太之间有一本油腻的红封面的小备忘录,它总是不断地引起争议;为了这一点,登记册涉及的各方经常在铺了席子的走廊里或在关着门的客厅里举行各种秘密的磋商与会议。比瑟斯通少爷(由于印度的太阳热对他的血液发生作用的缘故,因此他产生了一副爱报复的脾气)也屡次隐约地暗示,钱款收支不符,差额没有结清;他还记得,有一次喝茶的时候,没有供应潮湿的糖。这位商人是个单身汉,并不看重外表的漂亮,有一次规规矩矩地向贝里求婚,但皮普钦太太却傲慢无礼地刻薄挖苦他,把他的求婚给拒绝了。人人都说,皮普钦太太,一位死在秘鲁矿井的男子的遗孀,这样做是多么值得称赞,还说这位老太太有着多么坚强、高尚与独立的精神。可是对可怜的贝里却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她哭了六个星期(她善良的姑妈一直在严厉地斥责她),并落到一个绝望的老处女的处境。 “贝里很喜欢您,是不是?”有一次当他们和那只猫一起坐在炉旁的时候,保罗问皮普钦太太。 “是的,”皮普钦太太说道。 “为什么?”保罗问道。 “为什么!”心烦意乱的老太太回答道。“您怎么能问这样的事情,先生!您为什么喜欢您的姐姐弗洛伦斯?” “因为她很好,”保罗说道,“没有什么人能像弗洛伦斯那样。” “唔!”皮普钦太太简单地回答道。“那么也没有什么人能像我这样,我想。” “难道真的没有吗?”保罗在椅子里向前欠身,很专注地看着她,问道。 “没有,”老太太说道。 “这使我很高兴,”保罗认真思考地搓搓手,说道。“这是件很好的事情。” 皮普钦太太不敢问他为什么,唯恐会得到一个完全使她陷入绝境的答复。可是,为了补偿她在感情上所受到的创伤,她把比瑟斯通少爷大大地折磨了一通,直到睡觉为止,因此他在当天夜里开始作出了由陆路回到印度去的安排,办法是吃晚饭的时候偷偷地藏起四分之一块面包和一小片潮湿的荷兰乳酪,就这样开始储存起旅途中所需的食品。 皮普钦太太对小保罗和他的姐姐看管、监护了将近十二个月。他们曾经回家去过两次,但只住了几天,每个星期照常总要到旅馆里去看望董贝先生。保罗虽然看去仍旧消瘦、虚弱,而且跟他当初被托付给皮普钦太太看管时一样,仍然同样是那个老气的、安静的、喜爱幻想的孩子,但他逐渐逐渐地强壮起来,不坐车也能出去走走了;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已经是薄暮的时候,这里接到了一个事先没有预料到的通知:董贝先生要来拜访皮普钦太太,这在城堡中引起了极大的惊慌。客厅里的人们就像被旋风刮起来一般,飞快地被赶到了楼上;寝室的门被砰砰地关上,脚从孩子们的头踩踏过去,皮普钦太太又把比瑟斯通少爷接二连三地打了一阵,来减轻一下她精神上的焦虑不安;在这之后,这位可尊敬的老太太走进了接见室,她的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衣服使室内的光线昏暗下来;董贝先生正在室内细心观察着他的儿子和继承人的空着的扶手椅子。 “皮普钦太太,”董贝先生说道,“您好吗?” “谢谢您,先生,”皮普钦太太说道,“从多方面考虑来说,我还不错。” 皮普钦太太经常使用这样的措词。它的意思是,考虑到她的品德、牺牲等等。 “我不能指望我的身体非常好,先生,”皮普钦太太坐到一张椅子里,缓一口气;“但我能像现在这样的健康,我是感谢天主的。” 董贝先生露出顾主满意的神情,低下了头,他觉得这正是他每个季度付出这么多的钱所要得到的。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往下说道: “皮普钦太太,我冒昧地前来拜访,是想跟您商量一下我儿子的事。过去好些时候我就有意这样做了,但却一次又一次地推迟,为的是让他的健康完全恢复过来。您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什么顾虑吧,皮普钦太太?” “布赖顿看来是个有益于健康的地方,先生,”皮普钦太太回答道。“确实很有益。” “我打算,”董贝先生说道,“让他继续留在布赖顿。” 皮普钦太太搓搓手,灰色的眼睛注视着炉火。 “但是,”董贝先生伸出食指,继续说道,“但是可能他现在应当有一点变化,在这里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总而言之,皮普钦太太,这就是我这次拜访的目的。我的儿子在成长,皮普钦太太。他确实在成长。” 董贝先生说这些话时的得意神情中有一些令人伤感的东西。它表明,保罗的童年生活对他是显得多么长久,同时他的希望是怎样寄托在他生命的较后阶段的。对于任何一位像这样傲慢这样冷酷的人来说,怜悯可能是一个无法与他联系起来的字眼,然而在目前这个时刻,他似乎正好是怜悯的很好的对象。 “六岁了!”董贝先生说道,一边整整领饰——也许是为了掩藏一个控制不住的微笑,那微笑似乎片刻也不想在他的脸上展现开来,而只是想在脸的表面一掠而过就消失不见,但却没有找到一个停落的地方。“哎呀!当我们还来不及向四周看看的时候,六岁就将转变成十六岁了。” “十年,”毫无同情心的皮普钦用哭丧的声音说道,她那冷酷的灰色眼睛冷若冰霜地闪了一下光,低垂的头阴郁地摇晃了一下,“是很长的时间。” “这取决于境况如何,”董贝先生回答道;“不管怎么样,皮普钦太太,我的儿子已经六岁了;我担心,跟他同样年龄或者说跟他同样处于少年时期的许多孩子相比,他在学习上毫无疑问已经落后了。”他迅速地回答了那只冷若冰霜的眼睛中发出的一道他觉得是狡狯的眼光,“跟他同样处于少年时期——这个说法更恰当。可是,皮普钦太太,我的儿子不能落在他的同辈人的后面,而应当超过他们,远远地超过他们。有一个高地正等待着他去攀登。在我的儿子的未来的生活路程中没有什么听凭机会摆布或存在疑问的东西。他的生活道路是没有障碍的,预先准备好的,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筹划定了的。这样一位年轻绅士的教育是不应该耽误的。不应该让它处于不完善的状态。它必须很坚定很认真地进行,皮普钦太太。” “唔,先生,”皮普钦太太说道,“我不会有什么异议。” “我完全相信,皮普钦太太,”董贝先生赞同地说道,“像您这样有卓越见识的人是不会,也不愿意有异议的。” “现在人们谈论着各种乌七八糟的废话,——比废话还不如——,说什么对年轻人开始不要强迫得太厉害,而应当循循善诱,其他等等,先生,”皮普钦太太不耐烦地擦了擦她的钩鼻,说道,“在我做孩子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一些想法。现在也用不着这样去想。我的意见是,‘强迫他们去做’。” “我的好夫人,”董贝先生回答道,“您真是名不虚传;请您相信,皮普钦太太,我对您优良的管理制度非常满意;只要我不足挂齿的推荐意见能有什么用的话,我将会十分高兴来推荐它。”——当董贝先生假装贬低自己的重要性时,他的高傲是超越一切限度的——,“我一直在考虑布林伯博士的学校,皮普钦太太。” “我的近邻吗,先生?”皮普钦太太说道。“我相信这位博士的学校是一所优秀的学校。我听说管理很严格,从早到晚除了学习不干别的。” “而且费用很贵,”董贝先生补充道。 “而且费用很贵,”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她紧紧抓住这个事实,仿佛遗漏了这一点,她就遗漏了它的最主要的优点之一似的。 “我跟博士通过一些信,皮普钦太太,”董贝先生急忙把他的椅子向炉火拉近一点,说道,“他根本不认为保罗上他那里去年龄太小。他举例说明好几个跟他同年龄的孩子都在那里学习希腊语。如果我本人心中对这个变动的问题有什么小小的不安的话,皮普钦太太,那不是在那一方面。我的儿子生下来就失去了母爱,所以就把他好多(太多了)幼稚的感情逐渐倾注到他姐姐的身上,因此他们两人分离开来是否会——”董贝先生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沉默地坐着。 “哎呀,这算什么!”皮普钦太太抖动着她的黑色的拜巴辛毛葛的裙子,大声喊道,一边把她内心中恶魔般的性情全都显露出来。“如果她不喜欢这样,董贝先生,那么就得教她好歹忍着点。”这位善良的太太接着立刻对她采用这样粗俗的语言表示抱歉,但她说,这就是她跟他们论断事理的方法,这一点倒是真的。 皮普钦太太昂起头来,摇晃了两下,同时对着无数个比瑟斯通与潘基皱了皱眉头;董贝先生等待她把这些动作做完之后,平静地但是正确地说道,“我说的是他,我的好夫人,他。” 皮普钦太太的管理制度本可以很容易地把同样的治疗方法也应用到保罗身上任何不舒适的地方;但是那只冷酷的灰色眼睛十分敏锐地看出,尽管董贝先生可以允许这个处方在他的女儿身上发挥效力,但它却并不是医治他儿子的特效药;她认清了这一点,于是就解释说,环境的变化,新的社交场所,他在布林伯博士学校中所过的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及他必须学会的课程,将很快就会把他的注意力充分转移了。由于这个意见与董贝先生自己的希望与看法是一致的,这就使得这位绅士对皮普钦太太的智慧有了更高的评价;由于皮普钦太太在这同时为失去她亲爱的小朋友而叹息(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一个使她不知所措的打击,因为她早就预料到这一点,一开始就没有指望他跟她待在一起的时间会超过三个月),所以他对皮普钦太太没有私心这一点也产生了同样良好的印象。显然,他对这个问题已经思前顾后地进行了考虑,因为他已经构想出一个计划,并把它通告给这位恶魔:头半年他把保罗送到博士的学校中去,作为一个每周在那里寄膳寄宿六天的学生,在这期间弗洛伦斯将留在城堡中,这样她可以在星期六把弟弟接到她那里去。董贝先生说,这样就将使他逐步地“断奶”;可能他曾回想起上一次他是没有经过逐步断奶的过程的。 董贝先生在结束会晤的时候,希望在他儿子在布赖顿学习期间,皮普钦太太仍保留她作为保罗的总管理人与监督员的职务。然后他吻吻保罗,跟弗洛伦斯握握手,看到比瑟斯通少爷露着气派庄严的衣领,拍拍潘基小姐的头,使她哭了起来(她身上的这个部位特别敏感,因为皮普钦太太习惯于用她的指关节来敲它,敲出声音来,就像敲桶一样);在这之后,他回到旅馆吃晚饭,并作出了决定:由于保罗已经长大,也长健康了,从今以后他就应该开始接受一个充实的教育过程,以便使他有能力担当起他将大显身手的职务;布林伯博士应当立即把他接到手里,负责对他进行指导。 每当一位年轻人被布林伯博士接到手里的时候,他可以毫无疑问地受到很紧的一握。博士只管理十位年轻人,但是按照最低的估计,他肚子里准备好的学问足够供应给一百个人享用。把这些学问供给这十位不幸的人狼吞虎咽,吃得饱饱的,既是他的职业,又是他的生活乐趣。 实际上,布林伯博士的学校是一个很大的温室,里面有一个催熟的器械在连续不停地运转。所有的孩子们都过早地成熟了。精神的青豌豆在圣诞节的时候就生产出来了;智力的龙须菜则全年都有。数学的醋栗(也是很酸的)在不合时令的季节中寻常无奇,它们藏身在布林伯博士栽培的灌木嫩枝之中。各色品种的希腊语与拉丁语蔬菜是在结霜冻冰的情况下,从孩子们干枯的细枝中采摘下来的。天性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不管原来打算让一位年轻人结什么果实,布林伯博士不知怎么的都是让他按照规定的样式结出果实来。 这些全都是很有趣、很巧妙的,但催熟的制度也附带产生出它通常的一些缺点。早熟产品的滋味不是正味,它们也不好保存。而且,有一位鼻子发肿、头长得特别大的年轻人(他是这十个人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他“经受过了”一切),有一天突然停止生长,只是以一株茎杆的形式留在学校里。人们都说,博士对年轻的图茨搞得太过头了,当他开始留起连鬓胡子的时候,他却停止培育脑子了。 不管怎么样,年轻的图茨还是住在布林伯博士的学校里;他有极为粗哑的嗓音和极为可怜的智力;衬衫上插着饰针;背心口袋里装着一枚戒指,当学生们出去散步的时候,他就偷偷地把它带在小指头上;他经常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培养苗木的年轻女工们,而她们连有没有他这个人都不知道;在就寝时间以后,他通过前面第三层楼左角上的窗子的小铁格子望着外面煤气灯照亮的世界,就像一个长得太大、在高空中坐得太久的天使。 博士是一位仪表堂堂的绅士,穿一套黑衣服,膝盖上有一根带子把下面的袜子系紧。他的秃头十分光亮;声音低沉;下巴是双层的,他刮胡子的时候怎么能刮进那些折缝中是件奇事。他还有一双小眼睛经常是半闭着的;一张嘴巴半开着,显出似笑非笑的样子,仿佛他在那时刚盘问过一个孩子,现在正等待着他亲自认罪。当博士把右手伸进上衣的胸口,另一只手搁在背后,脑袋几乎觉察不到地摇晃一下,向一位紧张不安的陌生人发表一些极为平淡无奇的意见的时候,他的那些意见就像是出自斯芬克斯1的金玉良言,并把他的事情给解决了—— 1斯芬克斯(sphynx):希腊神话中有翼的狮身女面怪物。 博士的学校是一座宏大的精美的房屋,面对着海。房屋里面的格调并不令人喜悦,而是恰恰相反。黯淡的窗帘粗陋、狭窄,垂头丧气地躲藏在窗子后面。桌子和椅子像算术题中的数字一样,一行一行地排列着;举行典礼的房间十分难得生火,因此它们觉得自己就像水井,来访的客人就像投进井中的水桶一样;餐厅似乎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可以吃喝的地方;除了前厅里一只大钟滴嗒滴嗒的响声外,整个房屋里没有其他声音,而那只大钟走动的声音就连顶楼里也能听到;有时也传来年轻人上课时发出的低沉的喊声,就像一群忧郁的鸽子的咕咕声一样。 布林伯小姐虽然是一位苗条、优雅的姑娘,但也没有做任何事情破坏这房屋里的严肃气氛。轻浮的胡闹与布林伯小姐格格不入。她留着短而卷曲的头发,并戴着眼镜。她在已死去的语言的坟墓中挖掘着,所以皮肤干枯,表面是沙子的颜色。布林伯小姐不需要你们那些活的语言。她所需要的语言必须是死的——完全断了气的——,那时布林伯小姐才像食尸鬼一样,把它们挖掘出来。 她的妈妈布林伯夫人本人并没有学问,但是她却装出有学问的样子,而且装得还不坏。她在一些晚会上说,如果她能认识西塞罗1的话,那么她想她就能甘心满意地死去了。她的永不改变的生活乐趣就是看着博士手下的年轻的先生们,与其他年轻人不一样,敞开大得不能再大的衬衫领子,佩戴着硬得不能再硬的领带,出去散步。她说,那是古典式的—— 1西塞罗(marcustulliuscicero)(公元前106-43年):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著作家。 至于布林格博士的助手、文学士菲德先生,他是一个人为的手摇风琴;他根据一份小小的曲调目录,一遍又一遍、毫无变化地演奏着。如果他的命运好的话,那么他可能在早年就装备好一个备用的手摇风琴;但是他的命运不好,他只有他本人这个手摇风琴,他的职业就是用这个单调的圆筒来迷糊博士手下的这些年轻的先生们的年轻的思想。这些年轻的先生们过早地操心、忧虑。铁石心肠的动词、残暴粗野的名词、毫不通融的句法,以及出现在他们梦中的练习的魔鬼在追赶着他们,使他们得不到休息;在催熟的制度下,一位年轻的先生通常在三个星期以后就失去了朝气;他在三个月以后就为世界上各种事情操心;他在四个月以后对他的父母和监护人怀着怨恨的情绪;他在五个月以后成了个老厌世者;他在六个月以后羡慕库尔提乌斯1幸运地遁身在地中;他在头十二个月末尾的时候得出结论:诗篇中的幻想和圣人的教训只不过是词与语法的汇集,在世界上没有其他意义;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抛弃过这个结论—— 1库尔提乌斯(marcuscurtius):据古罗马神话传说,公元前362年,罗马广场裂开一条无底深沟;预言师说,只有把罗马最宝贵的东西扔下去,裂缝才能重新合拢。这时年轻人库尔提乌斯宣称,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勇敢的公民更可宝贵的了,于是他全副武装跳下了深沟。他刚一跳下,裂缝就立即重新合拢。后来这处地方变成了一片池塘,称为库尔提乌斯湖cuscurtius)。 可是他在博士的温室中一直继续生长着,生长着,生长着。当他把他冬天生长出的产品带回家中,呈现在他的亲友面前时,博士就得到了极大的光荣与声誉。 有一天,保罗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由他父亲握着小小的右手,站立在博士的门阶上。他的另一只手由弗洛论斯紧紧地握在她的手中。那只小手是握得多么紧,而另一只手是多么松驰与冷淡呵! 皮普钦太太像只凶鸟,长着乌黑的羽毛和钩状的喙,在他的牺牲品后面盘旋。因为董贝先生脑子里在思考重大的事情,走得很快,所以她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当等着开门的时候,她嘶哑地发出了哭丧的声音。 “保罗,”董贝先生喜不自胜地说道。“这就是真正通向董贝父子和有钱的道路。你几乎已成为一个大人了。” “几乎,”孩子回答道。 即使是他那孩子的激动也不能控制他回答时伴随着的顽皮的、奇妙的但却令人感动的眼光。 它使董贝先生脸上露出了隐约的、不满的表情;但这时门开了,它很快就消失了。 “我想布林伯博士在家吧?”董贝先生说道。 那仆人说是的;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他看着保罗,仿佛他是只小耗子,而那座房屋则仿佛是只捕鼠笼似的。他是一位弱视的青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龇牙咧嘴的笑容或它最初闪出的一道微光。这仅仅是低能的表现而已;但皮普钦太太却凭空地认为这是无礼,所以就立刻恶狠狠地抓住了他。 “你怎么敢在有身份的先生背后发笑?”皮普钦太太说道。 “你又把我当作什么人?” “我没有笑任何人;我还可以肯定,我没有把您小看了,夫人,”那位年轻人惊慌地回答道。 “一群吊儿郎当的懒狗!”皮普钦太太说,“只配去转动烤肉叉1!去告诉你的主人,董贝先生来了,要不你的结果就更糟!”—— 1英国旧时社会中训练狗用踏车来转动烤肉叉。 那位弱视的年轻人十分温顺地离开去执行任务;不久就回来请他们到博士的书房里去。 “你又笑了,先生,”皮普钦太太笑道;她走在后面,这时从他身边穿过前厅。 “我没有笑,”被欺压得很痛苦的年轻人回答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这样的事情!” “怎么回事,皮普钦太太?”董贝先生回过头来看了一下,说道。“请轻一些!” 皮普钦太太出于对董贝先生的尊敬,走过的时候对那位年轻人只是咕哝了几声,同时说道,“啊,他是个宝贝家伙”,一边离开那位年轻人;那位年轻人是极为温顺和愚钝的,这件事情甚至使他伤心地掉了泪。可是皮普钦太太惯于欺压所有温顺的人们;她的朋友们说,在秘鲁矿井的事情发生之后,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博士坐在他的奇特的书房中,每只膝盖上摆着一个地球仪,四周都是书籍,荷马1在门的上面,米涅瓦2在壁炉架上。“您好吗,先生?”他对董贝先生说道;“我的小朋友好吗?”—— 1荷马(homer):公元前10世纪前后的希腊盲诗人;《伊利亚特》及《奥德赛》两大著名史诗的作者。 2米涅瓦(minerva):罗马神话中司智慧、学问、战争的女神。 博士的声音像风琴一样庄重沉着;当他停止讲话的时候,前厅中的大钟似乎(至少保罗觉得是这样)接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道,“我,的,小,朋,友,好,吗?我,的,小,朋,友,好,吗?”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着。 小朋友太小了,从博士坐着的地方,越过桌子上的书去看是看不见的;博士就试图通过桌腿去看他,但也是徒劳无益;董贝先生看到这一点,就把保罗抱起来,让他坐在房间中间面对着博士的另一张小桌子上,使博士摆脱了困难。 “哈!”博士把手伸进上衣的胸间,仰靠在椅子中说道。 “现在我看见我的小朋友了。您好吗,我的小朋友?” 前厅中的钟不赞同把词的组合形式进行这样的改变,继续重复说道,“我,的,小,朋,友,好,吗?我,的,小,朋,友,好,吗?” “很好,谢谢您,先生,”保罗回答了博士,也回答了钟。 “哈!”布林伯博士说道。“我们将把他培养成一个大人吗?” “你听到了吗,保罗?”董贝先生补充了一句。保罗默不作声。 “我们将把他培养成一个大人吗?”博士重复问道。 “我宁肯当个孩子,”保罗回答道。 “真的吗?”博士说道。“为什么?” 孩子坐在桌子上看着他,脸上露出了被压抑的情绪的奇怪表情,一边用一只手自豪地敲打着膝盖,仿佛眼泪已经在膝盖下面涌上来,他已把它们压下去了。但是在这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却向一边伸出去,伸出去——伸得更远一些——,一直伸到弗洛伦斯的脖子上。“这就是为什么,”它似乎这么说道;然后他那镇定沉着的神色改变了,消失了,颤动着的嘴唇松驰了,眼泪汪汪地滚流出来。 “皮普钦太太,”他的父亲抱怨地说道,“我实在很不高兴看到这一点。” “离开他,董贝小姐,照我的话做,”那位女监管人说道。 “不要紧,”博士不动感情地点点头,让皮普钦太太回去。 “不要紧;我们将很快用新的关心与新的印象来代替,董贝先生,您还跟以前一样希望我的小朋友获得——” “一切!劳驾您,博士,”董贝先生坚决地回答道。 “好的,”博士说道;他半闭着眼睛,露出了惯常的笑容,似乎以一种对他将要喂养的某个精选的小动物可能怀有的兴趣打量着保罗,“好,好极了。哈!我们将向我们的小朋友传授很多种知识,而且我敢说,使他迅速进步。完全是一块处女地,我想您曾经这样说过吧,董贝先生?” “除了在家里以及从这位女士那里做过一些普通的准备之外,”董贝先生一边介绍皮普钦太太,一边回答道;皮普钦太太立刻让她的整个肌肉系统紧张起来,同时挑战地喷着鼻息,以防博士贬损她。“除了这些之外,保罗到现在为止,什么都还没有学习过。” 布林伯博士对皮普钦太太这种毫不足取的侵犯温和地表示容忍,低下头说道,他很高兴听到这一点。他搓搓手说,在这个基础上开始是非常令人满意的。然后他又斜眼瞅着保罗,仿佛他很想当场就跟他聊聊希腊字母似的。 “这样一种情况,布林伯博士,”董贝向他的小儿子看了一眼,继续说道,“加上我又有幸跟您进行过会晤,因此我确实就不必要再作进一步的说明来侵占您宝贵的时间了,所以——” “好了,董贝小姐”!皮普钦尖刻地说道。 “请允许我再耽搁你们一会儿,”博士说道,“请允许我介绍一下布林伯夫人和我的女儿,她们将与我们前往帕纳萨斯1参拜的年轻人的家庭生活有关。这是布林伯夫人,”那位可能一直在等待着的夫人及时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她的女儿,那位戴着眼镜的美丽的掘墓的教堂司事2;“这是董贝先生。这是我的女儿科妮莉亚,董贝先生。我亲爱的,”博士转向他的妻子,继续说道,“董贝先生对我们十分信任,因此——你看到我们的小朋友了吗?”—— 1帕纳萨斯(parnassus):希腊中部的山峰,传说为太阳神阿波罗及诗神缪斯的灵地。 2教堂司事(sexton):教堂司事,担任教堂内外管理、敲钟、墓地等工作,这里是把布林伯小姐比做一位“掘墓人”。 布林伯夫人原先只把董贝先生作为她那过分的礼貌的目标,显然没有看到这位小朋友,因为她背对着他,对他在桌子上的地位造成很大的危险。但是,她听到这句暗示的话以后,就转过身去欣赏他的面貌中古典的与智慧的特色,然后又转回来,叹了一口气,对董贝先生说,她羡慕他的亲爱的儿子。 “像一只蜜蜂一样,先生,”布林伯夫人抬起眼睛,说道,“就将飞进一个盛开着最美好的花朵的花园里,头一次去领略那芳甜的滋味。维吉尔1,贺拉斯2,奥维德3,泰伦斯4,普劳图斯5,西塞罗。我们这里拥有一个什么样的蜜的世界呀。董贝先生,一个妻子说这些话也许看来是令人惊异的,这样一位丈夫的妻子——”—— 1维吉尔(拉丁语全名为publiusvirgiliusmaro,英译名为virgil,公元前70-19年):古罗马著名诗人。 2贺拉斯(拉丁语全名为quintushoratiuscus,英译名为horace,公元前65-8年):古罗马著名诗人。 3奥维德(拉丁语全名为publiusovidiusnaso,英译名为ovid,公元前48-17?年):古罗马著名诗人。 4泰伦斯(拉丁语全名为publiusterentiniusafer,英译名为terence,公元前186a185-159?年):古罗马著名喜剧作家。 5普劳图斯(拉丁语全名为titusmusutus,英译名为utus,公元前254?-184年):古罗马著名喜剧作家。 “别说了,别说了,”布林伯博士说道。“真不害羞。” “董贝先生会原谅一位妻子的偏心的,”布林伯夫人露着迷人的微笑,说道。 董贝先生回答道,“一点也不”;可以认为,他这话是指她的偏心来说的,而不是指他的原谅来说的。 “一位母亲说这些话也许似乎也是令人惊异的,”布林伯夫人重新说道。 “这样一位母亲,”董贝先生说道,一边有些概念不清地像是对科妮莉亚表示恭维地鞠了一个躬。 “不过说真的,”布林伯夫人继续说道,“我想如果我能认识西塞罗,成为他的朋友,在他幽居的图斯库卢姆1(风光美丽的图斯库卢姆!)跟他谈谈话,那么我就可以甘心乐意地死去了。”—— 1图斯库卢姆(tusculum):古罗马城市,在罗马东南24公里处。公元前一世纪,西塞罗在此有一别墅,他的哲学著作《图斯卢姆谈话录》(tuaedisputationes)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学术上的热诚是很富于感染力的,董贝先生也有些相信,他的情况也完全是这样的;皮普钦夫人的性情正像我们所看到的,一般来说,并不是爱迁就别人的,可是甚至连她也发出了一个介乎呻吟与叹息之间的小声,仿佛她想说,在秘鲁矿井破产之后,除了西塞罗之外,没有其他人能成为她持久的安慰了,但西塞罗确实会是一盏戴维的安全矿灯1。 科妮莉亚通过眼镜看着董贝先生,仿佛她很想在他面前引出几段大家提到的这位权威的语录来似的。但是如果她怀有这个打算的话,那么它也被这时的敲门声所破坏了。 “是谁?”博士问道。“啊!请进,图茨;请进。这是董贝先生,先生。”图茨鞠了个躬。“真是个巧合!”布林伯博士说道。“在我们面前有一个开头的和一个末尾的。阿尔法和乌米加2。这是我们年纪最大的学生,董贝先生。”—— 1戴维的安全矿灯:英国著名化学家汉弗莱-戴维(humfreydavy,1778-1829年)于1815年发明的防煤气爆炸危险的矿灯。 2阿尔法和乌米加(alphaandomega)分别是希腊字母表中头一个字母α和最后一个字母c。 博士很可以称他为年纪最大和个子最高的学生。因为他至少比其他任何孩子高出一个肩膀。他发现自己处在陌生人当中,脸红得厉害,同时吃吃地大声笑着。 “我们小小的门廊又增加了一个人,图茨,”博士说道,“董贝先生的儿子。” 小图茨又脸红了。他发现周围一片肃静,大家正等着他说点什么,于是就对保罗说,“您好吗?”声音十分低沉,态度十分羞怯,因此如果一个小羊能吼叫的话,那么也不会比他更使人吃惊的了。 “劳驾您对菲德先生说,图茨,”博士说道,“请他为董贝先生的儿子准备几册初级读本,并给他分配一个便于学习的坐位。我亲爱的,我想董贝先生还没有参观过宿舍吧。”“如果董贝先生愿意到楼上去,”布林伯夫人说道,“我将十分自豪地把催眠之神的领土带给他看。” 布林伯夫人是一位十分和蔼有礼的女士,身材瘦削而结实,头上戴了一顶用蓝色材料做成的便帽;她说完之后,就跟董贝先生和科妮莉亚动身到搂上去,皮普钦夫人则跟在后面,眼光敏锐地往四处张望,在寻找她的敌人——那位男仆。 他们走了以后,保罗坐在桌子上,用手抓住弗洛伦斯,胆怯地看着博士,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房间里的各处;博士则背靠着椅子,像平时一样地把一只手插进上衣的胸间,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在读着,那书离他有一只胳膊的距离。这种读书态度中有一些很可怕的东西。这是坚决地、不动感情地、永不改变地、冷冷淡淡地从事工作的方式。它使博士的脸色显露出来。当博士怀着好意向作者微笑着,或者皱着眉头或摇摇头,向作者做着怪脸的时候,他好像是在说,“别跟我说了,老兄;我知道得比您更清楚,”这时他脸上的神色是可怕的。 图茨站在门外,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就炫耀地观察着他的表的齿轮,又数数半克朗一枚的硬币。但是时间没有过多久;因为当布林伯博士正好要换换他绷紧的肥腿的位置,仿佛要站起来的时候,图茨就迅速地溜掉,再也没有回来了。 不久就听到董贝先生和他的向导一边谈着话,一边走下楼来: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进博士的书房。 “我希望,董贝先生,”博士放下书本,说道,“您会赞同我们所作的安排。” “安排得好极了,先生,”董贝先生说道。 “确实很不坏,”皮普钦太太说道,她决不肯给予过多的赞扬。 “布林伯博士和夫人。”董贝先生转过身来说道,“在您们的许可下,皮普钦太太将不时来看看保罗。” “皮普钦太太什么时候愿意来都行,”博士说道。 “永远高兴见到她,”布林伯夫人说道。 “我想,”董贝先生说道,“我已给你们增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我可以走了。保罗,我的孩子,”因为保罗坐在桌子上,他就走到他的跟前,说道,“再见。” “再见,爸爸。” 董贝先生握到他手里的那只无精打采、漫不经心的小手跟那张愁闷的脸奇怪地很不协调。可是董贝先生跟这脸上悲伤的表情没有关系。它不是对他表示的。不是的,不是的。它是对弗洛伦斯表示的——完全是对弗洛伦斯表示的。 如果董贝先生由于财富而表现傲慢自大的时候曾经结下什么难以安抚的冤家,这位冤家在仇恨之中立意要对他进行无情报复的话,那么即使是这样的冤家也可能把这时董贝先生那高傲的心受到折磨的极度痛苦看作是对他过去所受创伤的一种补偿了。 他向他的男孩子弯下身去,亲亲他。 他这样做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沾污了那张小脸;如果说这时他的视觉被这什么东西弄得模模糊糊,看不清那张脸的话,那么,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在精神上的视觉也许是比过去更为明亮了。 “我不久就会来看你的,保罗。你知道,你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是放假的。” “是的,爸爸,”保罗望着他的姐姐,回答道。“星期六和星期天。” “你将在这里学习到好多东西,成为一个聪明的人,”董贝先生说道,“是不是?” “我将努力去做,”孩子疲倦地回答道。 “现在你将很快长大起来了!”董贝先生说道。 “啊!很快!”孩子回答道。那老气而又老气的神情像一道奇怪的光线迅速地掠过了他的脸孔。它落在皮普钦太太的身上,消失在她的黑衣服中。这位出色的恶魔走上前去告别,把弗洛伦斯领走,这是她早就渴望要做的。她的动作使眼睛一直注视着保罗的董贝先生觉醒过来。他拍拍保罗的头,又握了握他的小手之后,就以他平常那毫无热情的礼貌向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告别,走出了书房。 尽管他请求他们不要动,可是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布林伯小姐全都向前挤着,陪送他到前厅;这样一来,皮普钦太太就跟布林伯小姐与博士夹杂在一起,在她没能抓住弗洛伦斯之前就被拥挤出了书房。因此,弗洛伦斯就跑回来,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她的脸是门口最后的一张脸,它露出鼓励的微笑对着他,并通过眼泪发出光彩,显得更加明亮,保罗站在那里亲切地回忆着这件事情的时候,觉得真亏门口发生的那件巧事。 当她的脸孔消失的时候,它使他幼稚的胸膛鼓起、发胀,并使地球仪、书籍、盲眼的荷马及米涅瓦在房间里游来晃去。但是它们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他听到前厅里那只响亮的钟仍然像先前一样,庄重地问道,“我,的,小,朋,友,好,吗? 我,的,小,朋,友,好,吗?” 他合抱着两手,坐在他的台座上,静静地听着。但是他很可以回答,“厌倦,厌倦!非常孤独,非常悲伤!”保罗在那里坐着,年轻的心房悲痛、空虚;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寒冷、荒凉、奇怪,仿佛他已投身到一个没有什么装备的生活中,装饰的工人永远也不来把它装备完好了—— 第12章 保罗的教育 在几分钟(对坐在桌子上的小保罗-董贝来说,这似乎是一段无穷无尽的时间)之后,布林伯博士回来了。博士的步伐庄严,有意使那颗幼稚的心灵留下严肃的感觉。这类乎一种行军;但是当博士伸出他的右脚的时候,他沉着地围绕着他的脊椎轴心,以半圆形的拐步转向左脚;而当他伸出左脚的时候,他又以同样的姿态转向右脚。因此,他每迈出一步,似乎都要看一下周围,仿佛在说,“有谁肯行个好,向我指出,有哪个学科,在哪个方向,我还没有得到知识的?我想未必有吧。” 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跟布林伯博士一道回来。博士把他新来的小学生从桌子上举出以后,把他交给了布林伯小姐。 “科妮莉亚,”博士说道,“董贝首先交给你管。培养他吧,科妮莉亚,培养他吧。” 布林伯小姐从博士的手中接过了她年幼的弟子;保罗觉得那副眼镜正在打量他,就低下了眼睛。 “您几岁了,董贝?”布林伯小姐问道。 “六岁,”保罗回答道。当他偷偷地向这位小姐看一眼的时候,他奇怪,她的头发为什么不像弗洛伦斯的那么长,她又为什么像一个男孩子。 “您对拉丁语语法知道多少,董贝?”布林伯小姐问道。 “一点也不知道,”保罗回答道。他觉得这个回答在布林伯小姐的感觉上引起了震惊,因此就抬起头来望着那些俯视着他的脸孔,说道: “我的身体不好。我是个虚弱的孩子。我每天跟老格拉布出去的时候,我不能学拉丁语语法。劳驾您告诉老格拉布来看看我。”“多么可怕的粗俗的姓名!”布林伯夫人说道。“一丁点古典的味道也没有!这个妖怪是谁,孩子?” “什么妖怪?”保罗问道。 “格拉布,”布林伯夫人极为嫌恶地说道。 “他不比您像妖怪,”保罗回答道。 “什么!”博士用可怕的声音喊道。“嘿嘿嘿!哎呀,这是什么话!” 保罗非常惊恐,但他还是替不在场的格拉布辩护,尽管他讲话时全身哆嗦。 “他是一位很好的老人,夫人,”他说道。“他经常来拉我的摇篮车。深深的海,海中的鱼,所有这些他全都知道。他还知道有很大的妖怪前来躺在岩石上晒太阳;当受到惊吓的时候,它们就重新跳入水中,喷着气,溅泼着浪花,所以好几英里以外的地方都能听到它们的声音。还有一种动物,”保罗兴奋地讲着他的故事,“我不知道有几码长,我也忘记它们的名字了,但弗洛伦斯知道;它们假装出痛苦的样子,当一个人出于同情心,走近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张开大嘴,对他进行袭击,但是他所必须做的事,”保罗大胆地把这个知识告诉博士本人,继续说道,“就是当他逃跑的时候,他继续不断地转弯;由于这种动物很长,又不能弯曲,所以转弯转得很慢,这样他就一定能够使它们追不上。虽然老格拉布不知道为什么海洋使我想起了我死去的妈妈,也不知道它一直在说着——一直在说着一些什么话,可是他对海洋的事情还是知道得很多。我希望,”孩子结束的时候,脸色突然搭拉下来,失去了原先的生气,像个孤独无助的人那样望着三张陌生的脸,说道,“你们能让老格拉布到这里来看看我,因为我很了解他,他也得了解我。” “哈!”博士摇摇头,说道,“这不好,但是学习能解决许多问题。” 布林伯夫人似乎感到有些打颤一样地发表意见说,他是个难以理解的孩子,并且几乎就像皮普钦太太过去经常那样地看着他,只是两人的面貌不同罢了。 “领他到屋子里四处转转,科妮莉亚,”博士说道,“让他熟悉熟悉他的新的环境。跟这位小姐走吧,董贝。” 董贝遵从命令,把手伸给了那位莫测高深的科妮莉亚;当他们一起走开的时候,他怀着胆怯的好奇心,斜眼看着她。因为她那副闪烁着亮光的眼镜使她变得那么神秘,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地方,而且确实也不很肯定,她在眼镜后面究竟是不是还有眼睛。 科妮莉亚首先把他领往教室;教室座落在前厅的后面,穿过两扇门到达那里,门上钉着桌面呢,这样可以使年轻的先生们的声音减弱、消失。教室里有八位神经衰弱程度不同的年轻的先生们;他们全都很努力地学习着,而且真是十分严肃。图茨是最大的一位,在一个角落里有他自己的一张书桌;在保罗年幼的眼睛中,他是坐在书桌后面的一位年纪很大的庄严的男子。 文学士菲德先生坐在另一张小书桌的后面;他正在教维吉尔的诗,还没有教完,他这个人为的手摇风琴这时正慢条斯理地向四位年轻的先生演奏着那个曲子。在其余四个人当中,有两位痉挛似地紧紧抓着前额,正在解数学题;有一位由于哭得太多,脸孔像个肮脏的窗子一样,正力求在午饭前把那数量多得毫无希望的几行字胡乱地赶完;还有一位像石头一样茫然不动、陷于绝望地坐在那里,看着他的作业—— 他吃完早饭以后似乎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中。 一位新孩子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本可以预料会引起的哄动。文学士菲德先生(他习惯于勤刮胡子来使脸面保持凉爽,除了有一点点胡子茬外,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向他伸出了一只瘦削的手,对他说,他高兴见到他——保罗本想很高兴地对他说,他是否可以怀着最起码的一点诚意来说这句话。然后保罗在科妮莉亚的介绍下,和菲德先生书桌前的几位年轻的先生们握了手;然后和那两位在解题的年轻的先生们握了手,他们十分兴奋;然后和那位抢时间赶作业的年轻的先生握了手,他身上沾了很多墨迹;最后和那位茫然失措的年轻的先生握了手,他没精打采,十分冷淡。 因为保罗先前已被介绍跟图茨认识了,所以那位学生按照他的习惯,只是吃吃地笑着和喘着气,并继续做着他正在做的事情。那不是件困难的事情;因为由于他已经“经受了”那么多的事情(不要只从字面上来理解这一点),也由于正如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的,他在他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已经停止催长,所以他现在可以从事他自己的研究课程;这主要是起草声名显赫的人士写给他本人的长信,称呼他为“萨塞克斯,布赖顿,普-图茨先生阁下”,他把这些信件十分仔细地保存在他的书桌中。 通过这些礼节以后,科妮莉亚领着保罗穿过楼梯上到屋顶;这是一段相当缓慢的路程,因为保罗必须把两只脚都跨到每个梯级以后才能攀登另一个梯级。但是他们终于到达了路程的终点。那里,在一个面临波涛汹涌的大海的房间中,科妮莉亚把一张紧挨着窗子、挂着白色帐子的漂亮的小床指点给他看,窗子上的一张纸牌上早已用圆体楷书——下面的笔划很粗,上面的笔划很细——写着“董贝”;在这同一个房间的另外两张小床,通过同样的方式标明它们是属于布里格斯与托泽的。 正当他们重新回到前厅的时候,保罗看到那位曾经冒犯过皮普钦太太、使皮普钦太太和他不共戴天的弱视的年轻人突然拿着一根很大的槌子,向悬挂着的一面锣飞跑过去,仿佛他已发了疯或者想要报仇似的。但是他并没有接到解雇通知,也没有被立即监禁起来;这位年轻人敲出了那可怕的声音之后,没有受到任何指责就离开了。这时科妮莉亚-布林伯对董贝说,午饭将在一刻钟之后准备好,也许他最好到教室里他的“朋友们”当中去待一下。 因此,董贝恭恭敬敬地走过那只大钟(它仍旧跟先前一样急想着知道他好吗),把教室的门稍稍地打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悄悄溜了进去,然后有些吃力地把门关上。他的朋友们全都分散在房间里闲逛着,只有那位像石头一样的朋友还跟先前一样丝毫不动。菲德先生穿着灰色的长衣在伸懒腰,仿佛他不顾衣服的费用,决心要把袖子撕断似的。 “嗨嗬哼!”菲德先生像一匹拉车的马一样摇动着自己的身体,喊道,“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嗳——呀!” 菲德先生的呵欠使保罗感到十分惊恐;因为它使他的手脚伸得那么开,而他又是那么可怕地认真。所有的孩子们(只有图茨一人除外)似乎也都已筋疲力尽,正准备去吃午饭——有些人正重新结那确实是很硬的领饰;另外一些人在一间邻接的外室中洗手或刷头发,仿佛他们认为吃午饭根本不会得到什么乐趣似的。 年轻的图茨事先已经准备好了,这时没有事情可做,因此能腾出时间来招呼保罗;他笨拙而善意地说道: “请坐,董贝。” “谢谢您,先生,”保罗说道。 保罗设法攀登到一个很高的靠窗子的座位上,但却又从上面滑了下来;这件事情似乎使图茨的心智开了窍,使他能够发现一件事情。 “您是个很小的家伙,”图茨先生说道。 “是的,先生,我很小,”保罗回答道。“谢谢您,先生。” 因为图茨已把他举到座位上,而且态度很亲切地做了这件事。 “您的衣服是谁做的?”图茨向他看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我的衣服一直是一位女人做的,”保罗说道。“她给我姐姐做衣服。” “我的衣服是伯吉斯公司做的,”图茨说道。“很时髦。但是很贵。” 保罗聪明地点点头,仿佛想说,-这-点很容易看得出来;他确实也是这样想的。 “您的父亲很有钱,是吗?”图茨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保罗说道,“他就是——董贝父子公司。” “董贝什么?”图茨问道。 “父子,先生,”保罗回答道。 图茨先生低声地试了一两次,想把公司的名字记在心头,但不很成功,就说,他想请保罗第二天早上把这名字再说一次,因为这是相当重要的。其实他无非是想立刻起草一封董贝父子公司写给他本人亲启的机密信件罢了。 这时候其他的学生(那位石头般的孩子总是例外)都聚集在一起。他们都彬彬有礼,但脸色苍白,低声说话;他们精神都很抑郁,跟这群人的心绪比起来,比瑟斯通少爷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米勒1或者是一本《笑话大全》了。然而比瑟斯通少爷也有一种受屈感—— 1指18世纪英国(滑稽)演员乔(约瑟夫)-米勒(joe(joseph)dmiller)(公元1684-1738年);在他死后,由约翰-莫特利(johnmottley)编了一本《乔-米勒趣话集》(joemiller’sjests)出版。 “您跟我在一个房间里睡觉,是不是?”一位神色庄严的年轻的先生问他,那人的衬衫领子一直翻卷到他的耳垂。 “您是布里格斯少爷吗?”保罗问道。 “托泽,”那位年轻的先生说道。 保罗回答说,是的;托泽指着那位石头般的学生说,那才是布里格斯。保罗早就确实感到,那人不是布里格斯就是托泽,虽然他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您的体质强壮吗?”托泽问道。 保罗说,他认为他并不强壮。托泽说,他从保罗的外貌来看,也是这样想的,但这很可惜,因为需要有强壮的体质才行。然后他问保罗是不是先跟科妮莉亚学;当保罗回答“是的”的时候,所有的年轻的先生们都轻轻地哼了一声。 这哼声这时被重新狂怒般地响出的当当的锣声淹没了,于是大家向餐厅移动,那石头般的孩子却仍然例外,他仍然待在他原先所在的地方,仍然处在原先的状态中;保罗不久看见,有人给他送去一块面包,它雅致地摆在盘子和餐巾上面,顶上斜放着一把银叉。 布林伯博士已经坐在餐厅中他的座位上;他坐在餐桌的上方,布林伯小姐和布林伯夫人分坐在他的两旁。菲德先生穿着黑色的上衣,坐在桌子的下方。保罗的椅子挨近布林伯小姐;可是当他坐上去以后,大家发现他的眉毛高出桌布不多,于是就从博士的书房中搬进一些书,他就被举到这些书上面;而且从那时起他就老坐在这些书上面,——以后他自己把它们搬进来搬出去,像一只小象搬城楼似的。 博士念完祷告词之后,午饭就开始了。有美味的汤,还有烤的肉、煮的肉、蔬菜、馅饼和乳酪。每一位年轻的先生都有一把很大的银叉和一块餐巾,所有的安排都是庄重、雅致的。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一位穿着有亮钮扣的蓝上衣的男管家倒啤酒倒得十分美妙,能使它散发出一股酒的香味。 除了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偶尔交谈几句外,没有一个人说话,除非是别人对着他说话的时候才说话。当每一位年轻的先生没有把注意力真正用在餐刀、叉子或匙子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受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寻找着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或布林伯小姐的眼睛,然后谦虚地停在那里。图茨看来是唯一的例外。他挨着菲德先生坐着,与保罗是在桌子的同一边;他不时从坐在他们中间的孩子们的身后或身前探望保罗一眼。 只有一次,在吃饭的谈话中间,这些年轻的先生们也参加了进去。那正好是在吃乳酪的时候,博士喝了一杯葡萄酒,清了两三次嗓子以后,说道: “那些罗马人,菲德先生,——” 当提到这个可怕的民族,他们的死敌的时候,每位年轻的先生都装出深感兴趣的神色,把眼光注视着博士。他们当中的一位正好在喝酒,当他看到博士正从他的玻璃酒杯旁边向他瞪着眼睛时,就急急忙忙地停止,结果痉挛了好几秒钟,并因此把布林伯博士的话头打断了。 “那些罗马人,菲德先生,”博士缓慢地重新开始道,“在皇帝统治的时代,在大办酒宴方面的奢侈挥霍是惊人的(我们在书上读到这种记载),当时奢侈达到空前绝后的顶峰,有好几个省为了提供一个皇家的宴会所需的资金,耗尽了元气——” 那位犯了过错的人一直紧张难受,并徒劳地等待着一个句号,这时猛烈地痉挛起来。 “约翰逊,”菲德先生用低声的责备的口吻说道,“喝点水。” 神色很严峻的博士停了一会儿,直到水取来以后,才继续说道: “菲德先生——” 可是菲德先生看到约翰逊又要痉挛,他又知道博士在这些年轻的先生面前,在讲完所有他想要讲的话之前是决不会打下一个句号的,所以他不能把眼睛离开约翰逊;这样他就没有看着博士,博士也就因此停了下来。 “请原谅,先生,”菲德先生脸红着说道,“请原谅,布林伯博士。” “先生,”博士提高声音说道,“我们读到过,而且也没有理由怀疑——虽然对于我们当今的普通老百姓来说,这是难以置信的——,维特利乌斯1的弟弟为他准备了一个筵席,筵席上摆出了两千盘鱼——”—— 1维特利乌斯(aulusvitellius,公元15-69年)。公元69年,他被部下拥立为罗马皇帝,但不久即为另一被拥立为皇帝的韦斯巴芗(vespasian)的军队所杀害。 “喝点水,约翰逊——鱼,先生,”菲德先生说道。 “五千盘各种家禽。” “或者您试吃一片面包皮,”菲德先生说。 “还有一盘叫做米涅瓦的盾牌,”布林伯博士继续说道,他向桌子各处扫视时,声音提得更高,“这是根据它那巨大的容积来命名的;除了其他贵重的材料外,它的组成部分还有野鸡的脑子——” “喔唷!喔唷!喔唷!”(这是约翰逊发出的) “山鹬的脑子——” “喔唷!喔唷!喔唷!” “一种鱼的鳔,这种鱼叫鹦嘴——”1 “您头脑里有根什么血管要破裂,”菲德先生说道,“您最好听随它去,别去阻止它。” “从喀尔巴阡海2中捕到的八月鳗的卵,”博士用他极为严肃的声音继续说道,“当我们谈到这样一些耗费巨大的筵席的情况时,我们不要忘记还有一位提图斯3——” “如果您中风死了的话,那么您母亲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啊!”菲德先生说道。 “一位图密善——”4—— 1指鹦嘴鱼(scaridae):约80种热带珊瑚礁鱼类的总称,其中鹦鹉鱼(parbrotfish)可食用。 2喀尔巴阡海(carpathiansea):欧洲中部喀尔巴阡山脉地区的河流,属黑海水系。 3提图斯(全名为titusvespasiansaugustus,原名为titusviusvesbpasians,公元39-81年),罗马皇帝(在位时间为公元79-81年)。 4图密善(全名为caesardomitianusaugustus,原名为titusviusdomi-tianus,公元51-96年):罗马皇帝(在位时间为公元81-96年)。 “您知道,您的脸色发青了,”菲德先生说道。 “一位尼禄1,一位提比利乌斯2,一位卡里古拉3,一位赫利奥加巴卢斯4以及其他许多人,”博士继续说道,“菲德先生,如果您肯赏光听一听的话,这是惊人的,很惊人的,先生——”—— 1尼禄(全名为niroudiscaesaraugustusgermanicus,公元37-68年):罗马皇帝(在位时间为公元54-68年)。 2提比利乌斯(全名为tiberiuscaesaraugustus或tiberiusjuliuscaesarau-gustus,原名为tiberiusudisnero,公元前42-37年)(亦译提比略):罗马皇帝(在位时间为公元14-37年)。 3卡利古拉(全名为gaiuscaesargermanicus,原名为gaiuscaesar,公元12-41年):罗马皇帝(在位时间为公元37-41年)。卡里古拉(calig)是他父亲属下士兵给他取的绰号,意为“小靴子”。 4赫利奥加巴卢斯(heliogabalus)或称埃拉加巴卢斯(gabalus)(全名为cae-sarmarcusaureliusantoniusaugustus,原名为variusavitusbassianus,上述两个名称是他的别称,公元204-222年):罗马皇帝(在位时间为公元218-222年)。 但是约翰逊再也克制不住,这时发出了一阵异常猛烈的咳嗽,因此,虽然紧挨着他坐的孩子们咚咚地敲着他的背,菲德先生本人把一杯水端到他的唇边,男管家像一个哨兵一样,扶着他在他自己的椅子和餐具柜之间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次,但是整整经过了五分钟,他才多少镇定了下来;在这之后,房间里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先生们,”布林伯博士说道,“请站起来做祷告!科妮莉亚,把董贝抱下去,”——于是桌布上面除了他的头皮之外,就再也看不到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了。“约翰逊明天吃早饭之前不要带书,向我背诵希腊文的圣约书,从第一章圣保罗使徒书背到以弗所书。菲德先生,我们在半小时后将继续进行学习。” 这些年轻的先生们鞠了躬,退出了房间。菲德先生也一样。在这半小时内,年轻的先生们分成一对对,手挽手地在房屋后面的一小片工地上来来去去地闲逛着,或者设法在布里格斯心中点燃一星生气的火花。至于游戏这种粗俗的事情则根本没有。到了指定的时间,锣声准时地响了起来,在布林伯博士与菲德先生的共同主持下,又重新开始学习了。 由于约翰逊的缘故,那天来回步行的奥林匹克运动比平时缩短了,所以他们在喝茶之前全都出去散步。甚至连布里格斯(虽然他还没有开始学习)也参加了这个消遣;他在玩乐当中曾经从峭壁顶上暗中往下看了两三次。布林伯博士陪伴着他们;保罗有幸由博士本人在后面跟着,这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他在这当中看去很小,也很虚弱。 喝茶也是彬彬有礼地进行的,并不比吃午饭稍逊一筹。喝茶以后,年轻的先生们像先前一样,站起来鞠躬,离开去继续做当天没有完成的功课,或者预习明天即将来临的功课。在这段时间中,菲德先生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保罗则坐到一个角落里,沉思着弗洛伦斯是不是正在想着他,以及他们在皮普钦太太那里的情形怎么样。 图茨先生由于忙着草拟惠灵顿公爵寄来的一封重要信件,刚才耽搁了一些时候,这时把保罗找到了;他像先前一样看了他好久之后问他,他是不是喜欢背心。 保罗说,“喜欢,先生。” “我也喜欢,”图茨说道。 那天夜里图茨没有再说别的话;但他站在那里看着保罗,仿佛他喜欢他;由于这里有着情谊,而保罗又不想说话,这比交谈更符合他的意愿。 八点钟左右,锣又响起来,召唤大家到餐厅里去做祈祷;男管家在那里摆了一张边桌,桌子上散放着面包、乳酪和啤酒,供那些需要提神滋补一下的年轻的先生们在祈祷之后取食。最后,布林伯博士说道,“先生们,我们明天七点钟将重新开始学习,”这样仪式就结束了;然后,保罗第一次看到科妮莉亚-布林伯的眼光,看到那是对着他看的。当博士说了“先生们,我们明天七点钟将重新开始学习”之后,小学生们又鞠了躬,然后去睡觉。 在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布里格斯吐露心事说,他的头痛得就要裂开;如果不是为了他的母亲和他家中的一只黑鸟的话,那么他真巴不得自己死去才好。托泽没有多说话,但他叹了好多气,并劝告保罗准备着,因为明天就要轮到他了。在说了这些预言性的话之后,他郁郁不乐地脱掉衣服,上了床。当那位弱视的年轻人进来拿走蜡烛,并祝他们夜安和做个快乐的梦的时候,布里格斯也已经在床上了,保罗也一样已经躺在床上了。可是就布里格斯与托泽来说,他的善意的祝愿却没起作用;因为保罗醒着躺了好久,后来又时常醒过来,他发现,功课像个梦魇一样折磨着布里格斯;托泽在睡眠中也由于同样的原因,头脑受到了滋扰,只不过程度轻一些罢了;他说着听不明白的语言,不是希腊语就是拉丁语的片断——对保罗来说完全是一样——,在夜晚的寂静中,它们有着难以形容的邪恶与罪恶的效果。 保罗沉浸在甜蜜的睡眠中,并梦见他与弗洛伦斯手挽手地穿过一些美丽的花园;当他们走向一朵大的向日葵时,它突然扩大成了一面锣,开始响出声来。他睁开眼睛,看到这是个黑暗的、刮风的早晨,下着蒙蒙细雨;真正的锣正在楼下前厅中发出可怕的声音,通知大家,是准备上课的时候了。 因此他就立即起床,并看到布里格斯正在穿靴子,他的脸孔由于梦魔与痛苦的缘故肿胀起来,因此连眼睛都几乎看不到了;托泽则心情很不好地站在那里颤抖,并搓着肩膀。可怜的保罗由于不习惯,自己穿衣服不容易,就问他们是否能行个好,帮他系一些带子;可是布里格斯只是说了声“讨厌!”托泽也说,“啊,是真讨厌!”所以他就胡乱潦草地把衣服穿好,走到下面的一层;他在那里看到一位漂亮的年轻女人戴着皮手套,正在打扫火炉。那位年轻女人看到他这副样子,似乎感到吃惊,问他的母亲在哪里。当保罗告诉他,她已经死了;她就脱下手套,做了他需要做的事情,并搓搓他的手,使它们暖和起来,又吻了他一下,告诉他,不论什么时候他需要做那一类事情——指穿衣服——,那么就请喊一下“梅莉亚”;保罗非常感谢她,说他一定会那样做的。然后他轻轻地继续往楼下走去,走向那间年轻的先生们重新开始学习的房间;当他经过一扇半开半掩的门时,里面有一个声音喊道,“那是董贝吗?”保罗回答道,“是的,夫人;”因为他知道那是布林伯小姐的声音,布林伯小姐说,“请进来,董贝!”他就走进去了。 布林伯小姐的外表就跟她昨天的外表完全一样,所不同的只是她披了一条披肩。她那短而浅色的卷发像过去一样蜷曲;她也早已戴上眼镜,保罗心中暗想,她上床睡觉时是不是戴着它们。她自己有一间凉爽的起居室,里面有一些书,却没有火炉。但是布林伯小姐从来不冷,也从来没有睡意。 “现在,董贝,”布林伯小姐说道,“我出去搞点健身运动。” 保罗不知道那是什么,心中纳闷,天气这样不好,她为什么不派个仆人去搞。但是他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因为他的注意力已集中到一小堆新书上,看来布林伯小姐最近正在研究它们。 “这些都是您的书,董贝,”布林伯小姐说道。 “它们全都是吗,夫人?”保罗问道。 “是的,”布林伯小姐回答道,“如果您能像我所期望的那样用功好学的话,那么菲德先生不久将会为您再找些书来,董贝。” “谢谢您,夫人,”保罗说道。 “我出去搞点健身运动,”布林伯小姐继续说道;“当我出去的时候,那就是说,从现在到吃早饭的这段时间里,董贝,我希望您把我在书中做了记号的地方念一下,告诉我您是不是完全理解您所必须学习的东西。别浪费时间,董贝,因为您已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了,但是请您把它们拿到楼下去,立刻开始。” “是的,夫人,”保罗回答道。 可是书实在真多,因此虽然保罗把一只手伸到最底下的那本下面,另一只手和下巴按着最顶上的那本,把它们全都紧紧地抱着,可是在他还没有走到门口的时候,中间的那本书却滑了出来,然后它们全都滚到地板上。布林伯小姐说道,“啊,董贝,董贝,这真是太不小心啦!”然后又重新给他堆起来;这一次,凭借着十分细致巧妙的功夫把它们搞平衡,保罗走出了房间,并且走下几层楼以后,才有两本书又脱离出去。但是他把其余的书抱得很紧,所以只在二层楼掉下一本,在走廊里掉下一本;他把成为主体的那些书抱进教室以后,就动身上楼去捡回那些半途失落的。当他终于把所有的书本都收集齐全以后,他就爬到他的座位上,开始学习起来;托泽说了一句大意是“现在他开始了”的话,对他进行鼓励。直到吃早饭之前,再也没有谁来打断他。吃早饭的时候(他对早饭没有胃口),一切都跟其他各餐一样严肃而文雅地进行; 早饭完毕以后,他跟随着布林伯小姐上楼去。 “喂,董贝,”布林伯小姐说道,“这些书您读得怎么样了?” 在这些书中,有几本英文的,有很多是拉丁文的——物品的名称,冠词与实词的变格,相应的练习以及初步的规则——少量的正字法,古代史一瞥,现代史略窥,几张表格,两三种度量衡以及一些一般知识,当可怜的保罗按照音节读到数字二的时候,他发现他已没有数字一的概念了;它的一些片断后来侵入了数字三,数字三滑进了数字四,数字四又嫁接到数字二上。因此,究竟二十个罗穆卢斯1是不是构成一个瑞穆斯2;hichaechoc3是不是金衡制;动词是不是与古代的不列颠经常一致;或者三乘四是不是金牛座,对他来说,这些全都是没有解决的问题—— 1罗穆卢斯(romulus):古罗马传说中古罗马的建国者,马耳斯(mars)的儿子,古罗马的守护神。 2瑞穆斯(remus):马耳斯生双子:罗穆卢斯及瑞穆斯。在修筑罗马城墙时,兄弟之间发生了争吵,罗穆卢斯杀死了瑞穆斯。 3hichaechoc:拉丁文中的指示代词。 “啊,董贝,董贝!”布林伯小姐说道,“这是很令人震惊的!” “对不起,”保罗说道,“如果我有时可以跟老格拉布稍稍谈些话的话,我想我能够好一些。” “胡扯,董贝,”布林伯小姐说道,“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不论是什么样的格拉布,这里都不是允许他们进来的地方。我想,董贝,您应当把这些书一本一本地拿到楼下去,今天首先把给您指定的课题甲完全弄明白,然后再转到课题乙。现在,董贝,请您把顶上面的那本书拿走。等您精通了里面的内容,再回到这里来。” 布林伯小姐怀着忧闷而高兴的心情对保罗未受过教育、无知无识的状态这个问题发表她的意见,仿佛她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并且高兴地看到,他们今后将会经常来往。保罗遵照吩咐,拿了顶上的那本书离开了房间,并在楼下用心地学习着;有时他记住其中的每个词,有时则把它们和其他一切东西全都忘得干干净净,最后他终于大着胆子又上楼去背诵课文;在他没有开始之前,布林伯小姐把书本一合,说声“往下背,董贝!”,这就把那些课文从他头脑中几乎全部驱赶了出去;布林伯小姐的这种做法十分有力地向人们提醒她有满肚子的学问,所以保罗惊惶失措地看着她,仿佛她是学识渊博的盖伊-福克斯,或者是个塞满了学术稻草的人妖1。 然而他还是应付得很好;布林伯小姐称赞他有希望迅速取得进步,立即把课题乙给了他;然后又转到了课题丙,甚至在吃午饭之前就转到了课题丁。这是艰巨的工作,吃完午饭之后立即继续学习。他觉得眼花缭乱,脑子胡涂,昏昏欲睡,沉闷乏味。如果这里有什么值得安慰的东西的话,那就是所有其他的年轻的先生们也有着类似的情绪,可是也都必须继续学习。奇怪的是,前厅中的大钟总是不断重复它的第一个问题,从来不曾说过,“先生们,我们现在来继续学习,”虽然这句话在它邻近的场所是经常重复说的。学习就像一个巨大的轮子向前转动着,这些年轻的先生们经常伸开四肢躺在上面。 喝完茶以后在烛光下又做练习,并准备第二天的功课。到了规定的时间,就上床睡觉了;在床上,如果不是在梦中还继续学习的话,就可以得到休息与甜蜜的忘却了。 啊,星期六!啊,快乐的星期六,弗洛伦斯总是在这一天的中午来到;虽然皮普钦太太谩骂着,怒吼着,厉害地折磨着她,可是不论是什么天气,她从来不会不来。这些星期六除了对所有的犹太人是安息日外,至少对两位小基督徒也是安息日2。它们做了加强与联结姐弟之爱的神圣工作—— 1盖伊-福克斯(guyfawks):英国1605年火药阴谋案的主犯,详见第五章注释。在火药阴谋案发生一周年时,孩子们举着福克斯的模似像游行,模似像中塞满了稻草,最后把它烧掉。 2一般基督教徒的安息日是星期日。犹太人及少数基督徒的安息日是星期六。 甚至星期天的夜间——令人忧郁的星期天夜间,它的阴影把星期天早晨第一道破晓的微光也给遮蔽了——也不能损毁这些宝贵的星期六。不论是在宽阔的海滨,他们在那里坐着并一起散步,也不论仅仅是在皮普钦太太的单调无趣的后房间里,他那困倦欲睡的头倚靠在她的胳膊上,她则轻柔地对他唱着歌,对保罗来说,全都是一样。弗洛伦斯与他在一起。这就是他所想到的一切。因此,在星期天夜间,当博士的黑暗的门张开大嘴要把他再吞进一个星期的时候,这是他跟弗洛伦斯告别的时候;他不跟其他任何人告别。 威肯姆大嫂已被调回到伦敦城里的家中,尼珀姑娘到这里来了;她现在已长成一位聪明伶俐的年轻女人。她英勇地投入了与皮普钦太太的许多次搏斗;如果皮普钦太太一生中曾经遇到过对手的话,她现在遇到了。尼珀姑娘在皮普钦太太的房屋里起床的第一个早晨就丢开了剑鞘,决心战斗到底。她既不向敌人求饶,也不饶恕敌人。她说这必须战斗,于是战斗就开始了;从那时起,皮普钦太太就生活在奇袭、骚扰、挑战与小规模的攻击之中;这些袭击从过道里,甚至在她毫无防备、吃排骨的时候降临到她的头上,败坏了她吃烤面包片的胃口。 有一个星期天夜间,尼珀姑娘把保罗送回到博士的学校,走回来的时候,弗洛伦斯从胸间掏出一张纸,上面有她用铅笔写的一些字。 “看这里,苏珊,”她说道。“这是保罗带回家的一些小书的名称;他在很疲倦的时候还要用这些小书来做那些长长的练习。昨天夜里当他在写的时候,我把书名抄了下来。”“请别给我看,弗洛伊小姐,”尼珀说道,“我不想看它们,就像不想看皮普钦太太一样。” “如果您愿意的话,那么我想请您明天早上去把这些书给我买来,苏珊。我这里的钱是足够的,”弗洛伦斯说道。 “哎呀,天哪,弗洛伊小姐,”尼珀姑娘回答道,“您已经有了一大堆一大堆的书,男老师、女老师又不断地教您各种知识,您怎么还说要买书呢?虽然我相信,董贝小姐,您的爸爸从来不会让您学什么,从来也不会想到这一点,除非是您向他提出请求,那他倒不好拒绝了;可是向他提出请求他表示同意,跟没有向他请求他主动提出建议,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小姐。我可能不会拒绝一个年轻小伙子跟我交朋友;当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可能会说‘可以’,但我可不会说‘您肯行行好爱我吗?’” “可是您会给我买这些书的,苏珊;当您知道我需要它们的时候,您将会去买的。” “唔。可是您为什么需要它们呢,小姐?”尼珀回答道,然后又低声补上一句,“如果是要把它们拿来向皮普钦太太的头上扔去的话,那么我倒愿意买上一大车!” “我想,如果我有这些书的话,那么我就能给保罗一些帮助,”弗洛伦斯说道,“这样下个星期他就会感到容易一些了。至少我想试一试。因此请为我把它们买来吧,亲爱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的心地是多么好才去做这件事的。” 必须要有一颗比苏珊-尼珀更为冷酷无情的心才能拒绝弗洛伦斯讲这些话时拿出的钱包或者她提出这个请求时伴随着的温柔的、恳求的眼光。苏珊没有回答就把钱包塞进了口袋,并立刻急匆匆地跑出去执行这个任务了。 买到书是不容易的。跑了几家书店,得到的回答不是他们刚刚卖完,就是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了,或者他们上个月有好多,再不就是他们希望下星期能够进好多。可是苏珊是不容易在这样的事情上被挫败的;她千方百计,到一个认识她的图书馆里,说服了一位在里面工作的满头白发、围了一条黑色印花布围裙的青年陪她一起出去寻找;她把他折腾得来回奔波,疲惫不堪,他确实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哪怕就是为了把她摆脱掉也罢;最后他终于使她胜利而回。 有了这些珍宝之后,弗洛伦斯每天夜间坐下来,做完自己的功课以后,就踏着保罗的脚印,穿过荆棘丛生的学习道路;她天性聪明,能力高超,又被所有老师中最令人惊奇的老师——爱所指引,所以她不久就赶到了保罗的脚跟前,跟他齐步前进,并超过了他。 这种情况一句话也没有向皮普钦太太吐露过;到了夜晚,所有的人都已经上床睡觉;尼珀姑娘用纸卷着头发,并采取一种不舒适的姿态横卧在她的身边,也已睡觉了;壁炉中裂为碎屑的灰烬已经变冷,颜色已经变得灰白;蜡烛已经燃尽,流淌着烛水;可是这时候,弗洛伦斯仍在辛勤地钻研着,试图成为小保罗的替身;她那坚忍不拔,不屈不挠的精神几乎真可以使她本人赢得姓这个姓的自由权利。 她获得的报酬是丰厚的;有一个星期六晚上,当小保罗像往常一样坐下来“继续学习”的时候,她坐在他身边,向他指点着;在他面前,所有那些深奥艰难的东西如今已变得简易了,所有那些晦涩不解的东西如今已变得清楚明白了。保罗的毫无血色的脸上出现了惊奇的神色——泛上了一阵红晕——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是一阵紧紧的拥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只有上帝才知道,她付出的劳动得到了如些优厚的报酬,她的心是怎样跳动的啊! “啊,弗洛伊!”她的弟弟喊道,“我多么爱你啊!我多么爱你啊,弗洛伊。” “我也爱你呀,亲爱的!” “啊!我完全相信你的话,弗洛伊。” 他没有再说什么,那天整个晚上他都紧挨着她,很安静地坐着;不过夜里,他在她房间里面的小房间中却三、四次喊道,他爱她。 在这之后,弗洛伦斯照例总是准备着在星期六夜间跟保罗坐在一起,耐心地帮助他准备他们预料他下星期将要面临的功课。他现在努力工作着的地方正是弗洛伦斯在他之前刚刚辛苦劳动过的,想到这一点是愉快的;在保罗不断的继续学习中,这本身对他一直是一种激励。不过,由于加上这一帮助的结果,他的负担实际上减轻了,所以它拯救了他,使他没有可能沉陷在美丽的科妮莉亚堆压在他背上的重担下面,不能起来。 不是布林伯小姐有意对他过于严格,也不是布林伯博士有意要把过重的负担压在年轻的先生们的身上。科妮莉亚只是保持着她所由以培育的信仰;博士呢,由于思想上有些胡涂不清,所以把这些年轻的先生们看成仿佛他们全都是博士,生下来就已经长大了似的。这些年轻的先生们的近亲们的赞扬使他得到安慰,他们的盲目的虚荣与考虑不周的性急驱策着他继续前进,因此如果布林伯博士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或者把他那风帆鼓鼓的船调整到其他任何航向,那倒会是件奇怪的事了。 保罗的情况就是这样。当布林伯博士说,他天资聪明,取得了很大的进步的时候,董贝先生就比过去更坚决地赞成对他进行强制性教育,在他脑子里填塞得满满的。就布里格斯的情况来说,当布林伯博士报告说,他天资不聪明,还没有取得很大的进步的时候,布里格斯的长辈为了追求同样的目的也是铁面无情,一丝不苟。总而言之,布林伯博士把他的温室的温度不论弄得多么高,多么不适当,那些植物的主人总是准备伸出手来帮他拉风箱,把火煽旺的。 保罗开始时所保持的那种蓬勃的朝气自然很快就失去了,可是他保留着他性格中所有那些古怪的、老气的与爱沉思的部分;在有利于发展这些倾向的环境下,他变得比过去更为古怪、更为老气、更爱沉思了。 唯一的差别是他没有把他的性格向外表露。他一天天变得更加沉思与缄默;他对博士家庭中的任何成员都没有像他过去对皮普钦太太那样怀有的好奇心。他喜欢独自待着;在他没有忙着读书的那些短暂的间歇时间中,他最喜爱的事情莫过于一个人在房屋里漫步,或者坐在楼梯上,静听着前厅中大钟的声音。他熟悉房屋中所有的壁纸,在那些图案中看到了其他任何人所没有看到的东西;他在卧室墙上看出那些奔跑的小老虎与小狮子,在铺地板的漆布的正方形与菱形中看出那些斜眼瞅着的面孔。 这孤独的孩子就这样继续生活着;他沉思的想象所构造出的奇异的形象围绕着他;没有人了解他。布林伯夫人认为他“古怪”;有时仆人们相互谈论时说小董贝“闷闷不乐”,但是也就如此而已。 也许,年轻的图茨对这个问题有某些想法,可是他完全没有能力把这些想法表达出来。思想就像鬼(一般概念中的鬼)一样,必须先跟它们先谈一会儿,它们才会显示出自己,而图茨已长久停止向他的头脑提出任何问题了。从那个铅色的壳子——他的头颅——中可能升起一些迷雾,如果这些迷雾能够成形,那么它们一定会变成一个精灵;可是这些迷雾不能成形;它们只能仿效阿拉伯故事中的烟雾,喷冒出浓云,在上空悬垂与飞翔,但是在荒凉的海岸上却留下了一个可以看得见的小人儿;图茨经常注视着它。 “您好吗?”他会一天向保罗问五十次。 “很好,先生,谢谢您,”保罗会这样回答。 “握握手吧,”这是图茨的第二句话。 保罗自然立刻那么做了。图茨先生在长久的注视与喘气之后,一般又会再问道,“您好吗?”保罗又会再次回答,“很好,先生,谢谢您!” 有一天晚上,图茨先生正坐在他的书桌前面,被书信弄得很累,这时他似乎突然想到一个很大的主意。他放下笔,跑出去寻找保罗。他通过保罗小卧室中的窗子,经过长久的探察之后,终于把他找到了。 “听我说!”图茨一走进房间就立刻大声说道,唯恐他会把话忘掉;“您在想什么?” “哦!我在想好多好多事情,”保罗回答道。 “真的吗?”图茨说道,好像他认为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令人惊奇似的。 “如果您必须死去的话,——”保罗仰起头来注视着他的脸,说道。 图茨先生吃了一惊,似乎十分不安。 “——那么您是不是认为最好是在一个有月光笼罩着的夜间死去,而当时天空又十分清澈,风像昨天那样吹着?” 图茨先生满脸疑云地看着保罗,摇摇头说,他不知道这一点。 “或者不是吹着,”保罗说道,“而是在空中响着,就像海水在贝壳中响着一样。那是个美丽的夜。我听海水听了很久,就起床向外眺望。在明亮的月光下面,海上有一只小船;一条挂帆的小船。” 孩子看着他的时候是那么聚精会神,说话的时候是那么认真恳切,因此图茨觉得自己务必说点有关这只小船的话才好,于是就说,“这是走私船。”但他毫无偏见地想到任何问题都有两个方面,就又补充说道,“或者是缉私船。” “一条挂帆的小船,”保罗重复说道,“在明亮的月光下面。那张帆像只胳膊,全是银色的。它驶向远方;当它乘着海浪前进的时候,您想它似乎是要做什么呢?” “俯冲然后仰浮,”图茨先生说道。 “它似乎在招呼,”孩子说道,“在招呼我到它那里去!——她在那里!她在那里!” 图茨先生在先前发生的事情之后,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高喊声,惊愕得不知所以,就喊道:“谁?” “我的姐姐弗洛伦斯!”保罗喊道,“她向这里仰望着,并挥着手。她看到我了——她看到我了!晚安,亲爱的,晚安,晚安。” 当他站在窗口,飞吻着,拍着手的时候,他迅速地转变为无限的欣喜;而当她消失不见的时候,他的容颜则失去了光泽,小脸上留下了一层忍耐的忧愁;这一切是那么显著,甚至连图茨也不能完全不注意到。这时皮普钦太太来访,打断了他们的会晤;皮普钦太太通常总是每星期一两次在接近黄昏的时候,穿着黑裙子,向保罗走来;因此图茨不可能利用这个机会,但它在他心上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在通常的相互问候之后还两次走回来问皮普钦太太她好吗。这位爱发脾气的老太太把这看成是一个奸诈的、蓄意的侮辱,是楼下那位弱视的年轻人穷凶极恶地制造出来的,因此当天夜里她就向布林伯博士正式控告了他。布林伯博士对那位年轻人说,如果他再这么做,他就必须离开他。 现在晚上比过去长一些了,所以保罗每天晚上都要偷偷地走到窗前向外寻找弗洛伦斯。她经常是在某一个时候反复走过那里,直到她看到他为止;他们相互认出,这是保罗每天生活中的一道阳光。常常在天黑以后,还有另一个人在博士房屋前面独自走着。他现在星期六很少跟他们在一起了。他不能忍受这种情况。他宁愿不被认出他到这里来,仰望着他的儿子正在被培养为一个成年男子的窗子,并等待着,注视着,计划着,期望着。 啊!如果他能够看到,或者像其他人那样看到,上面那虚弱、消瘦的孩子在薄暮中用他那认真的眼睛注视着海浪与云彩;当鸟儿从旁飞过的时候,他用胸顶撞着他那孤独的笼子的窗子,仿佛他愿意仿效它,向外飞走——如果他能够看到这些情形的话,那么他该会怎么样呢!—— 第13章 航运消息和办公室里的事情 董贝先生的营业所的办公室是在一个院子里;院子的角落里很久以来就设有一个出卖精选水果的货摊;男女行商在院子里向顾客兜售拖鞋、笔记本、海绵、狗的颈圈、温莎1肥皂;有时还出售一条猎狗(它能用鼻尖指示猎获物所在处)或一幅油画。 指示猎物的猎狗经常在那里出现,是考虑到证券交易所的人们可能对它会有兴趣,因为证券交易所里对运动的爱好很时兴(通常最早是从对新奇事物的打赌开始的)。其他的商品面向一般公众,但商贩们从来没有向董贝先生兜售过它们。当他出现的时候,出售这些货物的商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向后退缩。当董贝先生走过的时候,拖鞋与狗的颈圈的主要商人把食指举到帽边行礼(这位商人认为自己是一位公众活动家,他的画像被钉在切普赛德街2)。搬运员如果当时不是因事不在的话,总是殷勤地跑到前面去把董贝先生营业所办公室的门尽量开得大大的;当董贝先生进门的时候,他脱下帽子,把门按住—— 1温莎(windsor):英国城市。 2切普赛德街(cheapside):伦敦中部东西向的大街,古时为闹市。 办公室里的职员们在显示敬意上丝毫也不逊色。当董贝先生走过最外面的一间办公室时,房间里一片肃静。会计室里那位富有机智、好说俏皮话的人片刻间就像挂在他后面的一排皮制的消防桶一样默不作声。通过毛玻璃窗与天窗渗透进来的日光缺乏生气,暗淡无力,在玻璃上面留下了一个黑色的沉淀物;它照出了帐册、票据以及低头弯腰坐在它们前面的人们的身影,他们被一片勤勉而阴郁的气氛笼罩着,从外表看来,他们与外界完全隔绝,仿佛是聚集在海底似的;幽暗的走廊尽头的一间生了霉的小金库(那里老是点着一盏灯)则可以代表某个海中妖怪的洞穴,那妖怪用一只红眼睛看着海底深处的这些神秘事物。 信差珀奇像时钟一样,在托架上有一个座位1。当他看到董贝先生进来——或者正确地说,当他感觉到他正在进来,因为他通常对他的来到有一种直觉——的时候,他就急忙走进董贝先生的房间,捅一捅火,从煤箱的深处挖出新鲜的煤块,把报纸挂在火炉围栏上烘暖,把椅子摆好,并把围屏移到适当的位置;在董贝先生进来的那一瞬间,他立即转过身去,接下他的厚大衣和帽子,把它们挂好。然后珀奇取下报纸,在炉前把它在手里转上一两转,毕恭毕敬地放在董贝先生的身边。珀奇向董贝先生表示最大程度的敬意,他是丝毫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如果他可以躺在董贝先生的脚边,或者可以用人们通常对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2所使用的那样一些尊称来称呼他的话,那么他就只会感到更加高兴—— 1有一种小钟是摆放在托架上的,称为托架小钟(bracketclock)。 2《天方夜谭》(或译《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一位阿拉伯国王。在阿拉伯语中,哈里发是王位继承人的意思,后成为阿拉伯国王的通称。 但由于采用这种致敬的方式将会是一种革新与试验,所以珀奇乐意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用他所能表达的话来满足自己的心愿:“您是我眼睛的亮光。您是我心灵的气息。您是忠实的珀奇的司令官!”这样高高兴兴、但意犹未竟地向他表达敬意之后,他就会轻轻地关上门,踮着脚走出去,把他伟大的老板留下,让丑陋的烟囱顶管、房屋的后墙、特别是二层楼理发厅的一扇突出的窗子,通过圆顶形的窗子,凝视着他(那理发厅里有一个蜡象,早上像穆斯林一样,头光秃秃的,十一点钟以后则仿照基督徒最时新的式样,蓄着连鬓胡子,它永远向董贝先生显露出它的后脑壳)。 董贝先生与普通世界之间有两级阶梯(因为要通过外面的办公室才能到达那个世界,而董贝先生在他自己的房间中,对外面的办公室来说可以说是泼上了冷水或者吹去了冷空气一样)。在自己办公室中的卡克先生是第一级阶梯;在自己办公室中的莫芬先生是第二阶梯。这两位先生每人都有一个像浴室般大小的房间,房门通向董贝先生门外的过道。作为内阁总理的卡克先生待在最挨近皇帝的房间里;作为职位略低的官员,莫芬先生待在最挨近职员们的房间里。 最后提到的这位先生是一位神情愉快、眼睛淡褐色、年纪较大的单身汉;他衣着庄重,上半身黑色,腿部是胡椒与盐的颜色。他的黑发中间这里那里夹杂着灰色的斑点。仿佛是时间老人行进时溅泼上的;他的连鬓胡子早已白了。他非常尊敬董贝先生,并向他表示适当的顺从,但由于他是一位性格愉快的人,在那位庄严的人的面前总是感到局促不安,所以他从来没有因为妒嫉卡克先生参加过许多商谈而烦恼;由于他必须履行他的职责,他很少得到那份特殊的光荣,他还为此暗暗感到高兴。他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位伟大的业余音乐爱好者,对他的大提琴怀着父亲般的感情;他每个星期都要把它从他在伊斯灵顿1寓所搬到银行邻近的某个俱乐部里;有一个私人乐团每星期三晚上都在那里演出最令人伤心断肠的四重奏—— 1伊斯灵顿(islington):英格兰大伦敦内一自治市。 卡克先生是一位三十八岁或四十岁的有身份的先生,脸色红润,有两排完整发亮的牙齿,那种整齐和白色使人看了十分难受。要想避开它们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一讲话总是露出它们;他微笑的时候嘴巴张得十分宽阔(可是他的微笑很少浮现在嘴巴以外的脸上),因此其中总有某些像猫叫一样的东西。他仿效他的老板,爱系一条硬挺的白领带,衣服穿得紧紧贴贴,总是扣上全部钮扣。他对待董贝先生的态度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出色地表达出来。他跟他无拘无束,但又深知他们之间存在的距离。“董贝先生,根据我们之间的业务关系,一位像我这种地位的人向一位像您这种地位的人不论表示什么样效忠的敬意,我都不认为已经足够了。坦率地对您说,先生,我完全否认这一点。我觉得我做得还不能使我自己称心满意;天知道,董贝先生,如果免除我进行这种努力,那么您怎么还能受得了。”如果他把这些话印在招贴上,放在他外衣的胸前,供董贝先生随时阅读,他也不会比他的行为表露得更为明显的了。 这就是经理卡克。沃尔特的朋友,低级职员卡克先生是他的哥哥,比他大两三岁,但地位比他低一大截。弟弟的位子是在职务阶梯的顶端,哥哥的位子则是在它的最底层。哥哥从来没有上升到上面的一个梯级或者抬起脚来攀登一下。年轻人从他的头顶跨越过去,步步高升,但他总是在最底层。他对占有那个低下的地位完全心安理得,从不抱怨,当然也从来不希望改变它。 “您今天早上好吗?”有一天董贝先生来到之后不久,经理卡克先生手里拿着一卷公文,走进他的房间,问道。 “您好吗,卡克?”董贝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背对着壁炉,问道,“您有什么事情需要告诉我的?” “我不知道我是否需要打扰您,”卡克翻着手中的公文,回答道;“您知道,今天三点钟,委员会有一个会议您要参加。” “还有一个会议是在三点三刻,”董贝先生补充说道。 “您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情!”卡克高声喊道,一边仍在翻着公文。“如果保罗少爷把您的记性继承了下来,那么他将成为使公司不得安宁的人物了。有您一位就已足够了。” “您自己的记性也很好,”董贝先生说道。 “啊,我吗?”经理回答道。“像我这样的人,这是唯一的资本哪。” 董贝先生背靠着壁炉,站在那里,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的下属(当然是无意识的),这时他那高傲自负的神色没有稍减半分,也没有任何不愉快的样子。卡克先生严谨而雅致的衣着和有几分妄自尊大的态度(也许是他生性如此,也许是从离他不远的榜样中模仿到的)给他的谦恭增添了特别的效果。如果他能够的话,他似乎是一位会对征服他的力量进行反抗的人;但是董贝先生的崇高与优越的地位却把他完全压倒了。 “莫芬在这里吗?”董贝先生在短短的沉默之后,问道;卡克先生在那段时间中一直在翻着他的公文,并自言自语地嘀咕几句公文的摘要。 “莫芬在这里,”他抬起眼睛,露出那极为宽阔、极为急速的微笑,回答道:“正通过我们之间的隔墙哼唱着,我想大概是回想他昨天四重奏乐团的音乐吧,它把我弄得都快要疯了。我真希望他把他的大提琴烧了,把他的乐谱也一道扔到火里去。” “我觉得,您什么人也不尊敬,卡克,”董贝先生说道。 “是吗?”卡克问道,一边又露出了一个宽阔的、极为狡诈的微笑,露出了他的牙齿;“唔!不是对好多人都尊敬,我想。也许是,”他低声嘀咕着,仿佛他只是在想这件事,“我不想对一个以上的人负责。” 如果这是真的话,那么这是危险的品质;如果这是假装的话,那么它也同样危险。可是董贝先生似乎并不这样想;这时他挺直了身子,仍旧背对着壁炉站着,同时威严而镇静地望着他下属中这位第一把手,在神态中似乎对他自己的权力隐藏着比平时更为强烈的潜在的意识。 “说到莫芬。”卡克先生从公文中抽出一页纸来,继续说道,“他报告说,巴巴多斯1代销处的一位低级职员死了,因此建议为接替他的人订购一张船票,乘‘儿子与继承人’这条船去,它大约在一个月左右开航。我想,您认为谁去都一样吧?我们这里没有合适的人。”—— 1巴巴多斯(barbados):位于西印度群岛最东端,为一珊瑚岛;在狄更斯写作此书时,它是英国的殖民地。 董贝先生非常漠不关心地点点头。 “这不是一项很重要的任命,”卡克先生取出一支笔,在公文背面签署了意见。“我想他可能把这个职位赠送给一位孤儿,他一位音乐朋友的侄子了。它也许会终止他的提琴演奏,如果他有那方面的天赋的话。是谁?进来吧!” “请原谅,卡克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这里,先生,”沃尔特手里拿了几封没有启封的新到的信件,走进来,回答道: “是低级职员卡克先生,先生——” 经理卡克先生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被触到了痛处,感到羞耻与屈辱,或者装出这种样子;他换了一副抱歉的神色,低垂着眼睛,注视着董贝先生,片刻间一言不发。 “我想,先生,”他突然怒冲冲地转身对着沃尔特,说道:“我以前曾经请求您在谈话中别把低级职员卡克先生扯进来的。” “请您原谅,”沃尔特回答道。“我只是想要说,低级职员卡克先生告诉我,他想您出去了;否则,您与董贝先生正有事商谈的时候,我就不会来敲门了。这些是给董贝先生的信,先生。” “很好,先生,”经理卡克先生把信从他手里猛抢过去,回答道。“回去干您的事情去吧。” 可是卡克先生把信拿到手里那样随便无礼,因此他把一封信掉在地上了,而且他自己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董贝先生也没有留意到掉在他脚边的那封信。沃尔特迟疑了一会儿,心想他们两人当中这一位或那一位会注意到的,但发现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就停下脚步,走回来,把它捡起来,亲自搁在董贝先生的办公桌上。这些信都是邮寄来的;我们提到的这封信碰巧是皮普钦太太的定期报告,寄发地址像往常一样,是由弗洛伦斯写的,因为皮普钦太太是一位不擅长写字的女人。当董贝先生的注意力被沃尔特默默地吸引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凶猛地看着他,仿佛他相信他是故意把它从所有信中挑出来似的。 “您可以离开这个房间了,先生,”董贝先生傲慢地说道。 他把信在手里揉成一团,注视着沃尔特走出门外以后,没有启封就把它塞进衣袋。 “您刚才说,您要派一个人到西印度群岛去,”董贝先生急忙说道。 “是的,”卡克回答道。 “派年轻人盖伊去。” “好,确实很好。没有什么比这更容易的了,”卡克先生说道;他没有露出任何惊奇的表情,而是像先前一样,冷冰冰地在公文背面重新签署了意见。“派年轻人盖伊去。” “喊他回来,”董贝先生说道。 卡克先生迅速照办;沃尔特也迅速地回来了。 “盖伊,”董贝先生稍稍转过身子,以便回过头来看着他。 “有一个——” “空缺,”卡克先生嘴巴张得极为宽阔地说道。 “在西印度群岛。在巴巴多斯。我打算派您去,”董贝先生说道;他不屑美化明摆着的事实真相,“去接替巴巴多斯会计室里一个低级的职位。请代我转告您的舅舅,我已选择您到西印度群岛去了。” 沃尔特惊愕得完全停止了呼吸,因此连“西印度群岛”这几个字也不能重复说出来。 “总得派个人去,”董贝先生说道,“您年轻,健康,舅舅的境况又不好。告诉您舅舅,已经指派您了。现在还不走。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或者也许是两个月。” “我将留在那里吗,先生?”沃尔特问道。 “您将留在那里吗,先生!”董贝先生把身子朝他那边稍稍转过来一点,重复地说道。“您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卡克?” “住在那里,先生,”沃尔特结结巴巴地说道。 “当然,”董贝先生回答道。 沃尔特鞠了个躬。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董贝先生说道,一边重新看他的信。“当然,卡克,您在适当的时候向他交代一下旅行用品等等事情。他不必待在这里了,卡克。” “您不必待在这里了,盖伊,”卡克先生露出牙床,说道。 “除非,”董贝先生说道,他停止阅读,但眼睛没有离开信件,好像在听话似的。“除非他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先生,”沃尔特回答道;当无数种形形色色的景象涌现到他的心头时,他感到激动和慌乱,几乎昏了过去;在这些景象当中,卡特尔船长戴着上了光的帽子,在麦克斯廷杰太太家里惊愕得目瞪口呆;他的舅舅在小后客厅里悲叹着他的损失,是最为突出的两幅。“我实在不知道——我——我很感谢,先生。” “他不必待在这里了,卡克,”董贝先生说道。 卡克先生又随声重复了这句话,而且还收拾着他的公文,仿佛他也要走似的,这时候沃尔特觉得他再迟延下去就会是不可原谅的打扰了——特别是他已没有什么话要说的了——,因此就十分狼狈地走出了办公室。 他沿着走廊走过去,像在梦中一样感到既清醒而又束手无策,这时候他听到卡克先生走出来时董贝先生的房门又关上的声音,因为在这之后,这位先生立即喊住了他。 “劳驾您把您的朋友,低级职员卡克先生领到我的房间里来,先生。” 沃尔特走到外面的办公室里,把他的使命告诉了低级职员卡克先生。于是低级职员卡克先生就从一个隔板后面(他单独坐在一个角落里)走出来,沃尔特跟他一起回到经理卡克先生的房间里。 那位先生背对着壁炉站着,手抄在燕尾服里面,从白领带上面看着前面,那种严厉可怕的神色只有董贝先生本人才能有。他接待他们的时候,丝毫没有改变姿势或使他那生硬与阴沉的表情柔和下来,而仅仅向沃尔特示意,要他把门关上。 “约翰-卡克,”门关上以后,经理突然转向他的哥哥,露出两排牙齿,仿佛想要咬他似的。“您跟这位年轻人之间订立了什么同盟,凭着它,把我的名字挂在嘴上,来跟我纠缠不休?约翰-卡克,难道你觉得还不够吗?我是你的近亲,不能摆脱掉那份——” “说耻辱吧,詹姆斯,”另一位看到他在整个词上结巴住了,就低声插嘴道。“你是想这样说,也有理由这样说的,就说耻辱吧。” “那份耻辱,”他的弟弟同意,并强烈地加重了语气,“可是难道有必要把这事实在公司的老板面前不断地吆喝、张扬和通告吗?甚至在我受到信任的时候也要这样做吗?你以为提到你的名字跟在这里博得信赖与重用是协调的吗,约翰-卡克?” “不是,”那一位回答道。“不是,詹姆斯。上帝知道,我没有这样的想法。” “那么,你的想法是什么呢?”他的弟弟说道,“你又为什么硬要挡住我的道路?难道你还嫌伤害我不够吗?” “我从来没有故意伤害过你,詹姆斯。” “你是我的哥哥,”经理说道,“这伤害就足够了。” “我但愿我能消除这个伤害,詹姆斯。” “我但愿你能消除它,而且将消除它。” 在这谈话中间,沃尔特怀着痛苦与惊奇的心情,望望这一位,又望望那一位弟兄。那位年龄较大、但在公司里职务很低的人的眼睛向地面低垂着,脑袋搭拉着,站在那里,恭顺地听着另一位的谴责。虽然谴责的语气很尖刻,神色很严厉,而且当着震惊的沃尔特的面,但他却没有表示什么抗议,而只是用哀求的态度,稍稍抬起右手,仿佛想说:“饶恕我吧!”如果这些谴责是打击,而他是一位体力衰弱的勇士,那么他也会在刽子手面前站着。 沃尔特在感情上是一位宽厚与急躁的人,他认为他本人是无意间引起这些辱骂的原因,所以这时怀着诚挚的心情插进来说话。 “卡克先生,”他对经理说道,“这完全是我一个人的过错,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由于我粗心大意,这一点我怎么责怪自己也不会过分,因此我,我,毫无疑问,我经常提到职务较低的卡克先生,提到的次数大大地超过了必要,有时我也允许让他的名字脱口而出地说了出来,而这是违背您的明确的意愿的。但这都是我本人的错误,先生。我们从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交谈过一句话——说实在的,我们在任何问题上都很少交谈。就我这方面来说,先生,”沃尔特停了片刻之后,接着说道,“也并不是完全由于粗心大意。自从我到这里来以后,我对卡克先生一直很感兴趣,当我多么想念他的时候,有时就情不自禁地提到了他。” 沃尔特是真心诚意,并怀着高尚的心情讲这些话的。因为他看到那搭拉的脑袋、低垂的眼睛和抬起的手,心中想道,“我感觉到这点;我为什么不为这位孤立无援、伤心失望的人认错呢?” “事实上,您一直在避开我,卡克先生,”沃尔特说道;他对他真正感到怜悯,因此泪水都涌到眼睛里了。“我知道这一点,它使我感到失望和惋惜。当我初到这里来的时候,而且从那时候起,我确实很想成为您的好朋友,像我这样年龄的人所指望的那样,可是一切都是白费心思。” “请注意,盖伊,”经理迅速接过他的话头,说下去,“如果您还像过去那么硬要人们注意约翰-卡克的名字的话,那么您还会更加白费心思。那不是以朋友态度对待约翰-卡克先生的方式。问问他,他是不是这样认为的?” “那对我不是帮助,”哥哥说道。“它只会引起像现在这样的一场谈话;我不用说,我本来很可以避免参加的。谁要想成为我更好的朋友,”这时他说得很清楚,仿佛想要引起沃尔特的格外注意似的,“那就是忘掉我,让我没人理睬、默默无闻地过我自己的日子。” “别人对您说的话您是记不住的,盖伊,”经理卡克先生感到极为满意,心情兴奋起来,“所以我想应当让最有权威的人来对您说这一点,”这时他向他的哥哥点了点头,“我希望现在您不至于再把这忘掉了吧。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盖伊。 您可以走了。” 沃尔特走到门口,正想把门在身后关上,这时他又听到了兄弟两人的声音,而且还提到了他自己的名字,于是犹豫不决地站住,手还握着门的拉手,门还半开着,他不知道究竟是回去还是走开。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是有意地听到了随后发生的谈话。 “如果你能够的话,詹姆斯,请想到我的时候宽厚一些吧,”约翰-卡克说道,“当我告诉你,我对那孩子,沃尔特-盖伊的观察,已把我整个心灵都唤醒了;——我怎么能不这样呢。我的历史写在这里,”——这时他敲打着自己的胸膛——“当他初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几乎是另一个我。” “另一个你!”经理轻蔑地重复着。 “并不是现在的我,而是也是初到这里时的我,那时候我跟他一样乐观、轻率、年轻、没有经验,跟他一样扬扬得意地充满了永不平静、爱好冒险的幻想,跟他一样赋有能通向善良或通向邪恶的品质。” “我希望不是,”他的弟弟说道,语气中有着某种隐藏的与讽刺的意义。 “你把我刺得很痛;你的手没有颤抖,你戳进得很深,”另一位回答道,仿佛在他说话的时候,什么残酷的武器真正捅了他似的(或者沃尔特觉得是这样)。“当他初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想像着这一切。我相信它。对我来说,这是真实的。我看到他在一个看不到的深渊的边缘轻快地走着,那么多其他的人们都以同样愉快的神情在那里走着,并且从那里——” “老借口,”弟弟捅捅炉火,插嘴道,“那么多的人们。说下去吧。说,那么多的人们掉下去了。” “一位走着的人从那里掉下去了;”另一位回答道,“一位像他那样的孩子开始走上路途,一次又一次地失足,一点一点地往下滑,继续摔倒,直到后来,他倒栽葱地掉下去,并在底层发现他自己成了一个体无完肤的人。请想一想当我注意观察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呵。” “那只能怪你自己,”弟弟回答道。 “只怪我自己,”他叹了一口气,表示同意。“-我不想寻找别人来分担我的罪过或耻辱。” “你-已-经让别人来分担你的耻辱了,”詹姆斯-卡克通过他的牙齿咕哝着。虽然他的牙齿那么多那么密,但是他却能咕哝得清清楚楚。 “啊,詹姆斯,”他的哥哥回答道;他第一次用责备的声调说话,而且从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他似乎用手捂着脸,“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你的一个有用的衬托物。在你向上爬的时候,你任意地践踏我。请别用你的脚后跟踢我吧!” 接着是静默无声。过了一些时候,只听到经理卡克沙沙地翻阅公文的声音,仿佛他已决定结束这次会晤了。在这同时,他的哥哥退到门口。 “这就是一切,”他说道。“我是那么担心、那么害怕地注意观察着他,就像这是对我的一种小小的惩罚一样,直到他走过了我第一次失足掉下的地方,那时候我相信,即使我是他的父亲,我也不会比那更为虔诚地感谢上帝的了。我不敢预先警戒他,向他提出忠告;但是如果我看到了直接的原因的话,那么我就会向他显示我本人经历过的先例。我怕被别人看到我跟他讲话,唯恐人们会认为我加害于他,引诱他走向邪恶,使他堕落,或者唯恐我真正这样做。也许在我身上有这种传染性的病毒;有谁知道呢?请把我的历史跟沃尔特-盖伊联系起来想一下,也请把它跟他使我产生的感觉联系起来想一下,詹姆斯,如果你能够的话,那么请想到我的时候更宽厚一些吧!” 他说完这些话之后,走出到沃尔特站着的地方。当他看到他在那里的时候,他的脸色稍稍比先前苍白了一些;当沃尔特抓住他的手,低声说了下面一些话的时候,他的脸色就白得更厉害了。 “卡克先生,请允许我谢谢您!请允许我说,我对您是多么同情!我成了这一切的根由,我是多么遗憾!我现在几乎把您看成是我的保卫者与庇护人了!我是多么多么感谢您和可怜您啊!”沃尔特紧紧地握着他的双手,说道;他在激动中几乎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或说了什么话。 莫芬先生的房间就在近旁,里面没有人,门敞开着;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向里面走去,因为走廊里是难得让人自由来回经过的。当他们到了里面的时候,沃尔特在卡克先生的脸上看到心慌意乱的迹象,这时他几乎感到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孔似的;它变化得多么大啊。 “沃尔特,”他把手搁在他的肩膀上,说道。“我跟您之间隔着一段很远的距离,让我们永远这样吧。您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您是什么人!”当沃尔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时候,这句话好像已经到了他的嘴边了。 “那是在我二十一周岁之前开始的,”卡克说道,“——很久以前早就有了这样的趋向,但一直到大概那个时候才开始。当我开始成年的时候。我盗窃了他们的钱财。后来我又盗窃了他们的钱财。在我二十二周岁之前,全都被发觉了;从那之后,沃尔特,对于整个人类社会来说,我已经死了。” 他最后的那几个字又颤抖着到了沃尔特的嘴边,但是他说不出来,也说不出他自己想要说的任何一句话。 “公司对我很好。那位老人宽大为怀,愿上天为此好好报答他吧!这一位,他的儿子,也一样;那时他刚刚到公司里来,而我在公司里是曾经得到很大信任的!我被召唤到现在属于他的房间里——从那时以后,我再也没有进去过——,出来以后就成了一位您所知道的人。我在我现在的位子上坐了许多年,像现在一样孤独,但那时候对其余的人来说,我成了一个有名的、公认的榜样。他们对我都很仁慈,我也活下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在痛苦赎罪的这一方面已经有了改变;我想,现在除了公司的三位头头以外,这里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的历史。在那个小孩子长大,并把这件事告诉他之前,我的那个角落可能是个空缺。我希望就这样!从那天起,对我来说,这是唯一的变化;那天我们青春、希望和与善良人们的交往都留在我身后的那间房间里了。上帝保佑您!沃尔特!让您自己和所有对您亲爱的人们都保持着诚实的品质吧,否则就让他们不得好死!” 当沃尔特试图准确地回忆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经过的时候,除了上面的情况外,他所能记起的就是他仿佛感到过度寒冷似的,从头到脚,全身颤抖着,而且痛哭流涕。 当沃尔特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又以过去那种不声不响、意气消沉、卑躬屈节的态度伏在他的办公桌前。那时他看到他正在工作,并觉得他显然已坚决不再跟他来往,而且一再想到那天上午在短短的时间中所看到的和所听到的与两位卡克历史有关的所有事情,沃尔特几乎不相信:他已接到前往西印度群岛的命令;所尔舅舅和卡特尔船长不久就将失去他;弗洛伦斯-董贝——不,他是说保罗——不久将不再跟他次数很少、而且远远地相互看上几眼了;他日常生活中所热爱、喜欢与依恋的一切不久就将跟他告别了。 可是这是真实的,消息已流传到外面的办公室中,因为当他一只手支托着头,并怀着沉重的心情坐在那里沉思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信差珀奇从他的红木托架上下来,轻轻地推推他的胳膊肘,请他原谅,但又凑着他的耳朵,向他请求说,他想他能不能设法送回一罐价格便宜的腌制的生姜到英国来,好让珀奇太太在下次分娩后康复的过程中滋补滋补身体?—— 第14章 保罗愈来愈老气,并在假日里回家 当暑假临近的时候,聚集在布林伯博士学校中的眼睛没有光泽的年轻的先生们没有有失体统地作出任何表示,来表露他们的高兴。任何像“散伙了”这样一些激烈的措辞,对于这个崇尚礼仪的学校来说,都是很不合适的。年轻的先生们每半年启程回家一次;但他们从来不散伙。他们会蔑视这种行动。 托泽按照他母亲托泽夫人的明确的意愿,佩戴了一条浆过的白色麻纱围巾,并经常被它擦伤、弄痛。他母亲立意要他接受一个教会的职位,并认为他预先做好准备愈早愈好。托泽确实曾经说过,如果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话,他想他宁可留在现在的地方,而不回家去。他的这个声明与他论述这个问题的一篇论文中的一段看来可能是矛盾的;他在那段文章中说,“对家的思念与所有的回忆在他心中唤醒了期待与喜悦的最愉快的情感”;他还把自己比作一位罗马将军,由于新近战胜爱西尼1而得意扬扬,或者满载着从迦太基掠夺来的战利品向前行进,还有几个小时的路程就可以到达朱庇特神殿2;可以推测,他在这里为了比喻,是把朱庇特神殿比作托泽夫人的寓所;但是尽管这样,他的那个声明是十分真诚作出的。因为托泽似乎有一位严厉可怕的伯父,他不仅自告奋勇,在假期中考问他一些深奥难解的问题,而且还抓住一些无害的事件与事情,耍弄花招,以达到同样残酷的目的。因此,如果这位伯父要领他到戏院看戏,或者在出于善意的类似借口下,领他去看一个大汉,或一个矮子,或一个邪术家,或不论是什么,托泽知道他必须事先读一读经典著作中在这个问题上提到过的一些话,因此他就处在一种极为忧虑不安的状态中,不知道伯父在什么时候会大发脾气,也不知道他会引用什么权威的话来反对他—— 1爱西尼(iceni):古不列颠部落,国王普拉苏塔古斯(prasutagus)是罗马人的傀儡,罗马人企图在他死后吞并爱西尼,因此王后布狄卡(boudica)率军反抗,罗马人打败了他们,并大杀爱西尼人。结果只剩下一个小部落。 2朱庇特神殿(capitol):朱庇特(jupiter),也译朱比特,是罗马传说中的主神。 至于布里格斯,他的父亲决不要弄手腕。他不让他有片刻安宁。在假期中对这位年轻人进行的智力测验是那么繁多与严格,因此这个家庭的朋友们(当时住在伦敦堤水附近),每当走近肯辛顿花园中那个点缀性的水池时,心中很少不模糊地担心会看到布里格斯少爷的帽子漂浮在水面,而他未完成的练习则搁在岸边。因此,布里格斯对于假期完全不是满怀希望的;小保罗卧室中这两位同住者与所有其他年轻的先生们的情况十分相似;他们当中性格最灵活的人也是有教养地抱着听随天意的心情期待着这些假日的来临。 小保罗的情况却完全不一样。这头一个暑假一结束,他就要跟弗洛伦斯离别,可是暑假还没有开始呢,谁会去想到它的结束呢?保罗肯定不会去想。当快乐的时光愈来愈临近的时候,卧室墙上爬着的狮子和老虎变得十分驯服和爱闹着玩了。铺地板的漆布上的正方形与菱形中那些严厉的、狡猾的脸孔变得温和起来,不是用过去那样恶意的眼睛来窥视他了。那庄严的老时钟在它那遵守礼节的问话中语气变得更为关心人了;永不宁静的大海像先前一样整夜滚滚流动,伴随着它的是那忧郁而又令人愉快的音调,它随着波浪起伏而抑扬变化,仿佛在给他催眠。 文学士菲德先生似乎认为他也将好好地享受享受假日的乐趣。图茨先生打算从这次暑假开始,他整整一生都将过着假日的生活;因为他每天照例都要告诉保罗,这是他在布林伯博士的学校中的“最后半年”,他将立即开始继承他的财产。 保罗与图茨先生完全明白,他们虽然在年龄与身份上存在着差别,但是他们是亲密的朋友。随着假期临近,图茨先生在跟保罗待在一起的时候比过去哮喘得更加厉害,眼睛凝视着的次数也更多了;保罗知道,他这样是为了表示他对他们即将分离、不能相互见面而感到悲伤;保罗很感谢他的保护与好感。 甚至连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以及所有的年轻的先生们也都明白,图茨不知怎么的,已自命为董贝的保护者与监护人了;这个情况甚至连皮普钦太太也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这位善良的老太婆对图茨怀着怨恨与妒嫉的心情,在自己家里的圣堂中不断地斥责他是个“无知无识的傻瓜蛋”。然而天真无邪的图茨丝毫没有想到他已引起皮普钦太太的愤怒,就像他丝毫也没有其他确定的想法一样。相反的,他爱把她看作是个具有很多优点、极为出色的女士;由于这个缘故,在她看望保罗的过程中,他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地向她微笑,那么频繁地问她她好吗,因此终于有一夜她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不论他会怎么想,她对这不习惯;她不能忍受,也不想忍受这种情况,不论这是出自于他本人或出自于其他狂妄自大的臭小子。图茨先生的礼貌受到这样意想不到的报答,使他大为恐慌,所以他就隐藏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直到她走开为止。从那时起,在布林伯博士的学校里,他再也没有面对着这位刚强的皮普钦太太。 离假期还有两三个星期的时候,有一天科妮莉亚-布林伯把保罗喊到她房间里,说:“董贝,我将把对您的分析评语寄到您的家里去。” “谢谢您,夫人,”保罗回答道。 “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董贝?”布林伯小姐通过眼镜严厉地看着他,问道。 “不知道,夫人,”保罗说道。 “董贝,董贝,”布林伯小姐说道,“我开始担心,您是个不可救药的孩子了。当您不知道一个语句的意义的时候,您为什么不要求解释呢?” “皮普钦太太告诉我,我不许问问题,”保罗回答道。 “我得请求您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要对我提到皮普钦太太,”布林伯小姐回答道。“我不能允许这样做。我们这里的学习课程跟任何那一类东西有着天渊之别。如果再重复这样的话,那就会迫使我要求您在明天早上吃早饭以前毫无差错地向我回答问题,从verbumpersonale一直到simillimacygno。”1—— 1(拉丁文)意即“从‘人称动词’到‘更加像天鹅’。simillimacygno是犹文纳尔著名诗歌中的最后一句:“raraavisinterris,nigroquesimillmacygno” (地上的鸟很少像黑天鹅)。 “夫人,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保罗开始说道。 “如果您同意,董贝,我必须麻烦您别跟我说,您的意思并不是说,”布林伯小姐说道;她在训戒中仍保持着令人敬畏的礼貌。“我决不允许采用这种方式来进行辩论。” 保罗觉得最安全的办法是什么话也别说,所以他只是看着布林伯小姐的眼镜。布林伯小姐向他严肃地摇摇头以后,转向她面前的一张纸。“‘对保-董贝性格的分析’。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布林伯小姐停止阅读,说道,“分析这个词与综合的意义相反,沃克把它定义为‘把一个我们感觉或理解的客体分解为它的原始元素’。您看,它与综合的意义是相反的-现-在您知道分析是什么了,董贝。” 董贝似乎没有被照到他才智上的亮光完全夺去了目力,但他向布林伯小姐稍稍鞠了个躬。 “‘对保-董贝性格的分析’。”布林伯小姐把眼光投到纸上,“我发现董贝的天赋才能是非常好的;他爱好学习的性格也可以给予相同的评价。因此,把八作为我们的标准和最高数字,我认为董贝的这些品质每种可以评定为六又四分之三!” 布林伯小姐停了一下,看看保罗是怎样接受这个消息的。保罗不知道六又四分之三是指六镑十五先令还是六便士三法新1,还是六英尺三英寸,还是六点三刻,还是六个他还没有学习到的什么东西以及三个另外不知道的东西,所以就搓搓手,直望着布林伯小姐。看来他这样的回答不比他所能作出的其他任何回答坏;科妮莉亚就继续说下去—— 1法新(farthing):旧时英国铜币,等于1a4便士。 “‘粗暴二。自私二。喜欢跟粗野的人交往,就像在一位名叫格拉布的人的情况中所表现的,原先是七,但以后减少了。上流人士的举止四,并逐渐进步’。现在,董贝,我特别希望促请您注意的是这一分析末尾的总的评语。” 保罗做好准备,极为注意地听这个评语。 “对董贝可以作出总的评语如下,”布林伯小姐说道;她高声朗读,每念完两个词的时候,都要把眼镜转向她前面的小人儿:“‘他的才能与嗜好是好的;他取得了在现有情况下所能期望的进步;但这位年轻的先生值得惋惜的是,他的性格与行为怪僻(通常称为老气);虽然并没有任何显然需要加以责备的表现,但他常常跟其他和他的年龄与社会地位相近的年轻的先生们很不相同。’好了,董贝,”布林伯小姐放下那张纸,说道,“您听懂了吗?” “我想听懂了,夫人,”保罗说道。 “您知道,董贝,”布林伯小姐继续说道,“这个分析评语将寄到您家里,寄到您尊敬的父亲那里。他看到您的性格与行为怪僻,自然将会感到很痛苦。对我们来说,这自然是痛苦的,因为您知道,董贝,我们不能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喜欢您。” 她触到了这个孩子的痛处。随着他离别的时间愈来愈近,他心中暗暗地日益渴望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出于某种隐蔽的理由(他本人如果能理解的话,也只是很模糊地理解),他觉得他对这个地方的几乎每一件事物和每一个人都有一种逐渐增强的使他感到兴奋的感情。当他离开的时候,如果他们对他漠不关心,这将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希望他们都会亲切地记得他。他甚至还去安抚用链条栓在房屋后面的一条声音嘶哑、毛发蓬乱的大狗,把这作为自己的一部分工作,而这条狗过去是曾经使他感到极为恐怖的。他希望当他不再在这里的时候,甚至这条狗也会想念他。 可怜的小保罗很少想到,他这样做只是再一次显示出他与他同伴之间的差异,因此他尽可能地向布林伯小姐陈述了他的这种想法,而且不论那份正式的分析评语如何,他还是恳求她能行行好,设法去喜欢他。对和他们在一起的布林伯夫人,他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那位夫人甚至当着他的面也不能忍着不说出她时常重复的意见:他是个古怪的孩子;这时候保罗对她说,他相信她是完全正确的,他想这一定是他的骨头有毛病,但他不知道它;他希望她能假装没有看见它,因为他喜爱他们所有的人。 “当然,”保罗既胆怯而又完全直率(这是这孩子最独特、最可爱的性格之一)地说道:“不是像我喜爱弗洛伦斯那样地喜爱,那是决不可能的。您不能指望那样,是不是,夫人?” “啊,您这个老气的小人儿!”布林伯夫人低声喊道。 “可是我很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保罗继续说道,“如果我想到任何人都高兴我不在这里或者对这毫不关心,那么我离开的时候就会感到悲伤。” 布林伯夫人这时完全相信,保罗是世界上最古怪的孩子;当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博士时,博士没有反驳他妻子的意见。但是就像保罗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他说,学习是能解决好多问题的;而且又像那次曾说过的那样,他说,“培养他吧,科妮莉亚,培养他吧!” 科妮莉亚总是竭尽全力地培养他,保罗则过着艰辛的生活。可是除了完成功课外,他还早就给自己订了另一个目标,它老是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他则始终牢牢不放地追求着它。这个目标就是:成为一个温柔的、有用的、安静的孩子,不断努力去取得周围人们的喜爱与依恋;虽然大家还常常看到他坐在楼梯上的老地方,或者从他寂寞的窗口往外注视海浪与云彩,可是大家也更常常看到他在其他孩子们中间,谦逊地自愿为他们提供一些小小的服务。结果,在布林伯博士的房屋中,即使是在那些苦苦修行、坚定不移、一心不乱的年轻隐士们中间,保罗也是个普遍感兴趣的对象,一个他们全都喜欢的脆弱的小玩具,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要粗暴地对待他。可是他不能改变他的本性,或改写他的分析评语,所以他们都一致认为,董贝是一个老气的孩子。 不过,有一些跟这个名声相随的优待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享受的。这些优待不能让那些不太老气的孩子普遍享受,有一个就足够了。其他的孩子在夜间离开去睡觉时只是向布林伯博士和他的家人鞠躬,但保罗却会伸出他的小手,毫无顾忌地握握博士的手,又握握布林伯夫人的手,又握握科妮莉亚的手。如果需要请求撤销什么人的即将临头的惩罚的话,那么保罗总是充当代表。那位弱视的年轻人本人有一次由于打破玻璃与瓷器,也曾去跟他商量过。曾经纷纷谣传说,那位男管家待他很好,有时在他餐桌的啤酒中搀进一些黑啤酒,使他长得更强壮;这位严厉的人过去对凡世的孩子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 除了这些广泛的特权外,保罗还有权自由走进菲德先生的房间;他有两次曾经把昏厥状态中的图茨先生从这个房间领到新鲜的空气中(那是由于这位年轻人曾经在砂石滩上从一位最不顾死活的走私者——这位走私者曾秘密承认,海关曾经出价两百镑来要他的头,不论死活都可以——那里偷偷摸摸地买了一包卷烟,他不成功地尝试抽吸了一支短粗的烟,结果就昏倒了)。菲德先生的房间是温暖和舒适的;里面有一个小房间,他的床就摆放在那里;壁炉上方挂着一支长笛,菲德先生暂时还不会吹,但他说,他决心学会它;房间里还有一些书和一根钓竿,因为菲德先生说,当他有时间的时候,他必定决心学会钓鱼。由于同样的愿望,菲德先生还收藏了一支美丽的、弓形的、旧的小三键喇叭,一副棋盘和棋子,一本西班牙语语法,一套素描用的材料,一双拳击手套。菲德先生说,他毫无疑问决心要学会自卫的艺术,因为他认为每个人都有义务学习它,这样就可能保护陷于危难之中的女性。 可是菲德先生最大的宝物是一个绿色的大鼻烟壶,这是图茨先生在上一个假期结束的时候作为礼物赠送给他的;由于这是真正属于摄政王的财产,所以他曾付出一笔高价。不论是图茨先生还是菲德先生,吸这种或其他任何一种鼻烟,即使是极为节制极为适度的分量,都会连连不停地直打喷嚏。然而他们却喜欢用冷茶把一盒子鼻烟浸湿,用裁纸刀在一块羊皮纸上搅拌它,然后当场立即消费掉,这是他们极大的乐趣。在这过程中,他们把鼻子塞满,以殉道者坚定不移的精神忍受着惊人的折磨,并不时喝些餐用啤酒,得意扬扬地消遣娱乐。 保罗跟他们一道,默默坐在他的主要保护人图茨先生的身旁,对他来说,这些毫无顾忌的消遣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魔力。菲德先生谈到伦敦黑暗的神秘事物时,告诉图茨先生,他打算在即将来临的假期中亲自去仔细研究观察它的所有各个方面;为了这个目的他已商量妥当,住在佩克姆两位年老的未婚妇女家中;这时保罗把他看成仿佛是某些旅行游览或疯狂冒险书籍中的英雄,对这样一位能猛砍乱斩的人物几乎都感到害怕了。 假期很临近的一天晚上,保罗走进这个房间时,看到菲德先生正在填写印好的信笺中的空白部分,而另一些已经填写好并撒在他面前的信笺,图茨先生正在折迭它们,并在上面盖章。菲德先生说,“阿哈,董贝,您来啦,是不是?”——因为他们总是亲切地对待他,而且高兴看到他的——然后把其中的一封信向他扔去,说道,“也有一封是给您的,董贝。 那是您的。” “我的吗,先生?”保罗说道。 “您的请柬,”菲德先生回答道。 保罗看了一眼,看到除了他自己的姓名及日期是菲德先生的笔迹外,请柬是用铜版印刷的,内容是:布林伯博士及夫人恭请保-董贝先生于本月十七日星期三晚间光临一个早晚会,开始时间是七时半,届时将跳四对舞。图茨先生举起相同的一张纸,让他看到:布林伯博士及夫人也恭请图茨先生于本月十七日星期三晚间光临一个早晚会,开始时间是七时半,届时将跳四对舞。他向菲德先生挨近坐着的那张桌子看了一眼,看到布林伯博士及夫人也恭请布里格斯先生、托泽先生以及其他每一位年轻的先生光临同一个愉快的晚会。 然后菲德先生告诉他,也邀请他的姐姐参加,这使他感到十分高兴;还告诉他,这种晚会每半年举行一次;由于假期从那一天开始,所以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晚会以后跟他姐姐离开学校;保罗打断他的话说,他非常愿意。然后菲德先生让他了解,他必须用工整漂亮的字体写出回复,报告布林伯博士及夫人,保-董贝很高兴地接受他们恳切的邀请,有幸前来侍候他们。最后,菲德先生说,当布林伯博士和夫人在场的时候,最好别提这个喜庆的晚会,因为这些准备工作和整个安排都是根据古典主义和高尚教养的格调进行的;以布林伯博士和夫人为一方,以年轻的先生们为另一方,由于醉心于学术研究,假定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丝毫也不知道。 保罗谢谢菲德先生的这些指点,把请柬装进衣袋,像往常一样在图茨先生身旁的一条凳子上坐下来。可是保罗的头脑那天夜里感到很不舒服,他不得不用手支托着(他的头脑长久以来多少有些病痛,有时还很沉重与疼痛)。然而它还是往下低垂,逐渐地逐渐地垂落在图茨先生的膝盖上,并躺在那里,仿佛它不想再被抬起来似的。 他没有任何理由会变聋,但他想他刚才一定聋了,因为不久以后他听到菲德先生在他的耳边喊他,并轻轻地摇动着他,引起他的注意。当他十分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看四周的时候,他发现布林伯博士已到房间里来了;窗子开着,他的前额被喷洒的水淋湿了;虽然他确实很奇怪,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啊!喂,喂!好极了!我的小朋友现在觉得怎么样?”布林伯博士鼓励地说道。 “啊,很好,谢谢您,先生,”保罗说道。 可是地面似乎出了什么毛病,因为他不能稳定地站在上面;墙壁似乎也一样,因为它老爱旋转着,旋转着,只有非常使劲地注视着它们,才能使它们停止。图茨先生的头看上去既比正常时大,又比正常时远;当他用胳膊抱着保罗到楼上去的时候,保罗惊奇地注意到,门的位置跟他预料会看到的地方完全不同;最初他几乎以为图茨先生将迳直地走到烟囱上去。 图茨先生一片好意,十分亲切地把他抱到了房屋的顶层,保罗对他的亲切的情谊表示感谢。可是图茨先生说,如果他能够的话,他愿意比这做更多的事情,而他确实是做了更多的事情,因为他极为亲切地帮助保罗脱掉衣服,帮助他上了床,然后在床边坐下,吃吃地笑着,笑了好一阵子;文学士菲德先生从床的另一端弯过身子,用瘦削的双手理着保罗头上的硬发,使它们竖得笔直,然后假装保罗已恢复健康,要向他灌输各种学问的样子;菲德先生做得非常滑稽,态度又十分亲切,保罗决定不了究竟是向他笑好还是哭好,所以就同时又笑又哭。 图茨先生怎样消失不见,菲德先生又怎样转变成皮普钦太太的,保罗从没有想到要问,他也根本没有兴趣知道;但是当他看到皮普钦太太而不是菲德先生站在床的那一头的时候,他喊道:“皮普钦太太,别告诉弗洛伦斯!” “别告诉弗洛伦斯什么,我的小保罗?”皮普钦太太走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下来,说道。 “我的情形,”保罗说道。 “不会告诉,不会告诉,”皮普钦太太说道。 “皮普钦太太,您想我长大以后,我想做什么?”保罗在枕头上转过脸来对着他,并沉思地把下巴搁在他交叉的双手上。 皮普钦太太无法猜测。 “我想,”保罗说道,“把我所有的钱都存在一个银行里,永远不想再赚更多的钱,然后跟我亲爱的弗洛伦斯离开城市到乡下去,那里有一个美丽的花园,还有田野和森林,跟她在那里住一辈子!” “真的吗?”皮普钦太太喊道。 “是的,”保罗说道。“这就是我想做的,在我——”他停住了,然后沉思了一会儿。 皮普钦太太的灰色眼睛细看着他的若有所思的脸孔。 “如果我长大了,”保罗说道。然后他立刻接下去向皮普钦太太谈到晚会的一切情形,谈到邀请弗洛伦斯参加,谈到他会由于所有的男孩子都会爱慕她而感到自豪,谈到他们对他都很友善亲切和都喜欢他,谈到他很喜欢他们以及他为此而感到高兴。然后他向皮普钦太太谈到他的分析评语,谈到他确实老气,并想听听皮普钦太太对这一点的意见,和她是否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以及这意味着什么。皮普钦太太完全否认这一事实,以此作为她摆脱困境的捷径。但是保罗对这一回答很不满意,寻根究底地望着皮普钦太太,期待着她给一个真实一些的回答,因此她不得不站起来,望着窗外,来避开他的眼睛。 有一位沉着镇静的药剂师,不论哪一位年轻的先生病了,他就到学校里来。不知怎么的,他进了这个房间,并和布林伯夫人一起出现在床边。保罗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以及他们在这里待了多久;但是当他看到他们的时候,他在床上坐起来,详详细细地回答药剂师的一切问题,并低声对他说,请他别让弗洛伦斯知道任何情形,还说他已下定决心让她来参加晚会。他跟药剂师絮絮叨叨地聊了很多话;离别的时候,他们已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当他闭上眼睛重新躺下的时候,他听到药剂师在房间外面很远的一个地方说——或者是他梦见这个情形——,他缺乏生命力(保罗纳闷这是什么!),体质十分虚弱;由于这小家伙决心在十七日那一天跟他的同学们离别,因此如果他的状况没有恶化的话,那么最好是满足他的愿望;保罗又听他说,他很高兴从皮普钦太太那里听到,这小家伙想在十八日到他伦敦的朋友家里去;他对病人的情况了解得更加清楚的时候,他将在十八日以前写信给董贝先生。现在没有直接的理由要——什么?保罗没有听清这个词。保罗还听到他说,这小家伙头脑聪明,但他是个老气的孩子。 他那么明白地表达,许多人又那么清楚地看到的老气究竟是什么呢?保罗怀着一颗跳动的心感到纳闷。 他弄不明白这一点,也没有长时间花心思去琢磨。皮普钦太太如果曾经离开的话(他想,他跟博士一起出去了,但也可能这全都是一场梦),现在她又在他身边了。不久,一个瓶和一个杯子魔术般地出现在她手里,她为他把瓶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在这之后,布林伯夫人亲自给他送来一些真正美味的果子冻;然后他觉得自己很好,所以在他的迫切的恳求下,皮普钦太太就回家去了;布里格斯与托泽则回来睡觉了。可怜的布里格斯对他本人的分析评语感到愤愤不平;如果它是个化学过程的话,那么它也不会比这更使他烦恼不安;但是他对保罗很好,托泽对保罗也很好,其他所有人对他也都很好,因为他们每个人在就寝之前都前来看望他,并对他说,“您好吗,董贝?”“高兴起来,小董贝!”等等。布里格斯躺到床上以后,醒了好久,对他的分析评语仍旧喃喃抱怨着;他说,他知道它完全错了,他们要是对一个杀人犯进行分析,也不会比这分析得更坏的了;布林伯博士如果靠这挣钱过活的话,那么他怎么能喜欢它呢?布里格斯说,让一个孩子整整半年时间都成为划船的奴隶,然后在分析中把他评为懒惰;每星期从他应得的伙食中克扣去两个正餐,然后在分析中把他评为贪吃,这是很容易的;但他相信,这是不能使人心悦诚服的,是不是?啊!天哪! 第二天早上,那位弱视的年轻人在敲锣之前上楼来告诉保罗,他还是在床上躺着,不用起来,保罗很高兴地依照他的话做了。皮普钦太太比药剂师早来一些时候,但在她来之前更早一些时候,保罗第一个早上(那时候离现在似乎多长久啊!)看到的那位清扫火炉的善良的年轻女人把他的早饭送来了。他们在一个远远的地方又开始商议,或者保罗又做了这样的梦,然后,药剂师跟布林伯博士和夫人一起走回来,说道: “是的,我想,布林伯博士,既然假期很快就要来临,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让这位年轻的先生从他的书本中摆脱出来了。” “当然可以,”布林伯博士说道。“亲爱的,劳驾你通知科妮莉亚一声。” “一定,”布林伯夫人说道。 药剂师弯下身子,仔细地观察着保罗的眼睛,非常关切、非常细心地摸摸他的头、他的脉搏、他的心脏,因此,保罗说,“谢谢您,先生。” “我们的小朋友,”布林伯博士说道,“从来没有喊叫过痛苦。” “啊没有!”药剂师回答道。“他是不大可能喊叫痛苦的。” “您觉得他好多了吗?”布林伯博士问道。 “啊,他好多了,先生,”药剂师回答道。 保罗开始按照自己奇怪的方式来思考当时引起药剂师思考的问题;他是那么沉思地回答了布林伯博士的两个问题。可是,当他的小病人正开始进行内心探索时,药剂师正巧碰上了他的眼光,于是他就立刻用一个愉快的微笑停止了出神,保罗也用微笑回答他,不再思考了。 他整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做着梦,看着图茨先生;但第二天他起来了,走下楼去。哎哟,你看,大钟出了点什么事,一位站在梯子上的工人已把钟面卸下,现在正借着一支烛光,把工具戳进机械中去!对保罗来说,这是一件大事;他在楼梯最低的一级上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看着正在进行的操作;有时向歪斜地靠在近旁墙上的钟面看一眼,心中有些不安地猜疑,它正在向他送秋波吧。 梯子上的工人很有礼貌;当他看到保罗的时候,问他,“您好吗,先生?”于是保罗就跟他攀谈起来,告诉他,他最近身体不十分好。这样消除隔阂之后,保罗向他问了许多关于钟乐和时钟的问题;例如,人们是不是在寂寞的教堂尖塔里值夜,以便到时候敲响时钟;人们死去的时候,钟是怎样敲的,它们跟结婚的钟声是不是不同,还是仅仅是在活着的人们的幻想中听起来凄凉而已。当保罗发现他新结识的朋友对古代的熄灯晚钟1没有很多知识的时候,他就向他叙述了那个风俗;保罗还问他,作为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他觉得艾尔弗雷德国王2用燃烧蜡烛的办法来计算时间的主意怎么样;工人回答说,他认为现在重新采用这种办法,时钟行业就会破产了。最后,保罗继续看着,直到时钟完全恢复了它平时的外貌,重新发出了它那沉着冷静的问题为止。这时候这位工人把工具收拾到一个长篮子中去,向他告别之后,离开了。虽然在这之前他走到门口擦鞋的棕垫那里时曾向男仆低声说了几句话,其中有“老气”这两个字——因为保罗听到了—— 1中世纪,根据一项特别法律,在欧洲的许多城市,夜间到了规定的熄灯时间,就敲钟发出通知。 2艾尔弗雷德国王(kingalfred,849-899年),别称艾尔弗雷德大帝(alfredthegreat),是九世纪时英格兰西南部撒克逊-韦塞克斯(saxon-wessex)王朝的国王(在位时间为871-899年);他治国井井有条,善制订一部重要法典;用点蜡烛来计算时间的方法就是他建议的。 似乎使人们感到遗憾的“老气”究竟是什么呢?它究竟是什么呢? 由于他现在不需要学习什么,所以他不时想到这一点;如果他要想的事情比现在少一些,那么他想到这一点的次数就会更多了。但是他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想;因此整天经常在想着。 首先想到的是弗洛伦斯要来参加晚会。弗洛伦斯将会看到,男孩子们都喜欢他,这会使她高兴。这是他主要想的问题。让弗洛伦斯相信,他们对他都很温存、友善,他已成了他们所宠爱的小人儿,这样她想到他曾在这里度过的时光时心里就不会很难过。也许以后当他回到这里来的时候,弗洛伦斯也会感到高兴一些。 当他回来的时候!每天十五次,他那小脚静悄悄地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把书籍、纸片以及所有属于他的零星物品全都一一搜集起来,放在一起,直到最微细的小东西也不遗漏,准备着带回家去!丝毫也看不出小保罗还打算回来;没有作这样的准备;不论他想什么或做什么,都跟回来没有关系;只是当他想到他姐姐的时候,他才稍稍想到这一点。相反的,当他在房屋里四处漫步的时候,他不得不想到他所熟悉的一切事物,因为他即将与它们分离;因此他整天就不得不想到许多事情。 他不得不去窥探楼上的那些房间;心想当他离开之后,它们将会多么冷落,将会继续肃静无声地度过多少个日子,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和多少个年。他不得不想到,是不是会有另一个孩子(像他本人一样老气)在这里走来走去;这些奇形怪状的图案与家具是不是将同样呈现在他的眼前;是不是有人会跟这个孩子谈到有一位小董贝曾经在那里住过。 他不得不想到楼梯上有一幅肖像,当他走过以后回头望着他的时候,他总是恳切地目送着他;当他跟不论什么人一起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似乎仍在注视着他,而不是注视他的同伴。他不得不跟挂在另一个地方的一幅版画联系起来想到许多;在那幅版画中,一个他所知道的人,一个头的周围有着祥光的人,神情宽厚、温良、仁慈,手指着上方,站在一群惊奇的人们的中心。 在他的卧室的窗子旁边,许许多多的思想跟这些思想掺合在一起,像滚滚波涛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涌了上来。那些在恶劣的天气中经常在海面盘旋的野鸟是在哪里栖息的?云是从哪里升起的,最初又是从哪里产生的?急速流动的风是从哪里刮起来的?又停在哪里?他与弗洛伦斯曾经经常坐着、注视着并谈论着这些事情的地方,没有他们在那里,能跟往常完全一样吗?如果他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弗洛伦斯单独地坐在那里,它对她能跟往常一样吗? 他也不得不想到图茨先生和文学士菲德先生;不得不想到所有的孩子们;不得不想到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不得不想到家,想到他的姑妈和托克斯小姐;不得不想到他的父亲、董贝父子公司、沃尔特和他那可怜的、年老的、得到了他所需要的钱的舅舅,以及那位声音粗哑,有一只铁手的船长。除此之外,在白天当中,他还需要去看望好些地方;到教室里去,到布林伯博士的书房里去,到布林伯夫人专用的房间里去,到布林伯小姐个人专用的房间里去,还要到那条狗那里去。因为他现在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在整个房屋里自由地走来走去,并且因为他想跟每个人都在深厚的情谊中分别,所以他就用他自己的方式去为他们所有的人效劳。有时他为布里格斯在书中找到他常常找不到的地方;有时他为其他陷入困境的年轻的先生们从词典中查找出单词来;有时他为布林伯夫人握着一束丝,让她绕成线团;有时他把科妮莉亚的书桌收拾整齐;有时他甚至会悄悄地溜进博士的书房,坐在他的博学的脚旁的地毯上,轻轻地转动着地球仪和天体仪,环游世界,或在遥远的星际间飞行。 总之,在那些最接近假期的日子里,当其他年轻的先生们正拼命地复习整整半年来的功课的时候,保罗是在那座房屋中前所未有的享受特权的学生;他本人也难以相信这一点;可是他的自由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地持续着;小董贝被每一个人爱抚着。布林伯博士对他特别照顾,有一天约翰逊缺乏考虑地向保罗说了一声“可怜的小董贝”,博士就请他离开餐桌;保罗虽然当时曾经脸红了一阵,奇怪约翰逊为什么会怜悯他,但觉得处分有些严厉与苛刻。前一天晚上他清清楚楚地偷听到这位伟大的权威人物曾同意布林伯夫人提出这种看法:可怜的、亲爱的小董贝比过去更老气了,所以他认为博士对约翰逊的处理是否公正就更有问题了。现在保罗开始想,如果很消瘦,虚弱,容易疲倦,很快就想在任何地方躺下休息,那一定是老气无疑了;因为他不由自主地感到,这些愈来愈成为他每天的习惯了。 举行晚会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布林伯博士在早餐时说道,“先生们,我们将在下个月的二十五日重新开始学习。”图茨先生立刻扔掉了恭敬顺从的枷锁,戴上了戒指,在不久以后随随便便的谈话中提到博士的时候,竟居然把他叫做“布林伯”!这种自由放任的行动在年龄较大的学生中间引起了钦佩与羡慕,但却把年龄较小的学生吓得毛骨悚然,他们似乎感到奇怪,梁木居然没有掉下来把他压得粉身碎骨。 在早餐或午餐时,丝毫也没有提到晚间的仪式;但屋子里整天都在忙乱着,保罗在漫步的过程中,看到了各种奇怪的长凳和烛台,还看到竖立在客厅门外梯台上的罩着绿色大外套的竖琴。午餐时布林伯夫人的头也有些变得奇怪,仿佛她把头发卷得太紧了;布林伯小姐虽然每个鬓角各有一根雅致的辫子,可是她自己的短短的卷发似乎下面也用纸卷扎,而且还用剧场节目单卷扎;因为保罗在她的闪闪发亮的眼镜一边的上方看到“皇家剧院”几个字,在另一边的上方看到“布赖顿”几个字。 在临近晚上的时候,在年轻的先生们的卧室里,展现出一片白色的背心与领带,十分富丽,同时散发出头发末梢被烫了的气味;由于气味十分强烈,因此布林伯博士派男仆上楼来,一边向大家问候,一边想了解一下房屋是不是着火了。但实际上只是理发员在给年轻的先生们做卷发,他在热情工作中把火钳子烧得太热了。 保罗穿好衣服——这件事做得很快,因为他觉得不舒服,昏昏欲睡,而且不能很久站着——以后,走到楼下客厅里;他在那里看到布林伯博士穿着礼服,正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但是他的神态威严,漫不经心,仿佛他认为不久会有一两个人进来看看,这是完全可能的。不一会儿,布林伯夫人进来了,保罗觉得她看上去美丽可爱;她穿了那么多的裙子,因此在她周围走一圈,就有些像是进行一次小小的旅行似的。布林伯小姐在她妈妈之后不久就下来了,她看去衣服穿得有点过于紧窄,但很娇媚。 接着来到的是图茨先生和菲德先生。这两位先生每人手里都拿着礼帽,仿佛他们是住在其他地方似的;当男管家通报他们来到的时候,布林伯博士说道,“是啊,是啊,是啊!上帝保佑我的灵魂!”并似乎非常高兴见到他们。图茨先生闪耀着珠宝饰物和钮扣,而且他把这个情况看得很重要;当他跟布林伯博士握过手,并向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鞠过躬之后,他把保罗拉到一旁,问道,“您对这有什么想法,董贝?” 图茨先生虽然怀有适度的自信心,但是总的来说,他背心上最下面的一颗钮扣究竟扣上是不是合适,同时把一切情况冷静思考过之后,他的袖口究竟最好是卷上来还是卷下去,他好像都很犹豫不决。当他看到菲德先生的袖口是卷上的,他就把自己的袖口也卷上,但下一个来的人的袖口是卷下的,他就把自己的袖口也卷下。背心的钮扣的扣法不仅在最下面的一颗,而且在最上面的一颗也有差别;随着来到的人们愈来愈多,这些差别变得那么多那么复杂,因此图茨先生的手指就不断地翻动着衣服上的那个附属品,仿佛在操作某个仪器似的;他觉得这种要求不停进行的动作真使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所有这些年轻的先生们,领带系得紧紧的,头发烫得卷卷曲曲,脚上穿着轻舞鞋,手里拿着最好的礼帽,都在不同的时间被通报和介绍了;在这之后,舞蹈教师巴普斯先生在巴普斯夫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布林伯夫人对他们特别亲切友好和谦虚有礼。巴普斯先生是一位很庄重的先生,讲话慢条斯理,字斟句酌;他在灯下站了不到五分钟,就开始跟图茨先生谈话(图茨先生一直在默默地跟他比较轻舞鞋),谈的是:当别人把原料送到您的港口跟您交换金子的时候,您该怎么处理您的原料。这个问题对图茨先生来说是复杂难解的,他就建议说,“把它们煮了。”可是巴普斯先生看来并不认为那是个可行的办法。 这时保罗从沙发中垫上垫子的一个角落(他把它作为他的观察哨)中悄悄地溜开,走到楼下一个喝茶的房间中,准备迎接弗洛伦斯;他已经将近两个星期没有看到她了;因为唯恐会着凉,他在上星期六和星期天都留在布林伯博士的学校中。不一会儿她来了;她穿着朴素的舞衣,手里拿着鲜花,看上去是那么美丽;她跪到地上,搂着保罗的脖子,并吻着他(因为除了他的朋友梅丽亚和在那里等着向外端茶的另一位年轻的妇女外,没有其他人在那里),这时候他简直下不了决心让她再走开,或把她的明亮的、喜爱他的眼睛从他的脸上移开。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弗洛伊?”保罗问道;他几乎可以肯定,他在那里看到一颗眼泪。 “没有什么,亲爱的,没有什么,”弗洛伦斯回答道。 保罗用手指轻轻地摸摸她的脸颊——不错,那确实是一颗眼泪!“啊,弗洛伊!”他说道。 “我们将一起回家去;我将护理您,亲爱的,”弗洛伦斯说道。 “护理我!”保罗重复地说道。 保罗不明白这跟眼泪有什么关系,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位年轻的妇女这么认真地看着,也不明白为什么弗洛伦斯把脸转过去片刻,然后又转回来,闪露着微笑。 “弗洛伊,”保罗手中握着她的一束黑色的卷发,说道,“告诉我,亲爱的。你是不是认为我变得老气了?” 他的姐姐大笑着,爱抚着他,告诉他说,“不!” “因为我知道他们这么说,”保罗回答道,“我想知道他们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弗洛伊。” 可是门上传来很响的敲门声,弗洛伦斯急忙走到桌旁,姐弟两人就没有再说什么话。保罗看到他的朋友梅丽亚向弗洛伦斯低声说了些什么,仿佛在安慰她似的,这又使他感到奇怪;但是一位新来的人迅速地驱除了他头脑中的诧异。 这是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斯克特尔斯夫人和斯克特尔斯少爷。假期结束以后,斯克特尔斯少爷将是一名新学生;他的父亲是下议院的议员,在菲德先生的房间中一直享有盛名;菲德先生谈起他的时候,曾说,当议长准许他发言的时候(人们期望他发言已有三四年了),人们就可以指望他会猛烈抨击激进主义者。 “比方说,这是什么房间呢?”斯克特尔斯夫人向保罗的朋友梅丽亚问道。 “布林伯博士的书房,夫人,”这是回答。 斯克特尔斯夫人通过长柄眼镜对房间作了全貌性的观察之后,赞许地点点头,并对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很好。”巴尼特爵士同意,但斯克特尔斯少爷却满脸疑云,不肯相信。 “那么这位小人儿呢,”斯克特尔斯夫人转向保罗,说道,“这是一位——” “年轻的先生,夫人,是的,夫人,”保罗的朋友说道。 “您姓什么,我这位脸色苍白的孩子?”斯克特尔斯夫人问道。 “董贝,”保罗回答道。 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立刻插嘴道,他曾荣幸地在一个公共宴会上遇见保罗的父亲,他祝愿他身体很好。然后保罗听到他跟斯克特尔斯夫人说,“城里——很有钱——极值得尊敬——博士说到过。”然后他对保罗说,“请告诉您的好爸爸,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听说他的身体很健康,感到很高兴,并请向他转达他最好的问候,好吗?” “好的,先生,”保罗回答道。 “那是我勇敢的孩子,”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道。 “巴尼特,”他转向斯克特尔斯少爷;斯克特尔斯少爷正在大吃葡萄干饼干,对即将来临的学习进行报复,“这是一位你可以认识的年轻的先生,巴尼特,”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道,他对准许这一点加强了语气。 “这是什么样的眼睛啊!什么样的头发啊!一张多么可爱的脸孔啊!”斯克特尔斯夫人通过她的长柄眼镜看到弗洛伦斯的时候,温柔而又高声地喊道。 “我的姐姐,”保罗介绍她说。 斯克托尔斯这一家人现在完全满意了。由于斯克托尔斯夫人一看见保罗就喜欢上了他,他们就一起上楼去;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照看弗洛伦斯,小巴尼特则跟随在后面。 他们到达客厅以后,小巴尼特没有长久处在不引人注意的地位,因为布林伯博士立刻把他拉了出来,要他跟弗洛伦斯跳舞。保罗觉得他不显得特别快乐,除了阴沉着脸或对他自己未来的事情关心外,没有表现出其他的情绪;但是因为保罗听到斯克特尔斯夫人对正用扇子打着拍子的布林伯夫人说,她亲爱的孩子显然已被那位天使般的女孩子董贝小姐深深地迷住了,所以这么看来,小斯克托尔斯正处在幸福快乐的状态中,只是他没有把它表露出来罢了。 小保罗认为,这是个奇怪的巧合:没有任何人抢占他在那些坐垫中的位子;当他重新来到房间里来的时候,他们记得那是他的位子,全都让出路来,让他回到那里去;当他们注意到他喜欢看弗洛伦斯跳舞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在他前面,而是在他前面留出空地,这样他的眼睛就可以跟随着她转。他们对他都很亲切,甚至不久来到的许多陌生人也一样,不时前来跟他谈话,问他身体好吗,头是不是痛,以及是不是觉得疲倦。他对他们的亲切与关心十分感谢。他靠在角落里垫起的座垫上,跟布林伯夫人和斯克托尔斯夫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每次舞跳完之后,弗洛伦斯就立刻走来坐在他的身旁;因此他确实观看得很快乐。 弗洛伦斯愿意整夜坐在他的身旁;如果按照她自己的心意,她宁肯一次舞也不跳;但是保罗让她跳,告诉她,他很喜欢看到她跳舞。他跟她讲的也是真话,因为他看到他们全都那么强烈地爱慕她,她在房间中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小玫瑰骨朵,这时候他小小的心感到兴奋得意,他的脸闪耀着红光。 保罗从坐垫中间她休息的地方可以看见和听见几乎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仿佛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娱乐而安排的。在他注意观察到的一些小事情中,他注意到舞蹈教师巴普斯跟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交谈,就像他曾间过图茨先生那样,很快就问他,当别人把原料运到您的港口来交换您的金子的时候,您将怎样处理您的原料——保罗觉得这是一件神秘莫测的事情,很想弄个明白,究竟应该怎么办呢。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在这个问题上有许多话要说,他也就说了,但好像没有解决问题,因为巴普斯先生反驳说,是的,但是假设俄国人用牛脂来干预,那该怎么办,它使巴尼特爵士几乎哑口无言,因为在这之后他只能摇摇头说,他想,那么您就必须求助于您的棉花了。 巴普斯先生走到巴普斯夫人那里去,让她高兴起来(她因为被冷落在一旁,正假装在看那位演奏竖琴的先生的乐谱),这时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目送着他,仿佛他认为他是一位超群出众的人物似的。不久,他向布林伯博士说了这些话,并问道,他是否可以冒昧地问一下他是谁,他是否曾经在商业部工作过。布林伯博士回答说,没有,他相信没有; 实际上他是一位教授,教。 “我敢肯定,是教与统计有关的什么学科的吧?”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道。 “啊,不,巴尼特爵士,”布林伯博士擦擦下巴,回答道。 “不,准确地说不是。” “我敢打赌,是教某种数字计算的,”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道。 “啊不错,”布林伯博士说,“不错,不过不是您所说的那种1。巴普斯先生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巴尼特爵士,—— 实际上他是我们的舞蹈教授。” 保罗吃惊地看到,这个信息大大改变了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对巴普斯先生的看法,巴尼特爵士火冒三丈,怒视着在房间的另一边的巴普斯先生。他们经过的情形告诉斯克特尔斯夫人时,甚至当她的面咒骂巴普斯先生该死,说他真是无比的、十足的厚颜无耻。 保罗还注意到另一件事情。菲德先生喝了几杯倒在乳黄色玻璃杯里的尼格斯酒2之后,开始享受乐趣。舞蹈总的来说是拘泥礼仪的,音乐相当严肃——实际上有些像教堂音乐——,但是菲德先生几杯下肚之后,对图茨先生说,他打算把晚会搞得热闹有趣一些。在这之后,菲德先生不仅开始跳舞,仿佛他只是想跳舞,而不想做别的事情,而且还在暗中鼓动乐队演奏狂热的曲调。另外,他开始对女士们特别献殷勤;当他跟布林伯小姐跳舞的时候,他还在她耳边悄悄地说——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但是声音并不是轻到使保罗听不到他念了这首美妙的诗: “如果我有一颗心完全虚伪, 那么伤害您我却永远不会!”3—— 1巴尼特爵士说“某种数字计算(figuresofsomesort)”,博士说不是他所说的那种。因为figures的一个意义是计算,另一个意义是舞蹈中的舞步形式。 2尼格斯酒(negus):用热水、糖、柠檬、香料和酒混合成的饮料。 3理查德-布林斯里-谢立丹(richardbrinsleysheridan,1975-1816年)所写喜剧《伴娘》(theduenna)中唐-卡洛斯(doncarlos)所唱的小曲。 保罗听到他把这首诗连续重复念给四位年轻的女士听。菲德先生对图茨先生说,他担心明天他将因此而遭受惩罚,这话也许是很有道理的。 这种相对说来放荡的行为,特别是音乐格调的改变(它开始把街上流行的低级庸俗的曲调也包括进来了),使布林伯夫人有些惊慌,因为这自然是会使斯克特尔斯夫人感到生气的。但是斯克特尔斯夫人十分和善,她请布林伯夫人不必介意,而且极为亲切极有礼貌地接受了布林伯夫人的解释:菲德先生有时在这种场合下兴奋起来,就会做出过火的事情来;她说,就他的身份来说,他似乎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还说,她特别喜欢他那质朴的发型(前面已经提到过,那只有四分之一英寸长)。 有一次,当跳舞中间停歇的时候,斯克特尔斯夫人对保罗说,他似乎很喜欢音乐。保罗回答说,是的;如果她也喜欢,那么她应当听他姐姐弗洛伦斯唱歌。斯克托尔斯夫人立刻发现,她真愿意她的这个渴望能得到满足,简直渴望得要死了;弗洛伦斯虽然起初听到要她在这么多的人们面前唱歌十分惊慌,因此恳切地请求原谅她不唱;可是保罗把她喊到他那里,说,“唱吧,弗洛伊!请唱吧!为了我,我亲爱的!”这时候,她就迳直地走向钢琴,开始唱起来。所有的人全都往旁边闪开一些,让保罗可以看到她;他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那么年轻,善良,美丽,对他那么亲切;他听到她的响亮动人的声音那么自然、甜美;同时,一个在他与他一生的一切爱情和幸福之间的金环,正从寂静中升起来;这时候他把脸转开,掩藏他的眼泪。 他们全都爱弗洛伦斯!他们怎么能不爱呢!保罗事先就知道,他们一定会爱她而且将会爱她的。当他坐有坐垫中间角落里,平静地交叉着双手,松弛地向下蜷曲着一条腿的时候,很少人会想到,当他注视她时,是什么样的得意与喜悦使他幼稚的胸膛扩张,同时的又感觉到一种什么样的甜蜜与平静啊!对“董贝的姐姐”的热情洋溢的赞扬从所有的男孩子那里传到他的耳朵里;对这位沉着与谦逊的小美人的羡慕从每张嘴中说出;对她的智慧与才能的评论不断在他身旁散布;同时,可以模糊地觉察到,有一种与弗洛伦斯与他本人有关的、对他们两人表示同情的情感,仿佛扩散在夏夜的空气中似的,在他四周传播开来,安慰着他并使他感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孩子这天夜里所观察到的,感觉到的和想到的一切——不论是在呈现出来的还是没有呈现出来的,现在的还是过去的——就像那彩虹中的颜色一样,或太阳照耀下彩色鸟的羽毛的颜色一样,或太阳沉落时光线淡弱的天空中的颜色一样,全都混合在一起了。他最近不得不想到的许多事情在音乐中,在他眼前掠过;它们不再引起他的注意,今后也未必能让他去耗费心思;它们好像已经平静地处理过了,已经过去了。他几年前注视过的一个幽静的窗子面对着几英里以外的海洋;他昨天还在海浪上翻腾着的幻想就像平息的波涛一样,消释了,安静了。当他躺在海滩上的摇篮车中曾经感到奇怪的那神秘的、同样的低语声,他想他仍旧可以通过他姐姐的歌声,通过嘈杂的人声和通过脚步声听得出来,而且在轻轻走过去的脸孔中,甚至在时常前来跟他握手的图茨先生的深切的温存中,也多少反映了这一点。他通过周围普遍存在的亲切气氛,仍旧认为它在对他说话。他不知怎么的,甚至他的老气的名声似乎也与它联系着。小保罗就这样坐在那里沉思着,听着。看着,做着梦,感到很快乐。 一直到告别的时间来到:这时候,晚会中确实出现了一片激动的感情。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领着小斯克特尔斯来跟保罗握手,问他,他是否记得告诉他的好爸爸,他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过,他希望这两位年轻的先生会成为亲密的朋友,并向他转达他的最亲切的问候。斯克特尔斯夫人吻了他,把他的头发在前额上分开,并把他抱在手中;甚至巴普斯夫人也从演奏竖琴的年轻人的乐谱旁边走过来,像房间里所有的人一样,十分热情地向他告别——可怜的巴普斯夫人!小保罗看到她这样做,感到很高兴。 “再见,布林伯博士,”保罗伸出手,说道。 “再见,我的小朋友,”博士回答道。 “我很感谢您,先生,”保罗天真地仰起头来,望着他那可怕的脸。“烦请您吩咐他们好好照料戴奥吉尼斯1。”—— 1戴奥吉尼斯(diogenea,公元前《412?-323年),亦译第欧根尼或提奥奇尼斯,希腊犬儒派哲学家。这里把他作为那条狗的名字。 戴奥吉尼斯就是那条狗;他在他的一生中,在保罗来到之前,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博士答应当保罗不在的时候,他们将会非常细心地照料戴奥吉尼斯;保罗再次感谢他,并跟他握手之后,怀着极为衷心的、恳切的感情,向布林伯夫人和科妮莉亚告别,因此布林伯夫人本来整个晚上都打算向斯克特尔斯夫人提到西塞罗的,但从这时刻起她就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科妮莉亚把保罗的双手握在手中,说“董贝,董贝,您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上帝保佑您!”保罗心想“这一点表明,一个人是多么容易冤屈一个人啊!因为布林伯小姐虽然是一个刽子手,但她是一位心口如一的人,她的话是真实的。” 然后年轻的先生们中间嘁嘁喳喳地响起一片讲话的声音,“董贝要走了!”“小董贝要走了!”人群跟着保罗和弗洛伦斯向楼下和大厅里移动,其中包括布林伯全家人。菲德先生大声说道,在他的记忆中,从前任何一位年轻的先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但很难说这是在清醒状态下眼见的事实还是杯中物在他脑中所引起的幻觉。以男管家为首的仆人们对送别小董贝都感到兴趣,甚至连那位提着他的书籍和衣箱向马车走去的弱视的年轻人也显然深受感动(当天晚上马车将把他和弗洛伦斯送到皮普钦太太那里去)。 甚至这些年轻的先生们的脉脉温情——他们全都非常喜欢弗洛伦斯——也没有能抑制他们十分喧闹地向保罗告别;他们向他挥着帽子,拥挤着下楼去跟他握手,一个个喊着:“董贝,别忘了我!”,并用其他方式放纵地让感情迸发出来,在这些年轻的切斯特菲尔德1当中,这是异乎寻常的。在门没有打开之前,弗洛伦斯包裹着保罗,这时他在她耳边悄悄地问道,她听到他们说的话了吗?她以后会忘记吗?她是不是感到高兴?他对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中露出了极为喜悦的神色—— 1年轻的切斯特菲尔德:意指知道保持优良风度的年轻人。英国政治家、外交家切斯特菲尔德伯爵(第四)(philipdormerstanhope,4thearlofchestfield,1694-1773年)在他所著《给儿子的几封信》(letterstohisson)和《给教子的几封信》(letterstohisgodson)两本书中,提出了上流社会生活的一些规则,教人怎样讲究礼貌,怎样取悦于人,怎样在社会上取得成就。这两本书是十八世纪英国贵族与资产阶级的必读书。 他又一次转过头去最后看看这些这样向他致意的脸孔,这时他惊奇地看到,它们是多么神采奕奕,喜气洋洋;它们是多么多;它们又多么像拥挤的剧院中的脸孔一样,全都熙熙攘攘地堆挤在一起。当他看着它们的时候,它们在他面前浮动,就像一面颤动的镜子中所照出的脸形一样。片刻之后,他就坐在黑暗的马车中,紧贴着弗洛伦斯。从那时起,每当他想起布林伯博士的学校时,它在他心中重现的就是他所看到的这个最后的景象;它永远不再像是一个真实的地方,而总是一个充满了眼睛的梦。 可是,这还不完全是布林伯博士学校的最后一幕。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有图茨先生。他出乎意料地把马车的一个窗子的挡板拉下了,往里探视,并发出了极不自然的吃吃的笑声,问道,“董贝在这里吗?”然后不等回答,立即又把窗子的挡板推上。甚至这也不是图茨先生的最后的一幕。因为在车夫赶着马车离开之前,他又同样突然地把马车另一个窗子的挡板拉下了,发出了完全相同的吃吃的笑声,往里探视,并用完全相同的声音问道:“董贝在这里吗?”,并且完全跟先前一样地消失不见了。 弗洛伦斯是怎样地哈哈大笑啊!保罗时常记起这个情景,每当记起的时候,他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不久以后——第二天,以及在那以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保罗只能混乱不清地回忆起来了。比方说,为什么他们日日夜夜待在皮普钦太太那里,而没有回家去;为什么他躺在床上,弗洛伦斯坐在他的旁边;他的父亲有没有到房间里来过,还是仅仅是墙上的一个高大的影子;他是不是曾听到他的医生谈到某个人的时候说,如果他们在他曾建立起种种幻想的那个时候来到之前(跟他体质的虚弱相比,这幻想是很强有力的),就让他离开,他就很可能会消瘦下去。 他甚至也不能记得,他是不是时常对弗洛伦斯说,“啊弗洛伊,带我回家去!永远别离开我!”可是他想,他曾经说过。有时他似乎觉得他听到自己不时重复地说道,“带我回家去! 弗洛伊!带我回家去!” 但是当他回到家里,被抱上他很熟悉的楼上的时候,他却能够记起,在这之前好多个钟头,马车一直在辚辚响着,当时他躺在车中的坐位上,弗洛伦斯仍在他的身旁,年老的皮普钦太太则坐在对面。当他们让他躺在他过去的床上的时候,他还记得它,记得他的姑妈、托克斯小姐和苏珊;但是还有其他一些事情,而且是最近的事情,仍然使他感到困惑不解。 “麻烦您,我想跟弗洛伦斯说话,”他说道,“只跟弗洛伦斯说一会儿。” 她向他弯下身子,其他人则站得远远的。 “弗洛伊,我亲爱的,当他们把我从马车中抱下来的时候,爸爸是不是在前厅里?” “是的,亲爱的。” “当他看到我进来的时候,他没有哭,也没有走进他自己的房间里去,是不是,弗洛伊?” 弗洛伦斯点点头,并把嘴唇紧紧压着他的脸颊。 “我很高兴他没有哭,小保罗说道。“我原以为他哭了。别告诉他们我问了什么。”—— 第15章 卡特尔船长惊人的机智;他为沃尔特·盖伊再次奔波 沃尔特好几天打不定主意,去巴巴多斯的事情该怎么办;甚至他还怀着几分微弱的希望:董贝先生也许说话并不当真,或者他也可能会改变主意,通知他不去了;可是他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极不可能的,能证实这种想法的任何迹象也没有出现,而时间又在消逝,他不能再延误下去了,所以他觉得必须毫不迟疑地采取行动。 沃尔特的主要困难在于怎样把他工作的变动情况透露给所尔舅舅;他知道这对他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他感到尤其困难的是说出这个惊人的消息来摧毁所尔舅舅的情绪,因为老人最近情绪有了很大好转,有说有笑,小后客厅又恢复了往日欢乐的气氛。所尔舅舅已经把第一批债款归还给董贝先生,并满怀希望,能设法把其余的欠债还清。当他勇敢地从艰难中振作起来的时候,重新让他垂头丧气,这真是一件令人痛苦、迫不得已的事情。 然而决不能背着他悄悄地溜走。应当事先让他知道这件事。问题是怎样告诉他。至于去或不去,沃尔特认为他丝毫没有选择的权力。董贝先生明白无误地跟他说过,他年轻,舅舅的境况又不好;董贝先生还在伴随的眼光中清楚地提醒他,如果他拒绝去的话,那么他可以待在家中,但却不能待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舅舅和他都欠董贝先生的恩情;这份恩情还是沃尔特亲自去恳求来的。他也许已开始暗暗感到,他永远没有希望博得那位先生的好感,他也许还想到,董贝先生还不时藐视他,而那是很不公正的。可是不论情况是否这样,职责毕竟是职责,而职责是必须履行的,沃尔特心里这样想。 当董贝先生看着他,跟他说,他年轻,他舅舅的境况又不好的时候,脸上曾经流露出一种轻蔑的神色,傲慢不恭地、对他贬损地认为,他乐意游手好闲地依靠一个穷困没落的老头子过活;这一点刺痛了这个孩子高尚的心灵。沃尔特决定不用言语表白,而尽可能使董贝先生相信,他确实把他的品格看错了,所以在那次有关去西印度群岛的谈话之后,他急切地表现出比先前更加愉快和活跃,就像一个像他那样机灵、热心的孩子所能表现的。他太年轻,太缺乏经验,没有想到,他这种性格本身就可能使董贝先生不喜欢;董贝先生强烈的不高兴不论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反正在它那阴影之下,这孩子表现出应变自如,有希望依然快快活活的样子,是决不会使他产生好印象的。相反倒很可能,在那位大人物看来,这颗诚实的心灵的这种新的表露是对他的公然反抗,因此他决意把它压下去。 “唉!最终反正总得告诉所尔舅舅的,”沃尔特叹了一口气,想道。沃尔特担心的是,如果由他本人告诉老人,并看到这消息在他起了皱纹的脸上所引起的第一阵反应的话,那么他的声音也许会稍稍颤抖,他脸上的神色也许不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轻松愉快,因此他决定去请卡特尔船长这位能干的斡旋者来帮忙。于是,星期天吃过早饭以后,他就从家里出发,再一次出其不意地到卡特尔船长的住所去。 他在途中愉快地记起,麦克斯廷杰太太每逢星期天上午都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听梅尔奇斯代克-豪洛尔大师说教。这位大师原先在西印度船坞工作,后来由于仇人诬陷,说他曾用手锥钻破大酒桶,然后把嘴唇贴住洞孔偷喝桶中的酒,因此有一天他就被解除了职务;他曾经宣称,世界将在两年后的那一天上午十点钟毁灭;他开放一个客厅来接待狂热教派1的男女信徒们;在他们第一次的集会上,梅尔奇斯代克的训戒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仪式结束时,他们欢天喜地地大跳圣舞,所以有的人竟都塌陷到下面的厨房里,把一个信徒的碾压机也砸坏了—— 1狂热教派:早期美以美教派中大声祈祷或说教的教派。 这些轶事是船长那天晚上把钱支付给经纪人布罗格里之后,反复唱那支《佩格姑娘》曲子的中间,在非常欢乐的时刻讲给沃尔特和他舅舅听的。船长自己也按时上一个邻近的教堂去。那教堂每逢星期天上午就升起英国国旗。因为教区事务员身体病弱,他就在那里好心地照管孩子们;由于他那神秘的钩子所起的作用,他在孩子们中间享有很高的威望。沃尔特知道船长从不改变他的习惯,所以尽快赶路,以便在他出门之前到达。他的速度很快,当他拐弯走进布里格广场的时候,他高兴地看到,那宽大的蓝色外衣和背心正悬挂在船长的打开的窗子的外面,在太阳下晾晒。 凡人的肉眼居然能看到外衣和背心离开船长的身体,这似乎是难以使人相信的;但他这时确实没有穿它们,否则他的双腿就堵塞住那毫无遮拦的临街的前门了,因为布里格广场的房屋是不高的。沃尔特对这发现很感惊奇,敲了一下门。 “斯廷杰,”他清楚地听到船长在楼上的房间里说道,仿佛敲门声跟他不相干似的,所以沃尔特就敲了两下。 “卡特尔,”他听到船长应答了一声,不一会儿,船长穿着干净的衬衣,裤上吊着干净的背带,围巾像一卷绳子一样松松地挂在脖子周围,头上戴着上了光的帽子,出现在窗口,在宽大的蓝色外衣和背心上方探出身来。 “沃尔,”船长惊奇地朝下看着他,喊道。 “是的,是的,卡特尔船长,”沃尔特回答道,“只是我一个人。” “出了什么事了,我的孩子?”船长十分忧虑地问道,“吉尔斯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幸了?” “没有,没有,”沃尔特回答道,“舅舅很好,卡特尔船长。” 船长表示高兴,说他就下来开门。他这样做了。 “不过你来得很早,沃尔,”他们上楼之后,船长仍然怀疑地看着他,说道。 “啊,事情是这样,卡特尔船长,”沃尔特坐下说道,“我怕您会出去,而我想请您帮帮忙,像朋友般地给我出出主意。” “行啊,”船长说道,“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您的意见,”沃尔特笑嘻嘻地说道,“我只要这个。” “那就往下说吧,”船长说道,“打起精神来,我的孩子!” 沃尔特向他叙述了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他感到关于舅舅的困难,叙述了如果卡特尔船长能好意地帮助他克服困难的话,那么这对他来说将会是如释重负。卡特尔船长对展现在面前的未来的情景感到无限的震惊与慌张,这种惊愕的情绪逐渐地把他吞没,因此他的脸上失去了任何表情,连那蓝色的衣服、上了光的帽子和那只钩子也像失去了主人似的。 “您知道,卡特尔船长,”沃尔特继续说道,“就我自己来说,正如董贝先生所说的,我年轻,不需要考虑我。我明白,我得在这世界上给自己打出条道路来。但是在来这里的路上,我想,关于舅舅,我必须特别考虑到两点。我不是想说,我当之无愧是他生活的乐趣和他引以自豪的人——请您相信,我明白这一点——,但事实上我又确实是那样的。您说呢,难道您认为我不是吗?” 船长似乎竭力想从他震惊的深渊中挣扎起来,恢复脸上的表情,但却徒劳无益;那上了光的帽子只是默默无声地、带着难以表达的含意点了一下头。 “如果我活着,身体健康,”沃尔特说道,“这一点我倒并不担心,但是尽管这样,要是我离开了英国,我就很难希望再见到舅舅了。他已经老了,卡特尔船长;再说,他是按照习惯生活的——” “停一下,沃尔!是不是没有顾客?1”船长突然恢复了原来的神态,问道—— 1英文custom的一个意义是习惯,另一个意义是顾客。沃尔特说的是习惯,船长误会为顾客。 “完全正确,”沃尔特点点头,回答道,“不过我想说的是,他是按照平时的习惯生活的,卡特尔船长,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如果说(就像您正确地指出的那样),他失去了存货和他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的所有物品,他就会早死,那么,难道您认为他不会死得更早一些吗,如果他失去了——” “他的外甥,”船长插嘴道,“说得对!” “所以说,”沃尔特想法说得高兴一些,“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让他相信,这次离别毕竟只不过是一次短暂的离别;但是因为我更了解真情,或者说我担心我更了解真情,而且因为我有许许多多的理由要以热爱、孝顺与尊敬的感情来对待他,因此我害怕,如果由我想方设法来说服他的话,那么,我会把事情弄得十分糟糕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由您来告诉他的主要理由,这是第一点。” “把方位拨过一点!”1船长用沉思的声音说道—— 1由于沃尔特讲了一点、二点,引起船长讲了一句航海用语。 “您说什么,卡特尔船长?”沃尔特问道。 “做好准备!”船长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沃尔特停了一下,想听听船长是不是还要再补充一些意见,但是船长没有再讲什么,沃尔特就继续说下去。 “现在讲第二点,卡特尔船长。我很遗憾地告诉您,我不是董贝先生所喜爱的人。我一直来总是想方设法,作出我最大的努力,我也确实总是这样做的,可是他却不喜欢我。也许他不能左右自己的喜爱与厌恶,这一点我也不想说什么。我只是说,我敢肯定他不喜欢我。他派我到那里去,并不是因为那是个好差使;他不想把事情说得比实际好一些,他不屑于这样做;我不相信这次调动会帮助我在公司里晋升职位;相反的,我怀疑是不是要用这个办法把我永远打发掉,以便扫除障碍。可是这些话我们一句也别跟舅舅说,卡特尔船长,我们一定得尽量把这次派遣说成是一个有利的、前程远大的差使;我向您吐露真情,只是为了我在远方万一需要帮助的时候,在祖国能有一个知道我真实情况的朋友。” “沃尔,我的孩子,”船长回答道,“在所罗门箴言中,你可以找到下面的话:‘让我们永远不缺少患难中的朋友,也不缺少送给他喝的酒!’你找到的时候,请把它记下来。” 这时船长以胜过千言万语的坦白真诚的神情,向沃尔特伸出手来;由于他对准确引用所罗门箴言和运用得当而感到得意,所以又重复说道:“你找到的时候,请把它记下来。” “卡特尔船长,”沃尔特把船长伸出的大拳头满满地握在两只手中说,“除了所尔舅舅,您是我最爱的人。确实,在这世界上我没有更能信赖的人了。单单就离别这件事情本身来说,卡特尔船长,我并不把它放在心上;我为什么要把它放在心上呢!如果我可以自由地去寻找运气的话,如果我可以当一名普通的船员出去的话,如果我可以自由地自己承担风险,航行到天涯海角的话,那么我将高高兴兴地出去!我可能几年前就已经高高兴兴地出去碰碰我的运气如何了。但是这违背我舅舅的愿望,违背他为我所制订的计划,所以事情也就到此完结了。但是,卡特尔船长,我觉得我们过去有一些错误;就改善我的前途来说,我现在出去并不比当初一进董贝公司的时候就出去更好,也许还更坏一些,因为当时公司可能对我怀有好感,现在则肯定没有了。” “回来吧,惠廷顿,”闷闷不乐的船长向沃尔特看了一些时候之后,低声说道。 “好的,”沃尔特哈哈大笑地回答道,“我担心,卡特尔船长,在像他那样的运气来到之前我就回来好多次了。并不是我要抱怨,”他活泼愉快、生气蓬勃、精神饱满地补充说道,“我没有什么要抱怨的。我丰衣足食,我能活下去。当我离开舅舅的时候,我把他交给您。我不能把他交给更好的人了,卡特尔船长。我跟您讲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我悲观失望。不,我不会的。我只是让您相信,我在董贝公司里对工作安排不能挑挑拣拣;派我到哪里去我就得到哪里去;向我建议什么,我就得接受什么。我被派出去对舅舅来说反倒更好,因为董贝先生是他尊贵的朋友,就像他过去实际所表明的那样,这一点您很清楚,卡特尔船长。我深信,如果我不在公司里天天引起他的厌恶的话,那么他还会像过去一样继续是他尊贵的朋友。所以说,西印度群岛万岁,卡特尔船长!船员们的那支歌是怎么唱的?” “兴高采烈地,向着巴巴多斯港口前进吧,小伙子们!兴高采烈地,把古老的英国抛在后面吧,小伙子们!” 这时船长大声地参加合唱道:“啊,兴高采烈地,兴高采烈地!啊,兴高——采烈地!” 对面屋子里住着一位热心的小商船的船长,当最后一行歌词传到他灵敏的耳朵里时,他醉意未消,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但却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窗子,放开嗓门,越过街道,参加合唱,产生了优美的效果。当他不能把最后的音调再支撑着唱下去的时候,他可怕地大叫了一声:“啊嗬!”,一方面是作为友好的问候,另一方面是想表示他还没有歇过一口气。然后,他关上窗子,重新躺到床上睡觉。 “现在,卡特尔船长,”沃尔特把蓝色的外衣和背心递给他,手脚十分忙乱地说,“如果您把这个消息去透露给所尔舅舅(按理说,他本来好几天以前就该知道它了),那么,到了我家门口,您知道,我就将跟您分手,在附近一带溜达溜达,直到下午。” 可是船长看来丝毫也不高兴接受这个任务,要不就是对他完成这个任务的能力完全没有信心。他曾经给沃尔特未来的生活与事业作过截然不同的安排,并对它感到完全称心满意;他对他在这个安排中所表现出的明智与预见性时常沾沾自喜,觉得这个安排的各个方面都完美无缺,因此现在要让这个安排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甚至还要帮助去破坏它,这需要他的意志作出很大的努力才行。船长还觉得要把他对这个问题的老想法从头脑中去掉,迅速换上全新的想法,就像要按照情势所要求的火急速度,把船上的老货物卸下,装上一批全新的货物,而又不把两批货物混杂、弄乱一样困难。因此,他没有跟沃尔特的心情合拍,急匆匆地穿上外衣和背心,而是拒绝现在就把这些衣服套在身上;他告诉沃尔特,这样重大的事情,应该允许他“咬一下指甲”。 “这是我的老习惯,沃尔,”船长说,“已经有五十年了。当你看到内德-卡特尔在咬指甲,那么,沃尔,你就可以知道,内德-卡特尔搁浅了。” 于是,船长把铁钩插在牙齿中间,仿佛那是一只手似的,同时露出富于智慧和思想深刻的神态,聚精会神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的各个方面;他那智慧与深刻的思想是哲学的思考与认真的研究所集中与升华的结果。 “我有一位朋友,”船长神情恍惚地低声说道,“他会对这个问题以及其他任何问题发表意见;他曾把六比一的有利条件让给议会1,来和议会就某个问题打赌,结果他仍能胜过他们;可是他现在正沿着惠特比2岸边航行。”船长继续说下去,“这个人曾经两次从船上被冲打到水里,但却安然无恙,丝毫不受影响。他当学徒的时候,头上曾经被环端螺栓刺扎,断断续续的加起来有三个星期之久,可是在世界上仍找不到头脑比他更聪明的人。” 沃尔特虽然尊敬卡特尔船长,但却不由得由于这位聪明人不在而暗暗高兴;他衷心希望,在他的困难妥善解决之前,他的大智大慧不要用来处理它们。 “如果你把诺尔3的一个浮标给他看,”卡特尔船长用同样的声调说道,“请他谈谈他对它的看法的话,沃尔,那么他会说出一个跟浮标毫无关系的看法,就像你舅舅的钮扣跟浮标毫无关系一样。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至少是没有一个靠-两-条腿走路的人——能比得上他。没有能比得上他的!”—— 1即如议会胜了,他赔六份;如他胜了,他得一份。 2惠特比(whitby):英格兰北约克郡的一个城镇,濒临北海,地处埃斯克(esk)河口港湾东侧。 3诺尔(thenore):英格兰肯特郡泰晤士河口湾一段沙滩。 “他姓什么,卡特尔船长?”沃尔特问道,他决定对船长的朋友发生兴趣。 “他姓邦斯贝,”船长说道,“可是我的天主!其实,像他那样头脑的人,你管他姓什么都可以!” 船长没有进一步阐明最后一句赞语的确切含意,沃尔特也没有对它寻根究底。因为当他有声有色地(就他和他的处境来说,这是很自然的)重新叙述他的主要困难时,他立刻发现船长又重新陷入先前那深思远虑的状态中。虽然他从浓密的眉毛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可是他显然并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见他说话,而是沉浸在思考之中。 实际上,卡特尔船长正在拟订宏伟的计划;他根本没有搁浅,而是很快就进入水的最深处,而且无法探找到他要穿透的底层。船长逐渐地完全看清了事情的原委:这里存在着一些误会,毫无疑问,这很可能是沃尔特而不是他所产生的误会。如果真有什么西印度群岛计划将讨诸实施的话,那么它也跟年轻、性急的沃尔特所设想的大不相同;它只能是使他飞黄腾达的一种新安排。船长心里想,“或者如果在他们之间(他是指在沃尔特与董贝先生之间)有点什么小小的疙瘩的话,那么只消双方的老朋友适时地说上一句话,那就可以完全解开,大家就会重新和好如初,就像把两条钩住的船调理顺当一样。”卡特尔船长从这些考虑中得出的想法是,由于他已经有幸认识董贝先生,在他们借钱的那个上午,曾经在布赖顿和他在一起很愉快地消度了半个小时;再说他们既然都是上流社会的人,而且相互了解,愿意把事情处理得和顺得当,那样就会很容易解决这样一类小小的困难,弄清事实真相;因此,他应尽的朋友之谊就是:现在什么话也不对沃尔特说,而是直接走到董贝先生的公馆,对仆人说,“老弟,劳驾您通报一下,卡特尔船长到这里来了。”然后在极为信任的气氛中会见董贝先生——钩住他的钮扣孔——,交谈一切,把事情处理得完善妥贴,然后得意扬扬地离开! 当这些想法出现在船长心中,逐渐成形的时候,他的脸色开朗起来,就像阴云密布的早晨退让给阳光灿烂的中午一样。他的眉毛原先极为不祥地紧皱着,现在不再直直地竖立,而是舒展开来,安祥平静;他的眼睛原先在紧张的思想活动过程中几乎已经闭上了,现在则随意地张开;他的微笑最初只出现在三小点——嘴的右角和两只眼角——,现在逐渐扩展到整个脸庞,向上波送到前额,掀起了那顶上了光的帽子;这帽子原先仿佛跟卡特尔船长一样搁了浅,现在则又跟他一样,愉快地漂浮起来了。 船长终于不再咬指甲,说:“现在,沃尔特,我的孩子,你帮我穿上衣服吧!”船长指的是他的外衣和背心。 沃尔特想不出,船长系领带为什么会那么用心,他把垂下的两端拧成像辫子一样的东西,然后穿进一个大金戒指中,戒指上刻着一幅图画,画中有一座坟墓、一条洁净的铁栏杆和一株树,它是纪念某个死去的朋友的。沃尔特也想不出船长为什么把衬衫领子使劲往上拉,拉到下面的爱尔兰亚麻布衬衫所许可的最大限度,这样一来他看上去就有了一副完好的遮眼罩来装饰自己了。沃尔特也想不出,船长为什么脱下鞋子,换上那双世上无双的短靴,那是他在不寻常的场合才穿的。船长终于穿着完毕,自己完全感到称心满意;他从墙钉上取下一面修脸用的镜子,从头到脚把自己打量了一番,然后拿起他那根多节的手杖说,他已经准备好了。 当他们走上街道的时候,船长的步态比往常显得更加踌躇满志,但沃尔特以为那是由于短靴的作用,对它并不注意。他们没走多远,遇到一位卖花的女人,船长突然停下脚步,仿佛心血来潮,闪出一个巧妙主意似的;他把她篮子里最大的一束花买下来,那是一个极为光彩夺目、芳香四溢的花束,形状像扇子,周围约有两英尺半,全都由最鲜艳的花朵组成。 卡特尔船长准备了这份打算送给董贝先生的礼品之后,跟沃尔特继续向前走去,直到他们到达仪器制造商门前,两人才都停下脚步。 “您就进去吗?”沃尔特问道。 “是的,”船长答道。他觉得在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必须首先把沃尔特打发走,他打算进行的拜访最好推迟到当天晚一些时候。 “您不会忘记什么吗?”沃尔特问道。 “不会,”船长回答。 “我马上就去溜达,”沃尔特说道,“我不妨碍您了,卡特尔船长。” “好好地多逛一逛,我的孩子!”般长在他身后大声喊道。 沃尔特挥挥手,表示同意,接着就继续向前走去。 他没有特定的地方要去;但他想到田野里去走走,他在那里可以考虑考虑将来未知的生活,可以在树下一边休息一边安静地思索。他觉得汉姆普斯特德1附近的风光最美,而通向那里最好的道路是从董贝先生公馆旁边经过的—— 1汉姆普斯特德(hampstead):伦敦郊区地方。 当沃尔特从董贝先生的公馆旁边走过,向上望一眼,看到它那愁眉不展的正面的时候,它跟往常一样庄严、阴暗。所有的窗帘都已垂下,但上面的窗子是敞开着的,凉爽的微风吹拂着窗帘来回飘动,这是整座房屋外部唯一带有生气的迹象。沃尔特轻轻地走过,当他又走过几家人家的时候,他心里觉得高兴。 自从几年前发生了迷路的女孩子的事情以后,他经常对这房屋感到兴趣,这时他正是怀着这样的兴趣往回看,特别是望着上面一层的窗子。当他正这样看着的时候,一辆轻便四轮马车来到门前,一位举止庄重、穿着黑衣服、挂着一条沉甸甸的表链子的先生下了马车,走进屋里去。沃尔特后来回忆起这位先生和他的马车,他毫无疑问那人是位医生,于是心中纳闷起来,究竟是谁病了呢?可是他没有得出答案。他无精打采地想着其他事情,又走了一段距离。 不过他仍然想到这座房屋对他意味着什么,因为沃尔特总是爱以这样的希望来使自己高兴,那就是:也许总有那么一天,那位女孩子(她是他的老朋友,从那时以来,总是那样感谢他,那样高兴看到他)会使她弟弟关心他,使他的命运好转。但是在这时候他更喜欢想到的是,她仍继续记得他,而不是他可能得到什么世俗的利益;可是另一个更为清醒的想法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如果那时候他还活着的话,那么他将在海外漂泊,被她遗忘;她则已经成婚,富有,高傲,幸福。世事沧桑,在完全改变了的情况下,她没有什么理由要比对一个她曾经有过的玩具更多地记得他;不会的,那时在她的记忆中,他可能还不如玩具呢。 可是沃尔特把那位流落在喧闹的街上、被他找到的那位漂亮的女孩子理想化了,把她与她在那天夜里天真的感谢以及在感谢中所表现出的纯朴、真诚等同化了,所以他认为,把她想成今后会变得高傲,这是对她的侮辱,他为此而感到羞愧。另一方面,他的沉思默想又是那么荒诞无稽,在他看来,如果想像到她已成长为一个女人,如果不是把她想成她跟善良的布朗太太在一起时那样一位纯朴、温柔、可爱的小人儿,而是想成另外一位什么人的话,那么这也同样是对她的侮辱。总之,沃尔特觉得由他本人来评断弗洛伦斯的是非长短,确实是会很不近情理的;他最好是把她的形象作为宝贵的、难以达到的、永不改变的、模糊不清的一种什么东西保存在心中;它具有使他快乐,像一只天使的手一样制止他进行任何卑劣勾当的力量,这一点却不是模糊不清的。 沃尔特那天在田野里游逛得很久,他听着鸟儿的啾鸣、礼拜天的钟声、城市中比平日减弱了的喧嚣声,同时呼吸着芳香的空气,有时举目眺望那朦胧不清的地平线,因为他的航程与目的地就在地平线的那一方;然后他又环顾四周英国的青草和故乡的风景。可是他几乎没有一次明确地想到他即将远离;他似乎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分钟又一分钟地把这思想搁置一旁,不去理会,尽管他始终在继续不断地想着它。 沃尔特已经把田野抛在后面,正怀着同样恍惚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家的路途上行走,这时候他听到一个男人喊叫了一声,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亮地喊着他的名字。他惊奇地转过身去,看到一辆朝着相反方向跑去的出租轿式马车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马车夫从座位上转过头来看他,向他挥鞭示意;车里一位年轻的女人从窗子里探出身来,精力充沛地向他打招呼。他跑到马车跟前,看到这位年轻女人就是尼珀姑娘;她万分焦急不安,几乎都要发狂了。 “斯塔格斯花园,沃尔特先生!”尼珀姑娘说,“劳驾您,帮个忙吧!” “什么?”沃尔特喊道,“出了什么事了?” “啊,沃尔特先生!斯塔格斯花园,劳驾您!”苏珊说。 “您瞧!”马车夫以一种兴高采烈与灰心绝望交织的神情,向沃尔特恳求道,“这位姑娘已经反反复复地说了老半天,她想要去的地方路走不通,我正想把车子转过身来找条出路呢。 乘坐过我马车的客人可多啦,可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乘客。” “您想到斯塔格斯花园去吗,苏珊?”沃尔特问道。 “对啦!她想到那里去。它在哪里?”马车夫抬高嗓门,粗声大气地说道。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苏珊疯狂似地大声说道,“沃尔特先生,我亲自到过那里一次,是带着弗洛伊小姐和我们可怜的、可爱的保罗少爷一起去的,就在您在城里找到弗洛伊小姐的那一天,因为在回来的路上我们把她丢了,理查兹大嫂和我,还有一条疯牛,还有理查兹大嫂的大儿子,虽然后来我去过那里,可是我却记不得它在哪里了,我想它已经塌陷到地底下去了。啊,沃尔特先生,别抛弃我不管,斯塔格斯花园,劳驾您!弗洛伊小姐最亲爱的宝贝——我们大家最亲爱的宝贝——、非常非常温顺的小保罗少爷啊!啊沃尔特先生!” “慈善的上帝!”沃尔特喊道,“他病得很重吗?”“可爱的花朵儿!”苏珊绞扭着手哭道:“他一时想起想要看看他从前的奶妈,我就是来领她到他床边去的,波利-图德尔花园的斯塔格斯大嫂,谁来帮帮忙啊!” 沃尔特听了这番话大为感动,苏珊的焦急心情立刻传到他身上;他明白了她这次任务的性质,就满腔热情,火速地投身进去。当他跑在前面,这里那里到处打听通往斯塔格斯花园去的道路时,马车夫好不容易才紧紧跟上他。 可是斯塔格斯花园这个地方已经不存在了,它已经从地面上消失了。古老、破烂的凉亭从前曾经所在的地方,如今宫殿耸立,显露峥嵘;围长粗大的花岗石柱子伸展开一片路景,通向外面的铁路世界。往昔堆积垃圾的污秽的荒地已经被吞没和消失了;过去霉臭难闻的场所现在出现了一排排堆满了贵重货物与高价商品的货栈。先前冷僻清静的街道,如今行人熙来攘往,各种车辆川流不息;原先在泥泞与车辙中令人灰心丧气、中断通行的地方,现在新的街道形成了自成体系的城镇,生产着各种有益于身心、使生活舒适方便的物品与设施,在这些物品与设施没有出现之前,一般的人们从没有进行过这种尝试或产生过这种念头的。原先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桥梁,如今通向别墅、花园、教堂和有益于健康的公共散步场。房屋骨架和新的通道的初期预制品正装在火车这个怪物内,飞速地运往郊外。 至于附近的居民,他们在铁路最初蜿蜒伸展的日子中还打不定主意是否承认它;后来像任何一位基督徒在这种情况下都可能表现的那样,变得聪明起来,翻然悔悟,现在都在夸耀这位强大、兴隆的亲戚。布店里织物上印有铁路图案,卖报人的橱窗中陈列着铁路杂志。这里有铁路旅馆,铁路办公楼,铁路公寓,铁路寄宿处;有铁路平面图,铁路地图,铁路风景画,铁路包装纸,铁路酒瓶,铁路三明治包装匣和铁路时刻表;有铁路出租马车和铁路出租马车停车处;有铁路公共汽车,铁路街道和铁路大楼;有铁路食客;铁路寄生虫和数不胜数的铁路马屁精。甚至还有钟表那样准的铁路时间,仿佛太阳它自己已经认输让步了似的。在被铁路征服的人们中间,有清扫烟囱的工长,这在过去在斯塔格斯花园中是难以令人置信的;如今他住在一座墁上灰泥的三层楼房中,在一块油漆招牌上用金色的花体字书写广告,自称是用机器清扫铁路烟囱的承包人了。 滚滚翻腾的洪流像它的生命的血液一样,日日夜夜永不停息地流向这个变化巨大的心脏,又从这个心脏返流回去。成群结队的人们,如山似海的货物,每昼夜二十四小时几十次运出运进,在这个活动不息的地方起着发酵般的作用。甚至连房屋也好像喜欢给打包起来,外出旅行似的。奇妙绝伦的议员们二十年前对工程师们异想天开的铁路理论还曾冷嘲热讽,盘问时百般阻挠,现在却戴着手表乘车到北方去,事先还发出电报通知他们即将到达。所向无敌的机车日日夜夜在远方隆隆地前进,或者平稳地开向旅程终点,像驯服的龙一般滑向指定的、精确度按英寸计算的角落,站立在那里,吐着白沫,颤抖着,使墙壁都震动起来,仿佛它们充满了至今还没有被发现的巨大力量的知识以及至今还没有被达到的伟大目标似的。 可是,斯塔格斯花园已经连根带枝被彻底铲除了,斯塔格斯花园所立足的英国土地没有一方是安然无恙的了。啊,请为这个日子哀叹吧! 沃尔特身后跟随着马车和苏珊,他经过许多毫无结果的打听之后,终于遇见了一位曾经一度在这块消失了的土地上居住过的人;他不是别人,就是我们在前面提到过的烟囱清扫工工长;他身体壮实,正在自己的门上敲打了两下。他说,他很熟悉图德尔。“他在铁路上工作,是不是?” “是的,是的,先生!”苏珊-尼珀从马车窗口中喊道。 “他现在住在哪里?”沃尔特急忙问道。 他住在公司自己的楼房里,经过右边第二个拐弯,走到一个庭院里,穿过去,然后又往右边第二个拐弯走进去,第十一号,他们决不会弄错的。要是真的弄错了的话,他们只消问一下在机车上烧锅炉的火夫图德尔,任何人都会向他们指点他的家在哪里的。苏珊看到这意想不到的成功,急忙下了马车,挽着沃尔特的胳膊立刻就走,让马车停在那里等待他们回来。 “小孩子病得很久了吗,苏珊?”当他们急忙往前走去的时候,沃尔特问道。 “折磨好长久的时间了,可是谁也不知道病有多重,”苏珊回答道,接着又格外尖声厉气地说道,“唉!都怪布林伯他们这一家人!” “布林伯他们这一家人?”沃尔特重复了一句问道。 “沃尔特先生,”苏珊说,“事到如此,当想起许许多多事情都是令人痛苦的时候,如果我责怪什么人,特别是责怪亲爱的小保罗一口称赞的那些人的话,那么我就无法原谅自己,可是我还是真心盼望把这一家人都派到那石头最多的地段去修筑新道路,让布林伯小姐扛着鹤嘴锄走在最前头!” 尼珀姑娘说完之后喘了一口气,比先前走得更快,仿佛她这不同寻常的愿望使她的心情轻松了一些。沃尔特自己这时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不再问什么问题,匆匆忙忙地往前赶路。他们不久就急不可耐地从一个小门闯进去,来到了一个干净的、挤满了孩子的客厅里。 “理查兹大嫂在哪里?”苏珊向四处张望着,大声喊道。 “啊!理查兹大嫂,理查兹大嫂,跟我一道走吧,我亲爱的人儿!” “呀!这不是苏珊吗?”波利十分吃惊地喊道,一边从孩子群中站起身来,露出她那诚实的脸孔和慈母的身形。 “是的,理查兹大嫂,是我,”苏珊说,“我真巴不得不是我才好呢,虽然我这么说似乎不太客气,可是小保罗少爷病得很重,他今天跟他爸爸说,他想看看他从前的奶妈的脸,他和弗洛伊小姐希望您能跟我一道去——还有沃尔特先生也一道走,理查兹大嫂——把过去的事情忘了吧,给可爱的小宝贝帮帮忙吧,他活不长了。啊,理查兹大嫂,他活不长了,就要离开人世了。”苏珊-尼珀哭着;波利流着眼泪看着她,听着她所说的话;所有的孩子们(包括一些新的婴孩)聚集在周围;图德尔先生刚刚从伯明翰回到家里,正从一个盆里取出饭菜吃着,这时他放下刀叉,把他妻子挂在门后的帽子和围巾取下给她穿戴上,然后拍拍她的后背,怀着深厚的父亲般的感情,但却不善于言辞地说道,“波利,走吧!” 这样他们就回到了马车跟前,比车夫预料的时间早好多。沃尔特把苏珊和理查兹大嫂扶进马车以后,自己坐在马车夫的座位上,以防再发生什么差错;最后把他们安然无恙地送进了董贝先生公馆的前厅里——顺便说一句,他在前厅里看到了一个很大的花束摆在那里,这使他想起了卡特尔船长那天早上跟他一道买下的那一束。他本很愿意在那里多逗留一些时候,好多了解一些病人的情况,或者就在那里一直等待着,看他能不能稍稍帮点儿忙;可是他痛苦地意识到,这会被董贝先生看作是一种冒昧的、唐突的行为;所以他就缓慢地、悲伤地、忧心忡忡地转身离开了。 他走出门不到五分钟,就有一个人追赶上来,请他回去。他顺着原路尽快地走回去,并怀着悲哀的预感,走进了那阴沉的公馆—— 第16章 海浪老是在说些什么话 保罗一直没有从他的小床上起来过。他躺在那里,十分平静地听着街道上的喧嚣声;他不很关心时间怎么流逝,但却用他留神的眼睛注视着它,并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当阳光透过飒飒拂动的窗帘射入他的房间,像金黄色的水一样,在对面的墙上荡漾时,他知道晚间即将来临,天空红而美丽。当返照的回光渐渐消失,幽暗的暮色渐渐爬上墙壁的时候,他注视着它加深,加深,最后变成了夜间。于是他想到了长长的街道上怎样到处点缀着路灯,宁静的星群怎样在上空闪耀。奇怪的是,他的想像总爱飘浮到河边,他知道河水正穿流过这座巨大的城市;现在他想到它是多么乌黑,当它映照着星群时看去是多么深邃,尤其是,它是多么一往直前、滔滔不绝地滚流进海洋里去。 夜渐渐深了,街上的脚步声渐渐稀少了,他可以听见它们走近,当它们走过时可以数清它们的数目,然后听凭它们在空旷寂静的远方消失;这时候,他就躺在那里,注视着蜡烛周围五颜六色的光圈,耐心地等待着白天来临。唯一引起他不安的是那奔腾迅速、湍急的河流,有时他必须设法阻止它——用他孩子的手挡住它——或者用沙子堵住它的道路——,而当他看到它不可抗拒地继续向前奔流的时候,他就哭出来!可是经常待在他身旁的弗洛伦斯只要讲一句话就能使他恢复平静;这时他就把他可怜的脑袋倚靠在她的胸前,把他的梦境讲给她听,并且微笑着。 当黎明重新来临时,他盼望着太阳;当它那明亮喜人的光辉开始在房间里闪耀时,他为自己描绘了——,不,不是描绘了,而是看见了一幅图景:高高的教堂钟楼耸立在早晨的天空中;城市复活了,苏醒了,重新开始了生活,河流滚滚奔流(但仍和往常一样快),发出了闪闪的亮光;乡间的田野覆盖着亮晶晶的露珠,一片光辉。熟悉的声音和喊叫声逐渐从下面的街道中传来;公馆中的仆人们醒来了,忙忙碌碌,好些脸孔从门口往里探望,好些声音在悄悄地问那些看护他的人,他怎么样了。保罗总是自己回答道,“我好些了。我好多了,谢谢您!请这样告诉我爸爸吧!” 白天的忙乱,马车、大车的喧闹声和人们的来来往往渐渐使他感到厌倦,他会睡去,或者又会因为那迅猛奔腾的河流感到急躁不安,无法平静——孩子不知道这是在他睡着的时候还是醒着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唉,它就永远也不停吗,弗洛伊?”有时他会问她,“我觉得,它是要把我带走呢!” 但是弗洛伊总是安慰他,叫他安心;他总是让她把头躺在他的枕头上,休息一会儿,这已成为他每天的快乐。 “你总一直在看护着我,弗洛伊,现在让我来看护你吧!”他们会在他的床角放一个软垫来支撑他;当她躺在他身旁时,他就斜靠在那里,不时弯下身去吻她,并跟床边的人低声说,她累了,她曾经怎样许多夜坐在他的身旁。 就这样,炎热、光明的白天的亮光逐渐消逝了,金黄色的水波又重新在墙上荡漾。 有三位重要的医生来看他——他们通常在楼下开会,然后一起上来——;房间里非常安静,保罗又非常注意地观察他们(虽然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问过他们说了些什么),所以他甚至可以分辨得出他们表声的差别。但是他的兴趣集中在经常坐在他床边的帕克-佩普斯爵士身上。因为保罗好久以前曾听他们说,当他妈妈把弗洛伦斯搂在怀里死去的时候,这位先生也在场。现在他忘不了这件事。他由于这一点而喜欢他。他不害怕。 他周围的人们在莫名其妙地变换着,就像在布林伯博士家里头一个晚上一样。只有弗洛伦斯一个人例外,她从来没有被换走过。先前是帕克-佩普斯,现在却换成了他的父亲,坐在那里,用一只手支托着头。在安乐椅里打瞌睡的老皮普钦太太时常变换成托克斯小姐或他的姑妈;这时保罗很乐意重新闭上眼睛,平平静静地等待着随后发生的情况。但是这个用一只手支托着头的人影儿这么频繁地回来,待的时间这么长久,坐在那里那么呆板、严肃,从来不跟人说话,也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话,又很少抬起脸来,因此保罗开始倦乏地纳闷,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人,夜间看到他坐在那里的时候他感到害怕。 “弗洛伊!”他问道,“那是什么?” “哪儿,亲爱的?” “那里!在床的那一头!” “那是爸爸,没有别的。” 那人影儿抬起头,站起来,走到床边,说道,“我亲爱的孩子,你不认识我了吗?” 保罗看着那人影儿的脸,心里想,这是他的父亲吗?他觉得那张脸已经改变了许多;当他注视它的时候,它似乎由于痛苦而颤动着;他还来不及伸出两只手捧住它,把它拉向身边时,那人影儿就迅速从小床边转开,走向门口。 保罗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望着弗洛伦斯,但是他知道她将要说什么,就用脸堵住她的嘴唇。他下一次看到那人影儿坐在床的那一头时,他向它喊道: “不要为我这么难过,亲爱的爸爸!我确实是很快乐的!” 他父亲很快走过来,没有在床边先停留一会儿,就立刻向他弯下身子;这时候保罗搂着他的脖子,把这些话很恳切地向他重复说了几次;在这之后,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保罗就没有再看见他来到房间里来了;他经常喊道,“不要为我这样难过,我确实是很快乐的!”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他开始每天早上总要说,他好多了,请他们这样去告诉他的父亲。 那金黄色的水波在墙上荡漾了多少次,那乌黑乌黑的河流不顾他的不愿意,多少夜滚滚流向海洋,保罗从来没有计算过,也从来不想要知道。如果它们能够更亲切一些,或者他能感到它们对他更亲切一些的话,那么,它们对他就会一天天更加亲切了,而他对它们也就会一天天更为感激了。可是日子过去了多少,现在对这个温顺的孩子来说似乎并不重要。 有一天夜里,他一直在想他的母亲和挂在楼下客厅中的她的画像;他想到,她一定比他爸爸更爱弗洛伦斯;正因为这样,所以当她觉得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她曾经把弗洛伦斯拥抱在怀中,因为甚至是他,她的弟弟,一个这样深深地爱着她的人,也没有比这更为强烈的愿望了。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他觉得需要问一个问题:他是不是见过他的妈妈,因为他已记不起他们是不是曾经告诉过他“见过”还是“没有见过”;河水流得十分迅速,使他的头脑混乱不清。 “弗洛伊,我看见过妈妈没有?” “没有,亲爱的,为什么你要问这个问题?” “当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有没有看见过像妈妈那样仁慈的脸看着我,弗洛伊?” 他表示怀疑地问道,仿佛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张脸孔的幻影。 “是的,你看见过,亲爱的!” “谁的脸,弗洛伊?” “你从前的奶妈的,你常常见到它。” “我从前的奶妈现在在哪里?”保罗问道,“她是不是也死了?弗洛伊,是不是除了你,我们大家全都死了?” 房间里一阵慌乱,持续了片刻——也许还长久些,但似乎也不会长久多少——,然后一切又平静下来。弗洛伦斯脸上毫无血色,但却微笑着,用胳膊枕着他的头。她的胳膊颤抖得很厉害。 “请让我看看我从前的那位奶妈吧,弗洛伊!” “她不在这里,亲爱的。她明天一定会来的。” “谢谢你,弗洛伊!” 保罗讲完这些话,合上眼睛,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高,白天明亮、温暖。他躺了一会儿,望着打开的窗子和在微风中飒飒作响、来回飘动的窗帘;然后他问道: “弗洛伊,明天到了吗?她来了吗?” 似乎已经有人去找她了。也许是苏珊。保罗觉得,当他重新合上眼睛的时候,他听到她告诉他,她很快就会回来;但是他没有张开眼睛看。她信守她的诺言——也许她先前从没有离开过呢——可是接着,楼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于是保罗醒来了——脑子和身体全都清醒了——,笔直地坐在床上。他现在看见他们都聚集在他的身旁。夜间有时出现的那一层灰蒙蒙的雾,已经在他们面前消失。他认识他们每一个人,并喊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这是谁呀?是我从前的奶妈吗?”孩子容光焕发,满脸笑容地望着走进来的一个人影儿问道。 是的,是的。不会有另一位陌生人见到他的时候会流出那些眼泪,会把他叫做她亲爱的孩子,她宝贝的孩子,她可怜的多病多难的孩子。不会有另外一位妇女会在他的床旁弯下身来,举起他消瘦的手,贴在她的嘴唇和胸脯上,像一个有权利爱抚他的人那样。不会有另外一位妇女会这样把所有在场的人全都忘记,而只记得他和弗洛伊两人,会对他们两人这样充满了亲切与怜悯的感情。 “弗洛伊,她的脸多么慈祥、多么善良呀!”保罗说道,“我真高兴,我又看到它了。别离开,老奶妈!待在这里吧。” 他所有的感官都敏锐起来了,他听到一个他熟悉的名字。 “是谁说‘沃尔特’的?”他环顾四周,问道,“有人说到沃尔特,他在这里吗?我非常想看到他。” 谁也没有直接回答他,但是他的父亲立刻对苏珊说,“那就喊他回来吧,让他上楼来!”在短暂的等待时间中,保罗怀着兴趣与惊异,微笑地看着他的奶妈,看到她没有忘记弗洛伊。不久,沃尔特被领进房间。他那坦诚的脸孔和态度,他那快活的眼睛,使他一直成为保罗所喜爱的人;保罗看到他时,伸出手说,“别了。” “别了,我的孩子!”皮普钦太太急忙跑到他的床头,说道,“不是别了吧?” 保罗用沉思的脸色朝她望了一会儿,过去他在炉边的角落里就经常用这种脸色凝视着她的。“啊,是的,”他平静地说,“别了!亲爱的沃尔特,别了!”他把头转向沃尔特站着的地方,再次伸出手。“爸爸在哪里?” 这些话还没有说出口来,他就感觉到了他父亲贴住他脸颊时的呼吸。 “别忘记沃尔特,亲爱的爸爸,”他望着他的脸,低声说道,“别忘记沃尔特。我喜欢沃尔特!”那只虚弱的手在空中挥动着,仿佛它再一次向沃尔特喊道,“别了!” “现在把我放下来躺着,”他说,“弗洛伊,走来挨近我,让我看着你!” 姐姐和弟弟伸出胳膊互相拥抱着。金黄色的阳光射进房间,射到他们紧紧抱在一起的身上。 “河水在绿色的河岸与芦苇中间流得多么快呀!弗洛伊!但是它离海很近了。我听到了海浪的声音!它们老是说着这样的话!” 接着,他告诉她,小船在河流上漂动,正在向他催眠。现在河岸多么葱翠,上面长着的花朵是多么鲜艳,芦苇是多么高!现在小船已经驶进海里了,但它仍旧继续平稳地向前滑行着。现在海岸出现在他前面。谁站在岸上?——他像平时祈祷时那样合着双手。他并没有把双手合拢。 “妈妈像你,弗洛伊。我从你的脸孔中认出了她!但请告诉他们,学校里楼梯上的那幅圣像没有充分表现出神圣的气概。我走的时候,他头上的灵光正为我照耀着道路!” 墙上金黄色的涟漪又重新在荡漾,房间里没有别的在动。那古老而又古老的先例啊!随着我们有了最初的衣服,这先例就已创立了,它将永不改变地延续下去,直到我们的族类走完了他们的旅程为止,到那时辽阔的苍穹就像一幅卷轴似地收卷了起来,那古老而又古老的先例——死亡啊! 啊,凡是看见的人都要感谢上帝,为了那更为古老的先例——永生!天使般的孩子们啊,当湍急的河流运载着我们漂向海洋去的时候,请别那样疏远冷漠地看着我们吧!—— 第17章 卡特尔船长为年轻人做了一点事情 卡特尔船长运用他那惊人的、他真心自信是天赋的才能(就一个无比纯朴的人来说,这倒并非异乎寻常),制订出那个深奥莫测的计划,在那个多事的星期天,前往董贝先生的公馆;他一路上一直眨巴着眼睛,让他那横溢的才智有一个排泄的孔道;他脚上穿着那双光耀夺目的短靴,就这样出现在托林森的眼前。卡特尔船长从那人那里听到了那即将来临的灾难,十分忧虑;由于他一向处事审慎,所以就惊慌失色地急忙“改变航向”,离开那里,而只递进那个花束,表示他关怀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托林森向全家人转达他的敬意和问候,希望他们在当前的情况下坚强地顶住风,最后友好地暗示,他明天将“再来看看”。 船长的问候再也没有被人听到。船长的花束在前厅里搁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被扫进了垃圾箱;船长神机妙算的安排,连同那更为伟大的希望和更为崇高的计划一道卷进了这场奇灾大祸,如今已被彻底粉碎。因此,当雪崩冲毁山间的森林时,细枝和灌木也随同大树遭殃,全都荡然无存。 沃尔特经过长距离的游逛和最后随着发生的那些难忘的事情之后,星期天晚上回到家里时,最初一心一意想着他必须告诉他们的消息,并彻底沉浸在刚才经历的情景在他心中自然唤起的情感之中,所以既没有注意到他舅舅显然还不知道船长答应通知的信息,也没有注意到船长用钩子向他打了个信号,提醒他不要提起这个话题。不过,不论如何聚精会神地观察,船长的信号也不是很容易理解的;因为就像中国的圣人据说在开会时曾经写过一些完全不能发音的艰涩高深的词语一样,船长那些龙飞凤舞般的指指划划,谁要是事先不了解他的秘密,那是根本不可能看懂的。 可是船长在知道所发生的事情之后,放弃了这些打算,因为他看到,在沃尔特出发之前,现在很少有机会能跟董贝先生无拘无束地随意交谈。不过,船长尽管带着灰心失望、垂头丧气的神色暗自承认,所尔-吉尔斯一定得知道这件事情,沃尔特一定得走——情况暂且只能听凭和他当初接触到的时候一样,并没有因为有朋友明智地进行调停,而使事实真相得以澄清或使境遇有所改善——,但他仍毫不动摇地相信,他内德-卡特尔是与董贝先生磋商的合适人物,只要他们两人走到一起,就可以十分妥善地安排沃尔特的命运。因为船长永远不能忘记,他与董贝先生在布赖顿相处得很好,他们每人都在合适的时候恰如其分地说出了需要说的话;他们曾经准确地判断了彼此的为人;他也不会忘记他内德-卡特尔怎样在陷于绝境时指出这条出路并使会晤导向合乎要求的结局。船长根据这些理由安慰自己:内德-卡特尔目前虽然由于情势所逼,暂且只好无所事事地袖手旁观,但有朝一日,时机一到,他内德总能扬起船帆,胜利地向前航行的。 在这种出自善意的误解的影响下,卡特尔船长坐在那里,看着沃尔特,听着他叙述,同时在衬衫领子上掉下一颗眼泪的时候,心中甚至在转悠着这样的念头:不论哪一天他遇见董贝先生时,他就口头邀请他,在他指定的任何一天,到布里格广场来品尝品尝羊肉,然后在碰杯祝酒时再谈谈他年轻朋友的前途问题——这样做是不是既符合礼仪而又富于策略?但是麦克斯适杰太太的脾气难以捉摸,在他举行宴请时她可能伸开四肢,躺卧在走廊里,含沙带刺地说起教来;这些顾虑在船长好客的想法上泼上一瓢冷水,使他胆怯心灰。 当沃尔特沉思地坐在餐桌前面没有吃饭,心中一直细想着所发生的一切时,在船长看来,有一个事实是很清楚的,就是:尽管沃尔特本人由于谦虚,还认识不到这一点,但他却可以说是董贝先生家庭中的一员了。他本人曾亲自跟他十分感伤地叙述的事件联系在一起;就在这一个事件发生的过程当中,他们记起了他的名字,并赞扬他;他的老板对他一定会另眼相看,对他的前途一定会格外关心的。如果说船长对他自己的结论暗中还有什么怀疑的话,那么他毫不怀疑,这些结论对安定仪器制造商的心情是十分有利的。因此他就利用了这样一个大好时机,把去西印度群岛的消息作为一件破格提升的待遇,透露给他的老朋友;声称如果他有钱的话,那么他就将慷慨解囊,为沃尔持的长远利益拿出十万英镑;他相信这一笔投资一定会产生可观的赢利。 所罗门-吉尔斯听到这个消息,起初晕头转向,目瞪口呆;它像晴天霹雳般地打进了小小的后客厅,粗暴地破坏了炉边安宁的气氛。可是船长在他昏花的眼睛前面展示出一幅黄金般灿烂的前景,十分神秘地暗示惠廷顿式的前程;对沃尔特刚刚告诉他们的事情大事宣扬它的重要意义,满怀信心地把它用来说明他的预言已开始得到证实,在实现可爱的佩格姑娘的传说方面已迈出了重大的一步——所有这一切把老人弄得心迷意乱,糊里糊涂。沃尔特也假装充满了希望和热忱,确信他不久就会回来,同时为了支持船长,他富于表情地摇晃着脑袋,搓着手,因此所罗门起初望望他,然后又望望卡特尔船长,开始想到,他该欣喜若狂才好呢。 “可是,你们知道,我已经落在时代后面了,”他辩解地说道,一边紧张不安地用手从上到下摸着他外衣上一排发亮的钮扣,然后又从下到上摸回去,仿佛它们是念珠似的,他正把它们连数两遍;“我宁愿让我亲爱的孩子留在这里。这肯定是过时的想法了。他过去总是喜爱海,他——”他闷闷不乐地望着沃尔特说,“他高兴去。” “所尔舅舅!”沃尔特迅速地喊道,“如果你这样说的话,那么我就-不-想去了。是的,卡特尔船长,我不想去了。如果舅舅以为我能高高兴兴地离开他的话(即使我就要走马上任,去当西印度群岛的总督),那么这句话就足够了。我将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 “沃尔,我的孩子,”船长说,“别着急!所尔-吉尔斯,请看看您的外甥吧!” 船长的钩子威严地移动着,老人的眼睛跟随着它,看到了沃尔特。 “有一条船就要出航,”船长文思大发,举了一个动人的比喻,“要在这条船上不可磨灭地写上一个什么名字呢?是写盖伊号呢?还是,”船长提高了声音,提醒大家注意,“还是写吉尔斯号呢?” “内德,”老人把沃尔特拉到他的身旁,亲切地挽着他的胳膊,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沃尔特总是更多地考虑我,而很少考虑他自己。这一点我心里是明白的。我说他高兴去,我的意思是说,我希望他高兴去。嗯,内德,你听着,还有沃利,亲爱的,你也听着,这是我意想不到的新消息;我怕我落在时代的后面,而且贫穷可怜;这就是根本的原因。现在,请你们告诉我,这对他是不是真的是个好运气?”老人忧虑不安地从这一位望到另一位,说道,“千真万确是那样吗?如果这对沃利的前程真是有利的话,那么我自己几乎什么都能迁就,但是我不愿意沃利为我而牺牲自己或者对我隐瞒什么。你,内德-卡特尔”!老人眼睛直瞪着船长,瞪得这位外交家局促不安,“你对你的老朋友老实吗?说出来,内德-卡特尔背后有什么瞒着我?他该不该去?你怎么先知道的,为什么能先知道?” 由于这是一场骨肉情谊与自我牺牲的竞赛,船长感到宽慰的是,沃尔特这时进来插话,取得了无限的效果。他们两人一刻不停地交谈着,使老所尔-吉尔斯多少安下心来;或者说得确切些,把他弄得稀里糊涂,一切都不明白,甚至连离别的痛苦他也不能清楚地感觉到了。 他没有多少时间来衡量这件事情,因为第二天,沃尔特就从经理卡克先生那里接到有关出发和服装用品的必要指令,同时还得悉,“儿子和继承人”号将在两星期或最迟晚一、两天内开航。沃尔特故意把准备工作搞得匆匆忙忙,在这匆忙的过程中,老人仅有的一点冷静也失去了,因此启程的日期迅速地就临近了。 船长每天都向沃尔特打听,所以知道发生的一切情形;他觉得时间一天天接近沃尔特动身的日子,却没有出现或看来可能出现任何情况可以更好地了解沃尔特的处境。船长对这个事情进行了反复的考虑,对不幸凑合在一起的一些情况进行了许多思索之后,心中忽然出现一个巧妙的主意。不妨去拜访一下卡克先生,设法从他那里了解一下,海岸究竟是在哪个方向? 卡特尔船长很喜欢这个主意,它是他在布里格广场吃过早饭以后抽第一斗烟时灵机一动的一刹那中突然来到他的头脑中的;抽这斗烟很值得。他的良心是诚实的,沃尔特向他吐露的内情以及所尔-吉尔斯所说的话曾使他稍感不安,这次访问将会使他的良心安宁下来;而且这将是一个寓意深长,精明高超的友好行动。他将谨慎小心地试探卡克先生,当他看清这位先生的性格,认定他们是否能融洽相处之后再决定多谈或少谈。 因此,不怕遇见沃尔特(他知道他在家里忙着收拾行李),卡特尔船长重新穿上短靴,别上哀悼友人的胸针,走上他的第二次征途。这次他没有买送礼的花束,因为他是到一个办公的地方去;但是他在钮扣孔里插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花,身上发出了令人愉快的乡村的清香,他就这样拿着那根多节的手杖,戴着上了光的帽子,动身到董贝父子公司去了。 船长在附近的小酒店喝了一杯温暖的、搀水的朗姆酒,定神想想,然后快步跑过庭院,唯恐酒的良好效果就要蒸发掉似的,最后突然出现在珀奇先生的面前。 “老弟,”船长用诱导性的语气说道,“您们公司的头头里有一位是姓卡克的。” 珀奇先生承认这一点,但他有责任让他了解,公司的头头们都很忙,别指望他们能抽出时间来。 “老弟,告诉您,”船长凑着他的耳朵说道,“我是卡特尔船长。” 船长本想用钩子把珀奇先生轻轻地拉到身旁,但是珀奇先生避开了;他倒不是故意逃避,而主要是他突然想到,这样一种武器出乎意外地出现在珀奇太太眼前,在她当时的情况下,是很可能会断送掉她的美好希望的。1—— 1指珀奇太太见了可能受惊流产。 “劳驾您有机会进去通报一声,卡特尔船长来了,”卡特尔船长说道,“我在这里等。” 船长说完话,就坐在珀奇先生的托架上,从那顶上了光的帽子(他把它夹在两个膝盖中间,并没有损坏它的形状,因为不论什么人类的东西都不能使它弯曲)顶端掏出一块手绢,把头好好地擦了一遍,看上去神清气爽。然后他用钩子梳梳头发,安祥沉着地坐在那里,环视办公室四处,并看着那些职员们。 船长泰然自若的态度令人高深莫测,而他本人又是那么一位神秘的人物,因此信差珀奇被吓唬住了。 “您刚才说您姓什么?”珀奇先生向坐在托架上的船长欠身问道。 “我是船长,”他用低沉、嘶哑的低声说道。 “是,”珀奇先生急忙点头道。 “姓卡特尔。” “哦!”珀奇先生用同样的声调说道,因为他听到了,也不能不听到;船长的外交风度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去看看他现在是不是有空,我不知道。也许他可以抽出一分钟。” “行,行,老弟,我耽误他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船长怀着极大的自尊心,点点头,说道。珀奇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道,“请卡特尔船长往这边走好吗?” 经理卡克先生站在没有生火的、用牛皮纸城形图案装饰着的壁炉前面的地毯上,以不特别欢迎的眼光看着走进的船长。 “是卡克先生吗?”船长问道。 “我想是的,”卡克先生露出所有的牙齿,说道。 船长对他微笑着回答感到高兴,这看来是令人愉快的。 “您知道,”船长开始说道,一边慢慢地转着眼睛环视着这间小房间,把他衬衫领子没有挡住的地方都看在眼里。“我本人是个航海人员,卡克先生,列在你们职员名册上的沃尔可以说是我的儿子。” “是指沃尔特-盖伊吗?”卡克先生又露出所有的牙齿说道。 “是沃尔-盖伊,”船长回答,“完全正确!”船长在神态中对卡克先生灵敏的理解力表示热烈赞扬。“我是他和他舅舅的亲密朋友。也许,”船长说,“您曾听到你们公司老板提起过我的名字吧?——卡特尔船长。” “没有,”卡克先生比先前更宽阔地露出他的牙齿说。“唔,”船长继续说,“我有幸跟他认识。我跟我年轻的朋友沃尔一道,在萨塞克斯1海边拜访过他,当时——总之,当时需要请他通融小小一笔资金。”船长点点头,神态既愉快,从容,又富于表情。“我想,您记得吧?”—— 1萨塞克斯(sussex):英格兰南部的郡,布赖顿就在这郡内。 “我想,”卡克先生说,“我曾有幸安排过这件事情。” “不错!”船长答道,“又完全正确!是您安排的。现在我冒昧地到这里来——” “您坐下好吗?”卡克微笑着说。 “谢谢您,”船长接受了建议,回答道,“坐下来谈话也许会轻松一些。您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好吗?” “不,谢谢您,”经理说道;也许是由于冬天养成的习惯,他还继续站着;他的背靠着壁炉架,并往下望着船长,好像他每个牙齿和牙床中都长着一只眼睛似的。“您刚才说,您冒昧地——其实并没有什么冒昧。” “非常感谢您,我的朋友,”船长回答道,“我是为了我的朋友沃尔冒昧地到这里来的,他的舅舅所尔-吉尔斯是一位搞科学的人,在科学上他可以算得上是一只快速帆船。可是,我不能把他称为能干的船员——他不是个注重实际的人。沃尔是个难得的棒小伙子;不过他也有缺点,那就是谦虚。现在,在你们老板心情没有稍稍恢复,我可以来跟他一起交谈之前,”船长压低了声音,以极为信任的低沉的粗声说道,“我希望以友好的方式,完全在您与我之间,也为了我个人有个正确的估量,向您提个问题,就是:这里是不是一切都很完善妥贴,沃尔出航是否顺风?” “您现在怎么想,卡特尔船长?”卡克提起衣服下摆,站好姿势,回答道,“您是个注重实际的人,您怎么想呢?” 船长的眼睛向上一瞟作为回答,那眼光的锐利与意味深长,除了前面提到的不能发音的中国语言外,其他语言都不能形容。 “好啦!”船长受到难以表述的鼓舞,说道,“请您说说,我对了还是错了?” 受到了卡克先生彬彬有礼的微笑的鼓舞,船长壮了胆,在眼光中表露了十分深长的寓意;他觉得他是在很有希望的情况下提出问题的,仿佛他已用精心推敲过的言辞表达了他的感情。 “对了,”卡克先生说,“我没有怀疑。” “那么,我说,他出航遇上很好的天气了?”卡特尔船长喊道。 卡克先生微笑着表示同意。 “风向顺利,风力很足?”船长继续问道。 卡克先生又微笑着表示同意。 “不错!不错!”卡特尔船长非常放心和满意地说道,“我早就很明白这船的航向如何。我跟沃尔特说过。谢谢您,谢谢您。” “盖伊有光明的前途,”卡克先生的嘴张得比先前更大,说道,“整个世界都展现在他的前面。” “就像谚语所说的,整个世界,还有他的妻子都展现在他的前面,”兴高采烈的船长回答道。 妻子这两个字船长是无意间说出来的,他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停了停,眼睛又向上一瞟,接着把上了光的帽子顶在多节的手杖上打了个转,然后斜眼看着他那老在微笑的朋友。 “我拿一及耳牙买加陈酒1打赌,”船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说,“我知道您笑什么。”—— 1及耳,约相当于0.14升。牙买加以产糖酒闻名。 卡克先生明白他的暗示,更加高兴地微笑着。 “不再前进了?”船长问道,一边用多节的手杖往门上戳一戳,使他自己放心,门是关着的。 “一英寸也不了,”卡克先生说。 “也许您在想着一个弗字?”船长问道。 卡克先生没有否认。 “是不是跟洛字或伦字有关?”船长问。 卡克先生仍然微笑着。 “我是不是又对了?”船长低声问道,他得意扬扬,前额上都涨出了一个红圈。 卡克先生仍然微笑着回答,现在又点点头表示同意;卡特尔船长就站起来,紧握着他的手,热情洋溢地让他相信,他们是在同一个航向的航程上;至于他卡特尔,他一直都是沿着这个航向前进的。“起初,”船长谈到这个话题时,显出理所应当的秘密与庄重的神情,说道,“他是在一个很不寻常的情况下认识她的——您记得,他是在街上找到她的,当时她几乎还是个小娃娃,——从那时起,他就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他,他们相爱得十分热烈,就像这样两个年轻人会那样相爱一样。我们,所尔和我,经常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只猫,一个猴子,一条鬣狗或者一个骷髅,也不能一下子比卡克先生在他们这次会晤期间向船长显露出更多的牙齿。 “您看,水流是向着那一边的,”乐呵呵的船长说,“风朝着那个方向吹,水朝着那个方向流。看吧,他有一天是会到那里的!” “对他的希望极为有利,”卡克先生说道。 “看吧,有一天他会被绳子拖着前进!”船长继续说,“现在有什么能使他任意漂流的呢?” “什么也不能了,”卡克先生回答。 “您又完全正确,”船长又一次紧握着他的手,回答道,“什么也不能了。因此!别着急!儿子已经去世了,那个可爱的小人儿。是不是?” “是的,儿子已经去世了,”勉强顺从的卡克说道。 “你们只要发一道命令,你们就将会有另一个现成的儿子,”船长说道,“一位懂科学的舅舅的外甥!所尔-吉尔斯的外甥!沃尔!已经在你们公司工作的那个沃尔!”船长继续说道,他逐渐接近结尾最精彩的引语:“他——每天从所尔-吉尔斯家中来到你们公司,投入你们的怀抱。” 船长每讲完上面每一句短句,都用胳膊肘轻轻地推一下卡克先生,这时他那自满自得的情绪,只有当他结束这段口若悬河、才华横溢的讲话,往椅背上一靠,注视着卡克先生时那欣喜若狂的神情才能超过。他这篇杰作正在脱胎而出的时候,他的宽大的蓝色背心鼓了起来,鼻子也由于同一个原因翕动着。 “我说得对吗?”船长问道。 “卡特尔船长,”卡克先生说道,同时以一种古怪的姿态把膝盖往下弯曲了片刻,仿佛他正要倒下,同时又用力支撑住自己似的:“您关于沃尔特-盖伊的意见是完全、绝对正确的。我明白,我们是在私下里交谈知心话”。 “我以名誉发誓!”船长打断他说,“一句也不是。” “也不是讲给他或任何人听的吗?”经理接着问道。 卡特尔船长皱着眉头,摇摇头。 “只不过是为了使您自己能心安理得并能得到指导吧,”卡克先生说道,“我说的指导,自然是指您未来的行动能得到指导。” “我确实很感谢您,”船长很注意地听着,说道。 “我毫不迟疑地说,那是事实。您已经准确地料到了可能发生的事情。” “至于你们公司的老板,”船长说,“我们之间的会晤最好让它自然来到吧,有的是时间。” 卡克先生咧着嘴笑着,并重复说道,“有的是时间,”他没有把这几个字清晰地发出声来,而是和蔼可亲地垂下头,舌头和嘴唇轻轻地动了动。 “我明白——正像我过去经常说的,沃尔就要发迹了。” “就要发迹了,”卡克先生用同样无声的方式重复说道。 “沃尔这次小小的航行,我可以说,属于他日常的工作范围,也是公司对他前程安排的一部分。”船长说。 “对他前程安排的一部分,”卡克先生同先前一样哑口无声。 “是呀,只要我了解这一点,”船长继续说道,“那就不必着急,我也可以放心了。” 卡克先生仍旧用同样无声的方式,彬彬有礼地表示同意,因此卡特尔船长坚信不疑,在他认识的人中,他是最容易和好相处的人当中的一位;甚至董贝先生以他为榜样,也会对自己的立身处世有所裨益。因此,船长很亲切地再一次伸出他的像老木料般的大手,给他紧紧一握,在他那比较光滑的皮肉上留下了船长手掌上大量裂缝和皱纹的印痕。 “再见!”船长说,“我不是个讲话爱长篇大论的人,但我很感谢您这么亲切友好和光明磊落。请原谅我打搅您了。”船长说。 “那里的话,”另一位回答说。 “谢谢您。我目前居住的地方不很宽敞,”船长又转过身来说,“但还相当舒适,您不论什么时候路过布里格广场,九号——请您是不是记一下?——不管开门的人说什么,您就上楼来,我将不胜荣幸地接待您。” 船长发出这个好客的邀请之后,说了声:“再见!”走出房间,关上门,留下卡克先生仍旧背靠着壁炉架。在他的狡猾的眼光和留神戒备的姿态中,在他的伸出而不带笑的虚伪的嘴巴中,在他的毫无污迹的领带和连鬓胡子中,甚至在他伸出柔嫩的手默默无声地抚摸雪白的衬衫和光滑的脸孔的动作中,都有一些像猫一样的东西。 蒙在鼓里的船长是在自我陶醉的状态中走出来的,连他那宽大的蓝外衣也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产生了一副新气派。“做好准备,内德!”船长自言自语说,“你今天给年轻人做了一点事情啦,我的孩子!” 船长怀着欢欣鼓舞的心情,怀着现在和将来跟公司亲近的感情,当走到外面的办公室时,情不自禁想嘲弄一下珀奇先生,问他是不是还认为每个人都很忙碌。但是船长不想对一位克尽职责的人刻薄,就在他耳边低声说,如果他愿意跟他一起去喝一杯搀水的朗姆酒的话,那么他将乐于招待他。 船长离开办公楼之前,从一个中心点环顾四周,对公司办公室进行了全面观察;他认为这个办公室是他年轻的朋友密切关心的事业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他这样做,使得公司的职员们多少感到有些惊奇。金库特别引起他的羡慕,但是,为了不显得小气,他仅仅赞许地粗看了一眼;接着,他彬彬有礼,露出恩人气派,端庄得体地向全体职员欠身行礼,表示感谢;然后走向庭院。珀奇先生很快就跟了上来;他就把这位先生领进小酒店,毫不迟延地履行了他的诺言,因为珀奇的时间是宝贵的。 “我建议为沃尔的健康干杯!”船长说道。 “为谁?”珀奇先生温顺地问道。 “沃尔!”船长用雷鸣般的大声重复道。 珀奇先生似乎记得在幼年时代听人说过,从前有一位诗人是姓这个姓的1,所以没有反对。但是他很奇怪,船长为什么到城里来建议为一位诗人的健康干杯;说真的,如果他建议在城市的一条大街上建立一位诗人(比方说,莎士比亚)的塑像,那还不至于超越珀奇先生的见闻。总之。他是一位十分神秘和莫测高深的人物,因此珀奇先生决定根本不向珀奇太太谈起他,以免发生任何不愉快的后果—— 1指英国诗人埃德蒙-沃勒(edmundwaller,公元1606-1687年)。 船长怀着他已经为年轻人做了一点事情的愉快心情,甚至对他最亲密的朋友也整天保持着神秘和莫测高深的神态。沃尔特看到他眨巴着眼睛,露着牙齿笑,以及作出使自己心情轻松的其他哑剧性动作,以为他是因为他们不怀恶意地哄骗了老所尔-吉尔斯获得成功而感到沾沾自喜;要不是这样,他肯定不到夜间就会露出马脚。可是事实上,他还是把秘密保守住了;当他很晚离开仪器制造商的房屋回家去时,他把那顶上了光的帽子歪戴在一边,眼睛流露出喜气洋洋的神色,麦克斯适杰太太(她可能是从布林伯博士的学校中教养出来的,因为她是那么像古罗马的家庭主妇)从敞开的临街的正门后面一看见他,就立刻采取了防御的姿态,没有像她那些天真可爱的幼儿们所期待的那样走出来,直到他确实已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顿下来为止—— 第18章 父亲和女儿 董贝先生的公馆中一片寂静。仆人们蹑手蹑脚地、——地上楼、下楼,不让脚步发出响声。他们聚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聊天,长时间地坐着用餐,尽情吃喝,仿照那种冷酷无情、不信鬼神的习俗来享受乐趣。威肯姆大嫂眼泪汪汪,叙述着忧伤的往事;她跟他们说,她在皮普钦太太那里就经常说,将来会发生这样的结果;餐桌上的浓啤酒她比平时喝得更多;她很忧愁,但爱和人交谈。厨娘的心情也相似。她答应晚餐做些油炸的食品,并作出同等的努力来克制自己的感伤和忍住洋葱的气味。托林森开始觉得这是命中注定;他希望有人能告诉他,居住在坐落于街道拐角的房屋里能有什么好处。他们全都觉得,这似乎是好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虽然那孩子还依旧安安静静、漂漂亮亮地躺在他的小床上。 天黑以后来了几个人,他们穿着毡鞋,默不作声,以前就曾经到这里来过。随着他们来的是一张安息的床,这是一张多么奇怪的给孩子睡眠的床啊!失去孩子的父亲一直没有露面,甚至连侍候他的仆人也一直见不到他;因为不论是谁进入他的黑暗的房间,他总是坐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除了来回踱步外,其他时间似乎就从来不曾移动过身体。可是家里的人们早上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他们听到他深夜走上楼去,待在那里——待在房间里——,直到太阳升起为止。 在城里公司的办公室里,由于关上百叶窗,毛玻璃的窗子更为暗淡;当办公桌上的灯光被悄悄透进的亮光冲淡一半,而白天的亮光又被灯光冲淡一半时,房间里笼罩着一种不寻常的幽暗。没有办理多少业务。职员们不愿工作;他们约好下午出去吃排骨,并到河上游逛。信差珀奇磨磨蹭蹭地执行他的差事;他被朋友们邀请到酒吧,在那里高谈阔论,感叹人事的变化无常。晚上他比往常提早回到鲍尔斯池塘家里,请珀奇太太吃小牛肉片和喝苏格兰浓啤酒。经理卡克先生没有宴请别人,也没有别人宴请他,而是独自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整天露着牙齿;似乎在卡克先生的道路上有个什么东西消失了——有个什么障碍被搬除了,他前面的道路已经被扫清了。 住在董贝先生家对面的脸色红润的孩子们这时从他们育儿室的窗口向下面的街道探望,因为在董贝先生家的门口有四匹黑马,马头上装饰着翎毛,翎毛在黑马所拉的马车上方摇晃着;这些情景以及披着披巾,拿着棍棒的人们,吸引了一群人围观。玩杂耍的人本准备旋转盘子,这时又在他华丽的衣服外面套上一件宽松的外衣;他的拖着腿走路的妻子,手上抱着一个重娃娃,身子向一边倾斜,正游手好闲地看着送殡的人们出来。但是当她很轻易地抱着的孩子被挤到前面时,她就把他更紧地压在她肮脏的rx房上。对面高高的窗子里脸色红润的孩子当中最小的一个,兴高采烈,不要别人来制止她,这时她望着保姆的脸,用胖乎乎的手指指着问道:“那是什么?” 这时,董贝先生在周围一小群穿着丧服的仆人和哭哭啼啼的妇女们中间,穿过前厅,走向另一辆等待着他的四轮马车。这些旁观的人们心想,他并没有被悲伤和痛苦压倒。他的步伐还是跟平日一样矫健,他的态度还是跟平日一样生硬呆板。他没有把脸掩藏在手绢里,而是直望着前方。他的脸虽然稍稍有些消瘦、森严、苍白,但表情仍和往常一样。他在马车里坐定了位子,另外三位先生也跟着进了马车。于是隆重的送殡队伍沿着街道向前徐徐移动。玩杂耍的人正在一根棍子上旋转着盆子,同样的人群正在赞赏这技艺时,翎毛还在远处摇晃着。但是玩杂耍的人的妻子拿着盒子讨钱,不像平日那样机灵麻利,因为孩子的葬礼使她联想到她的被破烂的围巾覆盖着的婴儿也许将来不能长大成人,不能在头上绕上一根天蓝色的束发带,穿着橙红色的衬裤,在泥里翻跟斗。 翎毛沿着街道,忧郁地、曲曲折折地向前行进,已经可以听到教堂的钟声。这个漂亮的孩子就在这个教堂里得到了他不久唯一能遗留在人世的东西——一个名字。他们把他死去的一切安放在这里,靠近他母亲的遗骸。这很好。他们的骨灰在那里,弗洛伦斯不论哪一天散步——唉,多么孤独多么孤独的散步啊!——随时都可以经过那里。 仪式完毕,教士们都离开之后,董贝先生环顾四周,低声问道,要求到这里来听取他有关墓碑的指示的人在不在? 一个人走上来,说:“在。” 董贝先生通知他,他希望把墓碑安放在什么地方;又用手在墙上画出它的形状和大小;还指出,它应该紧挨着他母亲的墓碑,然后他用铅笔写出碑文,递给他,说:“我希望立刻把它刻好。 “立刻就会刻好,先生。” “您看,除了姓名和年龄就没有什么别的要刻的了。” 那人鞠了个躬,看了看那张纸,好像踌躇不定似的。董贝先生没有留意到他在迟疑,所以就转身向门廊走去。 “请您原谅,先生,”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丧服,“可是因为您希望立刻就把它刻好,我回去也可以着手进行——” “唔?” “能不能劳驾您再看一遍?我觉得有一个差错。” “什么地方?” 那位雕刻墓碑的匠人把纸递还给他,用随身携带的一支尺子指出下面的一些词:“心爱的和唯一的孩子。” “先生,我想应当是‘儿子’吧?” “您说得对。当然是。改过来吧。” 这位父亲以更快的步伐走向马车。当紧跟在他后面的另外三个人在马车里坐下时,他的脸第一次被掩盖着——被他的外衣捂着。那天他们再也没有见到它。他首先下了马车,立刻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其他参加葬礼的人(他们只不过是奇克先生和两位医生)上楼到客厅里,由奇克夫人和托克斯小姐接待他们。至于楼下关闭着的房间里的那个人,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在想些什么,他的心情怎么样,有什么冲突或痛苦,谁也不知道。 地下室厨房里的人们只知道:“今天像星期天。”他们心里总觉得,外面街道上那些穿着日常服装,为日常工作奔忙的人们,在他们的行为中如果没有什么邪恶的东西的话,那么总还是有一些不对头的地方。窗帘已经卷上,百叶窗已经拉开,这是件不同于前几天的新鲜事情。他们像过节一般尽情地喝着一瓶瓶的酒,以此消愁解忧。他们都很喜欢劝善戒恶。托林森叹了一口气,举杯祝酒道,“让我们都来改过自新吧!”厨娘也叹了一口气,说:“上帝知道,要改过自新的地方多着哪!”晚上,奇克夫人和托克斯小姐又做起针线活来。在同一个晚上,托林森先生跟女仆一块出去兜风,她直到现在还没有试戴过服丧的软帽。他们在阴暗的街道拐角,彼此十分亲热;托林森希望有朝一日到牛津市场去当一名殷实的蔬菜水果商人,过另一种不同的、无可指责的生活。 这天夜里,在董贝先生的公馆中,人们跟以前好多夜相比,睡得比较酣畅,休息得比较充分。朝阳照旧唤醒了屋子里原来所有的人们,把他们重新推入他们往常的生活轨道。对面屋子里脸色红润的孩子们滚着铁环跑过去。教堂里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婚礼。玩杂耍的人的妻子在城市的另一个街区里,拿着讨钱的盒子,活跃地跑来跑去。石匠在他前面的大理石板上刻出-保-罗两个字的时候,唱着歌曲,吹着口哨。 在一个人口众多、忙忙碌碌的世界上,一个虚弱的小人儿的失去,在哪一个心上造成这样宽阔这样深沉的空虚,只有广袤无边的永恒才能把它填补上呢?弗洛伦斯在她真挚纯朴的悲痛中也许会回答道,“啊,我的弟弟,啊,我曾经热爱过、现在仍然热爱着的弟弟!我受到冷落的童年中的唯一的朋友和同伴!难道还有不那么高尚的思想能把您的已经露出曙光的早逝的坟墓照亮,或者能使这在泪落如雨时产生的阵阵悲痛减轻一些吗?” “我亲爱的孩子,”奇克夫人说道,她认为她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抓住机会来开导她,“当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 “也就是说到了精力充沛的壮年,”托克斯小姐说。 “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奇克夫人说,一边轻轻地捏了一下托克斯小姐的手,对她友好的讲话表示感谢,“悲痛是无益的,我们的本分是听天由命。” “我将努力这样去做,亲爱的姑妈,我是这样努力的。”弗洛伦斯抽泣着说。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奇克夫人说,“因为我亲爱的,正如我们亲爱的托克斯小姐——对于她正确的见解和卓越的判断是不可能有异议的——” “我亲爱的路易莎,说实在的,我立刻就要骄傲起来了。” “正如我们亲爱的托克斯小姐将会告诉你,并且用她的经验来证实的那样,”奇克夫人继续说道,“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求我们作出努力。要求我们这样做。如果有什么厌——我亲爱的,”她向托克斯小姐说,“我忘了这个词。厌——厌——” “厌倦,”托克斯小姐提示说。 “不是,不是,不是,”奇克夫人说,“你怎么会想出这个词呢!天呀,它已经到了我的嘴边了。厌——” “厌恶,”托克斯小姐心虚胆怯地提示说。 “我的上帝,卢克丽霞!”奇克夫人回答,“多么荒唐!厌世者——这就是我想要说的词。你怎么会那么想!厌恶!我是说,如果有什么厌世者当着我的面提出下面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要生下来?’我就回答他说,‘为了作出努力’”。 “真是说得很好,”托克斯小姐说,这别出心裁的见解使她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很好。” “不幸的是,”奇克夫人继续说道,“在我们眼前已经有了一个教训。我们完全有理由设想,我亲爱的孩子,如果在这个家庭中曾经及时作出过努力,那么许多令人痛苦、难以忍受的事情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没有什么能使我改变我的看法,”这位善良的家庭主妇以坚决的语气说道,“如果可怜的亲爱的范妮先前能作出努力的话,那么这可怜的孩子至少可以有强壮一些的体质。” 奇克夫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约有半秒钟光景;但是为了给她的学说提供一个实际的范例,她突然中止啜泣,继续往下说道: “因此,弗洛伦斯,请向我们表明,你的意志是相当坚强的,不要只顾自己,加深你可怜的爸爸的痛苦。” “亲爱的姑妈!”弗洛伦斯迅速地跪在她面前,以便更仔细更诚挚地看着她的脸,说道,“再告诉我一些爸爸的情况吧。 请跟我谈谈他吧!他是不是伤心绝望了?” 托克斯小姐是一位心慈善感的人,在这哀求中有一些东西使她深受感动。是不是她在这哀求中看到这位被冷落的女孩子希望能够继续像她死去的弟弟那样,时常向父亲表露出亲切的关怀?还是她在这哀求中看到这女孩子心中怀着一种爱,它想缠绕在曾经爱过她弟弟的那颗心的周围,而不能忍受在这爱与哀伤的交集之中她父亲由于悲痛而拒绝向它表示同情?还是她只不过是在这女孩子身上看出有一种真挚、忠诚的精神,它虽然遭到拒绝和厌弃,却仍痛苦地满怀着长久得不到回报的柔情,在她失去弟弟以后的忧愁和孤独中,它又转向父亲发出了哀求,希望从他微弱的反应中寻求到安慰,同时也去安慰他?——不论托克斯小姐怎样理解弗洛伦斯的哀求,反正这哀求是使她深受感动的。她在片刻间忘记了奇克夫人的尊严,急忙抚摸弗洛伦斯的脸颊,身子转向一旁,没有等待那位贤明的主妇的指示,就听凭泪水从眼睛中涌流出来了。 奇克夫人本人在片刻间也失去了她十分引以自豪的镇静,默默无言地望着那张美丽的年轻的脸,这张脸曾经长久地、耐性地、始终如一地照看过那张小床。可是她在恢复声音——它与镇静是同义的,它们实际上是同一个东西——以后,尊严地回答道: “弗洛伦斯,我亲爱的孩子,你可怜的爸有时有些古怪;你向我问到他,那就是向我问一个我确实不敢自称是了解的问题。我相信,我对你爸爸的影响不比任何人小。可是我所能说的只是,他跟我谈得很少,我总共只见过他一、两次,每次不过一分钟;老实说,就是在那时候,我也没有看见他,因为他的房间是黑暗的。我曾对你爸爸说,‘保罗!’——当时我就是这样一字不差地对他说的——‘保罗!’你为什么不服点儿振奋精神的东西?你爸爸总是这样回答:‘路易莎,请你行行好离开我吧。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一个人待着好。’卢克丽霞,如果明天要叫我到地方长官面前去起誓的话,”奇克夫人继续说,“那么我毫无疑问敢于发誓,他说过这些话。” 托克斯小姐表示钦佩地说,“我的路易莎总是这样有条有理!” “总之,弗洛伦斯,”姑妈继续说道,“直到今天以前,我跟你可怜的爸爸几乎没有交谈过;今天我跟你爸爸说,巴尼特爵士和斯克特尔斯夫人写来了一封极其亲切的短简——我们亲爱的小男孩!斯克特尔斯夫人喜欢他极了,就像喜欢…… 我的手绢在那里?” 托克斯小姐递上一块。 “这是一封极其亲切的短简,他们建议你去访问他们,换换环境。我跟你爸爸说,我觉得托克斯小姐和我现在可以回家了,这一点他完全同意;这时我就问他,他是不是反对你接受这个邀请,他说,‘不,路易莎,一点也不。’”。 弗洛伦斯抬起她那泪汪汪的眼睛。 “但是,弗洛伦斯,如果你宁愿待在这里,而不想现在去进行这次访问或跟我回家去的话——” “我很愿意待在这里,姑妈——”回答的声音是微弱的。 “好吧,孩子,”奇克夫人说,“你可以待在这里。我得说,这是个古怪的选择。不过你总是古怪的。要是换了别人,不论是谁,到了你这样的年纪,又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之后,都是会高高兴兴离开这里的,这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我又找不到我的手绢了——” “我不愿意觉得,仿佛应该避开这个家才好。”弗洛伦斯说,“我不愿意想到楼上的那个——他的房间空空荡荡,十分凄凉,姑妈。我目前宁肯留在这里。啊,我的弟弟呀!我的弟弟呀!” 这是自然的情感激动,不能加以压制;它甚至会从她捂在脸上的手指中间冲出来。那负担过重、疲惫不堪的胸膛有时必须有个排泄的孔道,否则里面那可怜的受伤的孤独的心就会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那样挣扎扑腾,掉落在尘土之中的。 “好吧,孩子!”奇克夫人停了一下,接着又说道,“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跟你说不客气的话,我相信,你也知道这一点。那么,你就待在这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不来干涉你,弗洛伦斯,而且我相信,谁也不希望来干涉你。” 弗洛伦斯点点头,悲伤地表示同意。 “我劝告你可怜的爸爸,他确实应该暂时换个环境,想法散散心,恢复一下精神,”奇克夫人说,“我的话刚说完,他就立刻对我说,他已经有了打算,想到乡下去一段短短的时间。说实在的,我真希望他很快就走。走得越早越好。不过我想他还得处理处理有关私人单据之类的事情,这些单据都是因为这次使我们受尽痛苦折磨的不幸事件所发生的——我真闹不明白,我的手绢是怎么回事,它到哪里去了,卢克丽霞,我亲爱的,把您的信给我吧!——因此,他在他的房间里得忙上一、两个晚上。孩子,你的爸爸真不愧是我们董贝家里的人,如果要真有一个能当之无愧的人的话,”奇克夫人用托克斯小姐手绢的两个对角十分细心地把她的两只眼睛同时擦干。“他会作出努力的。不必为他担心。” “姑妈,”弗洛伦斯颤抖着问道,“我就不可以做点什么事情使——” “天主呀,我亲爱的孩子,”奇克夫人急忙打断她说,“你讲的是些什么话呀?如果你爸爸对我说——我已经把他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了——‘路易莎,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一个人待着好。’——那么你以为他会对你说什么呢?你千万别在他跟前露面,孩子。别去梦想这种事情吧。” “姑妈,”弗洛伦斯说,“我到我床上去躺躺。” 奇克夫人赞成她的这个决定,吻了吻她,就让她走了。可是托克斯小姐却假装去寻找丢失的手绢,跟着她上楼去,并偷出几分钟来想法安慰安慰她,尽管苏珊-尼珀表示出很不支持的态度。因为尼珀姑娘在她炽烈的热情中,把托克斯小姐贬损为一条鳄鱼;可是托克斯小姐的同情看来是真诚的,至少不是出于自私,这是个可取的优点——她这样做得不到什么好处。 难道就没有一个比苏珊更贴近更亲爱的人来支持那颗在极度痛苦中在努力奋斗的心了吗?难道就没有另一个脖子她可以搂抱,没有另一张脸她可以望着了吗?难道就没有另外一个人对这样深切的悲伤说上一句安慰的话了吗?难道在这凄凉的世界上,弗洛伦斯就这么孤独,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别的东西了吗?没有。在失去母亲又失去弟弟的双重打击下——因为在失去小保罗以后,那第一个也是最大的损失就更沉重地压在她身上了——,苏珊是她唯一能得到的帮助。啊,谁能说得出,她首先多么需要帮助啊!” 最初,当住宅中的生活逐渐步入惯常的轨道,除了仆人和关在自己房间里的父亲之外,所有其他的人们都已离开时,弗洛伦斯不能做别的,她只是哭泣,在屋子里来回漫步,有时在悲凉的回忆突然引起的极度痛苦中飞跑到她自己的房间中,使劲地绞扭着双手,脸贴在床上,得不到任何安慰——除了剧烈的、无情的悲痛之外,再也得不到别的什么了。这通常是在看到一些跟小保罗亲切的感情紧密相连的场所或物品之后发生的;这就使这座悲惨不幸的住宅最初成了一个使她苦恼重重的地方。 但是,纯洁的爱在性质上并不会猛烈地、无情地长久燃烧。爱的火焰,由于其中粗俗的部分受到世俗的污染,所以它可能会折磨庇护它的胸膛;但是从上天降临的圣火却在心中柔和地闪耀,就像它降临在聚集在一起的十二个人的头上1,向他们每个人指明他的兄弟都笑逐颜开、安然无恙时的情形一样。当圣像被召唤到心中来时,弗洛伦斯就立刻恢复了平静的面容,温柔的声音,可爱的外貌,沉着的信任与安宁;她虽然依旧在哭泣,但都哭得比过去平静,并从回忆中寻求安慰—— 1圣经故事中说,耶稣从耶路撒冷回到迦百农,继续传道。他在山上把诸多门徒叫上来,从中选出十二个人,称他们为使徒,他要他们常和自己同住,也要派他们出去传道。 时间过去不很久,当金黄色的水波在原先的地方,原先宁静的时间中在墙上荡漾时,她的平静的眼光又在注视着它逐渐消逝。时间过去不很久,她又时常来到这个房间,独自坐在那里,就像她过去在小床边看护时一样地耐心与温柔。当她突然敏锐地感觉到床上已空空无人,心中万分痛苦时,她会跪在床边,向上帝祈祷——这时她倾吐着满怀心曲——,求他派一个天使来爱她,别把她忘记。 时间过去不很久,在这宽广、凄凉、阴惨惨的住宅中,她又在薄暮中,缓慢地、时断时续地低声唱起歌曲来,这歌曲是保罗过去把低垂的头枕靠在她的胳膊上时常常听着的;然后当天完全黑了的时候,房间里响起了一小段音乐的震颤的声音,她十分温柔地弹奏着和歌唱着:这更像是在悲伤地回忆那最后一夜中在他的请求下她所做过的事情,而不像是真正在重复弹唱。可是,她在郁郁寡欢的孤独中经常地、极为经常地重复弹唱着它;当甜美的歌声在潸潸的泪水中寂然消逝时,乐键仍叮叮冬冬地震颤着断断续续的曲调声。 就这样,她又有了勇气去观赏她过去在海滨挨近他的身旁、手指忙碌不停地做过的针线活;就这样,时间过去不很久,她又重新做起针线活来,心中对它怀着某种人类的爱,仿佛它是有知觉的,是记得他似的;她在长久弃置不用、无人居住的房间里,坐在靠近母亲遗像的窗口,在沉思中消磨了一个个小时。 她的黑眼睛为什么经常从针线活上转移到那些脸色红润的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呢?她们没有使她直接想起她失去的弟弟,因为她们都是女孩子:四个小姐妹。但是她们都像她一样失去了母亲,只有一个父亲。 当他已经外出,她们正盼望着他回家时,这个情况是很容易猜到的,因为那最大的孩子总是穿上衣服,在客厅的窗口或在阳台上等候着他。当他出现时,她那期待着的脸上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另外那些挨靠着高高的窗口、也一直在注视着的孩子们则拍着手,敲打着窗台,呼唤着他。最大的女孩子跑到下面的前厅里,拉着他的手,领他上楼;弗洛伦斯看见她后来坐在他身旁或膝盖上,或亲热地搂抱着他的脖子,跟他谈话;虽然他们在一起总是高高兴兴,他却常常凝视着她的脸,仿佛他觉得她像她死去的母亲。弗洛伦斯有时不愿再看下去,泪如泉涌,像受惊似地躲在窗帘后面,或者急忙从窗口走开;可是她不由自主地又会回来;她的针线活又会不知不觉地从她手中掉落。 这座房屋几年以前是空着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是这样。终于,当她不在家时,这一家人住进来了;它被修缮过并重新油漆过;有了鸟和花;它跟原先的样子相比天差地别,可是她从来没有去想这座房屋本身。孩子们和她们的父亲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当他用餐之后,她可以通过敞开的窗子看到她们跟随着家庭女教师或保姆下楼去,簇拥在桌子周围;在寂静的夏日,她们那孩子的声音和清脆的笑声会越过街道,传进她坐在里面的气氛颓丧的房间中。然后她们跟他一起爬上楼梯,在沙发上围着他,跟他顽皮嬉闹,或者簇拥在他的膝盖上,他似乎在给她们讲故事,这时她们看上去真像由一张张小脸组成的花束啊!或者,她们会跑到阳台上来,这时弗洛伦斯就会迅速躲藏起来,唯恐她们看见她穿着黑色的丧服孤独地坐在那里,会影响她们的欢乐。 当其他的女孩子离开以后,最大的女孩子留下跟父亲在一起,给他泡茶——那时她是多么幸福的小管家啊!——,坐着和他谈话,有时在窗口,有时在房间里,直到点上蜡烛的时候。虽然她比弗洛伦斯还小几岁,但他却把她当作他的伴侣;她拿着她的小书或针线匣,能跟成年妇女一样沉着冷静;而且有趣的是,也跟她们一样文雅庄重。当她们点上蜡烛的时候,弗洛伦斯从她自己黑暗的房间里不怕再去看她们。可是到了孩子们说,‘爸爸,晚安!’,前去睡觉的时候,弗洛伦斯却会哭泣、颤抖,这时她抬起脸来向着他,但却不能再看到什么了。 不过,在她自己睡觉以前,她却会一次又一次停止唱那支好久以前经常给保罗催眠的简朴的歌曲,停止弹奏另一段低沉、温柔、断断续续的音乐,重新回来看这座房屋。她常常想着它,密切地注视着它,但她却把这作为秘密保守在她年轻的心中。 弗洛伦斯是这样真诚与忠实,保罗在心中对她所怀有的、在临终时用微弱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诉说过的爱,她是受之无愧的。她的正直的心灵反映在她美丽的面容中,表露在她的温柔的声音的每一个音调中。在那年轻的心胸中,是不是还隐藏着其他什么秘密呢?是的,还有一个秘密。 当住宅中所有的人都已沉睡,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时,她就会悄悄地离开自己的房间,迈着无声的脚步,走下楼梯,走近她父亲的房门。她会几乎屏住呼吸,把脸和头挨着它,并怀着热爱,把嘴唇紧贴着它。每天夜里她都蹲在门外冷冰冰的石头地板上,希望能听一听哪怕是他的呼吸;她一心一意地希望能允许向他表示一些爱,能成为他的安慰,能使他回心转意,接受他的孤独无依的孩子向他表示的亲切温存的心意;如果她有胆量,她会跪在他的脚跟,低声下气地哀求。 谁也不知道这个情况;谁也没有想到它。房门一直关闭着,他就被关在里面。他出去过一、两次;屋子里的人们都说他不久就要动身去乡下旅行了;可是他住在那些房间里,独自一人住着,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或打听过她。或者也许他甚至不知道她就住在这个屋子里。 有一天,大约在送殡以后一个星期光景,弗洛伦斯正坐着做针线活,这时苏珊脸上半笑半哭地跑进来通报说,来了一个客人。 “客人!来看我的吗,苏珊?”弗洛伦斯惊奇地抬起头来望着她,问道。 “对了,确实是个奇迹,可不是吗,弗洛伦斯小姐?”苏珊说,“可是我真希望您有许多客人,说实在的,我真这么希望,因为这对您会好得多,我认为,小姐,您跟我哪怕就是到斯克特尔斯他们老夫妇那里去走走,也是愈早对我们两人愈好,我可能并不希望跟一群人生活在一起,弗洛伦斯小姐,但是我毕竟不是一个牡蛎呀!” 我们得为尼珀姑娘说句公道话,她说这些话主要是为了她年轻的女主人,而不是为了她自己;从她的脸上的表情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可是客人呢,苏珊?”弗洛伦斯问道。 苏珊突然歇斯底里发作,说它像是大笑又似是哭泣,说它像是哭泣又像是大笑似的,她就这样疯疯癫癫地回答道: “图茨先生!” 弗洛伦斯脸上出现了微笑,但片刻间就消失了;她热泪盈眶。但它毕竟是个微笑,这使尼珀姑娘感到极为满意。 “弗洛伊小姐,我自己的感情跟您的完全一样,”苏珊提起围裙去擦眼睛,一边摇晃着脑袋说,“我在前厅里刚一看见那个笨蛋时,我起初哈哈大笑,接着嗓子就哽住了。” 苏珊-尼珀情不自禁又当场重演起来。在这同时,已经跟着她走上楼来的图茨先生,完全不了解他所引起的反应,用指节敲了敲门,通报他已来到,接着就很轻快地走了进来。 “您好吗,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我很好,谢谢您。 您身体好吗?” 世界上虽然可以找到一两个头脑比图茨先生更聪明的人,但却很少有比他更好的人。为了宽慰弗洛伦斯和他本人的心情,他曾经煞费苦心地编出了这长长一串的话,可是在他还没有在椅子上坐下来之前,在弗洛伦斯还没有说出一句话之前,或者在他还没有从门口完全跨进来之前,他已把他的全部财产挥霍罄尽了;当他发现他的财产已经用得一干二净之后,他认为从头再说一遍倒是个可取的办法。 “您好吗,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道,“我很好,谢谢您。 您身体好吗?” 弗洛伦斯向他伸出手去,说她很好。 “我确实很好,”图茨先生在椅子上坐下来,说道,“确实是这样。我不记得,”图茨先生想了一会儿,说,“曾经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谢谢您。” “您真客气,还来看我,”弗洛伦斯拿起针线活,说,“我很高兴见到您。” 图茨先生吃吃地笑了一下,作为回答。考虑到这可能显得太快活了,他就用一声叹息来纠正;考虑到这可能又显得太忧愁了,他又吃吃笑了一下,进行纠正。这两个回答方式哪一个也不能使他完全称心满意,他就呼呼地直喘气。 “您待我亲爱的弟弟很好,”弗洛伦斯说。她自然而然,不由自主地希望用这些话把他从困境中救出。“他时常跟我谈到您。” “啊,那无关紧要,”图茨先生急忙说道,“今天挺温暖,是不是?” “美好的天气,”弗洛伦斯回答。 “这种天气对我很合适!”图茨先生说,“我觉得我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谢谢您。” 图茨先生叙述了这个奇妙的、意想不到的事实之后,掉进了沉默的深井中。 “我想您已离开布林伯博士的学校了吧,”弗洛伦斯说,她设法帮助他爬出来。 “我希望这样,”图茨先生回答,接着又掉下去了。 他待在井底,显然已被淹没,至少有十分钟。这段时间过去之后,他突然浮了上来,说: “唔,早上好!董贝小姐!” “您要走了吗?”弗洛伦斯站起来问道。 “不过,我也不知道,不,现在还不走,”图茨先生说,完全出乎意料地又坐了下来。“事实是,——我说,董贝小姐!” “跟我说话别害怕,”弗洛伦斯平静地微笑了一下,说,“如果您愿意谈谈我的弟弟的话,那么我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图茨先生回答道,他那张否则就会毫无表情的脸上的每一根纤维都表示出同情。“可怜的董贝!说真的,我从没有想到,我们经常谈到的,专做时髦服装但价钱很贵的伯吉斯公司会为这样一种目的做这样一套衣服的。”图茨先生是穿着丧服的。“可怜的董贝!哎呀!董贝小姐!”图茨先生哇哇地哭了起来。 “是的,”弗洛伦斯说。 “他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很喜欢一位朋友。我想您也许会希望把他作为一种纪念品吧。您可记得,他惦记着戴奥吉尼斯1吗?”—— 1请见第十四章第242页注释。 “不错!不错!”弗洛伦斯喊道。 “可怜的董贝!我也同样惦记着,”图茨先生说。 图茨先生看到弗洛伦斯眼泪汪汪,觉得再说下去非常困难,几乎又要滚进井里去了。可是吃吃的一笑把他从井边救住了。 “我说,”他继续说道,“董贝小姐!如果他们当时舍不得把他抛弃,我也会出十先令把他给偷出来的,我会的,不过我想,他们当时很高兴把他给打发掉。如果您愿意要他的话,那么他就在门口。我是特意把他带来给您的。您知道,他不是贵妇人养的那种狗。”图茨先生说,“不过,您不会介意吧,是不是?” 当他们往下面的街道上俯视时,立刻就确证了这个事实;实际上,戴奥吉尼斯这时正从一辆出租单马篷车的窗口瞪眼往外瞧着;为了把他运到这个地方,他们曾经假装稻草中间有耗子,用这个法子把他诱骗进这辆单马篷车里。说实话,他丝毫也不像贵妇人养的狗;他急不可耐地想从车中挣脱出来,显出一副很不讨人喜爱的样子;他歪着嘴,发出汪汪的短吠;由于每次用力过猛,身子失去平衡,就翻滚到稻草堆里,然后又气喘吁吁地跳上来,吐出舌头,仿佛他是特地到诊疗所来检查身体似的。 虽然戴奥吉尼斯是一条人们在夏天可以碰见的那种可笑的狗,一条跌跌撞撞跑着、外貌丑陋,四肢笨拙、圆头圆脑的狗;他的行动老是根据一个错误的想法,就是邻近有一个敌人,向他吠叫是值得赞扬的;虽然他决算不上脾气好,也的确不聪明,头毛垂遮着眼睛,鼻子滑稽可笑,尾巴忽左忽右地摇摆,声音粗哑难听;可是由于保罗在离开人世之前还惦记着他,还要求好好照料他,所以,对弗洛伦斯来说,他比他最高贵、最漂亮的同类都更为宝贵。确实,这个丑陋的戴奥吉尼斯对她是那么宝贵,那么深受欢迎,因此,她拉起图茨先生佩带宝石的手,满怀感激地吻了吻它。戴奥吉尼斯释放后飞奔上楼,蹦进房间(把他首先从篷车里弄出来,真是费了多大的工夫啊!),钻到各种家具底下,把那条挂在他脖子下面、晃来晃去的长长的铁链缠绕在桌子和椅子的腿上,然后拖曳着它,直到他那被蓬松的毛发遮盖住的眼睛几乎从眼窝里跳出来为止;他向着假装跟他很亲昵的图茨先生咆哮,又向托林森猛扑过去,认定托林森就是他一生中从角落里对着狂吠而至今还没见过面的敌人;弗洛伦斯喜欢他极了,仿佛他是挖空心思才能创造出的奇迹似的。 图茨先生由于送礼成功欣喜若狂,他十分高兴地看到弗洛伦斯向戴奥吉尼斯弯下身子,用她娇嫩的手把他蓬乱粗糙的背抚摸平滑——他们一开始相识,戴奥吉尼斯就亲切和蔼地允许她这样做——,他觉得很难告辞,如果不是戴奥吉尼斯亲自前来帮忙——他忽然心血来潮,向图茨先生汪汪吠叫,并张开嘴巴向他冲扑——的话,那么他无疑需要更长得多的时间才能下这个决心。图茨先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消除这些示威性的进攻,看到伯吉斯公司巧妙手艺做成的裤子已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就吃吃笑着,溜到门口,毫无目的地从那里向里面又探望了两三次,每次都受到戴奥吉尼斯新的冲扑,最后他终于离开回家去了。 “来吧,戴!亲爱的戴!跟你新的女主人做朋友吧。让我们相亲相爱,戴!”弗洛伦斯抚弄着他蓬乱的头,说道。戴虽然粗野、暴躁,但他的毛茸茸的皮却仿佛能让掉在上面的眼泪透过,他那狗的心也仿佛能在眼泪落下时溶化似的;他翘着鼻子向她的脸上凑近,并发出了效忠的誓言。 戴奥吉尼斯这位哲学家对亚历山大皇帝所说的话1不比戴奥吉尼斯这条狗对弗洛伦斯所说的话更明白。他兴高采烈地赞成他的小女主人的建议,献身为她效劳。弗洛伦斯立刻在角落里给他摆出了宴席;他吃饱喝足之后,走到坐在窗旁望着他的弗洛伦斯身边,两只腿站立起来,两只粗笨的前爪按着她的肩膀,舔着她的脸和手,大大的头贴靠在她的前胸,尾巴一刻不停地摇着,直到摇累了为止。最后,戴奥吉尼斯蜷缩在她的脚边,睡着了—— 1指戴奥吉尼斯请亚历山大皇帝往旁边站,别挡着他的阳光。 虽然尼珀姑娘看到狗总是紧张不安,走进房间时觉得有必要小心翼翼地提起围裙边缘,仿佛踩着石头走过溪流似的;当戴奥吉尼斯伸展四肢时,她会发出尖叫,站到椅子上去;但是图茨先生的好意却使她内心很受感动;当她看到弗洛伦斯由于小保罗的这位粗野的朋友跟她亲热、做伴而这么精神抖擞,喜气洋洋时,心中不免产生出一些感慨,这些想法使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董贝先生是她感慨的一部分,她在联想中可能把他跟这条狗联系起来进行比较了,可是,不管怎么样,当她对戴奥吉尼斯和她的女主人观察了整整一晚上,她又好意地亲自在她的女主人门外的一个接待室里为戴奥吉尼斯准备了一张床之后,她在夜间告别之前,还是急忙对弗洛伦斯说: “弗洛伊小姐,您爸爸明天早上就要动身走了。” “明天早上,苏珊?” “是的,小姐,是这么吩咐的。一清早。” “您知不知道,”弗洛伦斯没有看着他,问道,“爸爸上哪里去,苏珊?” “不十分清楚,小姐。他首先去跟那位宝贝少校碰头。我必须说,如果我本人要结识什么少校的话(老天爷不允许!),那么我也决不会结识一位皮肤发青的!” “轻一点,苏珊!”弗洛伦斯温和地劝告她。 “唔,弗洛伊小姐,”尼珀姑娘回答道,她怒火中烧,比平时更不注意标点符号。“我管不住自己,不能不说,他皮肤发青是事实,只要我是一个基督教徒,尽管身份低微,我也宁愿跟自然肤色的人交朋友,要不就一个朋友也不交。” 从她随后补充的话和她在楼下零零星星听到的话看来,奇克夫人曾建议少校给董贝先生当旅伴;董贝先生犹豫了一番之后,已经邀请了他。 “他们提起他就好像他是个什么可以更换的东西一样,真是的!”尼珀姑娘怀着无限的轻蔑,说道,“如果他是个可以更换的东西的话,那么就请给我一个固定不变的东西吧!” “晚安,苏珊,”弗洛伦斯说。 “晚安,我的宝贝亲爱的弗洛伊小姐。” 她的怜悯的声调重重地打击了那条经常被粗暴地碰触,但当她或任何人在场时弗洛伦斯从没有去听过的心弦。弗洛伦斯独自一人留下时,她头低垂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紧压着激烈跳动的心,思潮汹涌,愁绪万千。 这是个雨夜;令人伤感的雨以一种使人厌倦的声音急速地、嗒嗒地下着。懒洋洋的风在吹着,它仿佛由于痛苦或悲伤而一直在房屋四周哀号。树木摇晃,发出了尖锐的响声。当她坐在那里哭泣时,时间渐渐晚了,从教堂尖塔那里传来了凄凉的午夜的钟声。 就年龄来说,弗洛伦斯几乎还是个孩子——不满十四周岁——,在死神最近进行过可怕的蹂躏的这座宏伟的公馆中,在这样一种时间内,笼罩着的凄凉寂寞、幽暗阴森的气氛,也许会使一个年龄更大的人产生一些莫名的恐怖。可是她在天真无邪的想像中,专心一意地只思考着一个主题,所以顾不得去注意这些情况了。她的思想中,除了爱没有别的东西在转悠——是的,这是漂泊不定、没有归宿的爱,它没有被接受,可是它总是向着她的父亲。 雨的降落,风的哀号,树木的摇晃,圣钟的鸣响,它们全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这唯一的思想或减轻它的强烈程度。她从没有停止对亲爱的死去的弟弟的回忆,可是这种回忆不可分割地和这个思想联结在一起,它们是一回事。啊,从她弟弟死去那时起,她就被关在外面,被深深地遗忘,她就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父亲的脸或抚摸过他! 可怜的孩子,从那时候起,她每天夜间在没有到他门前去参拜之前,她不能,也从来没有迳直去睡觉过。这时,她正穿过深沉的黑暗,轻轻地、偷偷地下楼,并怀着一颗跳动的心,带着一双模糊的眼睛,披着一头不知不觉向下松开的头发,停在门口,用潮湿的脸颊紧贴着门。这真是一幅奇怪的悲惨的景象,可是夜色把它遮盖了,谁也不知道。 今天夜里,弗洛伦斯刚一碰到门,就发现它是开着的。它是第一次开着,虽然只开了不过头发丝般的一条细缝;里面还有灯光。提心吊胆的孩子的第一个冲动是迅速地后退,她服从了它。她的第二个冲动是回去,走进房间,这第二个冲动使她迟疑不决地站在楼梯上。 门是开着的,那怕只有细细的一条缝,但这却似乎存在着希望。房间里的一线灯光悄悄地穿过黑暗的、森严的门口,像一条纱线般地落在大理石地板上,这个情景给了她鼓励。她转过身来,几乎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心中的爱以及他们共同经历过、但却没有相互分担过的考验驱策着她;她稍稍举起颤抖着的手,轻悄悄地走了进去。 她的父亲坐在中间的房间中他原先的桌子前。他在整理一些文件单据,并毁去另外一些;那些撕破的碎片散落在他前面。雨点沉重地、嘀嘀嗒嗒地打在外面房间的窗玻璃上,当保罗还是个婴孩的时候,他曾经常在这个房间里注视着他。房屋外面,可以听到风的低沉的哀号声。 但是他却没有听到。他坐在那里,眼睛凝视着桌子,专心一意地思考着。就是比他女儿轻盈的脚步更为沉重的步伐也未必能惊动他。他的脸朝向她。在淡弱的灯光下,在这个阴沉凄凉的时刻,它看上去憔悴、懊丧;在包围着他的一片寂静之中,有一个向弗洛伦斯发出的呼吁正扣击着她的心弦。 “爸爸!爸爸!跟我说说话吧,亲爱的爸爸!” 他听到她的声音,大吃一惊,从坐位上跳了起来。她伸开胳膊,紧张地站在他前面,可是他却往后退缩。 “怎么回来?”他严厉地问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什么惊吓了你?” 如果有什么惊吓了她的话,那么这就是他朝着她的这张脸。他年轻的女儿心中热烈的爱在它面前凝结了;她仿佛突然变成一块石头似地站在那里望着他。 在这张脸中没有一点亲切或怜悯,没有一丝关心、父爱或宽厚。它有变化,但却不是那种性质。先前的漠不关心和冷淡拘板已让位于别的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她从没有去想过,也不敢去想,然而她却强烈地感觉到它,清楚地知道它,只是说不出它的名称;当这张脸朝着她时,它似乎在她头上投下了一个阴影。 他是不是在面前看见了在健康与生命的竞争中压倒了他儿子的胜利者?他是不是在望着在争取他儿子的感情的竞争中压倒了他本人的胜利音?是不是一种疯狂的炉嫉和被刺伤的骄傲在毒害那本应使他亲近她、宠爱她的甜蜜的回忆?是不是可能,当他看到她姿容美丽、风华正茂因而同时联想到他的幼小的男孩时感到心如刀割? 弗洛伦斯没有这些想法。可是当爱遭到拒绝,毫无希望时,它是敏感的。当她站在那里望着她父亲的脸孔时,希望从她心中逝灭了。 “我问你,弗洛伦斯,你是不是受了惊吓?你到这里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到这里来,爸爸——” “这是违背我的愿望的。为什么?” 她看出,他明白为什么——它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脸上——,她把头垂落到手上,发出了低微的、拖长了的哭声。 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在那个房间中,记得这哭声吧。在他打破沉默之前,它已经在空中消失。他相信,它很快就会从他的脑子中逝灭的,但是不,它留在那里。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在那个房间中,记得这哭声吧! 他挽着她的胳膊。他的手是冷的,松弛的,几乎没有挽紧她。 “你一定是累了,”他说,一边拿起灯,领着她向门口走去,“需要休息了。我们全都需要休息了。走吧,弗洛伦斯,你一定做了什么梦了。” 她的确做过梦,可是这个梦已经醒了,让上帝帮助她吧! 她觉得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站在这里照着你上楼。楼上整个房屋都是属于你的,”她父亲慢慢吞吞地说道,“你现在成了女主人了。晚安!”她仍旧捂着脸,哭泣着,回答道,“晚安,亲爱的爸爸,”然后悄悄地走上楼去。有一次她回头看了一下,仿佛如果不是由于害怕,她就准备回到他身边去似的。这是瞬间即逝的念头,它太没有希望了,所以她鼓不起勇气去那么做。她的父亲举着灯站在那里,冷酷无情,无动于衷,一动不动,直到他美丽的女儿的飘动的衣服在黑暗中消失为止。 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在那个房间中,记得这个情景吧。雨在屋顶上下着,风在门外哀号着,在它们忧郁的声音中也许已有了预知。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在那个房间中,记得这个情景吧! 上一次,他在同一个地方注视着她上楼去,那时她手中抱着弟弟。现在这并没有使他的心向着她,而是使他铁石心肠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中,锁上门,坐在椅子里,痛哭他死去的男孩。 戴奥吉尼斯十分清醒地守在他的岗位上;他正等待着他的小女主人。 “啊,戴!啊,亲爱的戴!为了他的缘故爱我吧!” 戴奥吉尼斯早已为了她本人的缘故而爱她了,而且根本不在乎表露得太多会有什么不好意思。因此,他在接待室里粗野地蹦跳了好多花样,十分滑稽可笑;最后,当可怜的弗洛伦斯终于睡去并梦见对面屋子里脸色红润的女孩子们时,他扒开了她卧室的门,把他自己的床滚成了一个枕头,把拴住他的绳子尽量拉了进去,然后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头朝着她,翻着白眼,从眼睛顶端懒洋洋地仰望着她,直到后来他眨巴着眼睛,眨巴着眼睛,自己也睡着了,而且还梦见了他的敌人,向他发出了粗暴的吠叫—— 第19章 沃尔特离别 仪器制造商门口的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就像铁石心肠的小海军军官候补生一样,对沃尔特的离别一直极为漠不关心,甚至当沃尔特有后客厅逗留的最后一天即将消逝时也依然一样。象限仪紧挨着他像肉瘤般的一只圆鼓鼓的黑眼睛,身形像往日一样呈现出一副朝气蓬勃、不屈不挠的姿态,海军军官候补生尽量炫耀着他的像小精灵般的短裤,并埋头于科学研究,对于世俗的忧虑没有丝毫同情。他是个受环境支配的人儿;气候干燥的日子,他满身尘土;薄雾弥漫的日子,他身上复盖着点点煤烟的碎屑;下雨的日子,他失去了光泽的制服顿时焕然一新,闪闪发亮;炎热的日子,他的皮肤被晒出泡来;但是他在其他方面却是个麻木不仁、冷酷无情、自高自大的海军军官候补生,专心致志于自己的发现,对周围尘世间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就像阿基米得1在叙拉古被围时一样—— 1阿基米得(archimedes,约公元前287-212年):古希腊数学家和物理学家,理论力学的创始人,生于西西里岛的叙拉古城(syracuse,当时是希腊的殖民城市)。当叙拉古开始被罗马人围困时,他正专心研究数学,不知道外面发生的战争。 至少,在目前家中发生大事的情况下,他就是这样的一位海军军官候补生。沃尔特进进出出时向他亲切地定神看了许多次;当沃尔特不在家时,可怜的老所尔就出来靠在门柱上,把他那疲倦的戴着假发的脑袋尽量挨近这位他的店铺与营业的天才守卫者的鞋扣;可是海军军官候补生对这些向他作出的亲热殷勤的表示完全无动于衷,就像那残忍凶猛的偶像一样,嘴巴咧得大大的,由鹦鹉羽毛做成的脸孔露出一副杀气腾腾的凶相,对于他那些尚未开化的崇拜者们的恳求根本漠不关心。 沃尔特环视着他居住多年的卧室,向上望到女儿墙和烟囱;天已经黑了,这时他想到这个夜晚过去,他就要跟它也许永久分离,心情感到沉重不堪。他的一些书籍和图画已经搬走,卧室由于他的遗弃,冷淡地、责备地望着他,并早已对他未来的疏远投下了阴影。“再过几个小时之后,”沃尔特想,“这个房间就不再属于我了,就像我当小学生时在这里做过的梦一样不再属于我了一样。在我睡觉的时候,梦也许还会回来,我也许还会醒着回到这个地方,但这梦至少不会回到新的主人的脑子里去了;这房间今后也许会有二十个新主人,他们每个人也许都会改变它、冷落它或不正当地使用它。” 可是,不能让舅舅独自待在后面的小客厅里。这时,他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呢,因为卡特尔船长虽然性格粗犷,但却很能体贴人,他这时故意违背自己的心愿,没有来到,为的是使他们舅甥两人在没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一块儿聊聊。所以,沃尔特经过最后一天的奔忙以后一回到家里,就急忙下楼去陪伴他。 “舅舅,”他把一只手搁在老人的肩膀上,快乐地说道,“我从巴巴多斯给你送些什么东西来呢?” “把希望送来,我亲爱的沃利。在我进坟墓以前我们还能再见面的希望。你给我尽量多送一些来吧。” “我会给你送来的,舅舅。这样的希望我多得很,不会舍不得送给你的!至于活的海龟,给卡特尔船长配制潘趣酒的柠檬,给你星期天吃的罐头食品以及其他这一类东西,等我发了财,我会整船整船给你送来的。” 老所尔擦了擦眼镜,无力地微笑着。 “这就对了,舅舅!”沃尔特愉快地喊道,又在他肩膀上拍了六下,“你鼓舞我!我鼓舞你!我们将像明天早上的云雀一样快乐,舅舅,我们将像它们一样飞得那么高!至于我的希望嘛,它现在正在望不到的高空中歌唱着呢。” “沃利,我亲爱的孩子,”老人回答道,“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 “你说到你最大的努力,舅舅,”沃尔特高兴地笑着说,“那肯定是最好的努力。舅舅,你不会忘记你将送给我的东西吧?” “不会的,沃利,不会的,”老人回答道,“我听到有关董贝小姐的一切,我将会写信告诉你。可怜的小羊羔,她现在单独一个人了。不过,我怕我听到的不多,沃利。” “啊,舅舅,这我就要告诉你,”沃尔特迟疑了片刻,说道,“我刚刚到那里去啦。” “啊,是吗?”老人扬起眉毛,同时也举起眼镜,说道。 “我不是去看她,”沃尔特说,“虽然我敢说,如果我要求的话,我就能见到她,因为董贝先生不在家。我是去跟苏珊说句告别的话。你知道,在当前的情况下,同时如果记得我上次见到董贝小姐的那一天的话,我是可以大胆那么做的。” “是的,我的孩子,是的,”他的舅舅从暂时的出神中惊醒过来,回答道。 “这样,我就见到了她,”沃尔特继续说道,“我是说苏珊;我告诉她我明天就要走了。我还跟她说,舅舅,自从董贝小姐那天夜里到这里来以后,你一直很关心她,一直在祝她健康和幸福,而且总以能稍稍为她效劳而感到自豪和高兴。你知道,在当前的情况下,我是可以这样说的。你觉得是不是?” “是的,我的孩子,是的,”他的舅舅用刚才同样的声调回答道。 “我还要再说一句,”沃尔特继续说,“如果她——我是说苏珊——由她本人,或通过理查兹大嫂或其他顺便路过这里的什么人,在什么时候,让你知道,董贝小姐健康和幸福的话,那么你将会十分感谢她的好意,并会写信告诉我,我也将会十分感谢她的好意的。好啦,全说完了。说实在的,舅舅,”沃尔特说,“昨天我因为想这件事情几乎一整夜没睡着觉;而我一出门又下不定决心,究竟去不去做这件事;可是我相信我内心的真实感情,如果我不把它表达出来的话,那么我以后一定会很痛苦的。” 他的诚实的声音和神态表明他所说的话是完全真实的,而且是坦诚的。 “因此,舅舅,如果你什么时候见到她,”沃尔特说,“我现在是说董贝小姐,——也许你会见到她的,谁知道呢!——就请你告诉她,我对她怀着多大的好感;当我在这里的时候,我一直多么想着她,在我离开前一天的夜里,舅舅,我是多么热泪盈眶地谈到她。请你告诉她,我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温柔的举止,她那美丽的容貌或她那胜过一切的可爱的、善良的性情。因为这两只鞋我并不是从一个女人的脚上,也不是从一个姑娘的脚上,而只是从一个天真的小孩的脚上得到的,”沃尔特说,“舅舅,如果你不介意,就请你告诉她,我保存着这双鞋子——她会记得,那天夜里它们跌落了多少次——,并把它们当作纪念品随身带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它们被装在沃尔特的一只箱子里被搬到门口。一个搬运工人正在把他的行李搬到一辆货车上,以便运到码头,装上“儿子和继承人”号;当它们的主人还没有讲完话的时候,它们已在冷淡无情的海军军官候补生的眼前被推走了。 但是那位以往的海员对运走的珍宝所表现出的冷淡无情的态度也许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就在这同一个时刻,就在他的视野圈内,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弗洛伦斯和苏珊-尼珀已完全进入了他高度警惕的监视范围之中。弗洛伦斯不无胆怯地望着他的脸,碰见了他那紧张惊骇的木头眼光! 不仅如此,她们还走进店铺,到了客厅的门口,除了海军军官候补生外,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们。沃尔特这时背对着门,如果不是看见舅舅从椅子中跳起来、几乎跌到另一张椅子上的话,连他当时也根本不会知道她们像幽灵似地突然来临。 “怎么了,舅舅!”沃尔特大声喊道,“出了什么事?” 老所罗门回答道:“董贝小姐!” “可能吗?”沃尔特喊道,一边四下环视,现在轮到他跳起来了,“到这里来了?” 对了,这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的话音未落,弗洛伦斯已急忙从他的身边跑过去,把所尔舅舅的鼻烟色的翻领的两边分别握在两只手中,吻了吻他的脸颊,然后转过身来,以她那独有的十分纯朴、真诚、恳切的神情,把手伸向沃尔特,这种神情确是世界上其他人所没有的! “要离开这里了吗,沃尔特?”弗洛伦斯问道。 “是的,董贝小姐,”他回答道,但不像他努力想要表示出的那么乐观开朗,“我将外出航行。” “您的舅舅,”弗洛伦斯又回过来望着所罗门,说道,“您出去他一定感到难过。唉,我看他是这样的!亲爱的沃尔特,我也感到很难过。” “天知道,”尼珀姑娘高声嚷道,“世界上有许多人,我们没有他们也行,如果要精明善算的人,派皮普钦太太去当监工,称黄金,准能买到便宜的黄金,如果需要对付黑奴的知识,布林伯他们这家人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尼珀小姐一边说,一边解开帽带,接着向桌子上和其他家常茶具摆在一起的一只小黑茶壶里面发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又摇摇洋铁皮的茶叶罐,没经人请就泡起茶来。 在这期间,弗洛伦斯又转向了仪器制造商;他对她极为赞赏,又感到极为惊奇。“长得这么大了!”老所尔说,“长得这么漂亮!可是一点没有变!跟原先一模一样!” “真的吗?”弗洛伦斯说。 “是——是的,”老所尔回答道,一边慢吞吞地搓着手,低声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这时那双向他望着的明亮的眼睛中的沉思的神情吸引了他的注意,“是的,过去那张更年轻的脸上也曾表露过这样的神情!” “您还记得我哪,”弗洛伦斯微笑着说道,“那时候我是个多么小的小人儿啊?” “我亲爱的小姐,”仪器制造商回答道,“我怎么能忘记您呢?从那时起,我多么经常地想到您,多么经常地听到您的消息!说真的,就在您进来的时候,沃利还正在跟我谈起您,给您留下口信,还——” “真的吗?”弗洛伦斯说道,“谢谢您,沃尔特!啊,谢谢您,沃尔特!我还怕您走了以后不会再想到我了呢。”接着她又无拘无束、充分信任地向沃尔特伸出小手;他把它在自己手中握了好几秒钟,舍不得放开。 可是沃尔特并不像先前那样握它,这样的接触也没有唤醒过去童年时代的那些白日梦,甚至最近这些梦有时还会从他面前漂浮过去,并以它们那模糊不清、支离破碎的形状使他心烦意乱。她那天真纯洁、可亲可爱的神态,她在专注的眼光中深切表露出的以及在俊俏的脸上通过微笑(这微笑太悲哀了,它在她脸上投下了阴影,不能使它容光焕发)洋溢着的对他的完全信任与真诚关怀,所有这些都不是浪漫性质的。它们使他回想起了他曾看到她殷勤看护的那张夭逝的小床,回想起了那男孩对她所怀的热爱,靠着这些回忆的翅膀,她似乎已远远地超越了他的那些胡思乱想,飞升到那更为明净、更为宁静的高空之中了。 “我——我想,我得管您叫沃尔特的舅舅,先生,”弗洛伦斯对老人说,“如果您允许的话。” “我亲爱的小姐,”老所尔喊道,“如果我允许的话!我的上帝!” “我们常常是以这个称呼来了解您和谈起您的,”弗洛伦斯向四周看了一眼,轻轻地叹气道,“可爱的老客厅!完全跟先前一模一样!我把它记得多么清楚啊!” 老所尔先看看她,又看看他的外甥,然后搓搓手,又擦擦眼镜,低声说道,“唉,时间啊,时间啊,时间啊!”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在这段时间中苏珊-尼珀灵巧地从碗柜里取出了两只带碟子的茶杯,并以若有所思的神气等待着泡茶。 “我想跟沃尔特的舅舅说点我很担心的事,”弗洛伦斯胆怯地把手放在老人搁在桌子上的手上,以便引起他的注意,说道,“他很快就要单独一个人了,如果他允许我——不是代替沃尔特,因为那是我做不到的,而是在沃尔特不在的时候成为他的真诚的朋友,并尽我的力量来帮助他,那我就会十分感谢他。您肯允许我吗?我可以吗,沃尔特舅舅?” 仪器制造商默默无言地把她的手拉到他的嘴唇上。苏珊-尼珀两手交叉,背靠在她自行充任的主席的椅子上,这时咬着帽带的一端,仰望着天窗,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我可能的话,那么请允许我来看您,”弗洛伦斯说,“那时请您告诉我您自己和沃尔特的一切事情;如果苏珊代替我来的话,那么就请您不要对她保守秘密,请您信任我们,信赖我们,依靠我们。请您设法让我们成为您的安慰,您愿意吗,沃尔特的舅舅?” 那张望着他的可爱的脸孔,那双关切的恳求的眼睛,那个温柔的声音,以及她在他胳膊上轻轻的抚摸,本来就使她显得十分亲切可爱,再加上女孩子对他年龄所怀有的崇敬与尊重,这就使她更加得人欢心,当时她表露出一种优雅得体的疑惑不定的神情和由于谦虚羞怯而犹豫不决的神情——所有这一切,以及她那出乎天性的恳切的态度,完全征服了这位可怜的年老的仪器制造商,他只是回答道: “沃利,为我说一句话吧,我亲爱的,我太感激了。” “不,沃尔特,”弗洛伦斯平静地微笑着回答道,“请您一句话也不要为他说。我很了解他,我们必须学会在您不在场的时候相互交谈,亲爱的沃尔特。” 她说最后几个字时惋惜的声调比其他的一切更使他感动。 “弗洛伦斯小姐,”他努力恢复刚才跟舅舅谈话时所保持的高兴的神态,回答道,“说真的,我跟舅舅一样,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来感谢您的深情厚意。可是即使我能说上一个小时,我除了说这再一次表明了您的为人之外,我究竟还能说些别的什么呢?” 苏珊-尼珀开始咬她帽带另外的一端,并向天窗点点头,表示赞成沃尔特表达出来的感情。 “啊,沃尔特,”弗洛伦斯说道,“可是在您走之前,我还想跟您再说些话,请你一定管我叫弗洛伦斯,而不要像一个陌生人那样跟我说话。” “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沃尔特答道,“不,我不能那样说的。我相信,至少我没有这样的感觉。” “是的,但是那样还不够,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沃尔特,”弗洛伦斯眼泪满满地涌流出来,继续说道,“他很喜欢您,临死的时候还说他爱您,又说,‘别忘记沃尔特!’现在他已死了,我在世界上没有兄弟了,如果您做我的哥哥,沃尔特,我将一辈子做您的妹妹,不论我们将来在什么地方,我都会像想到哥哥那样想到您!这就是我想要说的,亲爱的沃尔特,可是我却不能说得像我想说的那样好,因为千言万语充满了我的心怀,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怀着那颗充满了感情、纯朴可爱的心,把双手向他伸过去。沃尔特握着它们,弯下身子,嘴唇接触到她的流满了眼泪的脸;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她的脸没有退缩,没有转开,也没有发红,而是信赖地、真诚地仰望着他。在那瞬刻之间,任何怀疑或焦虑的阴影都从沃尔特的心灵中消失了;他似乎觉得,他是在那死去的孩子的床边回答她的天真的请求,并且在那个他曾亲眼看到的庄严的场合中发誓说,在他放逐在外的时候,他将以他兄弟般的关怀,珍爱和保护她的形象;他将保持她纯朴的信任,不让遭到破坏;如果他怀有任何当她对他表示信任时心中不曾怀有的思想,因而辜负了这样的信任时,他就认为自己卑鄙可耻。 苏珊-尼珀在这过程中已经同时咬住帽带的两端,并向天窗传送了她本人的许多感情,这时她改变话题,问大家谁要牛奶,谁要糖;这些问题得到回答以后,她就开始倒茶。他们四人和睦友爱地围坐在小桌子的旁边,在那位姑娘殷勤的指挥下开始喝茶;弗洛伦斯光临后客厅,使墙上带帆的鞑靼战舰发出了光辉。 半个小时以前,沃尔特无论如何也不敢放肆地用她的名字喊她。可是现在只要她请求,他就可以这样喊她。当他想到她来到这里的时候,不仅又在暗暗地担心:如果她不来反而更好。他可以平静地想到她长得多么美,想到多么大有希望,想到有朝一日某一位幸福的男子在她这样一颗心中将会得到多少缱绻柔情。他可以自豪地想到他在这颗心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并毅然下定决心,如果他现在还不配得到它的话——他仍然认为它高不可攀——他决不能在将来比现在更不配得到它。 一定有什么神力支配着苏珊-尼珀倒茶的手,并产生了笼罩着后客厅中喝茶谈话时的平静的气氛。一定又有什么敌对的魔力支配着精密计时表的指针,使它们走得比永远在顺风中航行的鞑靼战舰还快。不管怎么样,客人们是有一辆轿式马车在一个不远的安静的角落里等待着的;当他们偶尔看到精密计时表时,它确凿地指明,马车已经等待得很长久了;这个事实是不容怀疑的,当它由这样一个无可指责的权威说明时尤其如此。如果所尔舅舅要按照他自己的时间处以绞刑的话,那么他也不会承认这精密计时表走快了一秒钟的万分之一。 弗洛伦斯在离别时又把所有她刚才说过的话向老人扼要地重说了一遍,并要他保证遵守他们所达成的协议。所尔舅舅亲切地陪她走到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腿边,在那里把她交给沃尔特;沃尔特欣然地护送着她与苏珊,向马车走去。 “沃尔特,”弗洛伦斯在路上说道,“我刚才当着你舅舅的面不敢问您。您认为您将离开很久吗?” “说实在的,”沃尔特说,“我也不知道。我怕会这样。董贝先生指派我的时候,我觉得他表示了这样的意思。” “这是不是对您的一种恩惠,沃尔特?”弗洛伦斯迟疑了片刻后问道,同时忧虑地望着他的脸。 “您是指这次指派吗?”沃尔特反问道。 “是的。” 沃尔特非常想给予肯定的回答,但是他的脸色比他的嘴回答得早,弗洛伦斯又是那么注意地观察着,所以她不可能不理解它的回答。 “我怕您不是我爸爸所宠爱的人,”她胆怯地说道。 “没有什么理由我必须是,”沃尔特微笑着回答道。 “没有理由吗,沃尔特?” “过去没有什么理由,”沃尔特明白她的意思,说道,“公司里雇用着许多人。在董贝先生和像我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之间,有着一个很宽阔的距离。如果我尽我的职责,我就做我应当做的事,而不做任何其他有情。” 在弗洛伦斯心上是不是有着她还不怎么意识到的忧虑,是不是自从最近那天夜间她走到楼下她父亲房间去以后她心中产生出一种模糊不清和不可名状的忧虑:沃尔特由于偶然的原因对她产生兴趣以及过早地认识她,这会引起她父亲对他强烈的不快和讨厌?在沃尔特心中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或者突然想到在这个时刻她的心中也正在这么想?在短短的一段时间中,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走在沃尔特另一边的苏珊敏锐地注视着他们两人;尼珀姑娘的思想肯定也朝着那个方向转悠,并且十分相信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 “您可能很快就会回来的,”弗洛伦斯说道,“也许会这样的,沃尔特。” “我可能回来时已成了个老头子了,”沃尔特说道,“并且看到您已成了个老太太了。不过我往好里希望。” “爸爸,”弗洛伦斯沉默了片刻之后说,“也许会——会从悲痛中恢复过来,有一天会——更无拘无束地跟我说话;如果那样的话,那么我将告诉他,我是多么希望看到您重新回来,并请求他为了我的缘故把您调回来。” 她谈到她父亲的这些话声调压抑,缺乏信心,令人感动,沃尔特听得很明白。 马车就在近旁,他本来会默默无言地跟她分手的,因为他这时真正感觉到离别的滋味了;可是弗洛伦斯坐下以后握住他的手,这时他觉得她手中有一个小包包。 “沃尔特,”她用感情深厚的眼光望着他的脸,说道,“我像您一样,也希望有美好的将来。我将祈求它,相信它会来临。我为保罗准备了这个小小的礼物,请随同我的爱把它拿走吧,在您离别之前别去看它。愿上帝保佑您,沃尔特!千万别忘记我。您是我的哥哥呀,亲爱的!” 他感到高兴的是,苏珊-尼珀这时走到他们中间,要不然他就会给她留下一个关于他的悲伤的回忆了。他又感到高兴的是,她没有再从马车里往外望,而是向他挥着小手,一直到他望不见为止。 他在当天夜里睡觉之前,不顾她的请求,还是忍不住把那小包包打开了。这是个小小的钱包,里面装着钱。 第二天早晨,太阳从异国他乡返回,光辉灿烂地升起,沃尔特也随同它一道起来,去迎接早已在门口的船长。船长本不需要这么早就起床,但他是为了在麦克斯廷杰太太还在睡觉的时候就上路才这么做的;他假装情绪高昂,在他宽大的蓝色外衣的一个口袋中带来一条熏得很黑的舌头作为早餐。 “沃尔,”当他们在桌旁坐下的时候,船长说道,“如果你舅舅是我所想的那种人,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他是会取出他最后的那瓶马德拉白葡萄酒的。” “不,不,内德,”老人回答道,“不,那瓶酒等沃尔特重新回到家里时再打开。” “说得好!”船长喊道,“听他说吧!” “它躺在那里,”所尔-吉尔斯说,“躺在下面的小地窖里,上面覆盖着尘土和蜘蛛网。在它重见阳光之前,内德,也许你和我身上也已覆盖着尘土和蜘蛛网了。” “听他说吧!”船长喊道,“极妙的寓意!沃尔,我的孩子,栽一株无花果,让它好好长大,等你老了,就坐在树荫下休息。翻一下——不过,”船长想了一下,说,“我不能很肯定从哪本书里可以找到这句话;可是你要是收到的话,请把它记下来。所尔-吉尔斯。重新往前用力拉吧1!”—— 1这是水手在起锚时的劳动号子,船长借用它来要所尔-吉尔斯继续往下说。 “可是它得躺在那里或别的什么地方,内德,直到沃利回来要求喝它的时候,”老人说道,“这就是我所想要说的一切。” “说得也不错,”船长回答道,“如果我们三人不能一起打开那瓶酒的话,那么我允许你们两人把我的那份也喝掉!” 船长虽然谈笑风生,十分兴高采烈,但他对付那条熏黑的舌头的本领却怪差劲,尽管当有人看着他的时候,他极力装出胃口很好地吃着。而且,他很害怕和舅舅或外甥单独在一起,好像他认为,他要保持这种春风满面的神态,唯一安全的机会是三个人老待在一起。船长由于怀有这种恐惧心理,他就想出了好些机智的逃避方法:当所罗门走去穿外衣的时候,他就假装看到一辆不同寻常的出租马车经过而跑到门口;当沃尔特上楼去跟房客们告别时,他就假装闻到邻近烟囱的火焦味而冲到街上。船长认为,没有灵感的观察者是很难看破他的这些巧计的。 沃尔特去楼上告别之后走下楼来,正穿过店铺向小客厅走回的时候,他看到一张他认识的憔悴的脸正向门里探望,就立即向他急冲过去。 “卡克先生!”沃尔特紧握着约翰-卡克先生的手,喊道,“请进来吧!您真客气,起得这么早来向我告别。您知道,我多么高兴能在离别之前再跟您握一次手啊。我说不出我是多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请进来吧!” “我们不见得以后还能再见面了,沃尔特,”那一位委婉地谢绝了他的邀请,“我也因为有这个机会而感到高兴。在即将离别之前,我也许可以不揣冒昧地来跟您说说话和握握手。 沃尔特,我将不再迫不得已反对您坦率地跟我接近了”。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在他的微笑中还带有一些忧郁的东西,这表明他甚至在沃尔特要跟他接近的想法本身中也看到了关怀与友谊。 “唉,卡克先生!”沃尔特回答道,“您为什么要反对呢? 我完全相信,您只会做对我有益的事情。” 他摇摇头。“如果在这世界上我能做点儿什么有益事情的话,那么我将会为您做的。我一天天看到您,对我来说,既感到快乐,又引起悔恨。但是高兴超过了痛苦。现在我明白了这一点,因为我知道我失去什么了。” “请进来吧,卡克先生,来跟我善良的年老的舅舅认识认识吧,”沃尔特催促着,“我常常跟他说到您,他将会高兴把从我那里听到的一切告诉您;我没有,”沃尔特注意到他的迟疑,他自己也感到局促不安地说道,“我没有跟他说起我们上次谈话的内容,什么也没有说;卡克先生;甚至对他我也不说,请相信我。” 这位头发斑白的低级职员紧握着他的手,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如果我什么时候跟他认识,沃尔特,”他回答道,“那么那只是为了可以从他那里打听到您的消息。请相信我决不会对不起您对我的宽容与关心。如果我在取得他的信任之前不把全部真情告诉他,那么我就对不起您的宽容与关心了。但是我除了您,没有别的朋友或熟人;甚至为了您的缘故我也未必会去找。” “我希望,”沃尔特说,“您已真正允许我做您的朋友。卡克先生;您知道,我经常是这样希望的;可是这希望从不曾像现在我们就要分别的时候这么强烈。” “您一直是我心里的朋友,当我愈是避开您的时候,我的心就愈是向着您,愈是一心一意地想着您——我想这就够了。 沃尔特,再见吧!” “再见吧,卡克先生,愿老天爷保佑您,先生!”沃尔特激动地喊道。 “如果,”那一位继续握着他的手说道,“如果您回来时,在我原先的角落里看不到我,并从别人那里打听到我躺在什么地方的话,那么请来看看我的坟墓吧。请想一想,我本来是可以跟您一样诚实和幸福的!当我知道我的死期就要来临的时候,请让我想到,有一位像我过去一样的人会在那里站上片刻,怀着怜悯与宽恕的心情记得我的!沃尔特,再见吧!” 夏日清晨的街道布满了阳光,明明亮亮,那么令人爽心悦目,又那么庄严肃穆;他的身形像一个影子似的,沿着这条街道缓慢地移行着,最后消失不见了。 毫不留情的精密计时表终于宣告:沃尔特必须离别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了。他们——他自己、舅舅和船长——乘着一辆出租马车动身前往码头,再从码头搭乘汽艇到河流下面的一个河段;当船长说出它的名称时,陆地上的人们听起来真像是个不可思议、神奇莫测的秘密。当汽艇乘着昨夜的涨潮,开到这个河段之后,他们被一群情绪兴奋的划小船的船家团团围住,里面有一位是船长认识的肮脏的赛克洛普斯1;他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在一英里半之外就认出了船长,从那时起就跟他交换着难以理解的么喝。这位胡子拉碴、嗓子嘶哑得可怕的人,把他们三人当成了合法的战利品,运送到“儿子和继承人”号上。“儿子和继承人”号上十分混乱,沾着泥水的船帆被撂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没有拉紧的绳索把人们绊倒,穿着红衬衫的船员们赤着脚跑来跑去,木桶堵塞着每一小块空处;在这一切杂乱的中心,甲板上黑厨房中的一位黑厨师周围堆满了蔬菜,一直堆到他的眼睛底下,他的眼睛被烟薰得几乎失明—— 1赛克洛普斯(cyclops):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 船长立即把沃尔特拉到一个角落里,脸孔涨得通红,使劲地拉出了那只银表;那只表很大,在他的衣袋中塞得又很紧,所以把它拉出的时候就像从桶口拔出个大塞子似的。 “沃尔,”船长把它递过去,并热烈地握着他的手说道,“这是告别的礼物,我的孩子。每天早上把它往后拨半小时,到中午再往后拨一刻钟左右。这只表是你可以引以自豪的。” “卡特尔船长!我不能要这个!”沃尔特喊道,一边拦住他,因为他正要跑开。“请拿回去。我已经有一只了。” “那么,沃尔,”船长突然把手伸进另一只口袋。取出两只茶匙和一副方糖箝子,他装备着这些东西就是为了防备遭到拒绝时用的。“就请改拿走这些喝茶用的小东西吧!” “不,不,说真的,我不能拿走!”沃尔特喊道,“千谢万谢!别扔掉,卡特尔船长!”因为船长正想要把它们投掷到船外。“它们对您比对我有用得多。把您的手杖给我吧。我时常想,我要能有它该多好啊。唔,这就是!再见,卡特尔船长! 请照顾照顾舅舅吧!所尔舅舅,上帝保佑你!” 沃尔特没来得及再望他们一眼,他们已经在混乱之中离开大船了;当他跑到船尾,目送着他们的时候,他看见舅舅坐在小船里低垂着头,卡特尔船长用那只大银表拍打着他的背(那一定很痛),还精神抖擞地用茶匙和方糖箝子打着手势。卡特尔船长瞧见沃尔特时,显然忘记了他还有这些财产,漫不经心地把它们掉落到小船船底,同时脱下了上了光的帽子,拼命地向他欢呼。上了光的帽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大出风头,船长不断地挥舞着它,直到望不见沃尔特为止。船上一直在迅速增加的杂乱这时达到了高xdx潮;另外两三只小船在欢呼声中离开;当沃尔特望着船帆在顺风中舒展开帆面的时候,船帆在上空明亮和丰满地闪耀着;浪花从船头飞溅过来;“儿子和继承人”号就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轻轻快快地启程航行,就像在它之前已经走上旅程的其他许多儿子和继承人一样,一直向前行进。 老所尔和卡特尔船长在小后客厅里一天天在圆桌上摊开地图,推算着船舶的航行距离,研究着它的航线。夜里,当老所尔十分孤独地走上楼去,一直走到有时大风猛刮的顶楼上时,他仰望着星星,静听着风声;如果让他在那艘船上值夜,也不会像他现在值得这么长久。那最后一瓶马德拉白葡萄酒曾经度过漂洋过海的日子,体验过海洋深处的危险,这时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尘土和蜘蛛网下面,谁也不去打搅它—— 第20章 董贝先生出发旅行 “董贝先生,”白格斯托克少校说道,“乔埃-白一般来说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因为约瑟夫是坚强的。但是乔是有感情的,先生,当这些感情-真-的被唤醒的时候——他妈的,董贝先生,”少校突然凶猛地喊道,“这是个弱点,我不打算向它屈服!” 白格斯托克少校是在公主广场他自己的楼梯顶上迎接客人董贝先生时说这些话的。在他们出发旅行之前,董贝先生前来跟少校一道吃早餐;薄命倒霉的本地人由于做的松饼不合主人的口味,已经受尽种种折磨,至于煮鸡蛋引起的问题,生活对他来说真是个沉重的负担。 “白格斯托克家族的一个老兵不应当束手无策地听凭他成为自己感情的牺牲品,”少校态度温和下来,说道,“可是——他妈的,先生,”少校突然又凶猛起来,喊道,“我向您表示哀悼!” 当少校和董贝先生握手的时候,他的青紫色的脸孔的颜色加深了,他的龙虾眼睛更加突出地鼓了出来,因此在那和平的动作中加上了一层挑衅的色彩,仿佛这是一个序幕,接下去,他立即就要为一千镑赌金和英国的锦标与董贝先生进行拳击比赛似的。然后,少校一边转动着头,徐马咳嗽一般地喘着气,一边把客人领到起居室(这时他的情绪已镇静下来了),以一个旅伴无拘无束、坦率真诚的态度欢迎他。 “董贝,”少校说道,“我见到您很高兴。我见到您感到自豪。在欧洲,乔-白格斯托克能对他们说这种话的人是不多的——因为乔希是个直肠直肚,不会虚情假意的人。先生,他生性就是这样——但乔埃-白见到您感到自豪,董贝。” “少校,”董贝先生说道“您很谦和有礼。” “不,先生,”少校说,“绝对不是!那不是我的性格。如果那是乔的性格,那么乔现在可能已经是陆军中将约瑟夫-白格斯托克爵士,(巴士高级勋位爵士),可能已经在大不相同的公馆里接待您了。看来您还不了解老乔。但是这次非同寻常的机会是我自豪的源泉。真的,先生,”少校坚决地说道,“这是我的光荣!” 董贝先生根据他对他本人和对他的金钱的评价,觉得这话说得千真万确,因此没有辩驳。但是少校本能地认识这个真理并爽直地作出这个声明,这是令人愉快的。对于董贝先生来说,它证实了(如果他需要证实的话)他对少校的看法没有错。它使他相信:他的权势已扩展到他直接管辖的业务范围之外。少校这位军官和绅士对他权势的正确认识与伦敦交易所的差役相比丝毫不差。 如果说,知道这个情况或类似的情况过去一直是他的一种安慰的话,那么现在,当他的意志无能为力,他的希望动摇不稳,他的财富软弱无能的印象多么悲惨地铭刻在他的心头的时候,知道这个情况更是他的一种安慰。财富能做什么?——他的男孩子曾经这样问过他。他有时想到这孩子的问题时也禁不住问他自己,它真能做什么?它做到了什么呢? 这些都是他在深夜与世隔绝之情况下愁眉不展、意气消沉、黯然忧伤时所产生的隐秘的思想,但是高傲很容易从这个真理的许多证明中重新使他产生信心,这些证明就跟少校的证明一样不容怀疑,一样宝贵可爱。董贝先生在没有朋友的情况下对少校产生了好感。不能说他对他满腔热情,而只能说他稍稍解了点冻。在海滨的那些日子里,少校曾经起过一些作用(不很大)。他是个上层社会里的人物,认识一些重要人物。他健谈,爱讲趣闻轶事;董贝先生喜欢把他看成是在社会上抛头露面的才士名流,但却没有才士名流通常掺杂得过多的有害的寒酸气。他的地位是不可否认的。总的说来,少校是个可以称许的旅伴;他对闲暇安逸的生活十分习惯,对他们即将前往游览的名胜也十分熟悉。在他身上流露出一种上流人士悠闲自在的气派,它和董贝先生本人忙忙碌碌的城市风格搭配得不错,又根本不和它竞争高低。如果董贝先生心中出现过这样的念头,那只残酷无情的手最近曾经摧毁了他的希望,而少校出于他的天职,习惯于把这类事情看得满不在乎,因此他可能在无意间向他灌输一些有用的哲学,驱除他淡弱的哀惜;——如果董贝先生心中出现过这样的念头的话,那么他是把它掩藏起来了,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并不加考察地让自己的高傲把它压在最底层。 “我的无赖在哪里?”少校怒气冲冲地环视着房间,说道。 本地人没有固定的名字,不论用什么辱骂的绰号呼唤他,他都应声回答;这时他立即出现在门口,不敢再向前走近。 “你这坏蛋!”肝火旺盛的少校说道,“早餐在哪里?” 肤色黝黑的仆人离开去取早餐,不一会儿就听到他战战兢兢地重新上楼;托盘里的盘子和碟子都同情地震颤着,一路上卡嗒卡嗒地响着。 “董贝,”少校说,一边向正在餐桌上摆放食品的本地人看了一眼;当他掉落一只匙子的时候,少校就威吓地挥挥拳头,以示鼓励。“这是辣子烤肉,这是咸馅饼,这是一碟腰子,还有其他等等。请坐下吧。您看,老乔没什么招待您,只能请您吃行军的伙食啦!” “饭菜好极了,少校,”客人回答道,这倒不仅仅是说客气话,因为少校总是尽量把自己照料得很好;事实上他荤菜吃得太多,已经超出有益于健康的程度;他那红光满面的气色主要归因于他的这种嗜好。 “您在看对面的房屋,先生,”少校说道,“您看到了我们的朋友没有?” “您是说托克斯小姐吗?”董贝先生回答道,“没有看到。” “迷人的女人哪,先生,”少校说道,他那短喉咙中发出了纵情的大笑声,几乎使他透不过气来。 “我觉得,托克斯小姐是一个很好的人,”董贝先生回答道。 傲慢、冷淡的回答似乎使白格斯托克少校感到无比高兴。他非常兴奋,非常得意,甚至把刀和叉放下片刻,搓起手来。 “先生,”少校说道,“老乔曾经一度是那个房屋里得宠的人。但是乔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乔已经相形见绌,被别人胜过,被别人打败了,先生。这就是我要跟您说的,董贝。”少校停止吃东西,神色神秘而愤怒,“那是个像魔鬼一样野心勃勃的女人,先生。” 董贝先生说了声:“真的吗?”他是冷冷淡淡、漠不关心的,其中也许还夹杂着由于轻蔑而产生的不信任:托克斯小姐怎么竟胆敢怀有野心这样高超的品质呢? “先生,”少校说,“那个女人就她的本性来说是个恶魔。乔埃-白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但是他的眼睛是继续注视着的。他洞察一切,乔就是这样的。已故的约克郡公爵殿下有一次在早朝中谈到乔的时候曾经说过,他洞察一切。” 少校在讲这些话的时候,露出一副异乎寻常的神色;当他在喝热茶、吃辣子烤肉、松饼和进行意味深长的谈话中间,头是那么兴奋和激怒,甚至连董贝先生也为他表示几分忧虑。 “先生,”少校继续说道,“那个可笑的老女人想要高攀。 她想要高攀到天上,先生。在婚姻上,董贝。” “我为她感到遗憾。”董贝先生说道。 “别说那个,董贝,”少校用警告的声调说道。 “为什么不说,少校?”董贝先生问道。 少校除了发出像马的咳嗽一样的声音外,没有回答别的,并起劲吃着。 “她对您的家已经产生了兴趣,”少校又停止吃东西,说道,“好些时间以来,她一直是您家的常客。” “是的,”董贝先生极为庄严地回答道,“托克斯小姐最初是在董贝夫人逝世时,作为我妹妹的一位朋友,在我家受到接待的。由于她是个举止得当、很有礼貌的人,对那个可怜的婴儿又表示喜爱,所以我允许她,可以说是我鼓励她,跟我妹妹一道,经常不断地到我家来拜访,并逐渐地跟这个家庭建立了一种亲近融洽的关系。我,”董贝先生说,他的声调是作出重大的、有价值的让步的人才会有的,“我尊敬托克斯小姐。她很殷勤地在我家里帮了很多小忙,也许这些都是鸡毛蒜皮、微不足道的小忙,少校,但不应当因为这个缘故而贬损它们。我希望我有幸能在我的力量所及的范围内给予注意和关切,以表示感谢。我认为我自己就是多亏了托克斯小姐,少校,”董贝先生轻轻地挥着手,接下去说道,“才有幸跟您相识的。” “董贝,”少校激昂地说道,“不,不,先生!约瑟夫-白格斯托克不能不对这种说法提出异议。您认识老乔,先生,以及老乔认识您,先生,根源都是由于一位高贵的人,先生,一位卓越非凡的人儿,先生,”少校说道,一边显露出内心痛苦斗争的表情;要做到这一点在他是不难的,因为他这一生都是在跟各种中风的症候作斗争;“董贝,我们是通过您的男孩子而相互认识的。” 董贝先生听到他的这句暗示似乎很受感动(很可能少校有意指望他会这样)。他低垂着眼睛,叹了一口气;少校呢,猛烈地振作起精神;当提到他觉得他本人有危险陷入那种痛苦心情时,他再次说,这是个弱点,没有什么能诱使他向它屈服。 “我们的朋友与我们之间的认识只有间接的关系,”少校说道,“凡是属于她的功劳,乔-白是乐意给她的,先生。尽管如此,夫人,”他接着说,一边抬起眼睛,越过公主广场,望过去,这时可以看见托克斯小姐正在窗口浇花,“您是个女流氓,夫人,您的野心无耻到了极点。如果这仅仅使您自己滑稽可笑,夫人,”少校向一无所知的托克斯小姐摇晃着脑袋说道,这时他那鼓鼓的眼睛好像要跳向她身上去似的,“您满可以痛痛快快地那样做,我敢向您保证,白格斯托克决不会有任何反对。”这时少校可怕地哈哈大笑,连耳朵尖和头上的血管都震颤起来了,“可是,夫人,”少校说道,“当您损害别人,而且损害的是宽宏大量、毫无猜疑的人,来报答他们对您屈尊俯就的厚意,那么您就叫老乔身上的血液沸腾起来了。” “少校,”董贝先生红着脸说道,“我希望您说到托克斯小姐的时候,别暗示任何荒谬绝伦的事情——” “董贝,”少校回答道,“我什么也没有暗示。但是乔埃-白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先生,是张开眼睛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先生,他的耳朵也是竖起来的;乔告诉您,董贝,就在路对过,有一个非常非常狡猾和野心勃勃的女人。” 董贝先生不由得向广场对过望了一眼;他朝那个方向投射过去的是愤怒的眼光。 “约瑟夫-白格斯托克在这个问题上想要讲的话,没有半句留在嘴里的了,”少校斩钉截铁地说道,“乔不是个搬弄是非的人,但有时候,当挑衅强烈得叫他不能再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必须说,他-想-要说——您那该死的奸计,夫人!”少校又火冒三丈地向着他的女邻居大声喊道。 这突然爆发的感情激动又引起少校发出一阵马的咳嗽般的声音,把他折磨了好久;当他恢复过来以后,他又继续说道: “现在,董贝,既然您邀请乔——老乔当您的客人和莱明顿1的向导,那就请随意指挥他吧,他是完全属于您的。他没有别的优点,先生,但他是坚强不屈和诚恳热情的。我不知道,先生,”少校带着诙谐的神气,摇摆着他的双下巴颏,说道,“你们这些人在乔身上看到了什么,使你们全都向他提出了这样重大的请求;不过我明白,如果他不是坚强不屈、顽抗到底地拒绝这些邀请的话,那么你们就会用请贴及其他一类东西把他的这条命加快一倍地断送了。”—— 1莱明顿(leamington):英格兰沃里克郡的一个城镇,是有名的矿泉疗养地。 董贝先生三言两语地表示他认识到,社会上其他杰出的人物全都争争吵吵地想把白格斯托克少校据为己有,而少校对他本人的偏爱则超过他们之上。但是少校立刻打断他,让他明白,他是根据自己的心意行事的;他的这些心意全都一致起立,用一个声调对他说,“乔-白,董贝是您应当选来做朋友的人。” 少校这时吃得饱饱的,咸馅饼的液汁从他的眼角中渗流出来,辣子烤肉和腰子绷紧了他的领带;火车开往伯明翰的时间已经临近(他们是乘火车离开城市的),本地人非常困难地给他穿上厚大衣,扣上钮扣;他的脸孔终于从衣服的顶端露了出来,眼睛鼓着往外看,嘴巴张着喘气,仿佛他是装在一个琵琶桶里似的。接着,本地人把他的软皮手套、粗手杖和帽子一件件地递给他,每递完一件总要隔适当的间歇才递下一件。他把那顶帽子时髦地歪戴在头的一边,为的是使他那惊人的面貌变得柔和一些。董贝先生的四轮轻便马车正在外面等待着,本地人事先在马车中一切可能的和不可能的角落里塞满了数量异常之多的毡制旅行提包和小旅行皮包;它们那鼓鼓囊囊的外表就跟少校本人一样,好像患了中风症似的;本地人在自己的口袋中又塞满了塞尔查矿泉水、东印度群岛的雪利酒、夹心面包片、围巾、望远镜、地图和报纸,这一类随身携带的轻便物品是少校在旅行中随时可能要的。然后,本地人报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为了把这位不幸的外国人(人们传说他在本国是位王子)装备得齐全无缺,当他和托林森先生并排坐在马车后座上的时候,房东又把一堆少校的斗篷和厚大衣猛掷到他身上;这位房东像一位泰坦1,从铺石路上把这些巨弹对准他投射过来,把他完全蒙盖住了,他就像埋葬在一个活坟墓里似地向着火车站前进。 但是在马车出发之前,正当本地人被埋葬的时候,托克斯小姐出现在她的窗口,挥着一块像百合花一样纯白的手绢。董贝先生很冷淡地——甚至对他来说也是很冷淡地——接受了这个送行的问候;他的头极为轻微地点了一下作为回礼,然后神色十分不愉快地仰靠在马车中。他这故意的态度使少校感到无比高兴。(他倒很有礼貌地跟托克斯小姐打了招呼),后来他长久地坐在那里,眼睛斜瞅着,嘴巴喘着气,像吃得过多的梅菲斯托菲尔斯2一样—— 1泰坦(titan):希腊神话中与神斗争的巨人族。 2梅菲斯托菲尔斯:德国诗人哥德所著《浮士德》中的魔鬼。 在车站临开车前忙忙乱乱的时间里,董贝先生和少校在月台上并排地走来走去;董贝先生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少校则以各种轶事和回忆(其中大部分的主要角色都是乔-白格斯托克)来使他或使他自己开心消遣。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在散步过程中已吸引了一位工人的注意;那位工人站在机车旁边;他们每次从旁经过的时候,他都触一触帽檐向他们行礼;因为董贝先生按照平时的习惯,没有正面去看普通老百姓,而是越过他们的头顶望出去;少校呢,正全神贯注地在讲他的趣闻轶事,所以谁也没有理会到这位工人。可是当他们向后转的时候,那人终于走到他们面前,脱下帽子,拿在手中,向董贝先生低头鞠躬。 “请原谅,先生,”那人说道,“我希望您身体健康,生活愉快,先生。” 他穿着一套帆布衣服,上面布满斑斑点点的煤灰和油垢,连鬓胡子当中有着煤屑,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半熄灭的灰烬的气味。尽管这样,他并不是一个难看的人,也不能说他是个看上去肮脏的人;直接了当地说吧,他就是穿着工作服的图德尔先生。 “我很荣幸将在这一路上为你们往锅炉里添煤烧火,”图德尔先生说道,“请原谅,先生,我希望您身体开始恢复过来了吧!” 董贝先生嫌恶地看着他,回答他那关切的声调,仿佛像他那样的人甚至会把他的视野也玷污了似的。 “请原谅我的冒昧,先生,”图德尔先生看到董贝先生已记不清他了,就说道:“不过我的老婆波利,在您家里管她叫做理查兹的——” 董贝先生脸色的变化使图德尔先生突然说不出话来。它似乎表示他已记起他来,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但它却以更强烈的程度愤怒地表示出一种屈辱感。 “你的老婆需要钱吧,我想,”董贝先生把手伸进衣袋里,傲慢地说道,不过他经常是这样说话的。 “不,谢谢您,先生,”图德尔回答道,“她需要不需要我不好说。我不需要。” 现在轮到董贝先生突然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手还放在衣袋里。 “不,先生,”图德尔把他的油布帽子在手里一圈又一圈地打着转,“我们过得不错,先生。我们没有理由抱怨生活,先生。从那时以来,我们又添了四个孩子,先生,但是我们还能勉勉强强过得下去。” 董贝先生真想使劲地挤到他的车厢里去,那怕这样做会把这烧锅炉的火夫给挤到车轮底下也罢;但是这时他的注意力却被那依旧在那人手里慢慢打转的油布帽子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我们失去了一个小娃娃,”图德尔说,“这是不能否认的。” “最近吗?”董贝先生看着那帽子,问道。 “不,先生,三年多以前的事了,不过其余的孩子全都很强健。说到念书的事,先生,”图德尔先生又鞠了一个躬,说道,仿佛他想要向董贝先生提醒好久以前他们之间在这方面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似的,“归根到底,我的这些男孩子们他们全都教我。先生,他们这些男孩子已经让我成了一个能读会写的人了。” “走吧,少校!”董贝先生说道。 “请原谅,先生,”图德尔走到他们前面,又恭恭敬敬地拦住他们,继续往下说,他的手里依旧拿着帽子,“如果我不是想把我们的谈话引到我的儿子拜勒的话,那么我本不想用这些话来打搅您的;拜勒的教名叫罗宾,就是他,承蒙您的好意,让他成了一名慈善的磨工。” “唔,您说,”董贝先生极为严厉地说道,“他怎么了?” “唉,先生,”图德尔摇着头,脸上露出很大的忧虑与痛苦,回答道,“我不得不说,先生,他走错路了。” “他走错路了,真的吗?”董贝先生说道,心中感到一种残忍的满足。 “先生们,你们知道,他交了坏朋友了,”那位父亲用愁闷的眼光望着他们两人,继续说道,他把少校显然也拉入谈话,是为了取得他的同情,“他走到邪路上去了。上帝保佑,他也许是会回来的,先生们,可是现在他是在错误的轨道上行走。您也许总会听到这件事的,先生,”图德尔又单独对着董贝先生说道,“不过最好还是由我自己来告诉您,对您说,我的孩子走错路了。波利悲伤得不得了,先生们,”图德尔露出同样沮丧的神色,再一次向少校求助,说道。 “我曾帮助这个人的儿子去受教育,少校,”董贝先生先生挽着他的胳膊,说道,“到头来通常是这样的报答!” “请接受老乔直率的忠告,千万别去教育这一类人,先生,”少校回答道,“他妈的,先生,千万别做那种事!那样做总是失败的!” 这位老实人的儿子,过去的磨工,曾经被他那野兽般粗暴、残忍的老师吓唬过,殴打过,鞭挞过,在身上烙过印,并像鹦鹉般地教过;由这种人担任老师职务,就像让猎狗担任这种职务一样不合适。当这位头脑简单的父亲正想表示希望他的儿子不要在某些方面接受了错误的教育的时候,董贝先生怒冲冲地重复了一句:“到头来通常是这样的报答!”,就领着少校走开了。少校身子很重,很不容易把他举起送进董贝先生的车厢里;他被悬举在半空,每当他的脚踩不到车厢门口的踏板,重新落在肤色黝黑的流亡者的身上时,他就发誓赌咒地大骂说,他要把本地人活活剥下皮来,要把他的每根骨头都打断,还要让他的身体吃其他各种苦头;少校进了车厢以后,嘶哑地重复说,千万别做那种事,那样做总是失败的,如果他要让“自己这位流浪汉”去受教育的话,那么这小子到头来准会被绞死的;话音刚落,火车就开了。 董贝先生心里很不好受地表示同意;但是在他的不好受中,在他仰靠在车厢里、皱着眉头看着车外不断变化的景物时那郁郁不乐的神色中,还包含着另外的意义,它并不是由于磨工公司举办的高贵的教育制度遭到失败所引起的。他刚才在那人的质地粗糙的帽子上看到一块新的黑纱;他从他的态度和回答中可以肯定,他是为他的儿子保罗佩戴的。 正是这样!从地位高的到地位低的,在家里或在外面,从住在他的宏伟的公馆中的弗洛伦斯开始,一直到这位正在给锅炉烧火,在他们前面正冒出黑烟来的粗汉,每个人都认为对他死去的孩子享有自己的一份权利,都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他能忘记那个女人曾经怎样在保罗的枕边痛哭,把他称做她自己的孩子吗?他能忘记那孩子从睡眠中醒来的时候怎样打听她,而当她进来的时候,他又怎样喜形于色地从床上坐起来吗? 想一想这个在煤块和灰烬中间拨弄火耙子的人正毫无顾忌地佩戴着他那服丧的标志,在前面向前行进吧!想一想他竟敢那怕是采用那样普普通通的一种表示,来分担一位高傲的绅士的秘密的心中的烦恼与失望吧!想一想这个死去的孩子本应当和他共享财富与权力,本应当与他共同策划未来的事业,本应当和他一起像关上双重金门一样地与全世界隔绝的,却竟会让这样一类愚昧无知的平民闯进来,对他破灭的希望了如指掌,并扬扬得意地夸耀能跟他分担与他们如此疏远的感情上的悲痛,用这种方式来侮辱他吧!且不说他们还可能已偷偷地爬进他想独自霸占的地方了呢! 他没有从旅行中找到快乐或安慰。他被这些思想折磨着,怀着忧闷无聊的心情,通过了迅速飞逝的风光景色;他匆匆穿过的不是物产富饶、绚丽多采的国家,而是茫茫一片破灭了的计划与令人苦恼的妒嫉。急速转动的火车速度本身嘲笑着年轻生命的迅速过程,它被多么坚定不移,多么铁面无情地带向预定的终点。一股力量迫使它在它的铁路——它自己的道路——上急驰,它藐视其他一切道路和小径,冲破每一个障碍,拉着各种阶级、年龄和地位的人群和生物,向前奔驶;这股力量就是那耀武扬威的怪物——死亡! 它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向远方开去;它从城市出发,穿进人们的住宅区,使街道喧嚣活跃;它在片刻间突然出现在草原上,接着钻进潮湿的土地,在黑暗与沉闷的空气中隆隆前进,然后它又突然进入了多么灿烂、多么宽广、阳光照耀的白天。它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向远方开去;它穿过田野,穿过森林,穿过谷物,穿过干草,穿过白垩地,穿过沃土,穿过粘泥,穿过岩石,穿过近在手边、几乎就在掌握之中、但却永远从旅客身边飞去的东西,这时一个虚幻的远景永远在他心中缓慢地随他移动着,就像在那个冷酷无情的怪物——死亡的轨道上前进一样! 它穿过洼地,爬上山岗,经过荒原,经过果园,经过公园,经过花园,越过运河、越过河流,经过羊群正在吃草的地方,经过磨坊正在运转的地方,经过驳船正在漂流的地方,经过死人躺着的地方,经过工厂正在冒烟的地方,经过小溪正在奔流的地方,经过村庄簇集的地方,经过宏伟的大教堂高高耸立的地方,经过生长着石竹、狂风反复无常地有时使它表面平顺光滑、有时又使它兴波起浪的萧瑟凄凉的荒原;它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向远方开去,除了尘埃与蒸汽外,不留下其他任何痕迹,就像在那个冷酷无情的怪物——死亡的轨道上前进一样! 迎着风和光,迎着阵雨和阳光,它转动着,吼叫着,猛烈地、迅速地、平稳地、确信地向远方开去,向更远的地方开去。巨大的堤坝和宏伟的桥梁像一束一英寸宽的阴暗的光线闪现在眼前,然后又消失了。它向远方,更远的地方开去,向前,永远向前地开去,瞥见了茅舍,瞥见了房屋、公馆、富饶的庄园,瞥见了农田和手工作坊,瞥见了人们,瞥见了古老的道路和小径(当它们被抛在后面的时候,看去是那么荒凉,渺小和微不足道——它们也确实如此——)、在难以制服的怪物——死亡的轨道上,除了瞥见这些东西之外,又还有什么别的呢? 它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向远方开去;它重新投入地面,以狂风暴雨般充沛的精力和坚韧不拔的精神向前奔驶;在黑暗与旋风中它的车轮似乎倒转,猛烈地向后面退回去,直到射向潮湿的墙上的光辉显示出,它的顶部表面正像一条湍急的溪流一般向前飞奔过去。它发出了欢天喜地的尖叫声,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又一次进入了白天和经过了白天,急匆匆地继续向前奔驰着;它用它黑色的呼吸唾弃一切,有时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停歇一分钟,一分钟以后他们就再也看不见了;它有时贪婪无厌地狂饮着水,当它饮水的喷管还没有停止滴水之前,它就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开向紫红色的远方去了! 当它急急匆匆、不可抗拒地向着目标奔驰的时候,它尖叫、呼吼得更响更响了;这时它的道路又像死亡的道路一样,厚厚地铺盖着灰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黑暗了。在很下面的地方是黑暗的水池,泥泞的胡同,简陋的住宅。附近有断垣残壁和坍塌的房屋,通过露出窟窿的屋顶和破损的窗子可以看到可怜的房间,房间中显露出贫困与热病的各种惨状;烟尘、堆积的山墙、变形的烟囱、残破的砖头和废弃的灰浆,把畸形的身心关在里面,并且堵挡住阴暗的远方。当董贝先生从车厢窗户望出去时,他没有想到,把他运载到这里来的怪物只不过是让白天的亮光照射到这些景物上面,它没有制造它们,也不是它们发生的原因。这是恰当的旅程终点,也可能是一切事物的终点——它是多么破落与凄凉。 因此,当他沿着那条思路想下去的时候,那个残酷无情的怪物仍然出现在他眼前。一切事物都暗淡地、冷酷地、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他也同样地看着它们,他到处都看到与他的不幸相似的地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毫无怜悯心地庆贺着对他的胜利,不论这种庆贺采取什么形式,它都伤害与刺痛了他的高傲与妒嫉心;特别是当它与他分享他对那死去的孩子的热爱或参与他对他的回忆的时候,他的痛苦就格外强烈。 在这一次旅行中有一张脸孔经常出现在他的浮思漫想之中;前一天夜间他曾看见它,它也看见他,它上面的两只眼睛虽然被泪水弄模糊了,而且立即被两只发抖的手捂住了,但是却觉察到了他的灵魂。他在旅程中看到它就跟昨天夜间的表情一样,胆怯地向他恳求。它并不是责备的表情,但其中却有某些疑问,几乎可以说是几分缥缈不定的希望;当他再去看它的时候,这缥缈不定的希望消失了,变为悲伤绝望的确信(确信他不喜欢她),所以它又有些像责备。当想到弗洛伦斯的这张脸的时候,他感到烦恼。 是不是因为他看到这张脸感觉到什么新的内疚呢?不是,而是因为这张脸在他内心所唤醒的、他先前曾经模糊产生的感觉,现在已充分形成,清楚地表达出来,使他十分心烦意乱,它眼看着就要变得十分强烈,使他无法安宁;是因为这张脸把他遭到的挫折和受到的残害体现出来,它无处不在,似乎像空气一样包围着他;是因为这张脸给他正在想着的残酷无情的敌人的箭装上倒钩,把一把两刃的利剑交到敌人手中;是因为他站在那里,给眼前不断变化的景物涂上一层与他自己思想一样病态的颜色,使它成为一幅崩溃与衰败的图景,而不是使它充满了美好的希望,预示着似锦的前程;这时候他心中十分清楚:生命跟死亡一样能引起他的哀怨。一个孩子逝世了,一个孩子活下来。为什么是他希望所寄托的对象被夺走了,而不是她? 在他的浮思漫想中出现的那张可爱的、平静的、温柔的脸没有使他产生任何其他想法。从一开始,她就是不受他欢迎的,现在她加剧了他的痛苦。如果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孩子,而且遭受到同样的打击,虽然这打击也十分沉重,难以忍受,但比起现在,当这打击有可能落在她身上但实际却没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那种打击是无比地轻多了,因为她是他可以或者他相信他可以不感到痛苦地失去的。浮现在他面前的那张天真烂漫的脸并没有使他的心肠变软,并没有使他回心转意,对她喜欢起来。他拒绝了天使,但却接受了潜伏在他胸中、痛苦折磨着他的恶魔。她的耐性、善良、年轻、忠诚、热爱,就像他践踏在脚下的灰烬中的许多细尘。他在他周围一片阴影与黑暗中看到她的形象不是照亮了而是加深了阴暗。他怎么能和她的这个形象一刀两断,永远隔绝呢?在这次旅行中,这个想法在他心中已经出现不止一次了,现在在旅程的终点,当他站在那里用手杖在灰尘中画着图形的时候,它又在他心中冒出来了。 少校像另一台机车一样,一路上一直在喷气和喘气;他的眼睛经常离开报纸,斜眼看着远景,仿佛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托克斯小姐们正一个个排着队从火车的烟囱中喷出来,飞越田野,躲藏在什么隐蔽安全的地方似的;这时他把他的朋友从沉思中唤醒,告诉他,驿马已经套上马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董贝,”少校用手杖捅了捅他的胳膊,说道,“别爱沉思。这是个坏习惯。如果老乔也养成这样的习惯,先生,那么他就不会像您现在看到的这样坚强不屈了。您是个伟大的人物,董贝,不能这么喜爱沉思。处在您这样的地位,大可不必把精力耗在那种事情上面。” 少校甚至在他友好的劝告中也考虑到董贝先生的尊严和荣誉,表示十分明白它们的重要性,所以董贝先生对一个见解这样正确、头脑这样清醒的上层社会人士的意见就比平时更爱听从了。因此,当他们沿着征收通行税的道路急匆匆地行进的时候,他作出努力来听少校讲趣闻轶事;少校呢,觉得不论是速度还是道路都比他们刚才结束的旅行方式更适应他的谈话能力,所以就讲一些话来使他开心消遣。 少校一直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谈着话,只有他一向就有的多血症症状发作的时候,吃午饭的时候和他不时愤怒殴打本地人的时候,才把谈话打断。本地人在深褐色的耳朵上佩带了一对耳环,身上穿了一套欧洲服装;这套服装对他这个欧洲人是很不相配的,这倒并不是由于裁缝师傅的手艺不好,而是由于衣服本身不合身,该短的地方长,该长的地方短,该松的地方紧,该紧的地方松;他还给这套服装增添了一个优点,每当少校向他进攻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干透了的硬壳果或挨冻的猴子那样,往衣服里面缩了进去。少校就这样整天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谈着话,因此,当晚上来临,他们在靠近莱明顿的树木葱茏的道路上匆匆行进的时候,少校由于谈话,吃东西,吃吃地笑和喘气的结果,他的声音仿佛是从马车后座下面的箱子中或从附近某个干草堆里发出来似的。他们在皇家旅馆预定了房间和晚饭,少校到旅馆后声音不见好转,而且由于他在这里用饮食来狠狠地压迫说话器官,所以到了睡觉的时候,他除了咳嗽之外,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只能向肤色黝黑的仆人张嘴喘气来传达他的思想。 可是第二天早上,他不但像一个精神恢复过来的巨人一样起床,而且在吃早饭的时候,还像一个精神振作的巨人一样吃喝。他们在这餐早饭中间商讨了每天的作息安排;少校负责吩咐饮食方面的一切事情;他们每天早上在一起吃晚开的早饭,每天在一起吃晚开的晚饭。他们在莱明顿逗留的第一天,董贝先生宁愿待在自己房间里或独自在乡间散步;但是第二天上午他将高兴陪同少校去矿泉饮水处游览,并到城里逛逛。这样他们就分开了,一直到吃晚饭。董贝先生按照自己的方式独自进行有益的沉思。少校则在拿着折凳、厚大衣和雨伞的本地人的侍候下,大摇大摆地在所有的公共场所走来走去;他查阅签名册,看有谁到那里去了;他拜访那些他很受赞许的老女士们,告诉她们乔-白比过去更坚强不屈了;不管到那里他都吹嘘他的阔绰的朋友董贝。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像少校那样热忱地帮助朋友;当吹嘘董贝先生的时候,他也就吹嘘了自己。 吃晚饭的时候,少校说出了那么许许多多新内容的话,并使董贝先生有那么充分的理由来佩服他的交际能力,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他已经知道最新收到的报纸的内容,并谈到了与这些内容有关的一些问题;他对这些问题的意见最近受到一些人士的重视,这些人士十分有权有势,只须含糊地暗示一下就够了。董贝先生闭门独居已经很长久了,过去也很少走出董贝父子公司业务经营的迷人的圈子之外,所以他现在开始觉得这次旅行对他的孤独生活将会有所改进;因此,他放弃了他单独一人时原打算独自再待上一天的想法,跟少校手挽着手地出去了—— 第21章 新面孔 少校和董贝先生手挽着手,沿着街道上晒到阳光的一边走去;少校的脸色更加发青,眼睛鼓得更加凸出——好像比过去成熟得更过度了——,并不时发出一声马的咳嗽般的声音,这与其说是出于必要,倒还不如说是本能地要装出自尊自大的神气;他的脸颊涨鼓鼓地悬垂在紧绷绷的衣领上,两只腿威风凛凛地跨得很开,大大的头从一边摇晃到另一边,仿佛在心里责备自己为什么要成为这样有魅力的人物。他们没有走好多码远,少校遇到了一位熟人;没有再走几码远,他又遇到了另一位熟人;但是他走过的时候,只是向他们挥动一下手指头,就继续领着董贝先生向前走;一路上向他指点名胜地点,并讲一些使他联想起来的奇闻怪事,使散步增添生趣。 当少校和董贝先生这样手挽着手、洋洋自得地向前走着的时候,他们看到前面一个轮椅正向他们移动过来;椅子里坐着一位夫人正懒洋洋地操纵着前面的舵轮,驾驶着她的车子,后面则由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推着。这位夫人虽然并不年轻,但面容却很娇艳——十分红润——,她的服装和姿态也完全跟妙龄女郎一样。一位年轻得多的女士在轮椅旁边悠闲地走着;她露出一种高傲而疲倦的神色,举着一把薄纱洋伞,仿佛必须立即放弃这个十分伟大的努力,让洋伞掉下去似的;她很美丽,很傲慢,很任性;她高昂着头,低垂着眼皮,仿佛世界上除了镜子之外,如果有什么值得观看的东西,那么它肯定不是地面或天空。 “哎呀,我们遇见什么魔鬼啦,先生!”当这一小队人马走近的时候,少校停下脚步,喊道。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轮椅中的夫人慢声慢气地说道,“白格斯托克少校!” 少校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放下董贝先生的胳膊,向前奔去,然后拉起椅子中的夫人的手,紧贴着他的嘴唇。少校以同样殷勤的态度,把两只戴着手套的手在胸前合拢,向另一位女士深深地鞠躬。现在,轮椅停下来了,原动力也显露出来了;那是一位满脸涨得通红的童仆,就是他在后面推着轮椅的;他似乎因为个子长得过大,又过分用力,所以当他挺直站立起来的时候,他看去高大、消瘦、脸无血色。由于他像东方国家的大象那样用头顶着车子推动它前进,因此他的帽子的形状也被损坏了,这就使他的境况显得更加悲惨可怜。 “乔-白格斯托克,”少校向两位女士说道,“在他这一生的其余日子里是个自豪和幸福的人。” “你这个虚伪的东西!”椅子里的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从那里来?我不能容忍你。” “那么,请允许老乔向您介绍一位朋友吧,夫人,”少校立即说道,“希望这能成为得到您宽恕的理由。董贝先生,斯丘顿夫人。”椅子中的夫人和蔼亲切,彬彬有礼。 “董贝先生,格兰杰夫人。”拿阳伞的女士略略注意了一下董贝先生脱下帽子和深深地鞠躬。“我真高兴能有这样的机会,先生。”少校说道。 少校似乎是认真的,因为他看着所有三个人,并以他最丑恶的神态把眼睛溜来溜去。 “董贝,”少校说道,“斯丘顿夫人蹂躏了老乔希的心。” 董贝先生表示他对这并不惊奇。 “你这背信弃义的恶鬼,”椅子中的夫人说道,“什么也别说了!你到这里有多久了,坏人?” “一天,”少校回答道。 “难道你能在这里待上一天或哪怕是一分钟,”那位夫人接着说道,一边用扇子轻轻地整了整她的假卷发和假眉毛,露出了被她的假容颜衬托得格外清楚的假牙齿。“在这——叫什么的园中——” “我想是伊甸园1吧,妈妈,”年轻的女士轻蔑地打断道—— 1伊甸园:《圣经》故事说,上帝创造了男人亚当和女人夏娃,安排他们住在伊甸园中。伊甸园中河流两岸生长着各种花草树木,还有各种飞禽走兽。亚当与夏娃住在伊甸园中最初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因此伊甸园转义为极乐园。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另一位说道,“我没有办法。我永远也记不住这些可怕的名字——难道你能在这伊甸园中待上一天,哪怕是一分钟而没有让你整个灵魂和整个人受到大自然的壮观的鼓舞吗?又难道能使它不被大自然那纯洁的呼吸的芳香所鼓舞吗?你这个东西!”斯丘顿夫人说道,一边沙沙作声地挥着一块手绢,散发出闷人的、令人欲呕的香气。 斯丘顿夫人活泼热情的语言与她那衰弱无力的声调那么不相配,就跟她的年龄——大约七十岁——与她的服装——二十七岁的人穿起来也显得年轻——不相配一样令人注目。她坐在轮椅中的姿态(她从不改变这个姿态),正是大约五十年前她坐在双马四轮大马车中、由当时一位风靡一时的画家画下的姿态;这幅肖像画发表的时候他还给加上一个名字:克利奥佩特拉1,这是由于当时的评论家们发现她和这位女王斜倚在单层甲板大帆船时的风貌维妙维肖的缘故。斯丘顿夫人当时是一位美人,花花公子们几十次举杯向她致敬。现在美貌和双马四轮大马车全都不再存在了,但她依旧保持着这个姿态,而且特别由于这个原因,还依旧保留了那个轮椅并雇佣了那个用头推车的童仆;除了这个姿态外,没有任何其他原因妨碍她走路—— 1克利奥佩特拉(cleopatra,公元前69-30年),古埃及最后一位女王,姿色艳丽,在位期间为公元前51-49年及48-30年。 “我相信,董贝先生是热爱大自然的吧?”斯丘顿夫人整整她的钻石胸针,说道。这里顺便说一句,她主要是依靠她有一些钻石的名声和她的家族关系过日子的。 “夫人,”少校回答道,“我的朋友董贝也许在内心深处热爱大自然,但是一位在世界上最大城市中头等重要的人物——” “谁也不会不知道董贝先生的巨大影响,”斯丘顿夫人说道。 董贝先生点了点头答谢这个恭维,这时那位年轻的女士向他看了一眼,碰见了他的眼光。 “您在这里居住吗,夫人,”董贝先生向她致意道。 “不,我们在很多地方待过——哈罗盖特1,斯卡伯勒2和德文郡3。我们一直在参观游览,这里停停,那里停停。妈妈喜欢变换环境。” “伊迪丝当然是不喜欢变换环境的罗,”斯丘顿夫人故意调笑逗趣地说道。 “我看不出这些地方有什么差别,”非常冷淡的回答。 “他们诽谤我。只有一个变换是我真正向往的,董贝先生,”斯丘顿夫人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恐怕永远也不允许我享受到这变换后的乐趣了。人们不能宽恕一个人。 对我来说,隐居和沉思才是我们——叫什么来的?”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乐园,妈妈,你最好就这样说出来,好让别人听明白你的意思,”年轻的女人说道。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斯丘顿夫人回答道,“你知道,我完全靠你给我记这些讨厌的名字。我敢向您保证说,董贝先生,大自然打算让我成为一个阿卡底亚4人。我在社会上已经被抛弃了。牛群就是我的爱好。我所梦寐以求的就是隐居到一个瑞士的农场,完全生活在牛群——与瓷器的环境之中。”—— 1哈罗盖特(harrogate):英格兰北部约克郡的自治市,是游览胜地。 2斯卡伯勒(scarborough):英格兰北部约克郡的自治市,是海滨游览胜地。 3德文郡(devonshire):英格兰西南部的一个郡,是英格兰第三大郡。 4阿卡底亚:古希腊山地牧区,是风光明媚、人情淳朴的理想乡,类似我国的世外桃源。 这两个事物被这样奇妙地拼搭在一起,使人联想起那头误入瓷器店的公牛1;董贝先生十分认真地听着;他发表意见说,大自然无疑是个很值得尊敬的创造。 “我所需要的,”斯丘顿夫人捏着她干瘪的喉咙,慢声慢气地说道,“就是心。”她所说的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是可怕地正确的2,虽然这并不是她所想要表达的意思,“我所需要的是坦率、信任、少些客套和让心灵自由奔放。我们是多么可怕地虚假呀。”—— 1闯进瓷器店的公牛(abullinachinashop):英国成语,通常用来形容鲁莽闯祸的人。 2指她的心脏已经哀老,需要换颗新的了。 我们的确是这样。 “总之,”斯丘顿夫人说道,“我到处都需要自然。那会是多么可爱啊。” “大自然现在邀请我们上别处去了,妈妈,如果你同意的话,”年轻的女士歪着美丽的嘴唇,说道。脸无血色的童仆一直站在椅子背后观察着这一伙人,这时听到这个暗示以后,就在椅子后面消失不见了,仿佛土地已经把他吞下去似的。 “等一会儿,威瑟斯,”当椅子开始移动的时候,斯丘顿夫人无精打采而又端庄威严地向童仆呼喊道;她在往昔的日子里就是用这样的神态呼喊戴着假发、拿着菜花的花束、穿着长统丝袜的车夫的。“你待在哪里,可恶的人?” 少校和他的朋友董贝住在皇家旅馆。 “如果你已经改邪归正的话,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晚上来看我们,”斯丘顿夫人吐字不清地说道,“如果董贝先生肯大驾光临的话,那么我们将感到不胜荣幸。威瑟斯,走吧!” 少校又一次把她那模仿克利奥佩特拉的姿态,故意漫不经心地搁在轮椅横边上的指尖紧紧压在他的发青的嘴唇上;董贝先生则向她们鞠躬。年老的夫人对他们两人和蔼可亲地微笑了一下,少女似地挥了挥手,作为回礼;年轻的女士则按照通常的礼貌,极为轻轻地点了点头。 母亲那皱巴巴的脸孔,上面敷盖着一层饰颜片1的颜色,在阳光下比没有任何颜色显得更加枯槁和丑陋;女儿则身材优美,举止高雅;少校和董贝向那位母亲的脸孔与那位女儿高傲而美丽的容貌看了最后一眼之后,都情不自禁地希望目送着她们离开,所以两人都在同一个瞬间转回了身子,童仆身子几乎和他自己的影子一样倾斜,正像一个缓慢的破城槌2一样,辛辛苦苦地推着椅子上坡;克利奥佩特拉的软帽丝毫不差地在原先的部位上摆动;那位美人独自一人稍稍走在前面,在她从头到脚的整个优雅的身形中,跟原先一样,表露出完全目空一切事物和一切人们的神情—— 1饰颜片:17、18世纪时,欧洲妇女贴在脸上增加美观的小绸片。 2破城槌:古代攻打城门,向城门猛烈敲打的槌子。 “这是我要跟您说的,先生,”当他们重新散步的时候,少校说道,“如果乔-白格斯托克比现在年轻一些,除了那个女人,世界上没有别的女人他最愿意娶来当白格斯托克夫人的了。确实是这样,先生!”少校说,“她是绝色佳人啊。” “您是指女儿吗?”董贝先生问道。 “难道乔-白是个萝卜吗,董贝,他竟会指母亲?”少校说。 “您刚才恭维母亲啊,”董贝先生说道。 “那是旧日的情焰啦,先生,”白格斯托克少校吃吃地笑道,“非常非常旧的了。我迎合她。” “我觉得她完全是上流社会中有很好教养的人。”董贝先生说。 “上流社会中有很好教养的人,先生!”少校突然停下来,凝视着他的旅伴的脸孔,说道,“尊贵的斯丘顿夫人,先生,是已故的那位菲尼克斯勋爵的妹妹,现在那位菲尼克斯勋爵的姑妈。这个家庭并不富有——事实上他们是穷的——,她依靠从丈夫那里继承下来的一点财产过活。但是如果您要提到门第的话,先生!”少校挥了挥手杖,继续往前走,觉得毫无办法解释如果您要提到那一点的话,您将会怎么样。 “我注意到,”董贝先生在短暂的沉默后说道,“您称那位女儿为格兰杰夫人。” “伊迪丝-斯丘顿,先生,”少校回答道,又突然停下来,用手杖在地上戳了个小坑来代表她,“十八岁的时候嫁给我们部队的格兰杰;”少校又戳了一个小坑来代表他。“格兰杰,先生,”少校用手杖敲敲第二个想象中的画像,富于表情地摇晃着脑袋,说道,“是我们部队的上校,一位非常非常英俊的家伙,先生,四十一岁。在结婚的第二年,先生,他死了。”少校用手杖向代表已故的格兰杰的身体戳下去,戳下去,然后把手杖挂在肩膀上,继续向前走。 “这是多久的事了?”董贝先生又踌躇了一会儿以后问道。 “伊迪丝-格兰杰,先生,”少校闭上一只眼睛,头歪到一侧,把手杖递到左手,右手抚平衬衫的褶边,回答道,“现在还不到三十岁。他妈的,先生,”少校说道,一边又把手杖挂到肩膀上,重新向前走,“她是举世无双的女人!” “有孩子吗?”董贝先生不久问道。 “有,先生,”少校说,“有一个男孩。” 董贝先生的眼睛凝视着地面,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 “他淹死了,先生,”少校继续说道,“那时他四、五岁。” “真的吗?”董贝先生抬起头来问道。 “由于小船翻了的缘故,他的保姆本来不应该把他放到小船上去的,”少校说道,“这就是他的历史。伊迪丝-格兰杰依然还是伊迪丝-格兰杰;但是如果坚强不屈的老乔埃-白-年轻一些,有钱一些的话。先生,那么这位不朽的尤物就该姓白格斯托克了。” 少校说这些话的时候,肩膀和脸颊一起一伏地颤动着,同时放声大笑着,比先前更像是个吃喝过度的梅菲斯托菲尔斯。 “您是说如果那位女士不反对的话,我想,”董贝先生冷冰冰地说道。 “天哪,先生,”少校说道,“白格斯托克家族的人是不考虑这一类障碍的。不过,这倒也确实不错,伊迪丝要不是因为高傲,本该结过二十次婚了,先生,就因为高傲啊。” 从董贝先生脸上的表情看来,他并不因为这个原因对她产生坏的想法。 “这毕竟是个伟大的品质,”少校说道,“我敢向天主发誓,这是个高贵的品质!董贝!您本人也是高傲的,您的朋友老乔由于这个缘故而尊敬您,先生。” 少校似乎是由于形势所迫,也是由于他们谈话不可抗拒的趋势,对他的旅伴的性格说出了这番颂辞,然后就结束了这个话题,改为泛泛地谈论那些出色的女人与漂亮的人儿怎样对他钟情和宠爱的事情。 隔一天以后,董贝先生和少校在矿泉饮水处遇见了斯丘顿夫人和她的女儿;第二天,他们又在他们第一次遇见她们的地方的附近遇见了她们。这样遇见她们三、四次之后,老熟人之间的礼貌要求少校该在一个晚上去看看她们。董贝先生最初并不打算拜访,但当少校表明他的意向后,他说他将高兴陪他去。因此少校在晚饭前吩咐本地人前去她们那里转达他和董贝先生的问候,并告诉她们,如果没有别人在那里的话,他们当天晚上将荣幸地前去拜访她们两位女士。本地人带回来一张很小的散发出大量香水气味的便条,那是尊贵的斯丘顿夫人写给白格斯托克少校的,作为对带去的口信的回答。便条上写着:“你是头坏透了的熊。我真不想饶恕你。但是如果你现在已经走上正路,确实很好的话,”她在这下面划上了横线,“那么你可以来。请代我(连同伊迪丝)向董贝先生致意。” 斯丘顿夫人和她的女儿格兰杰夫人在莱明顿期间居住在很时髦、很昂贵,但面积和设备却相当有限的寓所中;因此,当斯丘顿夫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的脚得搁到窗子上,她的头得搁到壁炉上;斯丘顿夫人的女仆挤住在会客室中的一个极小的壁橱里;为了不露出它里面的全部东西,她得像一条美丽的蛇一样,扭进门里去,并从门里扭出来。童仆威瑟斯不是睡在这个屋子里,而是睡在邻近牛奶店的屋顶下;这位年轻的西西弗斯的石头1-轮椅在同一个牛奶店的棚屋里过夜;这家店铺的鸡鸭在棚屋里下蛋,它们栖息在一辆破旧的二轮驴车上;显然,它们相信这车子是生长在那里的一种树木。 董贝先生和少校看到斯丘顿夫人穿着很轻薄的衣衫,采取克利奥佩特拉的姿态,坐在一张沙发的软垫中间,当然并不像莎士比亚笔下那年龄不能使她衰老的克利奥佩特拉2。他们走上楼的时候,曾听到竖琴的声音,但当通报他们来到的时候,琴声停止了,伊迪丝比先前更美丽更傲慢地站在琴边。这位女士的美貌有一个特点,就是不用她本人帮助,而且违反她本人的意愿,就自我宣扬出来,自我肯定下来。她知道她是美丽的,不可能不是这样,但她似乎高傲地公然反抗自己—— 1西西弗斯(sisyphus):希腊神话中的科林斯王,因生时作恶多端,得罪了神,死后堕入地狱,被罚推石上山,但石到山顶的时候就要倒滚下来,永远如此,使他劳苦不已。 2见莎士比亚所著戏剧《安东尼与克利奥佩特拉》第二幕第二场: 爱诺巴勃斯:“不,他决不会丢弃她,年龄不能使她衰老,习惯也腐蚀不了她的变化无穷的伎俩。别的女人使人日久生厌,她却越是给人满足,越是使人饥渴;……” 究竟是她不重视她那只能引起对她爱慕(这种爱慕对她是毫无价值的)的魅力呢,还是她有意这样对待她的魅力,使那些爱慕者感到这种魅力更为宝贵呢,那些把这种魅力看得很宝贵的人们很少停下来想一想。 “格兰杰夫人,”董贝先生向她走近一步,说道,“我希望,我们不是使您停止弹琴的原因吧?” “-你-们?哦,不!” “那么你为什么不继续弹下去呢,我最亲爱的伊迪丝?”克利奥佩特拉问道。 “我弹不弹——都随我自己喜欢。” 她讲这些话时态度非常冷淡;这种冷淡与感觉迟钝或麻木不仁截然不同,因为它是由于高傲的原因而有意显露出来的;这时她用手带过琴弦,走到房间的另一端去;她那漫不经心的神态把她的冷淡衬托得更为突出。 “您知道吗,董贝先生,”衰弱无力的母亲玩弄着一块手提的遮光板,说道,“我最亲爱的伊迪丝偶尔跟我的意见实际上几乎是不一致的——” “不是偶尔吧,我们不是时常不一致吗,妈妈?”伊迪丝说道。 “啊,不,我亲爱的宝贝!别那么说,那会使我很伤心的,”她的母亲回答道,一边想用遮光板轻轻拍打她,伊迪丝却没有挨近去让她拍打,“在一些小事情上,在待人接物的态度方面必须遵守的严格的陈规旧俗上,我的伊迪丝是经常跟我意见不一致的,是不是?为什么我们不能更自然些呢?阿,我的天!既然在我们的心灵中灌输进了这些急切的希望、洋溢的热情、激动的感情,而它们又是多么十分可爱,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更自然一些呢?” 董贝先生说,她的话说得很对,很对。 “我想,如果我们设法去做,我们就能够更自然一些。”斯丘顿夫人说道。 “绝对不行,夫人,”少校说道,“那样做我们受不了。除非这世界上满都是乔-白——坚强不屈、直肠直肚的老乔,夫人,满都是清淡的带卵的熏鲱鱼,先生——否则我们就受不了,万万不能那样!” “你这没礼貌的异教徒!”斯丘顿夫人说道,“别吱声!” “克利奥佩特拉命令,安东尼-白格斯托克服从。1”少校送了一个飞吻,问答道—— 1少校在这里把自己比作马克-安东尼。马克-安东尼(markantony,公元前82a81-30年),是古代罗马卓越的军事与政治预袖,凯撒的亲密同僚。公元前43年,他主管东方各行省,召见埃及女王克利奥佩特拉,成为她的情夫,公元前40年,他回到意大利,与渥大维签订一顶协定,并与渥大维的妹妹结婚;但不出三年,他便与渥大维势不两立,一再去东方与克利奥佩特拉幽会,在与渥大维妹妹离婚后,终于与克利奥佩特拉结为夫妻,并因此成为全体罗马人诛讨的对象。 “这是个麻木不仁的人,”斯丘顿夫人说道,一边狠狠地举起遮光板,把少校挡在外面,“他没有任何同情心;如果没有同情心的话,我们还能生活吗?还有什么别的能像它这么极为可爱的呢?如果没有这道阳光照耀到我们这冰冷冰冷的土地上的话,那么我们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种寒冷呢?”斯丘顿夫人说,一边整整她的花边领布,得意扬扬地从手腕往上看,观察着她露在衣服外面的枯瘦的胳膊所发挥的作用,“一句话,冷淡无情的人!”她又从遮光板旁边向少校看了一眼,“我想使我的世界全都是心;信仰又是这么非常可爱,因此我不容许你去搅乱它,你听见了没有?” 少校回答说,克利奥佩特拉要求全世界都是心,而且还要求全世界的心都归她占有,这是个苛刻的要求;这迫使克利奥佩特拉提醒他,谄媚是她所不能忍受的,如果他胆敢再用这种腔调来对她说话,那么她一定要把他撵回家去。 这时脸无血色的威瑟斯送上茶来,董贝先生又转向伊迪丝。 “这里似乎没有什么社交活动吧?”董贝先生保持着他那特有的自命不凡的绅士派头,说道。 “我想没有。我们没有看到。” “啊,真的,”斯丘顿夫人从她的长沙发椅中说道,“现在这里没有什么我们愿意跟他们来往的人。” “他们没有足够的心,”伊迪丝露出一丝微笑,说道。这是若隐若现的微笑,就像薄暮或黎明,光明与黑暗是多么奇怪地混合在一起。 “你看,我最亲爱的伊迪丝在嘲笑我呢!”母亲摇摇头说道;她的头有时无意在摇着,仿佛麻痹症不时发作一下,要跟不时闪耀着的钻石比赛高低似的。“坏东西!” “如果我没错,您以前来过这里吧?”董贝先生仍然对着伊迪丝,说道。 “啊,来过好几次了。我想我们什么地方都去过了。” “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我想是的,人人都这么说。” “你的表哥菲尼克斯对它喜欢得就像入了迷似的,伊迪丝,”她的母亲从长沙发椅中插嘴道。 女儿轻微地转过她那美丽的头,稍稍扬起眉毛,仿佛她的表哥菲尼克斯是尘世间最不值得注意的人似的;她的眼睛又转向董贝先生。 “考虑到我审美能力的声誉,我希望我对附近的地方都已厌倦了,”她说道。 “您也许很有理由觉得这样吧,夫人,”他朝大量散摆在房间四处的各种风景画看了一眼,说道;他已看出其中有几幅是描写附近的景致的,“如果这些美丽的作品是出于您的手笔的话。” 她没有回答他,而是以目空一切的美人的姿态,十分惊异地坐在那里。 “是不是这样?”董贝先生问道,“它们是不是您画的?” “是的。” “您还会弹琴,我早知道了。” “是的。” “还会唱歌吧?” “是的。” 她用奇怪的、勉强的口吻回答这些问题,并露出跟自己对抗的神情;前面已经指出,这是她的美貌的一个特点。可是她并不局促不安,而完全是泰然自若。她似乎也并不希望避开谈话,因为她的脸朝着他,她的态度也尽可能地注意着他;当他沉默的时候,她也依然如此。 “您至少有许多方法来排遣烦闷,”董贝先生说道。 “不管它们的效果怎么样,”她回答道,“这些方法现在您全都知道了。我没有什么别的方法。” “我可以希望把它们的效果全部证明一下吗?”董贝先生放下手中的一幅图画,指着竖琴,庄严而又殷勤地问道。 “啊,当然可以,如果您愿意的话。”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当她走过母亲的长沙发椅时,她向那里投去了庄严的眼光,时间是短促的一瞬,但它却包含了许多表情,其中那若隐若现的微笑把其余的表情都遮蔽了;——她就这样走出了房间。 少校这时得到了完全的宽恕;他把一个有轮子的小桌子推到克利奥佩特拉身旁,坐下来跟她玩皮基特牌1。董贝先生不懂得玩这种纸牌;当伊迪丝没有回来的时候,他就坐下来看他们玩,从中学习—— 1皮基特牌:一种二人玩的纸牌游戏。 “我希望,我们将听到音乐吧,董贝先生?”克利奥佩特拉说道。 “承蒙格兰杰夫人的厚意,她已经答应了,”董贝先生说道。 “啊,好极了。是你建议的吗,少校?” “不是,夫人,”少校说,“我提不出这样的建议。” “你是个野蛮人,”那位夫人回答道,“我的手气都给你败坏,打不出好牌来了。您喜欢音乐吧,董贝先生?” “非常喜欢。”这是董贝先生的回答。 “是的。好极了。”克利奥佩特拉看着纸牌,说道,“音乐包含着许多心,它使人模糊地回想起人类往昔的生存状态——还有很多别的东西,那确实是多么可爱。您可知道,”克利奥佩特拉窃笑着,一边把抓进来的那张脚朝天的梅花杰克掉过头去,“如果有什么东西诱使我结束我的生命的话,那就是想要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究竟是什么、它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的好奇心;确实,有那么耐人寻味的秘密隐藏着,我们还不知道。少校,你出牌!” 少校出了牌;董贝先生继续看着,从中学习,他本来很早就已完全看不明白了,可是他根本没有注意玩牌,而是坐在那里纳闷:伊迪丝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她终于回来了,并且在竖琴前面坐下来;董贝先生站起身来,站在她旁边,听着。他对音乐没有什么欣赏力,对她弹奏的曲调一无所知,但是他看见她向竖琴弯下身子,也许他还在琴弦的声音中听到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响起了他自己的音乐;它驯服了铁路这个怪物,使它不像过去那么难以抗拒了。 克利奥佩特拉玩皮基特牌的时候,眼睛确实敏锐。它们像鸟儿的眼睛一样闪着光,而且没有死死盯在纸牌上,而是注视着整个房间,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毫无疏漏。它们的光闪射到竖琴上,闪射到弹琴人的身上,闪射到听琴人的身上,闪射到每一样东西上。 傲慢的美人弹完之后,站起来,用跟先前一样的态度接受了董贝先生的感谢与恭维;然后几乎没有停歇地走向钢琴,开始弹奏起来。 伊迪丝-格兰杰,您不论弹唱哪首歌曲都可以,但请别弹唱这首歌曲吧!伊迪丝-格兰杰,您是很标致的,您的指法是出色的,您的声音是深沉和嘹亮的,但是请您别弹唱他的受冷落的女儿曾经唱给他的死去的儿子听的这首歌曲吧! 啊,他没有听出来;如果他听出来的话,还有什么歌曲能像这首歌曲那样,会把他这冷酷的人搅得心神不宁呢!安睡吧。孤独的弗洛伦斯,安睡吧!虽然夜已经黑了,乌云正在密布,好像就要下冰雹了,但祝愿您的梦是安宁的!—— 第22章 经理卡克先生管理中的一件小事 经理卡克先生坐在办公桌前,像平日一样,脸孔光滑,皮肤柔嫩,正阅读着那些正等待他去拆开的信件,有时还按照信件业务内容的要求写上批注和指示,并把它们区分成几个小堆,以便分送到公司的各个不同部门。这天早上收到大量信件,经理卡克先生有许多工作要做。 从事于这种工作的人的动作——看着手中的一叠公文,把它们分成几个不同的部分,拿起另一叠公文,皱着眉头,噘着嘴唇,研究着它们的内容——轮流不断地处理,分类,思考着——,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这与玩牌的人有某些奇异的相似之处。经理卡克先生的脸孔完全符合这个想法。这是一个精心研究纸牌的人的脸孔:他使自己成为行家能手,完全懂得怎样打牌是上算,怎样打牌是失策;他把所有在他面前打出来的牌都记在心上,准确无误地知道哪些牌已经打出来了。哪些牌还没有打了,它们能搭配成什么;他巧妙地推算出其他人手上有些什么牌,但却从不泄露他自己手上的牌。 信件是用各种语言写的,但是经理卡克先生把它们全都看过。如果董贝父子公司的办公室中有什么东西他-不-能看的话,那就好像一副牌中缺少了一张似的。他差不多匆匆溜上一眼就把一个信件看过,然后一边看一边把一封信和另一封信分在一起,把一件业务和另一件业务搭配在一起,同时在小堆上增添上新的材料,这很像一个看一眼就能把好多牌认出来的人,在配牌之后,就在心中设想好它们如何组合一样。作为打牌的搭档来说,他是有些太狡猾了;作为打牌的对手来说,他是太老奸巨猾了,经理卡克先生就这样坐在从天窗斜照到他身上的阳光中,独自玩着他的纸牌。 一长条夏日的阳光照射到桌子和地面,桌子和地面仿佛是一个弯曲的日晷仪,坐在阳光中取暖的经理卡克先生本人是这个日晷议上唯一的身形;虽然不论野猫还是家猫都没有玩牌的天性,但这时候的经理卡克先生却从头到脚都很像是只猫。他的头发和连鬓胡子一直缺乏色泽,在明亮的阳光中就比平时更加显得暗淡,更加像那沙色的玳瑁猫身上的毛了;他的长长的指甲削得漂亮、尖利;他生性厌恶任何细小的污点,所以不时停下来注视着正在落下的微尘,把它们从他光滑的手上或光亮的亚麻布衣服上拂去;经理卡克先生态度狡猾,牙齿锐利,脚步柔软,眼睛机警,舌头油滑,心地残酷,服装漂亮,他就这样极为坚定和耐心地坐在那里工作,仿佛他正在一个耗子洞口守候着似的。 终于他把所有的信件都处理完了,只有一封他留着准备仔细阅读。经理卡克先生把比较机密的信件都锁到一个抽屉里以后,按了一下铃。 “为什么是-你应声前来?”他这样接待他的哥哥。 “信差出去了。除了他,就数我的职位最低了,”这是恭顺的回答。 “除了他,就数你的职位最低了?”经理卡克低声说道,“不错!这是我的莫大光荣!那里!” 他指着那一堆拆开的信件,在扶手椅中不屑一顾地转开身子,把手上拿着的那封信的封印撕破。 “对不起,我不打搅你了,詹姆士,”他的哥哥收集着信件,说道,“不过——” “哦,你想跟我说话,我早知道这点。唔?” 经理卡克先生没有把眼睛抬起来,也没有把它们转向他的哥哥,而是继续停留在那封信上,虽然他还没有把它展开。 “唔?”他尖刻地重复了一声。 “我为哈里特感到不安。” “哈里特是谁?哪一位哈里特?我不认识叫这名字的人。” “她身体不好,最近变化很大。” “她好多年以前就变化很大,”经理回答道,“这就是我所要说的一切。” “我想如果你肯听我说一说——” “为什么我要听你说,约翰哥哥?”经理回答道,他在最后四个字上加上讽刺的强调语气,同时把头一仰,但没有抬起眼睛。“我告诉你,哈里特-卡克好多年以前就已在她的两个兄弟之间作出了选择。她可以后悔这一点,但是她必须继续坚持下去。” “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说她真的后悔了。我要是暗示这样的事,我真是极大的忘恩负义了,”那一位回答道,“虽然,请相信我,詹姆士,我和你一样为她作出的牺牲而难过。” “和我一样?”经理喊道,“和我一样吗?” “我为她的选择——为你所说的她的选择而难过,就和你为它而发怒一样,”职位低的那一位说道。 “发怒?”另一位露出宽阔的牙齿,重复道。 “不高兴。你爱用什么字眼都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没有冒犯你的意图。” “你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在冒犯我。”他的弟弟突然绷着脸、皱着眉头向他怒目而视,回答道;片刻之后又露出了比先前更宽阔的微笑。“劳驾你,把这些公文拿走吧。我忙着。” 他的礼貌比愤怒尖刻得多,所以职位低的那一位就向门口走去。但是他在门口停住,向四周看了一下,说道: “当你第一次正当地表示愤怒和我第一次蒙受耻辱的时候,哈里特曾经徒劳地试图在你面前为我求情;后来她离开了你,詹姆士,来分担我的不幸的命运;在她用错了的感情的影响下,她把她自己献身给一位身败名裂的弟弟,因为没有她他就没有什么人了,他就会死去;那时候她年轻,漂亮。我想如果你现在看到她——如果你肯去看她的话,她会引起你的钦佩和怜悯的。” 经理低着头,露出牙齿,似乎想要回答无足轻重的什么闲聊似地说一句,“哎呀,这是真的吗?”可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们在那些日子里,你和我都这么想,她将在年轻的时候出嫁,过幸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另一位继续说道,“啊,如果你知道她是多么愉快地抛弃了这些希望,她是多么愉快地在她所走上的道路上前进,一次也没有往后回顾的话,那么你就决不会再说她的名字在你的耳朵里是陌生的了。决不会的!” 经理又低下头,露出牙齿,似乎要说,“这确实了不起! 你真使我大吃一惊!”可是他又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约翰-卡克温和地问道。 “说你要走了吗?”笑嘻嘻的弟弟回答道,“如果你肯行个好,那就请吧。” 约翰-卡克叹了一口气,正慢吞吞地走出门口,这时他弟弟的声音又把他在门槛上留住了片刻。 “如果她已经愉快地走过并正在继续走着她自己的道路的话,”他把那封仍然没有展开的信扔到办公桌上,把手坚决地伸进衣袋里,说,“那么你可以告诉她,我也同样愉快地走着我自己的道路。如果她一次也没有往后回顾的话,那么你可以告诉她,我有时却往后回顾,以便回忆她是怎样走到你那边去的;你可以告诉她,要改变我的决心,不比搬走大理石容易。”这时他很快乐地微笑着。 “你的任何事情我都不告诉她。我们从来不谈论你。每年一次,在你的生日,哈里特老是这样说,‘让我们记得詹姆士,祝愿他幸福吧。’但是我们就不再说别的了。” “那就请告诉你自己吧,”另一位回答道,“你跟我谈话的时候务必避开这个话题。你可以把这作为一个教训,不断地重复地记住它。我不知道哈里特-卡克。世界上没有这样一个人。你可以有一个姐姐,对她赞不绝口。我没有。” 经理卡克又拿起那封信,带者嘲弄性的礼貌微笑了一下,挥着它,指向门口。他的哥哥开始往外走的时候,他把它展开;当他恶狠狠地目送着他离开房间以后,他在扶手椅子中又转回了身子,开始专心地阅读这封信。 这是他的伟大的老板董贝先生的亲笔信,从莱明顿寄出的。虽然卡克先生看其他的信都看得很快,但这封信他却慢慢读着,琢磨着每一个字,所有的牙齿都对着它们。他读完一遍以后,又重新读了一遍,特别注意以下这些段落:“我觉得这次变换环境对我有益,我现在还不打算确定回来的日期。”“我希望,卡克,您能设法到这里来一趟看看我,让我亲自了解业务的进展情况。”“我忘了跟您谈起年轻人盖伊。如果他还没有乘‘儿子和继承人’出发,或者如果‘儿子和继承人’还停泊在码头,那就指派另外的年轻人去,把他暂时留在城里。我还没有打定主意。” “现在可真不幸!”经理卡克先生说,一边把嘴张开得大大的,仿佛它是由橡皮做成似的;“因为他已经离开得远远的了。” 仍旧是这作为附言的一段再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和他的牙齿。 “我想,”他说,“我的好朋友卡特尔船长那天曾说过,盖伊今后会被绳子拖着前进。真可惜,他已经离开得远远的了。” 他把这封信重新折叠好,坐在那里玩弄着它,使它纵立和横立在桌子上,又把它这样那样地转来转去,这时信差珀奇先生轻轻地敲了敲门,踮着脚走了进来,每走一步都要弯一下身子,仿佛鞠躬是他生活中最大的乐事似的;他把几页公文放在桌子上。 “您还在忙着,是不是,先生?”珀奇先生问道,一边搓着手,毕恭毕敬地把头歪向一侧,仿佛他觉得,在这样一位人物面前他是没有权利竖着头似的,他真愿意把它往一侧尽量歪过去。 “谁想见我?” “唔,先生,”珀奇先生低声说道,“现在,先生,实际上并没有值得一提的人。船舶仪器制造商吉尔斯先生到这里来谈到付款方面的一点事情,可是我对他说,先生,您非常忙,非常忙。” 珀奇先生用手遮着嘴巴咳嗽了一次,等待着进一步的指示。 “还有别的人吗?” “唔,先生,”珀奇先生说道,“我不敢冒昧地向您报告,先生,还有什么别的人;不过昨天和上星期曾经到这里来的那个年轻小伙子,先生,还一直在附近闲荡;先生,”珀奇先生停了一下去关上门,然后继续说道,“看他在庭院里向麻雀吹口哨,并叫它们回答他,这实在是十分不得体的。” “你说他想找工作做,是不是,珀奇?”卡克先生仰靠在椅子上,望着这位办事员,问道。 “唔,先生,”珀奇先生说道,一边用手遮着嘴巴咳嗽,“他确实直率地说过他需要找一个工作,他认为可以在码头上给他找个事做做,因为他过去经常用钓竿钓鱼,不过——”珀奇先生十分怀疑地摇着头。 “他来的时候说了些什么话?”卡克先生问道。 “确实,先生,”珀奇先生说道,一边又用手遮着嘴巴咳嗽;当他想不出别的法子的时候,就经常用这来表示他的谦恭,“他的意见总的来说,就是他低声下气地请求见一见这里的一位先生,而且还想挣点钱维持生活。可是,您瞧,先生,”珀奇先生把他的声音压低成私语,补充说道;为了使他的秘密万无一失起见,他又转过身子,用手和膝盖把门推了一推;虽然门早已关上了,但这样推一下仿佛会使它关得更严实一些似的;“这实在难以令人容忍,先生,像他那样普普通通的一个小伙子竟居然敢窜到这里来,说他的母亲曾经给我们公司的少爷当过奶妈,他希望我们公司因为这个缘故能给他一个机会。说实在的,先生,”珀奇先生说,“虽然珀奇太太那时候曾经用奶把一个小女孩子喂得十分健壮,先生,我们曾经冒昧地把她也算作我们家里的一个成员,可是那时我还不敢放肆地暗示,她能够给我们公司的少爷喂奶,这样的口气我从来没有透露过!” 卡克先生像鲨鱼一样向他咧着嘴笑,但露出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神情。 “是不是,”珀奇先生在短短的沉默和再咳嗽了一次以后,恭恭敬敬地说道,“最好由我对他说,如果他再到这里来的话,就要把他监禁起来,永远不放出来!至于说对他施行暴力恐吓,”珀奇先生说道,“就我本人来说,我生性是个胆小的人,先生,珀奇太太的状况又把我的神经弄得十分混乱,因此我是很容易屈服招供的。” “让我看一看这个家伙,珀奇,”卡克先生说,“把他领进来!” “遵命,先生。请原谅,先生,”珀奇先生在门口迟疑地说道,“他的外貌是粗野的,先生。” “没关系。如果他在这里的话,那么就把他领进来吧。我过一会儿就接见吉尔斯先生,请他等一下。” 珀奇先生鞠了个躬,严严实实、小小心心地把门关好,仿佛他准备一个星期也不再回到这里来似的,然后他走到庭院里往麻雀中间去寻找。他走了以后,卡克先生在壁炉前面采取了他所喜爱的姿势,站在那里看着门;他收缩下唇,露出微笑,显露出上面的整排牙齿,奇怪地戒备着,就像猫蹲在那里等待耗子似的。 信差不久就回来了,跟随着他的是笨重的长统皮靴在走廊里咯噔咯噔的响声,就像击拳的声音一样。珀奇先生很不客气地喊了一声:“你过来!”——这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很不寻常的引见方式——然后领进了一个体格强壮、十五岁的小伙子;他脸孔圆圆的、红红的,头圆圆的、光光的,眼睛圆圆的、黑黑的,手和脚圆圆的,身体圆圆的,手里还拿着一顶圆圆的、完全没有帽檐的帽子,这使他整个身姿的圆形达到了完备无缺的地步。 珀奇先生刚把这位来访的人领到卡克先生面前,看到卡克先生向他点了一下头,就立刻顺从地退下去了。等到他们两人开始单独面对面的时候,卡克先生预先没有说一句话,就抓住他的喉咙,摇晃着他的身子,直到他的头似乎就要离开肩膀为止。 那孩子在万分惊讶之中,不由自主疯狂似地凝视着这位露出这么多白牙、把他卡得不能透气的先生和办公室的墙壁,仿佛他已下定了决心,如果他真被窒息死去的话,那么他最后一眼也得把他由于闯到这里而遭到如此恶厉惩罚的秘密给探究出来似的;他终于发出了声音: “好啦,先生!您放开我吧,好不好!” “放开你!”卡克先生说道,“什么!我已经抓住你了,是不是?”这点是毫无疑问的,而且是抓得紧紧的。“你这条狗,” 卡克先生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勒死你!” 拜勒抽噎着。他果真要勒死他吗?啊,不,他不会的!那么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为什么不勒死跟他个子相同的什么人,而要勒死他呢?可是拜勒被这不寻常的接待方式压制得完全驯服;当他的头安定下来,不再摇晃,他望着那位先生的脸,更正确地说,望着他的牙齿,看到他对他咆哮如雷的时候,他竟完全忘掉了他的丈夫气概,放声大哭起来。 “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先生,”拜勒说道;他就是罗布,也就是磨工,而且永远是图德尔。 “你这年轻的无赖!”卡克先生回答道,一边慢慢地放开了他,并往后退了一步,恢复了他所喜爱的姿势,“你胆敢跑到这里来,打算干什么?” “我没有什么坏的用意,先生,”罗布啜泣着,一只手抚摸着喉咙,另一只手的指节擦着眼睛。“我再也不到这里来了,先生。我只是想找工作做。” “工作?你是个年轻的该隐!1”卡克先生逼视着他,说道,“难道你不是伦敦最游手好闲的流浪汉吗?”—— 1该隐:圣经故事中说,该隐是亚当的长子,曾杀死弟弟亚伯。圣经认为它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桩凶杀案。 这个指责虽然很影响小图德尔先生的情绪,但却完全符合他的身份,所以他说不出一句否认的话。他就站在那里,怀着惊恐不安、自知有罪、悔恨不已的神情望着这位先生。 可以指出一点的是,当他望着他的时候,他被卡克先生强烈地吸引住了,圆圆的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他。 “你不是一个小偷吗?”卡克先生手插在衣袋里,说道。 “不是,先生。”罗布争辩道。 “你就是!”卡克先生说。 “我确实不是,先生,”罗布啜泣着说道,“我没有干过偷窃的事情,先生,请相信我。我知道,自从我开始逮捕鸟儿、追赶鸟儿以后,我就走上错误的道路了。毫无疑问,一般人也许会想,”小图德尔万分后悔地说道,“唱歌的鸟儿是天真无邪的伴侣。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些小东西有多大害处,它们会给你带来什么结果。” 看来,它们已经给他带来的结果是,他只有一件棉绒短上衣,一条破烂得不好穿的裤子,一件特别小、像护喉甲胄一般的红背心,背心下面露出蓝色的花格子衬衫,还有就是前面提到的那顶帽子。 “自从这些鸟儿叫我着了迷以后,我已经有二十次没有待在家里了,”罗布说道,“已经有十个月了。他们每个人看到我都伤心,我怎么能回家呢!我不明白,”拜勒放声哇哇大哭起来,并用袖头擦着眼睛,说道,“为什么我老早以前没有跳到水里去把自己淹死呢。” 孩子说所有这些话(包括他对他没有完成最后这稀罕的业绩表示惊奇的话)的时候,就仿佛卡克先生的牙齿从他嘴里把话拉出来似的;在这排炮般强烈的吸引力下,他无法隐瞒任何事情。 “你是位了不起的小先生!”卡克先生向他摇摇头说道,“大麻籽早已为你播种下去了1,我的好人儿!”—— 1意即用作绞索的麻绳已在为你准备了,你将来是要被绞死的。 “说实在的,先生,”可怜的拜勒又哇哇大哭起来,而且又使用了他的袖头,说道,“哪怕它就是生长出来,我有时都不在乎。我的不幸全都是从逃学开始的,先生;可是我除了逃学,又有什么办法?” “除了什么?”卡克先生问道。 “逃学,先生,不去上学。” “你是不是说假装到学校里去,而实际上并没有去?”卡克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那就是逃学,先生,”过去的磨工很悲伤地回答道,“我去上学的时候,在街上被人追赶,先生;到了学校里,又遭到痛打,所以我就逃学,把自己躲藏起来,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你是想跟我说,”卡克先生又抓住他的喉咙,把他推出一只胳膊的距离,默默地打量了他几秒钟之后说道,“你要找工作做,是不是?” “如果你们肯试用我的话,那么我将十分感谢,先生,”小图德尔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经理卡克先生把他往后推到一个角落里——孩子一声不响地顺从了他,几乎不敢呼吸,眼睛一次也没有离开他的脸孔——,然后按了一下铃。 “请吉尔斯先生到这里来。” 珀奇先生毕恭毕敬,不敢对角落里的人表示惊奇或注意。 所尔舅舅立刻就进来了。 “吉尔斯先生!”卡克先生微笑着说道,“请坐,您好!我希望您身体还一直跟往常一样健康吧?” “谢谢您,先生,”所尔舅舅回答道,同时取出一个皮夹子,一边说话一边递过几张钞票。“除了年老外,我没有什么病。二十五张,先生。” “您又准时又精确,吉尔斯先生,”经理笑嘻嘻地回答道,一边从他许多抽屉当中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张票据,在背面签了字,这时候所尔舅舅从他的头顶望过去。“就跟您的精密计时表一样,丝毫不错。” “在货船一览表中没提到‘儿子和继承人’的消息,先生,”所尔舅舅说道;他平时就有些颤抖的声音,这时更颤抖了一些。 “是没有提到‘儿子和继承人的消息’,”卡克先生回答道,“看来气候是险恶的,吉尔斯先生,船很可能已经离开原来的航线了。” “老天爷保佑它平安无恙!”老所尔说道。 “老天爷保佑它平安无恙!”卡克先生表示同意;他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这使在旁观察的小图德尔又颤抖起来。”吉尔斯先生,”他把身子往后一倒,仰靠在椅子中,高声地接着说道,“您一定很想念您的外甥吧?” 所尔舅舅站在他身旁,点点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吉尔斯先生,”卡克用他柔嫩的手抚摸着嘴巴周围,抬起眼睛,望着这位仪器制造商的脸,说道,“您店铺里现在要是有个年轻小伙子,您就有个伴了。如果您肯暂时给他一个住宿的地方的话,那么我将很感谢您。不过,这倒是确实的,”他预料到老人将要说什么话,就赶快接下去说道,“您现在生意清淡,这一点我知道;不过您可以让他打扫打扫屋子,擦擦仪器,干些粗重的活,吉尔斯先生。这个小伙子就在这里!” 所尔-吉尔斯把眼镜从前额拉到眼睛上,望着直挺挺地站在角落里的小图德尔;他的头呈现出刚从一桶冷水中拉出来的样子(它经常是这样的);他的短小的背心由于惊慌不安而迅速地一起一落;他的眼睛凝视着卡克先生,丝毫没有去注意那位被建议当他未来主人的人。 老所尔对这建议并不很热心,回答说,他高兴能有机会来为卡克先生效劳,不管这机会是多么微不足道,他都是高兴的;卡克先生的愿望对他来说无异于命令;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能在他的住所接待卡克先生物色的客人将会感到幸福。 卡克先生把牙床的顶端和底部完全显露出来(这使注视着的小图德尔颤抖得更加厉害),对仪器制造商的礼貌极为和蔼可亲地表示感谢。 “那么,在我没有打定主意对他该怎么办和他值得受什么样的待遇之前,我就这样处置他了,吉尔斯先生,”他站起身来,握着老人的手,回答道,“因为我认为我本人要对他负责,吉尔斯先生,”这时他张开宽阔的嘴巴对罗布微笑了一下,罗布看到这微笑身子直打哆嗦。“如果您能严厉地管教他,把他的行为报告我,我将很高兴。今天下午我骑马回家的时候,将到他父母那里去一趟——他们都是正派人——,向他们问一、两个问题,以便证实他本人叙述的一些情节;我把这件事情办了之后,吉尔斯先生,明天早上就把他送到您那里。再见吧!” 他在分别前微笑时露出了满嘴的牙齿,老所尔觉得困惑不解,心里不知怎么的感到很不自在。他回到家里,想到了汹涌的海洋、正在沉没的船,将要淹死的人们、那瓶还没有见过阳光的马德拉陈酒,以及其他凄惨的事情。 “喂,孩子!”卡克先生把手放在小图德尔的肩膀上,把他拉到房间中间,说道,“你听到我的话了吧?” 罗布说:“听到了,先生。” “也许你明白,”他的恩人继续说道,“如果你要欺骗我或作弄我,你倒真不如在到这里之前把自己淹死算了。” 罗布对于这一点似乎比哪一门知识都更明白。 “如果你对我说谎话,”卡克先生说道,“你就别落到我跟前。如果你说的都是真情实话,那么今天下午你就在你母亲房屋附近的什么地方等着我。我五点钟离开这里,骑马到那里去。现在把地址告诉我。” 罗布慢吞吞地口述着地址,卡克先生把它记下来。罗布甚至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又重新拼读了一次,仿佛他认为遗漏了一点或一笔都会导致他毁灭似的。然后,卡克先生把他拉出房间;罗布睁着圆圆的眼睛,注视着他的恩人,直到最后一瞬,然后才暂时消失不见了。 卡克先生在这一天处理了许多业务,他的牙齿显露给许多人免费观赏。在办公室中,在庭院内,在街道上,在交易所里,它们可怕地闪耀着,竖立着。五点钟到了,卡克先生的栗色的马也随着来到了;卡克先生骑上了马背,牙齿闪闪发光地向着切普赛德街行进。 在那个小时内,城市里人群拥挤,交通堵塞,谁也不容易骑得快,即使要想快骑也是做不到的;卡克先生并不想快骑,所以他从容不迫地,在大车与马车中间选择自己的道路,在洒过水的街道上尽量避开那些比较湿和比较脏的地方,想方设法使他自己和马保持干净。他这样慢慢悠悠地骑着马前进时,他看着路过的行人;突然间,他碰见了脑袋光光的罗布的圆圆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的脸,仿佛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它似的;孩子腰间束着一条用手绢搓成的带子,很像一条有斑点的鳝鱼;这很明显地表明,他已准备好以他认为合适的任何步速紧紧跟随着他。 这样的侍从尽管很能使人高兴得意,但却是异乎寻常的,而且吸引了其他行人的注意,所以卡克先生到了一条不大拥挤和比较干净的道路以后,就让马急步前进。罗市立刻一样急步前进。卡克先生不久让马慢跑,罗布依旧紧紧跟着。接着是短时间的飞跑,孩子仍然没有落后。每当卡克先生把眼睛转向道路的那一边,他总是看到小图德尔似乎并不费劲地跟随着;他的胳膊肘的动作仿效着那些为打赌而赛跑的职业运动员们的最好的姿势。 这样的随从虽然可笑,但却证明他已在孩子面前树立了威风,因此,卡克先生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继续朝着图德尔先生的家里骑去。他在他家附近放慢了马的步伐,罗布就跑在前面指点转弯的地方;卡克先生为了前去在斯塔格斯花园的旧址上建立起来的楼房中访问,就把站在附近门口的一个人喊来给他在这段时间中看马,这时候罗布恭恭敬敬地勒住马蹬,经理则从马上下来。 “喂,小子,”卡克先生抓住他的肩膀,说道,“走吧!” 这位浪子显然害怕走进父母的住宅;但是卡克先生推着他向前走,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推开了他自己家里的门,听任自己被领到簇拥在家庭茶桌周围的许多弟弟妹妹中间。这些年幼的亲人们看到浪子被抓在一位陌生人的手中时,都一齐嚎啕大哭起来;当浪子看见母亲手中抱着婴儿站在他们中间,脸色苍白,身子颤抖的时候,哭声锋利地戳痛了他的心,他自己的声音也加入到这个异口同声的大哭中了。 毫无疑问,这位陌生人不是凯齐先生1本人,就是他同伙中的一位;全家年轻人更加高声地嚎啕大哭起来,而那些比较幼小的就像那些被老鹰惊吓了的小鸟一样,背倒在地上,猛烈地踢着脚。终于,波利提高了嗓门,嘴唇颤抖着说道: “啊,罗布,我可怜的孩子,你到底干了什么事啦?”—— 1凯齐先生:指杰克-凯齐(jackketch,公元?-1686年)(原名约翰-凯齐johnketch),英格兰刽子手,以残忍著称;他死后200年,人们仍以他的浑名称呼所有的行刑吏。所以凯齐先生后来在英国就成为意指刽子手的一个普通名词了。 “没干什么事,妈妈,”罗布用凄惨的声音哭着说道,“你问一下这位先生吧!” “别惊慌,”卡克先生说道,“我是想为他做好事的。” 听到这个声明以后,一直还没有哭的波利开始哭起来。年龄比较大的图德尔们原先想来营救的,这时放松了紧握的拳头。年龄比较小的图德尔们簇拥在母亲的长外衣周围,从他们胖鼓鼓的小手下面偷看着他们的走上邪路的哥哥和他的不知名的朋友。每个人都为这位有漂亮的牙齿、想做好事的先生祝福。 “这小子,”卡克先生把罗布的身子轻轻地摇了一下,“是您的儿子,是吧,夫人?” “是的,先生,”波利行了个屈膝礼,抽抽嗒嗒地说道,“是的,先生。” “恐怕是个坏儿子吧?”卡克先生说道。 “对我来说,他从来不是个坏儿子,先生,”波利回答道。 “那么对于谁他才是呢?”卡克先生问道。 “他有些顽皮,先生,”波利回答道,一边制止住伸手伸脚,想通过周围的空气向拜勒扑过去的婴孩,“又交上了坏朋友,不过,我希望他吃过那种苦头以后,又会重新变好的。” 卡克先生看了看波利,看了看清洁的房间、清洁的孩子和那兼有父亲和母亲的特征、在他周围处处重复出现的、纯朴的图德尔式的脸孔。 “我想您的丈夫不在家吧?”他问道。 “是的,先生。”波利回答道,“他现在在铁路线上。” 浪子罗布听到这句话,似乎大大地松了口气,虽然他仍和先前一样把注意力集中在恩人身上,除了向母亲偷偷地投去悲伤的眼光外,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卡克先生的脸孔。 “那么,”卡克先生说道,“我就跟您说说,我是怎么碰见您这个儿子的,我是什么人以及我打算为他做什么事。” 卡克先生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叙述了这一切;他说,罗布放肆地闯到董贝父子公司附近一带地方来,他本打算因为这个原因让他的头吃上无数苦头的。但考虑到他年轻,又已经表示悔恨,又考虑到他的亲属,所以他宽大为怀,不再追究。他担心他为了帮助这个孩子采取了一个轻率的步骤,这会引起那些谨小慎微的人们对他进行指责,但是他还是独自决定这样做了,由他本人承担风险,并由他独自对后果负责。罗布母亲过去和董贝先生家庭的关系与这毫无关系;董贝先生与这毫无关系;所有这一切全都是由他,卡克先生一手操办,全都是他一个人作出决定的。他把他做了好事的功劳全都归属于他自己;全家在场的人也全都同样把功劳归属于他。卡克先生间接地,但却仍相当明白无误地表示,罗布对他应绝对忠诚,死心塌地,不怀二心;这应当永远是罗布应尽的本分,也是卡克至少应当受到的尊敬。罗布本人对这个伟大的真理深刻领会,他站在那里望着恩人,眼泪滚滚流下脸颊,不住地点着闪闪发亮的头,直到它似乎就要从肩膀上脱落下来,就像当天早上在这同一个恩人的手下的情形一样。 波利曾经为了她这个游荡不正的大儿子度过了天老爷才知道有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她也已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他的面了,所以她现在几乎可以像跪在善良的天神面前一样,跪在经理卡克先生的面前,不顾他的牙齿如何。但是卡克先生站起身来要走,因此她只是用母亲的祈祷和祝福来感谢他;她对他千谢万谢,句句出自内心,对卡克先生所做的好事,更是感恩戴德;即使卡克先生没有把这些感谢全部领受过去,他所带走的也还是大大超过他所应得的。 当这位先生从拥挤的孩子们中间打开道路走向门口的时候,罗布往回跑到母亲跟前,悔恨万分地把她和她手中的婴儿一起紧紧地抱住。 “我现在将好好努力,亲爱的妈妈;我凭良心发誓,我一定会的!”罗布说道。 “啊,努力吧,我亲爱的孩子!我相信你会的,为了我们,也为了你自己!”波利吻着他说道,“可是你把这位先生送走了以后是不是还回来跟我说话呢?” “我不知道,妈妈,”罗布低垂着眼睛,迟疑不定地说道,“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总得到夜里两点钟以后。” “我会回来的,亲爱的妈妈!”罗布喊道。弟弟妹妹们听到了这个许诺后都发出了尖锐的欢叫声,他就在这欢叫声中跟着卡克先生出去。 “怎么!”听到这些谈话的卡克先生说道,“你的爸爸不好,是不是?” “不是,先生!”罗布惊异地回答道,“没有哪一个爸爸能比我爸爸更善良更仁慈的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看到他呢?”他的恩人问道。 “父亲和母亲是很不相同的,先生,”罗布踌躇了片刻之后说道,“现在他还不会相信我会改好——虽然我知道他会想法相信这一点的——可是母亲,她总是相信好事,先生;至少我知道我母亲是这样。愿上帝保佑她!” 卡克先生张开嘴巴,但没有说什么话,直到他骑上马,辞退了看马的人以后,才从马鞍上凝视着孩子向他表示敬重的和注视着的脸,说道: “明天早上你到我这里来,那时我会向你指点那位先生住在哪里;就是今天早上你在我那里看到的那位先生;你听我说过,你就是到他那里去。” “是的,先生,”罗布回答道。 “我对那位老先生很感兴趣。你为他服务就是为我服务,孩子,你明白吗?唔,”他看出他听到这点,圆圆的脸上露出喜色,没等到他开口,就接着说道,“看来你明白了。我想要知道这位老先生的一切,他一天天怎么生活的——因为我很想给他帮点忙——,特别是,我想要知道,谁到那里去看他。 你明白吗?” 罗布像先前一样全神贯注;他点着头,又说了一声:“是的,先生。” “我想要知道,他有一些朋友,他们关心他,不抛弃他——因为可怜的人,他现在十分孤单了——他们喜欢他,喜欢他的到外国去了的外甥。有一位很年轻的小姐也许会前去看他。 我特别想要知道有关她的一切事情。” “我会注意的,先生,”孩子说道。 “你还要注意,”他的恩人把露出牙齿的脸低下去,更凑近孩子一些,又用鞭子柄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注意,我的事情你除了对我说以外,别跟任何人说。” “我不跟世界上任何人说,先生,”罗布点点头,回答道。 “不要到那里去说,”卡克先生指着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说道,“也不要到其他任何地方去说。我要看看你能忠实和感恩到什么程度。我将考验你!”他露出牙齿,晃晃脑袋,使他的话听起来不仅是一种许诺,而且是一种威胁,然后他离开了罗布的眼睛(这双眼睛一直牢牢地注视着他,仿佛他已用魔术把这孩子的整个身心都掌握到手里了),骑着马离开了。但在马小跑了短短的一段距离之后,他发觉他的忠实的仆从还像先前一样束着腰身,一路跟随着他,使许多行人感到十分有趣,于是他就勒住马,嘱咐他回家去。为了保证孩子能服从命令,他在马上回过头去,注视着他离开。有趣的是,甚至在这时候,罗布还不能让他的眼睛完全离开恩人的脸孔,而是不断回过头去,目送着卡克先生,结果他从街上其他行人那里得到一阵阵殴打和推挤,因为他心中被一个至高无上的思想所支配,完全不去注意这些行人了。 经理卡克先生慢步向前骑着,露出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气,这是一个称心满意地完成了这一天所有的事情,无忧无虑地不再去思考它们的人才会有的。卡克先生踌躇满志、和颜悦色地沿着街道拣着好路向前骑去,一边还轻轻地哼着曲子。他似乎跟猫一样在喵喵地叫着,他是多么高兴啊。 卡克先生在浮思漫想中也有几分像猫一样,在炉边把自己烘得暖暖和和的。他舒适地在脚上蜷曲着身子,随时准备着跳起来,或者去撕裂什么,或者去抓伤什么,或者用天鹅绒般的脚爪去抚摸什么,这一切全都听随他的心意和时机来决定。笼子里有没有什么鸟儿需要他去关心的呢? “一位很年轻的小姐!”经理卡克先生一边哼唱着歌曲,一边想着:“是啊,上次我看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我记得她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和一头乌黑的头发,还有一个可爱的脸蛋。一个很可爱的脸蛋啊!我认为她是漂亮的。” 卡克先生拣着好路向前骑去,显得更加和颜悦色和开朗愉快;他嘴里哼着歌曲,直到他的许多牙齿使它发出了颤抖的声调。终于他转进了董贝先生公馆所在的那条背阴的街道。他一心忙着用蜘蛛网缠绕住那个可爱的脸蛋,用网丝把它遮蔽,所以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已经骑到这里来了;可是当他向高大的公馆的冷冰冰的外景看了一眼的时候,他在离门口几码远的地方迅速地勒住了马。不过,为了解释卡克先生为什么迅速地勒住了马,吃惊不小地看到了什么,在这里有必要说几句离题的话。 图茨先生从布林伯的奴役中解放出来,获得了他世俗财富的某一部分——他在最后半年的试读期间,习惯在每天晚上把这件事当做一项新发现,告诉给菲德先生,说:“遗嘱执行人不能把它从他那里夺走”——以后,孜孜不倦地埋头研究生活的科学。他渴望从事辉煌、卓越的事业;在这崇高志向的激励下,他把一套精致的房间进行了布置,其中还单设了一个运动室,里面装饰着一些比赛得胜的马的画片,可他对它们丝毫不感兴趣;里面还有一张长沙发,这使他显得很不体面。图茨先生在这个美妙可爱的住所中专心致志于使生活美化和高尚的技艺;他的主要教师是一位绰号叫做斗鸡的有趣人物,在“黑獾”酒吧中经常可以听到他的情况;他在最热的天气中穿一件毛茸茸的白色厚大衣,每星期在图茨先生的头上用拳头打三次,每次访问得到十先令六便士的微薄报酬。 斗鸡简直可以说是图茨先生的万神殿中的阿波罗1。他给图茨先生介绍了一位记分员教他打台球,一位近卫骑兵旅的成员教他击剑,一位出租马匹的人教他骑马,还给他介绍了一位通晓各种运动知识的康威尔绅士和其他两、三位对文化艺术很内行的朋友。在他们的主持下,图茨先生无法不取得飞快的进步;在他们的教导下,他着手工作—— 1阿波罗(apollo):希腊神话中太阳、音乐、诗、健康等的守护神。 但是不管情况是怎么发生的,它还是发生了。尽管这些先生们对他还保持着新鲜事物的光泽,但图茨先生不知是什么原因,总觉得心神不定,烦闷不安。他的谷粒上有一层外壳,甚至连斗鸡也不能把它啄掉;郁郁不乐的巨人支配了他的闲暇的时间,甚至连斗鸡也不能把他打倒。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不断到董贝先生家去留下名片对图茨先生更有裨益的了。大不列颠有着太阳永远不落、收税人永远不睡的辽阔的领土,可是在它的统治区域中,从来没有一个收税人的登门访问能比图茨先生的访问更定期、更坚持不断的了。 图茨先生从来不上楼去;他总是特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前厅门口完成那老一套的仪式。 “啊,早上好!”这通常是图茨先生对仆人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给董贝先生的,”这是图茨先生的第二句话;这时他递过去一张名片。“这是给董贝小姐的,”这是他接下去的一句话;这时他又递过去另一张名片。 图茨先生这时会转过身子,仿佛要离开的样子;但是仆人早就了解他,知道他不会走。 “哦,我请您原谅,”图茨先生会说,仿佛他脑子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似的,“那位年轻的女人在家吗?” 仆人猜想她在家,但不很肯定。于是他会按一下通到楼上的铃,往楼上望一望,然后说,“是的,她在家,就要下来了。”于是尼珀小姐来到他面前,仆人则离开他们。 “啊,您好!”图茨先生会这样说,同时吃吃地笑一下,脸孔红一下。 苏珊会谢谢他,说她很好。 “戴奥吉尼斯怎么样?”这会是图茨先生的第二句问话。 确实很好。弗洛伦斯小姐一天天愈来愈喜欢他。这时图茨先生必定会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好像打开一瓶泡沫翻滚、发出响声的饮料一样。 “弗洛伦斯小姐很好,先生,”苏珊会补充说道。 “哦,这无关紧要,谢谢您。”这是图茨先生固定不变的回答。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总是很快地就走开了。 毫无疑问,图茨先生心中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思想,这种思想使他断定:如果随着时间的到来,他能成功地向弗洛伦斯求婚,那么他将是幸运和幸福的。毫无疑问,图茨先生是通过某种遥远和迂回的道路得出这个想法的,他在这里站住了。他的心受了创伤;他的心弦被触动了;他恋爱了。有一天夜里,他绞尽脑计,百般尝试,整夜坐着写一首关于弗洛伦斯的离合体的诗1;在构思过程中他感动得流泪,可是他写下:“弗要怪我凝视着您”这几个字以后,再也没有写下去。他在想象的涌流中先前曾经写下其他三行的第一个字,但是他的想象力却到此中断,完全离开他了—— 1离合体的诗:这种诗是将人名、物名或成语中的各个字母分别放在各行诗句的首尾或其他部分;如将弗洛伦斯四个字分别放在四行诗句的头一个字;英文florence有八个字母,应将这八个字母分别放在八行诗的头一个字母。 图茨先生每天给董贝先生留下一张名片,这是他想出的一个巧妙并很有策略的办法;但是除此之外,在这个俘虏了他的感情的问题上,他的头脑并没有思索出更多的高招。但是深深的考虑终于使图茨先生相信,在向苏珊-尼珀姑娘稍稍暗示他的心情之前,重要的一步是先博得她的好感。 在这部小说前头的一章中谈到,他似乎曾用一些轻松的、开玩笑的方式向这位女士显示殷勤,把她争取到他这一边来。他打不定主意这件事该怎么办,就向斗鸡请教——他并没有向这位先生透露内心的秘密,而只是告诉他,他在约克郡有一位朋友写信给他,征求他对这个问题的意见。斗鸡回答道,他的意见总是这样:“去吧,去打一场胜仗!”“当你的敌手已经站在你的面前,你的任务又务必完成时,那就上前去,大打一场!”图茨先生把这些话看成是用比喻的方式来支持他本人的看法,于是就英勇地决定在第二天去吻尼珀姑娘。 因此,在第二天,图茨先生穿上了伯吉斯公司裁剪的最为美妙的服装,抱着这个目的出发到董贝先生家里去。可是当他走近行动地点时,他的勇气却不听从他的愿望;虽然他在下午三点钟就已到达门口,可是直到六点钟他才敲门。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进行,直到苏珊说她的女主人身体健康,图茨先生说这无关紧要的时候。使她感到惊奇的是,图茨先生说完那句话以后没有像火箭一样地离开,而是拖延着不走和吃吃地笑着。“也许您愿意上楼去吧,先生?”苏珊说道。 “唔,我想我进来吧!”图茨先生说道。 可是他没有上楼;在门关上之后,卤莽的图茨笨手笨脚地向苏珊猛冲过去,拥抱住那个漂亮的人儿,并吻她的脸颊。 “滚开!”苏珊喊道,“要不我将把您的眼珠子给抓出来!” “再吻一次!”图茨先生说道。 “滚开!”苏珊把他身子一推,高声喊道,“像你这一类的傻瓜也都统统滚开!还有谁呢?滚开吧,先生!” 苏珊丝毫不觉得真正的窘迫,因为她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戴奥吉尼斯在楼梯上听到墙边沙沙的响声和脚步擦地的声音,而且通过栏杆看到一场斗争正在进行,陌生人已经侵入了这座房屋,因此他得出了不同的看法,就急忙冲下楼来营救,一转眼的工夫就咬住了图茨先生的腿。 苏珊尖声喊叫着,哈哈大笑着,打开了临街的门,往地下室跑去;卤莽的图茨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逃到街上,戴奥吉尼斯紧紧咬住他的一条裤腿,仿佛伯吉斯公司成了他的厨师,已给他烹饪了一口美味佳肴,作为节日的款待似的。 戴奥吉尼斯被摔脱之后,在尘土中连连打滚,重新跳起来,在眼花缭乱的图茨身边旋转,想猛扑过去把他咬住。卡克先生在远处勒住马,在马上坐了一会儿,非常吃惊地看到从董贝先生庄严的公馆中发生出这场骚乱。 当戴奥吉尼斯被唤进屋里,门被关上之后,卡克先生仍继续注视着图茨先生;这时他正在附近的一个门道里避难,用一块昂贵的丝手绢(这是他为这次冒险所穿著的奢华的服装的一部分)扎在他的被扯破的裤腿上。 “请原谅,先生,”卡克先生向前跑去,露出他那极为抚慰的微笑,说道,“我希望您没受伤吧?” “哦没有,谢谢您,”图茨先生抬起他那发红的脸,回答道,“这无关紧要。”如果能够的话,图茨先生真愿意表示,他对这感到很高兴。 “如果狗的牙齿咬进腿里了,先生——”卡克先生露出他自己的牙齿,开始说道。 “没有,谢谢您,”图茨先生说,“一切都很好,这是令人很愉快的,谢谢您。” “我有幸认识董贝先生,”卡克先生说道。 “真的吗?”红着脸的图茨回答道。 “也许,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您会允许我为这个不幸事件向您道歉吧,”卡克先生脱下帽子,说道,“我还感到奇怪,它怎么可能发生的呢!” 图茨先生对卡克先生彬彬有礼的态度和他有幸认识董贝先生的一位朋友感到十分高兴,因此他就取出名片盒(他决不会错过使用它的机会),把他的姓名和地址递给卡克先生;卡克先生也递过了他自己的名片,作为答礼;在这之后,他们就分手了。 当卡克先生拣着好路,轻轻地骑过这座公馆时,他向上看了看窗子,想要看清那张沉思的脸孔;这时候,那张脸正在窗帘后面看着对面屋子里的孩子们,戴奥吉尼斯的蓬乱的头爬上来紧挨着它。这条狗不顾女主人的一切安抚,吠叫着,咆哮着,从那高高的地方向卡克先生扑去,仿佛就要跳下来,把他的肢体撕裂得粉碎似的。 好样的,戴,紧紧地挨靠着你的女主人!你的头高昂着,你的眼睛闪射出光芒,你的嘴巴愤怒地张开,想要咬住他;你再吠叫一声,再吠叫一声吧!当他向前骑去的时候,你再吠叫一声吧!你有很好的嗅觉,戴,——那里是猫啊,孩子,那里是猫啊!—— 第23章 弗洛伦斯孤单寂寞,海军军官候补生神秘莫测 弗洛伦斯孤独地居住在这座宏伟而冷清的公馆中,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她仍孤独地居住着;光秃秃的墙壁含着发呆的眼光俯视着她,仿佛它们怀着戈冈1般的心肠,决心凝视着她,使她的青春和美貌转变成石头似的—— 1戈冈(gorgon):希腊神话中三个有蛇发的女怪之一,面目狰狞,人一见她之后就立刻吓得变成石头。 妖魔故事中隐藏在密林深处、具有奇异魔力的住宅,没有一座在想象中能比她父亲的公馆在冷酷的现实中更加凄凉冷落、无人过问;它俯临着大街;夜间,当邻近的窗子放射出光芒时,它经常是这条光线微弱的街道上的一个暗点;白天,它经常是这条街道从不露出微笑的脸上的一道皱眉。 在这座公馆的前面,没有像妖魔传奇中通常所见到的那样,有两条龙守卫着监禁在里面的清白无辜的受害者;但在门的拱道上面有一张怒目而视的脸,邪恶地张开薄薄的嘴唇,俯瞰着所有的来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奇形怪状的生了锈的铁栅栏,曲曲弯弯,像一个藤架的化石一样竖立在门槛上,上面是细长的和螺旋形的尖端,两边各挂着一个不祥的熄灯器,似乎在说,“进去的人,请把光留有后面!”1正门上没有刻上任何辟邪驱怪的文字,但是这座公馆现在外表上十分冷落凄凉,孩子们都用粉笔在栏杆和铺石的道路上——特别是在墙角周围——乱涂乱写,还在马厩的门上画上鬼怪;因为他们有时被托林森先生撵跑,所以他们就采取报复,在上面画上他的肖像,把他的耳朵画成从帽子底下沿着水平方向长出来。在这座公馆屋顶的阴影下,不再有任何喧闹的声音。吹奏铜管乐器的乐队每星期一次在早上来到街上,当它走过这些窗子下面的时候,从来没有吹奏过一个曲调;所有这些娱乐团体都一鼻孔出气似地把它当做一个不可救药的地方,疏远它,回避它,直至那可怜的弹小管风琴的艺人也毫不例外。(这艺人的技艺很不高明,还配上一些用机械自动操作的蹩脚的舞蹈木偶,在双扇门下进进出出地跳着华尔兹舞)—— 1意大利诗人但丁(dante,公元1265-1321年)在《神曲》的《地狱》篇中写道,地狱的正门上刻着以下文字:“进去的人,请把希望抛弃!”狄更斯把这个有名的警句在这里有趣地进行了改写。 对董贝先生公馆所施加的魔力要比那种使房屋沉睡一段时间、但醒来时仍清新如初、丝毫无损的魔力具有更大的破坏性。 荒废的凄凉景象处处都在默默无声地证明这一点。房间里面,窗帘垂头丧气,萎靡不振,失去了先前的折痕与形状,像笨重的柩衣一般悬挂着;大批不用的家具像在大祭时被屠杀的大量牲口一样,依旧堆积着和被覆盖着,像被囚禁和遗忘的人们一样蜷缩着,不知不觉地改变着形貌。镜子好像随着岁月的呼吸,变得暗淡无光。地毯上的图案褪了色,看去模糊不清,像对往昔岁月中零星琐事的回忆一样。木板对不习惯的脚步感到吃惊,吱嘎吱嘎地响着并颤抖着。钥匙在门锁中生了锈。墙壁开始潮湿。图画在污土的覆盖下似乎退缩下去,隐匿起来。霉菌开始潜藏在壁橱中。真菌从地窖的角落中生长出来。灰尘积聚着,谁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和怎样积聚起来的。蜘蛛、蛀虫和蛆蛴螬的声音每天都可以听到。喜爱探险猎奇的蟑螂不时可以在楼梯上或楼上的房间中看到,他一动不动,仿佛在纳罕,他怎么跑到那里去的。耗子到了夜间就穿过它们在墙上嵌板后面凿通的黑洞洞的通道,吱吱响叫并相互扭打着。 从关上的百叶窗中透过来的未必是真正的光线中,可以模糊看得出大房间中冷冷清清而又庄严豪华的景象;它也许正好充分说明这是一座被施过魔力的住宅。例如:镀金的狮子把失去光泽的脚爪偷偷地从罩套下面伸出;树立在底座上的大理石半身像的轮廓,透过面纱可怕地显露出来;时钟从不报时,或者如果偶尔拧上发条的话,就报错时间,敲打着人世间不存在、在针盘上没有显示出来的时间;悬挂着的分枝灯架偶尔相撞时发出的叮当响声比警钟更使人震惊;减弱了的声音和迟缓的气流在这些物体中间穿行;许多其他物品被寿衣和罩套覆盖着,就像虚幻的鬼怪一样,呈现出非现实的形状。可是除此之外,还有那个大楼梯,这座房屋的主人很少攀登到上面,而他的小儿子则沿着它上升到天国。还有其他的楼梯和走廊,是好几个星期谁也不去的;有两个锁上的房间与这个家庭死去的成员联系着,人们见到它们有时会窃窃私语,回忆起他们。除了弗洛伦斯以外,公馆中所有的人还看到一个温柔的人儿在穿过寂寞与幽暗的景物走动着; 她向每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带去了活着的人们的关心与惊讶。 因为弗洛伦斯孤独地居住在这座无人过问的房屋中;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她仍旧孤独地居住着;冷冰冰的墙壁含着发呆的眼光俯视着她,仿佛它们怀着戈冈般的心肠,决心凝视着她,使她的青春和美貌转变成石头似的。 青草开始在屋顶上和底层砌石的缝隙里生长出来。鳞状的、碎粒般的植物在窗台四周发芽。一片片灰浆在久未使用的烟囱里壁失去了粘附力,纷纷往下掉落。两株干子被烟薰了的树,顶梢被薰枯了,凋残的树枝在树叶上面高耸着。整个房屋,白色已转为黄色,黄色已转为近乎黑色;自从那位可怜的夫人死去以后,它已逐渐成为这条单调无趣的长街上的一个黑暗的豁口。 但是弗洛伦斯像故事中国王的美丽的女儿一样,在这里茁壮美好地成长着。如果不算苏珊-尼珀和戴奥吉尼斯的话,那么书本、音乐和每天来到的老师是她仅有的真正伴侣。苏珊-尼珀陪同她年轻的女主人一起上课,因此也获得了很多知识。戴奥吉尼斯可能由于同样的影响,变得温和起来了;他整个夏天上午会把头搁在窗台上,一会儿张开着眼睛,一会儿闭着眼睛,平平静静地对着街道;有时他猛抬起头来,含着极为深意的眼光,目送着一条吵吵嚷嚷的狗,在大车中一路吠叫过去;有时他勃然大怒,莫名其妙地回忆起邻近假想的敌人,猛冲到门口,在那里震耳欲聋地狂吠一阵之后,露出了他那特有的滑稽可笑和得意扬扬的姿态,磨磨蹭蹭地走回来,重新把下巴搁到窗台上,显出一条已为公众立功效劳的狗的神气。 弗洛伦斯就这样生活在她的冷清凄凉的家中,进行着单纯的研究,心中怀着单纯的思想,没有什么东西扰乱她的安宁。她现在可以走到楼下父亲的房间里,想念着他,听凭她热爱的心忍辱含垢地接近他,不用害怕遭到拒绝。她可以观看他在悲伤中周围的物品,并可以偎依在他的椅子旁边,不用恐惧会碰上她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个眼光。她可以向他表示一点小小的孝敬与关心,比方说亲手为他把一切物品收拾得整整齐齐,并且捆扎花束放在他的桌子上,当它们一支支枯萎了的时候就给换上新鲜的。他没有回来,她就每天为他准备一点东西,在他平常的座位旁边胆怯地留下一点表示她曾到过那里的东西。今天,是给他的表准备一只小小的油漆的托座;明天她可能害怕把它留在那里会引起他的注意,就换上她所做的其它小玩艺儿。也许,当她半夜里醒来,想到他回到家中,怒气冲冲地把它丢弃的时候,她会趿着拖鞋,心中怦怦直跳地急忙跪下楼去,把它拿走。在其他时候,她会只把脸贴在他的写字台上,留下一个亲吻和一滴眼泪。 依旧没有人知道这种情况。只要仆人们当她不在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一点——他们所有的人对董贝先生的房间都是诚惶诚恐,望而生畏的——,这个秘密就可以像先前一样,深深地藏在她的心中。弗洛伦斯在清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以及仆人们在地下室用餐的时候,偷偷地走进这些房间。虽然房间里每个角落由于她的照料变得更美好更明亮,但她却仍像阳光一样,无声无息地进去和出来,唯一的差别是她把她的光留在后面。 虚幻的伴侣们伴随着弗洛伦斯在这座能发出回声的房屋中来来去去,跟她在这空荡荡的房间中坐在一起。仿佛她的生活是施加了魔力之后所产生的梦幻;她在孤独中产生出一些思想,使得这种生活成为虚幻的和非现实的。她经常想象:如果她的父亲一直能够爱她,她是他的掌上明珠的话,那么她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有时在片刻间她几乎相信情况就是那样的;在幻想海阔天空地翩翩飞翔之中,她仿佛记得,他们曾经怎样一道到坟墓里去看望他的弟弟,他们曾经怎样任意地分享他的爱心;他们在对他的亲切回忆中怎样结合成为一个整体;他们怎样还经常谈到他,他的慈爱的父亲亲切地望着她,跟她谈到他们的共同希望和对上帝的共同信仰。在其他时间中她想象母亲好像还活着。啊,当她搂着她的脖子,怀着整个心灵的热爱与信赖,抱住她的时候,这是何等幸福啊!可是,啊,在这冷落的公馆中重新是一片凄凉;当晚上来临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 可是有一个思想支持着弗洛伦斯进行奋斗;这个思想她自己虽然未必清楚,但在她内心中却是火热的和强烈的;这个思想使她那颗忠实的、年轻的、经受了残酷考验的心能够坚韧不拔地去追求她的目的。在现世生活以外的朦胧的世界中所生起的神圣的疑虑与希望,悄悄地潜入她的心中,就像潜入其他所有难免一死、因而极为苦恼的人们的心中一样,它们像声音轻微的音乐一样,低声诉说着她的母亲和弟弟怎样在遥远的异国中会晤;他们两人现在还想念着她,还在爱着她,怜悯着她,知道她在这尘世中怎样走着路。对弗洛伦斯来说,陶醉在这些思想之中是能够减轻痛苦的安慰,但是有一天她心中忽然想起——这是她最近深夜在她父亲房间中看到他以后不久产生的想法——,当她为他的那颗对她疏远冷淡的心而悲伤哭泣的时候,她可能会激起死者的幽灵来反对他。也许这样想和在这种部分形成的思想前颤抖是孩子气的,可是这是她的富于爱情的天性的自然流露;从那时候起,弗洛伦斯就努力去治疗她胸中这残酷的创伤;并只是怀着希望去想那位由他的手造成这创伤的人。 她的父亲并不知道她是多么爱他,——从那时候起她深信这一点——她很年轻,没有母亲,而且,或许是由于她的过失,或许是由于她的不幸,又从来不懂得怎样向他表明她爱他。她将会有耐性,设法迟早掌握这个本领,使他更好地了解他的仅有的孩子。 这就成了她生活的目的。朝阳照射到这座失去光泽的公馆时,发现它的孤独的女主人胸中的决心跟先前一样坚定,丝毫也不减弱。这个决心鼓舞着她去从事一天的工作与学习,因为弗洛伦斯希望:当他以后了解她、喜欢她的时候,她的知识愈渊博,才艺愈高超,他就会愈高兴。有时她怀着忧愁的心情,噙着汪汪的泪水,怀疑当他们以后能够亲密无间的时候,她是不是在什么方面的造诣已经高深得足以使他吃惊。有时她用心思索,是不是有哪一门知识能比别的知识更能引起他的兴趣。当她念书、弹琴、唱歌和做针线活的时候,当她早晨散步和晚间祈祷的时候,她总是时时刻刻在面前看到她的这个具有非常吸引力的目的。一个孩子在探索通向一位严酷的父亲的心的道路,这真是一项奇怪的研究啊! 当夏晚的暮色逐渐加深、转变成夜间的时候,街上有许多无忧无虑的闲逛的人,从街道对过向这座阴沉的房屋看看,看到一个年轻的人影正在仰望闪耀的星星,她与这座房屋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如果他们知道她心中坚定不移地怀抱着什么打算的话,那么他们是会睡不安稳的。有些住在别处的胆小的居民为了从事日常事务,来来回回地经过这里时,看到它那阴沉沉的外表,感到十分惊愕,以为里面一定有鬼魂经常出没,就给它取了个鬼屋的名称;如果他们能读到它那忧郁的外表所包含的历史,那么他们就不会因为这座公馆有着鬼屋的名声而心情感到轻松一些的。可是弗洛伦斯抱着她的神圣目的,没有受到任何怀疑,也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她只是思考着怎样使她的父亲了解到她爱他;在她的浮思漫想中从来没有一点责怪的念头。 弗洛伦斯就这样孤独地居住在这座无人过问的公馆中;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她仍孤独地居住着;单调沉闷的墙壁含着一动不动的眼光俯视着她,仿佛它们怀着戈冈一般的意图,决心使她的青春和美貌转变成石头似的。 有一天早上,当弗洛伦斯在折叠和封上一封她刚写好的短笺时,苏珊-尼珀站在她年轻的女主人面前,脸上流露出赞成的神情,表示她已知道这封短笺的内容了。 “迟去比不去好,亲爱的弗洛伊小姐,”苏珊说道,“我确实这么说,哪怕就是去拜访拜访老斯克特尔斯他们,也是天赐的幸福。” “苏珊,巴尼特爵士和斯克特尔斯夫人确实是一片好意”,弗洛伦斯温和地纠正了这位姑娘对这家人过于随便的称呼,回答道,“他们又十分客气地来邀请了。” 尼珀姑娘也许是世界上最能偏袒同类、责难异己的人了;她把她的这种宗派观念带到大大小小的一切事情之中,经常不断地向社会宣战;这时她歪着嘴唇,摇摇头,表示不承认斯克特尔斯这家人就没有私心,并准备随时到法庭去答辩,弗洛伦斯到他们那里去玩,他们的殷勤是会得到丰厚报酬的。 “人们做事情总知道他们为的是什么;”尼珀小姐吸进一口气,嘀咕着说道,“得啦,就相信斯克特尔斯他们吧!” “说实在的,苏珊,我并不特别想去富勒姆1,”弗洛伦斯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去是对的。我想,那样好些。”—— 1富勒姆(fullham):英格兰大伦敦的自治市。 “好得多,”苏珊插嘴道,又有力地点了一下头。 “尽管我宁愿在那里没人的时候去,”弗洛伦斯继续说道,“而不是现在放假的时候去,(现在屋子里似乎还有什么年轻人住在那里呢),不过我还是感谢地接受了这次邀请。” “这我得说,弗洛伊小姐,快活快活吧!”苏珊回答道,“嗳呀呀!” 尼珀那时候经常用这最后的叫喊声来结束一个句子的;前厅地下室里的仆人们都猜想一般是指董贝先生,并表明尼珀姑娘想要向那位先生倾吐心曲的热望;但是她从来没有对这进行过解释;因此,它除了具有非凡表现力的优点外,还有一层神秘的魅力。 “多长久没有听到沃尔特的任何消息了,苏珊!”弗洛伦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真是好久了,弗洛伊小姐!”她的侍女说道,“珀奇刚刚到这里来送信的时候说——可是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呀!”苏珊高声叫道,她红着脸,又停住不说了,“他知道好多事情!” 弗洛伦斯迅速地抬起眼睛,一阵红晕布满了她的脸庞。 “如果,”苏珊-尼珀显然在竭力遏制住内心暗藏着的某种忧虑和惊慌,凝视着她的年轻的女主人,说道;当她同时回想起珀奇先生那不敢得罪人的形象时,心中又激发起一阵憎恶,“如果我不能比这个毫无骨气的男子更有一些敢作敢为的气概的话,那么我就决不再以我的头发自豪,而把它集束到耳朵后面,戴上没有任何帽檐的粗帽,直到死亡把我从我低微的地位中解救出来为止。我也许算不上是个亚马孙族的女战士1,弗洛伊小姐,我也不想使自己的相貌变得那么丑陋,可是无论如何,我希望我并不是那种断绝希望的人。”—— 1亚马孙(amazon)族女战士:据希腊神话,亚马孙族居住在黑海与里海之间东北部的塞西亚(scythia);亚马孙族女战士刚勇善战。 “断绝希望!什么事情?”弗洛伦斯脸色恐怖地喊道。 “啊,没有什么事情,小姐,”苏珊说道,“天哪,没有什么事情!我只是说珀奇这种人就像一片潮湿的卷发纸,任何人用指头碰一下就可以把它消除掉的;说真的,如果什么人肯可怜他,肯行个好为他出这点力,那么对所有的人来说,这倒是谢天谢地的大好事。” “是不是他对那条船断绝了希望,苏珊?”弗洛伦斯脸色很苍白地问道。 “不,小姐,”苏珊回答道,“如果他敢大胆当面对我这么说那倒好了!不,小姐,可是他唠唠叨叨地说什么沃尔特先生要给珀奇太太寄什么讨厌的生姜,又忧愁地摇摇头说,他希望以后会寄到,但是他说,不管怎样,现在它不能如期寄到了,不过可能下次会寄来的,说实在的,”尼珀姑娘用恼怒的讥讽的口吻说道,“这个人真叫我耐不住性子,因为尽管我能很好地忍耐,但我毕竟不是个双峰的骆驼,”苏珊考虑了一下之后,又补充说,“如果我了解我自己的话,那么我也不是个单峰的骆驼。” “他还没些什么?苏珊?”弗洛伦斯急切地问道,“你肯告诉我吗?” “仿佛我还有什么事情,仿佛我一切事情都不肯对您说似的,弗洛伊小姐!”苏珊说道,“唔,对了,小姐,他说,现在他们都在纷纷议论这条船,他们过去从没有一条船出航这么久还没有听到消息的,连一半这么久的时间也没有,还说船长的老婆昨天到公司里去,神色有点惊慌不安,可是这个情况人人都能说,在这之前我们几乎也都知道了。” “我在动身之前得去看看沃尔特的舅舅,”弗洛伦斯急忙说道,“今天早上我就去看他。我们现在就走吧,苏珊!” 尼珀姑娘对这建议没有任何反对,而是完全赞同,所以他们很快就穿着好行装,上了街,走在通往小海军军官候补生的路上了。 当票据落到经纪人布罗格利手里,强制执行的命令似乎就在教堂的尖塔上的那一天,可怜的沃尔特前去找卡特尔船长时一路上的心情,跟弗洛伦斯现在前去看所尔舅舅时一路上的心情非常相似;所不同的只是弗洛伦斯想到,她也许就是使沃尔特陷于危险、使所有疼爱他的人陷于悬虑不安的痛苦之中的无辜的根由时,心中感到另有一层难受。还有一点就是,她仿佛觉得所有的事物上面都写着不确定和危险的字眼。尖塔和屋顶上的风标神秘地暗示着暴风,并像许多鬼怪的手指一样,指点着危险的海洋;遭难的船的碎片也许正在海洋上漂流,得不到援救的人们在碎片上被海浪摇晃着进入了深沉的睡眠,深沉得就像那无法测量的海水一般。当弗洛伦斯走到城里,经过那些正在一起谈话的先生们的身边时,她害怕听到他们谈到那艘船,说它已经沉没了。那些描绘与汹涌的波涛搏斗的船的图片和版画使她心中充满惊恐。烟和云块尽管是慢悠悠地飘动着,但她却忧心忡忡,觉得它飘动得太快了,她担心这时海洋上正吹刮着大风暴。 苏珊-尼珀的心情,也许是,也许不是跟弗洛伦斯一样焦急不安;可是每当她们走进拥挤的人群时,她的注意力都集中于跟顽童吵架——因为她跟这一类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天然的敌意,当他们走到一起时,这种敌意就一定会爆发的——,所以她一路上似乎没有剩下多少时间用来从事脑力方面的活动了。 她们适时地走到道路对过、跟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并列的地点,正在等候机会穿过街道,这时她们最初有些吃惊地看到,在仪器制造商的门口有一个脑袋圆圆的孩子,胖鼓鼓的脸正朝着天空;当她们望着他时,他突然两只手向宽阔的嘴里插进两只手指,用这个办法向一些正在高空飞翔的鸽子吹着口哨,声音尖锐得令人吃惊。 “这是理查兹大嫂的大儿子,小姐!”苏珊说,“叫理查兹大嫂伤心苦恼的孩子!” 由于波利曾经到弗洛伦斯那里讲过她对她的儿子和继承人重新寄以希望的事,所以弗洛伦斯对这样的相遇是有准备的,因此,一看到合适的时刻,她们就急忙穿过街道,不再去注意理查兹大嫂的祸根了。这位捕猎的喜爱者没有发觉她们已经走近,又使足了最大的劲头吹着口哨,欢天喜地地叫喊道:“迷路的小宝贝!嗬-嗬!迷路的小宝贝!”这个招呼对那些感觉灵敏的鸽子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它们没有按照似乎是它们原先的打算,直接飞到英国北方的什么城市去,而是开始来回盘旋,踌躇不决,于是理查兹的大儿子用另一次口哨来打动它们,重新喊叫道,“迷路的小宝贝!嗬-嗬!迷路的小宝贝!”,喊声压倒了街道的喧嚣声。 尼珀姑娘戳了他一下,把他突然从心荡神移的狂喜中唤回到现实的世界上。这一戳把他推进了店铺。 “你就是这样悔过自新的吗?理查兹大嫂为你焦急不安了好几个月好几个月呀!”苏珊戳了以后说道,“吉尔斯先生在哪里?” 罗布最初向尼珀姑娘怨恨地看了一下,但在看到后面跟着的弗洛伦斯时平静下来了;他把指节举向头发,向弗洛伦斯致敬,并对尼珀姑娘说,吉尔斯先生出去了。 “去把他请回来!”尼珀姑娘威严地说道,“告诉他,我的小姐到这里来了。” “我不知道他到那里去了,”罗布说道。 “您就是这样悔过自新的吗?”苏珊用尖刻挖苦的口吻喊道。 “我不知道他到那里去了,我怎么能去把他请回来呢?”被追逼着的罗布啜泣着,说道,“您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 “吉尔斯先生有没有说过他什么时候回来?”弗洛伦斯问道。 “说过,”罗布又把指节举向头发,回答道,“他说下午很早就回来,大约再过两个小时就回来了,小姐。” “他是不是为他的外甥很焦急?”苏珊问道。 “是的,小姐,”罗布回答道,他宁肯对着弗洛伦斯说话,而不把尼珀放在眼里,“我可以说他焦急得不得了。小姐,他在家里待不住一刻钟。他不能在一个地方坐上五分钟。他走来走去,就像——就真像是只迷路的鸟儿一样。”罗布说道,一边弯下身子,通过窗子看了一眼鸽子,把手指伸向嘴边,就在要吹出另一个口哨的当口,及时地控制住自己。 “您知不知道吉尔斯先生有一位朋友叫卡特尔船长的?” 弗洛伦斯沉思了一下之后问道。 “他是不是有个钩子的,小姐?”罗布把左手弯曲了一下来解释他的意思,“是的,前天他还在这里。” “他后来就没有来过了吗?”苏珊问道。 “没有,小姐,”罗布仍对着弗洛伦斯,回答道。 “也许沃尔特的舅舅上他那里去了吧,苏珊。”弗洛伦斯转向苏珊说道。 “上卡特尔船长那里去了吗,小姐?”罗布插嘴道,“不会,他不会上那里去,小姐。因为他走的时候不特别嘱咐我,如果卡特尔船长来了,那么我必须告诉他,他昨天没有看见他是多么吃惊,还吩咐我把他留住,直到他回来。” “你知道卡特尔船长住在哪里吗?”弗洛伦斯问道。 罗布作了肯定的答复,一边转身跑到店铺写字台前,翻开上面一本油腻的羊皮纸本子,高声念出地址。 弗洛伦斯又转向她的侍女,低声和她商量;这时眼睛圆圆的罗布记起恩人的秘密嘱咐,继续看着和听着。弗洛伦斯建议她们出发到卡特尔船长家里去,听一听他本人对“儿子和继承人”下落不明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如果可能的话,她们就请他来安慰所尔舅舅。苏珊起初有些反对,理由是距离太远;但当她的女主人说可以乘出租马车去以后,她撤销了异议,表示同意。她们经过了几分钟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在这当儿,眼睛直盯盯的罗布一直在密切地注意着两位交谈的人,两只耳朵轮流地侧着,一会儿听这位说,一会儿听那位说,仿佛他是被指定来当这次争辩的仲裁人似的。 最后,罗布被派出去喊马车,客人们则留在店里;他把马车喊来以后,她们就乘坐到里面,同时嘱咐他转告所尔舅舅,她们在回来的路途中一定再来看望他。罗布注视着马车离开,直到它像现在的鸽子一样,看不见为止;然后他专心致志地坐在写字台前,耗费了大量墨水,在各种不同的小纸片上把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记下,以防今后忘记。这些记载即使偶尔丢失,也毫无泄露秘密的危险,因为每个字的墨迹远没有干以前,它对罗布已成了深奥莫解的秘密,仿佛这根本不是他写的一样。 当他还在忙着从事这个工作的时候,那辆出租马车经历了种种前所未闻的困难——旋桥,没有砌石的道路,不能通行的运河,运输大桶的商队,种植红豆的菜园,小洗衣房以及在那一带地方其他很多这一类的障碍——,停在布里格广场的角落里。弗洛伦斯和苏珊-尼珀在这里下了马车,沿着街道走去,寻找卡特尔船长的住所。 运气不好,这天碰巧是麦克斯廷杰太太大事清洗的日子。每逢这种日子,麦克斯廷杰太太半夜两点三刻就被警察敲门喊醒,而第二天很少在夜里十二点钟以前就躺下睡觉的。这个惯例的主要目的看来在于麦克斯廷杰太太必须在天刚拂晓的时候就把所有的家具搬到后花园中,整天穿着木套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天黑以后又要把家具搬回屋中。这套程序使小麦克斯廷杰这些鸽子们坐立不安,因为它们在这种时候非但找不到任何休养脚痛的地方1而且在程序进行过程中通常还要遭到母鸟的许多啄咬—— 1圣经故事说,挪亚从方舟中放了一只鸽子出去,看看地上的洪水退了没有。但是除了冷风呼啸的山峰外,遍地都是水,鸽子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休养脚痛的地方,所以又飞向方舟的窗户,被挪亚接了进去。狄更斯就是根据这个圣经故事,把小麦克斯廷杰们比作鸽子的。 弗洛伦斯和苏珊-尼珀走到麦克斯廷杰太太的门口时,那位值得尊敬但却严厉可怕的女人正在把两岁零三个月的亚历山大-麦克斯廷杰沿着走廊拽出去,强迫他坐在街旁的人行道上。亚历山大脸色发青,因为他在受到惩罚之后气都喘不上来;在这种情况下,人行道上冷冰冰的石板通常成为他恢复精力的良医妙方。 麦克斯廷杰太太看到弗洛伦斯脸上流露出怜悯亚历山大的神色时,她作为一个女人和母亲的感情受到了伤害。所以,麦克斯廷杰太太就首先维护我们本性中这些最高尚的情感,而把满足她的好奇心的微弱愿望放在次要地位;在强迫亚历山大坐到人行道石板上之前和之后,她摇晃着他的身子,并且殴打他,不再去注意这两位陌生人。 “请原谅,夫人,”弗洛伦斯当孩子又喘过气来,正在呼吸的时候,说道,“这是卡特尔船长的房屋吗?” “不是,”麦克斯廷杰太太说。 “这不是九号吗?”弗洛伦斯迟疑地问道。 “谁说这不是九号?”麦克斯廷杰太太说道。 苏珊-尼珀立刻插嘴,要求麦克斯廷杰太太解释一下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知道她是在跟谁讲话。 麦克斯廷杰太太进行还击,把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我倒想要知道,你们要找卡特尔船长干什么?”麦克斯延杰太太说道。 “您倒想要知道?那我感到遗憾,您的要求将得不到满足,”尼珀姑娘回敬道。 “别说话,苏珊!求求你!”弗洛伦斯说道,“夫人,如果卡特尔船长不是住在这里,也许您肯行个好,告诉我们一下,他住在哪里?” “谁说他不是住在这里?”难以和解的麦克斯廷杰太太反责道,“我刚才说的是,这不是卡特尔船长的房屋——这确实不是他的房屋,——这要是是他的房屋,但愿上帝禁止这样的事!——因为卡特尔船长不知道怎么管理房屋——也不配有一个房屋——这是我的房屋——当我把楼上租给卡特尔船长的时候,哎呀,我真是做了一件别人毫不领情的事情,简直就等于把珠子扔在猪的面前一样!” 麦克斯廷杰太太发表这些议论时,故意提高嗓门,对着楼上的窗子,每一个分句都仿佛是从一支具有无数个枪筒子的步枪中锋利地、劈里啪啦地放射出来似的。射出最后一发子弹之后,她们听到船长的声音,从他的房间中提出微弱的抗议说,“下面安静些!” “你们不是要找卡特尔船长吗,他就在那里!”麦克斯廷杰太太生气地挥了挥手说道。弗洛伦斯不再交涉,大着胆子走进屋子,苏珊-尼珀在后面跟随着;这时麦克斯廷杰太太穿着木套鞋又开始走来走去;亚历山大-麦克斯廷杰仍旧坐在人行道的石板上,刚才曾经住声注意谈话,这时又开始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是完全没有感情的,他在进行这个凄惨的表演时观望着街道上的景物开心取乐,那辆出租马车就在街道的尽头。 船长在他自己的房间中,坐在肥皂水海洋中间的一个很小的孤岛上,手插在衣袋里,腿在椅子下面蜷曲起来。船长的窗子已经洗刷干净,墙壁已经洗刷干净,火炉已经洗刷干净;除了火炉之外,一切东西都是潮湿的,由于肥皂水和沙子沾在上面,正在闪闪发光;空气中充满了这种干货1的气味。在这凄凉的景色中间,船长被抛弃在他的岛屿上,露出沮丧的神色,环顾四周一片汪洋,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搭救的小船漂来把他带走—— 1干货(dry-saltry):一般指蜡烛、碱、肥皂、染料等。这里是指肥皂。 但是当船长露出绝望的脸容对着门口时看到了弗洛伦斯和她的侍女出现在眼前,这时候真没有什么言语能够描述他的惊奇的了。刚才由于麦克斯廷杰太太滔滔不绝地讲话,使得其他的声音都难以辨别,所以他原先除了等待酒店的侍者和送牛奶的人外,并没有期待更稀有的来访者,因此,当弗洛伦斯前来,跑到岛屿边界,把手放在他的手里时,船长吓得发呆地站了起来,仿佛他在刹那间把她看成是“漂泊的荷兰人”家庭中的某个年轻的成员一样1。 可是船长立即恢复冷静之后,首先关心的是把她安置在干燥的土地上;这件事他挥动一下胳膊就完成了。接着,卡特尔船长走进沧海,搂着尼珀姑娘的腰身,把她也移放到岛屿上。然后,卡特尔船长极为尊敬和钦佩地把弗洛伦斯的手举到他的嘴唇上,稍稍往后退了一下(因为岛屿的面积容纳不下三个人),像是个特里顿2新族一样,站在肥皂水中,眉开眼笑地望着她—— 1漂泊的荷兰人(flyingdutchman):据北欧传说,从前有一位荷兰船长发誓一定要冒极大的风险绕过好望角,如此举不成,甘愿永世航行。魔鬼听了,就罚他永久漂泊海上,直到上帝最后审判日(另一说是直到遇到一位真诚爱他的女子才能解脱)。 2特里顿(triton):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鱼的海神。 “您看到我们一定很吃惊了吧!”弗洛伦斯微笑着说道。 船长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吻了吻他的钩子,作为答复,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做好准备!做好准备!”仿佛这些话包含着最优美、最巧妙的问候似的。 “可是,”弗洛伦斯说道,“如果我不前来问问您,您对亲爱的沃尔特——他现在是我的哥哥了——的情况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有什么使人忧虑的事情,在我们得到他的消息之前您是不是将每天前去安慰安慰他的舅舅,如果我不前来问问这些,我是安不下心来的。” 卡特尔船长听了这些话,好像是一种出于无意的动作,用手拍拍没有戴着上了光的帽子的脑袋,露出为难的神色。 “您是不是对沃尔特的安全有什么忧虑?”弗洛伦斯问道;船长的眼睛不能离开她的脸(他看到它喜欢得不得了),而她则恳切地注视着他,想要确信他的回答是真诚的。 “不,我心中的喜悦,”卡特尔船长说,“我不忧虑!沃尔是个经受得起很多险恶气候的孩子。沃尔是个能给这艘横帆双桅船带来大吉大利,使它顺利航行的孩子。沃尔,”船长说道,他赞扬他的年轻的朋友时,眼睛闪闪发光,同时举起钩子,预示着要说出一段美妙的引文,“沃尔是一个您可以称为内在的、精神上的力量的外部的、可见的象征。当您找到这段话的时候,请把它记下来。” 船长显然认为这段引文充满了深刻的意义,内容十分精彩,但是弗洛伦斯却并不理解它;她温柔地望着他,等待着他再说些什么。 “我不忧虑,我心中的喜悦,”船长继续说道,“无可否认,在那些纬度的地方,有着最为罕见的险恶气候,狂风暴雨可能把他们驱赶到世界的另一边去了。可是船是艘好船,孩子是个好孩子,谢谢天主,”船长稍稍地鞠了个躬,“要摧毁栎树的心是不容易的,不论它们是在横帆双桅船上还是在胸膛里1。这两样心我们现在都有,这就保证会带来平安无恙的结果,所以我现在还一点也不忧虑。”—— 1aheartofoak:在英文中有两个含意:(1)栎树的心材,它是十分坚硬的;(2)坚韧不拔的人。 “现在?”弗洛伦斯重复他的话,问道。 “一点也不,”船长吻了吻他那只铁手,回答道,“我心中的喜悦,在我开始忧虑之前,沃尔就会从那个岛屿或从一个什么港口给家里写信来,这样就会万事大吉,无牵无挂了。至于老所尔-吉尔斯,”这时船长的神色十分严肃,“当暴风吹刮着,吹乱着,吹刮着的时候,我将站在他的身旁,决不会抛弃他,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为止——请您翻一下《教义问答》,您可以在那里找到这些话。”船长附带地说道,“有一位海员,头脑十分聪明,通晓各种事情,他在当学徒的时候,头险些被扎破;他姓邦斯贝,如果所尔-吉尔斯听一听一位海员的意见对他是一种安慰的话,那么这个人会到他的客厅里谈谈他的看法,所尔-吉尔斯听了准会目瞪口呆,”卡特尔船长夸张地说道,“就像把头撞在门上一样!” “让我们把这位先生请去看看他吧,让我们听听他说些什么,”弗洛伦斯喊道,“您现在肯和我们一起去吗?外面有一辆马车在等着我们。” 船长又把手拍拍他的没有戴着上了光的帽子的脑袋,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就在这个时刻出现了一个极为惊人的现象。没有任何预先通知,门显然是自动地开了;前面提到的那顶坚硬的上了光的帽子像一只鸟儿一样飞进了屋子,沉重地落在船长的脚边。然后门像开时一样猛烈地关上了,随后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可以解释这个怪事。 船长捡起帽子,露出兴趣和欢迎的表情把它转了转,然后开始用袖子把它擦亮。船长在这样做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客人们,低声说道: “你们看,我本想在昨天和今天早上戴着它到所尔-吉尔斯那里去的,但是她——她却把它拿走了,藏了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哎呀!是谁这么干的?”苏珊-尼珀问道。 “是房东太太,我亲爱的,”船长作了个留神被人听见的手势,用嘶哑的低声回答道,“在擦洗这些地板的问题上,我向她提了一些意见,她就——简单地说——”船长注视着门,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说道,“她就剥夺了我的自由。” “啊,我真希望她来跟我打交道!”苏珊说道,她的脸由于兴奋而发红,“我得制止她的横行霸道!” “您认为您会这么做吗,我亲爱的?”船长回答道,一边怀疑地摇摇头,但显然很钦佩这位抱负不凡的美人的不顾一切的勇气,“我不知道。这是困难的航行。她是很难对付的,我亲爱的。您要知道,您永远也没法猜到,她要朝那个方向开去。这一分钟她一直往前走,下一分钟她又朝着您转过身来了。而当她是个蛮不讲理的泼妇的时候,”船长前额冒出了汗珠,说道。由于只有吹一下口哨才能有力地结束这句句子,所以他用颤抖的声音吹了一下口哨。然后他又摇摇头,对尼珀姑娘无所畏惧的勇敢精神重新感到钦佩,胆怯地重复问道,“您认为您会那么做吗,我亲爱的?” 苏珊只是昂着头,轻蔑地微笑了一下,作为回答,但这里面充满了挑战的意味;如果弗洛伦斯不是焦急地再次建议立即到那仿佛能传告神谕似的邦斯贝那里去的话,那么卡特尔船长就不知会多久地站在那里,出神地注视着她的那副神态。被弗洛伦斯提醒了他的责任之后,卡特尔船长坚决地戴上了上了光的帽子,拿上另一根多节的手杖(这一根已经代替了那根给了沃尔特的),把胳膊伸给弗洛伦斯,准备冲过敌人的阵线,打开一条道路出去。 可是事实上,麦克斯廷杰太太正如船长说她经常做的那样,早已改变了她的航线,朝着一个完全新的方向开去。因为当他们下楼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位堪称楷模的女人正在敲打门口擦鞋的棕垫;这时亚历山大仍旧坐在人行道的石板上,在弥漫的灰尘中隐隐约约地现出身形。麦克斯廷杰太太专心致志地埋头干她的家务,当卡特尔船长和他的客人们从旁走过的时候,她敲打得更加用力,不论从话语或姿态上都丝毫表示不出她已知道他们走近。船长这样轻易地就逃之夭夭,心中感到十分高兴——虽然门口擦鞋的棕垫对他产生的作用,就像他闻到大量烟叶一样,使他连打喷嚏,直到眼泪都流下了脸颊——,他简直都不敢相信他的好运气,因此从门口到马车的路途中他不止一次地回过头去望望,显然害怕麦克斯廷杰太太还会追赶上来。 可是他们顺利地到达了布里格广场的拐角,没有受到那艘可怕的火攻船的任何骚扰。船长在马车夫的座位上坐下——虽然她们请他一起坐到马车里去,但他很客气,不同意那么做——,充当向导,向车夫指点前往邦斯贝的船的道路;那艘船的名字叫做“谨慎的克拉拉”,停泊在拉特克利夫附近。 到达了码头,这位伟大的指挥者的船停泊在码头外面,挤在大约五百多个同伴中间;它们那纷乱的索具看上去像是被扫下一半的怪异的蜘蛛网一般。卡特尔船长出现在马车窗口,请弗洛伦斯与尼珀姑娘跟他一道上船去,这是考虑到邦斯贝对待妇女心肠最为慈善的缘故;她们出现在“谨慎的克拉拉”上将比什么都更能使他宽广的智慧处于和谐良好的状态。 弗洛伦斯欣然同意;船长把她的小手握在他巨大的手掌中,领她走过好几个很肮脏的甲板;这时他脸上流露出保护人般的、慈父般的、自豪的和合乎礼仪的混杂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有趣。最后,他们走近“克拉拉”,发现这艘谨慎的船停泊在最外面,跳板已经撤掉,六英尺宽的河水把它和近邻隔开。从卡特尔船长的解释中知道,原来这位伟大的邦斯贝像他本人一样,也受到房东太太的虐待;她目前待他实在太凶狠,他无法再忍受下去,所以就采取了这最后的手段,用这条鸿沟把他们两人分隔开来。 “喂,克拉拉!”船长用两只手围着嘴巴两旁,喊道。 “喂!”一位见习船员跌跌撞撞地从下面跑到甲板上面来,像是船长的回声一般地喊道。 “邦斯贝在船上吗?”船长用极为洪亮的声音向这位见习船员高呼道,仿佛他是在半英里之外,而不是只隔着两码距离似的。 “在,在!”见习船员用同样洪亮的声音向他喊道。 接着,见习船员向卡特尔船长投去一块厚板,卡特尔船长仔细地把它搭好,领着弗洛伦斯走过去,然后又立即回来领尼珀姑娘;这样,他们就都站在“谨慎的克拉拉”的甲板上了。船上的桅缆上晾晒着各种衣服,还有几条舌头和一些鲐鱼。 从船舱的舱壁上面,立刻慢慢地露出一个很大的人头,桃花心木的脸庞上有一只眼睛固定不动,另一只眼睛在转动着,就像有些灯塔的情况一样。这颗头上装饰着像麻絮一般蓬松的头发,它对东、南、西、北中的任何一方都没有固定的倾向,而是朝向罗盘上所有四个方位和它上面的每一度。接着出现的是光秃秃的下巴,衬衫领子和围巾,领航员厚呢上衣和领航员厚呢裤子;裤子的腰带又宽又高,成了背心的代替品,在挨近胸骨的地方装饰着几个很大的像十五子棋一般的木纽扣。当裤子最底下的部分显露出来时,邦斯贝明白无误地站在那里,手插在很大的衣袋里,眼光不是朝向卡特尔船长或两位妇女,而是朝向桅顶。 这位智慧超群的人身材魁伟、体格健壮,非常红润的脸上压倒一切的表情是沉默寡言;这与他的性格并不矛盾,在他的性格中,这个特点也是十分显著的;虽然卡特尔船长跟他关系很熟,可是他的这种深奥莫测的出现几乎使卡特尔船长也畏缩不前了。船长低声地对弗洛伦斯说,邦斯贝平生从没有表示过惊奇,人们认为他连惊奇的意义是什么也不知道;当他凝视着桅顶,以后又向地平线扫视了一下的时候,船长注视着他;当那只转动着的眼睛似乎已转向他那一边的时候,船长说道: “邦斯贝,老朋友,情况怎么样?” 一个和邦斯贝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在他脸上肯定没有引起任何变化的深沉、粗糙、嘶哑的声音回答道:“啊,我的船友,日子过得怎么样?”在这同时,邦斯贝的右手和胳膊从衣袋中伸出来,握了握船长的手,又插回到衣袋里去。 “邦斯贝,”船长立刻说到了正题,“您是一位有高深智慧的人,是个能提出高超见解的人。这里有一位小姐想要听一听您对我的朋友沃尔的情况的看法;我还有一位朋友所尔-吉尔斯也同样想听一听您对这件事的看法,他的住所离这里很近很近,他是一位通晓科学的人,而科学又是发明的母亲,他不知道有什么清规戒律。邦斯贝,您肯不肯给我帮个忙,跟我们一道去他那里一下?” 这位伟大的指挥者没有作出任何回答。从他脸部的表情来看,他似乎一直在注意观察着极为遥远的地方的什么东西,十英里之内的事物他什么也看不见。 “这个人,”船长对他的女听众说道,“从桅杆上掉下来的次数比世界上活着的任何人都要多。他本人经历过的不幸事故比航海医院中所有船员经历过的不幸事故还要多;他年轻的时候,头上曾经被桅杆、木棒和螺栓好多次砸破,就像您要建造一艘游艇需要向查塔姆制造场定的货那么多;可是我相信,他就是通过这种途径获得他的见解的,因为不论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都找不到能有同样正确见解的人。” 这位性情迟缓的指挥者听到这些赞词,胳膊肘稍稍动了动,表示某些满意;但是他的脸色就像他的眼光所望的远方一样难以看清,所以注视他的人就难从中猜到他现在正在想什么。 “我的船友,”邦斯贝弯下身子,从遮挡住的桁木下面注视着远方,突然说道,“小姐们要喝点什么?” 卡特尔船长是个处事慎重的人;这个有关弗洛伦斯的问题使他感到震惊,他把这位智慧非凡的人拉到一旁,凑着他的耳朵似乎解释些什么,然后跟他一道走到下面去。船长为了不使他见怪,自己喝了一口酒,这时弗洛伦斯和苏珊从敞开的天窗中望下去,看到那位智慧非凡的人身子十分困难地挤在他的床铺和一个很小的铜壁炉中间,给自己和朋友斟酒。他们很快又回到甲板上,卡特尔船长由于计划成功,扬扬得意,领着弗洛伦斯回到马车那里;邦斯贝在后面护送尼珀姑娘,一路上他像一只蓝熊1一般,用穿着领航员呢上衣的胳膊紧紧搂着她,使那位姑娘十分恼怒—— 1领航员的衣服是蓝色的。 船长把他那位能传告神谕的人送进马车;他由于能把他弄到手,把那颗智慧的心灵装入马车,十分得意,因此情不自禁地时常通过马车夫后面的小窗子偷看弗洛伦斯一眼,满脸笑容,拍拍前额,向她暗示,邦斯贝正在用心开动脑子;这一切都表露出他心中的高兴。在这期间,邦斯贝虽然依旧紧紧搂着尼珀姑娘(因为他的朋友船长说他的心地十分慈善,这并非夸大其辞),但始终如一地保持着庄严的态度,看上去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和其他任何事物。 所尔舅舅已经回到家里,这时在门口迎接他们,并立即把他们领进小后客厅里。自从沃尔特走了以后,这个小后客厅已经奇怪地改变了。桌子上和房间里各处都是航海图和地图,心情沉重的仪器制造商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在这些图纸上从海面上寻找这艘杳无音讯的船的踪迹;一分钟以前,他还用现在依旧拿在手里的一副圆规,测量它如今该漂走多远,漂到这里还是漂到那里,同时设法证明,一定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断绝希望。 “如果它能漂到这里,”所尔舅舅愁闷地看着航海图,说道,“可是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或者如果暴风把它吹刮到这里的话,可是这也不见得可能这样。或者假如有这样的希望;它大大地改变了航线——可是连我也不会这样希望!”可怜的老所尔舅舅一边说着这些断断续续的设想,一边在面前很大张的图纸上游来转去,在上面竟找不到可能寄予希望的一个点子,它大到能容纳下圆规的小小脚尖。 弗洛伦斯立刻看出——很难看不出的——,老人发生了异常的难以描述的变化,虽然他比往常更加坐立不安,心神不定,可是另一方面却有着一种令人奇怪的、与此相矛盾的坚定决心,这使她感到十分困惑不解。她曾以为他随意乱说,因为当她说到早上来这里没遇见他觉得很遗憾的时候,他最初回答说,他曾经去看她了,但似乎又立即想收回这个答复似的。 “您曾经去看我了吗?”弗洛伦斯问道,“今天?” “是的,我亲爱的小姐,”所尔舅舅惶惑不安地看着她,然后又移开了视线,回答道,“我希望亲眼再见您一次,亲耳朵再听您一次,然后——”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然后怎么样?”弗洛伦斯把手搁在他的胳膊上,问道。 “我说‘然后’了吗?”老所尔说道,“如果我说了,那么我一定是想要说,然后我再耐心地等待我亲爱的孩子的消息。” “您身体不大好,”弗洛伦斯亲切地说道,“您一直非常焦急。我确实觉得,您的身体不大好。” “我身体好,”老人回答道,一边握紧右手,伸给她看,“健康、结实,就像我这样年纪的任何人所能指望的。您看,它一点也不颤抖。难道它的主人不能像许多年轻人那样坚决和刚毅吗?我认为能。我们以后瞧着吧!” 虽然他的话语还在她耳边响着,可是并不是他的话语,而是他的神态,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本来真想在那时候把她心中的不安告诉给卡特尔船长的,可是船长却抓住那个时候解释了他要求那位智慧非凡的邦斯贝前来谈谈他的看法的前后经过情况,并恳求那位知识渊博的权威人士发表他的意见。 邦斯贝的眼睛继续朝向伦敦与格雷夫森德1之间的什么中途客栈,他两三次伸出他那穿着粗呢的右胳膊;想要搂住尼珀姑娘漂亮的腰身来获得灵感;可是那位年轻的姑娘不高兴地退避到桌子的另一边,“谨慎的克拉拉”的指挥者的慈善的心的冲动没有得到反响。在几次尝试失败之后,这位指挥者不对着任何人讲话了,或者更正确地说,他身体里的声音自发地、不由他作主地发出来了,仿佛他已被一个声音嘶哑的妖魔缠住了似的—— 1格雷夫森德(gravesend):泰晤士河畔的城镇,和伦敦毗连。 “我叫杰克-邦斯贝!” “他洗礼的时候被命名为约翰,”喜气洋洋的船长喊道,“听他说吧!” “我对我说了的话,”经过了一些思考之后,那声音继续说道,“是坚持不变的。” 船长由弗洛伦斯挽着胳膊,这时向这位在听着话的人点点头,好像是说,“现在他开口了。我把他领到这里来,我所指望的就正是这个。” “凭什么呢?”声音继续说道,“为什么不呢?如果是这样,那有什么关系?谁能说不是这样?谁也不能。那就说到这里吧!” 当把一层层的推论推到这一点之后,声音停住,休息了一下,然后又很缓慢地说道: “难道我相信这艘‘儿子和继承人’已经沉没了吗,我的孩子们?可能吧。我说过这话了吗?为什么这么说?如果一个小商船的船长从圣乔治运河中开出来,向唐斯锚地开去,在他前面的是什么?古德温沙洲1。他并不是非在古德温沙洲触礁不可,但他也可能在那里触礁。在观察到这个方位之后,就得好好运用它,沿着正确的航线行驶。但这已经不是我的事了。那就说到这里吧。高兴地注视着前方吧,祝你们幸运!”—— 1古德温沙洲(thegoodwins):英国东南部海岸的一片沙洲,距大陆六英里,船开到那里是危险的。唐斯(thedowns)是一个很大的停泊、抛锚的地点,被古德温沙洲包围着。 这时声音离开后客厅,走进街道,把“谨慎的克拉拉”号的指挥者也随着引了过去,并伴随着他,从容而迅速地重新上了船;一到船上他立即上了床,打一个瞌睡来振作精神。 这位智慧非凡的人的学生们不得不根据作为邦斯贝三脚架的轴杆的原理(这也可能是从某些其他神谕中得到的)来独自运用他的教导;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磨工罗布原先通过屋顶的天窗,天真地、随意地向屋里凝视着和注意地听着,这时带着极为困惑不解的神情,从铅板屋顶上悄悄地走下来。可是卡特尔船长不一样,他看到邦斯贝极为出色地作出了庄严的阐述,表明他对他所享有的声誉确是当之无愧,因此他对他是愈加钦佩了(如果这是可能的话);这时他开始解释说:邦斯贝仅仅表明了他的信心;邦斯贝没有任何忧虑,由这样一位杰出人物所表述的意见就寄托着希望,就好像希望之神在一个很好的地方抛了锚一样。弗洛伦斯设法相信,船长是对的;可是尼珀坚决否定地摇着头,她不相信邦斯贝,就像不相信珀奇先生一样。 看来,这位智慧非凡的人走后,所尔舅舅的处境就跟他遇到他的时候一样,因为他依旧在海洋的世界中游来转去,手里拿着圆规,找不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当老人全神贯注地进行这个研究工作的时候,弗洛伦斯在卡特尔船长耳边轻轻地说了些什么,于是船长把他沉重的手搁到老人肩上。 “情况怎么样,所尔-吉尔斯?”船长亲切地问道。 “马马虎虎,内德,”仪器制造商回答道,“今天下午我一直在回想,就在我外甥进董贝公司工作的那一天,他很晚才回来吃晚饭,正好坐在你现在所站的地方。我们曾经谈到了暴风雨和船只失事,我很难把他从这个话题引开。” 但是老人碰上弗洛伦斯那双眼睛时,停住和微笑了;那双眼睛正用认真研究的眼光注视着他的脸孔。 “做好准备,老朋友!”船长喊道,“振作起精神来!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所尔-吉尔斯,等我把心中的喜悦平安护送回家以后,”这时船长向着弗洛伦斯吻了吻他的钩子,“我再来拖你1,直到这上帝祝福的日子过完。所尔,那时候你跟我一起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吃晚饭。”—— 1船长把所尔-吉尔斯比作一条船,他将来拖它。意即他将来陪伴他。 “今天不,内德!”老人不知什么缘故,似乎被这建议惊吓了一跳,因此很快地说道“今天不,我不能!” “为什么今天不?”船长惊奇地注视着他,问道。 “我——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我——我的意思是说,还有好多事情要想,要安排。说真的,内德,我不能。今天我还必须再出去一趟,还要一个人待着,并且思考许多事情。” 船长看看仪器制造商,看看弗洛伦斯,又看看仪器制造商。“那就明天吧,”最后他这样建议。 “好,好,明天。”老人说道,“明天请记得我,就定下明天吧。” “我一早就到这里来,记住,所尔-吉尔斯,”船长约定道。 “好,好,这是明天早上的第一件事情,”老所尔说,“现在再见吧,内德-卡特尔,上帝保佑你!” 老人一边说,一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紧紧地握着船长的双手,然后转向弗洛伦斯,把她的手握在他的手里,接着把它们拉到他的嘴唇上,然后急忙把她送出去上马车;他的那种急匆匆的神情是很异乎寻常的。总的说来,他给卡特尔船长留下了一个十分强烈的印象,因此船长就故意留在后面,吩咐罗布在明天早上的这一段时间里,对他主人要特别温顺,特别殷勤照顾。为了确保他的命令能够执行,船长当时就支付了一个先令,并答应明天中午以前再给六便士。卡特尔船长完成了这件好事之后,认为自己是弗洛伦斯天然的和合法的保镖,就登上马车夫的座位,心中深深意识到自己所负的责任,把她一直护送到家。告别的时候,他向她保证,他将会亲密地和忠实地帮助所尔-吉尔斯。因为他不能忘记苏珊-尼珀关于对付麦克斯廷杰太太的豪言壮语,所以又一次问她,“您认为您会那么做吗,我亲爱的?” 当她们两人被关进凄凉的公馆中去以后,船长的思想又回到老仪器制造商的身上,他感到不安。因此,他没有回家,而是在街道上来来去去地走了好多次,来消磨时间,直到黄昏来临,很晚才在城中一个坐落在街角的小酒馆中吃晚饭;这个小酒馆有一个楔形的酒吧间,上了光的帽子是经常在那里出现的。船长的主要目的是在天黑以后,走过所尔-吉尔斯的家,从窗子里向里看看。他确实这么做了。客厅的门敞开着,他可以看到他的老朋友正伏在桌子上急匆匆地、不间断地写着;小小的海军军官候补生为了躲避夜露,早已移放到屋里,这时正从柜台上注视着他;磨工罗布在柜台下面铺好床铺,下一步就是把店门关上。木制海员管辖区域内笼罩着一片安静的气氛,这使船长放了心,于是他就向布里格广场开航,决心第二天一早就起锚—— 第24章 一颗怀着爱的心在探索 巴尼特爵士和斯克特尔斯夫人是很善良的人们,居住在泰晤士河畔富勒姆的一座精致的别墅中;在举行划船竞赛的时候,这是世界上最令人羡慕的住宅之一,但在其他时候它却也有一些麻烦的小事,其中可以提到的是,河水偶尔会流进客厅,并会把草坪的灌木暂时淹没。 巴尼特爵士主要是通过一个老式的金制鼻烟壶和一块笨大的绸手绢来显示他本人的重要身份;他用庄严的神态把这块手绢从衣袋中像一面旗子一般抽出来,同时用两只手使用它。巴尼特爵士生活的目的是不断扩大交游的范围。这是合乎事物的本性的:巴尼特爵士就像一个沉重的物体掉进水里一样——我们决不是想用这个比方来贬低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绅士——,必须在他的周围展开愈来愈大的圈子,直到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再扩展为止。或者他像空气中的声音一样,根据一位机智的现代的哲学家的猜测,它的振动可以通过无止境的空间接连不断地进行下去;除非寿终正寝,没有任何其他事物能阻止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通过社会制度来寻找新朋友的行程。 巴尼特爵士感到自豪的是,他能使人们与人们相互认识。他喜欢做这种事是由于这种事情本身的原因,而这同时又促进了他所喜爱的目的。举个例子来说,如果巴尼特先生有幸找到了一个生手或是一位乡下的绅士,并千方百计把他请到他好客的别墅中的话,那么,巴尼特爵士就会在他到达的当天早上对他说,“唔,我亲爱的先生,您想要认识什么人吗?您希望跟谁会晤?您是不是对作家、画家、雕刻家、演员或者这一类的人物有兴趣?”这位落到他手里的人可能会答复说是的,并点了某个人的名字;虽然巴尼特爵士对这个人并不比对托勒密大帝1更认识,但是巴尼特爵士却会回答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更容易的事了,因为他跟他很熟悉;于是他立即就去拜访上面所提到的那个人,留下名片,写了一张短笺:“我尊敬的先生,——久仰您崇高的地位——住在我家的朋友——斯克特尔斯夫人和我本人也和他一起——相信天才是超越于虚礼客套之上的,因此自然地渴望您将赐予我们无上光荣,满足我们谒见尊容的要求”等等,等等,就这样用一块石头同时打死两只鸟—— 1托勒密大帝(ptolemythegneat,公元前367a366或364-283a282年):埃及马其顿国王。 弗洛伦斯前来访问的第二天早上,巴尼特-斯克特尔斯充分动用了鼻烟壶和旗子,向她提出了他通常所提的问题。当弗洛伦斯谢谢他,说她并不特别想要见什么人的时候,她自然怀着悲痛想到了可怜的、下落不明的沃尔特。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又提出他的好意的建议,说,“我亲爱的董贝小姐,您相信您就记不起您的好爸爸可能希望您去认识的一个人了吗?——我请求您在写信时向他转达我本人和斯克特尔斯夫人最亲切的问候”,这时候,也许是很自然的,当她轻声地作了否定的答复时,她那可怜的头向下稍稍低垂,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小斯克特尔斯佩带着浆得笔挺的领带,情绪庄重沉着,在这段放假的日子里待在家中;由于他的卓越非凡的母亲殷切地希望他必须对弗洛伦斯殷勤关切,他似乎感到十分烦恼。小巴尼特心灵受到折磨的另一个和更深的伤害是跟布林伯博士和夫人在一起;他们被邀请前来访问,并住在他父亲的房屋中。这位年轻的先生不时说,他真巴不得他们最好到耶里哥1去度假—— 1耶里哥(jericho):死海以北的古城。 “您能建议去访问什么人吗,布林伯博士?”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向那位先生问道。 “谢谢您的好意,巴尼特爵士,”布林伯博士回答道,“我确实不知道特别想见谁。总的来说,我是喜欢认识我的同胞的,巴尼特爵士。泰伦斯说过什么?所有儿子的父、母亲都使我感到兴趣。” “布林伯夫人是不是希望认识什么杰出的人物?”巴尼特爵士彬彬有礼地问道。 布林伯夫人眉开眼笑地把天蓝色的帽子挥了一挥,回答说,如果巴尼特爵士能把她介绍给西塞罗认识,她可真想要劳驾他一下;但是这是不可能办到的,她又早已领受了他本人和他的和蔼可亲的夫人的友情,而且她和她的博士丈夫在教育他们的亲爱的儿子上又得到了他们共同的信任——这时可以看到小巴尼特皱一皱鼻子——,因此,她就不再要求别的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巴尼特爵士只好暂且满足于和聚集起来的朋友们待在一起。弗洛伦斯对这感到高兴,因为她在他们当中要进行一项研究,她的心是太关切它了,它对她来说是太宝贵太重要了,所以她不能再去关心其他什么事情。 有几个孩子住在这个屋子里。这些孩子们跟他们的父母在一起的时候,真挚坦率,快快活活,就跟她家对面那些脸色红润的女孩子们一样。这些孩子们毫不抑制他们的爱,而是随心随意地把它表露出来。弗洛伦斯想要探索他们的秘密,想要找出她所缺少的是什么;他们懂得什么简单的技巧而她却不懂;她怎样从他们那里吸取智慧,去向她的父亲表示她爱他,并重新赢得他的爱。 弗洛伦斯好多天若有所思地观察着这些孩子。好多个晴朗的早晨,当灿烂的太阳升起的时候,屋子中还没有任何人起身,她就离开了床,在河边来回散步,仰望着他们的窗子,想着他们正在熟睡之中,受到父母细心的照料和亲切的关怀。这时候弗洛伦斯感到比独自一人住在自己家宏伟的宅第中更为孤独;有时她觉得在家里反比在这里更好,把自己隐藏起来比混杂在和她年龄相仿的其他孩子们中间,看到她和他们很不一样的时候,心中能够得到更大的安宁。虽然这本难念的书每翻过小小的一页都使她心中产生剧烈的痛苦,但是弗洛伦斯还是全神贯注地进行着研究;她留在他们中间,耐心地怀着希望,设法得到她渴望得到的知识。 唉!怎样才能得到它呢?怎样才能在那能获得父亲喜爱的魅力刚刚产生的时候就知道它呢?这里有些做女儿的,早上从床上起来,晚上躺下休息,早已掌握了父亲的心。她们不需要克服父亲对她们的嫌恶,不需要畏惧父亲对她们的冷淡,不需要抚平父亲对她们的皱眉。当早晨来临,窗子一个一个地打开,花草上的露珠开始干枯,年轻的脚开始在草坪上走动的时候,弗洛伦斯望着这些喜气洋洋的脸孔,心想她能从这些女孩子们身上学到什么呢?向她们学习已经太晚了。每个女孩子都能毫无畏惧地走近父亲身边,凑上嘴唇迎接那喜悦的亲吻,伸出胳膊搂住那低下来抚爱她的脖子。她不能这样大胆地开始。啊,她研究得愈来愈深,希望就显得愈来愈少,这是可能的吗? 她清楚地记得,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甚至连那个曾经拐骗过她的老太婆——她的形象,她的住所,她所说所做的一切,都以童年时期恐怖印象所具有的那种经久不灭的鲜明性,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记忆中——,也曾怀着亲切的感情谈到她的女儿,甚至连她也由于和她的孩子绝望地分离而十分可怕地痛苦哭泣。可是当弗洛伦斯回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又会这样想:她自己的母亲也曾经热爱过她。于是,有时当她的思想迅速地返回到她和父亲之间空旷的深渊时,她在面前呈现出一幅图景:她的母亲还活着,也不喜欢起她来了,因为她缺乏那种自然一定会获得父亲欢心的还不知道的魅力(她打从躺在摇篮里的时候起直到现在,从来不曾获得过父亲的这种欢心),这时候弗洛伦斯的身子会颤抖,眼泪会流到脸上。她知道,这样的臆想对不起对她的母亲的回忆,一点也不真实,也没有一点根据,可是她是多么处心积虑地想要证明父亲是正确的,并把一切过失都归到她自己身上,因此她不能抗拒这个念头像雷雨时的乌云一样地掠过她的心头。 弗洛伦斯来后不久,又来了其他一些客人;其中有一位漂亮的女孩,比她小三、四岁,是个孤儿,由她的姑妈陪伴;这位姑妈是一位头发斑白的夫人,她跟弗洛伦斯谈了不少的话,还非常喜欢(不过,他们全都喜欢)听她在晚上唱歌,那时候她常常怀着母亲般的关心,坐在她的身旁。在一个温暖的上午,她们到这屋子里来刚只两天,弗洛伦斯坐在花园里的一个小藤架中,通过挡在中间的一些树枝,沉思地观看着草地上的一群孩子,同时在编织一个花冠,这是准备给这些孩子当中的一个小家伙戴的,他是大家最喜爱的宝贝和逗乐的对象。这时候,她听到这位夫人和她的侄女在附近一个被树荫遮蔽住的偏僻角落里走来走去时谈到了她。 “姑妈,弗洛伦斯是不是跟我一样,也是个孤儿?”女孩子问道。 “不是,我亲爱的。她没有妈妈,但是爸爸还活着。” “她现在是不是给她的妈妈服丧?”女孩子很快地问道。 “不是,她是给她唯一的弟弟服丧。” “她就没有别的兄弟了吗?” “没有。” “也没有姐妹吗?” “没有。” “我真为她感到非常、非常难过。” 弗洛伦斯原先在听到她的名字时,本已经站起身来,搜集花朵,准备走去迎接她们,好让她们知道她就在可以听到她们讲话的近处,可是由于在这之后不久,她们停住观看小船,不再说话,所以弗洛伦斯又坐下来编织,以为不会再听到什么了;然而片刻之后,谈话又重新开始了。 “这里人人都喜欢弗洛伦斯,当然,她也值得大家喜欢,” 女孩子热情地说道。“她的爸爸在哪里?” 姑妈沉默了片刻之后,回答说,她不知道。她的声调引起了弗洛伦斯的注意,她本来又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时它使她固定在原地不动;她急忙把花冠紧贴在胸上,两手抱住花朵,以免它们散落到地上。 “他是在英国吗,姑妈?”女孩子问道。 “我想是的,不错,他是在英国,一点不错。” “他到这里来过吗?” “不,我想他不曾来过。” “他是不是将要到这里来看她?” “我想他不会来。” “他是不是脚跛了,眼瞎了还是生病了,姑妈?”女孩子问道。 当弗洛伦斯听到这些这样惊奇地说出的话语时,她紧贴在胸膛的花朵开始掉落。她把它们贴得更紧,她的脸向着它们低垂下来。 “凯特,”那位夫人又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我将把有关弗洛伦斯的全部真情告诉你,这是我所听到的和相信的。不要告诉别人,我亲爱的,因为这里可能很少有人知道这,你要是告诉了别人,就会使她痛苦。” “我决不会告诉别人!”女孩子喊道。 “我知道你决不会,”那位夫人回答道,“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那么我就告诉你吧,凯特;我担心弗洛伦斯的父亲很少关心她,很少看到她;他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温存,现在差不多完全躲开她,避免跟她见面。如果他允许的话,那么她会深深地爱他,可是他却不想这么做,虽然她一点儿过错也没有;所有善良的心都会深切地爱她,可怜她。” 弗洛伦斯抱着的花朵,又有好些散落到地上,那些留下来的已经湿了,并不是由于露水;她的脸低垂到抱着这些花朵的手上。 “可怜的弗洛伦斯!亲爱的善良的弗洛伦斯!”女孩子喊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这告诉你吗,凯特?”那夫人问道。 “这样我可以很亲切地对待她,极力设法使她高兴。是不是这个缘故,姑妈?” “那是一部分原因,”那夫人说道,“并不是全部。虽然我们看到她快快活活,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地露出笑容,非常乐意为我们所有的人效劳,并参加这里的一切娱乐,可是她却很难是幸福的;你想她能幸福吗,凯特?” “我觉得她不能。”小女孩说道。 “你也就可以理解,”那夫人继续说道,“当她看到那些有爸爸妈妈的孩子们,爸爸妈妈喜欢他们,为他们感到自豪——就像现在这里的许多人一样——,这时候她的内心为什么会感到痛苦?” “是的,亲爱的姑妈,”女孩子说道,“我完全理解。可怜的弗洛伦斯!” 又有一些花朵落到地上,那些她还抱在胸口的花朵颤抖着,仿佛冬风正把它们吹得发出了飒飒的响声。 “我的凯特,”那夫人说道;她的声音是严肃的,但却平静和亲切,从听到她讲话的第一秒钟起,就在弗洛伦斯心上产生了强烈的印象;“在这里所有的孩子们中间,你是她天然最适宜的、不会对她有任何恶意的朋友;你不会在无意之中,就像那些比你更幸福的孩子们会那么做的——” “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啦,姑妈!”女孩子说道,她似乎紧贴着她的姑妈。 “亲爱的凯特,你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向她提醒她的不幸。所以,当你设法跟她做朋友的时候,我愿意你,竭尽你的一切努力,记住你被夺去了双亲——谢谢上帝!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它那沉重的分量——,这使你有权利接近弗洛伦斯,享有她的友谊。” “可是,姑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失去父母亲般的慈爱,我从来也没有失去过。” “不管情况怎么样,我亲爱的,”那夫人回答道,“你的不幸要比弗洛伦斯轻一些;因为在这广阔的世界上,没有一个孤儿能比一个被活着的父亲抛弃不爱更加冷落可怜的了。” 花朵像尘埃一般纷纷散落在地上,空着的双手蒙住脸孔,成为孤儿的弗洛伦斯缩成一团,倒在地上,长久地、痛苦地哭泣着。 但是弗洛伦斯怀着忠诚的心和坚决的善良的目的,紧紧地抱住这个目的不放,就像她垂死的母亲在生下保罗的那一天紧紧抱住她不放一样。他不知道她多么热烈地爱着他。不管她要等待多么长久,不管时间过得多么缓慢,她迟早总有一天要让父亲的心知道这一点,在这段时间中,她必须注意不要用未经考虑的语言、眼光或由于任何偶然的情况所引起的感情冲动去抱怨他,或者给那些损害他的流言蜚语提供口实。 弗洛伦斯对那个孤儿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也很有理由记得她,可是甚至在回答她的情谊时,弗洛伦斯心中也记着父亲。如果在所有的孩子中,她对她表示了太突出的感情(弗洛伦斯这么想),她就无疑会在一个人的心中,也许还会在更多人的心中加强这样的信念:他是残酷的,不近人情的。她把她自己的快乐完全置之度外。她暗中听到的谈话只能成为保全他,而不是成为抚慰她自己的理由。弗洛伦斯在心中进行着探索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 她经常这样做。如果他们在朗诵一本书,书中提到一位冷酷的父亲的话,那么她感到痛苦的是害怕他们这样朗诵是在暗指他,而不是为了她自己;当他们演出一个在幕间插入的戏剧的时候,或展示一幅图画的时候,或做一个游戏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情形。为他担惊受怕的这一类事情很多,因此她不时踌躇,是不是回到老家去,重新平静地生活在它那沉闷无趣的墙壁的阴影下,反而更好。人们看到,温柔可爱的弗洛伦斯正处在豆蔻年华,她是这些孩子联欢会上的谦逊的小皇后;在他们中间,很少有人会想象到,一副多么神圣的忧虑的担子正沉重地压在她的胸间!那些在她父亲的冷冰冰的气氛中拘谨不安的人们中间,很少有人会料想到,在他的头上正堆积着像煤火般炽热的感情! 弗洛伦斯耐心地进行着探索。由于她在聚集在这座房屋中的年轻伴侣中间没能求得她所寻找的那难以名状的魅力的秘密,她就常常在清晨单独走出到那些穷人的孩子们中间去。可是她在这里也还是发现他们在她前面走得太远了,她不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他们好久以前就已在家庭中取得了他们的地位,不是像她那样站在被闩上的门外。 她好几次注意到有一位男子很早就起来干活。有一位年龄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时常坐在他的近旁。他是一个很穷苦的人,似乎没有固定的职业;有时在退潮以后在河岸上走来走去,在淤泥中寻找什么碎片和废物;有时在他茅舍前可怜的一小块园地上耕种;有时修补他的一条小而破烂的旧船;或者碰上机会,就给邻居干这样一类的活儿。不管这男子干什么活,女孩子从来不帮着干,而是耷拉着脸,没精打采地、无所事事地坐在他的身边。 弗洛伦斯时常想跟这人谈话,可是她从来没有鼓起勇气来这样做,因为他从来没有朝向她。但是有一天早上,当她从一些截去树稍的柳树中间的一条小路出来,走到他的住屋和河流中间的一小块渐次倾斜、石子很多的地中的时候,她突然间遇见了他;他在那里向着一个火堆弯下身子;那条老旧的小船底朝天地躺在近旁,那个火堆是生起来给这条小船堵缝眼用的;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就抬起头来,向她问候早安。 “早上好,”弗洛伦斯向前走近一些,说道,“您这么早就起来干活了。” “如果我有活干的话,小姐,我会高兴时常更早起来干活的。” “很难找到活干吗?”弗洛伦斯问道。 “-我觉得难找,”那人回答道。 弗洛伦斯向女孩子坐的地方看了一眼,她缩成一团,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托着下巴。弗洛伦斯问道: “她是您的女儿吗?” 他迅速地抬起头来,脸上露出笑容,望着女孩子,向她点点头,说,“是的。”弗洛伦斯也望着她,向她亲切地致意。 女孩子没有礼貌地、不高兴地咕哝了几句,作为回答。 “她也找不到活干吗?”弗洛伦斯问道。 那人摇摇头。“不,小姐,”他说,“我为两个人干活。” “这么说,你们就只两个人吗?”弗洛伦斯问道。 “就只我们两个,”那人说道,“她的妈妈已经死去十年了。马撒!”他又抬起头来,向她吹了个口哨。“你不想跟这位漂亮的小姐讲句话吗?” 女孩子缩缩肩膀,做了个不耐烦的姿态,把头朝向另一边。她面貌丑陋,身体畸形,脾气暴躁,家境贫困,衣衫褴褛,肮肮脏脏,但是却被爱着!啊,是的!弗洛伦斯从她父亲望着她的眼光中看到了这一点,她知道谁的眼光与这毫不相同。 “我可怜的女孩子!我担心她今天早上更不好了,”那男子停止工作,说道,一边怀着怜悯,望着他那外貌不扬的女儿;他的怜悯的方式不是很细致的,但却因而更为亲切动人。 “这么说,她是病了?”弗洛伦斯说。 那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这长长的五年当中,”他依旧望着她,回答道,“我想,我的马撒就连短短五天的健康日子也没有过。” “唉,还不止五年呢,约翰,”前来帮助他修船的一位邻居说。 “您认为还不止五年吗?”另一位把他那顶戴旧了的帽子推向后面,用手摸摸前额,喊道,“很可能。好像是很久、很久的时间了。” “约翰,”邻居继续说道,“时间愈久,您就愈宠爱她,愈迁就她,直到她已成了她自己和其他所有人的累赘了。” “对我来说,她没有成为累赘,”她的父亲重新干起活来,说道,“对我来说她没有。” 弗洛伦斯感到——谁还能比她更能感到这一点呢?——他说得十分真实。她向前更走近一些,真想能高兴地摸一下他那起茧的手,谢谢他对那可怜的人儿所怀的慈肠善心;他望着她的眼光跟别人的是多么不同呵。 “就算这是宠爱吧,如果-我不宠爱她,谁还会宠爱我这可怜的女孩子呢?”那父亲说道。 “是的,这话说得不错,”邻居大声说道,“不过,约翰,凡事总得合情合理,有个分寸才好。而您呢!您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全都给了她。您为了她把自己的手脚全都给束缚起来了。您为了她过着牛马一般的生活,而-她心里想着的是什么呢!您以为她能体会到这一点吗?” 父亲又抬起头来,向她吹口哨;马撒又跟先前一样,缩缩肩膀,做了个不耐烦的姿态,作为回答;他却感到高兴和满意。 “只是为了这,小姐,”邻居微笑着说道;在他的笑容中包含着内心的同情,比他表露出来的还多,“只是为了看到这,他就永远不让她离开他!” “因为这一天将会来到,它离现在已经不远了,”另一位低低地弯下身去干活,说道,“那时候甚至看一看我那不幸的孩子,看一看她的指头怎么颤抖,或者她的头发怎么飘动,都会使死者复活的。” 弗洛伦斯在那只旧船上挨近他手边的地方悄悄地放了一些钱,然后离开了他。 这时弗洛伦斯开始想,如果她像她弟弟那样生了病,消瘦下去,那时候她父亲会知道她曾经爱过他吗?那时候他会觉得她比现在亲爱一些吗?当她虚弱无力、视力模糊的时候,他会来到她的床边,把她抱入怀中,把过去的一切全都一笔勾销吗?在改变了的情况下,他会原谅她没能向他敞开她孩子的心怀吗?他能原谅她,使她能毫不困难地告诉他,她那天夜里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走出他的房间的,告诉他,如果她有勇气的话,那么她曾经想做什么,告诉他,她后来怎样努力学习她在婴儿时代从来不知道的方法的吗? 是的,她想,如果她快要死了,那么他会变得宽厚起来的。她想,如果她安详地躺在挂着帐子的床上,毫无难色地等待着死神来临,使他们回忆起他们那亲爱的小男孩的话,那么他将会被刺痛了心,对她说,“亲爱的弗洛伦斯,为了我而活着吧,我们将彼此相爱,这些年来我们本可以这样相爱的;我们将会幸福,这些年来我们本可以这样幸福的!”她想,如果她听到这些话,她的胳膊搂抱着他的话,那么她会微笑着回答说,“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但有一点: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亲爱的爸爸!”然后在嘴唇上带着她的祝福离开了他。 由于这样一些思索的结果,弗洛伦斯所记得的墙上的金黄色的水,对她来说,只不过像是流向安息的水流,它流向一个地方,比她早去的亲人们正在那里手挽手地等待着她;有好多次,当她望着脚边潺潺流过的黑漆漆的河流时,她就怀着非常的惊奇,而不是恐怖,想起了那条她弟弟曾经时常说是把他漂走的河流。 弗洛伦斯和那位父亲和他生病的女儿相遇之后不到一个星期,她对他们还记忆犹新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巴尼特爵士和他的夫人出外到乡间的小路上散步,他们建议弗洛伦斯陪他们一道走走。弗洛伦斯欣然同意,斯克特尔斯夫人自然就命令小巴尼特一道出去。因为斯克特尔斯夫人看到她的大儿子挽着弗洛伦斯的胳膊是再也高兴不过的了。 说实在的,小巴尼特在这种事情上的思想感情看来跟他母亲完全相反;在这种场合他时常把他的情绪大声地表露出来,虽然是含糊其词地嘟囔着什么“一群毛丫头”。可是要使弗洛伦斯温柔的性情生气是不容易的,所以她一般经过几分钟之后就能使那位年轻的先生安心于自己的命运;他们和睦地向前游逛,斯克特尔斯夫人和巴尼特爵士则洋洋得意、十分高兴地跟在后面。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正当他们这样向前走着,弗洛伦斯几乎就要平息小斯克特尔斯的怨言,使他听从命运摆布的时候,一位骑马的先生经过他们身旁时,注意地看着他们,然后勒住马,掉转马头,手里握着帽子,重新向他们骑回来。 这位先生特别注意地看着弗洛伦斯;当这一小群人站住看着他骑回来的时候,他先向她鞠躬,然后才向巴尼特爵士和他的夫人行礼致敬。弗洛伦斯记不得过去曾经看见过他,但是当他向她骑近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吃惊并向后退缩。 “请放心,我的马是十分驯服的,”那位先生说道。 可是并不是马,而是那位先生身上的什么东西——弗洛伦斯说不出那是什么——,使得她像被刺痛似地畏缩。 “我想我有荣幸向董贝小姐致意吧?”那位先生露出极为奉承取悦的笑容,说道。当弗洛伦斯把头低下的时候,他继续说道,“我姓卡克。我想除了我的姓卡克之外,董贝小姐不会记得我了。” 虽然天气炎热,弗洛伦斯却奇怪地感到直想打寒颤;她把他介绍给她的主人和女主人。他们十分客气地接待了他。 “一千次地请您原谅,”卡克先生说道,“不过明天早上我就去莱明顿,到董贝先生那里。如果董贝小姐有什么任务能交托给我去办理,我将会感到万分荣幸,难道这还需要我说吗?” 巴尼特爵士立即揣度弗洛伦斯要想给她父亲写信,所以建议回家去,并请求卡克先生跟他们一道去,在他家吃晚饭,不用卸去骑马的服装。不幸的是,卡克先生早已接受别人的邀请,不能再在这里吃晚饭,但是如果董贝小姐想要写信,他就再也高兴不过地陪他们回去,并充当她忠实的奴仆,随她喜欢要他等待多久就等待多久。当他露出他那最宽阔的微笑说这些话,并弯下身子靠近她,拍拍马脖子的时候,弗洛伦斯碰到了他的眼光,可以说是看到而不是听到他说,“那条船杳无音讯!” 弗洛伦斯惶惑不安,惊恐万分,从他身边往后退缩,甚至根本不能肯定他是不是说了这些话,因为他似乎是以异乎寻常的方式,通过他的微笑把这些话显示给她看,而不是说出来的。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她谢谢他,但是她不打算写信; 她没有什么话要说的。 “不捎点东西去吗?”露出牙齿的人问道。 “不捎什么东西,”弗洛伦斯说道,“除了劳驾您转达我的——我的亲切的爱之外。” 虽然弗洛伦斯心绪烦乱,但是她还是抬起眼睛,用哀求的和意味深长的眼光望着他的脸;这眼光清楚地请求他宽恕她,如果他知道——他同样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她和她父亲之间相互传递口讯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而像现在这样的传递口讯,那更是异乎寻常的。卡克先生微笑着,深深地鞠躬;巴尼特爵士请求他向董贝先生转达他本人和斯克特尔斯夫人衷心的问候,于是卡克先生向大家告别,骑着马离开了,在那德高望重的老两口心中留下了一个良好的印象。这时弗洛伦斯开始浑身打颤,巴尼特爵士相信当时流行的一种迷信说法,认为这时正有人走过她的坟地。卡克先生这时拐了个弯,往后看看,鞠着躬,然后消失不见了,仿佛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正直向教堂墓地骑去—— 第25章 所尔舅舅的奇怪消息 卡特尔船长昨天夜里曾经从店铺窗子里看到所尔-吉尔斯在客厅里写东西,海军军官候补生站在柜台上,磨工罗布在柜台下面铺床铺;他虽然并不是一个懒人,但是这一天早上他起得不是很早,直到时钟敲打了六下,他才支着胳膊肘,欠起身来,对他的小房间四处看了看;如果船长平时醒来的时候,眼睛也像这天早上张得这么大,那么它们一定是担负着严重的任务;如果他平时也像这天早上这么猛烈地揉它们,那么它们的警觉性就得到很差的酬劳了。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异乎寻常的,因为磨工罗布以前从来没有在卡特尔船长卧室的门口出现过,然而现在他却站在那里,气喘吁吁地望着船长,脸孔通红,蓬头散发,好像刚刚从床上起来似的,这大大地影响了他的脸色和表情。 “喂!”船长大声喊叫道,“发生了什么事了?” 罗布张口结舌,一个字也没能答出来的时候,卡特尔船长就慌慌张张地下了床,用手捂住孩子的嘴巴。 “别急,我的孩子,”船长说道,“现在一个字也别跟我说!” 船长向他发出了这条禁令之后,十分惊恐地望着他的来访者,轻轻地推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隔壁的房间里;卡特尔船长不见了一会儿之后,又穿着蓝色的服装回来。他一边举着手表示禁令还没有解除,一边走向碗柜给他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又把另一杯递给前来传送消息的人。然后船长站在一个角落里,背靠着墙,仿佛是要预防自己可能被即将听到的消息惊吓得往后倒下似的;接着,他吞下了酒,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传信人,脸色极度苍白地请他“收起曳索,使船前进吧!” “船长,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告诉您?”罗布问道,这些预防措施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是的!”船长说道。 “好吧,先生,”罗布说道,“我没有好多话要说的。不过请看这里!” 罗布取出一串钥匙。船长仔细地看了看,继续站在角落里,又打量着前来传递讯息的人。 “再看这里!”罗布继续说道。 孩子取出一个封好的小包裹。卡特尔张大眼睛看着它,就跟刚才张大眼睛看着钥匙一样。 “我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船长,”罗布说道,“那是五点一刻光景,我在枕头上发现了这些东西。店铺的门没有闩上,也没有上锁。吉尔斯先生走了!” “走了!”船长大声喊道。 “悄悄地走了,先生,”罗布回答道。 船长的声音非常可怕,他从角落里直冲冲地向罗布跑来,罗布就退缩到另一个角落里,递出钥匙和包包,免得被他撞倒。 “‘给卡特尔船长’,先生,”罗布喊道,“是写在钥匙上,也写在包裹上的。说实话,我敢用荣誉向您保证,卡特尔船长,我再也不知道别的了。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但愿自己就死掉。一个刚刚找到工作的小伙子想不到竟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不幸的磨工用袖头擦着脸孔,哭道,“他的主人逃跑了,他却受到了责怪!” 这些怨言是由于卡特尔船长的注视,或者正确地说,是由于他瞪着眼睛所引起的,因为在他的眼光中充满了怀疑、威胁和责难。船长从他手中取过包裹,打开它,念着以下的字句: “我亲爱的内德-卡特尔,这里所附的是我的一般遗嘱!”船长用怀疑的眼光把纸翻过来,“和处理财产的遗嘱——处理财产的遗嘱在哪里?”船长立即责问倒霉的磨工,“我的孩子,你把它弄到哪里去了?” “我从来没有看见它,”罗布啜泣道,“请别怀疑一个清白无辜的孩子,船长。处理财产的遗嘱,我从来没有碰到过!” 卡特尔船长摇摇头,意味着得有人对这负责,又继续念道。 “一年之内或者在你得到我亲爱的沃尔特的确凿消息之前,请别打开它。我相信,内德,沃尔特也是你亲爱的人。”船长停了一下,激动地点点头,然后,为了在这难堪的时刻维持他的尊严,非常严厉地看着磨工,“如果你再也听不到我的消息,再也看不到我的话,那么,内德,你就记住一位老朋友吧,正像他将会亲切地记住你一样,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至少在我所说的期限来到之前,请在老地方为沃尔特保留一个家。我已没有债务,从董贝公司借来的钱已经还清,我所有的钥匙连同这个包包一并交给你。请不要声张,也不要打听我的下落;那样做是徒劳无益的。好了,没有别的话要说的了,内德,你的忠实的朋友,所罗门-吉尔斯。”船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念以下的字句:“罗布这孩子,我跟你说过,董贝公司推荐得不错。内德,如果所有其余的东西都要拿去拍卖的话,那么那个小小的海军军官候补生你得好好看管着。” 船长把这封信翻来翻去,念了二十来次之后,坐到椅子里,在心中对这问题进行了一场军事审判;要把船长这时的神态描述出来,为后世所记忆,是需要一切厌弃不幸的当代、决心面向后世、但却未能如愿以偿的伟大天才人物的共同努力才能做到的。最初,船长因为过于惊慌失措和伤心苦恼,所以除了想到这封信之外,不能再想到别的事情了;甚至当他的思想开始转到各种伴随发生的事实时,他在脑子里也许还依旧盘旋着原先的主题,而很少考虑这些伴随发生的事实。卡特尔船长在这样一种心情下,只有磨工一人在他的法庭上,而没有其他任何人;当他决定把磨工作为怀疑对象来进行审判时,心中感到极大的安慰;他把他的这种想法在脸容上表露得清清楚楚,因此罗布就提出了抗议。 “啊,别这样,船长!”磨工喊道,“我真不明白,您怎么能这样!我做了什么事啦,您要这样看着我?” “我的孩子,”卡特尔船长说道,“还没有伤害你什么,你就别吵吵嚷嚷,不论你做了什么,都别忙着表白自己!” “我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表白什么,船长!”罗布回答道。 “那就从容自在,”船长给人以深刻印象地说道,“不必紧张。” 卡特尔船长深深感觉到自己所负的责任,也有必要把这桩神秘的事情彻底调查清楚;像他这样一个与当事人有关系的人本就应该这么做的,所以他就决定让磨工跟他在一起,深入到老人家里去考察一番。考虑到这个年轻人目前已处于被逮捕状态,船长犹豫不决,究竟把他戴上手铐,或者把他的踝骨捆绑起来,或者在他的腿上悬挂一个重物,是不是得当;但是船长不明白这样做在手续上是否合法,所以决定只是一路上抓住他的肩膀,如果他要有一点反抗,那么就把他打倒在地。 可是罗布没有任何反抗,因此对他没有施加其他严厉的紧急措施,就到达仪器制造商的家了。由于百叶窗还遮蔽着,船长首先关心的是让店铺开着;当阳光充分射进来以后,他就着手进一步的调查。 船长第一桩事是在店铺中的一张椅子里坐下,担任他心目中的庄严的法庭庭长,并要求罗布躺在柜台下面的床铺上,丝毫不差地指点出他醒来时在什么地方发现了钥匙和包包,他怎么发觉门没有闩上,他怎么出发到布里格广场——船长谨慎地禁止他在重现这最后一幕情景时跑出门槛之外——,等等。当所有这一切表演了好几次之后,船长摇摇头,似乎觉得这件事情状况不妙。 接着,船长不很肯定地想到可能找到尸体,就动手对整个住宅进行严密的搜查;他把钩子插在门后,拿着一支点着的蜡烛在地窖中摸索,这时他的头和梁木猛烈地碰撞,蜘蛛网缠绕住他的身子。他们从地窖中走上来,走进老人的卧室时,发现他昨天夜里没有上床睡觉,而仅仅在被单上面躺了一下,这从依旧留在那里的印痕中可以明显地看出。 “我想,船长,”罗布环视着房间,说道,“最近几天吉尔斯先生进进出出十分频繁,他把小件物品一件一件地拿出去,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引起注意。” “是吗!”船长神秘地说道,“为什么你这样想呢,我的孩子?” “嗯,比方说,”罗布向四下里看着,说道,“我没有看到他刮胡子的用具,也没看到他的刷子,船长,还有他的衬衫,他的鞋子,也都没有看到。” 这些物品每提到一件,卡特尔船长就把磨工身上装束的相应部分格外注意察看了一下,想看看他是不是最近使用了它们或现在已把它们占为己有;可是罗布用不着刮胡子,头发也显然没有梳刷过,身上的衣服是他过去长期穿着的,这丝毫也不错。 “那么,——你别忙着表白自己,——”船长说,“他什么时候开航的,这你怎么说?” “唔,我想,船长,”罗布回答道,“他一定在我开始打鼾以后很快就走了。” “那是在几点钟?”船长问,他打算查清确切的时间。 “我怎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船长!”罗布答道,“我只知道,我刚入睡的时候睡得很深沉,但快到早晨的时候我是容易清醒的;如果吉尔斯先生临近天亮时穿过店铺的话,那么哪怕他是踮着脚尖走路,我也完全能肯定,我无论如何也是能听到他关门的。” 卡特尔船长对这证词进行了冷静的思考以后,开始想;仪器制造商一定是自己有意隐匿不见了;那封写给他本人的信也帮助他得出这个合乎逻辑的结论;那封信既然是老人亲笔写的,那就似乎不必牵强附会就可以解释:他自己已经打定主意要走,所以也就这样走掉了。船长接着得考虑他走到哪里去和他为什么要走。由于他看不到第一个问题有任何解决的途径,所以他就只是在第二个问题上思考。 船长回想起老人那稀奇古怪的神态和跟他告别时的情形——他当时热情得令人莫名其妙,但现在却是容易理解的了——,这时候他心中加深了一种可怕的忧虑:老人受不了对沃尔特挂念和忧愁的沉重压力,被驱使走上自杀的道路。正像他本人经常所说的,他适应不了日常生活的劳累,情况明暗不定,希望渺茫无期,又无疑使他灰心丧气,因此这样的忧虑不仅不是极不自然的,相反地却是太有可能了。 他已经没有债务,不用害怕失去个人自由或没收他的财物,除了这种精神失常的状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使他孑然一身,急急忙忙地、偷偷摸摸地从家里跑出去呢?至于他如果真的带走一些物品的话——他们甚至对这一点也还不是很肯定的——,那么,船长判断,他这样做可能是为了防止对他进行调查追究,转移对他可能死亡的疑虑或者是为了使那些现在正在反复琢磨着所有这些可能性的人们放心。如果用明白的语言和简洁的形式叙述出来的话,那么卡特尔船长思考的最后结果和主要内容就是这样一些。卡特尔船长是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才得到这个结论的;就像其他一些比较公开的思考一样,它们是很散漫、很混乱的。 卡特尔船长垂头丧气、灰心失望到了极点;他曾经使罗布处于被逮捕状态,他觉得现在应当解除他的这种状态,并在对他进行体面的监督(这是他决定仍要进行的)之后,把他释放。船长从经纪人布罗格利那里雇来了一个人在他们外出期间看守店铺,然后就带着罗布一道出发,忧心忡忡地去寻找所罗门-吉尔斯的遗骸。 在这个都城中,没有一个派出所,没有一处无名尸体招领处,没有一个救贫院,那顶上了光的硬帽子不曾前去访问过。在码头上,在岸边的船的中间,在河流的上游,在河流的下游,这里,那里,每一个地点,它都像史诗描写的战役中的英雄的钢盔一般,在人群稠密的地方闪耀着亮光。船长整个星期念着所有报纸和传单中找到人和丢失人的消息,一天中的每个小时都走着远路,去把那些掉进水里的可怜的年轻的见习船员、那些服毒自杀的、长着黑胡子、身材高大的外国人仔细辨认,究竟是不是所罗门-吉尔斯。“查查确实,”卡特尔船长说,“那不是他。”这倒是千真万确,并不是他,善良的船长得不到其他安慰。 卡特尔船长终于放弃了这些毫无希望的尝试,考虑他下一步该做什么。他把他可怜的朋友的信重新细读了几次之后认为,“在老地方为沃尔特保留一个家”,这是托付给他的主要责任。因此,船长决定移居到所罗门-吉尔斯家中,经营仪器生意,看看这样做有什么结果。 但是采取这个步骤需要从麦克斯廷杰太太家的房间中搬出来,而他知道那位独断专行的女人是决不肯答应他把房间退掉的。所以他决定不顾一切,偷偷地逃走。 “我的孩子,现在你听着,”船长想好这个巧妙的计划后,对罗布说,“在明天夜间,也许还是半夜之前,在这个锚地将看不到我。但是,请你一直在这里看守着,直到你听到我敲门,那时候请你立刻跑来把门打开。” “我一定遵命,船长,”罗布说道。 “你还跟过去一样在这里记帐,”船长平易近人地继续说道,“不用说,如果你和我配合得好,你甚至还可能得到提升。不过,明天夜间,你只要一听到我敲门,不论那是什么时候,你就得快手快脚地跑来,把门打开。” “我一定这么做,船长,”罗布回答道。 “因为你知道,”船长解释道,他又重新回到原来的话题,想让这个指示牢牢地印刻在罗布的头脑中,“说不定后面会有人追来。如果你不快手快脚地把门打开,我在门外等待的时候就可能会被逮住。” 罗布重新向船长保证,他将会动作敏捷,清醒机警。船长作了这番谨慎周到的安排之后,最后一次回到麦克斯廷杰太太的住所。 船长知道,他是最后一次待在那里;在他蓝色的背心下面正隐藏着残酷无情的决心。这样一种感觉,使他在心中对麦克斯廷杰太太感到非常害怕;这一天不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一听到这位太太在楼下的脚步声,都可以使他直打哆嗦。再说,这天又碰巧麦克斯廷杰太太的脾气又极好,就像小羊羔一般温厚善良,心平气和;当她上楼来问她能为他准备点什么晚饭的时候,卡特尔船长的良心受到了可怕的责备。 “用腰子做个美味的小布丁怎么样,卡特尔船长?”他的房东太太问道,“要不就来个羊心。我做起来费事些,这您可不用担心。” “不,谢谢您,夫人。”船长回答道。 “一只烤鸡,”麦克斯廷杰太太说道,“鸡肚子里再填些小牛肉和来点鸡蛋调味汁。好啦,卡特尔船长!您痛痛快快地吃一顿吧!” “不,谢谢您,夫人,”船长很低声下气地回答道。 “我相信您的心情不好,需要提提神。”麦克斯廷杰太太说道,“为什么不偶尔喝一瓶雪利酒1呢?”—— 1雪利酒(sherrywine):西班牙南部地方产的白葡萄酒。 “好吧,夫人,”船长回答道,“如果您肯赏光也喝一、两杯,我想我可以试一试。您肯不肯给我帮个忙,夫人,”船长说道,这时他已被他的良心撕成碎片了,“接受我一个季度的预付房租?” “为什么这样,卡特尔船长?”麦克斯廷杰太太问道,船长觉得她词锋尖锐。 船长吓得要死。“如果您肯接受的话,夫人,”他恭恭敬敬地说道,“那么你就帮了我的忙。我手头存不住钱。它们总是哗哗地流出去。如果您肯答应的话,那么我真会感谢不尽。” “好吧,卡特尔船长,”蒙在鼓里的麦克斯廷杰太太搓着手说道,“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和我的一家人不应该拒绝您,就像不应该向您提出这个要求一样。” “您肯不肯再行个好,夫人,”船长从碗柜最上一层的搁板上取下他存放现金的锡罐,说道,“让我送给您的孩子们每人十八个便士?如果您肯行个方便,夫人,那就请立刻吩咐这些孩子们一齐都上这里来;我将很高兴看到他们。” 当这些天真烂熳的小麦克斯廷杰们蜂拥来到的时候,他们像许多短剑一样刺进了船长的胸膛;他们对他那种他受之有愧的无限信任使他的心都要碎了;他所宠爱的亚历山大-麦克斯廷杰的眼光使他难以忍受;模样长得活像母亲的朱莉安娜-麦克斯廷杰的声音使他心亏胆怯。 尽管这样,卡特尔船长把场面支撑得还不错;他在一、两个小时内受到了小麦克斯廷杰们残酷的、粗暴的折磨。这些小家伙们在儿戏中把他的上了光的帽子损坏了一点,因为他们两个一起坐在里面,就像坐在鸟窠里一样,还用鞋子像打鼓似地踩踏着帽顶的里面。最后船长伤心地打发他们回去,就像一个就要被处决死刑的人一样,怀着深沉的悔恨与悲痛和这些小天使们告别。 船长在寂静的夜间把比较重的财产装在一只箱子里,上了锁,打算把它留下,十之八九就永远留在那里了,因为以后要找一个胆大包天的人,能不顾一切地跑来把它取走,这种机会几乎是不会有的。船长把比较轻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裹,并把餐具塞在衣袋里,准备逃走。午夜,当布里格广场正在酣睡,麦克斯廷杰太太身旁围躺着婴儿,正香甜甜地沉没在迷迷蒙蒙的状态之中的时候,犯罪的船长踮着脚尖,在黑暗中偷偷地下了楼,打开门,轻轻地把它关上,然后拔起脚来就跑。 卡特尔船长仿佛看到麦克斯廷杰太太从床上跳起,不顾穿衣服,就从后面赶来,把他抓回去;她的这个形象一直在紧追着他,他已犯下了弥天大罪的感觉也在紧追着他,所以从布里格广场到仪器制造商的家门之间,他一直迈开大步,飞快奔跑,脚步践踏到的地方野草就休想长出来了。他一敲门,门就开了——因为罗布正在值夜——;当把门闩上、上了锁之后,卡特尔船长才觉得自己比较安全了。 “哎呀!”船长向四周看看,喊道,“这真是叫人直喘大气的激烈运动啊!” “出什么事了没有,船长?”目瞪口呆的罗布问道。 “没有,没有,”卡特尔船长脸色发白,听着街道上走过的脚步声之后说,“不过,我的孩子,你得记住:除了那天你看到的那两位小姐外,如果有什么女人跑来打听卡特尔船长的话,你一定要对她说,这里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从来也没听说起过他。你要遵照这些命令行事,听见没有?” “我会提防的,船长,”罗布回答道。 “你可以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船长迟疑不定地说,“你在报纸上念到一则消息,有一个同姓的船长已经移居到澳大利亚去了,同去的还有整船的人,他们全都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罗布点点头,表示明白这些指示;卡特尔船长答应如果他遵从这些命令的话,那么他就把他教养成一个有出息的人,然后就把直打呵欠的孩子打发到柜台下面去睡觉,他自己则上楼到所罗门-吉尔斯的房间里去。 第二天,每当一顶女帽从窗口走过的时候,船长就多么胆战心惊地害怕,或者他多少次从店铺中冲出,避开想象中的麦克斯廷杰们,到顶楼中寻求安全,这一切都是不能用笔墨形容的。但是为了避免采取这种自卫方式所产生的疲劳,船长就在店铺通接客厅之间的玻璃门里面挂上帘子,从老人交给他的一串钥匙中间取出一把套在门上,又在墙上挖了一个用来侦察的小洞。这套防御工事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船长一看到女帽出现,就立即溜进他的堡垒,把自己锁在里面,然后偷偷地观察敌人。当发现这是一场虚惊时,船长就立即溜了出来。街上的女帽非常之多,它们每一出现又必定要引起一场惊慌,所以船长几乎整天都不断地溜进溜出。 不过在这使人疲劳不堪的紧张活动中间,卡特尔船长倒找到时间来检点存货。在检点过程中,他得到一个概念(对罗布来说,这是很累人的),就是:货品擦得愈久、愈亮就愈好。然后他在几个外表引人注目的物品上贴上标签,瞎估乱猜地标上价格,从十五先令到五十镑。他把它们陈列在橱窗中,使公众大为惊奇。 卡特尔船长完成了这些改进后,被包围在仪器中间,开始觉得自己也跟科学沾边了。夜间,当他上床睡觉之前,在小后客厅中抽着烟斗的时候,他通过天窗仰望群星,仿佛它们已成为他的财产似的。作为一个在城市里做生意的人,他开始对市长、郡长和同业公会发生了兴趣;他还觉得每天应当阅读有价证券行情表,虽然不能根据航海的原理看懂这些数字的意义;对他来说,没有那些小数也是完全可以的。卡特尔船长在占有了海军军官候补生之后,就立即带着所尔舅舅的奇怪消息前去拜访弗洛伦斯,但是她却已经离开家了。这样,船长就在他的新的生活岗位上安定下来,除了磨工罗布之外,没有别的伴侣。他就像生活中发生了极大变化的人们一样,记不清日子是怎么过去的;他默默地思念着沃尔特,思念着所罗门-吉尔斯,甚至在回顾往事时,还想到那位麦克斯廷杰太太—— 第26章 过去和将来的阴影 “我是您最顺从的仆人,先生,”少校说道,“他妈的,先生,我的朋友董贝先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很高兴见到您。” “卡克,”董贝先生解释道,“白格斯托克少校陪同我游览,跟我交谈,我对他无限感激。白格斯托克少校给我帮了很大的忙,卡克。” 经理卡克先生手中握着帽子,刚刚到达莱明顿,并刚刚被介绍给少校;他向少校显露出上下两排的全部牙齿,说他相信,他能不揣冒昧地衷心感谢他在改善董贝先生的神色和精神上取得了十分显著的效果。 “说实在的,先生,”少校回答道,“用不着感谢我,因为这是件双方相互受益的事情。像我们的朋友董贝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先生,”少校放低了嗓门说道,但是没有低到使那位先生听不到,“他总是在无意之间就能促使他的朋友进步,变得高尚起来的,先生;他——董贝先生增强和激励着一个人的道德本性。” 卡克先生对这些话连声赞同。他增强和激励着一个人的道德本性,正是这样!这正是他就要脱口说出的话。 “但是,先生,”少校接着说道,“当我的朋友董贝跟您谈到白格斯托克少校时,我却必须恳求允许我把他和您纠正纠正。他指的是直率的乔,先生——乔埃-白——乔希-白格斯托克——约瑟夫——粗鲁和坚强的老乔,先生。我愿为您效劳。” 卡克先生对少校极为友好的态度,以及卡克先生对他粗鲁、坚强和直率的赞赏,都从卡克先生的每颗牙齿中闪现出来。 “现在,先生,”少校说道,“您和董贝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商量啦。” “不,不,少校,”董贝先生说道。 “董贝,”少校坚决不同意地说道,“我很明白,像您这样杰出的人物——商业界的巨子,是不应该受到打扰的。您的每一秒钟都是宝贵的。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再见吧。在这段时间里,老约瑟夫就避开了。卡克先生,吃晚饭的时间是七点正。” 少校说完这些话之后,脸上露出极为扬扬得意的表情,离开了。但他立即又在门口探进头来说: “请原谅,董贝,您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她们的?” 董贝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向那位殷勤有礼、掌握了他的商业秘密的人稍稍看了一眼,然后拜托少校向她们转致他的问候。 “哎呀,先生”少校说,“您得说点更热情的话才好呢,要不老乔就不会受到热烈的欢迎了。” “那么,少校,就请向她们转致我的敬意吧!”董贝先生回答道。 “他妈的,先生,”少校滑稽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和肥厚的双颊,说道,“您得表示更热情一些才好呵。” “那么,少校,您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董贝先生说道。 “我们的朋友是狡猾的,先生,狡猾的,魔鬼一般的狡猾,”少校在门口转过头来直盯着卡克,说道,“白格斯托克也是这样,”但是少校在吃吃笑着的中间停了下来,伸直了身子,拍拍胸膛,庄重地说道,“董贝,我真羡慕您的感情,上帝保佑您!”然后他离开了。 “您一定觉得这位先生是一位很能开心解闷的人,”卡克先生在他的身后露出牙齿,说道。 “确实是这样,”董贝先生说道。 “他在这里无疑是有朋友的,”卡克先生继续说道,“我从他的话中知道,您在这里经常参加社交活动;您可知道,”他令人讨厌地微笑着,“您经常参加社交活动,我真是高兴极了。” 董贝先生捻转着表链子,并轻轻地摇晃着脑袋,对这位地位仅次于他的助手所显示的关心表示感谢。 “您生来就是属于社会的人,”卡克说道,“在我所认识的人们当中,从性格和地位来说,您都是最适合于进入社会开展活动的。您可知道,您过去竟这么长久地和社会保持着一定距离,我一直感到惊奇!” “我有我的理由,卡克。我是个独立门户,不求助于他人的人,所以我对社会漠不关心,但是您本人是位有出色社交才能的人,因此就更容易感到惊奇了。” “哦,我!”那一位敏捷地用自我贬低的口吻回答道,“像我这样的人那是完全另外一码事。我根本不能和您相比。” 董贝先生把手伸向领带,下巴缩在里面,咳嗽了一声,然后站在那里,向他忠实的朋友和奴仆默默地看了几秒钟。 “卡克,”董贝先生终于说道,他这时的表情就仿佛是咽下对他的喉咙有些过大的什么东西似的,“我将高兴把您介绍给我的——介绍给少校的朋友们。她们是很使人感到愉快的人们。” “我想他们当中也有女士吧,”圆滑的经理旁敲侧击地问道。 “他们全是,——就是说,她们两人全是女士,”董贝先生回答道。 “只有两人吗?”卡克笑嘻嘻地问道。 “只有两人。我在这里只是到她们的住所里去拜访过,没有结识其他什么人。” “也许是姐妹俩吧?”卡克问道。 “母亲和女儿,”董贝先生回答道。 董贝先生低下眼睛,又把领带整整好,这时候经理卡克先生笑嘻嘻的脸容,没有经过任何过渡阶段,突然一下子转变成目不转睛、皱眉蹙额的脸容,眼光全神贯注地细细观察着董贝先生的脸,并露出丑恶的讥笑。当董贝先生抬起眼睛的时候,卡克先生的脸孔又以同样敏捷的速度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向他露出全部牙床。 “谢谢您的好意,”卡克说道,“我将高兴认识她们。说到女儿,使我想起,我见到过董贝小姐呢。” 血流突然涌上了董贝先生的脸。 “我冒昧地去看望了她,”卡克说道,“问她有什么事要交我办的,可是很不幸,除了——除了她的亲切的爱之外,我没能给她带来别的东西。” 这真像狼一般的脸孔啊!当他的眼光碰到了董贝先生的眼光时,从他张开的嘴巴中甚至可以看到那火热的舌头! “公司里的业务情况怎么样?”那一位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在沉默的时间中,卡克先生取出了一些便函和其他文件、票据。 “生意很清淡,”卡克回答道,“总的来说,我们最近运气不像往常那样好,不过这对于您来说没什么要紧。劳埃德商船协会1认为‘儿子和继承人’已经沉没了。幸好它从龙骨到桅顶都是保了险的。”—— 1劳埃德商船协会:伦敦当时经营海上保险业和船舶检查注册的一个团体。 “卡克,”董贝先生把一把椅子移近身边,说道,“我不能说那位年轻人盖伊曾给我留下好印象。” “也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经理插话道。 “可是,”董贝先生没有注意到他的插话,继续说道,“我真愿他当初没有乘这条船,当初没有派他去就好了。” “真可惜,您当初没早讲,是吧?”卡克冷冷地回答道,“不过,我想,到头来这倒会是件好事。我确实认为,到头来这倒会是件好事。我跟您说过没有,董贝小姐与我本人相互间还有着一点类似信任的关系呢?” “没有,”董贝先生严厉地说道。 “我毫不怀疑,”卡克在一段令人难忘的沉默之后继续说道,“不论盖伊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待在那个地方总比在这里待在家中要好得多。如果我处在,或者能处在您的地位的话,我将对这种情况感到满意。我本人是很满意的。董贝小姐年轻,轻信,如果她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作为您的女儿,也许还不够高傲。当然,这算不了什么。您跟我核对一下这些帐目好吗?” 董贝先生没有弯下身子去看那些摊在面前的帐单,而是往后仰靠在椅子中,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经理的脸。经理眼皮稍稍抬起一点,假装看着数字,而不去催促他的老板。他毫不掩饰他是出于对董贝先生体帖入微和有意不伤害他的感情才假装成这样子的;董贝先生坐在那里看着他的时候,明白他是有意关照他;他觉得,如果不是为了这一点,这位深受他信任的卡克本会说出更多更多的话的,但是董贝先生太高傲了,他不会请求他说。他在业务上也经常这样。董贝先生的眼光逐渐松弛下来,他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面前的票据上面;但是他在埋头研究的过程中经常停下来,重新看着卡克先生;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卡克先生就像先前一样,表露出他的殷勤,给他的老板留下了愈来愈深刻的印象。 他们就这样忙着业务;在经理的巧妙的引导下,董贝先生心中对可怜的弗洛伦斯产生和滋长着愤怒的思想,它正取代着往常对她冷酷的厌恶;就正在这些时候,被莱明顿老太太们所称颂的白格斯托克少校,正沿着街道有荫影的一边迈着步子,去向斯丘顿夫人进行一次上午的拜访;本地人手里拿着那些通常的随身用品,跟随在他后面;当少校到达克利奥佩特拉的闺房时,正是中午,所以他幸运地看到他的女王像平时一样坐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面对着一杯咖啡;为了使她能得到舒适的休息,房间被窗帘遮蔽得十分阴暗,在她身旁侍候的威瑟斯就像一个侍童的幽灵一样,朦胧不明地浮现出身形。 “什么讨厌的东西进来了?”斯丘顿夫人说道,“我不能容忍它。不管你是谁,快滚开!” “夫人,您不会忍心把乔-白撵走的!”少校在中途停下,抗议道,手杖挂在他的肩膀上。 “啊,是你呀,是吗?好吧,我改变主意,可以让你进来。” 克利奥佩特拉说道。 于是,少校就走进来,到了沙发旁边,把她可爱的手压到他的嘴唇上。 “坐吧,”克利奥佩特拉没精打采地摇着扇子,说道,“坐得远些,不要太挨近我,因为今天下午我虚弱得要命,感觉非常灵敏。你身上有一股太阳气。你简直就跟从热带跑来的人一样。” “确实,夫人,”少校说道,“过去有一段时候,约瑟夫-白格斯托克曾经被太阳炙烤过,烫出过水泡;那时候,夫人,在西印度群岛温室般炎热的气温下,他不由得不茁壮成长;当时大家都以花这个外号来称呼他。在那些日子里,夫人,谁也不知道白格斯托克,但大家都知道花——我们的花。花现在多少有些枯萎了,夫人,”少校说道,一边坐到一张椅子里,他比他残酷的神所指定的那张椅子要近好多,“可是它仍然是一株顽强的植物,就像常绿树一样四季长青。” 这时少校在房间黑暗光线的掩护下,闭上一只眼睛,像哑剧中的丑角一样摇晃着脑袋,他在扬扬得意之中也许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中风的边缘。 “格兰杰夫人在哪里?”克利奥佩特拉问她的童仆。 威瑟斯说,他猜想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很好,”斯丘顿夫人说道,“你出去吧,把门关上,我有事。” 威瑟斯走开以后,斯丘顿夫人身体没有移动,只是有气无力地把头转向少校,问他,他的朋友怎么样? “夫人,”少校喉咙里滑稽地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回答道,“就一个处在他这种境况中的人来说,董贝总算还不错。夫人,他目前的情况已到了危急万分的地步。他神魂颠倒了!董贝,他已经神魂颠倒了!”少校喊道,“他已经被刺伤得体无完肤了。” 克利奥佩特拉向少校敏锐地看了一眼,这和她接着讲话时假装的慢声慢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白格斯托克少校,虽然我对世界了解得很少,(我对我缺乏经验并不真正感到遗憾,因为我担心这世界是个虚伪的地方,充满了使人难受的陈规旧习;这里,大自然受到轻视,也很少听到心的音乐,心灵的表露,以及所有那些富于真正诗意的东西),可是我不会误会你话中的含意。你的话是暗指伊迪丝——我无比亲爱的孩子。”斯丘顿夫人用食指沿着眉毛移动着,说道,“你的这些话使最温柔的心弦在有力地颤动!” “夫人,”少校回答道,“坦率一直是白格斯托克家族的特点。您的话说对了。乔承认这一点。” “你所暗指的这一点,”克利奥佩特拉继续说道,“将会涉及我们可悲地堕落的本性很容易产生的那最令人感动的、最惊心动魄的和最神圣的情感,至少也是这些最优美的情感中的一种。” 少校把手放到嘴唇上,向克利奥佩特拉送去一个飞吻,仿佛要指明这正是她所谈到的情感。 “我觉得我虚弱无力。我觉得我缺乏在这种时刻应该能支持住一位母亲——不说是一个家长的精力,”斯丘顿夫人用她手绢饰有花边的边缘抹了抹嘴唇,说道,“但是在谈到这个对我最亲爱的伊迪丝非常重要的问题时,我不能不感觉到要昏过去似的。不过话说回来,坏家伙,既然你已经大胆地提到了它,既然它已经造成我极度的痛苦,”斯丘顿夫人用扇子触了触她的左胁,“我将不会逃避我的责任。” 少校在阴暗光线的掩护下,踌躇满志,得意扬扬,来回摇晃着他那发青的脸,并眨着龙虾眼,直到后来他呼哧呼哧地一阵阵喘起气来,因此在他的女朋友能继续说话之前,他不得不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转了一、两圈。 “董贝先生十分客气,”斯丘顿夫人终于恢复了说话能力之后,说道,“好多个星期之前跟你,我亲爱的少校,一道到这里来拜访我们,使我们感到光荣之至。我承认——请允许我坦率地说——,我是个易受冲动的人,可以说,我的心就好像亮在外面似的。我对我的弱点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的敌人也不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可是我并不后悔;我宁肯不要被冰冷无情的世界冻僵,对这责怪我倒是心安理得,处之泰然的。” 斯丘顿夫人整了整领子,捏了捏瘦削的喉咙,使它表面光滑些,然后十分扬扬自得地继续说道: “我接待董贝先生感到无比高兴(我相信,我最亲爱的伊迪丝也一样)。作为你的一个朋友,我亲爱的少校,我们很自然地事先就对他产生了好感。我觉得,我看到董贝先生充满了善良的心意,这是使人极能振奋精神的。” “董贝先生现在什么心也没有了,夫人,”少校说道。 “坏蛋!”斯丘顿夫人没精打采地看着他说,“请别吱声!” “乔-白一个字也不说了,夫人,”少校说道。 “董贝先生后来就不断到这里来拜访,”克利奥佩特拉揉平脸颊上的红粉,继续说道,“也许是发现我们纯朴和自然的风格中有什么吸引力吧——因为在自然中总是有一种魅力的——它是很引人入胜的——,他成了我们每天晚上小小聚会中的一员。当初我决没想到我会背负起这可怕的责任,那时候我鼓励董贝先生——” “上这里来随便串串门,夫人,”白格斯托克少校提示说。 “粗野的人!”斯丘顿夫人说,“你猜对了我的意思,但使用了讨厌的语言。” 这时斯丘顿夫人把胳膊肘搁在身边的一张小桌子上,用她认为优美和合适的姿态垂下手腕,悬吊着扇子来回摆动,一边说话一边赞赏着她自己的手。 “当我逐渐明白真相的时候,”她装腔作势地说道,“我所忍受过的痛苦真是太可怕了,我不想去细细说它;我的整个一生都跟我最亲爱的伊迪丝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美丽的宝贝孩子,自从那极讨人喜欢的人儿格兰杰死去以后,她简直把心也给掩藏起来了;看到她的容颜一天天地改变,真是世界上最令人伤心的事情。” 如果人们从那最伤心的痛苦对斯丘顿夫人所产生的影响来判断的话,那么她的世界并不是很难于忍受的,不过这只是顺便说说而已。 “人们都说,”斯丘顿夫人傻笑着说道,“我生活中十全十美的的珍珠伊迪丝像我。我相信,我们确实是相像的。” “世界上有一个人永远也不会承认有谁能像你,夫人,”少校说,“这个人的名字就是老乔-白格斯托克。” 克利奥佩特拉装着要用扇子打破马屁精的脑袋,但却又发了慈悲心,对他微笑着,继续说道: “如果我迷人的女儿继承了我的什么优点的话,坏东西!”坏东西是指少校,“那么她也继承了我的傻脾气。她有着强烈的性格——人们说我的性格也是很强烈的,虽然我不相信——,但是她一旦被感动了,她是极容易动心和敏感的。当我看到她憔悴下去的时候,我的心情是什么滋味啊!它简直要毁了我。” 少校向前伸出他的双下巴,表示安慰地噘着发青的嘴唇,假装出极为深切的同情。 “我们之间存在的信任:心灵的自由发展和思想感情的尽情倾吐,”斯丘顿夫人说道,“想起来真是动人。我们像是姐妹俩,而不像妈妈和女儿。” “乔-白就有这样的看法,”少校说道,“乔-白已讲过五万次了!” “别插嘴,粗鲁的人!”克利奥佩特拉说,“当我发现有一个问题我们避开不谈的时候,我的心情是什么滋味啊!在我们中间悬隔着一道——该叫什么——鸿沟。我的天真朴实的伊迪丝要变成我的模样了!自然,这是最沉痛难忍的心情。” 少校离开他的椅子,坐到挨近小桌子的那一张中。 “一天又一天,我看到了这一点,我亲爱的少校,”斯丘顿夫人继续说道,“一天又一天,我感觉到了这一点。一小时又一小时,我责备自己,过分的信任,过分的无猜无疑,它已造成了如此痛苦的结果;差不多一分钟又一分钟,我希望董贝先生会自己来解释,并解除我遭受的痛苦,这痛苦真使我精疲力竭。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亲爱的少校。我深深地悔恨——小心别打破咖啡杯子,你这笨手笨脚的人——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是个已经改变了的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我可以跟哪位好人商量。” 斯丘顿夫人曾经好多次采用,现在终于完全采用了温柔和信任的语气,白格斯托克少校也许受到这种语气的鼓励,就把手伸过小桌子,斜眼看着说道: “跟乔商量吧,夫人。” “既然这样,你这讨厌的怪物,”克利奥佩特拉把一只手递给少校,用另一只手中拿着的扇子轻轻地敲打他的指节,说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谈谈?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为什么你不跟我谈谈这方面的事?” 少校哈哈大笑,吻了吻她伸给他的手,又连连不停地哈哈大笑。 “董贝先生是不是像我所认为的心地真诚善良的人?”有气无力的克利奥佩特拉亲切地说道,“你认为他是真心实意的吗?我亲爱的少校?你认为需要跟他说说还是听他自便?现在请告诉我,亲爱的人,你的意见怎么样?” “我们要不要让他去跟伊迪丝-格兰杰结婚呢,夫人?”少校声音嘶哑地吃吃笑道。 “莫名其妙的东西!”克利奥佩特拉举起扇子去打少校的鼻子,说道,“我们怎么能让他去结婚?” “我说,夫人,我们要不要让他去跟伊迪丝-格兰杰结婚?”少校又吃吃地笑道。 斯丘顿夫人没有答话,而是十分调皮、十分快活地向少校微笑着;这位好色的军官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挑引,本想在她非常红的嘴唇上印上一个亲吻的,可是她却以十分可爱的、少女般的敏捷劲儿,用扇子挡住了。她这么做,也许是由于羞怯,但也许是由于她害怕嘴唇上涂染上的色泽会受到损害。 “夫人,”少校说道,“董贝是个人人想开采的金矿。” “啊,你这满身铜臭的势利小人!”克利奥佩特拉轻轻地尖声喊道,“真叫我毛骨悚然。” “夫人,”少校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继续说道,“董贝是真心实意的。约瑟夫这样说;白格斯托克知道这一点。乔-白正把他引到这一步。听凭董贝自己去吧,夫人。董贝是稳能到手的。你就跟过去一样行事好了,不要别的。请相信乔-白会把事情办到底的。” “你真的这样想吗,我亲爱的少校?”克利奥佩特拉问道。她虽然是一副没精打采的姿态,但却很机警、很敏锐地逼视着他。 “绝对是真的,夫人,”少校回答道,“世上无双的克利奥佩特拉和她的安东尼-白格斯托克在伊迪丝-董贝富丽堂皇的公馆中享受财富时,将会经常得意扬扬地谈到这一点。夫人,董贝的左右手,”少校在吃吃的笑声中突然停住,一本正经地说道,“已经到这里来了。” “今天早上?”克利奥佩特拉问道。 “今天早上,夫人,”少校回答道,“董贝曾经焦急地等待着他的来到,夫人,这说明了——请相信乔-白的话,因为乔是魔鬼般狡猾的人,”少校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鼻子,并眯缝着一只眼睛,这并没有改善他天生的美容,“这说明了董贝希望他得知这个消息,不用他告诉他或跟他商量。因为,夫人,”少校说,“董贝就跟魔王一样骄傲。” “这是个可爱的性格,”斯丘顿夫人吐字不清地说道,“它使人想起了我最亲爱的伊迪丝。” “唔,夫人,”少校说,“我已经作出了一些暗示,那位左右手明白了,我将再作出一些暗示,直到那天来到为止。董贝今天早上建议明天乘车到沃里克城堡1和凯尼尔沃思2去游览,动身之前先跟我们一起吃早饭。我是替他来送请柬的。您肯不肯赏光,夫人?”少校说,当他取出一张短笺时,他脸上扬扬得意,露出狡猾的神气,气都喘不过来;这张短笺是烦请白格斯托克少校转交给尊敬的斯丘顿夫人的;在这张短笺中,她的永远忠实的保罗-董贝恳求她和她和蔼可亲的、多才多艺的女儿同意参加这次建议中的游览。在附言中,这同一位永远忠实的保罗-董贝请求她向格兰杰夫人转致他的问候—— 1沃里克(warwick):英格兰沃里克郡的一个城镇,以古城堡著名;该城堡规模宏大,结构完整,收藏有精美绘画和兵器。 2凯尼尔沃思(kenilworth):也是英格兰沃里克郡的一个城镇。 “别说话!”克利奥佩特拉突然说道,“伊迪丝!” 这位可爱的母亲在发出这个惊叫声之后又重新装出那副没有精神、装腔作势的神态,这种情景简直是不可能描写的;因为她从来没有抛开过这个神态,大概除了坟墓之外,不论在其他任何地方她都不想,也不可能抛开这个神态的。但是她在脸孔、声音或神态中曾经在片刻间暴露出她曾经认真怀有一种目的或微弱地承认她怀有那个目的(不论这目的是高尚的或邪恶的),而当伊迪丝走进房间的时候,她就急急忙忙地驱除掉她曾一时暴露出的所有这些神色的任何阴影,懒洋洋地斜靠在长沙发上,又是原先那极为没精打采和有气无力的神态。 伊迪丝十分美丽和庄严,但却又十分冷淡和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对白格斯托克少校几乎没打招呼,向母亲敏锐地看了一眼之后,把一个窗子的窗帘拉开,在窗前坐下,望着外面。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斯丘顿夫人说道,“你这些时候待在哪里?我多么想看到你呀,我亲爱的。” “你刚才说你有事,所以我就没进来,”她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这对老乔太残酷无情了,夫人,”少校以他特有的殷勤说道。 “是很残酷无情,我知道,”她仍然望着外面,说道,说话时不动声色,十分傲慢;少校十分狼狈,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 “我亲爱的伊迪丝,”她的母亲慢声慢气地说道,“你知道,白格斯托克少校总的来说,是世界上最没用、最讨厌的人——” “妈妈,完全不必采用这种讲话方式,”伊迪丝回过头来说道,“这里就我们三个人。我们彼此了解。” 她俊俏的脸上平平静静地显露出的轻蔑表情(对她自己的轻蔑显然并不比对他们的少)十分强烈和深刻,因此她母亲原先发出的傻笑,尽管是习惯性的,也不得不在这种表情前顷刻间从唇边消失了。 “我亲爱的女儿,”她又开始说道。 “还不是个女人吗?”伊迪丝微笑着说道。 “你今天多么古怪,我亲爱的!请让我说,我的宝贝,白格斯托克少校替董贝先生送来了十分客气的请柬,建议我们明天和他一起吃早饭,然后乘车去沃里克和肯尼尔沃思。你去吗,伊迪丝?” “我去吗!”她重复着说道,她回过头来看母亲时,脸孔涨得通红,并急促地呼吸着。 “我知道你会去的,我亲爱的,”母亲漫不在意地说道,“我刚才问你,正像你所说的,是出于礼貌。这里是董贝先生的信,伊迪丝。” “谢谢你,我不想念它。”这就是她的答复。 “那么,也许还是由我亲自来复信好,”斯丘顿夫人说道,“本来,我曾想请你来当我的秘书的,我亲爱的。”由于伊迪丝一动不动,也不答腔,所以斯丘顿夫人就请少校把她的小桌子推近一些,打开桌子里面包含的写字台,替她取出笔和纸;少校十分顺从和热心地完成了这些殷勤的、合适的服务。 “写上你的问候吧,伊迪丝,我亲爱的?”斯丘顿夫人写到附言时,手中拿着笔,停下来问道。 “你爱写什么就写什么,妈妈,”她没有回头,漠不关心地回答道。 斯丘顿夫人随自己的心意写下去,不再要求她给予明确的指示;她写好之后就把它递给少校;少校把它作为一项宝贵的任务接受下来,装作要把它搁到挨近心的地方,但由于背心不安全,就只好搁在裤兜里。然后,少校向两位夫人作了极为优雅、极有骑士风度的告别;年老的夫人按照她往常的方式回了礼,年轻的夫人则脸对着窗子坐在那里,几乎觉察不到地把头点了一下;如果她毫无表示,让少校去猜想,她是没有听到他或注意到他,那么这反倒给少校多留一些面子呢。 “说什么她发生了变化,先生,”少校在归途中默想着;由于下午太阳当空,气候炎热,他就命令本地人拿着他的随身物品走在前面,他自己则在那位被放逐出国的王子的身影下走着;“什么变化呀,憔悴呀,等等,约瑟夫-白格斯托克决不会上当。压根儿没有那么回事,先生。这是不会发生的。但要是说到她们母女之间存在意见分岐——或者像那位母亲所说的,有一道鸿沟——,他妈的,先生,这倒似乎千真万确。真是奇妙极了!唔,先生!”少校喘着气,“伊迪丝-格兰杰和董贝倒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让他们打出个高低来吧!白格斯托克支持胜利者!” 少校想得正带劲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大声说出了最后这几个字,倒霉的本地人以为少校正在喊他,就站住脚跟,回过头来。本地人这忤逆的行动使少校火冒三丈,虽然他当时正洋洋自得,十分开心,但看到这个情况,就立即用手杖戳到本地人的肋骨之间,以后每隔短短一段时间又继续不断地捅捅他,直到旅馆为止。 少校穿礼服准备去吃晚饭的时候,怒气还没有消退。从靴子到发刷,凡是他手边拿得到的各种大小物品,都像阵雨一般纷纷投掷到黑仆人的身上。因为少校自夸对本地人进行了完美无缺的训练,他对严格的纪律稍有违犯,少校就逼迫他去完成教练以外的劳累的杂役。此外,少校还把本地人当作减轻痛苦以及其他身体病痛和精神苦恼的手段;看来本地人并没有白拿他那份菲薄的工资。 少校抛掉了手边所有的飞弹,使用了许多新的浑名来称呼本地人(这的确使他很有理由对英语词汇的丰富感到吃惊)之后,终于不得不系上领带。当他穿好衣服,觉得自己在这阵运动之后精神爽快、生气勃勃的时候,他就走下楼去跟董贝和他的左右手说笑逗趣。 董贝没有到房间里来,但是他的那位左右手却已经在那里;像往常那样,他那珍宝般的牙齿立即显示在少校眼前。 “唔,先生!”少校说道,“自从我荣幸地跟您见面以后,这段时间您是怎么度过的?出去走走没有?” “出去逛了仅仅半个小时,”卡克回答道,“我们很忙。” “业务上的事吧,是不是?” “好多琐碎的事情得处理完,”卡克回答道,“但是您知道——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在怀疑学校中受过教育,平时又不好交际的人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他突然停止,用一种可爱的坦率的语气说道,“但是对于您,白格斯托克少校,我觉得完全可以推心置腹。” “您使我感到光荣,先生,”少校回答道,“您可以把我当成您的知心朋友。” “那么,您知不知道,”卡克继续说道,“我发现我的朋友——不,我应当把他称为我们的朋友——” “您是指董贝吗,先生?”少校喊道,“您看到我站在这里了吗,卡克先生?您看到乔-白了吗?” 他很肥胖,肤色很发青,是不会看不到的,卡克先生就告诉他,他很高兴地看到了。 “那么,先生,您是看到了一位愿意赴汤蹈火去为董贝效劳的人了,”白格斯托克少校回答道。 卡克先生笑嘻嘻地说,他完全相信这一点。“少校,”他继续说道,“让我回到我没讲完的地方吧,我发现我们的朋友今天对业务不像往常那么专心致志了,您知不知道?” “真的吗?”兴高采烈的少校问道。 “我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不大集中,”卡克说道。 “天啊,先生,”少校喊道,“有一个女人在这里面作怪呢。” “说真的,我开始相信真有了,”卡克回答道,“最初当您似乎暗示这一点的时候,我还以为您可能在开玩笑呢,因为我知道你们军人——” 少校发出马一般的咳嗽声,摇晃着脑袋和肩膀,似乎在说,“不错,我们都是些爱开心逗乐的人,这用不着否认。”然后他抓住卡克先生的钮扣孔,凸鼓着眼睛,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她是个非常妩媚的女人,先生;她是个年轻的寡妇,先生;她出身于名门望族,先生;董贝已经深深地爱上她了,先生;对双方来说,这都是美好的匹配,因为她有美丽的姿色,高贵的血统和出众的才能,董贝则有巨大的财富;哪对夫妻能比他们有更多的东西呢?少校这时听到门外董贝先生的脚步声,就匆匆把话收住,说,卡克先生明天早上就可以看见她,他自己就可以作出判断了;由于精神激动并呼哧呼哧喘着气地咬着耳朵说了这些话,少校坐在那里,喉咙咕嘟咕嘟发响。眼睛里涌着泪水,直到晚饭开上为止。 少校像其他某些高贵动物一样,在进食的时候充分地显示自己。这时候,他坐在餐桌的一端,光辉四射;董贝先生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发出较弱的光芒;卡克则坐在餐桌的边旁,根据不同情况,把他的光线时而借给这一边,时而借给那一边,或让它消融在双方的光线之中。 在上第一、二道菜时,少校通常是神色庄重的,因为本地人遵照他通常的嘱咐,悄悄地在他周围摆放了各种配菜和调味瓶,少校把瓶塞拔出和在盘子里搅拌食品,有一阵子好忙。此外,本地人还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摆放了各种香料、佐料,少校每天用它们来刺激胃口,更不要说本地人还从那些奇形怪状的容器中给少校倒上好些不知名的饮料了。但是这一天,白格斯托克少校甚至在这样忙碌着的时候,还挤出时间来交谈;他的交谈是极为狡猾地用了心计的,为的是让卡克先生心眼开窍和暴露董贝先生的精神状态。 “董贝,”少校说道,“您什么也不吃,是怎么回事?” “谢谢您,”那位先生回答道,“我正吃着呢。我今天的胃口不很好。” “唔,董贝,您的胃口怎么了?”少校问道,“它跑到哪里去了?我敢发誓,您没把它掉在我们的朋友那里,因为我可以保证,她们今天吃午饭的时候也是没有胃口的。至少我可以保证,她们当中有一位是这样,至于是哪一位我就不说了。” 少校这时向卡克使了使眼色,充满了非常狡猾的神气,如果这时他的黑皮肤的仆人不待他嘱咐,理所当然地前来给他拍背,那么他也许已经滚到餐桌下面不见了。 当晚饭临近结束的时候,换句话说,当本地人站在少校身边,准备倒出第一瓶香槟酒的时候,少校变得更加狡猾了。 “把这倒满,你这无赖,”少校举起杯子说道,“把卡克先生的也倒满,还有董贝先生的。天主在上,先生们,”少校向他的新朋友眨巴着眼睛说道,这时董贝先生带着知晓底细的神情看着盘子,“让我们把这一杯奉献给一位神,乔感到自豪能认识她,并从远处恭恭敬敬地赞美她。伊迪丝,”少校说,“就是她的名字。天使般的伊迪丝!” “为天使般的伊迪丝干杯!”笑嘻嘻的卡克喊道。 “当然,为伊迪丝干杯!”董贝先生说道。 侍者们端着新菜进来,少校变得更加狡猾,但也更为庄重。“虽然在我们自己人中间,乔-白格斯托克可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谈论这个问题,先生,”少校把一个指头搁在嘴唇上,半对着卡克说道,“但他认为这个名字太神圣了,不能让这些家伙偷听了去。当他们在场的时候,先生,一个字也别说!” 从少校这方面来说,这样说是出于尊敬,也是很适当的;董贝先生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虽然听到少校那些暗指的话,董贝先生以他那冷冰冰的神情表现出不大好意思,但他显然并不反对这样的开玩笑,相反倒还巴不得这样。也许少校这天上午所推测的话是相当接近真实的:这位伟大的人物太高傲了,他不能在这种问题上正式跟他的总理商量或对他吐露心事,可是却又希望他能了解全部真情。不管情况怎么样,当少校使用他的轻炮时,董贝先生不时向卡克先生看上一眼,似乎很注意这炮火在他身上产生了什么样的作用。 可是少校得到了一位聚精会神听讲的人,并且也是一位世上无双的爱微笑的人——就像他以后经常说的,“总之,一位魔鬼般聪明和讨人喜欢的人”,他并不打算只跟他稍稍狡猾地暗示一下董贝先生之后就把他放走。因此,当桌布撤除以后,少校就充分表现自己是个讲团队故事和说团队笑话的能手,涉及的题材更加广泛,更加无所不包,真是丰富多彩,层出不穷;卡克由于哈哈大笑,赞赏不止,弄得精疲力乏(或许是假装成这样的);这时候董贝先生从他浆得笔挺的领带上面向前望去,好像是少校的主人或者像是个庄严的马戏团的老板,高兴地看着他的熊在精采地跳舞。 少校由于吃、喝和显示聊天的才能,嗓子变得十分嘶哑,再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这时候他们就开始喝咖啡。在这之后,少校问经理卡克先生,他是不是玩皮基特牌?他问的时候显然并不期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能,我能玩一点儿。”卡克先生回答道。 “也许您也能玩十五子游戏1吧?”少校迟疑地问道—— 1十五子游戏(backgammon):一种双方各有十五枚棋子,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的游戏。 “是的,也能玩一点儿。”露出牙齿的人回答道。 “我相信,卡克什么游戏都能玩,”董贝先生说,他躺在沙发上,就像一个没有铰链、没有关节的木头人一样,“而且玩得都很好。” 这两种游戏他确实玩得非常精明,少校感到大为惊奇,就随便地问他是不是能下棋。 “能,能下一点儿,”卡克回答道,“我有时不看棋盘就下赢——这不过耍点巧技罢了。” “天哪,先生!”少校眼睛睁得大大地说道,“您和董贝真是截然不同!他什么也不会玩。” “哦,他呀!”经理回答说,“他没有任何必要掌握这些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对于像我这样的人,它们有时倒是有用的。比方说现在,白格斯托克少校,它们就能使我跟您较量一番。” 也许人们所看到的,仅仅是这张很圆滑,张得很开的虚伪的嘴巴罢了,但是在这卑躬屈节、曲意奉承的简短话语背后,人们似乎还可以听到好像是狗的嗥叫声,人们在一刹那间可能以为那白白的牙齿就要去咬它们所谄媚的那只手呢。但是少校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董贝先生在游戏进行过程中一直躺在那里,半闭着眼睛沉思,直到睡觉的时间来临。 那时候,卡克先生尽管是个赢家,少校对他却有着极大的好感;当他就寝之前在少校房间里跟他告别的时候,少校还特别客气地派了本地人——他经常在他主人门口的地上铺一张席子睡觉的——拿着蜡烛,沿着走廊,郑重其事地把他送回房间。 卡克先生卧室中的镜面上有一个模糊的污点,它的反映也许是不真实的。但是那天夜里它映照出一个人的形象,这个人在幻想中看到一群人正睡在他脚边的地上,就像可怜的本地人睡在他主人的门口一样;这个人在他们中间选择着道路,非常恶意地看着下面,但是暂时还没有践踏那些向上朝着他的脸孔—— 第27章 阴影更阴暗了 经理卡克先生跟云雀一道起床,走出屋外,在夏天的晨光中散步。他在漫步闲游时,皱着眉头,沉思默想着;但是他的沉思似乎没有象云雀飞得那么高或者向着那个方向飞去;倒不如说它们一直待在地面老窠的附近,在尘土和虫子中间东寻西找,但是在看不见的高空中鸣叫的鸟儿,没有一只能飞得比卡克先生的思想更为遥远,更不是人的肉眼所能看到的。他完全控制住脸部的表情,因此人们除了能看出他是在微笑或他正在沉思外,很少有人能用清楚的语言来说明他的表情中还包含着一些什么内容。从他现在的表情来看,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深深思考着。云雀愈飞愈高,他的思想则愈陷愈深。云雀的曲调唱得愈来愈清脆,愈来愈嘹亮,他则沉浸在愈来愈庄严、愈来愈深切的沉默中。最后,云雀带着愈流愈急的急流般的歌声,头朝地猛冲下来,停落在他近旁一块在晨风中像河流般起着波浪的绿色麦田中,这时候他从他的遐想中惊醒过来,看看四周,突然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地微笑了一下,仿佛他面前有许多观众需要他去抚慰似的。他清醒以后,没有再陷入沉思,而是抹抹脸孔,好像唯恐不这样做,它就会起皱纹,泄露心中的秘密似的;他一边走一边微笑,仿佛在做练习一样。 也许是希望留下一个良好的初次印象,卡克先生这天早晨穿得很讲究,很整齐。虽然他的服装模仿他所服侍的那位伟大人物,经常带有几分谨严的特色,但他没有达到董贝先生那种拘束呆板的程度;这也许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那样未免滑稽可笑,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正好可以通过这另一种方式来表示他明白他们之间存在的差别与距离。确实,有些人认为,他在这一方面是他的冷若冰霜的恩主的确切的注释,而不是谄媚的注释——但是世界上的人们总是爱歪曲事实,卡克先生不能对这种恶癖负责。 经理卡克先生衣着整洁,华丽;脸色苍白,仿佛在阳光下褪了色似的;他那优雅的步伐更显出了草皮的柔软;他在草地和绿色的小路上漫步闲游,并沿着林荫道静悄悄地走去,直到该回去吃早饭的时候。卡克先生选了一条近路回去,一边走一边让牙齿露出来透透风,并高声说道,“现在去见第二位董贝夫人啦!” 他已走出了城镇的地界之外,回去走的是一条令人愉快的道路,树叶茂盛的林木投下了深沉的荫影,间或可以看到几条长凳,人们可以随意坐下休息。这不是一个时时都有人前去观光的胜地;在这静悄悄的早晨,它显得十分荒凉、僻静。这个地方就只有卡克先生一个人,或者他认为就只有他一个人在领略这里的一切风光。卡克先生这时的心情很像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本来毫不费劲就可以在十分钟之内到达目的地的,却觉得还有二十分钟可以让他磨蹭,所以他在粗大的树干中间漫游,走进走出,从这株树的前面绕到那株树的后面,在有露水的地面上编织成一个脚步的链条。 可是他发现,他原以为这个小树林里没有其他任何人的想法错了,因为当他轻轻地绕过一株大树的树干(这株大树古老的树皮形成了好多木瘤和相互叠盖的鳞片,就像犀牛或大洪水以前古代某些类似怪物的皮一样)时,他出乎意料地看见一个人坐在近旁的一条长凳上,本来他准备沿着他走的链条方向绕过它的。 这是一位衣着优雅,长得十分漂亮的女士;她的高傲的黑眼睛正凝视着地面,心中似乎正迸发出某种激情或进行着某种斗争;因为,当她坐在那里看着地面的时候,她把下嘴唇的一角咬在嘴里,胸脯上下起伏,鼻孔翕动,脑袋颤抖,愤怒的眼泪流到脸颊上,一只脚践踏着苔藓,好像她要把它踩得粉碎似的;但是他刚一看到这个情景,这位女士就带着疲乏和厌倦的神色高傲地站了起来,离开了长凳,在她的脸孔和身形中表露出来的是对她自己的美貌毫不在意和藐视一切的傲慢态度。 这时一直在观察这位女士的还有一位皮肤干枯起皱、十分丑陋的老太婆;从她的衣着来看,与其像吉卜赛人,倒不如更像那些在全国各地漂泊,轮流或同时从事乞讨、偷窃、补锅、用灯芯草编筐,队伍极为混杂的流浪者当中的一个;因为,当这位女士站起来的时候,这位老太婆就从地上爬起来——几乎好像是从地底下爬起来似的——,奇怪地走到她的前面,并挡住她的道路。 “让我来给您算个命吧,漂亮的夫人,”老太婆说道,她的下巴一动一动地有力咀嚼着,仿佛她黄色皮肤下面的骷髅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来似的。 “我自己能算,”她回答道。 “哎呀,漂亮的夫人,您算得不对。您坐在那里的时候没有算对。我看着您!给我一块银币吧,漂亮的夫人,我会算出您真正的命运。从您的脸孔看,漂亮的夫人,财富正在等着您呢!” “我知道,”那位女士苦笑了一下,并迈着高傲的步伐,从她的身边走过,“我早已知道这一点了。” “怎么!您什么也不给我吗?”老太婆喊道,“我给您算了命,您却什么也不给我吗,漂亮的夫人?那么,我不给您算命,您要给我多少?您得给我点什么,要不我就在您背后叫喊!”老太婆气急败坏地用哭丧的声音喊道。 这位女士将要从卡克先生的身边走过;当她从斜对面向小路走来的时候,他就离开树,迎面走上前去;当她走过时,他脱下了帽子,命令老太婆住嘴,这位女士点了点头,感谢他的干预,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那么您给我一点什么吧,要不我就在她背后叫喊!”老太婆尖声喊道,一边举起胳膊,向前推开他伸出的手。“要不,您听着,”她接着说,但这时她却突然降低了声音,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顷刻之间似乎忘掉了她愤怒的对象似的,“给我一点什么吧,要不我就在您背后叫喊!” “在我背后叫喊,老婆子!”经理把手伸进衣袋,回答道。 “是的,”老太婆眼光直盯盯地没有离开他,并伸出她那皱巴巴的手,说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卡克抛给她一个先令,问道,“你知道这位漂亮的夫人是谁?” 老太婆就像古时候在膝盖上放着栗子的水手的妻子一样有力地咀嚼着,又像那要讨吃几个栗子而没有讨到的女巫一样怒目而视1;她捡起先令,又像一只螃蟹或一堆螃蟹(因为她那两只交替着一伸一缩的手可以代表两只螃蟹,她那蠕动着的脸孔又可以代表六只)一样退回来,蹲在一个满是木纹的老树根上,从帽顶里抽出一支短短的黑烟管,划了一支火柴,点着了它,默默地抽着烟,同时凝视着向她问话的人。卡克先生大笑着,转过了身子—— 1莎士比亚戏剧《麦克佩斯》第一幕第三场: 女巫甲:“一个水手的妻子坐在那儿吃栗子,啃呀啃呀啃呀地啃着。‘给我吃一点,’我说。‘滚开,妖巫!’那个吃鱼吃肉的贱人喊起来了。……” “好吧!”老太婆说道,“一个孩子死了,一个孩子活着。一个老婆死了,一个老婆来了。去迎接她吧!” 经理不由自主地又回过头去,停住了脚步。老太婆没有从嘴里取出烟管,一边抽烟,一边有力地咀嚼着和嘟囔着,仿佛在跟一位看不见的亲友谈话似的,同时用指头指着他前进的方向,大笑着。 “你说些什么,疯子?”他问道。 老太婆闭着嘴用牙根咀嚼着,牙齿发出卡嗒卡嗒的响声,同时抽着烟,并依旧指着前方,但一句话也不说。卡克先生不怎么客气地说了声再见就继续向前走去;但是当他走到拐弯的地方,转过头去望到那个老树根时,他仍然看到那个指头指着前方,并觉得听到老太婆在尖声叫道:“去迎接她吧!” 他到旅馆时看到,一餐精美的宴席已经准备就绪;董贝先生、少校以及早餐都在等待着两位女士。无疑,个人的素质与这类事情的发展有很大关系;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食欲完全超出于柔情之上。董贝先生很冷静、沉着,少校则非常激动和生气,他焦急不安,怒气冲冲。终于,门被本地人推开了;过了一段时间,一位花枝招展、但却不很年轻的夫人出现了;刚才那段时间就是她有气无力地慢慢走过走廊时占去的。 “我亲爱的董贝先生,”夫人说道,“我担心我们来迟了,但是伊迪丝一早就跑出去寻找一个景致优美的地方画画,让我一直在等着她。虚伪透顶的少校,”她向他伸出一个小指头,“你好吗?” “斯丘顿夫人,”董贝先生说道,“请允许我来向您介绍一下我的朋友卡克,他将对此感到极为荣幸,”董贝先生不由自主地在“朋友”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好像是要说,“并不是真的如此,我是允许他享受这份特殊光荣。您过去听我说到过卡克先生的。” “真的,我高兴极了。”斯丘顿夫人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地说道。 卡克先生自然也高兴极了。如果斯丘顿夫人是(他最初以为她是)他们昨夜曾为她举杯祝酒的伊迪丝,他不是会为董贝先生感到更大的高兴吗? “啊,我的天,伊迪丝在哪里?”斯丘顿夫人向四周看看,高声喊道。“她还在门口嘱咐威瑟斯把这些画镶嵌在什么镜框里的事呢!我亲爱的董贝先生,是不是劳驾您——” 董贝先生早已出去找她。不一会儿,他回来了,胳膊里挽着卡克先生在树下遇见的那位衣着优雅、长得十分漂亮的女士。 “卡克——”董贝先生开始说道;但是他们早已认识了,这一点是这么明显,董贝先生惊奇地停住了。 “我很感谢这位先生,”伊迪丝庄严地低下了头,说道,“他使我刚才摆脱了一个乞丐无休无止的讨厌纠缠。” “我很感谢我的好运气,”卡克先生深深地鞠着躬,说道,“使我有机会向一个我自豪能成为她奴仆的人做了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 当她的眼光在他身上停了一刹那,随即又落到地上的时候,他在这明亮和敏锐的一瞥中看出一种怀疑:他并不是在进行干预的时候,刚刚到达那里,而是先前就在悄悄地观察她的。当他看出这一点的时候,她在他的眼光中看到:她的猜疑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真的,”斯丘顿夫人曾在这些时间中通过长柄眼镜细细观察卡克先生,并称心满意地说,他怀有一片善良的心意(她是对少校这么说的,虽然口齿不清,但仍能听得出来),“真的,这是我平生听到过的最美妙动人的巧合中的一个。想一想吧!我最亲爱的伊迪丝,这分明是命中注定的,真叫人想把两手交叉在胸前,像那些邪恶的土耳其人一样说,除了——那叫什么来的以外,那就没有——他叫什么名字——和你可以在他的预言者里称为什么的了!” 伊迪丝不屑校正这句引自可兰经、被引得非常可笑的引语,但董贝先生感到有必要说几句客气话。 “这使我感到万分高兴,”董贝先生很做作地向女士们献示殷勤,说道,“一位像卡克这样跟我本人关系这么密切的先生能光荣和幸福地给格兰杰夫人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董贝先生向她鞠了一个躬,“但这使我感到有些痛苦,说真的,我妒嫉卡克,”他不知不觉地在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好像他知道这一定使人感到这是个很惊人的说法似的;“我妒嫉卡克,因为我本人不曾有那样的光荣和幸福。”董贝先生又鞠了一个躬。伊迪丝除了撇了一下嘴外,一动也不动。 “真的,先生,”少校看到侍者前来通知去吃早饭,就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喊道,“使我感到惊奇的是,没有一个人能光荣和幸福地用枪射穿这些乞丐的头而不被抓去讯问的。但是这里有一只胳膊愿意为格兰杰夫人效劳,如果她肯接受它,把这份光荣赐给乔-白的话;现在乔能为您作出的最大的效劳,夫人,就是领您到餐桌去!” 少校说了这些话,就把胳膊递给伊迪丝;董贝先生和斯丘顿夫人在前面领路;卡克先生走在最后,笑嘻嘻地望着这些人。 “我十分高兴,卡克先生,”母亲夫人吃早饭时通过她的长柄眼镜又对他赞赏地细细观察了一次之后,说道,“您这次访问,正巧碰上和我们今天一起出去游览。这是一次令人心醉神往的旅行!” “跟这样一些高贵的人们在一起,不论到哪里去旅行,都是令人心醉神往的,”卡克回答道,“但我相信,这次旅行本身就是充满了兴趣的。” “啊!”斯丘顿夫人显得欢天喜地而又有气无力地小声尖叫了一声,然后大声说道,“城堡是多么可爱啊!——使人联想起中世纪——以及所有这一类事情——真是优美极了。难道您不特别喜欢中世纪吗,卡克先生?” “喜欢极了,确实是这样,”卡克先生说道。 “多么可爱的时代啊!”克利奥佩特拉喊道,“是那么充满了信仰!是那么生机蓬勃,气势磅礴!是那么美丽如画!是那么彻底地涤除了庸俗习气!啊,天啊!如果能为我们这可怕的时代只要稍微多留下一些诗意的话,那该多好啊!” 斯丘顿夫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敏锐地注视着董贝先生;董贝先生在看着伊迪丝;伊迪丝则在听着,但没有抬起眼睛。 “我们是可怕地真实,卡克先生,”斯丘顿夫人说道,“是不是?” 很少有人能比克利奥佩特拉有更少的理由抱怨他们的真实性了,因为凡是能进入任何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的身体组成部分中去的虚假的东西,她身上都有了。1但是卡克先生仍对我们的真实性表示惋惜,并同意我们在这方面受到了很苛刻的待遇—— 1这里指斯丘顿夫人已衰老,身体中的许多器官已不能真正起作用了。 “城堡里的图画真是绝世佳作!”克利奥佩特拉说道,“我希望,您很喜欢图画吧?” “您可以相信我,斯丘顿夫人,”董贝先生一本正经地鼓励着他的经理,说道,“卡克对图画有着很高的审美力,很有鉴赏图画的天赋才能,他本人还是一个很可称许的画家。我相信,他看到格兰杰夫人的绘画风格和技巧将会感到很高兴的。” “他妈的,先生!”白格斯托克少校喊道,“我看,您这卡克真是了不起,什么都行!” “哦!”卡克谦逊地微笑着说道,“您太夸奖我了,白格斯托克少校!我能做的事很少,可是董贝先生在评价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感到几乎有必要获得的微不足道的技能时,总是这么宽宏大量,而他本人在完全不同的领域中是远远超出于我之上的——”卡克先生耸耸肩膀,表示请求他免去进一步的恭维,就没有再说别的话了。 在这些时间中,伊迪丝一直没有抬起眼睛,只有当她母亲在语言中闪发出热烈的情绪时,她才向那位老夫人看一眼。但是当卡克先生停止讲话的时候,她向董贝先生看了一秒钟。仅仅是一秒钟,但是在她的脸上却匆匆地掠过了一丝轻蔑的疑讶的表情,不过一位笑嘻嘻地坐在餐桌旁的人注意到它了。 当她低下黑色的眼睫毛时,董贝先生抓住时机,把她的眼光给捕捉住了。 “很遗憾,您过去常去沃里克吗?”董贝先生问道。 “去过几次。” “我担心,这次参观您会觉得沉闷乏味吧。” “哦不,一点也不。” “啊,你就像你的表哥菲尼克斯,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斯丘顿夫人说道,“他到沃里克城堡去过一次,以后就又去了五十次。可是如果他明天到了莱明顿——我真希望他能来啊,亲爱的天使!——那么第二天他就会进行第五十二次参观了。” “我们都是很热心的人,是不是,妈妈?”伊迪丝冷冷地微笑着说道。 “也许是过分热心了,使我们都不能安静下来了,我亲爱的,”母亲回答道,“但是我们不用抱怨。我们兴高采烈的情绪就是最好的报酬。就像你的表哥菲尼克斯所说的,如果剑磨破了——叫什么来的——” “也许是鞘吧,”伊迪丝说。 “一点不错——如果剑把鞘磨破得太快一点儿,你知道,我亲爱的,那是由于剑锃亮发光的缘故。” 斯丘顿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想要在这把锋利的剑的表面投下一个阴影,使它那锃亮的光芒暗淡一些似的;她的敏感的心就是这把剑的鞘;然后她仿效克利奥佩特拉的姿态,头歪向一边,沉思而又亲切地看着她的可爱的孩子。 当董贝先生第一次对伊迪丝说话的时候,伊迪丝把脸朝着他;以后当她跟母亲讲话的时候,以及当她母亲跟话讲话的时候,她都一直保持着这个姿态,好像如果他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她就一直在对他显示出她的殷勤似的;在这纯粹出于礼貌的姿态中包含着一些几乎是对抗的东西,或者说是一项她无可奈何勉强参加的交易。这种情景同样被笑嘻嘻地坐在餐桌旁的那一个人注意到了。这使他想起了他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形,那时她以为树林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董贝先生没有其他的话要说,就建议启程——这时早餐已经完毕,少校像蟒蛇一样,把肚子塞得饱饱的。遵照董贝先生的嘱咐,一辆双马四轮大马车正在等待着;两位夫人,少校和他本人坐在马车里面;本地人和脸无血色的侍童登上车夫的座位,托林森先生留在家中;卡克先生骑着马,跟随在后面。 卡克先生与马车相距一百码左右,在后面让马慢跑着;在整个行程中他一直在注视着马车,仿佛他真的是只猫,马车里的四位乘客是耗子似的。不论他是看着道路的这一边还是看着那一边,——是看着远方的风景:波浪般起伏的丘冈、风车、谷物、青草、豆田、野花、农场、干草堆、树林上空的尖塔,——还是向上看着阳光灿烂的天空:蝴蝶正在他头的四周翩翩飞舞,鸟儿正在鸣唱着歌曲,——还是向下看着树枝的阴影相互交错,在路上形成了一条摇摇晃晃的地毯,——还是直看着前面:悬垂的树木形成了长廊和拱门,只有从树叶缝中渗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线,因而阴暗不明,——不论他向哪里看,他的一只眼角总是一直注视着朝向他的董贝先生的拘板的头,注视着在他们中间旁若无人、目空一切地低垂着的女帽上的羽毛,那高傲的神态就跟他不久前他看到她低垂着眼皮时的神态一模一样,也跟她面对着现在坐在对面的人时的神态丝毫不差。有一次,也只有那一次,他留神的眼光离开了这些注视的对象;当时他跳过一道低矮的树篱,越过田野奔驰,以便能赶过马车,抢先站在旅途终点,把夫人们搀扶出来。那时,仅仅在那时,当她起初表示出惊讶时,他在瞬刻间碰到了她的眼光;但是当他用柔嫩的白手接她下车时,她跟先前一样,假装根本没有看见他。 斯丘顿夫人坚决要由她本人来照顾卡克先生,并向他指点城堡的美景。她决心要由他的胳膊挽着她,也由少校的胳膊挽着她走。对于那位不可救药的人物,那位在诗的领域中最不开化的野蛮人来说,他处在这样的伴侣中间是能得到益处的。这个偶然的安排使董贝先生可以随意护送伊迪丝。他也就这样做了。他以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庄严的风度,高视阔步地在他们前面穿过城堡的各个宫殿。 “这些以往的岁月是多么美妙啊,卡克先生,”克利奥佩特拉说道,“这些雄伟壮丽的堡垒,这些可爱古老的地牢,这些有趣的拷问室,还有那情节离奇的复仇,美丽如画的袭击与围攻,以及所有使生活真正可爱的东西!我们现在已经堕落得多么可怕啊!” “对,我们已经可悲地退化了,”卡克先生说道。 他们的谈话有一个特点,就是:斯丘顿夫人尽管大喜若狂,卡克先生尽管文雅有礼,他们两人却全都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董贝先生和伊迪丝。虽然他们都善于交谈,但他们却都有些心不在焉,结果都是信口开河,东拉西扯。 “我们已完全失去了信仰,”斯丘顿夫人说道,一边把她的满是皱纹的耳朵向前凑近一些,因为董贝先生正在对伊迪丝说什么,“我们已失去对那些亲爱的老男爵的信仰,他们是最讨人喜欢的人物;我们也失去了对那些亲爱的老教士的信仰,他们是最好战的人们;甚至我们也已失去了对难以估价的女王贝斯1的时代的信仰——她就在那里的墙上——,那真是多么可贵的黄金时代啊!亲爱的人儿,她充满了善良的心意!还有她那可爱的父亲,我希望您非常喜爱哈里八世2吧!”—— 1指英国女王伊利莎白一世(elizabeth1,公元1533-1603年,在位时间为1558-1603年,共45年)。 2指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公元1491-1547年,在位时间为1509-1547年)。 “我十分钦佩他,”卡克说道。 “多么直率!”斯丘顿夫人喊道,“是不是?多么魁伟!是个真正的英国人。那可爱的眯缝着的小眼睛和那仁慈的下巴,构成了多么美的一幅肖像啊!” “啊,夫人!”卡克突然停住,说道,“可是您既然谈到了图画,那您看前面就有一幅!世界上有哪一个画廊能陈列出这样的作品呢?” 这位笑嘻嘻的先生一边说,一边通过门口指着董贝先生和伊迪丝两人正站在另一间房间中间的地方。 他们没有交谈一句话,也没有交换一次眼光。他们胳膊挽着胳膊,但是如果海洋从他们中间滚滚流过,那么他们也不会比他们现在看去那么疏远。甚至他们两人的高傲也各有特色,互不相同,这一点使他们更加格格不入;如果一位是世界上最高傲的人,另一位是世界上最恭顺的人,那么他们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遥遥相隔。他,自负不凡,刚强不屈,拘泥呆板,神色严厉。她,非常的可爱和优美,但却把自己、他以及周围的一切全都不放在眼里;她在眉毛和嘴唇中表露的高傲鄙弃着她自己身上所具有的魅力,仿佛它们是她所痛恨的徽章或号衣似的。他们是多么毫不相配,多么相互对立,多么勉强地被一条由不幸的偶然机会的链条连结在一起,因此不难想象,他们四周墙上一幅幅图画都对这不自然的结合感到震惊,都以不同的表情观察着它。严厉的骑士和武士皱着眉头怒视着他们。一位教士举着一只手,宣告来到上帝圣坛前面的这对男女是对宗教的亵渎。风景画中平静的湖水,在深处映照着太阳,问道,“如果没有其他更好逃脱的途径,难道就不能投水自尽吗?”废墟喊道,“请看这里吧,我们和情意相斥的时代结了婚,现在落得了一个什么下场?”生性敌对的动物在相互残杀,好像成了对他们有教训意义的实例。爱神和丘比德惊恐地逃走了,而那些殉难者在他们的画出的灾难历史中并没有遭受过像他们这样的痛苦。 然而,斯丘顿夫人看到了卡克先生引起她注意的图画,是那么销魂动魄,所以她情不自禁地有些大声地说道,这是幅多么可爱、多么充满了心灵的图画啊!伊迪丝听到了,回过头来看看,脸孔愤怒地涨得通红,一直红到头发根。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知道我在赞美她呢!”克利奥佩特拉几乎胆怯地用阳伞拍了一下她的背,说道,“我的心肝宝贝!” 卡克先生又看到了他在树林里出乎意料地亲眼看到的内心斗争。他又看到了高傲的倦怠与冷淡取代了它,就像一朵云似地把它掩盖了。 她没有向他抬起眼睛,只是命令式地把眼睛稍稍地动了动,似乎招呼她母亲走近她。斯丘顿夫人认为领会这个暗示是合适的,就和她两位陪随的骑士很快走向前去,从那时起就一直走在她女儿近旁。 卡克先生现在没有什么吸引他注意的东西,就开始谈论图画,并选出那些最好的,指给董贝先生看;这时他没有忘记按照平时熟悉的方式突出董贝先生的伟大身份,并给他调整一下目镜,找出图画目录中现在正在看到的图画名称,以及给他拿手杖,等等,以表示对他的尊敬。说实在的,这些服务与其说是出于卡克先生的主动,还不如说是出于董贝先生的倡议。董贝先生喜爱显示他的权力,他用不很威严,对他来说是随随便便的语气说道,“喂,卡克,请您帮助我一下,好吗?”那位笑容满面的先生总是高高兴兴地遵命照办。 他们参观了图画、城墙、桅楼守望台,等等。当他们仍然是走在一起的一小群人时,少校正在消化食物,昏昏欲睡,处在默默无闻的状态中;这时候,卡克先生成了个爱交谈和使人高兴的人。最初,他主要是跟斯丘顿夫人攀谈,但是由于那位敏感的夫人对艺术作品是那么欣喜若狂,在第一刻钟内她除了像打呵欠似地大大地张开嘴巴直呵气之外,就不能再做别的了(她说,它们完全是灵感的杰作,这是她之所以作出那种兴高采烈的表示的原因),因此他就把注意力转向董贝先生。董贝先生除了偶尔说一句,“说得很对,卡克,”或“不错,卡克”之外,很少讲别的,但他默默地鼓励卡克继续说下去,内心非常赞许他的行为,因为他认为总得有人说话才好;卡克先生的说话可以说是从母公司分出去的子公司,完全代表了他本人,它可能会使格兰杰夫人感到有趣。卡克先生极为谨慎,从不冒失地直接对那位夫人说话,但是她似乎在听着,虽然从不看他;有一、两次,当他把他那独特的谦恭的态度表现得异乎寻常的时候,那若隐若现的微笑就偷偷地掠过她的脸庞,不像一道光线,而像是一个深沉的黑影。 沃里克城堡终于被详尽无遗地参观完毕,少校也已精疲力竭,至于斯丘顿夫人那就更不用说了;说真的,她按照她的那种特殊方式来表露内心的高兴已表露得愈来愈频繁了。这时,马车已重新准备好,他们前去附近的几个名胜地点。董贝先生彬彬有礼地说,格兰杰夫人如能亲手用她的妙笔给其中的一个风景区画一幅素描(即使画得潦草一些也行),那么对他来说这将是这愉快日子的一个纪念品(虽然他并不需要那些可以现成买到的纪念品),他一定会永远给予很高的评价;这时董贝先生又鞠了一个躬。消瘦的威瑟斯腋下夹着伊迪丝的速写簿,斯丘顿夫人立即嘱咐他把它送来;马车也停了下来,好让伊迪丝画画,这幅画是董贝先生打算和他的其他珍贵物品保存在一起的。 “不过我担心我太麻烦您了,”董贝先生说道。 “一点也不。您希望画哪个地方?”她像先前一样怀着迫不得已的殷勤转向他,回答道。 董贝先生又鞠了一个躬,这使他浆硬了的领带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他请画家来决定这个问题。 “我倒觉得最好由您自己来挑选,”伊迪丝说道。 “那么,”董贝先生说,“假定说,就从这里画起。这看来倒是个可以画画的好地方,或者——卡克,您觉得怎么样?” 碰巧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树林,很像卡克先生今天早上用脚步走出链条图案的那个树林;有一株树下有一条长凳,非常像他链条中断的那个地方。 “我可不可以向格兰杰夫人十分冒昧地建议,”卡克说道,“那个地方是个有趣的、甚至可以说是个奇妙的景色吧?” 她的眼睛顺着他马鞭所指的方向看去,又迅速地抬起眼睛看看他的脸。这是她被介绍认识以后第二次交换的眼光,简直就和第一次眼光一模一样,只是它的表情更为明白罢了。 “您喜欢那里吗?”伊迪丝问董贝先生。 “它将会使我心醉神迷,”董贝先生对伊迪丝说。 因此,马车就开往董贝先生将会对它感到心醉神迷的地点;伊迪丝没有从座位上移动,并用她通常高傲的冷淡的表情打开了速写簿,开始速写。 “我这些铅笔的头都不尖了,”她停止画画,把它们一支支翻看着,说道。 “请允许我,”董贝先生说,“不过卡克比我做得更好,他懂得这些事情。卡克,劳驾您给格兰杰夫人弄一弄这些铅笔。” 卡克先生骑到挨近格兰杰夫人座位的马车门口,放开缰绳,让它掉落在马脖子上;然后笑嘻嘻地鞠了个躬,从她手中取来铅笔,坐在马鞍上,不慌不忙地削着铅笔。削完之后,他请求由他拿着,她什么时候需要,他就什么时候递给她;这样,卡克先生就留在格兰杰夫人的身边,看着她画画,一边对她非凡高超的技巧,特别是画树木的技巧,说了许多恭维的话。董贝先生这时好像是个十分可敬的幽灵似的,他站在马车中,也在看着;克利奥佩特拉和少校则像两只老鸽子一样在互相调情。 “您觉得这样就行了,还是需要我最后再润色一下?”伊迪丝把速写递给董贝先生看时,问道。 董贝先生说,这已经十全十美,一笔也不需要再修饰了。 “真是了不起,”卡克先生露出他全部红色的牙床来支持他的称赞,说道,“我根本没料想到会看到这么美丽、这么非凡的珍宝!” 这些话也完全可以用来称赞画家本人,就像称赞画一样;不过卡克先生的态度是毫无掩饰的,他不仅嘴上这么说说而已,而且他的整个心眼也都是这样想的。因此,当图画被放在一边给了董贝先生,速写的器具、材料被收拾起来的时候,他仍维持着这种神态;在这之后,他把铅笔递过去(她接过去的时候,对他的帮助冷冷淡淡地表示了一下感谢,但一眼也没有看他),勒紧僵绳,退回去,重新跟随在马车后面。 他骑着马的时候,也许想到:甚至连这种无足轻重的速写也仿佛买卖成交似地画出并交给了买主。他也许想到:虽然她对他的请求毫不踌躇地就立即同意,可是当她弯下身子画画或看着远方被写生的景物时,她那傲慢的面容是一个正在从事一笔肮脏的、卑鄙的交易的高傲的女人的面容。他也许正在想着这些事情,但他当然还在微笑着,而当他似乎随意地看看四周,享受着新鲜的空气和骑马的乐趣的时候,他的一个眼角却经常敏锐地注视着马车。 他们到凯尼尔沃思人们常去参观的遗迹游览了一番,又到另一些风景地区去观光;斯丘顿夫人提醒董贝先生,正如他观看她的图画时所曾看到的,大部分风景伊迪丝过去都已速写过;这样,这一天的旅行就结束了。斯丘顿夫人和伊迪丝被马车拉到她们的住所;克利奥佩特拉和蔼亲切地邀请卡克先生晚上跟董贝先生和少校一道回到她们那里去听伊迪丝演奏音乐;这三位先生就回到旅馆去吃晚饭。 这天的晚饭和昨天的晚饭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少校更增加了二十四小时的得意,却不像昨天那么神秘了。大家又为伊迪丝举杯祝酒。董贝先生又愉快地感到不好意思。卡克先生则充分表示兴趣和称赞。 斯丘顿夫人的住所里没有别的客人。伊迪丝的图画摆满了房间四处,也许比平时更多一些。脸无血色的童仆威瑟斯端上了比平时浓一些的茶。竖琴在那里;钢琴在那里;伊迪丝唱歌和演奏了。但是甚至伊迪丝的音乐也是用同样毫不通融的方式、按照董贝先生的定单演奏的,情况就像下面所叙述的: “伊迪丝,我亲爱的,”斯丘顿夫人在用茶过了半个小时之后说道,“我知道,董贝先生非常想听你的音乐,简直想得要死了呢!” “妈妈,说实在的,董贝先生现在还活着,他自己可以开口。” “我将非常感谢,”董贝先生说道。 “您希望听什么?” “钢琴好吗?”董贝先生迟疑地建议道。 “随您的便。您只要挑选就行。” 于是她就开始弹钢琴。演奏竖琴时的情形也与这一样。在选择她所唱和所演奏的乐曲时的情形也与这一样。对于他强加给她,而没有强加给其他人的愿望,她是那么生硬和勉强地、但却又是那么迅速和明显地顺从;这一切是那么引人注目,所以卡克先生手中的皮基特牌没有阻挡住他的视线,而是在他敏锐的眼睛中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他也没有忽略了这个事实:董贝先生显然对他的权势感到自豪,并且喜爱显示它。 虽说如此,卡克先生玩牌还是玩得很高明;他和少校玩了几局,和克利奥佩特拉玩了几局(克利奥佩特拉对董贝先生和伊迪丝机警的注意力是任何山猫也难以超过的),他高超的技巧甚至使这位母亲夫人增加了对他的好感;告别时他对他明天早晨必须回伦敦去感到惋惜,克利奥佩特拉则相信:感情上的一致不是经常遇见的事情,所以这决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希望是这样,”卡克先生跟着少校走近门口时,意味深长地向着远处的那一对看了一眼,说道,“我也这么想。” 董贝先生向伊迪丝作了庄严的告别之后,向克利奥佩特拉的长沙发弯了弯身子,或接近于弯了弯身子,低声说道: “我已经请求格兰杰夫人允许我在明天上午去拜访她——为了一个目的。她已约定拜访的时间是十二点钟。夫人,我是不是可以希望在这以后再高兴地在家里看到您?” 克利奥佩特拉听到这些自然是需要猜测的话之后,非常兴奋、激动,因此她只能闭上眼睛,摇晃着脑袋,并把手向董贝先生伸过去;董贝先生真不知该怎么办,就把它放下了。 “董贝,来吧!”少校在门口向里探望着,说道,“他妈的,先生,老乔想出个绝妙的主意;为了纪念我们两人和卡克,建议把皇家旅馆的名称改为‘三个快活的单身汉’吧”,少校一边说,一边拍着董贝先生的背,并回过头来向夫人们眨巴着眼睛,这时血可怕地快涌到他的头上,然后他就领着董贝先生离开了。 斯丘顿夫人躺在沙发上休息,伊迪丝则远远地坐在竖琴旁边,默默无言。母亲一边玩弄着扇子,一边不止一次地偷偷地看着女儿,但是她不应当去打搅女儿;女儿这时正低垂着眼睛,忧闷地沉思着。 她们这样坐了整整一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斯丘顿夫人的侍女按照惯例跑来做她就寝的准备工作为止。这位侍女一到夜间与其说是一个女人,倒不如应当说是一个拿着标枪和沙漏的骷髅,因为她的接触就跟死神的接触一样。涂染上颜色的脸孔在她的手下显出了皱纹;身形蜷缩了,头发脱落了,弯弯的黑眉变成了稀稀落落的几根灰毛;苍白的嘴唇干瘪了,皮肤像死尸一样灰白和松弛;克利奥佩特拉原先所在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个年迈的、疲乏的、枯黄的、脑袋颤抖的、眼睛发红的女人,被卷在一件油污的法兰绒长外衣中,就像一个肮脏的包袱一样。 当房间里又只有她们母女两人的时候,她对伊迪丝说话时,甚至连声音也改变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厉声问道,“你约他明天到这里来?” “因为你已知道了,”伊迪丝回答道,“妈妈。” 她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用了极为讥讽的语调。 “你知道他已买了我,”她继续说道,“或者他明天将买我。他已考虑好这宗买卖;他已把它向朋友们显示;他甚至还很得意;他觉得它对他很合适,价钱也许还很便宜;他明天就要买了。上帝啊,我就是为了这而活着的,我感觉到了这一点!” 有意识的自卑自贱,一百个极为激动与高傲的女人的炽烈的愤怒,全都凝集在一张美丽的脸孔中;这张脸孔掩藏在两只雪白的胳膊中。 “你是什么意思?”发怒的母亲回答道,“难道你不是从小就——” “从小!”伊迪丝看着她,说道,“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你让我度过了什么样的童年?在我认识我自己或认识你之前,甚至在我明白我每新学会一种炫示自己的手段所包藏的卑鄙与邪恶的目的之前,我早已成了个女人,狡猾,奸诈,唯利是图,设下圈套去引诱男人。你生下的就是个女人。你看看她吧,今晚正是她最得意的时候。”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敲打着自己美丽的胸脯,仿佛她想要把自己打倒似的。 “看着我吧,”她说道,“我从来就不知道诚实的心和爱情是什么样的。看着我吧,小时候跟小朋友一起做游戏的时候,我就被教会了耍花招,设圈套;我在青年时代——就老谋深算来说,已可以称得上是老年了——,被嫁给了一个我对他毫无感情而只是漠不关心的人。看着我吧,他让我当上了寡妇,他自己则在还没有继承遗产之前就死去了——这是上帝对你的最后审判!罪有应得!——你再告诉我吧,从那时以来的这十年,我的生活是个什么样的生活!” “我们一直来竭尽一切努力,设法使你得到一个好家庭,”她的母亲回答道,“这就是你一直来的生活。现在你已经得到它了。” “市场上没有一个奴隶,市集上没有一匹马曾经像我在这可耻的十年中这样被展出,被开价,被细细观察和被夸耀的,妈妈!”伊迪丝满脸怒火地喊道,她用同样讥讽的语气说出了那两个字,“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我没有成为各种男子的笑柄吗?难道傻瓜、色鬼、小伙子、老头子不都曾来纠缠过我,又都一个个地抛弃我和离开我了吗?因为你尽管狡猾,但却太露骨了;是的,你尽管有那些虚伪的口实,但你的真情实意是太清楚了,所以后来我们几乎声名狼藉了,“她眼中闪着怨愤的光芒,说道,“难道我不曾逆来顺受,容许在英国地图上一半的游乐场所被观看和触摸吗?难道我不曾在这里、那里被么喝和出卖,直到我失去最后一点自尊心并厌恶我自己为止吗?难道这就是我最近的童年吗?我以前不曾有过童年,无论如何也别在今晚对我说,我有过童年。” “如果你能稍稍给人一点鼓励的话,”她的母亲说道,“那么你到现在至少已很好地结过二十次婚了。” “不!我是块废料,我也只配当块废料;但谁想要我这块废料,”她抬起头,回答道,一边由于极大的羞耻与肆意的高傲而颤抖着,“那就让他像这个人一样把我要走;我不耍弄任何诡计去引诱他;他看到我被交付拍卖,并觉得买下我不坏。让他买去吧!当他前来观察我——也许是出价——的时候,他要求看看我所掌握的技能的清册。我给了他。他想要表演一件给他看看,以便向他手下的人显示买得合算,我就问他想要看哪一件,然后我就奉命展示。我不再做别的。他是出于自愿购买的,他知道它的价钱和他的金钱的力量;我希望他永远别对它失望。我没有自吹自擂,也没有逼着他非成交不可;由于我尽量阻止你,你也没有这样做。” “今天晚上你真奇怪,伊迪丝,跟你自己的母亲这样讲话。” “我似乎也觉得奇怪,比你还觉得奇怪,”伊迪丝说道,“但是我的教育很久以前就受完了。我现在年纪太大了,而且已经逐步堕落得太下贱了,我已不能再选择新的课程,废除你的,来挽救我自己。一切能纯洁一个女人的心胸,使它变得真诚和善良的幼芽,从来没有在我心中萌生过。当我轻视我自己的时候,我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来支撑我。”在她的声音中包含着一种动人的悲哀;但当她撇着嘴,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它消失了,“因此,由于我们出身高贵而境况贫穷,我安心于通过这些途径来发财致富。我所要说的只是,我坚持那唯一的宗旨,这是我还有能力提出的——妈妈,有你在我身边,我几乎要说,这也是我还有力量提出的唯一的宗旨。我没有引诱过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她的母亲说道,“看你说话的口气,仿佛你恨他似的。” “难道你以为我爱他是不是?”她穿过房间中途,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回答道,“是不是要我告诉你,”她的眼睛注视着她的母亲,说道,“谁早已彻底了解我们和看透我们了?在他面前我比在我自己面前更缺乏自尊心和自信心,——因为他对我的了解,使我感到多么自卑自贱!” “我想,”她的母亲冷冷地说道,“你是在抨击那可怜的、不幸的、他叫什么名字——卡克先生!你想到那个人(我觉得他很讨人喜欢)时缺乏自尊心和自信心,我亲爱的,这不见得对你的家庭会有多大影响。你为什么要这样严厉地看着我?你病了吗?” 伊迪丝突然低下了脸,仿佛感觉到剧烈痛苦似的;当她用手紧紧捂住它的时候,一阵可怕的哆嗦波及她的全身。它很快就过去了;然后她以往常的步伐走出了房间。 这时那位应当说是骷髅的侍女又来了,她向女主人伸出一只手;女主人似乎不仅失去了动人的容颜,而且也失去了美好的姿态;她穿上了法兰绒长外衣,全身无力;侍女收拾了克利奥佩特拉的遗骸,用另一只手拿走了,准备明天早晨再让她复活—— 第28章 变化 “苏珊,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弗洛伦斯对极好的尼珀说道,“我们又要回到我们安静的家里去了!” 苏珊露出难以描述的丰富表情,吸进一口气,然后又有力地咳嗽了一声,来缓和她的感情,回答道,“确实很安静,弗洛伊小姐,这是没有疑问的。非常安静。” “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弗洛伦斯沉思了一会儿以后,若有所思地问道,“您有没有看见过那位不怕麻烦,到现在已有三次骑马到这里来跟我谈话的先生?我想有三次了吧,苏珊?” “三次了,小姐,”尼珀回答道,“有一次他们邀您出去散步,这些斯克特——” 弗洛伦斯温和地看了她一下,尼珀小姐就克制住自己。 “小姐,我是想说,巴尼特爵士和他夫人以及那位年轻的先生。从那次以后,他又在晚上来了两次。” “当我是个小孩子,客人们前来拜访爸爸的时候,您在家里看到过那位先生吗,苏珊?”弗洛伦斯问道。 “唔,小姐,”她的侍女考虑之后回答道,“我确实不好说我是不是看到过他。您知道,您可怜的妈妈死的时候,弗洛伊小姐,我刚刚上您家来,我的活动范围,”尼珀仰起头来,好像是抱怨董贝先生经常故意看不起她的劳绩似的,“就在顶楼下面。” “是的,”弗洛伦斯依旧深思地说道,“您大概不会知道谁到我们家里来过。我是完全忘记了。” “当然,小姐,我们也谈论主人和客人,”苏珊说道,“我当然还听到不少谈话,虽然当我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理查兹大嫂以前的保姆曾经讲过一些令人不愉快的话,暗示说,有长耳朵的小水罐1什么的,可是这只能怪她本人爱把自己灌醉,这可怜的人,”苏珊带着镇静的、宽容的神情,说道,“她就因为这个缘故被解雇了,她也就走了。”—— 1长耳朵的小水罐:英国谚语,意指小孩子耳朵尖。 弗洛伦斯坐在卧室的窗口,手支托着脸,向外看着,似乎没有听见苏珊说了些什么;她深深地陷在沉思中了。 “不管怎么样,小姐,”苏珊说,“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这位卡克先生在您爸爸的心目中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即使不说跟现在一样,也跟现在差不多。那时候,小姐,我在屋子里经常听说,他在您爸爸城里的公司里是个头,一切事情都归他管,您爸爸器重他超过任何人,这一点,弗洛伊小姐,请您原谅,他很容易这样做,因为他从来不重视其他人。我知道这,因为我也许是个长耳朵的水罐,听到别人这么说。” 苏珊-尼珀委屈地回想起理查兹大嫂以前的保姆,说到“长耳朵的水罐”时有力地加重了语气。 “他们还谈到卡克先生没有失宠,小姐,”她继续说道,“而是牢牢地保持住自己的地位,继续受到您爸爸的信任。这些我是从那位珀奇那里听到的。他每到这里来的时候,总要到我们这些人中间聊天,虽然他是世界上最没骨气的人,弗洛伊小姐,谁也没有耐性跟他相处一分钟,可是他对城里发生的事情倒知道得很多。他说,您爸爸不论做什么事,都离不开卡克先生,一切事情都交给卡克先生去办理,一切都按照卡克先生的意见去做,并让卡克先生老跟随在他的身边。照我看,在珀奇心目中,除了您爸爸之外,印度皇帝跟卡克先生相比还是个没出生的孩子呢。” 这些话弗洛伦斯没有听漏一个字;她对苏珊的谈话产生了兴趣,不再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景物,而是看着她,并注意地听着她。 “是的,苏珊,”当那位姑娘讲完时,她说道,“我相信,他得到爸爸的信任,而且是他的朋友。” 弗洛伦斯的思想集中在这个问题上,好几天也离不开它。卡克先生在接着第一次拜访之后而来的两次拜访中,装出他和她相互信任似的,并装出他有权神秘地和悄悄地告诉她,那条船还是下落不明,而且他对她有一种稍稍加以克制的权力和影响,这使她感到奇怪,并使她心中产生极大的不安。她无法拒绝它,使她自己从他逐渐缠绕在她身上的蜘蛛网中解脱出来;因为那需要掌握这世界的某种策略和知识,才能对抗他的这种诡计,而弗洛伦斯却没有掌握。不错,他除了对她说那条船杳无音讯,并说,他担心会发生最坏的结果之外,并没有再说别的,但是他怎么知道她关心这条船,为什么他有权利那么阴险地、恶毒地把他知道的事情告诉给她呢,弗洛伦斯对这感到苦恼不安。 卡克先生的这种行为以及她经常怀疑和不安地思考它的习惯,开始使他在弗洛伦斯的思想中具有一种很令人不愉快的魔力。有时,为了使他成为一个真实的人,不能比其他人对她施加更大的魔力,她就想方设法,更清楚地回忆起他的面貌、声音和神态,可是这样做,并不能消除她心中那模糊的印象。然而他却从不皱眉蹙额,也从不露出厌恶或敌意的神态来看她,而总是笑容满脸,安详自若。 另一方面,弗洛伦斯由于强烈地怀抱着要达到重新赢得她父亲喜爱的目的,并坚决相信她自己非出本意地应对他们父女之间如此冷淡与疏远的关系负责,因此她会想到,这位先生是她父亲知心的朋友;她还会忧虑地想到,她对他产生厌恶和恐惧的思想会不会是她促使她父亲不爱她并造成她如此孤独的不幸原因之一呢?她担心可能是这样;有时她相信就正是这样。于是她就决心克服这种错误的感情,使她自己相信,她父亲的朋友的关注对她来说是光荣和鼓励;并希望对他进行耐心的观察和信任将会引导她的流血的双脚走过那坎坷不平的道路,通向她父亲的心。 就这样,没有人给她出主意——因为她要跟人商量,似乎就像是抱怨父亲似的——,温柔的弗洛伦斯在怀疑与希望的不平静的海洋上颠簸着;卡克先生则像是深海中有鳞的妖怪一样在下面游着,闪闪发光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 弗洛伦斯在这一切之中,又有了一个希望重新回家的新理由。孤独的生活更适合于她怀有胆怯的希望与怀疑的过程;她有时担心,当她不在家的时候,她也许会错过向她父亲表明她的爱心的好机会。天知道,她可以在这最后的一点上让她的心安静下来,可怜的孩子!可是她那受到冷落的爱正在她的心中跳动,它甚至在她睡眠时飞了出去,像一只在外游荡的鸟儿飞回家一样,安息在她父亲的脖子上。 她时常思念沃尔特。啊!当夜色朦胧,风在屋外吹刮的时候,她曾经多少次想到了他啊!但是她心中怀着强烈的希望。对于年轻和感情热烈的人——甚至像她那样经验不多的人——来说,很难想象青春与热忱会像微弱的火焰一样熄灭,生命的白天会在中午就被黑夜吞没,因此,希望在她心中仍然是强烈的。她时常为沃尔特所遭受的苦难而流泪,但却很少为他假定的死亡而流泪,时间也从来不长久。 她曾经写信给年老的仪器制造商,但却没有得到回音,但她在信中并没有要求回复。那天早上弗洛伦斯高高兴兴地准备回家去过她以往的隐居生活的时候,她的情况就是这样。 布林伯博士和夫人,在他们尊贵的弟子巴尼特少爷的陪同(这是十分违反他心愿的)下,早已回到布赖顿;这位小先生和跟他同去帕纳萨斯朝圣的伴侣们无疑早已在那里继续他们的攻读。假期早已过去了;别墅中大部分年轻的客人们都已离开;弗洛伦斯这长时间的拜访也将要结束了。 不过,有一位客人虽然没有居住在巴尼特爵士的家里,但却始终如一地对这家人表示关切,并仍和过去一样对他们忠心耿耿。这就是图茨先生。他在挣脱布林伯枷锁,并戴着戒指高飞进自由王国的那一天晚上,有幸认识了小斯克特尔斯;他在几个星期以前重叙了这一交情之后,每隔一天就准时前来看望一次,并在门厅的门口留下一大堆名片;名片的数量实在多极了,因此这个表示礼仪的方式使人想起了惠斯特牌1,图茨先生像是在配牌,仆人则像是个玩牌的对手。 图茨先生为了使这家人不会忘记他,还采用了一个大胆的、巧妙的主意(不过,有理由设想,这个办法是从斗鸡足智多谋的脑袋中产生的):他购置了一条六个桨的单桅帆船;斗鸡的水上运动的朋友们充任船员,那位杰出的英雄亲自把舵;他为了这个目的穿了一件鲜红的消防队员的短外衣,并用绿色的遮阳掩盖眼睛周围永久性的青紫斑;在给这条船装备用品之前,图茨先生曾试探斗鸡对这样一个假想的情况的意见:假定斗鸡迷恋上一位名叫玛丽的姑娘,心里正打算自己弄一条船,那么他将把那条船取个什么名字呢?斗鸡斩钉截铁、发誓赌咒地回答说,他将把它命名为“波尔”2或“斗鸡的喜悦”。图茨先生把这个想法加以改进,在深深思索并充分发挥创造才能之后,决定把他的单桅帆船称为“图茨的欢乐”——这是对弗洛伦斯的巧妙颂辞,凡是知道他们的人没有一个不对它表示赞许的—— 1惠斯持(whist)牌:由4人成局的一种纸牌戏,共有52张牌,以2人为1组,两组相对。桥脾就是由惠斯特牌发展出来的。 2波尔(poll)是玛丽(mary)的小称。 图茨先生躺在他的华丽的帆船中的一个深红色的靠垫上,脚跷在空中,在执行他的计划的过程中,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向上游划来,在巴尼特爵士花园附近来来去去;他命令他的船员们一次又一次沿着锐角方向穿过河流,以便从巴尼特爵士窗口往外看的人们可以更好地看到他;他还让“图茨的欢乐”进行各种演习,使河岸附近的居民看得目瞪口呆。可是每当他看到巴尼特爵士花园里的什么人待在河边的时候,图茨先生总是假装成由于一些情况的巧合而划过那里,这种巧合是非常离奇古怪和不大可能发生的。 “您好吗,图茨?”巴尼特爵士会从草坪上向他挥着手,说道。这时机灵的斗鸡就直向岸边划去。 “您好,巴尼特爵士!”图茨先生回答道,“多么令人惊奇的事呀,我会在这里遇见您!” 图茨先生以他特有的聪明,经常这样说,仿佛这里不是巴尼特爵士的住宅,而是尼罗河或恒河上的一座什么荒废的大厦似的。 “我从没感到这么惊奇的!”图茨先生会惊叫道,“董贝小姐在这里吗?” 也许弗洛伦斯随后就会到这里来。 “啊,戴奥吉尼斯很健康,董贝小姐,”图茨先生会喊道,“今天早上我去打听过。” “非常感谢您!”弗洛伦斯会用愉快的声音回答道。 “您不上岸来吗,图茨!”巴尼特爵士这时会这样说,“上来吧!您又不急着上什么地方去。来看看我们吧。” “哦,这无关紧要,谢谢您!”图茨先生会红着脸回答道,“我想董贝小姐也许会高兴知道这个情况;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再见吧!”可怜的图茨先生真盼望能接受这个邀请,但却又没有这样的勇气,所以就怀着痛苦的心情,向斗鸡打了个手势,于是“欢乐”就离开了,像箭一般地破浪前进。 弗洛伦斯要离开这里的这天早晨,“欢乐”装饰得十分豪华,停泊在花园的台阶旁边。当弗洛伦斯跟苏珊谈话以后下楼去告别时,她发现图茨先生正在客厅里等待她。 “您好,董贝小姐!”感动的图茨说道;当他心中的愿望得到满足的时候,他经常可怕地仓皇失措;这时他对她说道,“谢谢您,我确实很健康,我希望您也一样,戴奥吉尼斯昨天也是这样。” “谢谢您的好意,”弗洛伦斯说。 “谢谢您,这无关紧要,”图茨先生回答道,“今天天气很好,我想您也许不会反对从水路回家吧,董贝小姐。船里宽敞得很,您的侍女也可以跟您同船走。” “我十分感谢您,”弗洛伦斯迟疑地说道,“我确实感谢,不过——我不想那样走。” “哦,这无关紧要,”图茨先生回答道,“早上好。” “您不等一下,看看斯克特尔斯夫人吗?”弗洛伦斯亲切地问道。 “哦不,谢谢您,”图茨先生说道,“这根本无关紧要。” 图茨先生在这种场合下是这么害羞,这么慌张啊!可是斯克特尔斯夫人就在这时候进来了,图茨先生突然想要问问她好吗,并祝她健康;图茨先生跟她握手的时候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把手放下,直到巴尼特爵士来到为止;一看到巴尼特爵士,图茨先生就立刻紧紧地把他抓住。 “图茨,”巴尼特爵士朝着弗洛伦斯说道,“我肯定地对您说,我们今天将失去屋子里的明灯了。” “哦,这无关紧要——我是想说,您说得完全不错,”局促不安的图茨结结巴巴地说道,“再见吧!” 图茨先生尽管这样有声有色地作了告别,但却没有走开,而是原地站着不动,并斜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弗洛伦斯为了使他摆脱困境,就开始向斯克特尔斯夫人告别,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同时把胳膊向巴尼特爵士伸去。 “我亲爱的董贝小姐,”她的主人把她送上四轮马车的时候,说道,“我请您向您亲爱的爸爸转达我最亲切的问候,可以吗?” 弗洛伦斯接受这项任务是痛苦的,因为她觉得她如果要使他相信,他对她所表示的好意就是对她爸爸所表示的好意,那么这就欺骗了巴尼特爵士。不过因为她不能解释,所以她就低下头去向他表示感谢,这时她又重新想起那沉闷无趣的家可以使她从这些使她感到尴尬、引起她悲伤的事情中解脱出来,因此它是她自然的和最好的藏身场所。 她新近交上的朋友们和伴侣们,有些依旧住在别墅里,他们都从房屋里和花园中跑来向她告别。他们全都和她依依不舍,十分诚挚地跟她分手。甚至连仆人们也对她的离去感到惋惜;他们聚集在马车门口向她点头和行屈膝礼。当弗洛伦斯看着四周亲切的脸孔,在这些脸孔中间看到了巴尼特爵士和夫人的脸孔,看到了站在远处正在吃吃笑着和注视着她的图茨先生的脸孔时,她想起了那天夜里保罗和她离开布林伯博士的学校回家时的情景;当马车离开他们向前奔跑的时候,她的脸孔都被泪水沾湿了。 这是悲伤的眼泪,但这也是带来安慰的眼泪,因为当与她现在正要回去的那座沉闷无趣的老房屋有关的所有美好的回忆涌上心头的时候,它们使她感到这座老房屋十分亲切。自从她在那些寂静无声的房间中漫步穿行以来,自从她最后一次轻轻地、害怕地偷偷走进她父亲的那些房间以来,自从她在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之间都感觉到死去的亲爱的弟弟的庄严而又抚慰的影响以来,似乎已经过去了多么长久的时间了啊!这次新的告别还使她想起了她跟可怜的沃尔特的离别,想起了他那天夜间的神情和话语,想起了她曾注意到他既对留在后面的人们怀着亲切的感情,但同时却又表露出勇气和高兴;他的短短的历史也是和这座古老的房屋联系着的,这使这座房屋具有一种新的权利来要求获得和支配她的心。 当她们行进在回家的路途中时,甚至连苏珊-尼珀对这居住了许多年的家的态度也温和起来了。虽然它是阴郁的,她对它的阴郁曾进行过严厉而中肯的指责,可是她大大地原谅它了。“我不否认,小姐,我将高兴再看到它,”尼珀说,“虽然它没有什么可夸耀的,可是我却不愿意它被火烧了,也不愿意它被拆毁了!” “你将高兴穿过那些老房间,是不是,苏珊?”弗洛伦斯笑嘻嘻地问道。 “唔,小姐,”苏珊回答道;当她们愈来愈接近这座房屋的时候,她对它的态度也愈来愈温和了,“我不想否认,我将高兴穿过它们,不过很可能,明天我又会恨它们了。” 弗洛伦斯觉得,她住在家里比住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感到安宁。在家里,在这些高高的、黑暗的墙壁中间,把她心中的秘密深深地隐藏起来,比把它带到外面明亮的光线中,试图避开许多幸福的眼睛的注意,要好得多和容易得多。怀着爱的心在这里孤独地进行探索,不会因为看到周围怀着爱的心而感到新的气馁,这要好得多;在充满这些回忆的平静的圣堂内去希望,去祈祷,去热爱,比在一个不论有多少欢乐的新环境中要容易得多,虽然在她的四周,圣堂的墙壁已经朽坏了,腐蚀了,枯烂了;虽然她还会像过去一样得不到关怀,但她可以怀着恒心和耐性。她欢迎回到她那具有魅力的往昔生活的梦幻中,盼望过去那黑黑的大门再一次把她关进里面去。 满怀着这些思想,她们转进了那条长长的和幽暗的街道。弗洛伦斯不是坐在马车中最靠近她的家的那一边,当她们离家的距离愈来愈近的时候,她从窗口向外望出去,想看看住在对面的那些孩子们。 她正在这样注意看着的时候,苏珊高声喊叫了一声,促使她迅速地回过头来。 “嗳呀,天哪!”苏珊气喘吁吁地喊道,“我们的家在哪里呀!” “我们的家!”弗洛伦斯说道。 当马车停住的时候,苏珊刚把头从窗外缩进来,这时又重新探出去,然后又把头缩回来,吃惊地呆呆地看着她的女主人。 房屋四周,从底层到屋顶,竖立着纵横交错的脚手架。屋旁宽阔的街道有一半宽和一半长的地方都被一堆堆砖石、一堆堆灰浆和一堆堆木材堵塞住了;一些梯子竖靠在墙上,工人们爬上、爬下;另一些工人正在脚手架的踏板上工作;油漆工和室内装饰工则在屋子里忙碌着。一大卷一大卷的装饰用纸正从门口的一辆大车中卸下;家具商的一辆货车也挡住了道路;从裂着口的破窗子往里看,房间中没有任何家具;所能看到的只是工人们和他们的工具挤满了从厨房到顶楼的各个地方。屋里屋外都一样:砌砖工、油漆工、木匠、石匠;锤子、灰沙斗、刷子、镐、锯、铁瓦刀——全都一齐工作着。 弗洛伦斯下了马车,心中半信半疑,这究竟是不是她的家,直到后来她认出了脸被晒得黑黑的托林森正在门口迎接她。 “没出什么事吧?”弗洛伦斯问道。 “哦,没有,小姐。” “这里正发生着很大的变化啊。” “是的,小姐,很大的变化,”托林森说道。 弗洛伦斯仿佛在梦中似地走过他身旁,急急忙忙跑上楼去。耀眼的光线充满了过去长期黑暗的客厅,在高处可以看到梯子、踏板和戴着纸帽子的工人。她母亲的画像已经和其他家具一道搬走了,在原先挂像的地方潦草地涂写着几个粉笔字:“这间房间要镶上护墙板,绿色和金黄色的。”楼梯间像屋外一样,一片纵横交错的柱子和木板;一群白铁工和玻璃工像奥林匹斯山上的群神1一样,在天窗上弯下身子,以各种不同的姿势操作着。她自己的房间里面暂时还没有触动,但是房子外面支立着梁杆和木板,阻挡阳光从窗户射进去。她迅速走上另一间摆着小床的房间去,一位皮肤黝黑的大汉,嘴巴里衔着一支烟管,头上包扎着一块手绢,正在窗口张大眼睛往里看—— 1奥斯匹斯山(olympus):希腊北部泰撒来和马其顿交界处山脉东头的高山,据传说,太古时代希腊的十二个大神就住在这个山上。 一直在寻找弗洛伦斯的苏珊-尼珀,就在这里找到了她,并建议她下楼到她爸爸那里去;他希望跟她说话。 “他在家!还希望跟我说话!”弗洛伦斯颤抖地喊道。 苏珊比弗洛伦斯更加心神错乱,又把她的使命重说了一遍;弗洛伦斯脸色苍白,心情激动,没有片刻迟疑,就急急忙忙跑下楼去。在下楼的路途中想:她敢不敢吻他呢?心中难以抑制的愿望使她下定了决心,她想她敢。 当她走到她父亲面前的时候,他也许会听到她的心在跳动。再过一瞬间,它就要贴在他的胸前跳动了。 可是他不是一个人。那里还有两位夫人;弗洛伦斯站住了。她心情斗争得十分激烈,如果这时她那粗野的朋友戴没有冲进房间,亲热地抚摸着她的全身,表示欢迎她回家的话,那么她真会晕倒在地板上的。其中有一位夫人看到这个情景,轻轻地尖叫了一声,这转移了弗洛伦斯对自己的注意力。 “弗洛伦斯,”她的父亲向她伸出手,说道;那冷冰冰的神态,使她不禁在原地站住,不敢再走向前去,“你好吗?” 弗洛伦斯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中,胆怯地把它拉近嘴唇,当它抽回去的时候,她不敢违抗地顺从了。他走去关门,这手刚才接触到她时就跟现在接触到门时一样冷淡。 “这条狗是怎么回事?”董贝先生不高兴地问道。 “这条狗,爸爸,是从布赖顿来的。” “唔!”董贝先生说道,这时一朵阴云掠过他的脸孔,因为他明白她的意思。 “他的脾气很好,”弗洛伦斯以她生性具有的优雅和亲切的态度,向这两位夫人致意道,“他只是看到我觉得高兴。请原谅他。” 她在跟她们交换眼光的时候,看到那位刚才发出尖叫声并坐着的夫人已经老了,另一位站在她爸爸身旁的夫人长得很美丽,而且身材优雅。 “斯丘顿夫人,”她爸爸转向第一位夫人,指着弗洛伦斯,说道,“这是我的女儿弗洛伦斯。” “真的,她非常可爱,”那位夫人举起长柄眼镜看着她,说道,“多么自然!我亲爱的弗洛伦斯,你一定得亲我一下,好吗?” 弗洛伦斯这样做了,然后转向另一位夫人,她爸爸站在她身边等待着。 “伊迪丝,”董贝先生说道,“这是我的女儿弗洛伦斯。弗洛伦斯,这位夫人不久就是你的妈妈了。” 弗洛伦斯吃了一惊,抬起眼睛,望着那张美丽的脸孔,心中充满了各种矛盾的情绪;在这当中,妈妈这个名词所唤出的眼泪在一刹那间跟惊异、好奇、羡慕和说不出的恐惧斗争着。然后,她喊道,“啊,爸爸,祝你幸福!祝你一辈子非常、非常幸福!”接着,她哭着扑向这位夫人的怀里。 随后是短时间的沉默。那位美丽的夫人最初似乎有些犹豫,是不是要向前朝弗洛伦斯走去,这时她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握着她紧抱住她腰身的手,仿佛让她放心和在安慰她。这位夫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向弗洛伦斯低下头,吻着她的脸颊,但却没有说话。 “我们是不是到这些房间去走走,”董贝先生说道,“看看我们这些工人活干得怎么样了?请允许我,我亲爱的夫人。” 他一边说,一边向斯丘顿夫人伸出胳膊;斯丘顿夫人这时正用长柄眼镜看着弗洛伦斯,好像正在心中琢磨着,如果在弗洛伦斯身上注入稍多一些心灵与自然——当然是从她自己的仓库中取来的——的话,那么她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弗洛伦斯依旧伏在那位夫人的胸前哭泣,并紧抱着她,这时听到董贝先生从暖房中说道: “让我问问伊迪丝。哎呀,她在哪里呀?” “伊迪丝,我亲爱的!”斯丘顿夫人喊道,“你在哪里?她一定正在找董贝先生,我知道。我们在这里哪,我亲爱的。” 美丽的夫人放松了她对弗洛伦斯的拥抱,又一次把嘴唇紧贴在她的脸上,然后急忙走出房间,参加到他们当中。弗洛伦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幸福、悲伤、高兴、流泪。当她的新妈妈回来又把她抱在怀中的时候,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这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 “弗洛伦斯,”这位夫人极为恳切地注视着她的脸孔,急忙说道,“你不会一开始就恨我吧?” “恨你,妈妈?”弗洛伦斯用胳膊搂着她的脖子,注视着她,喊道。 “轻一些!一开始往好里想我吧,”美丽的夫人说道,“开始相信我将设法使你幸福,相信我是准备爱你的,弗洛伦斯。再见,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再见吧!现在别待在这里。” 她又把她抱在胸前,刚才的这些话她是急促地说出的,但语气却是坚决的。弗洛伦斯看到她在另一间房间里参加到他们当中。 现在弗洛伦斯开始希望,她将向她美丽的新妈妈学习怎样博得她父亲的喜爱;当她在这个跟原来很不一样的家中睡觉的时候,她的新妈妈满面春风地向着她的这个希望微笑着,并为它祝福。充满了梦想的弗洛伦斯啊!—— 第29章 奇克夫人的眼睛睁开了 跟董贝先生公馆有关的这些以往罕见的现象——脚手架啦,梯子啦,还有那些头上扎着手绢、像会飞的鸟儿一样,在窗口瞪着眼睛往里看的工人啦,——托克斯小姐丝毫也不知道。在这一段多事的时期中的一个早晨,她按照平常的食谱吃完了早餐,也就是说,吃了一个咬起来喀嚓喀嚓发响的花卷蛋糕,一个新鲜的(或卖蛋人保证是新鲜的)鸡蛋和喝了一小壶茶(在这个小壶里,分量为一银勺的茶叶是为托克斯小姐沏的;另一银勺是为这个茶壶沏的;这是善良的主妇们所喜爱的一种奇思妙想);然后托克斯小姐上楼去,准备把“鸟儿圆舞曲”曲谱摆在大键琴上,给花浇浇水和整整枝叶,给小摆设抹抹灰尘,并按照她平日的习惯,把她的小客厅布置成为公主广场的一个花环。 托克斯小姐戴上一双枯叶色的旧式手套(她习惯在干这些活的时候戴上它,在其他时候则把它藏在桌子抽屉里,不让别人看见),有条不紊地动手工作;开始是把“鸟儿圆舞曲”曲谱摆好;由于自然的联想,她接着跑去照料她的鸟儿——这是一只胸口很窄的金丝雀,它已经老了,羽毛十分蓬乱,但却是一个声音尖锐的歌唱家,在公主广场是很有名的——;按照次序,下面轮到瓷做的装饰品,纸做的捕蝇笼,等等。然后她按时地转到花卉上,根据托克斯小姐十分信服的生物学的理由,需要用剪刀把它们这里那里剪去一些。 这天早晨,托克斯小姐是不慌不忙地前去照料花卉的。气候温暖,南风吹拂,公主广场上荡漾着夏天的气息,这使托克斯小姐的思想转到了乡间。“公主纹章”酒馆的服务员拿着一个喷壶出来洒水,在公主广场上布满了流动的图案;经他这样喷洒之后,长着野草的土地散发出了新鲜的香气——托克斯小姐说,这完全是野草生长的香气。从大街拐角偷偷地透进一点阳光,那些被烟熏黑的麻雀跳过它,又跳回来,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要不然它们就像沐浴在溪流中一样,沐浴在阳光中,成了光彩夺目的麻雀,好像从没和烟囱为邻似的。 “公主纹章”酒馆的橱窗中显眼地陈列着赞扬姜汁啤酒的广告,广告中画着口渴的顾客正被翻滚着的泡沫淹没或被飞出的瓶塞打得不省人事。城外的什么地方,人们正在翻晒晚割的干草,虽然香气要经过远远的距离才能传过来,而且还得跟穷人茅屋中间散发出的迥然不同的气味相竞争(有些值得尊敬的大人先生们认为瘟疫是我们祖先智慧不可缺少的部分,并竭尽他们微薄的力量来把这些肮脏破烂的茅屋保存下来;愿上帝奖赏这些大人先生们吧!),然而这些香气还是微弱地飘送到了公主广场,低声诉说着大自然和它有益于健康的空气,而且无视市参议员和骑士先生们的反对,(他们贤明地点一点头,这转动的世界也就会停止不动;而他们是怎样点头的啊!),甚至把这些喁喁私语也传送到了囚犯、俘虏以及那些孤独无依和遭受压迫的人们那里(这样的事情总是会发生的)。 托克斯小姐在窗下坐下,想到了她死去的好爸爸——在海关署当公务员的托克斯先生;想到了她在一个海港度过的童年,那海港带有几分乡村风味,附近有大量的冷焦油;她沉湎在往昔岁月中那些草地的甜蜜的回忆之中;那些闪烁着毛茛的草地,真好像布满金色的星星的苍穹上下颠倒过来似的;她记得她曾经怎样用蒲公英的梗子为那些海誓山盟、主要穿着土布的年轻情侣们编织脚镣,这些脚镣不久又怎样枯萎和破碎了。 托克斯小姐坐在窗下,眼望着麻雀和闪烁的阳光,又想到了她死去的,妈妈——那位头上敷粉和梳了一根辫子的人的姐姐——,想到了她的善行美德和她的风湿病。有一个两腿粗壮、声音刺耳的男子跑到公主广场来卖花;他头上沉重的篮子把他的帽子压得像一块黑色的松饼一样;他每么喝一声,胆怯的雏菊就颤抖一下,仿佛他是个叫卖小孩的吃人魔鬼似的;这时托克斯小姐夏日的回忆强烈地涌上心头,她摇摇头,咕哝着说,她将在她没有觉察之前就变老了——这似乎是很可能的。 托克斯小姐在沉思状态中开始想到了董贝先生,也许是因为少校已经回到了对面的住所,刚才还从他的窗口向她鞠躬致意的缘故。要不然,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使托克斯小姐把董贝先生跟她关于夏天与蒲公英编织的脚镣的回忆联系起来呢?他是不是快活一些了?托克斯小姐想。他是不是安于命运的摆布?他是不是将会再婚呢?如果是的话,跟谁结婚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托克斯小姐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天气是温暖的——,因为当她正沉陷在这些思想中的时候,她回过头去,惊奇地看到了烟囱上镜子里正反照出她自己在沉思的形象。当她看到一辆小马车驶进公主广场,直奔她的家门时,脸上又涌上另一阵红晕。托克斯小姐站起身来,急忙拿起剪刀,最后走到花旁;当奇克夫人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正十分忙碌地剪着。 “我最亲爱的朋友,您好吗?”托克斯小姐张开胳膊,高声喊道。 托克斯小姐的最亲爱的朋友的态度中有几分庄严,但她吻了托克斯小姐,说道,“卢克丽霞,谢谢您,我很好。我希望您也一样。嗯赫!” 奇克夫人奇特地一声一声不连贯的咳嗽,这是连声咳嗽的导火线或前奏曲。 “您对我真好,这么早就来看我,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继续说道,“您吃过早饭了吗?” “谢谢您,卢克丽霞,”奇克夫人说道,“我吃过了。今天早饭吃得很早——”这位善良的夫人似乎对公主广场感到好奇,一边说一边环顾着四周,“是跟我哥哥一道吃的,他已经回家了。” “我想他比过去好些了吧,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结结巴巴地说道。 “他好得多了,谢谢您,嗯赫!” “亲爱的路易莎,你得注意您的咳嗽,”托克斯小姐说道。 “没什么,”奇克夫人回答道,“只不过是因为气候变化的缘故。我们必须预料到会有变化。” “是指气候变化吗?”托克斯小姐以她特有的纯朴的表情问道。 “任何事情的变化,”奇克夫人回答道,“我们当然必须预料到。这是个充满变化的世界。任何人如果企图对抗或回避那些显而易见的真理,都会使我大吃一惊的,卢克丽霞,并会大大改变我对她(他)是否通晓事理的看法的。变化!”奇克夫人带着严肃的哲学意味,高声喊道,“哎呀,天哪,还有什么不发生变化的!即使是蚕,我本以为它不会在这方面给自己找麻烦的,可是它却连续不断地变成各种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的路易莎,”温柔的托克斯小姐说道,“总是举出巧妙的例子来说明。” “卢克丽霞,”稍稍温和下来的奇克夫人回答道,“我相信,您这么说和这么想是您的一片好意。我希望,我们两人谁也不会有什么理由来改变彼此的看法。” “我完全相信,”托克斯小姐回答道。 奇克夫人像先前一样咳嗽,并用她的阳伞的象牙顶在地毯上画着线条。托克斯小姐熟悉她这位女朋友的脾气,知道她稍有一点疲劳或烦恼,就容易急躁地东拉西扯,所以趁着停息的时间,改变了话题。 “请原谅我,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说,“不过我好像在马车里看到了奇克先生雄伟的身姿了?” “他是在那里,”奇克夫人说道,“不过让他待在那里吧。他有报纸,他将会十分甘心乐意地在那里消磨掉两小时。继续弄你的花吧,卢克丽霞,请允许我坐在这里休息一下。”“我的路易莎知道,”托克斯小姐说道,“在我们这样的朋友之间,根本不必讲什么礼节。因此——”因此托克斯小姐就用行动,而不是用言语来结束她的这句话;她又戴上原先脱下的手套,重新拿起剪刀,开始又细心又勤奋地修剪叶子。 “弗洛伦斯也回家了,”奇克夫人头歪向一边,用阳伞顶在地板上画着图画,这样默默坐了一会儿之后说道,“说实在的,弗洛伦斯现在年纪太大了,不能再让她过她过去习惯了的孤独的生活了。她当然是太大了。这是毫无疑问的。说真的,谁要是提出不同的看法的话,那么我们就不会再尊敬他们。不管我的愿望怎么样,我也不能再尊敬他们了。我们不能把我们的感情支配到那样的地步。” 托克斯小姐虽然并不十分理解这些话的含意,但她表示同意。 “如果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奇克夫人说道,“如果我的哥哥保罗在经历了所有那些悲伤的事情、遭受了所有那些可怕的挫折之后,觉得跟她在一起不很自在的话,那么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回答是:他必须作出努力,他应当作出努力。我们这个家族的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能作出努力。保罗是我们一家之首,几乎是我们这个家族留下的唯一代表—— 因为我算得了什么?——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表示异议地说道。 奇克夫人抹干了一时间汪汪涌出的眼泪,继续说道: “所以,他比任何时候都应当作出努力。虽然他所作出的努力使我感到了一种震惊——因为我的性格是很软弱和很可笑的,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时常希望我的心是块大理石板,或是块铺路的石头——” “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又表示异议地说道。 “可是我还是十分高兴地知道他不愧为他本人,也不愧姓董贝这个姓;虽然,这是当然的,我过去也总知道,他将会这样的!我仅仅希望,”奇克夫人停了一下之后说道,“她也配姓那个姓。” 托克斯小姐从水罐中给一个绿色的小喷水壶中灌满了水,当她灌完之后抬起眼睛的时候,她十分吃惊地看到奇克夫人用那么意味深长的神色看着她的脸孔,因此她就把小喷水壶暂时放在桌子上,在桌旁坐下。 “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说道,“如果我听了您的那句话,冒昧地回答说,我这个卑贱的人认为您可爱的侄女在各方面都是个极有希望的孩子的话,那么也许你会很不高兴吧?” “您是什么意思,卢克丽霞?”奇克夫人用更加庄重的态度回答道,“您是指我的哪句话,我亲爱的?” “她配姓那个姓,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回答道。 “如果我没有把话说明白的话,”奇克夫人庄严而耐心地说道,“卢克丽霞,那么这自然是我的过错。要不是由于我们交情深厚,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必要说明白,卢克丽霞,我非常希望——满怀信心地希望——,不会发生任何事情来破坏我们亲密的友谊。因为我怎么能不这样想呢?没有任何理由发生那样的事情。那是荒谬的。但是我希望把我的话说明白,卢克丽霞,因此我想回到我所说的那句话,我得说,我那句话绝对不是指弗洛伦斯。” “真的吗?”托克斯小姐回答道。 “是的,”奇克夫人简短而坚决地说道。 “请原谅我,我亲爱的,”她温顺的朋友回答道,“但是我听不明白。我担心我的脑子迟钝了。” 奇克夫人向房间四处看看,又看看广场对过;看看花,看看鸟,看看喷水壶,几乎看了在她视野之内的一切东西,只是没有看托克斯小姐;最后当她向地面低下眼睛时,她向托克斯小姐匆匆地看了一眼,然后看着地毯,但却又扬起眉毛,说道: “我说她要配姓那个姓,卢克丽霞,我是指我哥哥保罗的第二个妻子。虽然我没有使用现在的语言,但我想我已经表达了我的意思。他打算再婚。” 托克斯小姐急忙离开座位,回到花旁,像理发师给穷人理发那样毫不留情地剪着枝叶。 “她是不是将充分认识到给予她的光荣,”奇克夫人用高傲的声音说道,“这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希望她会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应当彼此往好里去想,我希望她会认识到。这件事没有跟我商量过。如果跟我商量的话,那么他也不会把我的意见当一回事,所以像现在这样做反而无比地好得多。 我宁肯像现在这样。” 托克斯小姐低着头,依旧在剪枝叶,奇克夫人不时有力地摇摇头,继续说下去,仿佛在向什么人挑战似的。 “如果我的哥哥保罗跟我商量一下的话——他有时是跟我商量的,或者说得正确些,他过去有时是常爱跟我商量的;要知道,他现在自然不会再跟我商量了,我认为这倒使我解脱了责任,”奇克夫人歇斯底里地说道,“因为谢天谢地,我并不妒嫉——”这时奇克夫人又掉下了眼泪,“如果我的哥哥保罗前来对我说,‘路易莎,你给我出出主意,我找的妻子要具备什么条件?’我自然会回答:‘保罗,你必须找一个门第高贵的,你必须找一个容貌漂亮的,你必须找一个举止端庄的,你必须找一个亲戚体面的,’这些就是我要说的话。即使在这之后你立即把我带去上断头台,”奇克夫人说道,仿佛这一后果是很可能发生似的,“那么我还是要说这些话。如果我竟会对他说,‘保罗!你娶第二个妻子不要有高贵的门第!不要有漂亮的容貌!不要有端庄的举止!不要有体面的亲戚!’世界上的人只要不是发疯的,谁也不会梦想到敢有这样荒谬的想法!” 托克斯小姐停止剪枝叶,把头低向花丛,全神贯注地听着。也许托克斯小姐以为在这番开场白和奇克夫人的热情中存在着一些希望吧。 “我必须采取这种议论事理的程序,”这位考虑周到的夫人继续说道,“因为我相信,我不是个傻瓜。我并不奢望人们把我看成是智慧高超的人(虽然我相信,有人实在离奇,竟会这样看我,不过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没有人会去巴结迎合的人,这类错误不久就会纠正过来的),可是我希望,我不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要是有人对我说,”奇克夫人用难以形容的轻蔑的表情说道,“我的哥哥保罗-董贝可以考虑跟不具备这些不可缺少的条件的任何人成亲,——我不管是谁对我说的——”她说这短语的语气比她话语中的任何其他部分都更为尖锐和有力,“那就是侮辱我所具有的理智,那就等于告诉我,我生下来是只象,并像象一样地被养大;也许下一步就要对我这么说了,”奇克夫人露出逆来顺受的表情,说道,“这一点并不会使我吃惊。我等待着。” 在接着短暂的沉默中,托克斯小姐的剪刀有气无力地剪了一两下,但是托克斯小姐的脸却依旧看不到。托克斯小姐早晨穿的长外衣颤抖着。奇克夫人通过中间挡隔着的花斜看着她,然后像一个在详细谈论不需要解释的事实的人一样,用深信不疑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因此,我的哥哥保罗只要打算再婚,他自然做了人们预料他会做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预见他会做的事情。我承认,这虽然使我高兴,但却使我相当吃惊,因为当保罗离开伦敦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他会在伦敦以外的地方谈上恋爱;他离开这里的时候,当然是没有恋爱的。不过看来,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这都是极为称心满意的。我毫无疑问,那母亲是一位极有教养、极为高尚的人,我也没有任何权利去争论,她跟他们住在一起是否合适,因为这是保罗的事,不是我的事。至于保罗挑中的人儿本人,我现在还只看到她的照片,不过从照片看,那可确实是个美人。她的名字也美,”奇克夫人有力地摇摇头,在椅子里移正身体,说道,“伊迪丝这个名字,我觉得既不俗,又高贵。因此,卢克丽霞,我毫不怀疑,您将会高兴听到,婚礼不久就要举行了,——当然,您将会高兴,”她又大大地加强了语气,“您将会对我哥哥生活中的这个变化感到快乐,他曾多次极为善意地关心过您。” 托克斯小姐没有用言语回答,但却用颤抖的手拿起小喷水壶,茫然失措地看看四周,仿佛在考虑哪一件家具用壶里的水浇一浇会好一些似的。当托克斯小姐的感情处在这一紧急关头的时候,房间的门开了,她吃了一惊,高声大笑,并倒在进门来的人的怀里;幸亏这时她没有看到奇克夫人的愤怒的脸色,也没有看到广场对过的少校在窗口用双筒望远镜使劲看着,他的脸上和身姿中都显露出梅菲斯托菲尔式的喜悦。 被放逐出国的本地人就是托克斯小姐晕倒的身体的吃惊的支撑者,他这时的心情跟他主人完全不同。他严格执行少校存心不良的指示,走上楼来,打算有礼貌地打听一下托克斯小姐的健康情况,碰巧就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到达,把这娇弱的负担接在怀里,而他的鞋子则接受了小喷水壶里流出来的水。这两种情况,再加上他知道怒气冲冲的少校现在正在密切注视他(少校曾威胁他,一旦失败,就要照常对他进行惩罚,他全身的每根骨头都要遭殃),所以他遭受着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痛苦,情景实在悲惨动人。 这位苦恼的外国人用一种和他仓皇失措的脸部表情绝不相称的劲头,把托克斯小姐在胸前一直抱了好几秒钟,这时候,这位可怜的小姐让小喷水壶里最后的一点水一滴一滴慢慢地流到他身上,仿佛他是一株纤弱的外国植物(他是从外国来的,这点倒也确实),在这小雨的滋润下,几乎可以期待它开出花朵来。奇克夫人终于充分恢复了镇静,开始过问这件事情;她嘱咐本地人把托克斯小姐放到沙发上,然后出去;这位亡命他乡的人立即遵命照办。在这之后,她就投入全部精力,设法使托克斯小姐清醒过来。 这两位夏娃的女儿1平时相互照料中的特色是亲切的关怀,平时把她们联结在神秘的姐妹关系的纽带之中的是遇难相助的互济会精神2,可是这一切在奇克夫人这时的态度中丝毫也看不到了。她这时倒很像先让受难者恢复知觉,然后再对他继续进行折磨的刽子手那样(或者就像在善良的古代人们经常这样做的那样,直到今天所有正直的人们还为此穿着永久性的丧服),采取了嗅醒药瓶、敲手、在脸上冲冷水以及其他有效的措施。当托克斯小姐终于张开眼睛,恢复了精神和知觉的时候,奇克夫人就像离开犯人似地离开了她,而且把被暗杀的丹麦国王的先例颠倒过来,望着她时脸上的神色愤怒多于悲哀3—— 1夏娃的女儿:指妇女。圣经中称人类是由亚当和夏娃所生。 2互济会:18世纪在英国出现后流行于欧洲的秘密组织,所倡宗旨为互济、友爱、完成大德。 3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哈姆雷特》叙述丹麦国王(哈姆雷特的父亲)被他的弟弟所暗杀。国王的鬼魂向哈姆雷特透露了事实真相,哈姆雷特后来为他的父亲报了仇。 该剧第一幕第二场: 哈姆雷特:那么你们没有看见它(指国王的鬼魂)的脸吗? 霍拉旭:啊,看见的,殿下,它的脸颊是掀起的。 哈姆雷特:怎么,它瞧上去像在发怒吗? 霍拉旭:它脸上悲哀多于愤怒。 托克斯小姐是受害者,但奇克夫人望着她时,脸上的神色反而是愤怒多于悲哀;所以是把被暗杀的丹麦国王的先例颠倒过来了。 “卢克丽霞!”奇克夫人说道,“我不打算掩饰我的感觉。我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过去即使是由圣人来告诉我,我也还不会相信这一点。” “我真没出息,招架不住头晕,”托克斯小姐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立刻就会好的。” “您立刻就会好的,卢克丽霞!”奇克夫人极其轻蔑地重复着,说道,“您以为我的眼睛瞎了吗?您以为我还是个孩子吗?不对,卢克丽霞!我感谢您!” 托克斯小姐用苦苦哀求和无可奈何的眼光向她的朋友望了一眼,并用手绢捂住脸孔。 “如果昨天或甚至半点钟以前有人把这告诉我的话,”奇克夫人威风凛凛地说道,“那么我想我就忍不住要把他打翻在地。卢克丽霞-托克斯,我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阴翳已经从我的眼睛上消失了。”这时奇克夫人做了个抛弃的手势,“我对您的盲目信任已经过去了,卢克丽霞。我的信任已经被您冷酷无情地误用和玩弄了。告诉您,现在您想支吾搪塞是根本办不到的。” “啊!您这么恶狠狠地指的是什么呀,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流着眼泪问道。 “卢克丽霞,”奇克夫人说道,“问问您自己的心吧。我务必请求您别再用您刚才使用的那种亲密的字眼来称呼我了。虽然您可能会有另外的想法,但我还留有几分自尊心呢。” “啊,路易莎!”托克斯小姐喊道,“您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呢?” “我怎么能这样对您说话呢?”奇克夫人反驳道;当她找不到有力的论据来支持自己的时候,主要采取这种重复对方话语的办法来达到最能使人胆怯心寒的效果,“这样对您说话!不错,您确实可以问这个问题!” 托克斯小姐可怜地哭泣着。 “想一想吧!”奇克夫人说道,“您曾经像蛇一样在我哥哥的炉边取暖,拐弯抹角地通过我,几乎取得了他的信任,以便对他进行暗算,而且居然还胆敢想到他可能跟您结为夫妻!啊!这个想法真是荒唐可笑极了,”奇克夫人讥讽而尊严地说道,“几乎使人注意不到它所包含的奸诈了。” “求求您,路易莎,”托克斯小姐哀求道,“请您别说这样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事情!”奇克夫人重复道,“可怕的事情!刚才甚至在我面前,在一个被您完全蒙住眼睛的人面前,您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难道这不是事实吗,卢克丽霞?” “我没有抱怨什么,”托克斯小姐哭泣着说道,“我没有说什么。如果我听到您的消息有些震惊,路易莎,如果我过去心中闪过这样的想法:董贝先生对我特别关心的话,那么您自然是不该责备我的。” “她是想说,”奇克夫人用听天由命和恳求的眼光向所有的家具全都看了一眼,对它们说道,“她是想说——我知道的——我曾经鼓励过她!” “我不希望互相责备,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哭泣着说道,“我也不希望抱怨。我只是为我自己辩护——” “对了!奇克夫人含着预见性的微笑,看看房间四周,喊道,“这就是她想要说的。我早料到了。您最好说出来。毫无隐瞒地说出来!要毫无隐瞒,卢克丽霞-托克斯,”奇克夫人严酷无情地说道,“不管您是什么人。” “我是为我自己辩护,”托克斯小姐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是听了您那些冷酷的话以后为我自己辩护几句。我亲爱的路易莎,我只想问您一句,难道您不是也时常纵容这样的幻想的吗,您不是甚至还说,‘谁知道呢?一切都可能发生的’ 吗?” “这里有个界限,”奇克夫人说道,一边站起来,仿佛不打算在地板上站住,而是想腾空飞进天国似的,“超过这个界限,再忍耐下去,不说是有罪的,也成了荒谬可笑的了。我能极大地忍耐;但不能过分忍耐。今天我走进这屋子的时候,究竟我给什么符咒镇住了,我不知道,但是我有一种预感,一种不祥的预感,”奇克夫人哆嗦了一下,说道,“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我这预感可不奇巧得很吗,卢克丽霞?我这许多年的信任一刹那间就毁掉了,我的眼睛突然之间睁开了,我看见您露出了您的真面目。卢克丽霞,我过去错看了您了。我们最好就把话讲到这里为止。我祝您好,我将永远祝您好。可是作为一个想忠于她自己的人(她是一个地位卑微的人,不论她的地位可能是卑微的还是可能并不卑微的),作为我哥哥的妹妹、作为我嫂子的小姑子,作为我哥哥岳母的亲戚——是不是可以允许我再加上一句,作为董贝家里的一员——,我除了祝您早上好之外,就不再对您祝愿别的什么了。” 这些话是用尖刻而又平静的语气说出的,而且又是用一种理直气壮的高傲神态进行调节与控制的;话说完之后,说话的人已经走到门口。然后她用鬼怪般的,就像雕像一样的姿态,低着头,回到她的马车里,从她的丈夫奇克先生的怀中寻求安慰和爱抚。 我们在这里是采用比喻性的说法,因为奇克先生的怀里实际上尽是报纸。这位先生的眼睛也没有正面看着她的妻子,只不过是偶尔偷偷地看一眼罢了。他也没有给她任何安慰。总之,他坐在那里阅读着,哼唱着曲调的片断,有时悄悄地看她一眼;不管是好话、坏话、还是不好不坏的话,他一句也不说。 在这同一个时候,奇克夫人坐在那里,怒气冲冲地昂着头,摇来晃去,仿佛还在重复说着向卢克丽霞-托克斯的庄严的告别辞。最后,她高声说道,“啊,今天她的眼睛睁得多么开啊!” “你的眼睛睁得多开啊,我亲爱的?”奇克先生重复着说道。“哦,别跟我讲话!”奇克夫人说道,“如果你能用这样一种姿态看我,也不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的话,那么你最好把嘴巴永远闭着。” “发生了什么事啦,我亲爱的?”奇克先生问道。 “想一下吧!”奇克夫人自言自语地说道,“她竟居然抱着这样卑鄙的企图,想通过跟保罗成亲来跟我们家攀上亲戚关系!想一想吧!当她跟那个现在已躺在坟墓里的可爱的孩子玩马的时候——我当时就不喜欢这个游戏——,她竟居然在心里隐藏着这样阴险的野心!我真奇怪,她从不担心这会使她碰上倒霉的事。如果没碰上什么事的话,那她倒走运了。” “亲爱的,我真认为,”奇克先生用报纸把鼻梁擦了一些时候之后,慢吞吞地说道,“直到今天早上之前,你自己也是一直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的呢。你还认为,如果能实现的话,这倒是方便极了。” 奇克夫人立刻眼泪夺眶而出地大哭起来,并对奇克先生说,如果他想用靴子踩她的话,那么他最好就踩。 “但是我已经跟卢克丽霞-托克斯一刀两断了,”奇克夫人听凭自己沉溺在迸发的感情之中,使奇克先生感到极大的恐慌;过了几分钟之后,她说道,“我可以容忍保罗向一个人表示喜爱,我希望和相信她是可以受之无愧的;如果他愿意的话,那么他也完全有权利让她来代替可怜的范妮;我可以容忍保罗用他向来不动感情的态度把他计划中的这个变化告诉我,在一切都已决定、办妥之前,一次也没跟我商量过;但是奸诈却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已跟卢克丽霞-托克斯一刀两断了。像现在这样子倒是更好,”奇克夫人真心诚意地说道,“好得多。要不然,在这之后,我得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跟她和解。现在,保罗地位很高,这些人出身又很尊贵,我实在不知道她在那种场合是不是能拿得出去,她会不会糟蹋我的声誉呢?一切事情都有天意,一切事情都向着最好的方面发展;今天我经受了考验,但是我不后悔。” 奇克夫人怀着这种基督徒的精神,擦干了眼泪,抚平膝盖上的衣服,像一个冷静地忍耐着极大委屈的人那样坐着。奇克先生无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无用,就趁早找了个机会,在一条街道的拐角下了车,离开了;他高耸着肩膀,手插在衣袋里,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 如果说托克斯小姐是位巴结讨好、喜爱拍马屁的人的话,那么至少她是诚实的和始终如一的;对于现在严厉责备她的人,她过去确实怀着忠实的友谊,而且一心一意、五体投地地崇拜着伟大的董贝先生;这时候,这位可怜的被革除在外的托克斯小姐用她的眼泪浇着花,感到公主广场已经是冬天了—— 第30章 结婚之前 被施加了魔力的房屋已经不再存在,工作的人们已经进入屋内,整天用锤子叮叮当当敲打着,搬移物品时发出了碰撞的响声,并踩着沉重的脚步,在楼梯上上上下下地走着;他们使戴奥吉尼斯从日出到日落,不断发出一阵阵吠叫——显然,他相信敌人终于打败了他,现在正在胜利的挑战中掠夺着房屋。虽然这样一些新的情况出现了,可是弗洛伦斯的生活方式最初并没有发生其他重大的变化。夜间,当工人们离开以后,房屋又显得凄凉和冷落;他们离开的时候,弗洛伦斯听着他们通过门厅和楼梯发出的回声,心中想象着他们即将回去的快乐的家庭和正在等待着他们的孩子们;她高兴地想到他们是愉快的,是欢欢喜喜地离开这里的。 她欢迎晚间的寂静像一个老朋友一样重新返回;但是它现在来到的时候换了一个新的脸孔,比过去更亲切地看着她。这里面包含着新鲜的希望。在那个曾经使她伤心的房间中安慰和爱抚过她的那位美丽的夫人,对她来说,是一位带来希望的仙人。当她将逐渐取得父亲的爱的时候,当在那个悲惨的日子(就在这一天,母亲对她的爱,随着她贴在她脸颊上的最后的呼吸一起消失了)她所失去的一切或其中的大部分将重新得到的时候,光明的生活的黎明就将来临了;现在它的温柔的影子正在曙光中在她的四周移动,成了她所欢迎的伴侣。当她在窥视着邻居脸色红润的孩子们的时候,她想到她跟他们不久就可以在一起谈话,相互认识了;那时候她就将不再像过去那样害怕在他们眼前露面,唯恐她们看到她穿着黑色的丧服孤独地坐在那里会感到悲伤了;她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是有一种新鲜和宝贵的感觉的。 当弗洛伦斯想着她的新的母亲时,当她纯洁的心向她溢流出爱和信任时,她愈来愈深切地爱着她死去的亲母亲。她不害怕在心中树立一个竞争者。她知道,在种植得很深、抚育得很久的老根上会长出新的花朵。那位美丽的夫人嘴中说出的每一句温柔的话,都像久已沉寂的声音的回声一样响着。她对亲母亲的回忆过去曾经是她对父母双亲的亲切关怀与慈爱的唯一的回忆;现在,当新的亲切关怀来临的时候,她怎么就能减少对那老回忆的喜爱呢? 有一天,弗洛伦斯坐在她的房间里看书并想着这位夫人和她答应不久就将来看望她的诺言(因为书里写的是与这类似的故事),当她抬起眼睛的时候,她看到她正站在门口。 “妈妈!”弗洛伦斯快活地迎上前去,喊道,“你又来啦!” “现在还不是妈妈,”那位夫人用胳膊搂住弗洛伦斯的脖子的时候,庄重地微笑着回答道。 “但是很快就要是了,”弗洛伦斯喊道。 “现在很快了,弗洛伦斯,很快了。” 伊迪丝把头稍微低下一些,以便把她的脸颊紧贴着弗洛伦斯鲜嫩美丽的脸颊上;她们这样沉默地保持了几秒钟。她的态度中包含着极为亲切的感情,弗洛伦斯甚至比她们第一次见面时更深切地感觉到它。 她把弗洛伦斯领到身旁的一张椅子那里,坐下来;弗洛伦斯看着她的脸孔,对它的美丽感到十分惊奇,并乐意地把手放在她的手里。 “自从我上次到这里来以后,你一直是一个人吗,弗洛伦斯?” “是的!”弗洛伦斯微笑着急忙回答道。 她迟疑着,低垂下眼睛,因为她的新妈妈的眼光十分恳切,那眼光在聚精会神地、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的脸孔。 “我——我——一个人已经习惯了,”弗洛伦斯说道,“我根本不在乎。有时就是戴和我两个在一起度过整整几天。”弗洛伦斯本来可以说整整几个星期和整整几个月的。 “戴是你的侍女吗,亲爱的?” “是我的狗,妈妈,”弗洛伦斯大笑着说道,“我的侍女是苏珊。” “这些就是你的房间吧?”伊迪丝向四周看看,说道,“那天没领我来看这些房间。我们一定把它们修缮得更好,弗洛伦斯。它们应当成为这座房屋中最漂亮的房间。” “如果我可以掉换它们的话,妈妈,”弗洛伦斯回答道,“那么我更喜欢楼上的一间。” “难道这里还不够高吗,亲爱的孩子?”伊迪丝微笑着问道。 “那里是我的弟弟的房间,”弗洛伦斯说道,“我很喜欢它。我回家的时候,发现工人们在这里,什么都在改变着,我本想把我的这个意见跟爸爸说的,可是——” 弗洛伦斯低下眼睛,只怕那同样的眼光又会使她结巴起来。 “——可是我担心那会使他痛苦,而且,妈妈,你又说过你很快就要回来的,并且将是这里支配一切的女主人,所以我就决定鼓起勇气向你请求。” 伊迪丝坐在那里看着她,发亮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的脸孔,直到弗洛伦斯抬起眼睛的时候,这才轮到她把眼光收回去,改看着地面。就在这时候,弗洛伦斯想到这位夫人的美丽和她初次见面时所想的是多么不同。她曾经以为她是高傲的、难以接近的,可是她现在的态度是这么和蔼、温柔,即使她的年龄和性格与弗洛伦斯一模一样,她也未必能比现在取得更大的信任。 但当一种勉强和奇怪地克制自己的沉着的神色悄悄笼罩着她的时候,情况就不同了。这时候,仿佛在弗洛伦斯面前,她看上去感到自己卑贱和很不自在似的(不过弗洛伦斯对这很不理解,虽然不能不注意到它和想到它)。当她刚才说她现在还不是妈妈的时候,当弗洛伦斯称她是这里支配一切的女主人的时候,她身上的这种变化是迅速的和令人惊异的;现在,当弗洛伦斯的眼睛凝视着她的脸孔的时候,她坐在那里,好像恨不得把身子收缩起来,隐藏起来,不让弗洛伦斯看见似的,而不像是个根据这种近亲的权利,将要喜爱她和抚育她的人。 她答应弗洛伦斯给她掉换新房间,并说她将亲自下命令。然后她问了几个关于可怜的保罗的问题;当她们坐着交谈了一些时候之后,她告诉弗洛伦斯,她是来领她到自己家里去的。 “我们现在已经搬到伦敦来了,我母亲和我,”伊迪丝说道,“你将和我们住在一起,直到我结婚。我希望我们将相互了解和信任,弗洛伦斯。” “你对我太好了,”弗洛伦斯说,“亲爱的妈妈,我多么感谢你!” “让我就趁现在说吧,因为这是最好的机会,”伊迪丝向四下里看看,想知道她们是不是就是两个人,并用较低的声音继续说道,“当我结婚之后外出几个星期的时候,如果你能回到这边的家里来的话,那么我就会觉得放心些。不论是谁邀请你住到别的地方去,你还是回到这边的家里来。你一个人在这里比——”她抑制住自己,没有把话说完,然后又接下去说,“我想说的是,我知道你在家里最好,亲爱的弗洛伦斯。” “我当天就回到家里来,妈妈。” “好,就这么办吧。我相信你的话。现在,亲爱的孩子,你就去收拾收拾,准备跟我走吧。你一切都弄妥了就到楼下来找我。” 伊迪丝一个人慢吞吞地和若有所思地走过这个不久她将成为女主人的公馆,很少去注意它即将显示出的富丽堂皇的气派。就像她过去在绿荫的树林下曾经猛烈地放纵、发泄过她的愤怒一样,她现在怀着同样难以驯服的傲慢的心灵,从眼睛和嘴唇中表露出同样高傲的、目空一切的神气,在姿容中闪耀着同样光彩夺目的美丽(只是由于她觉得它毫无价值,四周的一切也都毫无价值,因此这光彩不那么强烈罢了),走过这些豪华的客厅和大厅。绘画在墙壁和地板上的玫瑰花,四周围绕着尖利的刺,把她的胸膛都刺裂了;在每一片耀眼的金片中,她看到了她的可恨的买身钱的微粒;又宽又高的镜子向她照出了一个女人的全身;她还没有完全失去高贵的品质,但跟她更美好的自身比较,显得太虚伪了,太卑贱了,太毁坏无遗了,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她相信,在所有人看来,在不同程度上,这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因此,她找不到别的办法或力量,只有凭借着高傲才能使她逞强自负,并凭借着这个日夜折磨着她的心灵的高傲,她跟自己的命运斗争到底,抵抗它,反抗它。难道这就是弗洛伦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只是由于真诚与纯洁而有力量——能深深感动她和征服她的那个女人吗?难道这就是在弗洛伦斯身边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暴怒顿时熄灭,甚至连高傲也顿时消退的那个女人吗?难道这就是现在在马车中坐在弗洛伦斯身边,合抱着双臂,当弗洛伦斯恳求她爱她和信任她的时候,她就把美丽的头贴近她的胸脯,并准备牺牲生命来保卫它免遭污辱和欺凌的那个女人吗? 啊,伊迪丝!就在这样的时候死去是多么好啊!也许,伊迪丝,现在就这么死去要比继续活下去要好得多,要幸福得多啊! 尊敬的斯丘顿夫人完全没有这样一类想法,因为,像许多在不同时代生活过的出身高贵的人们一样,她总是扭转脸孔,躲开死亡,而且反对别人提起这个十分卑劣的、不分贵贱地把所有人都拉平的、趾高气扬的怪物。她在格罗斯文诺广场布鲁克街从一位高贵的亲戚(菲尼克斯家族中的一位)那里借了一栋房屋。这位亲戚离开伦敦了;他极为慷慨地把房屋借给他们用来结婚,并把这作为一笔礼物,他就免得再向斯丘顿夫人和她的女儿贷款和送礼了。为了维护家庭的荣誉,在这种时候有必要使各方面都显得光彩体面,所以斯丘顿夫人找到了一位住在玛丽勒博恩教区的商人帮忙;这位商人是个容易打交道的人,他向贵族和绅士出借各种家庭用品,从成套餐具到一群仆人,无不应有尽有。他给这栋房屋提供了一位白发苍苍的男管家(他由于具有古代家庭侍从的相貌,还多拿一笔钱)、两位穿着制服、身材很高的年轻人,还有一些精选的厨房仆人。这一来,地下室就散播着一个传说,说童仆威瑟斯突然一下摆脱了原先的无数的家庭杂务,也摆脱了推轮椅的累活(在都城中推轮椅是不合适的),大家好几次看到他揉着眼睛,捏着手脚,仿佛他怀疑是不是在莱明顿牛奶店里睡过了头,现在还在做着天堂里的美梦呢。餐具、瓷器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家庭用具全都由同一个方向的来源供应到这个邸宅中来,其中还包括一辆整洁精致的四轮轻便马车和两匹栗色马。斯丘顿夫人按照克利奥特拉佩的姿势,坐在一张主沙发的坐垫中间,庄严得体地摆出女王的架子,接受觐见。 “我可爱的弗洛伦斯好吗?”斯丘顿夫人在女儿和她的被保护者进来时,说道,“你一定得过来亲亲我,弗洛伦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亲爱的。” 弗洛伦斯胆怯地弯下身去,正在斯丘顿夫人脸上白的部分找一块地方,这时那位夫人凑上耳朵,使她摆脱了困境。 “伊迪丝,我亲爱的,”斯丘顿夫人说道,“确实,我—— 请你站到靠亮光一点的地方,亲爱的弗洛伦斯。” 弗洛伦斯脸羞得通红地依从了。 “你可记得,我最亲爱的伊迪丝,”她的母亲说道,“当你跟我们可爱的宝贝弗洛伦斯差不多年纪或小几岁的时候,你是怎么样的吗?” “我早忘了,妈妈。” “说真的,我亲爱的,”斯丘顿夫人说道,“我发现我们这位极为标致的年轻朋友跟你那时候真是像透了,同时也表明,”斯丘顿夫人压低了声音,说道,“教养是多么重要。”这说明,在她看来,弗洛伦斯还远没有教养完善。 “是的,不错,”伊迪丝冷淡地回答道。 她的母亲敏锐地看了她一眼,感到她本人已陷入危险的境地;为了转移注意力,就说道: “我可爱的弗洛伦斯,你一定得过来再亲我一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亲爱的。” 弗洛伦斯自然依从了,于是又把嘴唇压到她的耳朵上。 “我亲爱的宝贝,你毫无疑问已经听说了,”斯丘顿夫人拉着她的手,说道,“你的爸爸——我们全都无限崇拜和热爱他——再过一个星期就要跟我最亲爱的伊迪丝结婚了。” “我知道很快了,”弗洛伦斯回答道,“不过不知道确切的日期。” “我的宝贝伊迪丝,”她的母亲快活地催促道,“这可能吗,你怎么还没有告诉弗洛伦斯?” “我为什么要告诉弗洛伦斯?”她回答得那么突然和生硬,因此弗洛伦斯简直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声音。 斯丘顿夫人为了再一次转移注意力和脱离危险,就告诉弗洛伦斯,她爸爸将到这里来吃晚饭,他看到她将无疑会又惊奇又高兴;因为昨天晚上他在城里谈到了服装方面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伊迪丝的计划,斯丘顿夫人料想这样一定会使他喜出望外。弗洛伦斯听到这些话以后,心烦意乱,临近吃晚饭的时候,她的苦恼更加剧烈;如果她知道怎样请求允许她回家去,而且在解释时不牵涉到她父亲的话,那么她真愿意光着脚,不戴帽子,独自一人,急忙跑回家去,而不愿冒这种会引起他不高兴的危险。 时间愈来愈近,她简直透不过气来。她不敢走近窗口,唯恐他从街上看见她。她不敢走上楼去掩饰她的情绪,唯恐走出门口的时候,她会意外地遇见他;除了这种害怕外,她还觉得,如果把她喊到他面前去的话,那么她就好像再也没有勇气回来似的。她苦恼不安地怀着这些恐惧的心情,坐在克利奥佩特拉的长沙发旁边,用心听着和回答着这位夫人枯燥无味的谈话,这时候她突然听到楼梯上响起了他的脚步声。 “我听到他的脚步了!”弗洛伦斯惊跳起来,喊道,“他来了!” 克利奥佩特拉由于她那老天真的脾气,时常爱开个玩笑,而且由于自以为是,没有花心思去研究一下弗洛伦斯刚才激动的性质,所以她把弗洛伦斯推到她的长沙发的后面,把一块围巾抛到她的身上,准备给董贝先生来一个惊喜交集。这一切做得非常之快,一转眼的工夫,弗洛伦斯就听到他那可怕的脚步声进入了房间。 他向未来的岳母和未来的新娘问候致意。他嗓门的奇怪声音使他的女儿听了全身颤抖。 “我亲爱的董贝,”克利奥佩特拉说道,“到这里来告诉我,你的可爱的弗洛伦斯好吗?” “弗洛伦斯很好,”董贝先生向长沙发走去,说道。 “在家吗?” “在家,”董贝先生说道。 “我亲爱的董贝,”克利奥佩特拉露出极为美妙动人、高兴活泼的神色,回答道,“你是不是肯定你没有骗我?我不知道当我对你进行责备之后,我最亲爱的伊迪丝会怎么说我,不过,说实话,我担心你是世界上最不诚实的男子了,我亲爱的董贝。” 即使他真的是这样,即使他当场被揭露过去确实有极为大量的虚伪言行的话,那么他也未心会比斯丘顿夫人掀开围巾之后,弗洛伦斯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像幽灵似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更为仓皇失措的了。他还没有恢复镇静,弗洛伦斯就跑到他面前,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吻了一下他的脸孔,急急忙忙跑出了房间。他向四周看看,仿佛想和其他人商讨一下这个问题似的,可是伊迪丝立即就跟着弗洛伦斯走出去了。 “现在,请承认吧,我亲爱的董贝,”斯丘顿夫人向他伸出手去,说道,“你这一生中从没遇到过这样令人惊奇和高兴的事了吧!” “我从没遇到过这样令人惊奇的事。” “也从没遇到过这样高兴的事吧,我亲爱的董贝?”斯丘顿夫人举起扇子,问道: “我——对,我非常高兴在这里遇见弗洛伦斯,”董贝先生说道;他似乎严肃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更加肯定地说道,“是的,我的确很高兴在这里遇见弗洛伦斯。” “你是不是奇怪,她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斯丘顿夫人问道,“是不是?” “也许是,伊迪丝——”董贝先生推测着说道。 “啊!你这可恶的猜测者!”克利奥佩特拉摇摇头,回答道,“啊,你这狡猾、狡猾的人!我不应当说这些事情;你们男人,我亲爱的董贝,虚荣心是多么重,是多么喜欢作弄我们的弱点;但是你知道,我的心胸是坦率的——好,立刻就来!” 最后几个字是对两位身材很高的年轻人当中的一位说的,他进来通报,晚饭已经准备好。 “但是伊迪丝,亲爱的董贝,”她继续低声地说道,“当她看不到你在他身旁的时候——我告诉她,她不能经常指望这一点——,至少可以看到属于你的什么东西或什么人。是的,这是极为自然的事。她怀着这样的心情,谁也不能阻挡她今天坐着马车去把我们亲爱的弗洛伦斯接来。你看,这是多么可爱的事啊!” 因为她等待着回答,董贝先生就回答道,“确实是这样。” “亲爱的董贝,这证明了你有着善良的心,愿上帝为这保佑你!”克利奥佩特拉握紧他的手,喊道,“可是我有些太认真了!请像个天使一样,领我到楼下去吧,看看这些人准备给我吃什么晚饭。愿上帝保佑你,亲爱的董贝!” 克利奥佩特拉在进行了第二次祝福之后,相当敏捷地跳下长沙发;董贝先生搀着她的胳膊,礼节十分周到地领着她下了楼;当这两个人走进餐厅的时候,雇来的身材很高的年轻人当中的一位(他向主人表示尊敬的器官是很不发达的)把舌头伸到脸颊上,在给另一位雇来的身材很高的年轻人逗乐。 弗洛伦斯和伊迪丝已经在那里,并肩坐着。弗洛伦斯在父亲进来的时候本想站起来,把她的椅子让给他;但是伊迪丝用手坚决地拉住她的胳膊,董贝先生就在圆桌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谈话几乎完全由斯丘顿夫人一人支撑着。弗洛伦斯简直不敢抬起眼睛,唯恐显露出泪痕,更不敢说话了;伊迪丝除了回答一个问题外,一个字也没有说。克利奥佩特拉为了很快就要抓到手中的家业,确实很努力地工作着。这也确实是一份富有的家业,可以好好酬劳她的! “这么说,你的一切准备终于就要结束了吗,我亲爱的董贝?”当最后的点心、水果端到桌上,白发苍苍的男管家退出去以后,克利奥佩特拉说道,“甚至连法律方面的准备工作也完成了!” “是的,夫人,”董贝先生回答道,“律师们告诉我,婚约现在已准备好了,正像我对您说的,伊迪丝只要指定个签订的日期就行了。” 伊迪丝像美丽的塑像一样坐着;像塑像一样冷淡,一样沉默,一样一动不动。 “我最亲爱的,”克利奥佩特拉说道,“你听到董贝先生说了吗?啊,我亲爱的董贝!”她转向这位先生,低声说道,“她因为时间快到而心不在焉的神态真使我想起了以往的那些日子啊,那时候,她爸爸那位世上少见的好人,就跟你现在的处境一样!” “我不想建议什么日子。您喜欢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伊迪丝眼光几乎没有越过桌面,看着董贝先生,说道。 “明天?”,董贝先生建议。 “随您的便。” “或者后天也可以,如果这更适合您安排料理各种事情的话?”董贝先生说道。 “我没有什么事情要安排料理。我总是听随您支配。您看什么日子就定什么日子吧。” “没有什么事情要安排料理,我亲爱的伊迪丝!”她的母亲表示异议,说道,“要知道,你得从早到晚忙得团团转,你得跟各种各样的商人打一千零一次交道!” “这由你去操办吧,”伊迪丝微微皱着眉头,转向她,回答道,“你跟董贝先生两人去商量安排好了。” “完全正确,我亲爱的,你考虑得真周到!”克利奥佩特拉说道,“我亲爱的弗洛伦斯,你一定得真心到这里来再亲我一次,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亲爱的!” 这是个奇怪的巧合:克利奥佩特拉对弗洛伦斯的这种关切,总是在她急忙要避开伊迪丝进来参加谈话之后,不论她谈的话是多么少!弗洛伦斯确实从来也没有接受过这么多的拥抱,也许在她的一生中也从来没有在无意间成为这样有用的人。 董贝先生在内心深处对他的美丽的未婚妻根本没有什么埋怨。他有充分理由同情她的傲慢与冷淡,因为他本人也同样具有这样的性格。他很高兴地想到,伊迪丝尊重他的意见,似乎他的意志就是她的意志。他很高兴地想象,这位高傲与庄严的女人怎样仿效他的态度在家中接待客人,使得他们拘谨畏缩。是的,董贝父子公司的尊严将会在这样的手中得到增进与维护。 当董贝先生独自一人留在餐桌旁,默默地思考着他的过去与未来的命运时,他是这样想的:他觉得他的这些命运跟这房间笼罩着的简陋与阴沉的气氛并没有什么不适合;房间是深褐色的,像丧徽一样的图画玷污了墙壁;二十四把黑色的椅子像被雇用的送丧人一样,在土耳其地毯的边缘等待着,椅子上装饰着许许多多的钉子,就像棺材的数目一样多1;餐具柜上枝状烛台的两枝凋残的烛枝由两位筋疲力尽的黑人托举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仿佛一万顿正餐正封埋在下面的石棺里面。房屋的主人有很多时间住在国外,英国的空气难能长期适合菲尼克斯家族中一位成员的喜爱;房间为他逐渐地穿上了愈来愈深的丧服,直到最后,丧葬的气氛已经十分浓厚了,除了尸体之外,什么也不缺了—— 1(某人或某事)棺材上的一个钉子(anailinsb’s(orit’s)coffin)是英国的一句成语,意即加速某人(或某事)灭亡的原因。这里把钉子数与棺材数相比,是由这句成语引起的联想。 由董贝先生暂且代表这具尸体倒也不坏,因为如果不去考虑他的姿势,单就他那毫不弯曲的身形来说,它和尸体实在没有什么差别。桃花心木的餐桌就像一片死海,水果盘子和圆酒瓶正停泊在海上,董贝先生低垂着眼睛,看着这片死海寒冷的深处,仿佛他在思考的人物正一个个地升浮到海面,然后又重新沉没下去。这里是伊迪丝,脸孔和身姿中呈现出威严的神态;紧挨着她的是弗洛伦斯,神色胆怯地朝着他,就跟她刚才离开房间那一刹那间的情形一样;伊迪丝的眼睛注视着她,伊迪丝伸出手来保护她。接着,一个坐在低矮的扶手椅中的小人儿突然出现在亮光中,惊奇地望着他;他那明亮的眼睛和又年轻又老态的脸孔就像晚间闪烁的炉火一样闪发出亮光。弗洛伦斯又来到了小人儿的身旁,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董贝先生注意她,是不是由于她是注定要给他带来困难和使他感到失望的人呢?或者是不是由于她是曾经挡住他的道路,并可能再次挡住他的道路的劲敌呢?或者是不是由于她是他的孩子,现在他在求婚获得成功的时候,可以软下心来想一想她,因为她在这样的时候要求不再被他疏远了呢?或者是不是她对他是一种暗示:现在当他建立了新的家庭的时候,他必须至少在表面上对他的亲骨肉表示出一点关心呢?这一切只有他本人最明白。但也许他对这些并没有认真思考过,他心中充其量也仍然是模糊不清的,因为婚礼呀,圣坛呀以及雄心勃勃的远景呀(到处仍然都有个弗洛伦斯的黑点在里面,老是有弗洛伦斯),十分迅速地和杂乱无章地在他的心中闪现出来,因此,他只好站起身来,走上楼去避开它们。 夜里一直到很晚的时候也还没有点蜡烛,因为斯丘顿夫人抱怨,现在点蜡烛会使她头疼;整个晚上,弗洛伦斯和斯丘顿夫人谈着话(克利奥佩特拉急切地把她留在身边),或者是弗洛伦斯轻轻弹着钢琴给斯丘顿夫人消遣;那位慈爱的夫人有时还不得不要求弗洛伦斯再去亲她一下,而这又总是在伊迪丝说了什么话之后。不过伊迪丝说得不多,她不顾她母亲担心她会着凉,一直独自一人坐在打开的窗子旁边,直到董贝先生告辞之后才离开。他告别时,沉着平静地对弗洛伦斯表示了礼貌。弗洛伦斯走到邻近伊迪丝卧室的房间中去睡觉时感到十分幸福,充满了希望;当她想到她的过去时,就像想到另一个可怜的、被遗弃的女孩子一样;对这个女孩子的不幸是应当寄予同情的,她就在这种同情中哭泣着,哭泣着,睡去了。 这个星期过得很快。乘车前往妇女服饰店、缝纫店、珠宝店、律师事务所、花店和糕点店。弗洛伦斯经常陪着一道去。弗洛伦斯将参加婚礼。那时弗洛伦斯必须脱去丧服,穿上华丽的服装。妇女服饰商是一位法国女人,面貌很像斯丘顿夫人;她对弗洛伦斯这套服装的设计思想十分高雅、优美,所以斯丘顿夫人就给她自己也预定了式样相似的一套;那位妇女服饰商说,她穿起来一定人人赞美,大家都会以为她是那位小姐的姐姐呢。 这个星期过得更快了。伊迪丝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关心。豪华的服装给她送到家里来,进行了试穿;斯丘顿夫人和妇女服饰商对它们高声赞扬,她则一声不吭地把它们收放起来。斯丘顿夫人拟订她们每天的计划,并执行着这些计划。有时候她们去买东西时,伊迪丝就在马车里坐着;有时候,当绝对有必要时,她才走进商店。但是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斯丘顿夫人都指挥着一切,而伊迪丝则毫无兴趣,显然冷冷淡淡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她对这丝毫也不关心似的。弗洛伦斯也许会想,她是傲慢的和无精打采的,但是她对待她却从来不曾这样,因此弗洛伦斯每当感到不可思议时,她就怀着感谢的心情把她的这种诧异压下去,并很快地克服了它。 这个星期过得更快了。它几乎是长着翅膀飞过去的。这星期的最后一夜,结婚前的一夜来临了。房间里仍然是黑暗的,因为斯丘顿夫人的头痛还没有好,虽然她希望明天能永远消除这个病症。在房间里的是斯丘顿夫人,伊迪丝和董贝先生。伊迪丝又坐在打开的窗子旁边,望着外面的街道;董贝先生和克利奥佩特拉坐在沙发上低声谈话。时间已经很晚了,弗洛伦斯觉得疲累,已经去睡觉了。 “我亲爱的董贝,”克利奥佩特拉说道,“明天你把我最亲爱的伊迪丝夺去了,你得把弗洛伦斯留给我。” 董贝先生说,他将很高兴这样做。 “当你们俩在巴黎的时候,把她留在我身边,同时想到在她这样的年龄时,我能帮助她形成她的志趣,我亲爱的董贝,”克利奥佩特拉说道,“在我心神即将处于极为错乱的情况下,这对我将是一服最好的镇痛剂。” 伊迪丝突然转过头来。她原先的无精打采一刹那间转变成强烈的关心;她注意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董贝先生将高兴把弗洛伦斯交托给这样令人敬仰的监护人。 “我亲爱的董贝,”克利奥佩特拉回答道,“对于你很高的评价我要表示一千次感谢。我担心,你们离开这里是不怀好意的预谋,就像那些可怕的律师们——这些讨厌的人!—— 所说的,让我饱尝孤独无依的苦味。” “您怎么能对我这么不公道呢,我亲爱的夫人?”董贝先生说道。 “因为我可爱的弗洛伦斯十分肯定地告诉我,她明天必须回家去,”克利奥佩特拉说道,“我开始担心,我最亲爱的董贝,你真是个帕夏1。”—— 1帕夏(bashaw或pasha),本义为土耳其等伊斯兰教国家的高级官衔,转义为傲慢的官僚。 “我向您保证,夫人!”董贝先生说道,“我没有对弗洛伦斯下什么命令;即使我下了的话,那么您的愿望也是高于一切命令之上的。” “我亲爱的董贝,”克利奥佩特拉回答道,“你是个多么善于奉承的人哟!不过,我不愿意这么说,因为奉承的人都是没有好心的,而你善良的心意在你的生活和性格中处处都流露出来——难道你真的这么早就要走了吗,我亲爱的董贝?” “啊,确实是!时间很晚了,”董贝先生觉得他非走不可了。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还是大梦一场啊!”克利奥佩特拉口齿不清地说道,“我能相信,明天早上你回到这里来的时候,就要从我这里夺走我亲爱的伴侣,我的亲骨肉伊迪丝了吗?” 董贝先生习惯于照字面上的意义来听别人的话,所以提醒斯丘顿夫人,他们首先是在教堂见面。 “我亲爱的董贝,”斯丘顿夫人说道,“把自己的孩子嫁出去,那怕是嫁给你,这种痛苦是最难以忍受的,加上我天生娇弱的体质,承办早餐的糕饼师傅又极端愚钝,那简直不是我可怜的体力所能承受的。不过,亲爱的董贝,明天早上我一定振作起精神;别为我担心,也不要由于我的缘故而感到不安。老天爷保佑你!我最亲的伊迪丝!”她故意调皮地喊道,“有人要走啦,我的心肝。” 伊迪丝早已经把头重新转向窗口;她对他们的谈话已经不感兴趣,这时站起身来,但没有向他走去,也没有说话。董贝先生以一种符合于他的尊严,又适合于当时情况的高傲的、殷勤的态度,皮靴格吱格吱地向她走去,把她的手拉到他的嘴唇上,说,“明天早上我将幸福地能把这只手称为董贝夫人的手了,”然后庄严地鞠了个躬,走出去了。 在他走后大门一关上,斯丘顿夫人就立即按铃叫拿上蜡烛。随同蜡烛而来的是她的侍女,手上拿着明天将用来欺骗世人的少女般的服装。可是,就像这服装所常有的情形那样,这套服装中包含着一种残酷的报应:它比她那件油腻的法兰绒长外衣更使她显得老态龙钟,并更令人憎厌。可是斯丘顿夫人试穿了它,装腔作势地表示满意;当她想到它将使少校目瞪口呆时,她就对着镜子里死尸般枯槁的形象痴笑;然后她让侍女又把它拿走,并准备她安睡;这时候她像用纸牌做的房子一样,倒塌了。 在这段时间里,伊迪丝依旧一直坐在黑暗的窗口看着外面的街道。当最后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的时候,她才在那天晚上第一次离开窗口,走到母亲的面前。母亲正在打呵欠,身子摇摇晃晃,脾气暴躁地发着牢骚,这时抬起眼睛,望着女儿高傲的、挺直的身姿;女儿燃烧着怒火的眼光向下注视着她;从母亲的神态来看,她一切都明白,这一点不是变化无常或暴躁生气所能掩盖的。 “我累得要死,”她说道,“对你片刻也不能信赖。你比小孩子还坏。小孩子!没有一个小孩子会这样顽固和不孝顺。” “听我说,妈妈,”伊迪丝轻蔑地不屑去理会这些无谓的话,回答道,“你必须独自一人留在这里,直到我回来。” “我必须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伊迪丝,直到你回来!”她的母亲重复着说道。 “要不然,我就以明天我将请求他来做我的十分虚伪十分可耻的行为的见证人的名义发誓1,我将在教堂中拒绝和这位男子结婚;如果我不拒绝的话,就让我跌死在铺石路上!”—— 1即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按基督教规定,上帝是男女结婚的见证人。 母亲用极为惊慌的眼光看了女儿一眼,她所遇到的眼光没有使她减少惊慌。 “我们现在成了什么样的人就让我们是什么样的人,这已经够了。”伊迪丝坚定地说道,“我不允许再让一个年轻、纯朴的人堕落到我的水平。我不允许再有一个无罪的心灵被毁损、被腐蚀、被败坏,来给世界上无聊的母亲们消遣解闷。你明白我的意思。弗洛伦斯必须回家去。” “你是个白痴,伊迪丝,”怒气冲冲的母亲喊道,“难道在她结婚和离开之前,你能指望在那个家里得到安宁吗?” “问我或问你自己,我什么时候指望过在那个家里得到安宁?”女儿回答道,“你自己知道答案。” “今天夜里,在我经过了所有的操心和劳累之后,在你由于我的张罗就要独立生活的时候,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我身上有腐败的东西,有传染病,我不配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母亲怒气冲冲地、几乎是尖声喊叫着说道;她那患有麻痹症的脑袋像一张叶子似地震颤着,“请问你是个什么人啊?你是个什么人啊!” “我坐在那里的时候,不止一次向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伊迪丝的脸色像死人一般苍白,她指着窗子说道,“可是街道上走过去的是和我相像的衰败的女人;上帝知道,我已经找到了答案!啊妈妈呀,妈妈!当我也是个女孩子——一个比弗洛伦斯还小的女孩子——的时候,如果你只要听任我自然纯朴的天性自由发展的话,那么我将会是个多么不同的人啊!” 母亲明白这时发脾气是没有用的,就克制自己,开始啜泣和悲叹道,她活得太长久了,她的亲生女儿已经把她抛弃了;在现在这邪恶的日子里,子女该对父母孝顺的道理早已被忘记了;她听到了不合情理的奚落,她不再珍惜生命了。 “要是一个人活下去还得这样吵闹不休,”她哀诉道,“我看还不如想个法子把我这条命结束掉算了。啊,你想一想吧,你是我的女儿,伊迪丝,可是竟用这样的腔调来对我说话!” “在我们两人之间,”伊迪丝悲伤地回答道,“相互指责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那么你为什么又重新挑起它?”母亲啜泣着说道,“你知道,你是以最残酷的方式折磨我。你知道,我对无情无义是多么敏感。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正当我有许多事情要想,并且理所当然地想在最光彩体面的情况下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我对你感到奇怪,伊迪丝。在你结婚的日子,你竟把你母亲弄成一个吓人的怪物!” 当她哭泣和擦着眼睛的时候,伊迪丝又用同样的眼光向下注视着她,并用同样低沉和坚定的声音(从她开始对她说话以来,这既没有升高,也没有降低)说道,“我已经说了,弗洛伦斯必须回家去。” “让她走吧!”痛苦和受惊的母亲急忙地喊道,“说实在的,我乐意她走。一个女孩子对我算得了什么?” “她对我来说却是意义重大;我自己不会,我也不允许别人在她心中播下一颗罪恶的种子!如果要那样做,那么,妈妈,我宁肯跟你断绝关系,就像如果你让我找到理由的话,那么我宁肯明天在教堂里跟他断绝关系一样。”伊迪丝回答道,“让她一个人吧。只要我能干预的话,我就不允许让她重蹈我的覆辙。在这悲痛的晚上,这并不是苛刻的条件。” “如果你是以孝顺的态度提出这个建议的话,伊迪丝,”母亲哀诉道,“那么也许这并不是,很可能并不是苛刻的条件。 但是你用了这样尖酸刻薄的话语——” “它们已经过去了,在我们两人之间再也不会发生了,”伊迪丝说道,“走你自己的道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你所已取得的一切,你就随意分享吧;挥霍吧,享受吧,充分地利用这已取得的一切吧,你想怎么幸福就怎么幸福吧。我们生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从此以后,让我们默默过我们的生活吧。从现在起,我将闭口不提往事,我原谅你参与明天的罪恶交易,愿上帝也宽恕我的参与!” 她的和身体没有一点颤抖,她向前走去,脚步践踏在所有的脉脉温情之上;她向母亲请了晚安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但是并不是去休息;因为当她独自一人时,她心情激动,是得不到休息的;她在准备给她明天妆饰用的光彩夺目的豪华物品中间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了五百多次;乌黑的头发向下披散,乌黑的眼睛闪射出愤怒的光芒,丰满雪白的rx房被无情的手残酷地抓得发红,好像她想把它们拽掉似的。她走来走去的时候,把头转向一边,仿佛是要竭力避免看到她自己漂亮的容貌,并想要跟它脱离关系似的。就这样,在结婚前万籁无声的深夜中,伊迪丝-格兰杰跟自己不平静的心情斗争着,没有眼泪,没有朋友,默不作声,高傲自负,没有怨言。 最后,她的手偶尔碰到通向弗洛伦斯睡觉的房间的门,那门是开着的。 她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往里面看。 那里点着灯,她看到弗洛伦斯在深沉的睡眠中显示出无比的天真与美丽。伊迪丝屏住呼吸,感到她正被吸引到她那里去。 被吸引得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终于,她弯下身去,把嘴唇紧贴在伸到床外的温柔的手上,并把它轻轻地放到她的脖子上。它的接触就像古时先知者的棍子接触到岩石一样。当她跪在地上,把发痛的头和松散的头发搁在那手边的枕头上时,她涌出了眼泪。 伊迪丝-格兰杰就这样度过了她结婚前的一夜。在她结婚的那天早上,太阳就这样照射在她的身上—— 第31章 婚礼 黎明露出没有热情、茫然发呆的脸孔,哆哆嗦嗦地,悄悄地来到教堂;从窗口往里面张望,小保罗和他母亲的骨灰就躺在这个教堂的下面。这时是寒冷与黑暗的。夜还依旧蹲伏在铺石路上,阴郁与深沉地暗藏在这座建筑物的各个角落和隐僻的地方。时间的潮流不规律地冲刷和拍打着永恒之岸;巍然高耸在房屋上空的教堂尖塔上的钟,从这无数波浪的又一个波浪中浮现出来,露出它灰暗的形象;它像一个石头的灯塔,记录着海水怎样流动;可是在教堂里面,黎明最初只能窥探一下而已,它看见夜依旧在那里。 黎明在教堂周围软弱无力地徘徊着,向窗子里张望着,为它短促的统治呻吟和哀哭着,它的眼泪在窗玻璃上流淌;教堂围墙近旁的树木低垂着头,它们的许多手紧紧地相互绞扭着,表示同情。夜在黎明面前脸色苍白,渐渐地离开了教堂,但却依依不舍地留在安放骨灰的地下灵堂中,并坐在棺材上面。现在,明亮的白天来到了,它把教堂尖塔上的钟擦亮,给塔尖染红,并抹干黎明的眼泪,压住它的怨言。心惊胆战的黎明跟随在夜的后面,把它从它最后的藏身场所赶跑,它自己则退缩到地下灵堂当中,躲藏在死人中间,直到夜恢复精神,重新回来时把它撵走为止。 耗子们本来正在对祈祷书下着功夫,它们那孜孜不倦的精神超过了书的合法主人;它们细小的牙齿对跪垫所造成的磨损也大大超出了人们膝盖所能达到的程度;这时它们听到教堂大门打开时发出的铿锵响声的回荡,就都把亮晶晶的眼睛隐藏在洞里,恐惧不安地聚集在一起。因为这天早上,教区事务员这位掌握权力的人物和教堂司事一起很早就来了。米福太太这位矮小的教堂领座人也在这里,她呼哧呼哧地一直喘着气;她是一位非常枯瘦的老太太,穿着可怜,全身上下找不到一英寸丰满的地方;她在教堂门口等候教区事务员已等了半个钟头;就她的职位来说,是应当这样做的。 米福太太有一副愁眉苦脸,一顶干瘪的女帽,另外还有一颗渴望得到六便士硬币和一先令硬币的心。她喜爱招呼偶尔从这里走过的人们到教堂里去入座听讲,这赋予她一种神秘的神态;在她的眼光中流露出不露真情的神色,好像她知道哪个座位更柔软舒适,但她怀疑指点出来是否能得到小费。没有米福先生这样的人,这二十年来从来没有过他,米福太太也宁肯不提到他。他似乎对免费入座很不以为然;虽然米福太太希望他升入天堂,然而她却不能肯定地答应说这样的话。 这天早上米福太太在教堂门口十分忙碌,她敲打着圣坛罩、地毯和垫子,拂去它们的灰尘;米福太太对即将举行的婚礼也有许多话要讲。米福太太听别人说,那座公馆购置新家具和修缮装饰的费用无论如何也不少于五千英镑;米福太太还从可靠人士那里打听到,这位夫人连六个便士也没有花。米福太太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个妻子的葬礼,然后是洗礼,然后是另一次葬礼,仿佛这些事情是昨天发生的一样;米福太太说,她得在客人们来到之前,立即用肥皂水顺便把这些墓碑擦洗干净。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一直坐在教堂台阶上晒太阳(除了天气寒冷的时候坐在炉旁取暖外,他很少做别的事);他称赞米福太太的谈话,并问米福太太有没有听说,这位夫人长得非常非常漂亮?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虽然信奉正教教义,本人长得肥头胖耳,但他却仍然是一位女性美色的爱慕者;由于米福太太也听到这个消息,他就津津有味地说,是的,他听说她是个顶呱呱的女人,——这个说法如果不是从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的嘴中,而是从别人的嘴中说出的话,那么对米福太太来说,它似乎有几分不堪入耳。 董贝先生家里这时候忙乱得不可开交,特别是妇女们,从四点钟起,她们没有一个人合眼睡过一下子;六点钟以前,她们全都穿着得漂漂亮亮。托林森先生比平时更受女仆的青睐;吃早饭的时候,厨娘说,在一次婚礼之后就会接着举行很多个婚礼;女仆不相信这个说法,认为这根本不正确;托林森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发表意见,因为一位留连鬓胡子的外国人(托林森先生本人没有连鬓胡子)被雇来陪伴幸福的新婚夫妇去巴黎,他的来到使托林森先生感到有些闷闷不乐。这位外国人正忙着给崭新的四轮轻便马车装上东西。对于这个人,托林森先生立即发表他的看法,他说,他从来没有见到从外国人身上能得到什么好处;由于受到有偏见的妇女们的责备,他就说,“你们看波拿巴1吧,他就是他们的统帅,你们看他经常搞些什么名堂!”女仆认为他这话说得千真万确—— 1波拿巴:指拿破仑-波拿巴(napoleonbonaparte,1769-1821年):法国皇帝。 糕饼师傅在布鲁克街那间具有丧葬气氛的房间中辛勤工作着。两位身材很高的年轻人在专心致志地看着;其中的一位早已闻到了雪利酒的香味,他的眼睛有一种固定不动的倾向,在凝视着东西时却看不见它们;这位身材很高的年轻人承认他有这个弱点,并告诉他的同伴说,这是由于“心放”引起的;这位身材很高的年轻人本来是想说“兴奋”,可是他说得模糊不清。 打铃的人已打听到结婚的风声;卖肉的人和铜管乐器的吹奏乐队也一样。打铃的人正在巴特尔桥附近偏僻的地方练习;卖肉的人通过他们的头头和托林森先生建立了联系,跟他商议价钱,建议他向他们买肉;吹奏乐队由一个机灵的吹长号的人躲藏在角落里,暗中侦察,等待着向泄露秘密的商人行贿,从他们那里打听早餐的地点和时间。盼望和兴奋的情绪进一步扩展开来,波及到更广阔的范围。珀奇先生把珀奇太太从鲍尔斯池溏领来,准备和董贝先生的仆人们一起度过这一天,并和他们一道偷偷地观看婚礼。在图茨先生的住所,图茨先生把自己打扮得仿佛他至少是个新郎似的;他打定主意从教堂楼座的一个秘密角落里观看这个富丽豪华的场面,并把斗鸡带到那里去;因为图茨先生非常想把弗洛伦斯指点给斗鸡看,并坦率地对他说,“现在,斗鸡,我不打算再欺瞒你了;我好几次向你提到的朋友就是我自己;董贝小姐就是我的意中人;情况就是这样,斗鸡,你的看法怎么样?你现在有什么建议要立刻提出的吗?”这时候,这位将要大吃一惊的斗鸡正在图茨先生的厨房里把他的喙浸到一大杯烈性啤酒中,啄出两磅牛排。在公主广场,托克斯小姐已经起床,正在忙碌着;因为她虽然深深地感到痛苦,但也决定塞一个先令到米福太太手里,从一个离开众人的角落里看看这个对她具有残酷魔力的典礼。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住所里是一片活跃的气氛。卡特尔船长穿着节日的短靴和大领子的衬衣,坐着吃早饭,一边听着磨工罗布按照他的嘱咐,事先向他念婚礼仪式,以便船长能完全理解他准备前去亲自观看的庄严场面;为了这个目的,船长不时指示他的牧师“转回去”或“这一节重来一遍”或把他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阿门1留给他船长来喊。每当磨工罗布停歇的时候,他就响亮和满意地喊一声阿门—— 1阿门:基督教祈祷结尾语,意为:但愿如此。 除此之外,单就董贝先生的这条街来说,就有二十个年轻保姆答应二十个家庭的女孩子们,带领她们去看婚礼;这些女孩子们从睡在摇篮里的时候起,对结婚就本能地产生兴趣了。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在教堂台阶上让太阳晒着他肥胖的身躯,一边等待着结婚的时刻来到,说实在的,这时候他很有理由觉得他是在履行职务。有一个倒霉的矮女孩子抱了一个巨大的娃娃在教堂门廊里窥探的时候,米福太太向她扑过去,怒气冲冲地把她撵跑;说实在的,她这样做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菲尼克斯表哥从国外特地回来参加这次婚礼。四十年以前,菲尼克斯表哥是在伦敦的俱乐部、剧场等处闲混日子的人,可是从身姿和态度来看,他现在仍显得十分年轻,装饰得又很雅致,所以一些跟他陌生的人在他阁下的脸上发现隐伏的皱纹和眼外角的鱼尾皱时都感到惊奇。当他走过房间的时候,人们初初一看,都不十分肯定他是不是很笔直地走向他想要去的地方。但是菲尼克斯表哥早上七点半左右起床的时候,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菲尼克斯表哥是完全不同的人;当他在拜德街朗旅馆中被修脸的时候,他的容貌看上去确实黯然失色,平庸无奇。 董贝先生从化妆室中走出来的时候,楼梯上的妇女们急忙逃避,从各个方向散开,裙子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只有珀奇太太一人除外。珀奇太太身上已经有喜(不过她经常是有喜的),手脚又不灵活,所以不得不面对着他;她行屈膝礼的时候,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真准备钻到地底下去——愿老天爷给珀奇家里消灾除祸吧!董贝先生到客厅里,等待时间到来;董贝先生的新的蓝色的外套、淡黄色的裤子、淡紫色的背心全都是豪华的,屋子里的人们还交头接耳地说,董贝先生的头发已做成卷曲的了。 门敲了两下,通报少校来到。他的衣着也是豪华的,钮扣洞里还佩戴了一整株天竺葵,头发又紧又起微波地卷曲着,本地人很懂得这样做。 “董贝,”少校伸出双手,说道,“您好!” “少校,”董贝先生说道,“您好!” “真的,先生,”少校说道,“乔埃-白今天早上有这样心情,”这时他用力地敲打着胸脯,“今天早上他有这样的心情,先生,他妈的,董贝,他真有点想来个双婚,把那母亲娶过来。” 董贝先生微笑了一下,但即使对他来说,这微笑也是微弱的;因为董贝先生觉得他将跟那母亲结为亲戚,在这种情况下不应当拿她来开玩笑。 “董贝,”少校注意到这一点,说道,“我祝您幸福。我祝贺您,董贝。说实话,先生,今天您是全英国最使人妒嫉的人了。” 董贝先生又有限制地表示同意;因为他将把极大的荣誉授予一位女士;毫无疑问,她才是最使人妒嫉的人。 “至于伊迪丝-格兰杰,先生,”少校继续说道,“全欧洲的女人要是能占有伊迪丝-格兰杰的地位,没有一个不会不惜牺牲一切的——先生,您允许白格斯托克少校补充一句,没有一个不愿意不惜牺牲一切的——不仅不惜牺牲她的耳朵,而且也不惜牺牲她的耳环1。”—— 1英文成语giveone’sears,意为不惜任何牺牲或不惜任何代价;直译为不惜牺牲自己的耳朵。狄更斯幽默地对这句成语作了引伸。 “谢谢您的一片好意,少校,”董贝先生说道。 “董贝,”少校回答道,“您知道这一点!让我们别来假正经。您知道这一点。您知道还是不知道,董贝?”少校几乎生气地说道。 “哦,真的,少校——” “他妈的,先生,”少校紧紧追问道,“您知道这个事实还是不知道?董贝!老乔是不是您的朋友?我们相互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亲密无间到可以允许一个人——一个直肠直肚的老约瑟夫-白,先生——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还是我要遵循常规旧矩,董贝,保持一定的距离,来一番虚礼客套?” “我亲爱的白格斯托克少校,”董贝先生露出满意的神态,说道,“您很热情。” “我的上帝,先生,”少校说道,“我是热情的。约瑟夫-白并不否认这一点,董贝。他是热情的。先生,今天这个日子把乔-白这衰老的、可恨的、疲劳不堪、虚弱残废的躯体中还剩余的一些诚挚的热情全都激发出来了。我要告诉您,董贝: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必须把他心里的话和盘托出才好,要不然就干脆给他戴上个鼻笼好了;约瑟夫-白格斯托克当面对您说,就像他背着您在俱乐部里说的一样:如果谈的是保罗-董贝的话,他就永远也不会戴上鼻笼。唔,他妈的,先生,”少校极为坚决地结束说道,“您对这还有什么要说的?” “少校,”董贝先生说道,“请您相信,我确实很感谢您。 我不打算抑制您这过于偏颇的友谊。” “并不过于偏颇,先生!”急躁的少校喊道,“董贝,我否认这一点。” “既然是这样,我就说是您的友谊吧,”董贝先生继续说道,“无论如何我得这么说。在现在这样的时刻,少校,我也不能忘记我是多么感谢您的友谊。” “董贝,”少校作出适当的手势,说道,“这是约瑟夫-白格斯托克的手,直率的老乔埃-白的手,如果您更喜欢它的话!已故的约克郡公爵殿下曾使我感到无比光荣,他指着这只手向已故的肯特郡公爵殿下说,这是乔希的手,他是个粗暴的、坚强的,也许还是个精明的流浪汉。董贝,愿现在这个时刻是我们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刻。上帝保佑您!” 这时卡克先生进来了,衣着也是豪华的;他满脸笑容,真像是个参加婚礼的客人。他十分热烈地祝贺着,简直舍不得把董贝先生的手放下,同时他又亲热地握着少校的手;当他的从牙齿中间悄悄出来的时候,和手一齐颤抖着。 “连日子也是吉祥的,”卡克先生说道,“阳光明媚、温暖舒适的气候!我希望我没有迟到一秒钟吧!” “来得很准时,先生,”少校说道。 “我真高兴,”卡克先生说道,“我担心我也许会比预定的时间晚到几秒钟,因为我被一队运货马车挡住了,我就冒昧地绕道骑到布鲁克街,”这些话是对董贝先生说的,“给董贝夫人送去一些名贵的花。一个处在我这种地位、光荣地被邀请到这里来的人,为了表示效忠,略表一点敬意,心中是感到自豪的。由于董贝夫人全身上下、四周一切全都是珍贵和华丽的物品,”这时他向他的恩人奇怪地看了一眼,“我希望正因为我的礼物非常微薄,它反倒会得到女主人的喜爱。” “我相信,”董贝先生对下属表示恩情地说道,“未来的董贝夫人将会深感您的好意,卡克。” “如果她今天早上就要成为董贝夫人的话,先生,”少校放下咖啡杯,看看手表,说道,“那么我们就该走了。” 董贝先生、白格斯托克少校和卡克先生乘坐一辆双马四轮大马车,出发前去教堂。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早就从台阶上站起身来,手中拿着三角帽等待着。米福太太行了屈膝礼,建议他们在祭服室坐一会儿。董贝先生宁愿留在教堂里。当他向上看着风琴的时候,楼座中的托克斯小姐就往后退缩;那里有一块纪念碑,上面有一个脸颊像年轻的风神一样的小天使,她就退缩到这个小天使的胖腿后面。与托克斯小姐相反,卡特尔船长站起来,挥舞着钩子表示欢迎与支持。图茨先生用手遮住嘴巴,告诉斗鸡,中间穿淡黄色裤子的先生就是他意中人的父亲。斗鸡用嘶哑的对图茨先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生硬呆板的家伙,可是采用科学的方法,在他背心上猛打一下,就可以把他打得直不起腰来。 桑兹先生和米福太太从不远的地方注视着董贝先生的时候,听到了车轮到达的,桑兹先生就走出去了;楼上有一位放肆的疯子在向董贝先生彬彬有礼地行礼,董贝先生的眼光离开他的时候,米福太太碰上他的眼光,向他行了个屈膝礼,告诉他,她相信他的“好夫人”已经来了。这时候,人们在门口挤来挤去,并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地说着话,那位好夫人则迈着傲慢的步子,走进了教堂。 昨夜的痛苦在她的脸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昨夜跪在地上,把狂怒的头美丽地、自暴自弃地安息在睡着的女孩子的枕头上的那个女人,在她现在的态度中没有留下半点踪影。那位女孩子十分温柔、十分可爱地挨在她身边,跟她本人蔑视一切、目中无人的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站在那里,镇静自若、挺然直立,心中的思想难以捉摸,那极为妩媚的风韵光辉而威严,但她却鄙弃地践踏着人们因此而产生的爱慕。 当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悄悄走到祭服室去请牧师和文书的时候,有一段停歇的时间。斯丘顿夫人在这时候跟董贝先生说话,比平时更清晰,也比平时更富于表情,在这同时她又走近伊迪丝。 “我亲爱的董贝,”这位好妈妈说道,“我担心我毕竟还得放弃可爱的弗洛伦斯,只好按她自己的建议,让她回家去了。我亲爱的董贝,在遭受今天的损失之后,我觉得我连陪伴她的精神也将没有了。” “她跟您在一起不是更好吗?”新郎回答道。 “我不这么想,我亲爱的董贝。是的,我不这么想。我独自一人更好些。再说,当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亲爱的伊迪丝将会是她的天然的和忠诚的保护人;也许,我最好还是别侵犯她的权利;要不,她可能会妒嫉我的。是不是,亲爱的伊迪丝?” 慈爱的妈妈一边说,一边紧握着女儿的胳膊,也许是恳切地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这是当真的,我亲爱的董贝,”她继续说道,“我将放弃我们亲爱的孩子了;别让我的忧伤传给她。我们刚才已讲妥了。她完全理解,亲爱的董贝。伊迪丝,我亲爱的,——她完全理解。” 好妈妈又紧握着女儿的胳膊。董贝先生不再表示异议;因为教士和文书来了;米福太太,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向在场的人们指点她们在圣坛前各自的位置。 “谁把这位女子嫁给这位男子?” 菲尼克斯表哥。他是从巴登-巴登1特地为这个目的而来的。菲尼克斯表哥是一位温厚和蔼的人。“去它的!”菲尼克斯表哥说,“我们已把城里一位阔老-确-实弄到家里来了,让我们对他表示殷勤些吧;让我们为他做点事。”—— 1巴登——巴登(baden-baden):德国巴登-符腾堡(baden-wurthemberg)州的一个城市,濒临奥斯(oos)河;19世纪为欧洲贵族和上流社会的疗养胜地。 “-我把这位女子嫁给这位男子,”菲尼克斯表哥因此就这么说道。菲尼克斯表哥本想笔直走去,但由于他的腿不听话,走到了另一边,起初错把另一位女子“嫁给这位男子”,那是一位有相当身份的女傧相,是这家人的远亲,比斯丘顿夫人小十岁;但是米福太太用她的干瘪的帽子挡住,手脚麻俐地转过他的身子,好像他脚下生着轮子似地推着他,一直推到那位“好夫人”的面前,因此菲尼克斯表哥就把她嫁给这位男子。 他们是不是愿意在上天的眼前——? 是的,他们愿意:董贝先生说,他愿意。伊迪丝说什么呢?她愿意。 这样,他们就相互山盟海誓:从今以后,不论是幸福还是患难,不论是富贵还是贫贱,不论是健康还是生病,他们都将相亲相爱,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为止。他们就这样结了婚。 当他们走进祭服室的时候,新娘用遒劲、潇洒的书法在登记本上签上名。“到这里来的夫人们很少能像这位好夫人这样签名的。”米福太太行了个屈膝礼,说道——这时候看一下米福太太,就是看她把干瘪的帽子往液中浸一下。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认为这确实是顶呱呱的签名,和签名的人十分相配——不过,他把这看法留在自己心里。 弗洛伦斯也签了名,但没有受到称赞,因为她的手是颤抖的。所有的人都签了名;菲尼克斯表哥是最后一位,他把他高贵的姓名签错了地方,仿佛他是在这天早上出生似的。 这时少校十分殷勤地吻了新娘,表示敬意,并把军事上那条各个击破的策略应用到所有的女士们身上;虽然斯丘顿夫人特别难吻,而且还在这神圣的殿堂中尖声叫着。菲尼克斯表哥,甚至连董贝先生也仿效了这个榜样。最后,卡克先生露出闪闪发光的白牙齿,走近伊迪丝,仿佛他打算去咬她,而不是去尝一尝她唇上的甜味似的。 在她高傲的脸颊上泛上一阵红晕,在她的眼睛中闪出一道亮光,可能是想阻止他,但却没有阻止,因为他像其他的人一样吻了她,表示敬意,并向她祝福。 “如果在这样的结合中祝愿不是多余的话,”他低声说道。 “谢谢您,先生,”她轻蔑、厌恶地歪着嘴唇,胸脯上下起伏地回答道。 但是,伊迪丝是不是像她知道董贝先生第二天将前来求婚的那天晚上一样,仍然感到卡克先生彻底地了解她,深切地看透她呢?是不是她觉得他了解她比他不了解她更使她感到屈辱呢?是不是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他的微笑下她的傲慢就像雪在紧握着的手中一样融解了?她的目空一切的眼光一碰上他的眼光就赶快避开,低垂到地上了呢? “我自豪地看到,”卡克先生奴颜婢膝地低垂着头,说道;在这同时他的眼睛和牙齿又显露出,这种奴颜婢膝完全是虚伪的,“我自豪地看到,在这欢乐的日子,在这神圣的地方,我的微薄的礼物光荣地被董贝夫人拿在手中。” 她虽然低下头,作为回答,但她的手在一刹那间似乎动了动,仿佛她想把手中的花揉得粉碎并轻蔑地抛掷在地上似的;但是她把手伸进她的新的丈夫(他一直站在旁边,和少校谈着话)的胳膊中,又傲视一切,一动不动和沉默不语。 马车又停立在教堂门口。董贝先生挽着新娘的胳膊,穿过了台阶上二十个家庭的小女人们;她们每个人都记住她每件衣服的式样和颜色,并给她们的永远在不断结婚的女玩偶照样做一件。克利奥佩特拉和菲尼克斯表哥进了同一辆马车。少校把弗洛伦斯和那位险些被错当成新娘的女傧相搀扶进第二辆马车,然后他自己进去,随后进来的是卡克先生。马奔腾着前进;马夫和仆役们炫耀着飘动的饰带、花朵和新做的制服。车声辚辚,他们从街道上疾驰而过;当他们经过的时候,成千个头都转过去望着他们,成千个稳重的道学家们由于没能也在这天上午结婚,只好自我安慰地想到,这些人很少想过这种幸福是不能持久的。 当一切都已寂静下来的时候,托克斯小姐从小天使的腿后露出身来,慢吞吞地从楼座上走下来。托克斯小姐的眼睛红了,她的手绢湿了。她的心灵受到了创伤,但她并没有生气;她希望他们将会幸福。她完全承认新娘姿色美丽,而她自己的容颜则相形见绌,缺少魅力;但是董贝先生穿着淡紫色的背心和淡黄色的裤子时那仪表堂堂的形象浮现在她的心头,托克斯小姐在回到公主广场的路途中,在面纱下又重新哭泣起来。卡特尔船长怀着虔诚的心情,用高吼的喊了所有的阿门和应唱圣歌之后,觉得宗教的练习使他得到很大好处。他手中拿着上了光的帽子,心情平静地在教堂四处走着,并朗读了纪念小保罗的墓碑。殷勤的图茨先生怀着爱情的痛苦,由忠实的斗鸡陪伴着,离开了教堂。斗鸡还想不出赢得弗洛伦斯的计策,但他最初的想法还在他脑子里盘旋着,他认为使董贝先生直不起腰来是走向这一方向的正确的一步。董贝先生的仆人们从他们躲藏的角落里跑出来,准备匆匆忙忙地赶到布鲁克街去,但珀奇太太身体有些不舒服的迹象,她要求给她一杯水,显得有些危急,这就把他们阻留下来;不过珀奇太太不久就好过来,被送走了。米福太太和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坐在台阶上计算他们从这次婚礼中得到多少收入,正在谈着的时候,教堂司事敲钟报告即将举行丧礼。 这时马车抵达新娘的住所,打铃的艺人们开始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乐队开始吹奏起来,潘趣先生这位美满姻缘的模范在吻他的妻子。当董贝先生搀着董贝夫人庄严地走进菲尼克斯的邸宅时,人们推推挤挤,纷纷涌集过来,张嘴呆看着热闹。其余参加婚礼的人也下了马车,随后走进邸宅。可是,卡克先生穿过人群走向前厅门口的时候,为什么会想起那天早上在小树林里向他叫喊的那位老太婆呢?为什么弗洛伦斯穿过人群时会哆嗦一下,想起她曾经迷路的童年时代和那位善良的布郎太太的脸孔呢? 于是,为这个最幸福的日子又进行了祝贺,又有一些新的客人来到,虽然为数不多。于是,他们离开了客厅,在深褐色的餐厅的餐桌旁坐下。任何糖果商人也不能使这间房子光亮起来,即使他在那两位精疲力竭的黑人身上装饰再多的花朵和鸳鸯结也是徒劳无益。 可是糕饼师傅已经很好地完成他的任务,开出了丰盛的早餐。奇克先生和奇克夫人跟其他人一起就座用餐。奇克夫人看见伊迪丝天生是一位这样完美无缺的董贝家里的人,十分称赞;她跟斯丘顿夫人和蔼友好、亲密无间地谈着话。斯丘顿夫人心头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在喝着香槟酒。那位身材很高、早上由于兴奋而感到痛苦的年轻人现在感觉好些了,但是他模糊地感到后悔,他恨另一位身材很高的年轻人,把盘子从他那里强夺过来,并由于没有满足客人们的愿望,因此幸灾乐祸地感到高兴。客人们沉着冷静,没有显得过分欢乐,因而没有使墙上那些像黑色丧徽一样望着他们的图画愤怒。菲尼克斯表哥和少校是餐桌上最快活的两位;但是卡克先生对全桌子的人都是笑嘻嘻的。他对新娘还有一种特别的微笑,但新娘却很少、很少去注意它。 客人们吃完早餐,仆人们已离开房间以后,菲尼克斯表哥站起来;他看去惊人地年轻,袖口几乎把手完全遮盖住(否则就会显得有些骨瘦如柴),脸颊由于喝了香槟酒而显得红润。 “我以我的荣誉发誓,”菲尼克斯表哥说道,“虽然在一位绅士私人住宅中这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可是我得请求你们允许我提议,通常这叫作——实际上就是——祝酒。” 少校嘶哑地表示赞成。卡克先生朝着菲尼克斯表哥的方向,向桌子前面低下头去,微笑了好多次,并点了好多次头。 “嗯,实际上这不是个——”菲尼克斯表哥这样重新开始之后,突然完全停住了。 “听他说,听他说!”少校用劝导人们信服的语气说道。 卡克先生轻轻地拍着手,又把头向桌子前面低下去,比先前微笑了更多次,也点了更多次的头,仿佛刚才说的话使他特别感动,他想要亲自表示一下,这话对他是有益的。 “实际上,”菲尼克斯表哥说道,“这是可能有些背离一般生活习惯,而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事情;虽然我从来不是个演说家,当我在下院1荣幸地支持这建议的时候,我,实际上,由于感到失败,躺倒了两个星期——”—— 1议会是英国最高的立法机构,由上院和下院组成。上院(即贵族院)主要由皇室后裔、世袭贵族、因功受封的贵族以至上诉法院法官和教会的大主教、主教组成,不由选举产生。上院拥有最高司法权,但无决定立法的实权,而只能对下院通过的法案表示赞成、反对或修改意见。上院议员人数不固定,随英王的增封而变化。下院(即众议院)由直接普选产生。竞选议员要有一定的财产,议员人数是规定的。 少校和卡克先生对这个人的历史片断感到十分高兴;菲尼克斯表哥大笑,直接对着他们,继续说道: “事实上,当我病得很厉害的时候,——你们知道,我仍觉得落在我身上的责任,而当责任落在一个英国人的身上的时候,我认为,他就必须尽可能出色地履行它。好!今天我们的家庭很高兴地,通过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我事实上——看到她已在这里——” 这时大家都鼓起掌来。 “她已在这里,”菲尼克斯表哥又重复说道,他觉得这精采的一点是值得重复的,“跟一个人——就是说,跟一位男子,这位男子是谁也不敢轻视地用手指碰一下的——事实上就是跟我的尊敬的朋友董贝结上了亲戚关系,如果他允许我这样称呼他的话。” 菲尼克斯表哥向董贝先生鞠了个躬;董贝先生庄严地鞠了个躬回礼。这不同寻常的、也许是前所未有的、打动感情的讲话使每个人程度不同地感到满意或受到感动。 “我没有机会,”菲尼克斯表哥继续说道,“我确实希望有这样的机会,跟我的朋友董贝结识并研究那些为他的头脑,事实上就是为他的心同样增光的品质,因为我不幸——就像我过去在下院的时候我们经常说的,那时候我们通常是不谈到上院的,那时候议会会议的程序也许比现在遵守得好——,事实上”菲尼克斯表哥非常狡猾地把他的笑话暂时不慌不忙地按捺着不说,然后再突然之间急速地说了出来,“因为我以前不幸在另外一个地方!” 少校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才恢复镇静。 “不过我对我的朋友董贝是有足够了解的,”菲尼克斯表哥用比较严肃的语气继续说道,仿佛他已突然变成一个比较庄重和聪明的人了,“我知道他事实上是,可以着重地称为一位——一位商人——一位英国商人——和一位——一位男子。虽然我在外国居住了好几年(我将极为高兴地在巴登——巴登接待我的朋友董贝和在座的各位,并将趁此机会把诸位介绍给大公爵),可是我可以自夸的是,我对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仍然是有足够了解的。我知道她具备使一位男子幸福的一切条件,还知道她跟我的朋友董贝的结婚是双方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结合。” 卡克先生微笑了许多次,并点了许多次头。 “因此,”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我祝贺我们的家庭(我是其中的一个成员)得到了我的朋友董贝,我祝贺我的朋友董贝跟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具备使一位男子幸福的一切条件的亲戚结合;我冒昧地建议你们诸位全体为这良辰美景来举杯,事实上,祝贺我的朋友董贝和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 菲尼克斯表哥的讲话搏得了热烈的掌声,董贝先生代表他本人和董贝夫人表示感谢。在这之后不久,乔-白建议为斯丘顿夫人的健康干杯。然后,早餐就毫无生气地结束了,刚才受到亵渎的丧徽这时已消怒雪恨了。伊迪丝站起来去换穿行装。 这时候,所有的仆人们都在地下室中吃早餐。他们对香槟酒已毫不希罕,不值一提;烧鸡、发面馅饼、龙虾色拉已经无人光顾;身材很高的年轻人恢复精神,重新谈到“兴放”。他的同伴的眼睛开始跟他的眼睛竞赛,他不知不觉地也把视线老盯在东西上面。所有的妇女们的脸都红了;特别是珀奇太太的脸孔,她欢天喜地、眉飞色舞,把生活的忧虑忘得一干二净,如果这时请她把一位赶路的人领到鲍尔斯池塘(这是她本人操劳的地方)去,她将会不容易记得道路怎么走了,托林森先生建议为幸福的新婚夫妇干杯;白发苍苍的男管家立即深有感情地响应,因为他觉得他是这个家庭留下来的最老的仆人,他不能不被这些变化所感动。所有的人,特别是妇女们,都很爱闹着玩。厨娘通常是给大家领头的,她说不能在这之后就草草收场,为什么他们不一起去看戏呢?大家(包括珀奇太太)全都赞成,甚至连本地人也不例外,他喝了酒以后变得像老虎一样凶暴,转动着眼珠子,把妇女们(特别是珀奇太太)吓得要命。身材很高的年轻人当中的一位,甚至建议在看戏之后去参加舞会,可是没有人(包括珀奇太太)响应这个建议,因为那是做不到的。女仆和托林森先生发生了争吵:她根据一句古老的谚语,断定婚姻是在天上安排的,他则认为是在别的地方安排的;他推测她讲这话是因为她想到了她自己的婚姻了,她则说,天主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她嫁给他。为了平息这些尖酸刻薄的辱骂,白发苍苍的男管家建议为托林森先生的健康干杯,因为了解他就意味着尊敬他,尊敬他就意味着他跟他所选择的对象生活得幸福,不管她现在在哪里(白发苍苍的男管家这时看了女仆一眼)。托林森先生在充满感情的讲话中表示答谢;讲话在末尾的时候转到了外国人身上,他说,他们有时可能会从眼力不足和喜新厌旧的人(这些人是只要一根头发就可以轻轻带走的)那里得到宠爱,不过他一心指望的是,他不再听到外国人抢劫旅行马车的事了。托林森先生的眼光十分严厉和富于表情,女仆看了几乎都要发狂了,幸好这时女仆和所有其他的人听到新娘就要动身的消息,于是就赶忙跑出地下室去看她离开。 马车停在门口;新娘正从楼上走下,前往门厅;董贝先生在那里等她。弗洛伦斯站在楼梯上,也准备离开;尼珀姑娘正在客厅与厨房中间的路途中,准备陪她回去。当伊迪丝出现的时候,弗洛伦斯急忙跑到她的身边,向她告别。 难道伊迪丝感到寒冷,所以她颤抖了?难道在弗洛伦斯的接触中有什么不自然的、令人不快的东西,所以这美丽的女人往后退却和收缩身子,仿佛她忍受不了这接触?难道离别需要这样匆忙,所以伊迪丝挥了挥手,就飞快地向前走去,不见了? 当马车轮子的辚辚声已经消逝的时候,斯丘顿夫人怀着母亲的悲痛感情,以克利奥佩特拉的姿态,倒在沙发里,流出了一些眼泪。少校跟其他人从桌旁来到她眼前,设法安慰她,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安慰不了,所以少校就告辞了。菲尼克斯表哥告辞了。卡克先生也告辞了。客人们全都走了。克利奥佩特拉一人留下时,由于感情悲伤,感到有些发晕,就睡着了。 地下室里的仆人们也普遍地发晕。身材很高的年轻人很早就兴奋,他的头好像粘牢在餐具室里的桌子上似的,没法跟它分开。珀奇太太的情绪发生了激烈的变化,由于珀奇先生的缘故而低沉不振;他告诉厨娘说,她觉得他现在不如过去家里只有几个人的时候那么恋念着家。托林森先生耳朵里嗡嗡鸣叫,头脑里有一个大轮子在不断地旋转。女仆但愿人们不要说她希望一个人死了是罪孽就好了。 在地下室,大家对时间概念也普遍产生了迷误。人人都以为现在至少该是晚上十点钟了;其实是下午三点钟还不到。一种犯了罪恶的模糊意识出现在每个人的脑中;人人都暗暗地把其他人看成是共犯,都想最好避开他。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没有一个人敢大胆暗示原先打算去看戏的计划。要是有人还重新提起要去参加舞会的想法,那就会被讥笑为怀有恶罪的白痴了。 两小时之后斯丘顿夫人到楼上睡觉,可是厨房中的瞌睡却还没有醒过来。餐厅中的丧徽俯视着面包屑、肮脏的盘子、溢出的酒、半融化的冰、走了味和变了色的杯中残酒、龙虾的碎片、鸡的脚爪以及逐渐变成微温的、胶状的、汤一般的、凄凉的果子冻。这时候结婚已像早餐一样,失去了它原先的奢华的场面与美丽的装饰。董贝先生的仆人们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从中得出许多道义上的教训,在家里喝早茶的时候感到十分后悔,所以到了八点钟左右,他们就完全变得一本正经了;这时候珀奇先生从城里生气勃勃、爱说爱笑地回到这里;他穿着白色的背心,唱着滑稽的小调,准备在这里消磨一个晚上,并打算尽情地消遣消遣,可是他吃惊地发现他受到了冷淡的接待,并看到珀奇太太处在可怜的状态之中,所以他觉得,搭乘下一辆公共马车护送他的太太回家,是他将愉快地承担的责任。 夜来临了。弗洛伦斯穿过这漂亮公馆中的各个房间,找到了她自己的卧室;由于伊迪丝的关心,这里各处都摆设着奢华和舒适的物品。她脱去漂亮的服装,换上为纪念可怜的保罗所穿的简朴的旧丧服,并坐下念书;戴奥吉尼斯在她身旁的地面上伸展开肢体,眯缝和眨巴着眼睛;但是弗洛伦斯今天夜里念不下去。房屋似乎古怪和新奇,里面有着响亮的回声。在她的心头笼罩着一层阴影,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是什么,但它是沉重的。弗洛伦斯合上书本,粗鲁的戴奥吉尼斯把这看作是一个信号,就把脚爪伸到她的膝盖上,耳朵摩擦着她的爱抚他的手;但是弗洛伦斯一时不能清楚地看见他,因为在她的眼睛和他之间隔着一层迷雾。她死去的弟弟和死去的母亲像天使般在中间闪耀着。还有沃尔特,这漂泊在外、遇到船只失事的孩子,啊,他在哪里呀? 少校不知道;这是毫无疑问的。这跟他毫无关系。少校整个下午噎着气和打着盹儿,并在俱乐部里吃了一餐很晚的晚餐;这时他坐着喝一品脱酒,并给邻桌一位谦逊的、脸孔鲜嫩的年轻人(要是他能站起来走开的话,那么他真愿意付出一大笔钱,可是他却做不到这一点)讲白格斯托克先生,参加董贝婚礼的轶事和老乔的一位身份非常高贵的朋友菲尼克斯阁下的故事,把这位年轻人乐得险些儿发疯。菲尼克斯表哥这时本应当待在朗旅馆、躺在床上的,可是却坐在赌桌旁边;也许是他那双不听话的腿违反他的心愿,把他带到那里去的。 夜像巨人一样,占据了整个教堂,从铺石路直到屋顶,并在这寂静的时刻中进行统治。脸色苍白的黎明又来到窗口窥探,然后让位给白天;它看到夜退到地下灵堂里,就跟随着它,把它撵跑,自己躲藏在死人中间。当大门砰然打开,桑兹先生和米福太太踏着他们日常生活的轨道走进来时,胆怯的耗子们又畏缩地聚集在一起;桑兹先生和米福太太的日常生活轨道周而复始,真像结婚戒指一样牢不可破。在结婚的时刻,那顶三角帽和那顶干瘪的女帽又出现在一对新人的背后;然后又是这个男子娶了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嫁给这个男子,双方庄严地山盟海誓: “从今以后,不论是幸福还是患难,不论是富贵还是贫贱,不论是健康还是生病,他们都将相亲相爱,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为止。” 卡克先生小心挑选着干净的道路,骑马回到城里,嘴巴张得极大地重复着这些话—— 第32章 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心碎肠断 诚实的卡特尔船长在他的设置了防御工事的避难所中度过了好几个星期之后,决不因为敌人没有出现就撤销他为防止突然袭击而采取的谨慎措施。船长认为,他目前这种过分高度的安全,这种过分奇妙的安全是难于持续很久的;他知道,当吹顺风的时候,风标不会长久在那里固定不动;他对麦克斯廷杰太太那毅然决然、毫不畏缩的性格十分熟悉,所以毫不怀疑,这位英勇的女人已打定主意,千方百计要把他寻找出来和逮捕回去。在这些顾虑的重压下,船长战战兢兢地过着十分闭塞和与世隔绝的生活,天黑以前很少出外活动,甚至在天黑以后也只敢冒险到最偏僻的街道上去走走;一到星期天,他就寸步也不离屋子;不论是在他避难所的墙内还是墙外,他都避开女帽,仿佛它们是由狂怒的狮子戴着的。 船长从没有梦想过:当他出去散步时,麦克斯廷杰太太猛扑过来把他抓住的时候,他可能进行抵抗。他觉得不能那样做。他在想象中已看到自己顺服地被安置在出租马车里,运送到他原先的住所中。他预见到,他一旦被禁闭在那里,他就会成为一个毫无希望的人,他的帽子也就会被取走了;麦克斯廷杰太太将日夜监视着他;当着小孩子们的面,各种谴责都将纷纷落到他的头上;他本人将成为一个被怀疑和不受信任的有罪的对象;在孩子们的心目中他是个吃人的魔鬼;在他们母亲的心目中他将是个被查获的叛变者。 当这幅凄惨的景象在他的幻想中出现的时候,船长常常汗流浃背,情绪消沉。当他夜里悄悄离开屋子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和活动活动之前,通常发生这种情形。船长明白他所冒的危险,所以在这种时候总是像一个可能永远不再回来的人那样一本正经地向罗布告别,劝告他,万一他(船长)在一段时间中不见了,他就规规矩矩地做人,把铜制的仪器好好擦亮。 但是卡特尔船长不愿放弃任何得救的机会,并为了在最坏的情况下保证能和外界保持联系,不久就想出了一个巧妙的主意,就是教给磨工罗布一些信号,这样在遭遇不幸时,这位追随者就可以发出信号,使他的司令知道他已前来效忠。船长经过反复思考后,决定教他吹“啊,兴高采烈地、兴高采烈地!”这支海上歌曲的口哨。磨工罗布把口哨吹得十分熟练,一个住在陆地上的人最多也只能指望达到那样完美的程度了,这时船长就向他发出以下神秘的指示,让他记在心上: “唔,我的孩子,做好准备!如果我什么时候被抓去的话——” “被抓去,船长!”罗布圆眼睛睁得大大的,打断他说道。 “是的!”船长阴郁地说道,“如果我什么时候出去,本打算回来吃晚饭的,但后来却没有出现在你近旁的话,那么,在发现我丢失之后二十四个钟头之后,你就跑到布里格广场,在我过去停泊的地方附近吹这支曲子;不过,你要知道,你得别让人听出你有什么意图,而要装出仿佛你是偶尔漂流到那里去的。如果我也用这支曲子回答你,那么你就掉转船头离开,我的孩子,过二十四个钟头再回来;如果我用另一支曲子回答你,你就一会儿驶离海岸,一会儿靠近海岸,等待我给你新的信号为止。这些命令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一会儿驶离海岸,一会儿靠近海岸,这指什么,船长?” 罗布问道,“是指马路吗?” “瞧你这机灵的孩子!”船长严厉地注视着他,喊道,“连本国话也听不懂!离开一会儿,然后又回来,这么轮流着——现在懂了吗?” “懂了,船长,”罗布说道。 “很好,我的孩子,”船长态度温和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道,“那就这么办吧!” 为了使罗布做得更好,船长有时在晚上关上店门之后,放下架子,跟他演习起来;为了这个目的,他退藏到客厅里,那是假想中的麦克斯廷杰的住所;然后从他在墙上挖出的侦察洞中仔细地观察他的盟友的举动。磨工罗布十分准确和熟练地完成了他的任务;经过这样考验之后,船长表示满意,好几次送给他六便士的硬币,总共送了七枚,并暗暗地在心中逐渐产生了一种安宁的感觉,这是一个对最坏的情况作了准备,并为对付残酷命运采取了各种适当防备措施的人才能有的。 可是船长一点也不比过去鲁莽随便,去冒碰上厄运的风险。他从珀奇先生那里听到董贝先生将要结婚的消息之后,虽然认为,作为他们家里的朋友,他去参加董贝先生的婚礼,并从楼座向这位先生显露他高兴和赞成的脸孔,是他应该表示的礼貌,但是他乘坐出租单马篷车前去教堂的时候,两边的窗子都是关上的。本来他由于害怕麦克斯廷杰太太,甚至是不是要冒这次风险都是迟疑不决的,但因为那位太太要去参加梅尔奇斯代克大师主持的礼拜仪式,因此在他要去的那个教堂里极不可能也看到她。 船长又平安地回到家里,过着他的新的常规生活。除了每天街道上来往的女帽外,敌人没有在其他方面引起他惊慌。但是其他的问题开始沉重地压在船长的心头。沃尔特的船仍然杳无音讯。老所尔-吉尔斯也毫无消息。弗洛伦斯甚至还不知道老人已经失踪,卡特尔船长也没有心情去告诉她。那位豁达大度、外貌英俊、有侠义气概的青年,从他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起,船长就以他粗鲁的方式喜爱他;由于船长觉得他得救的希望开始一天天地愈来愈微弱,所以他一想起要跟弗洛伦斯交谈一两句话,都确实会由于本能地感到痛苦而畏缩起来。如果他有好消息带给她,诚实的船长将会大胆地走进那座装饰一新的公馆,穿过那些光彩夺目的家具,找到道路,走到她的面前去(虽然这些豪华的场面和他在教堂里看到的那位夫人使他感到心寒胆怯)。可是当乌云聚集在他们共同希望的上空,随着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愈聚愈浓的时候,船长几乎觉得仿佛他本人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新的不幸与痛苦似的,所以他害怕弗洛伦斯前来访问,几乎就跟害怕麦克斯廷杰太太前来访问一样。 这是一个寒冷的、黑暗的秋天晚上,卡特尔船长嘱咐罗布在小后客厅里生火,这个小后客厅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个船舱了。雨急速地下着,风猛烈地刮着。船长穿过他老朋友的敞开着被暴风吹刮着的卧室,登上屋顶去观察天气;当他看到天气是那么险恶、凄凉的时候,他心灰意冷了,这并不是说他把这时的天气跟可怜的沃尔特的命运联系起来,也不是说他还怀疑:如果老天爷注定他要遭到船沉人亡的命运的话,那么这也是好久以前就已过去的事了;而是说,在跟他思考的问题完全不同的外界的影响下,船长的情绪低沉了,他的希望暗淡了,就像那些比他更聪明的人也曾时常有过,今后也会时常再现的情形一样。 卡特尔船长的脸迎着凛冽的寒风和斜打过来的雨,仰望着从荒凉的屋顶上迅速飞过去的阴沉的雨云,徒劳无益地企图从中寻找出一点可以引起高兴的东西。周围的景物并不好一些。在他脚边各色各样的茶叶箱和其他粗陋的箱子中,磨工罗布的鸽子在咕咕地叫着,很像吹起微风时的凄惋的。有一位把望远镜放在眼睛前面的海军军官候补生,过去曾经一度可以从街道上看到他,但是却长期被砖墙遮挡住了;他是一个摇晃不稳的风向标,当强烈的疾风把他吹刮得团团旋转,并残酷地跟他闹着玩的时候,他在生锈的枢轴上抱怨诉苦,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寒冷的雨点像钢珠一样在船长的粗糙的蓝色背心上跳起来,猛烈的西北风紧紧吹刮着他的身子,他几乎歪歪斜斜地站不住脚跟;这狂风不肯罢休地袭击着他,想把他从栏杆上推翻下去,抛掷到下面的人行道上。船长抓住帽子,心想今晚如果还有保住性命的希望的话,那么这希望自然是在家里而不是在户外,因此,船长就垂头丧气地摇晃着脑袋,走进屋子去寻找这希望。 卡特尔船长慢吞吞地下了楼,走到后客厅里,坐在他平日的椅子中,开始在炉火中寻找希望;虽然炉火熊熊,明明亮亮,但是它不在那里。他取出烟草盒子和烟斗,安下心来抽烟,并从烟斗中烧红的烟火中和从他嘴中喷出的缭绕的烟雾中寻找它,可是那里连希望的一星半点的微粒也找不到。他倒了一杯搀水的烈酒试试,但是他不能喝干它,否则令人伤感失望的真相就会在杯底露出来了。他在店铺里走了一、两圈,从那些仪器中寻找希望,可是不管他能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它们都固执地计算出那条失踪的船的航程,指明它沉落在寂寞的海底。 风仍旧在狂吹,雨仍旧在打着关上的百叶窗;船长在柜台上的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前面停住;当他用袖子擦干这位小军官的制服时,心中想道:这位海军军官候补生在这世界上已经度过了多少个岁月;在过去这些岁月中,他船上的船员们是很少发生变化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这些变化又怎样几乎在一天之内骤然一齐来临;它们又怎样具有一种摧毁一切的性质。在后客厅里的经常聚会如今已经土崩瓦解了;这一小群人如今离散四方,相距遥远。“可爱的配格姑娘”这支歌曲即使有人唱它,也没有听众了,而实际上并没有会唱它的人,因为船长确信,除了他本人之外,没有别人能唱这个小调,而他在目前的情况下又没有情绪去唱它。屋子里看不到沃尔特的欢乐的脸孔——这时船长的袖子离开了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制服,在他自己的脸上擦了一会儿——;所尔-吉尔斯那熟悉的假发和钮扣已成为过去的幻影;理查德-惠廷顿遭到了当头一棒;与海军军官候补生有关的一切计划与打算,正在茫茫的海浪上漂流,既没有桅,也没有舵。 船长脸色沮丧,站在那里,反复思考着这些事情,同时擦着海军军官候补生;他在擦的时候,部分地怀着对一位老朋友的亲切情谊,部分地又有些心不在焉;就在这时候,店门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这使坐在柜台上的磨工罗布顿时惊恐地哆嗦了一下;在这之前,他的大眼睛一直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船长的脸孔,心中千百次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船长是不是杀了人,深感内疚,所以一直在想逃跑呢? “什么事?”卡特尔船长低声问道。 “有人敲门,船长,”磨工罗布回答道。 船长露出羞愧和有罪的神色,立即踮着脚尖,偷偷地溜进了小客厅,把自己锁在里面。罗布开了门,如果来访的人是穿着女装的话,他本准备好在门口跟她谈判一番的,可是他是个男的,而罗布所接受的命令只适用于妇女,所以罗布把门打开,让他进来。那人急忙走进,高兴地躲避了外面的滂沱大雨。 “伯吉斯公司又有活好干了,”来访的人说道,一边怜惜地回过头看看他的裤子;裤子被淋得很湿,溅满了污泥,“啊,吉尔斯先生,您好吗?” 这问候的话是对着船长说的;船长这时从后客厅中走出来,极为明显和不熟练地假装成偶尔来到这里似的。 “谢谢您,”那位先生没有停顿,一口气往下说道,“我自己确实很好,我很感谢您。我姓图茨,——图茨先生。” 船长记得在婚礼中看见过这位年轻人,就向他鞠了个躬。图茨先生吃吃地笑了一下,作为回答;然后,由于局促不安(就跟他通常的情况一样),就急促地喘气,和船长长时间地握手;然后,因为想不出别的主意,他转向磨工罗布,极为亲切和热诚地跟他握手。 “是这样的,如果您同意的话,我想跟您说一句话,吉尔斯先生,”图茨先生终于令人惊奇地镇静下来,说道,“是这样的!董贝小姐——您知道!” 船长用同样庄重与神秘的神态,立刻把他的钩子朝小客厅挥了一下,图茨先生就跟随着他走到那里。 “啊,我请您原谅,”图茨先生坐在船长替他放在炉边的椅子中,仰望着船长的脸孔,说道,“您也许不知道鸡吧,是不是,吉尔斯先生?” “鸡?”船长问道。 “斗鸡,”图茨先生说道。 船长摇了摇头,图茨先生就解释说,他所提到这个人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曾经在跟诺贝-旋罗普希尔第一的竞赛中给他自己和祖国取得了光荣,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使船长十分领悟他的意思。 “问题是,他现在还站在外面的街道上;我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图茨先生说道,“不过这无关紧要;也许他不会淋得很湿的。” “我立刻吩咐让他进来,”船长说道。 “唔,如果您肯行个好,允许他跟您的年轻人坐在店铺里的话,”图茨先生吃吃地笑道,“那么我将感到很高兴;因为,您知道,他是很容易生气的,而潮湿的天气对他体力很不利。 我去喊他进来吧,吉尔斯先生。” 图茨先生一边说,一边跑到店铺门口,向着黑暗的夜色吹了一个奇异的口哨;在这之后,出现了一位斯多噶派1的先生;他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白色大衣,戴了一顶平边帽,头发剪得很短,鼻子是破的,每只耳朵后面都有一片很宽的地方,光光的,一根毛也没有。 “请坐,斗鸡,”图茨先生说道。 顺从的斗鸡吐出了几小根作为美餐的稻草,又从他手中的储备中塞了几根新的到嘴里。 “这里能找到一口酒润润嗓子吗?”斗鸡没有特别对着哪一个人说道,“这种多雨的天气对一个自力谋生的人来说真是要命!” 卡特尔船长递上一杯朗姆酒;斗鸡致了简短的祝酒词:“为我们大家的健康干杯!”然后,头往后一仰,就把整杯酒一滴不留地倒进了肚子,就像倒进一个酒桶里似的。当图茨先生和船长回到客厅,在炉前坐下来的时候,图茨先生说道: “吉尔斯先生——” “先别说!”船长说道,“我姓卡特尔。” 图茨先生露出一副张皇失措的神情,听船长庄严地继续说下去: “我叫卡特尔船长,我的祖国是英国,这里是我的住所。为宇宙万物祝福吧!这句话引自《约伯记》2。”船长指出了他引语的出处,说道—— 1斯多噶派:哲学上的一种流派,他们是禁欲主义者,生活淡泊,坚忍无怨,不以苦乐为意。 2《约伯记》:《旧约圣经》中的一篇;约伯是希伯来族长,以坚忍耐劳著称;《约伯记》就是记述他的故事。 “啊!我不能见到吉尔斯先生了,是不是?”图茨先生说道,“因为——” “如果您能见到所尔-吉尔斯,年轻人,”船长把他沉重的手搁在图茨先生的膝盖上,令人难忘地说道,“如果您能亲眼见到老所尔的话,那么您对我来说,就比顺风对平静海面上的船更受欢迎了。可是您不能见到所尔-吉尔斯了。为什么您不能见到所尔-吉尔斯呢?”船长说道,他从图茨先生的脸上看出,他在这位年轻人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是不可能见到的了。” 图茨先生处于焦虑不安的心情中,正准备回答说,这根本无关紧要,但是他立即醒悟过来,说道,“天主,保佑我吧!” “这个人,”船长说,“写了一个条子留给我,托我在这里照管这里的一切;虽然他好得就像是我的结拜弟兄一样,可是我并不比您更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也不比您更知道他为什么走了;或许他是去寻找他的外甥,或许是他的头脑有毛病。有一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从船边跳下去了,”船长说道,“没有溅起一朵水花,也没有生出一圈涟漪;我走遍了四处去寻找这个人,可是从那时以后,我的眼睛就没有再看见过他的身影,我的耳朵就没有再听到过他的;关于他的下落,一点音讯也没有。” “可是,我的天哪,董贝小姐不知道——”图茨先生开始说道。 “可是,我问您,您这个好心的人,”船长放低了,说道,“为什么她要知道?为什么在对她毫无益处的时候要让她知道?她,这个可爱的人儿,爱老所尔-吉尔斯,是那么亲切,那么温存,那么——说这些有什么好处呢?您知道她。” “我希望这样,”图茨先生吃吃地笑道,他感到自己整个脸孔都涨得通红了。 “您是从她那里来的吗?”船长问道。 “我想是的,”图茨先生吃吃地笑道。 “那么我需要说的是,”船长说道,“您认识了一位天使,天使给您发了特许执照。” 图茨先生立即抓住了船长的手,请求能得到他的友谊。 “说实话,我以荣誉发誓,”图茨先生恳切地说道,“如果您肯答应我跟您的交情比现在更亲密一些的话,那么我真会非常感谢您。我喜欢跟您相识,船长。我非常需要有一位朋友。在老布林伯的学校里,小董贝是我的朋友。如果他活着的话,那么现在也还是我的朋友。斗鸡,”图茨先生用可怜的低声说道,“很不错——是个别具才干的人——也许是世界上最机警聪明的人,他没有什么不会的,人人都这么说——可是我不知道——光有他还不够啊——不错,她是天使,船长。如果世界上有天使的话,这就是董贝小姐——这是我经常说的。说真的,如果您肯跟我交往的话,那么我真会非常感谢您。” 卡特尔船长彬彬有礼地听取了这个建议,但仍然没有许下诺言来接受它,他仅仅说道,“是的,是的,我的孩子,我们以后看吧,我们以后看吧。”接着问他这次为什么前来访问,因而向图茨先生提醒了他当前的使命。 “唔,事情是这样的,”图茨先生回答道,“我是从那位姑娘那里来的。我说的并不是董贝小姐,您知道,我说的是苏珊。” 船长脸上露出庄重的神情点了一下头,表示他对那位姑娘怀着极大的尊敬。 “我想告诉您这是怎么发生的,”图茨先生说道,“您知道,我有时前去访问董贝小姐。您知道,我并不是特意到那里去的,但我时常碰巧去到邻近的地方,而当我发现到了那里时,嗯——嗯,我就去拜访她了。” “自然而然地,”船长说道。 “是的,”图茨先生说道,“今天下午我去拜访了。说实话,我以我的荣誉发誓,我认为要想象董贝小姐今天下午是何等模样的天使是不可能的。” 船长有力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有些人可能是不容易想象的,但对他来说,这却是相当容易的。 “当我要离开的时候,”图茨先生说,“那位姑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把我领到餐具室中。” 船长似乎对这行动一时感到不高兴;他背靠着椅子,露出不信任的(如果不说是威胁的)神色,看着图茨先生。 “她在那里取出这张报纸,”图茨先生说道,“她告诉我,她把它藏了一整天没给董贝小姐看,因为报纸上有一段什么消息说到她和董贝过去都认识的一个什么人;然后她就把那段消息念给我听。念得很好。然后她说——请等一下子—— 她是怎么说的?” 图茨先生竭力设法把他的脑力集中到这个问题上的时候,无意间碰上了船长的眼光;船长严厉的神色使他心慌意乱,因此他要回到原来的话题更加困难了,简直达到了痛苦的程度。 “哦!”图茨先生经过长时间的思索之后,说道,“哦,啊!对了!她说,她希望还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性:这消息也许不确实。因为她自己出来不能不惊动董贝小姐,所以问我能不能到这条街上来找仪器制造商所罗门-吉尔斯(他是当事人的舅舅),问问他是不是相信这是确实的,或者他是不是在城里听到别的事情。她说,如果他不能跟我说,那么卡特尔船长毫无疑问是能跟我说的。顺便说说!”当这一意外的发现掠过他的心头时,图茨先生喊道,“您,您知道!” 船长往图茨先生手中的报纸看了一眼,急促地喘着气。 “唔,”图茨先生继续说道,“我来得这么晚的原因是因为我首先到芬奇利这么远的地方去给董贝小姐的鸟儿采一些繁缕,那里生长的繁缕非常好。但是在这之后我就立即到这里来了。我想,您已看到这份报纸了吧?” 船长早已不读报纸,唯恐看到麦克斯廷杰太太在报上刊登寻找他的详细广告,所以就摇摇头。 “我把这一段念给您听好吗?”图茨先生问道。 船长表示同意地点点头,图茨先生就从“航运消息”栏中念了以下的一段: “‘南安普顿1。三桅帆船‘挑战’号船长亨利-詹姆士于今日抵达本港,运来糖、咖啡和朗姆酒。他报道说,该船离开牙买加驶回祖国途中的第六天,因风停航在’——您知道,在某某纬度,”图茨先生想试一试把数字念出来,但数字却像绊脚石似地把他绊倒了,所以他就只好用某某来代替数字—— 1南安普顿(south-ampton):英国港市。 “好吧!”船长握紧拳头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喊道,“继续前进,我的孩子!” “——纬度,”图茨先生用惊恐的眼光向船长看了一眼之后,重复说道,“和某某经度——‘在太阳落下去半个小时以前,值班的人观察到有一条失事的船的碎片正在一英里以外的海面上漂流。由于天气晴朗,帆船又没有前进,所以就放下一只小船,命令它去察看这些碎片,后来发现这些碎片包括桅、桁等各种圆材,一艘载重量在五百吨左右的英国横帆双桅船的主要索具的一部分,还有船尾的一部分,上面还可以清楚地辨认出‘儿子和继——’几个字。在漂浮的碎片上看不到一具死尸的痕迹。‘挑战’号的航海日志上记载,由于夜间刮起了微风,那些碎片就再也看不到了。那艘从伦敦港驶往巴巴多斯、下落不明的‘儿子和继承人’号船的命运曾经引起种种猜测;毫无疑问,如今真相终于大白,永远也不需再进行猜测了:该船已在最近的一次飓风中毁坏,船上的人员全部死亡。’” 卡特尔船长像所有的人们一样,在觉得希望已完全破灭之前并不知道他在灰心失意的时候还保存着多少希望。在念这段消息的时候,以及在这之后的一、二分钟之内,他坐在那里,像一个魂不附体的人一样,呆呆地凝视着谦恭的图茨先生;然后,船长忽然站起来,戴上他那顶上了光的帽子(他为了对客人表示敬意,原先把它搁在桌子上),把头垂倒在壁炉架上。 “唉!说实话,我以荣誉发誓,”图茨先生的慈悲的心肠被船长意外的痛苦所感动,他喊道,“这世界是个多么不幸的地方!总是不断地有人死去或去做出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如果我早知道这一点的话,那么我相信,我就决不会迫切地希望取得我的财产。我过去从没见过这个世界。它比布林伯的学校坏得多了。” 卡特尔船长没有改变姿势;他向图茨先生使了个眼色,要他别去管他;不久又转过身子,把上了光的帽子往后推到耳朵上,用手抹抹他的褐色的脸孔,使它平静下来。 “沃尔,我亲爱的孩子,”船长说道,“永别了!沃尔,我的娃娃,我的孩子和男子汉,我爱你!他不是我的亲骨肉,”船长看着炉火,说道,“我没有亲骨肉,可是我失去了沃尔,觉得就像父亲失去了儿子一样。为什么这样?”船长问道,“因为这不是一个损失,而是十几个损失。那个脸色红润、头发卷曲的年幼的学生,每个星期来到这个客厅里,像一支歌曲那样快快活活的,现在他在哪里了?他跟沃尔一起沉没了。那个不知道疲倦和灰心、生气勃勃的少年,当我们拿心的喜悦跟他开玩笑的时候,他就眼睛闪现喜色,脸红害羞,看起来十分漂亮,现在他在哪里了?他跟沃尔一起沉没了。那个怀着一颗火热的心,不愿意看到老人有一分钟的懊丧,而却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男子汉气概现在在哪里了?它跟沃尔一起沉没了。我认识和喜爱的不是一个沃尔而是十几个沃尔;当他沉没到海底去的时候,他们全都搂抱着他的脖子,而他们现在却都在搂抱着我的脖子啊!” 图茨先生默默地坐在那里,把报纸在膝盖上折叠着,折叠着,折叠得尽量小。 “还有所尔-吉尔斯,”船长凝视着炉火,说道,“可怜的、失去了外甥的老所尔,你怎么了?他把你托给我照料;他最后的一句话是,‘请好好照看我的舅舅!’所尔,是什么促使你走来跟内德-卡特尔说‘再见’的?在我这本他所看不起的帐本上,我将记些你的什么事情呢?所尔-吉尔斯,所尔-吉尔斯!”船长慢慢地摇着头,说道,“你远离家乡,近旁没有一个认识沃尔的人,你可以跟他交谈;你看到了这张报纸,于是你就改变了航向,头朝下投身到海里去了!” 船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向图茨先生,并清醒过来,注意到这位先生在他身旁。 “我的孩子,”船长说道,“您必须老老实实地告诉那位姑娘,这个悲惨的消息太确实了。您知道,这种事情是不会虚构杜撰的。它记载在航海日志中,而航海日志是人们所能写出的最确实可靠的书。明天早上,”船长说,“我将出去打听打听,但是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可能有。如果您在中午以前来看我的话,那么我将把我听到的情况告诉您;但请把卡特尔船长的话转告那位姑娘:一切都完了。完了!”船长用钩子钩下那顶上了光的帽子,从帽顶抽出手绢,绝望地擦着斑白的头,然后,由于极为灰心失意,又心不在焉地把手绢投进帽子里。 “啊!我肯定地对您说,”图茨先生说道,“我真感到非常的悲痛。虽然我并不认识与这件事直接有关系的人,但说实话,我非常悲痛。您认为董贝小姐会很伤心吗,吉尔斯船长——我是说卡特尔先生?” “啊,当然是的,上帝保佑您,”船长对图茨先生的无知感到有些可怜,回答道,“当她还没有这么高的时候,他们就像两只小鸽子一样相亲相爱了。” “真的吗?”图茨先生脸拉得相当长地说道。 “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船长悲伤地说道,“可是现在这意味着什么呢?” “说实话,我以荣誉发誓,”图茨先生喊道;他不好意思地发出吃吃的笑声,同时又伤心地呜咽着,就在这两种感情的交织中他不加掩饰地一口气说了出来,“我甚至比先前更悲伤了。您知道,吉尔斯船长,我——我非常爱慕董贝小姐,我——我爱她爱得十分痛苦。”不幸的图茨先生的这些情不自禁的自白,说明了他的感情的强烈程度;“不管原因是什么,如果我不是由于她的痛苦而感到由衷的悲伤,那么我这样对待她有什么益处呢?您知道,我的爱情并不是自私的。”图茨先生看到船长亲切的神情之后充满自信地说道,“就我来说,吉尔斯船长,——如果马能从我身上跑过去,或者——或者我能被践踏,——或者——或者能把我从一个很高的地方抛下来——或者这一类不论什么事情,只要这是为了董贝小姐,那么我都会心甘情愿,认为这是最最幸福的事情。” 这些话图茨先生都是压低了说出的,以免被妒嫉的斗鸡听到,因为斗鸡不喜欢儿女柔情;图茨先生由于这样竭力抑制自己,加上他感情强烈,所以他的脸孔一直红到耳根,并在卡特尔船长眼前呈现出一幅无私的爱情的十分动人的情景,因此,善良的船长就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劝他高兴起来。“谢谢您,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您在自己十分悲痛的时候对我说这些话,实在是一片盛情厚意。我刚才说过,我确实需要一位朋友,我很高兴能跟您结识。虽然我生活得很富裕,”图茨先生生气勃勃地说道,“可是您决猜不出,我是个多么可怜的畜牲啊!您知道,不知底细的人们看到我跟斗鸡和其他知名人物在一起,都以为我幸福,可是实际上我却是十分不幸的。我为董贝小姐而受痛苦,吉尔斯船长。我吃不下饭;缝纫师不能使我快乐;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时常哭。说实在的,我将十分高兴能在明天回到这里来,并再回来五十次。” 图茨先生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跟船长握手;他竭力在这十分短促的时间里克服自己激动的情绪,以便瞒过斗鸡锐利的眼睛,然后就走进店铺,跟那位声名赫赫的先生待在一起。斗鸡爱妒嫉胜过他的人,所以当卡特尔船长跟图茨先生告别的时候,他就不怀好感地向他盯了一眼;但是他在跟随他的恩主行走的时候,没有再表示其他恶意,而让船长留下来,深陷在痛苦之中。至于磨工罗布,他因为荣幸地对那位诺尔-福罗普希尔第一的战胜者目不转睛地看了将近半个小时,所以十分兴奋快乐。 罗布在柜台下面的店铺中已经熟睡了好久之后,船长还坐在那里看着炉火;当没有任何炉火可以看的时候,船长坐在那里凝视着生锈的栅栏,心中涌集着那些有关沃尔特和老所尔的于事无补的思想。他回到房屋顶层风雨交加的卧室中,也还是没有得到安息;第二天船长起床的时候,心情忧伤,精神不振。 城里营业机构一开门,船长就出发到董贝父子公司营业所的办公室里去。可是这一天早上,海军军官候补生的窗子没有打开。磨工罗布遵照船长的嘱咐,把百叶窗关上,所以这座房屋就像一座死屋一样。 卡特尔船长走到门口的时候,碰巧卡克先生走进办公室。卡特尔船长庄重和沉默地回答了这位经理的祝福之后,大胆地跟他走到他的房间中。 “唔,卡特尔船长,”卡克先生在壁炉前摆出平日的姿势,没有脱下帽子,说道,“事情很糟。” “先生,昨天报上登出的消息你们已经得到了吧?”船长问道。 “是的,”卡克先生说道,“我们已经得到了!这是很准确的消息。水险商人这一次可遭受了一笔很大的损失。我们很遗憾。什么办法也没有!生活就是这样!” 卡克先生用一把削铅笔的小刀细巧地削着指甲,并向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船长微笑着。 “我十分悼念可怜的盖伊,”卡克先生说道,“和全体船员。我知道他们当中有几个是我们最优秀的职工。经常发生这样的事。许多人还有老婆、孩子。想到可怜的盖伊还没有老婆、孩子,这倒还算是可以宽慰的,卡特尔船长!” 船长站在那里摸着下巴,望着经理。经理向办公桌上那些还没有拆开的信件看了一眼,拿起报纸。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事吗,卡特尔船长?”他眼睛离开报纸,微笑着,问道,并向门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有一个疑问弄得我心绪不宁,先生,我希望您能帮个忙,让我的心平静下来,”船长回答道。 “真的吗?”经理大声喊道,“是什么?对不起,卡特尔船长,我得请您快一点。我很忙。” “先生,那就请您听我说,”船长向前走了一步,说道,“在我的朋友沃尔动身去进行这次带来灾难的航行之前——” “得啦,得啦,卡特尔船长,”笑嘻嘻的经理打断他,说道,“别用这种语气谈论这次带来灾难的航行吧。老兄,我们这里跟这次带来灾难的航行毫不相干。船长,如果您忘记,不论走海路还是走陆路,所有的旅行都是有危险的话,那么您今天一定很早就已灌了几杯了。您心绪不宁,是不是您猜想那位年轻人,他叫什么名字,在险恶的气候中送了命,而这险恶的气候是从这办公室中跟他作对吹刮去的?您是不是这样想?去您的吧,船长!好好地睡一觉,喝点苏打水,就是治好您心绪不宁的最好的办法。” “我的孩子,”船长慢吞吞地说道,“对我来说您几乎是个孩子,所以我不因为偶尔说错了一个字就请求您原谅。如果您觉得开这种玩笑是开心有趣的话,那么您就不是我原先心目中道德高尚的先生了;而如果您不是我原先心目中的先生的话,那么我的心绪也就难怪要不安宁了。卡克先生,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可怜的孩子在奉命出发之前,曾跟我说,他知道,他这次远离,对他个人并没有什么好处,也不是职位提升。我当时相信他错了,我就是这样对他说的,后来我就到这里来了;因为当时你们的老板不在,我就很有礼貌地向您提了一、两个问题,以便使我自己安心。您回答了这些问题——直率地回答了。现在,当一切都已过去,必须忍受难以挽救的结果的时候——您是个有学问的人,请您翻一下书本,找到这句话的时候,请把它记下来——,现在我如果能再一次听到您说一句,我当时并没有错;我把沃尔跟我说的话瞒着没对老人说是尽了我的责任;当他向着巴巴多斯港远航的时候,的确是顺风;那么我的心绪就会安宁下来,卡克先生,”船长用善意的态度说道,“上次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们曾经很愉快地相处。如果今天早上我因为这个孩子的缘故不是那么愉快,如果我惹您生了气的话(本来这是可以避免的),那么,我叫爱德华-卡特尔,我请您原谅。” “卡特尔船长,”经理十分有礼地回答道,“我想请您行个好。” “什么,先生?”船长问道。 “请您行个好,离开这里,”经理指着门说道,“请您把那些难懂的黑话到别处去说吧。” 船长脸上的每一个疙瘩都由于愤怒而变得苍白,甚至连他前额上的一道红圈,也像密集的云块中间的彩虹一样,消褪了色泽。 “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卡特尔船长,”经理向他挥动着食指,并向他露出了全部牙齿,但仍和蔼可亲地微笑着,“你以前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对你太宽厚了。你属于那种手腕狡猾、厚颜无耻的人。我为了挽救那位年轻人,他叫什么名字,免得他被彻底地踢出这个地方,我的好船长,我那时容忍了你,但是我只容忍一次,仅仅一次。现在走吧,我的朋友!” 船长呆立在地上不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走吧,”善良的经理提起下摆,在炉边的地毯上把两腿跨开,说道,“像一个明白事理的人一样走吧,别让我们来撵你或采取其他这一类严厉的手段。如果董贝先生在这里的话,那么,船长,你也许不得不更丢脸地离开这里。我只是说,走吧!” 船长把沉重的手放在胸膛上,帮助他自己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他从头到脚看着卡克先生,然后向小房间环顾了一下,仿佛他不完全明白,他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或他现在是在跟谁交谈。 “你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卡特尔船长,”卡克先生继续说道;他摆出了一个深通世故的人那种从容自在、轻松愉快的坦率态度,这种人阅历太多,所以凡是不直接涉及他本人利害的过错,他都能若无其事,毫不慌张的,“但是你也不是难以探测的——不论是你,还是你那位不在的朋友,都不是难以探测的。你跟你那位不在的朋友做过些什么事,嗯?” 船长又把手放在胸膛上,又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他像念符咒似地嘱咐自己,“做好准备,”不过是低声地。 “你策划巧妙的小阴谋,举行有趣的小会议,约定愉快的小会晤,而且还接见漂亮的小客人,是不是这样,船长,嗯?”卡克向他皱着眉头,但却仍旧露出牙齿,说道,“但是后来你来到这里,那就太放肆了。这不像你平日的谨慎作风!你是个阴谋家、隐藏者和逃亡者,你应当更明白这一点。请你答应我的请求,离开这里好吗?” “我的孩子,”船长气喘吁吁地说道;他声音哽塞、颤抖,沉重的拳头奇怪地动着;“我本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是现在我却真不知道它们躲藏到哪里去了。对我来说,我的年轻的朋友沃尔只是在昨天夜里才淹死的,可是你看,这已经把我搞糊涂了。可是,我的孩子,如果我们还活着的话,那么你跟我总有一天会像两条船一样并排前进的,”船长举起钩子说道。 “你要那么做实在是太不聪明了,老兄,”经理用同样坦率的语气说道,“因为我老实警告你,你可以相信,那时候我一定会发觉你、揭露你的。我并不妄想比我的邻居们更讲道德,我的好船长,但是只要我还有眼睛和耳朵,那么这个公司的信任或这个公司的任何成员的信任就不应当受到糟蹋和损害。再见!”卡克先生点着头,说道。 卡特尔船长沉着地注视着他(卡克先生也同样沉着地注视着船长),然后走出了办公室;但卡克先生却仍然跨着两腿,站在壁炉前面,平静、愉快,仿佛在他的心灵中没有丝毫污点,就跟他纯白色的亚麻布衬衫和光滑细嫩的皮肤一样。 船长走过外面的办公室时,向可怜的沃尔特曾经坐过的办公桌看了一眼,这办公桌他是知道的;那里现在坐着另一位年轻的孩子,他的脸孔鲜嫩、生气勃勃,几乎就跟那天他们在小后客厅里打开最后第二瓶有名的马德拉陈酒时沃尔特的脸孔一样。由此引起的联想对船长有很大好处,它使他在愤怒之中心情温和下来,并使他流出了眼泪。 当船长回到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住宅,坐在黑暗的店铺的一个角落里时,他的愤怒虽然强烈,但却抵不住他深沉的悲痛。愤怒似乎不仅损害和亵渎了对死者的怀念,而且还在死亡的影响下,在死亡前面消散、减退了。跟一个死去的朋友的诚实与正直比较起来,世界上所有活着的无赖与说谎者都显得卑贱渺小,毫无价值。 诚实的船长在这种心绪中,除了失去沃尔特之外,只看清了一点:卡特尔船长的整个世界几乎都已随同沃尔特一起沉没了。如果说他由于曾经纵容沃尔特进行无罪的欺骗而经常和严厉地责备自己的话,那么他至少也同样经常想到卡克先生——任何海洋也不会让他生还的;想到董贝先生——他现在开始认识到,他们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想到“心的喜悦”——他一定永远不会再跟她交往了;想到“可爱的佩格姑娘”——这个小调就像一条由柚木建造的完整的漂亮的船,如今已经触礁,碎裂成一些押韵的木板和横梁了;船长坐在黑暗的店铺里,想着这些事情,完全忘却了他自己所遭受到的侮辱;他的眼睛悲伤地望着地面,仿佛在他面前真正漂浮着这些碎片似的。 但是尽管这样,船长并没有忘记,在他认为在他力量所许可的范围内,遵照那些庄重的、体面的习俗来悼念可怜的沃尔特。船长振作起精神,唤醒已经在不是自然的幽暗中睡熟了的磨工罗布,走出屋子,让他的随从跟在他后面,他自己的衣袋里装着开门的钥匙;他们走到一家出卖现成衣服的店铺里(伦敦城的东端这类店铺是很多的),船长当场用现款购买了两套丧服:一套给磨工罗布的,比罗布的身材小了好多;另一套给他自己的,比他自己的身材大了好多;接着他又给罗布买了一顶帽子,这种帽子通常称为“西南人”,它大受人们称赞不仅是由于它匀称、有用,而且还由于不论对海员还是对搬运煤炭的工人都很适宜,但仪器行业的人戴这种帽子倒是新奇的事情。卖货的商人说,他们穿上这些服装如此合适真是奇迹,只能说这是意外幸运的情况与时新式样的难得的结合;最老的居民也记不起过去曾经见到过这种式样。船长和磨工就立即穿上这些衣服,所有见到的人都惊异不已,认为这是个奇观。 船长就在换穿了服装的情况下接见了图茨先生。“我遇到了逆风,我的孩子,”船长说道,“我只能证实那个坏消息。请告诉那位姑娘,把这个消息谨慎地透露给那位小姐,让她们两人再也别记起我——这一点千万别忘了——,虽然当夜间猛烈吹刮着飓风,海浪像一座座高山涌起的时候,我将会想到她们;老弟,我刚才说的这句话请您查一下您的瓦茨博士1的书,当您找到的时候,请在书上打上个记号。”—— 1指英国神学博士艾萨克-瓦茨(isaacwatts,1674-1748年),他在担任牧师职务期间,曾写了一些著名的赞美诗,被公认为英国赞美诗之父。 船长把图茨先生跟他交朋友的建议保留到更合适的时候再决定,就这样让他走了。卡特尔船长的情绪确实十分低沉,他在那天白天甚至还不十分坚决地决定,今后不再对麦克斯廷杰太太的突然袭击采取防备措施,而满不在乎地听任自己由命运摆布,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他都将毫不在意了。可是到了晚上,他的心情有了好转,他向磨工罗布谈了许多有关沃尔特的事情,而且偶尔还对罗布的殷勤与忠诚加以赞扬。罗布听到船长的衷心称赞并不脸红;他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船长,假装同情地哭泣,并装出道德高尚的模样,但同时却像一个年轻的暗探一样,用狡猾的骗术把每句话都牢牢地记在脑子里。 当罗布躺下睡熟的时候,船长剪了烛花,戴上眼镜——虽然他的眼睛像老鹰一样敏锐,但他觉得从事仪器行业的工作,配备一副眼镜是必要的——,翻开祈祷书中有关殡礼的章节,在小后客厅中低声念着,并不时停下来抹抹眼泪;船长就这样诚挚与纯补地把沃尔特的尸体埋葬在深海之中—— 第33章 对照 让我们把眼睛转到两个家。虽然它们离伟大的伦敦城都不远,但它们并不是并排坐落在邻近的地方,而是相隔着很大的距离。 第一个家位于诺伍德1附近林木葱茏的乡间。它不是个公馆,它可以自夸的地方不在于面积;但它建造得美丽,装饰得雅致。里面有草坪,花园,暖房;斜坡是柔软和徐缓的,树丛中有不少风姿优美的白蜡树和柳树;游廊是用天然的树木建造的,芳香的匍匐植物缠绕在它的柱子上;住宅的外表朴素,厨房、厕所的设备完善;所有这一切虽然都是小型的,适合于一个普通的别墅,但却说明屋里有着可以供宫殿使用的各种优雅的舒适物品。这个说法并不是没有根据,因为屋子里面的陈设全都是精美与奢华的。鲜艳的颜色处处映入眼帘,它们搭配得很好。在家具中,在墙壁上,在地板上,这些鲜艳的颜色给从奇异的玻璃门窗中射进来的光线染上色彩,使它们变得柔和。家具的大小设计得跟小房间的形状与面积惊人地协调。这里还有几幅优美的木刻与图画;在离奇有趣的角落与壁凹中有不少书;几张桌子上摆着各种比赛技巧或碰运气的游戏用具:奇异的棋子,骰子,十五子棋,纸牌和台球—— 1诺伍德(norwood):伦敦郊区的地方。 可是,在这些丰富的舒适物品当中存在的总的气氛中却有着某些不良的东西。是不是因为地毯和垫子太柔软、太没有,因此在这里走动或安息的人们都好像是在偷偷摸摸地行动呢?是不是因为那些木刻和图画不是赞颂崇高的思想或业绩,也不是反映风景、厅堂或茅舍中含有诗意的自然美色,而全都是色情肉感一类的作品——它们仅仅炫示形状与颜色而已——而没有别的呢?是不是因为那些书籍都有着金色的外表,从大部分标题来看跟那些木刻与图画都是属于同一类内容的货色呢?是不是因为这房屋的富裕与华美跟这里那里在某些无关重要和耗费不大的方面假装出来的谦逊不相一致呢?(这种虚假的程度就跟挂在墙上的那幅画得逼真的肖像的脸孔或坐在下面安乐椅中正在吃早饭的原型一模一样),或者是不是因为这幅肖像的原型——这里一切的主人——由于每天呼吸空气,就不知不觉地把他自己身上某些微妙的影响扩散到周围的一切东西中呢? 坐在安乐椅中的就是卡克先生。桌子上闪闪发亮的鸟笼子里有一只艳丽的鹦鹉,它用嘴巴咬着铁丝,在它的圆屋顶里胡乱地走来走去,同时摇撼着它的房屋,在尖声叫着;可是卡克先生丝毫也不去注意这只鸟,而是含着沉思的微笑,望着对面墙上的画像。 “的确,碰巧非常相像,”他说道。 也许,这是朱诺1吧;也许这是波提乏的妻子2吧;也许,就像市场上商人们在买卖时所命名的,这是个藐视一切的宁芙3吧。这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的画像,她转过身子,但却回过头来,脸孔对着看画的人,向他投来高傲的眼光。 她像伊迪丝—— 1朱诺(juno):罗马神话中主神朱庇特(jupiter)的妻子,是气派高贵的美人。 2圣经故事中埃及法老的内臣护卫长波提乏(potiphar)的妻子;她曾勾引在她家总管家务的约瑟;约瑟拒绝她的勾引,她便恼羞成怒,反诬约瑟要强xx她;波提乏信以为真,便将约瑟关入监狱。 3宁芙(nymph):希腊神话中半神半人的少女,住在山、林、水泽中。 他向画像挥了挥手——这是什么意思!是威吓吗?不是,可是也有些像威吓。是扬扬得意的流露吗?不是,可是很有些像扬扬得意。是从他嘴唇上吹送出去的侮辱性的飞吻吗?不是,可是也像是飞吻——他又重新吃早饭,并招呼关在笼子中的生气的鸟儿;有一个像很大的结婚戒指一样的镀金的圆环悬垂在笼子中,那鸟儿往下走到圆环中,前后摇荡,给他开心取乐。 第二个家在伦敦的另一边,离北边的大公路不远;在往昔的日子里,这条大路交通繁忙,如今却是静寂无声;除了步行的旅客还沿着它辛苦地跋涉外,它几乎已被人们遗弃了。这是一座贫穷的小房屋,家具简陋、稀少,但却很干净;从裁培在门廊旁边和狭窄的庭园中的普通花卉来看,房屋的主人甚至还想把它装饰一下。它所坐落的地方既没有乡村的景色,也没有城市的风光。它既不是城市,又不是乡村。城市就像是个穿着旅行靴的巨人,大步跨过它,在远远的前方落下了他的由砖头和灰泥做成的靴底;可是在巨人两脚之间的地方,现在仍然是光景萧条的乡村。这里有几座日夜冒着黑烟的烟囱,有几个砖厂,还有一些小路,小路上青草已经被割去了,篱笆已经倒塌了,但生长着灰尘覆盖的荨麻,还可以看到一两片树篱;捉鸟的人仍偶尔前来光顾,但每次都发誓不再回来了;第二个家的住宅就坐落在这样的环境之中。 住在这个住宅中的她,就是由于热爱一个被遗弃的弟弟,才离开第一个家的住宅的。她从那座住宅中带走了赎罪的精神,从住宅主人的心胸中带走了他唯一的守护天使。虽然在这次在他看来是忘恩负义的、侮辱性的行为之后,他对她已不再喜爱;虽然他为了报复,已将她抛弃;可是甚至在他的心中也还没有完全遗忘对她的往日的记忆。让她在他门前留下的花园来证明吧!虽然他的脚步从来没有走进去过,可是他尽管花了很多钱来改建他的住宅,这个花园却依旧保留下来,就仿佛她昨天才离开似的。 哈里特-卡克从那时以来,容貌已经改变了;时间老人已经在她美丽的姿容上投下了比他在没有得到外界帮助的情况下独自所能投下的更为沉重的阴影——这是忧虑、悲伤和每天为可怜的生活挣扎的阴影。可是她的姿容仍然是美丽的,仍然是温柔的、文静的、谦逊的美;它是必须寻找才能发现的,因为它不会炫耀自己;如果它会的话,那么它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是的,这个苗条、矮小、耐性的人儿,穿着普通布料做成的洁净的衣服;在她身上所能看到的仅仅是平淡无奇的家常美德,并没有别的;这种美德与公认的英雄与伟大气概很少有共同之处,除非当这种美德之光成为星座,可以从天上直接找到,那时候这种美德的光线就会照进这个世界上的伟大人物的生活之中——这位苗条的、矮小的、耐性的人儿靠在一位仍然年轻,但却疲乏无力、头发斑白的男子身上。她就是他的姐姐。她在他蒙受耻辱的时候,独自来到他身边,把她的手搁到他的手中,亲切地、沉着地怀着决心,满怀希望地引导他走上他的荒芜的道路。 “现在还早呢,约翰,”她说道,“为什么你这么早就走了?” “比平时只早几分钟,哈里特。如果我能抽出时间的话,我想,我就爱从我跟他告别的那座房屋旁边经过,这是个怪癖。” “我要是过去看见过他或认识他就好了,约翰。” “你现在这样反倒好,我亲爱的,要是你记得他的命运的话。” “可是即使我过去认识他的话,那么我也不会比现在更痛心的。难道你的悲伤不就是我的悲伤吗?如果我过去认识他的话,那么你在谈到他的时候,也许就会觉得我是你更好的伴侣了。” “我最亲爱的姐姐!难道我不相信,有什么欢乐你不是跟我共同分享,有什么忧伤你不是跟我共同分担的吗?” “我希望你相信这一点,约翰,因为情况确实是这样!” “你在这件事情上或在其他任何事情上,还能对我更好更亲近的吗?”她的弟弟说道,“我觉得你好像过去是认识他的,哈里特,你跟我共同感受着对他的感情。” 她把搁在他肩膀上的手抽回来,搂着他的脖子,迟疑地回答道: “不,不完全这样。” “是的,是的,”他说道,“你认为如果我过去允许我自己跟他更亲近一些,我并不会对他不利吗?” “我认为?不,我了解这一点。” “天知道,我是不会故意危害他的;”他伤心地摇着头,回答道,“可是他的声誉太宝贵了;我不愿意由于跟他深交而使他的声誉冒着遭受损害的危险;你同意不同意我的这个看法,我亲爱的——?” “我不同意,”她沉静地说道。 “但这仍然是真实的情况,哈里特;当我回忆起他,想到我过去由于不能接近他而心情沉重痛苦时,我的心情就感到轻松一些。”他在他悲伤的声调中抑制着自己,没有说下去,并向她微笑着,说道,“再见!” “再见,亲爱的约翰!晚上,在老时间和老地点,我将跟往常一样,在你回家的路途中来接你。再见!” 她向着他的脸,抬起脸来吻他;她这张热诚的脸孔对他来说,是他的家,他的生命,他的宇宙,可是这也是他的惩罚与痛苦的一部分;因为在这张脸上笼罩着的云(虽然它像日落时发出光彩的云一样,晴朗与宁静)中,在她忠诚的献身的精神中,在她抛弃安逸、欢乐和希望而作出的牺牲中,他看到了他过去所犯罪恶的苦果,永远像过去一样成熟与新鲜。 她站在门口,两只手松弛地互相握着,目送着他从房屋前面那个霉臭难闻和高低不平的地块走过去;这块地不久以前曾经一度是一片可爱的草地,如今已变为一片荒野;在垃圾堆上杂乱无章地矗立着许多简陋的小房子,仿佛是由一只笨拙的手把它们播种在那里似的。他回过头来看了一、两次,每当他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的热诚的脸孔就像一缕明亮的光线一样照射在他的心上;但是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去、不再看她的时候,她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眼中却涌出了眼泪。 她没有在门口沉思地、无所事事地站多久。每天的职责必须去完成,每天的工作必须去做——因为这些毫无英雄气概的平凡的人们时常是用他们的双手辛勤工作的——,所以哈里特很快就忙起家务事来。这些事情干完之后,简陋的房子被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这时她神色忧虑地数了数手头少量的钱,然后若有所思地去买餐桌上所需的食品,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怎样节省一些。是的,这些地位低微的人们的生活是这样悲惨可怜,他们不仅在他们的男仆与女仆的眼中不是英雄,1而且既没有男仆也没有女仆去让他们逞英雄!—— 1仆人眼中无英雄(nomanisaherotohisvalet):是英国的一句谚语。 当她离开家,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从与她弟弟不同的一条路上走来一位先生;他年纪也许刚刚过了壮年,但脸色红润、健康,身材挺直,神情高兴、开朗,态度和蔼、善良。他的眉毛还是黑的,头发有好多也是黑的,但中间夹杂着零星白发,这使他的眉毛显得十分优美,并鲜明地衬托出他宽阔、开朗的前额和诚实的眼睛。 这位先生在门上敲了一下,没有得到回答,就在门廊里的长凳上坐下等候。当他在哼着曲子并在身旁的凳子上打着拍子的时候,他手指的熟练的动作似乎显示出他是一位音乐家。他哼着一支很慢很长、无法识别曲调的歌曲,哼得非常高兴,从这点来看,似乎他是个精通音乐的内行。 当哈里特出现在回来的路上时,他仍在发展着主旋律;这主旋律似乎在不断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一层层地深入,深入,再深入,好像一个在桌子上滴溜溜旋转的螺旋锥一样,一直在围绕着自己打转,没有个完。他看到她走来,就站起身来,脱了帽子站着。 “您又来了,先生!”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很冒昧,”他回答道,“我可不可以打扰您五分钟?” 她犹豫了一下子,然后开了门,领他到小客厅里去。这位先生在那里把椅子拉近桌边,坐在她的对面,并用跟他的外表十分相称的和很可爱的纯朴态度说道: “哈里特小姐,您是不会骄傲的。那天早上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您向我表示,您是骄傲的。请原谅我,如果我告诉您,当您那天这样说的时候,我看着您的脸孔,您的脸孔否定了您的话。我现在又看着您的脸孔,”他把手在她的胳膊上放了一下子,亲切地接下去说道,“它愈加否定了您的话。” 她有些发窘和激动,没有想出什么话来回答。 “您的脸孔是真诚与温柔的镜子,”客人说道,“请原谅,我相信它,并回答了它。” 他讲这些话时的神态完全不像是客气地恭维。他十分坦率,认真,自然和真诚,因此她低下了头,仿佛想要感谢他并承认他是怀着诚意的。 “我们年龄上的差异,”那位先生说道,“以及我的坦诚的目的使我有权利坦率地说出我的心里话;想到这一点我很高兴。我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所以您又第二次看到了我。” “有一种骄傲,先生,”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或者可以把它当作骄傲吧,可是实际上它仅仅是责任。我希望,除此之外,我并不怀有其他的骄傲。” “为您自己而感到骄傲吗?”他问道。 “为我自己。” “可是——请原谅我——”那位先生迟疑地说道,“您为您的弟弟约翰感到骄傲吗?” “我为他的爱而感到骄傲,”哈里特凝视着她的客人说道,忽然她改变了态度——并不是她的态度不像先前那样沉着和平静,而是在她的态度中有一种深刻的、热情的、认真的精神,这使得连她颤抖的也表明了她的坚定,“我也为他感到骄傲。先生,您不知怎么的知道他的历史,上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把它重新讲给我听——” “那仅仅是为了取得您的信任,”这位先生打断她说道,“请您千万别以为——” “我相信,”她说道,“您是怀着善良的、值得称许的目的对我重新提起它的。我完全相信这一点。” “谢谢您,”她的客人急忙握着她的手,回答道,“我十分感谢您。我肯定地对您说,您对我是公正的。我,知道约翰的历史,——” “当我说我为他感到骄傲的时候,您可能会责备我骄傲,”她继续说道,“我确实是为他感到骄傲的!您知道,过去有一段时候我没有为他感到骄傲,——那时候我不可能为他感到骄傲,——可是那已经过去了。忍受多年屈辱,毫无怨言地赎罪,衷心地忏悔,深深地遗憾,甚至,我知道,我对他的爱也造成了他的痛苦,他认为我为了爱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其实,天知道,除了他的不幸使我难过外,我是完全幸福的!——啊,先生,在我眼见到一切之后,我恳求您,如果您一旦有了权力,有人对您犯了罪过,那么,不管是什么样的罪过,您都别对他处以无法挽回的处罚;因为这时候上帝正在天上促使他所创造的心灵改邪归正呢!” “您的弟弟已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那位先生同情地回答道,“我向您肯定地说,我毫不怀疑这一点。” “当他犯了罪的时候,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哈里特说道,“他现在又成了另外一个人,恢复了他的真实面貌。请相信我,先生。” “可是我们照旧生活着,”她的客人心不在焉地擦着前额,然后若有所思地敲打着桌子,说道,“我们一天一天,按照一成不变的常规生活着,不可能发现或注视这些变化。它们——它们是形而上学一类的东西。我们——我们没有闲暇来研究它。我们——我们没有勇气。在学校或学院里不教它们。我们也不知道怎样着手。总而言之,我们都是些该——死的事务家。”那位先生说道,一边神情极为不满和烦恼地走到窗口,又走回来,重新坐下。 “说实在的,”那位先生又擦着前额,并像先前一样敲打着桌子,说道,“我很有理由相信,这种一天又一天同一个模式的生活会使一个人甘心迁就任何事情。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事实。我们把一切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就这样生活着,直到我们不论做什么事,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我们都是根据习惯去做。当我躺在临终的床上,要求对着良心为我自己辩护的时候,我只能把一切都说成是习惯。‘习惯,’我说,‘由于习惯,我过去对千百万的事情都是耳聋、口哑、眼瞎、感觉麻痹’。‘先生,您叫什么名字?的确,您是个忙忙碌碌的事务家,’良心说,‘可是它在这里无济于事!’” 那位先生站起来,又走到窗口和走回来;虽然他是采用这样独特的方式来表示他的忧虑不安,但他确实是非常忧虑不安。 “哈里特小姐,”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说道,“我希望您能允许我为您帮点忙。请看着我,我的神态应当是诚实的。因为我知道我是诚实的。是不是这样?” “是的,”她微笑着回答道。 “我相信您所讲的每句话。”他回答道,“我深深地责怪自己,十二年来我本可以了解这一点,看见这一点,本可以了解您,看见您,可是我却没有认识,没有看见。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不仅成了我自己习惯的奴隶,而且成了别人习惯的奴隶!可是既然我已到这里来了,就请允许我做点事情。我以所有的道义和尊敬向您请求。您极大地激励了我的道义和尊敬。请允许我做点事情吧。” “我们并不需要什么,先生。” “不,不,不完全这样,”那位先生回答道,“我认为不完全这样。有一些小小的生活舒适用品可以使您的生活和他的生活过得愉快一些。和他的生活!”他以为这已在她心上产生了一些印象,就重复了最后这句话,“我过去总是习惯地认为,不需要为他做什么事情了,一切都已解决和过去了,总之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我跟过去不一样了,请允许我为他做点什么事情吧。也为您做点事情。”客人关切、体贴地说道,“为了他的缘故,您必须很好地保重您的身体,我担心它已经衰弱了。” “不管您是什么人,先生,”哈里特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脸,说道,“我都深深地感谢您。我确实感到,您所讲的一切,都是想为我们好,并不追求其他目的。可是我们过这种生活已有很多年头了。要从我弟弟那里把他对我来说十分宝贵的、并已确实证明是他的坚强决心的东西取走一星半点,要把他在没有得到帮助、默默无闻、被人遗忘的情况下进行赎罪而表现出的优秀品质取走一星半点,那么当您刚才讲到的那个时刻降临到我们面前的时候,它都会减少他和我将会感到的安慰。我的这些眼泪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表达我对您的感谢。请您相信这一点。” 那位先生被感动了,他把她伸出的手拉到他的嘴唇上,非常像一位慈爱的父亲吻一个孝顺的女儿的手一样。 “如果有一天他部分地恢复他所失去的地位,”哈里特说道。 “恢复!”那位先生很快地喊道,“怎么能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恢复的权力掌握在谁的手里?我想,他得到了他生活中无价的幸福,这是他弟弟对他显示敌意的一个原因。我的这个想法一定没有错。” “您提到了一个我们两人从来不谈的问题,甚至在我们两人之间也是从来不谈的,”哈里特说道。 “我请您原谅,”来访的客人说道,“我应当知道这点才好。我请求您忘掉我由于疏忽而提到它了。现在,我不敢再劝您一定接受我的建议——因为我不太清楚,我是不是有权利这样做——虽然天知道,甚至这种怀疑也是一种习惯,”那位先生又像刚才一样失望地擦着前额,说道,“我对您来说是一位陌生人,但同时也不算是个陌生人,请允许我请求您答应我的两点请求。” “是什么?”她问道。 “第一点,如果您认为有理由改变您的决心,那么请允许我成为您的左右手,那时候我将把我的姓名告诉您,听随您呼唤。现在告诉您没有用,而且我的姓名是微不足道的。” “我们选择朋友,并不是郑重得了不得,需要我花时间考虑一番才行。”她微微露出笑容,回答道,“我可以答应这一点。” “第二点,请您允许我有时,就说每星期一早上九点钟吧——又是习惯——我一定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了,”那位先生说道,他奇怪地喜爱在这方面责怪自己,“请允许我走过这里,看到您在门口或窗口。我并不请求进来,因为那时您弟弟不在家。我并不请求跟您谈话。我只是为使伐自己安心,请让我看到您身体健康,同时毫不强迫地提醒您,您有一位朋友——一位年纪很大的朋友,他的头发已经斑白,很快就会变得更白——您随时可以嘱咐他为您效劳。” 那张恳挚的脸孔抬起来,信任地望着他的脸孔。她答应了他的请求。 “像先前一样,我知道,”那位先生站起身来,说道,“您不准备把我的访问告诉约翰-卡克,以免他因为我知道他的历史而苦恼。我对这感到很高兴,因为这越出了事物通常的轨道和——习惯,又是习惯!”那位先生不耐烦地中断了自己的话,说道,“仿佛除了通常的轨道之外,就没有更好的轨道似的!” 他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转过身子,手里拿着帽子,走到那条小门廊的外面,无限尊敬和真诚关切地向她告辞;这种尊敬和关切不是任何教养所能教出来,而只有纯洁与诚实的心才能表露出来的;它们的真实性是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 这次访问在这位姐姐的心中唤醒了几乎已被忘却了的许多情感。很久没有客人跨进他们家的门槛,很久没有同情的像悲哀的音乐一样在她耳边鸣响,所以在这以后的好几个钟头中,当她坐在窗口一针一针在辛勤缝着的时候,这位陌生人的形象一直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的话似乎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说给她听。他已经触动了打开她整个生活的那根心弦;如果说她在一个短时间内忘掉了他,那么那是因为与一个伟大的回忆有关的许多思想把它暂时遮蔽了,整个生命就是从这个伟大的回忆所产生的1—— 1意即:当她思念上帝时暂时把他忘了。 哈里特-卡克交替地沉思着和工作着;有时她强制自己长久地专心于着针线活;有时她又心不在焉地让活计掉落在膝盖上,听任自己涌集的思潮随意奔流;时间就这样在她不知不觉之间悄悄地溜走了。早晨的天空,原先是明亮与晴朗的,现在逐渐遮满了乌云;刺骨的寒风吹刮进来;雨点沉重地落下;黑沉沉的迷雾笼罩着远方的城市,使它看不见了。 每逢这样的时候,她总时常怜悯地望着那些旅客沿着她房屋旁边那条公路艰辛地向伦敦走去;他们的脚已经走痛了,身子已经走累了,正恐惧地望着前面宏伟的城市,仿佛预感到他们在那里的悲惨境遇将只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或海滩上的一粒沙;他们在狂风暴雨面前心怯胆寒地收缩着身子,看来仿佛大自然也把他们抛弃了似的。一天又一天,这些旅客无力地、迟缓地拖着脚步,不过她觉得总是朝着一个方向——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似乎有一股猛烈的魔力把他们推进这座无限广大的城市之中的某个部分一样,他们被它吞没了,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成为医院、墓地、监狱、河流、热病、疯狂、恶习和死亡的食物,——他们向着在远方吼叫的怪物走去,然后消失了。 寒风在怒号,雨在下着,白天在阴沉地黑下来,这时哈里特眼睛离开她孜孜不倦缝了好久的活计,看着这些走过来的旅客中的一位。 她是一位妇女。一位三十岁光景、孤身一人的妇女;她个子高大,身材端正,容貌漂亮,衣服破烂;在倾盆大雨下,她的灰色斗篷上粘满了许多乡村道路在各种气候中飞溅起来的泥土——灰尘、白垩、粘土、沙砾——;她没有戴帽子;浓密的黑发上除了一块撕破的手绢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挡雨;手绢的边端和头发在风中飘动,遮住了她的眼睛,所以她时常停下来把它们推回去,并望着她所前往的道路。 哈里特就在她这样的时候注意到她。她把两手举到晒黑的前额,抹了抹脸,把覆盖在脸上的障碍物挪开;这时候可以看出:她的姿容美丽,但她的性格却是鲁莽轻率、毫无顾虑的;比气候更为严重的事情她也毫无畏缩地置之度外,根本不去考虑自己的道德品行如何;对于从天上或地上抛掷到她的毫无遮盖的头上的一切东西,她都满不在乎。这一切,再加上她的贫穷和孤独,使她的同胞姐妹哈里特的内心深受感动。她想到这位妇女不仅在外表上而且在内心里也是反常的、损坏了的;就像她富于魅力的姿容不像原先那么娇柔一样,她那颗原本朴实优美的心也变得冷酷无情;造物主赋予她的许多高尚的资质都像那些蓬乱的头发一样被风吹走了;暴风雨正在吹打着她那被毁损的美容,夜色即将笼罩着它。 她在想着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嫌恶、愤怒地避开她(在她富于同情心、温柔体贴的女同胞中,过多的人是过于经常这样做的),而是可怜她。 她的堕落的姐妹继续向前走来,直望着远远的前方;锐利的眼睛想要穿透笼罩着城市的迷雾,时常以一个异乡人不知所措和犹豫不决的神情左顾右盼。她的步伐虽然坚决有力,但她已疲倦了。她踌躇了一会儿以后,在一堆石头上坐下,任凭雨落在她身上,不想避开。 她现在正好对着这座房屋。她把头垂落在两只手上休息了一会儿以后,又抬起来,这时她的眼光碰到了哈里特的眼光。 哈里特一会儿就出现在门口;那位妇女听到她的招呼之后,从坐位上站起来,慢吞吞地向她走去,她的态度并不是亲切友好的。 “您为什么在雨里休息呢?”哈里特温柔地问她。 “因为我没有别的地方好休息,”她回答道。 “可是附近有许多可以避雨的地方。这里,”她指着小门廊说,“比您刚才坐的地方好。欢迎您到这里来休息。” 这位妇女怀疑与惊奇地望着她,但没有任何感谢的表情;她坐下来,把一只破烂的鞋子脱掉,倒出里面的碎石和尘土,这时可以看到她的脚已破伤了,正在流血。 当哈里特发出怜悯的喊声时,这位妇女抬起眼睛望着她,露出轻蔑与怀疑的微笑。 “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一只破伤的脚算得了什么呢?”她说道,“对于像您这样的人来说,我这种人有一只破伤了的脚又算得了什么呢? “进来洗洗它吧,”哈里特温厚地说道,“我给您一点什么东西把它包扎起来。” 这位妇女抓住她的手,拉到她自己眼睛前面,紧贴着,并哭泣起来。这不像是一位妇女的哭泣,而像是一位性格坚强的男子突然屈从于这种弱点时的哭泣;她的胸脯猛烈地上下起伏,并竭力想恢复常态,这说明她内心的情感是多么不寻常地激动。 她顺从地被引进屋子里,然后显然是出于感激,而不是出于保护自己,冲洗和包扎了伤处。接着,哈里特从她自己微薄的晚饭中分出一些,端到她的面前;当她吃完之后(虽然数量是不多的),哈里特又请求她重新赶路(她急切地想这样做)之前先把衣服在炉火上烤烤干。她又一次出于感激,而不是出于对自己的任何关心,在炉子前面坐下来,把系在头上的手绢解开,让她浓密的、淋湿了的头发垂落到腰下,然后坐在那里,一边用手掌把它搓干,一边看着炉火。 “大概您在想,我过去是漂亮的吧,”她突然抬起头来,说道,“我想我过去是的。我知道我过去是的。请看这里!” 她粗野地用两只手把头发撩起来,抓得紧紧地,仿佛要把它撕断似的;然后又把它放下来,甩到肩后,仿佛这是一堆蛇似的。 “您是不是个外乡人?”哈里特问道。 “外乡人!”她回答道;每说完一个短句,她总要停顿一下,并看着炉火,“不错,当了十年或十多年的外乡人。我没有我在那里居住过的日历。大概是十年或十多年吧。我不认识这个地方。我离开以后,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您这十来年所在的地方离这里远吗?” “很远。必须在海上航行好几个月。即使是乘船也是很远的。我是在罪犯流放的地方,”她凝视着招待她的主人,接下去说道,“我自己也是一个犯人。” “上帝帮助您和宽恕您,”哈里特温柔地回答道。 “啊!上帝帮助我和宽恕我吧!”她向炉火点点头,回答道,“如果人们肯稍稍帮助我们当中的一些人的话,那么上帝也许会更快地宽恕我们所有的人的。” 可是哈里特恳切的态度和她那诚挚的脸孔(这脸孔充满了温柔的情意、丝毫也不责备她)使她温和下来,她不像刚才那样粗鲁地接着说道: “我们,您和我,也许是相同的年纪吧。如果我比您大一些,那么也不会大出一、两岁。啊,请想一想这一点吧!” 她伸开胳膊,仿佛展示一下她的外形就会表明她过去在道德上曾经堕落到何等地步似的;然后她把胳膊放下来,低垂着头。 “没有什么我们不能补救的事情;改正错误是从来不会太晚的,”哈里特说道,“您已经忏悔了。” “不,”她回答道,“我没有忏悔!我不能忏悔。我不是这种人。为什么我必须忏悔,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放荡不羁?他们都对我谈到我的忏悔。可是谁忏悔加害于我的罪恶呢?” 她站起来,用手绢把头包扎好之后,转身要走。 “您上哪里去?”哈里特问道。 “那里,”她用手指一指,说道,“上伦敦去。” “您在伦敦有家吗?” “我想,我有一个母亲。她也算是个母亲,就像她的住所也算是个家一样,”她苦笑着回答道。 “把这拿去,”哈里特把钱塞到她手里,说道,“好好做人。 钱很少,但也许有一天它会使您避开不幸的。” “您结婚了吗?”那位妇女收下钱,轻声问道。 “没有。我跟我的弟弟一起住在这里。我们能省出的钱不多,要不我本会多给您一些的。” “您允许我亲亲您吗?” 这位接受了施舍的妇女看到哈里特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轻蔑与嫌恶的神情,就在提出请求之后弯下身去,把嘴唇紧贴在她的脸颊上。她又一次抓住她的手,遮住她的眼睛,然后离开了。 她走进了愈益深沉的夜,迎着怒吼的狂风和倾盆大雨,向着迷雾笼罩、闪烁着半明半暗的灯光的城市,赶着她的路;乌黑的头发和不整齐的、当作帽子的手绢在她毫无顾虑的脸孔四周飘动着—— 第34章 另一位母亲和另一位女儿 在一间丑陋和黑黑的房间里,一位也是丑陋和黑黑的老太婆坐在那里,一边听着风雨的,一边蜷曲着身子,在微弱的炉火旁边取暖。她对取暖比对听风雨专心,从不改变她的姿势,除非偶尔掉下的雨点在闪燃着的灰烬上发出嘶嘶的时,她才抬起头,重新注意到外面呼啸的风声和嗒嗒地下着的雨声,然后又让头低垂着,低垂着,低垂着,陷入沉思的状态中;这时候她对夜间嘈杂的,就像一个坐在海边沉思的人对海浪滚滚的单调一样,并没有清楚地听进耳朵里去。 房间里除了炉火的光之外,没有别的光。炉火像一头半睡着的猛兽的眼睛一样,不时不乐意地闪一闪亮光,映照出了一些决不需要更好照出的物品。一堆破布,一堆骨头,一张破烂的床,两、三条破损的椅子或凳子,乌黑的墙和更加乌黑的天花板——这就是炉火闪烁的亮光所能照射到的一切。老太婆的巨大的、扭曲了的影子一半投射在她身后的墙上,一半投射在头顶的天花板上;这里没有壁炉;而只有烟囱;当她这样弯曲着身子坐在那里,面对着圈围着炉火的潮湿的烟囱炉膛上的几块松动的砖头时,她看去就仿佛是在女巫的祭坛前面期待着得到一个吉利的征兆似的;跟火焰徐缓的闪烁比较起来,她的牙齿发出卡嗒卡嗒响声的嘴巴和颤抖的下巴如果不是动作得太频繁和太快的话,人们本可能会以为,这只不过是那一亮一灭的光线照射在那张跟身体一样一动不动的脸上所产生的幻影罢了。 如果弗洛伦斯这时站在这间房间里,注视着这位在炉火旁边缩着身子、把影子投射到墙上和天花板上的人的话,那么她只需看一眼,就能回想起善良的布朗太太,尽管她对这位可怕的老太婆的回忆是一个孩子的回忆,它也许就像墙上的影子一样奇异,一样夸张,不符合真实的情景。可是弗洛伦斯不在这里,善良的布朗太太仍然没有被认出来;她坐在那里,凝视着炉火,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雨水的细流发出嘶嘶的,沿着烟囱流下来;老太婆被一声比平时更响的爆裂声所惊起,不耐烦地抬起头来,重新听着。这一次她没有把头再低下来;因为有谁轻轻地推开门,房间里听到了走进的脚步声。 “是谁?”她回过头去问道。 “给您捎消息来的人,”一个女人的回答道。 “消息?哪里来的消息?” “外国来的。” “是海外来的吗?”老太婆惊跳起来,喊道。 “是的,是海外来的。” 老太婆急忙把煤火耙拢,走到这时已关上门、走进来、站在房间中间的客人的跟前,把手放到她湿透了的斗篷上,把这位不加抗拒的女人的身子转过来,好让火光充分照射到她。不管她所期望的是什么,她的期望落空了;因为她又放开斗篷、气忿忿地发出了一声失望与痛苦的喊叫。 “怎么回事?”客人问道。 “嗬嗬!嗬嗬!”老太婆仰着脸,可怕地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回事?”客人又问道。 “这不是我的女儿!”老太婆把胳膊往上一举,在头顶紧紧地握着手,哭道,“我的艾丽斯在哪里?我漂亮的女儿在哪里?他们把她给弄死了!” “他们还没有把她弄死,如果您姓马伍德的话,”客人说道。 “这么说,您看到过我的女儿了吗?”老太婆喊道,“她给我写信了吗?” “她说您不认得字,”客人回答道。 “我现在也还是不认得!”老太婆使劲地绞扭着双手,高声喊道。 “您这里没有蜡烛吗?”客人向房间四处环视了一下,问道。 老太婆闭着嘴用牙根咀嚼着,同时摇着头,又喃喃自语地说着她漂亮的女儿,一边从角落里的碗柜中取出一支蜡烛,用颤抖的手把它插进炉火,费劲地点亮了,然后把它放在桌子上。肮脏的烛心起初因为被溶流的油脂堵住,火光幽暗不明。当老太婆昏花的眼睛和衰弱的视力借着亮光能够看清东西的时候,她的客人已经坐下,交叉着胳膊,低垂着眼睛;她曾经系在头上的手绢已摊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 “这么说,我的女儿艾丽斯,她托您给我捎口信来了?”老太婆等了一会儿之后,嘟嘟囔囔地问道。“她说些什么?” “您看吧,”客人说道。 老太婆惊愕地、捉摸不准地重复地说了这几个字;她用手遮着眼睛,向说话的人看看,向房间四下里看看,又重新向说话的人看看。 “艾丽斯说,请您再看看,妈妈,”说话的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老太婆又向房间四下里看看,向客人看看,又重新向房间四下里看看。她急忙从坐位上站起来,拿起蜡烛,把客人的脸孔照了照,高声地喊叫了一声,放下蜡烛,搂抱着客人的脖子。 “这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艾丽斯!这是我漂亮的女儿,活着回来了!”老太婆尖声喊叫着,一边对着她女儿的胸脯,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她自己;她女儿冷淡地听随她拥抱。“这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艾丽斯!这是我漂亮的女儿,活着回来了!”她又尖声地喊叫着,一边倒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抱着她的膝盖,把头紧靠着它们,并像先前一样,用她的体力所能表现出的狂热的劲头,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她自己。 “是的,妈妈,”艾丽斯弯下身子,吻了吻她,回答道,可是甚至在这片刻的动作之间,她还是竭力想摆脱她的拥抱。 “我终于到这里来了。放手吧,妈妈,放手吧。起来,坐到你的椅子上去。这样有什么好处?” “她回来的时候比离开的时候更冷酷无情了!”母亲仰望着她的脸孔,并依旧抱住她的膝盖,高声喊道,“她不关心我! 经过这许多年头,我度过了这么悲惨可怜的生活之后!” “得了吧,妈妈!”艾丽斯抖动着她破烂的裙子,摆脱开老太婆,说道,“别只看到你那一方面,还有我这一方面呢!这些年头不仅是你度过的,也是我度过的;悲惨可怜的生活,不仅你有,我也一样有。起来吧,起来吧!” 母亲站起来,哭着,使劲地绞扭着双手,稍微离开一点,注视着她;接着,她又拿着蜡烛,绕着她走,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同时轻声哭泣着。然后,她放下蜡烛,重新坐到椅子上,拍着巴掌,好像给一支拖得很长的歌曲打拍子似的,同时身子一左一右地摇晃着,并继续在独自低泣和痛哭着。 艾丽斯站起来,脱掉潮湿的斗篷,把它放在一边。在这之后,她又跟先前一样坐下来,交叉着两只胳膊,眼睛凝视着炉火,露出轻蔑的脸色,一声不响地听着她老母亲口齿不清的怨言。 “你是不是指望我回来的时候跟我离开的时候一样年轻,妈妈?”她把眼光投射到老太婆身上,终于开口说道,“你是不是以为像我在外国所过的生活会使一个人漂亮起来?说实在的,谁要是听了你的话,真会这么想呢!” “问题不在这里!”母亲喊道,“她自己明白!”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女儿回答道,“有些话你最好别唠叨了。妈妈,要知道,我出去比进来容易。” “听听她讲的话吧!”母亲高声喊道,“经过这许多年头之后,她刚回来就吓唬着又要把我抛弃了!” “妈妈,我再说一遍,这些年头不仅是你度过的,也是我度过的。”艾丽斯说道,“回来更冷酷无情了?当然,我回来是更冷酷无情了。除此之外,你还指望什么呢?” “对我更冷酷无情了!对她自己的亲妈妈!”老太婆喊道。 “我不知道是谁开始使我冷酷无情起来的,如果不是我自己的亲妈妈的话,”她坐着回答道,一边交叉着两只胳膊,皱着眉头,紧闭着嘴唇,仿佛决心把任何温柔的感情从心中驱除出去似的,“你听我说几句话,妈妈。如果我们现在相互了解的话,那么也许我们以后就不会再吵架了。我离开家的时候是个女孩子,现在回来是个女人了。我离开家的时候,对你很不孝顺,没有尽到我做女儿的责任;现在回来了,你可以怒骂说,我没有比过去好一点。可是你过去曾经对我充分尽到你做母亲的责任了吗?” “我!”老太婆喊道,“对我的女儿!做妈妈的对自己亲生女儿尽责任!” “你听起来觉得奇怪,是不是?”女儿回答道;她那严厉的、不顾一切的、冷酷无情的、美丽可爱的脸孔冷冰冰地看着她,“可是我在我那些孤独的岁月中有时曾想到这一点,直到后来我对这已经习惯了为止。总的说来,我曾经听有些人谈论责任;可是总是谈到我对别人的责任。我时常纳闷——我想这些事是为了消磨时间——,是不是就没有人对我尽到责任呢?” 母亲坐在那里皱着眉头,闭着嘴用牙根咀嚼着,并摇着头,但不知道这是表示愤怒、懊悔、否认,还是仅仅是身体虚弱的表现。 “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名叫艾丽斯-马伍德,”女儿大笑了一声,并用可怕的自我嘲笑的眼色打量着自己,说道,“她在贫穷与没有照管中出生和长大。没有一个人教育她,没有一个人前来帮助她,没有一个人关怀她。” “没有一个人!”母亲指着自己和敲着她的胸脯,同时重复着她的话,说道。 “她所得到的唯一的照顾,”女儿回答道,“就是有时挨打,挨饿和挨骂;要是没有这种照顾,她可能反会好一些。她住在这样家里和住在街上,跟一群像她一样可怜的孩子一起生活;可是尽管度过了这样的童年时代,她却还是长成了一个美人儿。这对她更糟了。她宁肯由于长得丑陋而被迫害和虐待一辈子。” “说下去!说下去!”母亲大声喊道。 “我正在说下去,”女儿回答道,“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名叫艾丽斯-马伍德。她长得漂亮。她受到教育太晚了,而且受的全是错误的教育。她受到了太多的关心,受到了太好的训练,得到了太多的帮助,受到了太周到的照顾。你很喜欢她——那时你的生活富裕起来了。在这女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每年在成千个女孩子身上发生。这只是堕落,她是为这而生下来的。” “经过这许多年头以后!”老太婆怨诉道,“我的女儿就这样开始!” “她很快就要讲完了,”女儿说道。“从前有一个罪犯,名叫艾丽斯-马伍德——那时她还是个女孩子,可是却已经被人遗弃了,扔掉了。对她进行了审讯,将她判了刑。天主呀,那些法庭上的大人先生们是怎样议论这件事情的!法官是怎样谈到她的责任,谈到她误用了天赋的资质,仿佛他不如其他人清楚:这些天赋的资质已成了她的祸根!他又怎样宣讲着法律强有力的臂膀——是的,当她还是个天真烂漫、无依无靠的小可怜虫的时候,这臂膀是这么强有力地来拯救她!这一切又是多么庄严与虔诚!真的,从那时候起,我好多次地想到这些!” 她把胳膊紧紧地交叉在胸前,高声大笑起来;跟她这种笑声相比,老太婆的嚎啕大哭倒显得是优美悦耳的音乐了。 “艾丽斯-马伍德就这样被流放到海外,妈妈,”她继续说道,“被打发去学习履行她的责任;实际上那里却比这里使人二十倍地忘记自己的责任,那里比这里多二十倍的邪恶、堕落与丑行。艾丽斯-马伍德回来的时候已成了一个女人,一个经过这一切之后所应当成为的女人。到一定的时候,非常可能,她将会在更庄严的气氛中听到更漂亮的谈话,看到更有力的臂膀向她伸过来,她的末日也就将来临了;但是那些大人先生们不用害怕失业。就在他们所住的任何一条街道上,又有一大群可怜的男女孩子成长起来,所以他们又将有工作好做,直到发财致富为止。” 老太婆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两只手托着脸孔,装出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或许真的很痛苦也说不定。 “好了,我讲完了,妈妈,”女儿摇了摇头,仿佛也结束了这个话题似地说道,“我已经说够了。不论我们做什么,你和我今后都别再谈什么尽责任的问题了。我想,你的童年也跟我的童年相似。那样对我们两人就更不好了。我不想责怪你,也不想为我自己辩护。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是好久以前就已过去的事了。但是我现在是个女人,不是个女孩子了,你和我都用不着像法庭上的大人先生们那样去把我们的历史抖搂出来,我们对它一清二楚。” 她虽然已经堕落了,道德败坏了,但在她的脸孔与身姿中仍然有一种美丽;甚至在它表露得最不好的时候,对她最漠不关心的人也不能不觉察到。当她沉默下来、她先前十分激动的脸孔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凝视着炉火的乌黑的眼睛原先射出了不顾一切的眼光,现在已换成了某种类似忧虑而和缓下来的眼光;这时候一位堕落了的天使的曾经消失的光辉,通过她长途跋涉之后的痛苦与疲乏,照耀出来。 母亲默默无言地向她注视了一些时候之后,大胆地把满是皱纹的手向桌子对面她的身上悄悄伸过去;当她看到女儿允许她这样做的时候,就摸摸她的脸孔,把她的头发抚平。艾丽斯似乎感觉到老太婆这关怀的表示至少是真心诚意的,所以一动不动,没有去阻止她;老太婆得一步进一步,她把女儿的头发重新编扎起来,把它湿漉漉的鞋子(如果它们还可以称为鞋子的话)脱掉,在她肩上披上点什么干的东西,并低声下气地在她身边来回忙碌着;当她愈来愈多地认出她过去的一些特征和表情的时候,就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着。 “我看你很穷,妈妈,”艾丽斯这样坐了一些时候之后,向四下里看看,说道。 “穷得可怜,我的宝贝,”老太婆回答道。 她喜爱她的女儿,又怕她的女儿。也许她在好久以前就开始喜爱她了,那时候她正在为生活而进行屈辱的斗争的过程中,第一次注意到女儿的美貌。也许她的害怕跟她刚才听到的往事有些关系。不管怎样,现在她正顺顺从从、恭恭敬敬地站在女儿面前,低着头,仿佛在可怜地恳求她别再责备她。 “你是怎么生活的?” “向别人讨钱,我的宝贝。” “偷东西吗,妈妈?” “有时候也偷,艾丽——偷得不多。我老了,胆子又小。有时候,我的宝贝,我从孩子们身上搞到些小东西,不过不经常。我在附近一带流浪漂泊,心肝,我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情。我一直在注意观察着。” “注意观察着?”女儿看着她,问道。 “我一直在一个家庭附近闲荡,我的宝贝”母亲说道,她甚至比先前更低声下气、更顺顺从从的了。 “哪个家庭?” “轻一点,我亲爱的。别生我的气,我是因为爱你才那么做的。我那么做是为了想念我在海外的可怜的女儿。”她向她求情地伸过手去,然后又缩回来,放在嘴唇上。 “好多年以前,我的宝贝,”她怯生生地朝对面那张专注而又严厉的脸孔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我无意间碰上了他的小女孩。” “谁的小女孩?” “不是他的,亲爱的艾丽斯;别那样看我;不是他的。怎么能是他的呢?你知道他没有孩子。” “那么是谁的呢?”女儿问道,“你刚才说是他的。” “轻一点,艾丽;你吓了我一跳,我的宝贝。董贝先生的小女儿——只是董贝先生的。从那时候起,亲爱的,我就经常看到他们。我看到-他。” 在说出最后这个字的时候,老太婆往后退却,缩成一团,仿佛害怕女儿会打她似的。可是女儿的脸孔虽然一动不动地对着她,流露出激烈的愤怒的神情,但却依旧静静地坐着,只不过把胳膊愈来愈紧地往胸脯收拢,仿佛用这办法来抑制它们,免得在突然袭击她身心的暴怒的盲目冲动下,会伤害她自己或其他人。 “他没有想到我是谁!”老太婆挥挥握紧的拳头,说道。 “他也根本没有注意到!”女儿咬牙切齿地嘟囔着。 “可是有一次我们面对面地碰见了,”老太婆说道,“我跟他说话,他也跟我说话。我坐着,眼看着他穿过一个长长的小树林走开了;他每走一步,我就咒骂他一次,咒骂他的灵魂,也咒骂他的肉体。” “不管你怎样咒骂,他还照样飞黄腾达!”女儿用鄙弃的语气回答道。 “不错,他现在是飞黄腾达。”母亲说道。 她不再说话,因为坐在她面前的那张脸孔已经由于愤怒而改变了样子。看上去仿佛她胸中翻腾起伏的情感都要把她的胸膛给炸裂了。她为了抑制和管束这种情感而做的努力与愤怒本身同样可怕,同样有力地表明这个女人的激烈的、危险的性格。不过她所做的努力成功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他结婚了吗?” “没有,宝贝,”母亲回答道。 “快结婚了吗?” “据我了解,还没有,宝贝。但是他的老板与朋友结婚了。我们可以祝他快乐!我们可以祝他们全都快乐!”老太婆兴高采烈地喊道;这时候她的两只枯瘦的胳膊把自己的身子紧紧地抱住,“这个结婚的结果只会使我们高兴!你记住我的这句话吧!” 女儿望着她,等待解释。 “不过你又湿又累,又饿又渴,”老太婆脚一拐一拐地向碗柜走去,说道,“这里找不到什么东西。这里也——”她把手伸到衣袋里掏了掏,然后把几个半便士叮叮当当地扔在桌子上。“袋里没什么钱。你有钱吗,艾丽斯,我的宝贝?” 当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以及当她注视着女儿从怀中取出不久前才得到的礼金的时候,她脸上露出的贪婪的、狡黠的、渴望的表情,几乎和女儿的语言同样清楚地说明了这位母亲与她女儿的历史。 “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吗?”母亲问道。 “我没有别的了。要不是有人施舍的话,我连这点钱也没有。” “要不是有人施舍,是吗,宝贝?”老太婆说道,一边向桌子弯下身去贪婪地看看钱,好像对依旧把钱拿在手里的女儿不信任似的,并继续注视着,“哼!六加六,十二,再加六,十八——这样,我们得好好地用它。我去买点吃的和喝的。” 从她的外貌来看,人们不会料想到她的动作还能这么麻利,因为年龄和穷困似乎已使她变得又丑又衰老了。 她开始用颤抖的手把一顶旧帽的带子系好,并围上一条破烂的围巾;同时,仍旧用同样贪婪与狡黠的眼光凝视着女儿手中的钱。 “这个结婚的结果会使我们高兴什么?”女儿问道,“你没有跟我说明白。” “使我们高兴的是,”她用摸索着的手指整整服装,回答道,“这结婚没有一点爱情,可是却有着许多高傲与憎恨,我的宝贝。使我们高兴的是,因为他们高傲,所以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和与冲突,并且充满了危险——危险,艾丽斯!” “什么危险?” “我已经看到了我所看到的!我已经知道了我所知道的!”母亲吃吃地笑着。“让什么人去看着他们吧!让什么人注意着他们吧!我的女儿也许还能交上个好朋友!” 这时候,老太婆看到女儿一本正经地、困惑不解地看着她的时候,无意之中把钱紧握了一下,就着急地想把钱赶快弄到手,于是急急忙忙地说道,“可是我得出去买点什么,我得出去买点什么。” 当她伸出手掌站在女儿面前的时候,女儿在跟这些钱分手之前,又看了看它们,并拿到嘴唇上吻了吻。 “怎么,艾丽!你吻它们吗?”老太婆吃吃地笑着。“这真像我!我常常这么做。它们对我们多好呀!”她把自己那个失去光泽的半便士也紧握着举到喉咙上松垂的皮上,“它们能给我们办多少好事呀,可惜它们不能成堆地来到我们跟前!” “妈妈,我现在吻它们,”女儿说道,“或者我刚才吻它们——我不记得我过去曾经这样做过——,这是为了感谢给我钱的人。” “为了感谢给钱的人,是吗,宝贝?”老太婆回答道,当她拿到钱的时候,她那昏花的眼睛发出了闪闪的亮光,“不错!如果给钱的人不吝啬,舍得把钱拿出来,我也会为了感谢给钱的人吻它们的。可是我得出去把它们花掉,宝贝。我马上就回来。” “你似乎是说,你知道了好多事情,妈妈,”女儿目送她到门口,说道,“自从我们分别以后你已变得很聪明了。” “我知道!”老太婆退回一、两步,哇哇地大声说道,“我比你想的知道得多。我比他想的知道得多,宝贝,我不久就会告诉你的。我知道他的一切。” 女儿表示怀疑地微笑了一下。 “我知道他的哥哥,艾丽斯,”老太婆伸出脖子,非常可怕地幸灾乐祸地斜眼看着说道,“他本可能住在你住过的地方,——但因为偷钱——他现在跟他姐姐住在伦敦城外北边公路附近。” “住在哪里?” “伦敦城外北边公路附近,宝贝。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看看他们的房屋。这座房屋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虽然他自己的另一座倒是十分阔气。不,不,不”老太婆摇摇头,大笑着喊道,因为她的女儿已经从椅子上跳起来了,“现在不去看;那里太远了。房屋是在一块里程碑附近,那块里程碑旁边有一堆石子;——如果天气晴朗,你又有兴趣的话,那么就明天去吧,宝贝。可是我现在得去把钱花掉——” “站住!”女儿重新燃烧着怒火,向她冲过去,说道,“那位姐姐是不是一位脸孔漂亮的女妖精,头发是黑色的?” 老太婆惊奇与恐惧地点点头。 “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他的一些特征,两人长得有些相像!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红房子,门前有一条绿色的小走廊。” 老太婆又点点头。 “今天我在那里坐过!把钱还给我。” “艾丽斯!宝贝!” “把钱还给我,要不我会打伤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老太婆手里把钱硬抢过来;并且丝毫不顾她的埋怨和哀求,就重新披上脱下的斗篷,急速地向门外跑出去。 母亲一拐一拐地尽量跟随着她,同时劝说着她;可是这些劝说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就像对包围着她们的风雨和黑暗不起作用一样。女儿固执地、狠狠地打定了主意,对于其他一切全都满不在乎;她不顾气候和距离,仿佛她已忘记了她经过了长途跋涉,也忘记了她的疲劳,一直向着那座她曾得到救助的房屋走去;走了几刻钟之后,老太婆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大胆地抓住女儿的裙子;可是她不敢再做别的了;她们穿过雨水和黑暗,默默无言地向前继续走去。如果说母亲不时吐出一两声怨言的话,那么她总是在刚要吐出的时候就立刻把它压下去,唯恐女儿会从她身边跑开,把她丢在后面; 女儿则一直一句话也不说。 当她们把城市的街道抛在身后,进入房屋所在的那个既不是城市又不是乡村的地段、四周是更加深沉的黑暗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钟了。城市座落在远方,阴惨、昏暗;寒风在开旷的空间怒号;四周的一切是黑暗、荒芜、凄凉。 “这地方对我倒是很合适的!”女儿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说道,“今天当我初到这里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过。” “艾丽斯,我的宝贝,”母亲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裙子,喊道,“艾丽斯!” “现在还想说什么,妈妈?” “别把钱还回去,我亲爱的,请别还回去。我们还不起,我们要吃晚饭,宝贝。不管是谁给的,钱总是钱。你想对她说什么就说什么,但钱得留着。” “看那边!”这就是女儿的回答。“那就是我所说的房屋。 是不是?” 老太婆肯定地点点头;她们再走几步,就到了门口。艾丽斯曾经坐着烘衣服的那间房屋中有着炉火和蜡烛的亮光; 她敲了敲门,约翰-卡克就从那间房间中走出来。 在这样的时刻看到这样的来访者,他感到惊讶。他问艾丽斯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的姐姐,”她说道,“就是今天给我钱的那个女人。” 哈里特听到她提高了嗓门的,就走出来了。 “啊!”艾丽斯喊道,“你在这里!你记得我吗?” “记得,”她感到奇怪地回答道。 先前曾经恭顺地对着她的那张脸孔,现在却以这样不可抑制的仇恨和蔑视的神情看着她;先前曾经温柔地摸过她的胳膊的那只手,现在却这样显露出不怀好意地紧握着,仿佛它真想把她勒死似的;哈里特看到这种情景,就紧挨着她的弟弟,寻求保护。 “我先前怎么能跟你讲话,没有把你认出来呢!我先前怎么能接近你,没有根据我自己血液的震颤,感觉到你血管里流的是什么样的血呢!”艾丽斯摆出一副威胁的姿态,说道。 “您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啦?” “你做了什么啦?”另一位回答道,“你曾让我坐在你的炉火旁边;你曾给我饭吃,给我钱;你曾向我表示怜悯!你!对你的姓我要吐唾沫!” 老太婆怀着怨恨(这使她那丑陋的脸孔更加可怕了),向姐弟俩挥动着满是皱纹的手,表示完全同意她女儿说的话,可是她却又拉拉女儿的裙子,求她把钱留着。 “如果我有一颗眼泪掉在你的手上,那么就让它使你的手枯萎吧!如果我曾对你讲过一句温柔的话,那么就让它把你的耳朵震聋吧!如果我曾用嘴唇吻过你的话,那么就让它毒害你吧!让我咀咒这座曾经给我庇护的房屋!让悲伤和耻辱落到你的头上!让你所有的亲人全都毁灭吧!” 她一边说,一边把钱扔在地上,用脚去踢它们。 “我把它们踏进尘土!即使它们给我铺设了通向天堂的道路,我也不去捡它们!我真但愿我这双今天走到这里来的流血的脚在去你家之前烂掉就好了!” 哈里特脸色苍白,身子发抖;她拦住她弟弟,听凭艾丽斯说下去,不去打断她。 “真不错,在我回来的第一个小时,我就被你或姓你这个姓的别的什么人怜悯和宽恕了!真不错,你扮演了慈善夫人的角色来对待我!我临终的时候将感谢你;我将为你,为你们整个家族祈祷,你可以相信这一点!” 她狠狠地挥了挥手,仿佛要把仇恨洒到地上,让站在她前面的这两个人毁灭似的,同时又向黑暗的天空仰望了一次,然后大踏步地走进暴风雨的深夜。 母亲曾经一次又一次徒劳无益地拉着女儿的裙子,并用无比贪婪的眼光注视着落在门口的钱币,仿佛她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上面似的;她真想留下来在附近游荡,直到房屋里的灯火熄灭之后,再到污泥中去摸索,把那几个钱重新弄到手里。可是女儿把她拉开了,她们踏上了归途;老太婆一路上不断为她们的损失哀哭和悲叹着,就她胆量所敢的程度,痛心地抱怨她漂亮的女儿的不孝顺的行为——在她们母女团聚的第一夜就夺走了她一顿晚餐。 如果不算那点粗劣的剩饭的话,她可以说没吃晚饭就上床睡觉了;至于这点剩饭,她在她不孝顺的女儿睡熟之后很久还坐在那里,对着即将熄灭的炉火,闭着嘴有力地咀嚼着。 这位可怜的母亲和这位可怜的女儿,是不是只不过是有时在上层社会流行的某些社会恶习在下层社会的一个缩影呢?在这个圆圆的世界中存在许多圈子,一圈套着一圈;我们需不需要在这个世界中作一次令人疲劳的旅行,从最高层一直旅行到最低层,最后得出这个结论:最高层与最低层是紧紧挨近的,最高层的开始的一端与最低层结尾的一端是相互聚合的,我们旅行的终点只不过是我们旅行的出发点?尽管材料与质地有很大的不同,这种式样的织品在上流社会中不是也完全可以找到吗? 伊迪丝-董贝,请回答吧!还有克利奥佩特拉,您这位母亲当中最好的母亲,让我们请您来作证吧!—— 第35章 幸福的伉俪 街道上的黑点已经消失了。董贝先生的公馆如果仍然是其他房屋当中的一个豁口的话,那么那只是因为它的富丽堂皇不是它们所能匹敌,它已高傲地将它们撂在一旁的缘故。谚语说得好:不管多么简陋,家总是家。如果在相反的意义上也是正确的:不管多么宏伟华贵,家总是家,那么这里给家庭之神建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圣坛啊! 这天晚上窗子中灯光灿烂,炉火红通通的光辉温暖地、明亮地照射在帘子等各种悬挂着的物品上和柔软的地毯上;晚饭已经做好了,正等待着开出;虽然只有四人用餐,餐桌已经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食器柜里塞满了餐具。这座公馆自从最近整修以后,这是第一次准备好迎接主人住进来,每一分钟都在等待着那幸福的伉俪光临。 主人回到家里来的这个晚上在仆人们中间所引起的关切和期待,仅仅次于举行婚礼的那天早上。珀奇太太在厨房里喝着茶,她已到这座大厦上下各处转了一圈,估量过每码丝绸和锦缎的价格,用尽了词典里和词典外所有表示赞美和惊奇的感叹词。室内装饰商的工头把他的帽子留在门厅中一张椅子的下面,帽子里放了一块手绢,帽子和手绢都散发出强烈的清漆气味;他这时在屋子里悄悄地走来走去,向上看看檐板,向下看看地毯,有时高兴得不得了,就从衣兜里取出一支尺子,用难以形容的心情侦察性地量量那些贵重的物品。厨娘兴高采烈,说她喜欢待在有许多客人来往的东家(她准备用六便士跟你打赌,说今后这里将会是这样的),因为她生性活泼快乐,从小孩子的时候起一直是这样,她也不在乎大家知道这一点;珀奇太太低声地对她表示支持与称赞,这是她出自内心的反应。女仆唯一希望的只是他们将会幸福,可是结婚就跟彩票一样,她愈是对它转着念头,她就愈觉得独身生活的独立与安全。托林森先生忧闷不乐,他说他的意见也是这样;他还希望能让他去打仗,把法国人打倒,因为在这位年轻人看来,每一个外国人都是法国人,按照自然规律,这是必然无疑的。 每当新的车轮声传来的时候,他们不论当时在说什么,全都停止说话,静静地听着;他们不止一次惊跳起来,喊道,“他们到啦!”可是他们还是没有来;厨娘开始为晚饭悲叹,因为它已经从炉子上取下又送回两次了;那位室内装饰商的工头却依旧在房间里悄悄地溜来溜去,他那极乐的幻想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弗洛伦斯准备迎接她的父亲和新妈妈。她不知道,她胸中这样激动的感情是由于高兴还是由于痛苦产生的。不过跳动的心房使她的脸颊增添了血色,使她的眼睛增添了光泽。厨房里的仆人们交头接耳地说——因为他们谈到她的时候,总是很低的——,弗洛伦斯小姐今夜看去多么漂亮啊,还说可怜的孩子,她已长成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了啊!接着,谈话暂时停止了;然后,厨娘觉得大家正等着她这位主席发表意见,就表示纳罕地说,莫不是——可是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女仆也感到纳罕;珀奇太太也一样,她具有这种巧妙的社交能力:每当别人纳罕的时候,她也总是纳罕,虽然她并不清楚她究意纳罕的是什么。托林森先生看到这是把这些妇女的情绪降低到跟他一样的好机会,就说,等着瞧吧,他希望有些人在这次旅行中能平安无恙;这时厨娘带头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这是个奇怪的世界,确实是奇怪!”当全桌子的人把这句话都重复了一遍之后,她又很能说服人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汤姆,不管发生什么变化,对弗洛伦斯小姐总不会有害的!”托林森先生的回答充满了不祥的含意,他说:“哦,难道对她不会有害吗?”他知道,一个普通的人几乎不能比这作出更多的预言,也不能比这预言知道得更加清楚的了,所以他就保持沉默,不再说什么。 斯丘顿夫人准备伸出胳膊,热烈欢迎她心爱的女儿和亲爱的女婿回来,为了这个目的她十分适当地穿了一套很年轻的、短袖的服装。可是现在她那妖娆的风韵是在她自己的房间的阴影中放出美丽的光彩;她在几小时以前住进这个房间以后就没有出来过;由于晚餐推迟,她在房间里很快就焦躁不安起来了。她的那位侍女本应当是个骷髅,但实际上却是一位体态丰满的姑娘,她因为考虑到她每季的薪俸比过去稳靠得多,还预见到她的食宿条件将有很大改善,所以现在的态度倒是极为和蔼可亲。 这个华丽的家正在等待着的幸福的伉俪现在在哪里呢?是不是蒸汽、潮水、风和马全都减低了速度,想多观赏一下他们的幸福的情景呢?是不是成群翱翔在他们周围的爱神和美丽、温雅、欢乐三位女神1阻碍了他们的前进呢?是不是在他们幸福的路径中到处都是花朵,因此他们每向前移动一步,很难不被无刺的玫瑰或芳香的野蔷薇缠绕住呢?—— 1爱神指丘比德(cupid)。美丽、温雅、欢乐三女神即阿格莱亚(aia)、尤弗罗西尼(euphrosyne)及萨拉亚(thalia)。 他们终于来到了!车轮的声音听到了,愈来愈响了。一辆四轮马车在门前停下来了!讨厌的外国人雷鸣般地敲着门,他只比托林森先生和其他仆人急忙冲出来开门早一点点;董贝先生和他的新娘下了车,手挽着手走着。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楼梯上一个激动的喊道,“我最亲爱的董贝!”短袖依次地围绕着幸福的伉俪,并拥抱着他们。 弗洛伦斯也走下来到了门厅里,但却没有向前走去。她把她胆怯的欢迎暂时保留着,直到这些比她更亲爱更热烈的欣喜若狂的场面过去以后。可是伊迪丝在门口就认出了她;她在多情善感的母亲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之后,就摆脱了她,急忙向弗洛伦斯跑去,把她拥抱在怀中。 “你好,弗洛伦斯,”董贝先生伸出手,说道。 弗洛伦斯颤抖地把它举到嘴唇上的时候,碰到了他的眼光。这眼光是十分冷漠与疏远的,但是当她感到在他的眼光中流露出对她的某些关心的时候,她的心跳动了,因为这是他过去从来不曾流露过的。当他看到她的时候,他在这眼光中甚至还表露出微弱的惊奇——并不是不愉快的惊奇。她不敢再抬起眼睛来看他;但她感觉到,他并非不好感地又看了她一次。她曾经想通过她的美丽的新妈妈来赢得他,现在她又这样不可捉摸地、没有根据地肯定了这种希望。啊,尽管是这样,这希望在她全身已唤起了多么激动人心的欢乐啊! “我想您穿衣服不需要多长的时间吧,董贝夫人?”董贝先生说道。 “我立刻就好。” “让他们在一刻钟之内开出晚饭。” 董贝先生说了这些话之后就高视阔步地走到他自己的化妆室中去,董贝夫人则上楼到她自己的化妆室中。斯丘顿夫人和弗洛伦斯向客厅走去;到了那里,这位卓越的母亲认为掉几颗控制不住的眼泪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好像是因为看到女儿的幸福情不自禁地掉落的。当她还在用手绢的饰了花边的一个角小心翼翼地抹着眼泪的时候,她的女婿走进来了。 “我亲爱的董贝,你觉得巴黎这世界上最可爱有趣的城市怎么样?”她克制住自己的感情,问道。 “那里天气寒冷,”董贝先生回答道。 “一直是那么欢乐热闹吧,”斯丘顿夫人说道,“那是当然的。” “并不特别欢乐热闹。我觉得它沉闷无趣,”董贝先生说道。 “看你说的,我亲爱的董贝!沉闷无趣!”她调皮地说道。 “它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夫人,”董贝先生庄严地、有礼地说道,“我想,董贝夫人也觉得它沉闷无趣。她有一两次谈到这点,她认为是这样的。” “什么,你这淘气的女孩子!”斯丘顿夫人嘲笑着现在走进来的她的亲爱的孩子,喊道,“你对巴黎说了些多么可怕的、异教徒才说的话!” 伊迪丝带着厌倦的神情扬起眉毛;有一些折门现在打开了,因此显露了一套房间,里面陈列着崭新与漂亮的摆设,她走过折门的时候,只对它们看了一眼,就坐到弗洛伦斯的身旁。 “我亲爱的董贝,”斯丘顿夫人说道,“这些人多么出色地完成了我们略加指点的一切任务。确实,他们已把这座房屋完全变成一座宫殿了。” “是很漂亮,”董贝先生向四周看看,说道,“我吩咐他们不要节省任何费用;我想,凡是钱能办到的,都已办到了。” “它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呢,亲爱的董贝!”克利奥佩特拉说道。 “它是很有力量的,夫人,”董贝先生说道。 他向他的妻子庄重地看了一眼,可是她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我希望,董贝夫人,”片刻沉默之后,他特别清楚地对她说道,“你赞成这些改变吧?” “房屋已经修缮装饰得尽可能漂亮了,”她用高傲的、冷淡的口吻说道,“当然,应当这样。我想,它们现在是这样的。” 轻蔑的表情对这张高傲的脸孔来说是习以为常的,而且似乎是和它分不开的;但是当她得到暗示,要求她对他的财富表示赞慕、尊敬或重视的时候,不论这种暗示是多么轻微,多么寻常,她对这种暗示的轻蔑是一种新的、完全不同的表情;就轻蔑的强度来说,这不是通常的轻蔑表情所能达到的。被自尊自大所蒙蔽的董贝先生不论是不是觉察到这一点,但一直来已有不少机会可以促使他恍然大悟;就在这一个时刻,当那黑眼睛的视线迅速地、轻蔑地对他引以自夸的周围陈设一扫而过之后,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它也是可以起到这个作用的。他可以从这匆匆的眼光中理解到:不论他的财富的力量多么大,它即使比现在增大一万倍,那也不能由于财富本身而从这位跟他联结在一起、但却整个心灵都在反对他的高傲的女人那里赢得一次温柔的、感激的眼光。他可以从这匆匆的眼光中理解到:正因为财富在她心中曾经引起那些肮脏的、贪图利益的计算,所以她才鄙弃它,虽然在这同时她要求得到财富所赋予的最大的权力,作为她从事一笔交易所应得到的权利,作为她成为他的妻子的一笔卑鄙的、不足取的报酬。他可以从这匆匆的眼光中理解到:虽然她已把她自己的头听凭她自己的轻蔑与傲慢的雷电去打击,但对他的财富的力量的最没有恶意的暗示,都会重新使她感到屈辱,都会使她在轻视自己的泥潭中陷得更深,都会使她在内心中受到更加彻底的摧残与损害。 但这时仆人前来通报说,晚饭已摆好了;于是董贝先生就领着克利奥佩特拉下楼去,伊迪丝和他的女儿则在后面跟着。她匆匆地走过陈列在食器柜上的金银器皿,仿佛它们是一堆垃圾似的;对于四周奢华的物品她也不屑一顾;她就这样第一次在他的餐桌上就座,像一尊雕像一样坐在筵席前面。 董贝先生本人也很像雕像,因此没有丝毫不满地看到他的漂亮的妻子一动不动、高傲地、冷淡地坐在那里。她的举止总是文雅、优美的,她的这个态度总的来说也是使他感到愉快的,符合他的心意的。因此,他就保持着他向来的尊严充当起餐桌的主人;他本人丝毫没有表现出热情或欢乐,因而也丝毫没有让他的妻子跟着他表现出热情或欢乐;他就这样冷淡地、满意地执行着主人的职责。回家后的这第一顿晚餐——虽然厨房里的仆人们并不认为是很大的成功或是大有希望的开始——就这样十分彬彬有礼、文文雅雅、毫无生气地进行完毕。 茶点用过不久,斯丘顿夫人假装由于想到她亲爱的女儿跟称心的人结婚,过于快乐兴奋,精神感到疲乏;不过我们有理由设想,她也感到这家庭晚间的聚会有些沉闷无趣,因为她整整一个小时都用扇子捂着嘴巴不断地打呵欠;所以她就离开去睡觉了。伊迪丝也悄悄地走出房间,再也没有回来。因此,当先前上楼去跟戴奥吉尼斯谈几句话的弗洛伦斯拿着她的小针线篮子回到客厅的时候,发现那里没有别人,只有她父亲在富丽堂皇、但却冷冷清清的房间中来回踱着方步。 “请原谅。我走开吗,爸爸?”弗洛伦斯迟疑不决地站在门口,轻声地问道。 “不,”董贝先生回过头来,回答道,“你可以随意到这里来,弗洛伦斯。这不是我个人专用的房间。” 弗洛伦斯走进房间,拿着针线活,坐在一张隔开较远的小桌子旁边;她发现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根据她的记忆,从她婴儿时代起直到现在,这是第一次——单独和父亲在一起,成为他的伴侣。她是他天生的伴侣和唯一的孩子;她在孤独的生活和悲伤中曾体会到一颗破碎了的心的痛苦;虽然她对他的爱曾遭受到拒绝,可是每天晚上她都含着泪水,念着他的名字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赐福于他(对他来说,这种含着眼泪的祷告真是比咀咒还要沉重);她曾经祈求自己在年轻的时候死去,这样可以死在他的怀抱中;她始终如一地用耐性的、不抱奢望的爱来报答他那令人痛苦的轻视、冷淡和嫌恶,并像他的守护神一样宽恕他和为他辩护! 她颤抖着,眼睛模糊了。当他在房间里踱步的时候,他的身形在她眼前似乎高起来了,大起来了;一会儿它是模糊不清的,一会儿它又清楚鲜明了,一会儿她仿佛觉得这种情形好多年以前就像现在一样发生过。她向往他,可是当他走近的时候却又向后退缩。这是一个不知道邪恶的孩子的不自然的感情啊!一只奇怪的手在指导着锐利的犁,在她温柔的心田中耕出垅沟,来播种这种感情的种籽! 弗洛伦斯决心不让自己的悲痛来使他伤心或生气,所以她控制着自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干着针线活。他在房间里又转了几圈之后,不再踱步,而是到隔着一定距离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在一张安乐椅中坐下,用手绢蒙着头,安下心来睡觉。 弗洛伦斯坐在那里看守着他,不时把眼睛朝他的椅子那边看看;她的脸孔专心致志地对着她的针线活,但她的思想却在注意着他;她又忧郁又高兴地想到,他能够在她身旁睡去,他并没有因为她奇怪地在场而坐立不安,而在过去,长期以来,他是绝不允许她在场的。对弗洛伦斯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 他一直在不停地注意着她;他脸上的手绢无意或有意地摆放得使他可以随意地看她;他的视线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孔!当她朝着黑暗的角落里向他望过去的时候,她那富于表情的眼睛在无声的语言中比世界上所有的演说家说得更为恳切、更使人感动,它们在缄默的陈诉中向他提出了比语言更为严肃的责备;就在这时候,她的眼光碰到了他的眼光,可是她却不知道!当她重新低下头去干活的时候,他呼吸得舒畅了一些,但却继续同样注意地看着她——看着她那洁白的前额、垂落的头发和忙碌的双手——,而且一旦被她吸引住了,好像就再也没有力量能把他的眼睛移开似的!啊,如果她知道这一切的话,她该会怎么想啊! 这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呢?他怀着什么样的情绪在继续暗暗地注视着她的一无所知的女儿呢?他是不是在她安静的身姿与温柔的眼睛中看到了对他的责备了呢?他是不是已经开始认识到她应当得到但却被他忽视了的权利了呢?是不是它们终于打动了他的心,使他猛醒过来,认识到自己过去残酷的不公道了呢? 最严厉、最冷酷的人们虽然时常把他们内心的秘密保守得严严实实的,但在他们的生活中也有柔顺下来的片刻。看到女儿姿容美丽,在他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几乎变成一位成年妇女,这也许甚至在他的高傲的生活中也能引来这样柔顺的片刻吧!他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家庭幸福的守护神正俯伏在他的脚旁,而他过去却顽固不化,绷着脸孔,妄自尊大,没有注意到这个守护神从旁走开,并断送了自己——也许,在脑中闪现的这样一些想法也能使他产生出这样柔顺的片刻吧!虽然她仅仅用眼睛表露,也不知道他已经看出,但他却像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在娓娓动听地向他诉说着纯朴的话语:“啊,爸爸,看在我曾在床边照料过的死去的弟弟的分上,看在我曾度过的苦难的童年的分上,看在我们在深更半夜在这凄凉的房屋中相会的分上,看在我出于内心痛苦所发出的哀哭的分上,请转向我,在我对你的爱中寻求庇护吧,别等到太晚了!”——也许这些话也能激发他进入这样柔顺的片刻吧!还有一些比较卑劣、比较低贱的思想(如他死去的孩子现在已经被新婚所代替,因此他可以原谅曾经取代了他的爱的这个人了),也许也可以促使他产生这样柔顺的片刻吧!甚至就是这样的思想:她可以当作一项装饰品,和他周围所有其他的装饰品与奢侈品一起存在——也许这也足够使他心肠柔顺下来了。可是他愈看她,他对她就愈来愈温柔。当他看着她的时候,她跟他曾心爱过的男孩融合在一起了,他简直不能把他们两人分开。当他看着她的时候,他在片刻间通过更清晰、更明亮的光线看到了她,不再把她看作曾经俯伏在他男孩子的枕头上的他的竞敌(这是多么离奇的思想哟!),而是把她看作他家庭的守护神了,她正在看护着他,正像她过去曾经看护小保罗时的情形一样。他觉得他想跟她谈谈,把她叫到自己身边来。“弗洛伦斯,到这里来吧!”这些话已经到了他的嘴边——不过是缓慢、费劲的,因为他很不习惯这么说——,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这些话就被抑制住,说不出来了。 这是他妻子的脚步声。她已经脱去吃晚饭时的服装,换上了一件宽大的长衣,并已松开头发,让它随意地披垂在脖子周围。但是使他吃惊的并不是她的这些改变。 “弗洛伦斯,亲爱的,”她说道,“我一直在到处找你。” 当她坐在弗洛伦斯身旁的时候,她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手。他简直认不出这是他的妻子。她的变化是这么大。不仅她的微笑对他来说是新奇的(虽然他过去从没有见到她微笑),而且她处处表现出来的神态、声调、眼光、关切、信任以及那想使人高兴的愿望,也全都是新奇的。这不是伊迪丝。 “轻一点,亲爱的妈妈。爸爸睡着了。” 现在,这又是伊迪丝了。她朝他所在的角落里望过去,那脸孔和神态是他十分熟悉的。 “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弗洛伦斯。” 她在一刹那间又换了个人,变得十分温柔。 “我很早就离开这里,”伊迪丝继续说道,“我想在楼上坐着,跟你谈话。可是我到了你的房间里,发现我的小鸟飞走啦,我就一直坐在那里等待着,盼望小鸟飞回来。” 如果这真是一只小鸟的话,那么她也不能比她现在对弗洛伦斯那样更亲切、更温柔地把它搂在她胸前了。 “走吧,亲爱的!” “爸爸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走了,不会觉得奇怪吧?”弗洛伦斯迟疑地说道。 “你想他会吗,弗洛伦斯?”伊迪丝注视着她的脸孔,说道。 弗洛伦斯低下头,站起来,拿起针线篮子。伊迪丝挽着她的手,她们像姐妹俩似地走出了房间。她的每一个步伐对他来说,都是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所不熟悉的。当董贝先生目送她到门口时,他这样想。 那天夜晚,他在他那阴暗的角落里坐了很久,直到教堂里的时钟敲打了三下,他才开始走动。他的眼睛一直继续注视着弗洛伦斯坐过的地方。当蜡烛逐渐燃尽和熄灭的时候,房间里更加黑暗了;可是在他的脸上凝集着一层阴影,比任何深夜投下的阴影都更黑暗,而且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 弗洛伦斯和伊迪丝坐在小保罗死去的那间偏僻的房间里的壁炉前,长时间地交谈。戴奥吉尼斯也跟她们在一起;它最初反对伊迪丝进去,后来虽然尊重他女主人的愿望,但也还是在表示抗议的吠叫之下才勉强同意的。可是它怒气冲冲地跑到接待室中去休息之后不久,就悄悄地爬了出来,好像它已明白:虽然它用心很好,但却犯了一个错误,这是那些受过最好训练的狗有时也难免会犯的错误。为了友好地表示歉意,它就直挺挺地坐在她们两人中间、壁炉前面一个很热的地方,伸出舌头,露出一副傻里傻气的嘴脸,对着炉火,喘着气,并听着她们谈话。 谈话最初涉及弗洛伦斯的书本和她所喜爱研究的问题,也谈到结婚那天以来她是怎么消磨掉这段时间的。这最后的话题引起她谈到一个藏在她内心的问题。她涌出眼泪,说道:“啊,妈妈!从那天以来我一直沉陷在极大的悲痛之中。” “你——极大的悲痛,弗洛伦斯!” “是的,可怜的沃尔特淹死了。” 弗洛伦斯两只手捂着脸,尽情地痛哭着。沃尔特的命运曾使她暗暗地流过许多眼泪,可是每当想到他或谈到他的时候,泪水却仍然汪汪地涌出。 “不过请告诉我,亲爱的,”伊迪丝安慰着她,说道,“沃尔特是谁?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哥哥,妈妈。亲爱的保罗死了以后,我们相互约定,结为兄妹。我认识他很久了。他认识保罗,保罗非常喜欢他;保罗临终的时候还说,‘请关怀沃尔特吧,亲爱的爸爸!我喜欢他!’当时爸爸曾经派人把沃尔特领进来看他,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 “他真的关怀沃尔特了吗?”伊迪丝严厉地问道。 “你是说爸爸吗?他派他到国外去。他在航行中由于船失事而淹死了。” “你知道他死了吗?”伊迪丝问道。 “我不知道,妈妈,我没法子知道。亲爱的妈妈!”弗洛伦斯哭道,一边紧贴着她,好像哀求她帮助似的,同时把脸掩藏在她胸前,“我知道,你已经看到——” “等一等!别说,弗洛伦斯!”伊迪丝脸色变得十分苍白,话又说得十分恳切,所以弗洛伦斯不待她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就没有再说下去了,“首先告诉我沃尔特的一切情形;让我从头到尾了解这全部历史。” 弗洛伦斯叙述了这历史以及有关的一切细节,甚至一直说到图茨先生的友谊;在提到图茨先生的时候,她尽管悲痛,却还是不能不含着泪水微笑着,虽然她对他是深深感激的。伊迪丝握着她的手,非常留心地听着她所说的一切;当她说完,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伊迪丝问道: “你知道我已经看到了什么,弗洛伦斯?” “我不是,”弗洛伦斯用同样默默无声的哀求,并像先前一样迅速地把脸掩藏到她胸前,说道,“我不是我爸爸所宠爱的女儿,妈妈。我从来也不是。我从来不知道怎样才能是。我迷失了道路,可是没有一个人向我指点道路。啊,让我向你学习怎样能跟爸爸亲近一些。教教我吧!你是十分懂得的!”弗洛伦斯向她贴得更近了一些,断断续续地用充满了感激和亲爱的热烈语言,吐露了她伤心的秘密之后,长时间地哭泣着,不过在她新妈妈的怀抱之中不像过去那么悲痛了。 伊迪丝甚至连嘴唇也发白了,脸孔做着劲,力求镇静,直到她那高傲的美貌像死去一般完全不动为止;她向下看着哭泣的女孩子,吻了她一次。然后她逐渐从弗洛伦斯的怀抱中抽出身来,把弗洛伦斯推开一些,这时候,她庄严地,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平静地,用愈加深沉、但却没有露出其他激动迹象的,说道: “弗洛伦斯,你不了解我!你说什么要向我学习,这是老天爷所不容许的!” “不向你学习?”弗洛伦斯惊奇地重复着说道。 “你说什么我要教你怎样去爱,或者怎样成为受宠爱的人,这是老天爷所不容许的!”伊迪丝说道,“如果你能教我的话,那倒更好一些;可是已经太晚了。你是我所喜爱的人,弗洛伦斯。我想不起有谁能像你这样,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叫我这么喜爱的。” 她看到弗洛伦斯这时想没什么,就做了个手势,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我将一直是你忠实的朋友。我将尽量爱护你,即使不像别人那么爱护得好。你可以相信我——我知道这,亲爱的,我也这么说——,你可以用你纯洁心灵的全部真诚相信我。他可以跟许许多多女人结婚,她们在其他方面比我更好,更忠心,弗洛伦斯;但是能到这里来当他妻子的人,谁的心也不能像我这样真诚地对待你。” “我知道,亲爱的妈妈!”弗洛伦斯喊道,“从那最幸福的一天起,我就知道了。” “最幸福的一天!”伊迪丝似乎无意识地重复了这几个字之后,继续说下去。“虽然这并不是我的功劳,因为我在见到你以前,很少想到你,可是就让你的信任和爱作为我无功而得的奖赏吧。你的信任和爱,弗洛伦斯。在我住到这里来的第一个晚上,我想跟你谈谈这一点(这样是最好的),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弗洛伦斯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几乎害怕听她说下去,但却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凝视着她的美丽的脸孔。 “千万别想从我这里寻找那不存在的东西。”伊迪丝把手搁在胸脯上,说道,“如果你可能的话,千万别因为我这里没有你所想要找到的东西就离开我。你会慢慢地、更好地了解我的。总有一天,你会像我了解我自己一样地了解我。那时候,请尽可能对我宽厚吧,并且别把我将拥有的唯一甜蜜的回忆变为苦味的东西吧。” 当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弗洛伦斯的时候,可以在她的眼睛中看到泪水,这说明:那镇静的脸孔只不过是一个漂亮的假面具而已;可是她却依旧戴着它,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看到了你所说的情形,而且知道你说得多么真实。可是,请相信我——如果你现在不能相信的话,那么你很快就会相信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我更没有能力来改正或帮助你,弗洛伦斯。千万别问我为什么这样,也不要再跟我谈到这或谈到我的丈夫。这应当成为我们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让我们两人对它保持着坟墓般的沉默。” 她沉默地坐了一些时候,弗洛伦斯几乎不敢呼吸,因为事实真相的模糊不清、支离破碎的影子以及它的日常后果,正在她恐惧的、但仍然怀疑的想象之中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伊迪丝几乎停止说话,她的脸孔就立刻从她故作镇静之中回复到平时她单独跟弗洛伦斯在一起时那种比较平静、比较温和的神态。在发生了这种变化之后,她用手捂着脸孔;当她站起来,感情深厚地拥抱了弗洛伦斯,祝她晚安之后,她快步走了出去,没有再回过头来。 可是当弗洛伦斯躺在床上,房间里除了壁炉发出的火光之外,已经一片黑暗的时候,伊迪丝回来了,说她睡不着,在她的化妆室里感到寂寞;她把一张椅子移近壁炉,望着余烬逐渐熄灭。弗洛伦斯也从床上望着余烬,直到后来,这些余烬和余烬前面的高贵的人影儿(它飘垂着长发,若有所思的眼睛反射出即将熄灭的火光)变得模糊纷乱,最后消失在她的睡眠之中。 可是,新近发生的事情的模糊印象,弗洛伦斯就是在睡眠中也还不能排除。它构成她的梦景,紧缠着她:一会儿是这个形状,一会儿是另一个形状,但总是沉闷地压着她,使她感到恐惧。她梦见在旷野中寻找父亲,跟随着他的足迹,往上攀登险峻的高峰,往下步入纵深的矿井和岩洞;她负着某种使命,要把他从异乎寻常的苦难中解救出来——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苦难,也不知道为什么发生这样的苦难——,可是她从来不能达到目的,使他获得自由;然后她看到他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这张床上死去了;她知道他始终没有爱过她,就扑在他冷冰冰的胸脯上悲痛地大哭着。接着,展现出一幅远景:一条河流流过去,一个她所熟悉的悲哀的喊道,“它向前流着呢,弗洛伊!它永远也不停止!你正随着它一道前进呢!”她看到他站在远处向她伸出胳膊,一个像沃尔特的人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安详、沉静得令人可怕。在每一个梦景中,伊迪丝出现了,又消失了,有时给她带来欢乐,有时给她带来悲伤,最后她们两人站在一个黑暗的坟墓的边缘上,伊迪丝指向下面,她望过去,看见了——谁呀!——另一个伊迪丝正躺在底下。 她在这个恶梦的惊恐中大声喊叫着,并醒来了。一个温柔的似乎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弗洛伦斯,亲爱的弗洛伦斯,这只是个梦!”她伸出胳膊,回答她新妈妈的爱抚;然后,她的新妈妈在阴沉的晨光中从房间中走出去了。弗洛伦斯忽然间坐了起来,心中纳闷:这究竟是不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但她只能肯定的是,这的确是个阴沉的早晨,黑色的灰烬留在壁炉地面上,房间中就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幸福的伉俪回到家来的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第36章 庆祝新屋落成的宴会 接连许多天都在相似的情况下过去了。所不同的是:他们在这段时间里曾接待了很多来访的客人,也出外访问了很多人;斯丘顿夫人在她自己的房间里举行小小的接见,白格斯托克少校是经常的参加者;弗洛伦斯虽然每天都看到父亲,但却没有再遇见他投来的眼光。她跟她的新妈妈也没有交谈得很多,新妈妈除了对她一人之外,对屋子里所有其他的人都威严、傲慢(弗洛伦斯不能不注意到这一点);虽然她从外面访问回来以后经常派人来请弗洛伦斯或到弗洛伦斯那里去;在她睡觉之前,不论时间多么晚,她总经常跑到弗洛伦斯房间里去,不放过跟她在一起的任何机会;可是当她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经常是长时间地坐在那里,默默无言,在沉思着。 对这次结婚曾经抱有很多希望的弗洛伦斯有时情不自禁地把这座富丽堂皇的公馆跟它的前身——过去那座暗淡、凄凉的老房屋加以比较。心中纳闷:不论房屋的形式如何,究竟到什么时候它才开始可以称为一个家呢?因为她经常暗自忧虑:虽然一切都安排得奢华、舒适,进行得井井有条,可是没有一个人感到这是一个家。弗洛伦斯日日夜夜悲伤地思考了许多小时,并由于希望破灭而流出了许多眼泪;她时常研究着她的新妈妈对她所做出的有力的断言: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比她更没有能力教她怎样去赢得父亲的欢心。不久,弗洛伦斯开始想——更正确地说,是打定主意去想——,她的新妈妈比任何人都清楚,要使她父亲减轻或改变对她的冷淡是多么没有希望,所以才出于怜悯向她提出了那个警告:禁止谈到这个问题。弗洛伦斯就像她每个行动和思想中所表现的那样,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她这时宁肯忍受这个新创伤的痛苦,也不愿意把关于她父亲的真情的微弱的预感更深一层地想下去;甚至在她浮思漫想中想到他的时候,她对他也还是怀着亲切的感情。至于他的家,她希望当一切安排就绪,新生活走上轨道以后,它将会变得好起来;至于她自己,她想得很少,悲伤得更少。 如果说新家庭的成员中没有一个人私下里感到真正是在自己家里一样的话,那么有一点已经作出了决定:董贝夫人至少应当毫不迟延地在家里举行招待会,在众人面前表现为真正在自己家里一样1。为了庆贺新婚和加强社会联系,主要由董贝先生和斯丘顿夫人安排了一系列款待项目;决定庆贺活动首先由董贝夫人在一个晚上在家里举行招待会,接见客人,并由董贝先生和夫人在同一天晚上举行宴会,邀请许多各种各样的人们参加—— 1英文athome这个短语有几个意义。一个意义是: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毫无拘束;另一个意义是在家里举行招待会。狄更斯在这里一语双关地使用了这个短语。 因此,董贝先生开列了一份坐在宴席东边的豪富们的名单,并以他的名义邀请他们光临这次宴会;由于伊迪丝傲慢地对这事毫不关心,所以由斯丘顿夫人代表她的最亲爱的女儿补充了一份坐在宴席西边的宾客的名单,其中包括菲尼克斯表哥(他还没有回到巴登-巴登,但动产已遭到了很大的损失);还有其他各种等级和年龄的人们,他们曾经像飞蛾一样在不同的时间中在她漂亮的女儿或她本人的亮光周围振翼飞舞,而没有严重损坏翅膀。根据伊迪丝的嘱咐,弗洛伦斯被列为参加这次宴会的一位成员,斯丘顿夫人对此曾疑惑或犹豫了片刻;弗洛伦斯对刺激她父亲的任何事情有着本能的敏感,所以怀着奇妙的心情,默默无言地参加了这天的庆宴。 董贝先生佩了一条非常长、浆得非常硬的领带,在庆祝活动开始的时候,在客厅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直到举行宴会的预定时间到来为止。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准时来到,董贝先生只一个人迎接了他;他是一位大富豪,他的背心表面上看去好像是由普通木匠用耐用的松木板做成的,但实际上是由缝纫师用一种叫做南京本色棉布的材料缝制成的。庆祝活动的下一步是董贝先生派人去向董贝夫人致意,准确地指明现在的时间;在这之后,从谈话的角度来说,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可说已生命垂危、奄奄一息了,一直注视着炉火的董贝先生不能使他起死回生,直到斯丘顿夫人前来搭救,他的生命才有了转机;这位董事把她误会为董贝夫人,热情地向她问候,这是他在这天晚上复活过来的愉快的起点。 第二位到达的是银行董事;他以具有全部收买任何东西的能力而闻名——如果他认为能影响金融市场的话,那么他通常就收买人性——,但是他是言语非常谦逊的人,谦逊得几乎到了夸张的程度;他谈到他在泰晤士河1旁金斯敦那里的“寒舍”,如果董贝先生肯去访问的话,那么它可以勉强地为他提供一张床和一盘排骨。至于夫人们,他说,像他这样一个过着平静生活的人向她们发出邀请是不合适的,但是如果斯丘顿夫人和她的女儿董贝夫人将来什么时候顺便去到那一带地方,肯赏光去看一看那里一点点灌木丛、一个可怜的小花坛、一个滥竽充数的菠萝温室和两、三种诸如此类、没有什么值得夸赞的尝试的话,那么他将感到不胜荣幸之至。这位先生衣着十分简朴,充分体现出他谦逊的性格:他用一段纤细的麻纱白葛充当领饰,他的鞋子很大,外套太肥大,裤子又太窄小;当斯丘顿夫人谈到歌剧的时候,他说他很少上剧院去,因为他出不起买票的钱。这个回答似乎使他感到极大的高兴和兴奋,后来他把手放在衣袋里,笑逐颜开地看着他的听众,眼睛闪着亮光,流露出极大满足的神气—— 1泰晤士河:英国南部最重要的河流,全长336公里,经牛津、伦敦等重要城市,东流注入北海。 这时董贝夫人来到了,姿容美丽,神态高傲;她目空一切,蔑视他们所有的人,仿佛她头上新娘的花冠是钢针穿成的圆环,戴在她头上的目的是为了要逼迫她让步,而她却宁肯死去也不肯屈服。和她在一起的是弗洛伦斯。当她们一道走进来的时候,董贝先生脸上又笼罩上一层跟他回家来那天晚上同样的阴影,但是没有被人察觉,因为弗洛伦斯不敢抬起眼睛去看他,伊迪丝则冷淡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根本就不会去注意他。 来到的客人很快地增加了好多。又有一些公司的董事、总经理,还有穿着盛装、头上戴着沉甸甸的节庆饰物的老夫人们,菲尼克斯表哥,白格斯托克少校,以及斯丘顿夫人的朋友们。斯丘顿夫人的朋友们跟她一样,脸上涂得鲜红、十分枯瘦的脖子上戴着贵重的项链。在这当中,有一位六十五岁,但打扮得十分年轻的夫人,衣服穿得惊人的单薄,背和肩膀大部分裸露在外面;她说话的时候,吐字不清,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她的眼皮需要她费很大的劲才能支撑起来;她的举止中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那是在轻浮的年轻人身上才时常可以看到的。由于董贝先生名单上的大部分客人沉默寡言,董贝夫人名单上的大部分客人则喜爱说话,他们相互之间不存在相同的地方,所以董贝夫人名单上的客人由于磁性一致的作用,就结成同盟,反对董贝先生名单上的客人。董贝先生名单上的客人们孤孤单单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或者为了躲藏在角落里,就跟新进来的人相互碰撞,或者隐蔽在沙发后面,成了行路的障碍,当门猛地一下从外面向里推开的时候,他们的头就被门碰上,并遭受种种不快。 当仆人前来通报宴席已经摆好了的时候,董贝先生搀扶着一位老夫人下餐厅去,这位老夫人很像是一个塞满了钞票的、深红色的丝绒的针插,她可能真的就是针线街的老太太1,因为她是那么有钱,看上去又那么不肯通融;菲尼克斯表哥搀扶着董贝夫人;白格斯托克少校搀扶着斯丘顿夫人;袒露着肩膀、打扮得十分年轻的夫人,作为使其他女士们相形见绌的佼佼者,赏给了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其余的夫人们留在客厅里被其余的先生们观赏,直到一些敢于冒险的勇士们自告奋勇,把她们护送下去为止;这些勇士们和他们的俘虏们把餐厅的门口堵塞得水泄不通,有位懦怯的男子就被阻留在冷酷无情的门厅中。当所有的人都已进去就座的时候,这些懦怯的客人当中还有一位发窘地露着笑容,依旧束手无策,没有得到安排,直到后来,在男管家的陪同下,绕着桌子整整转了两圈,才找到了他的座位;最后发现,他的座位是在董贝夫人的左手;这位懦怯的客人入座之后,就再也没有抬起头来过—— 1针线街的老太太:英格兰银行的谑称。英格兰银行位于伦敦针线街;17世纪时有一家缝纫商行建在这条街上,因此这条街就得到了这个名称。 客人们围坐在闪闪发光的餐桌四周,忙碌不停地使用着闪闪发光的匙子、刀叉、盘子。这时候,这宽阔的餐厅可以看作是孩子们捡拾金银的汤姆-蒂德勒地段1的放大的场景。董贝先生美满地扮演了蒂德勒的角色。把他跟董贝夫人隔开的贵金属雕花托盘,上面画着有着霜状表面的丘比德向他们两人递送去没有香气的花朵,使人看了觉得含有讽喻的意味—— 1汤姆-蒂德勒地段:指不属于任何人的地段,特别指两个国家之间的中立地区;在这一地带找到的一切,归找得者私有。据此,有一种同名的儿童游戏,内容是到汤姆-蒂德勒地段的宝山去捡金银,捡到的金银就归自己所有。 菲尼克斯表哥精神饱满,情绪活跃,看上去惊人的年轻。可是他在兴高采烈的时候,有时说话缺乏考虑——他的脑子跟他的腿一样,有时不听指挥,偏离了正道——,这天晚上他竟使得参加宴会的人们打了个冷战。情况是这样发生的:那位后背袒露、打扮得很年轻的夫人对菲尼克斯表哥脉脉含情,于是耍了个圈套,让东印度公司的董事陪送她到挨近菲尼克斯表哥的座位上;她一入座之后,立即把董事撇在一旁,作为对他忠诚效劳的报答。董事的另一旁是一位皮包骨头、默默无言、拿着一把扇子的女士,她戴的一顶阴沉的黑丝绒的帽子挡着他的荫,他就只好垂头丧气,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菲尼克斯表哥和打扮得很年轻的夫人兴致勃勃,谈笑风生;打扮得很年轻的夫人听了菲尼克斯表哥跟她讲的一个什么故事,扬声大笑,白格斯托克少校就代表斯丘顿夫人(他们在挨近桌子的另一端,对面坐着)请求允许他问一下,是不是可以把这故事讲出来,让大家都来欣赏欣赏。 “啊,以我的生命发誓,”菲尼克斯表哥说道,“这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它确实不值得再说一遍,事实上这只不过是杰克-亚当斯的一段轶事。我想,我的朋友董贝(因为这时在座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菲尼克斯表哥身上)可能记得杰克-亚当斯,是杰克-亚当斯,不是乔——乔是他的哥哥。杰克——小杰克——眼睛有点斜视,说话有点结巴——,他是代表一个有议员选举权的城市的。我当下院议员的时候,我们都管他叫暖床器亚当斯,因为他曾经当过一个年轻人未成年前的就职代理人1,也许我的朋友董贝知道这个人吧。”—— 1英文warmingpan有两个意义,一为暖床器,一为年轻人未成年前的就职代理人。这里是诙谐地使用了双关语。 董贝先生只可能知道盖伊-福克斯1,所以作了否定的答复。可是出人意料之外,那七个懦怯的客人当中的一位引人注目地说道,他认识他,还补充说,“他经常穿黑森士兵的长靴!2”—— 1盖伊-福克斯(guyfawkes):英国历史中1605年11月5日火药阴谋案中的主犯,企图炸死议员及英王詹姆士一世。 2黑森士兵的长靴:黑森是德国西南部的一个州。黑森士兵穿的长靴,膝前有精致、优美的饰穗。 “一点不错,”菲尼克斯表哥说道,一边向前探出身子去看看这位懦怯的人,对坐在桌子最下端的他笑嘻嘻地表示鼓励,“这是杰克。乔穿的是——” “长筒靴!”那位懦怯的人喊道;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每一秒钟都在提高。 “当然,”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您跟他们很熟吧?” “我认识他们两人,”那位懦怯的人说道。董贝先生立刻和他碰了杯。 “这杰克真是个非常好的人”,菲尼克斯表哥又笑嘻嘻地向前探出身子,说道。 “好极了,”那位懦怯的人回答道,他由于取得成功,因而胆子大起来了,“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人当中的一个。” “毫无疑问,您已经听到这个故事了?”菲尼克斯表哥问道。 “现在还不敢说,”这位胆子大起来的懦怯的人回答道,“听您阁下说了才知道。”他一边说,一边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微笑着,好像他熟记这个故事,早已被逗乐了。 “事实上,这件事本身根本算不了什么故事,”菲尼克斯表哥笑嘻嘻地对着全桌的客人,快活地摇摇头,说道,“用不着一句开场白。但是这说明了杰克灵巧的机智。事情是这样的:杰克有一次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婚礼——这个婚礼我想是在巴克郡举行的吧?” “什罗郡,”那位胆子大起来的懦怯的人看到大家都在等待着他,就这样回答道。 “是那里吗?事实上也可能在任何一个郡举行,”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我的朋友就这样被邀请到任何郡去参加这次婚礼,”他对这笑话立刻会引起哄堂大笑感到很高兴,“他去了。正像我们当中有些人荣幸地被邀请来参加我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跟我的朋友董贝的婚礼一样,不需要别人邀请两次,去出席这么有趣的场面真是了不得的高兴。所以,他——杰克就去了。可是这个婚姻事实上是一个异常漂亮的女孩子跟一个她连一丁点儿爱情也没有的男人的婚姻,她是因为贪图他的财产才同意嫁给他的。当杰克参加婚礼之后回到城里的时候,一位跟他认识的人在下院的休息室里碰见他,问他‘唔,杰克,这错配了的两口子怎么样?’‘错配!’杰克回答道,‘根本不是什么错配。这完全是公平交易。她是正正规规地被买下来,而他,您也可以发誓说,是正正规规地被卖出去的!’” 可是当菲尼克斯表哥正满腔欢乐地到达他的故事的最高xdx潮的时候,全桌人都像接触到电火花似地打了个冷战,这使他猛吃一惊,就停止了说话。这个成为这一天大家普遍参加的谈话的唯一话题在任何人的脸上也没有引起微笑。接着是一片鸦雀无声的沉默;那位不幸的懦怯的人事前对这故事就像对一个还没出世的孩子一样,一无所知,现在他从每只眼睛中都可以看到,他被大家看成是这次祸害的元凶,心中感到剧烈的痛苦。 董贝先生的脸孔并不是容易变化的脸孔,这天他还是和平日一样,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态度;他在静默中只是郑重地说了一声“很好”,此外,对这个故事就没有任何其他表示理解的反应。伊迪丝朝弗洛伦斯迅速地看了一眼,可是除此之外她在表面上还继续保持着冷冷淡淡、漠不关心的态度。 宴会通过了各个不同的阶段:丰富的肉,芳醇的酒,连接不断的金银器皿,代表泥土、空气、火、水的各种美味佳肴,成堆的水果,还有董贝先生的宴会上完全不需要的东西——冰,这顿晚餐渐渐地接近结束;在后几个阶段中,不断听到两下敲门的响亮,通报客人来到;这些晚到的客人们只能闻闻宴会的香味而已。当董贝夫人站起来的时候,她的丈夫脖子坚挺,脑袋直竖,手按着打开的门,让夫人们一一走出去,这一情景是很值得看一看的;董贝夫人胳膊挽着他的女儿,从他身旁匆匆走过的情景也是值得看一看的。 董贝先生威风凛凛地坐在细颈圆酒瓶后面时,是一幅庄严的景象;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孤孤单单地坐在桌子空荡荡的另一头的近旁时,是一幅凄凉的景象;少校向七位懦怯的人当中的六位(爱虚荣的那一位已经完全陷于绝境了)讲约克郡公爵的轶事时,是一幅英武的景象;银行董事用吃点心的小刀向一群崇拜者描画他有小菠萝温室的平面图时,是一幅谦逊的景象;菲尼克斯表哥抚平长袖口,偷偷地整整假发时,是一幅沉思的景象。可是所有这些景象持续的时间都很短,因为很快就喝咖啡,而且大家不久都离开了餐厅。 楼上大厅里的人群每分钟都在增加;可是跟先前一样,董贝先生名单上的客人们跟董贝夫人名单上的客人们混杂在一起的可能性是天然不存在的,任何人也不会分辨不清,谁是属于哪一份名单上的。这一规则唯一例外的情形也许可以算是卡克先生吧。他向所有的人都露出微笑,站在聚集在董贝夫人周围的人群中,注视着她,注视着他们。注视着他的老板、克利奥佩特拉、少校、弗洛伦斯以及四周的一切;他跟这两帮客人相处得都无拘无束,看不出是属于哪一帮的。 弗洛伦斯害怕他,他在房间里对她来说是个梦魇。她不能忘记有他在场,由于她不能抗拒对他的厌恶与不信任,因此她的眼睛不时朝他那边望一下。可是她的思想却在翻腾着别的事情,因为当她坐在一旁的时候——并不是由于没有人爱慕她或寻找她,而是由于她安静、文雅的性格才坐在一旁的——,她觉得她的父亲在流行着的活动中是多么不起作用;她痛苦地看到,他似乎是多么不自在;当他停留在门旁,迎接着那些他希望特别厚待的客人,并把他们领去介绍给他的妻子的时候,他又是多么不受尊重;他的妻子高傲地、冷漠地接见了这些客人,但丝毫也没有兴趣或愿望去讨他们的喜欢;在煞风景的接见仪式之后,她也没有考虑他的愿望或对他的朋友表示欢迎,一直不开口说一句话。使弗洛伦斯同样困惑不解或痛苦的是,这样行事的伊迪丝却这么亲切,这么慈爱、体贴地对待她;就她来说,甚至连注意到在她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情形,几乎都好像是忘恩负义似的。 弗洛伦斯如果敢哪怕用眼光陪伴一下父亲的话,那么她该会多么幸福啊!但弗洛伦斯没有去猜疑他不自在的主要原因,就这一点来说她倒是幸福的。不过,她害怕表露出她似乎知道他处于不利的境地,唯恐他会对她愤怒不满;加上她一方面情不自禁地想亲近他,一方面又对伊迪丝怀着感激的感情,处在这样矛盾冲突的心情中,她就不敢抬起眼睛去看他们两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她为他们两人感到焦急不安,郁郁不乐,所以在拥挤的人群中,她心中暗暗地产生了这样一些想法:如果这里从来就听不到这些嘈杂热闹的谈话声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如果往日沉闷无趣、凄凉冷落的景象从来就没有被现在新颖别致和富丽堂皇的景象所代替,如果这个受到冷落的孩子从来没有从伊迪丝那里找到友谊,而是一直过着她那被人遗忘、没人可怜的孤独的生活的话,那么对他们来说,这也许反倒比现在更好。 奇克夫人也有一些这样的想法,但是这些想法并不是平平静静地在她的心中展开。这位善良的家庭主妇一开头就因为没有被邀请参加晚宴而受到了侮辱。她从这个打击中部分恢复过来之后,不惜破费大笔金钱,决心把自己打扮成一位穿着豪华的人物,在招待会上出现在董贝夫人的面前,使她见了眼花缭乱,并在斯丘顿夫人头上堆上高山般重重的屈辱。 “可是我却被看得连弗洛伦斯也不如了!”奇克夫人对奇克先生说道,“有谁丝毫注意过我?谁也没有!” “谁也没有,我亲爱的,”奇克先生同意地说道。他背靠着墙,坐在奇克夫人的身旁,甚至在这里,他也只能轻轻地吹吹口哨,聊以自慰。 “这有一点点像需要我在这里的样子吗?”奇克夫人眼睛闪发出亮光,高声喊叫道。 “不错,我亲爱的,我看不像,”奇克先生说道。 “保罗疯了!”奇克夫人说道。 奇克先生吹吹口哨。 “除非你是个怪物(有时我觉得你真的就是个怪物),”奇克夫人坦率地说道,“那就别坐在这里吹你的小调了。一个人哪怕稍稍有点男子汉的感情,怎么能看得住保罗的岳母打扮成那副模样,在跟白格斯托克少校卖弄风情?别的使人愉快的事情就别提了,就是这个白格斯托克少校今天能在这里,我们也还得感谢你的卢克丽霞-托克斯——” “我的卢克丽霞-托克斯!”奇克先生吃惊地说道。 “是的,”奇克夫人很严厉地回答道,“你的卢克丽霞-托克斯!我要问,不论是什么人,看到保罗这位岳母,保罗这位傲慢的老婆,这些光裸着后背和肩膀的不成体统的老丑八怪们,总之一句话,看到今天这样的招待会,怎么还能有心情哼小调呢?”奇克夫人在最后几个字上冷嘲热讽地加重了语气,使奇克先生吓了一跳。“这对我来说,谢谢上天,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奇克先生把嘴巴扭歪成根本无法哼小调或吹口哨的形状,并似乎很用心地在沉思着。 “虽然保罗已经忘记我该享受的权利了,“奇克夫人火冒三丈,说道,“但我希望,我知道我本人应该享受什么权利。我是这个家庭的一名成员;我不打算在这里坐着,让人不理不睬。我不是董贝夫人脚下的烂泥,现在还不是,”奇克夫人说道,仿佛她预料后天就会变成这烂泥似的,“我要走!我不说(不管我怎么想)这一切安排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贬低我,侮辱我。我将直截了当,一走了之。我不在,他们也不会发觉!” 奇克夫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笔直地站了起来,挽着奇克先生的胳膊,离开了这个他们在偏僻的角落里逗留了半个小时的房间。她真能洞察一切:她不在,确实完全没有被人发觉。 不过她并不是唯一的愤怒的客人;因为董贝先生名单上客人们(他们依旧不断地处于困难的境地中)一致对董贝夫人名单上的客人们感到愤怒,因为她们通过单眼镜看他们,并大声说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在这同时,董贝夫人名单上的客人们抱怨疲乏;那位袒露着肩膀、打扮得很年轻的夫人,失掉那位快活的年轻人菲尼克斯表哥(他在宴会结束之后就走了)的照顾之后,对三、四十个朋友秘密地宣称,她厌烦得要死。头上戴满了沉甸甸的饰物的老夫人们都有或大或小的理由抱怨董贝夫人。那些公司的董事和总经理们心里都一致认为,如果董贝一定要结婚,他最好娶一位跟他年纪比较接近的人,别这么漂亮,但家境要宽裕一些才好;这一类身份的先生们普遍的看法是,这是董贝的失着,他以后会后悔的。除了那些懦怯的人之外,留在那里或走开的人,几乎没有一位不认为自己从董贝先生或董贝夫人那里受到冷落或委屈的。后来才知道,那位戴黑丝绒帽子、默默无言的夫人就是因为那位穿深红丝绒衣服的夫人比她先被搀扶到餐厅里去才气得一言不发的。甚至连那些懦怯的男子的脾气也变坏了,这或者是由于他们喝了过多的柠檬汁,性格发生了变化,或者是由于他们受到整个房间的气氛的感染的缘故;他们在楼梯上和偏僻的角落里相互讽刺嘲笑,并低声说些诽谤的话。普遍的不满与不快广泛地扩散开来,聚集在门厅里的仆人们也跟楼上的客人们一样感觉到这一点。甚至连等候在屋外、拿着火炬给大家照路的仆人也了解到这一点,他们把这个庆祝宴会跟那种在死者遗嘱里没有提到任何人、因而听不到哀哭的葬礼相比。 最后,所有的客人都走了,拿着火炬给大家照路的仆人也走了。长时间被马车堵塞的街道已畅通了。房间里将要燃尽的烛光只照着在一旁交谈的董贝先生和卡克先生,以及董贝夫人和他的母亲,没有别的人了。董贝夫人坐在绒垫睡椅上,她的母亲仿照克利奥佩特拉的姿态躺着等待侍女前来。董贝先生和卡克谈话结束之后,卡克谄媚讨好地走上前来告别。 “我希望,”他说道,“董贝夫人经过这愉快的晚上所感到的劳累不会使她明天觉得不舒服。” “董贝夫人已经充分地节省了她的劳累,”董贝先生走上前来,说道,“因此您丝毫不用在这方面替她担心。董贝夫人,我很遗憾地想说,我实在希望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您能比往常稍许劳累一些才好。” 她傲慢地向他看了一眼,似乎不值得再看他,就一言不发地转开了视线。 “我感到遗憾,夫人,”董贝先生说道,“您竟没有想到这是您的责任——” 她又看了看他。 “夫人,”董贝先生继续说道,“您应当对我的朋友表示更敬重一些,这是您的责任。这些人当中有几位,您今天晚上很明显地怠慢了他们,而我要告诉您,他们前来拜访,是给了您极大的体面。” “您知道这里还有别人吗?”她这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回答道。 “别走!卡克!我请您别走。我坚决要求您别走。”董贝先生拦住那位默不作声往外走的先生,喊道,“夫人,您知道,卡克先生是深得我信任的人。我所说的问题,他跟我一样清楚。请允许我告诉您,让您了解,董贝夫人,我认为这些富有的、重要的人物给了我极大的体面。”董贝先生挺了挺身子,仿佛现在已向他们表示了极大的敬意似的。 “我问您,”她重复地说道,一边用轻蔑的眼光注视着他,“您知道这里还有别人吗,先生?” “我必须请求,”卡克先生向前走了一步,说道,“我必须恳求,我必须要求让我离开,不管这争执是多么微不足道、无关紧要——” 斯丘顿夫人一直在注视着女儿的脸孔,这时把他的话接了过去。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她说道,“还有我最亲爱的董贝;我们的卓越的朋友卡克先生,因为我确实应当这样称呼他才是——” 卡克先生轻轻地说道,“您过份夸奖了。真是不胜荣幸之至”。 “他使用了我心里想要说的语言,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渴望着有一个机会把它表示出来。微不足道、无关紧要!我最宝贝的伊迪丝,还有我亲爱的董贝,难道我们不知道,你们两人之间的任何争执——不,弗劳尔斯,现在不。” 弗劳尔斯就是那位侍女,她看到有先生们在场,就急忙退出去了。 “你们两人心心相印,”斯丘顿夫人继续说下去,“一条美妙的感情纽带把你们联结在一起;难道我们不知道,你们俩之间的任何争执,必然是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吗?还有什么语言能更好地表述这一事实?没有!因此,我高兴地利用这个小小的机会,这个微不足道的机会——人类的天性,你们个人的性格以及引起母亲流泪的一切都在这时候充分显露出来了——说一下,我丝毫也不认为这有什么重要的意义,我认为这只不过是人类心灵中那些毫不足取的因素在发生作用罢了;我不像大多数的丈母娘(多么讨厌的词儿哟,亲爱的董贝!在这个我担心太虚伪的世界上,我听说她们确实是存在的),我今后决不打算在这种时候介入到你们当中来干预你们的事情,也决不会因为——他叫什么——不是丘比德,而是另外一个可爱的人儿1的火炬中有一点小小爆燃的闪光而感到十分难过。”—— 1斯丘顿夫人是想说许墨奈俄斯(hymenaeus,英译为hymen),希腊与罗马神话中的司婚姻之神;在造型艺术中,他是个戴着鲜花项圈,手执火炬的少年。 这位好母亲说话的时候,向她的两个孩子投去了锐利的眼光,它可能已把隐匿在这些层次杂乱的话语中的一个直截了当、经过深思熟虑的意图表达出来了。这个意图就是,她打一开头就精明地退缩到一旁,不去听他们的链条将来叮当撞击的,并且躲藏在她天真地相信他们情投意合和相互体贴这一虚构的幻影之中。 “我已向董贝夫人指出了,”董贝先生以他最庄严的态度说道,“我们婚后生活初期中她的行为中我所不满意、我要求改正的地方。卡克,”他向他点点头,让他出去,“祝您晚安!” 卡克先生向傲慢的新婚夫人鞠了个躬,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的丈夫;他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在克利奥佩特拉的长沙发旁边停住,以十分卑躬屈节、喜不自胜的敬意吻了吻她和蔼亲切地向他伸过来的手。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因为克利奥佩特拉已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如果他的漂亮的妻子责备了他,或者改变了脸色,或者说一句话来打破现在的沉默的话,那么董贝先生是能够挺身维护他的权利的。可是她看过他之后,以强烈的、难以形容的、令人畏缩的轻蔑的神色,低下了眼睛,仿佛对她来说,他是太没有价值,太无关紧要,根本不值得她开口去反驳他似的;她目空一切,无比傲慢地坐在他的前面;她仿佛要用她那冷酷的、毫不改变的决心把他压倒和踢开似的;——对于她的这种轻蔑和傲慢,他却束手无策。他离开了她,留下她那傲气十足的美貌,心中极度地蔑视他。 是不是他很胆怯,所以在一个钟头以后,他要在他过去有一次看到弗洛伦斯在月光下抱着小保罗费劲地走上去的那个楼梯间里,有意在暗中监视她呢?还是他在黑暗中偶尔出现在那里呢?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他看到她手中拿着一支蜡烛从弗洛伦斯睡觉的房间中走出来,并且再一次注意到那张他不能征服的脸孔改变成另一种神态。 可是它决不会像他的脸孔那样改变。它在极度的傲慢与愤怒中,从来也不知道他们回到家来的那天夜间,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笼罩在他脸上的阴影;从那以后,他脸上时常出现这个阴影,现在当他往上看的时候,他脸上的这个阴影变得更为深沉了—— 第37章 不止一次的警告 第二天,弗洛伦斯、伊迪丝和斯丘顿夫人在一起坐着,马车在门口等待着把她们拉到外面去游逛。因为现在克利奥佩特拉又有了她的单层甲板大帆船了1;威瑟斯不再脸无血色;他穿着鸽胸式的短上衣和军裤,在就餐的时间笔挺地站在她的没有轮子的椅子的后面,不再用头去顶它了;在这些轻松愉快的日子里,威瑟斯的头发涂了香脂,闪闪发亮;他戴着小山羊皮的手套,身上散发出花露水的香气。 他们聚集在克利奥佩特拉的房间里。古老的尼罗河的蛇2(这么说并不是对她不尊敬)在她的沙发上安息,下午三点还在一点一点地喝着她早晨的巧克力饮料,侍女弗劳尔斯正在系紧她那少女般衣衫的袖口和绉边,并私下里给她举行了一个加冕典礼,在她头上戴上一顶桃红色的丝绒帽子;当麻痹症像微风一样跟帽子上的假玫瑰闹着玩儿的时候,这些花朵就非常可爱地摇晃着—— 1古埃及女王克利奥佩特拉经常乘单层甲板大帆船出游;这里是说斯丘顿夫人有了豪华的马车了。 2古老的尼罗河的蛇:指克利奥佩特拉。莎士比亚所著戏剧《安东尼与克利奥佩特拉》第一幕第五场: 克利奥佩特拉:“……他(指马克-安东尼)现在说话了,也许他在低声微语,‘我那古老的尼罗河的蛇呢?’因为他是这样称呼我的。……” “今天早上我觉得有些神经过敏,弗劳尔斯,”斯丘顿夫人说道,“我的手颤抖得厉害。” “您是昨天夜晚庆祝会上的重要人物,夫人,”弗劳尔斯回答道,“您看,今天您就受不了啦。” 伊迪丝原先把弗洛伦斯叫到窗口,正望着外面,背对着她尊敬的母亲的梳妆台,这时仿佛窗子闪过电光似的,她突然离开了窗子。 “我亲爱的孩子,”克利奥佩特拉没精打采地说道,“你不神经过敏吗?别告诉我,我亲爱的伊迪丝,你虽然这么镇静自若,令人羡慕,但像你身体不幸多病的母亲一样,也开始成为一个长期忍受痛苦的人了!威瑟斯,有人敲门。” “名片,夫人,”威瑟斯把名片递给董贝夫人,说道。 “我要出去,”她对名片看也不看一眼,说道。 “我亲爱的,”斯丘顿夫人慢声慢气地说道,“多奇怪,连名字不看一下就这样回答出去!拿到这里来,威瑟斯。天哪,我亲爱的,你可知道,这是卡克先生!这位很明白事理的人!” “我要出去,”伊迪丝重复说道。她的语气是完全命令式的,所以威瑟斯走到门口,就命令式地对等待着的仆人说道,“董贝夫人要出去,走吧!”说完就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了。 可是那位仆人走后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而且又凑着威瑟斯的耳朵低声地说些话,威瑟斯不很愿意地又一次走到董贝夫人面前。 “对不起,夫人,卡克先生向您致以敬意,并请求您,夫人,如果您愿意的话,抽出一分钟来跟他谈点业务上的事情。” “真的,我亲爱的,”斯丘顿夫人看到她女儿的脸色阴沉难看,就用极为温和的声调说道,“如果你允许我说一句话,那么我想建议——” “领他进来,”伊迪丝说道。当威瑟斯出去执行命令的时候,她皱着眉头又对母亲说道,“当他根据你的建议进来的时候,让他到你的房间里去。” “我可以——我能走吗?”弗洛伦斯急忙问道。 伊迪丝点头同意,可是弗洛伦斯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却遇见了这位进来的人。就跟第一次对她说话时那种既亲昵又克制的讨厌态度一样,他这时用他最曲意奉承的语气对她说话,——说他希望她健康,——他不需要采用问的方式,而是仔细看看她的脸孔,等待着她的答复——;又说她的变化多么大,他昨天晚上几乎不能荣幸地认出她来了,然后他用手按住门,使它开着,让她出去;他暗暗地意识到有一种力量促使她急忙从他身边避开;尽管他的态度恭恭敬敬,彬彬有礼,但却不能完全掩盖他的这一意识。 然后他鞠了个躬,吻了一下斯丘顿夫人客气地向他伸出的手,最后向伊迪丝鞠了个躬。伊迪丝冷淡地回答了他的敬礼,没有看他;她自己没有坐下,也没有请他坐下,而是等待着他说话。 虽然她有高傲与权力作为依仗,并可以借助于她那顽强不屈的精神,但她以往的一种确信却破坏和削弱了她的力量。这个确信就是:从他们第一次相识以来,这个人了解她和她母亲的最坏的本色;她所忍受的每一个屈辱,他都跟她本人一样清楚;他观察她的生活就像念一本内容卑劣的书一样,用任何人也不能觉察到的轻视的眼光和声调翻读着书页。虽然她高傲地站在他的对面,她的威严的脸孔逼迫着他顺从,她的轻蔑的嘴唇排斥着他,她的胸脯上下起伏,对他的闯入感到愤怒,她的黑黑的眼睫毛很不高兴地低垂下来,掩蔽了眼睛的亮光,没有一道光落在他的身上,虽然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她的面前,露出一副恳求的、委屈的姿态,然而却完全服从她的意志——可是她在内心深处知道,实际的情况正好相反,胜利的优势是属于他的,他完全清楚地了解这一点。 “我冒味地请求跟您会晤,”卡克先生说道,“我还放肆地说,我是来跟您谈一点业务上的事情,这是因为——” “也许董贝先生委托您转达他的什么责备吧,”伊迪丝说道,“您得到董贝先生的信任,已到了异乎寻常的程度,所以如果您认为这是您的业务,并不会使我惊奇。” “我没有什么口讯需要转达给使他的姓增添光彩的夫人,”卡克先生说道,“可是我以我本人的名义请求这位夫人公正地对待她手下的一名卑贱的提出要求的人——董贝先生的一名普通的下属,一个地位低微的人——,请求她考虑一下:昨天晚上我处于完全无能为力的状况,我当时被迫置身于一个很痛苦的场合,我想要避开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克利奥佩特拉把她的眼镜放在一旁,低声地暗示道,“这位叫什么名字的先生确实很讨人喜欢,他充满了善良的心意!” “我胆敢,”卡克先生用感激与尊敬的眼光向斯丘顿夫人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我胆敢称这是个痛苦的场合,仅仅是因为我当时不幸在场,所以对我来说是痛苦的。至于在两位主人之间,在怀着无私的忠诚、相互热爱、随时准备为此而牺牲自己的人们之间,发生一点这样微小的争执,那是根本算不了什么的。就像斯丘顿夫人本人昨天夜间充满感情、极为真实地表达过的一样,那根本算不了什么。” 伊迪丝不能看他,但她在过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您的业务呢,先生——” “伊迪丝,我的宝贝,”斯丘顿夫人说道,“卡克先生一直在站着呢!我亲爱的卡克先生,请坐吧。” 他没有回答母亲,眼睛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高傲的女儿,仿佛他只等着她来请他坐,并下定决心让她来请似的。伊迪丝不由本意地坐下,并向他微微地挥了挥手,让他也坐下来;她的神态中流露出了优越感与不尊敬,没有什么动作能比这更冷淡、更傲慢、更无礼的了,可是她甚至连这点让步在自己心中也是竭力反对的,只是没有成功罢了;这是从她那里硬逼出来的。但是这也已足够了!卡克先生坐了下来。 “夫人,”卡克先生把雪白的牙齿像一道光一样照射到斯丘顿夫人身上,说道,“您是一位通晓事理和感觉敏捷的夫人,我是否可以请求您赏光,让我对董贝夫人说一些我必须说的话,然后再让她把这些话转告给您(我相信,这样做是有充分理由的);除了董贝先生之外,您就是她最好的、最亲爱的朋友了。” 斯丘顿夫人本来想要离开,但是伊迪丝却阻止了她。伊迪丝本来也想阻止他那样做,并愤怒地命令他,要说就公开说出来,要不就干脆别说,可是他却低声地说道,“弗洛伦斯小姐——刚刚离开房间的那位姑娘——” 于是伊迪丝就听任他说下去。现在她看着他。当他极为殷勤、极为尊敬地向前弯下身子,向她更接近一些,并在卑躬屈节的微笑中显示出他排得整整齐齐的全副牙齿的时候,她觉得她真想把他当场打死。 “弗洛伦斯小姐的处境一直来是不幸的。”他开始说道,“我要向您说明这一点是困难的,因为您对她的父亲怀着亲密的爱情,所以您对于涉及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警戒和妒嫉的。”他的话经常是矫揉造作、谄媚取悦的,可是他在讲这些话以及其他类似的话的时候那种矫揉造作、谄媚取悦的程度,是没有语言能够形容的,“可是,作为一个从不同的方面对董贝先生忠心耿耿,并在他的一生中始终敬慕董贝先生的性格的人,我是不是可以不触犯您当妻子的温柔亲切的感情说,弗洛伦斯小姐不幸被——她的父亲冷落了?我可以说被她的父亲冷落了吗?” 伊迪丝回答道:“我知道这。” “您知道这!”卡克先生显出极为轻松的样子,说道,“这从我的心头搬走了一座山。我是不是可以希望您知道,这冷落是由于董贝先生的可爱的骄傲所产生的——我的意思是说,是由于他的性格所产生的呢?” “您不必停住,先生,”她回答道,“请尽快把您想说的话说出来。” “自然,我了解,夫人,”卡克回答道,“请相信我,我深深地了解,董贝先生并不需要向您证明他自己是正确的,可是请用您的心来判断一下我的心,那么您就会原谅我对他的关心,即使这种过分的关心有时把我引入岐途。” 跟他面对面地坐在这里,听他一次又一次地搬出她结婚时在圣坛前所作的虚假的誓言,硬要她接受,就好像端上一杯令人作呕的饮料的残滓,逼迫她喝下去,而她又不能承认她厌恶它并拒绝它,这真像一把刀,对她高傲的心是刺得多么深多么痛啊!她姿容美丽,笔直地、威严地坐在他面前,心中却知道,实际在精神上,她是躺在他的脚下的,这时候,羞耻、悔恨、愤怒是怎样在她心中翻腾不已啊! “弗洛伦斯小姐,”卡克说道,“过去被交给仆人和雇佣来的人们照料(如果可以把它称为照料的话),她们在各方面都比她差、因此,她在童年时代必然需要引导和指点;由于缺乏这些,她过去的行为自然难免不够慎重,曾经在一定程度上忘记了她的身份。有一位叫做沃尔特的,是个庸庸碌碌的小伙子,她却傻里傻气地爱上了他,幸好他现在已经死了。我遗憾地对您说,她还跟几位名声不好的沿岸航行的船员和一位破了产逃跑的老头子保持过令人讨厌的联系。” “这一切情形我已听说了,先生,”伊迪丝向他轻蔑地看了一眼,说道,“我知道您歪曲了事实。您也许还不知道这一点,我希望是这样。” “请原谅我,”卡克先生说道,“我相信没有什么人能比我对这些情形知道得更清楚了。夫人,对于您的宽大与热情的天性,我应当尊敬、服从与崇拜;在为您心爱与尊敬的丈夫辩护时,您的这种天性多么高贵地表露出坚强不屈的精神;您的这种天性也使他得到了幸福,虽然他的美德是应当得到这种幸福的。然而说到具体情况——这正是我冒昧地请求您加以注意的——,我却不能有任何怀疑,因为我在履行我作为董贝先生的极为信任的朋友(我可以冒昧地这样说)的职责时,我已经完全查清了事实。在履行我的职责时,我对这些具体情况长时间亲自调查并利用可靠的人进行调查,取得了许多确凿的证据;我这样做,是由于我深深地关心与他有关的一切,这一点您是能很好理解的;如果您想说(因为我担心您不喜欢我),我这样做是被一种更低劣的动机所驱使:我是想要证明我在勤勤恳恳地为他工作,使他更加器重我,那么也可以。” 她抬起眼睛,没有抬到比他的嘴巴更高的地方,但是她却在他嘴里每颗牙齿中看到了它所自夸的作恶的工具。 “夫人,”他继续说道,“在我感到十分为难的情况下,如果我大胆地前来跟您商量,看看您是否高兴的话,那么我请您原谅我这样做,我想,我已注意到,您对弗洛伦斯小姐极感兴趣吧?” 她有哪一点他没有注意到和不知道的呢?这个想法每次出现的时候,不论它是多么微弱,都使她感到屈辱,同时却又感到极为愤怒;她牙齿紧咬着颤抖的嘴唇,竭力保持镇静,同时冷淡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答。 “夫人,您的这个兴趣令人感动地证明了一点:凡是跟董贝先生有关的一切,对您来说,都是宝贵的;您的这个兴趣使我迟疑不决,没有把那些具体情况告诉他,因此他至今还不知道它们。如果允许我坦白承认的话,那么我应当说,您的这个兴趣使我对他的忠诚发生了动摇;您哪怕只要稍稍暗示一下您的愿望,我就会把这些事实向他瞒住不说的。” 伊迪丝迅速地抬起头,吃惊地向后退缩,并把阴沉的眼光投射到他的身上。他用他最温顺、最恭敬的微笑回答了她的眼光,继续说下去: “您说我在叙述这些具体情况时歪曲了真相。恐怕不是这样!可是让我们假定确实如此吧。这个问题有时曾使我感到不安,这是由于以下情况引起的:弗洛伦斯小姐经常不断地保持着那些联系,不论她是多么天真和轻信,可是单就这一件事情来说,它对于本来就早已嫌恶她的董贝先生来说就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就会促使他采取步骤(我知道他有时已在考虑这一点),让她离开这个家,跟她疏远。夫人,请记得我几乎从小孩子的时候起就跟董贝先生交往,我了解他,我尊敬他。请恕我直言,如果他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高傲的固执,这根源于他对属于他的权力的高贵的自豪与意识,我们全都必须服从他的权力。他的固执跟其他人的固执不同,它是刚毅不屈的,它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成长起来的。” 她的眼光依旧没有离开他;可是当他叙述到他们全都必须服从他的权力时,她的眼光尽量地坚定不移,她的傲慢的鼻孔张开来了,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深沉,她的嘴唇稍稍地歪着。他看到了这些情形;虽然他的表情没有改变,但她知道他已看到了。 “甚至像昨天夜间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如果我可以再一次提到它的话),”他说道,“也可以比更重大的事情更好地阐明我的意思。董贝父子公司不知道时间、地点和季节,它把它们全部压倒。但是发生了这件小事情使我感到高兴,因为它使我今天有可能跟董贝夫人谈到这个问题,哪怕它必须使我遭到她暂时的不满也罢。夫人,我就是在对这个问题感到极为不安与忧虑的时候被董贝先生召唤到莱明顿去的。我在那里见到了您。我在那里无法不了解到您不久就要跟他结成什么样的关系,这种关系将会给他和您带来持久的幸福。我在那里作出决定,等您在这里安下家以后再来做我现在已经做了的事情。如果我把我知道的事情向您吐露了,那么我在心里就不用担心我对董贝先生没有尽到我的责任了,因为在这样的婚姻中,两人之间只有一颗心,一个灵魂,他们当中的一位几乎就代表着另一位。因此,我把这个问题的真情向您或向他吐露,我几乎可以同样安心。由于我已提到过的理由,我愿意选择您。我是不是可以荣幸地相信:我所吐露的真情已被接受,我已尽到了我的责任了?” 他长久地记得她向他投来的眼光——谁看到这个眼光能忘记呢?——以及她随后在内心所进行的斗争。最后,她说道: “我接受它,先生。这件事情您到这里就告一结束,不用再讲什么了。” 他深深地鞠了个躬,并站起身来。她也站起来,然后他毕恭毕敬地告辞了。但是威瑟斯在楼梯上遇见他,看见他漂亮的牙齿和喜气洋洋的微笑时,惊愕地站住了;当他骑着白腿的马离开时,路上的人们都以为他是一位牙科医生,因为他显露出的牙齿是多么晃眼睛啊!当她不久之后乘着马车出去游逛的时候,路上的人们都把她看成是一位不仅富有、美丽而且又是幸福的贵妇人。但是他们没有看到她刚才一个人在自己房间里时的情景,他们也没有听到她是怎样喊着:“啊,弗洛伦斯,弗洛伦斯!”这几个字的! 斯丘顿夫人躺在沙发上休息,并一点一点地喝着巧克力饮料,除了听到“业务”这个粗俗的词儿外,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对这个词有一种不共戴天的嫌恶,早就把它从她的词汇中驱除了,并因此用一种可爱的方式,并以大量善良的心意(就别提善良的心灵了)让各种妇女服饰商和其他商人都陷于破产。因此,斯丘顿夫人没有提任何问题,也没有表示任何好奇心。说实在的,桃红色的丝绒帽子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占去了她在户外的注意力,因为它被放在她的后脑壳上,而这天风很大。它发疯似地想从斯丘顿夫人头上逃走,不跟她在一起,不管怎么哄它,它也丝毫不肯妥协。当把马车门关上,风被挡在外面的时候,由于神经麻痹症引起的颤抖又开始像济贫院中年迈的西风老人那样,跟假玫瑰花闹着玩儿1;总之,斯丘顿夫人有不少事情要做,她对其他事情都漠不关心—— 1指斯丘顿夫人麻痹症发作时,她头上的假玫瑰花随着颤抖,就像西风吹过这些花朵一样;在济贫院中西风是很多的。 到了晚间她不见好转。因为董贝夫人在化妆室里穿好衣服,已等了她半个小时;董贝先生在客厅里踱着方步,变得神色阴沉严肃、烦躁不安(他们三人要出去吃晚饭);这时,侍女弗劳尔斯脸色苍白地走到董贝夫人跟前,说道: “对不起,夫人,请您原谅,可是我对老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您这是什么意思?”伊迪丝问道。 “唔,夫人,”受惊的侍女回答道,“我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的脸在一歪一歪地做着各种怪样。” 伊迪丝急忙跟她一道到她母亲的房间里去。克利奥佩特拉盛装打扮:钻石啦,短袖子啦,胭脂啦,卷发啦,牙齿啦,少女般的其他装饰啦,一一齐全。可是麻痹症是欺骗不了的;它认出她就是它所负使命的目标,已在镜子前面打中了她;她就活像一个摔倒在地板上的讨厌的玩偶一样,躺在那里。 她们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地把她身上穿戴的物品一件一件地剥掉,把整个人撕得支离破碎,然后把真正是她本人的那一小部分抬到床上;派人去请医生,不久医生就来了,采用了极为有效的医药;诊断的意见是:她能从这一次打击中恢复过来,但经不起再一次打击。她好几天躺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说不出话来;有时当问她知不知道谁在那里这样一类问题时,她发出口齿不清的来回答;有时她既不能用手势或表情来回答,也不能眨巴一下眼睛来回答。 后来她终于开始恢复了知觉,在一定程度上也恢复了动作的能力,但是说话的能力仍然没有恢复。有一天,她的右手又能活动了,她显示给照料她的侍女看,看去心情十分焦急不安;她做了个手势,要铅笔和纸;侍女立刻把它们送上,心想她要写遗嘱或写下一些最后的要求;这时董贝夫人不在家,侍女就怀着沉重的心情等候结果。 老太婆费劲地涂涂改改,还写错了几个仿佛从铅笔里自动跑出的字母之后,递交了这样一张字条: “玫瑰色的帐子。” 由于侍女惊奇得发呆——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克利奥佩特拉就在原稿上加上几个字,这时在纸条上看到的是: “为医生准备的玫瑰色帐子。” 这时侍女模糊地猜测到:她要帐子的目的是为了使她的气色在医生面前显得好一些;由于家里最了解她的人们对这一意见的正确性毫不怀疑,她自己不久也能证实这一点,所以在她的床上就挂起了玫瑰色的帐子。从这时起她以加快的速度恢复。不久她就能卷着头发,戴着带花边的便帽,穿着睡衣,坐起来了;在凹陷的靥窝里还人为地涂上一点红润的颜色。 看到这位浓妆艳抹的老太婆向死神使着媚眼,装腔作势,跟他开着种种年轻人的玩笑,仿佛他就是少校似的,这真是个可怕的情景;可是她在遭受麻痹症打击之后心情的变化也同样充满了许多可供思考的资料,也同样是可怕的。 究竟是智力的衰退使她变得比先前更狡猾和虚伪呢,还是她把她自以为是什么样的人和她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混淆起来了呢,还是她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些后悔呢(这种后悔既不能使她挣扎到光明之中,也不能使她后退到彻底的黑暗之中),还是在她头脑的混乱中,所有这些作用全都被激发出来了呢——这个猜测也许最可能是真的——,总之,结果是这样:她更加非常苛刻地要求伊迪丝对她表示亲爱、感激和关怀;她把自己高度赞扬成为一个难以估量的好母亲;她对伊迪丝关怀的其他一切对象都变得十分妒嫉;不仅如此,她还忘记了她们母女之间达成的闭口不谈女儿婚事这个问题的协议,经常不断地提到它,用这来证明她是一位难以比拟的好母亲;这一切,再加上她的病弱和好发脾气,就常常成为她变化无常与年轻浮躁的讽刺性注释。 “董贝夫人在哪里?”她会这样问侍女。 “出去了,夫人。” “出去了!她出去是不是为了躲开她的妈妈,弗劳尔斯?” “上帝保佑您,夫人,不是这样。董贝夫人只是跟弗洛伦斯小姐乘车出去转转。” “弗洛伦斯小姐。弗洛伦斯小姐是谁?别跟我谈弗洛伦斯小姐。跟我比起来,弗洛伦斯小姐对她算得了什么?” 每当她开始要流出眼泪的时候,把她的钻石,或者桃红色的丝绒帽子(在她能到屋外走动之前好几个星期中,她总是戴着这顶帽子接见客人的),适当地展示在她面前,或者用什么花哨的服饰把她打扮起来,通常能把她的眼泪止住;她可以一直保持着自满自得的心情,直到伊迪丝前来看她为止。 当她一看到那张高傲的脸孔时,她又会故态复萌。 “唔,真的,伊迪丝!”她会摇着头,喊道。 “怎么了,妈妈?” “怎么了!我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世界已变到这样虚伪的忘恩负义的地步,我真开始觉得,世界上根本就再也没有什么良心或这一类的东西了。威瑟斯比你更像是我的孩子了。他比我亲生的女儿更殷勤地照料我。我真但愿我别显得这么年轻,也许那样我反倒可以得到更多的关心。” “你想要什么,妈妈?” “哦,许许多多东西,伊迪丝!”她不耐烦地回答道。 “你想要的东西还有什么你还没有的?如果还有的话,那得怪你自己了。” “怪我自己了!”她开始啜泣。“伊迪丝!打从你躺在摇篮里的时候起,我就一直跟你形影不离,我是你这样的母亲啊!可是你却不理睬我,对我的感情还不如对一位陌生人那样,连你对弗洛伦斯的感情的二十分之一也不到——我不过是你的亲母亲罢了,但你却居然认为我有一天会使她道德败坏!——你竟还责备我说,这得怪我自己了。” “妈妈呀,妈妈!我什么也没有责备你。为什么你老唠唠叨叨地说这个呢?” “我是一个非常重感情和敏感的人,而每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却总是受到了最残酷的伤害;我为什么唠唠叨叨地说这个,这不是很自然的吗?” “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妈妈。难道你不记得我们两人之间说过的话了吗?让过去安息吧。” “不错,安息吧!让对我的感激安息吧;让对我亲切的感情安息吧;让我躺在偏辟的房间里,没有人陪伴,没有人照顾,就这样安息吧,而这时候你却结交上新的亲属,虽然她们对你是没有任何世俗权利的,你却对她们尽心地照顾!哎呀,我的天,伊迪丝,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在一个多么优雅高尚的家庭里当主妇哪?” “知道,小点声!” “还有那位身份高贵的人物,董贝?你知不知道你跟他结了婚,伊迪丝,你有了财产、地位、马车,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自然,我知道,妈妈,我知道得很清楚。” “就像你跟那位可爱的好人儿——他们管他叫什 么?——格兰杰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有这一切一样,如果他没有死的话。这一切你应该感谢谁呢,伊迪丝?” “你,妈妈,你。” “那么,你就用胳膊搂着我的脖子,亲亲我;向我表示一下,你明白世界上没有一个比我更好的妈妈了,伊迪丝。别让我因为你的忘恩负义而奚落自己,折磨自己,变成一个十足的怪物;要不然当我重新到社会上跟人们交际的时候,谁也不会认出我来了,甚至连少校那可恨的畜牲也会认不出我来了。” 可是有时当伊迪丝走近她,低垂下神色庄严的头,把冷冰冰的脸颊贴到她的脸颊上的时候,母亲会往后退缩,仿佛她害怕她,并发出一阵震颤,喊道,她觉得神志恍惚。有时候她会低声下气地求伊迪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当伊迪丝坐在那里出神地想着心事的时候,她则会看着她;这时她脸上那副干瘪、苍老的样子,甚至连玫瑰色的帐子也无法改变。 随着时间的流逝,玫瑰色的帐子发出红光,照射到克利奥佩特拉日益痊愈的身体,照射到她的衣服(为了补偿疾病的损害,她的衣服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年轻了),照射到她的胭脂、牙齿、卷发、钻石、短袖和在镜子前面摔倒的玩偶的全部服装。玫瑰色帐子发出红光,也不时观察到她的口齿变得含混不清,她发出少女般格格的傻笑来掩饰这一点。玫瑰色帐子发出红光,还可不时观察到她的记忆力时而衰退,这种衰退毫无规则,而是希奇古怪地忽来忽去,仿佛在戏弄她这希奇古怪的本人一样。 可是玫瑰色的帐子发出的红光从来没有观察到她想到她女儿和跟她说话的新的方式中有什么变化。虽然这位女儿时常来到帐子的红光所能照射到的地方,可是红光却从来没有观察到她可爱的脸上露出过高兴的微笑,或者孝顺之爱的亮光使她严峻的美貌变得温柔起来—— 第38章 托克斯小姐增进了与一位老熟人的交情 可怜的托克斯小姐被她的朋友路易莎-奇克抛弃,又被剥夺了见到董贝先生容颜的幸福,变得意气消沉,郁郁不乐(因为她没有收到用一根银线连结在一起的一对精致的结婚请贴,不能用它来装饰公主广场壁炉上的镜子或大键琴,也不能用它来点缀那些卢克丽霞留着在假日陈列装饰品的小板框)。有一段时候,公主广场听不到鸟儿圆舞曲了,花卉没有人去照料了,托克斯小姐那位头发上撒粉和留着辫子的祖先的小画像上积满了灰尘。 可是,不论就年龄来说,还是就性情来说,托克斯小姐都不是会长久沉陷在无益的悔恨之中的人。当鸟儿圆舞曲在形状弯曲的客厅里重新发出颤音,弹响起来的时候,大键琴上只有两个键由于长久没有使用,发不出来了;在她每天早上重新定时地在绿色的篮子前面料理花卉之前,只有天竺葵的一个幼枝成了护理不善的牺牲品;那位头上撒粉的祖先在尘埃的覆盖下没有超过六个星期,托克斯小姐就对着他仁慈的脸孔哈气,并用一块麂皮把他擦得明明亮亮的了。 然而,托克斯小姐仍然感到孤单寂寞,不知如何是好。她爱慕董贝先生的感情,不管多么可笑地暴露出来,却是真实和强烈的;正像她自己所说的,她已“被路易莎的侮辱深深地伤害了,而这种侮辱是她不应当受到的”。不过托克斯小姐的性格是不知道发怒的。如果说她曾经柔语轻声、唯唯诺诺地走过了她的生活道路的话,那么至少她直到现在还没有发过脾气。有一天她在街道上,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只是看到了路易莎一眼,她那柔弱的性格就支架不住,不得不立即拐到一家糕饼店里去躲避;店里有一间霉臭的小后房,通常是用来喝汤的,房间里充满了牛尾巴的气味;她在那里掉了不少眼泪来排遣她悲伤的感情。 对于董贝先生,托克斯小姐并不感到她有任何理由好抱怨的。这位上等人物的崇高的身份在她的心目中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当她一旦被迫离开了他,她就觉得仿佛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一直是大得无法计量的,仿佛他过去是极为宽宏大量,才容忍她到他那里去的。托克斯小姐真心实意地相信,没有什么人当他的妻子会是太漂亮或是太华贵的。他既然有意物色一位妻子,那么十分自然,他的眼界就应当是高的。托克斯小姐流着眼泪得出了这个正确的结论,一天承认它二十次。她从来没有回想起,董贝先生曾经以一种傲慢的态度,利用她为他自己的利益和任性服务,并且宽大地允许她成为他小儿子的保姆当中的一位。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只是想到“她在那个公馆中度过了许许多多幸福的时光,她应当永远感激地铭记在心;她永远也不会改变地认为,董贝先生是最令人难忘的最高贵的人物当中的一位。” 可是托克斯小姐与毫不留情的路易莎断绝了来往,又不好意思地躲避着少校(她现在对他有些不信任),因此对董贝先生家中的事情一无所知,心中感到很苦闷。因为她确实已习惯于把董贝父子公司看成是全世界都围绕着它旋转的枢轴,所以她决心跟她的一位老熟人理查兹大嫂恢复交情,来得到她所十分关心的消息。她知道,理查兹大嫂自从上一次难忘地来到董贝先生面前之后,跟他的仆人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托克斯小姐寻找图德尔这家人,心中也许还暗暗怀着一个微妙的动机,就是找个什么人她可以跟她谈谈董贝先生;不论这个人的地位多么低微她都不在乎。 不论情况如何,总之,有一天晚上,托克斯小姐迈出脚步,向着图德尔的住宅走去了;而这时候,图德尔先生则满身煤灰,皮肤黝黑,在全家团聚中正喝着茶,恢复精神。图德尔先生的生活只有三个阶段。他要末就是像刚才所说的,在享受着天伦之乐的时候恢复精神,要末就是以每小时二十五到五十英里的速度疾驰在国土上,要末就是在劳动疲乏之后睡觉。他经常不是处在急速的旋风中,就是处在风平浪静中。不管是在哪一种情况下,图德尔先生始终是一位和和气气、称心满意、怡然自得的人。他似乎已把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冒火和生气的脾气全部转让给跟他联系着的机车了;机车毫不客气地喘着气,喷着气,发着火,磨损着自己,而图德尔先生却过着平静的、安定的生活。 “波利,我亲爱的,”图德尔先生说道,他每个膝盖上有一个年幼的图德尔,有两个在给他沏茶,还有更多的小图德尔在他的周围玩耍,——图德尔先生从来也不缺少孩子,身边总是有一大群——“你最近没有看到我们的拜勒吧,是不是?” “是的,”波利回答道,“不过他今晚准会回来。今晚他放假,他从不会错过的。” “我觉得,”图德尔先生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茶水的滋味,说道,“就一个孩子所能做到的来说,我们的拜勒现在表现得很好,是不是,波利?” “啊!他现在好极了!”波利回答道。 “他现在一点也不神秘兮兮,不好捉摸了,是不是,波利?” 图德尔先生问道。 “一点也不!”图德尔太太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很高兴,他现在一点也不神秘兮兮,不好捉摸了,波利,”图德尔先生不慌不忙,仔细思考着说道,一边像给锅炉送煤似地用折刀把奶油面包送进嘴里,“因为那样不好。对不对,波利?” “那还用说,当然不好啦,爸爸。亏你问得出来!” “听着,我的儿子们和女儿们,”图德尔先生向四周的孩子们看了看,说道,“不管你们做一桩什么正直的事情,我认为,你们最好是光明正大地去做。如果你发现你自己进了峡谷或隧道,你可别玩弄秘密的游戏,你得鸣汽笛,让大家知道你在哪里。” 正在成长的图德尔们发出了尖锐的低低的喊声,表示决心遵照父亲的教导去做。 “可是你为什么谈到罗布的时候说到这些话呢,爸爸?”他的妻子忧虑地问道。 “波利,我的老伴,”图德尔先生说道,“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谈到这时是不是谈到了罗布。我只是从罗布这个站出发;我开到一个让车道里了;我在那里找到什么就拉走什么;像整个列车般的一连串思想都向他拥集过来,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些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呢。说实在的,”图德尔先生说道,“一个人的思想是个多么复杂的枢纽站啊!” 图德尔先生喝了容量约一品脱的一杯茶,把这个意义深刻的见解冲了下去,然后用很大的一份奶油面包使它凝固起来;同时他又吩咐他年轻的女儿们在水壶里倒进大量的热水,因为他嘴巴非常干,必须喝上“很多很多个小杯”才能解渴。 不过,图德尔先生在满足自己享受的时候,并没有忘记聚集在他周围的年轻的下一代;他们虽然已经吃过了晚饭,可是却依然眼巴巴地期待着额外的小块食物,就像那是山珍海味似的。他不时把这些小块食物分配给周围盼望着的小家伙们,采取的方式是把切成楔形的一大块奶油面包举出去,让全家的孩子们依照合法的顺序一个个咬去,并按照同样的方式让他们从一个匙子里喝一小口茶水;这些小图德尔们觉得这些平均分配的饮食味道好极了,他们吃完喝完之后,都欣喜若狂地跳起舞来,每个人都用一只脚跳着,并用其他各种跳跃的姿态来表达心中的喜悦。他们找到了这些表达兴奋的方式之后,又逐渐簇拥在图德尔先生的身旁,紧紧地注视着他继续吃着奶油面包和喝着茶水,但却装出不再期望自己能再尝到这些美味佳肴,而在交谈一些不相干的问题,因而十分亲密地低声说着。 图德尔先生坐在全家人的中间,在胃口方面给孩子们树立了一个令人敬畏的榜样,一边正在用特别的机车把膝盖上的两个小图德尔运往伯明翰1,并越过奶油面包围成的栅栏;细心观察着其他的小图德尔们,这时磨工罗布戴着称为“西南人”的防水帽,穿着丧服,走了进来,他的弟弟妹妹们立即争先恐后地向他冲去,迎接他—— 1伯明翰(birmingham):英国城市。 “妈妈!”罗布孝顺地吻着她,说道,“你好吗,妈妈?” “我的好孩子!”波利把他紧紧地抱了一抱,并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拍,喊道,“神秘兮兮,不好捉摸!上帝保佑你,爸爸,他一点也不是!” 这些话是说来开导图德尔先生的,可是磨工罗布对于责难并不是满不在乎的,所以立即就抓住了这些话。 “什么!爸爸又在说我的坏话了,是不是?”无辜地受了委屈的人喊道,“啊,一个小伙子有一段时候走错了一点路,他的亲爸爸却老拿这件事当面和背地里责骂他,这是多么刻薄无情啊!”罗布心情极度痛苦,用袖口擦着眼泪,说道,“这足够使一个小伙子为了泄愤,跑出去干点什么事来了。” “我可怜的孩子!”波利喊道,“爸爸根本就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如果爸爸根本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受了委屈的磨工哇哇大哭地说道,“那么他为什么要说出这些话来呢,妈妈?没有什么人比我的亲爸爸把我看得这么坏,连一半也没有!这是多么不合常情的事啊!我真巴不得有什么人会抓住我,把我的头给砍掉。我相信,爸爸对这决不会反对的,我真愿意由他而不是由别人来砍!” 听到这些悲观绝望的话之后,所有的小图德尔们都尖声喊叫起来,磨工讽刺地恳求他们别为他痛哭,因为他们应当憎恨他——如果他们是好男孩和好女孩的话,那就应当这样。这进一步增强了伤感的效果。第二个最小的图德尔是容易感动的,这些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不仅打动了他的心灵,而且还影响了他的呼吸,使得他的脸色十分发紫,因此图德尔先生惊慌地把他拉到屋外接雨的水桶那里;要不是他一见到那个容器就恢复过来的话,图德尔先生本想把他按到水龙头底下去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图德尔先生就做了解释;当他儿子想做一位有道德的人的感情得到了抚慰,平静下来之后,他们相互握手,于是房间里又是一片和谐的气氛。 “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喝点茶,拜勒,我的孩子?”父亲又重新兴趣浓厚地转向他的茶水,问道。 “不,谢谢您,爸爸,主人和我已经一起喝过茶了。” “主人-怎-么-样,罗布?”波利问道。 “唔,我不知道,妈妈;没有什么好夸耀的。你知道,那里没有生意。他,船长,对生意一窍不通。就在今天,有一个人到店里来,说,‘我想要个某某东西,’他说,——说了一个难懂的名称;‘什么?’船长问道,‘某某东西,’那人说;‘老弟,’船长说,‘是不是请您看一看店里的东西?’‘唔,’;那人说,‘我已经看过了’;‘你看到你所需要的东西了吗?’船长问道;‘没有,我没有看到,’那人说;‘您是不是一看到这个东西就认识它了?’船长问道;‘不,我不认识,’那人说;‘唔,那么我要对您说,我的朋友,’船长说道,‘您最好回去问一下它的形状是怎么样的,因为我也一样不认识!’” “这样就赚不到钱了,是不是?”波利说道。 “钱,妈妈!他永选也赚不到钱。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为人处事的。不过我还得替他说一句,他不是个坏主人。不过这对我无关紧要,因为我想我不会长久跟他待在一起的。” “不待在你那个地方吗,罗布!”他的母亲喊道;图德尔先生则睁大了眼睛。 “也许不在那个地方,”磨工使了个眼色,回答道,“我将不会奇怪——你知道,宫廷里的朋友——,可是现在你别管这;我一切都很好,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 磨工的这些暗示和神秘姿态,提供了一个无可争论的证据,说明他的确是有着图德尔先生含蓄地指出的他的那种缺点;如果这时不是凑巧来了另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些暗示和姿态本来又会使他遭受到新的委屈,家里又会重新轰动一番的。这位客人使波利大为惊奇地出现在门口,对所有在场的人露出赐加恩惠与友谊的微笑。 “您好吗,理查兹大嫂?”托克斯小姐问道,“我来看看您。 我可以进来吗?” 理查兹大嫂高兴的脸上闪现出一片好客的情意,这就是她的回答;托克斯小姐接受了为她摆好的椅子,并且在向椅子走过去的时候,举止文雅地向图德尔先生打着招呼,然后解开帽带,说,她首先得请这些可爱的小宝宝们一个个前来亲亲她。 第二个最小的图德尔走运不利,如果从他在家里遭到不幸的次数来看,也许他是在一颗不吉祥的星辰的照耀下出生的;这时他又不能参加到这次普遍的问候中去,因为他把那顶防水帽(他起先正在玩弄它)深深地紧套在头上,但前后戴错了,现在不能把它脱下来;这桩意外事故在他恐怖的想象中预兆着一幅灰暗的图景:他将在黑暗中度过今后的岁月,并和他的朋友与家庭永远隔离,因此他拼命挣扎,发出了几乎要窒息的号哭声。当他摆脱困境之后,大家看到他的脸孔很热,很红,很湿;托克斯小姐把他抱到膝盖上,这时他已筋疲力尽了。 “先生,我想您已几乎把我忘了吧,”托克斯小姐对图德尔先生说道。 “不,夫人,不,”图德尔说道。“不过从那时以来我们全都比过去老一些了。” “您身体怎么样,先生?”托克斯小姐温和地问道。 “身强力壮,夫人,谢谢您,”图德尔回答道。“您身体怎么样?还没有得风湿病吧,夫人?我们岁数慢慢大起来,今后全都会得上它的。” “谢谢您,”托克斯小姐说道,“我现在还没有得这个病,没有感到它的苦恼呢。” “您很幸运,夫人,”图德尔先生回答道。“许多人到了您这样的年纪,夫人,都受它的折磨。就拿我母亲来说吧——”可是这时图德尔先生觉察到妻子的眼色,就聪明地把没说出来的话埋葬在另一杯茶水里了。 “理查兹大嫂,”托克斯小姐看着罗布,喊道,“这莫不是您的——” “大儿子,夫人,”波利说道,“不错,他就是。就是这个小家伙,夫人,他就是好多事情无罪的根源。” “就是他,夫人,就是那个腿短短的,”图德尔先生带着诗意的语调说道,“特别是当董贝先生让他当上一名磨工,他穿上皮短裤的时候,他的腿就越发显得异乎寻常的短。” 这回忆几乎使托克斯小姐支撑不了。回忆到的主人翁与她直接有着特殊的利害关系。她请他跟她握手,并为他的坦率的、老实的脸孔向他母亲表示祝贺;罗布听到这些话,竭力在脸上装出一副神色来证明这赞美是正确的,可是他装得不太像。 “现在,理查兹大嫂,”托克斯小姐说道,“还有您,先生,”她转过去对图德尔说,“我要坦白地、老实地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要上这里来。您可能知道,理查兹大嫂——也许您也可能知道,先生,——我跟我朋友当中的某个人产生了一点隔阂,相互疏远了;过去我经常去拜访的地方,我现在不去了。” 波利以一个女人的机敏,立刻就明白了,她闪出一道眼光,表明了这一点。图德尔先生对托克斯小姐所谈的话丝毫摸不着头脑,他瞪了一下眼睛,也表明了这一点。 “当然,”托克斯小姐说道,“我们之间这小小的不和是怎么发生的,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不需要讨论。我只要说这一点就够了,就是:我对董贝先生和跟他有关的一切,”托克斯小姐的颤抖了,“有着极大的尊敬和关心。” 图德尔先生受到了启发,摇摇头说,他听别人说过,他本人也认为,董贝先生是个棘手的问题。 “对不起,先生,请您别这么说,”托克斯小姐回答道,“我求您,先生,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的任何时候,都不要这么说。我听到这种意见只能感到很痛苦,对于一位我相信像您同样具有智慧的先生来说,这种意见也不会使他永远高兴的。” 图德尔先生原先毫不怀疑他发表的意见是会得到赞同的,这时却极为困窘了。 “我所想要说的,理查兹大嫂,”托克斯小姐继续说道,“我也对您说,先生,——只是这样:那个家庭里发生的事情,那个家庭的兴隆情况,那个家庭的健康情况,你们听到任何有关这方面的消息,我将永远是极愿意听到的。我将永远很高兴跟理查兹大嫂聊聊这个家庭,聊聊过去的事情。因为理查兹大嫂跟我从来不曾有过任何争吵(虽然我现在真惋惜,从前我们没能更熟悉更亲近一些,不过这只能完全怪我自己),所以我希望她不会反对我高兴的时候常到这里来走走,就像是自己家里的人一样。理查兹大嫂,”托克斯小姐恳切地说道,“您一直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说实在的,我真希望您能体会我的心意,接受我的要求。” 波利听得很高兴,在表情上也流露了出来。图德尔先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高兴,呆头呆脑地保持着沉静。 “您知道,理查兹大嫂,”托克斯小姐说道,“我希望您也知道,先生——,如果你们不把我当作外人的话,那么我在好多小事情上对你们是会有点用处的,我也将很高兴这样。比方说,我可以教你们的孩子学点什么。如果你们允许的话,那么我将带一些小书和针线活来,他们可以不时地在晚间学习——啊,我相信,他们将会学到好多东西,并给他们老师增添光彩的。” 图德尔先生对于学问怀有极大的尊敬,所以向妻子赞同地连连点头,并开始感到满意地向手上哈着气。 “那时候,我不是个外人了,所以我将不会妨碍任何人。”托克斯小姐说道,“一切都将照常进行,就仿佛我不在这里似的。理查兹大嫂将照常缝补她的东西,熨她的衣服,照看她的孩子,或不论做其他什么事,用不着管我。您呢,先生,如果您愿意,您就抽您的烟斗,您说好吗?” “谢谢您,夫人,”图德尔先生说道,“不错,我将抽上几烟斗。” “您真好,先生,”托克斯小姐回答道,“说真的,我毫不掩饰地对您说,这对我将是个极大的安慰;不论我能幸运地给孩子们做点什么好事,如果您能轻松地、愉快地、善意地达成我们这小小的协议,而不用说什么别的话,那就比给我什么报酬都强。” 这个协议当场就批准了;托克斯小姐觉得自己早已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所以她毫不迟延地对周围的孩子们来一番预先的考查(图德尔先生对这十分赞扬),把他们的年龄、名字和知识情况记在一张纸上。这个仪式和伴随的闲聊一直持续到超过了全家人通常上床睡觉的时间,并把托克斯小姐在图德尔先生的炉边一直耽搁到让她一个人回家已经太晚的时候。可是殷勤的磨工还没有离开,他彬彬有礼地提议陪送她到她家门口;由于由董贝先生第一次让他穿上那些叫不出名称的、有着雄赳赳气概的服装的一位年轻人护送回家,对托克斯小姐来说是有一些意义的,所以她立即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因此,托克斯小姐跟图德尔先生和波利握了手,并吻了所有的孩子们之后,离开这座房子的时候,她得到了全家大小无限的喜爱,心情十分轻松愉快;如果这时奇克夫人能把她的心称一称的话,那么它也许会使这位好夫人生气的哩! 磨工罗布由于谦逊,本想走在后面,可是托克斯小姐要他跟随在身旁,以便交谈,并像他以后对他母亲所说的,“一路上从他嘴巴里掏出些东西来。” 他十分机灵、痛快和出色地从自己嘴巴里往外吐露情况,托克斯小姐对他喜欢极了。托克斯小姐从他嘴巴里掏出得愈多,他就愈发显得可爱,就像拉细了的金属丝一样。那天夜里从罗布嘴巴里吐露出的事情来看,世界上没有一个小伙子比罗布更好,前途更有希望的了——没有一位年轻人比他更有情谊、更可靠、更谨慎、更冷静、更诚实、更温顺和更耿直的了。 “我很高兴认识您,”托克斯小姐到达家门口的时候,说道,“我希望您把我当作您的朋友,并希望您高兴的时候,时常来看我。您有没有扑满?” “有,夫人,”罗布回答道,“我把钱存在里面,等多了再存到银行里,夫人。” “真值得称赞,”托克斯小姐说道,“我很高兴听您这么说。 请把这个半克朗1存到里面去吧。”—— 1半克朗:英国的硬币,半克朗等于2个半先令,或30个便士。 “啊,谢谢您,夫人,”罗布回答道,“不过说真的,我不能把这笔钱从您那里剥夺过来呀。” “我很喜欢您这种独立的精神,”托克斯小姐说道,“可是我肯定地对您说,这不是剥夺。这是表示我的一点心意,如果您不拿去的话,那么我是会生气的。” “再见,夫人。”罗布说道,“谢谢您!” 然后,他就嬉皮笑脸地跑去把它换成零钱,在掷钱的赌博中把它输给一个卖馅饼的人了。不过,在磨工学校中是从来不教人正直的,在这个学校中盛行的制度特别有助于伪善的产生,所以过去磨工的许多朋友和老师曾说过:“如果这就是对普通人进行教育的结果,那么就让我们干脆不要这种教育吧。”有些比较有理智的人则说,“让我们要一种更好的教育吧。”可是磨工公司的管辖人员对这些人的回答总是挑选出几个不受现行制度影响,表现良好的孩子,并断然声称,他们之所以表现良好,正是由于有这种制度的缘故。这样一来就使责难的人们哑口无言,并从而确立了磨工制度的荣誉—— 第39章 海员爱德华·卡特尔船长的又一些奇遇 时间以它坚定的步伐和坚强的意志向前推进,年老的仪器制造商在留下的信件中,嘱咐他的朋友不许打开封好的包裹的一年期限就要满了;有一天晚上,卡特尔船长怀着神秘与不安的感觉望着它。 船长是一位正直的人,他从没想到过要在期满之前哪怕一个小时打开这个包裹,就像他从没想到过要剖开他自己来研究一下他身体的构造一样。他只是在晚间抽第一斗烟的时候把它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接连两三个钟头坐在那里,通过烟雾,沉默而严肃地注视着它的外表。有时,船长在这样细心观察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逐渐地把椅子往后拉开,拉开,仿佛要拉出包裹的魔力范围之外似的;可是如果这是他的意图的话,那么他却从没有成功过,甚至当客厅的墙壁挡住他的退路的时候,那个包裹仍旧吸引着他;或者如果他在浮思漫想之中把眼光转到天花板或炉火上去的话,那么它的形象就会立即跟随而来,显著地停落在煤块中间,或者在白色的灰泥上占据了一个有利的位置。 对于“心的喜悦”,船长慈父般的关怀与喜爱并没有改变。可是自从上次跟卡克先生会晤以后,卡特尔船长心中开始怀疑:他以前为了这位小姐和他亲爱的孩子沃尔特所进行过的干预究竟是不是已证明像他曾经期望过的以及他当时曾相信过的那么有利。船长非常忧虑,他所造成的害处已大于益处,这点使他心中苦恼不安。他在悔恨与自责的过程中,决心赎回自己的罪过;他所采取的办法就是使他自己根本不可能再有害于任何人,就好像把他自己当作一位危险的人物,给扔到船外去一样。 因此,船长就把自己埋没在仪器中间,从来不走近董贝先生的公馆,或设法让弗洛伦斯或尼珀小姐知道他的情况。他甚至跟珀奇先生也断绝了关系;在他最近来拜访的时候,他冷淡地通知这位先生,他感谢他的交情,可是他已决心跟所有的熟人不相来往,因为他担心他会在无意间把哪个弹药库给爆炸了。船长在这种心甘情愿的隐居中,除了跟磨工罗布交谈外,整整几天、整整几个星期不跟任何人交谈一句话;至于磨工罗布,船长则认为他不怀私心,情深义重,忠心耿耿,在这些方面可以称得上是个模范。船长在这样隐居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注视着包裹,坐着抽烟,想着弗洛伦斯和可怜的沃尔特,直到后来,他们两人在他的朴实的想象中似乎已经死了,变成了永恒的青年——他最初记忆中的美丽的、天真烂漫的孩子。 不过船长在沉思默想中并没有忽略自己的进步和对磨工罗布智力的培养。他通常要求这位年轻人每天晚上向他朗诵书本一小时。由于船长盲目地相信一切书本都是对的,所以罗布就通过这个途径积累了许多令人注目的知识。星期天晚上,船长在睡觉之前经常为他自己读基督有一次在一座山上布道1中的一些段落;虽然他习惯按照他自己的方式,不用书本,引用原文,可是他读的时候,仿佛早已熟记它的希腊文,对于它的每一句箴言他都能写出出色的神学论文,不论写多少篇都可以似的—— 1见《马太福音》5-7章。 磨工罗布对圣书的虔诚精神,在磨工学校美妙的制度下,曾经得到过很好的培养。他曾经不断地碰撞犹太族人的名字,在脑骨上留下永久的伤痕;他曾经单调无味地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些艰深难懂的韵文;特别是,他曾经受过惩罚,他还曾经在六岁的时候穿着皮裤,每星期天三次,在一座很闷热的教堂的很高的走廊中整步行进;那里有一架大风琴,像一只特别勤勉的蜜蜂一样,在他昏昏欲睡的脑袋上发出嗡嗡的响声;他就是通过这样一些途径,培养起对圣书的虔诚精神的。因此,每当船长停止朗读的时候,磨工罗布就装出一副深受启发的样子,而当朗读正在进行的时候,他则通常是打呵欠和打瞌睡。善良的船长从来没有怀疑会发生后面提到的那种情况。 卡特尔船长作为一个做生意的人,也记起帐来。他在这些帐册里记上他对于气候及运货马车和其他车辆行驶方向的观察;他注意到,在他那个地区内,这些车辆在早上和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内是向西行驶的,到晚上则向东行驶。有一个星期有两三个过路的人进来看看,他们“跟他谈到”——船长这样记道——眼镜方面的事;他们什么也没有买,答应以后再来看看;船长判断生意开始要好转起来了,并在当天的日记帐中记载着:那时风吹来相当清新(他首先记载上这一点),风向西北;夜间有所改变。 船长的主要困难之一是图茨先生。他时常到这里来,话说得不多;看来他有个想法:小后客厅是个可以在那里吃吃发笑的合适的房间;虽然他和船长根本没有比以前更为亲密的关系,可是他却会在那里坐上整整半个小时,利用它的便利条件,来达到他的目的。船长根据最近的经验,变得谨慎小心,可是他仍然不能判断,图茨先生是不是确实就像他表面上看去那样,是个温顺的人,还是一位非常狡猾、善于掩饰的伪君子。他时常提到董贝小姐,这是可疑的,不过图茨先生表面上对船长是信赖的,船长内心对这一点怀有好感,所以就暂时克制自己,不做出不利于图茨先生的决定;每当图茨先生提到他内心深处的那个问题时,船长仅仅用难以形容的聪明的神色注视着他。 “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有一天以他惯常的方式,突然说道,“您能不能行个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让我跟您交个朋友好吗?” “啊,我的孩子,我来跟您说说,事情是怎样的,”船长终于决定了行动方针,回答道,“我已经想过这件事了。” “吉尔斯船长,您真好,”图茨先生回答道,“我非常感谢您。说实话,我以荣誉向您发誓,您能让我荣幸地跟您交个朋友,这真是做了一件仁慈的事。确实是这样的。” “我得说,老弟,”船长慢吞吞地说道,“我不了解您。” “可是如果您不让我荣幸地跟您交朋友的话,”图茨先生坚定地向着目标前进,回答道,“那么您就永远也不能了解我了。” 船长似乎被这个新颖而有力的意见所打动,看着图茨先生,仿佛心中想到,他身上具有更多的东西,是他原先没有料想到的。 “说得好,我的孩子,”船长沉思地点着头,说道,“说得不错。现在您听着,您向我讲过一些话,我从您的话中了解到,您爱慕上一位可爱的人儿,是不是?” “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用拿着帽子的那只手有力她打着手势,说道,“爱慕不是个确切的字眼。我以荣誉发誓,您根本想不出我的感情是怎样的。如果能把我的皮肤染成黑色,让我做董贝小姐的奴隶,那么我将认为这是对我的恩惠。如果我能够以我的全部财产为代价,投生成董贝小姐的一条狗的话,——那么我——我确实认为,我将会永远不停地摇着尾巴。我将会感到无限幸福,吉尔斯船长!” 图茨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汪汪,同时怀着深情,把帽子紧紧压着胸脯。 “我的孩子,”船长被他感动了,产生了怜悯心,因此回答道,“如果您是真心实意的话——” “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喊道,“我现在处于这样一种心情,我死心塌地、真心实意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如果我能在一块炽热的铁块上,或者在一块火红的煤块上,或者在熔化的铅上,或者在燃烧的封蜡上,或者在任何这一类东西上发誓的话,那么我将高兴烧伤我自己,这样我的感情就可以得到宽慰了,”图茨先生急忙往房间四处张望,仿佛想要找到一种足够痛苦的手段,来达到他那可怕的目的似的。 船长把他那顶上了光的帽子推向脑后,用沉重的手敲打着脸孔,使它低垂下去——这使他的鼻子显出更多的颜色来了——,然后在图茨先生面前站住,用钩子钩住他的上衣翻领,对他说了以下的一些话;这时候图茨先生十分注意地,并带着几分惊奇地仰望着他的脸孔。 “您知道,我的孩子,”船长说道,“如果您是真心实意的话,那么我就应当仁慈地对待您,而仁慈是不列颠人头上所戴花冠中最明亮的宝石;请您阅读一下英国的爱国国歌中阐述的宪法,当您找到的时候,那就是守护天使许多次为它歌唱的宪章。做好准备!您向我提出的建议使我大吃一惊。为什么这样?因为您明白,我像一条船一样,独自停留在这里的海面上,没有别的僚艇,也许我也不需要它们。别着急!您第一次是由于一位小姐的缘故来跟我打招呼的,是她准许您来的。现在,如果您真想要跟我交朋友的话,那么我们就决不应该在这里称呼或提到这位小姐的名字。在这之前,由于称呼她的名字太随便了,我不知道曾经招来多少不幸,因此我现在闭口不谈她。老弟,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唔,吉尔斯先生,”图茨先生回答道,“如果我有时听不太懂您的话,请您原谅我。不过,说实话,吉尔斯船长,要我不能提到董贝小姐,这是很为难的事。我这里确实有着一份十分可怕的负担!”图茨先生用两只手摸着衬衫的胸口,“我日日夜夜都感觉到它,仿佛有什么人坐在我身上似的。” “这就是我所提的条件,”船长说道,“老弟,如果这对于您过于苛刻的话——可能是这样的——,那么就请离开得远远地,改换一条航道,我们高高兴兴地分手吧!” “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回答道,“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自从我第一次上您这里,您跟我谈过那些话之后,我——我觉得我跟您在一起的时候想着董贝小姐,比跟其他任何人在一起的时候谈到她还愉快。所以,吉尔斯船长,如果您肯答应我跟您交朋友的话,那么我将十分乐意遵守您所提出的条件。我愿意做一位正直的人,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把伸出的手又缩回来一会儿,说道,“因此,我不得不说明,我不能不想到董贝小姐。要我答应不想到她,这是不可能的。” “我的孩子,”船长说道,由于图茨先生这样坦率的发誓,船长对他的看法比先前好多了,“人的思想像风一样,任何人都不能在任何时候给它们担保。不过在讲话方面,我们是不是就这样约定了。” “说到讲话方面,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回答道,“我想我是能约束自己的。” 图茨先生当场立刻就向卡特尔船长伸出手去;船长露出愉快和仁慈的神色,赐予他恩惠,正式同意跟他交朋友。图茨先生似乎由于如愿以偿,感到十分安慰和欢喜,在其余的时间里一直吃吃地笑着,直到离开为止。在船长这方面,他对担当庇护人的角色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高兴的,而且他对他自己的谨慎小心和深谋远虑是感到极为满意的。 卡特尔船长的后一种性格虽然十分突出,可是这一天晚上他却从磨工罗布这样憨厚、纯朴的年轻人那里遇到一件意外的事情。这位老实的小伙子跟船长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边喝着茶;船长戴上眼镜,极为费劲、但神情却十分尊严地读着报纸;罗布向他带托的茶杯温顺地低下头,并斜眼对他主人观察了一些时候之后,打破沉默,说道: “啊!请原谅,船长,不过,也许您需要鸽子吧,是不是,先生?” “不需要,我的孩子,”船长回答道。 “因为我想把我的鸽子给处理掉,船长,”罗布说道。 “啊,真的吗?”船长稍稍扬起他那浓密的眉毛,喊道。 “是的,我要走了,船长,如果您允许的话,”罗布说道。 “走了?你要上哪里去?”船长转过头,越过眼镜,看着他,问道。 “怎么?难道您不知道我要离开您吗,船长?”罗布胆怯心虚地微笑了一下,问道。 船长放下报纸,摘掉眼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位要抛弃他的人。 “啊是的,船长,我正想事先告诉您。我原以为,您也许早已知道了,”罗布搓着手,站起来,说道,“如果您肯行个好,很快找到另一位仆人的话,那么,船长,那对我将会是极大的方便。我担心,您明天早上找不到什么人吧,船长,您认为您能找到吗?” “这么说,你是打算变换旗号了,是不是,我的孩子?”船长长久地细细看着他的脸孔之后,说道。 “啊,船长,您对待年轻小伙子太严厉了,”心地温厚的罗布片刻间感到又委屈又愤怒,喊道,“他规规矩矩地预先告诉您,可是您却那么皱着眉头,看着他,还骂他是个变节的人。船长,您没有任何权利辱骂一个可怜的年轻人。不能因为我是仆人,您是主人,您就来诽谤我。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啦?您说吧,船长,请您告诉我,我犯了什么罪了,好不好?” 伤心的磨工大哭起来,并用外衣袖口擦着眼睛。 “喂,船长,”受了委屈的年轻人喊道,“请给我定一个罪名吧!我是个什么人,我做了什么啦?我偷东西了吗?我放火烧房子了吗?如果我干过这些事,那么您为什么不去控告我和审判我?可是,一位曾经是您的好仆人的孩子,就因为他不能为了您的利益而妨碍他自己的前程,您就败坏他的名誉,这是什么样的侮辱!对于忠心耿耿的服务又是何等恶劣的报答啊!这就是为什么一些年轻小伙子会离开正道,走入歧途的原因!我真对您感到惊奇,船长。” 所有这些话,磨工都是泪流满面,嚎啕大哭着说出来的,同时他又小心翼翼地往门口退去。 “这么说,你已经找到另一个铺位了,是不是,我的孩子?” 船长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 “是的,船长,就用您的话来说吧,我已经找到另一个铺位了,”罗布哭道,一边继续向后退去;“一个比这里更好的铺位;我不需要您替我在那里说一句好话,船长,这对我来说是幸运的,因为由于我穷,由于我不能为了您的利益而妨碍我自己的前程,您已臭骂了我一顿。是的,我已经找到了另一个铺位;如果我不是担心没有找到另外的仆人,就把您留下来的话,那么我真愿意现在就到那里去,而不来听您因为我穷,因为我不能为了您的利益而妨碍我自己的前程而谩骂我。您为什么因为我穷,因为我不能为了您的利益而妨碍我自己的前程就责怪我呢,船长,您为什么能这样行事呢?”“你听我说,我的孩子,”船长心平气和地回答道,“你最好别再说这些话。” “唔,那么您最好也别再对我说那些话,船长,”被惹得生气了的无辜的人说道,并继续后退到店铺里去;他的哭声愈来愈响了;“我宁肯您抽掉我的血,也不要败坏我的名誉!” “因为,”船长平平静静地继续说道,“你也许听说过打人用的短绳这种东西吧!” “您听说过吗,船长?”骂骂咧咧的磨工喊道,“没有,我没听说过。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种东西!” “唔,”船长说道,“我相信,如果你不是时刻防备着的话,那么你将会很快熟悉它的。我明白你的信号,我的孩子。你可以走了。” “这么说,我立刻就可以走了,是不是,船长?”罗布由于取得成功而欢天喜地,喊道,“可是记住!我从没有请求您让我立刻就走,船长。您不能再一次败坏我的名誉,因为您是出于自愿叫我走的。您也没有权利扣发我的工资,船长!” 他的主人取出锡制的茶叶罐,把应该付给磨工的钱在桌子上全部点清,因此把他所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给解决了。罗布装着可怜相,抽抽嗒嗒地哭泣着;他在感情上虽然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但却把硬币一个个地捡起来,每捡起一个就装着可怜相,抽抽嗒嗒地哭泣一次,并把它们一个个分别塞进用手绢结成的小圆包里;然后,他登上屋顶,在帽子和口袋里装满了鸽子;然后,他走下来,到柜台下面的床铺边,把他的物品捆成一个包袱;这时他装着可怜相,抽抽嗒嗒地哭泣得更响,仿佛他的心已被往事的回忆撕得粉碎了;接着,他哀哭着,说道,“再见吧,船长,我离开您是没有恶意的!”然后,他走出到门口的台阶上,把小海军军官候补生的鼻子揪了一下,作为离别时给他的一点侮辱,最后他得意扬扬地露着牙齿笑着,走进了街道。 当只剩下船长一个人的时候,他又重新拿起报纸,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寻常或意外的事情似的,继续孜孜不倦地念下去。可是卡特尔船长虽然念了好多,但却一个字也不明白,因为磨工罗布一直在报纸各栏之间蹦来跳去。 船长过去是否曾像现在这样感到被人遗弃过,这很难说;可是现在,老所尔-吉尔斯,沃尔特,心的喜悦,对他来说,是真正失去了,卡克先生又残酷地欺骗和戏弄了他。虚伪的罗布代表了他们所有的人;船长曾经很多次把心中最美好的回忆讲给他听;他曾经相信这个虚伪的罗布,而且是高高兴兴地相信他的;他曾经把他当作自己的一位伴侣,就像是一艘船中唯一还活着的朋友一样;他曾经把他当作得力助手,执行着小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命令;他曾经打算尽他对他的责任;他对这孩子也曾抱有十分亲切的感情,仿佛他们曾经在同一艘船中遇难,一道被风浪吹刮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似的。可是现在,当虚伪的罗布已把不信任、叛变和卑鄙带进客厅这个神圣的地方时,卡特尔船长感到客厅仿佛可能就要沉陷下去似的;如果它真正沉陷下去的话,那么他并不会感到十分惊奇,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很大忧虑的。 因此,卡特尔船长十分专心地念着报纸,但却丝毫也不理解;因此,卡特尔船长没有自言自语地说到任何有关罗布的话;他不承认他在想他;虽然他感到自己现在像鲁滨逊-克鲁索一样孤独,但他不承认罗布跟他的这种感受有丝毫关系。 在同样一种镇静自若,不慌不忙的情况下,船长在薄暮时步行到伦敦肉类市场,跟那里一位值班的看守人讲好,让他每天夜间和早上前来关上和打开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百叶窗。然后他走进小餐馆,把每天从那里供应给海军军官候补生的食物减少一半,又走进酒吧,通知停止向那位叛逆者供应啤酒。“我那位年轻人,”船长向站柜台的姑娘解释说,“我那位年轻人已经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了,小姐。”最后,船长作为产业的唯一看管人,决定把柜台下面的床铺接收下来,他在夜间就在这里而不上楼去安息。 从此以后,卡特尔船长每天早上六点钟就从这张床上起来,把上了光的帽子扣到额上;那份孤独的神态就跟克鲁索带上山羊皮帽子,结束梳洗时一样;虽然他对野蛮部族麦克-斯廷杰的侵袭的恐惧已减少一些,就像那位孤独的航海家在很长时间内没有见到吃人肉者的形迹,逐渐减少忧虑相似,可是他仍按照常规,遵守那些防御措施,每当看到女帽的时候,总要退避到他的堡垒里,事先侦察一番。在这段时间中(图茨先生来信说,他到城外去了,所以没有前来拜访),他自己的他听起来都开始觉得奇怪了;同时由于经常不断地拭擦和安放存货,并由于长久地坐在柜台后面阅读和向窗外看望,他养成了沉思的习惯,因此他前额上被上了光的坚硬的帽子扣成的红圈有时因为过度的思考而发痛。 现在一年的期限满了,卡特尔船长认为该把包裹打开了;可是由于他过去一直打算当着把包裹带给他的罗布的面做这件事,而且他还认为当着别人的面打开它是合适和正当的,因此现在缺少一位见证人,他感到很烦恼。正在感到为难的时候,有一天他在报纸“航运消息”栏中看到一则通告:“谨慎的克拉拉”号和它的船长约翰-邦斯贝从一次沿海岸的航行中回来了,他看完之后以异乎寻常的高兴发出了欢呼,并立即向这位智慧超群的人邮寄了一封信,叮嘱他为他住所的地址保守秘密,并请他尽早在晚间来看他。 邦斯贝是那些按照信念行事的聪明人当中的一位,他花了几天工夫才在心中完全树立了这个信念:他已收到了一封大意如此的信。可是当他掌握了这个事实,并彻底弄清楚它之后,他立即就派他的见习船员送去口信:“他今天晚上就来。”这位见习船员被指示去传达这些任务之后就消失不见了,他像一个担负着神秘嘱托、身上涂着柏油的精灵似的,完成了他的使命。 船长接到口信十分高兴,准备好朗姆酒和水,在后客厅里等候着他的客人。八点钟,店门外像是海牛发出的一声深沉的叫声,接着是手杖在门上嵌板上的敲打声,向卡特尔船长注意听着的耳朵通报:邦斯贝已向他靠拢了;船长立即让他进来;他头发蓬松,红木色的脸孔显得迟钝发呆;像往常一样,他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任何东西,而是在注意观察世界另一部分发生的什么事。 “邦斯贝,”船长抓住他的手,说道,“您好吧,好朋友,您好吧!” “老船友,”邦斯贝身体内发出的回答道,但是这位商船指挥者本人的神态却没有任何相应的变化,“我身体还不错,还不错。” “邦斯贝,”船长向他的天才表示了难以抑制的敬意,说道,“您来啦!您的见解比钻石还明亮呵!您给我派来的那位穿柏油裤子的年轻小伙子就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请您查一下《斯坦菲尔选集》,可以找到这句话,找到的时候,请记下来。现在您到这里来了,有一次您曾经就在这里发表过您的意见;现在已经证实,您的意见每个字都是正确的。”船长真诚地相信这一点。 “唔,真的吗?”邦斯贝粗声说道。 “每个字都是正确的,”船长说道。 “为什么?”邦斯贝第一次看着他的朋友,粗声说道,“哪个方向?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呢?所以嘛。”这位智慧超群的人说了这些神谕一般的话——这些话几乎使船长头脑发晕;它们把他驶进了一个推测和猜想的海洋——之后,让船长帮助他脱掉领港人的短上衣,跟随他的朋友进了后客厅;他一到那里,手就立即抓住朗姆酒瓶,调制了一杯掺水的烈性酒,然后拿起烟斗,装上烟草,开始抽起烟来。 卡特尔船长摹仿他的客人的这些动作,可是那位伟大的商船指挥者的神态却决不是他所能摹仿的。他坐在壁炉的另一边,尊敬地看着邦斯贝,仿佛他在等待从邦斯贝那里得到鼓励或者好奇的表示,这样就可以把他引导到他自己的事情上。可是这位红木色脸孔的聪明人看来除了温暖和烟草之外,没有感觉到任何别的东西,只有一次当他从嘴中取出烟斗,以便为酒杯腾出地方的时候,他偶然地粗声说到他的名字叫杰克-邦斯贝;——这个声明很不容易成为谈话的开头,因此船长就先用简短的恭维话唤起他的注意,然后叙述了所尔舅舅失踪的全部经过,以及它对他本人的生活与命运所引起的变化,最后他拿出包裹,放在桌子上。 邦斯贝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点点头。 “打开它?”船长问道。 邦斯贝又点点头。 船长就进行启封,在里面看到两张折叠的纸头,他分别念了它们的标题,一张上写着:“所罗门-吉尔斯的一般遗嘱和处理财产的遗嘱”,另一张上写着:“给内德-卡特尔的信。” 邦斯贝虽然眼光注视着格陵兰的海岸,但似乎在等待着听内容,所以船长就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然后大声地念信: “‘我亲爱的内德-卡特尔!当我离开家,前往西印度群岛’——” 船长在这里停住,注视着邦斯贝;邦斯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格陵兰的海岸—— “‘怀着渺茫的希望去打听我的亲爱的孩子的消息的时候,我知道,如果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的话,那么你会阻挠它,或者会陪同我一道去的;因此我就对你保守秘密了。如果你念到这封信的话,那么,内德,我多半已经死了。那时候你自然将会原谅一位老朋友的愚蠢,当你想到是我那种坐立不安和情况不明的心情驱使我出发进行这次疯狂的航行的,你将会同情我。因此,这一点就别再提了。我几乎不抱希望:我可怜的孩子将会在什么时候念到这些话,或者使你的眼睛再一次高兴地看到他那坦率的脸孔。’不,不,再也不能了,”卡特尔船长悲伤地沉思着,“再也不能了。他将永远躺在那里了——” 邦斯贝先生有着爱好音乐的耳朵,这时突然大声叫道,“躺在比斯开海湾1中了。啊!”善良的船长看到这是为纪念死者而作的适当的悼词,感动得感激地握握他的手,并不得不去抹眼泪。 “唔,唔!”船长叹息道,这时邦斯贝的悲叹声不再在天窗中鸣响和震荡;“他长期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让我们翻一下书本,把这句话找到。” “医生也无能为力。”邦斯贝说道。 “是的,是的,当然是这样,”船长说道,“在两三百浔2深的水下,他们还能起什么作用呢!”然后他又回头去继续念信:“‘可是如果在打开这个包裹的时候,他竟还在场的话,’”船长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看看,摇摇头;“‘——或者在以后什么时候竟还知道这件事的话,’”船长又摇摇头,“‘那么让我向他祝福!如果这封信所附的纸条写得不完全符合法律上的要求的话,那么这丝毫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除了你和他之外,没有其他当事人;直截了当地说,我的愿望就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么就让他取得我死后的所能遗留下的小小一点财产,否则(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内德,那就让它归你吧。我知道,你会尊重我的愿望的。为了这一点以及为了你对所罗门-吉尔斯的不变的友谊,让上帝保佑你吧!’邦斯贝!”船长庄严地向他求助,“您怎么看这件事?您在这里坐着,您是个从小就打破了头的人;船底每出现一条裂缝,您就能产生出一个新主意的。您怎么看这件事?”—— 1比斯开湾(thebaysofbiscay):在西班牙与法国之间的海湾。 2一浔等于6英尺或1.828米。 “如果情况是,他已经死了,”邦斯贝以他平时少见的迅速回答道,“我的意见是,他不会再回来了。如果情况是,他还活着,我的意见是,他还会回来。我说他会回来吗?没有。为什么没有呢?在观察到方位之后,就得好好运用它,沿着正确的航线行进!” “邦斯贝!”卡特尔船长说道,他似乎愈是难于从他这位杰出的朋友的意见中得出什么,他就愈高地估计它的价值,二者成正比;“邦斯贝,”船长钦佩得不知怎么好,说道,“您头脑里轻松地装载着的重担,可以使像我这种吨位的船很快地沉没!不过说到这份遗嘱,我不打算采取任何步骤来占有财产——上帝不允许!——只想把它留给更合适的主人;虽然合适的主人所尔-吉尔斯奇怪地没有捎来任何音讯,可是我现在仍旧希望他还活着,还会回来。现在,邦斯贝,您看是不是把这些纸重新收藏起来,并在外面标明:它们在某一天当约翰-邦斯贝和爱德华-卡特尔在场的时候打开过,您的意见怎样?” 由于邦斯贝在格陵兰或其他地方没有看到对这建议有任何反对,所以它就付诸实施。这位伟大的人物在这片刻间把视线转移到近旁,在封皮上签了名;由于他所特有的谦逊,他完全不用大写字母。卡特尔船长也用左手签了名,并把包裹锁在铁保险箱里,然后请他的客人再调制一杯掺水的烈性酒,再抽一斗烟;他自己也这样做了之后坐在壁炉旁边,默想着可怜的仪器制造商的可能的命运。 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情,它是那么令人恐怖,那么令人不知所措,因此如果没有邦斯贝在场,使卡特尔船长得到支持的话,那么在它的打击之下,船长一定已沉陷到地下,从那致命的时刻起,成为一个死人了。 船长在会见邦斯贝这样一位客人时自然非常高兴,可是即便如此,他怎么能够只是把门掩上而没有把它锁上呢——这一疏忽他无疑是有罪的——?这是那些应当永远只留供思考或引起对命运不满的问题之一。然而,就是通过这扇没有锁上的门,在这个寂静无声的时刻,那位凶暴的麦克斯廷杰冲进客厅里来了;她手里抱着亚历山大,接着而来的是一片混乱和报仇的气氛(这里不提朱莉安娜-麦克斯廷杰和那位可爱的婴儿的哥哥、在儿童游戏场所被大家喊做乔利的查尔斯-麦克斯廷杰了。);她好像是从东印度码头附近吹来的一股气流,来得这么迅速、这么悄然无声,因此,卡特尔船长只是在坐着看到她的那一刹那间,才突然醒悟过来,他原先陷入沉思的那张平静的脸孔也才呈现出恐怖和惊慌的神色。 可是一当卡特尔船长明白他所陷入的全部不幸的时候,自卫的本能就立即命令他设法逃走。客厅有一扇门通向地窖的陡斜的梯级,船长窜到门口,头脑向前,急忙向梯级冲过去,像一位对跌伤撞痛毫不在乎、一心只想躲藏到地下深处的人一样。如果没有朱莉安娜和乔利的话,那么他这英勇的尝试本来倒可能会取得成功的;可是这两位可爱的孩子却紧紧地抓住他的腿,一人抓一只,悲痛地哭叫着,就像是向他们的一位朋友一样向他哀求着。麦克斯廷杰太太每当着手做一件重大的事情,从来不会不先把亚历山大-麦克斯廷杰的身子翻转过来,就近用巴掌连连痛打他一顿,然后让他坐在地上,使他冷却下来的,这就像读者第一次看到他的情形一样。这时候,她完成了这个神圣的仪式,仿佛在这个时候,这是向专管复仇的女神供献祭品似的;她把这个祭品安置在地板上之后,就坚决果断地向船长猛冲过去,并用手指威胁着,好像要把进来排解纠纷的邦斯贝抓伤似的。 两位年龄大一些的麦克斯廷杰的哭叫,年幼的亚历山大的嚎啕大哭(亚历山大可以说是度过了一个色彩斑驳的童年,因为他在一生中这段美妙幸福的时期中,有一半时间脸孔是发青的),合起来,使这次访问具有一种更加可怕的气氛。可是当重新出现一片寂静,船长胆怯心寒、汗流浃背地望着麦克斯廷杰太太的时候,恐怖的气氛就达到了顶点了。 “啊,卡特尔船长,卡特尔船长!”麦克斯廷杰太太说道,一边严厉地鼓出下巴,摇着它,同时摇着如果她不是女性、也可以称为她的拳头的东西,“啊,卡特尔船长,卡特尔船长,您竟胆敢看着我的脸而没有心脏衰竭而死去吗?” 船长脸上一丝勇敢的神色都看不见了,他有气无力地低声说了一声:“做好准备!” “啊,卡特尔船长,过去我把您留在我家里,我真是一个不中用的、轻信人的傻瓜蛋!”麦克斯廷杰太太喊道,“只要想一下我过去在这个人的身上给了多少恩惠,想一下我怎么教我的孩子们像亲爸爸一样地爱他,尊敬他的吧,在我们街道上,没有一位家庭主妇,没有一位居民不知道,我由于这个人赔了钱,因为他在我这里大吃大喝,口福无穷,摇着尾巴,戴着鼻笼,“麦克斯廷杰太太说那最后八个字与其说是表达她的思想,倒不如说是为了押韵和加重语气,“他们全都异口同声地斥责道,欺骗一位勤劳的妇女真是可耻!尽管他大吃大喝,口福无穷,摇着尾巴,戴着鼻笼,这位妇女为了孩子的幸福,从清早忙到天黑,把她简陋的住宅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人想在哪里吃饭就可以在哪里吃饭,想在哪里喝茶就可以在哪里喝茶,哪怕在地板上或楼梯上也行,这就是他所受到的关怀和照顾!” 麦克斯廷杰太太停住换口气;由于第二次提到了卡特尔船长摇着尾巴,戴着鼻笼,她脸上露出了得意扬扬的神色。 “可是他却逃走——了!”麦克斯廷杰太太喊道;她把走字的尾音拉得很长,使不幸的船长感到他自己确实是世界上最卑鄙的坏蛋,“在外面躲藏了整整十二个月!从一位妇道人家那里逃走!他的良心就是这个样子!他没有勇气面对面——地见她,”她又在面字后面拖长了尾音,“却像一个罪犯一样偷偷地逃走了。哎呀,如果这是我自己的孩子,”麦克斯廷杰太太突然加快地说道,“想要偷偷地逃走的话,那么我就会尽我母亲的责任,直到他全身布满青斑为止。” 年幼的亚历山大把这句话解释成立即就要履行的、决不改变的诺言,由于害怕和悲伤,摔了一跤,躺在地板上,把鞋底露在外面让大家看,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号哭,因此麦克斯廷杰太太觉得非把他抱起来不可;当他不时重新哭起来的时候,她就摇晃他一下,让他平静下来,那摇晃的猛劲好像可以把他的牙齿都摇松动似的。 “卡特尔船长是一位极好的人哪,”麦克斯廷杰太太继续说道,她在船长姓名的第一个音节上加了个刺耳的重音,“他值得我为他悲伤——为他失眠——为他昏倒——以为他已死去;——像一个发疯的女人一样,在这上帝保佑的城市里跑来跑去,打听他的下落。啊,这位好极了的人!哈哈哈哈!他值得这一切忧虑与苦恼,而且还远不止这一些呢。那算不了什么,太谢谢您了!卡特尔船长,”麦克斯廷杰太太声色俱厉地说道,“我想要知道,您打不打算回家去?” 受惊的船长往他的帽子里看看,仿佛没有看到别的办法,就只好戴上它,屈服让步。 “卡特尔船长,”麦克斯廷杰太太用同样坚决的态度,重复问道,“我想要知道,您打不打算回家去,先生?” 船长似乎完全准备好要走,但还是用微弱的说了一句大意为以下内容的话:“用不着这样大声张扬嘛。” “是的,是的,是的,”邦斯贝用安慰的语气说道。“等一等,我亲爱的,等一等!” “请问,您是谁?”麦克斯廷杰太太以贞洁的尊严的态度问道,“您曾经在布里格广场九号住过吗,先生?我的记性可能坏,但我觉得,我的房客当中没有您。在我以前,有一位乔尔森太太在九号住过,也许您把我错当成她了吧。您跟我这么随便,我只能用这理由来解释了,先生。” “得啦,得啦,我亲爱的,等一等,等一等!”邦斯贝说道。 邦斯贝这时居然大胆地走上前去,用他毛茸茸的、青色的手搂着麦克斯廷杰太太,以他那魔术般的动作和这寥寥几句话——他没有再说别的——就使她大大地温和下来,结果她眼睛朝上对他看了一会儿,就眼泪汪汪地说,她的勇气这么低沉,现在就连一个小孩子也能战胜她了。卡特尔船长虽然睁着眼睛,明明白白地看到所发生的这些事情,尽管这是这位伟大人物的作为,他还是简直不能相信它。 船长默默无言,极端惊奇地看着他把这位刚强不屈的女人慢慢地劝说到店铺里,又回来取朗姆酒、水和蜡烛,把它们递给她,安抚她,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不久,他穿着领港员的外衣,往客厅里探望,说道,“卡特尔,我现在护送她回家。”卡特尔船长本人如果这时被戴上镣铐,以便被安全地解送到布里格广场的话,那么他惊慌失措的程度也不会比现在大;他看到以麦克斯廷杰太太为首的一家人平平静静地排成队伍离开了。他来不及取出茶叶罐,在朱莉安娜-麦克斯廷杰(他以前宠爱的女孩子)和乔利(他生来是个当海员的好材料,有资格得到船长的好感)的手中偷偷地塞进几个钱,他们就全已把海军军官候补生抛在后面了。邦斯贝作为这群人当中最后的一员,在他动身去乘他的船之前,把门关好,低声说道,他会把事情处理得很好的,并再一次向内德-卡特尔招呼致意。 当船长回到小客厅,单独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心中起初被一些不安的念头缠扰着:他是在白日做梦吧,或者是一些幽灵,而不是一家有血有肉的人前来跟他捣乱吧。接着,对“谨慎的克拉拉”号船长的无限的信任和无比的敬佩,使卡特尔船长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出神的状态。 可是时间逐渐消逝,邦斯贝却依然没有回来,于是船长又开始产生了另一种令人不安的怀疑:是不是邦斯贝已被引诱到布里格广场,作为他朋友的人质,被监禁起来了呢?船长是个正直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他理应牺牲自己的自由,前去把他救出来。是不是邦斯贝受到了麦克斯廷杰太太的攻击,并被战胜,在败北之后,他羞愧得怕再见人呢?往好里去想吧,是不是性格反复无常的麦克斯廷杰太太改变了主意,回来想重新装运海军军官候补生,而邦斯贝则假装操一条捷径护送她,想方设法使这家人在这座城市荒凉、偏僻的地方迷了路呢?最后,如果他再也听不到麦克斯廷杰一家人和邦斯贝的音讯(在这些奇异的、难以预见的事件的凑合下,这是很可能发生的),那么他卡特尔船长应该怎么办呢? 他反复思考着这一切,直到疲倦为止,可是仍然不见邦斯贝。他把柜台下的床铺整理好,准备着上床睡觉,可是仍然不见邦斯贝。最后,当船长悲观失望,至少在这天晚上断绝了再见到他的念头,开始脱衣服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滚滚前来的车轮声;当它在门口停住的时候,邦斯贝的招呼声就接着传来了。 船长颤抖地想到,麦克斯廷杰太太未必能被邦斯贝摆脱掉,现在他又护送着她坐马车回来了。 但是并不是这样!陪同邦斯贝的,除了一只大箱子之外,没有别的了。他用自己的双手把那只大箱子拖进店铺,一拖进之后,就立刻坐在上面。卡特尔船长认出,这就是他留在麦克斯廷杰太太家里的那只箱子,接着他手里拿着蜡烛,更加仔细地看了看邦斯贝之后,相信他已经像三张船帆在风里飘,或者用明白易懂的话来说,他已喝得烂醉了。不过,要相信这一点是困难的,因为这位商船的指挥者在清醒的时候,脸上也是毫无表情的。 “卡特尔,”这位商船的指挥者从箱子上站起来,打开箱盖,问道,“这里是您的物品吗?” 卡特尔船长往里看看,认明了他的财产。 “事情办得干脆利落吧,是不是,我的船友?”邦斯贝问道。 心中充满感激而又迷惑不解的船长紧握着他的手,开始想要表达他惊愕的心情的时候,邦斯贝却用手腕使劲一抽,挣脱了身子,并转动着眼珠子,似乎试图向他使眼色;在他那种情况下,这一尝试的唯一结果是,几乎使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然后,他突然打开门,飞快地离开,回到“谨慎的克拉拉”号去了——看来,每当他认为他已达到目的的时候,这已成为他不可改变的习惯。 由于邦斯贝不喜欢经常有人去找他,卡特尔船长决定第二天或者在他表示有这样亲切的愿望之前,不到他那里去,也不打发人到他那里去;如果他没有什么表示,那也要过一些时候再去。因此,船长第二天早上又重新过他那孤独的生活,在多少个清晨、中午和夜晚,深切地想着老所尔-吉尔斯,想着邦斯贝对这位老人的意见以及他是否还有回来的希望。这些思考增强了卡特尔船长的希望;他在门口等候这位仪器制造商;在他奇怪地获得自由以后,现在他敢于这样做了;他把椅子摆到原先的位置,把小客厅收拾成往常的样子,以便准备他出乎意料地突然回来。他出于体贴的心情,还从那只熟悉的钉子上取走沃尔特学生时代的小画像,唯恐老人回来时看到它会引起悲痛。有时船长有一种预感:他会在这样的一天回来的。有一个星期天,他甚至预订了双份的饭菜,他是多么乐观呵。可是,老所罗门并没有回来。邻居们依旧看到,这位从事航海事业的人晚间戴着上了光的帽子,站在店铺门口,来回注视着街道各处—— 第40章 家庭关系 一位具有董贝先生那样性格的人,遇到一位由他树立起来反对他本人的强有力人物以后,他那专横、严厉的脾气就会温和起来;或者他所穿戴的冰冷与坚硬的高傲的盔甲,由于受到傲慢的轻蔑和反抗与它不断的碰撞,就会变得柔软一些;——这都是不合乎事物的本性的。高傲是对它本身的沉重报应的主要部分,而这种报应是高傲本身就包含着的。高傲这种性格可恶的地方在于:尊敬与迁就固然能使它邪恶的性质发展起来,但另一方面,对它苛刻的要求进行抗拒和提出异议,也同样会促进它的滋长。它本身所具有的邪恶在它的对立物中也同样能吸取生长与繁殖的力量。它从甜蜜中或从痛苦中都能获得支持和生命。不论它是受到尊敬或是遭到轻视,它总是奴役着它所统治的心胸;不论它是受到崇拜或是遭到拒绝,它总是像悲惨童话中的魔鬼一样,是一位严厉的主人。 董贝先生在与他第一位妻子之间的关系中,冷酷无情,傲慢自大,一举一动就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人物,他几乎也就是这样看待他自己的。对她来说,当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是“董贝先生”,当她死去的时候,他仍然是“董贝先生”。在他们整个婚后生活中,他维护着他的崇高的身份,她则恭恭顺顺地承认它。他在他的宝座的顶端保持着他的高不可攀的地位,她则在她的最低下的等级中保持着她的卑贱渺小的地位;他的生活只受自己思想的约束,对他来说,这是何等幸福啊!他曾经想象,他第二位妻子的高傲的性格将和他自己的高傲的性格相加到一块,融合在一起,从而将更增强他崇高的气概。他曾经想象,一旦伊迪丝的高傲充当了他自己的高傲的工具的话,那么他将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目空一切。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的高傲可能反对他。而现在,他看到他在日常生活中,每迈一步,每转一个弯,它都出现在他的道路上,把它那冷酷的、对抗的、轻蔑的脸孔牢牢对着他,这时候,他的高傲非但没有在冲击下萎缩下去或垂头丧气,反而还长出了新枝,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集中、更强烈、更阴沉、更不高兴、更令人讨厌和更顽强不屈。 谁戴上这种盔甲还会给他自己招来另外一种沉重的报应。这种盔甲是安抚、爱情和信任所不能刺穿的!是外界一切温柔的同情所不能刺穿的,是一切信赖、一切亲热、一切温情所不能刺穿的;可是当自负受到了深深的刺戳时,它却像袒露的胸膛遇到钢铁一样容易受伤;这种令人痛苦的脓疮就在那里发炎,它是在其他创伤中不能找到的,它是在跟那种较弱的、解除武装的、被摧毁的高傲(虽然高傲本身有着披戴铠甲的手)打交道时所不能有的。 他的创伤就是这样的创伤。他在他老房间的一片寂寞中敏锐地感觉到它;他现在又开始隐居到这些房间中,度过漫长的寂寞的时光。似乎命运注定他永远是高傲和有权有势的;同时在他本应当是最强有力的时候,命运却又似乎注定他永远受到屈辱和无能为力。是谁似乎注定要来为他安排出这样的命运的呢? 是谁?是谁能够赢得他妻子的喜爱,就像她赢得他男孩的喜爱一样?当他坐在那个角落里的时候,是谁曾经向他显示过这个新的胜利?是谁一言半语就达到了他竭尽全力所不能达到的目的?是谁没有得到他的喜爱、关怀或重视,却茁壮地成长起来,出落得漂漂亮亮,而那些得到他帮助的人却已死去了呢?是谁呢,还不就是那个女孩子,在她没有母亲的幼年时代,他曾时常不安地对她看一看,同时心中怀着一种恐惧,唯恐他以后会恨她,而他的这一预感现在已经应验了,因为他-果-真是恨她了。 是的,他想恨她,而且他已经在心中种下了这种恨,尽管在他和他新婚的妻子回家来的那个难忘的夜晚,她出现在他面前时所闪耀的一些亮光有时还会在她身边游动。他现在明白,她长得美丽;他不怀疑,她优雅可爱;当她初露出成年女性的妩媚的风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曾吃了一惊。可是甚至这也成为他憎恶她的理由。在他愁眉不展、有碍健康地在进行沉思的时候,他模糊地意识到他疏离了所有的人们,不很明确地想望得到他这一生所曾厌弃的东西;怀着这样的心绪,这位不幸的人对他的是非曲直作出了一幅歪曲的图画,并因此认为他厌恨她是正确的。她对他看来愈是有价值,他就愈爱对她的孝敬与顺从进行挑剔。她什么时候曾经向他表示过孝敬与顺从呢?她给谁的生活增添了光彩呢,是给他的还是给伊迪丝的?她首先向谁显示了她动人的魅力的呢,是向他还是向伊迪丝?啊,自从她出生以来,他和她从来就不像是父亲和女儿的关系!他们经常是疏远的。她到处妨碍他。现在她又结盟来反对他。正是她的美丽使那些对他执拗不屈的性格温和下来,并以一种不合常情的胜利凌辱了他。 也许在这一切当中可以听到他心胸中被唤醒了的一种感情的愤愤不平的,这种感情是由于他目前不利的处境,而她本可以使他的生活变成另外一种样子,相形之下所激发出来的(不管这种激发是多么自私)。可是他的高傲的海洋的滚滚浪涛淹没了远方的雷鸣。除了他的高傲外,他不能容忍任何东西。在他的高傲中,堆积着自相矛盾、不幸和自己造成的痛苦。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恨她。 他的妻子以她不同的高傲竭尽全力对抗着摆布他的那个易怒的、固执的和绷着脸的恶魔。他们永远不能在一起过幸福的生活。可是没有什么能比这种蓄意的、坚决的感情争斗能使他们的生活更加不幸的了。他的高傲决心要维护他的堂堂皇皇、至高无上的地位,并强迫她承认它。她则宁肯被折磨至死,直到最后,也只能把她那傲慢的眼光向他投射过去,在眼光中平静地、不屈地流露出对他的鄙视。这就是他从伊迪丝那里所能得到的承认!他不知道,当她被迫得到和他结婚的无上光荣时,她在感情上是经历了怎样的风暴与斗争。他不知道,当她容许他称她为妻子的时候,她认为她是作出了多大的让步啊。 董贝先生准备向她表明,他是至高无上的。除了他的意志之外,不应当有别的意志。他愿意她是高傲的,但是她应当因为他而高傲,而不应当反对他而高傲。当他独自坐在那里,心情变得冷酷起来的时候,他时常听到她出去,回来,在伦敦社交界周旋,毫不关心他的喜爱或厌恶,高兴或不快;如果他是她的马夫的话,那么他也不会受到更多的注意。她的冷淡的、极度的漠不关心——他本人这一无可争辩的性格被她夺走了——比其他任何对待他的态度都更刺痛了他;他决心强迫她向他的崇高的、庄严的意志屈服。 这些思想在他脑子里已经盘旋了好久,有一天夜间,当他听到她很晚回家以后,他就走到她的房间里去找她。她独自一人,穿着华丽的服装,刚刚从她母亲房间中回来。当他见到她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是忧郁的、沉思的;可是当他还在门口的时候,她就觉察到他了;因为当他向她面前的镜子看了一眼的时候,他立刻看到他十分熟悉的、那皱着的眉毛和那阴沉的、漂亮的脸孔,就像在一个画框里似的。 “董贝夫人,”他走进去,说道,“请允许我跟您说几句话。” “明天吧,”她回答道。 “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间了,夫人,”他回答道,“您把您的地位摆错了。我一向是由我本人来选定时间,而不是让别人来给我选定时间的。我想,您还不了解我是谁,我是什么样的人,董贝夫人。” “我想,”她回答道,“我十分清楚地了解您。”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着他,然后把洁白的、闪耀着金子和宝石的胳膊交叉在隆起的胸前,眼睛转向别处。 如果她在冷静、沉着的态度中不是那么漂亮,不是那么庄严的话,那么她也许就没有力量使他感觉到他处于不利的地位了;这个感觉穿透了他极度高傲的盔甲。可是她有这个力量;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一点。他向房间四处看了一眼,看到华丽的装饰品和奢华的服装被零乱地散放在各处,丝毫也不被珍惜——这不只是由于任性和粗心(在他看来是这样的),而是由于对贵重物品坚决的、傲慢的蔑视。这时候他愈来愈感觉到她有力量使他处于不利的地位。花冠,羽毛饰物,宝石,花边,绸缎——不论他往哪里去看,他都看到珍贵的物品被轻蔑地、毫不在乎地乱扔。甚至那结婚的礼品——钻石,也在她胸前一起一落,仿佛渴望着挣断把它们紧扣起来的、环绕着她的脖子的链子,滚到地板上,她可以践踏它们。 他感到他处境不利,也没有掩饰这一点。严肃而又生疏地处在这些鲜艳的色彩和妖娆的闪光中间,生疏而又拘束地面对着高傲的女主人(这些闪光把她那难以亲近的美貌不断重复地呈现在他的周围,就像是由镜子的许多碎片映照着似的),他感到局促不安,处境尴尬。有助于她保持蔑视一切、沉着冷静的态度的所有东西都使他烦恼。他烦恼地、生气地独自坐下来,情绪没有好转地往下说道: “董贝夫人,我们之间很有必要达成某些谅解。您的行为并不使我感到高兴。” 她仅仅再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开了眼睛;可是如果她可以说上一个钟头的话,那么她也不会比这表示得更多了。 “我再说一遍,董贝夫人,您的行为并不使我感到高兴。 有一次我曾经请求您改正。我现在坚持这一点。” “您第一次选择了一个适当的场合来责备我,先生;现在您第二次又采取了一个适当的态度和一个适当的词来责备我。您坚持!对我!” “夫人,”董贝先生极不客气地说道,“我娶了您做我的妻子,您姓我的姓,您和我的地位和名声联系在一起。我不想说,世界上的人们普遍地认为,我们的结合使您得到光荣;但是我想说,我习惯于向我的家属和靠我赡养的人们‘坚持’我的要求。” “照您看,我是属于哪一类人呢?”她问道。 “也许我可以认为,我的妻子应当同时属于——或者实际上就同时属于这两类人;这是她没有办法改变的,董贝夫人。” 她把眼睛转到他身上,注视着他,紧闭着颤抖的嘴唇。他看到她的胸脯在跳动,看到她的脸色骤然发红,随后又变白。这一切他能够看到,也看到了;可是他无法知道,在她内心深处正低声响着四个字,使她保持冷静;这四个字就是弗洛伦斯。 瞎了眼睛的白痴呀,正在向悬崖猛冲过去!他心里想,她在害怕他呢! “您太挥霍了,夫人,”董贝先生说道,“您奢侈无度。您浪费了大量的金钱——或者,说得更明白些,对大多数上层社会的先生们来说,这也是大量的金钱——,来进行一种对我毫无益处、甚至根本使我不愉快的社交活动。我不得不坚持,您在所有这些方面应当有个彻底的转变。我知道,你们夫人在获得了这些命运交由你们支配的一小部分财产之后,出于新奇的心情,总爱突然走向极端。这种极端已经超过足够的地步了。我希望,格兰杰夫人曾经有过的截然不同的经验,现在会对董贝夫人有益。” 仍然是那凝神的注视,颤抖的嘴唇,跳动的胸脯,时而转红时而变白的脸孔;在她心房跳动的时候,仍然是那深沉的低声在对她呼唤:弗洛伦斯,弗洛伦斯。 当他看到她发生了这些变化的时候,他自尊自大的傲慢增长了。她过去对他的轻蔑和他刚才处境不利的感觉,跟她现在的柔顺(他以为是这样),同样促进了他傲慢情绪的滋长;它已发展到他自己难以控制的地步,超越了一切限度。好啊,谁能够长久地抗拒他的崇高的意志与愿望呢!他已下定决心要战胜她。请往下看吧! “而且,夫人,”董贝先生用威严的命令语气说道,“还要请您清清楚楚地懂得:您应当尊敬我,服从我。在社会上的人们面前,您应当向我表示出绝对的、明显的尊敬,夫人。我习惯于这样。我有权利要求这样。总之,我愿意这样。我认为这是您对您现在享有的崇高的社会地位理所应当地作出的报答。我相信,不论是在我要求下您向我表示尊敬或是您自己有意向我表示尊敬,谁都不会感到惊奇——对我表示尊敬!——对我表示尊敬!”他着重地补充了最后这两句话。 她一言不发。她没有任何变化。她的眼光注视着他。 “我从您母亲那里知道,董贝夫人,”董贝先生摆出长官一般自尊自大的神气,说道,“您毫无疑问已经知道了,有人建议她到布赖顿去疗养。卡克先生真好,他已经——” 她立刻发生了变化。她的脸孔和前胸发红了,仿佛那怒气冲冲的夕阳的红光已照到她身上似的。董贝先生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他按他自己的看法作了解释,同时继续说下去: “卡克先生真好,他已经到那里找到了一座房子,可以暂时居住。在你们返回伦敦的时候,我将采取一些我认为必要的、改善管理的措施。其中的一个措施就是在布赖顿雇用一位皮普钦太太,让她来当女管家(如果这件事办成功的话);她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家道破落的人;以前我曾雇佣她在我家中服务,得到我的信赖。一个像这样仅仅在名义上由董贝夫人主持的家庭,是需要有一位有能力的人来管理的。” 在他说出这些话之前,她已经改变了姿态;现在她坐在那里,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同时把手镯在手臂上一圈一圈地转动着:并不是用女人轻轻的推碰来转动它,而是拽着它擦过光滑的皮肤,直到雪白的手臂上现出了一道红痕。 “我注意到,”董贝先生说道,“这也是我认为今天必须最后对您说的,董贝夫人,——片刻钟以前,我注意到,夫人,您听我提到卡克先生的时候,神态有些异常。那一天,我当着这位我所极为信任的经理的面,向您指出,我不满意您接待我的客人的态度;当时您反对有他在场。今后您应当撤消这种反对,夫人,应当使您习惯于今后很可能发生的许多类似的场合,除非您采取补救措施(这掌握在您手中),今后不会再引起我不满。卡克先生,”董贝先生说道,他看到他刚才提到卡克先生时在她身上引起的变化情绪之后,十分重视用这个办法来征服他的高傲的妻子;他也许十分愿意从一个新的、他感到得意的方面来向那位先生显示他的权力:“卡克先生是我极为信任的人,董贝夫人;他也很可能得到您同样程度的信任。”他过了一会儿(在这中间,他在愈益增长的傲慢情绪中,进一步肯定了他的想法),继续说道,“我希望,董贝夫人,我可能永远也不会认为有必要委托卡克先生向您转告我的任何批评或规劝,可是因为和一位我给予了我所能给予的最高荣誉的夫人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经常发生争吵,将有损于我的地位和名誉,所以在我认为有必要时,我将毫不迟疑地利用他的服务。” “现在,”他想道,同时怀着道义上的尊严感站了起来,这时候他是一位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执拗、更听不进意见的人了,“她知道我和我的决心了。” 那只用力压着手镯的手,现在沉重地落在她的胸上,但是她仍用她那没有任何变化的脸色,平静地看着他,并用低沉的说道: “等一等!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必须跟您谈谈。” 为什么她在这之前没有对他说上几分钟呢?她内心发生了什么斗争,使她不能这样做呢?为什么在这之前,在她自己有力的约束下,她的脸像一尊塑像一样一动不动,既不是顺从也不是反抗,既不是喜爱也不是愤恨,既不是高傲也不是谦卑地看着他;除了锐利的注视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表情呢? “难道我过去什么时候引诱过您向我求婚吗?难道我过去什么时候曾使用过诡计来赢得您吗?难道过去您追求我的时候,我曾经比我们婚后更迎合您了吗?难道我过去对您和现在有什么两样吗?” “夫人,”董贝先生说道,“完全没有必要进行这种讨论。” “难道您过去以为我爱您吗?您过去是否知道我不爱您?老兄,难道您曾关心过我的心,您曾打算赢得这毫无价值的东西吗?难道在我们的交易中有过任何这种可怜的借口吗?是在您那一边有过还是在我这一边有过?” “这些问题,”董贝先生说道,“跟我的用意离得太远了,夫人。” 她走到他与门的中间,使他走不出去,又把她那威严的身子挺得笔直,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请您回答每一个问题。我看得出,在我提出这些问题之前,您已经回答了。您怎么能不这样做呢?您对这不幸的真情了解得跟我一样清楚。现在,请告诉我,如果我过去热诚地爱过您,那么,我除了像您刚才所要求的那样,把我的全部意志和我整个人都奉献给您之外,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呢?如果我过去的心是纯洁的、一尘不染的,您是它崇拜的偶像,那么您还能比刚才要求更多的东西吗,还能得到更多的东西吗?” “也许不能,夫人,”他冷淡地回答道。 “您知道我完全不是那样。您现在看到我看着您,您可以从我脸上的表情判断出我对您感情的热度。”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高傲的嘴唇没有一点颤动,乌黑的眼睛没有闪过一点亮光,眼光仍然像刚才一样专注。“您知道我的历史的大概情况。您说到了我的母亲。难道您以为您能贬低我,压服我,毁损我,强迫我屈服与顺从吗?” 董贝先生就像有人问他能不能筹集一万英镑时他会微笑的那样,微笑了一下。 “如果这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她轻轻地把手在眼前挥了挥,继续说道;她的眼睛仍然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地注视着,没有片刻畏缩过,“正像我知道的那样,这里有些不寻常的感情,”她把压在胸前的手举起来,又沉重地落回到胸前,“那么就请体谅:在我将要向您提出的请求中有某些不寻常的意义。是的,”她说道,好像是在迅速回答他脸上出现的某些表情,“我将要向您提出请求。” 董贝先生带着几分宽厚的表情把下巴低下一点,他的硬挺的领带因此就发出沙沙的、劈劈拍拍的声响;在这同时,他在近旁的沙发上坐下,听她提出的请求。 “我是这样一种性格的人,”他觉得他看到在她眼中闪耀着泪水;虽然没有一滴流下到脸颊上,她仍像刚才一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可是他却得意地想到,这泪水是他使她涌出来的,“这一点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我对成为我丈夫的任何人(特别是对您)说了的话,我是决心照办的;如果您现在能相信这一点,那么您也许会对我说的话重视一些。我们正在走向一个可能来临的结局,它不仅将影响到我们自己(这一点倒并不重要),而且还将影响到其他人。” 其他人!他知道这是指谁,于是深深地皱着眉头。 “我是为了其他人的缘故,也是为了您本人和我自己的缘故,对您说话的。我们结婚以来,您傲慢地对待我,我也以同样的态度回敬了您。您每天每个小时问我,并向我们周围的每一个人显示:您认为您跟我结婚使我得到了荣誉,提高了地位。我并不认为是这样,而且也把这一点显示了出来。您似乎并不了解或作出这样的打算(因为这是属于您的权力范围以内的事):我们每个人应当各走各的路;相反的,您希望我对您俯首听命,而这是您永远也得不到的。” 虽然她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可是当她换气的时候,这“永远”两个字是加强了语气、有力地说出来的。 “我对您没有任何亲切的感情;这您是知道的。如果我曾经怀有或者能够怀有这样的感情的话,那么您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我同样清楚地知道,您对我也没有任何这种亲切的感情。可是我们结合在一起了,而且我已经说过,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纽结,把其他人也拴进来了。我们两人迟早都将死去;我们两人都早已跟死去的人联系着,每个人都失去了一个小男孩。让我们相互宽容吧。” 董贝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想说:“唔!这就是所有您要说的话吗?” “世界上任何财富,”她继续说道;当她望着他的时候,她的脸色比先前更苍白一些,但由于她说得十分恳切,她的眼睛却比先前更有光泽,“也不能把我的这些话和其中的含意收买走。如果一旦把它们当作无聊的闲话丢弃不理的话,那么任何财富或权力也不能把它们取回来。我是正正经经说这些话,不是开玩笑;每一句话我都斟酌过;我答应要做的事,我将认真执行。如果您答应您在您那一方面容忍的话,那么我就答应我在我这一方面容忍。我们是最不幸福的一对;在我们这里,由于各种不同的原因,一切为婚姻赞美或辩护的感情都已根本不存在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相互间可能会产生一些友谊或能够相互适应;如果您也同样作出努力的话,那么我将设法努力,希望能达到这个目的;我期望我今后的岁月将比我青年或壮年时代过得美好一些和幸福一些。” 她自始至终是用低沉的、平静的声调说的,既没有升高,也没有降低;她曾经把手按在胸前,以便竭力保持冷静,把话说清楚;在停止说话的时候她把手放下,可是她那一直在注视着他的眼睛却并没有低垂下来。 “夫人,”董贝先生露出极为尊严的神情,说道,“我不能接受这异乎寻常的建议。” 她依旧看着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我的意见和愿望您已经知道了,”董贝先生站起来,说道,“我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跟您妥协或谈判,董贝夫人。我已向您陈述了我的最后要求,夫人;我只请求您十分认真地注意它。” 他看到,她的脸上恢复了过去的、但更为强烈的表情!他看到,她的眼睛低垂下去,像是要避开什么卑劣的、讨厌的东西似的!他看到,那高傲的前额又闪耀着亮光!他看到,轻蔑,气恼,愤慨和憎恶的表情又呈现在眼前;那苍白的、平静的、恳切的表情已像雾一般地消散了!他不能做别的,只能看着这一切,虽然是惊愕地看着。 “走,先生!”她不容违抗地用手指着门,说道,“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到此结束了。从今以后,没有什么能使我们比现在更互不相干的了。” “您可以相信,”董贝先生说道,“我将按照我的正确方针行事,不论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也不能阻止它。” 她转过身子,背对着他,没有答话,坐在镜子前面。 “夫人,我把希望寄托在您能更清楚地认识您的责任,能更正确地掌握您的感情,能更慎重地进行思考,”董贝先生说道。 她一句话也不回答。他从镜子中她脸上的表情中看到,她丝毫也不注意他,就好像他是没有被她看到的墙上的一只蜘蛛或地板上的一只甲虫,或者说得更正确一些,就好像他是当她刚才转过身子的时候,被她踩死的一只蜘蛛或甲虫,然后被她当作地面上的一个讨厌的死了的害虫给忘记了。 当他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到灯光明亮的、豪华的房间,处处陈列着的闪闪发亮的物品,穿着华丽服装、坐在镜子前面的伊迪丝的身形,以及伊迪丝的映照在镜子中的脸孔。然后,他走到那间他一直来在里面沉思的老房间里,心中带走了所有这些事物的鲜明的图景,同时产生了一种随意的、莫名其妙的想法(就像有时会在人们头脑中产生的那样):当他下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将会是什么样子? 至于说到其他情况,那么可以说,董贝先生十分沉默寡言,十分威严,十分自信他能达到他的目的;他一直保持着这种神态。 他不打算陪伴他的家属到布赖顿去。但一、两天以后,在她们就要离别的那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他很有礼貌地告诉克利奥佩特拉,他准备不久就到那里去。把克利奥佩特拉送到有益于健康的地方去,已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因为她确实是日益衰弱,眼看就要化为尘土了。 这位老太婆虽然没有受到疾病第二次致命的打击,但从第一次打击恢复过来的时候,她似乎是慢吞吞地朝着倒退的方向走着。她更消瘦了,皱纹更多了,她的愚钝更难以捉摸了,她的智力和记忆表现出更加奇怪的混乱。最后这个苦恼有好些症状,其中一个症状是,她逐渐养成一个习惯:把她两个女婿(一个活着的和一个死去的)的姓混淆起来,通常把董贝先生不是叫做“格兰贝”就是叫做“董杰”,或者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地混着叫。 但是她的衣着打扮却仍然是年轻的、十分年轻的。在动身的那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她就这样打扮得年纪轻轻的,头上戴了一顶特别订做的新帽,身上穿着一件刺锈的、镶上穗带的旅行长袍,就像是一个老婴孩一般。如今要给她戴上这顶过于宽大的帽子是不容易的;戴上以后,要让它在她那可怜的、颤颤巍巍的头的后脑壳上保持一个合适的位置也是不容易的。现在,帽子不仅由于老歪向一边,产生出一种奇异的外观,而且在吃早饭的整个过程中,侍女弗劳尔斯还必须在背后不断轻轻地拍着这顶王冠才行。 “那么,我最亲爱的格兰贝,”斯丘顿夫人说道,“您一定得毫(不含)糊地答(应)我,”她把有些词中的字缩减了,有些词则整个丢掉了:“很快就来(看我)。” “我刚才说过,夫人,”董贝先生大声地、吃力地回答道,“我一两天就来。” “(上帝)保佑您,董杰!” 这时前来向两位夫人送行的少校,用永生不死的人物那种置身事外的镇静态度,通过他那易患中风病的眼睛,凝视着斯丘顿夫人的脸孔,说道: “啊,我的天,您没有请老乔来哪!” “(讨)厌的混蛋,他是谁?”克利奥佩特拉口齿不清地说道。可是这时弗劳尔斯把帽子轻轻地拍了一下,似乎唤起了她的记忆,她就继续说道,“噢!你是说你自己哪,你这个淘气鬼!” “非常怪,先生,”少校向董贝先生低声说道,“情况不妙。她从来不把衣服穿严实;”少校自己的衣服一直扣到下巴为止。“夫人,乔-白说到乔的时候,还会指谁呢,还不就是指老乔-白格斯托克——约瑟夫——您的奴隶——乔吗?这里!这个人就在这里!这里就是白格斯托克的肺,夫人!”少校喊道,一边把胸脯响亮地敲打了一下。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格兰贝——非(常)奇怪,”克利奥佩特拉不高兴地说道,“少校——” “白格斯托克!乔-白!”少校看到她记不起他的名字,正在结巴,就大声喊道。 “唔,这不要紧,”克利奥佩特拉说道。“伊迪丝,我亲爱的,你知道,我从来记不住姓名,——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了!——非(常)奇怪,这么多人都想来看我。我又不是长期出门。我就要回来的。他们确实可以等待我回来!” 克利奥佩特拉说话的时候,向桌子周围的人们看了一遍,显得很不安。 “我不想有人来看我——确实不想有人来看我,”她说道,“稍稍休息一下——以及这一类事——才是我所需要的。在我没有摆脱这麻痹症之前,讨厌的畜牲们都别来挨(近)我。”然后,她可怕地恢复了她卖弄风情的习癖,想用扇子打一下少校,但却把董贝先生的杯子打翻了,这只杯子是放在完全相反的一边的。 然后她喊威瑟斯来,嘱咐他特别注意,她的房间要作一些无关紧要的改变,这件事必须在她回来之前办好,而且必须立即动手去做,因为很难说她多快就会回来,这是由于她有很多约会,还要去拜访各种人物。威瑟斯以应有的尊敬的态度听取了这些指示,并保证执行;但是当他从她身后退回一两步的时候,他仿佛不禁奇怪地看看少校,少校不禁奇怪地看看董贝先生,董贝先生不禁奇怪地看看克利奥佩特拉,克利奥佩特拉不禁点了一下头,结果帽子就滑下去把一只眼睛遮住了,她在使用刀和叉的时候还不禁把它们在盘子里打得卡嗒卡嗒地响,仿佛在玩响板1似的—— 1响板:是一种用硬木或象牙制成的乐器,形状像小食匙或介壳,跳舞时套在大指和中指上,合击时发出。 只有伊迪丝一个人一次也没有抬起眼睛来看桌旁的任何人,似乎也从来没有因为她母亲所说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感到惊愕。她听着她的没有条理的话,或者至少是当她母亲对她讲话的时候,她把头转向母亲那一边,必要时她轻声地回答一两个字;有时当她母亲讲得前言不搭后语的时候,她制止了她,或者用一个单音节把她的思想带回到离题的地方。这位母亲不管在别的方面多么变化无常,但她一直在观察着她的女儿,这一点却始终如一。她看着那张美丽的、像大理石一般平静和严肃的脸孔,有时露出畏惧而又赞赏的表情去看,有时吃吃地痴笑,荒谬地想在那张脸上引出微笑来;有时任性地流出眼泪,妒嫉地摇摇头,仿佛觉得那张脸没有理睬她似的;可是她一直感觉到伊迪丝有一股力量把她吸引住,这种感觉不像她的其他感觉,从来没有起伏变动过,而是一直支配着她。有时她把眼光从伊迪丝那里转向弗洛伦斯,然后又十分古怪地转回到伊迪丝;有时她设法看看别的地方,仿佛要避开女儿的脸似的;可是她似乎被迫地又把眼光转回到伊迪丝的脸上,虽然在她没有用眼光去寻找伊迪丝的时候,伊迪丝的脸从来也不会去寻找她,或投射出一道眼光来打扰她。 早饭结束之后,斯丘顿夫人装出要像少女般撒娇地支靠在少校的胳膊上,但实际上却由侍女弗劳尔斯在另一边费劲地搀扶着,童仆威瑟斯在后面支撑着,就这样把她护送到马车上;这辆四轮马车将把她、弗洛伦斯和伊迪丝拉到布赖顿去。 “难道约瑟夫完全被放逐了吗?”少校把青紫色的脸探进车门,问道,“他妈的,夫人,难道克利奥佩特拉这么狠心,竟不容许她忠实的安东尼-白格斯托克再来谒见她了吗?” “滚开!”克利奥佩特拉说道,“我不能容忍你!如果你很好,那么等我回来的时候再来看我。” “请告诉约瑟夫,他可以怀着希望活下去,夫人,”少校说道,“否则他将会悲观绝望而死去的。” 克利奥佩特拉打了个寒颤,往后仰靠。“伊迪丝,我亲爱的,”她说道,“请告诉他——” “告诉什么?” “这样可怕的字眼!”克利奥佩特拉说道,“他使用了这样可怕的字眼!” 伊迪丝向他做了个手势,让他走开,嘱咐马车出发,把讨厌的少校留给董贝先生。少校吹着口哨回到董贝先生身边。 “我告诉您,先生,”少校两手抄在背后,两腿叉得很开,说道,“我们的一位美丽的朋友已经陷于困境了。” “您是什么意思,少校?”董贝先生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董贝,”少校回答道,“您不久就将成为一位孤女婿了。” 董贝先生似乎很不喜欢对他本人采用这个谐谑的称呼,所以少校就发出了马般的咳嗽,作为庄重的表示,来结束他的话。 “他妈的,先生,”少校说道,“掩饰事实是没有用的。乔是个直肠直肚的人,先生。这是他的性格。如果您接受乔希跟您相处,那么他是个什么人,您就跟他怎么相处。您会发现,乔-白是一把非常生锈的、锉齿密密的老锉。董贝,”少校说,“您的岳母准备上路了,先生。” “我担心,”董贝先生以哲学家泰然自若的态度回答道,“斯丘顿夫人很虚弱。” “虚弱,董贝,”少校说道,“她已经垮掉了!” “不过,换换环境,”董贝先生继续说道,“再加上细心的护理,可能还是很有益的。” “别相信这,先生,”少校回答道,“他妈的,先生,她从来也不把衣服穿严实。如果一个人不多穿些衣服,”少校把他浅黄色的背心又扣上一个扣子,说道,“他就没有什么可以依靠了。不过有些人愿意死。他们想死。他妈的,他们愿意,他们很顽固。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董贝,这也许不能增添光彩,这也许不优雅精致,可是如果在人们的身上注入一点真正的、老的、英国的白格斯托克的鲜血,先生,那么这对改善世界上的人种是会大有好处的。” 少校提到的“真正的、老的、英国的”一类人,从来没有被下过确切的定义;他把自己列入这一类人当中,不论其他天赋的资质他是具备还是缺乏,但他的脸色倒是真正发青的。他通知了这个宝贵的信息之后,就带着他的龙虾眼和易患中风的脸,走进俱乐部,在那里整天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克利奥佩特拉有时焦躁不安,有时扬扬自得,有时醒着,有时睡去,但一直都是显得很年轻;她在当天夜间到达布赖顿,像往常一样被分拆得支离破碎,并被安置到床上睡觉。玫瑰色的帐子已被带到这里来,把它的红色的光照射到克利奥佩特拉的身上;忧郁的想象也许可以描绘出一个比侍女更加凶恶可怕的骷髅——他应当是个真正的骷髅,正守护在帐子旁边。 医学家们的高级会议上决定:她必须每天乘马车出去兜风;如果体力许可的话,她必须每天从马车里出来散散步,这一点是重要的。伊迪丝准备好去照料她——经常准备好去照料她;她的照料像以前一样勉强应付,她的美貌像以前一样沉着冷静。就只她们两人出去,因为母亲身体变坏了,有弗洛伦斯在场,伊迪丝觉得不自在;她吻了弗洛伦斯一下,对她说,她愿意一个人和她的母亲出去。 有一天,斯丘顿夫人处于犹豫不决、难以取悦和喜爱妒嫉的情绪中,这种情绪是她从第一次打击中恢复过来以后逐步发展起来的。她默默地坐在马车中,向伊迪丝注视了一些时候以后,把她的手拉过来,热烈地亲吻着。女儿没有把手递给她,也没有把手抽回来,只是单纯地顺从她,把手举起,放开,然后又掉下,它几乎仿佛是没有知觉似的。这时她开始啜泣,悲叹,并说她一直来是一位多么好的母亲,现在又是怎样被遗忘了!他们下了车以后,她在威瑟斯和手杖的共同支持下,一拐一拐地走着;伊迪丝在她身旁走着;马车在他们身后稍稍隔开一段距离、慢慢地跟随着;甚至在这时候她还继续不时任性地泣诉着。 这是个寒冷的、阴霾的、刮风的日子,他们来到英国东南部的丘陵草原。在他们和天空之间是一片荒瘠的旷野。母亲从单调的抱怨中得到一种发发牢骚的满足,仍旧不时低声地重复唠叨着;女儿高傲的身形在她身旁慢慢地移行;这时在她们前面黑色的山脊上,出现另外两个人影儿,正在向她们走来;从远处看去,她们是这么像她们自己身形的夸张的重复,因此伊迪丝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几乎就在她停住的时候,那两个人影儿也停住了;伊迪丝认为是她母亲的歪曲的影子的那一位用手指着她们,认真地跟另一位说着。那一位似乎想转回去,可是另一位却往前走(这另一位伊迪丝认为很像她自己,因此她产生了一种近乎恐惧的不寻常的感觉),于是她们两人就一起继续走过来。 伊迪丝的这些观察,大部分是在她向她们走过去的时候进行的,因为她刚才只停下来片刻的工夫。她走近以后,看到她们衣着可怜,是乡间的流浪者。年轻的女人拿着编织品以及其他这一类准备出卖的物品;那位年老的女人空着手,辛苦地步行着。 可是,不论在衣服、举止和美貌方面的差别有多大,伊迪丝还是不由得不把这位年轻的女人跟她自己比较。可能她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些她知道潜藏在她自己心灵中、但却还没有表露出来的痕迹;这位女人继续走过来,回答了她的眼光,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她,同时无疑呈现出某些她自己的神态与风度,并似乎正在想着她同样想着的内容;可是这时候伊迪丝却感觉到浑身发冷,仿佛白天昏暗起来了,风也更冷了。 现在她们走到跟前来了。那位老太婆停下脚步,伸出手,纠缠不休地向斯丘顿夫人乞讨。年轻的女人也停下脚步,她和伊迪丝互相看着眼睛。 “您还有什么要卖的?”伊迪丝问道。 “只有这个,”那位女人举出货物,但却没有看它们,说道,“我在好久以前就把自己卖掉了。” “夫人,别相信她,”老太婆向斯丘顿夫人哭丧着说道,“别相信她说的话。她喜欢那样说话。她是我的漂亮的、不孝顺的女儿。夫人,我为她做了各种事情,可是她却只知道责怪我。您看,夫人,她现在是怎样看她的老妈妈的。” 斯丘顿夫人用颤抖的手掏出钱袋,热心地在摸钱;那位老太婆贪婪地注视着它——她们由于性急和衰老,头几乎碰着了——;这时候,伊迪丝插嘴道: “我以前见到过您,”她对老太婆说道。 “不错,夫人,”她行了个屈膝礼。“在沃里克郡,早上,在树林子里。那时候,您什么也不想给我,可是那位先生,他给了我一点钱!啊,上帝保佑他,保佑他!”老婆子嘟嘟囔囔地说道,一边举起皮包骨头的手,对她女儿可怕地咧着嘴笑道。 “别想来阻止我,伊迪丝!”斯丘顿夫人看到她要提出异议,生气地说道,“你什么也不明白。我不会改变我的主意。 我相信这是一位极好的女人,是一位好妈妈。” “不错,夫人,不错,”老太婆伸出贪婪的手,喋喋不休地说道,“谢谢您,夫人。上帝保佑您,夫人。再给我六便士吧,漂亮的夫人,您自己也是一位好妈妈呀。” “而且,有时也受到很不孝顺的对待呢,我的好老婆子,我告诉您。”斯丘顿夫人抽泣着,说道,“好!我们握握手吧。您是个很好的老婆子,充满了——呀,该叫什么来着——以及所有这一类东西。您非常慈爱,等等,是不是?” “啊,是的,夫人!” “是的,我相信您一定是。那位气派高贵的人格兰贝也是这样。我应当跟您再握一次手。现在您知道,您可以走了;我希望,”她对那位女儿说道,“您将对您妈妈表示出更大的感激,表示出出自天性的——呀,该叫什么——以及其他的一切——我从来记不住这些名称——,因为您找不到比这好老婆子更好的妈妈了。走吧,伊迪丝!” 形容枯槁的克利奥佩特拉蹒跚地走开了;她哭泣着,同时又小心翼翼地擦着眼泪,唯恐擦掉了眼旁的胭脂。在这同时,那位老太婆瘸着腿从另一条道路走了,一边嘟囔着和数着钱。伊迪丝和那位年轻的女人没有再交谈过一句话,相互也没有打过一次手势,可是她们两人片刻也没有从对方脸上移开过眼光。她们这样面对面地站着,直到后来伊迪丝才仿佛从梦中醒过来似的,慢吞吞地往前走过去。 “您是一位俊俏的女人,”她的影子目送着她,喃喃自语道,“可是好看的外貌救不了我们。您又是一位高傲的女人,可是高傲也救不了我们。当我们再见的时候,我们应当相互了解了解才好!”—— 第41章 海浪里的新的声音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进行着。海浪嘶哑地重复着它那神秘的语言;沙子堆积在岸上;海鸟上上下下地飞翔;风和云沿着它们不留踪迹的线路行进;白色的胳膊在月光下向远方看不见的国家打着招呼1—— 1请参见第十二章中保罗与图茨的谈话。保罗说,他看见月光下小船的船帆像银色的胳膊,似乎招呼他到它那里去。 弗洛伦斯怀着亲切的、令人伤感的喜悦,又来到了这块她过去曾经那么悲哀地、又那么幸福地走过的老地方,并在这安静的地方想念着他;他和她曾经好多次、好多次在这里一起交谈,海浪则在他的卧床旁涌上来。现在,当她沉思地坐在这里的时候,她在大海的低沉的哗哗声中又听到了他的小故事正在被重新叙述着,他的每一句话正在被重复地讲着;她觉得,从那时以来,在那座孤独的房屋和后来变成富丽堂皇的公馆中,她所有的生活、希望和悲哀,都反映在这首奇妙的歌曲中。 性格温和的图茨先生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漫步走着,同时愁闷地向他所热爱的人儿望着;他跟随弗洛伦斯来到这里,但却由于慎重的考虑,不能在这样的时候去打扰她。他听到海浪升高、降落,永恒地唱着赞颂弗洛伦斯的小曲,但在它们有时暂停的时候,他也听到它们唱着小保罗的安魂曲。是的,可怜的图茨先生,他也模糊地听明白海浪正在叙述那段他认为他比较聪明、头脑不糊涂的时光;当他担心他现在已变得迟钝、愚笨,除了供人取笑外,毫无其他用处的时候,他眼中涌出了泪水;海浪安慰地提醒他:由于那位全国家禽中英勇善斗的首领不在这里,而正在与拉基-博伊进行伟大的竞赛而从事训练(由图茨负担费用),因此图茨先生现在已摆脱了对斗鸡所负的责任;这一点使图茨先生感到高兴,可是涌出的泪水却使他的高兴减弱了。 然而当海浪向他低声诉说着充满柔情的思想的时候,图茨先生又把勇气鼓起来了;他慢慢地、慢慢地向弗洛伦斯身边走过去,在途中犹豫不决地停下很多次。当他走到她的身旁时,图茨先生结结巴巴,脸孔涨得通红,假装出惊异的样子,说,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惊奇过;其实,从伦敦开始,他就每一英寸都在紧紧跟随着她乘坐的马车;甚至车轮扬起的灰尘使他喘不过气来,他还感到十分高兴。 “您把戴奥吉尼斯也带来了,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道;当那小手愉快地、坦诚地向他伸过来、接触到他时,他感到全身一阵阵震颤。 毫无疑问,戴奥吉尼斯是在这里;毫无疑问,图茨先生有理由注意到他,因为他向着图茨先生的腿直冲过来,像蒙塔吉斯的狗1一样,在向他奋不顾身地扑过去的时候,在地上翻滚着,但是他被他的女主人制止了—— 1蒙塔吉斯的狗(averydogofmontargis):根据法国传说,十四世纪时,一位名叫奥伯里-德-蒙塔吉斯的骑士和他的狗在森林中漫游时,被理查德-德-马克打死。除了这条狗外,其他任何人也没有见到过这位凶手。从那时起,这条狗一见到这个凶手,就愤怒地吠叫;由于顽强追逐的结果,罪犯终于被破获。根据国王的命令,狗与马克进行决斗,结果凶手死去。 “伏下,戴,伏下!难道你忘记了,最初是谁使我们成为朋友的,戴?真丢脸!” 啊,戴真幸福啊,他可以把他的腮帮子亲热地贴着她的手,然后跑开,又跑回来,然后围绕着她跑,一边吠叫着,并向任何路过的人冲过去,显示他的忠诚。图茨先生也真想能头向前地向任何路过的人冲过去。一位军人走过去了,图茨先生真想拼命地向他追扑过去。 “戴奥吉尼斯现在呼吸到他家乡的空气了,是不是,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道。 弗洛伦斯微笑着,表示同意。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道,“请原谅,如果您愿意散步到布林伯学校去的话,那么我——我现在到那里去。” 弗洛伦斯没有说话,挽着图茨先生的手,两人一起上了路,戴奥吉尼斯在前面跑着。图茨先生两只腿颤抖着;虽然他穿得漂漂亮亮的,可是他仍觉得服装不合适,并在伯吉斯公司精心缝制的产品中看到了皱痕;他很后悔不曾穿上他那双最亮的靴子。 布林伯博士的房屋外面仍像过去一样保持着学校的、研究学问的气派,上面还是那个窗子:她过去经常向那里寻找那张苍白的脸孔,那张苍白的脸孔看到她的时候就在那里露出喜色;当她走过的时候,那只消瘦的小手就在那里向他挥送着飞吻。门还是由那位弱视的年轻人开的;他看到图茨先生的时候,咧着嘴傻乎乎地笑着,这是他智力低下的表现。他们被领到博士的书房中;盲诗人荷马和米涅瓦像过去一样,在前厅大钟沉着冷静的滴嗒声中,在那里接见了他们;地球仪仍竖立在先前的位置上,仿佛整个世界也是静止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遵从普遍规律的作用而消亡;本来按照这一规律,当地球转动的时候,一切东西都是要化为尘土的。 布林伯博士跨着有学问的两腿,在书房里;布林伯夫人戴着天蓝色的帽子,也在这里;还有科妮莉亚也在这里,她梳着沙色的短小的卷发,戴着明亮的眼镜,仍像主管墓地的教堂司事一样,在语言的坟墓中工作着。那张他曾经让这个学校的“新孩子”可怜而陌生地坐着的桌子也仍旧摆在这里;那些原先的孩子们,遵循与过去同样的方针,在与过去同样的房间里,过着与过去同样的生活,他们轻微的正从远处传进书房里来。 “图茨,”布林伯博士说,“我很高兴看到您,图茨。” 图茨先生吃吃地笑了一下,作为回答。 “而且有这样好的伴侣,图茨:”布林伯博士说道。 图茨先生脸孔涨得通红,解释说,他是在无意间遇见了董贝小姐;董贝小姐像他本人一样,也想来看看老地方,所以他们就一起来了。 “当然,您一定会高兴在我们这些年轻的朋友中间走走的,董贝小姐,”布林伯博士说道,“他们都是您过去的同学,图茨。亲爱的,”布林伯博士转向科妮莉亚说道,“我想,从图茨先生离开我们以后,在我们这个小小的门廊里,我们没有再招收新的学生了吧?” “只招收了比瑟斯通一个人。”科妮莉亚回答道。 “对了,一点不错,”博士说道,“对图茨先生来说,比瑟斯通是个新人。” 对弗洛伦斯来说,比瑟斯通几乎也是个新人,因为比瑟斯通不再是皮普钦太太寄宿学校里的比瑟斯通少爷了;他现在在教室里炫示着他的硬领和领饰,还戴了一块手表。但是比瑟斯通是在某个不吉祥的孟加拉星辰照耀下出生的,全身沾满了墨迹;他的词典由于经常翻查,浮肿得不想合上,而且困倦地打着呵欠,仿佛确实容忍不了这样经常的烦扰了。它的主人比瑟斯通在布林伯博士的高压下也同样打着呵欠;不过在比瑟斯通的呵欠中有着怨恨和怒气;人们听他说过,他希望能在印度把“老布林伯”逮住;老布林伯将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被比瑟斯通的几个小工拖到这个国家的边远地区,交给谋杀教团1的团员们;他可以这样告诉他—— 1谋杀教团:印度旧时,因崇拜破坏女神,以杀人抢劫为业的宗教组织。 布里格斯依旧在知识磨坊中推着磨;托泽也是这样;约翰逊也是这样;所有其他的人也都是这样;年纪大一些的学生们所从事的,主要是通过勤奋的努力,把他们在年纪较小的时候所学到的一切东西给忘记掉。所有的人都跟过去一样彬彬有礼,脸色跟过去一样苍白;在他们中间,文学士菲德先生,手瘦得皮包骨头,头上密生着硬发,依旧像过去一样用功,这时候他刚刚正在教赫罗多德1的著作,由他这个人为手摇风琴演奏的其他曲谱放在他后面的一个搁架上。 解放了的图茨前来访问,这件事甚至在那些态度沉着的年轻先生们中间也引起了巨大的哄动。他们敬仰地看着他,就像他是渡过卢比孔河,发誓永不回来的一位英雄一样2。大家在背地里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他的服装剪裁的式样和珠宝饰物的时新款式;可是爱发脾气的比瑟斯通(他不是图茨先生时期的人)却在较小的孩子面前装出看不起图茨先生的样子,说,他见识得更多,他真愿意在孟加拉见到图茨先生;他母亲在孟加拉有一块纯绿宝石,是属于他的,那是从印度王侯宝座脚底中取出来的;哎呀,那才了不起呢!看到了弗洛伦斯,这些年轻人在感情上也引起了极大的波动,每一位年轻的先生都立刻爱上了她,又是只有上面提到的爱发脾气的比瑟斯通一人例外;他出于反抗心,拒绝这样做。大家对图茨先生产生了恶意的妒嫉。布里格斯认为,图茨先生毕竟年纪还不算很老;可是这个贬损性的暗讽立即被图茨先生挡架住,使它不起作用;他大声对文学士菲德先生说,“您好,菲德!”,并邀请他今天在贝德福德旅馆去跟他一起吃晚饭;由于他成功地采取了这巧妙的一招,如果他愿意的话,那么他很可以自称为久经世事磨练的老手,没有人会提出异议的—— 1赫罗多德(herodutus)(公元前484?——425年):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历史学家,有历史之父之称。 2卢比孔(rubicon)河,是意大利中部的一条河流。古罗马将军凯撒(juliuscae-sar,公元前100——40年)如要渡过此河,必和掌握罗马政府大权的庞培(pompeythegreat,公元前106-48年,罗马将军)一战,因此渡过卢比孔河是指采取断然手段,下了重大决心的行动。凯撒就是在说着“骰子已经掷下了”之后,前去渡过这条河的。 好多的握手,好多的鞠躬,每位年轻的先生都极想消除弗洛伦斯小姐对图茨先生的宠爱;接着,图茨先生对他旧日的课桌吃吃地笑了一声,作为问候;然后弗洛伦斯与他,并和布林伯夫人与科妮莉亚一起离开了;当布林伯博士最后走出来,并把门关上的时候,他们听到他说道,“各位先生,现在我们将重新开始我们的学习。”因为博士听到大海所说的,或者他这一辈子听到它所说的,就是这一句话,没有别的话了。 然后,弗洛伦斯悄悄地走开,跟布林伯夫人和科妮莉亚一起上楼到过去那间寝室里;图茨先生感到不需要他或其他人到那里去,就站在书房门口跟博士谈话,或者更确切地说,听博士对他说话;他感到奇怪,他过去怎么曾把这个书房看成是一座伟大的神殿,并把博士看成是一位令人敬畏的人;他那圆圆的、向里弯曲的腿就像是教堂里的钢琴一般。弗洛伦斯不久从楼上下来,告别了;图茨先生告别了;戴奥吉尼斯这段时间一直在无情地想咬那位弱视的年轻人,这时冲向门口,高兴地、挑衅地吠叫着,并沿着断崖飞跑下去;而这时候梅莉亚和博士的另一位女仆则从楼上的一个窗口往外望,对着“那里那位图茨”大笑着,同时谈到董贝小姐,说,“不过说真的,她不是很像她弟弟吗,只是更漂亮一些!” 当弗洛伦斯下楼来的时候,图茨先生看到她脸上挂着眼泪,感到非常焦虑不安,起初他担心他建议进行这次访问是不是错了。可是他不久就放下心,因为当他们沿着海滨向前走去的时候,她说她很高兴又到这里来,而且很高兴地谈着这次访问。当他们在海浪的和她那可爱的的伴随下,走近董贝先生的房屋,图茨先生必须离开她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成了她的奴隶,一星半点自由的意志也没剩下了;当她告别时向他伸出手来时,他怎么也放不开它。 “董贝小姐,请原谅,”图茨先生悲伤而慌乱地说道,“不过如果您肯允许我——” 弗洛伦斯的微笑的、天真无邪的神色使他立刻完全停住,讲不下去了。 “如果您肯允许我——如果您不认为这是放肆的话,董贝小姐,如果我能——在没有得到任何鼓励下,如果我能希望,您知道,”图茨先生说道。 弗洛伦斯诧异地看着他。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觉得他现在已经欲罢不能,只有鼓着勇气说下去了,“说实话,我爱慕您到了这样的地步,我真不知道没有您我自己一个人该怎么办。我是个最可怜最不幸的人。如果我们现在不是站在广场的角落里的话,那么我就一定跪下去,哀求您,恳请您,在没有得到您的任何鼓励下,仅仅给我一个希望:我可以——可以认为这是可能的,就是您——” “啊,请您别这样!”弗洛伦斯感到相当惊慌和苦恼,喊道,“啊,请您别这样,图茨先生!请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 就把这作为您对我的好意和恩惠吧,请别说了。” 图茨先生张着嘴巴,羞愧得不得了。 “您一直来对我很好,”弗洛伦斯说道,“我十分感谢您,我有充分的理由喜欢您做我的一个好朋友,我的确是很喜欢您;”这时那张天真的脸向他浮现出世界上最愉快、最真诚的微笑,“我相信,您只不过是想对我说一声再见罢了。” “当然,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道,“我——我——这正是我想要说的。这无关紧要。” “再见!”弗洛伦斯喊道。 “再见,董贝小姐!”图茨先生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希望您别去想这件事。它是——它是无关紧要的,谢谢您。它是世界上最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可怜的图茨先生怀着绝望的心情回到旅馆里,把自己锁在卧室中,猛倒在床上,长久地躺在那里,仿佛这毕竟不是一件无关紧要,而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可是文学士菲德先生来吃晚饭了,这对图茨先生倒是一件好事,要不然,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起床呢。图茨先生不得不起来会见他,并热情地款待他。 热情好客这个社会美德(不用提酒和丰盛的菜肴了)打开了图茨先生的心境,给了他温暖,使他开始交谈起来。他没有把广场角落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文学士菲德先生,但是当菲德先生问他“这事什么时候完成”时,图茨先生回答道,“有些话题——”,这就立即使菲德先生不能再追问下去。图茨先生还说,他不知道布林伯有什么权利注意到他是在董贝小姐陪伴下同去的;如果他认为布林伯这样说是有意冒失无礼的话,那么他就会老实不客气地指责他,不管他是不是博士;不过他想那只不过是布林伯不明真情罢了;菲德先生说,他对这点毫不怀疑。 不过,菲德先生是一位知心朋友,可以无所不谈,这个话题也不除外。图茨先生只要求神秘地、带着感情地谈。喝了几杯酒之后,他建议为董贝小姐的健康干杯,说道,“菲德,您根本想不到我是怀着一种什么感情建议为她祝酒的。”菲德先生回答道,“不,不,我想得到,我亲爱的图茨,这种感情大大地提高了您的荣誉呵,我的老同学。”这时候,菲德先生被友谊所激动,跟图茨先生握着手,说,如果图茨什么时候需要一个兄弟的话,那么他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的。菲德先生还说,如果他可以劝告的话,那么他将建议图茨先生学习弹奏吉他,至少学习吹笛子,因为当您向女人献殷勤的时候,她们是喜爱音乐的,他本人就领会过音乐有这样的优点。 谈到这点,文学士菲德先生承认,他已看中了科妮莉亚-布林伯。他告诉图茨先生,他并不反对眼镜,如果博士肯慷慨解囊,并辞去他的职务的话,那么他们的生活就有保障了;在他看来,一个人由于工作挣得了一笔可观的财产之后,他就应当辞去他的职务;而科妮莉亚是一位任何人都会引以自豪的助手。图茨先生的回答是对董贝小姐满口不绝地称赞,还暗示说,他有时真想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菲德先生有力地强调说,这将是轻率鲁莽的尝试,为了使图茨先生安于生活,他还让他看看戴着眼镜和有其他特征的科妮莉亚的肖像。 这两位性情文静的人就这样度过了这个晚上;当夜接着来临的时候,图茨先生陪送菲德先生回家,并在布林伯博士的门口跟他分别。可是菲德先生只是走上台阶;当图茨先生离开以后,他又走下来,一个人在海滨散步,并默想着他的前程。菲德先生在溜达的时候,清楚地听到海浪在告诉他,布林伯博士将辞去他的工作;当他望着那房屋的外表,想着博士将首先重新油漆这房屋,并彻底修理它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温柔的、浪漫的乐趣。 图茨先生也在收藏着他的宝石的盒子外面踱来踱去;在悲惨的心情下,他注视着一个发出亮光的窗子——警察对这并不是没有引起怀疑的——,他毫无疑问,那是弗洛伦斯的窗子。但实际上却并不是,因为那是斯丘顿夫人的房间;当弗洛伦斯睡在另一个房间里,在旧日的环境中,做着甜密的梦,旧日的一些联想又在心头复活的时候,一位老女人在冷酷的现实中,在这同一个剧场上,代替那个有病的孩子,又一次(然而是多么不同地!)恢复了与疾病和死亡的联系;她在这里伸开四肢,醒着,抱怨着。她面貌丑陋,形容枯槁,躺在她的得不到安息的床上;在她身旁,坐着伊迪丝,她那毫无热情的美貌令人恐怖——因为在病人的眼睛中,它具有令人恐怖的东西。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间,海浪在对她们说些什么话呢? “伊迪丝,这只举起来要打我的胳膊是谁的?你看见了吗?” “那里什么也没有,妈妈,那只不过是你的幻觉罢了。” “只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什么都是我的幻觉。看!难道你竟看不见吗?” “真的,妈妈,那里什么也没有。如果那里当真有这样的东西的话,那么我还能这么木然不动地坐着吗?” “木然不动?”她惊骇地看着她,“现在它消失了——不过你为什么能这么木然不动呢?那不是我的幻觉,伊迪丝。我看到你坐在我身旁,身上就发冷。” “我感到遗憾,妈妈。” “遗憾!你似乎老是在感到遗憾。可是并不是为了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哭了起来,并把得不到休息的头在枕头上翻过来转过去,同时唠唠叨叨地说没有人理睬她,又说她曾经是个多么好的母亲;她们遇见的那位好老婆子也是一位多么好的母亲;这些母亲的女儿们又是怎样冷酷地报答她们。在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的时候,她突然中途停下来,看着她的女儿,高声喊道,她的神志糊涂了,并把脸埋藏在床上。 伊迪丝怜悯地弯下身子,对她说话。有病的老太婆抓住她的脖子,露出恐怖的神情,说道: “伊迪丝!我们很快就要回家了;很快就要回去了。你相信我还会回家吗?” “会的,妈妈,会的。” “他说了些什么话——他叫什么名字,我总是记不住名字——少校——当我们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他说了那个可怕的字眼——难道不是吗,伊迪丝!”她尖声喊叫了一声,并瞪了一下眼睛,“难道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一夜又一夜,灯光在窗子里亮着;老太婆躺在床上,伊迪丝坐在她身旁;不平静的海浪整夜在向她们两人呼喊着。一夜又一夜,海浪嘶哑地重复着它那神秘的语言,沙子堆积在岸上;海鸟上上下下地飞翔;风和云沿着它们不留踪迹的线路行进;白色的胳膊在月光下向远方看不见的国家打着招呼。 有病的老太婆仍旧望着角落里;在那个角落里有一只石胳膊——她说,这是什么坟墓上的一个雕像的胳膊——正举起来要打她。最后这个石胳膊放下了,于是默默无声的老太婆躺在床上,身子蜷缩着,皮肤发皱,半个人已经死去了。 就是这位老太婆,涂脂抹粉,贴着美人斑,听凭太阳去嘲笑,一天又一天被慢慢地通过人群拉出去;这时她用眼睛寻找着那位曾经是多么好的母亲的好老婆子;当她在人群中找不到她的时候,她就撇着嘴。就是这位老太婆经常坐在车子里被一直送到海边,在那里停下来;可是不论什么风吹她,也不能使她振作起精神来;海洋发出的哗哗声中,没有一句安慰她的话。她躺着,听着它,但是它的语言对她是凶险的、不祥的,在她的脸上呈现出恐惧;当她的眼睛往浩瀚的汪洋望过去的时候,她所看到的只不过是天地之间茫茫一片荒凉而已。 她很少看到弗洛伦斯;当她看到的时候,她就对她生气,并皱着眉头。伊迪丝经常在她身旁,不让弗洛伦斯跟她们在一起;而弗洛伦斯夜间在床上一想到这样的死亡就浑身颤抖;她还时常醒来,听着,心想它已来临了。除了伊迪丝外;没有别的人照料老太婆。很少人看到她,这倒是好的。只有她的女儿一个人在床边看守着她。 在已经笼罩着阴影的脸上又加上一层阴影,在已经瘦削的脸形上又多了一重瘦削,她眼前的帷幕已转变成一块遮挡暗淡世界的厚厚的棺衣。在被单上摸来摸去的两只手软弱无力地合到一块,并向女儿那里移动;一个不像她的、也不像任何凡人所说的说道,“因为是我把你养大的!” 伊迪丝没有流泪,跪下去,使她的更挨近那个深埋到枕头里的头,回答道: “妈妈,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点头回答。 “你能记得我结婚前的那一夜吗?” 那个头一动不动,但从她脸上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记得。 “那时候我对你说,我原谅你参与我的婚事,并祈求上帝宽恕我自己的参与。那时候我对你说,我们之间过去的事情已告一结束。我现在又重新这样说。吻我吧,妈妈。” 伊迪丝接触到那苍白的嘴唇,在片刻间一切都寂静无声。片刻之后,她的母亲带着她那少女般的笑声和克利奥佩特拉的骨头架子,在床上稍稍欠起身来。 把玫瑰色的帐子拉合上吧。除了风和云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飞逝。把玫瑰色的帐子紧紧地拉合上吧! 这件事的消息已派人送到城里董贝先生那里;董贝先生拜访了菲尼克斯表哥(他还下不了决心去巴登-巴登);菲尼克斯表哥也刚接到消息。像菲尼克斯表哥这样性格温厚的人是参加婚礼或葬礼的最合适的人物;考虑到他在家中的地位,应当跟他商量商量,这是很恰当的。 “董贝,”菲尼克斯表哥说道,“说实话,在这样悲伤的时刻看到您,我非常激动。我可怜的妈妈!她过去是一位非常活泼的妇女。” 董贝先生回答道,“的确是这样。” “而且,您知道,她外貌修整得实在年轻;”菲尼克斯表哥说道,“说真的,在您结婚的那一天,我曾以为她还能再活二十岁呢。事实上,我当时就跟布鲁克斯商行的一个人这样说过——他叫小比利-乔珀,有一只眼睛戴单眼镜的,毫无疑问,您认识他吧?” 董贝先生给了否定的回答。“关于葬礼,您是不是有什么建议——” “啊,我的天!”菲尼克斯表哥说道,一边敲敲下巴,他从袖口中露出的手刚好能这样做,“我实在不知道!在我的土地上的公园里有一座陵庙,不过我担心,它需要好好修理一下,事实上,它现在的情况是很糟糕的。要不是手头不宽裕的话,我应当把它修整得好好的;不过我相信人们还常到那里去,在铁栏杆里举行野餐。” 董贝先生明白,那里不适宜。 “在那个村子里有一个少见的好教堂,”菲尼克斯表哥沉思地说道,“这是英格兰——诺尔曼风格的纯正的样本,简-芬奇伯里夫人——她是穿紧身褡的——还给它描绘过一幅精采的图画,不过据我了解,他们粉刷时把教堂糟蹋了,而且路途遥远。” “也许就在布赖顿举行,怎么样?”董贝先生建议道。 “以我的荣誉发誓,董贝,我认为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菲尼克斯表哥说道。“就在当地,而且那是个使人赏心悦目的地方。” “定在什么日子合适呢?”董贝先生探问道。 “任何日子,只要是您认为最合适的,我都保证同意。”菲尼克斯表哥说道,“跟随我的姑妈到达那个——边境,事实上,也就是到达坟墓,我将感到极大的愉快(当然,是忧郁的愉快),”菲尼克斯表哥说道,其他的话他说不出来了。 “您能在星期一离开城里吗?”董贝先生问道。 “星期一对我完全合适,”菲尼克斯表哥回答道。因此董贝先生就约定在那天来把他送去,然后就立刻告辞了;菲尼克斯表哥把他送到楼梯口,分别时说道,“我实在非常抱歉,董贝,这件事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董贝先生回答道,“一点也不!” 在约定的那一天,菲尼克斯表哥和董贝先生会了面,然后前去布赖顿;他们两人代表对亡故的夫人表示哀悼的所有其他的人们,护送她的遗体到安息的地点。菲尼克斯表哥坐在灵柩车中,沿途认出无数熟人,可是他遵守礼节,没有和他们谈话,仅仅当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时候,他大声喊出他们的名字,让董贝先生知道;如:“汤姆-约翰逊。他有一条软木做的腿,是怀特公司给做的。怎么,汤米,您在这里呀?弗利,他骑一匹纯种的母马。这是斯莫德尔的姑娘们”,等等。在举行葬礼时,菲尼克斯表哥情绪低落;他说,在这种场合,一个人不由得会想到,他的身体事实上已逐渐衰弱了;当仪式结束时,他的眼睛确实是泪汪汪的。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精神;斯丘顿夫人的其他亲友们也跟他一样;其中少校在俱乐部里反复地讲,她从来不把衣服穿严实;那位光裸着后背、打扮得十分年轻、费很大劲才能撑开眼皮的夫人则轻轻地头叫了一声,说,她一定非常衰老了;她是得了各种最可怕的病死去的;您应该别提起它了。 就这样,伊迪丝的母亲躺在那里,不再被她亲爱的朋友们提起,他们听不见海浪嘶哑地重复着它那神秘的语言,看不见沙子堆积在岸上,看不见白色的胳膊在月光下向远方看不见的国家打着招呼。可是在这未知的海洋的边缘,一切都像往常一样进行着;伊迪丝独自站在那里,听着海浪的;潮湿的海藻漂打到她的脚边,而且也撒布在她的生活道路上—— 第42章 机密的谈话与不幸的事故 磨工罗布不再穿卡特尔船长给他的黑色丧服,也不再戴那防水帽,而是穿上一套结实的、棕色的制服了;虽然这套制服在他身上表面上装出很朴实、很端庄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显出一副沾沾自喜、逞能自信的神态,这正是任何裁缝都愿意把衣服做成这种气派的;就这样,磨工罗布完全改变了他的外观;他在心里也完全把船长和海军军官候补生抛开,只不过在闲暇的时候才花上几分钟向这些难以分开的、尊贵的朋友们夸耀一下自己的升迁,并在那黄铜乐器——他的良心——发出的赞扬的音乐的伴奏下,回忆起他是怎样得意扬扬地摆脱了他们的;他现在为他的恩人卡克先生服务。他住在卡克先生家里,侍候着他本人,因此一直怀着恐惧的心情,哆哆嗦嗦地把他那圆圆的眼睛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卡克先生那雪白的牙齿,而且觉得,他应当把眼睛睁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大才是。 即使他是在一位大巫士手下服务,牙齿又是这巫士最强有力的魔力的话,那么他也不能比对着卡克先生这些牙齿,全身上下颤抖得更厉害的了。这孩子在他恩人身上感觉到一种力量和权威,它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迫使他绝对地驯服与顺从。甚至当他的恩人不在的时候,他也并不认为他想到他时就安全无恙,因为他唯恐他的恩人又会像他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早上一样,立即就抓住他的喉咙;他唯恐又会看到,他恩人的每一颗牙齿都来揭发他,并谴责他心中的每一个念头。跟他恩人面对面在一起的时候,罗布毫不怀疑:卡克先生看透他的秘密的思想;或者更确切地说,如果卡克先生想要这样做的话,那么他只要稍稍运用一下他的意志,他就能看透它们;罗布完全相信这一点,就像他相信他在看卡克先生的时候,卡克先生一定在看他一样。卡克先生凌驾于他的力量是这样包罗一切,是这样牢牢地把他置于他的控制之下,因此他根本连想也不敢去想,而只是在整个心里不断地愈益强烈地感觉到,他的恩人对他具有不可抗拒的权威,并有能力对他做任何事情,因此他就站着讨取他的欢心,并设法抢先去执行他的命令,至于其他一切思想活动则完全停止了。 也许罗布没有问过他自己——在他当时的心情下,提出这样的问题将会是一件非常轻率的行为——:他在各个方面都这样完全屈服于这种影响,是不是因为他在心中曾浮现过这样的猜疑:他的恩人是奸诈权术的大师,而他自己在磨工学校中在这方面也曾经是一名可怜的学生。不过罗布不仅怕他,而且也的的确确钦佩他。也许卡克先生更了解他力量的源泉,并万无一失地运用它。 罗布在辞退了船长那里的职务的当天晚上,卖掉了鸽子,在匆匆忙忙之中甚至做了一笔不利的交易之后,就直接来到卡克先生的家里,兴奋地出现在他的新主人的面前;他满脸通红,似乎指望得到称赞似的。 “怎么,淘气鬼!”卡克先生向他的包袱看了一眼,说道,“你已经辞退了你的工作,上我这里来了?” “嗯,对不起,先生,”罗布结结巴巴地说道,“您知道,上次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您曾说过——” “我曾说过,”卡克先生回答道,“我曾说过什么啦?” “对不起,先生,您什么也没有说过,先生,”罗布回答道;卡克先生问话的语气已对他发出了警告;他感到张皇失措。 他的恩人露出宽阔的牙床,看着他,又用食指点了点,说道: “我看你今后没有好下场,我的流浪汉朋友。灾祸等待着你。” “啊,请别这样说,先生!”罗布喊道,他身子下面的两只腿颤抖着。“说实在的,先生,我只想为您工作;先生;只想侍候您,先生;只想忠实地完成您吩咐我的一切事情,先生。” “如果你想跟我打交道,”他的恩人回答道,“你最好是忠实地完成我吩咐你的一切事情。” “是的,这我明白,先生,”顺从的罗布辩护道,“这我相信,先生。如果您肯开个恩,考验考验我的话,先生!而且,如果您什么时候发现我做任何违反您的意愿的事情的话,先生,那么我可以让您杀死我。” “你这狗!”卡克先生背靠在椅子上,向他从容地微笑着,说道,“如果你想要欺骗我的话,那么我就会让你够难受的; 跟那比起来,杀死你根本算不了什么!” “是的,先生,”丧魂落魄的磨工回答道,“我相信,您会残酷可怕地惩治我,先生。哪怕有人用金基尼来收买我,我也不想欺骗您,先生。” 磨工本想得到称赞的指望完全落了空,他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恩人,并徒劳无益地想不去看他;那惴惴不安的神情就像一条狗在类似情况下时常表现出来的那样。 “这么说,你已经辞退了你原先的工作,到这里来请求我允许你在我手下服务,是不是?”卡克先生问道。 “是的,如果您愿意的话,先生,”罗布回答道;他实际上是遵照他的恩人的指令到这里来的,可是现在他甚至不敢稍稍暗示一下这个事实来为自己辩护。 “好吧!”卡克先生说道,“你了解我吧,孩子?” “对不起,先生,是的,先生,”罗布回答道,一边笨手笨脚地摸弄着帽子,同时仍旧被卡克先生的眼光束缚住;虽然他想从这束缚中解脱出来,但总是徒劳无效。 卡克先生点点头。“那么就多加小心吧!” 罗布连连鞠躬,表示他对这警告有着深刻的理解,同时一边鞠躬,一边向门口退去;当他眼看就要退出门外,正感到极大欣慰的时候,他的恩人把他喊住了。 “喂!”他喊道,粗暴地叫他回来。“你过去经常——把门关上!” 罗布立即遵命,仿佛他的生命就取决于他是否敏捷似的。 “你过去经常躲在屋檐下面。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是说偷听吧,先生?”罗布困惑地思索了一下,大胆猜测道。 他的恩人点点头。“以及偷看,等等。” “我决不会在这里做这些事情,先生,”罗布回答道,“说实话,我以我的荣誉发誓,我决不会这样做,先生;不论向我许什么愿,我宁肯死去,也不愿这样做。除非您对我下达命令,否则即使把全世界的珍宝献给我,要我去做这种事情,我也决不动心。” “你最好别做。你过去还经常泄露秘密,搬弄是非,”他的恩人十分冷淡地说道。“在这里可不行,你得知道这一点,要不然,你就是个不可救药的无赖了,”他又微笑着,而且又用食指向他点了点,向他发出警告。 磨工惊恐得直喘粗气。他本想要表白他过去那样做的用意是纯洁的,但在毫无抵抗、俯首听命的情绪中,他只能瞪眼看着那位微笑着的先生。那位微笑着的先生似乎对他的顺从十分满意,因为他默默地把他打量了一会儿之后,命令他下楼去,并让他了解,他已被留下雇用了。 罗布就是这样被卡克先生雇用的。他对那位先生诚惶诚恐的忠诚,随着他的服务时间,每分钟都在加强和增进(如果这是可能的话)。 罗布服务了几个月之后,有一天早上,他给董贝先生打开了花园的门;董贝先生是按照约定来跟他的主人一起吃早饭的。就在这时候,他的主人来了,急忙走向前去迎接这位重要的客人,并露出全部牙齿表示欢迎。 “我从没料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卡克先生帮助他从马上下来的时候,说道,“这是我的日程表中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对于像您这样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场合是十分特殊的,因为您可以做任何事情;可是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您在这里有一个很雅致的地方呢,卡克,”董贝先生态度谦和地在草坪上停下脚步,向四周看看。 “承蒙您夸奖了,”卡克先生回答道,“谢谢您。” “真的,”董贝先生以他居高临下的恩主的态度说道,“任何人都会这样说。就实际情况来说,这是个很宽敞、设计安排得很好的地方——十分优雅。” “就实际情况来说,”卡克先生露出自我贬损的神态,回答道,“它确实还够不上那样的评价。唔,我们对它已说得够多的了;不过承蒙您称赞它,我还是谢谢您。请您进去好吗?” 董贝先生走进房屋里面,注意到(他有理由注意到)房间完美的布置和陈列在各处的许多舒适的家具和摆设。卡克先生故意装出一副谦恭的态度,露出尊敬的微笑,对待这注意,并说,他理解这注意所包含着的关怀体贴的意义,并重视它;不过这茅舍尽管简陋,可是对于像他这样地位的人来说确实是够好的了,也许像他这样的人还不配占有它呢。 “不过对于像您这样身份高贵的人来说,它看来确实比实际情况要好一些,”他把他虚伪的嘴巴张开到最宽阔的程度,说道,“就像君主在乞丐的生活中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向董贝先生敏锐地看了一眼和敏锐地微笑了一下;当董贝先生昂首挺胸地站在壁炉前面,摆出他的二把手经常摹仿的姿势,环视挂在四周墙上的图画时,他向他更敏锐地看了一眼和更敏锐地微笑了一下。当董贝先生冷淡的眼光在这些图画上匆匆地扫过的时候,卡克先生的机警的眼光紧紧伴随着他的眼光,确切地留意它投向哪里,看到的是什么。当它停留在一张图画上的时候,卡克似乎屏住了呼吸;他斜着眼的跟踪是那么像猫,那么警惕,可是他的上司的眼光就像从其他的图画上滑过一样,从这张画上滑过去了,看来它在他心中并不比其他图画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卡克看着它——这就是那张像伊迪丝的图画——,仿佛那是个活着的人似的;他脸上露出恶意的笑容,仿佛是在向这张图画致意,但实际上却是在嘲笑这位毫无猜疑地站在他身旁的伟大人物。早饭很快就摆到桌上,他请董贝先生坐到背对着这张图画的椅子中,他自己则像平时一样,在对着它的位子中坐下。 董贝先生甚至比往常更为严肃,而且十分沉默。那只鹦鹉在华丽的笼子中的镀金的圆环中来回摇荡,徒劳地企图吸引人们对她的注意,因为卡克先生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他的主人,顾不到注意她了,而那位客人则出神地陷在沉思之中;他越过硬挺的领饰呆呆地——如果不说是愁眉不展地——看着,眼睛没有从桌布上抬起。至于在桌旁侍候的罗布,他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的主人,所以脑子里根本没有闪过这样的念头:这位客人就是那位他在童年时代、曾经作为他们家庭的健康证明被抱到他面前的伟大的贵人;由于他的恩惠,他还曾经穿上那条皮短裤。 “请允许我问一下,”卡克突然问道,“董贝夫人身体好吧?” 他发问的时候,谄媚地把身子往前弯过去,手支托着下巴,眼睛向上望着图画,仿佛对它说,“喂,您看,我是怎样引导他的!” 董贝先生脸红了,回答道: “董贝夫人身体很好。卡克,您提醒我有些话想跟您谈一谈。” “罗布,你可以走了,”他的主人说道,罗布听到他温和的声调吃了一惊,然后离开了,但他的眼睛直到最后一秒钟还注视着他的恩人。“您当然不记得这孩子了?”当夹杂在他们当中的磨工走开以后,他的主人又补问了一句。 “不记得了,”董贝先生庄严地、漠不关心地说道。 “像您这样的人是不大会记得他的。简直不可能记得。”卡克低声说道,“可是他是您雇用过的一位奶妈的孩子。也许您记得,您曾慷慨地为他的教育提供过帮助吧?” “就是那个孩子吗?”董贝先生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我相信,他并没有为他所受的教育增光。” “是的,我担心,他是个一无可取的年轻人,”卡克耸耸肩膀,回答道。“他有那样的名声。可是实际情况是,我还是让他来给我服务了,因为他找不到其他职业,就认为(我敢说,这是他家里教给他的),他可以向您提出什么要求似的,于是不断设法尾随着您,向您提出请求。虽然我跟您商定的、双方承认的关系仅仅是属于业务性质的,可是我对属于您的一切事情仍然具有那种自发的兴趣,因此——” 他又停住,仿佛想看一看他把董贝先生是不是已经引得够远了,然后,他又用手支托着下巴,斜眼看着那张图画。 “卡克,”董贝先生说道,“我知道您并不限制您的——” “服务,”请他吃早饭的主人笑嘻嘻地提示道。 “不,我宁肯说是您的关心,”董贝先生说道;他很清楚,他这么说是给了他一个很大的讨他喜欢的恭维。“我知道,您并不把您的关心局限于我们之间纯粹的业务关系方面。您刚才提到的那件小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说明您关心我的感情、希望和失望。我感谢您,卡克。” 卡克先生慢慢地低下头,很轻地搓着手,仿佛他担心任何动作都会打断董贝先生的充满信任的话语似的。 “您提到这一点正是时候,”董贝先生略略迟疑之后,说道,“因为您为我正想开头和您谈的问题铺平了道路,并且提醒我,这并不涉及我们两人之间要建立什么完全新的关系,虽然就我这方面来说,我对您的信任可能会超过我过去任何时候——” “所赏赐给我的光荣,”卡克提示道,一面又低下头去:“我不想对您说,我是多么荣幸;因为像您这样的人十分了解,在您的权力范围之内您能随意授予人们多大的光荣。” “董贝夫人和我本人,”董贝先生用威严的、克己的态度听完这些恭维的话之后说道,“在一些问题上没有取得十分一致的意见。我们彼此好像还不了解。董贝夫人还应当学习一些东西。” “董贝夫人具有许多珍贵的吸引人的品质,毫无疑问,过去一向习惯于接受人们的奉承,”这位花言巧语、狡黠圆滑的人说道,他对他主人的眼色和声调的最微小的地方都是注意观察的。“但是在具有爱情、责任感和尊敬的家庭里,由于这种原因所产生的任何小小的误会是很快就会消除的。” 董贝先生的思想不由得飞回到他妻子在化妆室里,不容违抗地用手指向门口时看着他的那张脸;当他回忆起在这张脸上所显示出的爱情、责任感和尊敬时,他清楚地感到血涌到了他自己的脸上;那双注意观察的眼睛也同样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在斯丘顿夫人逝世前,”他继续说道,“董贝夫人曾和我对我不满的原因进行过一些讨论;那天晚上您在我们的——在我的家里亲眼见到董贝夫人和我之间发生的情形,因此您对我们的讨论将会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我正非常悔恨当时我在场呢!”笑嘻嘻的卡克说道。“虽然像我这样地位的人得到您亲密无间的关注——尽管我是不配得到这种关注的,而您则可以不失身份地做任何您认为合适的事情——必然一定会感到自豪,虽然在董贝夫人没有姓您的姓、成为地位崇高的夫人之前我就荣幸地被较早地介绍给她认识,可是说实话,那天晚上会有这样特殊的幸运落到我的身上,我几乎感到遗憾。” 不论什么人,在不论什么可能的情况下,会因为受到他的破格对待和恩惠而感到遗憾,这是董贝先生不能理解的心理现象。因此,他十分尊严地问道:“真的吗?为什么呢,卡克?” “董贝夫人本来对我就从没有抱有多大的好感,”他亲信的助手回答道,“像我这样地位的人也不能指望从一位生性高傲的夫人那里得到好感(这种高傲对她来说是完全合适的),我担心,董贝夫人可能不会轻易地原谅我无罪地参加了那一次谈话。您一定记得,您的不满不是一件小事,而有第三者在场——” “卡克,”董贝先生傲慢地说道,“我认为,首先应当考虑的是我吧?” “啊!对这还能有什么怀疑的呢?”另一位就像一个承认尽人皆知的、无可争辩的事实的人那样不耐烦地回答道。 “我想,在涉及我们两个人的问题的时候,董贝夫人应当成为次要的考虑,”董贝先生说道,“是不是这样?” “是不是这样?”卡克回答道,“您不是比任何人都明白,用不着问这个问题吗?” “卡克,”董贝先生说道,“您虽然由于招致董贝夫人的不满而感到遗憾,但是您由于保持我的信任与好感是会感到高兴的,因为,我希望,您的高兴可能几乎会抵消您的遗憾。” “我觉得,我已不幸地招致了这种不满,”卡克回答道,“董贝夫人已向您表示过了吧?” “董贝夫人表示过各种意见,”董贝先生用威严的、冷淡的、漠不关心的语气说道,“我没有参与这些意见,也不打算讨论或回忆它们。我已跟您说过,不久以前我向董贝夫人提出一些意见,要求她在家庭生活中保持应有的尊敬与顺从,这些意见我认为是有必要坚持的。我没有说服董贝夫人,为了她自己的安宁、幸福以及我的尊严,她有必要立即改变她在这些方面的行为;我告诉董贝夫人,如果我认为有必要再次提出反对或抗议的时候,那么我将通过您,我亲信的助手,来转达我的意见。” 卡克在向他投出的眼光中,还夹杂着一道邪恶的眼光,越过他的头顶,像闪电一般落在图画上面。 “现在,卡克,”董贝先生说道,“我毫不迟疑地跟您说,我一定要实现我的主张。我不是个被随意小看的人,董贝夫人必须懂得,我的意志就是法律,在我的全部生活规则中我不允许有一个例外。我想劳驾您去执行这项使命。既然这是我的委托,我希望它对您并不是不可接受的,不管您会礼貌地表示什么遗憾——对于这一点,我代表董贝夫人向您表示感谢;我相信,您一定肯帮忙,像完成其他各项任务一样,准确地去完成它。” “您知道,”卡克先生说道,“您只需命令我就行了。” “我知道,”董贝先生威风凛凛地表示同意,说道,“我只需命令您就行了。我认为有必要采取另一些步骤。董贝夫人在许多方面无疑是赋有高超资质的一位夫人——” “甚至对您的选择也是增添了光彩的,”卡克先生讨好地露出牙齿,说道。 “是的,如果您喜欢采用这样的词句来表达的话,”董贝先生用庄严的语气说道,“那么现在我并不认为董贝夫人的所作所为是对这种选择增添了光彩。董贝夫人具有一种对抗的脾气,这是必须根除,必须克服的。董贝夫人好像还不懂得,”董贝先生有力地说道,“对抗我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骇人听闻和荒谬绝伦的。” “我们在城里的人对您了解得更清楚,”卡克先生咧着嘴,满脸堆着笑容。 “您比较了解我,”董贝先生说道,“我希望这样。不过我确实还是应当替董贝夫人说句公道话,不管她后来的行为(跟以前没有变化)可能跟这如何不相一致,但在我提到的那一次,我有些严厉地向她表示了我的不赞成和决心之后,我的劝告还是产生了强有力的效果。”董贝先生极为高傲、庄严地说了这些话。“因此,卡克,我想劳驾您以我的名义通知董贝夫人,我必须提醒她记着我们以前的谈话,因为我有些惊奇,为什么它至今还没有产生应有的效果。我必须坚持她按照我在这次谈话中向她发出的命令来改正她的行为。我对她的行为不满意。我对它很不满意。如果她缺乏健全的思想和正当的感情,不能像第一位董贝夫人那样按照我的愿望行事的话(我想,我可以补充一句,任何女士处在她那种地位都会像第一位董贝夫人那样做的),那么我将会很不愉快地不得不通过您向她转达使她更不愉快、更明显无误的指示了。” “第一位董贝夫人过得很幸福,”卡克说道。 “第一位董贝夫人有极健全的思想和很正确的感情,”董贝先生抱着对死者高尚地表示宽容的态度说道。 “您认为董贝小姐像她母亲吗?”卡克问道。 董贝先生的脸色迅速地、可怕地改变了。深得他信任的助手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 “我提到一个令人痛苦的话题了,”他用温顺的、遗憾的声调说道,这声调跟他的怀着渴望的眼睛是不相协调的。“请原谅我。我所怀有的兴趣使我忘记这可能引起的联想了。请原谅我。” 可是不管他说些什么,他的热切的眼睛仍旧像先前一样密切地细细观察着董贝先生的忧闷不乐的脸孔;然后他向那张图画投了一道奇怪的、扬扬得意的眼光,好像请求她来当见证人,看他怎样又重新引导他,并看又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卡克,”董贝先生向桌子上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张开更加苍白的嘴唇,用有些改变了的和更加急促的说道: “没有什么您需要道歉的理由。您误会了。联想是由于眼前发生的事情而引起的,并不是像您所猜想,是由于任何回忆而引起的。我不赞成董贝夫人对待我女儿的态度。” “请原谅,”卡克先生说道,“我不很理解。” “那就请理解吧,”董贝先生回答道,“您可以——不,您必须向董贝夫人转达我对这件事的反对意见。请您告诉她,她向我女儿显示的热爱,使我感到不愉快。这种热爱很可能引起人们的注意。这很可能促使人们把董贝夫人跟我女儿的关系和董贝夫人跟我的关系加以对比。劳驾您让董贝夫人清楚地知道,我反对这一点。我期望她立即尊重我的反对意见。董贝夫人可能是真心真意热爱她,也可能这只是她的一种古怪脾气,也可能她是要反对我;但不论是什么情况,我都反对这一点。如果董贝夫人是真心真意热爱她的话,那么她就更应当高高兴兴、毫不勉强地停止这样做,因为她的任何这种显示对我的女儿都没有什么益处。如果我的妻子除了对我正当地表示顺从外,还有多余的温柔与关怀,那么她也许就可以随自己的心意,爱赏锡给谁就赏赐给谁;但我首先要求的是顺从!卡克,”董贝先生抑制一下他说这些话时的不寻常的激动情绪,恢复了他为维护他的崇高身份所习惯采用的声调,说道,“烦请您务必不要忘记或忽略这一点,而应当把它作为您所接受的指示中的很重要的部分。” 卡克先生点了点头,从桌子旁边站起来,沉思地站在壁炉前面,并用手支托着光滑的下巴,从上往下看着董贝先生;那副阴险狡猾的样子就像是那半人半兽的猿猴雕刻,或者像是古老水落管上斜眼瞅着的脸孔。董贝先生逐渐恢复了镇静,或者由于意识到自己的高贵身份而使激动的情绪冷静下来,坐在那里,变得生硬呆板,并看着鹦鹉在大结婚戒指中来回摇荡。 “请原谅,”卡克沉默了一些时候,忽然又坐到椅子中,并把它拉到董贝先生椅子的对面,说道,“可是请让我弄明白,董贝夫人知道您可能利用我,向她转达您对她的不满吗?” “是的,”董贝先生回答道,“我已经这样说过了。” “是的?”卡克先生很快地回答道,“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董贝先生还是没有迟疑地重复道,“因为我告诉她了。” “唔,”卡克先生回答道,“可是您为什么告诉她呢?您知道,”他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一边把他天鹅绒一般柔软的手轻轻地放在董贝先生的胳膊上,就像一只猫掩盖它尖利的脚爪时会这样做的一样;“如果我完全明白您心中的想法,我就可能对您更有用,并有幸更有效地为您服务。我想我已明白了。我不能荣幸地得到董贝夫人的好感。就我的地位来说,我也没有理由指望得到它;但是我想知道,事实是不是就是这样,我是不是就这样接受它?” “事实可能是这样,”董贝先生说道。 “因此,”卡克继续说道,“您通过我向董贝夫人转达您的指示,一定会使这位夫人感到格外讨厌的吧?” “我认为,”董贝先生保持着傲慢而沉着的态度,又感到几分为难地说道,“董贝夫人怎样看这个问题是一回事,您和我怎样看这个问题是另一回事,彼此没有关系,卡克。不过情况可能就像您所说的那样。” “请原谅,不知道我是不是误解了您的意思,”卡克说道,“我想您发现这是压低董贝夫人高傲的一种合适的办法——我在这里使用了高傲这个字眼,用来表明一种在适当的限度内能成为一位美貌和才能出众的夫人的一种装饰品并使她增光的品质——,而且,不说是惩罚她,这也是迫使她顺从的一种合适的办法,而顺从正是您自然地和正当地要求她做到的。不知道我这样理解对吗?” “卡克,您知道,”董贝先生说道,“我对我认为应当采取的行动,不习惯于解释它的确切的理由,但我也不想否定您的想法,如果您根据您的这种想法提出反对的话,那倒确实是另外一回事了。您只需声明一下就够了。不过,我想我并不认为我对您的任何信任会降低您的身价——” “哎哟!降低我的身价!”卡克高声喊道,“在为您效劳的时候!” “或者把您,”董贝先生继续说道,“放在一个虚伪的地位上。” “或者把我放在一个虚伪的地位上!”卡克高声喊道,“我将因为执行您的信托而感到自豪——高兴。我承认,我希望别使这位夫人又有一些新的理由讨厌我,她是我愿意五体投地向她表示我的尊敬与忠诚的夫人——因为她不是您的夫人吗!——,但是您的愿望自然胜过其他的一切考虑。况且,当董贝夫人改正了这些判断上的小小错误以后——我大胆地说一句,这些小小错误都是由于她的地位发生了新奇的变化而偶然产生的——,我希望那时候她将会在我所起的微不足道的作用中,看到我对您的一丝敬意——我的地位低微,情况与她不同,不能指望有更多的了——,并看到我为了您的缘故牺牲了其他的一切考虑,那时她每天把她所看到的这星星点点的事例都积累起来,将是她的快乐与荣幸。” 董贝先生在这片刻之间似乎又看到她把手指向门口,在他的亲信的助手的甜言蜜语中又听到了这些话语的回声:“从今以后,没有什么能使我们比现在更互不相干的了!”可是他驱除了这个幻觉,没有动摇决心,说道,“当然,毫无疑问。” “没有别的了吗?”卡克问道,一边把他的椅子拉回到原来的地方——因为他们直到现在几乎还没有吃早饭——,仍旧站着,等待回答: “只有一点了,”董贝先生说道,“卡克,烦请您转告:现在或将来可能委托您向董贝夫人转达的任何口信都不需要答复。请您不要给我捎回答复。我已经告诉董贝夫人,对我们两人之间争执的任何问题进行妥协或谈判都是不合适的,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不容改变的。” 卡克先生表示理解这个信托,他们就以他们可能有的胃口,开始吃早饭。磨工也在适当的时候重新出现了,眼睛分秒不离地注视着主人,崇敬而又恐怖地在沉思中消度时间。早饭吃完之后,董贝先生的马按照吩咐被牵了出来,卡克先生也骑上了他自己的马,他们一起骑着到城里去。 卡克先生情绪极好,说了好多话。董贝先生以一位有权要求别人跟他谈话的人的尊严的态度听着他的话,偶尔也放下架子,插进一两句,以便使谈话进行下去。 两个人就这样充分保持着各自的性格,向前骑着。可是董贝先生摆出一副尊严的神态,把马蹬带放得太长,缰绳握得太松,又很少肯委屈一下自己,去看一下他的马往哪里骑去,结果,董贝先生的马在轻快地小跑着的时候,在一些松动的石头上绊倒了,把他从马鞍上面摔了下来,从他身上滚过去;当它想挣扎着起来的时候,它用铁蹄向他东一脚西一脚地踢着。 卡克先生是一位好骑手,眼睛敏锐,手臂有力;他立即下了马,片刻之间就握住嚼子,使在地上挣扎着的牲口立起腿来,要不然,那天早上机密的谈话就会成为董贝先生最后一次的谈话了。然而甚至当卡克先生由于动作急忙、紧张,脸孔涨得通红的时候,他仍露出全部牙齿,向平躺在地上的老板弯下身子,低声说道,“如果董贝夫人知道的话,那么现在我可真要使她有理由生我的气了!” 董贝先生失去了知觉,头和脸上流着血;在卡克先生的指挥下,几个修路工人把他抬到最近的客栈中。这个客栈离城不远,到了那里,立即有好几位外科医生来护理他;这些医生似乎出于某种神秘的本能,很快从各个地方陆续来到,就像兀鹰据说会飞集在沙漠中死去的骆驼周围一样。这些先生们想方设法使他恢复知觉之后,就着手诊察他的伤势。一位住在附近的医生坚决认为腿上发生了复合骨折,客栈的老板也同意这一意见;但两位住在远处、只是偶然来到附近一带地方的医生毫无私心地反对这一意见,最后作出决定:病人虽然严重地被碰破、摔伤,但除了一条小肋骨之类的东西外,其他骨头都没有折断,可以在夜晚之前小心地送回家去。当医生们花了很长时间,把他的伤口敷上药膏,扎上绷带,终于使他静躺休息之后,卡克先生又骑上了马,离开客栈,把消息捎回家去。 他的脸尽管就外型和端正的五官来说是相当漂亮的,然而就是在最好的时候看去也是狡猾和残酷的,而当他带着这个使命出发的时候,这张脸就更令人厌恶了。当他在心中翻腾着狡猾的、残酷的思想,思索着与其说是阴谋诡计、还不如说是遥远的可能性的时候,他得到了鼓舞,所以骑得很快,仿佛在追赶男人和女人一样。当他骑到行人较多的大路上的时候,他终于勒住缰绳,放慢速度,控制着他的白腿的马,像平时一样,选择着最好的路;同时摆出圆滑的、沉默的、低头弯腰的态度,露出牙齿微笑着,因此就把他的真实面貌尽可能地给掩盖住了。 他直接骑到董贝先生的公馆,在门口下了马,请求会见董贝夫人谈一件重要的事情。那位仆人把他领到董贝先生本人的房间中,不久回来说,现在不是董贝夫人接见客人的时间,请原谅他事先没有把这一点告诉他。 卡克先生对冷淡的接待完全有准备,就在名片上写道,他一定要冒昧地恳求再会见一次;如果他认为他没有充分的正当的理由,那他就不会放肆地第二次提出这个要求了(他在第二次三个字下面划了横线)。过了不久,董贝夫人的侍女出来把他领到楼上一个起居室里,伊迪丝和弗洛伦斯两人都在那里。 他以前从没有想到伊迪丝会这样美丽。不论他曾多么爱慕她的容貌和身姿的魅力,不论它们曾多么鲜明地留在他好色的记忆中,他却从来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美丽。 她的眼光傲慢地落在门口他的身上;但是他看弗洛伦斯的时候,脸上却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种他已掌握了新的权力的表情(尽管这种表情只是在他进去鞠躬时片刻间流露出来的);他得意地看到她畏缩地低下了眼睛,并看到伊迪丝半欠起身来迎接他。 他很遗憾,他深深地感到悲伤;他说不出他多么不愿意来让她准备接受一件很小的事故的消息。他请求董贝夫人保持镇静。他以他神圣的正直的语言发誓,并没有什么引起惊慌的理由。只不过是董贝先生—— 弗洛伦斯突然喊叫了一声。他没有看她,只是看着伊迪丝。伊迪丝要弗洛伦斯镇静和放心。她本人并没有发出痛苦的喊声。没有,没有。 董贝先生骑马时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他的马滑倒了,他被摔下来了。 弗洛伦斯发狂地高声喊道,他受了不得了的重伤,他被摔死了。 不是。他以他的荣誉发誓,董贝先生开始被摔得不省人事,但不久就恢复了知觉,虽然确实受了伤,但没有什么危险。如果这不是实情,他这悲伤的、进来打扰的报信人就决没有勇气来到董贝夫人面前了。然而他郑重地向她保证,这是千真万确的实情。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是在回答伊迪丝,而不是回答弗洛伦斯,他的眼睛和微笑也紧对着伊迪丝。 然后他告诉她,董贝先生现在躺在哪里,并请求让他动用一辆四轮马车,去把董贝先生拉回家来。 “妈妈,”弗洛伦斯流着眼泪,结结巴巴地说道,“如果我能去的话多好!” 卡克先生一直在看着伊迪丝,他听到这些话之后,就向伊迪丝神秘地看了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看到,她用她美丽的眼睛回答他之前,内心是怎样在斗争着,可是他逼迫着她回答——他向她示意,他要得到这个回答,否则他就要说出来,刺痛弗洛伦斯的心——,她也就把这个回答给了他。当她把眼睛转向别处的时候,他就像早上看那张图画一样看着她。 “我奉命要求,”他说道,“新的女管家——皮普钦太太,我想是叫这名字吧——” 什么也瞒不过他。他立刻看出,聘请皮普钦太太是董贝先生擅自决定的,这是他对他妻子的又一次怠慢。 “可以通知她,董贝先生希望在楼下他自己的房间里把他的床准备好,因为他对这些房间比对其他房间更喜欢。我将立即回到董贝先生那里去。不需要对您说,夫人,要采取各种可能的措施,保证使他舒适,要让他得到最好的照料。请允许我再说一次,没有引起惊慌的理由。请相信我,甚至您也完全可以放心。” 他以极为尊敬、极为谄媚的态度鞠着躬出去;他回到董贝先生的房间,并在那里安排一辆马车跟随在他后面到城里去之后,又骑上了马,慢吞吞地向城里骑去。他一路上很专心地想着心事,到了城里也是很专心地想着心事,当乘着马车回到董贝先生所在的客栈去的路途中,也还是很专心地想着心事。只有当他坐在那位先生的卧床旁边的时候,他才恢复了他平日的神态,重新想到了他的牙齿。 薄暮的时候,董贝先生忍受着疼痛,被扶上了马车,一侧用大氅、枕头支持着,一侧由他亲信的助手陪伴他。由于他不能受到震动,他们行进的速度很慢,马的步幅只稍稍超过一英尺,所以到家的时候天已很黑了。皮普钦太太在门口迎接他;她凶狠刻薄,没有忘记秘鲁矿,家里所有的人都有理由知道这一点;当仆人们把他抬到他的房间里去的时候,她就在他们身上撒上几滴语言的酸醋,来使他们振作精神。卡克先生一直在旁照料,直到董贝先生被安全地抬到床上为止;然后,由于董贝先生除了主持他家务的杰出的恶魔外,不愿意见任何妇女,所以他再一次去拜访董贝夫人,向她报告她丈夫的状况。 他又看到伊迪丝单独跟弗洛伦斯在一起,他又把他所有安慰的话说给伊迪丝听,仿佛她成了由于爱情极为深厚、因而忧虑重重的牺牲品似的。他是那么真诚地表达了他含着敬意的同情,因此在告别的时候,他大胆地(这时候他又向弗洛伦斯看了一眼)拉起她的手,弯下身子,用嘴唇去接触它。 伊迪丝没有把手抽回,也没有用它去打他白嫩的脸,虽然她脸颊涨得通红,眼里冒着火星,全身是气鼓鼓的。但是当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用手向大理石的壁炉架上打去,只一下子,手就打伤、出血了;她把手挨近炉中发光的火焰,仿佛她可以把它插进火里去烧似的。 她忧伤而美丽地独自坐在渐渐熄灭的火焰前面,直到深夜,一边注视着朦胧出现在墙上的阴影,仿佛她的思想是有形的实物,已投射在墙上似的。在墙上闪烁着的影子不论是欺凌与侮辱的各种什么形象,也不论它们是今后可能发生的事情的凶恶预兆的各种什么形象,在她前面总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像巨人一样的、她所愤恨的人影儿率领着它们来反对她。这个人影儿就是她的丈夫—— 第43章 守夜 弗洛伦斯早就从迷梦中清醒过来,伤心地注视着她父亲和伊迪丝之间的疏远,看到他们之间的鸿沟愈来愈宽阔;并知道他们之间的痛苦逐日加深。每天增添的了解,加深了笼罩在她的爱与希望之上的阴影,并唤醒了入睡不久的旧日的悲哀,使它甚至比过去更为沉重了。 真诚的、恳切的、出乎天性的亲情变成了痛苦,冷淡的忽视或严厉的拒绝代替了亲切的保护与慈爱的关怀,这曾经是难受的——没有任何人,只有弗洛伦斯才知道这是多么难受!——在内心深处感受她曾经感受过的感情,而从来不曾享受过得到回答的幸福,这曾经是难受的。但是现在被迫地怀疑她的父亲或怀疑对她那么慈爱、亲切的伊迪丝,并怀着恐惧、不信任和纳闷的心情,交替地想着她对他们两人每个人的爱,这是更为难受的。 然而弗洛伦斯现在开始这样做了;这是她的纯洁的心灵强加给她的一项苦役,这是她所无法回避的。她看到父亲就像对待她一样,冷淡地、固执地对待伊迪丝,严酷无情,毫不妥协,决不让步。她含着眼泪问她自己:她的亲母亲是不是可能就是由于这样的对待而过着不幸福的生活,消瘦下去,最后死去的呢?然后她想到伊迪丝除了对她一个人之外,是多么高傲地、威严地对待每一个人,想到她是以多么轻蔑的态度对待他,她是多么远远地避开他,还想到她回家来的那天夜里所说过的话。弗洛伦斯突然间感到她犯了罪,因为她想到,她爱了一位反对她父亲的人;因为她想到,她父亲在寂寞的房间中知道这一点,一定会把她看成一个违反常情的女儿;这个女儿从出生之后从没有博得过他的父爱,如今除了这个她曾为它哭泣过多少次的老的过错之外,她又犯了一个新的错误了。下一次遇到伊迪丝时,她的第一句亲切的话语,第一道亲切的眼光又会动摇她的这些思想,使它们仿佛成为邪恶的忘恩负义;因为除了她,还有谁曾经使那么孤独那么痛苦的弗洛伦斯的消沉不振的心快活起来,成为它最好的安慰者呢?因此,弗洛伦斯现在不断地向往着他们两人,感受着他们两人的痛苦,暗中怀疑着她对他们两人所负的责任;在这样的情况下,当她怀着更宽广的、更扩展的爱,坐在伊迪丝的身旁时,她忍受着的痛苦要比过去她把她整个的秘密保藏在她悲哀的住宅中、她美丽的妈妈还没有到这里来时更大。 一个远远超过这个痛苦的非常的不幸,弗洛伦斯幸免了。她从来不曾怀疑过:伊迪丝对她的亲热会扩大她和她父亲之间的距离,或者会给他提供讨厌她的新的理由。如果弗洛伦斯设想过这样的可能性的话,那么她将会感到什么样的悲痛,她将会设法作出什么样的牺牲,可爱而又可怜的女孩子,她将会多么迅速、多么满怀信心地平平静静地走到那位更加崇高的父亲1前面去(这位父亲是不会拒绝他的孩子们的爱的,是不会摒弃他们的经过考验的、破碎了的心的),这一切只有上天才知道!可是情形并不是这样的,这很好—— 1指上帝。 现在弗洛伦斯与伊迪丝在这些问题上一句话也没有交谈过。伊迪丝曾经说过,在这方面,在她们之间应当有一道像坟墓一般的深沟和沉默;弗洛伦斯觉得她是对的。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父亲被抬回家来的;他忍受着痛苦,身体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忧闷不乐地隐居在他自己的房间中;仆人们在那里服侍他,但伊迪丝却没有到那里去看望过他。除了卡克先生之外,他没有别的朋友或伴侣。卡克先生在将近午夜的时候离开了。 “他是一位好同伴,弗洛伊小姐,”苏珊-尼珀说道,“啊,他是个了不起的宝贝!可是如果他什么时候需要一份品德推荐书的话,那么请他别来找我,这就是我要跟他说的一切。” “亲爱的苏珊,”弗洛伦斯劝告道,“别说了!” “啊,说声‘别说了’倒是很容易,弗洛伊小姐,”尼珀十分恼怒地回答道,“可是请原谅,我们的情况糟糕透顶,它使一个人身上的血都要变成带尖刺的别针和缝衣针了。请别误会我的意思,弗洛伊小姐,我这么说并不是要反对您的后妈,您的后妈总是以她贵夫人恰当的身份对待我,不过我必须说,她架子很大,虽然我没有权利反对这一点,但是当我们一提起这些个皮普钦太太,提起她们向我们发号施令,提起她们像鳄鱼一样在您爸爸门口守卫(谢天谢地她们幸好没有下蛋!),我们可真觉得太无法容忍下去了!” “爸爸认为皮普钦太太不错,苏珊,”弗洛伦斯回答道,“您知道,他有权挑选他的女管家。请别说了!” “唔弗洛伊小姐,”尼珀回答道,“当您对我说别说了,我希望我决不再说了,可是皮普钦太太对待我蛮横无礼,就像是没有成熟的醋栗1一样,小姐,一点也不差。”—— 1没有成熟的醋栗:英国成语,指没有生活经验,浑然无知等。 在董贝先生抬回家来的这个夜晚,苏珊说话的时候异乎寻常地激动,比往常更缺少标点符号,这是因为当弗洛伦斯打发她下楼去打听他的健康情况时,她不得不向她不共戴天的敌人转达她的口讯;皮普钦太太没有把口讯捎进去让董贝先生知道,而是由她擅自作了一个尼珀姑娘称为傲慢无礼的回答。苏珊-尼珀把这解释为他们秘鲁矿井受害者的专横跋扈和一种不可饶恕的、轻视她小姐的行为;这可以部分说明她之所以格外激动的原因。不过自从董贝先生结婚以后,她的怀疑与不信任是大大地增大了,因为就像她那样性情的大多数人(她们对于一个像弗洛伦斯那样有着不同身份的人是怀着强烈的、真诚的感情的)一样,苏珊是很妒嫉的,她的妒嫉自然是针对着分割了她原先的帝国、插到她们中间来的伊迪丝。苏珊-尼珀看到她的年轻的女主人在她过去受到冷落的家中提高到适当的地位,看到她有她父亲漂亮的妻子当她的伴侣和保护人,这些确实使她感到自豪和高兴,可是她却不能把她的主权的任何一部分毫无怨恨、毫无敌意地让给这位漂亮的夫人,而且她还不难为这找到没有私心的正当理由,因为她敏锐地看出这位夫人的高傲与易怒的性格。所以,尼珀姑娘在董贝先生结婚以后不得不后退一步,从新的背景来观察家庭情况时,坚决相信:董贝夫人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可是她在一切可能的场合下总是很谨慎地表示,她没有什么反对她的话好说的。 “苏珊,”弗洛伦斯沉思地坐在桌旁,说道,“现在很晚了,今天我不再需要别的了。” “唉,弗洛伊小姐,”尼珀回答道,“说实话,我时常希望回到过去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我跟您几个钟头坐在一起,坐得比现在还晚,我都累得睡着了,而您却像眼镜一样清醒,从来没有合过一下眼睛,但是现在您的后妈要来和您一起坐着了,弗洛伊小姐,说实话,我对这谢天谢地,我一句反对她的话也没有。” “我不会忘记,在我没有朋友的时候,谁是我的老朋友,苏珊,”弗洛伦斯温柔地说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然后她抬起眼睛,用胳膊搂着她的地位低微的朋友的脖子,把她的脸拉下来贴着她的脸,吻了吻,祝她晚安,这使尼珀姑娘感动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我亲爱的弗洛伊小姐,”苏珊说道,“现在请允许我再下楼去看看您的爸爸怎样了,我知道您为他非常忧虑不安,请允许我再下楼去,我自己去敲他的门。” “不,”弗洛伦斯说道,“睡觉去吧。明天早上我们将会听到更多的消息。到早上,我自己来打听。妈妈想必一直在楼下,”弗洛伦斯脸红了,因为她并没有抱这样的希望;“或者她可能现在就在那里。晚安!” 苏珊的心情已经变得十分温柔,所以对董贝夫人是不是可能在照料她的丈夫,她不想说出她的看法,于是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当弗洛伦斯独自留下的时候,她立刻像在其他日子里时常做的那样,用手捂着脸,让眼泪任情地流下来。家庭不和睦和不幸福带来了不幸;她曾经怀着希望(如果这可以称为希望的话),有朝一日能赢得她父亲的喜爱,如今这希望已经破灭了;她对她父亲和伊迪丝之间的关系怀着怀疑与恐惧;她纯洁的心胸同时向往着他们两人;过去在她心中曾经展现过一幅光明的希望与前途的美景,如今这样的结局又在她心中产生了沉痛的失望与惋惜;所有这一切都一齐涌集到她的心头,使她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她的母亲和弟弟死了;她的父亲对她漠不关心;伊迪丝反对和抛弃她的父亲,但却爱她并被她所爱;她觉得,她的爱不论落在什么地方,似乎都不会给她带来幸福。这个淡弱的思想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但是产生这个思想的其它思想是太真实、太强烈了,要驱除它们是不可能的,这些思想使夜变得凄凉。 她父亲的形象在这些思念中间出现了,就像整天都曾出现过的那样;他受了伤,身上疼痛,现在躺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在孤独寂寞中,忍受着痛苦,度过缓慢的时光;那些应该是对他最亲近的人却没有他身旁照料他。一个使她害怕的思想——他可能死去,再也看不到她,再也不喊她的名字了——使她惊惧,并使她把手紧紧握着;虽然它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她心中,但它使她浑身震颤。她在激动的心情中想到再一次偷偷地跑下楼去,并大胆地走到他的门口,当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哆嗦着。 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门口听着。公馆里静悄悄的,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她想到,自从她过去常到他房门口去作夜间的参拜以来,到现在已经是很久很久的时间了!她又想到,自从她在半夜里走进他的房间,他把她送到楼梯底以来,到现在已经是很久很久的时间了! 弗洛伦斯现在是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但是与她父亲仍和幼儿时代一样生疏;现在她怀着一颗和过去同样的孩子的心,甚至带着同一双孩子的可爱的、胆怯的眼睛,披着同样散开的头发,边走边听,偷偷地下了楼,走近他的房间。公馆中没有一个人在走动。为了让空气进去,房门半开着;房间里面十分寂静,她可以听到炉火的燃烧声,还可以数出壁炉架上时钟的嘀嗒声。 她往里面探望。房间里,女管家用一条毯子裹着身子,正在壁炉前的一张安乐椅里熟睡。隔壁房间的门半掩着,门前立着一座屏风;可是那里有灯光,照射在他的床的靠背上。一切都很寂静,她可以从他的呼吸声中知道他睡着了。这使她鼓起勇气,绕过屏风,往他的卧室里探望。 她看到那睡着的脸孔时,大大地吃了一惊,仿佛她事前没有预料到会看到它似的。弗洛伦斯被吸引住,就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果他这时醒过来的话,那么她也一定会继续站在那里的。 他的前额上有一个伤口,他们把他的头发沾湿了,头发肮脏、错乱地披散在枕头上。他的一条胳膊搁在被子外面,用绷带包扎着。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可是,弗洛伦斯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确信他安静地睡着之后,使她站着不动的,并不是这些景象。在她的眼中,使他看去那么庄严的,是与这完全不同、比这具有更多意义的某种东西。 她一生中没有一次看到他的脸时,他的脸上不是因为知道有她在跟前而表露出(或是她想象那样表露出)烦恼不安的神色的;她一生中没有一次看到他的脸时,她的希望不在心中消沉的;在他脸孔那严厉的、毫无爱意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生硬神色面前,她的胆怯的眼光没有一次不低垂下来的。现在当她看着他的时候,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不再笼罩着那块使她的童年暗淡无光的阴云。寂静的、安宁的夜代替了它。她看到这脸上的一切表情,心想,他可能已睡去了,同时还在祝福她呢。 醒来吧,冷酷的父亲!醒来吧,怏怏不乐的人!时间正在飞逝,钟点正踏着怒气冲冲的步伐来临了。醒来吧! 他的脸上没有变化;当她怀着敬畏的心情注视着它的时候,它那一动不动的、宁静的神色使她回想起那些已经消逝了的脸孔。那些脸孔看去全都是这样平静的。他将会这样平静的;她——他的哭泣着的女儿——也将会这样平静的,谁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周围世界上一切爱,一切恨,一切冷淡,全都会这样平静的!如果她做了她正想要去做的事情,那么,当那个时候来到的时候,他将不会感到沉重;对她来说,那个时候也将会是比较轻松的。 她悄悄地走近床边,吸进一口气,同时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把她自己的脸在他的脸旁边贴了短短的片刻时间,然后用胳膊环抱着他的枕头,因为她不敢用胳膊去碰到他。 醒来吧,命中注定难免一死的人,当她就在近旁的时候!时间在飞逝,钟点正踏着怒气冲冲的步伐临近了;它的脚已跨进屋里来了。醒来吧! 她在心中祈祷上帝保佑他的父亲,如果可能的话,那么请让他对她的态度温和一些,否则,如果他错了的话,那么就请宽恕他,并原谅她作了这几乎好像是虔诚的祷告。她作了这样的祷告之后,泪眼模糊地回头看了看他,胆怯地、悄悄地向门口走去,走出了他的卧室,穿过另一间房间,离开了。 他现在可以继续睡下去。当他可以睡的时候,他可以继续睡下去。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让他找一下这个身材苗条的人儿吧!当钟点来到的时候,让他看到她在近旁吧! 当弗洛伦斯偷偷地上楼去的时候,她的心是悲哀和痛苦的。从她到楼下去的时候起,这座寂静的房屋变得更为凄凉了。在这死一般万籁无声的深夜里,在她眼里,她所观察着的睡眠同时具有死和生的庄严。由于她自己行动的神秘性和寂静无声,夜也变得神秘、寂静、沉闷。她不愿意,也感到几乎不能够回到她自己的卧室里去,所以她就转到客厅里;被云遮蔽了的月亮正透过百叶窗把亮光照射进来,她在那里望着外面空荡荡的街道。 风凄凉地吹着。路灯看去是暗淡的,仿佛由于寒冷而颤抖着。在遥远的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烁烁,乍明乍灭,那不是完全黑暗,但也不是亮光;预感凶险的夜颤抖着,辗转不安,就像垂死的人在作最后的挣扎一样。弗洛伦斯记起,当她过去守护在病床旁边的时候,她曾怎样注意到这个凄凉的时刻,并感觉到它的影响,仿佛暗暗地、自然而然地对它感到嫌恶似的。现在它是很令人沮丧的。 这天夜里,她的妈妈没有到她的房间里来,这是她在外面坐得很晚的一个原因。由于心情不安,也由于强烈地渴望跟什么人谈谈话,来摆脱郁闷和寂静气氛的压迫,她就朝着她妈妈睡觉的那个房间走去。 房门里面没有锁上,她的手迟疑不决地碰了碰它,它就平静地开了。她惊奇地看到里面还有明亮的灯光;当她往里面探望的时候,她更惊奇地看到她的妈妈只脱去了一部分衣服,正坐在即将熄灭的壁炉旁边;炉子里的煤火已化为碎屑和灰烬了。她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空中;在她的眼光中,在她的脸上,在她的身姿中,在她紧紧抓住椅臂、仿佛就要跳起来的动作中,流露出十分强烈的情绪,弗洛伦斯看见了感到恐怖。 “妈妈!”她喊道,“怎么了?” 伊迪丝吃了一惊;她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奇怪的恐惧的神色,望着弗洛伦斯,弗洛伦斯感到更加恐怖。 “妈妈!”弗洛伦斯急忙走上前去,说道,“亲爱的妈妈,怎么了?” “我感到不舒服,”伊迪丝颤抖着说道,同时用同样奇怪的神色望着她,“我做了一些恶梦,我亲爱的。” “还没有上床睡觉吗,妈妈?” “没有,”她回答道,“我做了一些半醒着的梦。” 她的脸色逐渐和缓下来;她让弗洛伦斯更靠近一些,拥抱着她,亲切地对她说道。“可是我的小鸟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的小鸟在这里做什么呢?” “妈妈,今天夜里我没有见到你,也不知道爸爸怎样了,心里感到不安;我——” 弗洛伦斯停住了,不再往下说。 “现在晚了吗?”伊迪丝问道,一边喜爱地把弗洛伦斯那些跟她自己的黑发混合在一起、落在她脸上的卷发梳理回去。 “很晚了,很快就要天亮了。” “很快就要天亮了!”她惊奇地重复着。 “亲爱的妈妈,你的手怎么了?”弗洛伦斯问道。 伊迪丝迅速地把手缩回去,在片刻间又像先前一样露出那同样奇怪的恐惧的神色,望着她,在这神色中似乎有一种想要隐藏起来不让人看见的极为强烈的愿望,可是她立刻又说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打了一下打伤了。”接着她说道,“我的弗洛伦斯!”然后她胸脯起伏着,纵情大哭起来。 “妈妈!”弗洛伦斯说道,“啊妈妈,我能做什么,我应当做什么,使我们更幸福些?有什么事可以做的吗?” “没有什么事好做,”她回答道。 “你真相信那样吗?难道这是永远做不到的吗?如果现在我不顾我们达成的协议,把我头脑里所想的说出来,你不会责怪我吗?”弗洛伦斯问道。 “这没有用,”她回答道,“没有用。我已经告诉你,亲爱的,我做了一些恶梦。没有什么能改变它们或防止它们重现。” “我不明白,”弗洛伦斯注视着她的激动的脸,说道;当她望着它的时候,它似乎阴沉下来了。 “我梦见了一种高傲,”伊迪丝低声说道,“它对于善是毫无能力的,但对于恶却无所不能;我梦见了一种高傲,它在许多可耻的年月中被鼓励着和怂恿着;它从不退缩,除非是退缩到它本身;我梦见了一种高傲,它以一种深深的羞辱感贬损了它的主人,却从来不帮助它的主人大胆地去憎恨这种羞辱或者避开它,或者说,‘不要这样子!’我梦见了一种高傲,如果正确地引导它,它也许会导致较好的结果,可是如果引导错了或误用了,就像这同一位主人所拥有的其他品质的情形一样,那就只能是导致自我轻蔑、狂妄直至毁灭。” 现在她既不看着弗洛伦斯,也不对着她讲话,而是继续这样讲下去,仿佛房间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我梦见了从这种自我轻蔑所产生的和从这种不幸的、无能为力的、可怜的高傲所产生的这样一种漠不关心和冷酷无情,它使得它的主人迈着无精打采的步子,甚至走向圣坛,服从那古老的、熟悉的、指挥的手指——唉,妈妈呀,唉,妈妈呀!——虽然它实际上是唾弃这手指的;而且愿意一劳永逸地憎恨它自己,而不愿意每天忍受新形式的痛苦。卑贱的、可怜的人儿啊!” 这时,她就像弗洛伦斯刚进来的时候那样,怀着激动的、阴沉的情绪看着。 “我还梦见,”她说道,“这个人作了为时已晚的努力去达到一个目的时,她被一只卑劣的脚践踏下去,可是她抬起头来看看践踏她的人。我梦见,她被狗咬伤、追赶、袭击,可是当她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她不愿意屈服;是的,只要她不想屈服,她就不能屈服,而是有什么东西驱策着她去恨他,反对他,向他挑战!” 她的紧握着的手把她怀中那只颤抖的胳膊抱得更紧;当她向下看到那张受惊的、困惑的脸时,她自己的脸色平静下来了。“啊,弗洛伦斯!”她说道,“我想我今天夜里近乎发疯了!”接着,她把高傲的头温顺地低垂到她的胸前,又哭了起来。 “不要离开我!在我的近旁吧!我没有别的希望,我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不久她安静下来一些,对流着眼泪和这么晚还没有去睡觉的弗洛伦斯充满了怜悯。这时天已破晓,伊迪丝用胳膊抱着她,把她放在自己的床上;她自己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她的身旁,叮嘱她睡去。 “我最亲爱的,你累了,又不快活,应当休息了。” “亲爱的妈妈,今天夜里我确实不快活,”弗洛伦斯说道,“但是你也累了,也不快活。” “亲爱的,当你这么挨近我的身旁睡去的时候,我就不会不快活了。” 她们相互接吻;弗洛伦斯精疲力竭,渐渐地进入了温柔的睡乡;但是当她的眼睛闭上,看不到在她身旁的那张脸的时候,她是多么悲伤地想到了楼下的那张脸,因此她把手往伊迪丝那里伸近一点,以便得到一些安慰;可是甚至在这样做的时候,她的动作也是迟疑不决的,唯恐这会背弃他。就这样,她在睡眠中设法使他们两人重新和好,并向他们表示,她同时爱他们两人,但是她不能做到这一点,她醒着时的痛苦成了她的梦的一部分。 伊迪丝坐在旁边,往下看着那乌黑的、潮湿的眼睫毛披垂在发红的脸颊上,而且是温柔地、怜悯地看着,因为她知道真情。可是她自己的眼睛还没有因为想睡而闭上。天愈来愈亮,她却仍旧坐在那里,手中拉着那只宁静的手,守护着,醒着;当她看着那张悄静无声的脸时,她不时低声说道,“在我的近旁吧,弗洛伦斯,我没有别的希望,我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第44章 分离 苏珊-尼珀虽然不像太阳升起得那么早,但天一亮就起床了。这位年轻的少女的非常敏锐的黑眼睛里含着抑郁,因此减少了几分光泽,而且使人想起,它们跟平时的情形不一样,有时是闭着的。这两只眼睛看去还很肿大,好像昨天夜里一直在哭泣似的。可是尼珀决没有灰心丧气,而是非常生气勃勃、大胆泼辣,好像振作起全部精神,要去完成什么丰功伟业似的。这甚至可以从她的比平时紧贴得多和整洁得多的衣服中看得出来,也可以从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偶尔猛晃一下脑袋的动作中看得出来,那动作有力地表明了她的决心。 总之,她已下定了决心,一个抱负不凡的决心,这就是:排除艰险,深入到董贝先生面前,单独跟那位先生谈一谈。 “我曾时常说过,我将会这样做的,”那天早上她用威胁的神气对自己说道,同时把脑袋猛晃了好多次,“现在我-就-要这样做了!” 苏珊-尼珀激励着自己,以她特有的机敏去完成这个大胆冒险的计划,整个上午在门厅里和楼梯上转来转去,没有找到一个有利的机会可以下手。她根本没有被这种失利所挫败,这实际上倒相反起了一种刺激的作用,使她更加鼓起勇气,丝毫没有减却警惕性。终于,到了傍晚的时候,她发现她的不共戴天的敌人皮普钦太太借口昨天坐了一整夜,这时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打瞌睡;她还发现董贝先生这时正躺在沙发上,身旁没人侍候。 尼珀这次不是猛晃了一下脑袋,而是整个身子都猛晃了一下,然后踮着脚尖,走到董贝先生门口,敲了敲门。“进来!”董贝先生说道。苏珊最后又猛晃了一下身子,来鼓起自己的勇气,然后走进去董贝先生正在注视着炉火,惊奇地看了一下走进房间里来的人,并用胳膊把身子略略支起一点。尼珀行了个屈膝礼。 “你需要什么?”董贝先生问道。 “对不起,先生,我想跟您谈谈。” 董贝先生动了动嘴唇,仿佛在重复说这几个字;可是他似乎对这位年轻女人放肆无礼的态度诧异得不知所措,连也发不出来了。 “我是您家的女用人,先生,”苏珊-尼珀就像平时那样快嘴快舌地说道,“我在这里已经十二年了,一直在服侍我的小女主人弗洛伊小姐,我初到这里来的时候她话还讲不清楚,当理查兹大嫂是这里的新用人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老用人了,我可能不是梅索沙来姆1,但我已经不是个抱在怀里的娃娃了。”—— 1梅索沙来姆(meethosalem):旧约圣经中传说活了969岁的人。 董贝先生用胳膊支着,欠起身来,看看她,对这一篇开场白性的事实陈述没有发表意见。 “世界上没有哪一位小姐像我的小姐那样可亲可爱的了,先生,”苏珊说道,“我比什么人都了解这一点,因为我看到她处于悲痛的时候,也看到她处于快乐的时候(她的快乐是不多的),我看到她跟她弟弟在一起的时候,也看到她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而有的人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她,我对有的人和对所有的人说,是的,我说!”这时黑眼睛摇摇头,轻轻地跺跺脚;“我说,弗洛伊小姐是世界上最可亲可爱的天使,先生,让他们把我撕得粉碎吧,把我撕得越碎我越要这样说,虽然我可能不是福克斯书中的殉难者。”1—— 1约翰-福克斯(johnfoxe,1516-1587年)于1663年发表了《最近这些灾难日子里的伟迹与丰碑》(actsandmonumentsofthestterandperillousdays》一书,以生动和论战的笔触叙述新教徒从十四世纪到玛丽一世在位这一时期所受的磨难;此书在英国清教徒家庭中传诵甚广,是除《圣经》之外最受珍爱的书;它的通俗名称为《殉教者书》(thebookofmartyrs)。 董贝先生摔伤以后脸色本已发白,这时由于愤怒与惊讶变得更加苍白;他的眼睛直盯着说话的人,那副神态就仿佛在责备他的眼睛和耳朵在欺骗他似的。 “任何人都不能不真诚与忠实地对待弗洛伊小姐,”苏珊继续说道,“我不自夸我服务了十二年有什么功劳,因为我爱她——是的,我可以对有的人和对所有的人这样说!”这时黑眼睛又摇摇头,又轻轻地跺跺脚,抑制着自己不哭泣;“可是真诚与忠实的服务使我有权利说出我希望说的话,说出我应当说和现在就要说的话,不管这话是对还是错!” “你想要做什么,女人!”董贝先生向她怒瞪着眼睛,说道,“你怎么敢这样?” “我想要做什么,先生?我只是想恭恭敬敬地,毫不冒犯地,但却开诚布公地把话说出来,至于我怎么敢这样,我也不明白,但我确实是敢!”苏珊说道,“唉!您不了解我的小姐,先生您真是不了解,如果您了解的话,那么您就决不会这样不了解她的。” 董贝先生勃然大怒,伸手去拉铃绳,可是在壁炉这边没有铃绳,而没有别人帮助,他又不能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去。尼珀眼快,立刻看出他束手无策的状态,现在,正像她后来所说的,她觉得她已经把他掌握在她手中了。 “弗洛伊小姐,”苏珊-尼珀说道,“是世界上最忠诚、最耐性、最孝顺、最漂亮的女儿,先生,任何一位先生,即使把英国最高贵最有钱的先生加起来才抵得上他那样高贵和有钱,也决不会不因为她而感到自豪,他将会感到自豪也应当感到自豪。如果他真正了解她的价值的话,那么他就会宁愿为了她而逐渐失去他的高贵身份和财产,并穿着破烂的衣服挨门逐户去乞讨,而不愿给她温柔的心带来这样沉重的悲伤的,我在这屋子里亲眼看到她的心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啊!我对有的人并对所有的人都这样说。”苏珊-尼珀高声喊道,一边突然泪流满脸地痛哭起来。 “女人,”董贝先生喊道,“离开这房间!” “请原谅,先生,即使我要丢掉我的职务,丢掉这个我干了这么多年,见识了许许多多事情的职务,我现在也不走,”坚定的尼珀回答道,“虽然我希望您千万别为了这样的原因这样狠心地把我从弗洛伊小姐的身边打发走!是的,我没有把话说完是不会走的。我可能不是一位印度寡妇,1先生,我现在不是也不想成为印度寡妇,但是一旦我下定决心把我自己活活烧死,我是会这样做的!我已下定决心继续把我的话说完!”—— 1按照古时印度的风俗习惯,在丈夫死后的火葬柴堆上要把寡妇活活烧死。 这一点,苏珊-尼珀脸上的表情并不比她的言语表达得不清楚。 “在您家服务的所有仆人中,先生,”黑眼睛继续说道,“没有一位像我这样老是害怕您的,我大胆地告诉您,我曾经几百次几百次想跟您谈谈,不过以前总是下不了决心,但是昨天夜里我终于下定决心了,您可以相信我这些话是说得多么真诚。” 董贝先生火冒三丈,又动手去抓那不在近旁的铃绳,由于抓不到铃绳,他就揪自己的头发,这比没有抓住什么总强一些。 “我看到,”苏珊-尼珀说道,“弗洛伊小姐还完全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尝够了艰辛,那时她是个多么可爱多么耐性的孩子啊,即使是最好的妇女也可以仿效她的榜样,我看见她一夜又一夜地坐到深夜,帮助有病的弟弟准备功课,我看见她在其他时候——有的人很了解这是在什么时候——帮助他守护他,我看见她在得不到鼓励得不到帮助的情况下长大成为一位姑娘,谢天谢地!这是她所结交的每一位朋友感到体面和感到自豪的。我看见她受到了冷酷无情的冷落,剧烈地感到痛苦——我对有的人并对所有的人这样说,我已经这样说了!——而她却从来不说一个字,可是即使一个人要低三下四地恭恭敬敬地对待比她高超的人的话,那也并不是说她要崇拜一个雕像呀,我要说出这一点并且必须说出这一点!” “有人吗?”董贝先生大声喊道,“男仆人在哪里?女仆人在哪里?难道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吗?” “昨天夜晚我离开我亲爱的小姐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可是她还没有上床睡觉,”苏珊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您病了先生而她却不知道您病得多重,这一点就足以使她变得多么可怜了,我也亲眼看到她是多么可怜。我可能不是孔雀,但是我有眼睛——我坐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心想她可能感到寂寞需要我,我看见她偷偷地下了楼走到这个门口,就仿佛看看她的亲爸爸是一件犯罪的事情似的,然后她又偷偷地回去,走到寂静的客厅里,在那里哭起来,哭得我简直-都-不忍心听下去。我-不-能忍心听下去,”苏珊-尼珀抹抹她的黑眼睛,毫不畏惧地注视着董贝先生怒气冲冲的脸孔,说道,“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哭,我已经听过好多好多次了!您不了解您亲生的女儿,先生,您不明白您做了什么事,先生,我对有的人并对所有的人说,”苏珊-尼珀最后冲动地大声喊叫道,“这是罪孽深重的、可耻的事情!” “嗳呀,不得了!”传来了皮普钦太太的喊声;穿着黑色邦巴辛毛葛衣服的秘鲁矿的女人昂首阔步地走进了房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珊向皮普钦太太送去了一个眼神,这种眼神是她们初次相识时她特意为她而创造出来的;她让董贝先生来回答。 “怎么回事?”董贝先生几乎唾沫纷飞地重复问道,“怎么回事,夫人?您是主管这个房屋的,有责任把这个家管得有条不紊,您确实有理由提出这个问题。您知道这个女人吗?” “我知道她不是个好玩艺儿,先生,”皮普钦太太用哭丧的说道,“你怎么敢到这里来,你这轻佻的贱货?你给我滚!” 可是刚强不屈的尼珀只是向皮普钦太太奉送了另一个眼神,一动不动地继续站在那里。 “夫人,”董贝先生说道,“听任这一类人放肆地进来跟-我谈话,一位上层社会的高贵人物在他自己的公馆里,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竟居然被他的女仆人鲁莽无礼地教训起来,您还能说是在管家吗?” “说得对,先生,”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她那冷酷无情的灰色眼睛中闪射出复仇的火焰,“我非常抱歉,没有比这更不成体统的事了,没有比这更无法无天、超越理性的事了。不过我不得不遗憾地指出,先生,这个年轻女人是很难管束的。她被董贝小姐惯坏了,谁的话她都不听。你明白,你就是这样的,”皮普钦太太对苏珊-尼珀摇着头,苛刻地说道,“真不害臊,你这轻佻的贱货!快给我滚!” “在为我服务的人们当中,您如果发现有谁难以管束,皮普钦太太,”董贝先生又转向壁炉,说道,“我想,您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们。您知道您在这里是干什么的吗?把她带走!” “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办,”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当然我将会这么办的。苏珊-尼珀,”她怒气冲冲、特别急躁无礼地对着她说道,“我预先通知你,从现在起一个月以后你就被解雇了。” “哦,真的吗?”苏珊高傲地回答道。 “是的,”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别朝我发笑,你这发疯的姑娘,要不就把你发笑的原因说出来!你这一分钟就给我滚!” “我这分钟就走,这一点你别担心,”能言善辩的尼珀说道,“我在这屋子里侍候我的小姐已有十二年,在姓皮普钦的向我发出解雇通知以后,我不会在这里再待一个钟头,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皮太太。” “我们终于把这臭垃圾给清除掉了!”怒气冲天的老太太说道,“快滚吧,要不我就命令把你拽出去!” “我感到安慰的是,”苏珊回过头去看着董贝先生,说道,“今天我把好久以前就应当说出的真实情况说出来了,这些话不论说多少次也不会嫌多,不论怎么说也不会嫌太直率,而且没有哪一位皮普钦——我希望她们人数不多——(这时皮普钦太太十分凶狠地喊了一声,“给我滚!”,尼珀姑娘则重新向她送去一个眼神)能取消我已经说了的话,虽然这些皮普钦在整整一年时间里从上午十点钟起一直到夜里十二点钟为止,一直没休没止地发出解雇的警告,最后终于精疲力尽而死去,那时候倒将是个真正欢乐的节日哩!” 尼珀姑娘说完这些话之后,在她的仇人的跟随下,走出了房间,十分庄严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忿怒的皮普钦气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她在她的一些箱子中间坐下,开始哭起来。 不久,她就被门外皮普钦太太的从这软弱的状态中唤醒,结果是很有益于身心和振奋精神的。 “那条厚颜无耻的母狗,”凶恶的皮普钦太太说道,“打算接受解雇呢还是不打算接受?” 尼珀姑娘从房间里回答道,她所说的那条厚颜无耻的母狗不在这个房间,那条母狗姓皮普钦,到女管家房间里去可以找到。 “你这不懂规矩的婊子!”皮普钦太太回骂道,一边卡嗒卡嗒地转动着门把,“这分钟就给我滚!立刻就收拾你的东西! 你怎么敢这样对一位过过好日子的贵夫人说话?” 尼珀姑娘从她的城堡中回答道,她真为那些让皮普钦太太过过的好日子惋惜,就她来说,她认为,这一年当中最坏的日子已经离这位太太不远了,只不过这些最坏的日子对这位太太来说还是太好了太好了。 “可是你不必麻烦自己在我的门口吵吵闹闹,”苏珊-尼珀说道,“也不要用你的眼睛把钥匙孔弄脏了。我正在收拾东西,我就走,我这个口头宣誓是你想要的,你拿去吧。” 这位未亡人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眉飞色舞,表示十分满意,一边对轻佻的小贱货这一类人,特别是在董贝小姐把她们惯坏以后的种种缺点发表了一番评论,一边回去准备尼珀的工资。在这之后,尼珀忙着把箱子收拾妥贴,以便可以立刻尊严地动身;在这整个时间里,她想到弗洛伦斯,一直在伤心地哭泣着。 她所哀怜的对象不久就来到她的身边,因为整个屋子里很快就传遍了这个消息:苏珊-尼珀跟皮普钦太太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们两人都上诉到董贝先生那里,在董贝先生的房间里发生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吵大闹;苏珊要离开这里了。弗洛伦斯发现这些众说纷纭的传说中的最后部分十分真实,因为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苏珊已经锁好最后一只箱子,戴着帽子坐在上面。 “苏珊!”弗洛伦斯喊道,“您要离开我了吗!您!” “哎呀,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弗洛伊小姐,”苏珊哭泣着,说道,“一句话也别跟我说,要不我就在皮-皮-皮-皮普钦她们面前丢了脸了,弗洛伊小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们看到我哭!” “苏珊!”弗洛伦斯说道,“我亲爱的,我的老朋友!我没有您该怎么办哪!您能忍心就这样走了吗?” “不-不-不-不,我亲爱的宝贝弗洛伊小姐,我确实不忍心,”苏珊哭泣着,“可是没有办法,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小姐,我确实已经尽了我的责任。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是迫不得已,只好这样了。我不能封住自己的嘴,要不我就将永远离不开您了,我的亲爱的,而我最终还是不能不走的,不要跟我说话吧,弗洛伊小姐,因为我虽然是相当坚定的,但我毕竟不是大理石门柱呀,我亲爱的宝贝。”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弗洛伦斯说道,“难道你不想告诉我吗?”因为这时苏珊摇摇头。 “不-不-不,我亲爱的,”苏珊回答道,“别问我吧,因为我不应该说,不论您做什么,千万别去替我说情,让我留下来,因为这是办不到的,而只会使您自己受委屈,因此让上帝保佑您吧,我的宝贝小姐,在这许多年头里我所做的一切不好的事情,我所发的一切脾气,都请您原谅吧!” 苏珊真心诚意地提出这个请求之后,紧紧地拥抱着她的女主人。 “我亲爱的,有许多人可以当您的女仆人,她们将会高兴周到地真诚地侍候您,”苏珊说道,“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像我这样情深意厚地为您服务,没有一个人能像我这样热爱您,这是我可以安慰自己的。再-再-见吧,我可爱的弗洛伊小姐!” “您到那里去呢,苏珊?”她的哭泣着的女主人问道。 “小姐我在乡下有一位哥哥——是埃塞克斯1的农民,”—— 1埃塞克斯(essex):英格兰东南部的郡,东滨北海,南界泰晤士河口。 心碎肠断的尼珀说道,“他饲养了许多奶-奶-奶牛和猪,我将搭乘驿车去,在他那里住——住下,别替我操心,因为我在储蓄银行里还存有一笔钱,我亲爱的,现在还不需要再去找一份工作,那是我现在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的,我的心肝女主人!”苏珊说完之后悲痛地大哭起来,幸好皮普钦太太在楼下谈话的把这给打断了。苏珊一听到那,就把红肿的眼睛擦干,可怜地装出快活的样子,呼唤托林森先生去给她雇马车,并帮她把箱子搬到楼下去。 弗洛伦斯脸色苍白,心情焦急,悲痛,由于害怕会造成她父亲和他的妻子(她的严厉的、愤怒的脸几分钟前对她来说还是一种警告)之间新的分裂,还担心她本人已经在某些方面不知不觉地跟她多年的仆人和朋友的解雇有关系,所以甚至这时她也不敢进行徒劳无益的干涉,只是哭泣着跟着下了楼,到了伊迪丝的化妆室中;苏珊到那里去是向她行屈膝礼,进行告别的。 “好了,这里是马车,这里是箱子,快给我滚吧,滚!”皮普钦太太在同一个时刻来到这里,说道,“请原谅,夫人,不过董贝先生的命令是不容违抗的。” 伊迪丝坐着,她的侍女正在给她梳头——她将出去参加晚晏——,这时她脸上保持着傲慢的神色,丝毫也不理睬。 “这是你的钱,”皮普钦太太说道,她在执行她的制度时和在回忆矿上的情形时,习惯于对仆人们逞凶肆虐,就像她在布赖顿时对那些在她那里吃饭和住宿的年轻人逞凶肆虐的情形一样;比瑟斯通少爷曾被惹得怒气永久不消;“你愈早离开这屋子愈好。” 苏珊连向皮普钦太太送一次专属于她的眼神的精神也没有;她向董贝夫人行了一个屈膝礼(董贝夫人默默无言地点了一下头,她的眼睛避开了除弗洛伦斯以外的任何人),然后在临别前最后一次地紧抱着她的年轻的女主人,并接受了她的年轻的女主人的临别拥抱。可怜的苏珊心绪万分激动,又坚决忍住不哭,唯恐发出一点哭声会使皮普钦太太听了开心得意;在这紧急关头她脸上的表情呈现出极不寻常的种种变化,真是前所未有。 “请原谅,小姐,”托林森先生提着箱子站在门口,对弗洛伦斯说道,“图茨先生在会客室里;他向您问候,并想打听一下戴奥吉尼斯和他的女主人好吗。” 弗洛伦斯像闪电一般迅速溜出房间,急急忙忙地下了楼。图茨先生穿着极为华丽的服装,在楼下正在猜疑她是否可能会来,心情焦躁不安,很急促地呼吸着。 “啊,您好,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道,“哎哟我的天哪!” 这最后的惊喊声是由于图茨先生看到弗洛伦斯脸上悲痛的神色,感到深切的忧虑而发出的;这立即使他中断了吃吃的笑声,变成了悲观绝望的化身。 “亲爱的图茨先生,”弗洛伦斯说道,“您对我很友好,又很正直,所以我相信我可以请您帮个忙。”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回答道,“您只要说出一件事我可以效劳的,您就——您就会恢复我的胃口,”图茨先生感伤地说道,“我已好久没有胃口了。” “苏珊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是与我相识最久的一位老朋友;她突然要离开这里了,而且是孤零零一个人离开,可怜的女孩子。她回到乡下的家里去。我是不是可以劳驾您照顾她一下,把她送上驿车?”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回答道,“您确实使我感到荣幸,这也是您对我的厚道。这证明您信任我,虽然在这之前我在布赖顿的行为真是十足像个畜牲——” “是的,”弗洛伦斯急忙打断他,说道,“不——别去想那件事吧。这么说,您肯费神去——走一走?并且当她走出门的时候,您去迎接她?谢您一千次!您使我宽心不少。她将不会觉得自己很孤独凄凉了。您不知道我是多么感谢您,我把您看作是一位多么好的朋友!”弗洛伦斯怀着一片真心诚意,一次又一次地感谢他,图茨先生也怀着他的一片真心诚意,急忙离开了——不过是向后退着走的,为的是一眼也不离开她,直到看不见为止。 弗洛伦斯看见可怜的苏珊在前厅里,皮普钦太太把她驱赶到那里;戴奥吉尼斯在她身边跳跃着,并竭尽全力威吓着皮普钦太太;他向她的邦巴辛毛葛裙子猛扑过去,而且一听到她的就痛苦地嗥叫着,因为这位可敬的老媪引起他胸中极大的、深切的嫌恶;这时候弗洛伦斯没有勇气走出去。但是她看着苏珊和周围的仆人们一一握手,向她这个居住多年的老家环视了一次;她还看到戴奥吉尼斯跳出去追赶马车,想跟着它跑;他怎么也不能理解,他对马车里的那位女乘客不再拥有任何亲近的权利了。接着,公馆的门关上了,刚才的忙乱过去了,弗洛伦斯的眼泪簌簌地流下,她为失去老朋友而哭泣着,这位老朋友是谁也不能代替的。谁也不能。谁也不能。 图茨先生是一位忠实可靠的人,他在转瞬之间就拦住这辆单马篷车,对苏珊-尼珀说明了他所受托的任务。苏珊听到以后,比刚才更大声地哭了起来。 “以我的灵魂和身体发誓,”图茨先生在她身旁坐下,说道,“我同情您!说实话,并以我的荣誉发誓,您对您自己的感情还不比我了解得更清楚。我不能想象,有什么事能比离开董贝小姐更可怕的了。” 苏珊这时纵情痛哭,看到她那悲伤的情景真是令人感动。 “我说,”图茨先生说道,“别这样!您知道,至少我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图茨先生?”苏珊哭着问道。 “唔,到我家去,先吃一顿晚饭再上路,”图茨先生说道。 “我家的厨娘是一位品格极为高尚的妇女——心地极为慈善,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把您照料得十分舒适如意。她的儿子,”图茨先生补充介绍道,“在慈善学校中受过教育,后来在一个火药工厂中被炸死了。” 苏珊接受了这个善良的邀请,图茨先生把她一直送到他的住所;上面提到的那位大婶和斗鸡先生在这里迎接他们。那位大婶完全跟图茨先生介绍的情形一样。斗鸡先生起初看到马车里有一位小姐,还以为他先前的建议终于被采纳,董贝先生已被打得直不起腰来,董贝小姐已被诱拐到这里来了。这位先生使尼珀姑娘相当吃惊,因为他被拉基-博伊打败之后,面貌受到极大的损毁,进入社交界时很难使看到的人感到舒服。斗鸡把他所吃到的苦头归咎于他在拳斗过程中,头不幸很快被夹在对方腋下,在这之后,拉基狠狠地打了他一拳,把他往地上猛地一掷。但是从这次伟大竞赛的已经公布的记录来看,拉基-博伊一开始就按照他自己的意思去打,斗鸡被打在身上,被打得鼻青眼肿,被接连速击,逼得他摇摇晃晃,高声哭叫,还受到了好多类似的苦楚,直到最后被彻底制服为止。 苏珊在十分好客的气氛中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之后,乘坐了另一辆单马篷车到驿车车站去;图茨先生跟先前一样,跟她并排坐在车子里。斗鸡则坐在马车夫的座位上;虽然他凭他道义上的影响和英雄主义的品格,对他们这几位同行的人可能增添了不小的光彩,不过就他的外表来说,因为他的脸上贴满了膏药,因此未必能成为他们美丽的装饰。但是斗鸡先生暗地里发过誓,在他还不能把一个酒吧的招牌和不动产弄到手可以经营它之前,他决不离开图茨先生(图茨先生暗地里却很想摆脱他)。由于他雄心勃勃地想进入这个行业,并尽早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他觉得他必须先让他周围的人厌恶他在场。 苏珊乘坐的夜间的驿车立刻就要开动了。图茨先生搀扶她进去、坐好以后,一直迟疑不决地在窗口磨蹭着不走,直到马车夫准备爬上座位的时候,他才站在车子的台阶上,把脸孔探进去(从灯光中可以看到他脸上那焦虑的、困窘的神色),语无伦次地说道: “我说,苏珊!董贝小姐,您知道——” “是的,先生。” “您认为她会——您知道——嗯?” “请原谅,图茨先生,”苏珊说道,“您的话我没听明白。” “您认为她能不能,您知道——不是说现在立刻就,而是说以后——过很久以后——终于——会——会爱我吗,您知道?就是这!”可怜的图茨先生说道。 “啊,不会!”苏珊摇摇头,回答道,“我要说那是永远不会的。永远——不会!” “谢谢您!”图茨先生说道,“这无关紧要。再见。这无关紧要,谢谢您!”—— 第45章 受信任的代理人 那天伊迪丝独自一人出去,回家得早。只不过十点零几分钟,她的马车就往回开进了她所居住的街道。 她的脸上仍然保持着她先前化妆时同样故意装出的镇静,她头上的花环依旧环绕在同样冷静的、沉着的前额上。可是如果能够看到这些叶片和花朵被她激动易怒的手撕得粉碎,或者被她颤动的、不知所措的头在寻找休息的地方时破坏得不成样子的话,那么这倒要比它们装饰这平静的前额更好一些。这女人是这样执拗,这样难以接近,这样不屈不挠,因此人们会认为,什么也不能使她的性格温柔下来,生活中的一切只是使它变得更为强硬。 她到达门口,正要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有一个人不声不响地从前厅中走出来,没有戴帽,站在那里,向她伸过手来。仆人已被他推开;她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扶着它,这时候她才知道这是谁的手。 “您的病人怎样了,先生?”她轻蔑地撇着嘴,问道。 “他好些了,”卡克回答道,“他恢复得很不错。那天晚上我就离开他了。” 她低下头,正沿着楼梯往上走去的时候,他跟在后面,在楼梯底下说道: “夫人!我是否可以请求您接见一分钟?”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现在不是个合适的时间,先生,我也累了。您的事情紧急吗?” “很紧急,”卡克回答道,“既然我已很幸运地遇见了您,请允许我重复我的请求吧。” 她向下往他闪闪发光的嘴巴看了一会儿,他则向上望着穿着豪华的服装、站在上面的她,心里又想着,她是多么美丽啊。 “董贝小姐在哪里?”她大声地问仆人道。 “在起居室里,夫人。” “领到那里去!”她又把眼睛转向楼梯底下向她注视着的先生,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允许他在后面跟着,然后她继续向前走去。 “请原谅!夫人!董贝夫人!”曲意奉承、动作敏捷的卡克喊道,他在片刻之间就走在她的身边,“您是否允许我请求别让董贝小姐在场?” 她很快地看了她一眼,但仍跟先前一样保持着沉着镇静的态度。 “我不想让董贝小姐听到我所要说的话,”卡克低声说道,“至少,我想由您来决定她是不是要知道这些话的内容。我这是为了您着想。这是我对您应尽的责任。从我们上次会晤以后,如果我不这样做,那就荒谬了。” 她把眼光从他脸上慢慢地移开,转向仆人,说道,“领到别的房间去。”仆人把他们领到一间会客室里,迅速地点了灯,然后离开了。当仆人还在房间里的时候,他们一个字也没有说。伊迪丝威严地坐在壁炉旁的长沙发椅上;卡克先生,手里拿着帽子,眼睛向下看着地毯,稍稍隔开一点距离,站在她的前面。 “在我听您说之前,先生,”当门关上之后,伊迪丝说道,“我希望您先听我说。” “能听到董贝夫人对我说话,”他回答道,“即使是对我进行我不应当受到的谴责,我也认为是极大的光荣;虽然我在各方面都不是她的仆人,但我也十分心甘情愿地服从她的这个愿望。” “如果您刚才离开的那个人委托您来向我传递口讯的话,先生,”卡克先生抬起眼睛,仿佛想要装出惊奇的样子,但是她的眼光和他的相遇了;如果他想讲话的话,她也迫使他不能开口,“那么就别打算说了,因为我不会听它。我没有必要问您是不是为了这个差使到这里来的。最近几天我正等待着您。” “为了这样的目的到这里来,完全违背我自己的意愿,这是我的不幸。”他回答道,“请允许我说,我到这里来有两个目的。那是其中的一个。” “那个目的已经完结了,先生,”她回答道,“如果您要回到那个目的——” “难道董贝夫人认为,我会违背她的禁令回到那个目的上去吗?”卡克走近一些,说道,“难道董贝夫人可能毫不考虑我的不幸处境,决心把我看成是跟向我发号施令的人不可分离的,因此故意极不公道地对待我吗?” “先生,”伊迪丝用阴沉的眼光注视着他,愈来愈激动地说着;她的高傲的鼻孔张开了,发涨的脖子变得更粗大了,她所穿的一件长衣上的精致的白色的绒毛颤抖着,那件长衣不在意地披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肩膀是完全配得上与这白雪般的绒毛为邻的。“您为什么一直来要在我面前扮演这种角色,跟我谈什么对我丈夫的爱情与责任,还假装出您相信我的婚姻是幸福的,我是尊敬他的?您明明知道——您并不比我不清楚,先生,我从您的每一道眼光中看到这一点,从您所说的每一个字中听到这一点——,我们两人之间没有爱情,只有厌恶与轻蔑,我蔑视他的程度并不低于我由于从属于他而蔑视我自己的程度;您明明知道这些,为什么却还敢于这样侮辱我?不公道!如果我公道地对待您使我感受到的痛苦的话,如果我公道地对待您施加给我的侮辱的话,那么我应当把您杀了才好!” 她问他过去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她不是被她的高傲、愤怒与自卑感蒙蔽了自己的眼睛的话——尽管她恶狠狠地看着他,但是她还是被蒙蔽住了——,那么她是能从他的脸上看到答复的。现在她表白了她的意见,要求他回答。 她看不到这个答复,也不理会他脸部的表情中是不是有这个答复。她只回想起她所忍受过和必须忍受的侮辱,回想起她所进行过和必须进行的思想斗争,并正因此而感到痛苦。 当她一动不动地回想起这些感情,而好像不是注视着他的时候,她从一只珍奇的、美丽的鸟儿的翅膀(它由一根金线悬挂在她的手腕上,作为扇子)上拔下羽毛,让它们像雨点般飘落在地上。 他在她的注视下没有退缩,而是保持着一个能够作出使人充分满意的答复而且可以立即作出这种答复的人的姿态,站在那里,直到她所无法控制的愤怒的表面迹象消退为止。这时候,他直望着她的冒着火星的眼睛,说道: “夫人,”他说道,“我明白,在今天以前就明白,我没有得到您的好感,我也明白是什么原因。是的,我明白是什么原因。您这样直言不讳地对我谈话,我得到您的这种信任,心中觉得很宽慰——” “信任!”她轻蔑地重复着说道。 他没有理会这一点。 “——我不打算隐瞒真情。是的,我从一开始确实就看出您对董贝先生没有爱情——它怎么可能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之间存在呢?我已经看到,在您心中产生了比漠不关心更为强烈的感情——在您那样的处境下,又怎么可能不这样呢?可是我用许多话冒昧地向您声称我知道这些情况,这是适当的吗?” “那么,先生,”她回答道,“您过去假装出相信另外一种情形的样子,一天天厚颜无耻地故意在我面前摆弄,这是适当的吗?” “是的,夫人,这是适当的,”他急切地答辩道,“如果以前我不是这样做,如果我是另外一种做法的话,那么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您说了。而且我预见到——我与董贝先生相处的经验比谁都多,有谁能比我更好地预见到呢?——除非您的性格显得像他第一位恭顺的夫人那样百依百顺、唯命是从——而这一点我是不相信的——” 一个傲慢的微笑使他明白:他可以重复这些话。 “我说,这一点我是不相信的,是的,我预见到,总有一天我们是会像现在这样取得谅解的,而这种谅解是有益的。” “对谁有益,先生?”她轻蔑地问道。 “对您。我不想说对我也有益,因为我警告过我自己,千万不要对董贝先生进行甚至是有限度的赞扬(我能正直地进行这种赞扬),以免对一位怀有如此强烈的厌恶与轻蔑情绪的人说出任何没趣的话来。”他富于表情地说道。 “先生,”伊迪丝说道,“您是他首要的顾问和谄媚者,您现在表白您对他进行‘有限度的赞扬’,甚至使用了轻蔑的语气,您这是正直的吗?” “我是他的顾问,这不错,”卡克说道,“说我是他的诌媚者,这却不是。也许我应当承认我不是个毫无隐讳的人。我们当中许多人为了谋求自身的利益与方便,通常不得不表白一些我们实际并未体验过的感情。我们每天都有谋求利益与方便的伙伴关系,谋求利益与方便的友谊,谋求利益与方便的交易,谋求利益与方便的婚姻。” 她咬住血红的嘴唇,但依旧用阴沉的、严厉的眼光注视着他。 “夫人,”卡克先生在挨近她的一张椅子中坐下,用极为谦恭、极为关切的态度说道,“既然我是完全忠实地为您效劳的,为什么现在我要迟疑不决、不痛痛快快地说呢?自然,像您这样天赋卓越的夫人,认为把她丈夫的性格的某些方面加以改变,改造得更好一些,是可以做得到的。” “对我来说,这不是自然的,先生,”她回答道,“我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期望或意图。” 高傲的、毫无畏惧的脸孔向他表明:她坚决不戴他所献上的假面具,而准备不顾一切地暴露她的真实面貌;对于她在他这样一个人面前会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她毫不在乎。 “至少这是自然的,”他继续说道,“您认为您完全可能作为妻子跟董贝先生生活在一起,既不服从他,同时又不跟他发生激烈的冲突。可是,夫人,如果您这样想的话,那么您还是不了解董贝先生(正如从那时以来您所已确信的),您不了解,他的要求是多么苛刻,他是多么高傲,或者,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他已成为他自己高贵身份的什么样的奴隶,像一匹驮兽一样,被套在他自己的凯旋车中,向前走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凯旋车就在他的身后,需要他越过一切,穿过一切向前拉。” 当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的牙齿由于恶意地品尝着这种高傲自负的滋味而闪发出亮光。 “董贝先生确实不能真正关怀您,夫人,就像不能真正关怀我一样。这样的对比是走到极端了——我故意作这样的对比——,但却是十分正确的。董贝先生运用他的赫赫权势,要求我成为他和您的中间人,这是他昨天亲口对我说的;他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他知道我不是您所喜欢的人,是因为他有意使我成为您抗拒他的一种惩罚,而且还因为他确实认为,我是由他支付薪金的一名奴仆;接见像我这样的一位使者,并不是有损于一位我有幸与她谈话的夫人的尊严(在他的心目中并不存在这样一位夫人),而只不过是有损于成为他本人一部分的他的妻子的尊严而已。您可以想象,当他直率地告诉我,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来办的时候,他是多么不尊重我,多么不考虑我是否还有个人的情感或意见啊。您知道,当他用这样一个传话人来威胁您的时候,他对您的感情是多么完全漠不关心啊。当然,您没有忘记他做过的事情。” 她仍然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他。但是他也注视着她;他看到,他对他所知道的她跟她丈夫之间发生的某些事情的这番暗示,像一支毒箭一样,刺伤了她傲慢的心胸,使它疼痛。 “我回顾这一切并不是想要扩大您和董贝先生之间的裂口,夫人,——上天不允许!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而只不过是想举例说明,当涉及到董贝先生的时候,要想使他心里考虑考虑别人,是多么没有希望的事情。我敢说,我们这些在他周围的人,都在不同的地位上,尽了我们的一分力量,来加强他的这种思想方法;可是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其他的人也会这样做,要不然他们不会待在他的周围。从一开始,这一直是他生命的要素。总之,董贝先生只跟那些顺从他的人、依赖他的人打交道,这些人在他面前俯首听命,屈膝下跪。他从来不知道跟他对抗的愤怒的高傲与强烈的怨恨是什么。” “可是现在他将会知道了!”她好像要这么说,虽然她的嘴唇没有张开,她的眼睛没有闪动。他看到,那柔软的绒毛又一次颤抖了;他看到,她把那只美丽的鸟儿的翅膀在胸前放了片刻;他从他蜷缩进去的线圈中又放出了一圈线。 “董贝先生虽然是一位极为可敬的绅士,”他说道,“但是当他心里所想的不符合实际的时候,他却动不动歪曲事实,按照他自己的观点来进行解释。比方说,——我能举出比这更好的例子吗?——在斯丘顿夫人逝世以前,他有一次对他现在的妻子曾经提出过严厉的意见(她可能会记得这一次吧),他真心相信(请原谅我将说出的话是多么愚蠢;它们并不是由于我的愚蠢而说出的),他的这些意见已经产生了使她畏缩的效果,他那时已使她完全屈服了!” 伊迪丝大笑起来。用不着去描写那笑声是多么刺耳,多么缺乏优美的声调。只要说他喜欢听到她笑,这就足够了。 “夫人,”他继续说道,“我这就说完了。您本人的见解是那么卓越,而且我相信,是那么不可改变,”他慢吞吞地,加重语气地重复着这些话语,“所以当我说,尽管董贝先生有这些缺点,我也很了解这些缺点,但我对他已逐渐习惯,而且尊敬他的时候,我几乎担心这又要引起您的不高兴了。但是,请相信我,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并不是为了要在您面前夸耀一种跟您本人的感情完全格格不入、也不会博得您同情的感情,”——啊,这是说得多么清楚、明白啊,还加重了语气呢!——“而是为了使您确信:在这件不幸的事情中,我是您多么热诚的奴仆,我对要求我来扮演的角色是感到多么愤慨啊!” 她仿佛害怕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似地坐着。 好,现在该把线圈中的最后一圈放出去了! “时间很晚了,”卡克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您说您也累了。但是我不应当忘记这次会晤的第二个目的。我应当劝告您,我应当用最恳切的态度请求您——我是有充分理由这样做的——,您在向董贝小姐显示关怀的时候千万要谨慎。” “谨慎!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请您小心,别向那位小姐表露出过分的慈爱。” “过分的慈爱,先生!”伊迪丝站起来,说道,她宽阔的前额皱了起来。“谁来评判我的慈爱或衡量它的多少?是您吗?” “不是我做这件事。”他露出或装出为难的神色。 “那么是谁?” “难道您猜不出是谁吗?” “我不想猜,”她回答道。 “夫人,”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之后,说道;这时候他们仍旧像先前一样彼此注视着;“我现在处境困难。您对我说过,您将不接受我传递的任何口信,您禁止我回到这个话题上去,但是我感到这两个话题是这样紧密地相互联系着,所以除非您从一个虽然事前曾引起您的不快、但现在终于荣幸地得到您的信任的人那里接受这个含糊不清的警告,否则,我就必须违犯您对我所下的禁令了。” “您知道,您现在可以随意这样做,先生,”伊迪丝说道,“说吧。” 她是那么苍白,那么颤抖,那么激动!看来他对结果没有估计错! “他的指示是,”他低声说道,“我应当通知您,您对董贝小姐的态度使他不愉快。它启发他进行比较,这种比较对他是不利的。他希望完全改变这种情形;如果您认真对待这件事,那么他相信情形将会完全改变,因为您继续显示慈爱,是不会给您慈爱的对象带来益处的。” “这是威胁,”她说道。 “这是威胁,”他无声地表示同意,回答道,接着大声说道,“但不是针对您的。” 她高傲地、坚毅地、尊严地站在他面前,用睁得大大的眼睛逼视着他,轻蔑地、痛苦地微笑着;突然间,她垂头丧气,仿佛脚底下的地面已经塌陷下去似的,要不是他用胳膊抱住她,她就会倒在地板上了。他刚一接触到她,她就立即把他推开,向后退却,然后伸出一只手,又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 “请离开我吧。今天晚上别再说什么了。” “我感到这一个使命十分紧迫,”卡克先生说道,“因为如果您不了解他的心情的话,那么就很难说会在多么短促的时间里,发生什么样预见不到的后果。我知道,董贝小姐现在由于她的老仆人被解雇而感到悲伤,这件事情本身很可能就是一个小小的后果,您不责怪我先前请求董贝小姐不要在场了吧?我可以指望这一点吗?” “我不责怪您。请离开我吧,先生。” “我知道您对那位小姐的关怀是很真诚很深切的;我深信,这种关怀将使您陷入很大的不幸;每当您想到您已损害了她的地位,毁灭了她未来的希望的时候,您内心将永远感到痛苦。”卡克急忙地,然而热切地说道。 “今天晚上不再说什么了。对不起,请离开吧。” “我将经常不断地到这里来侍候他和处理一些业务上的事情。您允许我跟您再见一次面,商量商量应当做什么,并了解一下您的愿望,好吗?” 她对他指着门。 “我甚至打不定主意,究意是把我跟您谈的话告诉他呢,还是让他猜想我由于没找到机会或由于其他原因,把这次谈话推迟了。您应当让我很快就来跟您商量。这是必要的。” “除了现在,什么时候都行,”她回答道。 “您知道,当我想见您的时候,董贝小姐请不要在场。我请求您允许我作为一位有幸得到您的信任、想给您提供各种力所能及的援助、也许在好多情况下想使她避开灾祸的人来跟您会晤一次好吗?” 她像先前一样望着他,好像显然害怕把他从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中放开片刻似的;不论情况是否如此,她回答道,“好吧!”,并再一次请他离开。 他好像遵从她的意愿似地鞠了躬;但是当他就要走到门边的时候,他转过身来,说道: “我得到了宽恕,并且已经解释了我的过失,看在董贝小姐的面上,也看在我的面上,我在离开之前可不可以接触一下您的手?” 她把带了手套的手递给他,这只手就是昨夜被她打伤了的。他把它握在他的一只手中,吻了吻,离开了。当他关上门之后,他挥摇着他握过她的手的那只手,然后把它藏进胸间—— 第46章 认出与沉思 这时候在卡克先生的生活与习惯中开始发生各种微小的变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异常勤勉地致力于公司的业务,并精心研究摆在他面前的公司各项交易的细节。他对这些事情本来一直是感觉灵敏、观察细致的,现在他的山猫眼睛般的警觉性又增加了二十倍。不仅仅是他疲累的眼睛密切注视着每天以某种新形式出现在他面前的当前的各种情况,而且他还从这些耗费精力的繁忙工作中找到闲暇时间(这是他设法挤出来的)来重新审查公司过去许多年中的交易以及他所参与的部分。时常,当公司的职员都走了,办公室黑暗无人,所有的业务机构也都已关闭了的时候,保险柜里的一切东西都像解剖开的身体一样摊开在卡克先生的面前,他则像一位医生正在仔细剖析他的病人的最微细的神经与纤维那样,耐心地探索着帐册与单据中的秘密。在这种情况下,信差珀奇先生通常留在外面的办公室中,在一支蜡烛的亮光下,阅读行市表消遣,或者对着炉火打瞌睡,每分钟都可能发生头向下撞进煤箱里去的危险。虽然这大大地缩短了他家庭娱乐的时间,但他对卡克先生这种热心工作的表现却不能不大加赞扬。他向珀奇太太(她现在抚养着一对双胞胎)一遍又一遍地详细谈论着他们城里经理先生的勤勉与精明。 卡克先生以对待公司业务同样增强的、敏锐的注意力来处理他的个人事务。他虽然不是公司的合伙人(迄今为止,只有董贝这个伟大姓氏的继承人才能享有这个光荣的称号),但他从它的交易中收取一定的佣金;而且,他还参与公司的有利的投资活动,所以在东方贸易业巨鲸四周的小鱼儿们都把他看成是一位阔老。机灵的观察者们开始谈论,董贝公司的杰姆-卡克在计算他的资本;他是个聪明人,正在合适的时候收回他的钱;在证券交易所里甚至有人打赌说,杰姆将要娶一位有钱的寡妇。 不过这些丝毫也不妨碍卡克先生侍候他的老板,也丝毫不妨碍他保持干净、整洁、圆滑或任何猫般的特性。与其说他的习惯有什么变化,还不如说他整个人比过去更精练了。在他身上过去可以看到的一切东西,现在仍然可以看得到,只是现在表现得更为集中罢了。他做每件事情的时候,就仿佛他不做任何其他的事情似的;——对一位具有这样能力与意图的人来说,这相当明确地表明,他正在做某件事情来磨练与激励他最敏锐的才能。 他的唯一显著的变化是,当他骑着马在街上来来去去的时候,他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就像董贝先生遭到不幸的那天早上,他从那位先生家里走出来时的情形一样。在这种时候,他不假思索地自动避开路上的一切障碍物,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一直到达目的地为止,除非突然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或突然需要作出什么努力,才能使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有一天他这样骑着他的白腿的马,向董贝父子公司的办公室行进的时候,他既没有留意到两位女人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也没有留意到磨工罗布为了表明他严守时间,正在离指定地点更近一条街的地方等候着他,圆圆的眼睛正被他吸引住;罗布徒劳地一次又一次把手举到帽檐向他行礼,以便吸引他的注意,然后在他主人身旁急匆匆地走着,准备在他下马的时候立即抓住马蹬。 “看,他骑过去了!”这两位女人当中的一位喊道;她是一位老太婆,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把他指给她的同伴看;她的同伴是一位年轻女人,站在她的身旁,跟他一样退避到一个门道里。 布朗太太的女儿沿着布朗太太指点的方向望出去,脸上露出愤怒与渴望报仇的神色。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再见到他,”她低声说道;“不过也许我见到他是件好事。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样子没有变化!”老太婆十分怨恨地看了一眼,说道。 “他变化!”另外一位回答道。“为什么会变化?他受过什么苦吗?我一个人的变化抵得上二十个人的。难道这还不够吗?” “看,他往那里骑过去了!”老太婆用发红的眼睛注视着她的女儿,嘟囔着说道,“那么悠闲自在,那么整洁漂亮,还骑着马,而我们却站在污泥里——” “而且是从污泥里出来的,”她的女儿不耐烦地说道,“我们是他马蹄下的污泥。我们还能是什么?” 她又用全神贯注的眼光从后面望着他;当老太婆想要回答的时候,她急忙摇摇手,仿佛连也会阻挡她的视线似的。她的母亲注视着她,而没有注视他,并保持着沉默,直到后来那冒着火星的眼睛平静下来了,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由于看不到他而感到安慰似的。 “宝贝!”这时候老太婆说道。“艾丽斯!漂亮的女儿!艾丽!”她慢慢地摇摆着她的袖子来引起她的注意。“你是能从他那里敲出钱来的呀,你就让他那样过去吗?唔,这是罪恶,我的女儿。” “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不要他的钱吗?”她回答道。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吗?我曾接受过他姐姐的钱了吗?如果我知道有什么钱通过他雪白的手送来的,难道我会去摸一个便士吗?除非我能在上面涂上毒药,再送还给他!别说了,妈妈,我们离开这里吧。” “让他那么有钱?”老太婆嘟囔着,“而我们就这么穷苦可怜!” “我们可怜,是由于他给我们造成了伤害,而我们却不能对他报仇雪恨;”女儿回答道,“让他给我那种财富吧,我将从他那里取得它并使用它。走吧,看他的马没有用。走吧,妈妈!” 但是老太婆这时看到磨工罗布牵着没有人骑着的马,沿着街道回来,她好像产生了超出这件事情本身的某种兴趣,非常认真地打量着这位年轻人。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好像要解决心头的什么疑问似的,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了她女儿一眼,并把一个指头贴在嘴唇上;当他正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她从门道里走出来,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喂,我活泼的罗布这些时候都在哪里呀?”他回过头来时候,她问道。 活泼的罗布听到这个问候,减少了不少活泼,表现出十分惊愕的样子,眼中含着泪水,说道: “啊,布朗太太,一个可怜的小伙子正在规规矩矩地挣钱过活,体体面面地做人,您为什么不让他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去打搅他呢?他正把他主人的马牵到一个规矩可靠的马厩去,您为什么跑过来,在街道上跟他讲话,败坏他的名声呢?——这匹马要是由您去处理的话,您是会把它卖掉,再买肉来喂猫喂狗的!哎呀,我还以为,”磨工说了一句结尾的话,仿佛他所受的一切委屈已到达顶点似的,“您老早以前就已死掉了呢!” “我亲爱的,”老太婆向她的女儿大声哀诉道,“我认识他已有好多个星期、好多个月了;有好多次,那些卖鸽子的流浪者和捉鸽子的人欺负他,都是我帮助了他,可是他现在竟这样对我说话!” “让那些鸟儿安安静静,别去打扰它们吧,好不好,布朗太太?”罗布用极度痛苦的声调反驳道,“我想,一个年轻小伙子最好是跟狮子打交道,而不要去跟这些小东西打交道,因为它们常常会在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飞回到您的脸上来。唔,您好吗?您需要什么?”罗布说出这些有礼貌的话,仿佛是极不愿意,极为激愤和怨恨似的。 “你听,我的宝贝,他是怎样跟一位老朋友讲话的!”布朗太太又向她女儿哀诉道,“但是他有几位老朋友可不像我这么耐性。如果我去告诉几个他认识、他曾经跟他们玩乐,并欺骗过他们的朋友,到哪里去找到他的话——” “您住嘴好不好,布朗太太?”可怜的磨工打断她的话,说道,一边迅速地向四周看了一眼,仿佛预料会在近旁看到他的主人的牙齿正在闪发出亮光似的,“您想毁掉一个年轻小伙子来取乐,这是为什么呢?像您这样岁数的人,本应该想各种各样事情的,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多么雄壮的马!”老太婆拍拍马背,说道。 “别去动他好不好,布朗太太?”罗布把她的手推开,大声喊道,“您真要把一位悔过自新的年轻小伙子逼得发疯了!” “嘿,我伤害它什么啦,孩子?”老太婆回答道。 “伤害?”罗布说道,“您就是用稻草碰它一下,它的主人也能发觉。”他把老太婆的手碰过的地方吹了吹,用手指轻轻地把它抚平,仿佛他当真相信他所说的话似的。 老太婆回头望了望跟随在后面的女儿,向她嘀咕了一句并歪歪嘴巴;当罗布手里拿着缰绳继续向前走去的时候,她紧紧跟在他的后面,继续和他交谈。 “你有了个好差使了,罗布,是不是?”她说道,“你走运了,我的孩子。” “唉,别谈走运了,布朗太太,”可怜的磨工左顾右盼,停住脚步,回答道,“如果您没有遇见我,或者如果您走开的话,那么,说实在的,一位年轻小伙子可以说是相当走运了。您离开我吧,布朗太太,别在我后面跟着!”罗布突然反抗地哇哇大哭起来,“如果那位年轻的女人是您的一位朋友的话,那么她为什么不把您领开,而让您这样丢脸呢!” “什么!”老太婆用哭丧的说道,一边把脸凑近他的脸,对它龇牙咧嘴地笑了笑,她脖子上松弛的皮肤都因而往下垂挂着了。“你竟翻脸不认你的老朋友了!过去当你除了石砌的道路,找不到别的床铺的时候,难道你不曾五十次偷偷地躲藏在我家里,在角落里呼呼大睡吗?现在你竟居然这样对我这样说话!难道我过去不曾跟你一道去买卖,还帮助你这小学生偷偷地逃学,还有什么我不曾做过的,而你现在竟居然叫我走开!难道我不能在明天早上把你过去的一群伙伴召集起来,像你的许多影子一样,跟随着你,把你彻底搞垮吗?你现在竟居然放肆无礼地看着我!我就走。艾丽斯,我们走吧!” “站住,布朗太太!”心烦意乱的磨工喊道,“您这是干什么来着?您别生气!请别让她走。我完全不想冒犯您。我开头的时候不是对您说过,‘您好吗?’是不是?可是您不愿意回答。您好吗?还有一点,”罗布可怜巴巴地说道,“请听我说!一位年轻小伙子需要把他主人的马牵去洗刷干净,而他的主人又是个什么丁点小事都能觉察出来的人,这时他怎么能站在街上跟人讲话呢?” 老太婆装出稍稍息怒的样子,但仍然摇着头,歪着嘴巴,嘟囔着。 “跟我到马厩去,喝一杯对您身体有益的东西,好不好,布朗太太?”罗布说道,“不要像现在这样闲荡着,那对您,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您肯不肯跟她一道跟我来?”罗布说道,“说真的,要不是有这匹马的话,我真高兴见到她!” 罗布这样赔了礼之后,拐了一个弯,牵着马沿着一条小街走去,这时他那神态真是一幅悲观绝望的悲惨图景。老太婆向她女儿歪歪嘴,紧紧跟在他后面。女儿随后跟着。 他们转进一个寂静的小广场,或者说得正确些,一个院子里。一座雄伟的教堂钟楼巍然耸立在这里,还有一个包装作坊的仓库和一个酒瓶厂的仓库也坐落在这里。磨工罗布把那匹白腿的马交给院子角落里一所旧式马厩的马夫,请布朗太太和她的女儿坐在马厩门口的石长凳上,不久他就从邻近的酒吧里出来,拿着一只白-的酒壶和一只酒杯。 “孩子,为你的主人卡克先生的健康干杯!”老太婆在喝酒之前慢吞吞地说出她的祝愿。“天主保佑他!” “怎么!我以前没跟您说过我的主人是谁啊?”罗布眼睛张得大大地说道。 “我们认得他,”布朗太太说道,她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他,连她那动作着的嘴巴和摇晃着的脑袋也暂停了片刻。“我们今天早上看到他从我们身边经过,后来他下了马,你在那里等着把它牵走。” “是的,是的,”罗布回答道,好像后悔没有在任何别的地方等候他似的——“她怎么了?她为什么不喝?” 这个问题是指艾丽斯而提出的。她紧裹在斗篷里,坐在稍稍离开一点的地方,对他递上来的重新斟满的酒杯丝毫也不理会。 老太婆摇摇头。“别管她,”她说道;“如果你了解她的话,你就会知道她是个古怪的人,罗布。可是卡克先生——” “别作声!”罗布说道,一边偷偷地朝包装作坊的仓库和酒瓶厂的仓库张望,仿佛卡克先生可能会从这些仓库的任何一排房屋中往这边窥视似的。“说得轻一点。” “唔,他不在这里!”布朗太太喊道。 “我不知道这,”罗布嘟囔道,他甚至朝教堂钟楼看了一眼,仿佛具有超自然听觉的卡克先生可能躲藏在那里似的。 “他是一位好主人吧?”布朗太太问道。 罗布点点头,又低声补充了一句,“非常精明厉害。” “他住在城外,是不是,亲爱的孩子?”老太婆问道。 “当他在家里的时候,他是住在城外,”罗布回答道,“可是我们现在不住在家里。” “那么住在哪里呢?”老太婆问道。 “住在一栋出租的房屋里,跟董贝先生的家很挨近的,”罗布回答道。 年轻的女人眼睛那么锐利地、那么突然地注视着他,弄得罗布十分惊慌失措;他又向她递过酒杯,但跟先前一样没有成功。 “董贝先生——您知道,有时候,您和我常常谈到他,”罗布对布朗太太说道,“您过去常常想法让我谈到他。” 老太婆点点头。 “唔,董贝先生,他从马上摔下来了,”罗布不愿意地说道,“我的主人不得不比往常更多次地到那里去,不是跟他在一起,就是跟董贝夫人在一起,再不就是跟他们当中的什么人在一起,所以我们就搬到城里去住了。” “他们是不是好朋友,亲爱的孩子?”老太婆问道。 “谁?”罗布反问道。 “他跟她?” “什么,董贝先生跟董贝夫人吗?”罗布说道,“这我怎么能知道!” “不是说他们,小宝宝,我是说你的主人跟董贝夫人,”老太婆哄着他,回答道。 “我不知道,”罗布又向四周看看,说道,“我猜想是这样。 您的好奇心多重呵,布朗太太!言多必失,少说为好。” “哎呀,这没有什么害处!”老太婆大笑了一声,拍了一拍手,高声说道,“活泼的罗布走运之后变得驯服了!这没有什么害处。” “是的,我知道,这没有什么害处,”罗布回答道,一边像先前一样怀疑地看了看包装作坊的仓库、酒瓶工厂的仓库和教堂的钟楼;“但是决不能泄漏秘密,哪怕只是谈谈我主人上衣的钮扣也不行。我告诉您,这种事他是不容许的。要不然,一位年轻小伙子还不如把自己淹死更好一些。他就是这样说的。如果您不知道的话,我连他的名字也不会告诉您。让我们谈谈别的什么人吧。” 当罗布又小心翼翼地向院子里察看的时候,老太婆暗地里向她女儿作了个示意的动作,这是一刹那的工夫,但是她的女儿表示领会,就把眼光从孩子的脸上移回,像先前一样紧裹在她的斗篷里。 “罗布,亲爱的!”老太婆招呼他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 “你过去是我宠爱的宝贝孩子。是的,可不是这样吗?难道你不知道你过去是这样的吗?” “我知道,布朗太太,”磨工很勉强地回答道。 “可是你却能忍心把我抛弃!”老太婆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说道,“你却能忍心离开我,躲藏得几乎无影无踪,也从来不跟你的老朋友说说你已交了多么好的运气,你这个骄傲的孩子呀!嗬嗬,嗬嗬!” “唉,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在这里这样嚎啕大哭着,而他的主人就在附近留神瞧着,这对他是多么可怕的事啊!”不幸的磨工高声喊道。 “你以后不来看看我吗,罗贝?”布朗太太喊道,“嗬嗬,你以后就一次也不来看看我吗?” “会来看您的,我告诉您!是的,我会来的!”磨工回答道。 “这才是我的好罗布啊!这才是我的好宝宝啊!”布朗太太说道,一边擦干她干瘪的脸上的眼泪,亲切地紧抱着他。 “还是到老地方来吧,罗布?” “行,”磨工回答道。 “不久就来,亲爱的罗贝?”布朗太太喊道;“而且经常来?” “行。行。是的,”罗布回答说,“以我的灵魂和肉体发誓,我一定来。” “既然是这样,”布朗太太把手举向天空,把头往后一仰,并摇晃着,“虽然我知道他住在哪里,但如果他信守他的诺言的话,那么我就不到他那里去,而且我一个字也决不会谈到他!决不会!” 这声喊叫对可怜的磨工似乎是一丝安慰,他握握布朗太太的手,眼里含着泪水,请求她别去打扰一位年轻小伙子,别去破坏他的前程。布朗太太又亲热地拥抱了他一次,表示同意;但是当她正要跟女儿离开的时候,她又转过身来,偷偷地举起一个指头,用嘶哑的凑着他的耳朵,求他给一点钱。 “一先令,亲爱的!”她露出急切的、贪婪的脸色,说道,“要不六便士也行!看在老熟人的面子上。我是这么穷。而我漂亮的女儿,”——她回过头去望了望——“她是我的女儿,罗布,她让我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 可是当罗布勉勉强强地把钱塞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的女儿却悄悄地转过身来,抓住她的手,把钱币从她手中抢出来。 “什么,”她说道,“妈妈!老是钱!开头是钱,到最后还是钱。我刚才讲过的话你怎么一点也不记在心上?钱在这里。 拿回去吧!” 当钱归还原主的时候,老太婆哀叹了一声,但没有阻拦,然后挨着她女儿的身旁,一拐一拐地走出院子,沿着邻近的一条小街走去。万分惊讶的罗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离开,他看到她们很快就站住,认真地交谈起来;他不止一次地注意到年轻女人的手凶狠地作了一个威胁的动作(显然是针对她们所谈到的一个什么人),布朗太太也有气无力地模仿了一下这个动作,因而他不由得衷心地希望,她们所谈论的对象不是他。 罗布想到她们现在已经走了,又想到布朗太太将来不能永久活下去,很可能不久就不会来打扰他了,心中感到一些安慰;他对过去的过错会随着带来这些不愉快的后果,心中倒也因此而感到有些悔恨,但是他想到他是怎样巧妙地摆脱了卡特尔船长的(他一回忆起这件事,就必然能使精神焕发起来),这就使他把受了扰乱的心绪镇静下来,换上一副平静的面容,到董贝公司的营业所去接受他主人的吩咐。 他的主人在那里,眼睛是那么敏锐,那么警觉,因此罗布一看到它们,就在他面前颤抖起来,十分担心布朗太太的事情会使他受到责骂;他的主人像往常一样,交给他一个匣子和一张短笺;匣子里装着上午的公文,是送给董贝先生的;那张短笺是送给董贝夫人的;他只是向他点了点头,算是嘱咐他要谨慎小心,并必须火速送达——这样一种神秘的告诫,在磨工看来,充满了可怕的警告与威胁,它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房间里只剩下卡克先生一个人的时候,他又专心致志地工作起来,工作了一整天。他接见了不少来访者,审阅了许多文件,在各种商业场所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在一天的业务没有做完之前,他从不分心走神。但是,当他桌子上的公文终于办完送走以后,他又一次陷入沉思之中。 当他以惯常的姿势站在惯常的地方,眼睛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地板的时候,他的哥哥进来把这一天中间从这里取走的一些函件送回。在他进来的时候,经理卡克先生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它们在这段时间里一直静观着的不是办公室的地板,而是他似的;当他默默地把函件放在桌子上,想立刻就走开的时候,经理卡克先生说道: “唔,约翰-卡克,是什么使你到这里来的?” 他的哥哥指指函件,然后又向门口走去。 “我感到奇怪,”经理说道,“你来来去去,连我们主人的健康情况怎么样也可以不问一问。” “今天早上我们在办公室里听说,董贝先生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他的哥哥回答道。 “你是这样一位卑躬屈节的人,”经理微笑了一下,说道,——“不过,在这些岁月中你已变成了这样子——,我现在敢发誓说,如果他遭到什么灾祸的话,那么你是会感到悲伤的。” “我一定会真正感到难过,詹姆斯,”那一位回答道。 “他会感到难过!”经理指着他说道,仿佛他正在向这里另一个人求助似的。“他会真正感到难过!我的这位哥哥!这位这里的小职员,这块谁也看不起的废物,他被人们推在一旁,脸朝着墙壁,就像是一张拙劣的图画一样!他就一直是这样,天知道过了多少年;可是他对他却非常感激、尊敬与忠诚,而且想要我相信这一点!” “我什么也不想要你相信,詹姆士,”另一位回答道。“请像对待你的其他任何下属那样公正地对待我吧。你向我提了一个问题,我只不过回答它罢了。” “你这条摇尾乞怜的狗,对他就没有什么抱怨的吗?”经理以寻常少见的易怒的脾气,说道,“难道就没有盛气凌人的态度、蛮横无礼的行为、愚笨无知的状态、吹毛求疵的挑剔,使你怨恨的吗?见你的鬼!你是人还是耗子?” “任何两个人,特别是上级和下级,如果相处这么多年,彼此没有一点怨言,这倒是奇怪的——不管怎么样,他是这么想的,”约翰-卡克回答道,“不过,撇开我的历史不提——” “他的历史!”经理高声喊道,“哦,确有这么回事。这件事实本身使他成了一种特殊情况,因此就可以把他的一切全都一笔勾销!唔,往下讲吧。” “我的这段历史,正像你所暗示的,使我具有独特的理由对他怀着感激的心情(其他的人很幸运,没有像我这样的理由),可是把这段历史撇开不提,公司里也确实没有一个人不是这样说和这样感觉的。难道你不认为这里有什么人对公司老板遭遇的不幸或灾祸会漠不关心或会对这不真正感到难过的吗?” “当然,你有充分的理由对他感恩戴德!”经理轻蔑地说道。“唷,难道你不相信,把你留在这里是作为一个廉价的实例和著名的证据,说明董贝父子公司待人处事宽厚,因而有助于抬高这个大名鼎鼎的公司的美好声望吗?” “我不相信,”他的哥哥温和地回答道,“很久以来我一直相信,是由于更为仁慈和无私的理由才把我留下来的。” “我看你好像要背诵一段基督的什么训诫吧,”经理像山猫般咆哮道。 “不是,詹姆士,”另一位回答道,“虽然我们之间兄弟情谊的纽带早已断裂,并已被抛弃了——” “谁断裂的,亲爱的先生?”经理问道。 “我,由于我的行为不正。我不把过失推到你身上。” 经理咬牙切齿,无声地回答道,“哼,你不把过失推到我身上!”然后嘱咐他继续说下去。 “我说,虽然我们之间已不存在兄弟情谊的纽带,我请求你不要用不必要的辱骂来攻击我,或者曲解我所说的或想要说的话,我只想向你提醒一点:如果你以为,你在这里远远超出所有其他的人,得到提拔,受到信任,享受荣誉(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是由于你的卓越才能和可以信赖而得到提拔的),你比任何人都能更随便地跟董贝先生交往,可以说,跟他保持着平等的关系,受到他的宠幸,由于他而发财致富,因此,公司里只有你一个人才关心他的幸福与名誉,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么这将是一个错误。我真诚地相信,公司里,从你开始一直到职位最低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同样有着这样的感情。” “你撒谎!”经理说道,他由于突然发怒,脸孔涨得通红。 “你是个伪君子,约翰-卡克,你说的是弥天大谎。” “詹姆士,”另一位喊道,他的脸也涨红了。“你使用这些侮辱的语言打算干什么?我没惹你一丝一毫,你为什么这样卑鄙地对我使用这些语言?” “我告诉你,”经理说道,“你的虚情假意与卑躬屈膝,公司里所有职员的虚情假意与卑躬屈膝,都不值得我那样做,”他咬咬大姆指,又咬咬别的指头,“我看透这一切,就像看透清澈的空气一样!这个公司所雇用的所有职员,在我与最低级职员之间的所有的人(你对他们很体贴,而且有理由这样,因为你的地位与他们相差不远),没有一个人看到他的主人受到屈辱会不由衷地感到高兴,没有一个人不暗地里恨他,没有一个人不希望他遭到灾祸而不是交上好运,没有一个人要是有力量和勇气的话会不反抗他的。愈是受到他宠幸的人就愈感受到他的蛮横无礼;愈接近他的人就愈疏远他。这就是这里所有职员们的信念!” 我不知道,”他的哥哥说道,他刚才被惹怒的感情立即被惊奇所代替,“谁用这样一些说法糟蹋你的耳朵的?为什么你偏想要来考验我而不去考验别人?不过你已经考验了我,愚弄了我,这一点我现在深信不疑。你刚才的态度和言论,跟我过去在你身上看到的截然不同。我只能再一次对你说,你被欺骗了。” “我知道我是被欺骗了,”经理说道,“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不是被我,”他的哥哥回答道。“而是被向你提供情况的人欺骗了,如果有这样的人的话;如果没有这样的人,那就是被你自己的想法和怀疑所欺骗了。” “我没有任何怀疑,”经理说道。“我掌握千真万确的事实。你们这些胆小如鼠、卑鄙下贱、卑躬曲膝的狗!你们全都假装成同样的姿态,全都编造着同样的假话,全都哭诉着同样的话语,全都隐藏着同样显而易见的秘密。” 当他说完的时候,他的哥哥不再说什么,离开房间,把门关上,经理卡克先生把椅子拉近到壁炉跟前,开始用拨火棒轻轻地敲打着煤块。 “懦怯怕事、阿谀奉迎的无赖们,”他露出两排闪闪发光的牙齿,喃喃自语道,“他们没有一个人不假装出震惊与气愤的——!呸!他们只要一旦有了权势和使用权势的才智与胆量的话,那么就没有一个人不会把董贝的高傲摧毁、打倒,就像我耙出这些煤渣一样毫不留情的。” 当他把它们敲碎、撒在炉篦上的时候,他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看着自己所干的事情。“是的,即使没有王后的引诱也会这样的!”他立即补充了一句;“有一种高傲是不应当忘记的——它是我们相识的见证人!”说着,他就陷入了更为出神的沉思,坐在那里,对着正在暗黑下去的炉篦默想着,随后像一个人离开专心看着的书本一样地站了起来,向四周看看,拿了帽子和手套,走到他的马正在等候他的地方,骑上马,沿着灯光明亮的街道骑去,因为这时已是晚上了。 他骑近董贝先生的住宅;快到的时候,他勒住马,让马放慢脚步,一步一步地走着,同时望着上面的窗子。有一次他曾看到弗洛伦斯带着她的狗坐在里面的那个窗子首先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然这时里面已没有灯光了;可是当他把眼光投到这座公馆高大的正面的时候,他微笑了,似乎目空一切地把那窗子抛在后面。 “过去有一段时候,”他说道,“甚至连您这颗升起的小星也是值得注视的,而且还得知道乌云聚集在什么地方,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好去掩护您。可是现在一颗行星升上来了,在它的光辉中您已经黯然失色了。” 他把白腿的马转到街道拐角处,从这座公馆背面的许多窗子中寻找一个闪射出亮光的窗子。这个窗子使他联想起那庄严的态度,那戴上手套的手,也使他回想起那只美丽的鸟儿的翅膀上的羽毛怎样纷纷落到地板上,长衣上那轻飘飘的白色绒毛怎样颤抖着,发出沙沙的,就像面临即将刮起的风暴一样。当他又转身离开,以快速的步伐骑过公园的黑暗的、无人的小路的时候,他带走了这些回忆。 不可避免的事实是,这些回忆都跟一位女人,一位高傲的女人联系着;她憎恨他,但是由于他采取了狡猾的手腕,也由于她怀着高傲与怨恨的情绪,她被慢慢地而又确实地引导到习惯于容忍他跟她在一起相处了;她逐渐地习惯于把他当作一位有特殊权利的人来接待,他有权向她谈到她对她自己丈夫无礼的轻蔑和她自暴自弃地轻视自己。这些回忆跟一位女人联系着;她深切地憎恨他,她了解他,并正因为她了解他和因为他了解她,所以她不信任他;可是尽管她对他怀着憎恨,她却容许他一天天地接近她,以便激起她强烈的怨恨。尽管她对他怀着憎恨!正是由于这个理由她才容许他一天天地接近她的;因为在这憎恨的深渊(它太深了,虽然她能模糊地向里面探视,但却不是她的威胁性的眼光所能看透的)隐藏着她狠毒的报复,它的最淡弱的影子足以玷污她的灵魂;只要看一次就会令人毛骨悚然,决不会再去看的。 当他骑马的时候,这女人的幻影,这与真实完全一致、他看得明明白白的幻影,是不是在他的周围飞翔呢? 是的。他在心中看到她,一如她平时的样子。她容忍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在他眼中,她那高傲、怨恨、憎恶的情绪,就像她美丽的容貌一样清清楚楚。没有什么能比她对他的憎恨更为清楚的了。他有时看到她在他身旁态度傲慢,拒人于千里之外;有时又看到她摔倒在他的马蹄下,躺在尘土中。但是他总是看到她,就像她平时的样子,没有任何掩饰,而且注视着她在向着危险的道路上走去。 当他骑马游逛之后,换上衣服,低着头,露出谄媚的微笑,轻声柔语地走进她的明亮的房间里的时候,他同样清楚地看到她。他甚至对那戴上手套的手的秘密产生了猜疑,正由于这个猜疑,他把它在他手中握得比以前更久一些。他依旧跟随着她在危险的道路上走去,她所留下的每个脚印,他都把自己的脚紧跟着踩在上面—— 第47章 晴天霹雳 时间没有减少董贝先生和他的妻子之间的障碍。搭配错了的两口子,不论是他们本人,还是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都是不幸的;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除了束缚他们双手的手铐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在他们想挣脱开的时候,链条被拉得紧紧的,擦伤和磨破了他们的骨头。时间这个苦恼的安慰者与愤怒的缓和者,对他们无能为力,无法给予任何帮助。他们的高傲不论在性质和对象方面多么不同,但在程度上却是相等的;在他们毫不相让的敌对状态中,他们的高傲就像燧石一样,在他们之间打出火花来;它随着不同情况,时而闷火慢燃,时而炽烈地燃烧,但全都把他们相互能接触到的一切东西焚毁无遗,使他们结婚的旅程成为一条撒满灰烬的道路。 让我们公正地对待他。他的生活的怪异的迷误,随着滴进沙漏1中去的每一粒沙子而扩展起来;在这种迷误中,他驱赶着她往前跑,很少想一下要驱赶到什么目的地去,或者她怎样去;然而他对她的感情却仍然跟最初的时候一样。在他看来,她的极大的缺点在于:她莫名其妙地拒绝承认他的重要地位,拒绝完全服从他;因此有必要纠正她,征服她;但是在别的方面,他仍然以他冷静的态度,把她看作是一位能对他的选择与名望增添光彩、一位能给她的所有主带来体面的夫人—— 1沙漏是古时一种计时的器具。 在她这方面呢,那天夜里她曾坐在自己的卧室中,注视着墙上的影子,一直坐到很快来临的深夜;从那天夜里起,她怀着激烈与高傲的怨恨,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用阴沉的眼光注视着一个人影儿指挥着一群羞辱与愤怒化身的影子来反对她;这个人影儿仍然是她丈夫的。 无情地主宰着董贝先生的主要恶习是不是一种违反天性的特性?也许有时值得问一下:天性是什么?人们怎样设法去改变它?由于这种强行扭曲的结果,违反天性是不是不自然的?把我们伟大的大自然母亲的任何儿子或女儿关进狭窄的笼子里,强迫囚人接受一个思想,并用周围懦怯或奸诈的人们对它奴颜婢膝、顶礼膜拜的态度来培育这种思想,在这种情况下,有些甘心充当俘囚的人们,从来不曾凭借自由思想的翅膀(它很快就衰弱不振,毫无用处了)站起来看一看大自然的完备无缺的真实面貌;对于这些俘囚们,天性算是什么呢? 唉!在世界上,在我们四周,最违反天性、但却最自然的事难道还很少吗?让我们听一听行政长官或法官告诫那些被社会所摒弃的违反天性的人们吧!他们在野兽般的习惯方面违反天性,在缺乏端庄方面违反天性,在愚昧无知方面、在恶习方面、在轻率方面、在顽抗方面、在精神方面、在外貌方面、在一切方面都违反天性。可是让我们再跟随着善良的牧师或医生(他们每吸进一口空气,生命都遭受到危险),去到这些人们所居住的像野兽洞穴般狭小而肮脏的房屋里看看吧,我们马车车轮的辚辚声和人们踩过马路石头的脚步声每天都传到那里。让我们再看一看他们四周充满了可憎情景的世界吧——几百万不死的人们除了这个世界之外,在地面上没有其他的世界了——,只要稍稍提到它,就会激起人性的反感;住在邻近街道上的优美与高雅的仙女就会捂住耳朵,说:“我不相信这!”让我们呼吸呼吸那被各种不洁的物质所污染的空气吧,这些不洁的物质对健康与生命是有毒害的。让原本是为了快乐与幸福而授予我们人类的每一种感觉遭到凌辱、厌恶与唾弃吧;只有不幸与死亡才能进入我们感觉的通道。要想让栽培在发臭的苗圃中的任何简单的植物、花卉或药草,像上帝有意安排的那样,自然地生长起来,或迎着阳光,把它的小叶子伸展开来,这是徒劳的尝试。然而,当我们回想起某个身材发育不全、脸上神色邪恶的可怕的孩子的时候,让我们对他那违反天性的罪恶大发议论,哀叹他在这样早的年龄就远远地背离了天国吧,可是让我们也稍稍想一下,他是在地狱中被怀孕、出生与抚养大的啊! 那些研究自然科学并探索它们对人类健康产生影响的人们告诉我们:从污浊的空气中取得的有毒的微粒如果能够被眼睛看见的话,那么我们将看到它们像浓密的乌云一般悬浮在这些人们栖息场所的上面,然后逐渐蔓延开来,使一个城镇中较好的区域也受到毒害。伤风败德的品行是与这些有毒的微粒一起发生的,而且,在违反大自然的永恒的规律的支配下与它们是分不开的,可是如果这些伤风败德的品行也是可以看得清楚的话,那么那该是何等可怕的暴露啊!那样一来,我们就将会看到腐化堕落、不信上帝、酩酊大醉、偷窃、暗杀和一系列违反自然感情的无名的罪过和人类所嫌恶的事情在这些注定要遭殃的地方发生,并慢慢地扩散开来,去摧残那些无辜的人们,并在那些纯洁的人们中间传染病毒。那样一来,我们就将看到这些有毒的泉水怎样流进我们的医院和麻风病院,淹没监狱,并让运载罪犯的船只吃水深深地行驶,漂洋过海,使罪恶在广阔的大陆上猖獗为害。那时候,我们知道:我们产生的疾病已摧残了我们的孩子们,并遗传给还没有出生的今后的世世代代;那时候我们知道,由于同样的确凿的作用,我们养育了毫不纯洁天真的婴儿、不知谦逊与羞耻的青年、除了受苦与犯罪之外什么也不成熟的壮年人,以及成为人类形体耻辱的讨厌的老年人;当我们知道这些情况的时候,我们将会惊吓得毛骨悚然。违反天性的人类哟!当我们将从荆棘中采摘葡萄,从大蓟中采集无花果的时候,当谷物从我们荒淫的城市的小路的垃圾中生长出来,玫瑰在它们所喜爱的肥沃的教堂墓地上开花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寻找符合天性的人类,并发现他们就是从这些种子中生长出来的了。 啊,如果有什么善良的精灵用一只比故事中瘸腿的魔鬼1更有力更仁慈的手把屋顶掀开,向一个基督教徒指明,当他在他们中间走动时,什么样黑暗的形体会从他们的家里走出来,参加到毁坏天使的随从的队伍中去,那将会怎样啊!啊,如果仅仅在一夜的时间中看到这些苍白的鬼怪从那些我们忽视过久的地方走出来,从恶习与热病一起传播的浓密与阴沉的天空中走出来,把可怕的社会报应像雨一般永远不停地、愈来愈大地倾泻下来,那将会怎样啊!经过这样一夜之后出现的早晨将会是明亮与幸福的,因为人们将不再受他们自己所设置的绊脚石的障碍,这些绊脚石只不过是他们通向永恒的道路上的几粒尘埃罢了;那时候他们将像出于同一个根源、对同一个家庭的父亲负有同一个责任、并为一个共同的目的而努力的人们一样,专心致志地把这个世界建设成为一个更好的地方!—— 1瘸腿的魔鬼:法国作家勒萨日(lesage)的小说《瘸腿的魔鬼》中的魔鬼;他把屋顶掀开,看到了房屋中的各种罪恶。 这一天将是光明与幸福的,还因为对于那些从来不曾注意周围人类生活的世界的人们来说,这一天将唤醒他们认识到他们自己与它的关系;这一天将在他们面前展现出在他们自己偏狭的同情与估价中天性被扭曲的情形;这种扭曲一旦开始,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就会像降落到最低层的堕落一样显著,然而又同样自然。 可是这样一天的曙光始终没有照射到董贝先生和妻子身上;他们各走各的道路。 在他发生不幸事故之后的六个月中,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大理石的岩石也不能比她更顽固地阻挡他的道路。岩洞深处丝毫照不到阳光的冰冷的泉水也不能比他更阴沉、更冷冰冰的了。 当建立一个新的家庭的前景开始出现的时候弗洛伦斯心中曾经升起的希望,现在已完全消失了。这个家庭建立已有近两年之久了,甚至连她耐性的期待也经受不住每天这种冷酷经验的摧残。如果说在她心中还存有一线希望:在某个遥远的将来伊迪丝跟她父亲有一天将会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的话,那么她现在对她父亲有一天会爱她的希望是丝毫也没有了。有一段短短的时间,她曾以为她看到他变得宽厚起来了,但现在,她在对他在这前后冷淡态度的长久的记忆中,这段时间已被忘记了;即使记起来,也仅仅被看作是一个令人悲哀的错觉而已。 弗洛伦斯仍然爱他,但是渐渐地把他当作一个曾经是或可能是她的一个亲人去爱,而不是把他当作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冷酷的人物去爱。他喜欢回忆小保罗或她母亲时所怀有的某种已经减轻了的悲哀现在似乎进入了她对他的思念之中,而且使这种思念成为仿佛是一种亲切的回忆。她说不出为什么她所爱的父亲对她已成为一种模糊不清的、像梦一般的概念——是不是因为他对她来说已经死去了,还是因为一方面他跟这些她过去所热爱的对象有关,另一方面她的现已消逝的希望以及她的遭到他冷酷对待的亲切感情与他长久地联系在一起的缘故。有时在她的想象中,她的弟弟仍然活着,而且已长成为一个男子汉,爱着她并保护着她;父亲这个模糊不清的概念跟她的现实生活实质上的联系几乎不超过她想象中的这个已长成为男子汉的弟弟。 她的这个变化(如果这可以称为变化的话)是不知不觉地发生的,就像她从童年转变为一个成年的女性一样,而且是与这个转变同时发生的。当弗洛伦斯在孤独的沉思中意识到这些思想时,她差不多已十七岁了。 现在她时常是孤身一人,因为她跟她妈妈先前的联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她父亲遭遇不幸事故、躺在楼下自己房间里的时候,弗洛伦斯第一次注意到,伊迪丝回避她。她在感情上受到了创伤,在心中受到震惊,又不明白这怎么能和她们每次相遇时伊迪丝那亲切的感情调和呢,于是她又一次在夜间走进伊迪丝的房间。 “妈妈,”弗洛伦斯悄悄地走近她的身旁,说道,“我得罪您了吗?” 伊迪丝回答道,“没有。” “我一定做错什么事了,”弗洛伦斯说道,“请告诉我是什么吧。您对我的态度改变了,亲爱的妈妈。我说不出我是多么迅速地感觉到最细微的变化,因为我全心全意地爱您。” “就像我爱你一样,”伊迪丝说道,“啊,弗洛伦斯,请相信我,我从没有比现在更强烈地爱你!” “为什么您时常离开我、回避我呢?”弗洛伦斯问道,“为什么您有时那么奇怪地看着我呢,亲爱的妈妈?您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吗?” 伊迪丝用她的黑眼睛表示同意。 “为什么呢?”弗洛伦斯恳求地问道,“告诉我为什么,这样我好知道怎样更好地使您高兴。请跟我说,我们不应当再这样了。” “我亲爱的弗洛伦斯,”伊迪丝回答道,一边紧紧地握着搂抱住她脖子的手,注视着那双十分亲热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这时弗洛伦斯跪在她的面前;“这是什么原因,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不应当说,也是你不应当听的。可是我知道;但事实就是这样,而且必须是这样的,这点我知道。如果我不知道的话,难道我会这样对待你吗?” “是不是我们必须相互疏远,妈妈?”弗洛伦斯像一个受了惊吓的人那样注视着她,问道。 伊迪丝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作出一个说“是”的形状。 弗洛伦斯怀着更大的恐惧与惊异,望着她,直到流到脸上的泪水迷糊了她的眼睛,使她看不见伊迪丝为止。 “弗洛伦斯!我的命根子!”伊迪丝急忙说道,“请听我说。看到你这样悲伤,我受不了。冷静些。你看我是沉着冷静的,难道我做到这点是容易的吗?” 她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又恢复了镇静的与态度,并立即补充道: “不是完全疏远。只是部分地疏远。仅仅在表面上装装样子,弗洛伦斯,因为在我的内心,我对你仍旧和过去一样,而且将永远是这样。不过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了我吗,妈妈?”弗洛伦斯问道。 “知道事实是怎么样的,这就够了,”伊迪丝停了一下,说道,“至于为什么这样做,这无关紧要。亲爱的弗洛伦斯,我们应当少来往一些,这样比较好——这是必要的——,必须是这样。我们相互间一直保持着的亲密无间的友谊必须断绝。” “什么时候?”弗洛伦斯喊道,“啊妈妈,什么时候?” “现在,”伊迪丝说道。 “今后永远这样吗?”弗洛伦斯问道。 “我没有说这一点,”伊迪丝回答道,“我不知道这一点。我也不说,我们的伴侣关系充其量只是不适宜、不正当的。不过我可以知道,这种伴侣关系不会有好处。我到这里所走过的道路是经过许多你将永远也不会走的小路的。我今后的道路——天知道通往哪里——我看不见它。” 她的消逝了,然后沉寂了;她坐在那里,看着弗洛伦斯,几乎要从弗洛伦斯身边退缩;在她眼光中流露出某种奇怪的恐惧与竭力回避的神色,弗洛伦斯以前有一次也曾注意到这同样的神色。接着她的全身和脸上顿时显露出与那一次同样阴郁的高傲与愤怒的激情,就像一架疯狂的竖琴的弦上忽然激烈地弹奏出愤怒的声调一样。可是随之而来的不是温柔或谦恭。她这一次没有低下头,没有哭,也没有说,她没有别的希望,她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弗洛伦斯身上了。她高昂着头,仿佛她是美丽的美杜莎1一样,面对面地看着人,以便杀死他。是的,如果她掌握了这种魔力的话,她真会这样做的—— 1美杜莎(medusa):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 “妈妈,”弗洛伦斯忧虑地说道,“除了您对我所说的之外,您还发生了一种使我吃惊的变化。让我在您身边多待一会儿吧。” “不,”伊迪丝说道,“不,最亲爱的。我现在最好是单独一个人,我最好避开你。别向我提任何问题,只请你相信:当我似乎对你三心二意,反复无常的时候,我不是出于本意,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请相信,虽然我们彼此比过去疏远,但我在内心里对你并没有改变。请原谅我把你的暗淡的家庭变得更加暗淡了——我很清楚,我是投射在你家的一个阴影。让我们永远别再谈论这一点吧。” “妈妈,”弗洛伦斯哭泣道,“我们将不会分离吧?” “我们这样做就正是为了使我们可以不分离,”伊迪丝说道,“别再问什么。走吧,弗洛伦斯!我的爱和悔恨伴随着你!” 她拥抱了她,然后放开让她走;当弗洛伦斯走出房间的时候,伊迪丝目送着这离开的人儿,仿佛她的善良的守护神已化为一个形象离开了她,把她留下,听凭高傲与愤怒的情绪支配;现在这两种激情占据了她,在她的前额上表露出来。 从这时候起,弗洛伦斯和她不再像以前一样经常待在一起。她们在好多天中很少见面,只有在用餐和董贝先生在场的时候除外。在这种场合,伊迪丝威严,坚定,沉默,一眼也不看她。当有卡克先生参加时(在董贝先生恢复健康期间及以后,这是时常有的情形),伊迪丝就比平时更避开她,对她更疏远冷淡。可是当她单独和弗洛伦斯相遇、旁边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她就像过去一样情深意切地拥抱她,虽然她那高傲的神色已不像过去一样变得那么温柔了。当她夜间从外面回来晚了的时候,她时常像过去一样,悄悄地摸着黑暗走进弗洛伦斯的房间,在她的枕头边凑着她的耳朵说一声:“晚安!”弗洛伦斯在睡眠中完全不知道这些探望,有时醒来,仿佛在梦中听到这些轻轻说出的话,似乎还感觉到嘴唇在她脸上的接触。但是随着时间逐月流逝,这种情形越来越少了。 现在弗洛伦斯自己心中的空虚确实又开始使她感到周围一片寂寞。就像她所爱的父亲的形象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仅仅是一种抽象的东西一样,伊迪丝步随着她所心爱的其余的人的命运,一天天地在远处飞逝,逐渐消失和暗淡下去。渐渐地,她像一个她过去的幽灵现在正在离开一样,她从弗洛伦斯身边退缩;渐渐地、她们之间的罅隙扩大了,而且似乎加深了;渐渐地,她过去所显示的恳切与亲热凝结了,它们被无畏的、愤怒的、刚毅的精神所代替;她就是怀着这种精神站在弗洛伦斯没有看到的险峻的悬崖边缘上,大胆地往下看的。 只有一种想法才可以弥补与伊迪丝疏远的这个沉痛损失;虽然这种想法对于她负担沉重的心来说只不过是轻微的安慰,但她仍然从这里寻求帮助,使她的痛苦减轻一些。与伊迪丝疏远之后,弗洛伦斯可以同时爱他们两人,而不再把她对他们两人的爱与责任分割为两个部分,因而不会对任何一方不公平。像她所喜爱的想象所创造的两个影子一样,她可以在她心中给他们两人以平等的地位,不再以任何怀疑来冤屈他们。 她就这样设法去做。有时——时常这样——,她疑惑地猜测着伊迪丝发生变化的原因,因而打扰了安宁的心情,使她感到惊恐;可是她不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所以就再一次平静地沉陷在默默的悲伤与孤独之中。弗洛伦斯只记住,向她许诺幸福的星星已被笼罩着这个公馆的黑暗所掩蔽了,于是她哭着,听天由命。 就这样,弗洛伦斯生活在梦想中,又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在梦想中,她的年轻的心中盈溢的爱涌流到虚幻的形影上;在现实世界中,她所体验到的是,她的爱的强有力的激流总是被冲刷回来;就这样,弗洛伦斯长到了十七岁。 虽然孤独的生活使她变得胆怯与幽静,但却并没有使她可爱的性格与诚挚的心胸变得凶狠起来。她是天真纯朴的,从这点来看,她是一个孩子;她谦逊虚心,依靠自己,感觉深刻而强烈,从这点来看,她又是一个成年的女性;在她的漂亮的脸孔和娇弱、优雅的身姿中似乎同时表现出孩子与成年女性的气质,两者优美地混合在一起,就仿佛夏天来临的时候,春天还不愿意离去,盛开的花朵与初绽的蓓蕾同时争妍媲美似的。可是在她颤抖的中,在她平静的眼光中,有时在似乎照在她头上的某种奇怪而微妙的光彩中,常常在她美丽的沉思的神态中,有一种曾经在死去的男孩身上看到的表情。仆人们在食堂中相聚在一起的时候,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这件事,摇摇头,但却在一种更为亲密和睦的气氛中以更旺盛的胃口吃着、喝着。 这些细心的观察家们对董贝先生和夫人,对卡克先生都有许多话好讲。卡克先生好像是他们两人中间的调解人,他来来去去,仿佛设法使他们和好,但却总是未能成功。他们全都为这不愉快的事态痛惜,而且一致认为皮普钦太太(没有谁能比她更不得人心的了)多少与这有关;不过总的来说,有这样一个可以嘲讽的好话题总是可喜的,他们尽情谈笑逗趣,十分开心得意。 常到这里来拜访的客人们以及董贝先生和夫人前去拜访的熟人们,都认为他们两人至少在高傲这一点是旗鼓相当的一对,除此之外,他们也就没有再想到别的什么了。那位坦露着后背、打扮得很年轻的夫人在斯丘顿夫人逝世以后有好些时候没有露面,她带着她特有的可爱的短促的尖声窃笑,对她的几位亲密朋友说,她一想到这个家庭总是跟墓石的概念以及这一类可怕的东西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可是当她真的来到这个家里的时候,她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只是董贝先生表链上挂着一串金印,她感到震惊,认为这是一种已被破除的迷信。这位年轻的、妖艳的夫人原则上反对前妻的女儿,可是她对弗洛伦斯却说不出多少指责的话,只有一点,就是她令人遗憾地缺乏“风采”——也许这是指她没有坦露后背来说的。许多只是在庄严隆重的场合才到这个公馆来的人们几乎不知道弗洛伦斯是谁;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说:“唷,在角落里的那位就是董贝小姐吗?她长得很漂亮,只是看去有些娇弱,爱想心事。” 是的,一点不错,在最近六个月中,弗洛伦斯的生活就正是这样的,在她父亲跟伊迪丝结婚两周年的前夕(结婚一周年的时候正碰上斯丘顿夫人麻痹症发作),她十分不自在地坐在餐桌旁,几乎到了恐惧的地步。使她感到不安的理由是因为这是个有重要意义的日子,是因为她父亲脸上露出的表情,这是他向她迅速地看了一眼的时候她注意到的,还因为有卡克先生在场;卡克先生在场经常是使她感到不愉快的,今天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感到不愉快。 伊迪丝衣着豪华,因为她和董贝先生这天按照约定,要出去参加一个盛大的晚会,所以吃晚饭的时间推迟了。当他们全都在餐桌旁就座,卡克先生站起来去把她领到她的椅子旁时,她才露面。虽然她姿容美丽,光彩夺目,但在她脸上的表情与态度中却有着某种东西,使她与弗洛伦斯,与所有其他的人永远地、毫无希望地隔开。可是当她的眼睛转向弗洛伦斯的时候,弗洛伦斯在一刹那间看到了一道亲切的眼光,这使她对她有意避开的距离比以往更感到悲伤与惋惜。 吃晚饭的时候,很少说话。弗洛伦斯听到她父亲有时对卡克先生谈一些业务上的事情,并听到他轻声地回答,但是她没有注意他们谈的是什么,而只希望晚饭早早结束。当甜食后的新鲜水果端到桌子上,只剩下他们,没有仆人在旁侍候的时候,董贝先生几次清了清嗓子(这不是什么好预兆),说道: “董贝夫人,我想您已经知道,我已向女管家指示,明天有一些客人将到我们家来吃晚饭。” “我不在家吃晚饭,”她回答道。 “宴会不大,”董贝先生装作没有听到她所说的话,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只有十二个人或十四个人。我的妹妹,白格斯托克少校,还有几个您不大认识的人。” “我不在家吃晚饭,”她重复说道。 “不论我现在欢庆这个纪念日的理由多么有疑问,”董贝先生继续威严地说下去,仿佛她刚才什么话也没有说过似的,“可是,董贝夫人,在公众面前,我们还必须保持体面,遵守这类事情的礼节。如果您没有自尊心的话,董贝夫人——” “我没有,”她说道。 “夫人,”董贝先生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大声喊道,“请您听我说。我说,如果您没有自尊心的话——” “我说过我没有,”她回答道。 他看了看她,可是她回看着他的脸色毫无变化,哪怕就是死神看她的话,她的脸色也不会这样没有变化。 “卡克,”董贝先生用比较平静的语气对那位先生说道,“您以前充当过我跟董贝夫人之间传话的中间人;就我本人来说,我不打算违背现存的礼节,因此,我劳驾您通知董贝夫人,如果她没有自尊心的话,那么我本人还是有些自尊心的,所以我坚持明天按我原来的安排办理。” “告诉您的君主,先生,”伊迪丝说道,“我将冒昧在不久跟他谈这个问题。我将单独跟他谈。” “夫人,”她的丈夫说道,“卡克先生知道我不得不拒绝您有这种权利的理由,因此我免除他转达您的任何这种口信。”他看到当他说话的时候,她的眼光移开到别处,他就用自己的眼光紧跟着她的。 “您的女儿在这里呢,先生,”伊迪丝说道。 “我的女儿将继续留在这里,”董贝先生说道。 弗洛伦斯已经站起来,这时又坐下去,用手捂着脸,哆嗦着。 “我的女儿,夫人——”董贝先生开始说道。 但是伊迪丝阻止他说下去,她的虽然一点也没有升高,但却十分清晰,响亮,而且加重了语气,就是在旋风中也可以听得见。 “我告诉您我将单独跟您谈,”她说道,“如果您没有疯癫的话,那么请注意听一听我所说的话。” “我有权在我愿意的时间与地方跟您谈话,夫人,”她的丈夫回答道,“我高兴就在这里,就在现在谈。” 她站起来仿佛要离开房间似的,但是又坐了下来,表面上极为镇静地看着他,并用同样的说道: “说吧!” “我首先必须跟您说,您的态度中有一种威胁的神气,夫人,”董贝先生说道,“这是您不该有的。” 她冷笑了一声。她头发中受了震动的钻石跳了起来,颤抖着。有些童话说,当主人处于危险的境地中时,他所佩戴的宝石将会失去色泽;如果她的钻石也是这样的话,那么禁闭在这些钻石中的光线就将会在这一刹那间逃之夭夭,这些钻石也就会像铅一样暗淡无光了。 卡克低垂着眼睛,听着。 “至于我的女儿,夫人,”董贝先生接着原先的话头,说下去,“她应当知道,应该避免什么行为,这与她对我的孝顺决不是矛盾的。现在您就是给她提供了一个这种性质的极为生动的例子。我希望她能从这当中受益。” “现在我不会阻止您,”他的妻子回答道,眼光、声音和姿势都毫无变化;“即使现在这房间着了火,我也不会就站起来,走开,不让您把话说完。” 董贝先生点点头,仿佛对她注意听他说话讽刺性地表示感谢,然后又说下去。但是他不像先前那样沉着冷静,因为伊迪丝由于弗洛伦斯的原因迅速感到不安,而且伊迪丝对他与他的责备毫不在乎,这就像没有愈合的伤口一样,使他苦恼,生气。 “董贝夫人,”他说道,“让我的女儿知道顽固的脾气是多么要不得,多么必需改正,这对她改进自己的品格也许并不矛盾;特别是当野心与私利得到满足之后还纵容这种脾气,这是忘恩负义,——我要补充说一句,正是野心与私利诱导您占有您现在在这张餐桌上的地位的。” “现在我不会阻止您。即使现在这房间着了火,我也不会站起来,走开,不让您把话说完,”她一字不差地重复着先前说过的话。 “这也许是很自然的,董贝夫人,”他继续说道,“在有其他听众在场的情况下,听到这些不愉快的真实情况,您会感到不自在。不过我承认,我不明白,”这时他不能掩饰他的真实感觉,不能不阴郁地向弗洛伦斯看了一眼,“这些不愉快的真实情况与我的关系这样密切,为什么其他任何人,只要他们在场,就能比我本人使它们产生出一种更好的力量与影响呢?这也许是很自然的,在有其他任何人在场的情况下,您不高兴听到您有一种您不能很快抑制的反抗的脾气,而您是应当抑制它的,董贝夫人;我遗憾地指出,我记得在我们结婚之前,我就不止一次有些疑惑与不愉快地看到,在您对待您的已故的母亲的态度中,就表现出这种反抗的脾气。可是治疗的药方掌握在您手中。当我开始这次谈话的时候,我决没有忘记有我女儿在场,董贝夫人。我请求您别忘记,明天将有好几个人在场,您应当注意体面,恰当地接待他们。” “这就是说,您知道您本人与我之间发生的事情还不够;”伊迪丝说道,“您可以向这里看,”她指着依旧低垂着眼睛,听着话的卡克,“并使您记起您当着他的面向我施加的侮辱,可是这还不够;您可以向这里看,”她用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稍稍颤抖的手指着弗洛伦斯,“并想到您已经做了的事情1,想到由于这样做了以后,您使我每日、每时、经常不断感受到极大的痛苦,可是这还不够;一年之中的这一天对我来说值得纪念的是,我曾经历过一次斗争(这样的斗争是很值得进行的,但像您这样的人是不能想象的),我真但愿在这次斗争中已经死去啊!——可是这对您来说还不够;虽然您明明知道您已迫使我为了她的安宁牺牲了我自己,因为她的安宁是我生活中留下的唯一亲切的感情与我所关怀的东西;虽然您明明知道,为了她的缘故,如果我能做得到的话,那么我现在会服从您的全部意志,成为您最最恭顺的奴隶!——但是我不能,因为我的心太厌恶您了——虽然您明明知道这一切,可是您在所有这一切之上又加上了这最后的、无以复加的卑鄙行为:让她亲眼看到我已堕落到何等深的程度!”—— 1指命令伊迪丝与弗洛伦斯疏远。 这不是突出董贝先生赫赫权势的适当方式。她的话唤醒了他旧日的感情,使它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更为凶猛。在他的生活中的这个严酷的时刻,甚至这个反抗的女人又把他的被他忽视的女儿推到前面来;在他虚弱无能的地方,他的女儿是那么强大有力;在他一无可取的地方,她是至高无上地重要! 他转向弗洛伦斯,仿佛刚才是她说话似的,并命令她离开房间。弗洛伦斯捂着脸,服从他的命令,一边走,一边哆嗦着和哭泣着。 “夫人,”董贝先生愤怒而又得意地说道,“我了解使您亲切的感情沿着这条河床流去的反抗精神,可是它已被截断了,董贝夫人;它已被截断,流回来了!” “这对您更坏!”她回答道,与态度依旧没有变化。“是的!”她说道,因为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猛然转过身来,“对我更坏的事情对您就更坏两千万倍。如果您对其他的话不去注意听的话,那么就请您注意听一下这句话吧。” 横跨在她的乌黑的头发上的、联结成拱形的钻石,像一条星星的桥梁一般,一闪一闪地发光。它们没有包含着警告,否则它们就会变得像玷污了的荣誉一样暗淡无光了。卡克依旧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睛,听着。 “董贝夫人,”董贝先生尽量恢复他的傲慢自大的镇静态度,说道,“您不能采用这种行为来取得我的支持或使我放弃我的目的。” “这是我内心思想唯一真实的表露,虽然这是一种微弱的表露,”她回答道,“但是如果我认为它会取得您的支持,我就会抑制它,如果它是可以用任何人类的努力抑制的话。我不会做任何您请求我做的事情。” “我不习惯于请求,董贝夫人,”他回答道,“我命令。” “我不愿在明天,以及在以后几周年的这一天,在您的家里扮演任何角色。我不愿意在这种时候作为您所买来的一名不听话的奴隶展览给任何人看。如果我把我结婚的这个日子保留在我的记忆中,那也只是把它作为一个耻辱的日子而保留着的。自尊心!在公众面前保持体面!这些东西对我算得了什么呢?您已经做了您所能做的一切,使得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已毫无价值了。它们现在对我确实是毫无价值了。” “卡克,”董贝先生皱着眉头,考虑了片刻之后,说道,“董贝夫人现在已完全忘记了她自己和我的身份,并把我摆在与我的声望极不相称的地位上,我必须结束这种状态。” “那就请解放我吧,”伊迪丝说道,她的、脸色和态度像先前一样,一直没有变化,“把我从束缚我的锁链中解放出来吧。让我走吧。” “夫人?”董贝先生高声喊叫道。 “解除我的束缚,让我自由吧!” “夫人?”他重复说道,“董贝夫人?” “告诉他,”伊迪丝把她高傲的脸转向卡克,说道,“我希望跟他分开。这样好些。我向他提出这个建议。告诉他,我可以接受他的任何条件——他的财富对我毫无价值——不过愈快愈好。” “唉,天哪,董贝夫人!”她的丈夫极度惊异地说道,“难道您以为我会认真考虑这样的建议吗?您知道我是个什么人物吗?夫人?您知道我代表什么吗?您可曾听说过董贝父子公司吗?让人们去说,董贝先生——董贝先生!——跟他的妻子分开了!让普通老百姓去谈论董贝先生和他家庭里的事情!您认真想过没有,董贝夫人,我会允许我的名声在这种情况下遭受羞辱吗?呸!呸!夫人!真可耻!您真是荒谬绝伦!”董贝先生放声大笑。 但是他并不是像她那样大笑。她最好死去,而不是像她现在这样,作为回答,也大笑起来,同时她那目不转睛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他最好死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威严地坐在这里听她说话。 “不行,董贝夫人,”他继续说道,“不行,夫人。您和我分开是不可能的,因此我还是奉劝您醒悟过来,产生一种责任感。卡克,我想跟您谈一谈——” 卡克先生一直坐在那里听着,这时抬起眼睛,眼睛里闪射出一道明亮的、异乎寻常的光。 “我想跟您谈一谈,”董贝先生继续说道,“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请您通知董贝夫人,我的生活规则不允许任何人反对我——任何人,卡克。我也不允许把任何应当服从我的人,而不是我本人,推到第一位,作为服从的对象。提到我女儿的那些话,以及用我的女儿来对抗我,都是不合乎常情的。我的女儿是不是在实际上跟董贝夫人联合行动,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在董贝夫人今天讲过这些话,我女儿今天听过这些话之后,我请您通知董贝夫人,如果她继续把这个家变成一个斗争场所,那么,根据董贝夫人自己声称的话,我认为我女儿在一定程度上也要负责,我就一定很不高兴地严厉惩罚她。董贝夫人曾经问我,她做了这个做了那个‘是不是还不够’。请您回答她,‘是的,还不够。’” “等一会儿!”卡克插进来说道,“请允许我!虽然我的处境本来就已是痛苦的,特别是当我的意见似乎与您的不同时,我更是异乎寻常地痛苦,”他对董贝先生说道,“我还是必须请求您是不是最好还是考虑一下分开的问题,行不行?我知道这跟您的崇高的社会地位是显得多么不相容,我也知道您让董贝夫人了解,只有死才能把你们分开的时候,您是多么坚决。只有死!别的都不行!”他一个字一个字,像打钟一般地说出来的时候,他眼中的亮光落到她的身上,“可是当您考虑到:董贝夫人住在这个公馆里,像您所说的,把它变成一个斗争场所,不仅她自己参加这个斗争,而且还每天牵连到董贝小姐(因为我知道您是多么坚决),在这种情况下,您难道还不打算把她从精神上经常焦躁生气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吗?您难道还不打算把她从一种由于连累他人受苦、经常负疚、几乎难以忍受的感觉中解脱出来吗?这是否似乎像是——我不是说这肯定是——牺牲董贝夫人来保持您在社会上的卓越的、不容争辩的地位呢?” 他眼中的亮光又落到她身上,这时她站在那里看着她的丈夫,脸上露出异乎寻常的、可怕的微笑。 “卡克,”董贝先生自高自大地皱着眉头,用不容提出异议的声调回答道,“您在这个问题上向我提出建议,说明您不了解您的地位;您的建议的性质使我感到吃惊,它说明您不了解我。我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也许,”卡克用异乎寻常的、难以形容的嘲弄的神态说道,“当您指使我到这里来进行谈判,使我不胜光荣之至的时候,是您不了解我的地位吧,”他说话时用手指向董贝夫人指了指。 “一点也不,先生,一点也不,”另一位傲慢地回答道,“我托付您的任务是——” “作为一名下属,帮您来羞辱董贝夫人。我刚才忘记了。对啦,这是明明白白地谈过的!”卡克说道。“我请您原谅!” 他毕恭毕敬地向董贝先生低下头,这种态度与他的话语(虽然它们是低声下气地说出来的)是很不调和的,他随即把头转向她那一边,用敏锐的眼光注视着她。 她这时最好变得丑陋讨厌,倒下死去,而不是站在那里,在很不得志的情况下轻蔑与美丽地保持着威严,脸上露出这样的微笑。她把手伸到头上那发射出灿烂光辉的宝石王冠上,使劲地把它摘下来,掷在地上;由于她毫不留情,十分凶狠,她那茂密的黑发被她用力曳过以后,都乱蓬蓬地披散在肩膀上。她从每只胳膊上解下一只钻石的手镯,往下扔掷,然后在那闪闪发亮的一堆东西上踩上几脚。她向门口走去的时候,一直注视着董贝先生,没有说一个字;在她的明亮的眼睛中冒出的火星中没有一丝阴影;她那可怕的微笑没有一点收敛,然后她离开了他。 弗洛伦斯离开房间之前已经听到够多的话,因此她了解伊迪丝仍旧爱她,她为了她的缘故而受苦,她默默地为她牺牲,但却没有向她透露,因为唯恐说出来就会扰乱她的安宁。弗洛伦斯不想跟伊迪丝谈到这一点——她不能谈,因为她记得她反对谁——,但是她希望在一次默默无言、亲切温存的拥抱中让伊迪丝放心:除她一切都明白了,并感谢她。 她的父亲这天晚上独自出去,在这之后不久弗洛伦斯从她自己的卧室中走出来,在屋子里到处寻找伊迪丝,但却未能如愿。伊迪丝是在她自己的房间中,弗洛伦斯已经长久不到那里去了,现在也不敢去,唯恐在无意之中会惹出新的麻烦。然而弗洛伦斯还是希望在睡觉之前能遇见她;她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在这座十分华丽而又十分凄凉的公馆中到处走着,没有留下一个地方没有去过。 当她正穿过通向楼梯的长廊(只有在盛大节庆日子这个长廊才点灯)的时候,她通过拱门忽然看到一个男子的人影正从对面的楼梯上走下几步。她以为这是她的父亲,本能地担心和他相遇,于是就在黑暗中停下脚步,通过拱门往亮处注视。但这是卡克先生,正独自沿着楼梯往下走,并越过栏杆向门厅里看。没有打铃的人通报他的离去,也没有仆人陪送他。他静悄悄地走到下面,自己开了门,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由于她对这个人怀着难以抑制的厌恶,也许还因为即使在这种并非本意的情况下窥视他人也使她多少感到内疚,因此弗洛伦斯从头到脚都颤抖着。她身上的热血似乎都变冷了。起初,一种难以克服的恐惧使她移不动脚步;但当她开始能走动的时候,她就迅速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锁上;但是甚至当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的狗就在她的身边时,她仍然有着一种恐怖的寒颤的感觉,仿佛危险正潜伏在附近什么地方似的。 它侵入了她的梦,整夜扰乱她的安宁。她早上起来,情绪低落不振,心中沉重地回忆着前一天家庭中的不幸纠纷;于是又重新在所有的房间中寻找伊迪丝,找了整整一个上午。但是伊迪丝仍留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弗洛伦斯丝毫没有看到她的踪影。不过听说原定在家举行的宴会延期了,弗洛伦斯预料她大概会像她所说的,接受原先的邀请,在晚上出去做客,于是决定在楼梯上设法与她见面。 当晚上来临的时候,弗洛伦斯从她故意坐着等候的房间中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她心想那是伊迪丝的,就急忙走出来,向着她的房间,往楼上走去;她立即遇见独自走下来的伊迪丝了。 弗洛伦斯一看见她,就脸上流着眼泪,向她伸出胳膊,但是伊迪丝却向后跳了回去,尖声叫了起来,这时弗洛伦斯是多么恐怖与惊异啊! “别走近我!”她喊道,“走开!让我过去!” “妈妈!”弗洛伦斯说道。 “别用这名称叫我!别跟我说话!别看着我!——弗洛伦斯!”当弗洛伦斯向她走近一步的时候,她向后退缩,“别碰到我!” 当弗洛伦斯惊吓得不能动弹地站在那张憔悴的脸孔和那双凝视的眼睛前面的时候,她仿佛做梦似地注意到,伊迪丝用双手捂着眼睛,全身打颤,紧挨着墙壁,像个什么下等动物似的,弯腰屈膝、从她身旁偷偷地溜了过去,然后跳起来,逃走了。 弗洛伦斯晕倒在楼梯上;据她猜想,她是被皮普钦太太在那里发现的。她只知道,当她醒来的时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皮普钦太太和几个仆人站在她的周围。 “妈妈在哪里?”这是她的第一个问题。 “出外参加晚宴去了,”皮普钦太太说道。 “爸爸呢?” “董贝先生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董贝小姐,”皮普钦太太说道,“您最好是这分钟就脱掉衣服,上床睡觉。”这是这位贤明的女人医治所有疾病,特别是情绪低落与失眠的良方;在布赖顿城堡中的日子里,许多年轻的受害者从上午十点钟起就被判决躺在床上。 弗洛伦斯没有答应照她的话去做,但却借口想要十分安静,所以尽快地摆脱了皮普钦太太和她的助手们的侍候。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想起了楼梯上发生的事情,最初怀疑是不是真正发生过,接着流下了眼泪,然后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可怕的惊恐,就像她昨夜所感觉到的那样。 她决定在伊迪丝没有回来以前不睡觉,如果她不能跟她谈话,那么她至少要确信她已平安地回到了家里。是一种什么模模糊糊、朦胧不清的恐惧促使弗洛伦斯下了这个决心,她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她只知道,在伊迪丝回来之前,她那发痛的头脑与跳动的心房将得不到休息。 晚上转入了夜间;午夜来临了;仍然没有伊迪丝。 弗洛伦斯不能念书,也不能休息片刻。她在自己房间里踱着步子,然后开了门,在外面楼梯走廊里踱着步子,并往外观看夜色,静听风在吹着,雨在下着;然后她坐下来注视炉火形成的各种形状,又站起来,注视月亮像一条被暑风驱赶着的船,在穿过云海飞驶。 除了在楼下等候女主人回来的两个仆人之外,公馆中所有的人都已睡觉了。 一点钟了。远处传来了马车的辚辚声,它们拐弯了,或者突然停住了,或者跑过去了;寂静逐渐加深,除了一阵疾风或一阵雨外,它愈来愈少被打破了。两点钟了。仍然没有伊迪丝! 弗洛伦斯更加焦急不安,在她的房间里来回走着,在外面的走廊里来回走着;她向外观看夜色,窗玻璃上的雨点与她自己眼睛中的泪水使她觉得夜色模糊不清,摇摆不定;她仰望天空中忙乱的情形,与地面上的安静截然不同,然而又是那样悄静与冷清。三点钟了!壁炉中掉落的每一粒灰烬中都包含着恐怖。仍然没有伊迪丝! 弗洛伦斯愈来愈焦急不安,在她的房间中来回走着,在走廊里来回走着,向外望着月亮;她忽然觉得月亮像是个逃亡的人,在急急忙忙地出奔,并掩藏着她那有罪的脸孔。钟打了四下!五下!仍然没有伊迪丝。 可是突然听到屋子里有人在小心地走动;弗洛伦斯猜想是那坐着等候的仆人当中的一个唤醒了皮普钦太太;她从床上起来,走到楼下她父亲的房门口。弗洛伦斯偷偷地走下楼梯,观察发生的事情。她看到她父亲穿着早晨的长上衣从房间里出来;当听到他的妻子没有回家的消息时,他吃了一惊。他派了一位仆人到马厩去了解,马车夫是不是在那里。当那位仆人走了以后,他自己急忙穿上衣服。 那位仆人急匆匆地回来了,把马车夫也领来了;马车夫说,他从十点钟以后就一直在家里睡觉。他曾赶着马车把女主人送到她在布鲁克街的老家,卡克先生在那里与她会晤—— 弗洛伦斯这时正站在她曾看到卡克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地方。她又怀着跟见到他时同样的无名的恐怖,哆嗦着,几乎不能沉着冷静地去静听和理解随后发生的事情—— 卡克先生告诉他,马车夫继续说道,他的女主人回家时将不用这马车;然后就把他打发走了。 她看见她的父亲脸色发白,并听见他用急促的、颤抖的吩咐把董贝夫人的侍女找来。整个公馆里的人都被闹醒了;因为侍女立即来了,脸色十分苍白,说话语无伦次。 她说,她给女主人很早就穿着打扮好了——在她出门之前整整两个钟头之前就已穿着打扮好了——,就像过去常有的情形一样,女主人告诉她,今天夜间她不需要她侍侯。现在她刚从女主人房间里来,可是—— “可是什么!出了什么事?”弗洛伦斯听到她父亲像一个疯子一样盘问道。 “可是里面化妆室被锁上了,钥匙不见了。”她的父亲把地上点着的一根蜡烛——什么人把它摆在那里,并忘掉它了——拿起来,怒气冲冲地跑上楼来,弗洛伦斯害怕得几乎来不及逃走。她两只手惊恐地伸开,头发飘动,脸像个精神错乱的人一样,跑回自己的房间,并听见他正在打着伊迪丝的房门要进去。 当门被打开,他冲进去的时候,他在那里看见了什么呢?谁也不知道。可是扔在地板上的一大堆贵重的物品,有她成为他的妻子以后从他那里所得到的每一件装饰品,她所穿过的每一件衣服和她曾占有过的每一件物品。就是在这个房间里他曾从镜子里看到那高傲的脸不理睬他,就是在这个房间里他曾经无意地想过,当他下一次看到房间里的这些东西时,它们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呢! 他们这些东西胡乱地堆放到柜子里,像发疯似地急忙锁上以后,看见桌子上有几张纸。他们结婚时他曾签名盖章使它生效的财产授与证书和一封信。他读到:她已经走了。他读到:他被蒙上耻辱了。他读到:在结婚两周年的可耻日子,她已跟他选来羞辱她的那个人逃走了。他冲出了房间,冲出了这座公馆,心中怀着一个疯狂的念头:到她被送去的那个地方找到她,凭着他的赤手空拳,把一切美丽的形迹都从她自鸣得意的脸上给毁掉。 弗洛伦斯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围上围巾,戴上帽子,梦想着跑到街上去,直到找到伊迪丝为止,找到的时候就用胳膊抱住她,挽救她,并把她带回家来。可是当她急急忙忙跑到楼梯间,看到惊慌的仆人们拿着蜡烛,跑上跑下,并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谈论着,在她父亲向楼下走过的时候,他们都躲闪到一旁的时候,她醒悟到她自己无能为力;于是就躲藏到被修饰得豪华漂亮的房间(为了这个目的而被修饰的!)当中的一个,觉得她的心悲痛得仿佛要爆裂似的。 她已被悲痛的洪流所淹没,对她父亲的怜悯是她抗阻这一洪流的第一个清楚的感觉。她对他怀着始终不变的爱;在他遭受不幸的时候,这种爱是这样热烈与忠实,仿佛过去在他幸福走运的日子里,他已成为她的这种梦想的化身,但这种梦想那时已变得无力与模糊了。虽然她对他这个灾难的严重程度并不充分理解,而只是出于无端的恐惧而进行一些猜测,可是现在他站在她面前是个受害的、被抛弃的人;渴望亲近他的爱又推动她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离开并不久;弗洛伦斯还在那个大房间里哭泣和滋生着这些思想的时候,她听到他回来了。他命令仆人们动手做他们日常的工作,然后走进他自己的房间;他的脚步声是那么沉重,她可以听见他来来回回地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 弗洛伦斯对他父亲怀着深切的爱;这种爱平时虽然懦怯,但现在当父亲处于患难的时候,它在表现对他的忠诚方面却是勇敢的,没有因为过去受到嫌恶而沮丧;这时候她立刻顺从了这种爱的冲动,没有解下围巾,摘掉帽子,就急急忙忙走下楼去。当她轻轻的脚步在门厅里走着的时候,他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她没有迟疑,急忙向他跑去,一边伸出胳膊,喊道,“啊,爸爸,亲爱的爸爸!”仿佛想要搂住他的脖子似的。 她本来是会这样做的。可是他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举起残酷的胳膊,挥开手用力打她,打得那么重,使她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摇摇晃晃,几乎都要倒下来了;他一边打,一边告诉她伊迪丝是个什么人,而且既然她们过去一直结盟来反对他,他就命令她跟随她去。 她没有倒在他的脚跟前;她没有用颤抖的手捂住脸不看他;她没有哭;她没有责备他一个字。但她看着他,并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号哭。因为当她注视着他的时候,她看到他在摧毁她的那个梦想,那个梦想是不论他怎样对待她,她都一直怀有的。她看到他的残酷、冷落和仇恨压制着这个梦想,并践踏着它。她看到她在这世界上没有父亲,成了一个孤儿,于是就从他的屋子里跑出去。 从他的屋子里跑出去!片刻间,她的手还放在门锁上,喊声还在唇边,他的脸还在那里(被急急忙忙放到地板上的蜡烛正在融化,在黄色的烛光下,在从门上面窗子中射进来的白天的亮光中,他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在另一片刻间,那关闭着的房屋(虽然早已天亮,但却被忘记打开了)中的阴森的黑暗看不见了,早晨眩目的亮光和自由自在的天地出乎意外地代替了它;弗洛伦斯低垂着头,遮掩着她痛苦的眼泪,跑到了街上—— 第48章 弗洛伦斯的出奔 这位孤独无助的女孩子怀着极度的悲痛、羞耻与恐怖,在晴朗的早晨的阳光中奔跑着,仿佛这是一个黑暗的冬夜一样。她使劲绞扭着自己的手,痛苦地哭着,除了胸中深刻的创伤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由于失去了她所爱的一切,她晕眩发愣;就像一只大船遭难以后在荒凉的海滨唯一还活下来的人一样,她没有思想,没有希望,没有目的地奔跑着,只想跑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长街的林荫路景被晨曦抹上一层光泽,令人赏心悦目;蓝色的天空中飘浮着几朵轻轻的白云;白天战胜黑夜之后,精神抖擞,生气勃勃,脸上泛上一片红晕;但这一切在她破碎的心中却唤不起任何反应的感情。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能把她隐藏起来就行!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能找到一个避身之处,永远也不再去看到她逃出来的地方就行! 可是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商店开着门,仆人们出现在房屋的门口;人们为日常生活与工作奔忙而引起的纷争与喧嚣正在逐渐增加。弗洛伦斯看到从她身旁匆匆走过的脸上露出了惊异与好奇的表情,看到长长的影子怎样又返回到人行道上;她听到陌生的在问她,她到哪里去,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这些情况最初使她更加惊恐,促使她加快步子,更加急忙地往前跑去,可是它们却同时使她在一定程度上恢复冷静,并提醒她必须更加泰然自若,这对她是有好处的。 到哪里去?仍然是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仍然是一直往前走。可是走到哪里去呢?她想起她在唯一的另一次,曾经在这宽阔茫茫的伦敦迷了路——虽然并不是像现在这样迷了路——,于是就沿着那条路走去。到沃尔特舅舅的家里去。 弗洛伦斯抑制住啜泣,擦干了臃肿的眼睛,竭力使她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以免引起行人的注意,并决定尽可能沿着行人比较稀少的街道走,她自己也更镇静了;这时候一个熟悉的小影子飞快地冲到阳光照射着的人行道上来,突然停住,转着圈子,跑近她的身边,然后又跑开,在她的四周跳跃着,原来是戴奥吉尼斯跑到她的脚边来了;它喘着气,但仍让街上响彻了它的快乐的吠叫声。 “啊,戴!啊亲爱的、真诚的、忠实的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我,我怎么能离开你呢,戴?” 弗洛伦斯在人行道上弯下身去,把他的毛发蓬乱、久已熟悉、感情深切而又傻里傻气的头紧贴在她的胸前,然后一道站起来,一道向前走去。戴跳离地面的时间比在地上走的时间还多,因为它力图飞跳起来去吻他的女主人;它在地上打滚,然后又无忧无虑地起来,向大狗猛冲过去,向它的同类开玩笑地进行挑战;它吓唬正在清扫门阶的年轻女仆,用鼻子去碰她们;它还经常在作了种种放纵的行为之后,突然停下来,回头看着弗洛伦斯,并吠叫着,直到后来附近所有能听到的狗都响应地吠叫起来,所有能跑出来的狗都跑出来瞪着眼睛看着它。 弗洛伦斯跟这个最后的追随者一起,在早晨时间的流逝中,在逐渐热起来的阳光中,向着伦敦城赶紧走去。不久,喧嚣声更响了,行人更多了,商店更忙碌了,直到后来,朝着这个方向流去的生活的溪流载着她向前流去,它像和它并排流动的宽阔的大河一样漠不关心地流过商业中心地带,流过大厦,流过监狱,流过教堂、流过市集,流过财富,流过贫困,流过善与恶;它曾经梦到过芦苇、杨柳与青苔,这时它从这些梦中醒过来,在人们的工作中与忧虑中,混浊不清、起伏不平地滚滚流向深海。 终于,小海军军官候补生管辖的地盘已经出现在眼前了。再走近一些,小海军军官候补生本人也看得见了;他站在他的岗位上,像往常一样,专心致志地观察着。再走近一些,开着的门在邀请她进去。弗洛伦斯在接近旅程终点时已重新加快了步伐,这时跑着穿过了道路(戴奥吉尼斯紧紧跟着,街上熙熙攘攘、乱乱哄哄的景象使它莫名其妙),从门中穿了进去,倒在她记得清清楚楚的小客厅的门槛上。 船长戴着上了光的帽子,站在炉火前面,正煮着早晨的可可;他那精致漂亮的玩艺儿——他的表搁在壁炉架上,这样他在煮可可的时候就可以方便地知道时间。他听到脚步声和衣服移动时发出的——声,心房怦怦跳动地想起可怕的麦克斯适杰太太,于是就转过身去;就在这个时刻,弗洛伦斯向他伸出手,头脑发晕,倒在地板上。 船长脸色像弗洛伦斯一样苍白,脸上的每一个疙瘩都苍白了;他把她像个婴孩一样托了起来,放在她好久以前曾经睡过的那张沙发上。 “这是心的喜悦!”船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脸,说道,“这就是那个可爱的小人儿,现在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卡特尔船长对她是这样有礼貌,对现已成年的她是这样尊敬,就是给他一千镑,他也不会在她没有知觉的情况下把她抱在怀里的。 “我的心的喜悦!”船长向后退了几步,脸上露出极大的惊慌与同情,说道:“如果您能用个指头给内德-卡特尔打出一个信号,那就请打出吧!” 可是弗洛伦斯没有动。 “我的心的喜悦!”颤抖着的船长说道。“看在淹死在深海中的沃尔特的分上,随风转舵吧;如果可能的话,那么就请升上一面什么旗吧!” 卡特尔船长看到她对这打动人心的恳求也毫无感觉,就从吃早餐的桌子上取来一盆冷水,洒了一些在她脸上。由于情况紧急,船长用他的大手非常轻柔地摘下她的帽子,蘸湿她的嘴唇和前额,把她的头发撩回去,还特地脱下他自己的外套,盖在她的脚上,并轻轻地拍着她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手中显得那么小,他接触到它的时候,感到万分惊讶——;当他看到她的眼皮在颤动,她的嘴唇开始翕动的时候,他怀着轻松一些的心情,继续进行这些抢救措施。 “高高兴兴地,”船长说道,“高高兴兴地!做好准备,我的宝贝,做好准备!就这样!您现在好一些了。沉着气!别着急!就这么办!现在喝几滴吧,”船长说道,“您看,我说对了吧!现在怎么样,我的宝贝,现在怎么样?” 在她开始慢慢恢复过来的时候,卡特尔船长把表跟医生诊察病人的方法模糊地联系起来了;他从壁炉架上取下表,挂在他的钩子上,然后把弗洛伦斯的手放在他的手里,不断地一会儿看看手,一会儿看看表,好像指望从表的针盘上看到什么似的。 “现在怎么样,我的宝贝?”船长说道,“现在怎么样?我觉得,你已给她帮了一些忙,我的孩子,”船长低声说道,一边向表赞许地看了一眼。“每天早上把你拨回半小时,每天傍晚把你拨回大约一刻钟,这样就只有少数几只表能跟你不分高低,能超过你的就绝对没有了。现在怎么样,我的小姑娘夫人?” “卡特尔船长,是您吗?”弗洛伦斯稍稍欠起身来,喊道。 “是的,是的,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在心中急忙决定采用这个最优美的称呼方式,这是他所能想出来的最尊敬的称呼方式。 “沃尔特舅舅在这里吗?”弗洛伦斯问道。 “在这里吗,宝贝?”船长回答道,“他已好久不在这里了。自从他出去寻找可怜的沃尔特以后,就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不过,”船长采用了一段引语,说道,“虽然已看不到他了,但却仍亲切地怀念着他;英国,故乡与美丽万岁!” “您住在这里吗?”弗洛伦斯问道。 “是的,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回答道。 “啊,卡特尔船长,”弗洛伦斯喊道,一边把两只手合在一起,疯狂似地说着。“救救我吧!把我留在这里吧!别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不久等我恢复精力以后,我会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您的。在这世界上,我已没有可以投靠的人了。别把我打发走吧!” “把您打发走,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高声喊道。“您,我的心的喜悦,等一会儿,我们把舷窗盖关紧,把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两次!” 船长说完之后,就极其熟练地用一只手和他的钩子从门上取下护窗板,把它关上,并把门锁紧。 当他回到弗洛伦斯身边的时候,她拉过他的手,吻了吻它。她在这个动作中表达出她无依无靠的处境,也表达了她对他的恳求和她对他的信任;在她脸上流露出难以形容的悲伤。她在精神上无疑曾经受到而且还继续受着痛苦;他知道她过去的历史,又看到她现在孤苦伶仃、精疲力竭、毫无保护的状态,——所有这一切全都涌集到善良的船长的心头,使他充满了怜悯与温厚的感情。 “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说道,一边用袖子擦着鼻梁,把它擦得像磨亮的铜一样,闪闪发亮,“在你觉得能风平浪静、从容自在地航行之前,请一个字也别跟爱德华-卡特尔说。不在今天,也不在明天。至于说把您抛弃,或者去报告您在哪里,那么说实话,依靠上帝帮助,我是不会干这种事情的。请去翻一下《教义问答》,在找到这句话的地方,请做个记号!” 这些话连同《教义问答》的引语,船长是一口气说出来的,说时一本正经,在说到“说实话”的时候,他摘下了帽子,在所有的话都说完之后又把它戴上。 弗洛伦斯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感谢他,并向他表示她信任他,她这样做了。她抱住这个性格粗犷的人,把他作为她悲痛的心的最后一个庇护所;她把头靠在他的诚实的肩膀上,搂着他的脖子,本来还想跪下去感谢他,可是他猜到了她的意图,就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制止了她。 “镇静!”船长说道。“镇静!您知道,我的宝贝,您太虚弱了,不好站着,必须再躺到这里来。好了,好了!”看看船长怎样把她托起来,放到沙发上,并把他的外套覆盖着她,即使把成百个壮丽的景色丢开不看,那也是值得的,“现在,”船长说道,“您必须吃点早饭,小姑娘夫人,这条狗也要吃点。 然后您上楼到老所尔-吉尔斯的房间去,像天使一样睡一觉。” 卡特尔船长提到戴奥吉尼斯的时候,抚摸抚摸它,戴奥吉尼斯亲切地迎着他走过去接受这一建议。在船长对弗洛伦斯进行抢救措施的时候,他显然打不定主意,是向船长猛扑过去呢,还是向他表示友好。他感情上的这种斗争,表现在或者摇摇尾巴,或者露露牙齿,有时还嗥叫一、两声。但到这时他的疑团已完全消除了。很明显,他认为船长是最和蔼可亲的人们当中的一位,跟他认识对任何一条狗来说都是光荣的。 可以证明他怀有这样信念的是,当船长在泡茶和烤面包片的时候,他一直跟随着船长,并对他的家务管理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可是仁厚的船长给弗洛伦斯准备这些饮食却是白费力气,她本想要表示一点领情的心意,尽量设法吃一点,但却什么也吃不下去,而只能哭着,不住地哭着。 “好了,好了,”富有同情心的船长说道,“你需要睡觉了,我的心的喜悦,睡一觉之后你跑的航程会更多。现在,我要给你发口粮了,我的孩子。”他对戴奥吉尼斯说道。“在这之后,你应当到楼上去守卫你的女主人。” 戴奥吉尼斯起初虽然流着口水,眼睛闪着亮光,直盯盯地看着指定给他的早餐,但是当把早餐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没有饿得迫不及待地向它扑过去,而是竖起耳朵,奔到店门边,狂暴地吠叫着,并用鼻面在门槛下面打着洞,仿佛他想要掘通一条出路似的。 “难道那里有什么人吗?”弗洛伦斯惊恐地问道。 “没有,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回答道。“有谁到这里会不敲门的呢?大胆些,别害怕,宝贝。看来只不过有人路过这里罢了。” 可是虽然这么说,戴奥吉尼斯仍怀着难以消除的怒气,吠叫着,吠叫着,在门槛下面打着洞,打着洞;每当他停下来听一听的时候,他总好像是更有信心似的,因为他又开始吠叫和打洞,这样反复了十多次。甚至当劝他回去吃早餐的时候,他还是露出十分疑惑的神色,慢吞吞地走着;然后一口也没吃,又突然发起怒来,向门口猛冲过去。 “是不是有什么人在那里偷听和偷看?”弗洛伦斯低声说道,“也许有什么人看到我到这里来了——有什么人跟随着我吧。” “那位姑娘不会到这里来吧,小姑娘夫人?”船长心中忽然闪现出一个想法,就这样问道。 “苏珊?”弗洛伦斯摇摇头,说道。“嗳,不会的!苏珊早就离开我了。” “我希望,不是抛开你,擅自离走的吧?”船长问道。“别跟我讲那位姑娘逃跑的事,我的宝贝!” “啊,不,不!”弗洛伦斯喊道,“她的心是世界上最忠诚的心当中的一个。” 船长听到这个回答,感到十分宽慰,他取下那顶上了光的硬帽子,用卷得像一只球似的手绢轻轻拍打着脑袋各处,并怀着无比自得的心情,露出喜气洋洋的神色,几次重复说道,他知道这一点,他就这样来表示他的满意。 “好了,你现在安静了,是不是,老弟?”船长对戴奥吉尼斯说道,“那里没有什么人,我的小姑娘夫人,上帝保佑您!” 戴奥吉尼斯对这一点倒并不是那么确信无疑。门仍不时吸引他的注意。他嗅嗅它,嗥叫着。没有把这件事忘记。这个情况,以及船长注意到弗洛伦斯的疲倦和虚弱,使卡特尔船长决定立即把所尔-吉尔斯的卧房收拾收拾,作为她隐居休息的地方。因此他急忙跑到房屋顶层,凭着他的想象和他能够动用的材料,把它尽可能布置得好一些。 房间已经很干净了;船长是个有条理的人,习惯于把东西收拾得像船里一样整整齐齐;他把床改成一张躺椅,在上面盖一块干净的白布;船长采用类似的设计,把化妆台改成一个类似圣坛似的东西;他在上面摆了两只银茶匙,一个花盆,一架望远镜,他的有名的表,一只可以随身携带的梳子,一本歌曲集;这些珍品集合在一起,看上去十分优美。船长把窗帘拉下,使房间的光线阴暗一些,又把地板上的地毯拉平,然后十分高兴地把这些布置好了的物品打量了一番以后,又走到楼下的小客厅里去把弗洛伦斯安置到她的闺房里来。 船长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弗洛伦斯有力气走上楼去;如果他真以为她有力气上去的话,那么他也认为让弗洛伦斯独自上楼,是粗暴地违反了他殷勤款待客人的规则。弗洛伦斯太虚弱了,不能不同意他的这个看法,所以船长立即用手把她托着送上楼,然后放下来,用航海值班时穿着的一件厚大衣盖在她身上。 “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说道,“我把梯子抽掉以后,您在这里就像待在圣保罗大教堂里一样安全了。您首先需要睡觉;您的受了创伤的心还有一些痛,但采用香膏治疗之后,也许能使你精神愉快起来!我的心的喜悦,如果您需要什么东西,这个粗陋的住宅或这个城市能够提供的话,那么请您就对爱德华-卡特尔说一句;他将到门外去给您站岗放哨,这样您就会使他心里高兴,精神振奋的。”船长说完之后,像一位老游侠骑士一样,崇敬有礼地吻了吻弗洛伦斯向他伸出的手,并踮着脚尖走出了房间。 卡特尔船长走到楼下小会客室里,心里急忙琢磨了一番之后,决定把店门打开几分钟,使他自己放心,至少现在没有什么人在附近闲逛。因此,他打开门,站在门槛上,小心戒备,戴上眼镜,扫视着整个街道。 “您好,吉尔斯船长!”他身旁的一个声音说道。船长低头看,发现当他向远处扫视的时候,图茨先生已经靠近他了。 “您好吗,我的孩子,”船长回答道。 “唔,我很好,谢谢您,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您知道,我从没有像现在感觉得这么好,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我也不指望今后什么时候还能会这样好的了。” 图茨先生跟卡特尔船长谈话的时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白地暗示过他生活中的这个重要的话题,因为他遵守他们之间达成的协议。 “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如果我能荣幸地跟您谈一句话的话,这是——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啊,您听我说,我的孩子,”船长回答道,一边把他领到客厅里,“今天早上我不很空;所以您如果能急忙张帆的话,那么我将会十分感谢。” “当然,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回答道,他不太明白船长话中的含意。“急忙张帆,这正是我希望要做的事情。这是很自然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孩子,”船长回答道,“那就请这么做吧。” 船长由于保守着那极大的秘密——董贝小姐这时候就在他的家里,而天真的图茨先生则坐在他的对面,对这一无所知——,心神十分不定,额上都冒出了一颗汗珠。当他手里拿着上了光的帽子,慢条斯理地把它擦干的时候,他觉得他不能把眼睛从图茨先生的脸上移开。看来,图茨先生本人也有一些秘密的理由使他感到紧张不安;船长的凝视使他心烦意乱;他默默地、发呆地向他看了一些时候,很不自在地在椅子上移来移去,然后说道: “请原谅,吉尔斯船长,您没有看到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吧,是不是?” “没有,我的孩子,”船长回答道,“没有。” “因为您知道,”图茨先生吃吃地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我瘦了。您丝毫不必顾虑,指出这一点好了。我——我喜欢这样。我瘦得这个样子,伯吉斯公司已经重新量了我的尺寸。我感到满意。我——我喜欢这样。如果我能做得到的话,那么我真十分愿意衰弱下去。您知道,我只不过是一头在地面上吃草的畜牲罢了。吉尔斯船长。” 图茨先生愈是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船长被他自己的秘密压得愈是难受,也就愈是凝神地注视着他。由于存在这样一个使他感到不安的原因,又由于他一心想摆脱掉图茨先生,所以他当时处在十分惶恐与奇怪的状态中;如果他是在跟一个鬼怪交谈的话,那么他也未必会露出更为心绪不宁的神色的。 “可是我现在想跟您谈一下,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今天早上我正好往这里走过来,——说老实话吧,我想来跟您一道吃早饭。至于睡觉,您知道,我现在完全不睡觉了。我可以说跟一位更夫一样,所不同的是,没有人给我发工资,更夫也没有什么沉重的心事。” “说下去,我的孩子!”船长用警告的语气说道。 “当然,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完全正确!今天早上我正好往这里走过来(大概在一个小时以前),发现门关着——” “怎么!是-您在门口等候着呀,老弟?”船长问道。 “完全不是,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回答道。“我片刻也没有停留。我以为您出去了。可是那人说——顺便问一下,您家里没有养狗吧,-是-不-是,吉尔斯船长?” 船长摇摇头。 “不错,”图茨先生说道,“我也正是这样说的。我知道您没有养狗。有一条狗,吉尔斯船长,是属于——不过对不起。 那是禁区。” 船长凝神看着图茨先生,直到他的身形似乎比原来的大出一倍为止;当船长想到戴奥吉尼斯忽然想要跑到楼下来,成为客厅里的第三者的时候,他的额上又冒汗了。 “那个人说,“图茨先生继续说道,“他听见有条狗在这店里叫;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可是他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仿佛他亲眼看到那条狗似的。” “是个什么人,我的孩子?”船长问道。 “唔,您看,事情是这样的,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神态显得更加紧张不安,说道,“这不该由我来说什么事情可能发生或什么事情可能不会发生。确实,我不知道。我把我不十分明白的各种事情全混淆了,我觉得我的——直截了当地说吧,我觉得我的脑子有些差劲。” 船长点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当我们离开的时候,”图茨先生继续说道,“那个人说,您知道在目前情况下-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说‘可能’这两个字的时候是很富于表情的——他还说,如果请您做好准备的话,那么您无疑就会做好准备的。” “这是个什么人,我的孩子?”船长重复问道。 “确实,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回答道,“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他在那里等候着;他问我是不是还回来,我说还回来,他问我是不是认识您,我说是的,在我向您请求之后,我荣幸地跟您结识了;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是不是跟您说一说我刚才已经对您说过的,关于在目前情况下和做好准备等等那些话;他还说,是不是我一见到您,就请您拐过这条街角,到经纪人布罗格利先生那里去一下。哪怕去一分钟也好,因为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一件什么事情,但我相信那是很重要的;如果您高兴现在就去,那么我可以在这里等您回来。” 船长担心不去会在某些方面连累到弗洛伦斯,但又怕把图茨先生单独留在屋子里,他可能碰巧会发现那个秘密,这左右为难的考虑使他心烦意乱,甚至连图茨先生也看出来了。不过这位年轻的先生以为他这位海员朋友只不过是在为即将进行的会晤进行准备,所以感到很满意,当他回想到自己谨慎的行为时,他还吃吃地笑了几声。 两害相权取其轻。船长终于决定到经纪人布罗格利那里去,并事先把通到楼上的门锁上,钥匙放在他自己的衣袋中。 “如果是这样的话,”船长不是毫无羞愧与犹豫地对图茨先生说道,“请您原谅我这么做吧,老弟。” “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回答道,“不论您做什么,我都是满意的。” 船长由衷地感谢他,答应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回来,然后就出去寻找那位托图茨先生捎带这神秘口讯的人。可怜的图茨先生在独自留下的时候,躺在沙发上,根本没有猜想到谁曾经在这里躺过,同时仰望着天窗,沉陷在对董贝小姐的胡思乱想之中,忘记了时间与地点。 对他来说这样倒也有好处;因为船长虽然走了不久,但比他原先提出的时间还是长久好多。他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情绪十分激动,甚至看去仿佛流过眼泪似的。他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直到他走到碗柜跟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捂着脸,在椅子中坐下来为止。 “吉尔斯船长,”图茨亲切地问道,“我希望,而且我也相信,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谢谢您,我的孩子,一点也没有。”船长说道,“情况恰恰相反。” “从您的神态看,您太激动了,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 “唔,我的孩子,我被吓了一跳,”船长承认道,“确实是这样。” “我能帮助您做点事情吗,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 “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的话,那么您就指派我去做吧。” 船长把手从脸上拿下来,露出某种异常怜悯与亲切的表情看着他,并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没有,谢谢您,”船长说道。“没有什么事。不过如果您现在跟我告别的话,那么我就觉得您是给我做了一件好事了。我相信,老弟,”他又紧握着他的手,“除了沃尔特,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了,虽然您跟他是不同的类型。” “说实话,我以荣誉发誓,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回答道,他先轻轻地拍了一下船长的手,然后又握着它,“我真高兴能得到您的好评。谢谢您。” “请您帮个忙,高兴起来吧,”船长拍拍他的背,说道。 “有什么了不起!世界上可爱的姑娘不止一个哪!” “对我来说不是这样,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请相信我,对我来说不是这样。我对董贝小姐的感情是难以形容的;我的心是一个荒岛,只有她一个人住在上面。我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我对这感到自豪。如果您能看到我脱掉靴子以后的腿,那么您对什么是单恋就可以有一点概念了。医生给我开药方,让我服规那皮,可是我没有服,因为我根本不想增强我的体质。是的,我不想。不过,这是禁区。吉尔斯船长,再见!” 卡特尔船长真心诚意地回答了图茨先生热情的告别,然后把门锁上,一边露出和他刚才看图茨时同样异常的怜悯与亲切的表情,摇着头,一边上楼去看看弗洛伦斯是否需要他帮忙。 船长上楼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完全改变了。他用手绢抹去眼泪,又像他这天早上所做的那样,用袖子擦亮他的鼻梁;可是他脸上的表情是截然不同地改变了。他一会儿看上去是无比地快乐,一会儿看上去又像是怀着悲伤的心情;但是在他脸上有一种庄重的神色,却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它使他的容貌变得漂亮起来了,仿佛他的脸已经历过某种升华的过程似的。 他用钩子轻轻地在弗洛伦斯的门上敲了两、三下;但是得不到任何回答,他就大胆地先往里窥探了一下,然后走进去;他之所以大胆地采取了后一个步骤,也许是因为戴奥吉尼斯把他当做熟人来欢迎的缘故。戴奥吉尼斯伸直身子,躺在她的睡椅旁边的地上,向船长摇着尾巴,眨巴着眼睛,但却懒得起来。 她正在酣睡,在睡眠中还哼叫着。卡特尔船长对她的年轻、美丽和忧伤怀着完全崇敬的心情,抬起她的头,把这时已经掉落的大衣重新拉好,复盖在她身上,并把窗帘遮蔽得更严密一些,使她可以继续好好地睡觉,然后又踮着脚尖,走出房间,在楼梯上守卫。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论是接触一下还是移动一下脚步,全都是轻悄悄的,就像弗洛伦斯自己的一样。 在这复杂的世界上可能还会长久留下一个不易判断的问题:哪一个能更美好地证明全能的上帝的慈善?——是那创造出来,为了进行同情的、温存的抚摸,并用来减轻痛苦与悲哀的巧妙的手指呢?还是那只由心灵进行教育、指导并能在片刻间使它变得温柔起来的、卡特尔船长的粗糙的、坚硬的手呢? 弗洛伦斯在她的躺椅中睡着,忘记了她无家可归、孤苦伶仃的处境;卡特尔船长则在楼梯上守卫着。一声比平常更响的抽泣或哼叫有时促使他走到她的门口,但是逐渐地,她睡得比较沉静了;船长的守卫也没有再受到干扰—— 第49章 海军军官候补生有一个发现 弗洛伦斯长久没有醒来。白天到了它精力最充沛的时候,白天又到了它衰微不振的时候,但是身心交瘁的她却仍继续睡着,对她的陌生的床毫无知觉,对街上的喧嚣与热闹毫无知觉,对照射到被窗帘遮蔽着的窗子外面的光线也毫无知觉。不过即使是由于极度的疲劳而带来的深沉的睡眠,也不能使她完全忘却那个已不再存在的家中所发生的事情。她在不舒服地打盹,而并不是在真正地睡眠;这时候,某些模糊的、忧伤的回忆打扰了她的休息。一种郁郁不乐的悲哀像部分减轻的痛的感觉一样,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她的苍白的脸颊时常被眼泪流湿;诚实的船长不时地把头悄悄地探进半掩的门中,真不希望看到它被流湿得这么多次。 太阳正在西边沉落下去;当它从红色的雾霭中向外探望时,它的光线穿透了对面城市教堂尖塔上的窥孔和浮雕装饰,仿佛用金色的箭射穿了它们一样;在远处,它横越过河流和平坦的河岸,像一条火的小径一样发着微光;在海洋上,它照耀着船帆;如果从坐落在城外山岗顶上的平静的教堂墓地望它的话,那么它正用耀眼的光辉笼罩着远方的景色,似乎在一片弥漫的壮丽的红光中把地和天连接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弗洛伦斯睁开沉甸甸的眼皮,起初躺在那里漠不关心地、毫无觉察地看着四周不熟悉的墙壁,并用同样冷淡的态度听着街上的喧闹的。但是不一会儿,她从躺椅中跳了起来,用惊奇的、发呆的眼光注视着周围,并回忆起了所有的事情。 “我的宝贝,”船长敲着门,说道,“现在怎么样?” “亲爱的朋友,”弗洛伦斯急忙向他跑过去,喊道,“是您吗?” 船长听到这称呼感到十分自豪;他看到她望着他时脸上露出的愉快的笑容,感到十分高兴,因此吻了吻他的钩子,作为回答,并默默地表示他心中的喜悦。 “现在怎么样,光辉的钻石?”船长问道。 “我一定睡得很长久了,”弗洛伦斯回答道。“我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是昨天吗?” “今天,就在今天这个可喜的日子,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回答道。 “还没有到夜里吗?仍旧是白天吗?”弗洛伦斯问道。 “快到晚上了,我的宝贝,”船长拉开窗帘,说道,“瞧!” 弗洛伦斯手搁在船长的胳膊上,十分悲伤、胆怯;脸孔粗糙、身材魁伟的船长十分平静地保护着她,因此她站在灿烂的傍晚天空的玫瑰色光线中,一句话也没有说。如果船长能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感情的话,那么他也许会采用很奇怪的表达方式,可是他像最能言善辩的人一样清楚地懂得,在这宁静的时刻中和在它的柔和的美中有某种东西能对弗洛伦斯的受创伤的心产生良好的效果;如果让这些眼泪自由地流淌,那将会是更好的。因此,卡特尔船长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当他觉得她更紧地握着他的胳膊,当他觉得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的头更靠近他,并紧贴在他的朴素的、粗劣的蓝衣袖上的时候,他就用粗糙的手温柔地按着它,并理解它;他也被弗洛伦斯所理解。 “现在好些了,我的宝贝!”船长说道。“高高兴兴地,高高兴兴地!我要到楼下去准备做点晚饭,宝贝;您等一会儿自己下楼呢,还是由爱德华-卡特尔来送您下去?” 弗洛伦斯请他相信,她能够自己走下楼去,因此船长虽然明显地怀疑,他殷勤招待客人的规矩是否允许这样做,但还是听凭她这样去做了;然后他立即在小客厅的炉火上烤了一只鸡。为了用更精巧的技术来进行烹调,他脱去上衣,卷起袖口,戴上上了光的帽子——没有帽子这个助手,他从来不从事任何不容马虎或困难费事的工作的。 弗洛伦斯用清水(这是船长在她睡觉时,出于关心,为她准备的)使她发痛的头和发烫的脸凉爽凉爽,然后她走到小镜子前,把她蓬乱的头发包扎好。这时候她看到,在她的胸前有一个发黑的斑痕,那是那只愤怒的手留下来的。她只是看了一刹那的工夫,因为她立刻把眼睛闪开了。 一看到这个伤痕,她的眼泪就重新流出来了;她觉得它是一种耻辱,并害怕见到它;但是它并没有驱使她对他生气。她没有家,没有父亲,但却仍然原谅了他的一切,几乎没有想到,她必须原谅他或者她已经原谅了他,而是她避开不去想他,就像她已经从现实世界中逃走一样;他已完全离开了,不存在了。在世界上已没有这样的人了。 今后做什么,今后到哪里去生活,弗洛伦斯——这个可怜的、没有经验的女孩子!——现在还不能考虑这些。她曾经模糊地梦想到遥远的什么地方去找到几个小妹妹,她去教她们;她们将亲切地对待她;她将采用一个化名,并热诚地爱她们;她们将在幸福的家庭中长大,结婚,善良地对待她们的老家庭女教师,也许到时候还会委托她去教育她们的女儿们。她曾想过,她这样变成一位头发斑白的女人,把她的秘密一直带进坟墓,而弗洛伦斯-董贝这个名字则被人们遗忘,这将是多么奇怪与悲伤的事啊!可是这一切现在对她来说都是十分模糊不清。她只知道,她在这尘世中没有父亲;当只剩下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她向天国中的父亲祈祷,并这样说了许多次。 她积蓄起来的钱总共不过几基尼。从这当中需要拿出一部分去买些衣服,因为她除了身上穿着的以外,没有别的衣服了。她太悲伤了,顾不得去想她的钱会多么快地被用掉——因为她还是个对世俗事务很没有经验的孩子,即使她没有别的忧愁,她现在也还不会在这方面过份忧愁的。她努力使自己的思想平静下来,使自己的眼泪止住不流,使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并使自己相信,事情仅仅是在几小时以前,而不是像她觉得的那样,是在几星期或几个月以前发生的;然后她走下楼,到她仁厚的保护人那里去。 船长已经很细心地铺好了桌布,这时正在一只有柄的平底锅里做鸡蛋调味汁,在这同时,他怀着浓厚的兴趣,不时给鸡浇上油,鸡在绳子上转动着,被火烤成棕色。船长把弗洛伦斯用坐垫在沙发上支撑着(沙发已推到一个温暖的角落里,使她更为舒适),然后继续以非凡的技巧进行烹调:他在第二只平底锅中做热肉汁,在第三只平底锅中煮几个土豆,但决没有忘记第一只平底锅里的鸡蛋调味汁,在这同时又时刻不停地用匙子给鸡的各个部分均匀地浇上油,并把鸡在火上翻过来翻过去。除了照料这些事情外,船长还得注意看着一只小煎锅,锅里的一些香肠在冒着热气,并吱啦吱啦地发出十分悦耳的,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位厨师在紧张操作时像船长这样容光焕发的,因此实在难以判断,究竟是他的脸还是他那顶上了光的帽子更亮一些。 晚饭终于做好了,卡特尔船长把它们盛在盘子里,端到桌子上,他那灵巧的动作丝毫也不比烹调时逊色。这时候,他摘掉那顶上了光的帽子,穿上外衣,作为他吃晚餐的礼服。然后他把有轮子的桌子推到坐在沙发上的弗洛伦斯跟前,做了饭前的祷告,又把那只当手的钩子的螺钉拧松,取下钩子,换上一把餐叉,接着又把螺钉拧紧,然后他充当起餐桌的主人来。 “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说道,“高兴起来,设法多吃一些。做好准备,我的宝贝!这是小翅膀。这是调味汁。这是香肠。还有土豆!”船长把所有这些匀称地排列在一只盘子里,用那只有用的匙子在上面浇上热肉计,然后把盘子端到他所喜爱的客人面前。 “所有的舷窗盖都关上了,小姑娘夫人,”船长用鼓舞的口吻说道,“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吃一点吧,我的宝贝。 如果沃尔在这里的话——” “啊,如果我现在有他当我哥哥的话!”弗洛伦斯喊道。 “别!别伤心了,我的宝贝!”船长说道,“停一下,我请求您!他过去是您天生的、经受过考验的朋友,是不是,宝宝?” 弗洛伦斯没有什么话好回答。她只是说,“啊,亲爱的,亲爱的保罗呀!啊,沃尔特呀!” “连她走过的甲板沃尔都是十分尊重的,”船长看着她那沮丧的脸孔,喃喃自语道,“就像从没有痛快喝够的公鹿尊敬溪水一样!他被列入董贝公司名册的那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谈到了她,脸上闪闪发光,就像一朵刚开放的玫瑰花一样;如果不是露珠在发光的话,那么至少是由于他怀着纯洁的感情,所以脸上才发光的。我现在就像那天看到他的情景一样看到了他。哎呀,哎呀!如果我们可怜的沃尔现在在这里的话,我的小姑娘夫人——或者说如果他能在这里的话——那该多好啊,因为他已经淹死了,是不是?” 弗洛伦斯点点头。 “是的,是的,淹死了,”船长安慰地说道,“我刚才说过,如果他能在这里的话,我的宝贝,那么他就一定会为了您的健康,请您,求您吃一点儿。所以说,您得支撑住自己,我的小姑娘夫人,就仿佛是看在沃尔的分上一样,并且迎着风,抬起您那漂亮的头。” 弗洛伦斯为了使船长高兴,试着吃了一口。这时候,船长似乎完全忘记他自己的晚饭,放下餐刀和叉子,把他的椅子拉到沙发旁边。 “沃尔是个漂亮的孩子,是不是,宝贝?”船长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擦着下巴,眼睛凝视着她,说道,“而且他又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一个善良的孩子,是不是?” 弗洛伦斯眼泪汪汪地表示同意。 “他淹死了,是不是,美人儿?”船长用安慰的声调说道。 弗洛伦斯又只好表示同意。 “他比您大一些,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继续说道,“但是当初你们两人就像两个孩子一样,是不是?” 弗洛伦斯回答道,“是的。” “但是沃尔特淹死了,”船长说道。“是不是?” 如果多次地重复这个问题能成为安慰的源泉的话,那么这可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但对卡特尔船长来说似乎倒真是这样的,因为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问题上。弗洛伦斯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她这顿没有尝过的晚饭,向后仰靠在沙发上,把手伸给他,觉得她使他失望了,虽然她本来倒是真心诚意地想在他忙碌操劳之后让他高兴高兴的;但是他把她的手握在手中(这时他的手颤抖了),似乎完全忘记了晚饭和她缺乏食欲的情况,不时用沉思的、同情的声调低声说道,“可怜的沃尔!是的,是的!淹死了。是不是?”每一次总等待着她的回答,好像他提这个奇怪的问题只是为了得到回答似的。 当船长记起餐桌上还摆着菜,重新去吃时,鸡和香肠已经冷了,肉汁和鸡蛋调味汁已经沉淀了;他请戴奥吉尼斯来帮助,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这顿晚宴很快就被吃完了。弗洛伦斯开始不声不响地帮助收拾桌子,整理客厅,扫除炉灰(她开始帮助时,船长热情地劝阻,只有这种热情才能和她干活时的热情比个不相上下);船长看到这种情形又喜又惊,最后只好自己完全不做,站在一旁看着她,仿佛她是个什么小仙人,在优美地为他服务似的;他由于难以形容的赞赏,额上的红圈又发出亮光了。 但是当弗洛伦斯把他的烟斗从壁炉架上取下,递到他手里,请他抽烟的时候,善良的船长竟被她的关怀激动得把烟斗一直拿在手里,仿佛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拿过烟斗似的。同样,当弗洛伦斯往小碗柜里看看,取出方瓶,不等他请求,就给他调了一杯很好的搀水烈酒,放到他的身旁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受到极大的厚待与尊敬,红润的鼻子竟发白了。当他怡然自得地在烟斗中装上烟草时,弗洛伦斯给他点着了火——船长不能反对或阻止她——,然后又回到沙发上的老位子上去,微笑着看着他;她那微笑非常可爱,充满了感激之情,并向他十分清楚地表明:她那孤独无助的、悲痛的心,就像她的脸一样,完全向着他;船长看到这些情景,感动得烟斗中喷出的烟都呛入了喉咙,使他咳嗽,而且还熏进他的眼睛,使它们眨巴和流泪。 船长想使她相信,造成这些后果的原因隐藏在烟斗本身;他往烟斗里看看,想要找出它;在那里没有找到它的时候,就假装要把它从烟管里吹出来;他的这些神态是极有意思的。烟斗不久就不出毛病了,于是他像一位善于抽烟的人那样,悠闲自得地坐在那里,眼睛凝视着弗洛伦斯,并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气洋溢而又平平静静的神色,时常停住不抽,而从嘴中喷出一小团烟云,这烟云像一个纸卷似地从他嘴中慢慢舒展开来,上面写着:“可怜的沃尔,是的,是的,他淹死了,是不是?”在这之后,他就以无比文雅的态度继续抽着烟。 虽然他们在外表上十分不相像——弗洛伦斯是一位美丽的妙龄女郎,卡特尔船长则脸上长满了疙瘩,粗糙,身躯魁伟、饱经风霜——,但是就不通人情世故,对世间生活的艰难与危险方面天真无知这一点来说,他们几乎是处于同一水平。除了风与气候之外,对于其他事情,没有一个孩子能比卡特尔船长更缺乏经验的;没有一个孩子在纯朴天真、容易上当、慷慨大方和深信不疑方面能超过他的了。信仰,希望与仁爱构成了他的全部性格。在这之外,还可以加上奇怪的浪漫主义;这种浪漫主义完全是非想象的,然而又完全是非现实的;它不大去考虑世俗的精明打算,也不大考虑是否切实可行。当船长坐在那里,抽着烟,看着弗洛伦斯的时候,天知道在他心头出现了一幅什么样难以相信的、以她为主要人物的图画。她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想法虽然不是那么乐观,但却同样的模糊与不明确;甚至就像她的眼泪把她所注视的光线折射成各种颜色一样,她通过她的新的、沉重的悲痛,已看到一条彩虹在远方的天空中微弱地照耀着;故事书中一位流浪的公主和一位善良的妖怪可以坐在炉边谈着话,就像卡特尔船长和可怜的弗洛伦斯在想着那样——他们在外表上与他们两人也并不是很不相像的。 船长丝毫没有担心弗洛伦斯留在身边会有什么困难或他将因此而承担什么责任。关上护窗板,锁上门以后,他在这方面就完全无忧无虑。如果她是大法官法庭监护的少女的话,那么对卡特尔船长来说,这也完全没有差别。他是世界上最不为这些考虑担心的人。 因此,船长很愉快地抽着烟,弗洛伦斯和他按照各自的方式沉思着。当烟斗里的烟熄灭以后,他们喝了一些茶;然后弗洛伦斯请求他把她领到邻近的店铺里去买一些她迫切需要的物品。因为天色已经很黑,所以船长就答应了;但是他首先还是小心翼翼地向外面街道上窥探了一下,就像他在躲避麦克斯廷杰太太的时候惯常做的那样,并用大手杖武装了自己,以便在遇到意外情况下必要时可以诉诸武力。 卡特尔船长把手递给弗洛伦斯,护送她走了大约二、三百码,一直机警地注视着四周;他那高度的警惕性与无数提防的措施吸引着每位从他们身旁走过的人的注意;在进行所有这些行动时,他都感到极大的自豪。到达店铺的时候,船长出于审慎的考虑,觉得有必要在她购买物品时离开,因为在这些物品中包括弗洛伦斯穿着的服装;但是他事先把他锡制的茶叶罐放在柜台上,告诉店里年轻的女营业员,罐里有十四镑两先令,如果这些钱还不够支付他的外甥女购置服装的费用的话——当说到外甥女这个词儿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向弗洛伦斯看了一眼,同时默默地做了个机智与神秘的手势——,那就劳驾她向他大声喊叫一声,他将从口袋中拿出钱来补足差额。船长好像是无意地看了看他的大表,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在营业员面前炫耀一下他的财富,使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后他吻了吻他的钩子,向他的外甥女致意;并走到橱窗外面;他那很大的脸孔不时探进店里,出现在丝绸与缎带中间,显然是因为担心弗洛伦斯会被人从后门拐走,他这种进进出出的美妙图景确实是很值得一看的。 “亲爱的卡特尔船长,”弗洛伦斯拿着一个小包包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说道。这包包的体积使船长大为失望,因为他原希望看到一个搬运工人扛着一捆货物跟随在她后面的。“我确实不需要这钱。我一个钱也没有花。我自己有钱。” “我的小姑娘夫人,”失望的船长笔直望着前面的街道,回答道,“我是不是可以烦请您给我小心保管着,直到我问您要它的时候?” “我可以把它放回到原先的地方,并把它保存在那里吗?” 弗洛伦斯问道。 这个建议一点也不使船长高兴,但是他还是回答道,“行,行,把它放到哪里都行,我的小姑娘夫人,只要您知道到哪里找到它就好了。它对我完全没有用,”船长说道。“真奇怪,我以前怎么没有把它花掉呢。” 船长一时很不开心,但一接触到弗洛伦斯的胳膊,他的精神又复苏了。他们像出来的时候一样谨慎小心地回到家里;船长打开小海军军官候补生的住所的门,迅速地钻了进去,只有长期的实践才能使他那么敏捷。弗洛伦斯上午睡觉的时候,他已雇了一位姑娘来给弗洛伦斯收拾房间,并帮助她做一些她所需要做的零星杂事;这位姑娘是平时在伦敦肉类市场坐在一把蓝伞下面卖家禽的一位老太太的女儿,现在她已来了。弗洛伦斯看到她周围的一切就像在她曾一度称为家的可怕的梦中一样舒适、整齐,如果说不是那么漂亮的话。 当又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船长坚决请她吃一片干烤面包片,喝一杯加了香料的尼格斯酒(他做得好极了),并用各种亲切的话语和他能想得出来的一些前后互不连贯的引语来鼓励她,然后把她领到楼上的卧室中去。但是他也还是有些什么事情在心头,神态不大自在。 “晚安,亲爱的心肝,”卡特尔船长在她的卧室门口说道。 弗洛伦斯把嘴唇凑近他的脸,吻了他。 在任何别的时候,她这种亲热与感激的表示都是会使船长激动得站不正身子、歪倒下来的,但是现在他虽然完全感觉到这一点,但却比先前更加不安地注视着她的脸孔,似乎不愿意离开她一样。 “可怜的沃尔!”船长说道。 “可怜的、可怜的沃尔特!”弗洛伦斯叹息道。 “淹死了,是不是?”船长说道。 弗洛伦斯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晚安,我的小姑娘夫人!”卡特尔船长伸出手来说道。 “上帝保佑您,亲爱的、仁慈的朋友!” 但是船长仍旧拖延着不走。 “有什么事吗,亲爱的卡特尔船长?”弗洛伦斯问道,她当时的心情是容易感到惊慌的。“您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 “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您吗,小姑娘夫人,”船长回答道,他慌乱地碰到了她的眼光。“没有,没有;我有什么事情应当告诉您的呢,宝贝!当然,您没有指望我会告诉您什么好事情吧?” “没有,”弗洛伦斯摇摇头,说道。 船长沉思地望着她,重复道,“没有,”仍旧在门口拖延着不走,而且仍旧表现出为难的样子。 “可怜的沃尔!”船长说道。“我的沃尔,我过去经常这样喊你的!老所尔-吉尔斯的外甥!你就像五月的鲜花一样,所有认识你的人都喜欢你!你现在在哪里呀,勇敢的孩子!淹死了,是不是?”船长在末尾向弗洛伦斯突然问了一句之后,向她祝了晚安,就下楼去了;弗洛伦斯站在楼梯口,拿着蜡烛照他。 他在黑暗中消失了;从他离开的脚步声来判断,他正走到小客厅里去,这时他的头和肩膀又出乎意料之外地好像从深渊中浮现了出来,显然,他唯一的目的是再重复问一句:“他淹死了,是不是,宝贝?”因为他用温柔的、怜悯的语调说完这些话之后,就不见了。弗洛伦斯很遗憾,她在这里避难,无意中在她的保护人的心中唤醒了这些联带的回忆(尽管这是十分自然的),她坐在船长在上面摆着望远镜、歌曲集和其他珍藏物品的小桌子前面,回想着沃尔特和过去跟他有关的一切,直到她非常想躺到床上,沉沉地睡去为止。可是当她孤独地怀念着她曾爱过的那些死者时,在她的脑子中一次也没有闪现过家的念头,一次也没有想过可能回去,一次也没有想过它还依旧存在,或她的父亲还继续住在它的屋顶下面。她看到他那次殴打她的情景。她过去不论发生各种事情仍然珍惜着的父亲的那最后未灭的形象,已从她心中被夺走了,损伤了,毁灭了。一想到它,对她来说是那么可怕,因此她捂上眼睛,哆嗦地避开对那个行动和干出那个行动的那只残酷的手的一星半点的回忆。如果在这之后,她那可爱的心还能保存他的形象的话,那么它一定破碎了;但是它不能;这空虚就由一种疯狂似的恐惧所填补,这种恐惧是迫不得已从与这一形象有关的一切碎片中逃出来的,这种恐惧是只能从受到如此委屈的爱的深处才能产生出来的。 她不敢往镜子里看;因为一看到她胸前留下的发黑的斑痕就会使她害怕自己;仿佛在她身上有一种什么邪恶的东西似的。她在黑暗中急忙用颤抖的手把它捂上,把疲乏的头躺倒在枕头上哭着。 船长长久没有去睡。他在店铺里和在小客厅里走来走去,走了整整一个钟头。当他好像由于这种踱步镇静下来的时候,他脸色庄严、沉思地坐下来,从祈祷书中念那些在海上适用的祈祷文。这不是能轻易念完的;善良的船长是一位念书念得非常慢而又不肯马马虎虎的人,时常在遇到一个难词的时候停下来,说一些鼓励自己的话,如“喂,我的孩子!拿出坚强的意志来!”或“沉着气,爱德华-卡特尔,沉着气!”这对帮助他克服所有困难起了很大的作用。另外,眼镜大大地妨碍了他的视力。可是尽管有这样一些不利的条件,船长还是十分认真地把祈祷文全部念完,直到最后一行,而且是怀着真诚的感情念的。念完之后,他十分赞同这些祈祷文,然后怀着平静的心情,露出十分仁厚的面容,在柜台下躺下睡觉(但他在睡觉前曾到楼上去,在弗洛伦斯房门口静听了一会儿)。 船长在夜间到楼上去过几次,了解他所保护的人是不是睡得安宁;有一次,在拂晓的时候,他发现她醒了,因为她听到门口的脚步声时,曾问是不是他。 “是的,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用低沉与粗糙的回答道。 “你一切都好吗,我的钻石?” 弗洛伦斯谢谢他,说,“是的。” 船长不能失去这样有利的机会,因此就把嘴唇对着钥匙孔,像低沉的风声一样,向里面说道,“可怜的沃尔!淹死了,是不是?”在这之后,他离开了,又在床上躺下,一直睡到早上七点钟。 整个这一天他还是不能摆脱他那不安与为难的神态。虽然弗洛伦斯在小客厅里忙着做针线活,已比前一天平静与安定了。几乎每次当她从针线活中抬起眼睛的时候,她都注意到船长在看她,并沉思地抚摩着下巴。他不时地把扶椅拉近她的身边,仿佛要跟她谈什么很机密的事情似的,但不时地又把它拉开,好像下不定决心怎样开始谈似的;整个一天,他就乘着这条不坚固的小船在小客厅里转圈,不止一次碰到护壁板或内室的门,在很苦恼的情况下搁浅了。 一直到薄暮的时候,卡特尔船长才终于在弗洛伦斯身边完全抛了锚,开始有些条理地谈起来。这时候,壁炉里的火光照射到这小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上,照射到陈列在桌子上的茶盘和带托的茶杯上,同时照射到她的朝向火焰的平静的脸上,在她眼中充满的泪水中反射出来;船长这样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 “您从来没有到海上去过吧,我的乖乖?” “没有,”弗洛伦斯回答道。 “唔,”船长怀着崇敬的心情说道,“海是非常有威力的自然现象。在海的深底有许多奇异的东西,我的宝贝。想一想风在怒号、波涛在汹涌时的海吧。想一想暴风雨之夜一片漆黑时的海吧,”船长庄严地举起钩子,说道,“那时候除非是白亮亮的闪电把它照出来,否则您就伸手不见五指,那时候您坐在船上,穿过暴风雨和黑暗,向前漂着,漂着,漂着,仿佛您面对着前方,永远永远地向着没有尽头的世界漂去,阿门!当您找到这句话的时候,请把它记下来。有时候,我的美人儿,一个人会对他同桌吃饭的伙伴说(请先翻一下书),‘狂暴的西北风刮起来了,比尔,听呀,它在怒号!我多么可怜那些被刮到岸上去的不幸的人们啊,愿上帝帮助他们吧!’”这一段形容海洋恐怖现象的引语,船长是用最使人感动的语调说出来的,最后他响亮地说了一声“做好准备!” “您遇到过可怕的暴风雨吗?”弗洛伦斯问道。 “当然,我的小姑娘夫人,我遇到过不少险恶的气候,”船长哆嗦地擦着头,说道,“我经受过狂风骇浪的冲打。不过——不过我不想谈我自己,而是想谈谈我们亲爱的孩子,”他向她移近一些,“沃尔,亲爱的,他淹死了。” 船长说话的那么颤抖,他看着弗洛伦斯的时候脸色那么苍白,激动,因此她惊恐地紧抓住他的手。 “您的脸色变了!”弗洛伦斯喊道。“您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卡特尔船长,我看着您的时候,身上冷起来了!” “什么!小姑娘夫人,”船长用手支撑着她,回答道,“别吃惊!别!别!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我亲爱的。我刚才说——沃尔——他——他淹死了。是不是?” 弗洛伦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她把手紧按在胸脯上。 “在海上有着各种灾难与危险,我的美人儿,”船长说道,“神秘的海浪淹没了许多英勇的船和许多无畏的心,但却什么话也不告诉我们;可是在海上也有死里逃生的人,有时二十个人当中有一个——啊,也可能一百个人当中有一个,宝贝——,由于上帝的慈悲而得救了,而且在大家都以为他已死了,船上所有的人员都已沉没了的时候回家了。我——我知道一个这种性质的故事,心的喜悦,”船长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是有一次我听人说的。既然现在我掌握着正确的航向,您跟我两人又坐在炉边,也许您会喜欢听我讲讲这个故事吧,您想听吗,亲爱的?” 弗洛伦斯怀着一种她不能抑制、也不能理解的激动,哆嗦着,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眼光,向着她背后的店铺里看去;店铺里正点着一盏灯,她头刚一转过去的时候,船长立刻从椅子中跳了起来,用手挡住她的眼睛。 “那里什么也没有,我的美人儿,”船长说道,“别往那里看。” “为什么?”弗洛伦斯问道。 船长低声说了几句话,说那里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又说这里炉火烧得正旺。他把一直开着的门稍稍掩上一些,又回到他的坐位中。弗洛伦斯的眼光跟随着他,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这是一条船的故事,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开始说道,“它从伦敦港出发,顺风,好天气,开往——别吃惊,我的小姑娘夫人,它只是出航罢了,宝贝,只是出航罢了。” 弗洛伦斯脸上的表情使船长惊慌,他本人满脸通红,神色慌乱,并不比她不激动。 “我说下去好吗,美人儿?”船长问道。 “好,好,请说下去!”弗洛伦斯喊道。 船长咽了一口气,仿佛在把梗塞的喉咙中的什么东西吞下去似的,然后紧张不安地说下去: “这条不幸的船在海上遇到了二十年未曾遇到过的险恶气候,我的亲爱的。岸上吹刮着飓风,它把树木连根拔起,并把城市摧毁;在同一纬度的海上吹刮着暴风,最最坚固的船也难以招架得住。我听说,我的宝贝,这条不幸的船一天天顽强地搏斗着并英勇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但是一阵吹来的暴风雨吹毁了它的舷墙,把它的桅杆和船舵冲走了,把它最优秀的船员打翻到水中;这条船就听凭暴风雨的摆布;暴风雨毫无慈悲,暴风吹刮得愈来愈狂烈,愈来愈狂烈,浪涛没过了船身,冲进了船体;它每次涌来的时候,都像雷鸣般地呼啸着,把船像贝壳一般地砸破。流走的每个浪峰中的第一个黑点或者是这条船的生命中的一个碎片,或者是一个活人,这条船就这样被打得粉碎,我的美人儿;青草永远也不会在乘坐这条船的人们的坟墓上生长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全都死去!”弗洛伦斯喊道,“有的人得救了!——是不是有一个人?” “在这条不幸的船的乘客当中,”船长从椅子中站起来,十分有劲地、兴高采烈地握紧拳头,说道,“有一个小伙子,一个勇敢的小伙子,——我听说——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喜欢阅读和谈论在船遇难时的英勇事迹——我听到他这样谈过!——在这严重的关头,他还记起了这些英勇事迹,因为当最勇敢的心与最老练的人们都已意气消沉的时候,他仍然坚定无畏,兴高采烈。这并不是由于在陆地上还有他所喜欢和热爱的人给了他勇气,而是他生来的性格。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在他脸上就看到了这一点——我看到过好多次!那时候我还以为这只不过是他容貌漂亮呢,愿上帝保佑他!” “他得救了吗?”弗洛伦斯喊道,“他得救了吗?”“那个勇敢的小伙子,”船长说道,“看着我,宝贝!别回头看——” 弗洛伦斯几乎没有气力问,“为什么?” “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我亲爱的,”船长说道,“别吃惊,亲爱的宝贝!看在对我们全都亲爱的沃尔的面上,别吃惊!那个小伙子,”船长说道,“跟勇敢的人们一起工作着,鼓舞着那些胆怯的人,从不抱怨,也从来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他让全体船员保持着勇气,这使他们尊敬他,仿佛他是一位舰队司令一样;——这个小伙子,和一位二副,一位船员,是所有乘坐这条船的人们当中仅仅活下来的人;他们用绳子把自己绑在这条被毁坏了的船的碎片上,在暴风雨的海面上漂流。” “他们得救了吗?”弗洛伦斯喊道。 “他们日日夜夜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漂流着,”船长说道,“直到最后——别,别往那边看,宝贝!”——最后一条帆船向他们靠近,托靠上帝的仁慈,他们被抢救到船上:两个活着,一个死了。” “哪一个死了?”弗洛伦斯喊道。 “不是我们所说的那个小伙子,”船长说道。 “谢谢上帝!啊谢谢上帝!” “阿门!”船长急忙回答道,“别吃惊!再等一分钟,我的小姑娘夫人!鼓起勇气!——他们在这条船上航行了好久(因为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停泊),在这次航行中,那位跟他一起被打捞到船上的船员死了。可是他还活着,而且——” 船长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事情,切了一片面包,放在他的钩子上(他平时用这钩子当作叉子来烤面包片),然后把它举到火上;脸色十分激动地望着弗洛伦斯,没有留意到面包片像柴炭般熊熊燃烧着。 “他还活着,”弗洛伦斯重复说道,“而且——?” “而且乘着那条船回到了祖国,”船长依旧往那个方向看着,说道,“而且,——别惊慌,宝贝,——而且上了岸;有一天早上,他知道亲友们都以为他已死了,就小心谨慎地走到他自己家门口,想观察一下动静,可是他又离开了,因为他出乎意料之外地听到了——” “出乎意料之外地听到了狗叫?”弗洛伦斯迅速地喊道。 “是的,”船长大声说道,“沉着气,亲爱的!鼓起勇气! 别回头看,往那里看!往墙上!” 在接近她的墙上有一个人影。她惊跳起来,回过头,尖叫了一声,看到沃尔特-盖伊就在她的背后! 她只想到他是她的哥哥,一个从坟墓中救活的哥哥,一个船遇难以后得救并回到她身边的哥哥,于是她就扑到他的怀中去。在世界上,他似乎是她的希望,她的安慰,她的避难所与天生的保护人。“关怀沃尔特吧!我喜欢沃尔特!”她回忆起讲这些话时的亲切的、哭诉的,它就像夜间的音乐一样涌入了她的心灵。“啊,欢迎你回来,亲爱的沃尔特!这颗受了创伤的心欢迎你!”她想说这些话,但却说不出来,而是把他紧紧地拥抱在她的纯洁的怀中。 卡特尔船长一时精神错乱,想用钩子上烤焦了的面包片去擦前额;当发现它不合用时,他就把它扔到他的上了光的帽子顶中,然后有些费劲地把上了光的帽子戴到头上,试图唱一唱《可爱的配格姑娘》中的一段歌词,但唱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唱不下去了;他走到店铺里,又立刻从那里走回来,脸孔又红又脏,浆硬的衬衫领子已湿得完全发软;他说道: “沃尔,我的孩子,这点财产是我想转交给你们共同使用的!” 船长急忙拿出大表、茶匙、方糖箝子、茶叶罐,把它们放在桌子上,然后用大手把它们都扫进沃尔特的帽子中;可是当他把这奇特的扑满递给沃尔特的时候,他又激动得不得了,不得不又跑到店铺里去,离开的时间比第一次长久。 可是沃尔特前去找他,把他领了回来;这时候船长很大的顾虑是,弗洛伦斯会受不了这次新的震惊;他当真是这样感觉的,因此他变得很有理性,决定在最近几天内绝对不再提到沃尔特的冒险活动。这时卡特尔船长完全冷静下来了,他把烤面包片从他的帽子中除去,并在茶桌旁坐下来,但是当看到沃尔特在一旁抱住他的肩膀,弗洛伦斯在另一旁含着泪水轻声地表示祝贺的时候,他又突然逃走了,足足十分钟没有回来。 可是当船长最后又在茶桌旁坐下来,没有再走开,他的眼光从弗洛伦斯转到沃尔特、又从沃尔特转到弗洛伦斯的时候,他一生中从没有像这时这样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这决不是他在刚才半小时内用外套袖子不断擦他的脸的结果,这完全是由于他心情激动所引起的。船长心中的得意与高兴传播到他的整个脸容,使它发出了十分明亮的光辉。 船长怀着自豪的心情看着他的重新找到的孩子的晒成古铜色的脸颊和勇敢的眼睛,看着他的年轻人的充沛的强烈的感情,看着在他朝气蓬勃、神采奕奕的态度中与满怀热情的脸孔中再一次闪耀着的坦率的、充满希望的品格;这时他所怀着的这种自豪感是可能把他脸上的亮光点燃的。他又怀着赞赏与同情的心情把眼光转向弗洛伦斯,对她的美丽、文雅与天真是不能找到比他本人更为真诚、更为热忱的爱戴者的;他的这种心情可能对他也有着同样的影响。可是只有当他同时注视着他们两人,并由此在他头脑中产生出喜气洋溢、翩翩起舞的幻想时,他的脸孔才能向四周散发出最为灿烂的光辉。 船长虽然不断处于坐立不安的状态,并好多次暂时逃到店铺里去,但他完全理解他们怎样谈论着可怜的老所尔舅舅,讨论着他失踪的详情细节;老人的不在和弗洛伦斯的不幸怎样减少了他们的欢乐;他们怎样把戴奥吉尼斯释放了(船长原先怕他会吠叫起来,曾把他诱骗到楼上去)。可是他没有料想到沃尔特现在好像是从一个新的、遥远的地方看着弗洛伦斯;他没有料想到沃尔特的眼睛虽然时常去寻找那可爱的脸孔,可是当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的时候,他却很少去迎接她那含着姐妹之情的坦率的眼光,而是把自己的眼睛避开。船长没有料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就好像他不相信坐在他身旁的不是沃尔特本人而是沃尔特的幽灵。他看到他们在一起,年轻、漂亮,他知道他们年轻时代的故事;除了对这样的一对人表示赞赏,对他们的团聚怀着感激之情外,在他宽大的蓝色背心下面,就丝毫没有感觉到其他什么了。 他们这样坐着,坐到很晚的时候。船长真愿意这样坐下去,坐上一个星期。可是沃尔特却站起来告别。 “你要走了,沃尔特!”弗洛伦斯说道。“上哪里去?” “他把他的吊床暂时吊挂在布罗格利家里,小姑娘夫人,” 卡特尔船长说道,“就在近处,心的喜悦。” “我来了,你就不得不离开这里了,沃尔特,”弗洛伦斯说道。“无家可归的妹妹占去你的地方了。” “亲爱的董贝小姐,”沃尔特迟疑地回答道,“如果这样称呼您不太冒昧的话!——” “——沃尔特!”她惊奇地大声叫道。 “现在,当您能允许我看到您,跟您谈话的时候,如果我知道我能有片刻的时间为您效劳的话,那我真会感到说不出的幸福。为了您,我有什么地方不愿意去,有什么事情不愿意去做的呢?” 她微笑着,喊他哥哥。 “您已经大大地变了,”沃尔特说道—— “我变了?”她打断他说道。 “对我来说,”沃尔特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对我来说您已经变了。我离开您的时候,您还是个小孩子,而我现在看到您的时候——啊!某些方面完全不同了——” “可是我依旧是你的妹妹啊,沃尔特。你没有忘记我们在分离时相互许诺过的话吧?” “忘记!”可是他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你已经忘记了——如果艰苦与危险已经把它从你的记忆中驱除了——幸而实际上并没有这样!——如果真发生那种情形的话,那么,现在,沃尔特,当你看到我贫穷可怜、被遗弃的时候,当你看到我除了这个家之外没有别的家,除了两个现在听我说话的人之外我没有别的朋友的时候,你就会记起它来了!” “我就会!天知道我就会!”沃尔特说道。 “啊,沃尔特!”弗洛伦斯一边流着眼泪,抽抽嗒嗒地哭泣着,一边大声说道,“亲爱的哥哥!请在这世界上给我指明一条道路——指明一条简陋的小路,让我可以独自沿着它走去,可以在那里劳动,可以有时想到你,想到你这个会像对待妹妹一样地保护我、关心我的人!啊,帮助我吧,沃尔特,我是多么需要帮助啊!” “董贝小姐!弗洛伦斯!我愿意牺牲我的生命来帮助您。 可是您的朋友们高傲,有钱。您的父亲——” “不!不!沃尔特!”她尖声喊叫道,一边十分恐怖地把双手举到头上,使他吓得发呆地站住不动。“别提那两个字!” 从这时候起,他永远也忘记不了她阻止他提起那名称时的与神色。他觉得,如果他还能再活一百年的话,那么他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的。 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到任何地方都可以,但永远别回家!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消逝了,一切都失去了,并被打得粉碎了!她遭受冷落与忍受痛苦的全部历史虽然她没有对他叙述过,但却都在她的喊叫声中与神色之中表露出来了;他觉得他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一点;他永远也没有忘记。 她把她温柔的脸紧贴在船长的肩膀上,叙述她是怎样和为什么逃出来的。如果她在这样叙述的时候流出来的每一滴悲痛的眼泪都是一句咒语,落在那位她没有说出名字、也没有加以责备的人的头上的话,那么对他来说,也要比失去这样深刻、这样强烈的爱要好些——沃尔特怀着畏惧这样想道。 “好啦,我的宝贝!”当她说话的时候,船长上了光的帽子歪斜着,嘴巴张得大大的,十分注意地听着;当她停止的时候,船长说道,“别哭了,别哭了,我的眼珠子!沃尔特,亲爱的孩子,今夜你离开这里,把这可爱的宝贝留给我来照顾吧!” 沃尔特用双手拉着她的手,举到他的嘴唇上,吻了它。他现在知道她确实是个无家可归、流浪飘泊、逃亡在外的人了。虽然与她过去理所应当享有荣华富贵的地位相比,她现在对他更为宝贵,可是他觉得,现在她比过去高高在上,使怀着孩子梦想的他眼花缭乱的时候,离他更遥远了。 卡特尔船长没有这一类思想使他为难,他把弗洛伦斯护送到她的房间里,并不时站在她门外那块有魅力的地方——对他来说,这确实是一块有魅力的地方——守卫着,直到他觉得对她完全放心了,才回到柜台下面去。他在离开守卫的岗位时,情不自禁地再一次通过钥匙孔喊道,“淹死了,是不是,宝贝?”他在下了楼以后,还又一次想试唱一下《可爱的佩格姑娘》那首歌;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它总是梗塞在他的喉咙中间,他对它毫无办法;于是他就上床睡觉了,并且梦见老所尔-吉尔斯跟麦克斯廷杰太太结了婚;那位女人把他当做俘虏,关在一个秘密的房间中,不给他足够的食物,使他备受饥饿的折磨—— 第50章 图茨先生的抱怨 在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家中的顶楼里有一个空房间,过去是沃尔特的卧室。沃尔特一清早唤醒船长之后,建议把最好的家具从小客厅搬到那里去,把房间装饰得尽量漂亮一些,使弗洛伦斯起床以后就可以搬进去住。卡特尔船长搬得脸孔通红,气喘吁吁,但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使他愉快的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心甘情愿这样做的;两三个小时以后,这个顶楼就被改造成一个陆地上的船舱,用小客厅里最精美的物品装饰着;其中甚至包括那幅鞑靼人的快速帆船的画,船长把它挂在壁炉架上方,高兴极了;他离开它向后倒退,出神地赞赏它,在这之后的半个钟头内,其他什么事也干不了。 沃尔特不论怎么劝说,也不能使船长去把他的大表的发条拧紧,取回茶叶罐或动一动方糖箝子和茶匙。“不,不,我的孩子,”船长对这类恳求总是始终不变地回答道,“这份小小的财产我已转交给你们共同使用了。”他热心地、认真地重复着这些话,显然他相信它们具有议会法令一样的效力;除非他自己重新承认他享有所有权,否则这种转让财产的形式是找不出什么毛病来的。 这种新的安排有一个好处,就是除了使弗洛伦斯可以居住到更为隐僻的地方外,还可以把海军军官候补生重新安置到他经常的观察岗哨上去,而且店铺里的护窗板也可以拆下来了。心中毫无猜疑的船长对后一个措施不论多么不重视,但它决不是完全多余的,因为前一天护窗板一直关闭着,这在邻近的居民中引起了很大的哄动;仪器制造商的住宅荣幸地受到了公众异乎寻常的注意;从日出到日落,时时都有几群爱看热闹的人聚集在道路对面,密切注视着它。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和无赖们对船长的命运特别感兴趣,他们不时地趴在泥地上,通过店铺窗子下面地窖的格栅往里面探望,高兴地想象着船长在一个角落里上吊死了,他们可以看到他的外衣的一部分,可是另一伙人竭力反对对他的下落持这种看法,他们认为他被人用锤子暗杀了,现正躺在楼梯上。因此,当他们看到这些谣传的对象一清早站在店铺门口,身体十分硬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一样,他们不免感到有些失望;这个区域的教区事务员是一位有野心的人,原先曾希望在把门强行砸开的时候他能光荣地在场,并穿上全套礼服到验尸官前去作证,这时竟然对对面的邻居说,这位戴着上了光的帽子的家伙最好别开这样的玩笑——他没有具体说明是什么玩笑——,还说他(教区事务员)要监视他。 “卡特尔船长,”当他们劳动之后,站在店铺门口休息,眺望着熟悉的老街道的时候,沃尔特沉思地说道,“这些时候一直来就没有听到所尔舅舅的一点音讯吗?” “一点音讯也没有,我的孩子,”船长摇摇头,回答道。 “亲爱的、仁慈的老人出去寻找我,”沃尔特说道,“然而却没有给您写过一封信!可是为什么没有写呢?实际上,在您交给我的这个包裹里的信中,”他从衣袋中掏出那页当着聪明的邦斯贝的面拆开的信,“他说,如果当您打开它的时候,您听不到他的丝毫音讯的话,那么您可以相信他已死了。但愿上帝阻止这样的事情!但是即使他-确-实已经死了的话,那么您也是会-听-到他的音讯的!如果他自己不能写的话,那么也一定会有人按照他的愿望写信通知您:‘他已在某月某日死在我家里,’或‘他在我的照料下死去’,等等,‘伦敦人所罗门-吉尔斯先生要求向您转达他这个最后的问候和这个最后的请求’。” 船长以前从来没有攀登上这样开阔的可能性的高峰,现在对展现在他面前的宽广的前景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他若有所思地摇着头,回答道,“说得好,我的孩子,说得很好。” “在这难以入睡的夜里,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不过,”沃尔特红着脸,说道,“我也还想到其他一些事情;我不能不相信,卡特尔船长,我的所尔舅舅(愿上帝保佑他!)还活着;他将会回来。他的出走我并不感到很奇怪,因为,别提经常成为他性格特点的那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也别提他对我深厚的感情——在这种深厚的感情前面,他对他生命的其他考虑都是不值一顾的;要知道,我从他那里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才会给予的关怀;没有任何人能比我对这一点了解得更清楚的了。”——这时沃尔特的干哑了,听不清了,他把眼睛转开,沿着街道望过去,“这一切都不去提了;我是说,我时常从书本中读到和听人说过,有些人有个什么亲近的亲爱的亲属可能在海上遭遇到船只失事,他们就迁居到海边的那些地方去,以便能早听到遇难船的消息,哪怕早听一、两个小时也好;他们或者甚至沿着航线走去,直到那条船的目的地为止,仿佛他们的旅行会产生出消息来似的。我想,我自己也会做这种事情,做得比别人一样快,也许比许多人还快一些。我的舅舅显然打算这样去做,可是这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写信给您呢?再说,他怎么能在外面死去,而您却没有从别的什么人那里了解到这一点呢——我实在不明白!” 卡特尔船长摇摇头说,杰克-邦斯贝是一位能说出绝妙意见来的人,可是连他也不明白这一点。 “如果我的舅舅是一位粗心大意的年轻人的话,那么他的那些快活的朋友可能会把他诱骗到一个什么酒店里,把他收拾掉,以便抢占他身上的钱财;”沃尔特说道,“或者如果他是个冒冒失失的海员,口袋里装着两、三个月的工资,跑上岸去,那么我能明白他为什么销声匿迹的原因。可是他过去是那样的一个人——我希望,他现在也仍然是那样的一个人——,我就不能相信他会这样毫无音讯地死去。” “沃尔,我的孩子,”船长在思索着、思索着的时候、愁闷地凝视着他,问道,“那么你是怎样解释这件事的呢?” “卡特尔船长,”沃尔特回答道,“我不知道怎样解释这件事。我假定,他从来没有给您写过信!这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吧?” “如果所尔-吉尔斯写过的话,我的孩子,”船长争辩地回答道,“那么他的信在哪里呢?” “假定他把它托交给了什么人,”沃尔特假设着,说道,“而它被遗忘了或者被随便地扔在一旁,或者被丢失了。哪怕是这样的猜想在我看来也要比其他情况更可能发生。总之,我不仅忍受不了去揣摩其他情况,而且不能,也不想去揣摩。”“你知道,沃尔,这是希望,”船长像哲人一样说道,“希望!是它鼓舞了你。希望是个救生圈——请翻一下你的《小鸣禽》这本书中的感伤篇,就可以找到这句话,可是老天爷,我的孩子,希望就像其他的救生圈一样,只是漂浮在水面,而不能把它驾驶到哪里去。除了希望之神这个船头的雕塑外,还有锚,”船长继续说道,“可是如果我找不到海底的一个地方可以把它抛下去,我有一个锚又有什么好处呢?” 卡特尔船长的这些话与其说是以他本人独特的身份说的,还不如说是以一位有才智的公民与户主的身份,有责任把自己的点滴智慧传授给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所以才说出的。可是他在说话的时候,确实由于从沃尔特那里获得新的希望而容光焕发,他轻轻地拍拍他的背,怀着热情,适当地结束他的话,说道,“万岁,我的孩子!我本人赞成你的意见。” 沃尔特用快乐的笑声回答了他的欢呼,说道: “关于舅舅,我只想再讲一句话,卡特尔船长。我想,他通过通常的方式——通过邮局或邮船——来写信是不可能的,您懂得这一点。” “是的,是的,我的孩子,”船长赞同地说道。 “您把信丢失也是不可能的,是不是?” “什么,沃尔,”船长神色稍稍严肃起来,注视着他,说道,“从我失去这位通晓科学的人,老所尔-吉尔斯,你的舅舅的时候起,难道我不曾日日夜夜、眼巴巴地在盼望着他的消息吗?难道我的心不曾感到沉重,难道我不是一直在等候着他和你吗?难道我不论睡着还是醒着不都在坚守着我的岗位吗?难道在海军军官候补生还是完好无恙的时候,我不曾认为把它抛弃是卑鄙可耻的吗?” “是的,卡特尔船长,”沃尔特紧握着他的手,回答道,“我知道您是会这样的。我也知道您所说的,所感觉的一切是多么忠实与真挚。我对这深信不疑。我相信它就像我相信我的脚踩在这门口的台阶上或我又握住了这只真诚的手一样,这一点您不会怀疑吧,是不是?” “不会,不会,沃尔,”船长脸上喜气洋溢地回答道。 “我不再胡乱猜想了,”沃尔特热烈地握着船长坚硬的手,说道,船长也同样亲切地握着他的手。“我只想补充一句:我要是动一动我舅舅的财产,老天爷都不允许!他所留在这里的一切东西,将继续由世界上最诚实的管家和最厚道的人照管。这个人不是别人,他就姓卡特尔。现在,我最好的朋友,让我们谈谈——董贝小姐吧。” 沃尔特将要提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的神态有些变化;当他把这四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他的信心与兴致似乎完全离开他了。 “昨天晚上当我提到董贝小姐的父亲的时候,她阻止了我,”沃尔特说道,“——您记得当时的情况吧?” 船长记得很清楚,所以点点头。 “在这之前,我原来的想法是,”沃尔特说道,“我们必须履行一个艰难的职责,就是劝说她跟她的朋友们通信,并回到家里去。” 船长用微弱的没了一声“等一等!”或“做好准备!”或在当时情况下同样恰当的什么话;可是由于他听到沃尔特宣布他的这个打算时心慌意乱,所以他的微弱极了,究竟他说了什么话,用只能猜测罢了。 “可是,”沃尔特说道,“那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不再那么想了。我宁肯重新待在那条遇难的船的碎片上(从我得救的时候起,我曾经多次在梦中在它上面漂流),我宁肯听凭风吹浪打,随波逐流,最后死去,也不愿意她回去!” “万岁,我的孩子!”船长在难以抑制的称心满意的冲动下,大声喊叫道,“万岁!万岁!万岁!” “只要想一想,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善良,那么漂亮,”沃尔特说道,“过去是那么娇生惯养,生来是准备接受另一种命运的,如今却竟必须跟这残酷无情的世界进行斗争!那条把她和她过去的一切完全切断的鸿沟,虽然除了她本人之外,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深,可是我们已经看到它了。事态已经无法挽回。” 卡特尔船长不很明白这些话的含意,但却表示十分赞同,并用深表同感的语气说道,很顺风。 “她不应当一个人留在这里,是不是,卡特尔船长?”沃尔特焦急不安地问道。 “唔,我的孩子,”船长聪明地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回答道,“这我不知道。你现在在这里,可以陪伴她,而当你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 “亲爱的卡特尔船长!”沃尔特提出异议道。“我在这里!董贝小姐在她纯洁、天真的心中,是把我认做她的哥哥的;可是如果我自以为我有权以这种身份放肆地接近她,如果我假装已经忘记我在道义上决不应该那样做的话,那么我的心该是多么的奸诈与有罪呢?” “沃尔,我的孩子,”船长又露出有些心烦意乱的神色,暗示道,“难道就不能以任何别的身份了吗?” “啊!”沃尔特回答道,“她这么信任、这么没有保护地到这里来避难,如果我利用这种机会,死乞白赖地向她求爱,成为她的情人的话,那么您是不是想使她不再尊敬我(是她那样的尊敬!),在我本人与她那天使般的脸孔中间永远挂下一块帷幕呢?我该怎么说?如果我能那样做的话,那么世界上没有什么人能比您更严厉地责备我了!” “沃尔,我的孩子,”船长愈来愈意气消沉地说道,“如果有什么正当的理由或障碍使两个人不能在教堂里结合的话——你可以翻翻书本,找到这句话的时候请做个记号——,我希望我能在结婚预告中通告这一点。这么说,就没有别的身份了吗?难道就没有了吗,我的孩子?” 沃尔特敏捷地挥挥手,作了否定的回答。 “唔,我的孩子,”船长慢吞吞地,用低沉的说道,“我不想否认,我觉得我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头脑有些糊涂。至于小姑娘夫人,沃尔,你听着,不论我多么失望,我认为尊敬她是我应尽的责任,因此,我跟随在你的后面航行,我的孩子,我觉得你做得很合适。这么说,就没有别的身份了吗?难道就没有了吗?”船长重复问道,一边心灰意冷地面对着他的倒塌了的城堡的废墟沉思着。 “卡特尔船长,”沃尔特用快活一些的神态,换了一个新的话题,使船长高兴起来——可是他太忧虑了,没有什么能使他高兴起来——“当董贝小姐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应该设法找个人来,可以服侍她。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她的亲属一个也不行。毫无疑问,董贝小姐觉得他们都是奉承她的父亲的。苏珊现在怎么样了?” “那位姑娘吗?”船长回答道,“我相信她已被辞退了。当小姑娘夫人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发出了一个试探她情况的信号,小姑娘夫人对她的评价是很高的,说她好久以前就走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沃尔特说道,“那么请您问一问董贝小姐,她到哪里去了,我们将设法把她找到。时间过得很快,董贝小姐不久就要起床了。您是她最好的朋友。请您在楼上等候她,楼下的一切都由我来照料。” 船长确实十分垂头丧气,沃尔特说完话时叹了一口气,船长跟着也叹了一口气,并答应照沃尔特的话去做。弗洛伦斯很喜欢她的新房间,急着想见到沃尔特;当知道今后有可能会见她的老朋友苏珊时,她开心得简直要发狂似的。可是弗洛伦斯说不出苏珊到哪里去了,而只知道她在埃塞克斯;她记得,除了图茨先生一人之外,谁也说不出她到哪里去了。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郁郁不乐的船长回到了沃尔特的身边,并让他了解,图茨先生就是他在门口的台阶上遇见的那位年轻的先生;他是他的一位朋友,自己有一份财产,并毫无希望地迷恋着董贝小姐。船长也谈到原以为沃尔特已经死去的消息怎样使他与图茨先生相识,以及他们两人怎样达成庄严的协议,图茨先生必须闭口不谈他的爱情问题。 接着的问题是,弗洛伦斯是不是能信赖图茨先生;弗洛伦斯笑嘻嘻地说道,“哦,我完全信赖!”,于是打听出图茨先生住在哪里就很重要了。弗洛伦斯不知道这一点,船长则已经忘记了;船长在小客厅里对沃尔特说,图茨先生一定很快就会到这里来的,正在这时候,图茨先生本人进来了。 “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不顾什么礼节,跑进客厅里,说道,“我已接近于精神错乱的地步了!” 图茨先生好像是从迫击炮里把这些话打出来似的,在这之后他才注意到沃尔特,并吃吃地笑了一声来打招呼,这笑声可以说是很可怜的。 “请原谅我,先生,”图茨先生抱住前额,说道,“可是我现在如果还没有失去理智的话,那么也正在失去它了;一个处于这种状态中的人如果还想讲究什么礼貌的话,那就是虚伪的嘲弄了。吉尔斯船长,我冒昧地请求您允许我单独跟您谈谈。” “哎呀,老弟,”船长握住他的手,说道,“你正是我们想要寻找的人。” “啊,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我都成了寻找的对象了,那该是什么样的寻找啊!我不敢刮胡子——我是处于这样忙忙乱乱的状态之中。我没有把我的衣服刷过。我的头发蓬乱成一团。我告诉斗鸡,如果他想把我的靴子擦干净的话,那么我就让他死在我面前!” 所有这些精神错乱的症状,从图茨先生那古怪的、野蛮的外貌中也得到了证实。 “看这里,老弟,”船长说道,“这是老所尔-吉尔斯的外甥沃尔,就是那位我们都以为已经在海上死去的人。” 图茨先生把手从前额上拿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沃尔特。 “我的天哪!”图茨先生结结巴巴地说道,“不幸的事情是多么错综复杂!您好!我——我——我担心您一定浑身湿透了。吉尔斯船长,您允许我在店铺里跟您说一句话吗?” 他抓住船长的外套,跟他出去的时候低声问道: “这么说,吉尔斯船长,这就是您曾说过,他跟董贝小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个人吗?” “唔,是的,我的孩子,”闷闷不乐的船长回答道,“我曾经一度这样想过。” “偏偏在这个时候!”图茨先生又用手抱住前额,大声喊道,“而不是在其他任何时候!——一个可恨的情敌!”图茨先生重新思索了一下之后,突然停住,把手从前额上拿下来,说道,“至少,他对我来说不是个可恨的情敌;如果我的爱情真正是无私的话,那么我为什么要恨他呢?不!吉尔斯船长,现在让我来证明这一点吧!” 图茨先生突然间又冲进客厅,紧握着沃尔特的手,说道:“您好!我希望您别着凉了!如果您允许我跟您认识的话,那么我——我将感到很高兴。我祝您长命百岁。说实话,我以荣誉发誓,”图茨先生把沃尔特的脸孔与身材好好端详了一番之后,满脸通红地说道,“我很高兴见到您!” “衷心感谢您,”沃尔特说道,“我不能指望得到比这更真诚、更友好的欢迎了。” “真的吗?”图茨先生握着他的手,说道,“您真客气。我非常感谢您。您好吗?我希望,您走了以后所有的人都很健康,就是说,——您知道,我的意思是说,不论您最近从哪里来。” 沃尔特以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回答了所有这些良好的祝愿和更良好的意愿。 “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我希望我能严格地遵守信义,但是我希望您能允许我现在提到某一个话题——” “可以,可以,我的孩子,”船长回答道,“随便说吧,随便说吧。” “那么我就说吧,吉尔斯船长和沃尔特斯上尉,”图茨先生说道,“你们可知道,董贝先生家里发生了一桩最可怕的事件:董贝小姐已经离开了她的父亲?在我看来,”图茨先生十分激动地说道,“她的父亲是一头畜牲!如果把他称为一块——一块大理石纪念碑或是一只猛禽,那就是对他的奉承了。 现在找不到她,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我是不是可以问一下,您怎么听到这个消息的?”沃尔特问道。 “沃尔特斯上尉,”图茨先生说道;他根据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独特的理由,采用了这个称呼,可能是把沃尔特的基督教名跟航海职业联系起来的缘故1,同时推测他跟船长有些亲戚关系,于是就自然而然地引伸出他们的职衔来2;“沃尔特斯上尉,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回答您。事实是,由于我对董贝小姐有关的一切事情都极感兴趣——这决不是出于任何自私自利的原因,沃尔特斯上尉,因为我很清楚,我最能使所有各方都满意的事就是把我这个可以称为障碍的生命结束了——,我习惯于不时给一位仆人送点小费;他是一位品行端正的年轻人,姓托林森,在那个家里已服务很久了;昨天晚上托林森告诉我,事情的状况就是这样。从那时起,吉尔斯船长——和沃尔特斯上尉——我完全疯狂了,整夜躺在沙发上,现在你们看到的就是这个形容枯槁的骨头架子。”—— 1在英文中,沃尔特(walter)与海水(waters),(音译为沃尔特斯)的字形与发音是相似的。 2在英文中,船长(captain)的另一意思为海军上校;图茨先生可能认为沃尔特比卡特尔船长年轻,职称应该低一些,所以称他为上尉。 “图茨先生,”沃尔特说道,“我很高兴能让您放心。请您平静下来。董贝小姐安全无恙。” “先生!”图茨先生从椅子中跳了起来,喊道,一边重新跟他握手,“这真是个极大的、难以形容的安慰呀;如果您现在就是告诉我董贝小姐已经结婚了,那么我也能微笑了。是的,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对他说道,“以我的灵魂与肉体发誓,不论在这之后我紧接着会对自己做什么,我确实认为,我能微笑了,我是感到多么安慰啊。” “您是个胸怀豁达的人,”沃尔特毫不迟疑地回答了他的问候,说道,“当您知道您可以为董贝小姐效劳时,您将会感到更大的安慰与喜悦的。卡特尔船长,劳驾您把图茨先生领到楼上去好吗?” 船长向图茨先生打了招呼,图茨先生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跟随着他,登上这座房屋的顶层;他的向导没有对他说一句预先通知的话,就把他引进弗洛伦斯新的避难处。 可怜的图茨先生看到她的时候,心中的惊愕与快乐,除了通过放纵的行动之外,是没有别的办法能发泄出来的。他跑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吻它,把它放下,又重新握住它,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吃吃地笑着,完全不顾有被戴奥吉尼斯咬伤的危险。戴奥吉尼斯相信在这些行为中对他女主人含有某些敌意,因此就在他的周围转着圈子,仿佛只是决定不了从哪一处进行袭击,但却坚决打定主意给他来一个可怕的伤害。 “啊,戴,你这条不好的、健忘的狗!亲爱的图茨先生,我多么高兴看到您。” “谢谢,”图茨先生说道,“我身体很好,我很感谢您,董贝小姐,我希望您全家人都好。” 图茨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在一张椅子中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弗洛伦斯,脸上露出了高兴与绝望正在进行激烈斗争的表情。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气喘吁吁地说道,“吉尔斯船长和沃尔特斯上尉说,我可以为您效点劳。在布赖顿的那一天,我的行为像一个杀死父母的忤逆子,而不像是一个有一笔独立财产的人,”图茨先生严厉地责备自己道,“如果我能消除那天的记忆的话,那么我就可以怀着一丝高兴的心情躺进沉默的坟墓里了。” “图茨先生,”弗洛伦斯说道,“请别希望我忘记我们相识过程中的任何事情。请相信我,我永远也不能忘记。您对我来说,总是无限的亲切与善良。”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回答道,“您对我的感情的体谅是您天使般性格的一部分。我感谢您一千次。这是完全无关紧要的。” “苏珊离开我的时候,您曾经费神把她送到驿车车站,”弗洛伦斯说道,“我们想要问您的是,您是不是记得她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可以找到她?”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已记不清驿车上写着的确切的地名了,可是我记得她说,她不打算在那里停下来,而要继续往前走。不过,董贝小姐,如果您的目的是想要找到她,让她到这里来的话,那么我跟斗鸡将尽快把她领到这里来。我的忠诚与斗鸡杰出的智慧可以保证做到这点。” 图茨先生看到他有希望成为一位有用的人,非常高兴,重新活跃起来,他的忠诚又毫无疑问是无私和真挚的,因此如果拒绝他那就太残酷了。弗洛伦斯生性审慎细心,不好提出任何异议,但她却情不自禁地对他不断表示万分感谢;图茨先生自豪地接受了交托的任务,立即前去执行。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道;当他接触到向他伸过来的手时,一种毫无希望的爱情的痛苦明显地突然传播到他的全身,并在他的脸上反映出来,“再见!请允许我冒昧地向您说,您的不幸使我成了一个极为可怜的人,除了吉尔斯船长本人外,您可以最信赖我了。我很明白我自己的短处——它们并不是最无关紧要的,谢谢您——,但我是个完全可以信得过的人,我可以向您保证,董贝小姐。” 图茨先生说完这些话以后,重新由船长陪伴着,走出了房间;船长刚才站在离开他不远的地方,腋下夹着帽子,同时用钩子梳理着散乱的头发,不是漠不关心地看到了发生的情形。当门在他们后面关上以后,图茨先生的生命的光辉又重新笼罩上了暗影。 “吉尔斯船长,”那位先生在快到楼梯底的时候站住,回过头来,说道,“向您说句实话,现在我的心情不好,不能怀着完全友好的感情去见沃尔特斯上尉,这种友好感情是我应当希望自己怀有的。我们不能经常支配我们的感情,吉尔斯船长,如果您能让我从便门出去的话,那么我就认为这是您对我的一种特别的恩惠了。” “老弟,”船长回答道,“你可以任意确定自己的航线。不论你确定什么航线,我相信它都是光明正大,像海员一样的。” “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谢谢您的好意。您对我的好评是对我的安慰。有一件事情,”图茨先生站在半开的门的后面的走廊里,说道,“我希望您记住,吉尔斯船长,我还希望您能告诉沃尔特斯上尉。您知道,我现在已完全占有我的财产了,而——而我不知道拿它去干什么。如果我能在金钱方面帮点忙的话,那么我将安心与平静地躺进沉默的坟墓里了。” 图茨先生没有再说别的话,而是悄悄地溜了出去,并把身后的门关上,使船长无法回答他。 在他离开以后,弗洛伦斯怀着痛苦与喜悦交错的心情,长久地想着这个善良的人儿。他是那么诚实与热心,重新看到他并确信他在她不幸的处境中仍对她怀着真诚的感情,这是极为难得的快乐与安慰。可是正由于同样的原因,想到她哪怕造成他片刻的痛苦,或稍有一点扰乱他生活的平静的流程,她都感到十分烦恼,因此她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她的心里充满了怜悯。卡特尔船长也以不同的方式长时间地想着图茨先生;沃尔特也一样;当晚上来临,他们全都坐在弗洛伦斯的新房间里的时候,沃尔特极为热烈地称赞他,并把他将离开住宅前所讲的话告诉了弗洛伦斯;他怀着诚实与同情的心情评论他与称赞他的时候,端庄大方,十分得体。 图茨先生第二天没有回来,第三天没有回来,在以后的好几天中也没有回来;在这同时,弗洛伦斯像一只笼中安静的鸟儿一样,住在老仪器制造商家中的顶楼里,没有任何新的惊吓。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弗洛伦斯愈来愈明显地意气消沉并低垂着头;她时常从她高高的窗子中探望天空,这时在她脸上出现了死去的男孩子的那种表情,仿佛她正在从那条光明的海岸上寻找他的天使,这条光明的海岸是他躺在小床上的时候说到过的。 弗洛伦斯最近虚弱易病,她所经受的激动对她的健康不是没有影响。可是现在影响她的不是身体上的疾病。她是心中痛苦。她痛苦的原因是沃尔特。 他关心她,渴望见到她,以能为她服务而感到自豪和快乐,并以他性格所特有的热情与兴奋显示这一切,但是弗洛伦斯看到他在回避她。在长长的一天中,他很少走近她的房间。如果她喊他到她那里去,他来了。在片刻之间他恳切、欣喜,又像她所记得的,她童年时代在喧嚣的街道中迷路时他所表现的那样;可是他很快就变得拘束和不自在——她那敏锐的、满怀深情的眼睛不能不注意到这一点——,而且不久就离开她了。如果她不喊他的话,那么他就从早到晚,整整一天都不来。可是到了晚上,他总是在那里;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因为那时候她几乎相信,她童年时代所知道的过去的沃尔特并没有改变。可是甚至就是在这时候,微不足道的片言只语、一道眼光或一个什么情况都会向她表明,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条难以说明的不可逾越的界线。 她不能不看到,沃尔特尽管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掩盖他这种很大的变化,但它却是掩盖不了的。她想,他出于对她的关怀,真诚地不愿意用他的亲切的手给她带来创伤,就求助于无数小小的巧计和伪装。弗洛伦斯愈感觉到他的变化大,她就愈经常为她哥哥的这种疏远哭泣。 弗洛伦斯觉得,善良的船长——她的不知疲倦的、亲切的、永远热心的朋友——也看到了这种情形,并感到苦恼。他不像最初的时候那么快活与充满希望了;当晚上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脸色愁闷地悄悄地一会儿望望她,一会儿望望沃尔特。 弗洛伦斯终于决定跟沃尔特谈谈。她觉得,她现在知道了他疏远的原因。如果她告诉他,她已看出这一点,她已甘心忍受这一点,而且不责备他的话,那么她就会感到宽慰,并会使他比较安心的。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弗洛伦斯下定了这个决心。忠实的船长敞开惊人大的衬衫领子,坐在她身旁,戴着眼镜在念书,她问他沃尔特在哪里。 “我想他在楼下,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回答道。 “我想跟他谈谈,”弗洛伦斯说道,一边急忙站起来,准备下楼去。 “我喊他立刻到这里来,美人儿,”船长说道。 于是船长敏捷地把书扛在肩上,离开了——他认为在星期天不读别的,只读很大本的书,是他的责任,因为这种书有更为庄严的外表;几年前他从一个书摊上讨价还价,买来一本极大的书,其中任何五行都使他莫名其妙,因此他至今还不明白这本书的主题是论述什么的——沃尔特立刻上来了。 “卡特尔船长告诉我,董贝小姐——”他走进来的时候热心地开始说道,但是看到她的脸就停住了。 “您今天不怎么舒服。您看去心里痛苦。您一直在哭。” 他说得十分亲切,十分热情地颤抖着,因此她一听到他的,眼中就涌出了泪水。 “沃尔特,”弗洛伦斯温柔地说道,“我不怎么舒服,我一直在哭。我想跟你谈谈。” 他在她的对面坐下,看着她的美丽的、天真的脸,他自己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他的嘴唇颤抖了。 “在我知道你得救的那天夜里,你说——啊,亲爱的沃尔特,那天夜里我心里是什么样的感情,我是抱着什么样的希望啊!”—— 他把颤抖的手放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坐在那里看着她。 “你说我变了。我听到你这么说感到惊奇,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确实是变了。请别对我生气,沃尔特。当时我太高兴了,顾不得想到这点。” 她对他似乎又像是个小孩子。他看见和听见的是一个直率的、信任的、可爱的孩子,而不是他愿意把全世界的财富都堆放在她脚边的亲爱的女人。 “沃尔特,你还记得在你离别前我见到你的那一次的情形吗?” 他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个小钱袋。 “我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如果我沉没了的话,那么它将跟我一起躺在海底。” “你是不是将为了我继续挂着它呢,沃尔特?” “一直挂到我死去为止!”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里是那么毫不害怕,那么纯朴,仿佛自从她把这个小小的纪念品送给他以后,一天也没有过去似的。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将经常高兴地想到这一点,沃尔特。你可记得,就在我们在一起谈话的那个晚上,我们两个人脑子里似乎都同时想到了这种变化吗?” “不,没有想到!”他用诧异的语调回答道。 “想到了,沃尔特。甚至就是在那时候,我也成了损害你的希望与前途的人1。那时候我害怕这样想,但我现在认识到这一点了。如果那时候你出于仁厚宽大的胸怀,能够向我隐瞒你也知道这一点的话,那么现在你不能这样做了,虽然你还是像先前一样仁厚宽大地想要这样做。是的,你是想这样做的。我深切地、真诚地感谢你,沃尔特,但是你不能取得成功。你为你本人和你最亲近的亲属的苦难备尝辛酸,因此你不能看不到那降临到你头上的危险与痛苦是由那无辜的原因所造成的,你不能完全忘记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我们不能再成为哥哥和妹妹了。可是,亲爱的沃尔特,你不要以为我在这方面责怪你。我本可以知道这一点——我应当知道这一点——可是我当时在高兴之中忘记这一点了。我现在有一个希望,就是,当这种感情已不再成为秘密以后。你想到我的时候可以不像以前那样感到厌烦;我以曾经一度是你的妹妹的那个可怜的孩子的名义向你只提出一个请求,就是,沃尔特,既然现在我全都知道了,那么你就不要再进行内心的斗争了,不要再为我苦恼了。”—— 1指董贝先生厌恶沃尔特喜爱弗洛伦斯,因此把他派往巴巴多斯,弗洛伦斯成了沃尔特日后遭难的原因。 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沃尔特看着她,脸上露出无比诧异与惊愕的表情,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了。然后他拉起那只苦苦哀求地摸着他的手,把它握在他的两手中间。 “啊,董贝小姐,”他说道,“当我正在与我对您应有的和应尽的责任进行斗争、因而内心十分痛苦的时候,我却使您受着你刚才向我透露的痛苦,难道这是可能的吗?苍天在上,我敢向着它发誓,我每想到您,您永远像我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记忆中那么单纯、聪明、纯洁、可爱。自始至终,我永远把您在我生活中所起的作用看成是某种神圣的、永远也不会被忽视、永远也不会被尊敬得过分、在我死去之前永远也不会被忘记的东西。重新看到您的眼睛,听到您的,就像我们分离的那天晚上一样,对我来说,这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幸福。被您当作您的哥哥爱着和信任着,这是我能得到的第二份最大的礼物和奖赏。” “沃尔特,”弗洛伦斯说道,一边恳切地看着他,但是脸上的神色正在改变,“什么是你对我应有的和应尽的责任感,使你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呢?” “尊敬,”沃尔特低声说道。“尊重。” 她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胆怯地、沉思地把手缩回去,但仍旧同样恳切地看着他。 “我没有当哥哥的权利,”沃尔特说道,“我没有当哥哥的奢求。我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女孩子,我回来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妇女。” 她满脸通红。她作了个手势,仿佛请求他别再说了,同时脸低垂到手上。 两人沉默了一些时间;她在哭着。 “在一颗这样信任、纯洁和善良的心的面前,我的责任迫使我和它分离,哪怕这会撕裂我自己的心也罢。我怎么敢说这是我妹妹的心呢?” 她依旧哭着。 “如果您曾经是幸福的,周围都是对您钟情的、爱慕的朋友们,周围的一切都使您生来就有的地位引人羡慕,就像本该如此的一样,”沃尔特说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那时候您在亲切地回忆往事的时候喊我哥哥的话,那么我就会从我疏远的地位回答您的称呼,心中决不会感到我这样做是在不正当地对待您的真诚无邪的感情的,可是在这里——在现在这种时候!”—— “啊,谢谢你,谢谢你,沃尔特!请原谅我刚才大大地曲解了你的心意。没有什么人可以指教我。我十分孤独啊。” “弗洛伦斯!”沃尔特热情洋溢地说道,“现在我性急地向您说一说几分钟以前任何力量也不能迫使我说出的话。如果我飞黄腾达,万事如意的话,如果我有办法或有希望有朝一日使您恢复您过去的地位的话,那么那时候我就会对您说,您可以用一个名称来称呼我,——也就是说,您可以授予我一种可以保护您、珍爱您的至高无上的权利;我还会对您说,我之所以值得享有这种权利,只是由于我对您怀着爱与尊敬,只是由于我整个的心都是属于您的。那时候我就会对您说,这是您能给予我,使我能爱护您和保卫您的唯一的权利,这也是我敢于接受、敢于维护的权利;可是如果我有了那种权利的话,那么我就会认为它是一种多么宝贵、多么难得的信任,因此我只有奉献出我生命的全部忠诚与热忱,才能略略表示我对它的微薄的答谢。” 头依旧低垂着,眼泪依旧流淌着,胸脯由于哭泣而起伏着。 “亲爱的弗洛伦斯!最最亲爱的弗洛伦斯!我曾经在心中这样默默地喊着您,而没有考虑过这样是多么放肆与荒唐。请允许我最后一次用您的这个亲爱的名字喊您,并摸摸您这温柔的手,以表示您已像妹妹一般忘记了我刚才所说的话了吧。” 她抬起头来和他说话,她的眼光十分庄重,亲切;她的含着眼泪的微笑十分平静,明朗、温和;她的身子和十分缓慢地、温柔地颤抖着;因此,当他听她说话的时候,他最深处的心弦被触动了,他的眼睛模糊不清了。 “不,沃尔特,我不能忘记你刚才说过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忘记它。你——你很穷吗?” “我只不过是个流浪者,”沃尔特说道,“必须在海上航行来谋生。这就是我现在的职业。” “你不久又要离开这里了吗,沃尔特?” “很快了。” 她坐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怯生生地把颤抖的手伸进他的手里。 “如果你愿意娶我做你的妻子,沃尔特,那么我将热烈地爱你。如果你愿意让我跟你一起走,沃尔特,那么我将毫无畏惧地跟随你走到天涯海角。为了你我没有什么需要牺牲,——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丢弃,没有什么人需要抛开。可是我全部的爱,我全部的生命都将贡献给你。在我临终还只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只要我还保存着知觉与记忆的话,那么我也要向上帝提到你的名字。” 他把她紧抱在胸怀里,把她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脸。这时候她不再被人摒弃,不再孤独无助,于是就伏在她的亲爱的情人的胸上尽情地哭着。 令人愉快的星期天的钟声啊,在他们的神魂颠倒的、快乐幸福的耳朵中听起来是多么柔和!令人愉快的星期天的安宁与恬静啊,与他们平静的心灵是多么和谐一致,并使他们四周的空气变得多么圣洁!令人愉快的薄暮悄悄地来临了,当她像被催眠的孩子一样,在她恋恋不舍的胸脯上睡着了的时候,它是那么抚慰地、庄严地笼罩着她! 啊,爱情与信任的负担是多么轻松地躺在那里!是的,沃尔特怀着自豪与温柔的感情,低头注视着这两只闭上的眼睛,因为在这辽阔的世界上,它们现在寻找的只是你呀——只是你呀! 船长留在小客厅里,直到天色很黑的时候。他坐在沃尔特刚才坐过的椅子中,仰望着天窗,直到白天逐渐消逝,星星向下窥视的时候。他点亮了一支蜡烛,点着了烟斗,抽着烟,心中觉得奇怪:楼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还没有喊他去喝茶。 当他的奇怪达到顶点的时候,弗洛伦斯来到他的身边。 “啊!小姑娘夫人!”船长喊道。“您跟沃尔谈得好长久啊,我的美人儿。” 弗洛伦斯用她的小手抓住他的外衣上的大钮扣中的一个,俯视着他的脸,说道: “亲爱的船长,我想告诉您一些事,如果您愿意的话。” 船长十分敏捷地抬起头来,想听听是什么事。他把椅子往后推开,他自己也跟它一起尽量往后退,这样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弗洛伦斯的脸。 “怎么!心的喜悦!”船长立刻兴高采烈地喊道。“这是真的吗?” “是的!”弗洛伦斯热情洋溢地回答道。 “沃尔!丈夫!是吗?”船长大声喊叫道,一边把他的上了光的帽子抛向天窗。 “是的!”弗洛伦斯喊道,她又是笑又是哭。 船长立刻紧紧地拥抱了她;然后,接住上了光的帽子,戴到头上,用胳膊挽着她的胳膊,又护送她到楼上;到了那里,他觉得现在他应该大大地开一下玩笑了。 “怎么,沃尔,我的孩子!”船长在门口往房间里探望道,这时他的脸像是一只烧红了的火盆一样,十分可爱。“这么说,就没有别的身份了吗,是不是?” 他好像由于这句打趣的话要喘不过气来似的,在喝茶的时间中,把它至少重复说了四十次,同时用外衣袖子擦着他容光焕发的脸孔,不时又用手绢擦头。可是在这时候他又找到了一个更庄重的开心逗乐的源泉,因为当他怀着难以形容的高兴望着沃尔特与弗洛伦斯的时候,他多次小声地重复说道: “爱德华-卡特尔,我的孩子,当你把那笔小小的财产转交给他们共同使用时,你是选择了你这一生中最好的一条航线啊!”—— 第51章 董贝先生和社会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这位高傲的人在做些什么呢?他曾想到他的女儿吗?或曾感到奇怪,她到哪里去了吗?是不是他以为她已回到家里,在这枯燥无趣的公馆中,像过去一样过着她的生活呢?没有人能替他回答。从那时候起,他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名字。他家里的人太害怕他了,不敢向他提起一个他坚决不谈的话题,而唯一敢问他的人,他又立即使她沉默下来。 “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在弗洛伦斯逃走的那一天,侧身走进他的房间,低声问道,“你的妻子!那位暴发的女人!我听到的那些传说纷纭的消息难道可能是真的吗?你对她无比真诚;毫无疑问,为了迁就她的任性与高傲,你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亲属;难道这就是她对你的报答吗?我可怜的哥哥!” 奇克夫人说了这些话,伤心地回忆起在举行第一次晚会的那天她没有被邀请参加宴会,不断使用她的手绢,并扑到董贝先生的脖子上。但是董贝先生冷淡地推开她,让她在椅子中坐下。 “谢谢你所表示的感情,路易莎,”他说道,“但是我希望我们能转到其他的话题上去。以后当我为我的命运痛哭或者表示需要安慰的时候,路易莎,那时如果你肯费心的话,那么你可以再来安慰我。” “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用手绢捂着脸,摇摇头,回答道,“我知道你的伟大的精神力量,我将不再谈一个令人如此痛苦和厌恶的话题,”奇克夫人极为愤慨地说出这两个形容词,“可是请允许我问你一下——虽然我害怕会听到使我震惊和痛苦的消息——,那个不幸的孩子弗洛伦斯——” “路易莎!”她的哥哥严厉地说道,“别说了。一个字也别谈这个!” 奇克夫人只好摇摇头,使用她的手绢,并为董贝家里这些退化了的人叹息,她们已不再能称得上是董贝家里的人了。但是弗洛伦斯在伊迪丝的私奔中究竟是不是有罪,是不是跟随着她逃走了,在这次逃走的事件中她是参与得太多还是参与得太少,是多少参与了一点还是根本没有参与,奇克夫人却丝毫不了解。 他丝毫没有改变,依旧像过去一样,把他的思想与感情掩藏在自己心中,不向任何人透露。他没有寻找他的女儿。也许他以为她跟他的妹妹住在一起,或者她就住在他自己的家中。也许他经常想到她,也许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如果从他表露的迹象来判断,所有这些设想都是对的。 不过有一点是确实的:他-没-有想到他已失去了她。他没有怀疑过这一事实。他对周围的事情不闻不问,在高高在上、至尊至贵的地位中生活得太久了,他看到的她是在他下面的一条小路上的一个耐性的、温柔的人儿,所以他一点也不曾害怕会失去她。他虽然由于丧失体面而受到了震动,但还没有被推翻到地上。树根又粗又深,在长久的岁月中它的须根伸展开来,从四周的一切东西中吸取了营养。树受到了打击,但没有倒下。 虽然他把他内心的世界掩藏起来,不让外面的社会看见——他相信,外面的社会现在只有一个目的:不论他走到哪里,它都急切地注视着他——,但是他却不能掩藏他在内心世界所进行的斗争,因为他那凹陷的眼睛与双颊、露出皱纹的前额、怏怏不乐的沉思的神态都表明了这一点。虽然他像以前一样使人看不透,但他还是改变了;虽然他像往常一样高傲,但他的锐气还是受到了挫折,否则那些痕迹就不会留下来了。 社会。社会对他想些什么,它怎样看他,它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它议论些什么,——这是经常缠扰他心绪的恶魔。在他所在的一切地方,它都在那里;不仅如此,甚至在他不在的一切地方,它也在那里。它和他一起出现在仆人中间;在他离开的时候,它还和他们一起在背后窃窃私语;他看到它在街道上指点他;它在他的营业所里等待着他;它从有钱的商人转过身来的时候斜眼看着他;它在人群中间招手示意并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它在每个地方总比他抢先一步;当他走开以后,他知道它总是极为忙碌的。夜间当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它就在他的公馆里面和公馆外面,可以从人行道上的脚步声中听到它,可以从桌子上的报纸中看到它,它沿着铁路线和乘坐在船舶上来来往往;它在每个地方都不眠不休,忙碌不停,不为其他事情,只是为了他。 这不是他想象的幻影。它在其他人们的心中就像在他的心中一样活跃。从巴登一巴登专程前来跟他谈话的菲尼克斯表哥是一个见证人。陪同菲尼克斯表哥来完成这一友好任务的白格斯托克少校也是一个见证人。 董贝先生以他往常的尊严态度接待了他们,并采取他往常的姿势,笔直地站在壁炉前面。他觉得,社会正通过他们的眼睛在看着他。他觉得,它存在于四周图画的注视中。书橱上的皮特先生是它的代表。他觉得,甚至挂在墙上的地图中也有它的眼睛。 “今年春天格外冷,”董贝先生说道,——这是为了欺骗社会。 “他妈的,先生,”少校怀着热情的友谊说道,“约瑟夫-白格斯托克最不会装假。如果您想要避开您的朋友们的话,那么乔-白不是适合于您的目的的人,董贝。乔是粗鲁和坚强的,先生;他是个直肠直肚的人,直肠直肚是乔的性格;已故的约克郡公爵殿下使我不胜荣幸地指出过(我配受或不配受这种光荣,这倒无关紧要),‘我手下这些在职的人当中,如果有一位我可以信赖他能直言不讳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乔——乔-白格斯托克’。” 董贝先生表示同意。 “董贝,”少校说道,“我是个上流社会的人物。我们的朋友菲尼克斯——如果我可以冒昧地这样称呼他的话——” “不胜荣幸,”菲尼克斯表哥说道。 “也是个上流社会的人物,”少校摇晃了一下脑袋,继续说道,“董贝,您是个上流社会的人物。如果三位上流社会的人物聚会在一起,而且是朋友——就像我相信的那样”—— 他又转向菲尼克斯表哥,向他求助。 “毫无疑问,”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极为友好。” “——而且是朋友,”少校继续说道,“那么,老乔认为(乔也许错了),上流社会对任何问题的意见就很容易猜测出来了。” “毫无疑问,”菲尼克斯表哥说道,“事实上,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我十分盼望,少校,我的朋友董贝能听我向他表示,我感到极为惊奇与遗憾:我那可爱的、多才多艺的、具备能使一位男子幸福的各种资质的亲戚,竟会把她对——事实上——社会应尽的责任完全忘记,以这样异乎寻常的方式来败坏自己的声誉;从那时候起,我的情绪非常消沉;就在昨天晚上我还对高个子萨克斯比说——他身高六英尺十英寸,我的朋友董贝大概认得他吧——,这件事使我变得心烦意乱,羞愧不堪,而且爱发脾气。这种奇灾大难使人不由得想到,一切都是由天意安排的,”菲尼克斯表哥继续说道,“因为如果我的姑妈现在还活着的话,那么我想,对一位像她那样非常活泼的女人来说,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将会使她发生虚脱,她将成为牺牲品。” “因此,董贝!——”少校精神十足地想把他的话继续说下去。 “请原谅,”菲尼克斯表哥打断他,说道,“请允许我再说一句。我的朋友董贝将允许我指出,我现在感受到像进地狱般的痛苦,如果说有什么情况能加深我这种痛苦的话,那就是大家猜想,我的那位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请允许我仍这样称呼她)是跟一位地位远远低于她丈夫的人——事实上,就是那位长白牙齿的人——一起败坏了她自己的声誉;社会对这自然而然地感到惊奇。不过我认为我有责任坚决请求我的朋友董贝在她的罪行没有完全被证实之前,不要归罪于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另一方面,我要请我的朋友董贝相信,我所代表的、现在几乎已灭绝了的家族(这一点想起来真使人悲伤)不会在他的道路上设置任何障碍,而且将会对他所指出的任何正当的处理方法高兴地表示同意。我相信,我的朋友董贝将会赞成我的这种意愿,正是这种意愿才使我在这十分悲伤的事情中还能振作起精神来;事实上,我不知道我需要再发表一些什么意见来打扰我的朋友董贝了。” 董贝先生没有抬起眼睛,鞠了个躬,默默无言。 “董贝,”少校说道,“我们的朋友菲尼克斯已经以他口若悬河的动听语言——老乔-白从没有听到过比这更为出色的流利口才;完全不错,他可以向天主发誓,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说明了有关这位夫人的一切情形,”少校脸色十分发青,一边紧握着手杖中间,说道,“在这之后,我想凭着我们的友谊,董贝,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一句话,先生,”少校发出了马般的咳嗽,说道,“社会在这种情况下是有舆论的,这些舆论的要求是应当得到满足的。” “这我明白,”董贝先生答道。 “当然,您明白,董贝,”少校说道,“他妈的,先生,我知道您明白。像您这样才能出众的人是不大可能不了解的。” “董贝!”少校说道,“其余的由您自己去猜测,我只直率地说一点——也许说得过早了——,因为白格斯托克家族的人总是有话直说的。他们这样做得不到什么好处,先生,可是白格斯托克家族的人生来就是这种脾气。应当开枪打死这个人。乔-白就在您的身边。他要求行使朋友的权利。上帝保佑您。” “少校,”董贝先生回答道,“我很感谢您。时候一到,我就把我交由您支配。现在时候还没有到,我只好耐着性子跟您说话。” “这家伙现在在哪里,董贝?”少校喘着气,并向他看了一分钟之后,问道。 “我不知道。” “有他的什么消息吗?”少校问道。 “有。” “董贝,我很高兴听到这,”少校说道。“我祝贺您。” “请原谅,少校,”董贝先生回答道,“甚至对您,我现在也还不能谈到详细的情形。消息是奇怪的,得到消息的方式也是奇怪的。它可能毫无价值,但也可能是真实的。我现在还不能说什么。我的解释就到这里为止。” 虽然对热情得脸色发紫的少校来说,这是个索然无趣的回答,可是少校有礼貌地接受了它,并高兴地想到,社会可以期望很快就能得到它应当得到的东西。然后,菲尼克斯表哥听到了他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的丈夫表示感谢的话;然后,菲尼克斯表哥和白格斯托克少校起身告辞,把那位丈夫留下重新面对着社会;他在闲暇的时候可能思考着他们两位反映了上流社会对他的私事的一些看法和它的公正的、合理的期望。 可是谁坐在女管家的房间里,举起双手,流着眼泪,在低声地跟皮普钦太太谈话呢?这是一位用一顶很窄小的黑帽子把自己脸孔掩藏起来的女士,那顶帽子看来不是属于她自己的。这是托克斯小姐,她从她的仆人那里借来这个化妆的物品,从公主广场来到这里,恢复她跟皮普钦太太旧日的交情,以便得到董贝先生的消息。 “他怎么忍受这打击呢,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问道。 “唔,”皮普钦太太用暴躁的态度回答道,“他跟往常一样。” “表面上是这样,”托克斯小姐提示道。“可是他心里是怎样的感觉啊!” 皮普钦太太清楚而短促地回答道,“啊!也许。我想是这样。”这时她冷酷的、灰色的眼睛露出了疑问的神色。 “跟你说句心里话,卢克丽霞,”皮普钦太太说道;她仍旧管托克斯小姐叫卢克丽霞,因为她就是这位女士压制孩子的事业中的头一批试验品,当时她是个不幸的、孱弱的、年龄很小的女孩子;“跟你说句心里话,卢克丽霞,我认为,除掉她倒是件好事。我这里不需要你这种厚颜无耻的女人!” “真是厚颜无耻!您说得不错,就是厚颜无耻!”托克斯小姐回答道。“抛弃他!这样高尚的人!”这时托克斯小姐极为激动。 “说真的,我不知道什么高尚不高尚,”皮普钦太太暴躁地擦擦鼻子,说道,“可是我知道,当人们遇到考验的时候,他们必须经受得住。哎呀!我本人这一辈子经受的考验真是够多的了!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她走了,没有她反倒好。我想这里没有一个人想要她回来!” 从秘鲁矿井发出的这个暗示使托克斯小姐站起身来告辞;皮普钦太太摇摇铃,让托林森领她出去。托林森先生好久没有见到托克斯小姐了,所以咧着嘴笑着,并祝她身体健康,同时指出,她戴了这顶帽子使他起先认不出她来了。 “谢谢您,托林森,我身体不错,”托克斯小姐说道,“我想麻烦您帮个忙,以后当您碰巧看到我在这里的时候,请别跟别人提起这件事。我只是来看看皮普钦太太。” “很好,小姐,”托林森说道。 “这里发生惊人的大事了,托林森,”托克斯小姐说道。 “确实是这样,小姐,”托林森回答道。 “我希望,托林森,”托克斯小姐说道;她在教图德尔孩子们学习时已习惯于用劝告的语气说话和从已发生的事情中吸取教训,“这里发生的事情对您是个警告,托林森。” “谢谢您,小姐,”托林森说道。 当他好像正在沉思这种警告将以一种什么方式对他起作用的时候,性情乖戾的皮普钦太太突然把他唤醒,喊道,“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把这位女士送出去?”于是他就把托克斯小姐领到门外。当她走过董贝先生的房间时,她缩着身子,竭力想躲藏在黑帽子的阴影之中,并踮着脚尖走路;当她戴着黑帽子走进街道的时候,街灯刚点亮不久,她就设法在自身影子的遮掩下走回家去。这时候,世界上没有别的人这样经常出没在他的左右,这样为他牵肠挂肚,操心费神的。 可是托克斯小姐不是董贝先生的上流社会的一部分。每天晚上天黑的时候她回到这里来;每逢下雨天,她除了戴那顶黑帽子外,还多穿一双木底鞋,多拿一柄雨伞。她忍受着托林森的咧着嘴笑和皮普钦太太的发怒与申斥,这一切都仅仅是为了想了解:他是怎样生活的和他怎样忍受他的不幸的;可是她跟董贝先生的上流社会没有任何关系。董贝先生的上流社会像以往一样难以取悦,像以往一样烦扰着人们,它没有她继续存在下去;而她呢,一颗远不是明亮、也不是出色的星星,在另一个星系的角落里她的小小的轨道上运行着;她对这一点了解得很清楚,来了,哭了,走了,感到满足了。说实在的,托克斯小姐要比使董贝先生感到十分苦恼不安的上流社会容易得到满足。 在营业所里,职员们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和侧面讨论了这桩重大的不幸事件,但主要是捉摸不清究竟谁将来接替卡克先生的职位。普遍的看法是:这个职位的薪金将会削减;而且由于实行新的检查与限制办法,这个职位将不大好当;那些毫无希望得到这个职位的人们肯定地说,他们完全不想取得它,也根本不嫉妒那位将被任命担任这个职务的人。从董贝先生的小儿子死去以后,在营业所里还没有发生过这样轰动一时的事情。不过所有这些激动的情绪不说是使大家变得快活了,但也使大家变得爱好交际了,而且增进了同事之间的交情。营业所中一位公认为最富有机智的人和他的抱负不凡的敌手在过去好几个月中彼此一直怀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在目前这吉利的时刻,两人实现了和解。同事们为了庆祝他们可喜地恢复亲睦友好,在附近的小酒店里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宴会,那位富有机智的人担任宴会的主席,他的敌手担任副主席;当桌布撤走以后,主席开始演说;他说,先生们,他不能对自己掩饰真情,现在不是个私人意见不和的时代;最近发生的事件,他不需要详细提到它,可是有些星期天出版的报纸和一份他不必指名的日报(这时候在座的其他人都用听得见的低语说出这张日报的名称)并不是根本没有注意它;他觉得,在这样的时刻,他与鲁宾逊私人间的不和将无异于否认他们对他们共同事业所具有的良好的感情,而他有理由认为并希望,董贝公司所有的先生们都是以这种良好的感情而著称的。鲁宾逊以丈夫气概和兄弟情谊回答了这些话。 有一位在公司里工作了三年、由于发生计算错误经常受到解职警告的先生,以一种完全新的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他突然发表了动人的演说,说但愿他们可敬的老板在他的家庭中永远也不再发生可怕的不幸了!还说了其他许多话,每句话都是以“但愿他永远不再”开头的,他的演说受到了大家雷鸣般的热烈鼓掌。总之,他们度过了一个极为愉快的晚上,只不过有两位低级的职员因为对卡克先生最近每年可能的收入意见不一致,发生了争吵,两人拿着圆酒瓶相互威胁,十分激烈,后来被大家拉出去了。第二天大家在办公室里都需要喝苏打水,参加宴会的大多数人都认为餐费帐单是敲竹杠。 说到信差珀奇,他可真有被彻底毁灭的危险。他又经常出现在酒吧,受到款待,并无边无际地说着弥天大谎。好像他到处都遇见最近事件中有关的人,他问他们:“先生(或夫人),为什么您的脸色这样苍白?”被问到的每个人都从头到脚颤抖着,说了声,“啊,珀奇!”就跑开了。珀奇先生晚上通常在鲍尔斯池塘与珀奇太太在一起寻求安慰,这时候,也许是对他卑劣的谎言感到后悔,也许是喝酒后的反应,他的情绪低沉到了极点;珀奇太太则十分烦恼,因为她害怕他现在对女人的信任动摇了;他夜间回家的时候,几乎多半准备着发现她跟某个子爵私奔了。 这时候,董贝先生的仆人们变得十分吊儿郎当,几乎干什么事情都不合适。他们每天晚上都吃热乎乎的晚餐,一面喝着冒气的酒,一面高谈阔论。托林森先生过了10点半总是喝得醉醺醺的,感伤落泪,时常请别人回答他,他是不是说过,住在坐落在拐角的房屋里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他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弗洛伦斯小姐,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但是大家一致认为,如果董贝先生不知道的话,董贝夫人是一定知道的。这样又使他们谈论到后一位,厨娘说,她的举止毕竟还是庄严高贵的,是不是?但是她太趾高气扬了!他们一致同意,她太趾高气扬了。托林森以前的情人女仆(她是很有德行的)请求大家永远也别对她谈起那些高昂着脑袋的人们,仿佛土地对她们来说都还不够好似的。 除了董贝先生以外,大家在这个问题上所说的和所做的,全都协调一致。董贝先生独自面对着社会—— 第52章 秘密情报 善良的布朗太太和她的女儿艾丽斯两个人一起默默无言地坐在她们自己的住所中。这是暮春季节,黄昏刚刚降临。董贝先生跟白格斯托克少校说到他用奇怪的方式得到的奇怪的消息也许毫无价值,但也许是真实的,从那时以来,才过去几天;上流社会仍然没有得到满足。 母亲和女儿长久地坐在那里,没有交谈过一句话,几乎身子也没有动过。老太婆的脸上露出狡猾的、焦急的与期待的神色;女儿的脸上也露出期待的神色,只是在程度上不那么强烈,有时仿佛由于逐渐感到失望与怀疑的缘故,脸色阴沉下来。老太婆虽然不时朝她脸上看看,但并没有注意到她表情上的这些变化,她坐在那里嘟囔着,大声咀嚼着,并满怀信心地倾听着。 她们的住所虽然简陋、可怜,但毕竟不像布朗太太独自居住的时候那样极端的破旧、肮脏;房间已被稍稍收拾过,虽然收拾得马虎、潦草,就像吉普赛人那样,但显然是想让它干净一些,有条理一些;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这些都是那位年轻女人干的。当两人保持着沉默的时候,暮色愈来愈浓,愈来愈深,最后,发黑的墙壁几乎已隐没在一片幽暗之中。 这时候,艾丽斯打破了持续长久的沉默,说道: “你别等他了,妈妈。他不会到这里来的。” “我才不死心!”老太婆不耐烦地回答道。“他-会来的。” “我们瞧吧,”艾丽斯说道。 “我们将会看见-他,”母亲回答道。 “在世界末日,”女儿说道。 “我知道,你以为我又成了不懂事的孩子了!”老太婆用哭丧的说道。“这就是我从我亲生女儿那里得到的尊敬与孝顺,可是我要比你想的聪明一些。他会来的。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他的外衣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我,仿佛我是只癞蛤蟆似的。可是我的天主,当我说起他们的名字,问他是不是想查出他们在哪里的时候,你看他那副脸色呀!” “是不是很生气?”她的女儿问道,一下子产生了兴趣。 “生气?你最好还是问他是不是火冒三丈。用这个词儿来说还差不离。生气?哈哈!那副脸色还能仅仅说是生气吗!”老太婆一拐一拐地走到碗柜跟前,点了一支蜡烛;当她把它拿到桌子上来的时候,烛光把她嘴巴难看的动作照得清清楚楚。“如果能那样说的话,那么我也可以把你想到或说到他们时的脸色说成仅仅是生气了。” 确实,当艾丽斯像一只蹲伏着的母老虎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睛里冒着火星的时候,她的脸色是跟生气有些不相同的。 “听!”老太婆得意地说道。“我听到走来的脚步声。这不是附近居民或常走这条路的人的步子。我们不是那样走的。要有这样的邻居,我们可真要感到自豪了!你听到他了吗?”“我想你是对的,妈妈,”艾丽斯低声回答道。“别说话了! 去开门。” 当老太婆披上披肩、紧紧地裹住身子的时候,她照她女儿的话去做了;她往门外探望了一下,招了招手,让董贝先生进来。董贝先生刚把一只脚伸进门槛,就站住了,并怀疑地向四下里瞧瞧。 “对像您阁下这样尊贵的先生来说,这是个可怜的地方,”老太婆行着屈膝礼,唠唠叨叨地说道,“这我已告诉过您了,不过这里没有任何危险。” “她是谁?”董贝先生看着她同屋里的人,问道。 “这是我漂亮的女儿,”老太婆说道。“您阁下不要去管她。 这件事她全都知道。” 他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如果他大声哼叫道,“谁还不全知道!”那么也不会比那层阴影所表露的意思更清楚;但是他凝视着她,她则望着他,没有向他表示任何问候。 当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的时候,他脸上的阴影更阴暗了;可是就是在这之后,他还是偷偷地又转回眼睛去看她,仿佛她的大胆的眼光吸引了他,勾引起他的一些什么回忆似的。 “女人!”董贝先生对丑老婆子说道,那丑老婆子在他身边吃吃地笑着,并斜眼看着;当他转过身子对着她的时候,她偷偷地指着她的女儿,搓着手,又重新指着她。“女人!我相信,我到这里来是表现了我的软弱,而且忘掉了我的身份;但是你知道,我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还有,你那天在街上拦住我的时候,向我提出了什么建议。我想要知道的问题,你究竟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当我运用了我的权势和钱财,却徒劳无益,依然得不到消息的时候,却有人自愿到这样一所简陋的茅屋里来向我通风报信,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轻蔑地向四周看了一眼,“我想,”他沉默了一会儿,并在这段时间里严厉地观察了她之后,继续说道,“你不至于放肆到竟来开我的玩笑,或者想来欺骗我吧。不过如果你有这种意图的话,那么你最好一开始就放弃它。我不是个随便让人开玩笑的人,我的惩罚将是严厉的。” “啊,多么高傲、冷酷的先生!”老太婆摇着头,搓着布满皱纹的手,并吃吃地笑着,说道,“啊,冷酷哪,冷酷哪,冷酷哪!可是您阁下将亲耳听到,亲眼看到,而不是通过我们的耳朵和眼睛——可是如果向您阁下指出寻找他们的线索的话,那么您将不会拒绝支付一点儿报酬吧,是不是的,尊敬的先生?” “我知道,金钱会创造奇迹,”董贝先生回答道,他显然由于她提出这个问题而感到宽慰和放心,“它能把像这样一些出乎意料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希望的手段也利用起来。好的。对于我所收到的任何可靠的情报,我都将支付报酬。但是,我必须首先得到情报,然后再由我来判断它的价值。” “您不知道有比金钱更有力量的东西吗?”年轻的女人问道;她没有站起身来,也没有改变她的姿势。 “我想这里没有,”董贝先生说道。 “照我看来,您应当知道在别的地方有更有力量的东西,” 她回答道,“您知道女人的愤怒吗?” “你的嘴不懂礼貌,轻佻的女人,”董贝先生说道。 “不是经常这样,”她不动任何感情地回答道,“我现在对您说,是为了使您能更好地了解我们,更加信任我们。一个女人的愤怒在这里就跟在您豪华的公馆里一样。我愤怒。我已经愤怒了好多年。我的愤怒就像您的愤怒一样,具有充足的理由。我们两人愤怒的对象是同一个人。” 他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诧异地看着她。 “是的,”她冷笑了一下,说道。“虽然我们之间的距离很大,然而实际情况却就是这样。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这是无关紧要的;这涉及我的经历,我不打算去谈它。我将愿意把您和他带到一起,因为我痛恨他。我的母亲是贪婪和穷苦的;为了钱,她会出卖她能探听到的任何消息,她会出卖任何东西,任何人。如果她能帮助您知道您想要知道的消息,您就给她一点报酬,这也许是很公平合理的。但这不是我的动机、我已经告诉您,我的动机是什么;对我来说,这个动机是强烈的,本身就已足够的;即使您跟她为了六便士讨价还价,争执不休,我也不会放弃。我已说完了我想说的一切。我这不懂礼貌的嘴不再说什么了,哪怕您在这里等到明天太阳升起我也不说了。” 老太婆在她女儿讲话的时候,表露出极大的不安,因为它有使她期望得到的利益贬值的趋向。她轻轻地拉着董贝先生的袖子,低声对他说,别去理会她。他形容憔悴,轮流地看着她们两人,并用一种比平时更深沉的说道: “继续说下去吧,你们知道什么?” “哦,没有这么快,阁下!我们必须等一个人来,”老太婆回答道。“必须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这消息——从他那里慢慢探听出来——用厉害的手段逼他说出来和绕着弯儿把他的话哄骗出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董贝先生问道。 “耐心一点!”她用乌鸦般哭丧的说道,一边把一只手像爪子似地搁在他的胳膊上。“耐心一点!我会得到它的。我知道我能得到的!如果他想瞒住我的话,”善良的布朗太太弯起十只手指,说道,“那么我将把它从他嘴巴里掏出来!” 她一拐一拐地走到门口,又向外面看看,董贝先生的眼光一直跟随着她,然后他的眼光转向她的女儿;但是她仍旧冷淡、沉默,不理会他。 “女人,你是不是想跟我说,”当弯腰曲背的布朗太太摇着头,一边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着走回来的时候,他说道,“还有一个人要到这里来,我们正等着他?” “是的,”老太婆仰起头来望着他的脸,点点头,说道。 “你打算从他那里探听出对我有用的消息吗?” “是的,”老太婆又点点头,说道。 “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咄!”老太婆尖声地大笑了一声,说道。“这有什么关系呢!唔,唔,不是您不认识的人。可是他将不跟您见面。要是见了您,他将会害怕,不肯说出来。您将站在门后面,由您自己来判断他讲的话,我们并不要求您不加考察地就相信我们。怎么!您阁下对门后面的房间怀疑吗?啊!你们这些有钱的先生真是多疑呀!那就请去看看它吧。” 她的敏锐的眼睛已经觉察出他在脸上无意间表露出来的这种神情,在当前的情况下这也是很自然的。为了消除他的怀疑,让他放心,她就拿着蜡烛走到她所说的门口。董贝先生往里看了看,看清那是个空空的、破烂的房间,于是做了个手势,要她把蜡烛拿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这个人多久才来?”他问道。 “不会多久,”她回答道。“您阁下是不是请坐几分钟?” 他没有回答;但开始以犹豫不决的神态在房间里来回踱起步子来,仿佛他打不定主意,究竟是留在这里呢还是离开这里,又仿佛他在心中责怪自己,根本不该到这里来。但是不久他的步子愈来愈慢,愈来愈重,他的脸上愈来愈显出严峻的、沉思的神色,因为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又重新占据他的心头,并在那里扩展开来。 当他低垂着眼睛,这样走来走去的时候,布朗太太又坐到刚才她站起来去迎接他的那张椅子中,重新倾听着。他那单调的脚步声,或者是她那无法说准的年龄,使她的听觉变得十分迟钝,因此门外的脚步声几秒钟以前就已传入她的女儿的耳朵里,她已急忙抬起头来提醒她母亲注意它已临近了,老太婆这才被它惊醒过来;但在这之后她立即从坐位中跳了起来,低声说了句“他来了!”,就急急忙忙把他的客人推到他的观察哨位上去,然后手脚十分麻利地在桌子上摆了一瓶酒和一只杯子,因此当磨工罗布一在门口出现的时候,她就能立刻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我的好孩子终于来啦!”布朗太太喊道,“哦嗬,哦嗬! 你就像我亲生的儿子一样,罗贝!” “啊,布朗太太!”磨工抗议道。“别这样!您喜欢一个小伙子,难道就非得把他抱得这么紧,并掐住他的脖子不成?请您留心我手里的鸟笼子,好不好?” “他心里就只想着鸟笼子,而没有想到我!”老太婆对着天花板喊道。“而我比他的亲妈妈还疼他!” “唔,说真的,我很感谢您,布朗太太,”不幸的年轻人十分恼火地说道;“可是您对一个小伙子太妒嫉了!当然我是很喜欢您的,可是我并没有掐过您的脖子,让您透不过气来呀,是不是,布朗太太?” 他讲这些话的时候,脸上露出的神色却仿佛是,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有利的机会的话,那么他是决不会反对这样做的。 “您也谈到了鸟笼子!”磨工呜咽着说道,“仿佛这是桩罪恶似的!喂,您看这里!您知道这是属于谁的?” “属于您的主人,是不是,亲爱的?”老太婆咧开嘴笑着说道。 “是的,”磨工回答道,一边把一只用包袱牢牢包扎起来的大鸟笼子提到桌子上,用牙齿和手去解开它。“这是我们的鹦鹉。” “卡克先生的鹦鹉吗,罗布?” “您住嘴好不好,布朗太太?”被惹得生气的磨工回答道。 “您为什么要指名道姓?”罗布说道,他在恼怒之中用双手拽着他的头发,“她非把一个小伙子逼疯不可!” “什么!你责骂起我来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孩子!”老太婆立即发怒地喊道。 “哎呀,布朗太太,别这样!”磨工眼中含着泪水,回答道。“谁在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我不是非常喜欢您吗,布朗太太?” “是吗,亲爱的罗布?真是这样吗?我的小宝贝?”布朗太太一边说,一边又亲热地拥抱他,直到他用腿作了好多次激烈的、无效的挣扎、头发都一根根竖立起来以后,她才放开了他。 “哎呀!”磨工哼叫着,“真糟糕,心里喜爱,就这么使劲。 我真但愿她——您这一向好吗,布朗太太?” “啊!你已有一个星期没有到这里来过了!”老太婆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说道。 “哎呀,布朗太太,”磨工回答道,“一个星期以前的晚上我对您说过,我今天晚上将到这里来,我是不是这样说过?现在我在这里了。您怎么还纠缠不休!我希望您稍稍讲道理一些,布朗太太。我为了给自己辩护,嗓子都讲嘶哑了,我的脸也被您抱得发出亮光来了。”他用袖子使劲地擦着脸,仿佛想把他讲到的亮光给擦去似的。 “喝一点儿,安慰安慰你自己吧,我的罗宾,”老太婆从瓶里倒出一杯,递给他,说道: “谢谢您,布朗太太,”磨工回答道。“祝您健康!祝您长寿!等等。”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这并不是他最好的祝愿。 “现在祝她健康,”磨工向艾丽斯看了一眼,说道;他觉得,她的眼睛正凝视着他身后的墙壁,但实际上却是凝视着站在门后的董贝先生的脸,“并同样祝她长寿,以及许多其他等等的好事。” 他致了这两次祝酒词以后,把酒喝干了,然后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唔,我说,布朗太太!”他继续说道。“现在您得稍稍讲道理一些。您是鸟儿的行家,懂得它们的生活习惯,而我是付出了代价才懂得的。” “代价!”布朗太太重复道。 “我是想说,使自己称心满意,”磨工回答道。“您为什么要打断一个小伙子的话头呢,布朗太太!您已经使一切东西都从我脑子里跑走了。” “你刚才说到我是鸟儿的行家,罗贝,”老太婆提示道。 “啊,对了!”磨工说道。“我现在得照料这只鹦鹉——现在有些东西正在卖掉,有些产业不经营了,我现在没工夫去照料这鹦鹉,我希望您能照料它一个星期左右,喂养它,给它一个住处,您愿意吗?如果我必须来来回回到这里来的话,”罗布垂头丧气地沉思着,说道,“那么我也许是为了什么目的到这里来的。” “为了什么目的到这里来?”老太婆高声叫道。 “我是想说,不光是为了来看您,布朗太太,”胆怯的罗布回答道,“其实,这并不是说,除了您本人以外,我还需要有到这里来的其他动机,布朗太太。请行行好,别再开始谈这了。” “他不关心我!他不像我关心他那样关心我!”布朗太太举起皮包骨头的手,喊道,“但是我却要关心他的鸟。” “您知道,您得好好地关心它才是,布朗太太,”罗布摇摇头,说道,“如果您弄伤了它的羽毛,哪怕弄伤了一次,我相信都是会被发觉的。” “啊,他的眼睛那么敏锐吗,罗布!”布朗太太迅速地说道。 “敏锐,布朗太太,”罗布重复说道。“但是不能谈这一点。” 罗布突然停住不说,胆战心惊地向四周看了一眼,又把杯子倒满了,慢慢地把它喝干以后,摇摇头,开始用指头在鹦鹉笼子的金属丝上划着,想从刚刚提到的危险的话题上转开。 老太婆狡猾地注视着他,把她的椅子向他的椅子拉近一些,往笼子里看着鹦鹉(它听了她的呼唤,从镀金的圆形笼顶中走了下来),问道: “你现在失业了吗,罗布?” “这不关您的事,布朗太太,”罗布简短地回答道。 “也许你现在只领只够吃饭住宿的工资吧,罗布?”布朗太太问道。 “漂亮的鹦鹉!”磨工说道。 老太婆向他飞快地看了一眼,这本来可以警告他,他的耳朵已处于危险中了。可是现在轮到他往笼子里看着鹦鹉。虽然他可能生动地想象出她的怒容,但是他的肉眼却没有看见它。 “我觉得奇怪,你的主人竟没有带你跟他一起走,罗布,”老太婆用甜言蜜语的问道,但是她的脸色却变得更加怨恨了。 罗布专心一意地注视着鹦鹉,并用指头拨弄着金属丝,所以什么也没有回答。 他向桌子弯着身子,老太婆的手几乎就要抓到他蓬乱的头发了,可是她抑制住自己的手指,用一种由于想尽力讨取欢心而竟说不出话来的,说道: “罗贝,我的孩子。” “唔,布朗太太,”磨工回答道。 “我说,我觉得奇怪,你的主人竟没有带你跟他一起走,亲爱的。” “这不关您的事,布朗太太,”磨工回答道。 布朗太太立即用右手揪住他的头发,左手卡住他的喉咙,勃然大怒地抓住了她宠爱的对象,使得他的脸色一下子发青了。 “布朗太太!”磨工高声喊道,“放开我,听见没有?您在干什么?帮帮我,年轻的女人!布朗太——布——!” 可是年轻的女人听到他向她直接发出的呼吁和他发音不清的话语,跟先前一样不动声色,继续保持完全中立,直到罗布跟他的对手挣扎搏斗之后,退到一个角落里,才脱了身,站在那里,喘着气,用胳膊肘防护着自己;老太婆也喘着气,又气又急地跺着脚,看来正在积蓄精力,以便重新向他猛扑过去。在这紧急关头,艾丽斯插进来说话,但却不是对磨工有利的。 “干得好,妈妈。把他撕得粉碎!” “怎么,年轻的女人!”罗布哇哇地哭着说道;“您也反对我吗?我做了什么事啦?我想知道,为什么要把我撕得粉碎?一个小伙子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们两人当中任何一位,你们为什么要把他掐得气都透不过来?你们还有脸称自己是妇女呢!”恐惧与苦恼的磨工用袖口擦着眼睛,说道,“你们真叫我吃惊!你们妇女的温柔到哪里去了?” “你这条忘恩负义的狗!”布朗太太气喘吁吁地说道。“你这条不要脸的、无礼的狗!” “我干了什么事,冒犯了您什么啦,布朗太太?”害怕的罗布反驳道。“一分钟以前您还很喜欢我呢。” “三言两语、爱理不理的回答,绷着面孔、很不高兴的讲话,你想用这来顶撞我,堵住我的嘴,”老太婆说道。“我!就因为我对他主人和那位夫人的一些传闻感到好奇,他竟胆敢对我耍滑头!可是我不打算跟你再谈什么了,我的孩子。现在走吧!” “说实在的,布朗太太,”悲惨可怜的磨工回答道,“我从没有暗示过我想走。布朗太太,请别那么说吧。” “我什么话都不说了,”布朗太太说道,一边把她弯曲的手指动了动,使得他在角落里蜷缩得只及原先体积的一半大小。“我不再跟他讲一个字。他是一条忘恩负义的狗。我跟他断绝关系。现在让他走吧!我将唆使那些能说会道、能痛骂他的人,那些他没法子摆脱的人,那些像蚂蟥一般叮住他不放的人,那些像狐狸一般悄悄跟随在他后面的人来对付他。可不!他知道他们。他明白他过去的把戏和他过去的生活方式。如果他已经把它们忘掉了的话,那么他们很快就会使他记起来。现在让他走吧,有这样一群伙伴来来回回地一直跟着他,看他将怎样去为他的主人效劳,怎样去保守他主人的秘密吧。哈,哈,哈!艾丽,虽然他对你和我把嘴巴封得严严的,滴水不漏,可是他将会发现,他们是跟你和我完全不同的一类人。现在让他走吧,现在让他走吧!” 弯腰曲背的老太婆开始绕着直径为四英尺左右的圈子,一圈一圈地踱起步来,一边不断重复说着这些话,同时在她头顶挥动着拳头,嘴巴在咀嚼着;磨工看到这种情形,感到无法形容的惊愕。 “布朗太太,”罗布从角落里稍稍走出一点,哀求着,“我相信,您平心静气地再想一想以后,是不会伤害一位小伙子的吧,是不是?” “别跟我说话,”布朗太太继续怒气冲冲地绕着圈子走着,说道,“现在让他走吧,现在让他走吧!” “布朗太太,”苦恼的磨工苦苦哀求道,“我并不是故意要——啊,何必要让一个小伙子遭受这样的苦难!——我只不过是说话小心谨慎罢了,布朗太太,就像我平时总是小心谨慎的一样,因为他是什么都能查问出来的。说实在的,布朗太太,我是很乐意聊聊天的,可是我必须要知道,它不会从这房间里再传出去才行。”他神色可怜地说道,“请别继续这样说。唉,难道您就不能行个好,给一位小伙子说一句好话吗?”磨工在绝望中向女儿呼吁道。 “喂,妈妈,你听到他的话了吧,”她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用严厉的说道,“再试他一次;如果你跟他再闹翻的话,那么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毁了他,跟他断绝关系。” 布朗太太似乎被这个十分亲切的劝告所打动,立刻开始嚎哭起来,然后逐渐平息下来,用胳膊搂着赔礼道歉的磨工,磨工露出一副难以形容的愁眉苦脸,拥抱了她,然后像一个受害者一样(实际情况也正是这样),重新坐到原先的位子上,紧紧地挨在他的尊敬的朋友的身旁,极为勉强地装出一副亲热的面容,但却十分明显地流露出绝然相反的感情;他听凭她把他的胳膊拉到她的胳膊里,不再放开。 “主人好吗,亲爱的宝贝?”当他们这样亲睦地坐在一起,已相互祝酒干杯之后,布朗太太问道。 “嘘!请您说得轻一点好不好,布朗太太?”罗布恳求道。 “唔,我想,他很好,谢谢您。” “这么说你没有失业,罗布?”布朗太太用甜言蜜语的声调问道。 “唔,我不能完全说是失业,也不能说是就业,”罗布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仍旧拿工资呢,布朗太太。” “没有什么事情做吧,罗布?” “现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做,布朗太太,只不过是—— 张开眼睛看看罢了,”磨工可怜地转了转眼睛。 “主人到国外去了吗,罗布?” “哎呀,请做做好事吧,布朗太太,难道您跟一位小伙子不能聊点儿别的吗?”磨工突然绝望地喊道。 急躁的布朗太太立刻站起身来;被折磨的磨工拦住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是的,是的,布朗太太,我想他是在国外。她瞪着眼睛在看什么呀?”他最后一句话是指布朗太太的女儿说的;她的眼睛正凝视着站在他背后、现在又往外看的那张脸孔。 “别管她,孩子,”老太婆说道,一边把他往身边拉得更近一些,以防他转过头去看。“那是她的习惯——她的习惯。 告诉我,罗布。你看见过那位夫人吗,亲爱的?” “哎呀,布朗太太,哪位夫人呀?”罗布用一种乞求怜悯的声调喊道。 “哪位夫人?”她反问道。“那位夫人;董贝夫人。” “看见过,我想我看见过她一次,”罗布回答道。 “她是在那天夜里走的,是不是,罗布?”老太婆凑近他的耳朵,说道,同时密切注视着他脸上的各种变化。“哎嘿! 我知道是在那天夜里。” “唔,如果您知道是在那天夜里,布朗太太,”罗布回答道,“那又何必要用钳子桶进一个小伙子的嘴巴里,逼着他说出这些话来呢?” “那天夜里他们往哪里去了,罗布?直接去国外了?他们怎样去的?你在哪里看到她的?她笑了吗?她哭了吗?把一切都告诉我。”丑老婆子喊道,一边把他往身边拉得更近一些,同时把她伸进他胳膊里的那只手轻轻拍打着她另一只手,并用模糊的眼睛注视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特征。“喂,开始讲吧。我要求你把一切统统告诉我。罗布,我的孩子!你和我能共同保守秘密的,是不是?以前我们就这样保守过。他们首先往哪里去了,罗布?” 可怜的磨工喘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哑巴吗?”老太婆发怒地说道。 “我的天主,布朗太太,我不是哑巴!您指望一个小伙子能像闪电一样迅速。我真巴不得我自己是电流,”左右为难的磨工嘟囔道,“这样我就可以往什么人身上冲击一下,使他们立刻完蛋。” “你说什么?”老太婆咧开嘴巴笑着,问道。 “我正在向您祝愿:我爱您,布朗太太,”虚伪的罗布回答道,一边从酒杯中寻求安慰,“您问他们首先往哪里去,是不是?您是说他和她?” “是的!”老太婆急切地说道,“他们两人。” “唔,他们没有往哪里去——我是说,他们不是一起走的,”罗布回答道。 老太婆看着他,仿佛她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再紧紧抓住他的头与喉咙似的,但由于看到他脸上露出一种固执的神秘的神色,她就克制着自己。 “这是策略,”很不愿意的磨工说道,“所以没有什么人看到他们走,也没有什么人能说出他们是怎样走的。我跟您说,他们是从不同的路线走的,布朗太太。” “是的,是的,是的!这么说,是要到一个约定的地点去相会,”老太婆把他的脸孔默默地、敏锐地观察了一会儿之后,吃吃地笑道。 “可不,如果他们不是到什么地方去相会的话,我想他们干脆就待在家里得了,是不是,布朗太太?”罗布不乐意地回答道。 “唔,后来呢,罗布?后来怎么了?”老太婆把他的胳膊往她自己的胳膊里拉得更紧了一些,仿佛由于心急,她怕他会溜走似的。 “怎么,难道我们还没有谈够吗,布朗太太?”磨工回答道,他由于受委屈的感觉,由于酒的感觉,由于精神上受到难以忍受的折磨的感觉,变得很爱哭;几乎每回答一次话,他都要用衣袖擦擦这只眼睛或那只眼睛,并且低声哭泣着,表示抗议。“您问我她那天夜里笑了没有,是不是,布朗太太?” “或者哭了没有?”老太婆点点头,补充了一句。 “既没有笑,也没有哭,”磨工说道,“她保持着镇静,当她和我——啊,我看您要把一切都从我这里掏出去了,布朗太太!可是您现在庄严地发个誓吧,您决不会把这告诉任何人。” 布朗太太生性狡猾,所以毫不为难地立刻照办;她唯一的目的只是让她的隐藏着的客人能亲自听到全部情况。 “当她跟我前往南安普敦1的时候,她保持着镇静,就像一座塑像一样。”磨工说道,“早上她完全是这样。布朗太太。当她在天亮之前独自搭乘邮船离开的时候,也完全是这样。我那时装扮成她的仆人送她平安地上了船。现在,您称心满意了吧,布朗太太?”—— 1南安普敦(southampton):英国港市。 “没有,罗布,还没有,”布朗太太斩钉截铁地说道。 “唉,真难对付的女人!”不幸的罗布喊道,对他自己束手无策的处境稍稍表示悲伤。“您还希望知道什么呢,布朗太太?” “主人怎么样了?他往哪里去了?”她问道,一边依旧紧紧地抓住他,并用敏锐的眼光仔细地注意着他的脸孔。 “我敢发誓,我不知道,布朗太太,”罗布回答道。“我敢发誓,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他的任何事情。我只知道当我们离别的时候,他警告我,我必须守口如瓶,决不许泄露任何情况。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告诉您,布朗太太,如果您把我们现在所谈的话哪怕只重复说出去一个字,那么您还不如开枪打死自己,或者把您自己关在这间房子里,放火烧了它,因为他要对您报复,什么事情都是干得出来的。您不像我那么了解他,一半也没有,布朗太太。我告诉您,您休想从他手下安全无恙地逃走。” “我不是已经发过誓,而且要遵守誓言的吗?”老太婆反驳道。 “唔,我确实希望您会遵守誓言,布朗太太,”罗布有几分怀疑地答道,在他的态度中不是没有暗含着几分威胁,“既为了我,也为了您自己。” 当他向她提出这个友好的誓告的时候,他看着她,又点下头来加强它的分量。可是他紧挨着她,看着她那张发黄的脸孔和它的奇怪的动作,看着她那鼬鼠般的眼睛和它的敏锐的、苍老的、冷冰冰的眼光,心中觉得很不舒服,因此他就不自在地低垂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把脚在地上滑来滑去,仿佛他正想绷着脸宣布,他不再回答任何问题了。老太婆依旧抓住他不放,并趁着这个有利的时机,在空中举起她右手的食指,向隐藏着的客人悄悄地发出个信号,要他特别注意即将发生的事情。 “罗布,”她用极为用心哄骗的语气说道。 “我的天,布朗太太,现在您还想说什么?”恼怒的磨工回答道。 “罗布,夫人和主人约定在哪里相会?” 罗布把脚在地上更多次地滑来滑去,抬起眼睛又低垂下去,咬咬大姆指,又在背心上把它擦干,最后斜着眼睛看着折磨他的人,说道,“我怎么知道呢,布朗太太?” 老太婆又像先前一样,举起指头,回答道,“得了吧,我的孩子!你已经跟我说了这么多。现在想半途停止是没有用的。我想要知道这一点。”——然后就等待着他的回答。 罗布惶惑不安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叫嚷道,“我怎么能读得出外国的地名呢,布朗太太?您是个多么不讲道理的女人啊!” “可是你听到过,罗贝,”她坚定地反驳道,“你知道它的发音大致是怎么样的。说吧!”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布朗太太,”磨工回答道。 “这么说,”老太婆迅速地回答道,“你看到它写出来过,你能拼写出来。” 罗布暴躁地大叫了一声,既不像笑,又不像哭,因为他虽然经受了这样的拷问,但对布朗太太狡黠的头脑却深深地钦佩。他在背心口袋中不乐意地摸索了一会之后,从里面掏出一小支粉笔。当老太婆看到他用大姆指与食指紧握着它的时候,她高兴得眼睛炯炯有神,急忙在松木板的桌子上擦干净一小块地方,好让他把那个地名写在那里,并又一次用颤抖的手发出了信号。 “现在我得事先跟您说,布朗太太,”罗布说道,“您用不着再问我其他问题。我不会再回答其他问题,因为我不能回答。他们要多久才能相会,或者他们各自单独前往是谁出的主意,我都不比您知道得更多。我对这些事情完全不知道。如果我告诉您我是怎么发现这个地名的话,那么您就会相信这一点的。我是不是告诉您,布朗太太?” “说吧,罗布。” “好吧,布朗太太。事情是这样的——您知道吗,不要再向我提问题了?”罗布望着她,说道;他的眼睛现在很快就变得昏昏欲睡,迟钝无神了。 “一个字也不问了,”布朗太太说道。 “那好吧,事情是这样的:当某个人离开夫人和我的时候,他把上面写着地点的一片纸塞到她手里,说唯恐她会把它忘记。她并不担心会忘记,因为他刚一转身,她就把它撕了。当我把马车阶蹬翻折回去的时候,我抖落了一小张她撕碎的纸片——其余撕碎的纸片我想她都撒到窗子外面去了,因为后来我想找它们,却什么也没找到。在这一小片纸上只写着一个词儿,如果您非要知道它不可,我就把它写出来。可是记住!您得遵守您的誓言,布朗太太!” 布朗太太说,她知道这一点;罗布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就开始用粉笔在桌子上慢吞吞地、费劲地写起来。 “d,”当他写完这个字母的时候,老太婆大声地念出来。 “您住嘴好不好,布朗太太?”他用手遮住字母,并不耐烦地转向她,喊道。“我不愿意把它念出来。安安静静的,好不好?” “那就写得大一些,罗布,”她回答道,一边又重复着发出她的信号;“因为我的眼睛不好,哪怕是印刷的字体,我也辨别不清。” 罗布自言自语地嘟囔了几句,很不高兴地转回去工作,继续写出那个词儿。当他低下头去的时候,那位他向他提供情报、而他却一无所知的人,慢慢地从他后面的门中走出来,和他的肩膀只隔开一步距离,并急切地注视着他的手在桌子上徐徐蠕动。在这同时,艾丽斯从对面椅子上密切注视着他写下的字母,不发出大声地把它一个个念出来。当每一个字母写完的时候,她的眼光都要和董贝先生的眼光相遇,仿佛他们两人都想要相互验证似的。就这样,他们两人都拼得了d.i.j.o.n.(第戎)1—— 1第戎出(dijon):法国城市。 “写完了!”磨工说道,一边急忙在手掌中吐了一口唾沫,以便把这个写下的词儿抹去;他把它涂得模糊不清还不满足,还用衣袖去擦它的一切痕迹,直到粉笔的颜色都从桌子上消失为止。“现在我希望您心满意足了吧,布朗太太!” 老太婆为了表示满意,放松了他的胳膊,拍拍他的背;磨工因为刚才受到屈辱、盘问,又喝了酒,这时精疲力竭,就在桌子上合抱着胳膊,并把头枕在胳膊上,睡着了。 等到他已睡得很熟,并发出很响的鼾声时,老太婆才转向董贝先生暗藏在那里的门,向他打个招呼,要他穿过房间,走出去。甚至在这时候,她还继续在罗布周围打转,并做好了准备,如果董贝先生向门口悄然走去的时候,罗布抬起头来的话,那么她就用手蒙住他的眼睛或把他的头猛打下去。不过她的眼睛虽然敏锐地注视着睡着的人,但却也同样敏锐地注视着醒着的人。董贝先生虽然小心谨慎,但是当他的手碰到她的手时,却仍然发出了金子的叮当响声,这时候她的眼光就像一个大乌鸦的眼光一样明亮和贪婪。 女儿的阴沉的眼光伴送他到门口,清楚地注意到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他的急促的步伐表明,最短暂的耽搁他都难以忍受;他急煎煎地要离开这里去采取行动。当他把他后面的门关上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着她的母亲。老太婆小步跑向她的身边,伸开手掌让她看看里面是什么,然后又戒备地、贪婪地把它紧紧地握在手心,低声问道: “他将会做什么呢,艾丽?” “凶恶的行为,”女儿回答道。 “暗杀吗?”老太婆问道。 “他的高傲受到了伤害,现在已成了个疯子;我们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她的眼光比她母亲的眼光更明亮;在她眼中燃烧的火焰也更猛烈;可是她的脸孔、甚至她的嘴唇,却毫无血色。 她们不再说什么;但却隔开坐着;母亲在细细玩赏着她的钱;女儿则在沉思着;她们两人的眼光都在这光线微弱的房间的昏暗中闪耀着。罗布睡着,并打着鼾。只有无人理睬的鹦鹉在动作。它用钩形的嘴把笼子的金属丝扭弯并拽着它,然后爬到圆形的笼顶里,像一只苍蝇一样沿着笼顶爬着,然后又下来,头冲着前面,摇晃着和咬着每根细长的金属丝,发出格格的响声,仿佛它知道它的主人正处在危险之中,因此它急切地想要打开一条出路,飞出去,警告他注意提防—— 第53章 另一次情报 叛逆者的两个亲属——被他抛弃的哥哥和姐姐——这时候比被他伤害了的那个人更沉重地感受到他的罪恶的压力。社会虽然喜爱刺探阴私,折磨人们,但是它却激励董贝先生去追寻和报复他的仇人。它激发他的愤怒,刺痛他的高傲,把他生活的一个观念转变成一种新的形式;解愤息怒就成了他全部思想活动的目的。他的性格中所有那些固执与难以改变的特点,它的所有那些难于接受他人意见的脾气,它的所有那些阴沉与乖戾的特色,它的那种过分自尊自大的意识,它的所有那种容易猜忌的性情(别人对他的重要地位的充分尊重中有一点疏漏都会引起他的愤恨),都像许多溪流一样,沿着这个方向,汇合成了一条大河,载着他沿着潮流前进。最暴躁易怒和感情冲动的人与处于这种状态中的闷闷不乐的董贝先生相比,都显得是一个比较温和的敌人。一头不驯服的野兽也要比这个佩戴着没有一丝皱褶的领带的庄严的绅士更容易阻拦和安抚。 不过他这种强烈的意图本身几乎就可以代替行动。当他还不知道叛逆者躲藏到什么地方的时候,它帮助他转移对他自己不幸的注意,而去思考其他方面的问题。他的奸诈的受他宠信的人的哥哥和姐姐却没有这样的安慰。他们过去的历史和现在的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事情,使得他的罪行对他们来说有了一种更为痛苦的意义。 姐姐有时可能会悲伤地想到,如果她像过去曾经一度那样,作为他的伴侣和朋友,和他住在一起的话,那么他可能会避免犯下这桩罪行。如果她曾经这样想过的话,那么她仍然没有悔恨过她做过的事情,丝毫没有怀疑过她所尽的责任,也没有评价或夸大过她的自我牺牲精神。可是当犯过错误、感到悔恨的哥哥有时想到有这种可能性的时候,这种想法却重重地打击着他的心,引起他尖锐的自我谴责,使他几乎无法忍受。他从没有对他残酷的弟弟的不幸报复性地感到幸灾乐祸。这一事件暴露以后,在他内心所引起的活动仅仅是重新谴责自己,再一次为他自己过去的卑劣行径默默哀叹;与他共同承受这一厄运的不是他单独一人,这既给他带来安慰,又引起他的自责。 就在我们在上一章叙述过它的晚上的情况的同一天,当董贝先生所属的上流社会正满城风雨地传播着他妻子私奔的消息,哥哥和姐姐正坐在房间里吃早饭的时候,窗外突然闪过一个意料不到的人影,正向小小的门廊里走来,这人就是信差珀奇先生。 “我今天大清早就从鲍尔斯池塘出发到这里来了,”珀奇先生说道,一边带着秘密的神气往房间里面探望,同时在门口的擦鞋棕垫上停下脚步,仔细地擦着鞋子,其实鞋上并没有什么泥土,“这是遵照我在昨天夜里接到的命令。我奉命在您今天早上出门之前一定得把这封短信交给您,卡克先生;要不是珀奇太太身体不好,我本应当在一个半钟头以前就到达这里的,”珀奇先生温顺地说道,“说实在的,这一夜我有五次几乎要失去她。” “您的太太病得这么厉害吗?”哈里特问道。 “唔,您看,”珀奇先生首先转过身去,把门小心地关上,然后说道,“我们公司里发生的事情她太放在心上了,小姐。您知道,她的神经是很敏感的,所以很快就混乱了。不过,说实在的,只有最坚强的神经才能经受得起这种震惊。毫无疑问,您本人也一定会感到很忧伤的。” 哈里特忍住叹息,向她的弟弟看了一眼。 “说实在的,尽管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可是我还是感到很难过,”珀奇先生摇了一下头,继续说道,“如果不是命中注定我得亲身经历这种事情的话,那么就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我会这么难过。它对我的影响几乎就像喝酒一样。每天早上我都感到仿佛我在头天夜里喝过了头似的。” 珀奇先生的外貌证实了他所叙述的症状,他有一种由于发烧而引起的倦怠的神色,那似乎都是杯中物所引起的。事实上,追根溯源,是因为他多次去酒吧的缘故。人们在那里款待他,向他问各种问题,他已养成每天都要上酒吧去的习惯。 “所以,”珀奇先生又摇了摇头,用清脆的低语说道,“这件最令人痛苦的事件暴露以后,我不能判断那些处境特殊的人们的感情。” 这时珀奇先生等待着听推心置腹的回答;他没有听到这样的回答,就用手遮着嘴巴咳嗽;这没有引起什么反应,他就用帽子遮着嘴巴咳嗽;这也没有引起什么反应,他就把帽子放在地上,在怀里掏那封信。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这是不要求回复的,”珀奇先生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说道,“不过,也许您肯费神看一遍吧,先生。” 约翰-卡克拆开信封,这是董贝先生的来信,内容十分简短,他看过以后,回答道,“是的,不要求回复。” “好,那就祝您早上好,小姐,”珀奇往门边走了一步,说道,“同时希望您多多保重,别因为最近这令人痛苦的事件过分悲伤。报纸,”珀奇先生又走回两步,用更为神秘的低语,同时向姐弟两人说话,“急巴巴地想要得到新的消息,急得你们难以想象。有一份星期天出版的报纸派来的人,披着蓝色的斗篷,戴着白色的帽子,(他曾经想用这两件东西来收买我,用不着说,他哪能成功呢?),昨天夜里在我们院子里游来晃去,一直到八点二十分钟才走。我亲眼看见他从我们公司营业所的锁眼里往里面偷看,可是这锁眼是取得专利的,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东西。还有一个人,”珀奇先生说道,“穿着军装,腰带上有挂武器的圈环,整天都坐在‘国王的纹章’酒馆里;上星期我碰巧在那里无意间讲了一点话,第二天早上(那是个星期天),我看见它在报上令人十分吃惊地登出来了。” 珀奇先生又去掏他怀中的口袋,仿佛想要取出那段新闻来似的,但由于没有得到鼓励,所以就把他的海狸皮手套抽了出来,捡起帽子,离开了。不到正午,珀奇先生就已在‘国王的纹章’和别的地方向几位挑选出来的听众叙述卡克小姐怎样眼泪汪汪,放声大哭,并握着他的手,说道,“啊,亲爱的,亲爱的珀奇,看到您是我唯一的安慰!”约翰-卡克先生则怎样用一种可怕的说道,“珀奇,我和他断绝关系了。永远别再在我面前把他称做我的弟弟了!” “亲爱的约翰,”当他们只剩下两个人,而且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哈里特说道,“这封信带来坏消息吧?” “是的。但是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回答道,“我昨天看到写信的人。” “写信的人?” “董贝先生。当我在营业所里的时候,他两次走过那里。在这之前,我能避免被他看见,但是当然不能希望以后长久都能这样。我知道,在他看来,我在那里是一桩讨厌的事情,这是很自然的。我想,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的话,我自己也会那样感觉的。” “他这样说了没有?” “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看到,他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我当时对将会发生的事情(对现在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做好了准备。我已经被辞退了。” 她竭力掩饰她的震惊,装出对未来怀有希望的样子,但根据许多理由,这都是令人痛苦的消息。 “‘我不需要向您说明’”约翰-卡克念着信,“‘为什么从今以后我听到您的姓会感到多么刺耳,虽然它和我的姓毫无关系。我也不需要向您说明,为什么每天看到姓这个姓的人是我不能忍受的。我必须通知您,从今天起,我们之间的一切关系就此中断,并请您切勿企图恢复与我或我的公司之间的联系。’信里装了钱,大大超过这时辞退所应得到的数额。我就这样被辞退了。说实在的,哈里特,如果我们回忆起过去一切情形的话,那么我们应当承认,这是一次宽厚的、体谅到我们困难的辞退。” “如果由于别人的恶劣行为要对你进行惩罚也能说是宽厚的、体谅到我们困难的话,约翰,那么我同意你的意见,” 她温柔地回答道。 “对他来说,我们是一个不吉利的家族,”约翰-卡克说道,“他一听到我们的姓的就感到厌恶,并觉得在我们的血液里有什么该咀咒的和邪恶的东西,他有理由这样想。要不是因为你的话,我也几乎要这样想的呢,哈里特。” “弟弟,别这样讲。如果像你所说和你所想的那样,你有什么特殊理由爱我的话(可是我却要说,没有这种特殊理由!) 那么就别让我听到这样荒唐的、疯狂的话吧!” 他用双手捂住脸;但不久当她走近他的时候,他容许她把他的一只手拉到她的手里。 “我知道,在经过这么多年之后,这次辞退是一件使人伤心的事情,”他的姐姐说道,“而它的原因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可怕的。可是我们必须生活下去,并筹措我们的生活费用。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们能做到这一点。别灰心丧气。奋斗下去,约翰,我们一起奋斗下去。我们对这应当感到自豪,而不应当感到苦恼。” 当她吻他的脸颊,请求他高兴起来的时候,她的嘴唇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啊,最亲爱的姐姐!由于你的高尚的意志,你把自己捆绑在一个身败名裂的人的身上!他的声誉扫地,自己没有朋友,还把你所有的朋友也都赶跑了。” “约翰!”她急忙用手捂住他的嘴,“看在我的份上,看在我们长久的姐弟情谊的分上,别这么说!”他沉默了。“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亲爱的,”她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我跟你一样,也预料到这一点;当我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担心会发生这件事情,并尽量做好准备的时候,我决心当这件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就告诉你,我向你保守了一个秘密:我们有一位朋友。” “我们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哈里特?”他悲伤地微笑了一下,问道。 “我确实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有一次很恳切地向我表白了他的友谊和他愿意为我们帮忙的心愿。我相信他,直到今天。” “哈里特!”惊讶的弟弟高声喊道,“这位朋友住在哪里?” “这我也不知道,”她回答道,“但是他知道我们两人,知道我们的历史——我们简短历史的全部情形,约翰。这就是为什么我根据他的建议,没有把他到这里来的这个秘密向你透露的缘故,因为唯恐他知道你的历史这一点会使你感到痛苦。” “这里!他到这里来过,哈里特?” “这里,在这个房间里。一次。” “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年轻。就像他所说,头发已经斑白,而且很快就会变得更白,但是他慷慨、坦率、善良,我肯定是这样。” “你只见过他一次吗,哈里特?” “在这个房间里只一次,”他的姐姐说道,同时脸颊上露出一点极为轻微的、极为短暂的红晕,“但是他在这里曾请求我允许他路过这里的时候每星期见我一次,以表明我们过得很好,依旧不需要他帮助。因为当他向我建议他给我们一些帮助(这是他那次访问的目的)的时候,我告诉他,我们什么也不需要。” “这么说,一星期一次——” “从那时候起,他每星期一次,而且经常是每星期中的同一天,同一个钟点,从我们家门口走过;经常是步行;经常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往伦敦去的方向;他经常像一位善良的监护人那样,快活地向我挥挥手就走了,从来没有停留过更长的时间。当他向我建议进行这些奇妙有趣的会晤的时候,他答应这样做,而且一直十分忠实地、愉快地信守他的诺言,因此如果我开始有过一丁点儿疑虑不安的话,那么它也会很快就消除了(由于他的态度十分爽直、真诚,所以我认为我并没有这种疑虑不安),而且在那一天来到的时候,我感到很高兴。上星期一——这次可怕的事件发生以后的第一个星期一——他没有从这里走过;我一直在纳闷,他没有来是不是会跟发生的事情多少有些关系。” “怎么会有关系呢?”她的弟弟问道。 “我不知道怎么会有关系,我只是对恰好同时发生这一点进行猜测;我不曾想去解释它。我相信他会再来。当他真的再来的时候,亲爱的约翰,请让我告诉他,我已经对你说了,并让我介绍你们认识吧。他肯定会帮助我们解决今后生活的费用。他曾请求我,让他能做点事情来减轻我和你的生活的困难。我也答应过他,如果我们需要朋友帮助的话,那么我将会记得他,到那时候他的姓名对我们将不再是秘密了。” “哈里特,”她的弟弟一直在十分注意地听着,这时说道,“请把这个先生的外貌描述给我听。我毫无疑问应当知道一位对我知道得这么清楚的人。” 他的姐姐尽可能生动地描述她这位客人的面貌、身材和服装;可是也许是由于他不知道这个人,也许是她在叙述时有些缺点,也许是由于他来回走着并默默思考着的时候,有些走神,因此,约翰-卡克不能辨认出他姐姐描绘的这幅肖像。 不过他们商量好,当肖像的原型下次来到的时候,他一定看一看他。作出这个决定以后,姐姐焦虑不安的心情已减轻一些,就去料理家务;那位头发斑白的、董贝公司原先的低级职员则在花园里劳动,度过他所不习惯的自由的第一天。 已经是夜间很晚的时候了,弟弟正在高声念书,姐姐正忙着针线活,这时他们听见有人敲门。自从他们的弟弟逃走以后,一种模糊不清的忧虑与畏惧的气氛一直笼罩着他们,而敲门的在这里又不是寻常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听到这简直令人恐怖。弟弟向门口走去,姐姐则心惊胆怯地坐在那里听着。有人跟他说话,他作了回答,似乎感到惊奇;两人交谈了几句以后,一起走进了房间。 “哈里特,”她的弟弟拿着蜡烛,领着他们刚来的客人进来,低声说道,“这是莫芬先生,他跟詹姆士一起在董贝公司里工作得很久了。” 他的姐姐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仿佛鬼进来似的。那位过去不知名的朋友站在门口,他的黑头发中间夹杂着白发,脸色红润,前额宽阔、明净,眼睛是淡褐色的,这就是她曾这么长久为他保守秘密的那个人。 “约翰!”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地说道,“这就是我今天跟你说过的那位先生。” “哈里特小姐,”客人原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时走进来,说道,“这位先生听到您讲这话,心中感到轻松了。他一路上一直在思考着怎样来给他自己解释,可是总没有想出能使他自己满意的方式。约翰先生,我在这里并不是一位完全陌生的人。您刚才在门口看到我的时候大吃一惊。我注意到您现在更加惊异。是啊!在目前的情况下,这倒也是合乎常情的。如果我们不是受习惯支配的奴隶的话,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像这样经常地感到惊奇了。” 这时他已用他那令人愉快的、既热诚又尊敬的态度向哈里特表示了问候,他的这种态度哈里特是记得很清楚的;然后他在她的身旁坐下来,脱去手套,扔到放在桌子上的帽子里。 “我产生见见您姐姐的愿望,或者我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满足这个愿望,这里并没有什么令人惊奇的东西,约翰先生。至于在这之后,我定期前来拜访(她也许已经向您说到这一点),这也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它们很快就变成了习惯,而我们都是受习惯支配的奴隶——受习惯支配的奴隶!” 他把手插进衣袋,背靠着椅子,看着弟弟和姐姐,仿佛他看到他们在一起很感兴趣似的;然后他用激昂的和沉思的神态,继续说道,“同样是这习惯,它使我们当中一些能更有作为的人们养成恶魔般高傲与顽固的脾气,难以改变;它使我们当中另一些人养成并加深腐化堕落的恶习,无法自拔;它使我们多数人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就像用粘土做成的塑像一样,根据我们粘土的性质,一天天变得愈来愈坚硬,而且跟塑像一样难以压成新的模型和接受新的信念。您应当判断出习惯对我的影响,约翰。在过去这许多年月中,我在董贝公司的业务管理中起着微小的、十分有限的作用;我看到您的弟弟(他已证明自己是个坏蛋!令姐将会原谅我不得不提到这点)不断扩大着他的权势,直到最后公司的业务和它的主人成了他随意踢耍的足球;我看到您每天默默无闻地在您的办公桌上辛苦工作着;我很满意于我做好我职责范围内的一丁点儿工作,尽量不疏忽大意;我满足于让我周围的一切像一架大机器一样,不加猜疑地、一天天运转下去(这是机器的习惯,也是我的习惯);我满足于把一切都看作是不成问题的,完全正确的。我所喜爱的星期三夜晚定时来临,我们的四重奏乐队定时演出,我的大提琴的音调很好,在我的世界里一切都没有毛病——如果有,那也不大——,就算有些毛病,那也与我无关。” “我可以向您保证说,在我们公司里,谁也没有像您这样受到大家尊敬与喜爱的。” “说那里的话!”另一位回答道,“我敢说,那是由于我脾气好,容易顺从别人的缘故。这是我的习惯。这适合经理的心意,特别是,这最适合我自己的心意。我完成分配给我做的工作,不奉承他们任何人,安心乐意于一个完全不要求我溜须拍马的职务。因此,要不是因为我的墙壁薄,我就会这样一直待下去。您可以向您姐姐证明,我的房间和经理的房间只是用护壁板隔开的。” “那是两间相连的房间;原先可能是一间房间,正如莫芬先生所说,是被分隔开来的。”她的弟弟说道,一边回头看看他,等待他继续解释下去。 “我吹口哨,哼曲子,把贝多芬b调奏鸣曲从头到尾哼到底,让他知道,我和他近在咫尺,能听得见他说话,”莫芬先生说道,“可是他从来没有注意我。当然,我极少听到私事性质的谈话。可是当我能听到这种谈话,而又没有别的办法避免知道其中一些内容的时候,我就走出房间。我走出过一次,约翰,那是兄弟两人正在谈话的时候,年轻的沃尔特-盖伊开始也参加了那次谈话。可是在我离开房间之前我偷听到其中的一些内容。也许您还能充分记得这次谈话,可以告诉您姐姐谈话的性质是什么吧?” “哈里特,”她的弟弟低声说道,“我们谈到过去的事情和我们各自在公司里的地位。” “这次谈到的问题对我并不新鲜,但它从一个新的角度向我显示出来。我本来相信我周围的一切都是完好无缺的,因为我对它已经习惯了——世界上十分之九的居民都有这样的习惯——,这次谈话动摇了我的这个习惯,”客人说道,“并引起我回忆兄弟两人的历史,对它进行了思考。我想这几乎是我生平第一次沿着这样的思路去考虑问题:许多我们现在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物,当我们从那个我们早晚有一天一定都会采取的新的、不同的观点去看的时候,它们将会显示出什么样子呢?从那天上午以后,我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变得脾气不太好,不太顺从,不太自满自足了。” 他沉默了一分钟左右,同时用一只手在桌子上叮叮冬冬地敲击着,然后又赶快继续说下去,仿佛急着想结束他的自白似的。 “在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事情或我能做些什么事情之前,这两兄弟又进行了第二次谈话;在这次谈话中提到了他们的姐姐。我听凭这次谈话的片言只语自由地飘入我的耳朵,良心上没有任何不安。我认为这是我的权利。在这之后,我到这里来,想亲眼见一见姐姐。第一次我在花园门口停下来,假装打听你们一位可怜的邻人的名声,可是我离开了,我觉得哈里特小姐不相信我。第二次,我请求允许我走进屋子;进来以后,我说了我想要说的话。您姐姐向我说明了为什么她当时拒绝接受我的帮助的原因,那是我不敢和她争辩的;但是我建立了我们两人交际的一个方式,它从不间断地一直持续下来,直到这几天我因为忙于最近移交给我的重要事情,才不得不中断。” “先生,我每天跟您见面,却一点也没有猜疑到这一点!”约翰-卡克说道,“如果哈里特能猜测到您的姓名的话——” “老实告诉您吧,约翰,”客人打断他的话,说道,“我没有说出我的姓名,有两个原因。我不知道单有第一个原因是不是充分;一个人没有权利由于有善良的意图就接受别人的感谢,因此我决定在我能向你们提供真正的帮助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说出我的姓名。我的第二个原因是,我总还抱着微弱的希望:你们的弟弟对你们两人也许还可能会比以前宽厚一些;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这位生性多疑的、小心戒备的人发现我秘密地亲近你们,这就有可能成为你们破裂的一个新的、严重的根由。真的,我曾经决定不顾他会对我不满的风险(这算不了什么),等待合适的机会,在公司老板面前为您陈情请愿。可是由于发生了死亡、求婚、结婚、不和的家庭生活等这一系列事件的结果,在这长长的时间中,我们公司的老板实际上是你们的弟弟;”这时客人压低了,说道,“如果用一株干枯的树干来代替他的话,那么这对我们来说反倒会好一些。” 他似乎意识到,最后这句话是违反他的意愿脱口说出的,就伸出一只手给弟弟,另一只手给姐姐,继续说道: “现在我已说出了所有我想要说的话,甚至还超过了。我希望你们理解并相信,我的用意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现在我可以帮助您,而不会妨碍您进行赎罪的努力了(您这种努力已持续进行了这么多年),“因为您今天不是由于您自己的行为而被解除职务的,因此我可以帮助您的这个时间已经来到了,约翰,虽然它是极为不幸、极为悲痛地来到的。现在时间已经晚了,今天夜里我不用再说什么了。不需要我劝告或提醒,您将会保护好这里交给您的珍宝。” 他说完这些话之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可是约翰,您拿着蜡烛在前面走,”他愉快地说道,“不论您想说什么,都别说了。”约翰-卡克心头充满了千言万语,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把它们倾吐出来,使他心情轻松一些;“让我再跟您姐姐说一句话。我们以前曾经单独说过话,而且也是在这个房间;虽然现在有您在这里,显得更为自然。” 他目送着约翰-卡克出去,一边亲切地转向哈里特,用改变了的、更为庄严的态度,低声说道: “您希望向我问一下您不幸成为他姐姐的那个人的情况吧?” “我怕问,”哈里特说道。 “您不止一次那么严肃地望着我,”客人说道,“因此我想我能猜出您的问题。您想问:他有没有窃取公司的钱,是不是?” “是的。” “他没有。” “谢谢上天!”哈里特说道,“为了约翰的缘故。” “可是他百般滥用对他的信任,”莫芬先生说道,“他时常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为了他所代表的公司的利益而经营买卖和投机;他让公司卷入极为冒险的业务,结果时常造成巨大的亏损;他有责任抑制他的老板的虚荣心与野心,并向他指出它们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这是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可以做到的事),可是这时他却反而时常纵容它们;所有这些事情现在可能不会使您感到惊奇。公司举办了各种企业来扩大它财力雄厚的声誉,并显示它和其他商业公司相比的巨大优越地位;需要有一个沉着冷静的头脑来注视可能发生的毁灭性后果(如果在公司业务中发生了一些灾难性的变化,这就会使这种后果成为可能)。公司经营着涉及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许多交易,他是其中的中心人物,只有他一个人掌握着这些错综复杂的业务的线索,因此他可能(他似乎也利用了这种可能)把已经查明的各种结果隐瞒住,而以各种估计和概括来代替事实。可是近来——您能听谨我的话吗,哈里特小姐?” “完全听得谨,完全听得懂,”她把受惊的脸孔一动不动地对着他,回答道,“请立刻把最坏的事情告诉我。” “近来他好像花了很大的精力来使这些业务经营的结果看得清楚、明白;虽然它们头绪纷繁,但只要查阅一下帐簿,就能使人非常容易地掌握这些结果。仿佛他已决心让老板粗粗一看就能看出:支配着他的虚荣心已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结局!他一直卑劣地满足他的虚荣心,肉麻地逢迎它,这是不容置疑的。他跟公司业务有关的罪行主要是这些。” “在您离开前,我还有一句话要问您,亲爱的先生,”哈里特说道,“这没有危险吗?” “什么危险?”他有些迟疑地问道。 “对公司信用的危险?” “我不得不坦率地回答您,并完全地信任您,”莫芬先生对她的脸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说道。 “您可以,您真的可以!” “我相信我可以。对公司信用有危险吗?没有,没有任何危险。可能会发生困难,严重或不太严重的困难,但却没有危险,除非,是的,除非公司老板不能下决心收缩它企业的经营范围,断然不信公司的状况不是像他经常认为的那种状况,迫使它紧张得超出了它的承受能力。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它就摇摇欲坠了。” “不过不必忧虑这一点吧?”哈里特问道。 “在我们之间可以直言不讳,”他握着她的手,说道,“董贝先生是一位任何人都难以接近的人。他现在的情绪是傲慢,轻率,不通情理,难以控制。但是现在他心烦意乱,十分激动,到了异乎寻常的地步,这种情况可能会过去的。现在最坏的与最好的,您全都了解了。今天夜里我不再讲了。祝您晚安!” 他说完之后,吻了她的手,然后往外走到门口,她的弟弟正站在那里等着他来;当约翰-卡克想要跟他说话的时候,他高高兴兴地把他推到一旁,对他说,他们很快就会时常见面,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在另一个时候再说,可是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接着就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为的是不想听到感谢他的话。 弟弟和姐姐坐在火炉旁边谈话,一直谈到几乎天亮;他们瞥见了展现在他们前面的新世界,失去了睡意;他们感到他们好像两个在船遇难中的受害人,好多年以前被海浪打到荒凉的海岸上,当他们无可奈何地安于现状,不再想望有另一个家园的时候,一条船终于向他们开来了。但是另一种不同的焦虑不安也使他们不能入眠。这缕光线冲破黑暗,照射到他们身上,但黑暗仍聚集在他们周围;他们有罪的弟弟的脚从来不曾踩进这个房屋,但他的阴影现正投射在这里。 不能把它赶走,它在阳光下面也不消失。第二天早上它在这里,中午和夜晚它还在这里。我们将要叙述的这一夜是最黑暗的,也是最不同寻常的。 约翰-卡克已带着他们朋友的一封介绍信,出外去了;哈里特独自留在家中。她已经独自待了几个钟头。幽暗的、阴沉的黄昏和渐渐深浓的暮色对排除她抑郁的心情是不利的。那位弟弟她已长久没有见面,而且长久不了解,对他的想象正呈现出各种可怕的形状,在她的周围盘旋。他已死了,奄奄一息,正呼唤着她,凝视着她,皱眉蹙额地对着她。她心上的田像是那么突出,鲜明,当暮色渐渐深浓的时候,她不敢抬起头去看房间里的黑暗角落,唯恐他的阴魂(她的激动的想象的产物)隐藏在那里,想要惊吓她。有一次她好像觉得他就藏在隔壁的房间里,虽然她知道这是个由精神失常引起的荒诞的幻觉,她一点也不相信它是真的,可是她还是强迫自己走到那里,想使她自己真正放下心来。可是这也徒劳无益。她刚一离开,那间房子又恢复了虚幻的恐怖;她不能摆脱这种模糊不清的畏惧,好像它们是扎根在坚实的土地上的石头巨人似的。 天色几乎完全黑了,她正坐在窗子旁边,头俯伏在一只手上,眼睛向下看着,突然间她感到房间变得更黑,就抬起眼睛,情不自禁地喊叫了一声。一张苍白的、受了惊吓的脸正紧贴着玻璃往里面注视。那眼睛起初有些发呆,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过一会儿,就停留在哈里特身上,闪耀着亮光。 “让我进来!让我进来!我想跟您说话!”,同时一只手在玻璃上嗒嗒地敲着。 哈里特立刻认出这个头发又长又黑的女人,她曾经在一个雨夜里给了她温暖、食物和躲避的场所。哈里特记得她的那狂暴的行为,自然而然地对她感到害怕,就从窗口往后退了一点儿,迟疑不决地、惊恐地站在那里。 “让我进来!让我跟您说话!我感谢您——是的,我会安安静静——顺顺从从——您想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可是请让我跟您说话。” 她请求的态度十分热烈,脸上的表情十分诚挚,举起哀求的双手颤抖得很厉害,中包含的恐惧与恐怖和哈里特自己当时的情况十分近似,这一切使哈里特克服了犹豫不决的情绪。她急忙跑到门口,开了门。 “我可以进去吗,还是就在这里说?”那女人抓住她的手,问道。 “您需要什么?您想要说什么?” “话不多,但是请让我把它说出来,要不然我就永远也不会说了。我现在很想走开。似乎有什么人在把我从门口拽走似的。如果现在您能信任我的话,就让我进去吧!” 她的活动能力又占了上风;她们走进有火光的小厨房里。 她以前曾经在这里坐过,吃过东西和晾过衣服。 “请坐在那里,”艾丽斯在她身旁跪下来,说道,“看着我。 您记得我吗?” “记得。” “您记得我告诉过您:我过去是个什么人;那次狂风暴雨吹打着我的头的时候,我穿着破烂的衣服,跛着脚,是从哪里来的吗?” “记得。” “您知道那天夜里我又怎样回来,把您给我的钱扔在泥里,咒骂您和您的亲属。现在您看见我跪在这里。难道我现在讲话比那时不恳切吗?” “如果,”哈里特温柔地说道,“您是来请求我原谅您的话——” “可是我不是来请求您原谅我的,”那一位脸上露出高傲的、猛烈的神色,说道,“我是请求您相信我。现在请您判断一下,不论我过去是怎样,也不论我现在是怎样,我是不是值得相信?” 她依旧跪着,眼睛看着火;火照着她的毁损的美容和蓬乱的黑发;她把一长绺头发从肩膀上拉下来,缠绕在手上,说话的时候咬着它和揪着它。她继续说道: “我年轻、漂亮的时候,当这些头发,”她轻蔑地拽着握在手里的头发,“只是被人们温存地抚摸,而不能受到充分爱慕的时候,我的母亲看出了我年轻漂亮这些优点;她喜欢我,为我感到得意(当我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是很少关心我的)。她贪婪,穷苦,想把我变成一笔财产。我相信,没有一位贵夫人曾像她那样看自己的女儿,也不会像她那样行事——我们知道,决不会那样做的。这说明,只有在像我们这样穷苦可怜的人们中间,才能遇上这些错误养育自己女儿的母亲,并看到从中滋生的邪恶。” 她望着火,仿佛一时忘记了有人在听她说话;她把那绺长长的头发紧紧地缠绕在手上,好像是在做梦似的,继续说下去: “我不需要说,这导致了什么样的结果。在像我们这种阶层的人们中间,这不会导致不幸的结婚,而只是导致不幸与堕落。不幸与堕落降临到我身上——降临到我身上。” 她迅速地把忧郁的眼光从炉火转移到哈里特的脸上,说道: “我在浪费时间,而时间已经不多,不能再耽误了;可是如果我没有反复考虑过这一切的话,那么我现在就不会到这里来了。是的,不幸与堕落降临到我的身上。我被当成了一个短暂的玩具,然后就被抛弃在一旁,甚至比人们抛弃这类东西时更残酷、更漫不在意。您想我是被谁的手抛弃了的呢?”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呢?”哈里特问道。 “您为什么哆嗦?”艾丽斯敏锐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他把我变成了一个魔鬼。我愈来愈深地陷入不幸与堕落,我被卷进了一桩抢劫案中。我没有参加分赃,但其他的事情都参加了。我被逮捕并审讯,这时我没有一个朋友,身上也没有一个小钱。虽然我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可是我宁肯死,也不愿意求他给我说情,即使他说上一句话就能救我。是的,我宁肯死,不论创制出什么样的死法都行。可是我那位贪婪的母亲,却用我的名义向他送去音信,把我案件的真实情况告诉了他,并低三下四地请求他赠送最后一笔礼金——几镑钱,不多于这只手上指头的数目。当时我处境悲惨,就像他认为的那样,正躺在他的脚旁,但是他却用两个手指头对着我叭地一弹,就离开了我,连这一丁点惦念过去情分的可怜的表示也没有;我被押送到海外,不再成为他的障碍物,然后在那里死去,腐烂掉,他是感到很满意的。您想,他是谁呢?”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呢?”哈里特重复问道。 “您为什么哆嗦?”艾丽斯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注视着她的脸孔,说道,“这只是因为答案已在您的嘴边!他就是您的弟弟詹姆士。” 哈里特哆嗦得更加厉害了,但没有把眼睛从注视着它们的眼光中移开。 “当我在那天夜里知道您是他的姐姐的时候,我疲累不堪,脚一拐一拐地回到这里,轻蔑地退回了您的赠金。那天夜里我觉得,如果我能在一个荒凉的、没有人在他近旁的地方找到他的话,那么我仿佛也能不顾疲累,脚一拐一拐地走遍全世界去刺死他。您相信我这话是当真的吗?” “我相信!我的天老爷,您为什么又到这里来了呢?” “后来我看见了他!”艾丽斯跟先前一样紧紧地抓住她,跟先前一样地看着她的脸。“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的眼睛跟随着他。如果说怨恨的火花只是潜伏在我胸中的话,那么当我的眼睛一看到他的时候,它就立刻迸发出来,成为熊熊燃烧的火焰。您知道,他伤害了一个高傲的人,使他成了他的不共戴天的敌人。如果我向这个人提供有关他的信息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 “信息!”哈里特重复着说道。 “如果我找到一个人,他知道您弟弟的秘密,他知道他是怎样逃走的,知道他跟他的伴侣逃到哪里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如果我使您弟弟的敌人暗藏起来,让这个人在他面前逐字逐句地说出他所知道的有关您弟弟的全部消息的话,那么将会怎么样呢?如果我那时候坐在旁边注视着这个敌人的脸孔,看着他发生变化,直到他完全失去了人性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如果我看见他急如星火地离开,疯疯癫癫地去追寻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如果我现在知道他正在路上——与其说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个魔鬼——,而且一定会在几个钟头内追上他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 “把您的手拿开!”哈里特向后退缩,说道,“走开!您的接触使我害怕!” “我已做了这一切!”那一位继续说道,一边依旧注视着哈里特,没有注意到她打断她的话,“我说话的和脸上的神色是不是仿佛我已确实做了这一切?您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担心,我不能不相信。放开我的胳膊吧!” “现在还不。再等一会儿!您可以理解,我复仇的决心持续了这么长久的时间,并驱使我采取了这个步骤,它一定是多么地强烈!” “可怕!”哈里特说道。 “因此,”艾丽斯用嘶哑的说道,“当您看到我现在又在这里,平静地跪在地上,手摸着您的胳膊,眼睛注视着您的脸孔的时候,您可以相信,当我说我在心中发生了极不寻常的斗争,我这话是非常认真的。讲这些话使我感到惭愧,但是我产生了怜悯。我看不起我自己;我心中斗争了今天一整天和昨天一整夜;但是我毫无理由地对他怜悯起来,并希望如果可能,我能补救我所已做了的事情。他的追赶者已失去理智,并将鲁莽行事。我但愿他们不要相遇。如果您昨天夜里看到他是怎样走出去的话,您就会更好地理解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危险。” “怎样防止呢?我能做什么呢?”哈里特喊道。 “我昨天整夜梦见他身上流血,”另一位急忙地继续说下去,“可是我还是睡不着。今天一整天我感到他就在我身边。” “我能做什么呢?”哈里特说道;她听到这些话浑身打颤。 “如果有谁能写信给他,或派人捎信给他,或亲自前往他那里去,那就请他别耽误时间。他在第戎。您听说过这个城市的名称,知道它在哪里吗?” “知道。” “请警告他,他使他成为他的敌人的那个人现在正在狂怒之中;如果他把他的到来不当作一回事的话,那么就大不了解他了。请告诉他,他现在在路途中——我知道这一点——,并正急急忙忙地在追赶。当时间还来得及的时候——如果时间还来得及的话——,请催促他离开,别去跟他相遇。能够避开一个月,情况就会大不相同。让他们别由于我的缘故而相遇。在任何地方都好,可千万别在那里相遇!在任何时候都好,可千万别在现在相遇!让他的仇人追寻他,把他找到,可是别通过我!没有这桩事,我心中的负担就够沉重的了。” 炉火不再照耀她那乌油油的秀发、仰望着的脸和热烈、恳切的眼睛;她的手已从哈里特的胳膊上移开。她刚才待过的地方已空无一人—— 第54章 逃亡者 时间是在午夜差一个小时;地点是在法国的一套房间里,这套房间由几个房间组成:一间阴暗的,寒冷的门厅或走廊,一间餐厅,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间内客厅或闺房,最后这一间比其余各间小,也比其余各间隐僻。所有这些房间都被主要楼梯的两扇门关在里面,但是每间房间都有自己的两、三个门,通过不同的方式和其他房间相通,并和墙中间的一些狭小的通道通接,而且像这类房屋中常有的情形那样,通向后面的楼梯,后面的楼梯下面有一个隐蔽的出口,它通向外面的街道。整套房间位于一个旅馆的二层楼。旅馆很大,中间是一个方形的庭院,整座大楼的四面都朝着它。其中有一面的整排窗子并没有被这套房间完全占有。 这些房间气派豪华,但是光泽已失去很多,因此显出了令人忧伤的情调;房间的陈设耀眼夺目,处处炫示它的富丽堂皇,因此使人感到难于日常生活。墙壁和天花板已经镀过金和绘过图画;地板已经上过蜡,并擦得亮亮的;深红色的帷幔以花彩的形式从窗子上、门上和镜子上悬挂下来;枝形烛架像兽角一样,上面有好多节,弯弯曲曲地从墙壁的嵌板中伸出来。可是在白天,当格子式的百叶窗(现在关得紧紧的)打开,光线射进来的时候,从这些华丽的陈设中间可以看得出磨损与灰尘留下的痕迹,以及阳光、潮湿与烟雾留下的痕迹,也可以看得出这些房间已经长久未用,无人居住,因为这些供生命进行炫耀和玩乐的东西似乎像生命一样敏感,并像囚禁在监狱中的人们一样日渐衰老下去。甚至夜晚,一支支点燃的蜡烛也不能完全消除这些痕迹,虽然灿烂的光辉已使它们退缩到阴影之中。 这天夜里,只在一个房间——刚才提到的那个最小的房间——里,可以看见细小的蜡烛的明亮的光辉和它们在镜子里的映像,以及少许镀金和鲜艳的颜色。门厅里有一盏灯,发出暗淡的光,从门厅通过一长列黑暗的、开着的房门看过去,这个房间像宝石一样闪耀着光芒,也像宝石一样宝贵可爱。在它的光辉的中心坐着一位美丽的女人——伊迪丝。 她单独一人。仍然是那位目中无人、蔑视一切的女人。她的脸颊稍稍凹陷下去一些,眼睛看上去稍稍大了一些,而且更有光泽,可是傲慢的态度仍旧和过去一样。在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羞愧的表情;她高傲的脖子没有低垂下去,表示最近感到悔恨。她和过去一样专横、庄严,和过去一样对她本人和所有其他的人漠不关心;她现在坐在那里,等待什么人。 她没有看书,没有做针线活,除了独自沉思外,她没有别的活动来消磨这缓慢的时间。她心中正怀着某种决心,它强大得足以填补任何空隙的时间。她双唇紧闭,如果稍有片刻放松控制,它们就颤抖着;她的鼻孔张得大大的;两只手互相紧握着;她的决心在她心中变得愈来愈强烈,她坐着;等待着。 听到外面的门上转动钥匙的和门厅里的脚步声,她惊跳起来,喊道,“是谁?”回答是用法语说的,两个仆人端着发出叮当响声的托盘走进来,准备开晚饭。 她问是谁吩咐他们做这些事情的。 “是monsieur(先生)订下这套房间的时候吩咐的。他enroute(在路途中)到这里待了一个钟头的时候说的。他还留下一封信给夫人——夫人想必收到了吧?” “收到了。” 请原谅一千次!他因为突然担心信可能会被忘记转交,心慌得要命,所以才问了这个问题。他是一位秃头并留着大胡子的仆人,从邻近餐馆来的,他说:“monsieur说过,晚餐必须在这个钟头准备好,还说,他在信中已预先通知了夫人。‘金头’餐馆感到十分荣幸,monsieur要求它提供上等的、美味的晚餐。monsieur将会发现,‘金头’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伊迪丝不再说什么,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们在餐桌上摆放两个人的餐具,还在上面放了一瓶酒。在他们结束之前,她站起来,拿了一盏灯,走进卧室,又从卧室走进客厅;她在两间房间里匆忙而又仔细地察看了所有的门,特别是卧室里那扇通向墙中通道的门。她从这扇门中取出钥匙,放进朝外一边的钥匙孔中。然后她走回原处。 仆人们——第二位仆人是一个皮肤黝黑、脾气大的人,穿一件短上衣,胡子刮得光光的,黑头发剪得短短的——已经做完了准备餐桌的工作,正站在那里看着它。刚才讲过话的那位仆人问夫人,她想monsieur是不是很快就会来到。 她不知道这一点。对她来说,这无所谓。 “请原谅!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应当立刻就吃。monsieur(他法语说得像天使一样或说得像法国人一样——不论怎么说,反正都一样)曾经十分强调,他严守时刻。不过英国民族就是素以严守时刻而著称的。啊!什么!我的老天爷,monbsieur一来了。请看他!” monsieur真的来了,是另一位仆人去开了门,让他进来的;他露出闪闪发光的牙齿,穿过黑暗的房间,像一只嘴巴似地走来了。当他走进这个光与颜色的圣所,显露出全部身形的时候,他拥抱了夫人,用法语称他为迷人的妻子。 “我的老天爷!夫人要晕倒了。夫人太高兴啦!”秃头并留着胡子的仆人注意到这一点,喊道。 夫人实际上只是往后退缩和打颤罢了。在仆人还没有说这些话之前,她已站在那里,把手搁在一张大椅子的丝绒椅背上;她身子挺得笔直,脸色十分呆板。 “弗朗索阿已飞跑到‘金头’去取晚饭了。这种时候他总是飞跑得像个天使或像一只鸟儿一样。monsieur的行李就在他的房间里。一切都安排好了。晚饭就送到这里。”秃头的仆人连连鞠躬,满脸微笑地报告着这些事情。不一会儿,晚饭就送到了。 热菜放在酒精炉盆上;冷菜早已摆放在桌子上。备用的餐具放在餐具柜上。monseur对这些安排感到满意。晚餐桌是小的,这使他很喜欢。他们应当把酒精炉盆放到地板上,然后离开。他将自己来拿菜。 “请原谅!”秃头的仆人彬彬有礼地说道,“这可不行!哪能这样呢?” monsieur是另一种意见。今天夜里他不要求他们侍候了。 “可是夫人——”秃头的仆人暗示道。 “夫人有她自己的侍女,”monsieur回答道。 “请原谅一百万次!没有!夫人没有侍女!” “我一个人到这里来的,”伊迪丝说道“我喜欢这样。我习惯于旅行;我不需要人侍候我。请不要给我派什么人来。” 因此,monsieur坚持他原先提出的“这可不行”的建议,跟随两个侍者到外面的门口,把门关紧,这一夜就不让别人进来了。秃头的仆人在要走出去的时候,转过身来鞠躬,这时看到夫人依旧站在那里,手搁在大椅子的丝绒椅背上,她虽然直望着前面,但却很不注意他。 当卡克先生关门的在中间的各个房间中回响,并似乎要在最远的房间中完全沉寂下来的时候,大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两种在伊迪丝的耳朵里融合在一起。她听到他停下脚步,仿佛他也听到了,并正在听着;然后他又朝她走回来;在寂静中留下了一长串的脚步声;他一边走一边把所有的门都关上。她的手离开丝绒椅子一会儿,去拿桌子上她可以够得到的一把餐刀;然后她像先前一样站着。 “真奇怪,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我亲爱的!”他走进来的时候,说道。 “什么?”她回答道。 她的声调十分刺耳,头转得十分猛烈,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眉毛阴沉地皱着,因此他手里拿着灯,站在那里望着她,仿佛她已使他无法动弹了。 “我说真奇怪,您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他终于重复说道,一边把灯放下,露出他那极为谄媚的微笑,“确实,这是不必要的谨慎,并可能败坏事情。您应当在阿弗尔1或鲁昂2雇用一个侍女;您有充分的时间来做这件事,虽然您是个最反复无常、最难侍候的女人,不过也是最漂亮的,我亲爱的。” 她的眼睛向他奇怪地闪了一眼,但是她的手搁在椅子上并站在那里,没有说一个字。 “我从来没有看到您像今天夜里这么漂亮,”卡克先生重新说下去,“甚至在这最令人痛苦的考验中我保存在记忆中、日日夜夜思念着的形象也被真正的实体超过了。” 她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向他看一眼。她的眼睛已完全被垂下的眼睫毛遮盖住了,但是她的头高昂着。 “考验的条件是多么艰难,多么严酷无情啊!”卡克微笑了一下,说道,“可是它们全都得到满足,并全都已经过去了,这使得现在更加美妙,更加安全。西西里3将是我们最后的避难处。在世界上这个最宁静、最安逸的地方,我的心灵儿,我们俩将为过去所受的奴役寻求补偿。”—— 1阿弗尔(havre):法国港市。 2鲁昂(rouen):法国港市。 3西西里(sicily):位于亚平宁半岛西南,是地中海最大岛屿,属意大利。 他快快活活地向她走来,可是她突然从桌子上拿起一把餐刀,向后退了一步。 “站住别动!”她喊道,“要不然我就杀死你!” 她突然发生的这个变化,她眼睛中闪射出的和在脸上表露出的极大的愤怒与强烈的憎恶使他站住,就仿佛一团火在他面前燃烧一样。 “站住别动!”她喊道,“别走近我,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他们两人站住,相互看着。他的脸上露出愤怒与惊奇的表情,但是他控制着它们,并随便地说道: “得了,得了!啐!这里就只我们两个人,谁也看不见我们,谁也听不见我们。难道您还要假装正经,要这种花招来吓唬我吗?” “难道你以为向我提醒这个地方偏僻冷静、不能向近处求助,就可以吓唬我,使我放弃我的目的,离开我决心要走的道路吗?我是故意一个人在这里的,你能吓唬得了吗?如果我害怕你的话,那么难道我会不设法避开你吗?如果我害怕你的话,那么难道我会深更半夜在这里把我打算跟你说的话当面说给你听吗?” “你打算说什么呢,你这个漂亮的泼妇?”他说道,“其他的女人在情绪最好的时候也不及你漂亮呢。” “除非你回去坐到那张椅子里,否则我就什么也不跟你说,”她回答道,“要不我就再跟你说一遍:别走近我!走近一步也不行。我告诉你,如果你走近的话,那么我就当着老天爷的面杀死你!” “你是不是把我错当成你的丈夫了?”他冷笑了一声,反问道。 她不屑回答,只是伸出胳膊,指着那张椅子。他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大笑着,在那张椅子上坐下,设法掩藏他那副遭受挫折、迟疑不决和不耐烦的神态;虽然他假装出对她的反复无常感到开心的样子,但他却紧张不安地咬着指甲,斜眼看着她,心情痛苦,狼狈不堪。 她把餐刀放到桌子上,用手按着胸膛,说道: “我在这里藏着一个东西,它并不是爱情的玩意儿。我不容忍你再次接触我,否则我就毫不迟疑地用它来对付你,比对付其他任何爬行动物都更乐意——我现在说话的时候,你知道它是什么了。” 他假装开玩笑地哈哈大笑,请求她把这出喜剧赶快演完,因为晚饭已渐渐冷了。但是他却又绷着脸,皱着眉头,更加郁郁不乐地偷偷看着她,并且小声咒骂了一声,在地板上跺了一下脚。 “你曾经多少次以你那厚颜无耻的流氓行为对我进行迫害与侮辱,”伊迪丝用极为深沉的眼光看着他,说道,“你曾经多少次用你那圆滑的态度和嘲弄的话语与神色来讽刺我的订婚与结婚?你曾经多少次把我对那位可爱的、受害的女孩子的爱的创伤暴露出来,并划破它?你曾经多么经常地煽旺了我在这两年间被煎熬的火焰,使我痛苦得身子翻来转去?在我感到最痛苦的时刻,你又怎样唆使我进行不顾死活的报复?” “我毫不怀疑,夫人,你记了一笔好帐,帐目是相当精确的。”他回答道,“得了,伊迪丝。这对你的丈夫,那个可怜的家伙,倒是很合适的。” “唔,”她说道,一边高傲地怀着轻蔑与厌恶的情绪观察着他;不论他想怎样鼓起勇气抵挡它,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蜷缩着身子;“如果说,我鄙视他的其他各种原因都可以像羽毛似地被吹走的话,那么他们你当作谋士和亲信这个原因几乎就足够抵得上其他所有原因,使我毫不改变地鄙视他。” “这就是你跟我逃跑的原因吗?”他嘲笑地反问道。 “是的,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最后一次面对面在一起的原因。卑鄙的人!我们今天夜里见面,今天夜里分离。因为我把话说完之后,不会在这里再待一秒钟!” 他面目狰狞地看着她,用手紧紧抓住桌子,但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回答她或威胁她。 “我是个从童年时代就受到羞辱并得到锻炼的女人。”她坚定地面对着他,说道,“我曾经被标价出卖,并遭到拒绝;我曾经被陈列出来拍卖,让人们估价,直到我内心深感厌恶为止。我的才能与技艺,本可成为我的娱乐,可是没有一件不被拿到市场上去炫示、贩卖,以增加我的身价,就像叫卖的人沿街大声叫卖一样。我的贫穷的、高傲的朋友们前来观看并进行赞扬;我们之间所有的纽带在我胸中都已断裂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我能像我关心一条我所喜爱的狗那样关心他。我在这世界上孤独一人,并很清楚地记住这世界对我是多么虚伪,而我本人又是它的多么虚伪的一部分。你知道这一点,你也知道我在社会上的名誉对我毫无价值。” “是的,我猜想是这样,”他说道。 “你也正指望着这一点!”她回答道,“所以就来追求我。我已变得对一切太漠不关心,所以对那双把我塑造成现在这个样子的那双手的日常工作1,我只是漠不关心而不会提出任何反对。我知道,我结了婚至少可以阻止他们把我到处兜售;我听凭自己被可耻地卖出去,就像脖子上套着绳圈、在任何市场上被卖出去的任何女人一样。你知道这一点。”—— 1指上帝安排日常世事。 “是的,”他露出所有的牙齿,说道,“我知道这一点。” “你也正指望着这一点!”她回答道,“所以就来追求我。从我结婚的那一天起,我发现我面临着一种新的羞辱——面临着一位卑鄙的恶棍的勾引与追求(那就仿佛是用最粗野的文字写在纸上一样清楚,这张纸又经常不断地被塞到我的手里);它使我感到,仿佛直到这时候我才开始明白屈辱是什么。这羞辱是我的丈夫给我安排好的,是他亲自把我关进羞辱的圈子中,是他亲自把我浸泡在羞辱的水中,而且自愿地重复做了几百次。就这样,这两个人迫使我失去了我的任何安宁,这两个人迫使我放弃了我内心最后剩余的一点爱与温情,或者给我的爱与温情的对象招致了新的不幸;就这样,我从一个人那里被赶到另一个人那里;当我避开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却被另一个人所困扰——,我对他们两人的愤怒几乎达到了发狂的地步。我不知道对谁更愤怒,是对主人呢还是对他的奴仆!” 当美丽的她以胜利者的姿态愤怒地站在他的面前时,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他看到,她是坚决的,无畏的,对他就像对一个虫子一样,毫不害怕。 “关于荣誉或贞洁,我有什么可以对你说的呢!”她继续说下去,“这对你有什么意义呢,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如果我对你说,你的手稍稍碰到我一下,我的血就会由于厌恶而发冷;如果我对你说,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和憎恨你的时候开始,直到现在,我对你愈益了解,我对你的本能的反感就愈益增强,因此,对我来说,你一直是一个我讨厌的东西,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它的同类了;可是如果我对你说这些,那么又将怎样呢?”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回答道,“是呀!那么又将怎样呢,我的皇后?” “那天夜里,在那个你曾助了一臂之力的场面出现之后,你鼓起勇气,胆敢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话,”她说道,“那以后的事情是怎样的?” 他耸耸肩膀,又大笑着。 “那以后的事情是怎样的?”她又问道。 “你的记性很好,”他回答道,“我毫不怀疑,你能记得。” “是的,我能,”她说道,“听着吧!那时你建议逃走——不是像这样的逃走,而是他你所想的那样逃走——;你对我说,因为我准许你进行那次会晤,让你可能在那里被找到(如果你认为那样是合适的话),因为我以前好多次允许你跟我单独在一起,并为这提供了机会(你是这样说的),还因为我直言不讳地向你承认,我对我的丈夫除了厌恶之外没有别的感情,而且我对我自己不关心,这样我就把我自己断送了;你还说,我给了你诽谤我名声的权力;我今后是否保住贞洁的声誉就全凭你怎么说了。” “在爱情中的一切策略——”他笑嘻嘻地打断说,“古老的谚语——” “在那天夜里,”伊迪丝说道,“我长久以来一直在进行的一个斗争终止了,那绝不是为关心我的美好名声而进行的斗争。我不知道是在跟什么进行斗争,——也许是在跟我内心剩余的那点爱与温情斗争吧。那天夜里,我除了愤怒与怨恨外,抛弃了其他一切感情。我打出一拳,它使你的傲慢的主人蒙受了奇耻大辱,并迫使你现在在这里站在我面前,望着我,并了解我的用意是什么。” 他大声地咀咒了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把手伸进怀里,没有一个手指发抖,没有一根头发动一动。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她也一动不动地站着,在他们中间隔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今后如果我已忘记这个人那天夜里就像他今天夜里又这样做的一样,把他的嘴唇压到我的嘴唇上,并把我搂在他的怀里的话,”伊迪丝指着他,说道,“今后如果我已忘记他的吻在我的脸颊(这是弗洛伦斯愿意将她天真无邪的小脸紧贴着的脸颊)上留下的污点的话,今后如果我已忘记当这污点还在我脸上发烧时,我曾经遇见她的话(当我看见她的时候,我突然思潮如涌地想起,我对她的爱会使她遭受迫害;我的逃走虽然可以使她免遭这种迫害,但我却由于自己不顾耻辱与堕落,给她的名声也蒙上了耻辱,造成了损害,因此在她的心中今后我将永远是一个她必须首先避开的罪人了),今后如果我把这一切都已忘记的话,那么,那时候,我的丈夫,从今以后我已与您离婚的丈夫,我将忘记最近的这两年,向您解释我所做的事情,使您醒悟过来!” 她闪闪发光的眼睛抬起一会儿,然后又停落在卡克身上; 她把左手里拿着的几封信向他递过去。 “看这些信!”她轻蔑地说道,“你把这些信寄给我,信封上还用你杜撰的名义来称呼我:一封信交到这里,其他的几封留在我路途中停留的地方。这些信全都没有拆开。拿回去吧。” 她把它们揉成一团,投掷在他的脚边。当她重新看着他的时候,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我们今天夜里见面,今天夜里分离,”她说道。“你对西西里的日子和淫荡欢乐的休息想得太早了。你本可以继续哄骗,继续溜须拍马,把你那奸诈的角色扮演得稍许长久一些,钱挣得更多一些。你已为贪恋女色的退隐生活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了!” “伊迪丝,”他做了个威胁的手势,回答道,“坐下,把这一套收起来吧!什么魔鬼附着在你身上了!” “他们人数很多,”她回答道,一边高傲地挺直身子,仿佛她想要把他压碎似的,“你和你的主人把他们在适宜繁殖的房屋里养育起来;他们将把你们撕得粉碎!你对他虚伪;你对他的天真的孩子虚伪;你用各种手段在各个地方进行虚伪的勾当;现在你向前走吧,去吹嘘你对我的胜利吧,然后咬牙切齿地知道你是在撒谎吧!” 他站在她面前,抱怨着,威胁着,并愁眉苦脸地环视着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可以帮助他战胜她的东西似的;但是她跟先前一样坚强不屈地面对着他,毫不畏缩。 “在你所夸耀的每一个地方,我都取得了胜利;”她说道,“我把你当作我所知道的最卑鄙的人,当作那位高傲的暴君的寄生虫与工具挑选出来,这是为了使他的创伤可以更深些,更痛些;你去吹嘘吧,为我对他进行报复吧。你知道,你今天夜里是怎样到这里来的;你知道,你是怎样畏畏缩缩地站在那里的;如果你不能像我那样看到你自己那令人厌恶的真面目的话,那么你总能像我那样看到你自己那卑鄙的真面目了。 你去吹嘘吧,并为你自己对我进行报复吧。” 他的嘴里吐出白沫,额上流出汗珠。如果她曾经畏缩过哪怕一刹那的话,那么他就会捆住她的两只手;可是她像岩石一样坚定,她的锐利的眼光从没有离开过他。 “我们不能这样分离,”他说道,“难道你以为我这样愚蠢,会让你这样疯疯癫癫地走掉吗?” “难道你以为,你能留得住我吗?” “我要试一试,我亲爱的,”他的头凶猛地作了一个威胁的姿态。 “愿上帝怜悯你,如果你要试试走近我的话。” “如果我以后不吹嘘、夸耀,那么怎么样呢?”他说道,“如果我已转变了,那么怎么样呢?”他的牙齿又闪出亮光。 “我们必须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项协议,否则我就会采取你所意想不到的步骤。坐下,坐下!” “太晚了!”她喊道,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星来了。“我已经把我的声望与名誉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已决定忍受将落到我头上的耻辱;我知道它是我所不应当得到的——你也知道这一点,而他是不知道的,永远不能知道,也将永远不会知道的。我将无声无息、不作任何表白地死去!为了这个目的我在深更半夜单独跟你在一起。为了这个目的我以你的妻子这个虚假的名义在这里跟你会见。为了这个目的,我听凭这些仆人在这里看到我,然后把我在这里独自留下来。现在什么也不能救你了。” 如果他能把姿容美丽的她扎根在地板上,使她的胳膊垂落在身体两侧,使她完全听凭他摆布的话,那么他真愿意把他的灵魂出卖掉。可是他看到她的时候不能不害怕她。他看到在她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他看到她是不顾一切的,她对他的不能熄灭的憎恨不会在什么地方停住。他的眼光跟随着她,看到她怀着粗暴无情、毫不迁就的决心,把手伸进衣服,放在雪白的胸脯上;他想,如果她的手来打他、没打中的话,那么它就会很快接下去打她自己的胸脯的。 因此,他不敢走近她;但是他走进来的门是在他的身后,所以他就走回去把门锁上。 “最后,请听一下我的警告!你自己得当心点!”她又微笑着说道,“就像所有背信弃义的人一样,你已经被人出卖了。他已经知道,你现在在这里,或者将要到这里来,或者一直在这里。今天夜里我确实看见我的丈夫在街上乘坐在一辆四轮马车里!” “婊子,你撒谎!”卡克喊道。 就在这时候,门厅里的铃大声响着。当她像女巫一样举起手来,在她的符咒的召唤下,传过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发白了。 “听!你听到了吗?” 他用背顶着门;因为他看到她发生了点变化,以为她正走来想从他身边闪过去。可是她在片刻间走进对面通到卧室的门里去,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一旦她有了转变,一旦她的坚定不屈的眼光转到别处,他觉得他就能对付她。他想这夜间警报引起的突然惊恐已经征服了她,因为就是没有这惊恐她也已过度疲劳了。他推开门急忙跟着她进去。 可是房间鱼黑洞洞的,他喊她她又没有回答,所以他只好回来拿灯。他把灯举得高高的,仔细观察着四周,指望她蹲伏在什么角落里;可是房间里空无一人。因此,他像一个在陌生地方走路的人那样迈着迟疑不决的步子,走进客厅,接着又走进餐厅,害怕地环视四周,并在屏风与躺椅后面窥视;可是她不在那里;她也不在门厅里,门厅里空荡荡的,他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在这段时间里,铃声一直不断地重新震响着。外面一些人在敲门。他把灯放在离门较远的地方,走近门口,仔细倾听。有好几个在交谈,至少有两个人是说英语的。虽然门是厚实的,也很嘈杂,但他对当中一个人的熟悉极了,所以毫不怀疑这是谁的。 他又拿起灯,很快穿过所有的房间往回走;在离开每个房间的时候,他都停下脚步,把灯举得比头还高,往四下里看看有没有她。当他这样站在卧室里的时候,那扇通向墙中通道的门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到那扇门旁,发现它从外面被锁上了。不过她在穿过这扇门的时候,掉了一块面纱,它被夹在门缝里。 在这段时间里,楼上的人们一直在拉着铃并用手敲着门,用脚踢着门。 他并不是个胆小鬼,可是这些敲门的正不断传来;在这以前发生的事情使他意气懊丧;这个地方对他是生疏的(甚至当他从门厅回来的时候,这也使他感到慌乱);他的计划已遭到失败(因为说起来奇怪,如果他取得成功的话,那么他会大胆得多);现在的时间是很不合适的;他记起他在近处没有什么人可以请求给予友好的帮助;特别重要的是,他心中突然感觉到(这甚至使他的心感到像铅一样沉重),他已辜负了他的信任、奸诈地欺骗了他的那个人正拿着从他脸上摘下的假面具,在这里要寻到他,向他挑战;——所有这一切,使他感到恐慌。他试图弄开那扇夹着面纱的门,可是他怎么用力也弄不开。他打开一扇窗子,通过百叶窗的格子往下面的庭院里看;但是要往下跳实在太高了,地面上的石头是冷酷无情的。 铃声和敲门声依旧继续在响着——他也继续处在恐慌的状态中——,他回到卧室中的那扇门旁,重新做出努力,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顽强地使劲,终于把它扭开了。他看到小楼梯就在不远的地方,同时感觉到夜间的冷空气迎面袭来,于是就悄悄地又回来取帽子和外衣,并把他后面的门尽量关牢;然后他手里拿着灯,蹑手蹑脚地从梯子上走下去;当他看到街道的时候,他灭了灯,把它搁在一个角落里,并走到星光正在照耀着的外面—— 第55章 磨工罗布丢掉了差使 在院子临街的那边有一道铁的大门,看门人让旁边的小门开着,他已经走开,无疑是混在远处大楼梯门边发出嘈杂的人群当中了。卡克轻轻地提起门闩,悄悄地溜到外面,并把后面嘎吱作响的门关上,尽可能不让它发出大声,然后急急忙忙离开了。 他觉得自己遭到屈辱,心中怀着无益的愤怒;在这种狂热的情绪中,他心头的恐慌完全主宰了他。它已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他宁肯盲目地遇到任何危险,也不愿意碰上他在两小时以前毫不注意的那个人。他完全没有料想到他会突然气势汹汹地来到;他听到了他说话的;他们刚才几乎就面对面相遇,这些情况使卡克在第一分钟内惊慌得头昏眼花,但他不久就能硬着头皮,沉着冷静地把它们顶住,像任何无赖一样厚颜无耻地对待自己犯下的罪行。然而他埋设的地雷竟在自己身上炸开,这一点似乎已破坏和动摇了他全部的刚毅与自信。那位高傲的女人,他原以为他已慢慢地毒害了她的思想,直到她已沦落为他寻欢作乐的工具;可是她却把他像爬虫似地踢在一旁,让他陷入圈套,并嘲弄他,责骂他,把他踩得粉碎;他想要欺骗别人,别人没有上当,自己反倒受了骗;他的狐狸皮已经被剥掉了;如今他又羞愧,又受到屈辱,又害怕地偷偷溜走了。 当他正蹑手蹑脚地穿过街道的时候,与这被人追赶的恐怖绝不相同的另一种恐怖突然像一道电流一样袭击着他。这是某种莫名其妙的、无法解释的幻想的恐怖,它使人联想起土地的颤抖——某种东西像死神展开翅膀飞行一样,向前猛冲过去,飞快地吹刮过去。他蜷缩着身子,仿佛要给那个东西让开道路似的,但它并没有过去,因为它从来就不在那里,可是它却留下了多么令人吃惊的恐怖啊! 他抬起他的邪恶的、充满忧虑的脸,仰望着夜空;夜空中十分宁静的星星就像他起初偷偷地走到外面的时候一样,正照耀着他。他停下脚步,想一下他现在该做什么。他害怕在一个陌生的、遥远的地方被人追赶,这里的法律可能是不会保护他的;——他新奇地感觉到,这个城市是个陌生的、遥远的地方;这个感觉是在他的计划遭到失败之后,他突然间成了孤独一人的情况下产生的;——他现在更害怕到意大利或西西里去避难;他想,被雇用的凶手可能会在那里一个黑暗的街道拐角里暗杀他;——由于罪过与恐惧,使他产生出反复无常的思想;——也许是由于他所有的计划全都遭到失败,因此他就有某种不想按原先意图行事的相应的心理;——所有这些都驱策他回到英国去。 “无论如何,我在英国要安全一些。”他想,“如果我决意不跟这个疯子见面的话,那么在英国寻找到我要比在这他乡异国寻找到我难得多。如果我决定跟他见面(当他这阵可恶的疯狂症过去以后)的话,那么至少我将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一人,没有一个人我可以与他交谈、商量或他来帮助我。我将不会像一只耗子一样地被追逐和折磨。” 他抱怨地说到伊迪丝的名字,同时紧握着拳头。当他在高大的房屋的阴影下偷偷地向前走去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向她发出了最可怕的诅咒,同时左顾右盼,仿佛在寻找她似的。他就这样悄悄地走到一个客栈院子的门前。客栈里的人都已睡觉了。但是他拉了一下铃,立刻就有一个人提着灯笼出来,他们很快就一起到了一个马车房前,租一辆旧的二马四轮轻便马车前往巴黎的事情商议着价钱。 价钱很快就商议定了,立刻派人去把马拉来。他吩咐马来了以后就让马车跟随着他来,然后又悄悄离开,走出城外,经过古老的堡垒,一直走到大路上;这条大路似乎像一条溪流一样,在黑暗的平原上流动。 它流到哪里去?哪里是它的尽头?他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停住脚步,望着阴暗的平野和由细长的树木显示出的道路;这时候死神又展开翅膀,迅疾地飞来,然后又猛烈地、不可抗拒地飞过去,除了在他的心中留下恐怖外,又没有留下什么别的。那恐怖就像周围的风景一样黑暗,并像它的最遥远的边缘一样朦胧不清。 没有风;在深沉的夜色中没有闪过一个阴影;没有喧闹的。城市静躺在他的后面,在这里那里闪烁着灯光;尖塔与屋顶矗立在天空中,几乎显露不出形状,并遮挡着星星的世界。在他四周是茫茫一片黑暗与荒凉的地方;钟轻轻地敲了两下。 他觉得他已走了好久,并走过了长长的一段路程,他在中间时常停下来听一听。终于马的铃铛声传到了他的焦急的耳朵中。铃铛的有时轻一些,有时响一些,有时听不见,有时在经过坏的道路时断断续续,有时则活泼、轻快;最后,愈来愈近,一位身影模糊、围巾一直围到眼睛下面、骑在左马上的马夫响亮地吆喝了一声和劈啪地抽了一下鞭子,把四匹奋力前进的马拉住,停在他的身边。 “那里走的是谁,是monsieur吗?” “是的。” “monsieur在这黑咕隆咚的深更半夜已走了好长的一段路啦。” “不要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有没有别人在驿馆要马的?” “一千个魔鬼在捣乱!请原谅!有没有别人要马?在这种时候?没有。” “听着,我的朋友。我十分着急。让我们看看我们能往前赶得多快!赶得愈快,您得到的酒钱就会愈多。出发吧!快!” “嗨!嗬!嗨!嘿!”马飞快奔驰起来,越过了黑暗的原野,把尘土踢得像浪花似地四处飞扬! 马蹄的得得声和马车的摇晃反映出逃亡者慌忙与混乱的思想。他身外的一切是模糊不清的,他心中的一切也是模糊不清的。物体在迅速飞过,彼此融合,模糊难辨,在纷杂混乱中不见了,消失了!在路旁不断变化着的零零落落的篱笆与村舍外面,是一片昏暗的荒地。在他心中出现而又立即消逝的变动的形象外面,是一个广袤无边的世界,充满了恐惧、愤怒和未能得逞的奸诈。偶尔,从遥远的侏罗山脉1山风的呼啸声,在平原上逐渐消失。有时他在想象中觉得那猛烈的、可怕的恐怖又猛袭过来,吹刮过去,使他的血都变冷了—— 1侏罗山脉(jura):一译汝拉山脉,是法国与西班牙之间的山脉。 车灯发射出微光,照射在晃动着的马头上,它与身影模糊的车夫以及他的飘动的上衣混杂交错,形成了上千种模糊不清的形状,这与他的思想状态倒是十分相似的。那些熟悉的人们的身影,以他所记得的姿态,弯着身子,坐在办公桌和帐册前面;他从他那里逃出来的那个人或伊迪丝呈现出奇怪的幻影;在铃铛声与车轮声中,那些过去说过的话现在正在不断重复说着;时间与地点的概念混乱了:昨夜好像是一个月以前,一个月以前又好像是昨夜;家乡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又近在眼前;动荡,纷争,慌忙,黑暗,他心中和他的周围全都是一片混乱——嗨!嘿!在黑暗的原野上飞快地奔跑过去;尘土像浪花般飞扬,浑身冒着热气的马喷着鼻息,向前猛冲,仿佛每匹马背上都骑着一个魔鬼似的,在发狂似的胜利中在黑暗的道路上飞奔过去——奔向哪里去呢? 那不可名状的惊恐又加速袭来;当它过去的时候,铃铛在他耳朵里响着:“到哪里去?”飞轮在他耳朵里轰鸣着:“到哪里去?”所有的喧闹与声响都在重复着这同一个喊声。灯光和影子像顽童似地在马头上跳舞。现在决不能停下来;现在决不能放慢速度!向前,向前!在黑暗的道路上拉着他疯狂地向前奔跑! 他不能按照任何一个特定的目的来思考。他不能把一个思考的问题与另一个思考的问题分开,要想每次对一个问题细想一分钟也不可能。他本想得到肉欲的满足来补偿自我抑制方面的损失,这一打算已经破灭了;有一个人曾经真诚地、宽洪大量地对待他,但是他的高傲的言语与神色他好多年来一直铭记在心(因为虚伪与狡猾的人经常在暗地里轻视与厌恶他们所奉承的对象,经常憎恨他们所表示的尊敬,他们知道那是毫无价值的),他对这个人的叛逆已经失败了;——这些是首先浮现在他心中的问题。对那位使他陷入圈套、为自己报仇雪恨的女人的愤怒一直暗暗埋藏在他的心头;对她进行报复的各种粗略的、荒诞的计划浮现在他的脑中;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他所有这些思想全都是急急匆匆,相互矛盾的。甚至当他这样狂热地、无益地思考着的时候,他一直怀着一个念头,就是他最好暂时什么也不想,而把这些推迟到将来一个什么不确定的时候再去考虑。 然后,在董贝先生第二次结婚之前那些往昔的日子又在他的记忆中出现。他记起他曾经妒嫉那个男孩子;他又曾经多么妒嫉那个女孩子;他曾经多么狡猾地在被他愚弄的人的周围划了一个圈子,把所有想闯进来的人阻挡在远处;除了他本人之外,谁也不能越过它。然后他想到,他所做的这一切难道只都是为了现在像一个被追捕的贼一样,从那位可怜的、被他愚弄的人那里逃走吗? 他本可以自杀来惩罚自己的懦怯,可是这种懦怯正好就是他失败的真正的阴影,与它是不能分开的。他相信他的诈骗计划已被完全粉碎;他知道他已成了另一个人手中可怜的工具;想到这些他就好像瘫痪似地浑身无力。怀着无能为力的狂暴劲头,他对伊迪丝发怒,他恨董贝先生,也恨他自己; 可是他还是逃跑了,不能做其他事情。 他一次又一次地听着后面的车轮声。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想象中仿佛感觉到,这车轮声愈来愈响了。他终于对这点深信不疑,就喊道,“停下!”他宁肯停下耽误时间,对自己不利,也不愿意处在这种狐疑不定的状态中。 这喊声立刻使马车、马和马车夫在路中间停了下来。 “见鬼!”马车夫回过头,喊道,“怎么回事?” “听,那是什么?” “什么?” “那?” “啊,老天爷,安静点,你这可恶的土匪!”他对一匹摇着铃铛的马说道,“什么?” “后面。是不是另外一辆马车正飞奔过来?那里!那是什么,听到了吗?” “你这长得跟猪头一样的恶棍!安安静静站着!”他对另一匹马说道;这一匹马咬了另一匹马,那一匹马又惊吓了另外两匹;它们向前猛冲过去,然后又倒退回来。 “没有什么往这边来。” “没有什么吗?” “没有什么,只是天快亮了。” “我想您说得不错。真的,我现在什么也没听到了。继续赶路吧!” 在马身上散发出的烟雾腾腾的热气之中半隐半现的马车开始慢吞吞地前进;马车夫因为在前进道路中被不必要地阻留了好些时间,不高兴地从衣袋中取出一把小刀,在鞭子上装上一条新的皮条。然后“嗨!嗬!嗨!嘿!”,又一次狂野地飞跑起来。 这时星星暗淡,晨光熹微,他站在马车中,回头看,可以分辨出他所走过的道路,并注意到在辽阔的原野上看不见一个赶路的人。不久天大亮了,太阳照亮了麦田和葡萄园。从路旁石头堆边临时性工棚里出来的一个个工人正在这里那里修着公路或吃着面包。不久农民们出来干活或赶市集,或懒洋洋地靠在破旧的茅舍门边,悠闲地注视着他从旁经过。然后他看到一个驿站,前面是深及踝骨的泥浆,四周是冒着热气的粪堆和很大的半毁坏的房屋;面对着这个优雅的景色的是一座巨大的、古老的石头城堡,它没有树木遮荫,发出耀眼的光,有一半窗子已遮上窗帘,绿色的霉懒散地在城堡上面蔓延,从围了栏杆的阳台一直扩展到塔楼上灭火器的锥形尖端。 他郁郁不乐地蜷缩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一心只盼望着车子快快地跑;只有当周围是一片空旷的田野的时候,他才会站起来,站上整整一英里的路程,并往后看;——他就这样往前赶着路,依旧把那些思想暂时搁置起来,往后推到将来一个不确定的时候,同时依旧常常被那些没有目的的思想苦恼着。 羞耻、失望与失败折磨着他的心。他不断担心被追赶上或被碰见(因为他毫无根据地甚至连对面路上朝他走过来的行人都害怕),因此心情十分沉重。夜间,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畏惧和忧愁,到了白天它们又毫不减弱地重新返回。单调的铃铛声和马蹄声,他那毫无变化的焦急和无益的愤怒,周而复始的害怕、懊悔与痛苦,这一切他觉得这次旅行像是个梦幻,在这梦幻中,除了他自己的痛苦外,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这是一个梦幻,在这梦幻中有一条漫长的道路,它伸向一直不断向后退、永远也不能到达的地平线;在这梦幻中有路面铺砌得很坏的城镇,在丘陵上面和下面都有;人们从黑暗的门户与没有擦亮的窗子中露出脸来;身上溅满污泥的母牛和公牛一行行地系在那里等待出卖;它们相互用头角顶撞着,哞哞地叫着;有时它们迟钝的头遭到大头棒的敲打,那是可以把头打破的;在这梦幻中,有桥梁、十字架、教堂、驿站;新的马正很不愿意地开始从事艰苦的劳役;最后一个驿站的马身上冒着热气,嘴里喘着气,正低垂着头,忧郁地站在马厩门边;在这梦幻中,有小小的墓地,坟墓上的黑十字架东倒西歪,坟上枯萎的花圈愈来愈少了;然后在这梦幻中又是漫长的、漫长的道路,伸延到山上和山下,一直伸向变化莫测的地平线。 在这梦幻中有早晨、中午和日落;有夜晚和新月的升起。在这梦幻中,漫长的道路暂时被抛在后面,马车走上了一条凹凸不平的铺石的道路,马蹄敲打着它的路面,马从上面跑过去;他抬头仰望,看到一座巍峨的教堂钟楼耸立在一些房屋的屋顶之上;他从马车中出来,匆匆忙忙吃点东西,喝几口酒,它却不能使他快活起来;他从一群乞丐中间徒步走过去——眼皮颤动的瞎子由老太婆领着走,她们举着蜡烛照着他们的脸;他看到白痴的女孩子、跛子、癫痫病人、瘫痪病人——;在这梦幻中,他从嘈杂吵闹的中间经过,并从座位上望出去;他看到仰望着他的脸孔和伸过来的胳膊,突然害怕认出一个追赶他的什么人从他们当中挤出来;然后在这梦幻中,又是在漫长的道路上飞快地奔驰;他迟钝、麻木地在马车角落里蜷缩着身体,或者站起身来,看一看月光正微弱地照耀着那条同样无穷无尽、伸向许多许多英里以外的道路中的一段,或者往后看看,有谁跟随而来。 在这梦幻中,他从来没有睡去,而只是有时眼睛没有合上,打个盹儿,然后突然间惊跳起来,大声地回答着一个想象中的声音。在这梦幻中,他咒骂自己到这里来,咒骂自己逃走,咒骂自己让她走掉了,咒骂自己没有跟他见面,向他挑战。在这梦幻中,他不共戴天地埋怨整个世界,但主要是埋怨他自己。在这梦幻中,当他被马车向前拉去的时候,他灰心丧气的情绪使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显得黯然失色。 这是个狂热的梦幻,过去的事物与当前的事物乱七八糟地混合在一起,他往日的生活与现在的逃亡搀合为一体。在这个梦幻中,他正疯狂地急忙赶往他应该前去的一个什么地方。在这个梦幻中,旧时的情景突然跳进一路上穿行过的新鲜风光中。在这个梦幻中,当他沉思默想着过去和遥远的事情的时候,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见到的现实的景物,而是厌倦不堪地感觉到,它们把他弄得糊里糊涂;在它们消失之后,它们的形象仍拥挤在他发热的头脑中。 这是个梦幻,在这个梦幻中,发生着一个接一个的变化,但却仍然是那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他得不到休息。城镇和乡村,马,马车夫,丘陵和河谷,光明和黑暗,大路和铺石路,高地和山谷,雨天和晴天,但却仍然是那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马蹄声,他得不到休息。这是个梦幻,在这个梦幻中,马车终于沿着行人较多的道路,往遥远的首都跑去;它从古老的大教堂旁边飞跑过去;从道路上的小城镇和村子中间急穿过去,现在这些小城镇不像先前那么稀疏;当路过的行人看着他的时候,他隐蔽地坐在角落里,斗篷盖到脸上。 在这个梦幻中,马车继续向前奔跑,他总是把一些思想暂时搁置起来,往后推到将来去考虑,并总是因为不断地思索而苦恼;他不能计算他在路上跑了多少个钟头,或了解旅程中的时间与地点。在这个梦幻中,他口干舌燥,眼花缭乱,近乎疯狂,可是不管怎样,他却还是依旧奋力向前行进,仿佛他不能停下来似的,然后他进入了巴黎;在那里,在生命与运动这两股哗哗的激流中间,混浊的河流泰然自若地转动着它的湍急的水流。 然后,是一个混乱的梦幻,在这个梦幻中,有桥梁、码头、没有尽头的街道;有酒店、运水的工人、熙熙攘攘的人群、士兵、轿式马车、军鼓、拱廊。在这个梦幻中,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最终消失在四周一片喧嚣声与鼎沸的人声之中了。他经过一个关口的时候,换乘了一辆马车,在这之后,这种闹音渐渐地平静下来。当他前往海岸的时候,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又恢复了,他得不到休息。 然后在这个梦幻中,又是日落和黄昏。在这个梦幻中,又是漫长的道路,沉寂的深夜,路旁窗户中微弱的灯光;然后依旧是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他得不到休息。在这个梦幻中,有拂晓、黎明、日出。在这个梦幻中,马车费劲地慢慢地上了一个山冈,在山冈顶上他感觉到新鲜的海风微微吹拂;他看见晨光在远方海浪的边际闪闪反射着。下了山冈,是一个海港,正好是涨潮的时候,可以看见渔船顺潮返航,快活的女人和孩子正在等待着它们。渔网和渔人们的衣服摊晒在海岸上;船员们忙忙碌碌,在桅杆和索具当中高高的地方也能听到他们的。活泼、明亮的海水,到处在闪闪发光。 在这个梦幻中,船离开了海岸,从甲板上往回看,水面上烟雾朦胧。阳光穿过的地方,这里那里露出了一点明亮的陆地。在这个梦幻中,平静的海涨起了波浪,闪耀着水花,发出了喃喃的低语。在船舶经过的航线上,海洋上出现了另一条灰色的线条,迅速地变得更明亮和更高。在这个梦幻中,他看到了一座座悬崖、一间间房屋、一个风车、一座教堂,愈来愈分明。船终于进入了一个平静的水面,停泊在一个码头旁边;码头上一群群的人在往下看,并向船上的朋友们问候致意。他上了岸,迅速地从他们中间穿过,躲开每一个人,终于又到了英国了。 他在梦幻中曾经想到一个他所知道的遥远的乡村中去,在那里隐居下来,然后悄悄地打听流传的消息,再决定怎样行动。仍然是在同样头晕目眩的状态中,他曾记起一个火车站,他必须从那里沿一条铁路支线前往他的目的地;在火车站附近还有一个僻静的小旅馆,他不十分明确地打算到那里去停留和休息。 他怀着这个目的,尽快地偷偷溜进了一个火车车厢,用斗篷裹着在那里躺下,仿佛睡着了似的。火车很快就把他拉到离海远远的绿色的内地了。到达目的地之后,他从车厢窗子里往外看,仔细地观察着车站外面。他对这个地方的印象没有错。这是在一个小树林边上的一个隐蔽的地方。那里只有一间房屋,是特地为车站新建或改建起来的,房屋四周有一个整洁的花园;离这里最近的小城镇是在几英里之外。于是他在这里下了车,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就直接到了那个小旅馆里,在那里要了楼上两个位置相当隐蔽、并且是相通的房间。 他的目的是休息,恢复自制力和稳定情绪。遭受失败之后茫然失措的情绪和愤怒的情绪完全支配着他,因此,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时候,咬牙切齿。他不能制止或指引他的思想,他的思想依旧随意转来转去,并拖着他跑。他精神恍惚,疲乏得要死。 可是,仿佛他遭到了不幸,永远也不能再休息了,他感到昏昏欲睡,但并没有失去知觉。他对他的感觉丝毫没有办法,仿佛它们是属于另一个人似的。它们不仅强迫他注意现在的与事物,而且还不让他从旅途中所有匆匆忙忙的梦幻中解脱出来。这些梦幻不断地涌集在他的面前。她站在那里,用她乌黑的、轻蔑的眼光注视着他;他仍然坐在马车里,通过城镇与乡村,通过亮光与黑暗,通过雨天与晴天,通过道路与铺石路,通过丘陵与河谷,往前行进,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使他疲倦、恐慌,得不到休息。 “今天是星期几?”他问正在准备给他开晚饭的侍者。 “您是问星期几吗,先生?” “是星期三吗?” “星期三,先生?不,先生,星期四了,先生。” “我忘了。现在什么时间?我的表没有上弦。” “差几分就五点了,先生。您也许旅行了好久了吧,先生?” “是的。” “乘火车来的吗,先生?” “是的。” “很疲劳的,先生。我自己乘火车不多,先生,但是到这里的先生们常常这么说。” “有很多先生到这里来吗?” “总的来说是相当多的。可是现在没有人来。现在生意清淡,先生。现在不论什么行业都生意清淡。” 他没有回答;而只是从他原先躺着的沙发上欠起身来坐着,每只胳膊都支靠在一只脚的膝盖上,并凝视着地面。他不能把注意力继续集中一分钟。它随意地转来转去,但片刻也不能消失在睡眠中。 他吃完晚饭以后,喝了好多酒,但也无济于事。这种人为的方法不能使他合眼睡去。他的思想比先前更不连贯,更无情地把他拖来拖去,仿佛一位苦命的人被判定要这样来赎罪,被发狂的马拖着跑一样。没有忘却,没有休息。 他坐在那里,喝着,沉思着,被胡思乱想拖来拖去,究竟有多久,谁也不能比他回答得更不准确。但是当他突然跳了起来,并细听着的时候,他知道他已经在烛光旁边坐了好久。 因为现在,这确实不是幻想。地面震动了,房屋发出了格格的响声,那猛烈的、迅疾的、像死神一样的飞行就在空中!他觉得它临近了,又疾驰而过;甚至当他急忙跑到窗前,并看见那是什么的时候,他又往回退缩,站着不动,仿佛去看是不安全似的。 真该咒骂一声,这火一般的魔鬼!它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响声,十分平稳地向前驶去,穿过了遥远的河谷,留下了耀眼的亮光与火红的烟尘,然后消失不见了!他觉得仿佛他已被拉出它行进的道路,幸免被它撕得粉碎似的。甚至现在,当最轻微的声响都已完全沉寂,他在月光中所能望见的整条铁路线已像沙漠一般安静无人的时候,这种感觉还使得他畏缩和打颤。 他不能休息,并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这条路上(也许是他觉得这样),于是就走出屋子,在这条路的旁边漫步,同时根据落在轨道上、仍然在冒烟的煤屑来察看火车跑过的道路。他沿着火车消失不见的方向漫步了半个钟头光景之后,转过身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依旧紧挨着铁路的旁边——,经过小旅馆的花园,又继续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他一边走一边好奇地看着桥梁、信号灯、路灯,心里想,什么时候另一个魔鬼会从这里跑过去呢? 地面在震动;他的耳朵中感觉到迅速的颤动;远方传来了尖锐的响声;暗淡的灯光正在向前移来,很快转变为两只红红的眼睛;强烈的火焰掉落着灼热的煤屑;不可阻挡的巨大的吼叫声愈来愈响;一阵劲风吹刮过来了,一阵轰隆轰隆的响声传过来了——另一列火车来了,又走了;他抓住门,仿佛要救住自己似的! 他等待着另一列火车,然后又等待着另一列火车。他沿着铁路又走回到原先的地点。然后走回来以后又回到那里,并且通过他这次路途中令人疲倦的梦幻,依旧在等待着这些前来的怪物。他在车站上闲逛,等待着有一列火车会在这里停下来;有一列火车果真在这里停下来了,机车和后面的车厢脱钩以后开去上水,这时候他面对着它站在那里,注视着它的笨重的轮子和铜制的头部,心想它具有多么残酷的能量与威力哪!看看这些巨大的轮子慢慢地转动,想想你被它们压到身上,压得粉碎的情景吧! 由于喝了酒以后引起的身心失调和缺乏休息——虽然他疲乏不堪,但却无法满足这种需要——,这些念头和这些事物在他的思想中病态地占据了很大的分量。当他回到自己房间里的时候——这已将近午夜了——,它们依旧反复出现在他的心头,他就坐在那里听着是不是又有一列火车开来。 当他在床上躺下,没有希望入睡的时候,也还是这种情况。他仍旧躺着听;当他感觉到摇晃和震动的时候,他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口,观看(他从那里是看得到的)那暗淡的灯光转变成两只红红的眼睛,强烈的火焰掉落着灼热的煤屑;巨大的怪物飞快地奔驰过去,长长的一道烟雾弥漫在山谷上空。因为他在这里得不到休息,他打算在日出以后离开这里,于是他就朝着他前去的方向观望;然后他又重新躺下来,让他在旅途中的梦幻,让那些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来困扰他,直到另一列火车开来为止。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夜。他不但不能恢复自制力,相反的,随着夜间时光的流逝,他愈来愈失去了它(如果还可能失去的话)。当黎明来临时,他仍然被各种胡思乱想所折磨,仍然把他的思想暂时搁置起来,直到他的情况好转以后再说;过去、现在和将来,全都混乱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完全失去了沉着对待它们当中任何一个的能力。 “您刚才说,我要搭乘的火车什么时候从这里开出?”他问昨夜侍候他的那个人,他这时候拿了一支蜡烛走进房间。 “四点一刻光景,先生。快车四点经过这里,先生—— 它在这里不停。” 他把手举到血管在跳动着的头前,看一看表。将近三点半。 “也许没有人跟您一道走吧,先生,”那位侍者说道,“这里有两位先生,先生,但是他们是在等去伦敦的火车。” “我记得您好像说过,这里没有别的人,”卡克转向他,说道;脸上露出过去他在发怒或怀疑的时候经常露出的那种鬼怪般的笑容。 “我昨天跟您说的时候,这里是没有别的人,先生。这两位先生是在夜里搭乘慢车来的,这里是它的一个停车站,先生。要温水吗,先生?” “不要。把蜡烛拿走。我觉得天已够亮了。” 他原先穿了一部分衣服倒在床上,那人刚一走开,他就走到窗口。夜色消逝,寒冷的晨光接着来临,天空中早已弥漫着即将升起的太阳的红光。他用冷水洗了洗头和脸——这并不能使他冷静下来——,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付了帐,然后走出旅馆。 向他吹来的空气冷飕飕的,使人感到很不舒服。露水很重。他虽然身上热乎乎的,但还是禁不住打哆嗦。他朝昨夜走过的地方和在早晨发出微光、已经失去重要性的信号灯看了一眼之后,转向太阳正在升起的地方。他看到了它露出地平线时那光辉壮丽的景象。它那美丽是多么威风凛凛,多么卓越非凡,它是多么神圣、庄严啊!他那淡弱无光的眼睛看着它平静地、安详地升起,对从世界创始以来在它的光线照耀下所曾发生过的所有的罪行与邪恶都无动于衷,这时候,谁能说甚至在他心中就没有激发出在世上行善积德,在天堂中得到报答的淡薄观念呢?如果他曾在什么时候怀着亲切和悔恨的心情回忆起他的姐姐或哥哥的话,那么谁能说那不就在现在呢? 他现在需要这样的心情。死神已迫近他。他已经从活着的世界中除名,正在走近坟墓。 他已支付了通往他打算前往的乡村的车费;现在正独自在走来走去,同时沿着铁路线看过去;从这一边看过去是河谷,从另一边看过去是近处的一座黑暗的桥梁;他走到来回踱步的木制站台的一边的尽头,正转回身子来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他从他那里逃出来的那个人,正从他本人曾经进去过的门中走出来。他们的眼光相遇了。 在突然的惊慌失措中,他步子不稳,身子摇摇晃晃,滑倒在下面的铁路上。但他立刻站了起来,在铁路上往后退了一、两步,使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扩大一些,同时呼吸短促地望着追赶他的人。 他听到一声呼喊,——又听到一声呼喊,——看到那张原先充满复仇的愤怒的脸孔,现在转变为有些病态与恐怖的表情,——他感到地面在震动,——在一刹那间明白了:火车正疾驰而来——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环顾四周—— 看到那两只在白天显得模糊与暗淡的红眼睛就在他的面前——他被撞倒,钩住,卷到一个凹凸不平的磨上,这磨一圈一圈碾着他,把他的四肢撕断,用火一般的高热舐吃着他的生命,并把他支离破碎的肢体在天空中抛掷着。 当那位被他认出的旅客晕倒并苏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四个人从远处用一块板抬来一个什么东西,沉重与安静地躺在板上,上面被覆盖着;他还看到另外一些人把在铁路上嗅来嗅去的几条狗赶开,并撒了好些灰烬,把他的血给覆盖上—— 第56章 好几个人高兴,斗鸡却令人嫌恶 海军军官候补生精神抖擞。图茨先生和苏珊终于来了。苏珊像一个发疯的姑娘一样跑到楼上,图茨先生和斗鸡则走进客厅。 “啊,我亲爱的心肝宝贝可爱的弗洛伊小姐!”尼珀跑进弗洛伊的房间,喊道,“想不到事情会到了这个地步,我竟会在这里找到您呀我亲爱的小鸽子,您在这里没有人侍候您也没有一个您可以称为自己的家,不过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再离开您了,弗洛伊小姐,因为我虽然不会长苔藓,但我不是一块滚动的石头,1我的心也不是一块石头要不然它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在爆裂了,啊亲爱的啊亲爱的!”—— 1滚动的石头不长苔藓(arollingstonegathersnomoss),是英国谚语。滚动的石头一般比喻喜欢改换职业、住址等的人。 尼珀姑娘滔滔不绝地倾吐出这些话语,并跪在她的女主人的前面,紧紧地拥抱着她。 “我亲爱的!”苏珊喊道,“过去发生的事情我全知道了,我一切都知道了,我心爱的宝贝,我喘不过气来了,给我空气吧!” “苏珊,亲爱的好苏珊!”弗洛伦斯说道。 “啊上帝保佑她!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是她的小侍女!难道她确确实实当真要结婚了吗?”苏珊高声喊道,她又是痛苦又是高兴,又是自豪又是悲伤,天知道还夹杂着多少其他相互冲突的感情。 “谁跟您这么说的?”弗洛伦斯说道。 “啊我的天哪!就是那个最傻里傻气的人图茨,”苏珊歇斯底里地回答道,“我知道他准没错,我亲爱的,因为他很伤心。他是个最忠实最傻里傻气的小娃娃!难道我心爱的人儿确确实实要结婚了吗?”苏珊继续说道,一边泪流满脸地又紧紧拥抱着她。 尼珀不断地提到这个问题,每当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都要抬起头来注视这张年轻的脸孔并吻它,然后又把头低垂在女主人肩膀上,爱抚着她,并哭泣着;她提到这个问题时所流露出来的、混杂着同情、喜悦、亲切与爱护的感情是世界上真正女性的高尚的感情。 “好了,好了!”弗洛伦斯不久用安慰的声调说道,“啊现在您镇静下来了,亲爱的苏珊!” 尼珀姑娘坐在女主人脚边的地板上,又是大笑又是哭泣,一只手用手绢抹着眼泪,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正舔她的脸孔的戴奥吉尼斯;她承认她现在镇静一些了,为了证明这一点,她又大笑了一会儿,哭泣了一会儿。 “我——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图茨这样的人,”苏珊说道,“从我生下来起从来没有见过!” “他是那么善良,”弗洛伦斯提示道。 “而且是那么滑稽可笑!”苏珊抽抽嗒嗒地哭泣着说道,“他跟我坐在马车里跟我谈话,那位不值得尊敬的斗鸡则坐在车夫座位上,那时候瞧他那说话的神态和腔调!” “他谈了些什么呢;苏珊?”弗洛伦斯胆怯地问道。 “他谈到沃尔特斯上尉,谈到吉尔斯船长,还谈到您我亲爱的弗洛伊小姐,还有那沉默的坟墓,”苏珊说道。 “沉默的坟墓!”弗洛伦斯重复地说道。 “他说,”这时苏珊歇斯底里地大笑了一阵子,“他将立刻很轻松自在地走进沉默的坟墓,可是您放心他不会的,我亲爱的弗洛伊小姐,他说那句话是表示他看到别人幸福真是太快乐了,他也许并不是所罗门,”尼珀姑娘又像往常那样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我也没有说他就是所罗门,但是我敢说世界上从来没有见到过像他那样不自私的人!” 尼珀姑娘作了这个有力的声明之后,仍然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毫无节制地大笑着,然后才告诉弗洛伦斯,他在楼下等着见她,这将是对他最近不辞辛苦、长途奔波的极为丰厚的酬答。 弗洛伦斯请苏珊去邀请图茨先生上楼来,她将高兴地对他的好意帮助表示感谢。几分钟之后,苏珊就把那位年轻人带进房间,他头发还是乱蓬蓬的,说起话来结巴得厉害。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道,“又承蒙您允许我——注视——至少,不是注视,不过——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 “我是这么经常地感谢您,我都已经把话讲完了,因此我不知道现在该讲些什么好。”弗洛伦斯向他伸出双手,脸上露出真挚的谢意。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用可怕的说道,“如果您能够咒骂我几句(这并不改变您那天使般的性格),那么我反倒好受些;现在您讲了这样亲切的话,可真把我难住了(如果您允许我这样说的话)。这些话对我的影响——是——不过,”图茨先生突然中断话头,说道,“我离题了,这完全是无关紧要的。” 弗洛伦斯由于除了再次谢谢他之外,似乎没办法回答他的话,所以就再一次谢谢他。 “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道,“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趁这个机会解释一、两句。我本可以和苏珊早一些回来的,可是第一,我们不知道她投奔的亲戚的姓名,第二,因为她已离开了她那位亲戚的家,到另一位住在远处的亲戚那里去了,所以我想,如果不是斗鸡聪明的话,那么我们到现在也还不见得就能找到她呢。” 弗洛伦斯相信这一点。 “不过,这并不是重要的一点,”图茨先生说道,“我可以向您肯定地说,董贝小姐,就我当时的心情来说(它是容易想象而难以描述的),跟苏珊在一起对我是一种安慰与满足。这次旅行本身就是一种报酬。可是那仍然不是重要的一点。董贝小姐,我曾经跟您说过,我明白,我并不是个人们可以称做头脑灵敏的人。我完全知道这一点。我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个多么——如果不算说得太过分的话,那么我就要说,我是个脑子很愚钝的人。可是尽管这样,董贝小姐,我还是看出沃尔特斯上尉的情况是怎么回事。不论这种情况会使我产生多少痛苦(这是完全无关紧要的),可是我一定得说,沃尔特斯上尉看来是个值得享受降临在他的——他的身上的幸福的人。祝愿他长久地享受它,并珍惜它,就像一个很不相同、很不足取、指出他的姓名完全是无关紧要的人会珍惜它的一样!不过,这仍然不是重要的一点。董贝小姐,吉尔斯船长是我的朋友,我觉得如果在这段时间里我不时来回到这里来看看,吉尔斯船长是会感到高兴的。到这里来看看也会使我感到高兴。不过我不能忘记,我有一次在布赖顿广场角落里犯了一个极严重的错误;如果我到这里来会使您有一点点不乐意的话,那么我只请求您现在就向我指出来;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将完全理解您。我决不会认为这是冷酷无情,而只会由于荣幸地得到您的信任而感到快乐和幸福。” “图茨先生,”弗洛伦斯回答道,“您是我的一位很真诚的老朋友;如果您现在不再到这里来看我们的话,那么您将会使我感到很不快乐。我看到您只会感到高兴,而决不会产生任何其他的感情。”“董贝小姐,”图茨先生掏出手绢来,说道,“如果我掉眼泪的话,那么这是欢乐的眼泪;这是无关紧要的;我深深地感谢您。在您讲了这些亲切的话以后,请允许我说一句,我不打算再轻视我自己了。” 弗洛伦斯听到这个暗示,露出了茫然不解的可爱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说,”图茨先生说道,“我将认为,在我没有被沉默的坟墓召唤去之前,作为人类的一员,我有责任尽量让我的外表好看一些;如果——如果情况允许的话,那么我将——把我的靴子擦得亮亮的。董贝小姐,这是我最后一次冒昧地向您讲到有关个人方面的事。我确实非常感谢您。如果我不是像我的朋友们或我自己所希望的那样明白事理的话,那么,说实话,我以我的荣誉发誓,我对别人的体贴与好意是特别能领会的。如果——如果——我知道怎样开始的话,图茨先生用充满热情的语气说道,“我觉得仿佛我现在能以最美好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感情似的。” 图茨先生等了一、两分钟,看看他是否能想出怎样开始;看来他还是想不出来,就匆匆告辞了。他走下楼去找船长,在店铺里找到了他。 “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我现在跟您谈的事情必须保证严守秘密,吉尔斯船长;这是我跟董贝小姐在楼上谈话的结果。” “在船内和在桅杆高处是吗,我的孩子?”船长低声问道。 “正是这样,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他由于完全不明白船长讲话的意思,就以极大的热情表示同意。“吉尔斯船长,我相信董贝小姐很快就要跟沃尔特斯上尉结婚了吧?” “是的,是的,我的孩子。我们这里全都是船友。沃尔跟他亲爱的情人在结婚预告1结束之后,就立即在缔结婚姻的房屋里结为夫妇了,”卡特尔船长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 1在信奉基督教的国家,人们在结婚之前,在教堂中须宣读结婚预告,询问是否有人提出异议;在不同时间,共宣读三次预告。 “结婚预告,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重复说道。 “在那边教堂里,”船长用大姆指指指肩膀后面,说道。 “啊,是的!”图茨先生回答道。 “然后怎样呢?”船长用手背拍拍图茨先生的胸膛,往后退了一步,露出钦佩的神情看着他,并用嘶哑的低声说道,“然后这个像只外国鸟儿一样娇生惯养大的可爱的人儿,将跟沃尔一起,离开这里,越过呼啸的海洋,航行到中国去!” “天主啊,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 “是的,”船长点点头。“沃尔上次乘船遇难,飓风把船刮得离开了航线;后来把沃尔搭救起来的那只船是一条中国商船;沃尔随着这只船航行,不论是在船上还是上岸的时候,大家都喜爱他,因为他是个十分灵敏和善良的小伙子。由于船上的货物经管员1在广州死去了,沃尔就得到了这个职务(他先前是当一名办事员)。现在他被任命为另一条船上的货物经管员,这条船和那条船同属于一个主人。因此,你看,”船长沉思地重复说道,“这个可爱的人儿就要跟沃尔一起,越过呼啸的海洋,航行到中国去了。”—— 1货物经管员(supercargo):是船上权力很大的人,他代表船主处理一切营业事务。 图茨先生和卡特尔船长一齐叹了一口气。 “那该怎么办呢?”船长说道。“她真诚地爱着他。他真诚地爱着她。那些本应该喜爱她、照料她的人却像凶残的野兽一样对待她。当她被自己的家庭抛弃、来到我这里、倒在地板上的时候,她的受了创伤的心破碎了。我知道这一点。我,爱德华-卡特尔看到了这一点。只有真诚的、亲切的、始终如一的爱情才能使它重新愈合。如果我不知道这一点,如果,老弟,我不知道沃尔是她真正的心爱的情人,她又是他真正心爱的情人的话,那么我宁肯把我这发青的胳膊和腿砍断,也不会让她出去航海的。可是我确实知道这一点,那又该怎么办呢?呃,那我就说,让老天爷保佑他们两人吧,老天爷一定会保佑的!阿门!” “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请让我高兴地跟您握手吧。您说得真好,说得我整个背上感到阵阵愉快的温暖。我也说阿门。您知道,吉尔斯船长,我也是爱慕董贝小姐的。” “高兴起来,别灰心丧气!”船长把手搁在图茨先生的肩膀上,说道,“做好准备,孩子!” “吉尔斯船长,”振作起精神的图茨先生说道,“我自己也打算高兴起来,不灰心丧气。也要尽可能做好准备。当沉默的坟墓张开嘴巴的时候,吉尔斯船长,我将准备好被埋葬;但决不是在它张开嘴巴之前。可是我现在对控制我自己的能力没有把握,我想跟您说的话,以及想劳驾您转告沃尔特斯上尉的话是以下一些。” “是以下一些,”船长重复着说道。“别着急!” “董贝小姐是无比地仁厚,”图茨先生眼泪汪汪地继续说道,“她说,她看到我非但不觉得讨厌,而恰好是相反。您和这里所有的人对于一个——一个确实好像是错生下来的人又都是同样的宽厚与容忍,”图茨先生说到这里,情绪暂时低落下来,“因此,我以后将不时在晚间到这里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们大家全都能聚会在一起。不过我所要请求的是这样:如果将来在某一个时刻我觉得看到沃尔特斯上尉美满幸福的生活,忍受不了内心的痛苦,不得不突然跑出屋子的话,那么我希望,吉尔斯船长,您和他都能把这看作是我的不幸,而不是我的过失或由于我不愿进行思想斗争。那时候,请你们相信,我对任何人都不怀恶意——尤其是对沃尔特斯上尉本人——,那时候您可以随便说一下,我是出去散步,或可能是去看看皇家交易所的时钟几点钟了。吉尔斯船长,如果您能跟我达成这个协议,并能替沃尔特斯上尉作主的话,那么这就将会解除我感情上的沉重的负担,就是要我牺牲一大笔财产我都十分愿意。” “别说了,我的孩子,”船长答道,“不论您升出什么旗,沃尔和我都能明白您的信号,并作出回答的。” “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我的心情大大地轻松了。我希望我能保持住这里大家对我的好感。以我的荣誉发誓,我——我的用意是好的,虽然我不能很好地把它表明。您知道,”图茨先生说道,“这正好像伯吉斯公司想给顾客做一条新奇出色的裤子,却不能按他们心里的设想裁剪出来一样。” 图茨先生举了这个适当的比方来说明,似乎有些扬扬得意,然后他向卡特尔船长祝了福,就告辞了。 正直的船长有心的喜悦住在他的家里,又有苏珊照料他,成了个喜气洋洋,快乐幸福的人。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愈来愈喜气洋洋,愈来愈快乐幸福。船长对苏珊的智慧怀着深深的敬意,他也永远不会忘记她对麦克-斯廷杰太太的英勇对抗。在与她讨论了几次之后,他向弗洛伦斯建议,为了谨慎小心和保守秘密起见,那位暂时请来照料家务的、平时坐在伦敦肉类市场蓝伞下面的老太太的女儿,由一个他们比较熟悉的、他们可以完全放心的人来代替。苏珊当时在场,就提名理查兹大嫂,这她在事前曾向船长建议过。弗洛伦斯一听到这个名字,脸上就露出喜色。苏珊当天下午就出发到图德尔的住处去跟理查兹大嫂商量,而且当天晚上,就在脸颊红润、脸孔长得像苹果一样的波利的陪同下,得意扬扬地回来了。波利看到弗洛伦斯时表露出来的那些深厚的、亲热的感情,实在不比苏珊-尼珀本人逊色。 这桩具有韬略意义的事情完成了,船长感到非常满意(虽然他对其他完成的各种事情也很满意);弗洛伦斯下一步就得让苏珊为即将来临的离别做好思想准备。这是一件更加困难的任务,因为尼珀姑娘是个性格坚定的人,她完全下定决心,她这次回来以后,再也不跟她的老主人分离了。 “关于工资,亲爱的弗洛伊小姐,”她说道,“您就别暗示这个问题了,你要是想到要向我提起这个问题那就冤屈我了,我存有一些钱,像现在这种时候哪怕储蓄银行翻脸不认我或银行破了产,我也不愿意抛弃我的爱与责任,可是亲爱的,自从您可怜的亲爱的妈妈离开人世之后,您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虽然我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可是在这许多年月中您跟我已经相处惯了,啊我亲爱的小姐,您甚至连想也别去想离开我到任何地方去,因为这是不应该的也是不可能的!” “亲爱的苏珊,我要动身去进行一次很远很远的航行。” “唔弗洛伊小姐,这算得了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您就更需要我了。谢谢上帝!航行的距离在我看来并不是个障碍!”急躁的苏珊-尼珀说道。 “可是,苏珊,我将跟沃尔特一起走,我将跟沃尔特到任何地方去——到所有地方去!沃尔特穷,我也穷,我现在必须学习帮助我自己和帮助他生活。” “亲爱的弗洛伊小姐!”苏珊又大声喊道,并使劲地摇着头,“您帮助自己,做一个最有耐性最真诚最高尚的人,这已不是新鲜的事情了,不过让我跟沃尔特-兼伊先生谈谈,跟他一起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因为我不能让您孤身一人出去远渡重洋,横穿世界,我不能,我也不肯。” “孤身一人吗,苏珊?”弗洛伦斯回答道,“孤身一人吗?沃尔特带着我跟他一道去呢!”啊,这时候她脸上露出了一个多么明朗的、惊奇的、狂喜的微笑啊!他要是能看到这那该多好呀!“我相信,如果我请您别去跟沃尔特谈的话,那么您是不会去谈的,”她亲切地补充道,“请您别去跟他谈吧,亲爱的。” 苏珊抽抽嗒嗒地哭泣道,“为什么别谈呢,弗洛伊小姐?” “因为,”弗洛伦斯说道,“我将成为他的妻子,将把我整个心都交给他,和他同生共死;如果您把您跟我说过的话说给他听的话,那么他可能会想,我害怕展现在我前面的生活,或者您有理由为我而害怕。啊,苏珊,我亲爱的,我爱他!” 这些平静而热情的话和它们所表达出来的纯朴的、出自肺腑的、渗透一切的恳切的感情,使说话的人的脸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漂亮;这一切使尼珀姑娘非常感动,她只好又像先前一样,抱着她,喊道,难道她的小女主人确确实实要结婚了吗?一边怜悯她,爱抚她并保护着她。 不过,尼珀虽然也难免有女性的各种弱点,她却是能够约束自己的,几乎跟她能向厉害的麦克斯廷杰太太发动进攻一样。从这时候起,她没有一次回到这个话题,而总是高高兴兴,灵敏活泼,忙忙碌碌,满怀希望。她在私下里确实跟图茨先生说过她只是暂时“勉强坚持”,当这一切都已经过去,董贝小姐走了以后,她很可能会陷于非常悲惨可怜的境地的。图茨先生也表示,他的情况也会是同样,那时候他们可以把眼泪流在一起,但是她从来没有当着弗洛伦斯的面,或是在海军军官候补生的辖区之内随意放纵自己的感情。 弗洛伦斯需要的服装虽然简朴,有限(这与她上一次参加婚礼之前订做的服装是何等鲜明的对比啊!),但要把它们全都准备好,还是要费很多操劳的,因此,苏珊-尼珀就整天待在弗洛伦斯的身旁,以五十个裁缝集中起来才有的热忱,忙碌个不停。卡特尔船长如果得到允许的话,那么他想给弗洛伦斯补充的物品——如粉红色的阳伞、染色的长丝袜、蓝色的鞋子以及其他船上的必需品——一一列举起来,将会是很长的篇幅。可是他们通过种种哄骗的建议,诱导他把他的贡献只限于一只针线盒和一只化妆用品盒。这两样东西他都买了能用钱买到的最大的品种。在以后的十天或两星期中,他整天大部分时间通常都是坐在那里凝视着这两只盒子;有时对它们极为赞美,有时则郁郁不乐地担心它们还不够华丽;他时常偷偷地到街上去买点他认为使它们更完善所必需的东西。不过他最精采的一着,就是在一个早上突然把这两只盒子带走,嘱咐在每只盒子盖上镶嵌的黄铜的心中刻上“弗洛伦斯-盖伊”几个字。在这之后,他独自在小客厅里接连抽了几烟斗烟,在这几个钟头中总可以看到他在暗自吃吃地笑着。 沃尔特整天忙忙碌碌,但是每天清晨都要去看弗洛伦斯,而且常常跟她在一起度过晚上。弗洛伦斯平时总是不离开她在顶楼上的房间,只有到了他要回来的时候才悄悄地下楼去等待他,或者在他用一只胳膊自豪地搂着她的时候陪他到门口,有时向街上探望。在黎明与黄昏,他们总是待在一起。啊,这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啊!啊,忙乱的心得到安息了!啊,那深深的、无穷无尽的、强有力的爱情的源泉啊,有多少东西沉没在里面呀! 残酷的伤痕依旧留在她的胸脯上。她每吸一口气的时候,它就起来指责她的父亲一次;当他把她紧紧地压在他的心上的时候,它就躺在她和她的情人之间。可是她已经把它忘记了。在为她而存在的那颗心的跳动之中,在为他而存在的她自己的那颗心的跳动之中,所有刺耳的音乐都听不到了,所有冷酷的、缺乏爱情的心都被忘记了。她虽然脆弱、娇嫩,可是她心中爱情的力量却能够,而且已经创造出一个由他一个人的形象所构成的世界,她可以飞到那里去,在那里得到安息。 在黎明与黄昏,当沃尔特怀着自豪与喜爱的心情,用一只胳膊庇护着她的时候,那宏伟的公馆与往昔的日子是多么经常地浮现在她的心间,而当这些记忆浮现时她就更加紧紧地悄悄挨近他,在他的胳膊中收缩着身子!当她记起那天夜里她到楼下房间里,遇到那永远也不会被忘记的眼光的时候,她是多么经常地抬起眼睛去看那双满怀深情注视着她的眼睛,并在这样的庇护中幸福地哭泣!她愈是亲密地依恋着他,她就愈经常地想起那亲爱的死去的孩子;但是仿佛她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时候,是他正在睡觉,她吻了他的脸的那一次;她总是让他处于那样的状态,在她的想象中从不去想在那以后发生的事情。 “沃尔特,我亲爱的,”有一天傍晚几乎已经天黑了的时候,弗洛伦斯说道,“你知道我今天一直在想什么?” “你在想,时间飞逝得多么快,我们很快就要在海上了,是吗,亲爱的弗洛伦斯?” “虽然我也想到这些,沃尔特,但是我不是指这方面。我一直在想,我对你是一个多么大的负担。” “是一个宝贵的、神圣的负担,亲爱的心肝!我自己有时也想到这一点呢。” “你在开玩笑,沃尔特。我知道你比我更经常地想到这一点。不过现在我说的是一笔开支。” “一笔开支,我的宝贝?” “钱的开支,亲爱的。苏珊和我忙着进行的这些准备——我靠自己的力量不能买什么东西。你以前是穷的。可是我将使你变得更加穷了,沃尔特!” “更加富了,弗洛伦斯!” 弗洛伦斯大笑起来,摇摇头。 “再说,”沃尔特说道,“好久以前——在我出发航海之前——,我还得到一个小钱包,送给我作为礼物的,里面有钱。” “啊!”弗洛伦斯忧愁地笑着,回答道,“钱很少!很少,沃尔特!不过,你别以为,”这时她把轻轻的手搁在他的肩膀上,注视着他的脸孔,“我因为成为你的负担而感到遗憾。不,亲爱的,我很高兴成为这个负担。我为这感到幸福。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意不是。” “确实,我也是这样,亲爱的弗洛伦斯。” “是的,不过,沃尔特,你决不能像我感觉到这一点。我是多么为你而感到自豪!我知道,那些谈到你的人一定会说,你娶了一个穷苦的、被遗弃的、到这里来避难的姑娘;她没有别的家,没有别的朋友,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知道这些情形,只能使我心里感到非常高兴!啊,沃尔特,如果我能带给你几百万镑的话,那么我也决不能像我现在这样由于你而感到幸福的!” “可是你,亲爱的弗洛伦斯!难道你什么也不值吗?”他回答道。 “是的,什么也不值,沃尔特。我只是你的妻子。”那只轻轻的手偷偷地搂着他的脖子,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没有你,我就什么也不值了。没有你,我就没有人世间的一切希望了。没有你,我就没有什么更可宝贵的了。” 啊!怪不得那天晚上图茨先生要离开他的这几个朋友们,两次出去跟皇家交易所的时钟对表,一次出去跟他突然记起的一位银行家约会,一次到阿尔德盖特水泵房去兜一个圈子,然后回来! 可是,在图茨先生还没有出去转悠之前,甚至在他还没有来到之前,当还没有点燃蜡烛的时候,沃尔特说: “弗洛伦斯,我亲爱的,我们的船装货快装完了,也许就在我们结婚的那天它就要开到河口去了。我们是不是那天早上离开这里,到肯特郡1去待着,然后过一个星期到格雷夫森德上船?”—— 1肯特郡(kent):在英格兰东南端。 “随你的便,沃尔特。我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幸福的。不过——” “什么,我的命根子?” “你知道,”弗洛伦斯说道,“我们将不举行隆重的婚礼,谁也不会根据我们的服装看出我们跟其他的人们有什么区别。既然那天我们要离开这里,你是不是可以——你是不是可以在那天早上——一清早——在我们去教堂之前,带我到一个地方去,沃尔特?” 沃尔特似乎理解她的意思,就像被这样真诚爱着的一位真诚的情人应当理解的一样,他以一个吻来证明他已欣然同意——,也许不止一个吻,而是两、三个或是五、六个吻;在那个庄严的、宁静的傍晚,弗洛伦斯感到很幸福。 在这之后,苏珊-尼珀拿着蜡烛走进安静的房间;不久,茶端来了,船长来了,爱转悠的图茨先生来了;前面说过,图茨先生后来经常离开,他度过了一个很不安宁的夜晚。不过这倒不是他的习惯,他通常是过得很好的,因为他在尼珀姑娘的参谋与指导下,跟船长玩克里拜基牌1。这时候他把心思用在记分上面了,他觉得这是可以把自己完全弄得糊里糊涂的很有效的方法—— 1克里拜基(cribbage)牌:一种二、三或四人玩的纸牌戏。每人每次发6张牌,先凑足121分或61分的人取胜。 在这种场合,船长面部的表情是各种感情相互混杂和交替出现的最好的例子。他生性谨慎细心,对弗洛伦斯又怀着骑士般的感情,这些都使他懂得,这不是吵吵闹闹,尽情欢乐或是狂热地表露自己称心满意的时候。可是,另一方面,对《可爱的配格姑娘》这首歌曲的回忆浮现到心头,又总是经常不断地在挣扎着,想要打开一个发泄的孔道,并驱策着船长作出一些并不能弥补损失的表示。有时,船长对弗洛伦斯和沃尔特赞赏极了(当他们稍稍离开坐着的时候,他们确实是非常相配的一对;在他们的青春、爱情与美貌中充满了优雅与情趣),于是就忘掉了其余的一切,情不自禁地放下纸牌,眉开眼笑地对着他们,一边用手绢轻轻地擦着自己脑袋各处,直到图茨先生突然离座而走,这才提醒他确实已在无意间大大地触动了这位年轻人,使他感到痛苦。这个想法使船长深为忧郁,直到图茨先生回来为止;图茨先生回来以后,他就重新玩起牌来,一边向尼珀姑娘暗暗地眨眨眼睛,点点头,彬彬有礼地挥挥钩子,让她了解,他再也不那么做了。在这种情况下,船长的面容也许是最有意思的了,因为他这时候竭力想保持着镇静自若、不动声色的神态,就坐在那里,注视着房间各处,而恰好就在这时候,所有各种表情都同时涌入他的脸膛,相互搏斗着。对弗洛伦斯与沃尔特高兴赞赏的表情经常打倒其他的表情,不加掩饰地在欢庆胜利,除非图茨先生又突然往门外跑去,那时候船长就像一个悔恨的罪犯一样坐在那里,直到他又回来为止;有时他用轻轻的责备的命令自己。“做好准备!”或粗声大气地告诫“爱德华-卡特尔,我的孩子,”他的行为不慎重。 不过,图茨先生最艰难的考验当中的一个,却是他自愿去接受的。在船长说过的,最后一次宣读结婚预告的那个星期天将要来临的时候,图茨先生对苏珊-尼珀这样吐露他的心情。 “苏珊,”图茨先生说道,“教堂正在把我吸引到它那里去。您知道,那些把我跟董贝小姐永远切断的词句将像丧钟一样在我的耳边敲响;可是说实话,我以我的荣誉发誓,我觉得我必须听它们。因此,”图茨先生说道,“明天您能陪我到那座神圣的大厦去吗?” 尼珀姑娘表示,如果这使图茨先生高兴的话,那么她将十分乐意陪他去,但是她恳求他放弃那个念头。 “苏珊,”图茨先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当我的连鬓胡子除我自己以外没有被任何人看出来之前,我就爱慕董贝小姐了。当我还在受布林伯奴役的时候,我就爱慕董贝小姐了。当从法律的观点来说,我不能再被剥夺对我的财产的所有权(因此后来我就取得了这份财产)的时候,我就爱慕董贝小姐。结婚预告把她交付给沃尔特斯上尉,而把我交付给——您知道,交付给黯然忧伤,”图茨先生在思索一个有力的表达词语之后,说道,“它可能是可怕的,它将是可怕的,但是我觉得我应当希望听到它们被读出来。我觉得我应当希望知道,我脚底下的土地确实被抽掉了,我已没有什么希望可以怀抱的了,或者——总而言之,我没有腿可以走路了。” 苏珊-尼珀只能同情图茨先生不幸的境遇,同意在这种情况下陪他前去。第二天早上她果真这样做了。 沃尔特为了这一目的所选的教堂是一座生霉的老教堂,坐落在一个围场里;围场四周是错综复杂的偏僻的街道与庭院,围场外面的一圈是一个小小的墓地;由于围场四周围着房屋,它铺砌的石头踩上去又会发出回声,所以它本身就好像是埋葬在墓穴当中似的。这座教堂是一座幽暗的、破旧失修的高大建筑物;里面有高高的、老旧的、栎木制作的靠背长椅;每个星期天约有20个人心不在焉地坐在上面,这时教士的催人睡眠似地在空处回荡,风琴叮叮冬冬地大声鸣响、号叫着,仿佛教堂由于缺少听众,不能把风和湿气挡在外面,因而患了腹绞痛似的。但是这个城市教堂却决不会由于缺少其他教堂陪伴而苦恼,因为其他教堂的尖顶群集在它的四周,就像船舶的桅杆群集在河流上面一样。它们的数目太多了,很难从教堂的尖顶上数清它们。几乎在每一个围场和附近不通行的地方都有一个教堂。当星期天早上苏珊和图茨先生走近它的时候,四周教堂发出一片重叠交错的钟声,真是震耳欲聋。有20个教堂挨在一起,吵吵闹闹地召唤着人们到它那里去。 这两只离群的羊被一位教区事务员赶进宽敞的靠背长凳上;由于时间还早,他们就坐在那里数听众的人数,听高高的钟楼上的失望的钟声,看一位衣衫褴褛的矮小的老头子站在门廊后面,像《科克-罗宾》中的公牛一样,1脚踩在镜形的铁具里,让钟发出当当的响声。图茨先生对读经台上的大书进行了长时间的观察之后,低声对尼珀姑娘说,他很想知道,结婚预告保存在什么地方,可是那位姑娘只是摇摇头,皱皱眉头,暂时避开谈一切世俗性质的事情—— 1《科克-罗宾》(cockrobin)是一支摇篮曲,共有14段,叙述科克-罗宾被杀死的情况及他的丧葬安排。最后第2段的原文为:“who’lltollthebell?i,saidthebull,becauseicanpull,i’lltollthebell.”译为中文是:“谁将来敲丧钟?我!公牛自告奋勇,因为我能把钟绳拉动,所以我将来敲丧钟。” 图茨先生的思想看来不能从结婚预告上转开,在礼拜仪式开头部分进行时显然在用眼睛寻找它。当宣读结婚预告的时间来临时,这位可怜的年轻人显示出极大的忧虑与恐慌,这并不因为船长在边座前排意外地出现而减轻。当教会文书把名册递给教士的时候,当时坐着的图茨先生用手抓住靠背长椅。当沃尔特-盖伊和弗洛伦斯-董贝的名字在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结婚预告中被高声宣读的时候,他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忘了戴帽就从教堂往外急匆匆地跑出去;一位教区事务员、两位领座人和两位偶然到教堂里来的、从事医疗职业的先生跟在他后面。教区事务员不久就回来取帽子,低声对尼珀姑娘说,她不必为那位先生担心,因为那位先生说,他的不舒服是无关紧要的。 尼珀姑娘感到,每周消失在高背条凳式座位中的欧洲那整个部分的眼睛全都在注视她,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的话,那么她也由于这件事情弄得够窘迫的,而当边座前排中的船长显示出极大的关切,不免使教堂中的会众感到他跟刚才发生的事情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这样她就更感到窘迫了。可是图茨先生极为烦躁不安的心情在痛苦地增加着,这就延长了她的难堪的处境。这位年轻的先生在当时的心情下不可能一个人留在教堂院子里,孤单寂寞地苦苦思索;他无疑也想对被他多少打扰了的仪式表示敬意,所以突然又回来了,但不是回到原先的座位中,而是在走廊里一个免费座位中坐下来,坐在两位上了岁数的妇女中间;这两位妇女习惯在星期天来接受每星期向她们施舍的面包(这时候面包正放在门廊里的架子上),图茨先生跟她们坐在一道,就大大地打扰了教堂的会众安心听讲,他们觉得不能不去看他,直到他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悄悄地、突然地离开为止。图茨先生不敢再到教堂里去,可是又希望自己多少能参加一些那里正在举行的活动,所以就带着一副孤独无助的神色,一会儿从这个窗口往里看看,一会儿从另一个窗口往里看看;由于他可以从外面往里看的窗子有好几个,又由于他极度地坐立不安,所以不仅很难想象他下一次会在哪一个窗口出现,而且全体会众还感到有必要利用说教给他们提供的比较闲暇的时间,猜测猜测他在各个窗口出现的机会;图茨先生在教堂院子里的走动真是异常古怪,他似乎总是能使所有的猜测落空,并像魔术家似地在大家最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现;由于他难于看清里面,而其他人却容易看清外面,所以这些神秘出现所产生的效果就大大地增强了;正因为他难于看清里面,所以他每次脸贴着玻璃的时间比大家预料的要长久,直到他突然注意到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的时候,他才立刻消失不见了。 由于图茨先生进行这些活动,船长对它们又显示出极大的关切,这使得尼珀姑娘感到自己处于一种责任重大的地位,所以礼拜仪式结束之后她感到大大地轻松;在返回的路途中,她对图茨先生比往常格外亲切,因为这时候图茨先生告诉她和船长,现在他相信他已没有希望,您知道,他感到舒适一些了;确切地说,不是舒适一些了,而是对他的完全不幸心安理得了。 时间迅速飞逝,结婚前一天的晚上来到了。他们全都聚集在海军军官候补生家里楼上的房间里,不用担心有谁来打扰他们,因为现在已没有房客,整个房子完全听由海军军官候补生管理。他们展望明天来临时神色庄严、安静,但也适度地高兴。弗洛伦斯打算送给船长一件刺绣品作为临别礼物,现正在上面缝上最后几针,沃尔特紧紧挨在她的身旁。船长正在跟图茨先生玩克里拜基牌。图茨先生正在跟尼珀姑娘商量怎样出牌。尼珀姑娘以应有的秘密与谨慎在给他出主意。戴奥吉尼斯在听着什么,不时发出一声粗哑的、半压住的吠叫,事后似乎又有些难为情,仿佛他怀疑他刚才的吠叫是否有理由。 “沉着气,沉着气!”船长对戴奥吉尼斯说道,“你什么事不对头啦?今晚你似乎心情不平静,我的孩子!” 戴奥吉尼斯摇摇尾巴,但立刻又竖起耳朵,发出另一声吠叫;在这之后,他又摇摇尾巴,向船长表示歉意。 “我觉得,戴,”船长沉思地看着牌,用钩子敲着下巴,说道,“你对理查兹大嫂有些怀疑;可是你如果是我认为的那种狗的话,那么你得改变你的看法才好;因为你一看见她的脸孔,你就对她完全信任了。唔,老弟,”他转向图茨先生说道,“如果您准备好了,那就收着曳索让船前进吧!” 船长说的时候十分镇静、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牌上,但是突然间牌从他的手中掉下,他的嘴和眼睛张得大大的,他的腿离开了地面,笔直地伸在椅子前面;他坐在那里,无限诧异地凝视着门口。船长环视屋子里的人们,发现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或他惊奇的原因,就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定定神,在桌子上猛力地敲了一下,洪亮地喊道,“啊嗬,所尔-吉尔斯!”然后跌跌撞撞地倒在那位穿着遭受风吹雨打的粗呢上装的人的怀抱里了,他是由波利陪着走进房间里来的。 在另一瞬间,沃尔特投到那套遭受风吹雨打的粗呢上装的怀抱里了。在另一瞬间,弗洛伦斯投到那套遭受风吹雨打的粗呢上装的怀抱里了。在另一瞬间,卡特尔船长拥抱了理查兹大嫂和尼珀姑娘,并和图茨先生使劲地握着手,同时在头顶挥着钩子,喊道,“万岁!我的孩子!万岁!”图茨先生完全不明白发生的情形,彬彬有礼地回答道,“当然,吉尔斯船长,您认为合适的一切都万岁!” 遭受风吹雨打的粗呢上装和同样遭受风吹雨打的便帽与羊毛围巾离开了船长,离开了弗洛伦斯,又转回到沃尔特那里,然后又从遭受风吹雨打的粗呢上装、便帽与羊毛围巾中发出了好像是一位老人在它们下面抽泣的,而那破烂的衣袖则紧紧地拥抱着沃尔特。在这段时间中,屋内一片寂静,船长不时地擦着鼻子。但是当粗呢上装、便帽与羊毛围巾又离开沃尔特的时候,弗洛伦斯又静悄悄地走向它们。她与沃尔特把它们脱掉,在他们面前出现了年老的仪器制造商,戴着旧的威尔士假发,穿着旧的有着很大钮扣的咖啡色上衣,老的准确无误的精密计时表在衣袋里滴嗒滴嗒地响着;他比过去稍稍瘦了一些,面容更加显露出饱经忧患的神色。 “满脑子都是科学,就像过去一样!”容光焕发的船长说道,“所尔-吉尔斯,所尔-吉尔斯,你在这许许多多的日子里,在哪里待着哪,我的老孩子!” “我高兴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内德,”老人说道,“耳朵几乎也聋了,嘴巴几乎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就是他的!”船长说道,一边欢天喜地地环视四周,他这种欢天喜地的心情甚至连他的面容也难以正确地表露出来,“这就是他的,就像过去一样,充满了科学!所尔-吉尔斯,我的朋友,像一位身体健壮的、年老的家长那样,躺在你自己的葡萄藤蔓与无花果树中间休息休息,然后用你原先的、我们熟悉的,跟我们谈谈你的奇遇吧。”船长动人地说道,一边挥了一下钩子,说出一段引语,“我听到懒汉就用这种抱怨说,您喊醒我太早了,我还想再睡睡。把他的敌人打得落花流水,让他们倒下吧!” 船长露出一副高兴地表达了所有在场的人的感情的神态,坐下来,然后又立刻站起来去介绍图茨先生。图茨先生看到这位新来的人看来愿意姓吉尔斯,感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虽然,”图茨先生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能有幸在以前认识您,先生,那时候,——那时候——” “我们看不见您了,但您却保留在我们的亲切记忆中,”船长低声提示道。 “完全正确,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同意道,“虽然我不能有幸在那以前认识您,——所尔斯先生,”图茨先生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称呼姓名的巧妙主意,“但是我肯定地对您说,我非常高兴现在跟您认识,您知道。我希望,”图茨先生说道,“您的身体就像我们所期望的那样健康。” 图茨先生说了这些有礼貌的话以后,坐下来,脸孔涨得通红,吃吃地笑着。 年老的仪器制造商坐在沃尔特与弗洛伦斯之间的角落里,向满脸笑容,高兴地看着他们的波利点点头,这样回答船长: “内德-卡特尔,我亲爱的老朋友,虽然我已经从我这位和蔼亲切的朋友那里听到这里所发生的一些变化——她欢迎一位在外飘泊流浪的人回家时,脸容是多么和蔼亲切啊!”老人突然中断了讲话,以他惯常的恍惚的神情搓着手。 “听他讲!”船长庄严地喊道,“这是个诱惑所有男子的女人,”他转向图茨先生说道,“老弟,翻一翻您的‘亚当与夏娃’就可以找到这句话。” “我一定照办,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 “我虽然已从她那里听到这里发生的一些变化,”仪器制造商从衣袋中取出他的旧眼镜,像过去一样戴在额头上,并继续说道,“这些变化这样大,这样意想不到,当我看到我的亲爱的孩子和——”他向弗洛伦斯低垂的眼睛看了一眼,不想把话说得完完整整,“我是多么地激动,我——我今天不能说很多的话了。可是我亲爱的内德-卡特尔,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 船长脸上表露出的惊奇使图茨先生感到十分害怕,他眼睛紧紧地盯住船长,不能从他脸上离开。 “写信!”船长重复地说道,“写信,所尔-吉尔斯!” “是啊,”老人说道,“把信寄到巴巴多斯,牙买加1或德梅拉拉2,这就是我请求你做的。”—— 1牙买加(jamaica):在拉丁美洲,在狄更斯写作本书时是英国的殖民地,1962年宣布独立,为英联邦的成员。 2德梅拉拉(demerara):圭亚那城市。 “这就是你请求我做的吧,所尔-吉尔斯?”船长重复着说道。 “是啊,”老人说道,“难道你不知道这一点吗,内德?你肯定不会忘记吧?我在每封信中都这样请求你。” 船长脱下上了光的帽子,挂在钩子上;一边用手把头发从后往前梳理,一边坐在那里注视着四周的人们,完全是一副困惑不解与听天由命的神情。 “你好像不明白我的话,内德!”老所尔指出道。 “所尔-吉尔斯,”船长目不转睛地向他和其他人注视了很久之后,回答道,“我已掉转船头,随风飘流了。你讲几句你的冒险故事好不好?难道我没法子改变方向了吗?没法子了吗?”船长沉思默想着,同时注视着四周,说道。 “内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所尔-吉尔斯说道,“你打开我的小包包了没有?” “是的,是的,”船长说道,“当然,我打开那个小包包了。” “也念过里面的信了吗?”老人问道。 “念了,”船长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回答道,然后凭着记忆背出其中的一些段落,“我亲爱的内德-卡特尔,当我离开家前往西印度群岛,怀着渺茫的希望去打听我亲爱的孩子的消息的时候,——他就坐在这里哪!沃尔就在这里哪!”船长说道,仿佛他抓住了什么真实的、无可争辩的东西,因而感到轻松似的。 “唔,内德,等一会儿!”老人说道,“在第一封信中——那是从巴巴多斯寄出的——我写道,虽然你收到的时候离一年的期限还很远,但我希望你能打开那个小包包,因为我在里面说明了我离开的原因。很好,内德。在第二封、第三封、也许还在第四封信中——那些信都是从牙买加寄出的——我写道,我仍处在同样的状态中;当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是遭难了还是被救起来了的时候,我不能休息,不能从世界的那个地区离开。下一封信——我想是从德梅拉拉寄出的,是不是?” “他想是从德梅拉拉寄出的,是不是!”船长毫无希望地看看四周,说道。 “我在信中写道,仍旧得不到任何确实的消息。在世界的这个地区,我遇见许多跟我认识已有多年的船长和其他人,他们帮助我从一个地方迁到另一个地方,我则不时凭我的技术给他们一些微薄的帮助,作为答谢。我写道,大家都怜悯我,似乎对我的飘泊流浪都抱着同情的态度,我开始想,也许我为了打听孩子的消息,命该在海上航行,直到死去吧。” “他开始想,他成了个懂得科学的漂泊的荷兰人了!”船长像先前一样毫无希望地,同时又一本正经地说道。 “但是有一天传来了一个消息,内德,——那是在我回到巴巴多斯以后传到那里的——消息说,一条中国商船在回国途中把我的孩子救起来了,于是,内德,我就搭乘下一条回国的船,今天回到家里,证明那消息是真实的。谢谢上帝!” 老人虔诚地说道。 船长十分崇敬地低下头之后,向所有在场的人(从图茨先生开始,一直到最后的仪器制造商)扫视了一遍,然后庄严地说道: “所尔-吉尔斯!我打算作出的声明将像大风一样把你帆上的每一个针眼吹裂,把缝在帆边的粗绳吹断,把你的船吹得就要倾覆,使你濒临危境!这些信没有一封寄到爱德华-卡特尔的手中。”船长为了使他的声明更加庄严,给人以更深的印象,重复说道,“没有一封寄到在家乡安宁生活、时刻都有进步的英国海员爱德华-卡特尔的手中!” “这些信是我亲手投邮的!投寄地址也是我亲笔写的:布里格广场九号!”老所尔大声喊道。 船长的脸孔立刻变得毫无血色,然后又涨得通红。 “所尔-吉尔斯,我的朋友,你说布里格广场九号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是你的住所呀,内德,”老人回答道,“那位姓什么的太太!哎呀,我看我下一步连自己的姓名都要给忘掉了,不过我是落后于当今时代的人——你记得,我过去也总是这样——,已被弄得糊涂不清。那位太太姓——” “所尔-吉尔斯!”船长说道,他那声调仿佛是在说出一个世界上最不可能的假设似的,“你想要回忆起来的姓是不是麦克斯廷杰?” “可不,当然是啦!”仪器制造商高声喊道,“完全不错,内德-麦克斯廷杰!” 卡特尔船长的眼睛张大得不能再大了,脸上的疙瘩完全发亮了;他这时吹了一声长长的、尖声的、音调忧郁的口哨,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每一个人,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劳驾你再说一遍好吗,所尔-吉尔斯?”他终于说道。 “所有这些信,”所尔舅舅回答道,一边用右手的食指在左手手掌中拍着拍子,他拍得那么准确、清楚,甚至给他衣袋中毫无误差的精密计时表也增了光,“这些信是我亲手投邮的,投寄地址也是我亲笔写的:布里格广场9号麦克斯廷杰太太家的房客卡特尔船长收。” 船长从钩子上取下上了光的帽子,往里看看,戴到头上,然后坐下。 “哎呀,我所有的朋友们啊,”船长非常狼狈地向四周看看,说道,“要知道我已从那里急忙逃跑出来了!”1—— 1急忙逃跑(cutandrun):是航海用语,意即来不及起锚,就砍断锚绳,立即开航。 “谁也不知道您逃到哪里去了吗,卡特尔船长?”沃尔特性急地喊道。 “哎呀,沃尔,”船长摇摇头,说道,“她决不会允许我到这里来看管这里的财产。我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就只好急忙逃跑。天主爱你,沃尔!”船长说道,“你只是在她平静的时候看到她,可是当她火冒三丈的时候你去看看她吧!——从书本上查到这句话的时候,请做个记号。” “要是我,我得让她尝尝我的厉害!”尼珀温和地说道。 “您想,您得让她尝尝您的厉害吗,我亲爱的?”船长怀着几分钦佩的心情回答道,“唔,我亲爱的,这会给您增添光彩。至于我,我宁肯面对任何野兽。我是靠了一位举世无双的朋友的帮助,才把我的箱子从她那里搬出来的。把信投寄到那里去是毫无用处的。我的天,在这种情况下她是什么信也不会收的。简直犯不着让邮差去跑这趟路!” “这么说,情况完全清楚了,卡特尔船长,”沃尔特说道,“我们所有的人,特别是您和所尔舅舅,可能都要为我们经受过的万分忧虑谢谢麦克斯廷杰太太。” 已故麦克斯廷杰先生的意志坚决的遗孀在这方面的恩情是这么明显,因此船长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可是他对自己的境况感到一定程度的羞愧(虽然谁也没有涉及这一点;沃尔特记得,他跟船长最近关于这个问题的一次谈话,尤其避免提到这一点),所以像在乌云下面一样郁郁不乐地待了将近五分钟光景——对他来说,这是一段异乎寻常的时间——,然后,他的脸像太阳一样重新露了出来,以异乎寻常的光辉,照耀着所有在场的人;他突然高兴地跟每个人握起手来,握了一次又一次。 在不很晚的时候——不过那时候所尔舅舅和沃尔特已经相当详细地问到了各自的航行情况和所遭遇过的危险了——,除了沃尔特以外,其他的人全都离开了弗洛伦斯的房间,到楼下的客厅里去。不久,沃尔特到客厅里参加到他们当中,他告诉他们,弗洛伦斯感到有些难过和心情沉重,已经上床睡觉了。虽然他们在楼下的不可能打扰她,可是在这之后大家都压低嗓子说话;每个人都按照各自不同的想法,对沃尔特漂亮的、年轻的未婚妻抱着喜爱的、亲切的感情。为了满足所尔舅舅的要求,一切有关她的事情都向他作了详细的说明;沃尔特提到了图茨先生的名字,对他和他的帮助给了很高的评价,并认为他参加到小小的家庭聚会中是必要的。 图茨先生十分赏识沃尔特关怀体贴的心意。 “图茨先生,”沃尔特在门口和他分别时说道,“我们明天上午再见面?” “沃尔特斯上尉,”图茨先生热烈地握着他的手,回答道,“我一定来。” “今天夜里是我们长期分离——也许是永远分离前的最后一夜,”汉尔特说道,“我觉得您的心这样高尚,因而它对于另一颗心的呼唤是不可能不作出响应的。我希望您知道,我是多么感谢您?” “沃尔特斯,”图茨先生十分感动地回答道,“如果您认为有理由感谢我,我很高兴。” “弗洛伦斯在还姓她自己的姓之前的这最后一夜,”沃尔特说道,“就在几分钟之前,你们离开之后我们两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她要我答应,我要以她亲切的爱转告您——” 图茨先生把手臂搁在门柱上,并让眼睛被那只手臂捂住。 “——以她亲切的爱转告您,”沃尔特说道,“她永远不会有一个像您这样她更为珍视的朋友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对她的真诚的关怀。她今天夜间将记得为您祈祷,希望当她远离这里的时候,您将想到她。您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她的吗?” “沃尔特,”图茨先生模糊地回答道,“请告诉她,我将每天想到她;但我知道她嫁给了一个她喜爱的、也喜爱她的人,总是感到很快乐的。如果您愿意,也请转告她,我相信,她的丈夫是配得上她的——哪怕是她!我对她的选择感到高兴。” 图茨先生讲到最后几个字时,说得比较清楚,他把眼睛从门柱上抬起来,勇敢地把它们说了出来。然后他又热情地跟沃尔特握手,沃尔特也毫不迟疑地回握了他的手。在这之后他动身回家了。 图茨先生由斗鸡陪伴;最近他每天晚上都把他带到这里来,并把他留在店铺里,唯恐外面会发生什么预料不到的情况;如果发生这种情况的话,那么这位卓越人物的英勇是可以为海军军官候补生效劳的。这一天斗鸡的情绪好像不是特别好。当图茨先生穿过马路,回头看看弗洛伦斯睡觉的房间的时候,如果煤气灯的灯光没有照错的话,那么它就照出他用一个丑恶的态度,把眼睛向上一瞟,并用同样的态度歪歪鼻子。在回家的路途中,他对其他行人显示出一种敌对的意向,不像是一位和平的自卫艺术的教授应有的的行为。到了家里,他把图茨先生护送到房间里以后没有离开,而是继续站在他的前面,露出一副明显的无礼的神态,一边用两只手提着白帽子的边缘,掂掂它的分量,一边猛晃着头和急抽着鼻子(他的头和鼻子曾经被打破过好多次,修补得并不好)。 他的恩主专心一意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没有注意到这些情形;后来斗鸡不甘心被忽视,就用舌头和牙齿发出各种各样的来引起他的注意。 “喂,主人,”斗鸡终于顽固地使图茨先生注意到他,说道,“我想要知道,究意是您已一败涂地、就此结束,还是您打算要赢?” “斗鸡,”图茨先生回答道,“请把您这话的意思解释明白。” “既然是这样,我就向您和盘托出,主人,”斗鸡说道,“我不是个吞吞吐吐、不肯把话说完的家伙。问题在于:是不是需要把他们当中的什么人打得直不起腰来?” 斗鸡提出这个问题之后,把帽子扔掉,闪开身子,用左手虚击了一拳,再用右手把假想的敌人猛打了一拳,威风凛凛地摇着头,然后重新站稳。 “喂,主人,”斗鸡说道,“是您已一败涂地、就此了事,还是我们重振旗鼓,去取得胜利?哪一个?” “斗鸡,”图茨先生回答道,“您的话是粗野的,您的意思是暧昧的。” “好吧,那我就来跟您说,主人,”斗鸡说道,“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它是下贱的。” “什么是下贱,斗鸡?”图茨先生问道。 “是的,就是下贱!”斗鸡可怕地皱着被打坏的鼻子,说道,“您看!主人!这是什么?您可以在婚礼上上前去打那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假定斗鸡的这个称呼是指董贝先生,“您可以把得胜的人和他们所有这伙人都打倒,可是这些时候您不去打,是不是反而打算屈服投降?是不是要去屈服投降?” 斗鸡用轻蔑的强调语气说道,“呸,这是下贱!” “斗鸡,”图茨先生严厉地说道,“您是一只真正的兀鹰! 您的感情是残忍的!” “我的感情是勇敢和高尚的,主人,”斗鸡回答道,“我的感情就是这样。我不能容忍下贱。我将在一家‘小象’酒吧里,在大庭广众之前讲话。我的主人不应该干出下贱的事情来。是的,这是下贱的,”斗鸡更富于表情地说道,“正是这样。这是下贱的。” “斗鸡,”图茨先生说道,“我讨厌您。” “主人,”斗鸡戴上帽子,回答道,“我也讨厌您。请听着!这是我对您的建议。您向我不止一、两次谈到开饭馆的事。没关系。明天给我五十镑,让我走吧。” “斗鸡,”图茨先生回答道,“在您表达了这样令人嫌恶的感情之后,我乐意跟您按这样的条件分手。” “那就这样办吧,”斗鸡说道,“这笔交易就讲定了。您的行为不合我的口味,主人。它是下贱的,”斗鸡说道;他似乎同样不能容忍那一点,并就此了事。“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这是下贱的!” 于是,图茨先生和斗鸡由于对道义原则的认识上互不投合就这样分手了;图茨先生躺下睡觉,快乐地梦见了弗洛伦斯;她在她的未婚生活的最后一个夜晚把他当做朋友,想到了他,并已向他转达了她的亲切的爱—— 第57章 另一次婚礼 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和教堂领座人米福太太很早就到董贝先生结婚的那座华丽的教堂来,待在他们的工作岗位上了。这天上午有一位印度的黄脸的老先生要娶一位年轻的妻子,预料有六辆马车的客人要来参加婚礼。米福太太还听说,这位黄脸的老先生能够用钻石铺砌通到教堂的道路,而他几乎不会发觉他的财产少去了这样一笔数字。结婚的祝福仪式将是极为隆重的,——由副主教大师亲自主持,新娘将作为一个特别贵重的礼物,由警卫骑兵第三团特地派来的某个人送给男方主婚人。 米福太太这天早上对普通的人们比平日更不能容忍;在这个问题上她的意见向来是强烈的,因为这是与免费座位有关的。米福太太并不是研究政治经济学的(她认为这门科学是跟不信奉英国国教的人有关的,“跟浸礼教徒或韦斯利教派的教徒有关”,她说),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些普通的人们也必须结婚。“讨厌!”米福太太说道,“您向他们念的东西跟向别人念的东西完全一样,可是从他们那里只能得到一些六便士的硬币,而得不到金镑!” 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比米福太太心胸宽大——不过要知道他不是个领座人。“事情还得办,夫人,”他说道,“我们还得让他们结婚。我们首先还得补充我们国民学校的学生,我们还得要有我们的常备军。我们还得让他们结婚,夫人,”桑兹先生说道,“这样才能使国家繁荣昌盛。” 桑兹先生坐在台阶上、米福太太在教堂里掸灰尘的时候,一对穿著朴素的年轻人走进教堂。米福太太的干瘪的帽子敏捷地转向他们,因为他们这样老早来到教堂,她从这一点看出这对人有从家里逃出来的迹象。可是他们并不想要结婚,“只是到教堂来转转,”——那位先生说道。由于他在米福太太的手掌里塞了慷慨的礼金,她那尖酸刻薄的脸孔就开朗起来了,她那干瘪的帽子和枯瘦的身形也向下低垂,行了个屈膝礼,并发出了——的。 米福太太重新掸灰尘,并把坐垫敲打得蓬松一些——因为据说黄脸的老先生膝盖娇嫩——,但她那双没有光泽的、习惯于领座的眼睛并没有离开那对在教堂里走来走去的年轻人。“阿嗨,”米福太太咳嗽道,她的咳嗽比她管理的膝垫里的干草还要干,“你们不久有一天还会到我们这里来的,我这么说没错吧,我亲爱的。” 他们在看镶嵌在墙上的一块纪念某个死者的石碑。他们离米福太太很远,但是米福太太却能用半只眼睛看到她怎样靠在他的胳膊上,他的头怎样低垂到她的头上。“唔,唔,”米福太太说道,“你们可能做更荒唐的事情,因为你们是很巧妙的一对!” 在米福太太的话中没有吐露她个人的感情。她对成双结对的男女几乎并不比对棺材更感兴趣。她是一位消瘦的、笔直的、干枯的老太太——不像个女人,而像是一张教堂里的条凳式座位——,从她那里找到的同情就跟从木片中找到的一样多。但是肥头胖耳、穿着深红色饰边礼服的桑兹先生却是另一种性格的人。当他们站在台阶上目送着这一对年轻人离去的时候,他说,“这姑娘的身材优美,是不是?”,而且就他所能看到的来说(因为她走出教堂的时候低着头),她的面貌也非常漂亮。“总的来说,米福太太,”桑兹先生津津有味地说道,“您可以管她叫做一个玫瑰骨朵。” 米福太太戴着干瘪帽子的头微微地点了点,丝毫也不赞成这些话;桑兹先生虽然是个教区事务员,但她心里打定主意,不论他给她多少钱,她也决不做他的妻子。 这一对年轻人走出教堂,在大门口向外走去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呢? “亲爱的沃尔特,谢谢你!现在我可以快乐地离开了。” “我们回来的时候还可以再来看看他的坟墓,弗洛伦斯。” 弗洛伦斯抬起含着泪水、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他的亲切的脸。她把空着一只手紧握着另一只紧挽着他胳膊的手。 “现在很早,沃尔特,街上几乎还没有人。我们走着去吧。” “可是您会很累的,我亲爱的。” “不不!我们第一次一起走的时候我是很累的,但是今天我不会累。” 就这样,弗洛伦斯和沃尔特在他们结婚的这天早上,一起在街道上走着;跟过去没有很大的变化——她,仍旧那样的天真无邪,真心诚意;他,仍旧那样心胸坦率、朝气蓬勃,可是却更因为她而感到自豪了。 甚至在好多年以前的孩子的步行中,他们也不曾像今天这样远离周围整个世界。好多年以前孩子的脚步也不曾像他们现在的脚步这样踩着如此迷人的土地。孩子的信任与爱可以给出许多次,并会在许多地方生长起来,可是弗洛伦斯的女性的心和它所珍藏着的不可分割的爱却只能给出一次,如果遭到冷落与不忠的话,那么它就只能萎靡不振,然后死去。 他们选择了最安静的街道,并且不是走近她老家所在的街道。这是个睛朗的、温暖的夏天的早晨;当他们朝着笼罩着伦敦城的阴沉沉的雾走去的时候,太阳照耀着他们。宝贵的货物在商店中陈列着;宝石、金、银在首饰商的阳光充足的窗子中闪耀着;当他们走过的时候,高大的房屋在他们身上投下了庄严的阴影。可是他们在阳光中、在阴影中相亲相爱地一起向前走去,看不见周围的一切;除了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的财富之外,他们没有想到任何其他财富;除了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的家之外,他们没有想到其他更值得自豪的家。 他们渐渐地走进了比较阴暗、比较狭窄的街道;在这些街道里,只有在那些街道角落里和那些小片敞开的地方才能通过薄雾看到时而黄色、时而红色的太阳;在那些小片敞开的地方,或者有株树,或者有一座教堂,或者有一条铺砌的道路和一座台阶,或者有一小片意趣奇妙的花园,或者有一片墓地,墓地上寥寥无几的坟墓和墓碑几乎已发黑了。弗洛伦斯相亲相爱地、信任地、紧紧挽着他的胳膊,穿过所有狭窄的围场与胡同以及阴暗的街道,向前走去,去成为他的妻子。 她的心现在跳动得更快了,困为沃尔特告诉她,他们的教堂离这里很近了。他们走过了几个很大的仓库,仓库门口停着一些四轮运货马车,忙碌的搬运工人堵塞了道路,可是弗洛伦斯没有看到他们,也没有听到他们说话;接着气氛安静下来了,白天的光线变得阴暗了,现在弗洛伦斯是在一座教堂里了,那里散发出像地窖里一样的气味。 那位衣衫褴褛、身材矮小的老头子,失望的钟声的敲打者,这时正站在门廊里,他的帽子就放在洗礼盘中——因为他是教堂司事,在这里就像在家中一样毫无拘束。他把他们领进一个老旧的、褐色的、镶嵌了嵌板的、积满灰尘的法衣室;它像是一个摆在角落里的、已经取出格板的碗柜;室内被虫蛀了的登记簿散发出一股像鼻烟的气味,它使眼泪汪汪的尼珀直打喷嚏。 年轻的新娘在这老旧的、积满灰尘的地方看去是多么富有朝气、多么美丽,在她身旁除了她的丈夫之外,没有别的亲属。这里有一位满身灰尘的年老的教会文书,他在教堂对面由柱子构成的加固工事的拱道的下面开设了一个出卖过时消息之类的店铺。这里有一位满身灰尘的年老的教堂领座人,她只供养她自己,并觉得这就够她操心费神的。这里有一位满身灰尘的年老的教区事务员(这位教区事务员和上面说到的那位教堂领座人就是图茨先生上星期天看到的),他和一个虔敬社有些关系;这个虔敬社在邻近的院子里有一个祈祷厅,祈祷厅里有一个凡人不容易见到过的彩色玻璃窗。这里有积满灰尘的木头壁架和上楣,它们长短不齐地摆放在圣坛上面、围屏上面、边座周围以及虔敬社社长与监察人1694年大事记的碑文上面。这里有积满灰尘的回声板,装在布道坛和读经台上面,看去就像盖子一样,如果教士在执行祈祷仪式时侮辱了教堂会众的话,那么就可以把它拉下来,盖在这些教士的头上。这里到处都有积聚灰尘的各种可能的装置,只有在教堂的墓地是例外,那里这方面的设施是很有限的。 船长、所尔舅舅和图茨先生来了。教士正在法衣室里穿上宽大的白色法衣,教堂文书则在他周围走来走去,吹去法衣上的灰尘;新郎和新娘站在圣坛前面。除非把苏珊-尼珀当做女嫔相,否则就没有女嫔相了;至于代理主婚人,那么没有谁能比卡特尔船长更合适的了。一位装了一条木腿的人,嘴里嚼着一只烂苹果,手里提着一只蓝色的袋子,到教堂里来看看正在进行什么事情,但是发现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就又一拐一拐地走开了,他那假腿在门外一阵阵的回声中向前走着。 弗洛伦斯羞怯地低垂着头,跪在圣坛前面,没有一缕仁慈的光线照在她的身上。上午的太阳被房屋遮蔽了,没有照射到那里。门外有一株枯槁的树,树上有几只麻雀在啁啾几声;在窗子对面,在一位染色工人的顶楼里,在太阳能偷偷照进去的一个小孔中有一只画眉,当结婚仪式在进行的时候,它大声地吱吱叫着。还有那位装着木腿的人正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别处走去。满身灰尘的教堂文书说“阿门”时,就像麦克佩斯一样,稍稍梗塞在喉咙中1;但是卡特尔船长帮助他说出来,他怀着满腔热情说它,在仪式中过去从来不说“阿门”的地方,他也插进去说了三次—— 1莎士比亚悲剧《麦克佩斯》第二幕第二场: 麦克佩斯:一个喊,“上帝保佑我们!”一个喊,“阿门!”好像他们看见我高举这一双杀人的血手似的。听着他们惊慌的口气,当他们说过了“上帝保佑我们”以后,我想要说“阿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结婚了,在使人打喷嚏的旧登记簿当中的一本上签了名;教士的宽大的白色法衣又收藏到积满灰尘的地方;教士则回家了。在黑暗的教堂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弗洛伦斯转过身,走到苏珊-尼珀身边,在她的怀抱里哭泣着。图茨先生的眼睛红了。船长把鼻子擦得亮亮的。所尔舅舅把眼镜从前额上拉下来,走到门口。 “上帝保佑你,苏珊;我最亲爱的苏珊!如果有一天你能替我对沃尔特的爱情和我必须爱他的理由作见证人的话,那么请为了他的缘故这样做吧。再见!再见!” 他们决定不回到海军军官候补生那里,而在这里离别。马车在附近等着他们。 尼珀姑娘说不出话;她只是抽抽嗒嗒地哭着,气都喘不过来,同时紧紧地拥抱着她的女主人。图茨先生走到她跟前,安慰她,劝她高兴起来,并照看着她。弗洛伦斯向他伸出手来,真诚地向他凑近嘴唇,并且吻了所尔舅舅和卡特尔船长,然后被她年轻的丈夫带走了。 可是苏珊不容许弗洛伦斯心里对她留下一个悲伤的回忆。她原先本想表现得和现在完全不同,所以她痛苦地责备着自己。她决定作最后一次尝试,来恢复她的性格,因此就离开图茨先生,跑去找马车,以便露出笑脸告别。船长猜出她的目的,就跟随着她;因为他也觉得,如果可能的话,他有责任用欢呼来送别他们。所尔舅舅和图茨先生留在后面,在教堂前面等待着他们。 马车已经启程了,但是街道陡峭、狭窄、堵塞,苏珊毫不怀疑,她看到马车正停在远处的一个地方。当她沿着小山往下飞跑过去的时候,卡特尔船长跟随在她的后面,挥动着上了光的帽子作为信号;它可能会引起那辆马车的注意,也可能不会引起它的注意。 苏珊把船长抛在后面,赶上了马车。她往车窗里看,看见了沃尔特和他身旁的温柔的脸孔,就拍拍手,尖声叫道: “弗洛伊小姐,我亲爱的!请看看我吧!现在我们全都这么快乐,亲爱的!再说一次再见吧,我亲爱的,再说一次再见吧!” 苏珊怎么做到了这一点,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在片刻间就把头探进窗子,吻了弗洛伦斯,并用手搂住她的脖子。 “现在我们全都这么——这么快乐,我亲爱的弗洛伊小姐!”苏珊说道,她的可疑地中断了一下。“现在您,您不会生我的气了吧。不会了,是不是?” “生气,苏珊!” “不会了,不会了;我相信您不会了。我说您不会了,我的宝贝,我最亲爱的!”苏珊高声喊道,“船长也在这里——您的朋友船长——您知道——他也来跟你们再一次告别!” “万岁,我的心的喜悦!”船长脸上露出强烈的激动的表情,并提高嗓门,喊道,“万岁!我的孩子沃尔。万岁!万岁!” 年轻的丈夫从一个窗子中探出身子,年轻的妻子从另一个窗子中探出身子;船长悬挂在这个车门上,苏珊-尼珀紧紧抓住另一个车门;马车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得不继续向前驶行;所有其他的二轮运货马车与轿式马车都由于它的停顿而怨声鼎沸;在四只轮子上面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混乱。可是苏珊-尼珀还是勇敢地把她的决心坚持到底。她一直向她的女主人露出笑脸,流着眼泪笑着,直到最后。甚至当她被马车抛在后面的时候,船长还时而出现在车门口,时而又在车门口消失,喊道,“万岁,我的孩子!万岁,我的心的喜悦!”他的衬衫领子则在激烈地飘动着,直到后来,他再没有希望赶上马车了,他才停止追赶。当马车离开之后,船长又跟苏珊-尼珀走在一起的时候,她人事不省地昏了过去,于是船长就把她送到一家烤面包的店铺里,让她苏醒过来。 所尔舅舅和图茨先生在教堂院子里坐在栏杆的盖顶石上,耐心地等着卡特尔船长和苏珊回来。谁也不想讲话,谁也不想听别人讲话,他们俩真是极好的伙伴,彼此都很满意。当他们四人又全都回到海军军官候补生家里,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咽得下一口。卡特尔船长假装出对烤面包片很贪吃的样子,但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骗人的花招。图茨先生在早餐之后说,他将在晚上回来;他整天都在城里闲逛,心中模糊地感到,仿佛他已有两个星期没有睡过觉似的。 他们过去惯常待在一起、如今却变得空荡荡的住宅与房间有着一种奇怪的魔力。它加深了、然而却又抚慰了离别的悲哀。图茨先生夜间回来的时候告诉苏珊-尼珀,他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感到忧郁的,然而他却喜欢这样。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向苏珊-尼珀吐露,当她过去坦率地说出董贝小姐是否有一天可能爱他的看法的时候,他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怀着这些共同回忆和一起流泪所产生的相互信任的心情,图茨先生建议他们一起出去买些晚餐吃的东西。尼珀姑娘同意,他们就买回好多美味的小食品,在理查兹大嫂的帮助下,开出了一顿相当丰美的晚餐。 船长和老所尔到船上去过了;他们把戴送到那里,并看着箱子装上船。他们有很多话好谈:沃尔特怎样受到大家的喜爱;他怎样把船上收拾得舒舒适适;他怎样一直在悄悄地忙乎着,把他的船舱布置得就像船长所说,像“图画”一样,让他的小妻子看了吃惊。“要知道,”船长说道,“海军上将的船舱也不会比那更漂亮。” 但是最使船长高兴的事情当中的一件事,就是他知道,那只大表,还有方糖钳子和茶匙都已放到船上了。他一次又一次低声地自言自语道,“爱德华-卡特尔,我的孩子,当你把那包小小的财产转交给他们共同使用时,你是选择了你这一生中最好的一条航线啊!爱德华,你知道哪里是岸,这给你增光,我的孩子。”船长说道。 年老的仪器制造商比平时更心神错乱,眼睛更多泪;结婚与离别使他很伤心。但是有他的老朋友内德-卡特尔在身边陪伴他,使他感到极大的安慰;他坐下吃晚饭时,脸上的表情是感激和满足的。 “我的孩子安全无恙,茁壮成长,”老所尔-吉尔斯搓着手,说道,“我有什么权利不感谢与快乐呢!” 船长一直坐立不安,还没有在桌旁坐下来,这时迟疑不决地站在他的地方,怀疑地看着吉尔斯先生,说道: “所尔!下面还有最后一瓶马德拉陈酒,今天夜里你是不是希望把它拿上来,为沃尔和他的妻子的健康干杯?” 仪器制造商若有所思地看着船长,把手伸进咖啡色上衣胸前的小袋中,掏出了一个小本子,从里面抽出一封信。 “沃尔特写给董贝先生的信,”老人说道,“要求在三星期内送到。我来念吧。” “‘先生。我跟您的女儿结婚了。她已跟我出发进行一次远距离的航行。要对她忠诚就是对她或对您不提任何要求;但是上帝知道,我对她是忠诚的。 “‘我爱她胜过世间一切事物。为什么我毫不后悔地已把她跟我的变化无常、充满危险的生活联结在一起,我不想跟您说。您知道为什么,您是她的父亲。 “‘别责备她。她从来没有责备过您。 “‘我不认为,也不希望,您有一天会宽恕我。我丝毫也不指望这一点。如果将来有一个时候,您快慰地相信,在弗洛伦斯身边有一个人,他的生活的重大责任就是消除她对过去悲痛的回忆,如果这样一个时候来临的话,那么我将庄严地向您保证,那时候您将会相信这一点而安心。’” 所罗门把信小心地放回小本子里,又把小本子放回到上衣中。 “我们现在还不要喝那最后一瓶马德拉陈酒,内德,”老人沉思地说道,“现在还不喝。” “现在还不喝,”船长同意道,“对,现在还不喝。” 苏珊与图茨先生也是同样的意见。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全都坐下来吃晚饭,喝点儿别的东西来祝贺这对年轻夫妇的健康;那最后一瓶马德拉陈酒依旧搁在灰尘与蜘蛛网中间,没有受到打扰。 过了几天之后,一艘宏伟的船在大海上航行,迎着顺风,展开它的白色的翅膀。 弗洛伦斯在甲板上。在船上最粗野的人们看来,她是优雅、美丽与纯洁的化身。她的来到将给船上带来快乐,将使这次航行平安与吉利。这是夜间。她与沃尔特单独坐在那里,注视着他们与月亮之间的海上庄严的光带。 她终于不能清楚地看到它了,因为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睛;于是她把头俯伏在他的胸上,把胳膊搂着他的脖子,说道,“啊,沃尔特,我亲爱的,我是多么幸福!” 她的丈夫把她紧紧抱在心窝里,他们很安静;宏伟的船宁静地向前驶行。 “当我听着大海,坐在这里注视着它的时候,”弗洛伦斯说道,“以往的许多日子涌到了我的心头。它使我想到——” “想到保罗,我亲爱的,我知道这点。” 想到保罗和沃尔特。海浪在它不断的哗哗的中,一直在向弗洛伦斯低声诉说着爱情——永恒的、无限的爱情;它越过了这个世界的边界,越过了时间的尽头,延伸到海洋之外,延伸到天空之外,一直延伸到遥远的看不见的国家!—— 第58章 在一段时间消逝之后 海洋在整个一年中周而复始地涨潮和退潮。在整个一年中,时间在暴风雨和阳光中完成它那无休无止的工作。在整个一年中,人类盛衰变化的潮水按照它们规定的路程流动着。在整个一年中,名声赫赫的董贝父子公司跟不幸的意外事件、可疑的谣传、不成功的冒险交易、不吉利的时间,特别是跟它老板的昏头昏脑,进行了生死的斗争;因为他丝毫不愿收缩公司经营的业务,并且听不进一个字的警告:他迎着暴风雨、不顾一切、强迫行驶的船是不牢固的,它经受不住暴风雨的袭击。 一年过去了,这个宏伟的公司倒闭了。 这是夏天的一个下午;在这座城市的教堂中举行婚礼以后差几天就满一年了;人们在交易所里开始嘁嘁喳喳、交头接耳地谈论这场大破产。某个冷漠的、高傲的、在那里众所周知的人不在那里,也没有派代表到那里。第二天,到处都闹哄哄地风传着这个消息:董贝父子公司已经停止营业;这天晚上报纸上发表了一批破产者的名单,这个公司名列首位。 现在这个社会确实十分忙碌,并且有许多话要说。这是个天真地轻信的社会,而且是个被大大地糟蹋了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没有任何其他种类的破产。在这个社会中,没有显赫的人物广泛地从事宗教、爱国主义、道德、荣誉的腐败的投机买卖。在这个社会中,没有数量值得一提的流通纸币,有些人能靠它们生活得很好,并出于善意许诺大量支付金钱但却口惠而实不至。在这个社会中,不论在什么地方,除了金钱之外,没有任何缺点。这个社会确实是很愤怒的;大家看到这个社会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在一个更坏的社会中他们自己可能在卖弄色相和虚伪做作方面是些破产的经营者的人们,现在极为愤怒。 信差珀奇先生,这位听随形势摆弄的人物,又有了个酗酒行乐的新的诱因了!珀奇先生经常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出了名1,这显然是他命中注定的。私奔及随后发生的事件使他名噪一时,人们可以说,他昨天刚刚才转入平静的个人生活,而现在由于公司破产,他又成了比过去任何时候更为重要的人物了。珀奇先生现在坐在外面的办公室中的托架上,注视着会计以及其他人们(他们很快取代了原先几乎所有的职员)的陌生的脸孔;当他从托架上悄悄地下来,只要在外面的院子里,最远在“国王的纹章”酒吧间里一露面,就会被人们问上一大堆问题;在这些问题中几乎肯定地总要包含这样一个有趣的问题:他想喝什么?然后珀奇先生就开始详详细细地谈到他和珀奇太太在鲍尔斯池塘的那些忧虑不安的时刻,那时候他们第一次猜疑“事情变糟糕了”。然后,仿佛公司的死尸就停放在隔壁房间里似的,珀奇先生用很低的对目瞪口呆的听众谈到珀奇太太第一次听到他在睡梦中哼叫道,“一英镑值十二个先令九便士,一英镑值十二个先令九便士!2,那时她就猜疑变糟糕了。他认为,他这种讲梦话的行为追根溯源是由于董贝先生脸部的表情变化给他留下的印象所产生的。然后他告诉他们,他有一次曾经问董贝先生,“先生,我可以冒昧地问一句吗,您的心情是不是不快活?”董贝先生回答道,“我的忠心耿耿的珀奇——不过不,我不会不快活的!”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敲敲前额,说,“您走吧,珀奇!”然后,总而言之,这位成为他的地位的牺牲品的珀奇先生就会讲出形形色色的谎话,那些动人的故事把他自己都感动得簌簌落泪;他真心相信,昨天捏造的胡言乱语今天重复一遍,就好像成了真实的了—— 1这里引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乔治-戈登-拜伦(georgegordonbyron,1788-1924)的一句名言。拜伦在他的长诗《查尔德-哈洛德游记》(chideharold’spilgrimage)第一、二两章问世后,立刻名扬四方,因此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我一个早晨醒来就发现自己成了名。” 2一英镑本应值十二个先令。 珀奇先生在结束这种聚会时,总是温和地说道,“当然,不论他们过去可能有过什么怀疑(仿佛他真有过什么怀疑似的!),他总是不该辜负他的信任的,是不是?他的这种心情给他的感情带来很大的荣誉(听众当中没有一个是债权人)。因此,当他离开他们回到办公室去的时候,自己的良心总是得到了安慰,而且在人们心中总是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就这样回到他的托架中,重新坐下来注视着会计和其他人们的陌生的脸孔,看他们随随便便地翻阅着那些包含着极大机密的帐册;或者他就踮着脚,走进董贝先生的空荡荡的房间,拨拨煤火;或者到门口去透透新鲜空气,跟偶尔到这里来走走的熟人伤心地聊上几句;或者向会计长献上各种小殷勤来取得他的好感,因为珀奇先生指望在董贝父子公司事务结束之后,会计长能帮助他在火灾保险公司里谋求一个信差的职务。 对白格斯托克少校来说,破产是真正的灾难。少校并不是一位富于同情心的人——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乔-白身上——,除了喘气和呼吸困难这些生理方面的表现以外,他在其他方面也不是个易于感情冲动的人。可是他过去在俱乐部里那么夸耀他的朋友董贝,在其他成员面前对他那么大吹大擂,又是那么不断地宣扬他的财富来把他们压下去,因此俱乐部里的这些人(他们毕竟也是人哪!)现在都幸灾乐祸地对少校进行报复;他们装出极为关切的神情,问他,这样可怕的沉重打击他可曾事先预料到,他的朋友董贝又是怎样忍受它的呢。对这些问题,少校脸孔涨成深紫色,回答道,总的说来,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很坏的世界上;乔稍稍懂得一些,可是他上当受骗了,先生,就像一个婴儿一样上当受骗了;如果当乔-白格斯托克跟董贝到国外去,在法国到处追寻那个流氓的时候,您向他作出这种预言的话,那么乔-白格斯托克是会“呸!呸!”地讥笑您的——我敢向天主发誓,先生,他是会“呸!呸!”地讥笑您的!乔被欺骗了,先生,被愚弄了,被蒙蔽了,被包上眼睛了,可是现在他又完全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留神看了。先生,如果乔的父亲明天从坟墓里爬起来的话,那么他也不会赊给这位老击剑师一个便士的,而会对他说,他的儿子乔是个很老的军人,不会再受骗了,先生。他现在是个多疑的、乖戾的、古怪的、筋疲力尽的异教徒乔-白,先生;如果退隐到一个桶里居住是符合一位从老学校中训练出来的一位粗鲁和坚强的老少校的尊严的话(他本人曾荣幸地认识已故的肯特郡和约克郡的公爵殿下,并受到过他们的赞扬),那么,可以向上帝发誓!先生,他明天就会坐在帕尔-马尔街的桶里,来显示他对人类的鄙视了!1—— 1指希腊犬儒派哲学家戴奥吉尼斯(公无前412?-323年)。犬儒学派是希腊的一个哲学派别,它强调禁欲主义的自我满足,放弃舒适的环境。戴奥吉尼斯是这个学派的典型人物,号召人们回复简朴的自然的生活;据说他有一段时间是住在一个桶里的。帕尔-马尔(pallmall)是伦敦中心的一条街,居住在这里的都是上流社会人士。 少校发表所有的这些谈话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谈话时,总是显示出易患中风症的症状,总是使劲地摇晃着脑袋,激烈地发泄出他的委屈与愤怒,所以俱乐部里年轻的成员们都猜测他曾在他的朋友董贝的公司里投了资,如今遭受了损失;可是那些对乔了解较多的、年纪较老的军人和阅世较深的老滑头们却不相信这一点。倒霉的本地人没有提出过任何意见,但却吃尽了可怕的苦头;不仅在精神方面,每天每个钟头都要受到少校连珠炮似的责骂,而且在身体方面,他也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不是被打痛,就是被撞伤。在董贝父子公司破产以后整整六个星期中,脱靴器和刷子不时像雨点似地落在这位可怜的外国人的身上。 奇克夫人对这场可怕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三个想法。首先是,她不能理解这件事。第二是,她的哥哥没有作出应有的努力。第三是,在举行第一次晚会的那一天,如果她被邀请参加宴会的话,那么就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一点她当时就这样说过。 不论是谁,对这场灾难所发表的意见,都不能阻止它,减轻它或使它加重。人们得知,公司本应当在最有利的情况下结束营业的,但董贝先生却自愿放弃他的一切财产,而不请求任何人施予恩惠。人们得知,恢复公司业务的问题根本谈不上了,因为任何以互相让步为目的的友好协商他都不愿意听取;他过去作为商业界受尊敬的一个人,曾经担任过一些负责的和荣誉的职务,现在他把所有这些职务全都辞退了;据有些人说,他快要死了;据另一些人说,他忧伤得要发疯;据所有的人说,他是个心灰意冷的人。 公司的职员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表示哀伤的宴会,宴会上由于有滑稽逗趣的歌唱,所以气氛活跃,进行得很好。在这之后,大家就分道扬镳,各奔四方了。有些人到国外工作;有些人在国内其他公司中任职;有些人突然记起了他们有深厚感情的乡下亲戚,就动身去看望他们;有些人则在报纸上刊登求职广告。在原先的职工中,只有珀奇先生一个人还留下来,坐在托架上看着会计们,或从托架上跳下来,去巴结那位能帮他到火灾保险公司谋求职务的会计长。办公室很快就变得肮脏起来,无人照管。如果这时候董贝先生来到这里的话,那么在院子角落里出售拖鞋和狗颈圈的主要商人心里就会琢磨,现在再像过去那样把食指举到帽檐行礼是否合适了;搬运员把手藏在白围裙下面,发表了规劝人们不要有野心的讲话;在他看来,英文中野心(ambition)与毁灭(perdicbtion)这两个词是押韵的,这不是没有道理。 莫芬先生这位眼睛淡褐色、头发与连鬓胡子稍稍有些斑白的单身汉,也许是公司核心圈的人物中,唯一为降临的灾难由衷地、深切地感到悲痛的人(公司的老板当然除外)。在许多年中,他以应有的恭敬与尊重对待董贝先生,但是他从来不曾掩饰过自己的本性,从来不曾卑鄙地向他谄媚过,或者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而纵容过他的欲望。所以他没有因为过去自卑自贱而现在来寻求报复;没有像长久被绷紧的弹簧那样,在放松之后迅速地弹回去一下。他起早贪黑地工作,来查明公司业务中各种复杂或困难的帐目;他总是到场解释需要解释的情况;有时他深夜还坐在以前的房间中研究问题,他把问题研究清楚了就可以不必再向董贝先生本人查问,要求他来作出痛苦的说明;然后他回到伊斯林顿的家中,在睡觉前拿出大提琴,拉出极为忧郁、凄凉的曲调,来使心情平静下来。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用这音调优美、倾诉哀愁的乐器来安慰自己;因为白天发生的事情使他感到十分沮丧,所以他拉出极为深沉的声调来消除忧伤,这时候房东太太前来通报说,有一位女士来到。(房东太太很幸运是个聋子,她对这些音乐演奏除了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隆隆作响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她穿着丧服,”她说道。 大提琴立刻停止发声,演奏的人极为亲切、极为小心地把它搁在沙发上,一边做了个手势,请那位女士进来。他立即跟着走出房间,在楼梯上遇到哈里特-卡克。 “您一个人!”他说道,“约翰今天早上到这里来过!出了什么事了,我亲爱的?可是不,”他补充说道,“您的脸容说明了完全不同的情况。” “这么说,我担心,您在我脸上看到的是自私感情的流露了,”她回答道。 “这是令人很愉快的感情,”他说道,“如果是自私的感情的话,那么也是值得在您身上看到的一桩新奇事儿。但是我不相信这一点。” 这时候他已给她搬过去一张椅子,并在对面坐了下来;大提琴舒适地躺在他们中间的沙发上。 “您不要因为我单独来或约翰没有告诉您我要来而感到惊奇,”哈里特说道,“当我把我到这里来的原因告诉您以后,您就会相信我的。我现在就告诉您好吗?” “再好不过了。” “您不忙吗?” 他指指躺在沙发上的大提琴,说道,“我整天都工作。证人就在这里。我向它倾吐了我的一切烦恼。我真但愿除了我个人的忧虑外,我没有别的忧虑可以向它倾吐了。” “公司是不是倒闭了?”哈里特认真地问道。 “完全倒闭了。” “永远不能再恢复了吗?” “永远不能了。” 当她的嘴唇把这几个字不出声地重复说了一遍的时候,她脸上明朗的表情并没有笼罩上阴影。他似乎无意识地带几分惊奇地注意到这一点,然后重新说道: “永远不能了。您记得我以前跟您说过的话吗?长期来,一直不可能说服他,不可能跟他讲理,有时甚至不可能接近他。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公司已经垮台了,永远也不能振兴了。” “董贝先生本人是不是也毁了?” “毁了。” “他没有留下私人财产吗?什么也没留下吗?” 她中包含的某种焦急的情绪,她脸上露出的几乎是喜洋洋的表情,似乎使他愈来愈感到惊奇,同时也使他感到失望,这种表情与他自己的情绪是很不一致的。他用一只手的指头敲着桌子,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摇摇头,说道: “董贝先生有多少财产,我并不确切地知道;虽然它无疑是很大的,但他的债务也很大。他是个高尚、正直的人。任何人处在他的地位都能跟与他有交易的人达成协议来挽救自己,这种协议会使对方增加微小的、几乎是觉察不到的损失,同时给他留下一笔钱,让他可以生活。许多人处在他的地位都会这样做的。可是他却决心偿付一切,直到最后一个法新。他本人说,他的资产将能抵偿或接近抵偿公司的债务,任何人都不会遭到很大损失。啊,哈里特小姐,我们不妨经常记住:道德超过了应有的限度有时就成了罪恶。他的这个决定也充分表现了他的高傲。” 她听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少变化,或者完全没有变化。她的注意力不集中,这说明她心中正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当他停止讲话的时候,她急忙问他道: “您最近看到他吗?” “谁也没有看到他。当这场业务危机使他必须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他才走出来,然后他又回到家里,闭门不出,也不会见任何人。他给我写过一封信,感谢我过去的服务,那些赞扬的话有些过分,不是我所应得的;他在信中同时向我告别。在那些光景美好的年月中我跟他就从来没有很多来往,现在我就更加审慎,不想随意去打扰他;但是我曾经尝试这样做过。我曾经给他写信,到他那里向他提出请求。但是所有这一切全是徒劳。” 他注视着她,好像希望她能比刚才表示出更多的关心;他说得庄重而又富于感情,仿佛想要给她加深印象似的;但是她的表情没有改变。 “唔,哈里特小姐,”他露出失望的神态,说道,“谈这些不合适。您不是到这里来听这些话的。您心中有别的更愉快的话题。让我们转到这些话题上来,这样我们可以谈得融洽些。就这样吧!” “不,我的话题和您的相同,”哈里特直率地、迅速地表示出惊奇,回答道,“难道能不相同吗?约翰和我最近对这些巨大的变化思考得很多,谈论得很多,难道这不是很自然的吗?约翰为董贝先生服务了这么多年,您知道是按照什么条件服务的,现在,董贝先生,就像您所说的,破产了,而我们却很有钱了。” 她的脸善良、真诚,莫芬先生这位眼睛淡褐色的单身汉自从第一次看到它以来一直喜欢它;可是现在当它露出极端喜悦的神色时,它却不能像过去那样使他喜欢了。 “我不需要提醒您,”哈里特说道,一边眼睛向黑色的衣服低垂着,“我们的境况是通过什么途径发生变化的。您没有忘记,我的弟弟詹姆士在那个可怕的日子去世以后,没有留下遗嘱,除了我们之外他没有别的亲属。” 她的脸虽然比片刻之前苍白、忧郁,可是他却比刚才更喜欢看到它。他似乎呼吸得更为轻松愉快了。 “您知道我们的历史,”她说道,“我两个弟弟的历史,它们都跟您刚才那么真诚地谈到的那位倒霉的、不幸的先生联系着。您知道,我们的需求——约翰的和我的——是多么少,我们在这许多年中一起度过了这样一种生活之后,我们多么不需要用什么钱;由于您的好意帮助,他现在的收入是足够我们两人用的了。您没有料想到我到这里来想请您帮什么忙吧?” “我不知道。一分钟以前,我好像料想到了。现在我觉得,我没有料想到。” “关于我死去的弟弟,我没有什么话要说。如果死者知道我们所做的事情的话——可是您了解我。关于我活着的弟弟,我可以说很多的话。可是我需要补充的就是,他想尽他的责任——我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到这里来请求您给予必不可少的帮助的;除非这件事完成了,否则他是不能安宁的。” 她又抬起眼睛,在注视着她的人的眼睛中,她脸上露出的兴高采烈的神色开始显得漂亮起来了。 “亲爱的先生,”她继续说道,“这件事必须很谨慎很秘密地做。您的经验与知识将会向您指出完成这件事的方法。也许可以使董贝先生相信,从他遭受严重损失的财产中还意外地保存下来一笔钱;或者那些跟他从事大宗交易的人们当中,有人由于崇敬他正直、高尚的品格,自愿捐献出一笔款项;或者这是过去无法收回的一笔旧欠款归还来了。做这件事一定有很多方法。我知道您会选择最好的方法。我到这里来请求您的是,您将以您特有的那种善良、慷慨、慎重的方式为我们做这件事。您永远也别向约翰提到这件事。他认为,他的幸福主要在于他秘密地尽了他的责任,不被人知道,不受到赞扬。他遗产中很小的一部分可以留给我们,其余部分的利息由董贝先生在他的余年中领取。我请求您忠实地为我们保守秘密;不过我相信您会这样做的;从现在起,即使是在您和我之间,也不要悄悄地提起它,而让它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因为我有新的理由来感谢上天,并由于有这样一位弟弟而感到高兴和自豪。” 当天使们看到一位忏悔的罪人进入天国,列身在九十九个正直的人们中间的时候,他们脸上才能出现这种兴高采烈的神情。她眼睛里充满了喜悦的泪水,这并没有使这种神情暗淡失色,而是使它变得更加明亮。 “我亲爱的哈里特,”莫芬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对这没有思想准备。您的意思是:您希望由您本人继承的那份遗产也跟约翰的那份一样用于你们善良的目的,我这样理解对吗?” “对,对,”她回答道,“在这么长久的时间中我们分享一切,并有着共同的忧虑、希望与目的;难道我能容忍把我排除在这件事情之外吗?难道我不能要求自始至终成为我弟弟的伙伴与助手吗?” “上天不容许我有不同意见!”他回答道。 “这么说,我们可以依赖您友好的帮助了吗?”她说道。 “我知道,我们可以了!” “如果我不能从心灵里向你们保证我会这样做的话,那么我就不是一个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或我愿意相信我就是那样的人,而是一个坏一些的人了。你们可以毫无保留地指望我帮助你们。我以荣誉发誓,我一定为你们保守秘密。 如果到头来发现我的担心没有错,董贝先生由于一意孤行(看来没有什么办法能影响他改变这一点),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的话,那么我将帮助你们完成您和约翰共同想出的计划。” 她向他伸出手,并露出热诚的、快乐的脸容向他表示感谢。 “哈里特,”他把她的手留在自己手中,说道,“现在跟您讲你们所能作出牺牲的价值(尤其是讲仅仅金钱方面的牺牲的价值)是无益和放肆的;呼吁你们重新考虑你们的决定或对它规定一个狭窄的幅度,我觉得也同样是荒谬的。我没有权利让我这个软弱的人在这件事情上插手,来毁坏一个伟大历史的伟大结局。可是我有一切权利恭恭敬敬地做好你们信托给我的事情,而且十分高兴,因为它来自一个比我的可怜的世俗的知识更高尚、更纯洁的灵感的源泉。我所要说的只是这一点:我是您的忠实的仆人;我宁愿成为这样的仆人和您所选择的朋友,而不愿意成为世界上除您本人之外的任何其他人。” 她又热诚地谢谢他,祝他晚安。 “您要回家吗?”他说道。“让我陪您一道走。” “不,今天您别陪我。我现在不回家;我要单独去拜访一个人。您明天来好吗?” “好,好,”他说道,“我明天来。同时我将考虑一下这件事,我们怎样进行最好。也许-您-也-将-会考虑这件事,亲爱的哈里特,同时,——同时,——请您也稍稍考虑一下与这事有关的我。” 他陪她走到门口,她的一辆轿式马车正在那里等着她。当马车离开以后,他回到楼上来的时候,如果房东太太的耳朵不聋的话,那么她就能听到他喃喃自语地说道,我们都是受习惯支配的奴隶,当一个老单身汉是一个使人伤心的习惯。 大提琴躺在两张椅子中间的沙发上;他把它拿起来,没有移开空着的椅子,在原先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用低沉的演奏着,同时望着另一张空着的椅子慢悠悠地摇晃着脑袋,时间很久很久。他通过乐器表露出的感情起初虽然非常感伤动人,温柔多情,但跟他看着那张空着的椅子时脸上表露出的感情相比,那就算不了什么了;他脸上表露出的感情十分诚挚,他不得不采用卡特尔船长的办法,不止一次用袖子去擦脸。但是大提琴伴随着他的心情,渐渐地转到了《和睦的铁匠》1这支音调优美的曲子上;他把它拉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后来他红润与安祥的脸孔就像一位真正的铁匠的铁砧上的真正的金属一样闪闪发光了。总而言之,大提琴和那张空椅子一直成为他单身生活的伴侣,直到将近午夜。当他坐下吃晚饭的时候,大提琴竖立在沙发的一角,似乎怀着难以形容的智慧,通过它那钩形的眼睛,向那张空椅子递送着秋波,它那挺凸的肚子里充满了一大群和睦的铁匠的和睦气氛—— 1《和睦的铁匠》(harmoniouscksmith)是英籍德国作曲家亨德尔(georgefriderichandel,1685-1759年)所写的一个曲子。 哈里特坐上她租来的轿式马车,离开莫芬先生的家以后,马车夫抄了一条对他显然并不陌生的路线,穿过了好多曲曲弯弯的偏僻小路,再通过近郊的一段路,最后到达一个空旷的地方;那里在一些花园中间,有几间朴素的、小小的旧房屋,他在其中的一间房屋的花园门口停住,哈里特下了车。 她轻轻地拉了一下铃,应声前来的是一位神色忧伤的女人;她脸色苍白,眉毛竖起,头低垂在一边;她看到哈里特,行了个屈膝礼,领着她穿过花园,走到房屋跟前。 “今天夜里您的病人怎样了,护士?”哈里特问道。 “我担心不好了,小姐。啊,有时候我见到她多叫我联想起我舅舅的贝特西-简!”脸色苍白的女人怀着悲喜交集的心情回答道。 “在哪方面?”哈里特问道。 “在所有方面,小姐,”那一位回答道,“只有一点不同,她是个成年人,而贝特西-简走到死神的门口时,还只是个孩子。” “可是您曾告诉我她痊愈了,”哈里特温柔地说道,“所以就更有理由怀着希望了,威肯姆太太。” “啊,小姐,对于那些情绪快乐,能够怀有希望的人来说,希望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威肯姆太太摇摇头,说道,“我自己的情绪不好,产生不出希望,但我对这没有任何怨恨。我羡慕那些享有这种幸福的人们!” “您应当设法快活一些,”哈里特说道。 “非常感谢您,小姐,”威肯姆太太愁眉苦脸地说道,“如果我是个性格快活的人,那么现在这种寂寞的状况——请原谅我说得这么直率——,也会使这点快活在二十四小时内从我的心里完全失去;可是我根本不是这种性格的人。我宁肯这样。我以前曾经有过一点快乐的情绪,它已经在几年以前在布赖顿失去了,我觉得这对我反倒更好。” 确实,这就是接替理查兹大嫂给小保罗当保姆的威肯姆大嫂。她认为,在皮普钦太太家里发生了那桩不幸事件之后,她本人倒是因祸得福。这个非常美妙和考虑周到的古老制度,由于长期承袭的旧俗惯例,已成为神圣不可侵犯;它通常总是把它所能找到的那些最忧郁寡欢、令人不快的人们挑选出来充当青年导师、传道士、女舍监、教务助理生、病床护士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正由于这个缘故,威肯姆太太就得到了护士这个很好的职务,她的品德受到了很多钦佩她的亲戚们的推荐。 威肯姆太太扬起眉毛,头歪向一边,用蜡烛照着道路,上了楼,走到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里;这间房间通向另一间灯光幽暗、里面摆有一张床的房间。在第一个房间里,一位老太婆坐在打开的窗子旁边,呆呆地向黑漆漆的窗外凝视着。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一个人的身形,伸开四肢,躺在床上;这个人曾经不怕风雨,在冬夜里走路,现在却只能凭她那长长的黑发才能辨认出来;在她那毫无血色的脸孔和周围所有白色物体的衬托下,那头发显得更黑了。 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个衰弱的身躯!当哈里特走进去的时候,那双眼睛多么热切、多么明亮地转向了门口,射出了多么明亮的光芒;那个有气无力、抬不起来的脑袋是多么缓慢地在枕头上转过去啊! “艾丽斯!”客人用温柔的说道,“我今天是不是来晚了?” “虽然你总是来得早早的,但我总觉得您似乎来晚了。” 哈里特在床边坐下,把手搁在床边那只消瘦的手上。 “您好些了吗?” 威肯姆太太站在床的另一头,像个郁郁不乐的鬼怪一样,极为坚决、有力地摇着头,否定这个说法。 “这无关紧要!”艾丽斯露出一丝淡弱的微笑,说道,“今天好一些还是坏一些,只不过是一天的差别罢了——也许还差不了一天。” 威肯姆太太是个认真的人,这时哼了一声,表示赞同;她用冰冷的手在床头的被子上轻轻地拍了几下,好像要摸摸病人的脚,料想它们已经僵硬了;然后叮叮当当地挪动着桌子上的药瓶,那副神气好像是说,“当我们还在这里的时候,就让我们像以前一样服混合药水吧。” “是的,”艾丽斯低声地向她的客人说道,“淫荡的生涯,内心的悔恨,旅途的跋涉,穷困的生活,恶劣的天气,内心和外界的狂风暴雨,已经缩短了我的生命。我活不多久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哈里特的手拉上来,贴在她的脸上。 “有时候我躺在这里,心里想我想再多活一些时候,好让我能向您表示我多么感谢您!可是这是个弱点,它很快就会过去的。就让它像现在这样吧。这对您更好,对我也更好!” 她在那个凄凉的冬天夜晚在炉边握住这只手的时候是多么不同的情景!轻蔑,愤怒,对抗,轻率,再看看现在!最终是这样的结果。 威肯姆太太把药瓶叮叮当当地弄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时把混合药水拿来。病人喝药水的时候,威肯姆太太紧紧地盯着她,紧闭着嘴唇,皱着眉头,摇着头,仿佛想说,哪怕受到拷打,她也不会说,这个病人没有希望了。然后,威肯姆太太在房间里四处喷洒了一些使空气凉爽的液体,那神气就像是个女掘墓人,在灰烬上撒上灰烬,在尘土上撒上尘土(因为她是个认真的人),然后离开房间,到楼下去享受在举行丧葬时可以吃到的烤肉。 “上一次我到您家,把我所做的事情告诉了您;人们都劝告您,不论派什么人去追寻都已太晚了;那时离现在多久了?” 艾丽斯问道。 “一年多了,”哈里特回答道。 “一年多了,”艾丽斯沉思地注视着她的脸,说道,“自从您把我送到这里来以后,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哈里特回答道,“是的。” “您出于高尚与仁慈的心怀把我送到这里来!我!”艾丽斯蜷缩着身子,用手捂着脸,说道,“而且您用您那女性亲切的神情与言语以及您那天使般的行为把我也变得通晓人情了。” 哈里特向她弯下身子,安慰她,使她平静。不久,艾丽斯像先前一样躺着,依旧用手捂着脸,请求哈里特把她的母亲喊来。 哈里特向老太婆喊了几次,可是她坐在打开的窗子旁边,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外面的黑暗,根本没有听见。直到哈里特走到她身边,用手碰到她,她才站起身,向这里走来。 “妈妈,”艾丽斯又拉着客人的手,怀着深厚的情意,用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她,同时向老太婆只是动了动手指,说道,“把您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她吧。” “今天夜里吗,亲爱的?” “是的,妈妈,”艾丽斯微弱而又庄严地回答道,“今天夜里。” 老太婆头脑好像已被惊恐、后悔或悲伤搅乱了;她蹑手蹑脚地沿着床边走到哈里特所坐的地方的对面,跪下来,使她干枯的脸和被子一样高低,接着伸出手来,摸摸她女儿的胳膊,然后开始说道: “我漂亮的女儿——” 天哪,她发出了怎样的哭声啊!因为哭,她就停止了讲话,注视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可怜的人儿! “她在好久以前就已经改变了,妈妈!她在好久以前就衰弱了,”艾丽斯没有看她,说道。“现在不用为这悲伤了。” “我的女儿,”老太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的女儿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她的漂亮的容貌将使她们所有的人都感到羞愧!” 艾丽斯悲哀地向哈里特微笑着,并亲热地把她的手稍稍拉近一些,但是没有说什么。 “我说,她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老太婆重复说道,一边挥动着满是皱纹的拳头,威吓着空气,“她的漂亮的容貌将会使她们所有的人都感到羞愧!她会的,我说她会的!她一定能做到的!”她仿佛是在跟床边一个看不见的反对者进行激烈争论似的,“我的女儿已经被人翻脸不认,被人抛弃了,可是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夸口说,她与那些高傲的人是亲戚!是的,与那些高傲的人!这种亲戚关系与你们的教士和结婚戒指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可以建立这种关系,但是他们不能撕破这种关系——而我的女儿是有很好的亲戚的。请把董贝夫人领到这里来给我看,我就指给您看,她就是我的艾丽斯的第一位堂姐!” 哈里特把眼光从老太婆身上转开,向注视着她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一眼;从她的眼睛中看到,老太婆讲的话是确实的。 “是的!”老太婆喊道,一边怀着极大的虚荣心,把向前微微晃动的脑袋向上猛地一抬,“虽然我现在又老又丑——由于艰苦的生活与不良的习惯,所以看去比我的年龄要老得多——,可是我从前是年轻的,和任何年轻人一样。而且我还曾经是漂亮的,跟许多人一样!我那时候是个生气勃勃、活泼可爱的乡村姑娘,而且长得很好看,我亲爱的,”她把手越过床向哈里特伸去,“就在我们乡下,董贝夫人的父亲与他的哥哥是最快活的、最讨大家喜欢的有身份的先生,那时从伦敦到这里来拜访——不过这两个人早已经死了!天主呀天主,时间已经过去多久啦!这两兄弟当中的一个是我艾丽的父亲,死得最早。” 她稍稍抬起头,凝视着她女儿的脸,仿佛她已从她自己年轻时代的回忆飞向她孩子年轻时代的回忆中去了。然后,她突然把脸伏在床上,用手和胳膊包着头。 “他们两人很相像,”老太婆没有抬起头来,继续说道,“只有年龄很相近的两兄弟才能那么相像——我记得他们的年龄相差还不到一岁——;而如果您曾经像我曾经有一次看到过那样,看到我的女儿和另一位兄弟的女儿肩并肩地在一起的话,您就会看到,尽管她们的服装和生活不同,但她们彼此却十分相像。啊!难道她们两人的相似已经消失了吗?难道我的女儿——只有我的女儿——才改变得这么大吗?” “我们到时候全都会改变的,”艾丽斯说道。 “到时候!”老太婆喊道,“可是为什么她的时候不像我女儿的时候这么快就来到?当然,她的母亲一定是改变了——她看去像我一样老,而且虽然她涂脂抹粉,但也像我一样满脸皱纹——,可是她仍旧是漂亮的。我做了什么事啦,我做了什么比她更坏的事啦,为什么只有我的女儿要躺在这里,渐渐地衰弱下去!” 她又疯狂似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跑到她原先的房间里去;但是她立刻又拿不定主意地跑了回来,悄悄地走向哈里特身边,说道: “这就是艾丽斯叫我告诉您的事情,亲爱的。我全都说了。有一年夏天,我在沃里克郡1把这打听出来,那时候我开始查问她是谁以及有关她的一切情况。那时候,这种亲戚关系对我没有什么好处。他们不会承认我,也不会给我任何东西。要不是我的艾丽斯反对的话,我本可以在后来向他们讨一点钱的;可是我想,如果我真的去向他们讨钱的话,那么艾丽斯是会杀死我的。就她的脾气来说,她和那另一位一样高傲,”老太婆说道,一边胆怯地摸摸她女儿的脸,又把手缩了回来,“虽然她现在这样安静地躺着;可是她美丽的容貌仍旧可以使她们感到羞愧的。哈,哈!我漂亮的女儿,她会使她们感到羞愧的!”—— 1沃里克郡(warwickshire):在英格兰中南部。 当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她的大笑比她的号哭更加可怕,比她最后结束时发出的一阵精神失常的哀泣更加可怕,比她坐到她原先的座位上、凝视着外面的黑暗时那副痴呆的神情更加可怕。 在这一段时间当中,艾丽斯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哈里特,并且也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现在她说道: “当我躺在这里的时候,我觉得让您知道这些事好些。我想,它可以向您解释,是什么促使我变得冷酷无情的。当我过着有罪的生活的时候,我听到很多的话,说我没有尽到我的责任,这使我产生出一种信念:人们并没有对我尽到责任:因此,播下什么种子,就得到什么收获。我不知怎么的,总算认识到,当女士们有着不好的家庭和不好的母亲时,她们自己也会走上邪路;不过她们的道路不像我的道路这么肮脏,她们应当为此感谢上帝。所有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它像是一个梦,我已记不清楚它,也不能完全理解它。自从您坐在这里给我念书以后,它一天天地愈来愈像是个梦。我只是把我记得起来的告诉您。您能再给我念一点吗?” 哈里特正把手抽回,想把书本翻开的时候,艾丽斯又把它握住一会儿。 “您不会忘记我的母亲吧?如果我有什么理由要宽恕她的话,那么我已宽恕她了。我知道,她已宽恕了我,而且她心里很难过。您不会忘记她吧?” “永远不会,艾丽斯!” “再等一会儿。请把我的头这样抬起一些,亲爱的,这样您在念的时候,我可以从您亲切的脸上看到那些字。” 哈里特照她的话做了,并开始念起来——她念那本对于所有疲劳不堪的人们和负担沉重的人们,对于世界上所有不幸的、堕落的和被轻视的人们都是永恒的书;她念那本神圣的历史——;在这本历史书中,瞎眼的、瘸腿的、瘫痪的乞丐、罪犯、让耻辱沾污了自己的妇女、被所有的人嫌弃的人都各有自己的一份;通过这个世界必将存在的所有年代,不论是人类的高傲、冷漠或诡辩都不能把他们从这本历史书中除掉,或把他们减少哪怕千分之一个微粒;她念着他1的服务,他通过人类生活的所有各个循环阶段,通过它的一切希望与悲伤,从出生到死亡,从婴儿到老年,对它的每一个场合与阶段,对它的每一个痛苦与悲伤,都怀着深切的同情与关心—— 1他,指上帝;那本书指圣经。 “明天我一早就来,”哈里特合上书,说道。 那双依旧在注视着她的脸的亮晶晶的眼睛闭了一会儿,然后又睁了开来;艾丽斯吻了吻她,并向她祝福。 那双同样的眼睛跟随着她到门口;当门关上以后,在那眼光中,在那平静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那双眼睛没有从门口移开。她把手搁在胸前,低声念着刚才念给她听的那个神圣的名字;生命从她的脸上消逝了,就像亮光消失了一样。 在那里躺着的只是一个曾经被雨打过的凡人的遗体和那曾经在冬风中飘动过的头发—— 第59章 报应 座落在那条长长的、沉闷无趣的街道中的那座宏伟的公馆,曾经是弗洛伦斯度过童年与孤独生活的地方,如今又发生了变化。它依旧是一座宏伟的公馆,经得起风吹雨打;屋顶没有裂缝,窗子没有损坏,墙壁没有坍塌,可是它却是个废墟了,耗子从里面飞快地跑出来。 托林森先生和其他仆人最初对他们所听到的那些传说纷纭的谣言难以置信。厨娘说,谢天谢地,我们主人的名誉不是那么容易损害的;托林森先生料想还会听到英格兰银行将要倒闭或保存在伦敦塔中的宝石将要变卖的消息。可是随后不久《公报》1寄到了,珀奇先生也来了;珀奇先生把珀奇太太一道带来,在厨房里谈论这件事情,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1公报(gazette):指英国政府1966年以后出版的公报,上面登载政府文告、官员的任命与调动、法律事务以及宣布破产等消息。 当这桩事情已经没有任何疑问的时候,托林森先生主要担心的是这次破产准是一笔巨大的金额——不少于十万镑。珀奇先生本人认为十万镑未必就能抵偿债务。以珀奇太太和厨娘为首的妇女们不时重复地说道,“十万镑,”,“十万镑”,那种得意的神气,真仿佛说出这几个字就跟手里拿到这些钱一样似的;注意着托林森先生的女仆但愿她能有这笔钱的百分之一,那样她就可以把它赠给她的意中人了;托林森依旧对过去所受的委屈耿耿于怀,就发表意见说,一位外国人有了这么多钱,除非把它花在连鬓胡子上,否则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这几句尖酸刻薄的挖苦话把女仆说得眼泪汪汪地离开了。 不过她出去没多久;因为厨娘素有心地特别善良的名声,她说,托林森,他们现在无论如何,都必须好好相处,相互支持才好,因为现在很难说,他们有多快就要分手了。厨娘说,他们在这座公馆里曾经见过一次丧葬、一次结婚,一次私奔;不要让人说他们像现在这种时刻还不能和睦相处。珀奇太太听了这番感人肺腑的话,深受感动,当众把厨娘称作天使。托林森先生回答厨娘说,他决不会妨碍这样善良的感情,而只会欢迎它;他说完就出去寻找女仆,不一会儿就挽着那位年轻姑娘的胳膊回来了;他告诉厨房里的人说,刚才关于外国人的话他只是说着开开玩笑而已;他与安妮已决定今后同甘共苦,在牛津市场里开设一个蔬菜水果店,兼卖药草和水蛭;他特别请求在场的各位多多光顾。这一宣布受到了热烈的欢呼;珀奇太太的心灵飞到了未来,在厨娘的耳朵旁一本正经地低声说道,“让他们多生几个女孩子!”。 这个家庭每发生一桩不幸的事件,在地下室里总少不了要大吃大喝一番。因此厨娘为这顿晚饭匆忙准备了一两盘热菜,托林森先生也调制了一个龙虾色拉来招待大家。甚至皮普钦太太-也由于发生了这个事件,心情激动,摇了铃,吩咐厨房里的人,把剩下的一小块小羊胰脏热一热,给她当晚饭,并和四分之一杯加上糖和香料,并将烫热的雪利酒(加上糖和香料)一起放在托盘里一起端给她;因为她的情绪坏透了。 他们也稍稍谈到了董贝先生,但是谈得很少。大家主要是猜测他多久以前就已知道将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厨娘机灵地说道,“啊,他老早就知道了。哎呀!这一点您是可以发誓的!”大家请珀奇先生发表意见,他对她的看法表示赞同。有人说,不知道董贝先生将怎么办,他会不会出走。托林森先生认为不会,照他看来,董贝先生可以到那些为上流社会人士开设的救济院去寻求庇护。“啊,您知道,他在那里将会有他自己的小菜园,”厨娘悲叹地说道,“春天可以栽种香豌豆。” “完全不错,”托林森先生说,“还可以当个什么会的会友。” “我们全都是会友,”珀奇太太停止喝酒,说道。“姐妹们除外,”珀奇先生说道。“伟大的人物是怎样垮台的啊,”厨娘说道。 “高傲一定是要垮台的。过去一直是这样,将来也会这样!”女仆说道。 当他们发表这些意见的时候,他们感到他们自己是多么善良;当他们听天由命地忍受着这共同的冲击时又表现出基督徒何等同心同德的精神,这是令人惊奇的。这种极好的心情只有一次被打乱了,那是一位年轻的、身份低下的、穿黑长袜的帮厨女工引起的;她张着嘴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出乎意料地从嘴里说出了大意是这样的一句话:“如果他不发工资的话!”一时间这群人哑口无言地坐着,但厨娘首先恢复过来,她转过身子对着那位女人,想要知道,她怎么敢用这样一种无情无义的猜疑来侮辱这个她靠它吃饭的家庭,是不是她认为,任何一位还留有一点点道义的人居然能把他们可怜的仆人的菲薄的收入都剥夺掉吗?“因为,如果那是您的宗教感情的话,玛丽-道斯,”厨娘激昂地说道,“我不知道您打算走向哪里去。” 托林森先生也不知道,任何人也不知道,那位年轻的帮厨女工本人好像也不完全知道;在一片讥笑声中,她好像被一件外衣笼罩着似的,被慌乱的情绪笼罩着。 过了几天以后,陌生的人们开始在这座房屋中出现,并在餐厅里相互约定见面的时间,仿佛他们是住在这里似的。特别是,有一位面貌像犹太-阿拉伯人的先生,佩着一条很大的表链,在客厅里吹着口哨;当他在等待另一位经常在口袋里带着笔和墨水瓶的先生的时候,他问托林森先生(随随便便地称他为“老公鸡”),他是不是知道,这些深红色、夹织金丝的帘子新买来的时候花了多少钱。到屋子里来的人和在客厅里相互约会的事情每天愈来愈多,每一位先生似乎在口袋里都带着笔和墨水瓶,而且有时还使用它们。最后传说将要有一次拍卖,于是更多的人来了;他们口袋中带着笔和墨水瓶,并指挥着一队戴着毡制便帽的工人;这些工人立即拉起地毯,移动家具,并在前厅和楼梯上留下几千双鞋印。 地下室的人们这些时候一直在秘密地开着会议,而且由于没有什么事好做,就开出丰盛的宴席,大吃大喝。终于有一天,他们全体被召集到皮普钦太太的房间里;这位秘鲁美人这样对他们说: “你们的主人正处在困境中,”皮普钦太太尖酸地说道,“我想,你们知道了吧?” 托林森充当代言人,承认他们都已知道这个事实了。 “毫无疑问,你们都已在找工作了,”皮普钦太太向他们摇摇头,说道。 后面的一排中有一个尖锐的喊道,“不比您本人找得多!” “那是您的想法,是不是,厚颜无耻的太太?”忿怒的皮普钦太太射出烈焰般的眼光,越过中间的头顶望过去。 “是的,皮普钦太太,我是这样想的,”厨娘向前走去,回答道。“那又怎么样呢,请问?” “唔,那您就可以走了,您愿意多早走就多早走,”皮普钦太太说道,“走得愈早愈好;我希望,我永远不再看到您的脸孔了。” 英勇无畏的皮普钦太太说了这些话之后,就拿出了一只帆布袋,读出了她到那天为止外加一个月的工资;然后紧紧地握着钱,直到那张收据的签字符合要求,签完最后一笔,她才很舍不得地放开了手。皮普钦太太对家里每一位仆人都重复进行了同样的手续,直到所有人的工资都支付完毕为止。 “现在那些愿意走的人就请准备走吧,”皮普钦太太说道,“那些愿意留下的人可以在这里再吃住一个星期左右,并做一些有益的工作。但是,”怒火高烧的皮普钦太太说道,“那位当厨娘的混帐女人除外,她必须立刻就走。” “她一定会走的!”厨娘说道,“我祝您好!皮普钦太太,我还真诚地希望,我要是能对您的花容月貌恭维一番就好了!” “快滚开,”皮普钦太太跺着脚,说道。 厨娘摆出一副使皮普钦太太十分恼怒的、仁慈而尊严的神态,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她的盟友们就跟她在地下室里聚集在一起了。 然后托林森先生说,首先他建议先吃一点快餐;吃完快餐之后,他想提出一个他认为符合他们目前处境的建议。饮食端上来了,而且被很痛快地吃喝了之后,托林森先生所提的建议是,厨娘就要走了,如果我们对我们自己不真诚相待的话,那么没有任何人会对我们真诚相待的。我们在这屋子里居住了很长久的时间,一直努力保持着和睦友好的关系(这时厨娘激动地说道,“听哪!听哪!说得多好!”这时又参加到他们中间、饱到喉咙眼的珀奇太太流出了眼泪);他认为,现在他们的感情应该是:“一个人走,所有的人都一起走。”这种慷慨无私的感情使女仆十分感动,她热情地表示附议。厨娘说,她觉得这是正确的,但只希望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对她表示恭维,而是出于一种责任感。托林森先生回答说,是的,这是出于一种责任感;还说如果现在非要让他发表意见不可的话,那么他将会直率地说,他认为,继续留在一个正在进行拍卖等类活动的公馆里,不是一件太体面的事情。女仆对这点深信不疑,为了证实这点,她说,有一位戴毡制便帽的陌生人就在今天早上想在楼梯上跟她亲嘴;托林森先生听到这里立即从椅子中跳起来,想去寻找那位罪犯并“把他杀死”;这时妇女们把他拉住,恳求他冷静下来,思考一下,还是立刻离开发生这种下流事情的房屋为好,那要容易得多,也明智得多;珀奇太太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她认为,即使是对关在自己房间里的董贝先生表示关心体贴来说,也必须要求火速离开这里。“因为,”这位善良的女人说道,“如果他突然碰见了这些可怜的仆人中的任何一位的话,那么他的感情该会是怎么样啊!他们曾经一度被人欺骗过,以为他富得不得了呢!”这种道义上的考虑使厨娘大受感动;珀奇太太就引用了一些新颖的、精选的虔诚的道理来进一步完善她的说法。情况变得十分清楚:他们必须全都走。于是大家把箱子捆好了,并把马车叫来,那天薄暮的时候,这群人中没有一个留下来了。 这座宽敞的、经得起风吹雨打的公馆矗立在那条长长的、沉寂无趣的街道中,但它却是一个废墟了,耗子从里面飞快地跑出来。 戴毡制便帽的工人继续在搬移家具;带着笔和墨水瓶的先生们开列出家具清单;他们在决不是用来坐人的家具上坐着,在决不是用来吃东西的家具上吃着从酒吧买来的面包和乳酪,而且似乎感到,把那些贵重的物品硬派作奇怪的用途是一件乐趣。家具被杂乱无章地摆放着;褥垫和床上用品出现在餐厅里;玻璃器具和瓷器进入了暖房;大型的成套餐具被堆放在大客厅中的长沙发椅子上;夹楼梯地毯的金属线被捆成一小束,装饰着大理石的壁炉架。最后,从阳台上挂出一块小地毯,上面还有印好的说明书;还有一个类似的装饰品垂悬在前厅正门的两旁。 然后,一长列生了霉的轻便二轮马车和二轮运货马车整天在街上徐徐移动着;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吸血鬼、犹太人和基督徒群集在屋子里,他们用指关节敲敲平板玻璃的镜子,在大钢琴上弹敲着不谐和的八度音,用湿漉漉的食指在图画上乱划,在最好的餐刀的刀口上吹气,用肮脏的拳头在椅子和沙发的厚垫子上捶打,把羽毛褥垫弄乱,把所有的抽屉都打开又关上,在手掌上掂掂银匙和银叉的重量,细细观察绸缎与亚麻布的每一根线,然后对所有的东西都指责一通。整个屋子没有一个秘密的地方。胡子拉碴、脸被鼻烟弄脏了的陌生人细看着烹饪用炉,就跟看顶楼里的衣橱一样好奇。壮汉们戴着磨去了绒毛的帽子,从卧室的窗子里向外看,并跟街上的朋友们开玩笑。冷静的、精于计算的人们拿着物品目录,退到化妆室里,用铅笔头在上面记着旁注。两位经纪人甚至闯进了太平门,从屋顶上面附近一带地方进行全景眺望。川流不息的人群、闹闹哄哄的喧声、上上下下的奔忙持续了好几天。上等时髦家具公司正在陈列物品,供大家参观。 然后,在最豪华的餐厅里用桌子围成一个栅栏;精美的、漆了法国漆、曲腿的西班牙红木餐桌排成长长的一列;在这些餐桌上面竖起了拍卖人的台子;成群的衣衫褴褛的吸血鬼、犹太人和基督徒,胡子拉碴、脸被鼻烟弄脏了的陌生人,戴着磨去了绒毛的帽子的壮汉们,聚集在它的周围;他们坐在近旁的每件东西(包括壁炉台)上,开始喊价。房间里整天热气腾腾,嘈杂,灰尘飞扬,而在这些热气、杂音和灰尘之上,拍卖人的头、肩膀、嗓子和槌子一直在不停地工作着;戴毡制便帽的工人们忙忙碌碌地搬抬着物品,疲累心烦,脾气变得特别坏;可是物品仍然在被搬着,搬着,搬走了,同时又仍然不断地被搬进来。有时可以听到开心逗趣和哄堂大笑。这种情形持续了整整一天和随后接着的三天。上等时髦家具公司正在拍卖。 然后,生了霉的二轮轻便马车和二轮运货马车又开来了,跟它们一起来的还有有弹簧的搬运车和四轮运货马车,还有一大群携带着绳子的搬运夫。戴毡制便帽的工人从早到晚拧着改锥和铁钳,或者十几个人在沉重的负担下,脚步不稳、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或者把像岩石般沉重的西班牙红木、上等的黄檀木或平板玻璃搬进二轮轻便马车、四轮运货马车、搬运车和手推车中。所有的运输工具都被动用了,从有篷盖的运货马车到独轮手推车。可怜的保罗的小床架是放在一个小单轴双轮马车中拉走的。将近一个星期,上等时髦家具公司都在搬运物品。 终于,所有的物品都被搬走了。除了散乱的目录的纸页、零零落落的稻草和干草的碎株和前厅门后的一套白-壶外,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留下了。戴毡制帽的工人们收拾好他们的改锥和铁钳,装进袋子,扛着它们,离开了。带着笔和墨水瓶的先生们当中的一位把整个房屋贴上一张出租这座上好的公馆的招贴,关上了百叶窗。最后,他跟着戴毡制便帽的工人出去了。所有曾经闯进这个屋子里来的人,没有一个留下来了;这座房屋是一个废墟了,耗子从里面飞快地跑出来。 皮普钦太太的一套住房,以及一层楼中那些拉下窗帘、锁着的房间,幸免于被蹂躏。当这些活动在进行的时候,她森严地、木然无情地待在自己的房间中;或者在进行拍卖的时候偶尔出去看看,看那些货物是按什么价钱卖出去的;她还给一张安乐椅喊了一个价;这张安乐椅皮普钦太太喊的价最高。当奇克夫人前来看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她的这个财产上。 “我的哥哥怎么样,皮普钦太太?”奇克夫人问道。“我不比魔鬼知道得更多,”皮普钦太太说道。“他从来不肯赏光跟我说话。他的饭菜和饮料都送到他房间旁边的一个房间里,当没有人在那里的时候,他就走出来取走。问我没有用。我知道南边热带国家中有一个人吃冷的葡萄干粥时竟把嘴烫伤了,可是我对他的情况并不比对这个热带国家的人的情况知道得更多。” 恶毒的皮普钦太太说这话的时候,肢体扭动了一下。 “可是天呀!”奇克夫人温和地喊道,“这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哪?如果我的哥哥不作出努力的话,皮普钦太太,那么他将怎么办呢?说实在的,我想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明白,一个人不作出努力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用不着警告他提防犯那样致命的错误了。” “哎呀!”皮普钦太太擦擦鼻子,说道,“我看,这是大惊小怪。这不是一件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人们过去就遭遇过不幸,不得不跟他们的家具分离。不错,我就遭遇过这样的不幸!” “我的哥哥,”奇克夫人意味深长地说道,“是一个多么异常——多么奇怪的人。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异常的人。有谁能相信,当他听到他那个古怪的女儿结婚和移居国外的消息的时候——现在回忆起来,对我倒是一种安慰:过去我经常说,这个孩子有些反常的东西,可是谁也没有理会我的话——,我说,有谁能相信,他那时竟居然转过身来对我说,他曾经根据我的态度猜想,她到我的家里去了?啊,我的天!又谁能相信,我仅仅对他说,‘保罗,我可能很愚蠢;我也毫不怀疑,我是很愚蠢的,但是我不能明白,你的事情怎么能落到这个地步呢?’这时候他竟居然向我猛扑过来,要求我再也别去见他,除非他要我去的时候我再去!啊,我的天!” “啊!”皮普钦太太说道,“可惜他没有跟矿井打交道。矿井会考验他的性格。” “那么,”奇克夫人根本不管皮普钦太太的意见,继续说道,“这一切将怎样结束呢?这是我想知道的。我的哥哥打算做什么?他必须做点事情。继续关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是没有用的。生意不会来到他的面前。不会的,他必须出去找它。那么他为什么不出去找呢!他这一辈子都在做生意,我想他是知道到哪里去找的。很好,那么为什么不到那里去找呢?” 奇克夫人锻造了这条有力的推理的链条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进行自我赞赏。 “再说,”这位用心深远的夫人露出一副好争辩的神态,说道,“当这些可怕的、不愉快的事情正在进行的时候,他却把自己这样一直关在这里,有谁听说过有这种固执的脾气的吗?并不是仿佛他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似的。当然,他可以到我们家里来。他在我们家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可以无拘无束,这一点我想他是知道的吧?奇克先生都为这感到非常抑郁不安了。我本人也亲口对他说过,‘啊,保罗,难道你当真以为,因为你的事情落到这个地步,你在像我们这样的近亲家中,就不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了吗?难道你以为我们会像社会上其他人们一样吗?’可是不行;他仍旧一直待在这里,从来没有走出去过。啊,老天,假定这房屋出租了!那时候他将怎么办?那时候他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如果他还想待在这里的话,那么就会把他驱逐出去,就会对某某人提起诉讼1,以及这样一类事情了。那时候他就-必-须走。既然如此,何必不一开头就走,而非得拖到最后才走呢?这又使我回到我刚刚讲过的话来了,我自然要问,这件事将怎样结束呢?”—— 1原文为anactionfordoe,直译为“对都提起诉讼”。约翰-都(johndoe)和理查德-罗(richardroe)都是英国法律或正式文件上对假定人物所用的称呼,相当于某甲或某乙。 “就-我来说,我知道这将怎样结束,”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对我来说,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我打算马上就离开这里。” “什么,皮普钦太太?”奇克夫人问道。 “马上离开这里,”皮普钦太太明快果断地回答道。 “啊,好吧!我确实不能责怪您,皮普钦太太,”奇克夫人坦率地说道。 “如果您能责怪我的话,那么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皮普钦太太讥笑地回答道。“不管怎么样,我就要走了。我不能停留在这里。要不我一个星期就会死去。昨天我必须亲自烧我的猪肉排骨,我是不习惯这样的。这样下去我的体质将会很快恶化。另外,当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在布赖顿有很好的主顾——单是小潘基的亲属,一年就要支付我八十镑;我不能失去这样的主顾。我已经写信给我的侄女,她这时已经在等待着我了。” “您跟我的哥哥说了吗?”奇克夫人问道。 “噢,说了,您问一声对他说了吗是很容易的,”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可是这是怎么做到的呢?昨天我向他大声喊道,我在这里没有用了,他最好让我派人去把理查兹大娘请来。他咕哝了几句,表示同意,我就派人去请她了,他还咕哝呢,真是的!如果他是皮普钦先生的话,那么他倒还是有些理由要咕哝的罗。是的,我没有这份耐性来听他咕哝!” 这位堪称楷模的女士曾经用泵从秘鲁矿井深处抽出了这么多坚强意志与美德,这时从她那个放上坐垫的财产中站立起来,把奇克夫人送到门口。奇克夫人对她哥哥的异常的性格叹息到最后一分钟之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同时不断地想着她自己聪明与清晰的头脑。 那天薄暮的时候,图德尔先生因为已经下班,所以就伴送着波利和一只箱子一起来到,并在这座空荡荡的房屋里的前厅中吻了一个响吻之后,跟她和箱子告别了;房屋中萧条凄凉的景象强烈地影响了图德尔先生的情绪。 “我跟你说,波利,我亲爱的,”图德尔先生说道,“我现在当上了火车司机,过上了富裕的生活;要不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的话,那么我无论如何也是不会答应你到这里来过这种沉闷无趣的日子的。但是过去的情分是决不应该忘记的,波利。再说,他们遭到了不幸,对他们来说,你的脸就是补药。所以让我再来吻它一次,我亲爱的。我知道,你最喜欢做好事;我看,做这件事是对的,应当的。再见,波利!” 皮普钦太太这时穿着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裙子,戴着黑色软帽,围着披肩,朦朦胧胧地呈现出一片黑色的形象;她私人的财产已经捆扎好了,她的椅子(董贝先生过去最心爱的椅子,是拍卖时用极为便宜的价钱买下来的)已经被搬到临街的大门,正在等待今天夜间驶往布赖顿去的、为私人服务的单马载货马车,它将按照私人合同开来把她送回家去。 不一会儿,它来了。首先把皮普钦太太的全部服装送进车里,收拾妥当,然后把皮普钦太太的椅子送进去,安放在几束干草中间一个方便的角落里,因为这位可爱的女人想在旅途中坐在这张椅子里。接下来,是把皮普钦太太本人送了进去,神色阴沉地坐到她的位子上。在她冷酷的灰色眼睛中闪射出一丝阴险的光,好像她已预料到即将尝到涂有奶油的烤面包片和热排骨的滋味,并享受折磨与压制年幼的孩子们、责骂可怜的贝里以及在她那妖魔的城堡中的其他乐趣了。当单马载货马车离开这里的时候,皮普钦太太几乎大笑起来;她整整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裙子,让自己在安乐椅的坐垫中间平静下来。 这座房屋已完全成为一个废墟,耗子已全部从里面逃走了,没有一只留下。 波利在这座荒废的公馆中虽然是孤单的——因为在这些关闭着的房间里(他过去的主人就躲藏在里面),她没有人可以来往交谈——,可是她并没有长久孤独下去。已经是夜间了;她在女管家的房子里正坐着缝补东西,想法忘掉这座房屋目前何等凄凉的情景和它过去何等荣耀的历史,这时候从前厅正门传来了敲门声;很响,只有在这样空虚无人的地方才能敲出这样响亮的。开门之后,她在一位戴着窄小的黑色帽子的女士的陪同下,穿过发出回声的前厅,走回来。这人是托克斯小姐。托克斯小姐的眼睛红了。 “啊,波利,”托克斯小姐说道,“我刚才到您那里去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我得到您给我的口信;我稍稍安定了一下情绪,就立刻跟随着您到这里来了。这里除了您以外,没有别的人了吗?” “啊!一个人也没有了,”波利说道。 “您见到他了没有?”托克斯小姐轻声问道。 “上帝保佑您,”波利回答道,“没有;这许多日子他都没有露面。他们告诉我,他从不离开他的房间。” “他们有没有说,他病了?”托克斯小姐问道。 “没有,夫人,据我了解,除了思想苦恼外,他没有病,” 波利回答道,“可怜的先生,他思想上一定很不好受!” 托克斯小姐万分同情,简直说不出话来。她不是个婴儿,但是年龄和独身生活并没有使她变得暴戾无情。她的心地是很和善的,她的怜悯心是很真诚的,她的尊敬是很真实的。在她的装有一颗没有光泽的眼睛的小金盒下面,托克斯小姐内心的品质比许多外表上不那么奇怪的人们更为高尚;那些最美丽的外表和最鲜艳的外壳在那伟大的收割者1进行收割的过程中都纷纷倒下了,而这种品质则要比它们长寿得多—— 1指死亡。 托克斯小姐待了好久才走,那时波利拿着一支蜡烛,照着没有了地毯的楼梯,目送着她走进街道,心里很不愿意再回到那冷冷清清的房屋,很不愿意闩上沉重的门闩,让它那震耳的打破屋中的寂静,然后悄悄地走去睡觉。可是这一切波利全都做了;到了早上,她在那些挂下窗帘、光线幽暗的房间中的一个房间里面,按照他们的建议,准备着饭菜等各种事情,然后离开,直到第二天早上同样的钟点才回到这里来。房间里有铃,但从来也没有听到它响过;虽然她有时可以听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可是那脚步却从来没有走出来过。 第二天托克斯小姐很早就回到这里来了。从这天起,托克斯小姐开始准备美味的菜肴——或者对她来说是美味的菜肴——,以便在第二天送进这些房间里去,她把这当成她的一份工作。她从这个工作中得到很大的满足,所以从那时起就定时照例来做它。她每天在她的小篮子中带了各种上等的佐料来,那是她从那位头上撒了发粉、系了一根辫子的已故的主人留下的数量不多的储存中挑选出来的。她也带了用卷发纸包着的几片冷肉、羊舌头和半只鸡来,供她自己用餐;她和波利一起分享这些食品,并在这座耗子已全都逃走的废墟中度过她的大部分时间;每听到一个,她就惊恐得躲藏起来,并像犯人一样偷偷地进来和出去,这一切只是想要对那位她所爱慕的、已经破落的对象表示忠诚。他并不知道这个情况;除了一位可怜的、纯朴的妇女之外,全世界都不知道这个情况。 可是少校知道,正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个情况,少校就感到格外开心。少校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有时派本地人去观察这座公馆的动静,并打听到董贝目前的处境。本地人向他报告了托克斯小姐忠诚的表现,少校听后哈哈大笑,几乎都要窒息。从那时起,他的脸色更加发青,永不褪色,并且经常一边鼓着他那龙虾般的眼睛,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自言自语说道,“他妈的,先生,这女人天生是个白痴!” 那位穷困潦倒的人,是怎样孤独地度过他的时光的呢? “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在那个房间中,记得这个哭声吧!”他是记得的。它现在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比其余所有的一切都更沉重。 “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在那个房间中,记得这个情景吧!雨在屋顶上下着,风在门外哀号,在它们忧郁的中也许已有了预知。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在那个房间中,记得这个情景吧!” 他是记得这个情景的。在那痛苦的夜间,在那冷清的白天,在那折磨人的黎明,在那可怕的、回忆丛集的薄暮,他想到了这个情景;在苦恼中,在悲伤中,在悔恨中,在绝望中,他记得这个情景。“爸爸!爸爸!跟我说说话吧,亲爱的爸爸!”他又听到了这些话,看见了那张脸。他看到它垂落到颤抖的双手上,听到那拖长的、低微的哭声向上传来。 他已经垮台了,永远也不能振作起来了。他在世上遭受破产的黑夜过去之后,明天不会升起太阳;他家庭耻辱的污点永远也无法洗净;谢谢上天,没有什么能使他死去的孩子复活。可是,他在过去是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事情来的——而这又可以使过去本身完全不同,虽然他现在很少想到这一点——;他本可以很容易创造幸福的,但他却多年来一意孤行,把它转变为灾祸了;这完全是他本人一手造成的;一想到这些,他内心深处就会感受到剧烈的痛苦。 啊!他是记得这个情景的。那天夜里,雨在屋顶上下着,风在门外哀号,在它们忧郁的中已经有了预知。他现在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事情。他现在知道是他招致了这场降临在他头上的灾祸,这比命运最沉重的打击更能使他的头往下低垂。他曾把他天真的女儿的心中的每一朵可爱的花朵都摧残掉,现在这些凋谢的花朵都像雪一般地落在他的身上;这时候他知道应该拒绝什么,抛弃什么了。 他想到了她,当那天夜里他和他新婚的妻子回到家中时她的情形。他想到了她,在这座被遗弃的房屋中所发生过的所有事件中她的情形。他现在想到,在他周围的所有的人与物当中,只有她一个人从来没有改变过。他的儿子已经长眠在坟墓中;他的高傲的妻子已经堕落成为一个品性败坏的女人;他的谄媚者与朋友已经变为最可恶的坏蛋;他的财富已经消失;甚至连庇护他的墙壁也像陌生人一样地看着他。只有她一个人总是向他投来那同样温柔、亲切的眼光。是的,直到最近,而且一直到最后。她从来没有对他改变过——他也从来没有对她改变过——,他已经失去她了。 当所有这些——他寄托在幼小儿子身上的希望。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他的财产——一个个在他心中消失的时候,啊,他过去看见她时笼罩在她前面的迷雾是怎样消散的啊!她真正的面貌是怎样显示在他面前的啊!啊,如果他过去曾经爱她就像爱他的儿子一样,失去她就像失去他的儿子一样,并已把他们一起埋葬在他们早年的坟墓中的话,那么她呈现在他面前的情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清清楚楚了! 他在高傲的情绪中——因为他仍然是高傲的——听任社会随意地离弃他。当社会抛开他的时候,他也把它摆脱掉。不论它的脸向他表示怜悯还是漠不关心,他都同样躲开它。不论是哪种情形,他都以同等程度避开它。除了他曾经赶走的那一个人外,他没有想到过任何人能成为他不幸中的伴侣。他将会对她说些什么,或者她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安慰,他都从来没有考虑过。但是他总是知道,如果他允许的话,那么她是会真诚地对待他的。他总是知道,她会比其它任何时候都更爱他;他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天性就是这样的,这就跟他相信他的头顶是天空一样确凿无疑;他在孤独中坐在那里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这样思考着。这些话一天又一天地向他诉说着;这种认识一夜又一夜地向他显示着。 毫无疑问,在收到她年轻丈夫的信并肯定她已走了以后,这种情形就已开始了(不论曾有一段时候这一过程进行得多么缓慢)。然而——他在破家荡产的时候仍然是这么高傲,或者说当他记起她的时候,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本可以属于他、但却无法赎回地遗失了的东西一样来记起的——,如果他能在隔壁房间里听到她的的话,那么他也是不会走到她那里去的。如果他能在街道上看到她,她除了跟平时那样看他一下,不能再做别的事情的话,那么他就会露出他往日冷若冰霜、毫不宽恕的脸色从她身旁走过,不跟她讲话或改变一下脸上的表情的,虽然他的心不久就会破碎。不论他最初对她的婚姻或对她的丈夫在思想上曾激起多大的波澜,他的愤怒是多么强烈,但这一切现在都已过去了。他主要想到的是那本可以发生的事情和那实际上并没有发生的事情。实际上已经发生的事情,总的来说,就是:他已失去了她,并且他被悲伤与悔恨压倒了。 现在他觉得他有两个孩子曾经在那座房屋中生下来;在他与那光秃的、宽阔的、空荡荡的墙壁之间,有一根令人伤心的,但却难以割断的纽带,它联结着两个童年和两重损失。当这个感觉最初在他心中扎下根来的时候,他曾经想在当天晚上就离开这座房屋——他知道他必须走,但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但是他决心再待一夜,在夜里再漫步穿过这些房间一次。 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他从独自居住的地方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沿着楼梯轻轻地走上去。当他关在房中注意静听的时候,那些踩踏这些楼梯,就像踩踏普通街道一样留下的所有脚印中,他想当时似乎没有一个脚印不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上的。他观察着它们的数目,它们匆忙行走和相互竞争的情形——一只脚印擦去了另一只脚印;向上走的和向下走的脚印相互排挤——,同时怀着无限的恐惧与惊异想到,在这次考验期间,他一定尝受了很多很多的痛苦,他自己也一定因此改变了很多很多。然后他又想,啊,在这世界上的一个什么地方是不是有一个轻轻的脚步,它可以在片刻间把这些脚印擦去一半!这时他低下了头,在走上去的时候哭泣着。 他几乎看见它正在前面走着。他停住,向天窗仰望,一个人影儿似乎又在那里了;它自己也还是孩子气的,却抱着一个孩子,一边走一边唱歌。不一会儿,同样是那个人影儿,孤独一人,停下片刻,屏住呼吸,光亮的头发披散在眼泪汪汪的脸孔的周围,它往后看着他。 他漫步穿过各个房间:它们不久以前是多么豪华,如今却是这么空虚,凄凉,甚至连形状与大小也好像发生了变化。这里的脚印与楼梯上的脚印同样密集,他同样想到了他曾尝受的痛苦,这使他感到困惑与恐怖。他开始害怕,他头脑中这些错综复杂的事物会驱使他发疯;他的思想已经跟那些脚印一样毫无条理,而且同样杂乱无章,多种多样,模糊不清地相互冲突。 她独自一人时,是住在哪个房间,他连这一点也不知道。他高兴地离开这些房间,漫步向楼上走去。这里的一些房间,使他产生大量的联想,想到他不忠实的妻子,想到他不忠实的朋友与仆人,想到他的高傲建立在上面的不结实的基础;可是现在他把他们全都搁在一旁,而只是可怜地,忧伤地,慈爱地回忆他的两个孩子。 到处都是脚印!它们对上面那个摆放小床的老房间也不宽恕;可怜的、伤心失望的人,他几乎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可以侧身在靠墙的地板上,让他的眼泪尽情地流淌了。他好久以前在这里曾经流过许多眼泪,他觉得在这里流泪,自己因表现软弱而感到的羞愧会比在其他地方少一些,也许这种想法就是他到这里来的聊以自解的理由。他弯腰曲背,下巴低垂到胸前,来到了这里。他躺倒在这里光秃的地板上,在深更半夜里独自哭泣着——甚至在这时候,他仍然是个高傲的人;如果有一只仁慈的手能向他伸过来,或者有一张仁慈的脸能向他看望一眼的话,那么他就会站起来,转身离开这里,回到楼下他的单人牢房里去。 天亮的时候,他又关在他的房间里。他本想今天就离开,但是却紧紧地抓住这座房屋里这根纽带不放,它是留给他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东西。他将在明天走。明天来了。他将在另一个明天走。每天夜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走出自己的房间,像一个鬼似的,在这被洗劫一空的房间里漫步穿游。许多早晨,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在光线仍旧可以不完全透进来的窗帘的后面,他那容颜改变了的脸向下低垂,默想着他两个孩子的失去。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想到失去一个孩子了。他在思想上已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他们永远也不分开了。啊,如果他能在过去的爱中和在死亡中把他们联结在一起,如果其中的一个人不曾比死亡坏得多的话,那该多好啊! 甚至在他遭受那次不幸之前,精神上强烈的激动与烦乱对他来说也并不是新奇的事情。对于性格固执与阴沉的人们来说,情况永远是这样的;因为他们作出很大的努力来习惯这种情绪变化。长久在下面挖掘的地面常常会在片刻之间塌陷;这里,随着指针在钟面上的移动,地下的挖掘、削弱、破碎在一点一点地、愈来愈甚地进行着,那该怎样呢? 最后他开始想,他根本不需要走。他还可以放弃他的债权人减免他的钱(他们之所以没有减免他更多的钱,是因为他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而用切断那另一个联系的办法1来切断他与这破落的房屋之间的纽带—— 1指董贝先生考虑自杀,来切断他与世界的联系。 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他过去女管家的房间里可以听到他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但并不是在真正的意义上可以听到,否则这些会吓人的。 社会在他周围忙碌不停。他又知道了这点。它在窃窃私语,并在喋喋不休地议论。它永远也不安静。这种情况以及杂乱无章、错综复杂的脚步把他烦扰得要死。各种物体在他眼中开始呈现出模糊的、枯黄的颜色。董贝父子公司已经不存在了——他的孩子们也没有了。这一点他明天必须好好地思考一下。 明天他思考了这一点。他坐在椅子中思考着,不时从镜子中看到了这样一幅图画: 一个鬼怪似的、形容枯槁、身体衰弱、跟他十分相似的人,坐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面,郁闷地不断沉思着;有时他抬起头来细细看着他脸上的皱纹与凹陷的地方,然后又低垂下去,重新陷入沉思。有时他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有时他走进邻接的房间,从化妆台上取来一些东西回来。有时他看着门底下的缝隙,在想着—— 嘘!别出声!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如果血沿着那个方向流出去的话,那么一定要经过很长的时间它才能渗漏到前厅里。它将会悄悄地、缓慢地蠕动着向前移行,在这里形成一个停滞的小洼,在那里又开始流动,然后又是另一个小洼;如果循着这条血路寻找的话,那么一个严重受伤的人只有当他已经死去或在气息奄奄的时候才能被发现。他把这个情况长时间地思考过以后又跳起来,把手伸进胸窝,来回走着。董贝先生偶尔向他看一眼,很好奇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他留意到那只手看上去是多么凶恶与残忍。 那位跟他很相似的人这时又在想着!他在想什么?血渗流得那么远,他们会不会踩进这些血中,把血迹带到房屋各处的脚印中去,甚至带出到街上去? 那人又坐下来,眼睛望着没有生火的壁炉;当他痴呆似地陷入沉思的时候,一缕光线照进了房间;一缕阳光。他坐在那里想着,对这丝毫也没有注意到。突然,他脸色可怕地站起来,那只罪恶的手紧抓着他怀中的什么东西;然后他被一个喊声吸引住了——一个疯狂似的,响亮的,打动人心的,充满深情的,欢天喜地的喊声——董贝先生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他自己的映像,在他的膝旁的是他的女儿。 是的,他的女儿!看着她!看着这里!她跪在地上,紧贴着他,呼唤他,合着双手,向他祈求。 “爸爸!最亲爱的爸爸!请原谅我、宽恕我吧!我已经回来,跪着请求您的宽恕。没有您的宽恕我将永远也不能幸福!” 仍旧没有改变。在整个世界,只有她没有改变。就像那个不幸的夜间一样,她向他抬起那张同样的脸,向他请求宽恕! “亲爱的爸爸,啊,别那样奇怪地看着我吧!我从没有打算要离开您。我从来不曾想到要离开您,不论在以前还是在以后。当我离开您以后我感到惊恐,而且我不能思想。爸爸,亲爱的,我变了。我后悔了。我明白我的过失。我现在更懂得我的责任了。爸爸别抛弃我吧,否则我会死的!”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的椅子跟前。他感觉到她把他的胳膊拉到她的脖子上;他感觉到她把她自己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他感觉到她吻他的脸;他感觉到她湿了的脸颊贴着他的脸颊;他感觉到了他过去所做的一切——啊,多么深刻地感觉到了啊! 她把他的现在用双手捂着的脸拉到他曾经伤害过的那个胸脯上,靠近他曾经几乎撕裂的那个心上,抽抽嗒嗒地哭泣着,说道: “爸爸,亲爱的,我已经做母亲了。我有了一个孩子,他不久就会像我喊你那样地喊沃尔特了。当他出生的时候,当我知道我是多么爱他的时候,我知道我离开你以后做了什么了。请宽恕我吧,亲爱的爸爸!啊,你就说让上帝保佑我和我的小孩子吧!” 如果他能说的话,那么他是会说的。他本想举起手来恳求她原谅,可是她却把它们抓在自己手中,并匆忙地放下。 “我的小孩子是在海上出生的,爸爸。我祈求上帝保全我的生命(沃尔特也为我祈祷了),使我可以回家。我一登上岸,就立刻回到你这里来了。让我们永远不再分离吧,爸爸!” 他现已灰白的头被她的胳膊搂抱着;他呻吟着想到,这头以前从没有在她的胳膊上搁过。 “你将跟我一起到我的家里去,爸爸,去看看我的小婴儿。他是个男孩子,爸爸。他的名字叫保罗。我想——我希望—— 他像——” 眼泪使她说不出话来了。 “亲爱的爸爸,看在我孩子的分上,看在我们给他取的名字的分上,看在我的分上,请原谅沃尔特吧。他对我是那么温存,亲切。我跟他在一起是多么幸福。我们结婚并不是他的过失。这要怪我。我多么爱他啊。” 她把他抱得更紧,更加亲热,更加热情洋溢。 “他是我最心爱的人。我愿意为他而死。他将像我一样地爱你,尊敬你。我们将会教我们的小孩子爱你,尊敬你;当他能懂得的时候,我们将告诉他,你曾经有过一个跟他名字相同的儿子,后来死了,你非常悲伤;但是他是到天堂里去了,当需要我们安息的日子来临时,我们全都希望在那里看到他。亲亲我吧,爸爸,用这来表示你已答应跟沃尔特,跟我最亲爱的丈夫,跟那小孩子的父亲和好了;是他教我回来的,爸爸,是他教我回来的!” 当她又眼泪汪汪,更紧地抱着他的时候,他吻了她的嘴唇,抬起眼睛,说道,“啊我的上帝,请宽恕我吧,因为我非常需要您的宽恕!” 他说完这些话以后又低下头,对着她恸哭并爱抚着她;好久好久,整个屋子里没有一点;他们在随着弗洛伦斯一道悄悄射进的灿烂的阳光中,一直紧紧地拥抱在彼此的怀抱中。 他心甘情愿地听从了她的请求,穿好衣服,准备出去;然后,他迈着无力的步子,身子哆嗦了一下,回头望望那间他曾经长久把自己关在里面、并在镜子里看见那幅图画的房间,然后跟她向外走到前厅。弗洛伦斯几乎没有向四周看,因为她害怕这会引起他清楚地回想起他们上一次离别的情景——因为他们的脚正踩在他在疯狂时曾经打了她的石板上——;她紧挨着他,眼睛看着他的脸,他的胳膊挽着她;她把他领出到一辆正在门口等待着的轿式马车里,马车把他拉走了。 这时候,托克斯小姐和波利从她们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兴高采烈地流出了眼泪。然后她们十分细心地把他的衣服、书本等等东西捆好,把它们及时地交给几个弗洛伦斯在晚上派去收领的人。然后她们在这寂寞的房屋中喝了最后一杯茶。 “因此,波利,正像我有一次在一个悲伤的场合说过的,”托克斯小姐结束了许多回忆之后说,“董贝父子到头来实际上是董贝父女。” “一个很好的女儿!”波利大声说道。 “您说得对,”托克斯小姐说,“这是您的光荣,波利;当她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您经常是她的朋友;在我成为她的朋友之前好久,您就是她的朋友了,”托克斯小姐说,“您是个好人儿。罗宾!” 托克斯小姐转向一位圆头的年轻人,跟他说话;他看来境况不佳,情绪低沉,正坐在一个远远的角落里。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磨工的身形与面貌就显露出来了。 “罗宾,”托克斯小姐说,“我刚才跟您妈妈说,她是个好人儿,您可能已听见了。” “她确实是的,小姐,”磨工带几分感情,说道。 “很好,罗宾,”托克斯小姐说道,“我听您这么说很高兴。现在,罗宾,在您坚持的请求下,我将给您一个考验,让您当我的仆人,为的是使您恢复端正的品行,使人们尊敬您;由于这个缘故,我将借这个令人难忘的机会,提一点意见:我希望您将永远也不要忘记,您有,而且一直来就有一位好妈妈;您将努力好好为人处事,使您本人成为您妈妈的一个安慰。” “我以灵魂发誓,我将努力去做,小姐,”磨工回答道,“我经历了好多事情;我现在的心意就像一个小伙子那么善良——” “如果您愿意的话,罗宾,那么我想请您把那个词改换一下”托克斯小姐彬彬有礼地打断他说。 “这样说好吗,小姐,就像一个小家伙那么——” “谢谢您,罗宾,不那么说,”托克斯小姐回答道,“我觉得说一个人比较好。” “就像一个人那么善良,”磨工说道。 “这就好多了,”托克斯小姐满意地说道,“这样表现力就强多了。” “请听我说,小姐,还有您,妈妈,”罗布继续说道,“如果他们没有让我去当磨工的话,唉,那对一个小——对一个人来说真是一件倒霉透顶的事情。” “很好,”托克斯小姐赞赏地说道。 “——而且如果我没有被鸟儿引迷了路,然后落到一位坏主人手里,帮他做坏事的话,”磨工说道,“那么我想,我的所做所为本可能会好一些的。不过现在对一个——” “人——”托克斯小姐提示道。 “现在对一个人来说改正也还不迟,”磨工说道,“我希望通过您的善意的考验来改过,小姐;还有您,妈妈,请向爸爸、还有弟弟们、妹妹们代为问好,并请把我的这些话转告他们。” “听到您说这些话我真是很高兴,”托克斯小姐说道,“在我们离开之前您吃点面包、黄油,再喝一杯茶好吗,罗宾?” “谢谢您,小姐。”磨工回答道;他立即开始极为出色地转动起他个人专用的磨盘,仿佛他已经忍饥挨饿好长久了。 托克斯小姐及时地戴上了软帽,披上了披肩;波利同样也穿戴好了,这时罗布紧紧拥抱了他的母亲,并跟着他的新的女主人离开;波利看到这些情况,心中产生了美好的希望;当她目送着他离开的时候,她眼中的什么东西使得煤气灯周围好像有一个明亮的光环围绕着似的。然后波利吹灭了蜡烛,锁上了这座房屋的门,把钥匙交给附近的一个经理人,尽快地向她自己的家里走去;她想到她这意想不到的到达将会给家里带去多么强烈的欢乐时,心中高兴极了。这座宏伟的房屋对曾在里面发生过的一切痛苦以及它所目睹的一切变化都保持着沉默;它像一位被雇用的送丧人那样,皱着眉头,站在街道上,不等提出问题就预先瞪着眼睛宣告,这座人人称羡的公馆正等待着出租—— 第60章 主要是婚姻方面的情况 布林伯博士和夫人每半年举行一次隆重的庆祝典礼,他们恭请在那所高贵的学校中学习的每一位年轻的先生们光临一个早晚会,7点半开始,在晚会上举行四对舞,大约在这个时候,这个庆祝典礼已经按时举行过了;这些年轻的先生们没有轻浮地表露出任何不得体的狂喜,已装满一肚子学问,回到自己家里去。斯凯特尔斯先生这时已前往国外,为他的家庭永远增光;他的父亲巴尼特-斯凯特尔斯爵士由于深孚众望的举止风度,被任命为一个外交官,他和斯凯特尔斯夫人一起履行着这个光荣的职务,甚至他们本国的男同胞们和女同胞们都感到满意,这一点大家都认为几乎是一个奇迹。托泽先生现在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穿着惠灵顿长靴,脑子里装满了古代的风习制度,因而他在英语知识方面只跟一位真正的古代的罗马人不相上下;他在古代风习制度方面所取得的这个了不起的成就使他善良的双亲深受感动,也使布里格斯先生的父母把他们羞愧的脸孔掩藏起来;布里格斯先生的学识,就像整理得不好的行李,捆扎得很紧,因此他无法取得他想要得到的任何东西。这位年轻的先生从知识树上费力采集的果实由于事实上受到过很大的压力,因此它已变成一种智力上的诺福克苹果饼1,完全失去了原先的形状与滋味。比瑟斯通少爷的不幸境况现在要好受得多;当高压的机器停止工作时,它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压痕,这是这个高压制度在他身上所产生的比较令人高兴的、不是罕见的效果;这时他正在开往孟加拉的船上,感到自己正以惊人的速度丧失记忆力;他脑子中名词词形变化的知识是否能保持到旅途终点,这是可疑的。 按照惯例,在举行晚会的那天早上,布林伯博士本来会向年轻的先生们说,“先生们,我们将在下个月的二十五日重新开始我们的学习”;但是他却打破了惯例,说,“先生们,当我们的朋友辛辛纳图斯2退隐到他的农庄去时,他没有向元老院提名任何罗马人作为他的继承人。但是这里有一位罗马人,”布林伯博士把手搁在文学士菲德先生的肩膀上说,“adolescensimprimisgravisetdoc-tus3,先生们,我,一个退隐的辛辛纳图斯,希望向我的小元老院提名他为他们未来的执政官。先生们,我们将在下个月的二十五日在文学士菲德先生的主持下,重新开始我们的学习。”布林伯博士事先曾拜访过所有的父母们,并彬彬有礼地向他们解释过这件事。年轻的先生们听他发表了这番讲话后,都发出欢呼。托泽先生代表所有的学生们,立即向博士赠送了一个银制的墨水台,并发表了一篇讲话,讲话中很少使用本国语言,但却包含了十五个拉丁语的引用语和七个希腊语的引用语;年轻的先生们当中那些年龄比较小的人对这感到不满和妒嫉,他们说,“嘿,您瞧!这对老托泽来说倒是怪不错的,但要知道他们捐出钱来并不是让老托泽卖弄自己的,是不是?老托泽为什么要与其他人不同?这又不是他的墨水台。为什么他不能把大家的财产放在那里就此了事?”他们还嘀咕着其他表示不满的话,似乎觉得称他为“老托泽”比采用其他出气的方式能得到更大的安慰—— 1诺福克苹果饼(norfolkbiffin):把苹果压成扁平、进行烘烤后做成的饼,它主要是在英格兰东岸的诺福克郡产生的。 2辛辛纳图斯(luciusquinctiuscincinatus,公元前519?——?年):罗马政治家;他的事迹带有神秘色彩。根据历史传说,公元前458年,他被罗马城居民推举为执政官,让他去救援被埃魁人(aegui)围困于阿尔基多斯山(mt.algidus)上由一位执政官率领的军队;他接到此项任命时,正在自己的小农庄上耕作;据说他在一天之内就打败了敌军,在罗马举行了凯旋式。辛辛纳图斯限定自己仅仅在领导罗马度过危机时期掌权;危机刚一解除,他便辞职返回农庄。 3(拉丁文):一位极为庄重和有学问的年轻人。 文学士菲德先生与美丽的科妮莉亚-布林伯即将结婚这件事没有向年轻的先生们说过一个字,也没有作出过一点暗示。特别是布林伯博士,他似乎竭力装出一副仿佛没有什么消息能比这更会使他感到吃惊的神态;可是尽管如此,年轻的先生们都完全知道这个消息了;当他们离开学校前去与他们的亲属与朋友团聚时,他们都怀着敬畏的心情去跟菲德先生告别。 菲德先生极为浪漫的梦想实现了。博士决定把房屋的外面油漆一新,并彻底进行修理;也决定交出他的事业和科妮莉亚。年轻的先生们离开学校的那一天,油漆与修理工作就已开始了,现在请看!举行婚礼的这天早晨来临了,科妮莉亚戴着一副新眼镜,正等待着被领到结婚的圣坛那里去。 博士跨着博学的双腿;布林伯夫人戴着淡紫色的软帽;文学士菲德先生有着长长的指节和竖立的头发;菲德先生的哥哥、文硕士艾尔弗雷德大师将执掌婚礼;他们全都聚集在客厅里。科妮莉亚拿着香橙花,跟她的女傧相刚刚走下楼来,像过去一样,看上去腰身被勒得有些紧窄,但很迷人;这时门开了,那位弱视的年轻人用洪亮的通报道: “图茨先生与夫人!” “这时,长得非常肥胖的图茨先生进来了;挽着他的胳膊的是一位穿着漂亮而又得体的衣服、并有一双很明亮的黑眼睛的女士。 “布林伯夫人,”图茨先生说道,“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妻子。” 布林伯夫人高兴地接待了她。布林伯夫人稍稍有点降尊纡贵的神气,但却非常客气。 “因为您了解我已很久了,”图茨先生说道,“那就让我来肯定地对您说,她是世界上极了不起的女人之一。” “我亲爱的,”图茨夫人表示异议地说道。 “说实话,我以荣誉发誓,她是这样的,”图茨先生说道。 “我——我肯定地对您说,布林伯夫人,她是一位极了不起的女人。” 图茨夫人愉快地大笑着;布林伯夫人把她领到科妮莉亚跟前。图茨先生向那个方向表示了敬意,并向他过去的导师致敬,他的导师暗示他的婚姻状况,说,“很好,图茨,很好,图茨!所以您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了,是不是,图茨?”然后,图茨先生就跟文学士菲德先生离开大家,走到窗口。 文学士菲德先生兴致勃勃,摆出拳击的姿态,向图茨先生打了一拳,手背灵巧地轻打在他的胸骨上。 “唔,老伙计!”菲德先生大笑一声,说道。“这正是我们所要的!说了就做。对吧!” “菲德,”图茨先生回答道。“我向您祝贺。如果您在夫妇生活中像我一样非常幸福,那么您就不会再需要什么了。” “我不会忘记我的老朋友,您看,”菲德先生说道,“我请他们来参加我的婚礼,图茨。” “菲德,”图茨郑重其事地回答道,“事实是,有一些情况妨碍我在举行婚礼之前跟您通信。首先,我过去跟您谈到董贝小姐的时候,我自己真成了一条畜牲。我觉得,如果我请您参加我的婚礼的话,那么您自然会以为我是跟董贝小姐结婚;那样一来就要进行好多解释;说实话,以我的荣誉发誓,在那个关键时刻,那样做就会使我感到非常痛苦!第二,我们的婚礼完全是悄悄举行的,除了我和图茨夫人的一位朋友外,没有其他人参加;这位朋友是一位船长,我不清楚他是在那里工作的,”图茨先生说道,“但这无关紧要。菲德,图茨夫人和我本人出国旅游之前,我曾写信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您;我希望,我这样做已完全尽到一位朋友的责任了。” “图茨,我的朋友,”菲德先生握握他的手,说道,“我是跟您开玩笑。” “现在,菲德,”图茨先生说道,“我将高兴地了解一下您对我的婚姻有什么看法。” “好极了!”菲德先生回答道。 “您认为好极了,是不是,菲德?”图茨先生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么我更该认为它好极了!因为您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女人。” 菲德先生很乐意地认为,这是当然的,不成问题的;但是图茨先生摇摇头,认为菲德先生是不可能知道这一点的。 “您知道,”图茨先生说,“我对妻子需要的是,总之,是智慧。钱,我有,菲德,智慧,我——我却格外缺乏。” 菲德先生低声说,“啊,不,您有的,图茨!”可是图茨先生说道: “没有,菲德,我没有。我为什么要假装有?我没有。我知道智慧在那里,”图茨先生伸出手指指他的妻子,“一大堆。我没有任何亲属因为我们的身份不同来反对我的婚姻,或者生我的气,因为我没有亲属;除了我的监护人外,从来没有什么人是属于我的,而这位监护人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海盗和海贼。菲德,所以,您知道,”图茨先生说道,“当时我不可能去跟他商量,听他的意见。” “当然,”菲德先生说道。 “因此,”图茨先生继续说道,“我是按照我自己的意见来办的。我办这件事的那一天是多么幸福啊!菲德!除了我本人,没有人能知道这女人的脑子有多么聪明。如果有一天人们适当注意妇女的权利或所有这一类的东西的话,那么那将是由于她那高超的智慧才做到的。苏珊,我亲爱的!”图茨先生立刻将眼光从窗帘移开,“请别把你自己搞累了!” “我亲爱的,”图茨夫人说道,“我只是在谈话。” “可是我亲爱的,”图茨先生说道,“请别把自己搞累了。你确实必须小心。我亲爱的苏珊,请别把你自己搞累了。她很容易兴奋,”图茨先生对布林伯夫人说道,“那时她就把医生的话全都忘了。” 布林伯夫人正在开导图茨夫人必须谨慎小心的时候,文学士菲德先生向她伸出手,扶着她下楼到四轮马车那里,那马车正等待着开往教堂去。布林伯博士扶着图茨夫人。图茨先生扶着美丽的新娘,在她闪闪发光的眼镜周围,两位小女傧相穿着轻薄透明的衣衫,像飞蛾一样地飞来飞去。菲德先生的哥哥、文硕士艾尔弗雷德-菲德先生早已先走,以便去执行他的职务。 婚礼进行得非常好。科妮莉亚留着短短的、起着波纹的卷发,十分沉着冷静,就像斗鸡可能会说的,“进场了”。布林伯博士则像是一位下定决心的人那样,把她交给了新郎。两位穿着轻薄透明的衣衫的小女傧相似乎比所有其他的人更感到痛苦。布林伯夫人心情稍稍有点激动,但还是平静的,在回家的路上她跟大师、文硕士艾尔弗雷德先生说,如果她只要能在西塞罗退隐在图斯库卢姆的时候见到他的话,那么她现在就没有一个没有满足的愿望了。 然后是早餐,仍然是同样的一小群人参加。这时文学士菲德先生的情绪极高,而且传播到图茨夫人,因此好几次听到图茨先生越过桌面对她说,“我亲爱的苏珊,别把你自己搞累了!”最妙的是,图茨先生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地需要发表讲话,所以不顾图茨夫人向他发来的一连串劝阻的电报暗码,还是平生第一次站起来致词。 “在这个屋子里,”图茨先生说道,“不论在这里做了些什么,有时使我思想混乱,那是无关紧要的,我也不责怪任何人——在这个屋子里大家经常这样对待我,就像我是布林伯博士家庭中的一个成员一样,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我还有一张自己的书桌,所以今天——当我的朋友菲德——” 图茨夫人提示道,“结婚。” “可能在这个场合说不是不适当的,或者不是完全没有兴趣的,”图茨先生露出高兴的脸色,说道,“我想说,我的妻子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这件事她可能会比我做得更好——今天当我的朋友菲德先生跟——跟——” 图茨夫人提示道,“跟布林伯小姐结婚。” “跟菲德夫人结婚,我亲爱的!”图茨先生用私下讨论的低声说道,“‘上帝已经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你知道,‘不让一个人’——你不知道吗?今天当我的朋友菲德——特别是跟菲德夫人结婚的时候,我不允许不建议举杯向他们——祝酒,愿,”图茨先生眼睛盯着他的妻子,仿佛在等待灵感迅速飞临似的。“愿婚姻之神的火炬是快乐的灯塔,愿我们今天在他们道路上所撒下的花朵是——消愁释忧的雨露!”布林伯博士是爱好隐喻的,所以听了很高兴,说,“很好,图茨!确实说得很好,图茨!”同时点点头,轻轻地拍拍手。菲德先生发表了一副滑稽好笑,但却充满感情的谈话作答;然后文学硕士艾尔弗雷德-菲德先生祝布林伯博士和夫人非常幸福;文学士菲德先生祝穿着轻薄透明的衣衫的小女傧相同样幸福。然后,布林伯博士用洪亮的、田园诗的风格,发表了他的一些想法,他谈到他本人和布林伯夫人打算居住在灯心草丛中间,还谈到蜜蜂将在他们小屋周围嗡嗡飞鸣。在这之后不久,因为博士的眼睛令人注目地闪烁着亮光,他的女婿已经说过时间是为奴隶们创造的,也已问过图茨夫人是不是要唱歌,所以考虑周到的布林伯夫人就解散了这个聚会,把科妮莉亚跟她的心上人一起送进一个很凉爽很舒适的驿马车中。 图茨先生与夫人离开以后前往贝德福德旅馆(图茨夫人过去当她还是称为尼珀姑娘的时候,曾在那里待过),他们在那里收到一封信;图茨先生花了那么长久的时候念它,图茨夫人都因此感到惊恐了。 “我亲爱的苏珊,”图茨先生说道,“惊恐比兴奋更坏。请镇静下来!” “谁写来的信?”图茨夫人问道。 “啊,我亲爱的,”图茨先生说道,“这是吉尔斯船长写来的信。别激动。他们正等待着沃尔特斯与董贝小姐回家来!” “我亲爱的,”图茨夫人脸色很苍白,并迅速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道,“别想欺骗我了,因为那是没有用的。我已在你的脸上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已经回到家里来了。” “她是个极了不起的女人!”图茨先生欢天喜地,非常钦佩地大声喊道,“你完全说对了,我亲爱的,他们已经回家了。 董贝小姐已经见到了她的父亲,他们已经和好了!” “和好了!”图茨夫人拍着手,喊道。 “我亲爱的,”图茨先生说道,“请别把你自己搞累了。请记住医生的话!吉尔斯船长说——他没有直接这么说,不过根据我的理解,我想,他的意思是说——董贝小姐已经把她不幸的父亲从他的老房屋中接出来,接到她与沃尔特斯居住的一个房屋里;还说他躺在那里,病得很重——大概他已垂危,还说她日夜侍候着他。” 图茨夫人开始很悲伤地哭泣。 “我最亲爱的苏珊,”图茨先生回答道,“如果你可能的话,那么请,请,请记住医生的话!如果你不能记住的话,那么这是无关紧要的——但还是请您努力把它记住吧!” 她的妻子突然恢复了她过去的态度,非常可怜地恳求他把她带到她的可爱的宝贝、她的小女主人、她的亲爱的人等等那里去;图茨先生对她怀着强烈的同情与钦佩,因此由衷地表示同意;他们一致决定立即出发,亲自出现在船长面前,作为对他来信的答复。 图茨先生与夫人不久就动身到他那里去了。那一天,船长本人出于某种隐秘的同情心,或者由于某些巧合,不是以主要当事人的身份,而是以次要人物的身份,参加了一场隆重的结婚典礼。这件事是这样偶然发生的: 船长对弗洛伦斯与她的婴孩看了一会儿,感到无限满意,又跟沃尔特长时间地谈了话之后,就出去散步;他感到有必要对人们命运的变化独自进行一些思考,并对董贝先生的破家荡产意味深长地挥挥他那顶上了光的帽子;他生性宽厚、纯朴,所以对董贝先生深表同情。是的,要不是回想起那个婴孩的话,那么船长本会因为那位不幸的先生而情绪十分低落的;可是每当那个婴孩的记忆浮现在他心头的时候,他就感到极为高兴,因此当他沿着街道走着的时候,他高声大笑着。确实,在喜悦的突然冲动下,他不止一次把那顶上了光的帽子向上抛去,然后又接住它,使看到这种情景的人都感到十分惊奇。回忆中这两个相互冲突的主题时而把他投向光明,时而又把他投向阴影;这种迅速的交替变化,使他的心情十分难受;因此他觉得需要长时间的散步才能使自己镇静下来。由于赏心悦目的联想能够起很大作用,所以他就决定散步到他往日住所的邻近地区中去,那里住着制造桅、桨和滑车的工匠、烘烤船上硬饼干的师傅,给船装卸煤炭的工人和船员;那里可以看到熬沥青的锅、运河、船坞、旋桥以及其他能给人以安慰的东西。 这些宁静的风景,特别是石灰窑洞及附近的地区,对稳定船长的情绪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怀着重新平静的心情,向前走去;实际上,他还低声哼唱着《可爱的佩格姑娘》这支歌曲使自己快活起来;正在这个时候,一支喜气洋洋的队伍向他迎面走来,他看到了这个场面,突然间惊吓得不能动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支可怕的队伍由那位性格刚毅的女人麦克斯廷杰领头;她保持着她那不屈不挠的坚决的神色,在她那顽固的胸前显眼地佩挂着一只大表和表链坠,船长一眼看出那是邦斯贝的财物。她在胳膊中挽着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位智慧超群的海员;他露出一个被解往他乡异国的俘虏的心神错乱、郁郁不乐的表情,逆来顺受地听从她随意摆布。在他们后面的是一群兴高采烈的小麦克斯廷杰们。在他们后面,两位外貌可怕而神色坚定的女士伴随着一位身材矮小的戴大礼帽的先生,他也兴高采烈。在末尾,是邦斯贝的男孩子,扛着好多伞。整个队伍秩序井然地向前行进。即便没有女士们那种勇猛无畏的外貌,这支队伍那种惊人的麻利劲儿也足以宣布,这是一支献祭的队列,祭品就是邦斯贝。 船长的第一个冲动是逃走。这似乎也是邦斯贝的第一个冲动,虽然从实际执行情况来看,这种尝试想必已经证明是毫无希望的。可是从队伍中发出了一声认识船长的喊声,亚历山大-麦克斯廷杰伸出两只胳膊,跑到船长跟前,船长被当场逮住了。 “唔,卡特尔船长!”麦克斯廷杰太太说道。“想不到会在这里相遇!我现在对您不怀恶意。卡特尔船长——您不用害怕,我不想提起往事,对您进行指责。我希望以另一种心情走向圣坛。”麦克斯廷杰太太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挺直了身体,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的胸脯因而就膨胀了起来,然后她指指那个祭品说,“这是我的丈夫,卡特尔船长。” 不幸的邦斯贝既没有向右边看,也没有向左边看;既没有看他的新娘,也没有看他的朋友,而是毫无目的地直望着前面。船长伸出手,邦斯贝也伸出了手来,但没有说一句话来回答船长的问候。 “卡特尔船长,”麦克斯廷杰太太说道,“如果您希望了结您过去的怨仇,并看看您的朋友,我的丈夫是怎样结束单身汉生活的话,那么我们很高兴您能陪同我们到小教堂去。这里有一位女士,”麦克斯廷杰转向两位女士当中更为勇猛的一位,说道,“她是我的女傧相;有您保护她,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卡特尔船长。” 那位身材矮小的戴大礼帽的先生看来是另一位女士的丈夫;他看到他的一位同胞被降低到跟他同等的身份,显然喜出望外,就让出位子,把那位女士交给卡特尔船长照顾。那位女士立刻抓住他,说,时间不能耽误了,同时高声命令向前走。 船长对他朋友的忧虑最初还夹杂着几分对他自己的忧虑,因为一种惟恐自己也会被强迫结婚的模糊的恐怖使他流出了满身大汗,后来还是他对宗教仪式的知识才把他从这种忧虑中解救了出来。因为他记起只有说了“我愿意”这三个字才能承担法律上的责任,并决定在被问到任何问题的时候都将一清二楚地回答“我不愿意”,因此他就感到自己安全无恙了。在他原先怀有忧虑的情况下,他曾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感觉到如今他也是其中一员的队伍正在行进,也没有听到他那位女伴的谈话。但当他心情稍稍安定下来以后,他从这位女士那里知道,她是曾经在海关就职的博库姆先生的寡妇,也是麦克斯廷杰太太最亲爱的朋友;她认为麦克斯廷杰太太是她们女性的楷模;她常常听到她谈起船长,希望现在他已悔恨过去所过的生活;她希望邦斯贝先生知道他已获得了何等的幸福,但是她害怕男人在失去这种幸福之前很少知道这种幸福是什么,还谈了其他这一类内容的话。 在所有这些时间中,船长不能不注意到,博库姆太太的眼睛一直牢牢盯着新郎;每当他们走进一个院子或其他便于逃跑的狭窄的转弯处时,她就密切提防着;如果他企图溜脱的话,那么她就切断他的后路。另一位女士,以及她的丈夫,那位身材矮小、戴大礼帽的先生,也按照预定的计划,同样明显地在警戒着;那位可怜的人则被麦克斯廷杰太太牢牢抓紧,任何想要靠逃跑来保全自己的企图都是枉费心机。甚至过路的普通老百姓对这也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发出嘲笑和叫喊来表达他们对这个事实的感受,但可怕的麦克斯廷杰对这一切满不在乎,毫不妥协,邦斯贝本人则好像处在一种不知不觉的状态中。 船长作了好多尝试来跟这位才智出众的人打招呼,哪怕是说一个单音节的词或者是做个手势也好;可是因为守卫人员保持着警惕,也因为邦斯贝一向特殊的性格,难于用任何外面的可见的暗号来引起他的注意,所以他的尝试总是失败。这样他们就到达了小教堂;那是一座整洁的、涂刷了白粉的大建筑物,最近被梅尔奇斯代克-豪勒尔大师租用过;他在大家十分坚持的请求下,同意把世界末日再延长两年,但是他告诉他的信徒们,到那时候,世界肯定要毁灭了。 当梅尔奇斯代克大师正在做一个即席祷告的时候,船长找到一个机会在新郎的耳旁用低沉的说道: “最近的情况怎么样,我的朋友,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邦斯贝忘记了梅尔奇斯代克大师(这只能用他的绝望处境来解释),回答道: “糟透了。” “杰克-邦斯贝先生,”船长低声问道:“您到这里来是出于您的自愿吗?” 邦斯贝先生回答道,“不是。” “那么您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的朋友?”船长自然而然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邦斯贝仍然在看着,而且一直以呆板的神情看着这个世界的对面,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掉转船头,离开航道?”船长问道。 “嗯?”邦斯贝怀着一线希望,低声说道。 “离开航道,”船长说道。 “有什么用?”孤独无助的聪明人回答道,“她又把我抓住了。” “试一试!”船长回答道。“别灰心丧气!来吧!现在是您的好时机。离开航道吧,杰克-邦斯贝!” 可是杰克-邦斯贝没有听从这个劝告,而是悲伤地低声说道: “都是从您的箱子开始的。我为什么那天夜里要把她护送回家呢?” “我的朋友,”船长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原以为是您战胜了她,而不是她战胜了您。您是个这样见多识广的聪明人!” 邦斯贝先生只是发出一声压抑住的呼声。 “来吧!”船长用胳膊肘轻轻地推推他,说道,“现在是您的好时机!离开航道吧!我将会掩护您的退路。现在是逃走的时候!邦斯贝!这是为了自由。下决心吧!一!” 邦斯贝一动不动。 “邦斯贝,”船长低声说道,“下决心吧!二!” 拜期贝第二次没有动。 “邦斯贝!”船长催促道,“这是为了自由;下决心吧!三! 要么现在逃走,要么永远也逃走不了了!” 邦斯贝那时还没有动,而且永远也不动了,因为麦克斯廷杰在这之后立即跟他结了婚。 在婚礼中船长感到最可怕的情况之一是朱莉安娜-麦克斯廷杰对婚礼所显示出的极大的兴趣,以及这位很有前途、现在已经是她母亲的翻版的孩子在观察整个程序进行时所表现出的不详的专心致志。船长从这当中看到了捕获男子的圈套正接连不断、无穷无尽地伸展开来;也看到了海员们世世代代所受的压制与胁迫,它注定了海运事业必然的命运。这景象比博库姆太太和另一位女士的坚定无畏的神态,比那位身材矮小的戴大礼帽的先生的兴高采烈的情绪,或甚至比麦克斯廷杰太太的凶恶而又坚强的性格更使他难忘。年幼的麦克斯廷杰们对正在进行的事情很不了解,更不关心,在仪式进行过程中主要在相互踩半高统靴;但是这些可怜的小儿们的行为只是更加衬托出和点缀了朱莉安娜身上所显露出的发育过早的妇女的征象。船长想,再过一、两年,居住在这些孩子们的家里将会遭到毁灭。 婚礼结束的时候,所有年轻的家庭成员们都跳跃着拥到邦斯贝先生身前,亲切地称他为爸爸,向他欢呼,并从他那里讨取半便士。这些感情洋溢的场面过去之后,队伍准备又要出发,这时由于亚历山大-麦克斯廷杰意想不到地极度悲痛,因此把出发时间稍稍推迟了一些时候。看来,这个可爱的孩子把小教堂跟墓碑联系起来了;他认为进小教堂的目的如果不是像平时那样去做礼拜的话,那么他就以为他的母亲即将被庄重地埋葬,他将永远失去她了;他因为确信这一点,心中十分痛苦,就用令人惊奇的气力,拼命大哭,脸色都发青了。这种亲切的感情的表露不管多么使他的母亲感动,但这位杰出的女人的性格却不允许她的赞许退化为软弱。所以,她为了开导他醒悟,对他的头进行摇晃,刺戳,责骂以及采取其他类似的措施仍然失效之后,就把他拉到新鲜空气中,试用另一种方法;婚礼的参加者们听到迅速传来了接连不断的尖锐的类似鼓掌的,然后他们看到亚历山大接触到庭院中极冷的铺路石,脸孔涨得通红,高声痛哭起来。 然后,队伍又重新排好,并向结婚筵席已摆好的布里格广场进发;它按照来的次序回去,路旁的人群向邦斯贝发出了许多诙谐的祝贺,恭喜他新近获得的幸福。船长一直陪送到住宅门口;但是博库姆太太愈来愈亲热的态度使他感到不安,因为这位女士已经从她全神贯注的任务中解脱出来(由于新郎已经平安无事地结了婚,女士们的警惕与戒备因而都明显地减弱了),所以腾得出空闲的时间来对他表露兴趣,于是他就在那里用微弱的,以另有约会作为借口,离开了那个住所和那位俘虏,并答应很快就回来。船长还有一个不安的理由,就是他后悔地回想起,邦斯贝被俘首先是他促成的;虽然他确实并非有意要去促成,而是他对这位才智超群的人的智慧无限信任的结果。 直接回到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家里去看望老所尔-吉尔斯,而不首先绕道去打听一下董贝先生的情况怎样,这不是船长所想选择的路线;尽管董贝先生躺着养病的房屋是在伦敦近郊,一块荒野的边缘,他也还是要去。所以当他已走累了的时候,他就在半路得到一个人的帮助,搭了他的车,愉快地完成了其余的旅程。 窗帘已经拉下来,房屋十分寂静,因此船长几乎害怕敲门;但是他挨着门静听,听到里面靠近门口的地方有轻微的,所以就轻轻地敲了一下。图茨先生前来开门。实际上,图茨先生和他的妻子刚刚才到达那里;他们首先到海军军官候补生那里找他,并从那里得到这个住址。 虽然他们不久前才到达那里,但图茨夫人已经从什么人那里把婴孩抓到手,把他抱在怀里,坐在楼梯上,搂着他,爱抚着他。弗洛伦斯在她身旁,向他们弯下身子;谁也不知道,图茨夫人搂得最多,爱抚得最多的是谁,是母亲还是婴儿;谁也不知道,谁最爱谁,是弗洛伦斯最爱图茨夫人,还是图茨夫人最爱弗洛伦斯,还是两个人最爱这小婴孩;这几个人满怀着深情与激动。 “您的爸爸病得很重吗,我亲爱的宝贝弗洛伊小姐?”苏珊问道。 “他病得很重,很重,”弗洛伦斯说道。“但是,苏珊,亲爱的,您不应该像过去那样对我说话。啊,这是什么?”弗洛伦斯惊奇地摸摸她的衣服,说道,“这是您过去的旧衣服吗,亲爱的?这是您过去的帽子,卷发,一切都是过去的吗?” 苏珊突然泪流满脸,大哭起来,并在那只十分惊异地抚摸着她的小手上像阵雨一般地不断吻着。 “我亲爱的董贝小姐,”图茨先生向前走了一步,说道,“我来向您解释。她是一位极了不起的女人。没有多少人能比得上她!她经常说——她在我们结婚之前就说了,一直说到今天——,您不论什么时候回到家里,她都要来看您;她不穿别的衣服,而只穿她过去服侍您时穿过的衣服,因为唯恐不这样她在您面前就会显得生疏起来,也唯恐您会不像过去那么喜欢她。我本人赞美这衣服,”图茨先生说道,“我喜欢她穿着它!我亲爱的董贝小姐,她将重新做您的侍女,您的保姆,以及她过去曾做过的一切。她没有变。”图茨先生怀着伟大的感情与崇高的钦佩的心情,说了这些话以后,又说道,“但是,苏珊,我亲爱的,我所要请求的只是,您要记住医生的话,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了。”—— 第61章 她变宽厚了 弗洛伦斯需要帮助。她的父亲特别需要帮助。她的老朋友在这时前来雪中送炭,这份情谊显得特别珍贵。死神站在他的枕边。过去的他如今只剩下一个影子。他心神破碎,躯体病危,疲乏的头躺在床上他女儿的手上(这是为他准备的),从此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她经常跟他在一起。他通常是认识她的;但在神志昏迷的时候,他常常弄不清他跟她讲话时的周围环境,而跟别的情况混淆起来。因此他有时跟她谈话的口气就仿佛他的儿子刚去世不久;他会跟她说,他曾看到她在小床边侍候——虽然他过去一句话也没有谈过这一点,但这个情况他是看到过的——;然后他会把脸掩藏在枕头里,抽泣起来,并伸出他消瘦的手。有时他会问她,“弗洛伦斯在哪里?”“我在这里,爸爸,我在这里。”“我不认识她!”他会这样喊道。“我们分离得这么久,我不认识她了!”那时他的眼睛就一动不动地瞪着,恐怖就会笼罩在他身上,直到她能安慰他,使他慌乱的心平静下来为止;这时候她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而在别的时候她却费很大劲才能使这些眼泪不流。 有时他好几个小时说着梦话,说到他过去经营商业的一些情景;弗洛伦斯听他说的时候许多地方都听不明白。他会重复那个孩子的问题,“钱是什么?”然后沉思着,考虑着,并多少相互连贯地自己跟自己议论着,以求得一个最好的答复,仿佛在这时之前,这个问题从来不曾向他提出来过似的。他会两万次沉思默想地、继续不断地重复他过去公司的名称,每说到一次都会把头转向枕头。他会计算他孩子的数目——一——二——停住,然后回去,用同样的方式重新开始。 但这是当他的精神处于最错乱时的情形。在他生病的其他时候,也是比较经常的时候,他常常想到弗洛伦斯。他最时常会做的是这样一些事情:他会想起最近记忆起来的那个夜间,那个她曾经走到楼下他的房间里的那个夜间,他会想象他的心里非常痛苦,而且他还跑出去追她,并上楼去找她。然后他把那个时候跟后来看到许多脚印的日子混淆起来了;他对脚印的数量感到吃惊,当他跟在她后面的时候,他会开始数它们。突然,在其他脚印中间,出现了一只带血的脚印,一直向前走着。然后,他开始看到在隔一定时间就看到的敞开着的门;往门里看,他可以在镜子中看见形容枯槁的人的可怕的映像,这人把什么东西掩藏在胸中。在许多脚印和带血的脚印中间,这里那里一直都有弗洛伦斯的脚印;她依旧在前面走。他依旧怀着一颗烦乱不宁的心,在后面跟随着,数着,一直向前走,一直往更高的地方爬,一直爬到一座宏伟的塔的尖顶上,那是需要好多年才能攀登上的。 有一天他问,好久以前跟他讲话的是不是苏珊。 弗洛伦斯回答道,“是的,亲爱的爸爸,”然后问他,他是不是想见她? 他说,“很想见”。于是苏珊全身不是没有哆嗦地走到他的床边。 这对他似乎是极大的安慰。他恳求她别走;他已原谅了她过去所说过的话,要她留下来;他说,现在弗洛伦斯跟他和过去已完全不同了,他们很幸福。让她来看看这!他把那个温柔的头拉到他的枕头上,让它躺在他的旁边。 他好几天、好几个星期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终于有一天他开始平静下来了,他——一个虚弱无力的、只有几分像人的人——躺在床上,说话的很低,只有挨近他的嘴唇才能听得到。现在,他躺在那里,通过打开的窗子,向外看到夏日的天空和树木,傍晚还看到日落,心中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愉快。他注视着云彩与树叶的阴影,似乎对阴影产生了同情。他有这种感情是很自然的。对他来说,生活与世界仅仅是阴影而已。 他开始为弗洛伦斯的疲累感到不安,常常不顾自己体弱,低声在她耳旁说,“我亲爱的,到新鲜空气中去散散步吧。到你的好丈夫那里去吧!”有一次,当沃尔特在他房间里的时候,他招呼他走近一些,并弯下身子,然后他紧握着他的手,低声对他说,他知道,当他死去的时候,他可以把女儿信托给他。 有一个傍晚,快要日落的时候,弗洛伦斯和沃尔特一起坐在他的房间中(因为他喜欢看到他们);弗洛伦斯手中抱着孩子,开始向这小家伙唱歌;她唱的正是她过去时常向他死去的儿子唱的歌。他当时听到这歌声无法忍受,因此举起颤抖的手,恳求她停止唱;可是第二天他又请她唱它,而且从这时起他经常在傍晚提出这个请求;她也就唱了。他转过脸听着。 有一次弗洛伦斯坐在他房间中的窗口,在她与她过去的侍女(她仍然是她忠实的伴侣)之间放着一个针线篮子。他打瞌睡了。这是个美丽的傍晚,要再过两个小时天才昏黑。寂静无声的气氛使弗洛伦斯浮想联翩地陷入了沉思。她在片刻之间忘记了一切,但却回忆着这位躺在床上、已经大大改变了的人把她介绍给她美丽的妈妈时的情景;当胳膊肘支托在椅背上的沃尔特碰了她一下的时候,她才惊醒过来。 “我亲爱的,”沃尔特说道,“楼下有人想跟你谈话。” 她觉得沃尔特的神情严肃,就问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没有,我亲爱的!”沃尔特说道,“我本人已看到那位先生,并且跟他谈了话。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你是不是跟我来?” 弗洛伦斯把她的胳膊伸进他的胳膊里,并把父亲交给那位黑眼睛的图茨夫人(她坐在那里干着针线活,那份麻利、灵巧劲儿只有黑眼睛的女人才能有),然后陪着她的丈夫到楼下去。在跟花园相通的一间舒适的小客厅里,有一位先生在那里坐着;当她走进去的时候,他站起来,想向前迎接她,但由于他两只腿的特殊情形,他拐了一个弯,只在桌边就停住了。 这时弗洛伦斯记起这是菲尼克斯表哥;起初由于树叶阴影的缘故,她没有把他认出来。菲尼克斯表哥跟她握手,向她祝贺她的婚姻。 “说实在的,”当弗洛伦斯坐下来的时候,菲尼克斯表哥坐着说道,“我真希望能早些来向您表示祝贺。可是,事实上许多使人痛苦的事情发生了,可以说是一桩桩接踵而来,我本人处在非常不体面的状况中,完全不适合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我现在所保持的交际活动是我自己个人的交际活动。对于一个对自己才能有很高自我评价、知道他事实上能无限地把自己忙得团团转的人来说,有这样一点交际活动,决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这位先生的态度中表现出某种难以确定的局促不安与忧虑的神情(虽然其中有一些小小的、没有恶意的、异乎寻常的东西,但这始终是上流社会人士的局促不安与忧虑),弗洛伦斯从他的这种态度中,也从沃尔特的态度中看出,在这之后,她将听到他说明这次来访目的的一些话。 “我已经跟我的朋友盖伊先生(如果他可以允许我荣幸地称呼他的话)说过,”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我高兴地听到,我的朋友董贝的病情已经有了根本性的好转。我相信,我的朋友董贝不会仅仅因为财产的损失而让自己伤心过度的。我不能说我本人曾遭受过财产的巨大损失,实际上我也从来没有什么巨额的财产可以损失。但是就我能失去的财产来说,我已失去它了;我并不觉得我对这有什么重重忧虑。我知道我的朋友董贝是一位非常高尚的人,这是社会上对他的普遍看法;我想我的朋友董贝知道这一点心里一定会感到很大的安慰。甚至汤米-斯克鲁泽——他是个脾气很大的人,我的朋友盖伊可能认识他——也不能说片言只语来反驳这个事实。” 弗洛伦斯比原先更感到,在这之后,他将会告诉她一些事情;她诚挚地等待着。她是那么诚挚,仿佛她已把她的心情说出来似的,因此菲尼克斯表哥就回答了她的问题。 “事实上是,”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我的朋友盖伊跟我本人刚才讨论过,请求您帮个忙是不是合适。我的朋友盖伊十分亲切、真诚地会见了我,我对他十分感谢。他答应向您提出这个请求。我知道,像我的朋友董贝的可爱的和多才多艺的女儿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女士将不需要多费唇舌请求;但是我很高兴地知道,我的朋友盖伊的影响与赞许是对我的支持。就像我过去在议会参加会议的时候一样,当一个人要提出一项动议的时候——那时这种事是很少的,因为双方的领袖都是要求遵守严格纪律的人,所以我们被控制得紧紧的;这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议员们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这可以防止我们不断地抛头露面,因为我们当中很多人都狂热地、渴望地想出出风头——正像我过去在议会参加会议的时候那样,我想说,当一个人被允许提出任何一个毫无意思的鸡毛蒜皮的建议的时候,他总是认为有责任声称,他很高兴地相信,他的意见不会不在皮特先生1,这位事实上战胜暴风雨的舵手的心中引起共鸣的。这时非常多的家伙立刻发出了欢呼,给发言者打气。其实这些家伙都是按照命令,每当提到皮特先生的名字的时候,就格外热烈地发出欢呼的;他们对这已非常熟练了,所以皮特先生的名字经常把他们从瞌睡中唤醒。否则他们就完全不知道正在发言的内容是什么,所以健谈的布朗——财政委员会的布朗,一下子能喝四瓶酒,我的朋友盖伊的父亲可能认识他,因为那时候我的朋友盖伊还没有生下来——这位布朗时常说,如果有一个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他很遗憾向议会报告,有一位议员先生阁下在休息室里得了惊风,正处在临终前的痉挛状态中,这位议员先生阁下姓皮特,那么那时热烈的欢呼声一定会如雷鸣般地响彻会场。”—— 1指威廉-皮特(williampitt)(1759-1806年),他是查塔姆-皮特(chathampitt)(1708-1778年)的儿子,英国辉格党人,曾任英国首相,英国、奥地利与俄国反对拿破仑联盟的创建者,以善演说知名。 菲尼克斯表哥迟迟不说明来访的目的,这使弗洛伦斯心绪不宁,她愈来愈焦虑地把眼光从菲尼克斯表哥身上转移到沃尔特身上。 “我亲爱的,”沃尔特说道,“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以我的荣誉发誓,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我深切地感到伤心,我已引起您那怕是片刻的不安。我请您放心,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想求您帮忙的就是——可是这确实好像异乎寻常,所以如果我的朋友盖伊肯行个好来打破——事实上就是打破冰块的话,那么我将对他极为感谢,”菲尼克斯表哥说道。 沃尔特听到这样的请求,又看到弗洛伦斯向他投来恳求的眼光,就说道: “我最亲爱的,事情很简单。你跟这位你认识的先生乘车到伦敦去。” “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我的朋友盖伊也一道去,”菲尼克斯表哥插嘴道。 “我也一道去,——到一个地方去进行一次拜访。” “拜访谁?”弗洛伦斯的眼光从这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如果我可以提出请求的话,”菲尼克斯表哥说道,“那么我想不揣冒昧地请求您不要一定要求答复这个问题。” “-你知道吗,沃尔特?” “知道。” “而且你认为我去是对的吗?” “是的。正因为我相信你也会这样认为,我才这样认为的。虽然可能有些我很了解的原因,最好事先不要再说什么。” “如果爸爸还在睡觉,或者如果他醒了没有我也行的话,那么我就立即去,”弗洛伦斯说道。接着,她平静地站起来,用稍有些惊慌、但却完全信任的眼光看了他们一眼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当她回来,准备跟他们一起走的时候,他们正在窗口一起认真地谈着话;弗洛伦斯不能不奇怪,是什么话题使他们在这样短的时间中就相处得很熟。当她进来时,她并不奇怪她的丈夫中止谈话时向她投来的眼光是充满自豪与深情的; 因为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总是用这样的眼光看她的。 “我将留一张名片给我的朋友董贝,”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我真诚地相信,他将会逐渐地不断地恢复健康与精力的。我希望我的朋友董贝将会对我表示善意,把我看成是一位对他非常热烈钦佩的人;事实上,他那英国商人与非常正直的、正人君子的性格是我非常钦佩的。我的家业正处在极为衰败的境地;但是如果我的朋友董贝需要换换空气,愿意在那里住下来的话,那么他将会看到,那是个非常有益于健康的地方——也不能不这样,因为它非常沉闷无趣。如果我的朋友董贝身体虚弱,并允许我向他推荐经常使我受益的方法的话(我过去有时觉得头昏眼花;在人们生活很放荡的那些日子里,我也曾生活得相当放荡),那么我就向他建议,事实上就是把蛋黄放在雪利酒中,加上糖和肉豆蔻,搅拌均匀,早上把它喝了,同时再吃一片干的烤面包片。在邦德街开设拳击室的杰克逊是个见闻很广博的人,我的朋友盖伊无疑听说过,他时常说,在为上拳击场进行训练时,他们用朗姆酒来代替雪利酒。由于我的朋友董贝身体病弱,我想建议他用雪利酒;如果喝朗姆酒的话,那么酒就会冲上——事实上就会冲上他的脸面,——使他显得非常不体面。” 所有这些话菲尼克斯表哥都是以显然是神经质与心绪不宁的神态说出来的。然后,他挽着弗洛伦斯,尽可能有力地约束住他那两只任性的腿(它们似乎决心要往花园里走去),把她领到门口,并搀扶她坐到一辆正等待着她的四轮马车中; 沃尔特在他之后上了马车,然后马车就开走了。 马车跑了六英里或八英里长的路程。当他们通过伦敦西边某些沉闷的、庄严的街道的时候,天色渐渐昏暗。弗洛伦斯这时把手放到沃尔特手里,很认真地、而且愈来愈焦虑地注视着他们拐进去的每一条新的街道。 当马车终于在布鲁克街那座曾经在里面庆祝过她爸爸的不幸的婚姻的房屋前面停下来的时候,弗洛伦斯说道,“沃尔特,这是什么意思?谁在这里?”沃尔特安抚她,没有回答;这时她向房屋正面看了一眼,看到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仿佛没有人住似的。菲尼克斯表哥这时下了车,向她伸出了手。 “你不来吗,沃尔特?” “不了,我留在这里。别哆嗦!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亲爱的弗洛伦斯。” “我知道这,沃尔特,你离我这么近。我相信这一点,不过——” 没有敲门,门轻轻地开了;菲尼克斯表哥把她从夏天晚上的空气中领进一间密闭的沉闷的房屋里。它比过去更加昏暗、阴沉,好像从结婚那一天以来,它就一直关着,从那时起它就把黑暗与悲哀一直贮藏在里面似的。 弗洛伦斯哆嗦着登上幽暗的楼梯,跟她的向导停在一间客厅的门前。他开了门,没有说话,向她做了个手势,请她走进里面的房间,他则留在原地。弗洛伦斯犹豫了片刻之后,依照他的话进去了。 一位女士坐在窗子旁边的桌子前面,似乎在写字或画画;她的手由一只手支托着,转向里面,对着即将消逝的日光。弗洛伦斯满腹疑团,向前走去,突然间站住,仿佛她已失去了移动的力量似的。那位女士转过头来。 “我的天啊!”她说,“这是什么意思?” “不,不!”当那位女士站起来,伸出手,把弗洛伦斯推开的时候,弗洛伦斯向后退缩,喊道,“妈妈!” 她们站在那里,相互看着。这是伊迪丝的脸,愤怒与高傲已减损了它原先的风韵,但仍然是美丽与端庄的。这是弗洛伦斯的脸,虽然流露出恐怖与躲闪的神情,但从中仍然可以看出惋惜、悲伤的感情,以及一份感激的、亲切的回忆。在每一张脸上都呈现出惊异与恐惧;每个人都一动不动,默不作声,越过不能改变的过去的黑暗鸿沟,相互望着。 弗洛伦斯首先打破了沉默。她眼泪汪汪,真心诚意地说道,“啊,妈妈,妈妈!为什么我们像这样子见面啊?如果我们必须像这样子见面的话,那么当过去我没有其他亲人的时候,您为什么又要对我那么好呢?” 伊迪丝站在她面前,哑口无言,一动不动。她的眼睛凝视着她的脸。 “我不敢想到这一点,”弗洛伦斯说道,“我是从爸爸的病床边来的。我们现在从不分离;我们将永远不再分离。如果您愿意要我去请求他原谅的话,那么我将会去请求的,妈妈。我几乎完全相信,如果我向他提出这个请求的话,他现在是会答应的。愿上天也能答应您这一点,并安慰您!” 她没有回答一个字。 “沃尔特——我已嫁给他了,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弗洛伦斯羞怯地说道,“他在门口,是他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我将告诉他,您已经忏悔了;您已经改变了,”弗洛伦斯伤心地看着她,说道,“我知道,他会跟我一起对爸爸说的。除了这,我还能做别的什么事吗?” 伊迪丝的眼睛或手脚都没有动,她打破沉默,缓慢地回答道: “我在你的名字上,在你丈夫的名字上,在你儿子的名字上都留下了污点。有一天这也将得到原谅吗,弗洛伦斯?” “有一天这也将得到原谅吗,妈妈?是的,这也会得到原谅的!沃尔特和我都会完全地、真心地原谅的!如果这一点对您有什么安慰的话,那么您没有什么可以更确切无疑地相信这一点的了。您没有——”弗洛伦斯结结巴巴地说道,“您没有提到爸爸,但我相信您会希望我请求他宽恕的。我相信您会这样希望的。” 她没有回答一个字。 “我会去请求的!”弗洛伦斯说道,“如果您让我去请求的话,那么我就会把他的宽恕带给您的;那时候,也许我们将会相互离别,就像我们过去相互离别一样。妈妈,”弗洛伦斯更靠近她一些,很温柔地说道,“刚才我并不是因为害怕您,或者因为我怕被您玷污名声而从您身边往后退缩的。我只是希望尽到我对爸爸的责任。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但是我永远不能忘记您对我很好。啊!向上帝祈祷吧,”弗洛伦斯扑到她的胸前,哭道,“向上帝祈祷吧,妈妈,祈求他宽恕您所有的罪过与耻辱吧,祈求他也宽恕我现在不由自主所做的事情吧(如果这样做是错误的话),因为我记得您过去对我是那么好!” 伊迪丝似乎在她的拥抱下散了架似的,站不住脚,跪了下来,搂住她的脖子。 “弗洛伦斯,”她喊道,“我可爱的天使!在我重新发疯之前,在我固执的脾气回到我的身上、使我闭口不说任何话之前,请相信我,我凭我的心灵发誓,我是清白的。” “妈妈!” “我犯了许多罪!犯了在我们之间永远掘开一条鸿沟的罪。犯了使我的余生中必然与纯洁和清白分离,首先是与你分离的罪。犯了一种盲目地、狂烈的愤怒的罪,对于这一点我就是现在也不后悔,我不能后悔,也将不会后悔的;但是我没有和那个死去的人犯过什么罪。我向上帝发誓!” 她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发誓。 “弗洛伦斯!”她说道,“天地间最纯洁与最善良的人!她是我所爱的人;她在很久以前可能把我改变成另一个人,而且确实曾经在一段短短的时间内把一个甚至像我这样的女人也改变了一些。弗洛伦斯!请相信我,我在那件事情上是清白无罪的;请让我把这颗亲爱的头最后一次再放在我这颗凄凉的心上吧!” 她感情激动了,并且哭了。如果在往昔的日子中,她经常是这样的话,那么她现在就会幸福一些了。 “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否认我在那件事情上是清白无罪的。不论是什么爱,不论是什么恨,不论是什么希望,不论是什么威胁,都不能使我否认这一点。我曾说过,我将一声不吭、毫无动静地死去。如果我们没有相遇的话,弗洛伦斯,那么我是能这样死去的,也将会这样死去的。” “我相信,”菲尼克斯表哥在门口正要慢步走进,他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说道,“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将原谅我采用了一点策略,促成了这次会见。我不能说我最初完全不相信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有可能跟那个死去的白牙齿的人不幸地发生关系而玷污了自己的名声,因为事实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确实见到过这一类十分奇怪的结合;这个世界使我们感到惊异,就是因为它安排了一些非常奇怪的婚姻,出现了一些人们绝对难以理解的事情。但是正像我跟我的朋友董贝讲过的那样,在没有完全被证实之前,我是不能承认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的罪行的。当那个已死去了的人事实上以一种非常可怕的方式毁掉生命的时候,我觉得她的处境很痛苦,同时觉得,我们的家庭也有些该责怪的地方,就是没有更多地关心她;我们的家庭是个粗心大意的家庭;而且我也觉得,我的姑妈虽然是个非常活泼的妇女,但也许并不是一位最好的母亲;于是我就冒昧地到法国去寻找她,并向她提供了一个经济十分拮据的人所能提供的保护。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使我感到很荣幸地对我说,她相信我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因此她就把她自己置于我的保护之下。事实上,我认为这是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对我所表示的好意,因为我病病歪歪,身体十分衰弱,她的关心给了我极大的安慰。” 伊迪丝已经请弗洛伦斯坐在沙发上,这时做了个手势,仿佛请求他不要再说什么了。 “如果为了使她,使我,也使我的朋友董贝感到满意,”仍旧停在门口的菲尼克斯表哥继续说道,“(我的朋友董贝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女儿我们是十分钦佩的),我把我的已经说开了的话说完的话,那么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是会原谅我的。她记得,从开始到现在,她与我从来没有提到过私奔这个问题。我的印象确实一直总是这样:这件事情中有一个秘密,如果她愿意的话,那么她是能够解释明白的。但是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是一位意志非常坚决的女士,我知道,她事实上是不好轻率对待的,所以我从来没有跟她讨论过这件事。可是最近我注意到,她有一个可以攻破的地方,就是她对我的朋友董贝的女儿怀有十分强烈的亲切的感情,于是我想到,如果我能使双方出乎意料地会见的话,那么这可能是会导致有益的结果的。因此,当我们像现在这样秘密地住在伦敦,没有前往意大利南方去定居之前,事实上,也就是在我们还没有到我们远方的家乡(对一个人来说,想到这一点是非常不愉快的)去之前,我设法寻找到我的朋友盖伊的住所(我的朋友盖伊是一位外貌英俊、性情非常坦率的人,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可能知道他),并高兴地把他的和蔼可亲的妻子带到现在这个地方。现在,”菲尼克斯表哥通过他那不假思索的态度与东拉西扯的谈话表露出他的一番真心诚意,他就怀着这样的感情说道,“我祈求我的亲戚不要半途而废,不论她做错了什么,都要改正过来——这样做不是为了她家庭的荣誉,不是为了她本人的名声,也不是为了她在目前不幸的境况下容易把它看成是虚伪或事实上接近于欺世盗名的任何考虑,而只是因为它是错误的,而不是正确的。”菲尼克斯表哥讲了这些话之后,他的腿同意把他带走,他把门关上,留下她们两人单独在一起。 伊迪丝沉默了几分钟,弗洛伦斯紧挨着坐在她的身边。然后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封好的纸。 “我独自反复思考了好久,”她低声说道,“我是不是需要写这个,以防我突然死亡或遭遇到意外的灾祸;我感到我想要写它。从那时起,我曾考虑在什么时候和怎样销毁它。把它拿去吧,弗洛伦斯,真实情况都写在里面了。” “要我交给爸爸吗?”弗洛伦斯问道。 “交给你想交给的人,”她回答道。“这是给你的。这是你得到的。他永远也不能通过其他途径得到它。” 她们又默默无言地在愈来愈深的黑暗中坐着。 “妈妈,”弗洛伦斯说道,“他已丧失了他的财产;他曾经处于死亡的边缘;甚至现在他也可能不会痊愈。您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他的吗?” “你是否跟我说过,”伊迪丝说道,“他很爱你?” “是的,”弗洛伦斯用颤抖的回答道。 “请跟他说,我感到遗憾,我们两人过去会相遇。” “没有别的了吗?”弗洛伦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请告诉他,如果他问起的话,我并不后悔我所做过的事情,——现在还不后悔——因为如果明天要再做的话,我也还会那样做的。但是如果他是一个改变了的人的话——” 她停住了。在弗洛伦斯的手的默默的抚摸中,有一种东西使她停下来。 “——但是因为他已是一个改变了的人,他知道,现在决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请告诉他,我真但愿过去从来不曾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我是否能说,”弗洛伦斯说道,“您听到他所遭受到的痛苦,您感到伤心?” “不,”她回答道,“如果这些痛苦使他认识到,他的女儿对他是很宝贵的话,那么我是不会感到伤心的。如果有一天他从这些痛苦中得到了这个教训的话,那么他本人也不会因为这些痛苦而感到伤心的。” “您祝他好,祝他幸福。我相信您会的!”弗洛伦斯说道。 “请让我将来什么时候能这样说好吗?” 伊迪丝的黑眼睛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前面,坐在那里,没有回答,直到弗洛伦斯重复她的请求,她才把手从弗洛伦斯的胳膊中抽回,然后沉思地凝视着外面的黑夜,说道: “请告诉他,如果他现在能找到什么理由来怜悯我的过去的话,那么我请求他这样做。请告诉他,如果他现在能找到什么理由想到我的时候不那么怨恨的话,那么我请求他这样做。请告诉他,虽然对我们彼此来说,我们都已经死去了,在永恒的世界的这一边也永远不会再相遇了,但他知道,我们之间现在已有了一种共同的感情,这在过去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她那坚决的意志似乎有些退让;在她的黑眼睛中包含着泪水。 “我这样说,”她说道,“是因为我相信他将会把我想得好一些,我也会把他想得好一些。当他将来愈爱他的弗洛伦斯时,他也就将会愈少恨我。当他将来对她和她的孩子们愈感到自豪时,他对他在我们婚姻生活黑暗的梦幻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将会愈感到悔恨。那时候,我也会悔恨的——那时候让他知道这一点吧——,那时候,我也会想到,当我对我之所以成为我过去那样的人的原因想得很多的时候,我应该同时对他之所以成为他过去那样的人的原因想得更多才是。那时候,我将设法宽恕他犯了他的那一份过错。让他也设法宽恕我犯了我的那一份过错!” “啊,妈妈!”弗洛伦斯说道。“即使是在这样的相见与离别中听到这些话,它也使我的心情感到轻松了好多!” “是的,这些话我自己听起来也是感到陌生的,”伊迪丝说道,“这些过去也从来没有从我的嘴中发出过!但是即使我曾经是个卑劣的人(我使他有理由相信我是这样的人),当我听到你们现在彼此十分亲爱的时候,我觉得我仍然能说出这些话来。当你是他最亲爱的人的时候,让他有一天想到我的时候是极为宽容的,而我在想到他的时候也是极为宽容的吧!这些就是我最后想要对他说的话!现在,让我们告别吧,我的生命!” 她把她搂在怀里,似乎倾注了她女性心灵中所聚积的全部热爱与深情。 “这个吻是给你的孩子的!这些吻是表示对你的祝福!我的亲爱的心肝弗洛伦斯,我的可爱的女儿,向你告别了!” “再见吧!”弗洛伦斯喊道。 “永远不会了!永远不会了!当你把我留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的时候,你就想你已经把我留在坟墓里了。只要记得我曾经到这世界上来过,记得我曾经爱过你就行了!” 弗洛伦斯没有再看见她的脸,但直到最后都感到她的拥抱与爱抚,就这样离开了她。 菲尼克斯表哥在门口迎接了她,把她带到在楼下昏暗的餐厅中沃尔特的身边;她的头伏在他的肩上,哭着。 “我非常遗憾,”菲尼克斯表哥说道,一边极为纯朴地、毫无掩饰地举起衣袖去擦眼泪,“刚刚结束的会晤会使我的朋友董贝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女儿、我的朋友盖伊的和蔼可爱的妻子的善感的天性受到这样心碎肠断的万分痛苦。可是我希望,并且相信,我是怀着最良好的愿望行事的,我的尊敬的朋友董贝在明白所发生的一切情形之后,将会感到安慰。我十分遗憾,我的朋友董贝跟我们家庭结亲之后使自己事实上落到一个非常糟糕的境况中;但我坚决认为,要是没有那个穷凶极恶的流氓巴克1——那个一口白牙齿的家伙——,那么一切事情都会十分顺利地进行的。关于我的亲戚(她对我本人有很高的评价,这使我感到十分荣幸),我可以向我的朋友盖伊的和蔼可亲的妻子保证,她可以指望我会像父亲一样地对待她。关于人生的变化以及我们经常不断处事为人的异乎寻常的态度,我和我的朋友莎士比亚——他不是一位属于一个时期,而是属于千秋万代的人物2,我的朋友盖伊无疑是知道他的——所能说的就是,生活就像一个梦的影子。”—— 1菲尼克斯表哥把卡克误记为巴克。 2评价莎士比亚的这句话是莎士比亚的朋友,著名的英国剧作家本-琼生(benjonson,1573-1637)年说的—— 第62章 尾声 那个长久不见白天的亮光、积满灰尘与蜘蛛网、并愈来愈老的瓶子,被拿到阳光下来了;瓶中金黄色的葡萄酒在桌子上放射出光辉。 这是最后一瓶马德拉陈萄葡酒。 “您完全正确,吉尔斯先生,”董贝先生说道。“这是很珍贵的、滋味极好的葡萄酒。” 参加宴会的船长眉飞色舞,笑逐颜开。在他发亮的前额上有一圈喜悦的光圈。 “我们好久以前许下心愿,先生,”吉尔斯先生说道,“我是说内德与我本人——” 董贝先生向船长点点头;船长心中默默地高兴,愈来愈容光焕发。 “我们将在沃尔特平安回到家里的时候喝这一瓶酒,虽然我们从来不曾想到他会回到这样的家里。如果您不反对我们过去的这个怪想的话,那么,先生,就请让我们喝这第一杯酒,为沃尔特和他的妻子祝福吧!” “为沃尔特和他的妻子干杯!”董贝先生说道。“弗洛伦斯,我的孩子——”他转过身子去吻她。 “为沃尔特和他的妻子干杯!”图茨先生说道。“为沃尔特和他的妻子干杯!”船长大声喊道。“万岁!”船长表示非常想碰杯,董贝先生就很高兴地举出他的杯子。其他的人跟着举杯,响起了一片欢乐、愉快的叮当声,好像演奏结婚乐曲似的。 藏在地窖里的其他葡萄酒,就像马德拉陈酒一样,愈来愈陈,灰尘与蜘蛛网在瓶子上积得愈来愈厚。 董贝先生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先生,脸上深深地留下了忧虑与痛苦的痕迹,但它们是暴风雨永远过去以后所留下的,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晴朗的晚上。 他不再被雄心勃勃的计划所烦扰了。他唯一引以自豪的是他的女儿与她的丈夫。他变得沉默,安静,喜爱思考,而且总是跟他的女儿在一起。托克斯小姐在家庭聚会中不是一位不常出现的人;她为它献出了全部精力,也是一位大家所喜爱的人。她对她的曾经一度高贵显赫的恩主的爱慕是柏拉图式的;从她在公主广场受到震惊的那个早上起直到现在一直是这样,但爱慕的心情一直不曾减弱。 败落的产业中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但是每年总有一笔钱汇寄到他那里(不知是谁汇来的),而且还恳切地请求他别去寻根究底,把汇款者查找出来,同时向他保证,这是一笔偿还的债款。他跟他往日的职员商量过这件事;这位职员明确地认为可以正大光明地收下这笔钱,而且毫不怀疑,这是从过去公司经营业务时现已遗忘了的一笔交易中发生的。 这位眼睛淡褐色的单身汉已不再是单身汉;他现在已经跟头发斑白的低级职员卡克的姐姐结婚了。他有时去看望他过去的老板。但次数很少。他之所以不常去看望,头发斑白的低级职员卡克的历史是一个原因,他的姓是一个更大的原因;低级职员卡克和他的姐姐与姐夫住在一起,所以他们就一起不常去看望他过去的老板了。沃尔特有时去看他们——弗洛伦斯也一起去——;舒适的住宅中传出了钢琴与大提琴的意味深长的二重奏,有时奏出了《和睦的铁匠》这支曲子。 在发生这些变化以后的日子里,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情况怎么样了呢?唔,他仍旧在那里,伸出右腿,密切监视着出租马车;从三角帽到扣紧的鞋,已被重新油漆过,所以他比过去更为警惕了;在他的头顶上方,辉煌地闪耀着用金字书写的两个名字:吉尔斯与卡特尔。 海军军官候补生除了他往常经营的熟悉的行业外,并没有另外开展什么新的业务。但是在伦敦肉类市场的蓝伞周围半英里左右的范围内,人们都说,吉尔斯先生过去的一些投资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在这些方面非但没有像他所想的落后于时代,而且事实上还稍稍跑在时代的前面,需要等待时间和设计发生变化。人们还在传说,吉尔斯先生的资金开始周转,而且还周转得相当快;确实无疑的是,他穿着咖啡色的衣服,衣袋里装着精密计时表,前额上架着眼镜,站在店铺门口;虽然眼睛仍像过去一样模糊多泪,但却没有为顾客不来而伤心发愁,而是露出愉快与满意的神色。 至于他的合伙人卡特尔船长,船长在头脑中对他们的业务的看法比任何实际情况都要好。如果没有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帮助的话,那么就没有一条船能从伦敦港口开出去,因此船长对海军军官候补生对这个国家的商业和航海的重要性感到极为自豪。他对门上有他本人的名字感到无穷无尽的高兴;他一天之内在街上走来走去二十次,为的是从街道对过看看它;这时候他常常会说道,“爱德华-卡特尔,我的孩子,如果你的母亲知道你有一天能成为科学界的人物的话,那么这位善良的老太婆该会多么大吃一惊啊!” 可是这时图茨先生急如星火地突然前来访问海军军官候补生;当他突然出现在小客厅里的时候,他的脸很红。 “吉尔斯船长和所尔斯先生,”图茨先生说道,“我很高兴向你们报告,图茨夫人已经给她家里增添了一口人了。” “这为她增添光彩!”船长喊道。 “我祝贺您!”老所尔说道。 “谢谢,”图茨先生吃吃地笑道,“我非常感谢你们。我知道你们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高兴,所以我亲自到这里来了。你们知道,我们的情况真是十分顺利的。跟我们一起的有弗洛伦斯、苏珊,现在又增加了一个新人。” “是个女的新人吗?”船长问道。 “是的,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这使我感到很高兴。我们说她是位了不起的女人,说的次数愈多我看就愈好。” “做好准备!”船长拿起一个没有瓶颈的方瓶——因为这时是在晚上,海军军官候补生通常供应数量适当的烟斗和玻璃杯,这时都已放在餐桌上了。“为她干杯,祝她再多生几个!” “谢谢您,吉尔斯船长,”兴高采烈的图茨先生说道,“我也为她干杯。如果您允许的话,那么我想抽一斗烟,因为我想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不会使任何人不高兴的。” 于是图茨先生就开始抽烟,并且在坦率的心情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吉尔斯船长和所尔斯先生,”图茨先生说道,“这位可爱的女人多次显示她的智慧,这方面出色的事例很多;我想最了不起的是,她完全谅解我对董贝小姐的忠诚。” 他的两位听众都表示同意。 “因为你们知道,”图茨先生说道,“我从来没有改变对董贝小姐的感情。我对她的感情跟过去一样。她在我眼中的光辉形象现在就跟我认识沃尔特斯之前一样。当图茨夫人跟我第一次开始谈到——总之,在谈到男女私情的时候,您知道,吉尔斯船长。” “是的,是的,我的孩子,”船长说道,“就是把我们玩弄得团团转的感情——,这您可以去查一查书——” “我一定会去查的,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十分认真地说道,“当我们第一次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解释说,您知道,我是一朵您可以称为枯萎的花。” 船长十分同意这个比喻,低声说,没有什么花能比玫瑰花更好的了。 “但是上帝保佑我,”图茨先生继续说道,“她对我的感情状况就跟我自己一样完全清楚,没有什么我能告诉她的。她是唯一能站在我和沉默的坟墓之间的一个人。她以很好的方式来处理我永远保持着的这种爱慕的感情。她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像董贝小姐那样使我仰慕的;她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我不能为董贝小姐做的。她知道,我认为董贝小姐是她们女性中最美丽、最和蔼可亲、最像天使的一位。她对这是怎么说的呢?真是聪明极了!‘我亲爱的,你是对的,我也这样想。’” “我也这样想!”船长说道。 “我也这样想!”所尔-吉尔斯说道。 “而且,”图茨先生脸上露出极为满意的神色,沉思地、缓慢地抽着烟,然后继续说道,“我的妻子是一位多么善于观察的人!她有多么大的智慧!她的意见多么中肯!就在昨天夜里,我们坐在那里享受婚姻的幸福——说实话,以我的荣誉发誓,这个词不能有力地表达我跟妻子在一起时心中的感情——这时候她说,想想我们的朋友沃尔特斯现在的情况是多么有意思啊。‘在跟他年轻的新娘经过第一次漫长的航行之后,’我的妻子说,‘现在他已经不用再去漂洋过海了。’您知道,所尔斯先生,他现在已经不用去了。” “完全不错,”年老的仪器制造商搓搓手,说道。 “‘现在,’我的妻子说,‘他已立刻不用再去航海了;同一个公司任命他担任国内一个很受信任的重要职务;他又显示出他卓越的才能,并沿着阶梯迅速地上升;人人都喜欢他;在他生命中最幸运的时候他还得到他舅舅的帮助。’我想这是实际情况吧,所尔斯先生,我的妻子总是正确的。” “啊是的,是的——我们有几条装载黄金、下落不明的船现在已真正开回来了,”老所尔哈哈大笑地回答道,“船是小的,图茨先生,但对我的孩子是有用的!” “确实是这样,”图茨先生说道。“您决不会发现我的妻子会说错的。‘现在他担任这样重要的职务,’这位极了不起的女人说,‘以后会怎样呢?以后会怎样呢?’图茨夫人说。现在,吉尔斯船长,所尔斯先生,请你们注意我妻子的深刻的洞察力吧。‘啊要知道,就在董贝先生的眼前,现在正在打下一个基础,在这个基础上正逐渐耸立起一座大——大厦,’这就是图茨夫人的话,”图茨先生兴高采烈地说道,“它也许跟他曾经当过老板的那一座相等,也许还超过它。他现在已经记不得原先那座大厦最初简朴矮小的情形了——图茨夫人说,这是个常见的,但却是个很坏的缺点——,因此,”我的妻子说,‘由于他的女儿的缘故,另一个董贝父子公司终究将会得意扬扬地——不是‘兴起’,那是图茨夫人的话——而是蓬勃发展’。” 图茨先生在他的烟斗的帮助下(他特别喜欢用烟斗来达到他发表长篇大论的目的,因为死死板板地抽它反倒会引起他不舒适的感觉),十分有力地、正确地表达了他的妻子的预言性的话语,因此船长极为兴奋地把他那顶上了光的帽子抛开,喊道: “所尔-吉尔斯,你这位研究科学的人,我的老合伙人,沃尔特第一次去上班的那天夜里,我告诉他到书上去查找什么话,是不是这句:‘回去吧,惠廷顿,伦敦市长!当您老了的时候,您将永远不再离开它了!’我是不是说过这些话,所尔-吉尔斯?” “确实是的,内德,”年老的仪器制造商回答道,“我记得很清楚。” “然后我跟你说,”船长仰靠在椅背上,让胸脯平静下来,准备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我将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给你们唱《可爱的佩格姑娘》;请你们两人准备好来参加合唱!” 藏在地窖里的葡萄酒就像马德拉陈酒一样,愈来愈陈,灰尘和蜘蛛网在瓶上积得愈来愈厚。 秋天的日子阳光灿烂,在海滨时常有一位年轻的夫人和一位白发苍苍的先生。跟他们一起的,或挨近他们身边的是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一条老狗经常跟随着他们。 那位白发苍苍的先生跟那位小男孩一起散步,跟他谈话,帮助他做游戏,照顾他,看守着他,仿佛这是他的生活目的似的。如果这个孩子沉思的话,那么这位白发苍苍的先生也沉思;有时当这个孩子坐在他身旁,仰望着他的脸,向他问问题的时候,他把他的小手拉到他的手中,握着它,忘记回答;这时候这个孩子就会说: “怎么了,老爷!我是不是又像我可爱的小舅舅了?” “是的,保罗。但是他身体虚弱,而你却很健壮。” “啊是的,我很健壮。” “他在海边躺在一张小床上,而你却能跑来跑去。” 这样他们又继续忙忙碌碌地到别的地方去游逛,因为这位白发苍苍的先生最喜欢看到这孩子自由,活跃;当他们在一起走着的时候,有关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传说就到处散播开来,并跟随着他们。 可是除了弗洛伦斯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位白发苍苍的先生对这个女孩子所怀的感情有多深。从来不曾有过这方面的流言。女孩子自己几乎也对他保守着的什么秘密感到奇怪。他把她怀抱在胸间。看到她脸上有一丝愁云他都不能忍受。看到她独自一人坐着他也不能忍受。他错觉地以为她觉得自己被冷落了,其实情况并不是这样。在她睡觉的时候,他悄悄地走去看她。早上她走来喊醒他,他感到高兴。当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特别喜爱她,她也特别喜爱他;这时候,女孩子就会问: “亲爱的老爷,你吻我的时候为什么哭?” 他只是回答道,“小弗洛伦斯!小弗洛伦斯!”同时把遮到她真挚的眼睛上的卷发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