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斗:宰相之女的崛起之路》 第1章 还没入夏,邬家就以初荷宴的名头,送了一封请帖来。 裴萧萧身边四个贴身婢女,领着几十个丫鬟,一字儿排开,端着首饰、衣裳、鞋袜,供裴萧萧挑选。 春桃一边记着小姐选中的东西,一边很是不解地发问。 “为何小姐选的都是御赐之物?” 还这般素净。 这和小姐往常张扬的风格,可是截然相反。 裴萧萧眯着眼,笑得分外舒心。 “这可是魏国夫人——皇后娘娘的嫂嫂、我未来婆母下的帖子,怎能不认真对待?” “家中财物虽多,却不如御赐之物更能体现相府对陛下与皇后娘娘赐下这门亲事的重视。” 她随手拿起一根不起眼的素簪,在手中细细把玩。 “这根鎏金铜芯簪,是皇后娘娘在赐婚当日赏下的,取其同心之意。” “正好明日赴宴之时戴上,也好让婆母知道我欲同夫君夫妻一体之心。” 春桃懵懂地点点头,继续陪着主子挑选明日赴宴的装扮衣物。 主仆几人挑了三个时辰,才最终选好。 夜里,守夜的秋菊总觉得屋子里有奇怪的声音,吓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实在睡不着,她哭丧着脸,举了灯,去里头看了看。 ——小姐睡得又香又甜,也没怪声。 大概是自己听错了吧。 秋菊纳闷地回去外面,没多久,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她裹紧了小毯子,一晚上都没敢闭眼。 秋菊一走,装睡的裴萧萧又缩进被窝,把自己包地同个粽子一样。 桀桀怪笑,从被子里一阵阵传出来。 外间的秋菊几乎要被吓哭了,好久才敢眨下眼睛。 乐够的裴萧萧,终于在快喘不过气的时候,从被窝钻出来。 手里还攥着那封请帖。 从发现自己穿到这本书之后,已经过了十四年。 十四年啊! 天知道,这十四年她是怎么过的! 明天,原著中那个天真单纯,嫉恶如仇,杀她全家的女主,就要正式登场了。 裴萧萧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双眼泛着血丝,灼灼视线死盯着手中的请帖。 十四年来,她把书中的剧情回想了一遍又一遍。 书里呈现的,只有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 裴萧萧根据自己身处的环境,又反复推敲。 苟了十四年。 做了十四年的准备。 为的就是明天这一出开场大戏。 裴萧萧嘴角上扬,露出反派到不能再反派的恶毒笑容。 但还是好看到让人夸一句“美”。 天生丽质难自弃。 裴萧萧她爹,当朝宰相裴文运,人称天下第一美中年。 哭一哭,当今圣上都会跟着掉眼泪。 裴萧萧她哥,富可敌国裴孟春,人送外号天下第一美男子。 笑一笑,就让人想把全部家当都送给他。 到了裴萧萧这里,自然就是天下第一美人。 顶着这张脸,恃美行凶都让人觉得可以原谅。 一家三美,全国皆知,半点水分都不掺。 天光微熹,兴奋了一晚上的裴萧萧终于说服自己,睡上那么几刻钟时间。 不睡美容觉,容易变丑。 最重要的,是会影响自己发挥。 夏荷来换班的时候,见裴萧萧睡得香,就没吵她。 相爷因春闱,要在贡院住上七日。 少爷外出行商,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 这几日,相府的主子就只有小姐一个,不需要晨昏定省。 只要不耽误赴宴的时间,小姐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秋菊瞪着两个牛眼,伴着一圈乌青,活像是被谁揍了。 临走前,她扯着夏荷的袖子哀求。 “好姐姐,你回头同小姐说说。府里好像有不干净的东西,不拘去哪个寺庙道观,寻个人回来做场法事。” 夏荷上下好一番打量,觉得这胆子不比针尖大的秋菊,不像在说假话。 “知道了,回头小姐空了我同她说。” 睡到日上三竿,再不能耽误下去,裴萧萧才在夏荷轻柔的叫声下醒来。 没睡醒,还有些懵。 懵着洗漱,懵着上妆,懵着上马车。 到了京郊的园子,半睡半醒了一路的裴萧萧精神一振。 来了,剧情它终于来了! 裴萧萧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自信又嚣张地循着书中的剧情,直接来到案发地点。 这时候,连荷叶尖尖都没露,说是初荷宴,倒不如说是赏湖宴更恰当。 这园子的主人本是高官,被裴萧萧她爹裴文运踩脚底下后,九族同聚天牢。 后来也不知被谁买了去,修葺后,专门用来给达官贵人宴请所用。 裴萧萧不知道,邬氏包下这园子,是不是想暗示自己什么。 她也不在乎。 环顾四周,恰好不远处站着邬氏嫡小姐,裴萧萧未来的小姑子。 两人眼神对上。 对方躲闪不及,笑得特别勉强,遥遥行了一礼。 然后飞快地逃了。 裴萧萧没还礼,脸上明媚如艳阳的笑显得意味深长。 她站在湖边,湖上清风拂过,带动了裙裾。 似此间湖仙降临人世,貌美而不可方物,飘飘然兮欲白日飞升。 就是同裴萧萧再不和的人,看到这一幕,也不得不承认,裴氏三美,名不虚传。 裴萧萧毫不客气地占据了观湖最佳位置,随手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嗑。 就连吐瓜子皮的不雅动作,都好看到让人心尖儿发颤。 让人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参宴的宾客陆续到齐,湖边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但没人敢上前找相府千金说话。 裴萧萧也没主动去找人寒暄。 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裴相爱女,不需要主动。 她有自己的忠心小团体。 孟白龟一进园子,裴萧萧早就让冬梅守着,带她过来自己这边。 到了湖边,扬声就要打招呼。 “萧萧姐姐……” 冷不丁,一道身影从她身后冲出来。 孟白龟身体羸弱,经不住撞,脚下一扭,就往边上倒。 正好摔了身侧纪丹君满怀。 纪丹君右脸上有块巴掌大的疤,看起来吓人得很。 又因她言语刻薄不爱笑,不少人背后说她是嫁不出去的女阎王。 “没事儿吧?” 孟白龟含着泪,瘪嘴摇摇头,声音又软又糯。 “谢谢丹君姐姐。” 纪丹君一双鹰眼朝裴萧萧那边看过去。 “那人是冲着萧萧去的。我们赶紧过去。” 孟白龟顿时就严肃起来,还没巴掌大的小脸绷紧了,端起国公府小姐的架子,不顾脚疼,跟上纪丹君的步子。 挤进人群,就见一个娇娇柔柔的女子跪在裴萧萧面前。 声音如泣如诉,却大得想让园子外的人都听见。 “民女知道自己错了,但民女和表兄是真心相爱。” “民女与表兄青梅竹马,是打小处出来的情分,早已不分彼此,情难自禁。” “如今民女腹中已有表兄骨肉,民女厚颜请裴小姐开恩,成全民女同表兄吧。” 说着,双手牢牢捂住肚子,朝裴萧萧一下下磕起了头。 没多久,白皙的额头就磕得红艳艳一片。 “裴小姐最是心善不过的人,民女知道,您一定会原谅民女和表兄的。” 第2章 不过三言两语,围观的贵妇小姐们,就听清楚了事情原委。 裴萧萧的未婚夫和表妹有了首尾,还闹出个孩子来。 难怪天还没热,就着急开什么初荷宴。 这是怕拖下去等肚子大了,不好遮掩吧? 忍不住偷偷去看裴萧萧。 个个心里乐开了花。 裴相爱女从永庆元年,陛下登基改元开始,就是京城横着走的那个。 从宫外嚣张到宫里,就连皇后养的鹩哥都挨过她的耳刮子。 看她吃瘪,实在太痛快了! 纪丹君搂着孟白龟,面沉如水,显得那张残缺的脸看起来越发可怖。 “白龟,我们得去帮萧萧,你别怕。” 孟白龟攥着小拳头,重重点头。 “我不怕!她们欺负萧萧姐姐,都是坏人!” 纪丹君带着孟白龟,挤开人群,跟俩门神似的,朝裴萧萧身后一站。 鹰眼扫视一圈。 没人敢再大着胆子往这边看,但窃窃私语的声音却更大了几分。 身后传来孟白龟软糯的助阵。 “萧萧姐姐,你别怕。我和丹君姐姐帮你。” 裴萧萧扬起嘴角,手往后一捞。 软绵绵的小手被包在掌心。 “没事儿,我不怕。” 裴萧萧拉着孟白龟和纪丹君,在自己身边坐下,一人分了一块山楂糕。 “这个挺好吃的。” 孟白龟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抱怨:“没萧萧姐姐做的酥糖好吃。” 纪丹君咬了一口,微微皱了眉,用丝帕包起来,放在一边。 不如萧萧做的。 裴萧萧心里乐开了花。 这可是邬家花了大价钱,请京城最有名的春满园做了送来的。 结果个个都不捧场。 她随口说道:“你们两个就是被我养刁了嘴。” 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突然冲出来,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她今天也是和未婚夫的表妹第一次见面。 只希望这个在书中,成为女主闺蜜,对裴家落井下石的表妹,手段不要太拙劣才好。 啧,捂着个肚子给谁看呐? 想让人以为她会对孩子下手?借此败坏她的名声? 抱歉,她没那么下作。 再说了,她在京城的名声本来就差到不能再差,还在乎这个? 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在乎孩子的人。 真在乎孩子,就不会做出无媒苟合,未婚先孕的事。 裴萧萧看着不停磕头的罗婉莹,脸上笑眯眯的,不急不躁,也不叫停。 就晾着人。 罗婉莹磕了半天头,都没听裴萧萧喊一声停,周围也没人帮自己说话,不由小心翼翼停下来,怯生生地抬眼去看。 裴萧萧名声之大,就是罗婉莹这种不怎么出门的,都略有耳闻。 自从裴萧萧和表兄邬怀清定亲后,罗婉莹更是让人好好打听了一番。 十四年来,裴萧萧做下的恶事、荒唐事,可谓是罄竹难书。 罗婉莹根本不敢相信,一个女子怎么能离经叛道,无法无天成这样。 要不是她会投胎,怕是早就被人磋磨死了,哪里还能赐婚给表兄。 害得自己和表兄鸳鸯分离,各自伤心。 幸亏表兄对她不离不弃,姑姑又愿意给自己机会。 如今她怀上了邬家的子嗣,表兄更是疼宠有加,连通房都散了,姑姑也允诺,一定不会让自己和孩子委屈。 只是姑姑说了,自己能不能和表哥长相厮守,他们的孩子能不能入族谱,就得看自己今天够不够努力了。 毕竟裴萧萧,可不是个好打发的。 罗婉莹今天就是要让裴萧萧不得不低头,认下自己和腹中孩子! 父亲是宰辅又如何? 受陛下与皇后娘娘宠爱又如何?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被架起来的裴萧萧,难道还能不认? 但眼下的情况,和罗婉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裴萧萧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为什么她看起来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也不生气? 罗婉莹恼怒起来。 表兄那样风光霁月的一个人,裴萧萧能嫁给他,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她怎么能不把表兄放在心上?! 罗婉莹想骂,想为表哥正名,却也知道,现在主动权在裴萧萧手里。 裴萧萧等孟白龟慢悠悠吃完半块山楂糕,拿出丝帕替她擦了擦嘴和手。 “你是邬怀清的表妹?叫什么?” 罗婉莹赶紧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激愤与不甘。 “民女姓罗,唤作婉莹。” “你说你和邬怀清两情相悦?情难自禁?还有了他的孩子?” 周围窃窃私语成了此起彼伏的讨论。 罗婉莹咬了咬唇,大声道:“裴小姐所言不错,请裴小姐成全民女与表兄。” 裴萧萧点点头。 “好,你们之间的真情感天动地,我愿意成全你们。你进宫去找陛下跟皇后娘娘退婚吧。” 罗婉莹一愣。 周围讨论的声音也停了,静地掉根针都能听见。 裴萧萧丝毫不觉自己哪里说错。 “怎么不吱声了?” “你不是让我成全你们吗?那你们进宫,退了邬裴两家的婚事就行了啊。” “找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扒着邬怀清不放。” “实不相瞒,从陛下赐婚到现在,快一年了吧?我都没和邬怀清见过面,对他的一切无从得知。” “听我爹说,邬怀清就是个绣花枕头,不值一提,更不值得我放心上。” 周围传来了哄笑声。 裴相这个评价,还真是一针见血,半点面子都没给人留。 罗婉莹的脸涨得通红。 这些无知之人懂什么?! 表兄现在是韬光养晦,只等有朝一日,皇后娘娘给他机会,就能一飞冲天。 到时候,就是把裴相拉下来,也不是办不到! 裴萧萧斜了眼罗婉莹,看对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里就痛快。 “我爹早就说了,我想嫁就嫁,不想嫁就拉倒。若是惦记陛下跟皇后娘娘的恩典,不好意思退婚,成婚后搬回相府住也行。” 裴萧萧不想嫁?! 罗婉莹觉得自己看到了仙女下凡。 虽然姑姑答应自己能做贵妾,可能八抬大轿当正头娘子,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能做正房,当然不要做妾。 自己连清白都舍了,孩子都有了,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难道就不能搏一搏了? 既然无论表兄如何说,自己如何委曲求全,姑姑都不肯退婚,那就只有从裴家这边使劲了。 “既然裴小姐不想嫁给表兄,可否请裴小姐……去宫中退婚?” 裴萧萧哈哈大笑。 “你们干出的丑事,凭什么要我去挨骂?” “是你们自己想退婚的,跟我可没关系。我裴家向来最听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话,指哪儿打哪儿,不带半点犹豫。” “对了,当日赐婚时,邬家以财力不济为名,跟我哥借了三万两银子做聘礼。回头退了婚,记得把钱还一下。” “看在皇后娘娘的份上,我不让我哥收你们利息。” 围观群众发出惊讶的低呼。 邬家背靠皇后,这几年可没少捞好处吧? 定了亲,竟然还跟亲家伸手借钱置办聘礼? 这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第3章 罗婉莹脸色一白。 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哪怕自己有了身孕,姑姑也咬死不愿退婚的原因了。 三万两白银…… 就是把自己和孩子都卖了,都还不上十分之一。 罗婉莹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 父亲是权倾天下的宰相,兄长是天下闻名的豪商。 自己一个无父无母,依附姑姑家的小女子,怎能斗得过? 有权有钱,就可以高高在上,肆意安排她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女人生。 她不服……她不甘心! 罗婉莹忍下哀痛,含着泪,慢慢俯下身,白皙的脖颈伸得极长,摆出臣服的模样来。 今日所受之辱,他朝定百倍奉还! “民女……邬家从未想过要退婚。表兄与裴小姐乃是天作之合……” “民女只求裴小姐能答应,允许民女往后长伴表兄左右。” “别无他求。” 裴萧萧盯着罗婉莹的后脑勺看了会儿,看得罗婉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同为女子,我也不愿为难你。既然你心愿如此,夏荷,把罗姑娘送去相府。” “既然想与我共侍一夫,那就先在我跟前立立规矩。” 罗婉莹露出一抹苦笑。 入相府? 还不知道进了相府后,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非人遭遇。 只怕自己腹中的孩子,也会惨遭毒手。 可是,她没得选啊…… 罗婉莹以为这已经足够让自己绝望了,没想到裴萧萧还没说完。 “众所周知,我娘走得早,相府料理庶务的是我。” “我爹没有续弦的念头。我哥觉得现在成婚还太早。所以在我二十岁之前,没法儿和邬家完婚。” 裴萧萧露出恶意的笑。 “得辛苦罗小姐,先在我跟前立六年的规矩了。” 罗婉莹整个人都呆滞了。 六年? 六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表兄身边会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第四个自己。 男子薄情,表兄很快就会忘了自己。 他们的孩子,不在表兄跟前长大,往后就是入了府,父子之前也不会有多少情分。 她的一生,她孩子的一生,全会毁了! 不,她不能入相府,绝对不能! 可……她又凭什么说服裴萧萧? 罗婉莹脸色苍白,看起来摇摇欲坠。 “我不……我不入相府,我不要,我……” 周围不少人,在心里觉得解气,看裴萧萧都觉得顺眼不少。 她们也不是没遇见过这种腌臜事,只是身板儿不如相府千金那么硬,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人群中,一直暗中观察的邬家嫡小姐见此情形,立刻转身去了另一边,想要将自己的母亲请过来。 孟白龟小脸一仰,跳了起来。 “萧萧姐姐,怎么就能同意让她、让她这么个……” 孟白龟年方十二,脸皮薄得很,有些话说不出口。 “反正她不可以去相府,那是脏了相府。” 她微微噘嘴,眼眶微红,拉着裴萧萧的胳膊撒娇。 “萧萧姐姐你要是让她进府,往后我就再也不去相府了。” “往后你来我家玩吧。” 纪丹君拉下孟白龟的手,捂着她的耳朵,蔑视地看着罗婉莹。 “罗姑娘一直寄居邬府,尚能做出这等不要脸皮的事。谁知道进了相府后,还会何等下作。” “论权势,相爷无续弦。论财富,裴家哥哥无原配。” “更别提相爷和裴家哥哥的才貌,不知道胜过邬怀清多少。就是一百个邬怀清,都不如相爷和裴家哥哥一根头发丝。” “难道入府后,这罗姑娘不会心动吗?” “再者,圣人有言:‘无礼者,蛮夷也。’。这罗姑娘所言所行,与蛮夷何异?” “萧萧,为了婚后后宅清净,你也断不能让她进门。” “母为蛮夷,子是奸生。此乃祸家之源。” “未有嫡子,先有庶子。这等乱了礼法的事,就是闹到宫里,陛下同皇后娘娘也不会同意这孩子出生。” “不如现在就一碗药下去,再去庙里给孩子点个长明灯,也算是厚道了。” 纪丹君一番话毫不留情,听得罗婉莹瑟瑟发抖。 这辅国公府的小姐,果真如传闻中那样,是个刻薄人。 还心肠歹毒得很,竟然想要自己腹中孩子的性命! 罗婉莹现在很是后悔,早知道,自己就选纪丹君不在的时候,再来做戏了。 现在只能希望,裴萧萧还有点良善之心,不会对自己和孩子下手。 罗婉莹含着泪,望向裴萧萧的目光中,带着哀求之意。 裴萧萧可顾不上她。 身边坐着的这两个,哪个都比底下跪着的那个气性大。 裴萧萧正忙着安慰她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还没过门呢,就急着让人在自己跟前立规矩。” “怎么?你就这么恨嫁吗?” “嘴上说对邬家公子不闻不问,口口声声喊着退婚,把人贬低到一文不值,心中恐怕早已情根深种了吧。” “今日要是让你把人接回去,还不知道这罗姑娘能不能活着见第二天的太阳!” 裴萧萧眉毛一挑,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来了! 原著女主她来了! 孟灵玉甩开身后表姐的拉扯,推开人群,走到人前。 论长相,她自然不如裴萧萧。 但也有自己独有的风采。 午后的阳光洒下来,在孟灵玉飞扬纯稚的脸上落下一层淡淡的金光。 看起来就是将门出身,但又不会过于跋扈,惹人心生不快。 鹅黄色的衣衫随着孟灵玉的走动飘摇,湖风将她身上的熏香,往裴萧萧的方向吹来。 裴萧萧用丝帕捂了捂鼻子。 嗯,售价百两银子一瓶的华光玉霞,香方还是宸妃琢磨出来,交给她哥哥去售卖的。 就是不会用,像个暴发户似的,恨不得一整瓶都用上。 香的人脑阔疼。 孟灵玉不似往常那样带着笑,对裴萧萧三人怒目而视。 心中为罗婉莹很是打抱不平。 她上前将罗婉莹小心扶起来,嘴上忍不住念叨。 “你现在是双身子,最要紧不过的时候。要是不小心滑胎,可是得养很久的。” 这是所有人中,第一个向自己施以援手的人,罗婉莹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她朝孟灵玉盈盈施以一礼。 “不知这位小姐如何称呼?多谢小姐为我解围。” 孟灵玉嘴一咧,笑得开心。 这个女子虽然言行有瑕,但其情可悯。 大概会是自己在京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吧。 “我叫孟灵玉,我爹是常年镇守西南的游击将军孟庆荣。” “我家是镇国公府的旁支。” “前些日子,我爹打了个大胜仗。用八千兵马,拿下十万匪寇。过些日子,就到京城述职了。” 说罢,孟灵玉挑衅地朝裴萧萧看过去。 你爹是宰相,那可真了不起哦。 但和我爹的军功比,又如何? 八千打十万,就问还有谁! 这战绩,就是兵仙也不过如此了。 她爹可以说是兵仙再世! 不过是仗着家势,耀武扬威罢了。 区区一个宰相,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们孟家,可是开国时,就有从龙之功的国公爵位。 显贞二十一年,先帝病重,北戎趁机南下,一路打到了京师。 他们孟家就是靠这一场大战,获封镇国公。 全天下独一份! 宰相官职不过是正二品的尚书令。 他们孟家的镇国公,可是从一品! 宰相能换人,谁都能做。 镇国公的爵位却是世袭罔替! 本朝可不是前朝那样,重文抑武。 她爹这么大的军功,入京后,陛下一定会封爵。 届时,孟家一门两爵,还不知道谁比谁强呢! 到时候,自己也要用家势,让这个不知好歹又嚣张跋扈的相府千金吃吃苦头! 第4章 孟灵玉本以为,在自报家门后,裴萧萧多少会显露出对自己忌惮。 没想到,裴萧萧不仅没放在心上,还捅了捅身边鼓着腮帮子赌气的孟白龟。 “白龟,你家亲戚来京城了。” 亲戚? 孟灵玉的目光落在裴萧萧身侧。 那个看起来一团稚气的小女孩也是他们孟家人? 孟灵玉皱了眉。 他们孟家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怎么出了这么个是非不分,亲近奸佞的人? 镇国公府这些年在京城都干了些什么?怎么对家中女子的管束这样懒散? 难怪在西南的时候,父亲和兄长都说京城的本家自打立女户后,就越发没有样子了,根本立不起来。 这姑娘看起来毫无教养,还不懂礼数。 她都自报家门了,还不上来见礼吗? 罢了,等父亲入京后,接过孟家家主之位,再请人好生调教就是。 总归能让这个姑娘找个好婆家。 孟灵玉在打量孟白龟的时候,孟白龟也没好气地扫了她一眼。 “嗯,我知道。我娘前些日子跟我说了。” “虽然叫是叫二叔,但其实一点都不亲近。我俩的曾祖父是庶出兄弟,到了她这一辈,都出三服了。” “远得十万八千里。” “这次她爹入京述职,提前和我娘打了招呼,想在镇国公府落脚。”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说好初九到府中来拜见的,今天都二十八了,我才在这里看见了人。” 孟白龟猫眼一眯,收回落在孟灵玉身上的目光。 “不过也是,二叔厉害着呢。八千人啃下十万人。” 她掰着指头,挨个儿数。 “我祖父、我爹、我几个叔叔,都没有这样大的功绩。” “人家是战神~” “怕是述职后,马上就要获封爵位,成为京中新贵,哪里还看得上我们。” 说完,孟白龟搂着裴萧萧的胳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压根儿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更没在乎这番对孟灵玉冷嘲热讽的话,传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今日邬家请的人,都是京中的勋贵国戚。 他们是皇后母族,根本看不起朝官,从来就只和勋贵、国戚们打交道。 来的大多是熟面孔,谁家院子里有几根草心里都门儿清,哪里会不知道孟家的事。 在孟灵玉自报家门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了。 现在孟白龟挑明后,脸上的笑更是止不住。 孟灵玉的脸一红。 她没想到,原来坐在裴萧萧身边的,就是如今镇国公府本家唯一的子嗣。 她爹本来的确打算入京后,暂住镇国公府。 旁支住本家,理所当然。 何况偌大的镇国公府,如今只住着镇国公夫人庄氏和女儿孟白龟。 多她一个不算多。 但上京途中,孟灵玉正好遇见出嫁五年的崔家表姐。 两人路上相伴,入京后,孟灵玉顺理成章地跟着表姐住进了乐陵侯府。 她知道这样不好,但侯府有表姐作伴,平时可以说话解闷,还能逗逗两岁的表外甥女。 反观镇国公府,一个人都不认识,本家还压她这个旁支一头,肯定没有侯府待得舒服。 更何况,来了京城几日后,她也明白了些京中的形势。 镇国公府与新贵裴相走得近,乐陵侯府与世家大族绑的紧。 孟灵玉的母亲,是江南世族崔氏的旁支庶女,天然亲近世族。 她就更不想去镇国公府了。 期间表姐也提过,问她要不要去镇国公府住,但自己拒绝一回后,就再也没提起。 出于心虚,也是因为看不起镇国公府自甘下贱,与新贵交好,就没和镇国公府那头打招呼。 没成想,正好被人抓了个正着,当场揭穿,别提多尴尬了。 可在听了孟白龟后面的讽刺,孟灵玉一下就脸黑了。 新贵?! 你才新贵,你全家都新贵! 他们孟家打开国之后,传承到现在,已经快百年了。 虽然不能和崔氏那种传承五百多年的比,但跟裴相这样白手起家的相较,根本就是碾压好不好! 哪怕她爹入京后因功封爵,那他们也是孟家的一份子啊! 哪里就新贵了? 镇国公府自甘下贱也就算了,还要拉着他们旁支也跳下水。 真真是不要脸! 本家要招婿,他们旁支是管不着,可本家也别影响他们这些旁支姑娘的亲事啊。 孟灵玉心里急得很。 要是被坐实与新贵交好,她在京城还能找得到什么样的好亲事? 她爹可是说了,这回是拼了命的抢下军功,全为了能回京,给自己找一门好亲事。 孟灵玉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她母亲出身崔氏。 现在,再加上父亲的傲人军功。 接下来的骄傲,就靠她的婚事了。 孟灵玉不想嫁入皇室,她的第一目标,是高攀如今官至黄门侍郎的崔氏本家的表兄。 要是今日宴上的风波,传入表兄耳中,自己的心愿肯定就达不成了。 孟灵玉正想着怎么圆场,就听裴萧萧好奇地大声惊呼。 “八千打十万?那的确值得说道说道。” 孟灵玉不自觉地把胸挺地高一些。 “不过嘛,也就那样。” 挺到一半的胸,停了下来。 “据说当年我爹单枪匹马,在北戎大军七进七出的时候,看起来也很厉害。” 纪丹君微微一笑,点点头。 “那会儿我年纪小,记得不清楚。” “不过裴相的风姿,至今家中还有人提起,的确不凡。” 提起童年回忆,纪丹君的脸上浮起笑来,显得那张脸没那么可怕。 只看另一半没疤痕的脸,她笑起来的时候,分外清丽秀气。 “我现在还时常拿裴相当年的风采,鞭策我那蠢弟弟上进。” “有生之年,我要是能在他身上看到裴相三分神采,也算不枉如今对他的谆谆教导了。” 提起当年,在场不少人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怅然与哀恸席卷周身。 她们都是有些年岁的,经历过十二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大战。 想忘也忘不了,至今提起,还会做噩梦。 显庆二十一年,先帝病重,北戎趁势南下,气势如虹,一举攻打到京师城下。 京师被困十日,家家都有死去的亲朋好友,办不过来的丧事,送不完的奠仪。 战局的扭转,是从裴文运,因恩师孟老将军临终前大力举荐,受命接过帅印开始的。 那时的裴文运,还不是如今权倾天下的宰辅,只是一个出身贫寒,空有状元之名的小小翰林院待诏,连品级都没有。 当年的孟老将军,也并非现在提起来,就觉得悲楚的从一品国公,只是人人钦佩的从二品镇国大将军。 这一日,还是皇三子的当今圣上突围求援不成,身负伤口十余处,监察国是的同时侍疾于龙榻前。 他的兄弟们,大都死在了城外北戎人的手里。 宫中剩下的皇子,尚不足束发。 他的手里,是被父皇称为国柱的镇国大将军在重伤不治前,令人代呈的奏表。 奏表上,血和潦草的字混在一起。 字字泣血。 他犹豫,要不要拿京城几十万人,去冒这个险。 也许,再撑几日,援军就来了。 可这几日,又要用谁家儿郎的命,去填? 他下定了决心,拿起了朱笔。 隔日,重伤孟老将军的北戎左贤王首级,摆在了御书房桌上。 前来议政的人,抬头第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显庆二十二年,北戎退兵,所有失地收复。 被立为太子的他,与京兆尹裴文运,一同前往镇国公坟前祭奠。 他看到裴文运烧给镇国公的纸上写着,不负所托。 第5章 孟灵玉百思不得其解。 七进七出? 那不是她爹干的吗? 正因为在与北戎那场大战时,身先士卒,勇猛杀敌,所以才获封游击将军,得陛下信赖,镇守西南。 怎么、怎么就成了裴相的功绩? 可周围人,没有一个反驳裴萧萧说的话。 孟灵玉觉得自己的世界颠覆了。 父亲……一直在骗她? 不,这不可能! 孟灵玉想开口为父亲辩驳正名,但已经完成今天任务的裴萧萧,不想奉陪了。 已经和女主打完了照面,再留下也没什么意思。 她又不能见面就立刻把人给摁死在湖里。 裴萧萧转头,问道:“我饿了,我们去文春阁吃饭好不好?” 孟白龟眼睛一亮。 “好呀好呀,我要吃萧萧姐姐做的酥糖。” 裴萧萧一边起身,一边道:“行,一会儿我借文春阁的厨房做给你吃。” “对了,花容楼出了新的遮瑕水粉,丹君你要不要试试?” 纪丹君板着脸,“我要那个做什么。” “……不过试试也无妨,就当给你挑刺了。” 罗婉莹见裴萧萧要走,赶紧冲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裴小姐,民女不想入相府立规矩,求你放过民女和表兄,入宫退婚吧……” 裴萧萧冷眼看着她。 “你先去和魏国夫人谈一谈三万两银子怎么个退法。” 罗婉莹哑口无言,只拽着裴萧萧的胳膊不放。 孟灵玉今天连着吃了好几个瘪,早就不爽了,见罗婉莹这样苦苦哀求,裴萧萧还不答应,火气更大。 她一把拉回罗婉莹的手。 “你求她干嘛!” “她这种铁石心肠又恶毒的女子,才不会心软。” 拉扯间,裴萧萧身上的缭绫间色裙响起了裂帛声,身上的钗环也掉了好几个。 孟灵玉和罗婉莹一时间都愣住了。 纪丹君飞快地脱下孟白龟披在外面的袍子,替裴萧萧遮住撕裂的衣服。 裴萧萧拢着短了一截的外袍,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将落在地上的首饰一一捡起。 “这些可都是陛下与皇后娘娘赏赐的,啧啧啧,这叫我回头怎么和他们交代。” “特别是这支鎏金铜芯簪。哎呀,上头的金都蹭掉了。” 罗婉莹的脸彻底白了。 她常年住在邬家,知道邬家的底线是什么。 皇后赏下来的,别说往身上穿戴了,那都是要供起来的。 她完了。 姑姑不会让自己进门了。 孟灵玉咬了咬唇。 她也有些被吓到了,但为了一口气,还能撑着。 “不过是掉了鎏金罢了,送去修缮一下就是了。” 至于这裙子……缭绫是贡品,她家也没有。 不过表姐应该有。 孟灵玉昂着头,将罗婉莹护在身后。 “我再送你一匹缭绫就是了。” 只要自己开口,表姐一定会给。 裴萧萧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你放心,我会把你说的话,一五一十、一字不漏地传达给皇后娘娘的。” 一直不想惹事的崔氏,此时也不得不出面了。 她上前与裴萧萧见礼。 “裴小姐,我是乐陵侯世子之妻,敝姓崔。” 裴萧萧大喇喇地站着,一点要还礼的意思都没有。 “哦,乐陵侯世子夫人有什么指教?” 崔氏暗暗皱了下眉,依旧谦恭不改,尽显世族女子风范。 “裴小姐,此事起因,乃是罗家姑娘哀求不成,我表妹看不过去,才慨然相助。” 她对罗婉莹也很是不屑,但面上却不显露丝毫。 “本不过是邬裴两家的家事,闹到御前——怕是不太好看。” 裴萧萧冷笑。 “你也知道是邬裴两家的家事?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既然是我们两家的家事,你们一个姓孟的,一个姓崔的,着急忙慌地跳出来干什么?” “哦,你嫁人了,该冠以夫姓。对了,乐陵侯姓什么来着?” 纪丹君提醒道:“谢。” 裴萧萧点点头,“那也不关姓谢的事。” “你自己的表妹,自己没看住,跑出来撒狗疯,倒是冲我反咬一口。” 崔氏死死按住身边要发癫的孟灵玉。 “方才我言辞不妥之处,在此向裴小姐请罪。” “不过裴小姐如此出言不逊,难道就不怕玷污了裴相的名声吗?” 纪丹君不动声色地道:“五年前,乐陵侯夫人花了大半家财,遍请各大世族出面,娶了江南崔氏本家的庶女。” 裴萧萧指着崔氏哈哈大笑。 “江南崔氏出身?我爹在你家里能有好名声?你这是在骗傻子呢吧?” “听说你出嫁后,就随乐陵侯世子出京去任上了。” “你还不知道吧?你们崔氏对着我爹狺狺狂吠的诗文,都集结成书,早就传遍大街小巷,被百姓当厕纸用了。” 崔氏一愣。 她才回京没多久,的确不知道。 但这样直白地说出来,真的没问题? 还有这用词,裴相难道就不怕这女儿给自己结仇吗? 得罪他们崔氏,可没有好下场。 裴相平日里,究竟是怎么教导的? 言谈之间,丝毫没有官宦女子该有的礼仪,更遑论与世族女子相比了。 活似个乡野村妇。 也是,裴相自己本就是乡野出身。 无父无母的孤儿,替村民放牛为生,吃百家饭长大的。 怪不得能将女儿教成这样。 心里想着,眼中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轻视。 裴萧萧侧头看她。 “你的眼神,我很不喜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心里骂我,骂我爹。” “所以我才不喜欢世族女子,什么都遮遮掩掩的,一点都不大方,还要强称这样才是典范。” “行,你让我不爽,我也不会让你痛快。我这个人,喜欢有仇当场就直接报了。” 裴萧萧将腰间的牌子摘下,递给身后的冬梅。 “拿我的县主牌子,去教坊司赎……” 她看着纪丹君。 “乐陵侯府有几个男丁?” 纪丹君算了算。 “乐陵侯生了三个儿子,还有五个孙儿。” 裴萧萧心里有了计较。 “给乐陵侯送十个,三个儿子一人五个,五个孙子一人三个,我再大方点,凑个整,五十个好了。” “全都送去侯府,就说是余姚县主送的。” 裴萧萧吩咐完了,还不忘提醒一句。 “记得把身契拿回来,我花钱赎的身,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冬梅上前取了牌子,转身就去办事。 崔氏再也装不下去,脸色铁青,厉声呵斥:“裴小姐此举是否太过分了些?” “哪有人管到别人家后院去的!” 裴萧萧点点头,笑眯眯的。 “对啊对啊,你们谢氏、崔氏、孟氏,不就管到我裴家的后院来了吗?” “只是礼尚往来罢了,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怕啦?” “还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你们世族就这德性?” “还礼仪典范,看把你们给能的。” 裴萧萧说着,冲崔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边上孟白龟抱着她胳膊,不依地哼唧。 “她不能管,我能管的。” 裴萧萧捏了捏她的鼻尖。 “你和她们能一样?我爹拜了你祖父为师。师恩如父恩,我们俩本来就是一家的。” 孟白龟得意地不行,下巴都快朝天上翘了。 裴萧萧把视线转向气得全身发抖的崔氏,觉得还没过瘾。 原著中,原主最终就是嫁到了江南崔氏。 然后被灌了一碗哑药,毁了容,成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存在。 “说来我也奇怪,都说江南崔氏礼仪第一。为何乐陵侯世子夫人见到本县主,却不行礼?” “江南崔氏,乃世族之表率,就是如此礼节吗?” 裴萧萧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还是,你们看不上陛下亲封的县主?” 崔氏一愣。 孟灵玉不满道:“我表姐是侯世子夫人,大家都是勋贵,凭什么要向你行礼!” 裴萧萧用看无知小儿的目光看着孟灵玉,回答地不紧不慢。 “就凭她只是有个虚名的从五品开国县侯世子夫人,而我是正二品的实封县主。” 实封,有食邑收入的那种。 开国后,除了皇嗣,能有实封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非大功者,不得此殊荣。 裴氏圣眷正隆。 裴萧萧笑得分外讽刺。 “别说她了,就是她婆婆见了我,都得行大礼。” 说罢,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崔氏,眼神仿佛在问她,跪不跪? 第6章 众目睽睽之下,崔氏咬着牙,慢慢跪下。 孟灵玉急切叫道:“表姐!” 崔氏咬着后槽牙。 “闭嘴!” 还不都是你这个祸头子惹出来的事! 自她出生以来,就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江南崔氏,顶着这个名头,多少人要高看自己一眼。 哪怕只是个庶生女,也比别家的嫡女高几等。 如今,却要跪一个乡野村妇。 裴萧萧竟然敢把崔氏女的脸面踩在脚下! 此事,她一定会写信寄回崔家。 且让你再得意几日。 裴萧萧笑得分外舒心。 “姿势还挺标准,不愧是江南崔氏出生的。” “好好跪着吧,跪满一炷香的时间,让大家都来瞻仰一下江南崔氏的礼仪。” “这在别处,可轻易见不着的。” 说完,裴萧萧看着夏荷取了一支手腕粗的香点上。 这香本来是给孟灵玉准备的,现在用到崔氏身上也挺好。 不是都说世族最重礼吗? 那自己就给他们表现的机会。 没走几步,裴萧萧停了下来,转头对罗婉莹道:“记得早些去宫里,日子拖长了,肚子遮不住,成亲时候不好看。” 罗婉莹摇摇欲坠,整个人脱力般倚靠在扶着自己的孟灵玉身上。 周围无人敢再说一个字。 裴萧萧志得意满地仰着下巴,大摇大摆地带着自己的小团体走了。 闻讯赶来的罗氏一到,就看到崔氏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周围聚集了看好戏的贵妇贵女。 她压着火气,先上前将崔氏扶起来,低声道歉。 “今日是我招待不周,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崔氏凌厉的目光望过去,几乎要把裴萧萧加注在自己身上的悲愤化为实体,悉数报复在心虚的罗氏身上。 邬家是以为自己不知道,这出闹剧的起因,本就是他们谋划不成吗? 崔氏冷冰冰地欠了欠身,道了句“告辞”。 一言不发地带着孟灵玉离开。 崔氏前脚刚走,罗氏后脚就直接甩了罗婉莹一耳光。 事已至此,罗氏也知道自己必须在人前摆出正确的态度来。 她呵斥道:“我好心收留你,不曾想你竟然做下这等丑事!果真是白眼狼!” 罗婉莹被一巴掌打倒在地,捂着脸,嘤嘤哭泣着不敢说话。 罗氏盯着罗婉莹的肚子,心头在滴血。 也不知道有没有把她的金孙给打坏了。 邬家的大小姐扫了眼母亲,强撑起笑去应付今日前来赴宴的宾客。 又是道歉又是赔笑,好不容易将人全打发走了,一个婆子匆匆过来。 “夫人、小姐,乐陵侯府的马车在园子门口惊了马,车夫都摔下来,坏了腿,叫人送去医馆了。” 罗氏本就心情不爽,听到这个消息,更是烦闷。 她今日举办宴会,一定是没看黄道吉日。 乐陵侯府她还不放在眼里,可要是伤到了崔氏女,那就不是赔礼道歉可以解决的了。 “世子夫人可无事?” “世子夫人倒是无妨。” 听说崔氏没受伤,罗氏的心放了下来。 “如此就好,你们……” 邬家的嫡小姐惊呼:“母亲!表妹见红了!” 罗氏心头一紧,只见罗婉莹不知何时晕倒在地,裙身已经染上了血色。 罗氏赶紧命人将罗婉莹抬去园中休息的房内,又叠声令人去喊大夫来。 她女儿看着罗氏仿佛在短短时间内,多长出来的几缕白发,心情复杂。 先前她就不同意母亲的安排,果不其然,现在不仅得罪了裴氏,还把乐陵侯府那头也给得罪了。 裴萧萧是那么好算计的吗? 皇后娘娘虽是他们邬家人,可显然更亲近裴氏那头。 现在只盼着裴萧萧能消气,否则她进宫告一状,比他们邬家全族跪死在皇后跟前都管用。 邬家的嫡小姐看着进进出出的婆子,心里默默祈祷着,罗婉莹腹中的孩子能直接没了。 要是这个表妹就这么死了,那就更好不过。 大夫来后,皱着眉给罗婉莹开了个方子。 “孩子能不能保得住,就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罗氏再也忍不住,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邬家嫡小姐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与她毫不相干。 园中忙成一团,园外却是消停了。 崔氏的马车受惊后,很快就处置妥当,离开此处,其余来赴宴的也是各回各家,半点都没受到影响。 躲在暗处的几人,手里握着弹弓,目送乐陵侯府的马车离开。 “风紧扯呼!” 墙角几乎遮不住这些魁梧汉子的身影,但他们动作敏捷,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迅速离开案发现场。 最早离开的裴萧萧她们,对这些毫无所知,正朝城内而去。 文春阁是裴家的产业,整个京城共有四家,她们现在去的是城西那家。 与裴家的另一饭馆惠满楼不同。 文春阁价格高昂,无论是地段、装修、服务,都高出惠满楼一大截,是京中王公贵族最爱去的酒楼。 马车上,孟白龟喋喋不休,抱着裴萧萧的胳膊,缠着她多给自己做一些酥糖,好带回去慢慢吃。 “这都月底了,到了下月初五,萧萧姐姐你就要开始忙着同你们家管事们开季度会议。” “那时候再想让你帮我做些吃的,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裴萧萧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 “少了谁的都不能少了你的,你想吃,差人来相府和我说一声不就行了。” 孟白龟噘着嘴,把头靠在裴萧萧的胳膊上。 “我才没那么不懂事。季度会议是你们孟氏商行的大事,我岂能扰你?” 纪丹君垂眸,耳边听得她们说笑,有些走神。 裴萧萧看了看她。 “丹君?” 纪丹君回过神,顺着声音望向裴萧萧,微微一笑。 “萧萧,我在想,八千打十万,这真是兵仙再世不成?” 裴萧萧也笑了。 她掀开车帘,吩咐坐在车辕上的夏荷。 “不去城西的文春阁了,先去趟崔家,再往阮家跑一趟。” “通知城北的文春阁管事一声,让他把厨房的灶头空一个出来,我到了要借用。” 不明所以的孟白龟看看裴萧萧,又看看纪丹君。 只觉得有什么好玩的事要发生了。 裴萧萧和纪丹君相视一笑,彼此了然于心。 杀良冒功嘛,军中的老把戏了。 第7章 到了崔宅,在门口扫尘的老仆远远瞧见相府的马车,扫帚往地上一丢,径直跑进去报信。 马车刚停下,收拾妥当的崔青卿就提着个食盒出来,上了马车。 “你们今日不是去赴宴了?这么早就回来了?宴上可有发生什么稀奇事?” 说着,把手里的食盒递过去。 “我娘今早刚做的,本想晚些时候送去相府,正好萧萧你来了。” 裴萧萧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碟灰汁团,还有两碗蚕花豆。 她笑眯眯地抓了两个灰汁团,分给纪丹君和孟白龟,又捻起几颗蚕花豆,往嘴里一丢。 嘎嘣脆,咔咔香。 崔青卿笑着看她们吃地香,比自己吃都高兴。 孟白龟小口咬着劲道又不粘牙的灰汁团,幸福地眯着眼睛。 “还要去见文窈姐姐,大家一起去文春阁。等人齐了再告诉你们,不然得多说一遍,累得慌。” 崔青卿捏了把孟白龟的小脸蛋。 “你个爱躲懒的,如今更是连话都不多说一遍。” “又去文春阁?该不会是因为你又馋萧萧做的酥糖,缠着要去吧?” 孟白龟心虚,低头吃灰汁团假装没听到。 “下回让蒋夫人再多做些呗?我娘打上回吃到后,一直念叨呢。” 崔青卿应得爽快。 “回头我就跟我娘说。我娘要是知道镇国公夫人喜欢吃,一定高兴地能念叨大半年。” 裴萧萧又往嘴里塞了个灰汁团,含糊不清地道:“这江南的民间小吃,全京城也就蒋夫人会。不知道你哥会定谁家闺秀,真是太有口福了。” 提起兄长的婚事,崔青卿脸上的笑就淡了下来。 她冷笑一声。 “崔家前几日还从江南特地给我爹来信,说我哥的婚事他们会做主,让我爹不必操心。” “做梦!” “当年以不孝之名,把我爹赶出家门的时候,怕是没想到我家会有今天吧?” “以前可是连我哥的面都不想见,一口一个野种,现在上赶着要给我哥找亲事。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还说我娘上不了台面,会让我哥找不到好亲事,让我爹以不孝之名,休妻再娶,另聘世家女为妻。” “我呸!” 崔青卿的父亲崔仁悦是江南崔氏的庶子,她母亲蒋氏是崔仁悦被赶出家门后娶的农女。 在蒋氏所在的村中住了十来年后,崔仁悦遇到了南下查访民情的裴文运,助其立功。 崔仁悦跟着裴文运北上入京,加入裴相的小团体,靠着自己,成功带全家脱离贫苦。 如今的崔仁悦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稳居正五品御史中丞,堪称裴相座下第一打手。 崔青卿听父亲说,要不是资历太浅,裴相让他再熬几年,凭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功绩,早该是从三品的御史大夫了。 裴相的小团体中,大家都知道崔仁悦是内定的接班人。 等裴相退了,他就是下一任宰相。 正因如此,裴文运才压着崔仁悦,不让他爬地太快,一切稳妥为上。 想起当年家里的饥寒交迫,再对比如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崔青卿就咬牙切齿。 “要不是当年他们下绊子,我爹也不会落下病根,更不会在村中蹉跎这么多年!” 裴萧萧牵过她的手,安抚了好一会儿。 “消消气,今天我也算是替你报了仇。” 崔青卿狐疑地看她。 “替我报仇?” 孟白龟点头点地特别利索。 “嗯,乐陵侯府的世子夫人也是崔氏女,今天也去了。” 崔青卿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崔氏女向来眼高于顶,谁都看不起,萧萧一定瞧不惯。她犯到萧萧手里,指定没好下场。” “一会儿你们可得仔细同我说一遍才行,我要回去学给我爹娘,还有我哥、我妹听。” 说话间,马车也到了阮府。 阮文窈正在亲娘的逼迫下,苦练绣花。 一听裴萧萧她们来了,二话不说,立马丢下手中的绣绷和绣花针,换了衣服就要往外跑。 被她母亲任氏叫住。 任氏虎着脸,把食盒往她怀里一塞,戳着她的脑门就骂。 “去见人也不知道带着礼,平日教你的都进狗肚子里去了?!” “回来接着绣!别以为萧萧她们来了,你就能躲得过去。” 阮文窈垮着脸,提溜着食盒爬上马车,向众人展示自己十指上的针眼愤愤不平。 “你们说,她真是我亲娘吗?哪有亲娘这么折腾自己闺女的!” “我爹也不管管!真是气死我了!” 纪丹君取了一块阮文窈带来的石鏊饼,轻轻一咬,新鲜的麦香就充斥整个口腔。 是幸福的味道。 “任夫人是担心你的婚事,想为你搏个名声。真以为你绣的东西能拿出去见人?” 阮文窈嘴噘地高高的。 她当然知道。 她母亲是妾,父亲是世家子,自己作为庶女,高不成低不就。 高的看不起她庶女出身,低的她爹娘正眼都不看一下。 裴萧萧笑道:“我知道你想嫁个阮郎中这般的。可那样的男儿,世上怕是就这么一个。” 纪丹君不忘补刀,“还被你娘给抢了。” 阮文窈气得不行,张牙舞爪地就扑到纪丹君身上,挠她的痒痒肉。 阮文窈的父亲阮季重在吏部任从五品郎中,她的母亲任氏原不过是阮家的家生子。 任氏打小就服侍阮季重,年岁大了,收房就是理所当然。 大族中的子弟,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阮季重与众不同,他拒绝家中安排的亲事,一心一意守着比自己大五岁的任氏。 即便二人只有阮文窈一个女儿,阮季重也没想过要娶别人。 世族的情种,是要被唾骂的。 阮季重是重要的嫡子,承受怒火的,就只有任氏了。 得知任氏被欺负,阮季重辞去家里安排的官职,带着妻女搬出来住。 家中断绝一切支持,他就自己跑门路,从没有品级的流外七等门下省主节开始打拼。 任氏也劝过他,向家里低个头,服个软,家里也是为他好,失去家族庇护,很难有所建树。 阮季重却道:“男子的抱负,自当有男子自己去实现。我有你,有文窈,足矣。” 然后像个千年老王八一样,在位置上七年没动过。 俸禄微薄,他舍不得任氏受累,抄书、写信、写状纸、卖字画……只要能赚钱又不违法,能力范围内他全都愿意干。 没有前呼后拥的仆从为自己分忧,他学会了修墙补瓦,买东西砍价。 休沐日借踏青为名,摘野果挖野菜,再装满一板车的树枝回来。 野菜腌制成咸菜,野果捣烂做酱,树枝晾干后就是柴火,能温暖一家三口整个冬天。 昔日一双只能执笔的手,早已粗糙不已,心中的理想抱负也一直不能实现,但阮季重很满足这样的充实生活。 有烟火气。 唯一的遗憾,就是任氏不能为妻,只能做妾。 为了能让任氏名正言顺地和自己站在一起,阮季重很努力。 他常年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省吃俭用的银钱全都拿去走关系,试图变更任氏的奴籍。 但阮家捏着任氏的身契,咬死了她是奴籍,本朝律法又规定奴籍不能为妻。 为此事,阮季重郁郁寡欢很多年。 然后遇见了同为情种的裴文运,两人相见恨晚,一拍即合。 接着,阮季重官运亨通,现在是阮家同辈中,官职最高前景最好的。 如今阮家低头,主动送来任氏的身契。 阮季重收下身契,却没让人进过家门,也不让妻女和阮家人接触。 裴萧萧一直觉得匪夷所思,她爹到底是怎么聚齐这么一帮卧龙凤雏的。 和亲爹相处了十来年,反复确认过她爹既不是穿越也不是重生,更没有系统。 所以就只剩一个解释。 她爹是这个世界,以另一种形式出现的气运之子。 连跟班都是一群不遗余力、锲而不舍、宁死不屈和原著男女主对着干,不同凡响的奇葩。 这样一群离经叛道的人,不正是天生反派吗? 第8章 裴文运,以才貌双全、文武双全著称,举国闻名,天下皆知。 令政敌咬牙切齿,让盟友赞不绝口。 其身世之坎坷,经历之曲折,堪称古往今来第一人。 男频孤儿院,吃百家饭活下来,童年以放牛为生,靠偷听当地小世族的族学识字习文。 被发现后,裴文运挨过好几次打,心有不忍的夫子见他勤奋好学,天赋也不错,私下送了他几本书,允诺可以随时来自己家中看书。 没有笔墨纸砚,裴文运就用竹枝牛毛自己做笔,到处可见的水坑就是砚台,蘸水为墨,在自己衣服上练字。 没钱入京赶考,他能屈能伸,一路乞讨。 显贞十三年,裴文运一路杀穿,一鸣惊人。 高中状元后,他谢绝了世家高门抛来的橄榄枝,执意娶了入京赶考前,允诺娶她过门的农女孟氏。 然后没有然后。 无父无母无地无房无正当职业,流氓裴文运在获得科举最高成就后,如烟花般灿烂一瞬,随后消逝。 先帝怜他才貌,又嫌弃他的出身,最后只给了一个待诏。 无品无级,往来皆是谄媚于上之人。 裴文运越挫越勇。 没房,就在京郊结草为庐。 俸禄微薄吃不上饭,夫妻二人就齐心协力,捡田中掉落的稻谷麦粒,替人放牧牛羊,熬夜织席贩履,开启后来的孟氏商行雏形。 解决了吃住,裴文运开始琢磨怎么上进。 官职清闲,空出来不少时间,他三顾茅庐打动孟老将军,拜其为师,学习武艺。 显贞十六年,孟老将军宣告他出师,因为自己已教无可教。 显贞二十一年,北戎聚集大军南下,围攻京城。 孟老将军临终上书,举荐裴文运任帅,抗击北戎。 从恩师手中接过帅印的裴文运,用一年时间,收复失地,使得北境十年无犯。 北境百姓为其立下无数生祠,家家皆供奉长生牌位。 显贞二十二年,先帝病逝,在当年的皇三子,如今的圣上支持下,班师回朝的裴文运再一次走入众人视线。 凭借战功从待诏一跃而上,破格提拔为从三品的京兆尹。 没人敢反对。 因为他们的命都是裴文运救的。 更因为陛下支持,而孟氏的军队与人脉,已经被裴文运全部接手。 螳臂岂能挡车。 永庆三年,因支持立邬氏为继后,裴文运获封正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实质上的宰相。 永庆四年,赐正二品特进光禄大夫。 永庆七年,赐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 今年,永庆九年,除正一品亲王外,裴文运已封无可封,真正的两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同僚和裴文运说话,从不敢大声,见面时,连呼吸都要放轻许多。 从一无所有的流氓到大权在握的宰相,裴文运的前半生,可谓是底层到高层的顶级阶层跨越典范。 他的故事也被世族挂在嘴边,用来训斥族中不上进的子弟。 裴萧萧复盘了她爹跌宕起伏的前半生,觉得除了气运之子外,没有其他解释了。 坐过山车都没这么刺激的。 这放在男频,怎么看都是个主角啊! 但裴文运不是在男频,而是在女频。 他的一子一女既非男女主,也非男女主小弟。 所以注定了要领盒饭。 不过没关系,现在有她。 裴萧萧很有自信,自己一定可以带着她爹,还有她爹的小团体,杀出重围,重获新生。 起码能苟活到寿终就寝。 坐在文春阁的雅间,裴萧萧看了一圈围在自己身边的四个姑娘,对她们的结局了然于心。 最惨的是崔青卿。 她是崔氏的血脉,却视崔氏为死敌,自然被女主孟灵玉记在死亡小本本上。 因崔青卿与孟灵玉起了口角,崔仁悦被上峰针对,丢官去职。 孟灵玉为了讨好崔氏,也为了给自己解气,没等裴文运重新运作把人起复,就将崔仁悦一家送回江南,任由他们发落。 崔仁悦被打残双腿,成了废人。 他的儿子崔伯嶂如今是状元热门人选,但在原著中被砍去双手,彻底与科举无缘。 小女儿崔青梦今年三岁,原著中,一年后就因被崔氏的嫡孙女推下水,得了重病夭折。 蒋氏抱着高烧不退的崔青梦,跪求崔氏救命,被拒绝后,一头撞死在阶下。 崔青卿嫁到了偏远的西南,婚后沦为父子五人的生育机器。 在生下三子四女后,父子几人又逼着她成了村里共用的妓子,连着生下好几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 除了夫家的孩子外,其余孩子出生当天就被溺死在便桶。 崔青卿后半生如行尸走肉,不断地打胎生产严重摧残了她的身体,没几年就染病身亡。 纪丹君本是面冷心热之人,虽然言辞刻薄了点,但对自己人是掏心掏肺的好。 孟灵玉看不到她的优点,反倒一个劲儿地和她结了娃娃亲的未来小姑子亲近。 那小姑子倒是嘴甜会哄人,就是被家里养得刁蛮。 她本就处处和纪丹君不对付,当然在孟灵玉面前说尽坏话。 孟灵玉觉得纪丹君的未婚夫太过可怜,要娶这么个容貌有缺的人,又认为纪丹君对未来小姑子不假辞色太过刻薄。 然后和男主提了那么一嘴。 于是婚事黄了。 婚事黄了也不要紧,纪丹君本来也不喜欢那个无能的未婚夫,黄了正好。 但孟灵玉就是不喜欢纪丹君明明身有残缺,却清高出尘,搅和黄了她所有的婚事。 纪丹君的母亲早已改嫁,虽然是辅国公府唯一的小姐,但家中并无主持事务的长辈,好不容易说的几门亲事,全都没成,年纪拖大了也就没人提亲了。 在抚养弟弟长大后,闭门谢客,孤寂一生。 余下的漫长人生中,她都在佛前怀念那个对自己痴心不改,却替孟灵玉父亲背锅而死的小将军。 阮文窈接下来会嫁入皇室。 阮家想和崔氏交好,又舍不得主家女子嫁入皇室做侧妃,于是把主意打到了阮文窈身上。 阮季重是嫡子,他的女儿即便是庶出,也是主家血脉。 阮季重爱女如命,当然不会答应。 任氏被当着他的面打死。 阮文窈被强硬带走。 阮季重失去所爱之人,一病不起,在阮文窈出嫁的前一天吐血而亡。 新婚之夜,血染婚房。 男主杀了阮文窈,以此向孟灵玉表示自己对她的爱。 孟白龟是最无辜的那个。 她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子嗣,她死了,镇国公的爵位就会顺理成章地由孟灵玉的父亲孟庆荣继承。 于是孟白龟死了。 只有她死了,孟灵玉才能以从一品国公之女的身份,嫁入皇室成为正妃。 至于裴萧萧这具身体的命运,则是因为裴文运的位高权重,引起男主的忌惮。 于是被设计嫁给孟灵玉如今最想嫁的崔氏嫡子,成了牺牲品。 对男主而言,不仅除掉了情敌,还给了重视家人的裴文运沉重一击。 一石二鸟,非常划算的买卖。 裴家父子愤怒异常,对男女主施行了全面打击报复。 但怎能敌得过身负主角光环的男女主,周密的谋划次次都被侥幸逃脱。 然后圣上突然暴毙,突如其来的事件引发了宫变。 男主杀了拦在自己面前的裴孟春,随后冲入宫中,一剑刺穿护在皇后与皇太子面前的裴文运,又杀了皇后和皇太子。 权势滔天的裴氏,不过兴起短短数十年,就泯灭于人前。 裴萧萧环顾四周,心里十分满意。 在座的都和男女主有仇,所以这次,她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裴萧萧觉得,她爹就是太过于正直,才会一败涂地。 和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男女主讲什么道理啊? 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配角的命也是命! 穿到这个世界后,裴萧萧的人生目标就只有一个。 在讲律法的前提下,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自己的、她爹她哥的、小团体所有人的小命。 第9章 崔青卿盯着桀桀怪笑的裴萧萧看了许久。 “萧萧这是想起了什么好事儿?每回你笑成这样,准有人要倒霉。” 裴萧萧收敛起脸上的嚣张狰狞,清了清嗓子,定了菜单。 孟白龟嗜甜却不爱吃肉,镇国公夫人念过好多次,说她不吃肉长不好,来一碗甜烧白。 纪丹君口味清淡,好时令菜,正到了香椿季,整一碟凉拌香椿清清口。 崔青卿是江南人,吃惯了精致的江南菜肴,在外偏好京中的硬菜,上一支水晶肘子。 阮文窈的母亲任氏出身清河,家中口味重,容易上火,炒一个香芹百合白果。 裴萧萧无汤不欢,一盅文思豆腐足以慰尘寰。 上菜还要等些时候,趁着空档,裴萧萧先去厨房,给孟白龟做她要的酥糖。 阮文窈叫住她,“多做些呗,我娘近来嫌我丰腴,都不给吃甜食了。萧萧送的,她就不会不给我吃。” 看起来极有福气的圆脸上,眯缝着一双透着狡黠的狐狸眼。 裴萧萧一口应下,换上下厨的衣裳就去了后厨。 纪丹君不动声色地将孟白龟支开。 “白龟你不跟着一起去?” 孟白龟有些懵,指了指自己,“我去也帮不上忙啊,只能看着萧萧姐姐做。” 崔青卿扫了眼纪丹君,对她的心思一清二楚。 “谁说你帮不上的,你可以帮着吃。” 她对已然心动的孟白龟循循善诱。 “刚做出来的酥糖那味道可好了,跟放凉了的一点都不一样。” 再加一句重锤。 “除了这会儿,再想吃,就得等萧萧下回给你做了。” 孟白龟十分心动,屁颠颠地跟在裴萧萧屁股后面走了。 雅间内,只留下了三人。 纪丹君简单明了地将今日宴上发生的事做了个总结,说给崔阮二人听。 崔青卿眯着眼,细细琢磨开了。 “孟庆荣的女儿?我倒有些印象,好像说我的一个远房姑姑,当年嫁给了孟氏,不知道是不是这一个。” 阮文窈也回忆了一下,“应该就是,我记得我爹在家提过一嘴,说是白龟这个叔叔,之所以能战败不罚,还去了西南,是崔氏在背后出的力。” 雅间的门被打开,凉拌香椿端了上来。 送菜的小二很快就退出去,门重新被关上。 红绿相间的香椿,叫人食欲大增,不过无人动筷。 纪丹君微微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说得通了。为何乐陵侯世子夫人会为她出头。” 都是亲戚,恐怕关系还挺近。 不过纪丹君看得,要比普通人长远一些。 “恐怕这次白龟这叔叔的战功,也是崔氏的手脚。” 她意简言赅地说了一句,“镇国公府只剩下白龟了,崔氏主家如今只有一个在京城做黄门侍郎的。” 崔氏是被迫隐居在江南的,自当今圣上登基后,他们就开始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之外。 旁支任职的多,不过也大都是外放,鲜有留在京中,能随时面圣。 政治话语权的减弱,令崔氏在第一世族的位置上摇摇欲坠。 他们急需破局。 孟庆荣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先谋孟氏家主之位,再夺国公爵位。就是安排孟灵玉嫁入皇室为正妃,恐怕也在他们的谋划之中。” 纪丹君寥寥数语,就将崔氏的盘算说得七七八八。 “崔氏要上位,想重回祖上四世三公的荣光,裴相就是挡路石。” 崔青卿露出鄙视和冷笑。 “不独相爷,我爹也是。” 众所周知,她爹是铁杆裴党,更是继任者。 对崔氏而言,她家就是一身反骨,胳膊肘朝外拐的白眼狼。 阮文窈在脑中捋了一下,结合平时父亲在家中说的话,很快就明白过来。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怀疑和愤怒。 “他们想杀了白龟?!” 纪丹君点头,“除此之外,孟庆荣不可能继承国公爵位。” “镇国公的功劳太大了,主家九个男丁,全都死在那场大战中。凭这份战功,陛下又是个念旧情的,非十恶不赦之罪,不会夺爵。” 阮文窈打了个冷战。 难怪纪丹君要支开孟白龟。 孟白龟年纪小,性子又单纯藏不住事,要是让她知道了,不需要等明天,出了文春阁的门,全京城就都知道了。 可这是无凭无据的事,敌在暗我在明,脏水只会被泼回到孟白龟身上。 崔青卿微微仰起头,“所以……”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阮文窈。 “御史台和吏部,是最好的搭档。” 纪丹君颔首,“这些我没和萧萧提过,但她应该明白我心中所想,所以就把你俩一起叫来了。” “如孟灵玉所言,孟庆荣这次回京是以西南战功为由。文窈,你可记得他过往经历?” 孟庆荣虽然是将军,但履历上并不归兵部管,而是由吏部存档。 阮文窈皱着眉,掰着指头绞尽脑汁地回忆。 “我爹倒是很少提起他,偶尔说起,也很是讽刺,我记忆中,这位将军到了西南后,可从来没赢过。” “永庆元年,他第一次到西南,用一万兵马试探,结果大败而归。” “永庆三年,这个我印象特别深,他募兵五万,被一千人打得落花流水。” “那年京中因立后之事吵得不可开交,这事儿送到京城后,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后来我爹就没怎么提过了,想来就算赢,至多不过险胜。” 纪丹君脸上的笑带着讽刺。 “孟灵玉在宴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八千胜十万,非兵仙再世不可能。” “一个年年吃败仗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就得了这么大个战功?” 纪丹君的目光落在崔阮二人身上。 “青卿你回家后,劳烦崔中丞去查一查,我和萧萧都觉得其中有诈,说不得就是杀良冒功。” “文窈你拜托阮郎中将孟庆荣任职后的所有履历都翻一遍,势必要让崔孟此番谋划胎死腹中。” 纪丹君一直被视为她们这个小团体中的女诸葛,对于她的话,其余人向来是信服的。 崔青卿拍着胸脯打包票。 “这事儿放我身上,他们竟然敢对白龟下手,果真不愧是崔氏,这么多年,还只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 白龟可是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啊。 心善的小可爱。 在崔青卿心里,孟白龟和自己亲妹妹是一个地位。 阮文窈也气得不行。 她娘是奴籍,这么多年她爹一直致力于将她娘扶正,裴相也在这几年试图推行改变奴籍的律法。 崔孟两家想拉裴相下马,简直就是往她死线上面踩! 阮文窈还记得,当年她爹升官后,官宦小姐都不愿和她这个异类相处,话都不愿意说。 是裴萧萧把她带着身边,认识了在座的手帕交,告诉她不需要为自己出身而自卑,要为有这样的父母而自豪。 阮文窈怒目切齿,“丹君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雅间外传来喧嚷声,裴萧萧端着满满当当的酥糖推门进来,身后跟着的孟白龟塞了一嘴的酥糖,两眼满是幸福。 “等急了吧?我催了厨房早些上菜。酥糖我多做了些,回头你们都带点回去。” 雅间的门被重新关上,五个手帕交围坐在圆桌边,其乐融融。 第10章 席间,她们不再谈起如闹剧一般的初荷宴。 恰好冬梅自乐陵侯府回来复命,顺带去了趟花容楼,将新开发的遮瑕水粉送来。 除了裴萧萧,每人都得了一盒。 裴萧萧从不上妆,因为不需要。 不上妆就已经是第一美人了,上了妆还得了? 总得给别人留点活路啊。 纪丹君将粉盒放在手边,余光时不时瞄上一眼,心里琢磨和上回的比起来,效果会不会更好些。 崔青卿倒是乐不可支,直接打开就上脸。 “哎呀,还是萧萧懂我。” 她脸上有些小雀斑,不上妆的时候看起来很是可爱,但时下流行女子容貌光洁无瑕。 纪丹君目不转睛地看着上妆后崔青卿,不动声色地暗暗点头。 阮文窈捧着臭美的崔青卿左看右看,“跟上回的比起来,这个效果看着更好。” 崔青卿满意了,美滋滋地收回怀里。 孟白龟对这些不感兴趣,悄无声息地夹了好几块甜烧白往嘴里塞。 怎么镇国公府的厨子就做不出这个味儿呢? 要是家里的肉都是这么好吃,她才不会被娘念叨。 此时,文春阁外的那条街上传来喧嚷声。 裴萧萧和纪丹君对视一眼,只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崔青卿坐在靠窗的专属位置上,探出头去看。 “有人吵架了诶!哎,那不是乐陵侯府的马车吗?驾车的怎么是个官家小姐?” 她回头看了看今日赴宴的三人。 “该不会是我那个堂姐,还有孟灵玉吧?” 裴萧萧点头,“应该就是她们。” 崔青卿笑得讽刺。 “那可真个巧,吃个饭都能撞见。这孟灵玉胆子可真够大的,竟然敢在行人的道上驾驶马车,别她爹还没入京,就先被参一本。” 裴萧萧笑眯眯地吃菜,没说话。 京中道路宽广,但是人也多,之前从未有过人车分离,大家都是走一个道上的。 是她向父亲提议,在道上分出单双道和人车分离,以此来减少事故。 她爹速度倒也快,奏疏是隔天上午送上去的,下午就开始施行,十天内全京城的道路全都划分好了,还配套了相应的惩戒律法。 走错道是要罚款的,勋贵官宦作为表率,罚款翻倍。 圣上很高兴,罚款都是进国库的,薅别人的羊毛,丰富自己的金库,这种事谁干谁乐呵。 裴党的人极力拥护,政敌当然要极力反对。 不过反对无效,任朝上吵得唾沫横飞,彼此弹劾的奏疏你来我往,都没用。 裴相一句“此法旨在令百姓遵纪守法,乃教化之道”,圣上全面支持加大力赞同,此事就这么定下。 无论孟庆荣私下跟崔氏再怎么眉来眼去,明面上他依然是孟家人,是天然的裴党。 他女儿违反交通法规,不被借题发挥才怪。 正看着热闹,崔青卿眉毛一挑,脑袋直接缩了回来。 “出大事了,孟灵玉撞上的是韩家的公子。” 她语气惋惜又带着幸灾乐祸。 “那位可是长公主的命根子,她和她爹都要完。” 镇国长公主是圣上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子,是圣上一手带大的,感情不同一般。 忠义伯战死后,她为韩家守寡至今不曾再嫁,旁的公主那些毛病,她半点都没沾上,品行端正无人指摘。 唯一被人诟病的,就是把儿子当成眼珠子似的宠。 京城的人都知道,得罪长公主不要紧,她脾气好,大人有大量,不会和你计较。 得罪韩公子,那你全家就完了。 温婉的长公主会像头凶狠的母狼一样,咬着你不松口,不整死你全家誓不罢休。 她甚至都不需要撒泼打滚,只往圣上面前那么一坐,泪珠子成串成串地往下掉,就那么委屈巴巴地看着圣上。 勃然大怒的圣上立刻就会为她主持公道。 圣上都出面了,唯圣上马首是瞻的裴相当然也要出手。 裴相都出手了,底下的跟班自然要跟上。 政敌倒是想反对,不敢。 谁反对,长公主就披麻戴孝静坐在谁家门口,带着的仆人们负责把对方全家名字哭天喊地嚎一遍,纸钱烧成的灰多到能淹没门口顶上的瓦片。 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就是这么霸道。 这兄妹俩唯一一次红眼,是长公主不同意让儿子继承正四品的忠义伯爵位,非要圣上赐正一品亲王。 哪怕圣上好言相劝,甚至主动退一步,提出给一个从一品郡王,长公主都没答应。 那次吵得特别凶,一整年的宫宴都没见长公主出现。 后来不知怎么,就和解了。 只是韩家公子至今依然是无官无爵的白身,看起来他们到了最后也没谈拢。 不过即便圣上有心想给韩公子赐官也做不到。 长公主这唯一的孩子,言行举止如五岁幼童,是个傻子。 所以也没人怪长公主护犊子。 谁家有这么个独苗苗,走路都恨不得捧手掌心里供着。 也不怪崔青卿会幸灾乐祸。 孟灵玉触犯律法在先,顶撞韩家公子在后,别说她爹有杀良冒功的嫌疑,就是真有军功在身,这回也得喝一壶。 裴萧萧听崔青卿绘声绘色地谈起孟庆荣之后会受到各种的弹劾,高兴地连桃花露都多喝了一杯。 看女主吃瘪,就是这么爽! 让你欺负我! 活该! 今日出行,收获丰富,一定是因为出门前看了黄道吉日的缘故。 下次加大力度,再来一遍。 带着愉悦的心情,和手帕交们吃完饭,到了各回各家的时候。 纪丹君离得最近,提前叫来了马车,自己回的家。 崔阮二人住的远些,和裴萧萧、孟白龟一起走的。 送完崔阮,裴萧萧将住的最近,又年纪最小的孟白龟送回镇国公府。 孟白龟身子骨弱,在车上就困了,回府后,先去睡了。 裴萧萧留下来,跟镇国公夫人庄氏说说话。 庄氏九年前哭瞎了眼睛,她的夫君,还有四个儿子,在同一年死在战场上。 为了遗腹子,庄氏没殉情,强撑着将孩子生下来。 只是眼睛已经无法视物,只能模糊地看到些光。 “萧萧来了?我闻到了酥糖的香气,可是白龟又缠着你做酥糖了?你就是宠着她,迟早宠坏了。” 裴萧萧三两步赶着上前,握住庄氏的手。 “看夫人说的,白龟喜欢吃,我高兴还来不及。” “再说了,白龟处处都好,谁见了不想宠着?” 庄氏笑得开心,眼中隐隐有泪光。 “你这嘴呀,打小就甜。” 一老一少聊了半天,天色也晚了,裴萧萧到了该告辞的时候。 离开前,裴萧萧提起今日宴席,问了庄氏一句。 “我听孟灵玉的话音,她爹这回立功,就是为了让她入京找个好婆家,似乎属意正妃来着。” 庄氏闻弦音而知雅意,冷笑一声。 “他们做梦!” 第11章 崔氏回到乐陵侯府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脱力了。 从不曾有过的精疲力竭。 她本想赶紧从宴上回来,好拦住裴萧萧送来的那五十个教坊司女子,谁知却接二连三地出事。 先是马车的马不知为何惊着了,而后自告奋勇驭马的孟灵玉又因不熟悉京城的道路律法,冲撞了人。 起先崔氏以为不过是平民人家,就是哪家勋贵官宦,搬出乐陵侯或是崔氏的名头,很快也能摆平。 谁料她们好巧不巧,遇上的是长公主家的傻子独苗苗。 韩家公子当场就魇着了,一群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大汉冲出来,将她们的马车团团围住。 崔氏透过车帘子,看清那群大汉的面貌后,顿时就吓住了。 那是地地道道的北戎人长相。 虽然壬午之变已经过去十二年,但对北戎的恐惧依然刻在骨子里。 崔氏吓得缩在马车里,根本不敢发出声音,任由这群北戎壮汉押着孟灵玉招摇过市,牵着她们的马车前往长公主府。 幸好今日长公主被皇后请去宫中,商量几日后的宫宴,她们好说歹说,才趁长公主回来前离开,否则还不知会承受何等的雷霆震怒。 回到乐陵侯府时,天已经黑透了。 崔氏到了府门口,想起那五十个女子,脑子就生疼。 进了门,见迎面而来的弟妹铁青着一张脸,招呼也不打,直接擦身而过。 崔氏就知道,事已成定局。 不过她也想不通,为何自己的婆母不把人退回去。 裴萧萧当时可是说了,给她公公也送了房里人。 正想着,在乐陵侯夫人跟前伺候的嬷嬷就板着脸过来,说请她过去祠堂。 到了祠堂,崔氏草草扫了一眼。 全家都到齐了。 乐陵侯夫人头发梳得光溜整洁,一见崔氏来了,就厉声喊她跪下。 崔氏不明所以,但从小受到的教养,让她直接在牌位前跪好——膝盖底下连蒲团都没给。 家里的男丁,包括她夫君在内,全都是沉重的模样,女眷则是恨不得扑上来将她撕咬成碎片。 谢氏的声音愤怒到了顶点。 “崔氏,你可知错!” 崔氏抿了下嘴,轻声道:“儿媳不知,请婆母明示。” 她弟妹在旁冷嘲热讽,“哟,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这家里都被送了五十个人,你在外头做了什么,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蒙谁呢!” 谢氏冷冷盯了小儿媳一眼,后者翻了个白眼,识趣地闭上嘴。 “即便你初回京城,应当也知道,裴相是不可以被得罪的。” “别以为你娘家远在江南,就可以置身事外。朝里还有你们崔氏的人呢!” “只要裴相想,在他执政期间,你们崔氏就永无出头之日!” 见崔氏隐隐有不服气的样子,谢氏冷笑。 果真是不知者不畏。 “你是不是在心里想,为何我不将人退回去?” “你以为裴家送的人,是那么好退的?你以为这些年来,裴萧萧干的那些事,桩桩件件,全是她爹撑腰,全靠帝后宠爱?” “天真!愚蠢!无知!” 谢氏说到激动之处,不由拄着拐杖停下来,深呼几口气,平复了下心情。 “你知道辅国公纪家的小姐吗?她有个娃娃亲,定的是濮阳伯赵氏的嫡长子赵以庆。” 崔氏在脑中极快地捋了下关系,点点头。 濮阳伯是京城的笑柄,被戏称家中有“芝兰香”,今日皇后母族开的宴会,勋贵云集,却不见他们,想来是不屑请。 谢氏疲惫又带着轻蔑地道:“你可知濮阳伯家的‘芝兰香’之名,是谁干的?” “是裴萧萧!” “只因赵以庆之妹对纪小姐言语不敬,多次挑衅,她直接让孟氏商行收夜香的,全都将夜香桶围在濮阳伯府外头!” 想起自己经过濮阳伯府,闻到那一股子直冲天灵盖的味儿,谢氏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一会儿得去洗个澡,再熏个香。 崔氏闻言,整个人都震惊了。 “濮阳伯不上疏,请陛下主持公道吗?” 谢氏的冷笑,仿佛在嘲讽崔氏的天真无知。 “上疏?当然上疏了,谁家遇着这等事儿不上疏?” “可上疏有什么用?裴相当场来一句‘此乃与民争利之举’。压得濮阳伯连爵位都险些没了!” 崔氏不甘地辩驳:“这是狡辩。” “谁说不是呢?可他占了大义,占了名分!” “是,京中这般大,这夜香桶哪里放不得?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纵你濮阳伯有爵位,那也是人臣!你濮阳伯占的那宅子,都是陛下的!” “怎么?你濮阳伯就高贵?就与众不同?就不是陛下的子民?夜香桶就放不得你家门口了?” “合着这夜香味儿,只白丁、流氓能闻,你濮阳伯就闻不得?” 谢氏平了平气,望着若有所思的崔氏,心道还没完全蠢到家,还有救。 “裴相朝上说了那么一句,京中立马就有人传出歌谣来,说他于民便利,为民争先。” “连名声都有了。” “裴萧萧还因此事,受到皇后当众夸赞,陛下亲封其余姚县主。” “你以为她嚣张跋扈?殊不知,她做下此事前,早已明白会是什么结局!” “顺势而为,因势利导。这是裴相的拿手好戏。裴萧萧耳濡目染,不说青出于蓝,也有个七八分火候。” “如今濮阳伯府是什么情形?” “全京城收夜香的,全是孟氏商行的人。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濮阳伯府外头的夜香桶还天天围着呢!” “因着这事儿,那赵小姐说亲都没人要。刚露面,就被人嫌弃身上有股子夜香味儿。” “濮阳伯直接称病,四年没上过朝了。他家年年请封世子,年年都被驳回。赵以庆算是彻底没了脸面,如今京中谁还搭理他?” “赵家算是彻底毁了,濮阳伯是不是只传到这一代也不好说。指不定陛下想着要夺爵。” “如今他们不愿退婚,耗着纪家小姐,不过为着仅剩不多的脸面。再者,巴结上辅国公,濮阳伯府也能多一分助力。” “得罪裴萧萧的下场,就是濮阳伯府那样。你想要吗?” 谢氏两眼发直,眼中满是惆怅。 “我不愿乐陵侯府,成为第二个濮阳伯府。” 又道:“你将东西全都搬来我院中。” 崔氏有些傻眼,“婆母……这是?” 谢氏很平静。 “你成婚五年有余,膝下唯有一女,我儿不能绝后。” “什么时候长子出生了,你什么时候再搬回去吧。” 谢氏看着傻愣愣的崔氏,想起收在梳妆匣子中那封崔氏寄来的信。 也许自己该重新审视与崔氏结盟这件事。 她心里想着,拄着拐杖,“笃笃笃”地走远,每一步都沉重不已。 几个妯娌看着跪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的崔氏,心里不知道多解气。 以前婆母和夫君就常因她们娘家出身不如崔氏,而屡次嫌弃。 现在好了,出身最好的,惹了最大的麻烦。 崔氏的弟妹离开前,还不忘补刀。 “县主的侍女临走前,还说祝三嫂早得贵子呢。三嫂可要承此吉言啊。” 崔氏瘫坐在地上,心中苦楚化作泪,湿了衣襟。 裴萧萧……我崔氏与你不共戴天! 第12章 对庄氏而言,这是个不眠夜。 虽然看不见后,她已是不太分得清黑夜与白天,但长久以来的规律作息,依然能让她清晰地知道昼夜。 裴萧萧临走前的话,让她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清醒。 躺在床上,庄氏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脑中思绪万千。 孟庆荣想要家主之位,这事庄氏一直知道。 他不止一次寄信回来,各种明示暗示。 但庄氏从来都没答应过。 在内心深处,庄氏是看不起孟庆荣的。 一个多次战败的无能之辈,堕尽孟氏威名,竟然还妄想染指孟氏家主之位。 痴心妄想,还是做梦比较快些。 可如今,对方想要的明显不止家主…… 床帐外响起“咚咚咚”的声音,是赤脚踩在地板上发出来的。 声音很熟悉,庄氏一听就知道是谁。 她的小闺女每次睡不着,就会抱着隐囊,在她的屋子里,发出这样的响声。 果不其然,软糯糯的声音响了起来。 却带着哭腔。 一刹那,庄氏心慌了起来。 “白龟?怎么哭了?可是做噩梦了?” 庄氏摸索着起身,将孟白龟搂在怀里。 “娘在呢,不怕。” 孟白龟把头埋在庄氏的怀中,瓮声瓮气地说话。 “娘,我梦见二叔回京了。” 庄氏心头一紧,将怀里的孟白龟搂地更紧了些。 孟白龟似无所觉。 “堂姐让我滚出镇国公府,说她才是镇国公府的小姐。” 她仰起头,眼中闪烁着庄氏看不见的懵懂天真与不解。 “娘,我们的家要没有了吗?” 似乎是因为夜里的光线不好,她并没有看见庄氏脸上越来越多的眼泪。 “我梦见我和娘被赶出镇国公府,流落街头,是萧萧姐姐她们收留了我和娘。” 庄氏呜咽着抱紧孟白龟。 “不会的,娘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白龟,这不过是个梦,别多想。” “娘给白龟唱歌谣,我们白龟睡上一觉,可好?” “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 轻柔的歌声在孟白龟的耳边响起。 庄氏心里恨毒了孟庆荣父女。 她不知道,今天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的女儿做了这样的梦。 自己绝不会让女儿的噩梦成真! 曾经她也是被夫婿娇宠在掌心中的,可现在,夫婿不在了,儿子们也不在了。 她只有女儿了,再不能承受失去的代价。 庄氏想起当年,软弱的自己听从族老怂恿,想要从旁支过继子嗣,却被裴相拦下。 族老的破口大骂,裴相恍若无闻。 他对自己说,过继的孩子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兄弟姐妹,不会成为白龟的靠山。 他裴文运,只认恩师的血脉。 是啊,白龟只有自己这么个瞎眼的娘。 没有镇国公府,没有父兄,她的白龟请不了最好的大夫,吃不上最好的药。 女儿本就体弱多病,要是自己将手中权柄拱手相让,谁还会对她们母女俩多看一眼? 咬牙顶住族中的压力,不再同意过继,又听从萧萧的话,立了女户,只待白龟长大后招婿,去父留子。 她的女儿一天天地长大,听旁人说,出落得可爱大方。 如夫婿在世时,期盼的那样。 如儿子们还在膝下时,希望的那样。 他们为白龟准备的礼物,装满了三间屋子。 就连不苟言笑的公公,也偷着买来许多当时京中流行的女孩儿首饰。 白龟身上凝聚了他们一家人的爱,是他们一家最后的血脉。 也是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白龟! 歌谣唱罢,孟白龟环抱着母亲的脖子,轻轻嘟囔了一句。 “娘,我想爹和祖父了,还有哥哥们。” “我都没见过他们,要是能梦见他们,该有多好啊。” “爹会把我扛在肩头骑大马,哥哥们会耍枪法哄我玩,我闯祸了就说是哥哥们干的,祖父会气呼呼地拿着鞭子满院子追着他们打。” “为什么我就是梦不到他们呢?” 庄氏没说话,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哄她入睡。 孟白龟闭上眼,装作睡熟的模样。 萧萧姐姐她们,还有娘,都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天真单纯的人。 那自己就做这样的人,如她们期盼的那样长大。 萧萧姐姐说,能装一辈子,谁知道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 她相信自己可以一直装下去的。 …… 罗氏好不容易保住了罗婉莹的胎,平静下来后,又开始忐忑起来。 宫里怎么还没传来消息? 裴萧萧没进宫找娘娘去告状? 翻过黄历,距离初荷宴已过去五日,宫里来了消息。 罗氏惴惴不安地跟在嬷嬷身后入宫。 邬皇后为了见她,今天甚至都没去陛下身边。 往常这个时候,她都在勤政殿帮着陛下批阅奏章的。 皇后事多,不愿对罗氏多费口舌。 让自己嫂子行礼后,就没叫人起身。 她身边服侍的大宫女捧了个匣子,递到罗氏眼前。 “里头是五万两,本宫的体己。” “你拿去还给裴家,退婚办得隆重些,别偷摸着让人误会邬裴两家还有婚约,耽误了萧萧的亲事。” “那个孩子处理干净,本宫不想听见魏国公府现在或是几个月后,有值得庆贺的喜事。” “要是怕外头的大夫方子伤身体,本宫让御医跑一趟,务必今日就处置好。” 罗氏险些就跳了起来,她的声音又尖又细。 “娘娘,那是您的侄孙!” 邬皇后冷冷道:“本宫不想要这样来历不明的侄孙。无媒苟合,谁知道究竟是哪个的种。” 她嘲讽道:“反正你们罗家是有先例的。” 罗氏死死咬着唇,不敢说话,心虚地不行。 “泼天的富贵你们不要就罢了,有的是人抢。”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滚!” 罗氏连滚带爬地抱着一匣子银票离开。 邬皇后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去勤政殿吧。” 萧萧真是没说错,邬家的脑子真全长在自己身上了。 要不是萧萧不愿嫁入皇室,轮得到邬家? 邬皇后越想越气,又吩咐大宫女:“一年内不许魏国公府的入宫,后日宫宴的帖子也收回来。” “本宫还想多活几年。” 第13章 裴文运昨天下午才从贡院出来,到家见了女儿,把自己关进屋内倒头就睡。 会试累的不单单是赶考的学子,还有他这个主考官。 他这一觉睡的久,直到第二天裴萧萧要入宫去赴宴都没醒。 今日的宫宴算是循例,每次会试结束后,邬皇后都会举行宴会,对主考官填榜后的头十名所答进行点评。 其实闺中女子哪里懂这些,不过是寻个由头,把人招进宫里来。 一则借宴封赏,这时候能读的起书的还是少数,绝大多数为官家子弟,或是勋贵,如裴文运那样的,真的千年都难遇到一个。 二就是为了方便各家择婿,别到时候为了抢人直接在榜下打起来。 其三嘛,近几年,诸位皇子都长成,到了该挑人的时候了。 这不过是春闱的第一次宫宴,等殿试后还会有第二场。 后一场会比前一次的更为盛大,封赏也更丰厚。 裴萧萧知道自己不过是去凑数的。 她哥不走仕途,专心于商事,她自己也不打算嫁入皇室,这是裴家和帝后说清楚的。 宫宴的东西也不好吃,都是提前做好的,不是热乎饭。 只是今日会有许多她爹跟班的家眷入宫,她得来镇场子,以免有人不长眼,欺负了他们的人。 大老远,裴萧萧就看见嘴巴嘟地能挂油瓶的孟白龟。 身后跟着的孟灵玉脸色也很难看。 孟白龟对孟灵玉根本就不管,见了裴萧萧,立马就扑过来。 委屈巴巴地抱着裴萧萧的胳膊抱怨:“萧萧姐姐……”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是抽筋似的,不停往身后翻白眼。 “我娘非要让我带着她来,烦死了。” 跟上回比起来,孟灵玉看起来老实许多,裴萧萧觉着,大概是吃了几次亏,知道收敛了吧。 她问孟白龟:“她现在住你家?” 孟白龟摇头,好奇地问:“京城到处都是客栈,她为什么要住我家里?” 裴萧萧一点面子都没给孟灵玉留,直接捧着肚子笑起来。 崔氏回府当天,孟灵玉就被乐陵侯夫人给赶出来了。 她以为孟灵玉会厚着脸皮,去镇国公府求助,现在看来,大概是被镇国公夫人给拒之门外了吧。 哎呀,太开心了。 孟白龟不依不饶地摇着裴萧萧胳膊,“萧萧姐姐,她住的是孟氏的客栈,你让人把她给赶出去嘛~” 孟灵玉脸色铁青,险些就要发作,又想起这里是皇宫,到底不敢放肆。 把头扭到一边,当做自己没看见也没听见。 裴萧萧戳了戳孟白龟的额头。 “得亏镇国公府家底厚,经得住折腾。否则就你这样,怕是得完。” “人家上赶着来送钱的,为什么要把人赶出去?有钱不赚王八蛋啊。” 孟白龟转念一想,觉得也是这么个道理,信服地点点头。 “萧萧姐姐说的对。” 又转头对孟灵玉道:“你爹不是打了个大胜仗吗?一定抢了不少东西。” “现在你们家有的是钱,记得回头多给客栈点钱,可千万别小气了。要不然人还以为我们孟家穷得要去当铺了。” 孟灵玉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握成拳头。 乐陵侯夫人将她赶出来的时候,说的话犹在耳边。 难听又刺耳。 她爹马上就要到京城了,自己又得罪了长公主,这时候绝对不能给爹添乱。 孟灵玉盯了一眼趾高气昂的孟白龟,觉得自己要是继续和这个堂妹待在一处,迟早要爆发,还不如走人。 她朝裴萧萧硬邦邦地行了个礼。 “臣女先行告退,不打扰县主与堂妹说话。” 孟白龟挥手挥地像是在赶蚊子。 “快走快走,我和萧萧姐姐还要去找丹君姐姐说话。” “萧萧姐姐你还不知道吧,今天濮阳伯府也来人了呢。昨天还特地差人去找了丹君姐姐,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他们是一点脸面都不想要了吧?还不退婚,就想耗死丹君姐姐吗?” 裴萧萧笑了笑,拍拍她的手。 她也想着,怎么逼赵家退婚,只是濮阳伯府油盐不进,缩在伯府不出来,死咬着婚事不放。 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人,她可不会轻易放过对方。 毕竟赵家不退婚,纪丹君还怎么和她的小将军双宿双飞? 为了撮合他俩,自己可是布局了很多年,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啧,月老下凡,独自美丽的自己真是太忙了。 还没见到纪丹君,裴萧萧和孟白龟就看见赵以庆的妹妹赵巧茹。 还没来得及上去找茬,赵巧茹就像看见鬼一样,转身跑去邬皇后跟前待着。 啧,学聪明了啊,皇后娘娘跟前自己也不好放肆。 裴萧萧对此深感惋惜。 为了今天,她可是准备了十支胳膊那么粗的香,现在全无用武之地,实在可惜。 孟白龟在边上叽叽喳喳地和裴萧萧小声八卦。 “今天太子殿下好像也会来,太子妃的人选还没定。我娘说,皇后娘娘会在今天相看,萧萧姐姐你觉得会是谁啊?” 这个裴萧萧心里倒是有数。 太子妃一定会是世家女,不过她的小团体无缘。 孟白龟是孟家唯一的子嗣,要招婿的。 纪丹君身上有婚约。 崔青卿和阮文窈虽然是世家出身,不过都是庶出,不合适。 至于邬氏和罗氏,今天没见着人,看来皇后娘娘没有亲上加亲的意思。 孟白龟眨着眼,“萧萧姐姐真的不嫁给太子殿下吗?太子殿下人很好的,萧萧姐姐也好。” “你们都很好,所以婚后肯定会很幸福。” 裴萧萧摇摇头,“我爹就我这么一个贴心小棉袄,我要是嫁入皇家,他的小棉袄就没有了,冬天会冻死。” “这话倒是有趣。” 裴萧萧挑眉,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楚妃所生的九皇子。 身后跟着孟灵玉。 孟白龟见势不妙,草草行了礼后,跑去叫人。 裴萧萧咂吧了下嘴,才几岁啊,毛都没长齐,就急着冲出来搏佳人一笑了? 你娘好歹是以贞烈闻名的楚氏女,楚家要是知道他们押宝的对象是这么个玩意儿,怕是老祖宗得踢开棺材板跑出来揍人吧。 裴萧萧扫了眼站在九皇子身后一动不动的孟灵玉,径直上前向九皇子行礼。 九皇子没让起,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裴萧萧。 “听说你前几天给了乐陵侯世子夫人好大一个下马威?” “今日本皇子也想见见这下马威落在你身上,会是什么个情形。” “你不是喜欢叫人给你行礼吗?那就跪着吧,本皇子喜欢看。多跪跪,好让本皇子知道你的膝盖有多硬。” 裴萧萧微微一笑。 “总比西南悍匪的脖子硬。” 孟灵玉两眼一瞪,就要冲上来,被九皇子拦下。 他摘下腰间蹀躞上的小刀,抽出来在太阳底下比划。 寒芒一点,刺眼得很。 “本皇子也同样想知道,你的脖子有没有你口中那些西南悍匪的硬。” “不过区区臣女,本皇子就是打杀了,父皇也不会因此责罚本皇子。” 九皇子冷眼看着笑靥如花的裴萧萧,因她的美貌,心漏跳一拍。 很快又清醒过来,借着清嗓子,掩饰尴尬。 “如草芥一般的货色,能入宫跪在本皇子面前,都是你的福分。” 孟灵玉一眨不眨地盯着九皇子手上的小刀。 不知道这刀够不够锋利,能不能划烂裴萧萧那嚣张的脸。 裴萧萧跪的很标准,一点不比世家女差,显然是下过功夫学规矩的。 “九皇子要将臣女给打杀了?好呀,来呀。” 她故意伸长了脖子,生怕九皇子找不准位置。 “九皇子下手可要稳准狠,千万别割错了地方。好歹给臣女留个全尸,不然臣女的爹见了会伤心。” 九皇子一时之间,竟觉得骑虎难下。 他总不能真的在皇后的殿中,将裴相之女给伤到了。 口舌之利归口舌之利,真要下死手,自己下场绝对会很惨。 正左右为难,孟灵玉突然一把夺过那刀。 “臣女愿替殿下效劳。” 第14章 九皇子彻底慌了。 从出生以来,就没这么慌过。 他先前看起来够唬人,是因为本来就只想吓唬吓唬裴萧萧罢了。 谁让她上次欺负自己表姐来着。 但是真的没想过对裴萧萧干些什么啊! 真的只是吓吓人! 佛祖在上,他真心可鉴! 裴萧萧是嚣张,是跋扈,是比自己姐妹都要不可一世。 可她爹是裴文运啊! 裴文运何许人也? 他那些表兄弟们私下崇拜的唯一楷模好不好! 每次和表兄弟们一起聚会,一个个全都在问自己,裴相近来在宫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连他心高气傲的外祖父,都不得不捏着鼻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的确是个好官。 九皇子相信,自己今天要对裴萧萧干些什么,明天表兄弟就会找借口让自己出宫,挨个儿上阵把他骂地狗血淋头。 外祖父还会特地把自己叫到书房,痛心疾首地表示,自己堕了楚氏不欺凌弱小的威名。 九皇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拜错了哪路神仙,怎么就这么倒霉,遇上个女疯子。 他不过是见孟灵玉孤零零站在湖边发愣,一副看起来想不开的模样,上前询问后,听说是裴萧萧惹了人。 这不巧了吗这不! 自己正好可以借此给表姐报仇! 本来想的挺好,带人过来耍一下威风,逞一番口舌之利,既能彰显他作为皇九子的威严,又能给表姐报仇。 可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 这小姐怎么一副被害了全家,要裴萧萧偿命的疯魔样? 他也没听说裴相最近让谁家九族去天牢相会啊。 在孟灵玉冲向裴萧萧的一瞬间,九皇子想起了很多。 要是裴萧萧受伤,裴文运肯定不会放过他外祖家。 父皇和母妃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他铁定会被直接扔去封地,再也不能留在京城逍遥。 皇后那么喜欢裴萧萧,一定会公报私仇,把他的封地改到流放之地,他的余生就要在鸟不拉屎的荒野中度过了。 接着没几年就直接嗝屁在封地。 九皇子两眼一闭,把心一横,双手往前伸到最长,将孟灵玉拦腰抱住。 这次要是能侥幸脱身,他以后一定跪着听太子二哥的唠叨。 不,是对自己的谆谆教诲。 孟灵玉盯着裴萧萧,眼睛都红了,刀锋正要划上裴萧萧的脸,却不防自己的腰被抱住。 九皇子抱着孟灵玉,两个人一起朝后摔倒在地上。 九皇子成了垫背,脊背摔得生疼生疼,为了维持住风度,龇牙咧嘴地忍住不叫出声来。 这女疯子可真重啊…… “九弟!裴小姐!” 一群人乌泱泱地冲了过来,看到是跪地笔直的裴萧萧,还有搂在一起双双倒地的九皇子和孟灵玉。 把人叫来的孟白龟,眼一下就红了,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九皇子看到了太子身边脸色铁青的楚妃。 他完了。 唯一能救自己的只有太子二哥了! 九皇子饱含深情地望着自己的救世主,“二哥……” 太子朝他叹了口气,先上前将裴萧萧扶起来。 “委屈裴小姐了。” 等宫人把孟灵玉从九皇子身上拉开后,又把九皇子从地上拎起来,“九弟,这是怎么回事?” 九皇子觉得自己真的是太委屈了,冤得不得了。 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说得絮絮叨叨,夹杂了一大通废话。 楚妃的脸更难看了。 就这样的玩意儿,兄长还劝自己去争大位。 争个屁! 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 真不想承认这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 楚妃冷冷地盯着九皇子,看得儿子下意识就捂住自己的屁股。 他知道自己调皮捣蛋,父皇喜欢他,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但母妃是真的会拿藤条抽他屁股的! 上回挨的打才刚好啊! 九皇子赶忙求救地望着太子,太子回给他一个安心的目光。 孟灵玉像看杀父仇人一样看着裴萧萧的眼神,让从来都是和善的太子皱了皱眉。 “孟小姐,孤不知你与裴小姐之间有何纠纷。但今日是宫宴,各家女眷都在,舞刀弄枪难免不美。” 孟灵玉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纠纷?!” 她指着裴萧萧,“她都要杀我爹了,这难道仅仅只是纠纷吗?!” 太子眼睛一转,在淡定自若的裴萧萧身上扫了一圈,对孟灵玉说话的语气变得冷淡起来。 “无凭无据,孟小姐休要信口开河。” 孟灵玉宛若疯魔。 “证据?她都让吏部和御史台的人去查我爹了!这难道不是证据吗?!” 裴萧萧凉凉地道:“孟小姐,你这脏水倒是泼地好。我无官无职,怎能使唤得动朝廷命官。” “上回初荷宴,我就发现孟小姐对律法规矩不甚明晰。虽然你在西南蛮荒之地长大,但你母亲乃崔氏女,难道不曾教过你吗?” “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如何处事,自有陛下,有皇后娘娘,有太子做主。不是我一个臣女可以置喙的,哪怕我爹是宰辅也不行!” “今日你的所言所行传出去,怕是崔氏要脸上无光,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这还没完,裴萧萧转身朝太子和楚妃恭敬行礼。 “臣女有一事不明,还望楚妃娘娘与太子殿下为臣女解惑。” 楚妃抬抬手,示意裴萧萧起身。 “裴小姐但说无妨。” 裴萧萧脸上满满都是好奇。 “先前九皇子命臣女行礼时,这位孟家小姐站着受了臣女的礼。” “臣女想问楚妃娘娘,可是宫里已经定了孟家女为正妃?” 楚妃望向孟灵玉的眼神像是淬了毒。 “本宫不曾听闻此事。” “臣女还想问太子殿下,孟将军未曾入京,陛下是否已经下旨封赏?” 太子笑道:“孟将军尚未班师回朝,如何嘉奖?” 裴萧萧点点头,转向孟灵玉。 “那孟小姐是为何受了我的礼?” “上回你表姐乐陵侯世子夫人对我失礼之事,你也在场,不过几日功夫,你就记不得了?” 楚妃心里几乎要乐开了花。 皇后昨日招来宫妃们,明确表态,太子妃会从世家女中择选。 乐陵侯府的世子夫人,可是崔氏女啊。 这回闹出这样的事来,定会落选。 等宴席结束,就让娘家进宫一趟,他们楚氏可以努努力。 儿子显然是废了,但楚氏女为后,也很好。 太子想得却更多一些。 裴萧萧说使唤不动朝廷命官,不过是明面上的话。 裴党中人,哪个不听她的? 就是裴相都多次采纳她的劝谏。 吏部和御史台要查什么,瞒不过朝中之人。 可孟灵玉初到京城,孟庆荣在朝中也无甚人脉,她是怎么知道裴萧萧暗中行动的? 太子觉得,这事儿自己有必要向父皇和母后汇报一下。 朝中人心浮动,恐有大患。 第15章 裴萧萧的一番话,让周围人看孟灵玉的眼神都不对了。 甚至不自觉地退后几步,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 此事是女眷事,楚妃又是在场地位最高的,太子不便出面的,自然由她处置。 楚妃示意宫人们将孟灵玉带下去。 “孟庆荣之女咆哮宫廷,教唆皇子,污蔑命官之女,桩桩件件罪不容恕。本宫会请示皇后,如何处置。” 皇后不会留情的,往后不会在宫里看到她了。 恐怕孟庆荣还没到京城,他的女儿就被皇后赐婚嫁出去。 又瞪了眼恨不得原地消失的儿子。 “等宫宴结束后,再教训你。” 九皇子缩着脑袋,眼泪潺潺,看起来好不可怜。 太子向楚妃拱拱手,为弟弟求情。 “娘娘,九弟近来迷上了《荀子》。娘娘知道,我对《荀子》倒是有些见解。” “九弟提过好几次,说要向我讨教。只我前些日子事多,没能答应。” “今日正好向娘娘讨个人情,让九弟上我那儿住些时日,待他对《荀子》有新的见解后,再到娘娘跟前尽孝。” 楚妃哪里不知道这是太子替自己那废物儿子求情。 但这情求得,她心里舒坦极了。 楚氏世代以治《荀子》著称。 《荀子》对楚氏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时下儒家以思孟学派为主流,其余学派都成了不入流的弱势,见面都得绕道走。 但他们楚氏,作为治《荀子》的领头人,敢拿着笏板在朝会上群殴思孟学派的那帮瞀儒! 她爹能拿下家主之位,正是因为当年带头狂揍那群瞀儒! 下朝后,她祖父亲定父亲为继任家主,全族支持! 太子搬出《荀子》,说是九皇子的保命符都不为过。 提起《荀子》,楚妃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哪怕明知是假的,不过是太子为保儿子的说辞,她也激动不已。 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是九皇子从未听过的柔情似水。 “这样啊,难得这个不成器的有了治《荀子》的念头。就劳烦太子了。” 说完立刻就匆匆离开,多一个字都不想说。 她得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笑上一场。 到底身上流着他们楚氏的血! 太争气了! 九皇子瞥了眼正和孟白龟道谢的裴萧萧,只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 上回楚家表姐被欺负,这回他被欺负。 以后自己一定得离裴萧萧远点,遇上她准没好事。 回到宴席上,九皇子见自己表姐臭着一张脸,就知道她已经听说刚才发生的事。 九皇子见了表姐,心中有愧。 自己没能替表姐报仇成功。 他主动上前,向楚大巧拱手鞠躬。 “表姐,对不起……” 楚大巧板着脸,还知道给表弟这个皇子留面子,拽着他去了没人的地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 “你还知道道歉?你同我道歉做什么?你应当去找裴小姐道歉才是!” 九皇子目瞪狗呆。 “裴小姐是个极为义气之人,若非那个孟家小姐有失礼之处,她绝不会挤兑人家。” 九皇子持续目瞪狗呆。 “……表姐,上回你进宫,还跟母妃哭着告状,说裴萧萧是个不讲理的粗人。” 又哭又闹,全无世家女的风范。 楚大巧脸一红,手里的丝帕都快被搅烂了。 她声音特别小,为自己辩驳。 “那会儿……那会儿我不是不知道嘛。” “其实是我自己求书心切,上了人家的当。纪小姐当时凑巧路过,看不下去,才为我说话。” “我那会儿不识人心,只当纪小姐言辞刻薄难听,不明她真意,这才起了冲突。” “是我冒犯纪小姐在先,裴小姐才会出言不逊。” “哎呀,反正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错了!” “再说了,纪小姐是老辅国公的女儿。老辅国公那样忠君爱国之人,又岂会生出奸佞小人?” “纪小姐品德高尚,古道热肠。不过容貌有瑕,致使她总是冷言冷语。” “其实她说话,你仔细分辨,都是极为有道理的!” “你看,当时我与她素不相识,她都愿出手相救,可见其人操守,是个很值得结交的女子!” “裴小姐与纪小姐乃莫逆之交,欲观其人,先观其友。” “裴小姐也是个很不错的人。” 楚大巧两眼放光,拉着九皇子一阵激动。 “你道为何纪小姐一眼就认出那琴谱是假的?因为真迹早年就被老辅国公买下,如今就在辅国公府里!” “我明明与她有嫌隙,她还不嫌弃我愚钝,愿意将真迹相赠。我真是、真是……!” “还有裴小姐,她听闻我好琴,在纪小姐将琴谱赠与我后,还特地将相府收藏的那把冥王送来家里!” 提起这把琴,楚大巧的眼泪就涌出来了,九皇子被她拉的前后摇摆,站都站不稳。 “这可是当年薛大师用过的、是他的爱琴!” “就我这弹得稀烂的样子,哪里配得上如此好琴!” “如此贵重之物,她们竟然倾囊相赠。反观我,不识人心、恶言相向,实在是愧对家中教导,愧对祖父为我取的名字!” 楚大巧的名字来自《荀子·天论》:大巧在所不为,大智在所不虑。 楚大巧一脸正色,盯着九皇子。 “往后殿下若是再遇见裴小姐,定要以礼相待。她真的不是坏人。” 九皇子暗暗磨牙。 一把破琴就被收买了,他这表姐没救了! 楚大巧见九皇子不服,慢慢说给他听。 “殿下你看,祖父的性子你知道,这辈子能让他瞧得起的人就没几个。” “裴相算是其中佼佼者了吧?就连家中兄弟,也是多有钦佩。” “那样芝兰玉树的人,又怎会明知女儿胡闹,却不加以约束?那就只有一个原因,荒诞之下必有真相。” “裴相能身居高位,裴小姐能荣封县主,这都是因陛下与皇后的缘故。” “难道陛下与皇后,都如我这样眼拙不成?” 九皇子心情十分复杂。 他不知道父皇跟皇后眼拙不眼拙。 他只知道,这个世界癫成了自己不曾想到的样子。 面对表姐的殷殷期盼,九皇子还得硬着头皮,咬牙接受这份“劝诫”。 “表姐说的对,我受教了。” 下回再遇见裴萧萧,他一定有多远跑多远! 照面都不打一个的那种! 又看到主动上前与裴萧萧攀谈的表姐。 不,不仅是裴萧萧,他要离每一个女人都远远的! 第16章 觊觎九皇子正妃的人不在少数,趁着今日,想要借此攀附的也大有人在。 可不知为何,今日的九皇子避她们如蛇蝎,还没打照面就跑得远远的。 之后一直紧紧跟在太子身边,寸步不离,就连如厕都不放过,站在外面像是把风的。 裴萧萧心里乐开了花。 自己可是帮男主解决了一个潜在情敌,希望男主能心怀感恩之情,别再对她一家三口打打杀杀了。 原著中,九皇子像被下了降头似的,追着孟灵玉不放,屡次给男女主下绊子。 按照男主的心狠手辣,最终结局也并不好就是了。 她今天可是连九皇子的小命都救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日行一善,心情舒畅。 多积阴德,会有好报。 宫宴并未持续很久,两个时辰就结束了。 裴萧萧回到家,见父亲不在,就知道这个工作狂肯定又入宫办公去了。 圣上怕把自己心爱的裴相给累坏了,直接大手一挥,批了他三天假,等殿试时候再出来撑场面。 倔强的裴相选择抗命不遵,视工作为生命的他,一觉睡醒就开始积极工作。 裴文运在政事堂把积攒了九天的工作火速完成,听完耳报神汇报的宫宴情况。 他拎起女儿准备好的食盒,抄起角落里的草席,施施然去了大兴宫面圣。 裴文运在大兴宫殿前,熟练地抖开草席铺好,脱去身上的官袍,摘了官帽,跪在草席上。 还不忘把小闺女的食盒拢到身边。 一身白色里衣,衬得中年宰辅越发俊秀如玉。 谭仕亮匆匆自殿内出来,手里还捧着一把伞,支在裴文运边上,以防夕阳太过毒辣,将食盒中的糕点晒坏了。 大兴宫的人对裴相动不动就来上一场的席藁待罪,已经见怪不怪了。 反正跪不了一盏茶的功夫,陛下就会召裴相进殿。 陛下怎么舍得让裴相在外头晒那么久的太阳? 要是把人晒坏了怎么办! 果不其然,伞刚放上,进入殿内的谭仕亮又匆匆赶出来。 “裴相,陛下召您进去呢。” 裴文运笑着起身,在谭仕亮的帮忙下穿戴齐整后,从食盒最底下的暗格取了一个油纸包出来。 “有劳谭公照拂,这是小女做的薄荷糖,给谭公甜甜嘴。” 谭仕亮喜笑颜开地接过,小心藏在身上,嘴上还不忘客气。 “嗐,咱家不过是伺候陛下的人,裴相回回都那么客气。县主也是,为咱家这样的人劳神劳力做这些。” “裴相叫县主下回别麻烦了,仔细累着。” 谭仕亮一直贴身伺候圣上,日子热了就开始难熬。 站着犯困,又不敢打瞌睡,热出一身汗,难受得紧。 裴萧萧做的薄荷糖里加了醒脑的薄荷,还有提神补气的黄芪,炎热时分,非常受宫中宦官的欢迎。 谭仕亮靠着这糖,在宦官中结交了不少人。 到了他们这位置,金银已是不缺,缺的是旁人对自己的真心。 裴文运几十年如一日,待他们恭恭敬敬,从不踩高捧低,对最底层的洒扫太监,也从来温和相待。 裴萧萧自打会下厨,就时不时按照节令,给他们送些到心坎上的吃食。 他们父女在宫人之间的口碑非常好。 太监也是人,宫女也是人,也有心,受了人恩也想着报答。 可裴相和县主,就没给过他们报答的机会。 这就越发显得这份情感真挚难得。 入了殿内,裴文运见太子也在,有些诧异。 脚下不停,拎着食盒走到圣上跟前行礼。 “见过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今日小女入宫前,做了些糕点,正巧臣休完假,就顺道捎进来了。” 裴文运当着他们的面,打开食盒,里面放的冰已经化了大半。 最顶上是给圣上的蒸青莲心糕,用了高粱面做的,吃起来微苦,还有些糙,卖相不大好。 不过圣上心知,这糕点对自己的头疼病有些效果,每回吃过,就觉得头不那么疼了。 第二层是皇后的粳米甜糕,用的当归蜜调味,玫瑰、白菊、绿萼梅煮出来的汁水和面。 吃起来糯叽叽的,劲道又不粘牙,入口是四溢的米香花香。 太子是计划之外,所以没给他准备。 他只能蹭着吃。 裴文运熟练地拿起盒中的竹刀,将两碟糕点各切下一个角,放进嘴里,享受地眯起眼。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满脸的幸福感,看到圣上心里痒痒。 谭仕亮和余海月各自捧起主子的那一碟,放到桌案上,用同一把竹刀切成刚好入口的大小,也是熟稔地随机捡了一块吃。 确认无毒后,才各分了几块,端给太子。 圣上看太子的眼神很是不快。 倒霉儿子平日里样样都好,怎么今日如此没有眼力劲。 不知道裴相今天肯定会入宫吗? 他哪回放完假入宫面圣,不带点东西? 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裴相好,儿子坏! 圣上连着吃了几块,才觉得满足。 “唉,萧萧也不知道会便宜哪家的小子。” 裴文运理所当然地点头。 “臣也是如此想的,所以觉着谁都不能便宜,还是留在臣身边的好。” “虽说臣这个女儿是个透风的棉袄,但砸手里还是心甘情愿的。” “臣的爱妻嫁给臣后,尽是吃苦,没享过福。臣总得把她那份福气,一同都给了臣女才是。” 圣上闻言,怔愣了一下,想起和长公主那次大吵特吵时的对话。 邬皇后看了他一眼,以优雅却不失速度的动作,默默吃着糕点没说话。 圣上发了会儿呆,听裴文运在说“请罪”的话,回过神来。 他冲裴文运摆摆手。 “宫宴上的事,朕已经知道了。” 他指了指看起来纯良无害的太子。 “喏,特地跑一趟,就为了来告状的。” 太子笑得温良。 “县主性子直率,容易被人欺负。儿臣不过是怕有人在父皇面前诬告,才特地过来的。” 圣上笑骂了一句,指着身边的谭仕亮。 “诬告?你信不信有人敢诬告萧萧,这老东西头一个就在朕跟前上眼药。” 谭仕亮连称不敢,就差跪下请罪了。 圣上白了他一眼。 “拿了人家的东西,还不给人办事儿?你怀里那薄荷味儿都飘到朕鼻子底下了!” 他冲谭仕亮弯弯指头。 “听说此物在宫人之间很受欢迎?给朕也来一块试试。” 谭仕亮赶紧挑了一块大些的,放到碟子里。 嘴里凉飕飕的味道,让圣上一下就神清气爽起来。 “难怪你们喜欢,是不错。” 邬皇后正吃得欢,不防一口咬到个东西。 吐出来一看,竟是个蜡丸,里面是一张十万两的银票。 圣上顿时就酸了。 “萧萧果然偏心,只知道孝敬你。” 邬皇后让余海月将银票收起来。 “上回我出了五万两,让魏国公去退婚,这是萧萧怕我没了体己,特地给的。” 裴文运见缝插针地捅了魏国公一刀。 “难怪今日臣上值时,同僚都一脸惋惜模样,说臣女身患隐疾,叫魏国公府退了婚。原来是这么回事。” 邬皇后的脸一下就难看起来,冷笑道:“我让他们退婚时隆重些,免得叫人以为萧萧还有婚约。” “他们就是如此隆重的?” 邬皇后面无表情地对圣上道:“既然这等小事都办不好,那旁的大事就更不必说了。” 圣上了然,“魏国公身上还担着户部的职,是做得不太好,就先卸了吧。改日朕再选个合适的给他。” 裴文运道:“臣同小女都知道,娘娘赐婚魏国公府,不是为保邬家富贵,只是希望有人能镇得住他们。” 少给太子添累赘,拖后腿。 “娘娘是为国体,没有私心。” 邬皇后心中苦涩,就连外人都知道她的心思,她的家人却如此愚钝。 圣上拍了拍邬皇后的手,以示安慰。 他这个继后,少女时候过得不好,有些缺爱,如今手中有了权柄,难免就想以施恩的方式,向娘家人展示自己的强大。 何况赐婚魏国公府,他也觉得合适。 裴文运是铁杆的君党,他的女儿随了他,有这父女俩替魏国公保驾护航,出了事也有人擦屁股。 裴萧萧有她爹,自己又是县主,能帮着稳住太子的位置。 既镇得住魏国公府,也能少让他们给自己、皇后还有太子惹是生非。 谁知道人家不领情。 太子吃着糕点,心里甜丝丝的,对父皇和母后的处决没有丝毫意见。 他的外祖家的确不堪大用。 “还有一事。” 裴文运顿了顿,表情也凝重起来。 “臣女竟然私自令阮郎中、崔中丞查探杀良冒功一事。此乃大罪,不容恕!请陛下与皇后娘娘降罪。” 太子忙咽下嘴里的糕点。 “儿臣今日来拜见父皇母后,也是为了这事。” 谭仕亮和余海月非常有眼色地将殿中宫人带下去。 人一走,圣上就开始发话。 “怎么回事,说说。” 问的不是裴文运,而是太子。 第17章 太子将宫宴时的小插曲简短地叙述了一遍,重点放在孟灵玉说的两句话。 “她都要杀我爹了。” “她都让吏部和御史台的人去查我爹了。” 太子很清楚,裴萧萧和孟灵玉之间的摩擦,在帝后眼中算不了什么。 孟灵玉的父亲常年被排斥在政治中心以外,她自己也从未有过什么封赏,不曾传出过贤名。 要给孟灵玉惩戒,对于邬皇后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 甚至不需要邬皇后出面,底下自然会有人将事办妥,无需她劳神。 孟灵玉说的那句话,才是真正的大杀器。 她是如何知道吏部和御史台内部消息的? 谁告诉她的? 崔仁悦和阮季重不过是在查证阶段,连上疏的草稿都还没写。 透露消息的人,是如何猜到杀良冒功的? 此人并不一定位高权重,但一定眼线众多,且精于谋算。 甚至很有可能在京中已经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这才是帝后真正在意,真正担心的事。 果不其然,太子一说完,帝后就面色凝重。 圣上的食指在桌上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他朝裴文运扬了扬下巴。 “文运,你如何看待此事?” 裴文运说了一句看起来毫不相干的话。 “崔绩任黄门侍郎。” 崔绩就是孟灵玉一心想嫁的那个表兄,也是原著中裴萧萧最后嫁的人。 黄门侍郎乃天子近侍,四品的官儿,不算小。 这官职圣上本不想给崔氏,但权衡利弊后,还是在皇后与裴文运的劝导下,给了崔氏。 崔绩任职后,也并不受圣上喜爱,很少获得面圣的机会。 有点像是崔氏作为第一世族,放在圣上面前的吉祥物。 可裴文运此时一提,倒是让圣上想起这个小透明。 崔氏到底是崔氏,哪怕以避世为名,隐居江南多年,朝中还是有人买账的。 否则四品的黄门侍郎,又岂会落到崔绩身上。 由他串联的可能性极大。 也让圣上极不高兴。 圣上淡淡道:“他啊,听闻任职时候很是不专心。” 然后就撂开没再提了,转而说起杀良冒功来。 “这事萧萧做的很好,文运你就别提什么大罪不大罪的了。” 圣上非常熟练地数落起裴文运这个亲爹。 “你也不想想,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还在贡院。萧萧能跟谁商量?来找朕,还是找皇后?” “无凭无据的事,找朕和皇后,这不是把事给闹大了嘛。” “是崔家和阮家那两个小丫头帮的忙吧?纪家那个丫头肯定也掺和了一脚。” “她们几人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好得像是一个人,回回闹事都有她们,谁都不落下。” “她们也是好心,想给萧萧出气。而且的确有这样的可能嘛。孟庆荣在西南这么多年,年年打年年输,突然打了这么大一场胜仗,的确叫人心里起疑。” 圣上还不忘叮嘱:“你回去后,千万别在崔仁悦跟阮季重面前上眼药啊。几个小丫头都挺好,有情有义,朕和皇后都很喜欢。” 裴文运波澜不惊地应下。 又道:“臣来面圣前,已经看过他二人递上来的卷宗了,确有这种可能。” “臣本来想着人暗中查探,有了确切证据后,再上呈陛下定夺。如今却是不能了,他们能让孟庆荣的女儿知道,恐怕孟庆荣也得到了消息。” 邬皇后冷笑,“即便知道又如何?难道就不查了?” “就如驯马,越是烈马,越要下狠劲,否则就不知道认主。” “这次轻轻放过,往后那些边将一个个有样学样,到时候再想处置,就难了。” 圣上沉声道:“皇后说的对,是该如此。” 那句“认主”深得圣上之心。 天下只能有一个主,那就是金銮殿中的自己。 否则就是谋逆大罪。 “文运,你只管放开手去查就是。要人要钱,朕都允,许你便宜行事之权。” 裴文运行了一礼,“臣领命。” 圣上不放心,又追了一句:“回府后,别念叨萧萧。她哪回做的不对了?这次做的尤其好!” “要不是现在封赏不是个好时机,朕还要再给她加食邑。” 裴文运笑道:“封赏之事陛下莫要再提。臣父女二人忠心陛下,为陛下分忧,都是分内事,不值当陛下厚爱。” 一番话说的圣上心里暖呼呼的。 “好了,你也别去政事堂办公,九天没见萧萧,你就不念着?回家好生陪她吃顿饭。” “臣谨遵圣旨。” 裴文运走后,圣上惆怅地叹了口气。 “太子妃的人选,在朕看来,除了萧萧真的没有更合适的了。” 太子没吭声,心里却有些失落。 他也很喜欢裴家的小姐,但是他更明白自己身上的担子。 母后与裴小姐同他说的很清楚,如今朝中的形势,选世家女为正妃,的确更合适。 邬皇后拍了拍圣上的手。 “我也念着萧萧做我儿媳,可是的确不能够啊。” “我何尝不愿许萧萧太子妃之位?只是这几年世家被打压地有些过了,若不加以平衡,会酿成大祸。” 裴文运的权势太大了,他的女儿嫁给任何一个皇子,都会引来太子地位的不稳。 甚至嫁给任何一方势力,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动荡。 招婿,是裴家父女斟酌后,所做的最好的选择。 邬皇后也有几分惆怅。 裴家的风水是真的养人,出了一个裴文运,还多了一个裴萧萧。 邬皇后内心真的很希望裴萧萧能够嫁给太子。 裴萧萧很像她,但却没有她那样的野心,会成为太子很好的帮手。 可惜形势总不能如人意。 圣上默了片刻,起身要离开。 “朕去看看宸妃。” 方才裴文运说的话,让他想起和妹妹吵架时的对话,触动了他的心。 邬皇后也收拾好了心情,拿起朱笔准备批阅奏疏。 “太子留下,同皇后一起处理政务吧。你也到了年纪,该多学学。” 太子恭敬地送圣上离开,坐到邬皇后身边,母子二人共同商讨起奏疏的批阅。 陛下不批阅奏疏,已经有些年头了。 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整日头疼地厉害,眼睛也逐渐无法视物。 太子年岁不大,自己的兄弟也不剩下几个,唯有依赖邬皇后。 圣上没在宸妃殿里留宿,去了新宠房承旨那里。 兴许过些时日,宫里就能听见婴儿新啼。 邬皇后回到自己的立政殿,正准备洗漱歇下,就听余海月来报,说是宸妃过来了。 她柳眉轻挑,将人宣了进来。 宸妃虽然位份高,但在宫里就是个小透明,非必要从不露面。 宫门都快落锁了还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什么大事相求。 第18章 宸妃一如往常,穿得很素。 她的礼仪不知是谁教的,也兴许是在宫中时日久,倒是不错,起码行礼算是标准。 说话虽然有口音,但还算流利。 可以说,除了那张极富北戎女性特色的脸外,与汉人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 面对邬皇后时,宸妃看起来很是忐忑,说话小心翼翼。 “深夜前来打扰皇后娘娘,妾身惶恐至极。” 余海月将一个隐囊放到邬皇后背后,让她能舒服地靠着。 “说吧,你是轻易不出殿的人,这么晚来见本宫,一定是有要紧事。” 邬皇后脸上露出洞察一切的表情。 “可是陛下去了你那儿后,给你出了什么主意?” 宸妃低下头,轻声应了一下,又怕邬皇后没听见,放大了点声音说了句“是”。 “妾身听说,皇后娘娘想替孟庆荣的女儿赐婚,是以特地来向娘娘求个恩典。” 邬皇后挑了挑眉。 赐婚?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要给孟灵玉赐婚?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你有人选?” 宸妃不安地捏了捏衣袖,想着圣上下午说的话,大着胆子,“是的,妾身确有人选,而且非常合适。” “是谁家的儿郎?说来听听,本宫参考参考。” 袖中的纸几乎要被宸妃揉皱。 “是濮阳伯府的赵家公子。” 宸妃放轻了声音,“不知娘娘对此人,可算满意?” 邬皇后皱眉,“他不是和辅国公府的小姐有婚约?” 宸妃忙道:“已是退婚了。” 赶紧从袖中取出退婚书。 “这是他们写的退婚书,今天下午时候写的。退了婚,赵公子与孟小姐这对良配,就是人人称羡的对象了。” 邬皇后嘴角含笑,“濮阳伯府硬气了那么多年,拖着纪家那丫头,怎么突然就同意退婚了?” 宸妃心虚地眨眨眼,左看看,右看看。 “妾、妾身也不知道,反正、反正就是突然同意了。兴许是赵公子与孟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对她甚是满意吧。” 她偷偷抬眼,见邬皇后饶有兴趣地把玩着自己递过去的退婚书。 “娘娘,您知道的。纪小姐的命是我救的,我没有孩子,她就是我的半个女儿。她没有母亲,我就是她半个娘。” “天底下没有不希望自己孩子好的母亲。” 邬皇后手上的动作一顿,想起多年前那个死在襁褓中的女儿。 “是啊,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孩子能过的好好的。” 她淡淡地扫了眼宸妃。 “纪家丫头的母亲虽然远嫁了,但依然是她的生身之母,往后那番话你就不要说了。” 宸妃赶紧低头称是。 “至于你说的这个人选嘛……” 邬皇后垂眸想了想。 “的确是良配。就这么定了吧,明日本宫就赐婚。” 宸妃大喜过望,连连磕头。 “妾身多谢皇后娘娘成全,多谢娘娘成全!” “去歇着吧。对了,殿试后要春狩,这回你推脱不得,必须要去。” 看着一脸困惑的宸妃,邬皇后缓缓道:“北戎来人了,到时候会一起参加。” “你是北戎的公主,怎么也得见见家乡人。” 宸妃几乎要把头低到地上。 “妾身在大晋多年,早已把自己当做是大晋人了。” 邬皇后没让步,“北戎也是你的生身之地。就这么定了。” 宸妃心中苦涩,只能应下。 邬皇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第二天上午,赐婚的旨意就到了濮阳伯府,还有孟灵玉下榻的客栈。 濮阳伯府倒是早有心理准备,昨天家中突然闯入一群北戎人,逼着他们写下退婚书的时候,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孟灵玉却是毫不知情,接旨的时候倔强桀骜得很,惹得宣旨太监很不高兴。 回宫告了状,半年的婚期改成了半个月。 皇后和镇国公府那头打了招呼,庄氏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出一个京郊的庄子,让孟灵玉住在里头,方便出嫁。 当然,这个庄子并不会成为添妆,成为孟灵玉的嫁妆。 庄氏完全不想为孟灵玉出一个铜板的嫁妆。 因为昨天她又收到了孟庆荣催着自己立他做家主的信。 孟灵玉所住的庄子,被团团围起来,不仅有裴文运手中的孟家军,还有皇后派来的御林军。 就是怕孟灵玉不老实,到时候不肯上花轿出嫁。 皇后还十分大手笔地让宫中最严厉的两个嬷嬷过来,教导孟灵玉礼仪。 毕竟婚是皇后赐的,嫁的又是伯府,邬皇后已经弄砸了一次婚事,不想再出一次幺蛾子。 孟灵玉被拘在庄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两个嬷嬷几乎是往死里整她。 她憋着一口气,想要在婚礼上搞事。 裴萧萧听说这事儿,把自己闷在被子里,笑了一晚上。 第二天就叫来自己的小团体,一起分享了这件事。 当然,分享只是顺带,主要是为了庆祝纪丹君终于摆脱濮阳伯府那个大泥潭。 几人到的时候,看见裴萧萧正在文春阁门口同管事说话。 “门前的水要多放些盐和油,不要舍不得,这钱是记在慈幼堂账上,不算你们亏损的。” “来讨水喝的,大都是干苦力的,得重油重盐才行,否则干活没力气。” “你们也是慈幼堂出来的,知道民生艰难,不要计较这些。” “要是有人恶意挑事,只管去找京兆尹,我爹还在呢,慈幼堂又是立过大功的,谁敢跟孟氏商行挑事,谁就是嫌自己死得快。” 管事一一记下,当着裴萧萧的面,叫伙计取来油盐,当她的面确认好放的量。 裴萧萧满意地点头,“往后都照这个标准来,别吝啬了。” “既然要做善事,就别做一半,落人口舌还不如不做。” 纪丹君等她处理完,才上前。 “萧萧如今做事越发有威严了。” 裴萧萧摆摆手。 “嗐,哪儿来的威严。慈幼堂的人就是我们裴家人,都是一家人,岂有威严一说?” “走走,今天我备下了上好的柚子酿,就是为了给你去晦气的。” 几人相聚,自然说不完的话。 崔青卿和阮文窈也很高兴,她们的父亲回家后,好好地褒奖了自己一番,各自得了想要了许久的礼物。 她们知道,一定是裴相跟她们父亲说了什么,否则哪里来的好处拿。 提到濮阳伯府和孟灵玉的婚事,那更是一个爆炸性的事,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纷纷恭喜纪丹君。 临走前,裴萧萧想起件事来。 她对纪丹君道:“明天你弟弟要是有空,就让他来相府一趟,我找他有事。” 纪丹君也不觉得奇怪。 裴萧萧和她弟弟似乎挺有缘分,几年前,两个人就经常见面,也不知有什么秘密。 纪丹君也不准备知道。 弟弟年纪大了,有些不想和姐姐说的心事也正常。 “好,我回府跟他说。” 裴萧萧有些激动。 她都很久没跟纪丹君的弟弟打听了。 也不知道纪丹君跟她那个小将军处地怎么样。 这一次,怎么都得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好事多磨那一套就别玩了,人生多艰难,多些如意事老天爷也不会累倒下。 第19章 纪丹君回府后,特地先往前面的演武场绕了一圈。 这个时间,她弟弟要是在府里,应该是在习武。 算算日子,今日公西将军也会来。 到了演武场,果真见两人手握红缨枪对练。 纪丹君驻足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公西玉泉猛地发力,一枪挑飞纪永川手中的枪,两人的对练告一段落。 纪永川有些懵。 刚才公西大哥可不是这样的,他俩打得有来有往,自己分明还能再来几十个回合才对。 怎么突然就挑飞自己的枪? 见公西玉泉皱眉思索,自诩是兄弟的纪永川自然要问上一问。 他已经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是陛下亲封的辅国公,应当没什么事解决不了。 就算自己不行,这不是还有个厉害的姐姐在嘛。 遇事不决,喊一声好姐姐。 “公西大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得上忙。” 公西玉泉缓缓摇头。 “方才我看小姐经过,脸上的伤痕淡了不少。应当是县主送了她新出的遮瑕水粉。” “不知小姐喜不喜欢用,要是喜欢,那我就让我娘去一趟花容堂,多买些回来。到时候还要麻烦永川你替我代为转赠。” 纪永川的眼神一下就变得复杂起来。 裴姐姐说得还真没错。 这个傻大个竟然真的一直在觊觎他姐姐! 说好一起做兄弟,你竟然想当我姐夫! 还借教他习武的名头,三天两头来辅国公府。 怕是教习为假,见他姐姐为真。 不!要!脸! 不过和濮阳伯府那个混蛋比起来,公西大哥勉强算是不错的对象。 他父亲战死后,一直都是公西伯父暂领纪家军。 这几年自己大了,公西伯父也没贪恋,已经开始逐渐交给自己了。 公西家是辅国公府的铁杆,父亲又对公西伯父有救命之恩,怎么看都算是靠谱。 起码姐姐嫁过去后,不会吃亏。 纪永川努力说服自己,但还是越想越气。 他刚会走路,母亲就离开辅国公府远嫁,是姐姐一手带大的自己。 辅国公府的长辈都去得早,只有他姐姐站出来理事,担了一身的骂名。 为了他,连婚事都耽搁了,说是没定下辅国公夫人前,绝不会出嫁。 也幸好姐姐拖着婚事,不然真嫁进濮阳伯府,想走就难了。 纪永川捡起自己的枪,拄着枪在台阶上坐下,阴阳怪气地和公西玉泉说话。 “公西大哥好像对我姐姐十分在意啊。” 公西玉泉被太阳晒红的脸,又添了几分红晕。 “小姐龙章凤姿,自然耀眼于人前。我爹常说,小姐有老辅国公当年的风华绝代。” 纪永川冷哼一声。 对,他爹风华绝代,他姐姐龙章凤姿,合着他就什么都不是呗。 “你以前还说,我姐姐长得丑,嫁不了好人家呢。” 公西玉泉的脸都吓白了,赶紧认错。 “当时我年幼不懂事,不知小姐脸上伤痕的由来。人云亦云,听了旁人错漏之言。早就知错了。” 怕纪永川还不高兴,赶紧又道:“上回我爹让我教你老辅国公创下的枪法,我见永川你火候也差不多了,下回教你。” 听到终于能学父亲的枪法,纪永川别提多高兴了。 但矜持还是要矜持一下的。 “现在就能学了吗?会不会太早了点?不如我们今天就开始吧!” 公西玉泉见他跃跃欲试,也不好否了,当即一招一式仔细地教起来。 磨磨蹭蹭地就到了晚膳时分,公西玉泉有些激动。 一般来说,自己都会被留饭的。 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例外。 纪丹君离开演武场后,去了供奉父亲牌位的祠堂内,亲自上了三炷香。 每次外出或是回府,她都会亲自过来上香,犹如父亲还在世一样,做子女的出必告,反必面。 “爹,女儿回来了。” “女儿同濮阳伯府的婚事作罢,不知爹会不会不高兴。女儿先和爹道个歉。” “但能和濮阳伯府退婚,女儿真的很高兴。” “今日路过演武场,女儿见弟弟的枪法有了些水准。多亏公西将军这些年来对纪家的照拂,女儿会将公西家的恩情铭记在心的。” 她对着辅国公的牌位说了很久的话,把今日发生的事都说一遍。 末了,她悠悠叹道:“女儿此生兴许都不会出嫁了,只盼着爹在天之灵,能保佑永川娶到一位好夫人。” “届时女儿若是没嫁,会搬到京郊爹替女儿置办的庄子上。这样也不会讨弟妹不快。” 说完了话,她跪在蒲团上,望着飘着袅袅香烟的牌位许久。 “女儿今日先行告退,爹若是想女儿了,只管托梦。” 回到自己院中,纪丹君又翻出两双鞋垫,一双青色的绣了麒麟,另一双大一点选了绯色,绣的是飞鹰和走豹。 纪丹君用手比划着绯色的鞋垫,丈量着尺寸。 她是目测,也不知准不准。 要不……下回还是问下弟弟吧。 纪丹君拿着两双鞋垫,犹豫了很久,直到嬷嬷过来问晚膳的菜色,才下定决心,将两双鞋垫都拿在手上。 “今日多加两个菜,公西将军要一同用饭的。” 公西玉泉其实不太喜欢在辅国公府吃饭,太安静了。 纪丹君严格按照食不言的规矩,教导着纪永川。 姐弟俩都不说话,他作为客人也不好提话茬。 这跟公西家吃饭时候的热闹浑然不同。 是以公西玉泉每次在辅国公府吃饭,都有点像是上刑,浑身上下跟蚂蚁爬似的。 但心里却是开心的。 只有这时候,自己是离小姐最近的,近到能看清她今日的气色好不好,有没有烦忧之事牵挂心上。 吃饭的只有三个同辈,府内没有长辈在,都不用避讳,可以同桌一起吃。 好不容易捱到吃完,公西玉泉还在想自己用什么理由留久一点,就见纪丹君拿出两双鞋垫。 递给自己一双。 纪丹君对弟弟笑道:“你近来习武颇有成效,这是给你的奖励。” 纪永川乐呵呵的,声音又响又脆。 “谢谢姐姐!” 纪丹君笑容更盛了些,“再接再厉。” 又将另一双递给公西玉泉。 “公西将军指点永川辛苦,这是我一点心意,还望不要嫌弃。” 公西玉泉不知道暗戳戳擦了多少遍手,才敢从纪丹君手上接过那双鞋垫。 “小姐……小姐做的很好看,料子摸起来软乎,绣活儿也做得好,穿上一定很舒服。多、多谢小姐。” 纪永川眼睛都快红了。 以前姐姐只给他一个人的! 又恶狠狠地瞪了眼话都说不利索的公西玉泉。 就你话多! 显得只说了一句谢谢的自己分外冷漠无情。 无!耻! 得了礼物,公西玉泉足够心满意足,也不想着继续在辅国公府耗着了。 他急着回家去试试。 到家关上房门,小心地把鞋垫放进新鞋里,穿上走了几步。 鞋垫小了一圈,穿起来并不舒服,但公西玉泉心里像比试得了第一似的开心。 没走几步,他就把鞋脱下,取出里面的鞋垫收进樟木箱。 箱子里林林总总,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什,无一例外,都是纪丹君送的。 如今又多了一双鞋垫。 公西玉泉兴奋地把自己摔到床上,双手交叉放到脑后枕着,嘴角怎么都压不下来。 傻笑了半天,才蒙着被子睡着。 同一时间,纪丹君刚看完父亲留下的书,取了书签夹到看到的那一页。 合上后,她忍不住蹙眉想着,也不知道那双鞋垫究竟合不合脚。 第20章 连着几日都忙忙碌碌,裴萧萧不得已推迟了雷打不动的孟氏商行季度会议。 裴孟春常年奔波于各地视察,京畿的商行事务由裴萧萧在两年前接手。 她有穿越前的经历,一直以来都做得不错。 会议前一天她哪儿都没去,专心看完三个月的账目,又拿了去年同时间的账目作对比,罗列好各项数据,熬了个夜,才放过自己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没睡多久的裴萧萧就被叫醒,打着哈欠用冷水洗漱,去前院准备开会。 春桃已经在前院议事楼的大木板上,将誊抄好的数据贴上去,为了方便能让所有人看到,字都特别大。 中间的大圆桌上,摆着时令瓜果,还有给今日前来参加会议的管事们的礼物。 裴萧萧站在门口等人,顺带打腹稿,准备一会儿的会议内容。 辰时三刻,孟氏商行在京畿的各店管事都到了。 “小姐好。” “小姐早。” “张管事好,李管事早。” 巳时正,人都到齐,裴萧萧在中间落座,正式开启孟氏商行永庆九年第一季度会议。 裴萧萧拿着一根长棍子,指了指干货店去年同季度数据。 “按理说,刚过完年,各家干货应该消耗地差不多,到了补充的时候,可是对比去年,营利下降了四千七百五十三两。” 裴萧萧看着有话要说的曾管事。 “可是遇到了什么问题?还在解决?” 说起这个,曾管事就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 “今年的常见干货都卖的不错,但是吐蕃的葡萄干不知为何被截了货,少爷出面也没解决。” “还有西南的椒麻,最上等的那批货,叫孟将军拿走了,说要进贡给陛下,次等货孟氏是不卖的,所以也没拿。” “这两样,前者是贵价的时兴货,后一个利薄却量大。相比去年,自然就少了。” 裴萧萧点点头。 “次等货自然不能要。孟氏能起来,靠的是口碑,不能砸了。” “椒麻少了就不卖,等明年再上也一样。葡萄干的事,我去想想办法。” “另外就是看看,能不能从本草堂挪一些陈皮、薄荷、淮山药、茯苓之类药食同源的药材去干货店。” “天气热了,容易不思饮食,寻常百姓也买不着冰消暑,这些药材正好用上。” 裴萧萧将目光转向范管事。 “本草堂是药铺,百姓到底有些忌讳,不愿去。天气越来越热,雨水也多起来了,药材容易受潮生虫,尽快消耗掉库存。” 范管事颔首,“我散会后就去办。” 慈幼堂的事,放在最后才说。 孟氏商行努力经商,不是为了致富,而是为了养活只进不出的慈幼堂。 自裴萧萧的母亲孟氏创办第一所慈幼堂,如今各地慈幼堂加起来有千余所,接纳老弱病残近十万人。 为了填这个大窟窿,,裴萧萧就连每年的食邑所得,都填进去了。 这个季度,慈幼堂的账目十分不好看。 裴萧萧严肃地问京畿慈幼堂的总管事,“为何二月慈幼堂一次性涌入了三千多人?” “可是雍州雪灾的缘故?” 常管事年不过四十,但因经年操劳,两鬓已生了华发。 听裴萧萧这么一说,眼泪就涌了出来。 “是啊小姐,雍州雪灾太惨了!” “十二月下第一场暴雪的时候,我就带着慈幼堂的人去雍州帮忙,能帮忙的全去了。” “房倒屋塌,压死了很多人。雍州去岁又歉收,不少人冻饿倒在齐膝的雪里。” 第21章 “朝廷虽有赈灾钱粮,可那么多人,哪里够?我看不下去,拼拼凑凑挪了京畿慈幼堂的一部分余钱出来去赈灾。” 裴萧萧很是赞许。 “这是好事,多活一个人,少一个被毁的家。母亲开慈幼堂的初衷,也是希望天下百姓都能有家。” “常管事你做得很好。” 其余几个管事也道:“老常你这人,就是眼窝子浅,小姐跟前哭什么。留着马尿跟哥儿几个吃酒时候掉不成?没得叫小姐也跟着红眼眶。” “就是!有什么事,不还有咱们几个老兄弟吗?缺钱说一声就是。” “大家伙儿都是慈幼堂出来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曾管事一拍大腿。 “你别急,回头我再想想辙,把营收给做上去。慈幼堂每年花那么多钱,相爷他们也难,咱们能出一把力,就出一把力。” 常管事有些不好意思,“唉”了一声,朝其他管事拱拱手致谢。 慈幼堂只有花钱,没有赚钱,他今天来还得向小姐再讨个主意。 每次开会,常管事心情都十分纠结,既骄傲又羞涩。 他开口,都是为了伸手要钱。 “小姐,城北慈幼堂的孙先生年岁大了,想要辞馆。” 这对裴萧萧来说,倒是小事一桩。 “告诉孙先生,我这个月就找新的先生,无论何时交接,都按足月束脩给他算。” 这时候读书是件奢侈的事,有些功名的读书人就更傲气了,不会同意去慈幼堂教一群流氓。 除了请贫困学子来给慈幼堂的人开蒙,教他们识字外,裴家还重金延请曾任小官,如今致仕赋闲的耆老前来,为那些适合走科举之路的孩子上课。 待遇之优,连普通人家也想来蹭。 裴家也不吝啬,允许那些人家的孩子过来蹭课上,不收分毫束脩,只需自己准备笔墨纸砚即可。 是以,即便裴相的权势再高,孟氏的生意再好,也极少有人给恶评。 对于孙先生的继任者,裴萧萧倒是有点方向。 纪丹君的父亲,前辅国公是儒将,曾跟随不少名士修学,与很多大儒都有交情。 自他壮烈殉国后,这份情被纪丹君继承下来,一直有在维系。 慈幼堂请名士,那是不能够的,但是请名士的徒子徒孙,还是说得上话。 商议地差不多了,裴萧萧就利落地散会。 半点没有要拖的意思。 大家都忙得要死,一摊子事等着做,哪来那么多闲工夫。 裴萧萧回到后院,换了舒服的衣裳,坐在桌前准备写新店的企划案。 她十岁时候,她哥送了个马场,现在差不多也到了收获的季节。 秋菊撩了帘子进来。 “小姐,辅国公来府上了。” “哦,我这就去。” 裴萧萧放下写到一半的企划案,换下软鞋,匆匆去了前院。 赚钱很要紧,手帕交的感情问题也很要紧! 纪永川看到裴萧萧,就像是看到了最亲的亲人,泪眼汪汪的。 “裴姐姐,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裴萧萧刚坐下,茶都没上,安慰人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纪永川就开始不停输出。 “裴姐姐果然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公西家那个混蛋觊觎我姐姐!” “当初说的挺好,上门指点我武艺,结果全是为了见我姐姐!” “以前姐姐做东西,只有我的份,现在倒好,那个混蛋……他也有!” “裴姐姐,你说我姐姐心里还有我的位置吗?” “这刚和濮阳伯府退了婚,该不会真要嫁去公西家吧?!” 纪永川一想到纪丹君婚后就要搬离辅国公府,心里就难受。 第22章 母亲离开辅国公府的时候,他还不记事,从有记忆开始,陪伴自己的就只有姐姐一个人。 是姐姐替他立住辅国公府,是姐姐保下他的辅国公爵位,是姐姐费尽心思请来名师指点。 他的人生中,怎么能失去姐姐的身影?! 不行,他不答应! 裴萧萧闲闲地喝了口茶,掀起眼皮子扫了眼义愤填膺的小屁孩。 “嫁给公西玉泉有什么不好的?” 纪永川一噎。 他以为裴姐姐会站在自己这边的! 没想到竟然也是叛徒! 四面楚歌,怎生突围?! 裴萧萧指了指纪永川手边的茶,“喝点菊花茶去去火。” “丹君要是真嫁给公西家,反倒是桩两全其美的事。” “既不用疑心公西家对辅国公府的忠心,又能让你不同丹君分开。” “不好吗?” 纪永川沉吟。 前面一句他懂,后面一句没明白。 但是十分心动! 所以姐姐婚后也不会离开辅国公府?! 这真的能做到吗? 裴萧萧哄骗着面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公西将军不止一个儿子,长子常年领兵在外,公西玉泉是他的次子,底下还有个老三。” “你信不信,要是你同他们父子说,婚后让公西玉泉搬去辅国公府住,他们父子连夜就能把行李给打包好。” “公西将军一直惦记着你父亲的救命之恩,公西玉泉又非嗣子,往后轮不到他做家主。” “只是搬去辅国公府,相当于换个地方住罢了,又不是入赘,有什么大不了的?” 裴萧萧翻了个白眼,心里想着,以公西将军言必称老辅国公的殷勤劲儿,儿子入赘肯定也愿意。 裴萧萧三言两语就把纪永川给哄住,只是他还有些不死心。 “就没别人了?” 裴萧萧反问:“公西玉泉不好吗?是对你不好,还是对你姐姐不好?” 纪永川迟疑了。 做兄弟,公西玉泉没的说,学问虽然不如自己,但武艺不知道比自己高出多少倍。 指点自己都是不遗余力,有时候他一时没开窍,也会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解。 对姐姐……起码他这个做人弟弟的,从来看不出姐姐脸上的伤痕是淡了还是深了。 见纪永川自我攻略成功,裴萧萧十分满意。 看来是有些进展了,起码小屁孩都看出来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戳破窗户纸。 裴萧萧美滋滋地开始盘算自己的小金库,想着到时候用什么来给纪丹君添妆。 纪永川觉得,以后自己得对未来姐夫好点。 起码得争取姐姐婚后依然住在辅国公府的权利。 他是真的舍不得姐姐离开。 他就不信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姐夫还敢欺负姐姐。 嗯,只要姐姐婚后继续住在辅国公府,就有幸福的保障。 纪永川打定主意,就准备回府。 一会儿公西玉泉还要来辅国公府教他父亲的枪法,自己是趁着上完课,挤出那么点间隙过来的。 得早点回去,不能给公西玉泉和姐姐独处的机会。 起码现在不可以! 裴萧萧叮嘱道:“明天就是殿试,等放榜后照惯例是要春狩的。” “今年不比往年,北戎那边来人了。怕是春狩会有比试,你和公西玉泉也说一声,这是给辅国公府争光的好机会。” 纪永川感激涕零。 裴姐姐就是好,有好处从来不忘记他们辅国公府。 至于公西玉泉,那是顺带的。 殿试的结果出来后,圣上还是挺满意的。 第23章 虽然一甲三名都被世家子包圆了,但今年多了五个平民出身的二甲学子。 其中三个还是慈幼堂出来的。 这让圣上大为欢喜。 他不想朝会时,一眼望去皆是世家,会感觉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不稳当。 裴文运经营这么多年,总算是有些成效。 朝上就是该百花齐放才好。 平民出身的学子排名挺靠后的,不过来日方长嘛。 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愁。 本次主考官是裴文运,依照循例,是此次参加春闱所有学子的座师,往后他们就算是裴文运的门生了。 这对世家子来说,简直就是耻辱! 谁想当流氓的门生了! 唯一高兴的,大概就是楚氏子了。 楚大巧的嫡亲兄长也参加了春闱,获得二甲四名的成绩。 放榜后,走路都是带风的,在家享受的是其他兄弟无处不在的羡慕目光。 裴相又不是回回都能当主考官,今年能被圣上钦点,是想以公谋私给他放个假,好休息休息。 虽然裴相没领情。 不过! 这不是更体现了裴相不怕艰难不怕累,一心忠君为民的高洁之风吗?! 楚大巧忙着给她二哥喂醒酒汤,耳边听着他叨叨。 “凭什么,凭什么呀!” “我还是当年的榜眼呢!怎么就不是裴相做主考官?” “大巧,你说我怎么就不晚上三年再去考呢?” “你看大哥那得意样儿!要是有尾巴,都能翘天上去!”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楚大巧看着她二哥捶胸顿足,涕泪横流的样子,非常嫌弃。 就算二哥去考,裴相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毕竟二哥长得没有大哥好看。 楚大巧朝她二哥的书童使了个眼色,等人把二哥束缚住,直接一碗醒酒汤灌下去。 呛地她二哥更伤心了。 没当上裴相的门生已经够难受的了,他妹妹还想谋杀亲兄。 楚大巧掸了掸衣服上溅到的醒酒汤。 “二哥,五日后就是春狩了,二哥作为上一次春闱的榜眼,也会受邀前往。” “二哥记得要在裴相面前好生表现,留个好印象。” 她脸一红。 要是能把裴小姐娶进门就更好了。 不过看了看她二哥醉得四仰八叉的样子,又面无表情地收回自己的幻想。 算了,她二哥不配。 楚大巧回房后,立刻鼓捣起去春狩要带的物什。 作为楚妃的亲侄女,楚大巧也在受邀之列。 裴萧萧送的那把冥王,她是舍不得带去的,万一磕着碰着,她能一辈子睡不好觉。 就带常用的那把练习琴好了,到时候让纪小姐和裴小姐指点自己一番。 楚大巧抱着琴,想起裴萧萧那张摄人心魂的脸,双颊微微有些红。 春狩那天,裴小姐也一定是艳压四方的那个。 自己得穿得素净些,不要夺了她的风采才是。 永庆九年的春闱落下帷幕。 裴文运作为主考官,在惠民楼的包厢设宴,请了五位上榜的平民学子。 他压根儿就没想着要请世家子,他们不会来,也不想来。 裴文运一直牢记自己的出身,更知道自己如今的权势已经到达了一个怎样的顶峰。 他如今的位置,已经不适合再去和任何一个世家结交。 陛下与皇后愿意扶持他,本就是将他立作庶民的榜样,世族的靶子。 一旦自己两头吃,面临的下场就是去官抄家。 之后又连着几天都下雨,春狩的日子一拖再拖。 第24章 等天气放晴,北戎和孟庆荣一前一后都抵达了京师。 孟庆荣班师回朝,算是朝中的大事,毕竟战功还挺大。 他模样还算不错,骑在马上威风凛凛,下了马也是气宇轩昂。 只是对着太子的谄媚神情,添了几分猥琐,反倒没了那种正气。 太子替圣上前来相迎,和孟庆荣一打照面,余光就朝对方身上的配饰瞟。 这段时日,他越来越多地参与政事,有些国是,父皇与母后也会对他说。 第一批秘密前往西南调查孟庆荣杀良冒功的天使,在离开京畿后,遭到了刺杀,如今停在原地疗伤。 他们行踪保密,只有极少人知道,显然内廷与外朝出现了细作。 更侧面说明了,孟庆荣这次的军功的确是有问题。 在孟庆荣抵达京师的前一日,第二批天使已经出发了。 太子并没有在孟庆荣面前显露出什么,一如往常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他留意到孟庆荣身上的饰物皆非凡品,贵重至极。 太子已然在心里,给孟庆荣打了个不高的印象分。 “孟将军这次来得正是时候,后日北戎进贡的使臣也会到。今年的春狩,想来两国是要好生比上几回。” 孟庆荣把胸脯拍得邦邦响。 “有臣在,殿下只管放心。臣叫那些北戎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太子身后的近侍不屑地撇嘴。 敢情孟将军是忘了,当年他被迫离开京师的原因。 这才过了几年啊,就记不得了。 到底上了年纪,忘性开始大了。 孟庆荣入城后,先去官舍停留,换下风尘仆仆的衣装,重新洗漱,更换了新的官袍,等待宫中传召。 此次面圣,他信心满满。 圣上一定会很快就召见自己,赏赐爵位是肯定的,只是位置高低问题,还有财物赏赐,也是一定的。 孟庆荣还有他的小心思。 他知道女儿一直想嫁给崔绩,虽然他不看好,觉得高嫁崔氏,难免婚后会有不睦的可能。 但女儿的心愿,他这个当爹的,还是要尽量满足下。 兴许还能替女儿讨个什么主来当当。 有了身份,再去和崔氏谈亲事,就会容易些。 可以说,孟庆荣是个半仙。 算准了一半。 圣上的确当天就召见了他,但封赏的事,那是一个字都没提。 孟庆荣有些纳闷,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出宫后,他边想边朝镇国公府走。 既然回了京,自然应该住在本家才是,孟庆荣也以为女儿住在镇国公府,还想着见面后,问问女儿有没有受到薄待。 谁知到了镇国公府门口,就见自己的人被关在府门外,半步都没让进。 孟庆荣听手下对着紧闭的镇国公府大门叫骂,皱眉上前。 “怎么回事?” 手下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汇报。 “将军,镇国公夫人不让我们进去!” “属下问他们小姐在哪里,他们说在京郊的庄子上住着。” “将军,我们现在是去找小姐,还是先同镇国公夫人理论?” 孟庆荣懵了。 这怎么回事? 是他家那个死温桑嚣张到京城来了,得罪了庄氏? 这连主家府门都不给进了? 正拿不定主意,小门开了,出来一个须发皆白的管事。 这人孟庆荣倒是熟悉,是孟老将军还在时,就在孟做事府的老人了。 “沈管事。” 孟庆荣摆出一副谦恭的模样,上前作揖。 沈管事侧身避开,脸上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 第25章 “我来同二爷说一声,小姐病了,怕过了病气给二爷家的小姐,耽误她的婚期,是以将人请去庄子上了。” “镇国公府不大,住不下二爷带来的这么多人,还是去庄子上来得好,施展得开,也有地方安营扎寨。” 说完,也不等孟庆荣回复,直接进去,关上了门。 孟庆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都还没到京城,怎么女儿就要结婚了? 怎么没人通知他这个父亲? 定的是哪户人家? 是和女儿结伴入京的乐陵侯府世子夫人说的媒? 孟庆荣有种不祥的预感。 “去查一查,灵玉到了京城后发生了什么?” “掉头去庄子上,我要当面问清楚。” 孟庆荣带来的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镇国公府。 沈管事等他们走了之后,才重新开门出来。 他指挥下人们将府前的一地狼藉给收拾了,朝着孟庆荣远去的背影冷冷一笑,啐了一口。 就是老将军在世的时候,都不曾如此跋扈。 带这么多人马入京,是想做什么? 生怕陛下看不到他们孟氏在军中的影响力吗? 这些年,要不是裴相压着,孟家军早就解散了! 孟家手里的兵权也得交出去。 到时候只剩下一个镇国公府的空壳子,夫人、小姐还怎么在京师过下去? 这二爷,还在京城的时候,脑子就不好使,去了趟西南,这脑子越发有问题了。 八成就是被西南的匪寇给影响了。 沈管事对孟庆荣还有隐隐的担忧。 庄氏对他是不瞒什么的,裴萧萧对自己说的话,孟白龟做的那个梦,还有近日裴相差人来府上暗示杀良冒功的这些事,沈管事门儿清。 他是绝不会允许孟庆荣将老主子靠性命挣下来的家业给毁了的。 孟家上下百来号人,还有庄子上安置的那些老弱残兵,全都指着镇国公府吃饭呢! 不管最后杀良冒功这事儿是真是假,沈管事都打算将孟庆荣拒之门外。 他早就想好了,自己在孟家多少有些脸面,倘若是假,觍着老脸低头道个歉,倘若是真的。 哼哼。 孟家第一个就大义灭亲! 路上就收到属下汇报的孟庆荣,压着一肚子火气到了孟氏在京郊的庄子。 见了孟灵玉,他直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 “你个死温桑!你到京城之前,老子是咋个同你说的?” “让你老实点,京城不是西南,贵人看不上我们这些外头来的。” “你个死温桑,在西南的时候就野,到了京城还给老子找麻烦。” “老子打不死你!” 说着就要解下官袍上的犀牛玉带抽孟灵玉一顿。 他在西南待的时间长了,早就改了乡音,两个宫里的嬷嬷听得半懂不懂,不过见他的动作,也知道是要教训女儿,赶紧上前拦住。 “孟将军,孟小姐已经许了濮阳伯府的公子,距离婚期不过十日,此时动手要是落了伤疤,到底不美,还请孟将军斟酌。” 孟庆荣眼风一扫,带着煞气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你们两个又是什么人!” 两个嬷嬷不卑不亢地朝孟将军行礼。 “未曾向孟将军说明,是奴婢的不对。” “奴婢二人,是皇后娘娘派来指点孟小姐礼仪的。” “孟小姐咆哮宫廷,唆使皇子重伤县主,这些都是大罪。只皇后娘娘心善,念着孟将军常年镇守西南,劳苦功高,是以不曾重罚。” “内廷外朝对此已是颇有微词,皆是皇后娘娘压着。将孟小姐拘在此处,也是怕她出门遭人奚落,辱没了镇国公府。” 第26章 孟庆荣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搬出皇后来,他只能低头认了。 二圣临朝,就是远在西南的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孟庆荣青着脸,向两个嬷嬷道歉。 这两位虽然是伺候人的,根本经不得自己这一礼,可她们代表的是皇后的脸面。 如果自己还想待在京城,乖乖低头听话,才是上策。 可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父亲盼来的孟灵玉却不是这么想的。 父亲向来宠爱自己,就没有不依的事。 打骂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关起门,自己依然是父亲最疼爱的那个孩子。 完全不想嫁到濮阳伯府的孟灵玉立刻就高声叫道:“阿爸,你入宫,你去找皇后说,我才不要嫁去那什么濮阳伯府。” “阿爸你不在京城,你不晓得嘞,那个濮阳伯府不是什么好……” 孟庆荣狠狠瞪了她一眼,直接让女儿闭上嘴巴。 他能不知道濮阳伯府是什么德性吗? 当年他和濮阳伯是一起上的战场,战后一起受的罚。 濮阳伯为什么会是濮阳伯? 十二年前,他们是开国县公,战后才被削了爵位,成了开国县伯。 甚至他俩的受罚原因都一样。 濮阳伯府和辅国公府有娃娃亲这事,孟庆荣是知道的,他想不通,为什么两家婚事会取消,反倒是女儿顶了上去。 总而言之,现在情形对于自己非常不利,一动不如一静。 孟庆荣让两位嬷嬷先将今日的礼仪课给上完,才向孟灵玉问清楚这段时间她究竟做了什么。 听完女儿的叙述,孟庆荣眼前一黑。 要是别的人,孟庆荣都能想想办法,可偏偏惹到的是裴文运。 裴文运在孟家军的地位,可是比自己这个孟氏子还高! 孟家军不一定听自己的,但一定会听裴文运的。 如今裴文运乃当朝宰辅,想要弄死自己,跟摁死蚂蚁一样轻松。 除此之外孟庆荣还很心虚,他这次的战功是假的。 虽然首尾都扫干净了,但京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人开始怀疑。 孟庆荣不敢想,以裴文运对镇国公府的重视程度,在知道自己弄虚作假之后,会用怎样的手段,对自己这个辱没镇国公府的孟家子进行打击报复。 一想到自己在西南时,所听说的那些事,孟庆荣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淌着眼泪,很是委屈的女儿。 不是不心疼。 但……自己要是这时候摔下来,女儿就没人给她撑腰了。 她又如何能过得好? 孟庆荣咬咬牙,“灵玉,这婚事是皇后赐的,就是阿爹也没法子。” “你……你就忍忍吧。” 孟灵玉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爸你在说啥子哟……” 孟庆荣摆摆手,没心思哄女儿,皱着眉离开了。 连晚饭都没出来吃,一个人呆在书房,不知道在做什么。 两日后,北戎前往大晋朝进贡的使臣团到了。 圣上对这次北戎的到来,异常重视,多次召来裴文运和礼部、鸿胪寺的官员进行询问。 十年恨,犹未雪,满朝文武心里也憋着火,想着这回要给北戎一个示威,让他们在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百年、千年,都不敢再动心思南下。 北戎使团到的时候,发现大晋竟然将会面的地点,选在了京郊。 使团的脸色很不好看。 在这里,他们出于自大,受到过重创。 不过见裴文运不复当年勇武的清癯模样,北戎人心里倒是落下一块大石。 第27章 裴文运太可怕了,至今仍然是他们北戎勇士们心底的恶魔,让他们既敬又怕。 还恨。 没有裴文运,如今中原就是他们北戎的了。 大晋的这群废物,根本抵挡不住他们北戎的铁骑! 看着眼前的碑,还有碑前的香案、贡品,以及后面那座看起来整洁的四进瓦房,北戎使团虽然知道大晋想奚落他们,却不知道究竟想要做什么。 裴文运脸上带着笑,指了指后面那瓦房。 “此乃拙荆当年所建的第一所慈幼堂,战后有了钱,就重盖了,比当年要大出不少。” 北戎使团面面相觑,等着裴文运接下来的话。 “当年忠义伯韩公身负火药,入你北戎大军时,带的就是这所慈幼堂中的百姓。” 北戎使团的脸比吃了屎还难看。 他们当然记得。 那个看起来憨厚老实,完全像个大晋普通百姓一样的男人,带着百来个穿着破烂衣衫的老弱妇残,用盖在箩筐上的米粮,还有语言进行迷惑,放他们进入军营。 堆放粮草的地方被烧了,他们的右贤王,左右日逐王也被炸死了。 北戎使团的拳头硬了。 他们身后站着此次跟随的北戎勇士们,听完翻译后,叫嚣着要上前挑衅。 被裴文运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制止。 裴文运向礼部尚书微微点头,从身边的侍从手中接过点燃的三柱清香,在碑前撩袍跪下,拜了三拜。 他身后的官员们,同样接过三炷香,跪在夯实的黄泥路上。 风沙漫天,带起无数的尘土,吹在脸上,像被刀子刮着。 “有赖当年诸位义士挺身而出,才有如今大晋之昌盛,裴某在此谢过诸位大恩。” 空空如也的香炉中,插满了香,香烟袅袅升起,飘入后面的慈幼堂。 裴文运眯着眼,望向那些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香烟。 “他们听见了,很高兴我们没有忘记他们。” 裴文运上完香,非常理所当然地问站在一旁的北戎使团。 “你们不上香吗?” 北戎使团一愣,随即内心开始暴跳如雷。 他们上什么香? 给这群让北戎死伤无数的人致敬吗? 他们又如何上香? 跟大晋人一样跪下来吗? 他们北戎人膝盖硬得很,跪天跪地跪君主,就是不会跪这些百姓! 使团中有人想朝那刻了牺牲百姓姓名的碑上吐唾沫,被新晋左贤王的苏努齐合拦下。 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眼睛依然像飞翔在草原上的展翅雄鹰那样明亮。 “虽然北戎没有这样祭拜亡者的习俗,但如今我们踩在大晋的土地上,我们向大晋臣服,我们愿意遵从大晋的风俗。” 他从侍者手中接过早已准备好的香,咬牙在碑前率先跪下,草草拜了三下。 从头到尾,紧紧盯着裴文运。 裴文运将一直拢在袖中的手伸了出来,摆出一个“请”的姿势。 “鸿胪寺的官员已经为各位准备好了下榻之处,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可以向相关的官员提出来。” “大晋幅员辽阔,政事繁多,裴某身负宰辅一职,不敢懈怠,就先走一步了。” “还望诸位不要觉得大晋怠慢了你们。” 望着裴文运施施然离开的背影,北戎使团敢怒不敢言。 那是大晋的不可战胜的战神…… 一个年轻男子行至他们面前,笼着手一拜。 “诸位请。” 北戎使团更是大怒。 大晋竟然让一个毛头小子来接待他们! 第28章 这他们倒是误会了。 就连崔绩自己也很懵很郁闷,甚至是愤怒。 他突然被传召面圣,接着陛下找了个小错,将他从正四品的黄门侍郎,调到了鸿胪寺,成了从四品的鸿胪寺少卿。 但他还不能说什么。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接旨后,还得磕头谢恩。 不单单是品级降了的问题,黄门侍郎是近侍,鸿胪寺,呵呵。 陛下这是在打崔氏的脸。 崔绩在降职后,第一时间就给家里去了信,有些行动,提前一些也无妨。 不管心里怎么想,崔绩都会好好地将自己的职责履行到位。 他代表的是崔氏,已经被打过一次脸,就不能再给陛下第二次机会。 崔绩领着北戎使团进城,路上向他们介绍了接下来几天的行程。 北戎使团远道而来,先在鸿胪寺准备的官舍中休息,重头戏是五天后的春狩。 到时候当今帝后、太子,还有诸多京中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都会出现。 北戎使团听得漫不经心。 即便他们输了,心里依然不改武力值上的绝对自豪。 大晋不过是出了个裴文运而已,其他的,不值一提。 北戎使团走在大街上,看着繁华的京城,心中又嫉又恨。 北戎草原绵延千里,常年处于干旱和严冬之中,他们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几座城,最大的那一座是王都。 可放在中原,不过是县城规模。 如果当年没有出现裴文运,如果当年裴文运死在乱军之中,如果那场仗北戎赢了。 如今这里的一切,就全是北戎的了。 北戎使团默不作声地走在街上,迎接他们的不是欢呼,而是百姓们愤怒与痛恨的目光。 有些胆子大的,还朝他们吐口水。 街上的叫卖声也停了,妇人的聊天声也没了,就连孩童的玩耍声也消失了。 这里的所有人,对他们只有厌恶,没有欢迎。 北戎使团沉默地走着。 在经过长公主府门前,他们不由停了下来,用带着几分生硬的汉语问崔绩。 “这里是哪位公主的府邸?” 崔绩看了看匾额上题字和落款,是圣上写的。 全天下唯有镇国长公主才有这个待遇。 “是大晋的镇国长公主,陛下一母同胞的妹妹。” 北戎使团驻足在长公主府前,很认真地看了许久。 他们的膝盖开始发软,想要对着长公主府跪下来,但苏努齐合拦住了他们,用北戎话给予警示。 “我知道你们的心情,我也一样,但是别在这里。” 北戎使团强忍住激动的心情,只是留恋着迟迟不愿离去。 崔绩觉得奇怪,却也没出声阻拦。 他们是客,自己是主,此次北戎使团前来,大晋需要表现出自己作为天朝上国的泱泱大国之风,让他们知道教化的重要性,认识到蛮夷与他们是不同的。 不过是在长公主府前看一下罢了,兴许是觉得华丽的长公主府好看,想要回去后仿造一个出来。 在北戎使团没有做出过激行为前,一切都是被允许的。 长公主府的侧门从里面被打开,一担一担的食材从里面抬出来。 崔绩看了会儿,发现这都是祭品的样式,看着还不想离开的北戎使团,不由上前询问,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诸位这是要去忠义伯坟前进行祭拜吗?” 长公主府的下人回道:“这位大人说的是,只不过今日不单是祭拜伯爷。” 第29章 他朝后面更多的祭品指了指。 “那些都是要送去城外的慈幼堂的。” 崔绩飞快地朝后看了眼北戎使团,发现他们并没有在意,心放了下来。 接着,又见他们目不转睛地朝着府里看,心中正不悦,转过头来,却见打头的几个北戎人,后面跟着痴傻如孩童的韩公子。 韩长祚走路倒是利索,不需要人牵着拉着,虽然痴傻却也能认人。 见了崔绩,他还知道过来打招呼。 “崔大人好。” 虽然礼行地很不标准,但对于韩长祚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崔绩还了礼,转了转眼珠子,心下明白过来。 北戎使团之间开始激动地低声交谈,他们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心情,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些跟在韩长祚身边的北戎人,以及韩长祚本人。 韩长祚仿佛没看见他们一样,侧立在旁,等搬运祭品的下人们走完了,才上了马车。 马车遮去了韩长祚的身影,陪伴他的北戎人跟着马车,缓缓离开。 北戎使团含着激动的泪水,目送他们。 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长生天啊,请你庇佑每一个离开草原的孩子吧。 韩长祚坐在马车中,身体随着马车摇晃。 他把玩着手里那块几乎包了浆的石头,垂头不知道心中想些什么。 今年的春狩,镇国公府无人出席。 孟白龟连着几日发了低烧,在养病,庄氏一心只想守着女儿,根本不想来,直接就和圣上告了假。 圣上很痛快地就给批了,还大手一挥,拨了好几个擅长儿科的御医前往镇国公府会诊。 裴萧萧临出发前,特地去了趟镇国公府探望,许诺无数不平等条约后,盯着孟白龟皱着眉头喝下药,才放心回家。 崔青卿和阮文窈一出发,就混到裴萧萧的马车上。 纪丹君出行代表着辅国公府的门面,需要端着架子,她们非大事不会去找她。 主要是裴萧萧的马车坐起来最舒服。 裴孟春请了孟氏商行,也是民间手艺最好的匠人,为裴萧萧打造的马车,自然与其他的不一样。 三个小姑娘坐在同一辆马车中,叽叽喳喳讲了一路的话,也不嫌口干。 “萧萧你觉得,今年春狩第一会是谁?” 崔青卿非常好奇。 这样的场合,也是大型相亲会了,不少人家的婚事,就是在四季围猎时定下的。 崔青卿和阮文窈已是婚龄,正是家中忙着相看的时候,自然也不会错过这样的盛会。 裴萧萧微微歪了歪头,想了下。 “太子殿下不会下场比试,殿下素来也不以武力见长。” “应该和去年一样吧。” 早在几年前,太子就不参与围猎了,只负责到场露个面,有时候直接就不来,留在宫里观政监国。 太子往下,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全是邬皇后所出。 太子出不了风头的事,邬皇后也不会让自己其他儿子出风头。 七皇子和八皇子早夭,九皇子年岁尚小,楚妃没有争大位的念头,拘着他。 当然,九皇子就算不被楚妃拘着,就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也拿不到第一。 九皇子往下的几位皇子,不是尚未长成,就是早夭。 皇子们争不了的,自然就轮到底下的臣子。 裴萧萧觉得,今年第一可能和去年一样,毫无悬念。 阮文窈笑盈盈地看着一脸的八卦的崔青卿。 “我觉得,应当是公西家的二公子吧,去年就是他。” 第30章 崔青卿撇撇嘴。 “那可真没劲,年年都一个人,还有什么可玩的。” 公西玉泉对纪丹君的心意,在她们这个小团体中不是什么秘密。 相看对象第一个就被跳过去的人。 阮文窈笑嘻嘻的,“你娘催你了?让你别太挑剔?” 崔青卿脸一红,就要扑过去挠她。 “谁挑了?不对,谁急了!” 裴萧萧一手搂一个。 “你们觉不觉得,韩公子算是个不错的人选?要不要考虑考虑?” 崔青卿和阮文窈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对视一眼,又看着不似开玩笑的裴萧萧。 “韩公子?” 崔青卿笑得有些勉强。 “他长得倒是好,可……是个傻子啊。” 阮文窈也觉得裴萧萧是在拿她俩寻开心。 “虽说他是长公主的独子,但无官无爵的,往后如何可不好说。” 裴萧萧是穿过来的,自然跟她们想的都不一样。 “长公主的性子京城里就没人不知道的,只要别犯到韩公子身上,什么都好说。” “她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妹妹,先皇后留下的几个手足,只剩陛下和长公主还活着。平日里陛下那是恨不得将长公主捧在掌心里。” “以长公主的地位,无论陛下驾崩后,继位的是谁,都只有尊着的。” “韩公子是长公主的独子,即便无官无爵,但凭长公主的封赏和食邑,就足以衣食无忧。” “上无婆婆欺凌,又不需担心夫君捡十七八个妾室回府,哪怕生不出孩子,京里都不会有人说你什么。不会说也不敢说。” “想要自己的孩子,就生一个,不想生,韩家有的是旁支想过继孩子给你。嫌弃韩家,另外寻个孩子养在身边都行。” “这样好的婚事,我觉着全天下打着灯笼都难找。” 崔青卿和阮文窈转念一想,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哪怕自己性子鲁莽些都无妨,长公主最是护犊子,有事儿是真上,只要自己对韩公子好,就不怕长公主不向着自己。 崔青卿朝阮文窈骄傲一笑,“你可别跟我抢啊。” 阮文窈哼哼,“崔氏哪里会让你嫁个傻子,还是放着我来。我爹在阮氏可是刚的很,阮氏现在还得求着我爹。” 她俩倒是没说裴萧萧,都知道她的婚事是老大难,自己父亲也早就说过,裴氏兄妹命不好的。 早年丧母,如今到了婚嫁年纪,也不好找婚事。 裴孟春是男子,倒还无人说什么,裴萧萧作为女子,是很难找婆家的,高不成低不就,恐怕最后只能留在家中。 这也是裴氏一家的想法,早已和裴党的核心之人通过气了。 歇了他们想要和裴文运结亲家的念头。 裴萧萧在想明白自己处境后,就做好了独自美丽的打算。 她爹和她哥都不反对,也让裴萧萧觉得很欣慰。 韩长祚这个人,在原著中并没有留下太多笔墨,最终结局也不得而知。 不过这种边缘化的小透明,好歹是能苟到世界尽头的。 让自己的手帕交跟他拉根红线,倒是不算错。 今天,独自美丽的相府千金,依然坚定维持着自己月老下凡的人设。 这年头,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马。 即便一大早就出发,到了围猎场也夕阳西至。 各家搭建好帐篷,在御幄前开了个篝火晚会。 大晋人对北戎使团的不友好,几乎都摆在了明面上,他们周围一片都是空的,所有人都离他们很远。 他们反倒更不拘束,直接说起了北戎话,也不怕人翻译。 第31章 酒酣饭饱,苏努齐合带着几分醉意,来到圣上面前,行了一个北戎礼。 “陛下,明日就是大晋春狩正式开始的日子。在正式开始前,请允许北戎向陛下献上一份小小的礼物。” 圣上起了兴趣,“是什么礼物?如此兴师动众,甚至还得等到明日才拿出来?” 此次北戎带来的礼物,都已经写在礼单上,由崔绩接收,没想到竟然还有藏着的? 苏努齐合仰起下巴,脸上带着得逞的笑。 “在来大晋的路上,我们抓到了一匹马王。可惜我们只能将它捕获,却不能驯服它。” “这匹马王的性子非常烈,可以说北戎没有能驯服得了它的。” “我们愿意将它拿出来,作为明日春狩开始前的开胃菜。” “谁能驯服这匹马王,谁就能得到它。” 崔绩观察着圣上的表情,沉吟一番后,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是北戎献给大晋的礼物,那么应当献给陛下的才是。” “至于陛下赏赐给谁,自然由陛下抉择。” 苏努齐合摇摇头,声音提高了几分,“这是北戎的马,自然该遵循北戎的规矩。” “最好的马,应该给最勇猛的勇士。” “谁能驯服得了这匹马王,谁才能真正得到它。” “否则,我宁愿将它带回草原,让它继续无拘无束地驰骋。” 圣上微微蹙眉,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又去看坐在身侧,一直默不作声的邬皇后。 在和邬皇后达成一致后,圣上扬声道:“朕就知道北戎心中不服。” “也罢,明日朕就让你知道,大晋多儿郎,人人是勇士。” 达成目的的苏努齐合笑着行了礼,谦卑地退下。 转身时,还不忘将目光落在坐于长公主身边的韩长祚身上。 希望明天自己不会失望。 知道他们目的的宸妃缓缓闭上眼,心中的绝望与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每次都是这样,一如既往。 父汗也好,大兄也罢。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处境,想过她的下场。 是他们将自己送来了大晋,又是他们害得自己沦落到如今的下场。 现在,他们又打起了新的主意。 总有一天,他们会把自己害死的。 宸妃不敢说,也不能说,只能咬紧了嘴唇,把心思往肚子里咽。 嘴里的食物吃起来也没滋没味,宸妃好不容易捱到宴会结束,回到自己的住处后,辗转反侧了一整晚。 好不容易合眼睡了会儿,天就亮了,宫人轻声将她唤起。 总有那么些不爱走寻常路的,山中杨树也一样,有忍不住早早开花的。 绒絮般的杨花四处飘散,黏在枯萎的树枝上,像是深冬的初雪,映着朝阳散发着晶莹微光。 周遭奋力向上生长的嫩绿野草,昭示着春日的万物勃发。 银装素裹的冬天与草长莺飞的春时,乍入眼,总会让人分不清如今身处的时节。 苏努齐合如昨夜宴会上所言,带来了一匹通体黝黑的骏马。 这匹马身上到处都是一道道的伤痕,有新伤,也有已经愈合的旧伤。 它使出浑身力气,抗拒着牵着自己往前走的人,打着响鼻,眼中桀骜平等地看不起在场的每一个人。 圣上眯着眼,指了指那匹马。 “与皇后当年所驯之马相比如何?” 邬皇后将耳边被风吹动的碎发拨到耳后。 “不及此马。” 圣上哈哈大笑,“难怪苏努齐合说只有最好的勇士才配得上它,的确如此。” 第32章 “传朕的旨意,有意者皆可上前。若成功驯服此马,朕就赐给他了。” 下面不少人蠢蠢欲动起来。 孟守昭环顾四周,对孟庆荣低声道:“阿爸,不如我去试试。” 孟庆荣嘴唇看起来几乎没在动。 “你上去做个啥子哟。万一没成功,就是丢脸的事情。” 孟守昭一脸忧心忡忡。 “幺妹子不想嫁,我想着,如果能成功,那能不能跟皇后娘娘求个情。” 孟守昭是孟庆荣的庶子,他的嫡长子在西南阵亡后,他就开始大力培养这个儿子。 平日里,孟守昭就非常宠爱孟灵玉,这次回京见妹妹因为赐婚而郁郁寡欢,幸灾乐祸的同时,又觉得心疼。 孟庆荣经儿子这么一说,也犹豫了。 “那你就去试试吧,不要逞强。那匹马看起来不好惹。” “嗯。” 孟守昭抢在第一个上前。 这是他的小心机。 第一个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总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只要自己能在圣上心中留下一抹痕迹,以后的成就未必会比父亲低。 裴萧萧听他自报完家门,用团扇遮住脸上的表情。 哦,女主那个胳膊肘往外拐,阴得一批的庶兄。 裴萧萧是有马场的,她哥裴孟春送的生日礼物,明年就可以将马场的马驹拿出来卖钱。 所以她对这马兴趣缺缺。 这马太好了,用来做种马实在可惜。 对于产生不了太大价值的东西,裴萧萧都不太感兴趣。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对马就没有了解。 这不是一匹能被轻易驯服的马。 北戎人爱马是出了名的,这等好马,他们断断舍不得动手。 马王身上的伤,是它自己在抵抗之下伤到了,极有可能是因为不停撞击关着它的笼子。 真不是裴萧萧小看孟守昭。 那胳膊那腿的,看起来连马背都翻不上去,还想驯服马王? 小心别摔断自己的骨头。 正想着,就听见场上一声惨叫。 裴萧萧凝神去看,见马王直立起来,锐利的目光盯着地上抱着胳膊的孟守昭,双腿眼看着就要踩下去。 公西玉泉眼疾手快地冲上去,一把将孟守昭从马王身下拉出来。 “小孟将军赶紧去疗伤吧,你这手断了。” 孟守昭心有余悸,谢过公西玉泉后,在太监的带领下,去找御医接骨。 方才那一幕,所有人都看见了。 孟守昭刚想接触马王,就被它猛地撞倒在地,左蹄踩到了孟守昭的小臂上。 大晋人对马王的认知,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没有人再敢托大,口出狂言说自己也可以驯服此马。 苏努齐合根本不掩饰脸上得意的笑。 裴萧萧从团扇上露出一双眼,望着不停喘气的马王。 它看起来很不好,应该很少吃东西,刚才使出所有力气,才能把孟守昭撞翻。 现在的马王,谁都看得出来,不过是强弩之末。 马王仰起头,嘶鸣声震天。 诉说着自己被迫离开家乡的不甘,控诉着自己的遭遇。 裴萧萧有些发怔,目不转睛地望着马王。 觉得它和自己有些像。 她不是主动选择穿越的,更不是自己选择穿到原主身上,接受这个命运的。 这一刻,裴萧萧有些庆幸,自己好歹是人,而不是口不能言的畜生,还有能力自救。 马是有灵性的动物,也许宁愿绝食,也不愿被驯服。 如果能有人救下它,那就好了。 马王落在裴萧萧眼中,是一幅感同身受的风景,殊不知在旁人眼中,望着马王眼露慈悲的她,也是一道风景。 第33章 “我……我能试试吗?” 说话的人长得很好看,多一分阴柔就过于女气,多一分阳刚就太过憨直。 他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少一分浑厚低沉,也少一分尖锐高亢。 仿佛造物主精心雕琢过一般。 他的眼睛像北戎人,比大晋人要更深一些,嘴唇也像,偏厚。 唯有鼻子不一样,直挺,像长公主,也像圣上。 长公主以为儿子又犯傻病了,扯了扯他的袖子。 “阿祚!” 韩长祚可怜巴巴地望着长公主,“娘,阿祚不可以吗?” 他失落地低下头,“因为这是大人做的事,阿祚是小孩子,所以不可以做是吗?” 长公主微微张嘴,终究还是没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圣上的屁股都离开龙椅,想要站起来,最终还是忍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站起来的韩长祚身上。 长公主看了看马王,又把目光转回到儿子身上,拍拍他的背,用了一点劲。 “去吧,注意安全。” 韩长祚高兴起来。 他走到距离马王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略显心虚,又带着几分忐忑。 飞快地看了一眼裴萧萧。 她在看着马王,也在看着自己。 “昌吉,要不要我来?” 鬓发长出银丝的哈都在把套马绳递给韩长祚的时候问他。 韩长祚看了看马王,摇头。 “我可以的,我驯过好多马了。” 哈都点点头,走回去的时候,经过北戎使团,他停了下来,将不满显露出来,冷哼一声,才走到长公主面前行了礼,重新在她的身后站定。 韩长祚选好了位置,挥舞起手中的套马绳。 套马绳在半空中不停旋转,伺机待发。 这是人与马之间的较量。 马王不停打着响鼻,不安地来回走动。 紧张的神经被拉扯到了极限。 飞舞在半空的套马绳朝着马王,脱手而出。 马王叫了一声,用力甩头,将套马绳撞开。 周围响起一片可惜的叹息。 韩长祚收回套马绳,再一次向马王发起进攻。 三次皆不中。 苏努齐合在失望的同时,也兴奋起来。 大晋后继无人,只要北戎再隐忍几年,等裴文运死了,卷土重来的机会就到了! 韩长祚想了想,让哈都的儿子忽齐勃把自己坐骑牵来。 卸下马鞍,翻身上马,朝着马王奔去。 马王多日来备受煎熬,略显黯淡的眼睛开始发亮。 它开始朝着远方跑去,不停地冲刺。 即便是如今这样最疲惫的时候,马王的速度依然不是韩长祚的良驹所能比拟的。 韩长祚双手放开缰绳,依靠腿部力量夹住马身,直立在马背上。 套马绳再一次往前飞去。 被套住的马王变得愤怒起来。 上一次,它就是这样被抓住的。 他们逼迫自己离开了草原,离开了马群,把自己关在狭小的笼子里。 但它不会就这样屈服。 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 当套马绳套中马王时,所有人都发出惊叹。 最激动的莫过于长公主,她擦着眼角沁出的泪花,嘴唇翕动,望着坐在最上方的圣上。 兄妹俩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兴奋、喜悦与骄傲。 下一瞬,攻守之势逆转。 韩长祚被马王不断朝前的冲势所迫,从自己的马上被拉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上,一路被拖着走。 长公主“腾”地一下就站起来。 “去,去……去将阿祚救回来!” 宸妃直视前方的眼神发木,完好的右手抓住裙裾,掌心全是汗,浸透了衣料。 第34章 没关系的,哈都说过昌吉就是在北戎,也是非常厉害的驯马师。 他驯过很多马的。 没关系的,他不会受伤的。 被马王拖着前行的韩长祚不断收紧手里的套马绳。 他的背生疼,露在外面的皮肤被草割出不少细小伤口,掌心被粗糙的套马绳磨出血泡,绳子上沾了他的血水。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中充满了兴奋。 套马绳越缩越短,韩长祚依靠绳子的力量,重新站起来,被马王半拖着往前跑,两条腿都不受使唤,不像是自己的腿。 趁着马王力竭,放慢速度的那一刻,始终牢牢抓住套马绳的韩长祚一个飞扑,抱住马身,企图翻上去。 马王仰天嘶鸣,重新开始加速。 没能成功的韩长祚也不气馁,他伸出一只脚,绊住马王的一只后腿。 失去了平衡的马王跌在了地上。 韩长祚借此机会,松开套马绳,双手紧紧搂住马脖子,跨上马身。 恼怒不已的马王弓起背,一跳一跳地想要把背上的韩长祚颠下来。 没能及时调整好位置的韩长祚在即将被颠下来的那一刻,搂住马脖子,借势绕了一圈后,又重新坐到马背上。 这次他调整好自己的位置,双腿夹住马腹,搂住马脖子的动作换成了抓住马鬃,慢慢尝试着直立。 马王带着身上的韩长祚,朝林中疾驰,很快就看不见一人一马的身影。 长公主急得跳脚,立刻对圣上喊道:“皇兄赶紧让人跟上去呀!” 圣上当即下令,御林军即刻带了一支队伍,朝着韩长祚消失的方向而去。 宸妃朝惊魂未定的长公主投去感激的一眼,即便长公主并未看到。 所有人鸦雀无声地坐着,紧张又期待地等着最后结果。 伴驾的一甲三名,觉得就是自己殿试时候,都没这么刺激的。 等待的时间,总觉得过于漫长,又觉得太短。 当“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所有人都站起来,伸长了脖子去看。 轻松驾驭着马王的韩长祚,看起来比状元跨马游街还值得说道。 他翻身下马,牵着脖子上戴着红色野花编成花环的马王来到圣上面前。 看起来乖乖巧巧的。 先前吓到几乎要晕厥过去的长公主,如今只有满满的骄傲。 邬皇后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怕是之后半年,京里每天都能听见长公主夸耀韩长祚的声音了。 圣上身体前倾,仔细端详了一番,点点头,眨去眼中泛出的泪花。 “好……好、好!这匹马现在是你的了。” 韩长祚高兴地笑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马走向裴萧萧。 “送给你。” 裴萧萧一脸懵逼,指了指自己。 “给我?” “嗯。” 韩长祚重重点头,“你刚才一直看着它,一定很喜欢它。” 裴萧萧笑道:“在场很多人都喜欢它,为什么单单送给我?” “因为你是这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一个。” 韩长祚的脸很红,眼睛里透露出清澈的愚蠢。 裴萧萧用力咬着牙,才能把疯狂想要上扬的嘴角给压下去。 虽然她也知道这是事实,可哪有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来得爽? 何况众所周知,韩长祚是不会说谎的。 这话就更动听了。 边上济阳公府的次小姐不爽极了。 她也长得好呀,她也喜欢这匹马呀,怎么就不送给她? 她把头一扭,冷哼一声,“以色侍人。” 裴萧萧本来还想着用什么借口拒绝,现在一听,好的,她顿时不想拒绝了。 第35章 裴萧萧笑眯眯地谢过韩长祚,又对济阳公家的小姐道:“没办法呀,毕竟你做不到。” 长得没我好看就是没我好看,否则人家会以为你脸上那对招子是摆设。 济阳公家的小姐气得脸都扭曲了。 韩长祚十分诚实地对她说道:“你对马不好,我不想送给你。” 他指着不远处拴着的那匹马,“你打它,但它明明很乖很温顺。” “你是坏人,我才不要把马送给坏人。” 济阳公家的小姐脸一白,选择闭上自己的嘴。 韩长祚把马脖子上的花环取下,给裴萧萧戴上。 “配你今天的衣服。” 裴萧萧小心地摸了摸花环。 编的人心很细,把上面的毛刺都撸掉了。 “要摸摸它吗?” 裴萧萧欣然点头,手伸过去就要摸马王的额头。 马王不满地打了个响鼻,把头撇开。 韩长祚微笑着看它,什么都没做。 马王眨眨眼,犹豫了一下,重新转过来,把头伸到裴萧萧的手心底下顶起来。 裴萧萧笑得像只小母鸡。 “它好乖。” “嗯。” 成功送出礼物的韩长祚心情特别好。 长公主见到儿子,又是骄傲又是酸涩。 “我们阿祚大了,知道哄姑娘开心了。” 把头一撇,开始吃醋。 韩长祚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手腕上变出手环。 “给娘的,阿祚希望娘可以长命百岁,一直留在阿祚身边。” 长公主接过柳枝编的手环,眼圈一下就红了。 她脱下手上的镯子,将手环戴上去,故意露在袖子外面,向所有人无声炫耀。 “不愧是我儿,如此凶险,还想着我这个做娘的。” “娘高兴,心里头真高兴。” 韩长祚笑得纯真,仿佛五岁稚童。 长公主摸着手环,得意地盯着圣上,“我儿至诚至孝。” 声音之大,恨不得所有人都听见,还特地在“诚”字上加了重音。 圣上打了个寒战,扭头去找裴文运说话,假装自己没听见,心虚地都不敢去看妹妹。 长公主死盯着圣上半天,才气鼓鼓地把头扭开。 马王的归属有了结论,春狩也正式开始。 无论是大晋还是北戎,都将方才韩长祚驯服马王的事挂在嘴边,当做谈资。 但北戎使团的激动,显然透露着几丝与众不同。 “这是长生天的选择。” “我们赌对了。” “北戎有了新的未来。” 韩长祚在长公主的督促下,被哈都押着去找御医。 除了被草割伤的细小伤口外,韩长祚能跑能跳,并无大碍。 是以当正在接骨的孟守昭看到他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你……你没事?” 韩长祚眨眨眼,“我为什么会有事?” 他感到分外困惑。 “你希望我有事?” 孟守昭连连摆手,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不,没、没有。韩公子无事就好……” 心里却是一万个不甘心。 凭什么自己靠近马王,就惨成这样,韩长祚却一点事都没有! 不公平! 北戎使团一定是在马王身上下了什么药! 如果刚才第一个上去的是韩长祚,一定也会像自己这么惨! 孟守昭实在好奇,没忍住,追着韩长祚问他是如何制服马王的。 韩长祚全无心机,老老实实交代了马王和自己离开之后的事情。 “它其实是渴了,想去喝水。但不高兴我骑在它身上。” “所以到了河边,我就下马给了它一个过肩摔。” “然后它就老实了。” 孟守昭彻底无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明韩长祚看起来不是魁梧的那一类,竟然力气还挺大? 第36章 起码孟守昭自认,他是没有给马来个过肩摔的力气。 要不然,能被马王折腾成这样? 不多会儿,长公主亲自过来,强烈要求御医脱了韩长祚的衣服,做一番细致检查。 在看到儿子背后那一片擦伤后,长公主的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掉。 她拍着韩长祚的肩膀,气不打一处来。 “伤着了也不说,还说要我长命百岁,我看你就是存心想气死我!” 韩长祚委屈巴巴地望着母亲。 “阿祚不想娘担心。” “而且也不是很疼的,真的,娘别担心。” 长公主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一旁孟守昭却是彻底服气了。 韩长祚衣服下那一身腱子肉,比他这个常年镇守西南,时不时就打一场仗的看起来还恐怖。 长公主勒令韩长祚上完药之后,回住处趴着好好休息,不许他乱走。 然后气冲冲地去了御幄找圣上。 圣上正拉着房承旨的手,含情脉脉地对望,长公主一进来,火急火燎地松开手,让小美人儿出去。 长公主看都不看向自己行礼的房承旨,只盯着圣上看。 圣上被她看得浑身像是蚂蚁在爬一样。 “诚亲王有什么不好的嘛。” 又来了…… 圣上对着这个亲妹妹,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裴文运这个时候过来面圣。 “幼猊,这事儿我们上回不是说好了吗……” 长公主两眼一翻,给了圣上一个大大的白眼。 “谁和三哥说好了!那是三哥你耍赖!” “要不是皇后和裴相一起来劝我,我才不给三哥你台阶下!” “我不管,这次阿祚立了这么大的功,给了北戎那么大一个下马威,三哥你怎么也得给他一个亲王才行!” “否则我就去皇陵,找父皇和母后哭一哭,就说三哥你对我不好。” 长公主直接搬出自己最后的杀手锏。 她三哥是很孝顺的,跟她一样。 圣上头越发痛了。 “幼猊啊,不是我舍不得……” “那是什么!” 长公主不依不饶地追问:“难道就因为阿祚是宸妃生的,就因为他身上有北戎的血,所以天生就要低人一等吗?” 长公主不停用丝帕擦着泪。 “明明都是皇兄的儿子,凭什么九皇子能过得顺心如意,闯什么祸都有人兜着。” “自太子往后,四个皇子都是皇后所出,我也不同他们去比。” “可雍王不过宫人所出,也能得个国王。阿祚已经不是皇子了,已经过继给了我,凭什么连个亲王都没有?” “阿祚是如何成了现在这模样的,三哥你莫非不知道?难道三哥你就不心疼?阿祚不仅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呀!” “难不成过继给我了,他与三哥你的父子缘分就断了不成?他到底是你的嫡亲儿子!” 长公主心中酸楚。 “韩郎走得那样壮烈,我亲自带着人去战场上寻了许久,找回来的衣裳碎片都拼不出一件完整的。” “我也是个没用的,连韩郎唯一的血脉都没保住。” “要不是宸妃舍得把阿祚给我,我都不知道这些年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既然给了我,他就是我的儿子!该有的,我就要给他争!” 圣上叹了一声。 他这个做爹的也心疼啊。 阿祚被推下水,高烧不退成了傻子,害他落水的老七和老八也已经没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这个当爹的还能怎样?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不能算了吗? 可看着淌眼泪的嫡亲妹子,圣上心里又跟刀割一样疼。 第37章 “幼猊,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呢,跟皇后,还有文运商量商量,给阿祚封个降等承袭的郡王。” 在长公主反对前,圣上赶紧抢话。 “阿祚也大了,如今要紧的是为他寻一门可靠的亲事。旁的都是次要的。” 长公主压根不吃这一套。 “无官无爵,哪家的好姑娘愿意嫁给阿祚?” “我也同三哥说句实话,阿祚这样,哪家的姑娘我都不放心!” “总得让他有个保命符,能长长久久地富贵下去,我才能无牵无挂地闭上眼。” 圣上心疼地骂道:“你这是在说什么话!什么闭不闭眼的!朕不爱听你说这个!” 长公主擦干脸上的泪,带着几分惆怅,“迟早的事,纵旁人喊上无数遍万岁,又如何?”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父皇还不是那么早就走了。” 兄妹俩对坐无言,默默消化着彼此心中的难过。 在角落里的一处帐篷,宸妃眼冒火星,正在对前来见自己的北戎使团大发雷霆。 苏努齐合是来找宸妃出主意的。 北戎使团这次来大晋,除了进贡外,还肩负着一件重要使命。 他们要带走宸妃生的儿子。 当然,这有个前提。 那个孩子必须驯服那匹马王,证明他的实力,才能获得他们的认可。 而那个孩子的出色表现,十分亮眼,让他们都非常满意。 宸妃在听完苏努齐合的要求后,觉得北戎是疯了。 若非如此,又岂会异想天开地想要从大晋名正言顺地带走昌吉。 那不单单是圣上的儿子,还是长公主的儿子! 圣上儿子多,少一个多一个无所谓,国本已定,太子康健。 长公主却不一样,丧夫失子,身边只有一个过继的昌吉,平日里当做眼珠子一样宠爱。 若是北戎将昌吉带走,天知道长公主会发疯成什么样! 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嫔妃,平时恨不得没有人想起自己,一旦出事,在中间起到的作用几乎为零。 她不知道北戎内部发生了什么,又怎么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反正她不会同意,更不会给予他们任何帮助。 宸妃生硬地拒绝了苏努齐合的无理要求。 “这件事我不会帮忙,哈都他们也不会帮你们,你们放弃这个想法,赶紧回北戎去吧。” 苏努齐合不忿地用拐杖捶着地。 “这是长生天的意志!是长生天指引我们这样做的!” “他身上流着北戎的血脉,天生就该在草原上驰骋!” 宸妃冷笑,“那又如何?” “本该在草原上无拘无束的马王,不照样被你们带来了大晋吗?” “苏努齐合,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没有对不起北戎的地方,昌吉也没有。” “是父汗将我送来大晋和亲,是大兄集结了草原上的部族掀起大战。” “我求过父汗,也求过大兄,可你们呢?你们是如何对我说的?!” 宸妃愤怒地挥舞自己的左臂。 她的左手被齐腕砍下,整个左臂就像是一根直挺的棍子。 “我将我的左手留给你们,从我砍下这只手时,我就和北戎毫无瓜葛了!” “苏努齐合,我今年才三十三岁,你知道来到大晋后,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为了昌吉的安全,我逼不得已将他过继给镇国长公主。但大晋的御医告诉我,因为常年服用避子汤,我已经无法再生育孩子了!” “我才三十三岁!” “我只想和我的孩子一起平平安安地过着普通生活。为什么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放过我们!” 第38章 宸妃声嘶力竭的样子,有些吓到苏努齐合。 他印象里,娜日娜像她来自大晋的阿妈一样温柔。 他从不曾见过娜日娜这样愤怒到青筋直暴,眼白都因愤怒而血红。 宸妃的眼神空洞木然,没有一滴泪。 她的泪水,已经淹没在过去的时间长河之中,多一滴都没有了。 面对宸妃的怒火,苏努齐合选择了沉默。 很久之后,他才艰难地开口。 “娜日娜,北戎的部族在那场大战之后,开始分崩离析。” “草原需要新的可汗,在长生天的指引下,带领草原上的子民走向新的征途。” “去年的雪灾,冻死了很多牛羊,我们失去了很多牧民和奴隶。” “如今的北戎,让人看不到希望。” 宸妃冷冷看着他。 “当年大兄在掀起战争的时候,我就劝过他。” “没有人愿意听我的。” “你们的心里没有我。” “如今北戎面对的困境,全是当年种下的因。” “草原需要新的可汗,那你们就去草原上找。这里是大晋,没有什么草原可汗。” “看在同族的份上,我不会把你们这些荒诞的念头告诉陛下,你们赶紧回去北戎,去处理部族的分裂吧。” 宸妃完好的右手捏成拳头,戒备地瞪着一脸失望的苏努齐合。 她绝不会允许北戎再从自己身上带走什么。 父汗剥夺了她的自由,大兄抢走了她的爱情。 现在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不会重蹈覆辙,走上自己的老路。 宸妃还记得,昌吉正式过继给长公主,搬离皇宫的那一天,特地从自己的梳妆匣子里,翻出一颗最大的珍珠。 他小心翼翼地把珍珠放到自己掌心,郑重地说着北戎话。 “真珠。” “真珠?” “真珠!” 北戎没有海,连淡水都很少,珍珠是北戎最名贵的珠宝。 那时,宸妃以为昌吉只是想报答那个为他出头的小女孩。 但今天她看得分明。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当昌吉牵着马王,走到那个女孩儿面前时,他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同样的眼神,她在父汗身上见过,在大兄身上见过。 曾经,圣上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的。 最后一次看到,是在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纪将军身上。 她不会让北戎带走昌吉。 大晋的战神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嫁到北戎和亲。 昌吉只有留在大晋,才能拥有心中那颗最大最圆润最饱满的真珠。 苏努齐合脸上的不甘落在宸妃眼中,激起一个母亲想要保护孩子的欲望。 她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 她失去的已经够多了,昌吉是她如今唯一拥有的宝物。 “收起你们的妄想,苏努齐合,回去,回北戎去。” “趁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回去。” 苏努齐合僵硬地向宸妃行了一个北戎的礼,转身离开。 在走之前,他又转了回来。 “马王是我们在你的封地上发现的。” 宸妃刚出生,就被巫师决定好了命运。 她不属于草原。 她的父汗将最靠近大晋的那片草原赐给了她。 “它是突然出现的,这是长生天的意志。娜日娜,没有人可以违抗长生天。” 宸妃只冷冷地看着他,两人对峙了一会儿,苏努齐合离开了。 守在外面的宫人不作声地进来服侍。 他们听得懂北戎话,是邬皇后特地安排来伺候宸妃的。 但是宸妃和苏努齐合的对话语速太快,他们听得半懂不懂。 第39章 宸妃是个很好伺候的主子,从来不会有过分要求,对待宫人们也不苛刻。 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他们不会对宸妃不利。 “怎么样?” 苏努齐合回到帐篷,北戎使团的人都围上来。 “娜日娜答应了吗?” 苏努齐合摇头。 “忘了娜日娜吧,她已经不是北戎的公主了。” “她已经忘了自己来自草原。忘了长生天曾经多么眷顾她,忘了可汗对她的宠爱,忘了北戎子民对她的爱戴。” “长生天不会再庇佑她。她抛弃了北戎,北戎也会抛弃她。” 北戎使团陷入沉默之中。 “那就只能走第二条路了。” 苏努齐合闭了闭眼睛,点头表示同意。 春狩第一天,各家公子斩获颇丰,连几个擅长武艺的勋贵小姐也露了一手,受到圣上的嘉奖。 拔得头筹的是公西玉泉。 这还是在他把一部分猎物分给纪永川,免得辅国公府面上太过难看的情况。 纪丹君哪会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几斤几两,她门儿清。 散了之后,她找到了公西玉泉,轻轻叹了一声,“往后别这样了。” 公西玉泉的耳根微红。 “嗯,下次不会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弄虚作假。” “今年是永川第一次正式参加春狩,他能在陛下那里留个好印象,对辅国公府有好处。” 纪丹君一愣,扬起一抹明媚的笑来。 她是极少这样笑的,晃得公西玉泉有些眼花。 他猜想,应该是自己刚才狩猎时,在太阳底下晒了太久的缘故。 “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作为谢礼送给你。” 公西玉泉摇摇头。 “不过些许小事罢了,不值得小姐这般上心。” 方才,他已经收到了最好的礼物。 虽然公西玉泉拒绝了,纪丹君依然打定了主意要感谢他,心里已经琢磨起该送什么。 她缓缓往回走到女眷聚集的地方,坐到裴萧萧身边,分出心神去听她们在聊什么。 崔青卿正痛心疾首地向裴萧萧抱怨蒋氏。 “我娘说,韩公子的确是个良配,但我爹从身世到仕途,都不合适,所以和长公主家结亲不妥。” “本来今天我看到韩公子驯马的英姿,还狠狠心动了一把。没想到啊……” 阮文窈撇撇嘴。 “你还算好的,知道我娘怎么说吗?” 她惟妙惟肖地学着任氏的口气。 “长公主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一群贵女站那儿,长公主都不带看你一眼的。” 阮文窈整个人泄了气似的瘫下来,下巴搁在案桌上。 “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知道现实对我来说有多残酷。” 裴萧萧也觉得可惜,不过崔阮两家的主母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好儿郎多的是,不在乎那么一个两个。再看看就是了。” 纪丹君听得有些出神。 原来是在聊这个。 不自觉地就想到了公西玉泉。 他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大一些,至今也没听说和谁家小姐定亲。 可是婚事上有碍? 要不自己找个机会请公西夫人来一趟府里问问? 会不会太突兀了? 公西将军已经不是父亲的部下了,自己又以什么身份去问呢? 崔青卿扯了扯裴萧萧的袖子,朝长公主的帐篷努努嘴。 “自打韩公子露了一手,有心思的人就多了起来。我看他们一直在长公主那儿打转。” 裴萧萧顺着她的视线扫了一眼。 “得亏长公主有先见之明,让韩公子以养伤为名拒见,省了多少事儿。” 第40章 阮文窈看了几眼,没兴趣地收回目光。 “对了对了,你打算给那匹马王取什么名字?” 裴萧萧作为取名废,取名字是从来不费脑子的。 “就叫马王呗。” 江珏从她身边经过,正好听了个正着,不屑一笑。 “没品味,不愧是流氓之女,粗鄙得很。” 裴萧萧掸了掸裙子上的尘土。 “那也比无缘无故就殴打坐骑的勋贵女子来得好。济阳公府的素养,我今日算是领教了。” 江珏想怼回去,看到边上纪丹君不着痕迹地朝自己飘过来一眼,脸上似笑非笑,咬了咬牙,瞪了她一眼,扭头跑了。 同样是国公,从一品国公和从二品开国县公份量可不一样。 算了,惹不起。 裴萧萧就是喜欢看她们挑衅自己还失败,最后不得不吃瘪,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 每次都乐不可支。 纪丹君浅笑着点点裴萧萧光洁的额头。 “你这恶趣味,也不知道随了谁。” 裴萧萧“嘿嘿”笑着,“今晚宴会很早就会散了。白天日头大,容易晒着,宴会散了我们骑着马去走走?” 纪丹君对辅国公是有孺慕之思的,从小就逼着自己学会了骑马,当然应允。 崔青卿和阮文窈只能骑着走,前面还得有人牵着,难得来一趟围场,两家主母勉强点头可以放肆一回,自然兴致勃勃地要去。 不过天公不作美,晚上下起了淅沥小雨。 连宴会都取消了。 裴萧萧伸手去接雨水。 其实也不大,春天通常不会下大雨,不过飘着雨丝而已。 只是围场到底是野外,不比城中设施完善,怕出事。 裴萧萧百无聊赖地把下巴枕在交叠起来的手上,望着火光下的雨丝发愣。 “出去玩吗?” 一双黑夜中如星星那样亮的眼睛,出现在窗下,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走神的裴萧萧一跳。 “韩公子?” 在哈都和忽齐勃他们的帮助下,从长公主那边成功溜出来的韩长祚定定看着裴萧萧。 “嗯。你今天还没骑过马王吧?我们去骑马好不好?” “它不可怕的,多和它亲近,往后一样会认主,只听你的话。” 裴萧萧意有所指地指了指雨丝。 “这样的天气出去骑马?” 韩长祚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小狗乞食。 “是呀,不可以吗?” 仿佛是怕裴萧萧拒绝,又赶紧说:“很快就停的,我给你带了厚披风,还有风帽,你戴上,淋不着。” 裴萧萧嫣然一笑。 “等我一下。” 韩长祚蹲在窗户下面,竖起耳朵,默默听着里面的动静,心里数着一二三四。 裴萧萧速度很快,起码超出韩长祚的想象。 他母亲出行打扮,通常都要一盏茶以上的时间,而现在自己只数到了九。 怕韩长祚等久了,裴萧萧披了件外袍直接就出来了,带着韩长祚朝后面走,方便避人耳目。 “你是偷跑出来的吧,可不能让长公主给找到了。” 这种偷偷摸摸创造两人小秘密的感觉,让韩长祚莫名有种喜悦和兴奋。 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照顾自己,为自己着想,帮着自己。 一点都没变。 只要悉心呵护,真珠不会失去原有的光泽。 韩长祚很听话,裴萧萧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只在一件事上很执着。 他拒绝了裴萧萧原本的牵马童子,要亲自给裴萧萧当马夫。 对此,韩长祚振振有词。 “他们都不如我懂马王,马王是我驯服的。” 说的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第41章 裴萧萧穿着裙子不方便,只能侧骑在马上。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走在前面,为自己牵马的韩长祚。 这样一看,韩公子的头肩比其实有点夸张,很像金刚哪吒。 长着一张可以和她哥媲美的脸,偏偏肩宽得要命,大概脱了衣服就是一身叫人安全感爆棚的腱子肉。 “孟守昭说,你是靠过肩摔驯服的马王?” 韩长祚头也不回。 “嗯,它那时候看到水很兴奋,我想它大概是想洗澡,就满足了一下它的小小心愿。” 裴萧萧直接笑出声来。 明朗的笑声,像是风中摇晃的狗尾巴草在韩长祚的心尖尖上不停蹭。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韩长祚的裤子黏在腿上,不是很舒服,草尖还时不时钻进衣料的孔洞中扎他的小腿。 更痒了。 “我带你去它洗澡的那个水潭看看好不好?那里风景很好,很漂亮的。” 有点像是在献宝。 “好呀。” 她也想瞻仰一下马王被欺负到无力反抗的案发现场。 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露出银盘大的脸,替密林中的人和马照亮前进的道路。 安全起见,韩长祚挑的都是大路,这个时间,不会有人过来,他很放心。 不过,就算看到了也无妨。 裴相的千金岂会和一个傻子传出什么来呢? 他的眼神坚定又明亮,望着不远处的水潭。 夜风吹皱了潭水,无数个月亮在水面上晃动。 像是他的心海,随身后飘来的香气起伏不定。 马王走到水潭边后,怎么都不愿往前走了。 这是它马生最屈辱的地方,它不想面对。 马王很犟,韩长祚更犟。 一人一马在月下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肯低头。 裴萧萧笑着摸了摸马王的头,“扶我下来吧,我们走过去。” 韩长祚赶紧去把她扶下来,在经过马王身边时,瞪了它一眼。 马王低头吃草,装作没看见。 水潭边是一块开阔地,从密林出来后,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月光很亮,没有照明也能看得很清楚,甚至能看见地上草叶的晃动,还有花瓣的形状。 韩长祚期待地看着裴萧萧,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等表扬的小狗。 裴萧萧心领神会。 “很好看,这里像你说的那样,的确很美。” 月光被揉碎了,洒落在裴萧萧的眼睛里,看得韩长祚有些发怔。 明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要问,明明在见她之前,就打了无数次的腹稿,想好了要说什么。 可人到了面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除了小时候那一次,韩长祚并没有和裴萧萧再有过多的接触。 七岁不同席,韩长祚和裴萧萧的年纪都大了,需要避讳。 但韩长祚总有办法知道裴萧萧的近况。 知道她今天做了什么,明天要去哪里。 韩长祚第一次有些懊丧。 如果自己不是“傻子”该有多好。 如果自己不是“傻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像个正常人那样与裴萧萧交谈。 说那些京城公子们喜欢的风花雪月,讲那些军营儿郎之间爱谈的兵戈铁马。 但他是个“傻子”,所以可以让裴萧萧无所顾忌地同意和自己独处。 韩长祚乱瞟的眼睛扫到了裴萧萧空落落的胸前。 他伸手指了指。 “花环,不见了。” 裴萧萧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旋即笑道:“嗯,我摘下来了。一直戴着会弄坏的。” “我让侍女们好好收起来了,做成干花之后,就能一直保存下来。” 第42章 韩长祚讷讷点头。 “那个……是,是马王挑的花。” “回去的时候,它闻了闻。我觉得应该是想送给你的。” 他飞快地看了看裴萧萧。 “它也很喜欢你的。” 裴萧萧笑而不语。 你还懂马语? 闻一闻就是想送给我? 算了,不和想法天马行空的小孩子计较。 “谢谢它对我的喜欢。” 韩长祚高兴起来,他从鼓鼓囊囊的怀里取出一张油布,铺在沾了雨水的草地上。 “坐,萧萧,坐。” 裴萧萧欣然坐下,然后像看戏法似的,看韩长祚不停从怀里掏出各种各样的东西。 有自己前不久看中但没买的小玩意,也有今天吃一口就夸赞的蜜炙烤兔肉。 是巧合吗? 裴萧萧思索着,看着韩长祚认真掏东西的侧脸,想要一探究竟。 “韩公子。” 韩长祚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她。 “萧、萧萧……” 裴萧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要看出些端倪。 却只发现自己胆大直白的眼神,把人给看红了脸。 “你我并不熟,直呼名字不妥。” 韩长祚失落地“哦”了一声。 然后闷闷地问:“怎么样才算熟?才可以叫你名字呢?” 裴萧萧侧头想了想。 好像除了她爹、她哥,还有圣上外,没有哪个男子是直呼自己名字的。 “以后我的夫君可以,别的男子不可以。” 韩长祚小心收起自己外露的心思。 “夫君是可以一直和你玩耍的人吗?” 裴萧萧一愣,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也没错。 “对啊。” “那你会让谁做你的夫君?” 说起这,裴萧萧就不困了。 她“嘿嘿”笑了起来。 “魏国公府现在满天下都在传我身患隐疾的谣言吧?” 韩长祚思考了一下,点点头。 “他们坏,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你身体明明很好。” 好到可以一顿吃下一只兔子,三块饼,一碟糕点,还有四大碗素菜,再加一碗汤。 寻常官家女子胃口没这么好的。 民间女子胃口好,是因为要下地干重活,干得多自然吃的多。 裴萧萧拍拍手上沾到的雨水。 “我倒还要谢谢他们。我的婚事很难,不是谁都可以做我夫君的——和我一起玩的。” “魏国公府给我省了很多麻烦。皇后娘娘问过我要不要帮忙出气,我也拒绝了。” “没那个必要,我们也不能恩将仇报对不对?” 韩长祚重重点头。 “嗯,要以德报恩。” “我不和他们计较,反倒能让他们见了我像耗子见了猫似的躲着,心虚的人总是一副猥琐样。” 裴萧萧撇撇嘴。 “倒也能给我少整些麻烦事。上回那个初荷宴,虽然我很爽,但是也很烦的。” 韩长祚“嗯”了一声。 “我知道你很忙的。” 忙着要巡视孟氏商行在京畿的营生,每三个月要开会,要替裴相联络好裴党之间的关系,做好夫人交际。 裴家没有主母,所有的琐事、庶务,都压在裴萧萧一个人身上。 裴萧萧笑起来的时候,就格外好看,没有人会不喜欢美人展颜。 “你知道为什么相府这么大吗?” “我小的时候,我爹逗我,问我以后要嫁给什么样的男子。” “我叉着腰,在葡萄架子底下说,我要全天下的美人嫁给我。” “第二天,我哥就去找街坊四邻买地,我爹入宫求陛下将左边那所官舍赐下。” 裴萧萧笑得分外得意。 “我家早就做好了招婿的准备,也不在乎我养多少面首。” “我爹说,家里地方大,住多少都是够的。” “所以往后我会有很多很多夫君,会有很多人陪我一起玩。” 第43章 韩长祚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重点”。 “你想要美人和你一起玩?” 裴萧萧点头点得十分利落。 “对啊,长得好看,赏心悦目,我吃饭都能多吃两碗。” 韩长祚磨了磨后槽牙。 “可是裴相和你哥哥,就很好看了……” 裴萧萧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哦不,人家本来就是傻子。 “他们好看顶什么用,我又不能嫁给他们。” “再说了,我爹每天忙着公务,我哥又整日不着家,我也看不到他们啊。” “还是多养几个人的好,天天摆我面前,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韩长祚摸摸自己的脸。 “那我好看吗?” 裴萧萧沉吟了一会儿。 “和我哥差不多吧,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不像我爹,人人都觉得他好看。” 裴孟春长得一脸聪明样,说难听点就是算计脸。 韩长祚好看归好看,给人一种朴直的感觉,傻乎乎的。 有了裴萧萧的评价,韩长祚激动起来。 “那我也好看,是不是也可以做你的夫君,让你多吃几碗饭?” “以后是不是也可以一起玩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也可以叫你萧萧?” 裴萧萧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她揉了揉韩长祚的头。 “你是好看,但是不可以啦。” 除非自己想被镇国长公主追杀。 裴萧萧随手拿起一个不倒翁,看了会儿,放回去用手轻轻一推。 不倒翁开始在原地又摇又晃,不停打转。 她说话的语气听起来轻飘飘的,落在韩长祚的耳中,却犹如千钧之重。 “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长祚低着头,拼命想着如何解释。 半晌,他才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回答:“你都喜欢的,不是吗?” 听起来委屈极了,像是裴萧萧从月老下凡,摇身一变成了顶级渣女。 “嗯,我喜欢的。我问的是你怎么知道的。” “别、别人告诉我的。” 裴萧萧眉毛一挑。 “谁告诉你的。” 韩长祚在脑海中飞快地将裴萧萧身边人的名字想了一遍。 “崔家的那个小姐告诉我的。” 崔青卿啊,那就不意外了。 八卦女王,堪称京城包打听,完美继承了她爹的优良品质。 但裴萧萧却不信。 崔青卿是八卦,嘴巴也不比孟白龟小,但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往后别打听这些,容易给你带来麻烦。” 韩长祚忙道:“不麻烦,不麻烦的……麻烦也没事,我不怕麻烦。”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玩,就像今天这样。” “娘跟我说,如果想和一个人玩,那我就要送礼物给对方,表达我的善意。” “你不高兴了吗?” 裴萧萧淡淡道:“嗯,不高兴,很不高兴。” 就像自己的生活被人偷窥、跟踪,这种不安感不会让任何一个女性感到高兴。 韩长祚几乎要哭出来了。 “那我以后不做了,不问了、不打听了,你别不高兴,行不行?” 裴萧萧摸不准韩长祚到底是怎么回事,想了想,还是决定拿他当孩子去讲道理。 “无论你想和谁玩,都不要用这种方式去对待。没有人会喜欢这样。” “……我知道了。” “送礼物是对的,但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付出,值得你的真心。” “……你值得。” 裴萧萧笑得嚣张。 “那是自然。” 月光下的少女明媚张扬,看傻了韩长祚。 他以为自己喜欢的,是望着窗外的裴萧萧的脸。 没有人不爱她的脸,那样美,那样好。 后来他以为,自己喜欢的是裴萧萧牵着自己避开人的那只手。 白皙柔嫩,像羊脂玉。 再后来,他以为自己喜欢的是裴萧萧坐在马背上,晃荡的那双脚。 第44章 小小的,不及他一只手大。 现在他知道了,他喜欢的是裴萧萧这个人。 直言不讳,率真坦荡,自信又强大。 天生就该在人群中受人瞩目。 “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韩长祚赶紧站起来,带着厌恶看着油布上的那些礼物。 他在厌恶做出让裴萧萧不满的事的自己。 裴萧萧弯腰将礼物一个个地收好。 “这次就算啦,我收下了,以后可别再这样了。” 韩长祚赶紧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 回去的路上,韩长祚问道:“你会让马王当你的坐骑吗?” “不会。我有个马场,等回去之后,就把它放到马场去。” “虽然没有草原那么大,总比待在马厩里好。” “马场有很多马,都是它的同类,一开始也许不适应,但时间长了,它适应之后,会喜欢上那里的。” 就像自己一样。 韩长祚默默牵着马,往营帐的方向走,没有再说话。 但心里却很高兴。 她还是像以前那样,不,是一直都这样。 哪怕只是一匹马,也会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 她这样好,这样善良,难怪会被那么多人欺负。 上次魏国夫人办的初荷宴就是。 要不是他提前在园子外面,一直关注里面的情况。 要不是事情发生在湖边,而不是在屋子里面。 那谁来给她撑腰?谁来给她出气? 可是她说,她不喜欢这样。 为什么自己是个傻子呢? 如果自己不是傻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 韩长祚原路返回,没遇到一个人,把裴萧萧平平安安地送了回去。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俩之间的小秘密,没有人会知道。 韩长祚怀着心事,脚步有些沉重。 今天他更近了一步,仿佛又走远了一步。 撩起门帘,韩长祚就看到坐在案桌前看书的长公主。 他涨红了脸,“娘……” 然后看着单膝跪地的哈都。 长公主放下书,示意哈都起来。 “你也去休息吧,跟着个没谱儿的主子,你也是心累。” 哈都没吭声,朝长公主行了礼就出去了。 “玩够了?乐意回来了?” 韩长祚乖顺地踩着小碎步,走到长公主身边跪坐,抓起桌上的扇子,替她打扇。 “夜景好看,漂亮。” 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罢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小心思了。娘管不住你了。” 韩长祚有些慌,放下扇子把头靠在长公主的腿上。 “娘……你别不要我。” 长公主的心一下就软了。 她轻轻拍着韩长祚的背,“娘不会不要你,娘……娘永远都是你的靠山,会为你撑腰。” “无论你做什么荒唐事,娘都会替你善后。” “所以,阿祚,你也不要让娘失望。” 韩长祚从鼻子里发出个带着哭音的“嗯”。 母子俩依偎着,照明的烛火发出响声,被风吹得摇晃了几下,又重新站稳。 韩长祚突然轻声地问:“娘,什么是定亲?” 长公主愣了一下。 “定亲?” “嗯,忽齐勃跟我说,哈都给他找了一门婚事,回去后就要定亲了。” 长公主犹豫着,想着怎么跟韩长祚解释。 “定亲……定亲就是往后会有人一直陪你玩。” “阿祚想定亲了吗?” 韩长祚把下巴靠在长公主的腿上,纯真的眼神望着长公主。 “嗯。” 长公主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原来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是她忽略了,孩子大了。 她试探地问:“今晚你是去找想定亲的人吗?” 韩长祚点点头,又非常失落地摇摇头。 “她说她不想和我一起玩。” 长公主看着儿子脸上的表情,心疼起来,忍不住在心中痛骂。 第45章 到底是谁家的闺秀,竟然敢嫌弃她的宝贝儿子! 有本事就别让自己知道是谁! 否则一定要她好看! 韩长祚突然想起什么来。 “娘,你每天都用的那个,御医给你做的那个,好用吗?” 长公主一脸困惑,“你说哪个?” 韩长祚双手比划着。 “白的瓷瓶装的,娘每天早起睡前,都要用的那个。” “哦——那个啊,效果还行,美容养颜用的。怎么了?你要拿去送给她?” 长公主有些发酸。 这才多久啊,胳膊肘就知道朝外拐了。 往后成了亲,也不知道心里还有没有她这个娘。 韩长祚一听有效果,就激动起来。 “那我能用吗?” “她说她喜欢长的好看的人,也说我长得好看。” 韩长祚摸摸自己的脸。 “娘也说我好看的。” “那要是我用了娘用的,瓷瓶里的东西,是不是能一直好看下去?” “要是能更好看,就太好了。娘一定要好好赏赐那个御医。” 长公主被韩长祚逗出来的笑停滞在了脸上。 她想,自己算是知道拒绝儿子的闺秀是哪个了。 长公主神情复杂地看着韩长祚。 怎么说呢,就,儿子的眼光是真的挺高的。 也给自己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长公主几乎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阿祚……” “娘?” “要不……我们换个人一起玩……定亲,好不好?” 韩长祚眨眨眼,抱着长公主的腿不撒手,把脸埋起来不见人。 长公主重重一叹。 造孽哟! 也许是因为身处陌生环境,也许是因为屏风外的烛光太亮,又或许是心里存着事。 总而言之,韩长祚睡不着。 辗转反侧。 他手里捏着一块石头,不停摩挲。 这是一块白色的石头,因为长时间被人把玩,原本粗糙的表面浸润了油脂,变得如羊脂玉般细腻光滑。 娘让他换一个人玩。 可是换一个人,任何一个人,那都不是她。 不是那个寒冬腊月,把自己从湖里救上来的她。 也不是那个将珍贵的狐裘披风盖在自己身上,还扇了皇后养的鹩哥一巴掌的她。 韩长祚没出息地扯了袖子,擦掉眼角滑下来的水渍。 他才不要换人! 韩长祚翻了个身。 娘一直很宠,很宠,很宠他。 所以一定会帮他。 阿妈也是……阿妈,也会帮他的,对不对? 门帘被人从外面小心地掀起一个角,壮硕的身体以一种不相符的灵活从角落钻进来。 “昌吉。” 韩长祚从床上坐起来,自屏风后绕出来。 “哈都?怎么了?” “苏努齐合来找我了。” 韩长祚笑得讽刺。 “他们想带我回北戎。” 哈都点头。 “公主拒绝了他们,所以他们找上了我。” “他们让我将你带走。” 韩长祚沉默了一会儿。 “你们离开北戎已经很多年了。你们的族人、亲朋,都在那里。” “如果你们想回去,这次是个好机会。” 哈都摇摇头。 “我不走,忽齐勃也不会走。” “我会将你的意思传达给其他人,如果有人要走,我不会阻拦。” 韩长祚突然问他:“和忽齐勃定亲的那个姑娘很好吗?” 说起自己未来的儿媳,哈都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她很好,是个很好的大晋姑娘。” “忽齐勃很喜欢她,她也是,她的家人也是。” 韩长祚点点头。 “如果彩礼不够,就去找娘,她会给的。” 哈都摇摇头。 “足够了,那个姑娘要的并不多,只是我和忽齐勃的阿妈打算再多给一点。” “这些年,长公主对我们都很好,俸禄、赏赐都给的足足的。” 韩长祚轻声道:“哈都,我们都会幸福的,对吗?” 第46章 哈都沉默了许久。 “对,我们都会幸福的。” 由战争带来的伤痛正在逐渐淡去,他们这些跟随公主来到大晋的北戎人也慢慢被大晋人接受。 伤痛会被抚平,仇恨会被淡忘。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北戎不会再犯一次蠢。 哈都很满足现在的生活,不想有什么变化。 “我拒绝了苏努齐合,但他不知道什么是放弃。” “昌吉,接下来你要小心了。” 韩长祚道:“嗯,我不会暴露自己的。” 门帘再一次被掀开,帐篷里恢复了此前的宁静。 只是裴家的帐篷里,父女二人正在对峙。 裴文运望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十分痛心。 他漏风的小棉袄,什么时候成了不能蔽体的夏日薄衫。 深夜与外男见面,这到底是谁教坏他女儿的! 又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臭小子,竟然敢染指他裴文运的女儿! 一定是自己还不够强,才导致有薄弱点被攻破。 士可忍,孰不可忍! 裴文运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显得柔和。 “萧萧啊,你同爹说说,今晚是和谁家儿郎出去散步的?” “晚上下了雨,你身子骨也不是那么好。怎么也不怕被雨淋着了?” “要是得了风寒,烧起来了,这荒郊野岭的,如何治病?” “再者说,夜间围场也不安全。若是遇到了野兽,你不会武艺,如何逃命?” “那个儿郎怎么哄的你出去的?他同你说了什么没有?你们聊了些什么?他同你许了什么诺没有?” 裴文运越说越来气,声音一点点变响,面容一点点扭曲。 别让他知道是哪个不知廉耻的混账! 等自己找到了,一定要叫他好看! 裴萧萧本来还挺欣慰,觉得自己成功解救了一个脑子不太好的问题少年。 但没想到,一回到帐篷,她爹就已经在等着她了。 不仅等着她,甚至还知道她是出去干嘛的,还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裴萧萧纳了闷,她和韩长祚出去这一趟,来回都没看到有人,她爹是怎么知道的? 还这么确定是个男的。 “爹,你看到了?” 裴文运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他是不是太过于重视公务了,以至于女儿一副不知世事艰险的天真模样。 还是那个王八蛋不仅生的一张好脸,还比崔仁悦更巧言善辩? 不得不说,裴文运是真的很了解自己的女儿。 毕竟是从小就立志于要把天下美人都娶进门的姑娘。 长得不好看,是骗不到她的。 换言之,只要长得足够美,他如珍如宝宠着的小姑娘就会被骗走! 裴文运痛心疾首地承认。 “爹看见了。” “不仅爹看见了,陛下也看见了。” 当时裴文运正陪着圣上在外面溜达。 白天被妹妹吵得头疼的圣上,急需有个人为自己排忧解难。 才高貌美的裴相,就是第一人选。 看着他完美无缺的侧脸,圣上觉得自己头都没那么疼了。 君臣二人走着走着,就看到一男一女在僻静无人的地方出现。 那女子还骑在马上,男子则在前面替她牵着马。 圣上正想调笑几句,却惊觉不对。 女子的背影很眼熟,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眼熟。 再仔细一看。 哦豁,那匹马也很眼熟啊。 圣上轻咳一声,余光去瞥身旁的美人宰辅。 裴相的脸色都变了。 圣上挠挠下巴,直接让裴文运赶回去处理“家务事”。 裴文运二话不说,进了女儿的帐篷等着。 第47章 在进去前,他还抱着一丝希望,觉得自己和圣上都看错了。 不过是背影像罢了,他们都没看到正面。 等发现里面没人,裴文运的心凉了半截。 过了会儿,女儿进来了,裴文运的心彻底凉了。 自我欺骗宣告破灭。 裴文运咬牙切齿,“萧萧你告诉爹,哄你出去的那个儿郎到底是谁家的。” “爹向你保证,一定不会做什么。” 等知道是谁,他就立刻让底下跟班去把对方九族都查个一清二楚,再去对方家里做做客,好好“说道说道”。 裴萧萧十分心虚,怂到脖子都缩起来了。 她爹知道也就算了,家丑不外扬。 可圣上都知道了啊…… 裴萧萧觉得,大概明天早上,自己深夜私会某家公子的事,就会传得沸沸扬扬。 圣上也是很八卦的。 不仅八卦,同样也很大嘴巴。 毕竟知道了某个秘辛,总会忍不住跟人分享一下。 不然如何彰显自己信息来源渠道之广。 尤其任何人都对他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情况下。 就可以越发嚣张恣意,肆无忌惮。 八卦,分享八卦,这两件事是政务繁忙的圣上,在平日里为数不多的快乐。 裴萧萧觉得,自己可能要完了。 虽然她并不是很怕风言风语,但她很担心她爹的精神状况。 只是见个面,聊会儿天,她爹就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这要哪天自己定了亲,要出嫁,她爹是不是就准备提枪上马,再现当年的七进七出之举? 不过想了想,裴萧萧也不是很慌。 毕竟她爹也拿长公主没办法。 “是韩家公子,怕我驾驭不了马王,带我出去骑两圈。” “骑完了就回来了。” “爹你知道的,白天太晒,容易晒黑,我不爱骑马玩儿。晚上正好。” 裴萧萧两手一摊。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韩公子什么样,爹你也知道。” 裴文运一噎。 对方九族他一清二楚,他还经常跟对方九族“谈天论地”,也的确深知对方品性。 但裴文运现在宁愿女儿见的是别家公子,再声名狼藉也无妨。 总归自己能治。 可会号丧的镇国长公主,即便是如裴相这等人物,也是心里发怵的。 裴文运哆嗦着端起手边的茶盏,借喝茶来掩饰心虚。 裴萧萧像个小老鼠似的,吧嗒吧嗒往嘴里塞东西。 韩长祚给她的礼物中,有不少是吃的,她怕时间久了会坏。 还是放进自己肚子里最安全。 “爹,还有别的事儿吗?” 裴文运用空洞的眼神,幽怨地看着女儿。 “无事了,往后你晚上要出去,身边多带几个人。” “好哒~” 裴文运双手撑着案桌,才有站起来的力气。 老父亲的心,拔凉拔凉的。 走到门口,裴文运又转过来,飞快地走到女儿身边。 “萧萧啊,他要是再来找你……” 裴萧萧抬起脸,腮帮子鼓鼓的,嘴里嚼吧嚼吧。 “嗯?” 裴文运的脸一会儿平静,一会儿狰狞,双手叉在腰上,又放到背后。 “你……” “嗯?” 嚼吧嚼吧,嚼吧嚼吧。 裴文运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片悲凉。 算了,不跟傻子计较。 “你带着人,同他一起去走走也好。” 又千叮咛万嘱咐。 “不可距离太近。” “嗯!” “三丈之内便是禁区!” “嗯!” “一定要多带些人!明天我让圣上再给你拨点侍卫。” 裴萧萧咽下嘴里的兔肉,心情很复杂。 有必要这么严防死守吗? 韩长祚是很好看啦,但也没好看到让自己恋爱脑的地步。 事无巨细地叮嘱完,裴文运才觉得放心了那么一丢丢。 第48章 “爹去休息了,你也早些睡。” “好哒~爹辛苦了,我一会儿就睡。” 裴文运出了帐篷,脑子叫夜风一吹,变得清醒起来。 马王是女儿在众目睽睽之下收的礼物,直接送回去不好。 长公主会觉得没面子。 长公主不高兴了,陛下就会不高兴。 陛下不高兴了,就会引起后续一系列的麻烦事。 自己另送份礼物,两清好了。 想拱他家的翡翠白菜? 就是傻子也不行! 必须摁死在摇篮里! 裴文运是个行动派,当晚就想好要送什么“大礼”。 第二天,不等长公主去找裴文运,他就主动找了过来。 裴文运刚一落座,开门见山地道:“长公主,臣有一事要禀。” 长公主心头一紧。 来了! 她就知道,裴文运从来不是省油的灯! 昨晚,三哥就找了过来,和自己说余姚县主深夜与男子私会,还让她猜是谁家公子。 自己推脱猜不出来,把三哥给打发走了。 今天裴文运就找上门来,想必是知道了。 长公主挺直腰板,让自己看起来无比端庄威严。 打出生起,她就没这么端过公主架子。 “裴相但说无妨。” 裴文运用找茬的语气,说出最谦卑的话。 “臣以为,越王不错。” 长公主愣住。 越王? 越王! 是自己想的那个越王吗?! 长公主顿时觉得裴文运的美貌更甚以往,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裴文运侃侃而谈。 “越地如今越发富饶,税收一年多过一年,考中的学子也一年多过一年。可见此地人杰地灵。” “再者,崔氏盘踞江南已久。这样的地方,必须得有皇族坐镇。” “可陛下不能册封任何一个皇子去越地,这会引起崔氏对陛下的忌惮之心。” “唯有韩公子是最适合的人选。” 长公主交叠的双手不停变换姿势,眼睛拼命眨着,心里疯狂盘算。 阿祚是三哥的第六子,如今名义上是自己的儿子。 天然是皇家子嗣,又因为是宸妃所出,所以没有争夺大位的可能。 即便崔氏想拉拢哪个皇子都不会找他。 可以最大程度上,保证阿祚的性命。 越地又富饶,能让阿祚往后衣食无忧,荣华富贵一生。 况且,越王,那可是一国之王! 比自己先前想要跟三哥求的亲王还要高上半级。 虽然越地离京城千里之远,但自己可以跟着一起过去,不用担心阿祚会不适应,底下人会服侍不好。 裴文运想来也是这个意思。 长公主神清气爽。 “敢问裴相有几分把握?” 裴文运做事,没有八成把握从来不干。 “请长公主等臣消息,三日内,定有回复。” 长公主笑得牙都露出来了。 “不着急,不着急的。裴相喝茶,喝茶。” 抿了一口茶。 “这茶还是三哥今年赏我的,裴相喝着如何?” 裴文运轻轻啜了一口。 “御赐之物,自然是上佳之品。” “明玉,将这茶都包起来,给裴相带去家中,细细品尝。” 长公主和裴相相视一笑。 韩长祚还不知道,他娘已经和她爹达成一致,从明天起,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根本靠近不了裴萧萧一点。 此时的韩长祚,被苏努齐合带着北戎使团,围在了围场的密林中。 “殿下,这是长生天的意志,请您不要违背。” “长生天指引我们,将您带回草原,成为我们新的可汗。” “草原的部族都在等着您,草原的子民对您翘首以盼。” “请您不要辜负我们。” “请您不要辜负长生天对您的眷顾。” 第49章 苏努齐合带着北戎使团的人,向韩长祚行了一礼,随后朝他们使了个眼色。 北戎使团立刻朝韩长祚扑过去。 韩长祚看了眼沉默的哈都,用肩膀朝扑上来的第一个人重重撞过去。 那人被撞得仰天倒在地上,疼得嘶牙咧嘴。 哈都默不作声地将苏努齐合抓住,把他的双手反剪到背后。 “你们为什么要抓我?我们无冤无仇的。” “本来我还很感激你们带了一匹好马来大晋。” 苏努齐合愤怒地吼叫。 “您不是大晋人,您身上流着草原的血脉!” “您应该追随您的阿妈,您是北戎人!” “大晋人蒙蔽了您!” 韩长祚无辜地眨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娘是大晋的镇国长公主。” “我没有阿妈,我只有娘。” 韩长祚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苏努齐合。 “你骂我娘,你是坏人,你该死。” 苏努齐合不敢置信地盯着剑尖。 他本以为,娜日娜的儿子是傻子的传闻是假的。 原来竟然是真的?! 苏努齐合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一个傻子怎么可能带领北戎踏上新的征途! 长生天啊,您的指引难道出了错吗? 韩长祚举着剑,一步步朝苏努齐合靠拢。 “向我娘道歉,我就原谅你。” “娘说你们是客人,我们要对你们有礼。” “如果你道歉,我可以不把你说的话告诉舅舅。” 苏努齐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猛地挣开哈都,单膝点地。 “我……道歉。” “我原谅你了。” 苏努齐合瞪着眼,带领北戎使团离开。 “啐,叛徒!” 韩长祚微微侧头,去看那个朝自己吐唾沫的北戎人。 他比自己还要高大许多,唾沫也吐得格外有力。 韩长祚微微一笑,把剑收回剑鞘。 接着举起剑鞘,朝对方脑袋上狠狠砸去。 韩长祚的力气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弱。 何况这一剑鞘下去,他用了十足的力气。 被砸的北戎人顿时头破血流,头晕眼花地跌倒在地。 他捂着受伤流血的位置,恶狠狠地瞪着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韩长祚。 那样淡漠又漫不经心的眼神,让他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傻子。 一个傻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他指着韩长祚,愤怒地喊:“你欺骗我们!你欺骗你的族人!” “长生天不会再眷顾你!也不会再眷顾你的阿妈!” 韩长祚嘟囔道:“我娘本来也不拜长生天,她喜欢拜观音菩萨。” 哈都没忍住,在这样肃杀的气氛下,“噗嗤”笑出声。 韩长祚一个眼神,哈都就带着人把苏努齐合他们给制住。 突然的发难,让苏努齐合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 韩长祚拔出蹀躞上配着的小刀,对着光看了看刀刃的锋利程度。 这把小刀是他出宫时,他的父皇送的,狩猎时拿来割肉很好用。 韩长祚一只脚踩上口吐莲花的那个北戎人右手,手里的小刀在对方手上比划着,似乎是在思考从哪里下第一刀。 苏努齐合意识到事情闹到了自己不想看到的地步。 “殿下,我们从北戎远道而来。即便殿下不愿意认我们是同族,也该承认我们是客人。” 韩长祚微微侧头,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是寻常见到的天真痴傻模样。 “恶客临门,没放狗出来咬人,已经算是我待客周到。” “啊——” 刀尖精准无误地对准了中指与食指的间隙,顺着方向一路往上,将手剁成了两瓣。 第50章 苏努齐合的眼珠子快瞪了出来,拼命挣扎着,只是束缚住他的哈都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刀尖深深地插入手下的泥土,韩长祚费了点力气才拔出来。 又下了第二刀。 四刀之后,那北戎人已经痛晕过去。 苏努齐合眼睁睁地看着韩长祚作恶,自己什么办法都没有。 像是一个不知世事为何的孩子,单凭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好奇,用自己的方式在探索。 天真至极,也残忍至极。 哈都见韩长祚收好了刀,才示意自己人松开北戎使团。 苏努齐合他们无声地扶起晕厥过去的同伴,连看都不看韩长祚一眼。 忽齐勃有些担心。 “昌吉,这样会不会出事?” “不会。” 回答他的是自己的父亲。 “除非苏努齐合想让陛下知道,北戎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 韩长祚看了看身上沾到的血,有些担心。 不知道一会儿这个模样去见她,会不会被自己吓到。 不过自己也可以说是打猎时候沾到的兽血。 都是红的,分辨不出来。 这样一想,韩长祚的心情就好了许多。 “回去吧。” 他今天出来是为了打三只兔子,刚狩猎结束,苏努齐合就找上了门。 幸好处理这件事没花多长时间,韩长祚还能赶在裴萧萧和纪丹君去见宸妃之前找到她们。 裴萧萧扬了扬下巴,指着韩长祚递过来的三只兔子。 “这是什么?” 韩长祚把手里处理完的兔子往前递了递。 “兔子。” “我当然知道是兔子,我眼睛又不是瞎的。” 裴萧萧翻了个白眼。 “我是说,你把兔子给我干什么?” “你说你要去见宸妃娘娘。” 裴萧萧的眼睛眯了起来。 哦豁,看来对失足少年的劝导不是很管用啊。 还敢监视自己? 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韩长祚赶紧解释,“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裴萧萧一脸不爽地等他给自己解释。 “我是光明正大听见的。” 韩长祚指指裴萧萧,又指了指纪丹君。 “你们说,晚上想去探望宸妃娘娘。你做菜好吃。” 他举着三只兔子,如数家珍。 “一只,宸妃娘娘,一只,我娘,一只你吃。” 裴萧萧气乐了。 还安排地妥妥当当的啊,当她是工具人吗? 凭什么听你的?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裴萧萧冷冷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不听话的小孩子。 韩长祚低垂着头。 “真的……我很听话的。你说你不喜欢,我就没有再做过了。” “我娘我耳朵很尖,所以才听见的。” 裴萧萧冷着脸。 “可我记得当时韩公子站得挺远。” “十步,十步远。” “这距离你都能听见?” 韩长祚像是炫耀一般,挺起胸膛。 “能!” “你要不信,可以试试,我真能听见的!” 裴萧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却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行吧,那我再信你一次。” 韩长祚用眼神疯狂暗示自己手上的兔子。 裴萧萧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长公主没吃过我做的菜。” “吃过的。” 韩长祚说的很小声,“吃过的。” “有一回,很多年前,娘去宫里吃到的,是你送给皇后娘娘的。” “娘说很好吃。” “但你不是厨娘,老让你下厨,不好。” 裴萧萧觉得,长公主原话可能并不是这样。 应该是她身为相府千金,余姚县主,不能当个厨娘那样对待,有失身份体面。 吃过一次,觉得好吃,也就算了,反正吃过了。 “看不出来,你倒是个孝顺的。” “行吧,看在你辛苦狩猎的份上,我满足你一次。” 第51章 “下不为例。” 看着韩长祚傻乎乎咧着嘴笑的样子,裴萧萧就有点来气。 总感觉自己被人下了套,但又不知道陷阱是安在哪儿的。 但没办法,她的确对真孝顺的人毫无抵抗之力,容易心软。 韩长祚倒是很守规矩,把兔子送出去之后,就老老实实地带人走了。 看起来半点留恋都没有。 纪丹君从头到尾看完全场,等人走了之后,才说话。 “长公主也算没白疼人。的确是个值得抛下身份,为他撒泼出头的对象。” 想来任何一个母亲,都会愿意为这样的孩子付出。 多年前的随口之言,都能被他记在心上,还努力实现。 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 “只是可惜了……” 裴萧萧看了看春桃手上的兔子。 “丹君,这次恐怕你要看走眼了。” 裴萧萧把身边人都打发去厨房,借口给自己把灶台空出来。 自己和纪丹君在宽阔的地方溜达。 周围一览无余,有没有人偷听,能看得一清二楚。 “萧萧你方才说,我看走眼了?” 纪丹君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裴萧萧话中深意。 “韩公子有问题?” 裴萧萧走到一半,停下来,摘下一朵花,放到鼻端嗅了嗅。 “我不太确定,不过心存疑虑罢了。” 她把花递给纪丹君。 纪丹君觉得这花有些眼熟,等拿过来时,倒是想起来了。 那天韩公子将马王送给裴萧萧的时候,正是送了用这花编成的花环。 说是……配裴萧萧的衣服。 “这花有问题?” 纪丹君紧张起来,表情也变得严肃。 裴萧萧作为裴文运的女儿,树大招风,自己又是个是非体质,想对她不利的人海了去了。 要是韩长祚真想对她不利,的确需要多留个心眼。 “这花对人无害,反倒是晒干作为药材后,有安神的功效。” 裴萧萧眼神落在花上。 “他对我说,花是马王选的,丹君这话你信吗?” 不等纪丹君说话,她继续说下去。 “我做了个小小的实验。” “马王非但不喜欢,还厌恶得很。将花放到它面前,它会嘴叼过去,扔到脚下踩个稀巴烂。” “而且,马是分不清红色和绿色的。任何一种红色的花,在马的眼中,都不如其他颜色更吸引它。” 纪丹君微微一笑,“牵强附会之举,非奸即盗。总归是别有用心。” “当时我就有所怀疑,仔细想来,又觉得困惑。” “丹君,你说韩公子会不会是装的?” 纪丹君沉默了许久。 “没有人会比母亲更了解孩子。宸妃娘娘一口咬定六皇子烧傻了,长公主也从不避讳韩公子痴傻的传闻。” 甚至自己还主动坐实这个谣言。 “以前想来,只觉得长公主心善大方,不愿沾惹那些阴私。现在看来……” 纪丹君和裴萧萧的目光对上。 “恐怕另有隐情。” 裴萧萧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 “韩公子究竟痴傻与否,宸妃娘娘和长公主肯定知道内情。那陛下知不知道?皇后娘娘知不知道?” “我爹他知不知道?” “宸妃娘娘和长公主究竟想隐瞒什么?为了什么而隐瞒?” 这才是裴萧萧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但也让她想通了一些过去想不通的事。 比如原著中,为什么韩长祚明明是个身世曲折,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最终却成了一个边缘化的小透明。 从写作的剧情设定手法上来讲,这样的人物不是男女主小弟的绝佳人选,就是反派团队的中坚力量。 第52章 但韩长祚哪个都不是,甚至中途还下线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大结局才一笔带过,只说他还活着。 他消失的时候,去了哪里,做了哪些事? 这些都是疑问。 过去裴萧萧忽略他,是原著没怎么提及,自己也没发现蛛丝马迹。 现在有所发现,就不一样了。 裴萧萧不由叹了一声,“果真处处都是危机。” 她的小命,今天依然难保。 即便心中满是忧虑,纪丹君依然打起精神去安慰裴萧萧。 “不必多想,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样的地位,有些事总归身不由己。” “萧萧,你即便信不过自己,难不成还信不过裴相?” 裴萧萧怅然。 原主就是信得过她爹,最后才导致裴党的集体灭亡。 做事不是靠一个人就能成功的。 否则她也不会在穿过来之后,努力结交反派联盟,与原著下场凄惨的那些人交好。 虽然起初她的确存了私心,刻意接触,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久了,当初那些念头早已不在。 如今她是真心希望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过得好。 “若实在不放心,不如你与裴相商量一下?” 裴萧萧倒是有过这个想法,但被自己否决了。 “算了,我爹平时就忙得很。这种无凭无据的事情,告诉了他,只会让他多件烦心事。” 宸妃和长公主能隐瞒实情这么多年,想要从她们身上寻找突破口,几乎是不可能的。 需要花很大的力气和代价,去得到真相。 在裴萧萧看来,目前没有证据证明韩长祚会对自己不利,那么花这个代价去寻求真相,显然划不来。 再者,裴萧萧也相信她们有自己的判断。 或者说,是更相信长公主。 如果隐瞒韩长祚的情况,会给圣上和大晋带来灾祸,那长公主一定会曝光事实。 既然没有,那就说明隐瞒比说出来更好。 见裴萧萧有自己的结论,纪丹君也没有坚持。 “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只管开口便是。虽然我父亲已经去世,但辅国公府的人脉还在,还管用。” 裴萧萧没跟她客气,先谢过后,就把话题转到了其他地方。 晚上,裴萧萧和纪丹君一起去探望宸妃。 见她们还带来了红烧兔肉,宸妃有些受宠若惊。 “来就来了,还带礼物过来做什么?是县主做的吧?辛苦县主了。” “为娘娘做事,称不上辛苦。” 宸妃对她笑了笑,将目光落在自己更熟悉的纪丹君身上。 “和濮阳伯府退了婚,可开怀几分?” 纪丹君对宸妃一直心存感激。 当年宸妃用自己左手为代价,救回自己和母亲,还带回了父亲的尸首,不致父亲暴尸荒野,这份情纪丹君一直记着。 “自然开怀。此事是娘娘在背后出力了吧,丹君谢过娘娘。” 宸妃脸一红,有了几分少女时候的明媚模样。 “谢本宫做什么……不是我,是陛下。本宫就和陛下提了那么一嘴。” “陛下同意了,本宫才能去做的。丹君你要谢,应该去谢陛下才对。” 裴萧萧一直坐着,仔细观察宸妃脸上的表情。 在她和纪丹君相谈甚欢之时,她决定出手。 “这些日子我见长公主一直在相看与韩公子年纪相仿的女子,不知可是韩公子好事将近?” 突如其来的话,并没有让宸妃的表情有什么变化。 “是吗?那本宫倒是要开始准备礼物,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韩公子是长公主的心头肉,本宫的礼物可得费心些了,免得到时候落了长公主的埋怨。” 第53章 说着,就和纪丹君商量起送什么礼。 裴萧萧垂眸,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 没能从宸妃身上套出话,倒也正常,她不过是试探罢了。 不过宸妃越是这样,反倒越让她觉得事有蹊跷。 是宸妃和长公主已经在私下达成什么协议了吗? 还是宸妃在宫中多年,已是深谙大晋后宫的处世之道? 宸妃自然感觉到了裴萧萧落在自己身上探究的目光,她努力维持着自己表情,不表露出一丝心慌。 怎么办? 余姚县主是发现什么端倪了吗? 她人生中最大的软肋,就是昌吉。 是昌吉做了什么不利裴相和县主的事吗? 宸妃握紧藏在袖中的右手。 看来,她有必要和长公主见一面了。 春狩期间,裴文运最重要的事,就是陪着自己唯一的主子,当今圣上遛弯。 圣上不喜欢狩猎时还要工作,也不许美人宰辅工作,那样会显得自己非常不勤政。 在圣上第三次欲言又止时,裴文运主动坦诚。 “陛下不用打听了,那晚与臣女在一起的是韩公子。” 圣上先是觉得惊悚。 自己最钟意的美人工作狂竟然主动和自己聊八卦。 接着是惊惧。 什么?!和萧萧私会的是他儿子? 不,是他们兄妹俩的儿子。 圣上有些尴尬地挠了挠下巴。 阿祚有身份有地位,还有钱,无官一身轻,不沾惹是非,其实是个很不错的结亲对象。 而且他是自己儿子! 四舍五入,也算是让萧萧做自己儿媳妇了。 但这个念头,圣上从来没想过。 让人好好的姑娘家,嫁给自己的傻儿子,还是真傻的那种,这不是埋汰人嘛! 没这么糟蹋人的。 现在一听这消息,就连九五之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圣上干巴巴地道:“啊……是阿祚啊,那……挺、挺好的,就算叫人瞧见,也传不出什么来,啊哈哈哈。” 心头滴血。 要是能传出什么来就好了,能让萧萧做儿媳妇。 圣上顿时觉得这个八卦索然无味,连跟人分享的心情都没了。 裴文运说完劲爆消息,就打住了,直接问起圣上对于江南的安排。 “崔氏在江南坐大,始终是朝廷的心头之患。陛下可有处置之法?” 圣上很不高兴。 宰辅什么都好,就是动不动就想着工作不好。 他打起精神,努力跟上裴相的节奏。 “这个朕同皇后商议过,准备册封一人为越王,与崔氏进行牵制。太子对此也赞成。” 裴文运听这话,就知道帝后二人的安排了。 江南的税收已经显现出重要来,如今国库的五分之一都是从江南送来的。 而江南地区的世族,以崔氏为首,抱成一团,占据了江南本就不多的良田,他们是不缴纳税赋的。 若任由江南的世族发展下去,长此以往,朝廷在江南的影响力会被继续削弱,税收也会一年比一年少,一年比一年难。 如今太平盛世,尚看不出危害,可一旦到了存亡之际,能否喘息续命,就难说了。 多一分把握,多一分希望。 裴文运与邬皇后打了多年交道,知道她什么心思。 既然她会同意,那么越王的人选势必会从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三人中选择。 九皇子非邬皇后所出,第一个就被踢出局。 邬皇后坚信,只有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才不会动摇太子的地位。 又或者,一旦太子危难,远在江南的那位越王,就能保下命来,成为第二个太子。 第54章 这一点,裴文运在打算将韩长祚推上越王这个位置时,就已经想到了。 他半点不慌。 “既然陛下与皇后娘娘都有此意,那倒是臣多虑了。” 圣上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怎么?文运你也是这个想法?” 裴文运侧头,微微一笑。 “陛下圣明。” 圣上来了兴趣。 “你说说,朕该选哪个皇子前往江南?为着人选,朕与皇后愁了好些日子。” “看着哪个都好,哪个都舍不得。到底千里之远,哪有父母不担心孩子的。文运你说对吧。” 裴文运微微弯腰,向圣上行了一礼。 “陛下与皇后娘娘乃天下父母之表率。臣深感钦佩,日后定当效仿。” 马屁拍得很直白,很俗套。 但是圣上就吃这一套。 圣上捧着凸出来的肚子,哈哈大笑。 “这点文运的确需要学学朕。你倒是个心狠的,你也就孟春一个儿子,也舍得让他走南闯北。” 裴文运叹道:“家中生计艰难,只能让那个竖子担起来了。难道还要让臣女担着这重担不成?” 接着话锋一转。 “不过臣以为,越王不宜从宫中出。” 圣上的笑声一顿,“哦?” 表情开始严肃起来。 谭仕亮非常熟练地领着宫人停在原地,眼睛盯着前面恍若无觉的君相二人,以防不测。 走出一段路,圣上带着几分急迫地追问:“文运可是觉得皇子不妥?” “非也。” 裴文运知道圣上这是怀疑自己的儿子有不听话,但自己不知道。 “是崔氏不妥。” 圣上凝眉,往前疾走几步,又转回来。 “你的意思——是指崔氏会联合越王,从南往北?” 裴文运拱手弯腰,行了一礼。 “陛下英明。” 圣上呼吸一滞。 的确有这个可能……不,是非常有可能。 圣上也是经过夺嫡之争的,当年他的太子大哥怎么没的,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大哥、二哥,当时为了太子之位,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 富贵迷人眼,帝位夺人心。 国本稳固,江山才稳固,他不得不防。 文运说的,的确是他和皇后忽略的地方。 不过这样一来,人选又成了一个新的难题。 圣上倒是想到了一个人,只是提起来的时候,脸都扭曲了。 “文运你说不能从宫中出,难道要朕改封庐江王……?” 庐江王是圣上十四弟,乃异母兄弟,生母出身不显,至死都不过是个才人。 但他也是圣上唯一存活至今的弟弟。 圣上是个慈善人,没杀过手足。 先帝没生几个女儿,圣上的几个姐妹要么出嫁后病故,要么出嫁前就死了,如今只剩下一母同胞的镇国长公主。 他兄弟的死就要分好几拨了。 早些年,太子那次夺嫡之争,死了点,后来壬午之变,又死了点,再加上多年来早夭的几个,先帝十四个儿子到现在就只剩了俩。 和圣祖比起来差远了。 但圣祖比先帝能生,共有十九个皇子,二十二个皇女。 生的多,活的多。 为了给这些兄弟姐妹付分红,先帝一辈子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把自己活生生给累垮在工作岗位上。 壬午之变,是最后一根稻草。 圣上对这唯一的弟弟也是疼爱的,但架不住弟弟年纪小,爱瞎胡闹,搞的群情激愤,一天收到上百份弹劾。 让他不得不下死手,一贬再贬,从一字国王贬到了二字亲王。 兄弟俩为了这事儿,闹的很不愉快,庐江王已经很多年没回京了,连节假时庆贺的奏疏都没上过。 第55章 圣上倒不是舍不得把弟弟再给封回去,就是怕到时候再来一回,把江南给折腾废了。 圣上对手足的唯一底线就是,爵位富贵可以随便给,但国家大事不是儿戏。 圣上用希冀的目光望着裴文运,希望他嘴里说出来的答案,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个。 要不怎么说裴相能一直简在帝心呢,圣上心里想什么,裴文运心里门儿清。 “臣以为,合适的人选并非庐江王。” “乃是镇国长公主之子,韩长祚。” 圣上听了前半句,觉得身心舒畅。 觉得不愧是自己当成宝的宰辅,说话就是好听。 等听完后半句,整张脸跟吃了苍蝇似的难看。 “文运,你果真如此想?” 裴文运正色道:“陛下面前,臣不敢妄言。” 圣上带着几分烦躁,挥挥手。 “说说你的理由。” 腹稿裴文运不知道打过多少回了,此刻侃侃而谈。 “韩氏子为皇室血脉,本就可封王,此为一。” “其身负北戎血脉,名为长公主之子,不可能为国本,与大位无缘,崔氏即便绑了人,假借其名谋逆,也无人追随,此为二。” “其三,” 裴文运叹了一声,有些惆怅。 “长公主心可安矣。” 圣上仔细一琢磨,觉得裴文运说的句句在理。 他的儿子也许没有造反的心,但崔氏作为地头蛇,也可以把人绑了,挟持儿子和他的家眷,逼他不得不走上这条不归路。 他能控制得住儿子,却控制不了崔氏。 到时候,他要是还在,肯定不忍心对儿子、孙子下手。 太子性子像自己,也不会忍心。 定会生乱。 朝廷能赢,自己很有信心,可十二年前才刚伤过筋动过骨,老百姓才过了没几年安生日子。 再来一回,根基不稳,越往后国祚越难绵长。 老六虽然实际上是自己儿子,但哪怕没过继给幼猊,也不可能是太子。 大晋没人会答应。 崔氏绑了也没用,只能安分。 只是老六一走,幼猊肯定也要跟着走。 幼猊打小就是个哭包,到时候离了自己,想他的时候一定会闷在被子里头哭。 自己一想呐,心就疼地不得了。 圣上咂摸了半天,似笑非笑地看着坦荡的裴文运。 “就为了别让那个傻小子继续跟在萧萧屁股后面,你就直接把人给丢去千里之外的江南?” 裴文运非常坦然。 “公私两便,有何不可?” 圣上大笑着指着裴文运。 “你个促狭鬼啊!就没变过!” “臣自为官以来,一直忠心爱国,不曾更改。” 圣上没立刻答应。 “此事朕去同皇后商议一下,看看她的意思。” 裴文运行了礼,跟着圣上转回去。 他知道邬皇后一定会答应。 那是个能心狠到为了后位,杀了自己亲生女儿的女子。 为了能让自己儿子稳坐太子位,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她什么都舍得。 圣上进了御幄,见皇后正在兢兢业业地批阅送来的奏疏,非常不开心。 为什么大家都这么爱工作,显得他这个皇帝非常不勤政。 邬皇后见圣上来了,搁下朱笔,上前见礼。 圣上在她蹲到一半的时候,将她扶起来。 “不必如此。” 又把裴文运方才那番话说给她听。 “皇后觉得文运这主意如何?” 邬皇后想都没想,“甚好。比我与圣上想的都好。” 圣上也料到她不会反对。 “既如此,那我就去同幼猊说一声,免得圣旨到了,她措手不及。” 从册封到动身,还有不少时间,他得趁着这段时间,多见见幼猊。 第56章 等幼猊去了江南,再想见就难了。 “朕去趟宸妃那儿,也把这事儿跟她说一声,一会儿回来。” 邬皇后却道:“陛下不如多陪陪宸妃。” 圣上挑眉,有些不解,调笑了几句。 “怎么,年纪大了,反倒不如过去爱争宠了?” 邬皇后非常淡定坦然。 “现在我也爱,只是不爱与宸妃争罢了。” “她是个可怜人。” 圣上默然。 “朕知道了。” 宸妃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复宠的一天。 早些年,她刚到大晋的时候,圣上也是很喜欢她的。 说她身上有大晋女子所没有的魅力。 在嫁给圣上为侧妃后,她被独宠了一段时候,很快就生下了他们的儿子。 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 随着壬午之变的发生,圣上于公于私都不愿再靠近她。 她也认清了自己在大晋的位置,用尽全力把儿子送出宫后,就在后宫做个透明人,轻易不出殿门一步。 圣上在宸妃这里用过了晚膳,让谭仕亮把换洗的衣服都带来,显然是要宸妃侍寝的意思。 宸妃受宠若惊。 “陛下不去房承旨那里吗?” 还是最近圣上太宠着房承旨,让人上了奏疏劝谏,面上不好看,所以才来自己这里? 又或是因为北戎来了人,所以要表示给他们看? 宸妃小心翼翼地道:“要不要妾身派人去请房承旨过来?或者妾身亲自去请。” 圣上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不用房承旨,歇在你这里就好。” “怎么?这么多年没伺候朕,不习惯了?” 宸妃头摇地飞快。 “习惯,习惯的。” 圣上默不作声地看她吩咐宫人,全是按照自己过去的习惯,很多都已经改了,但宸妃却不知道,还是按照过去的方式安排。 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两人歇下后,圣上搂着心惊胆战靠过来的宸妃,看见她发间有了丝丝白发。 心头一酸。 当年,他是很喜欢宸妃的。 明媚却不张扬,爱笑爱闹却有分寸。 既有北戎女子的直爽,又有大晋女子的温婉。 可是后来……后来…… 哪怕心里再喜欢,他也得放下。 大晋不会允许一个北戎公主在后宫中受宠。 自己也不允许继续宠爱一个和大晋有血海深仇的北戎公主。 再后来,他发现宸妃每次侍寝后,都会偷偷喝下避子汤。 他就再没让宸妃侍寝过,每次匆匆看过她,就走了。 只是圣上没想到,他的步步退让,竟然险些让他俩的儿子丧命。 捧高踩低是宫里人的习惯了。 老七老八在宫人的唆使下,大冬天推了老六下水,把孩子烧傻了。 皇后的宫人又苛待奚落那个孩子。 面对这一切,他无能为力。 他不能替身上流着北戎血脉的儿子出头。 否则,闭上眼,会看到父皇责备的眼神,大晋战亡将士的悲痛;睁开眼,会看到满朝文武的愤怒,会看到天下百姓的仇视。 所以在宸妃提出,把老六过继给幼猊的时候,他同意了。 起码,幼猊可以护着老六,保他一命。 圣上轻轻拍了拍不敢凑自己太近的宸妃。 “往后,避子汤你就不要再喝了。” “那个很伤身子的。” 宸妃缩在圣上的怀中,浑身一颤,把头埋进圣上的肩窝,死死咬着唇不出声。 圣上觉得自己肩头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把人搂地更紧了。 长公主连着几日都很忙。 虽然圣上没有下旨,但是却私下向她做出了保证。 韩长祚的越王,现在是板上钉钉,三个手指拿螺蛳。 第57章 十拿九稳了! 长公主走路都带风,见人脸上就带笑。 看着哪家小姑娘,心里都在盘算,适不适合娶进门来做越王妃。 长公主对圣上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在她选定越王妃前,先别下旨。 她怕人心不纯,为着个越王妃,几家打出狗脑子来。 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要求,圣上自然答应下来。 他也不想自己儿子婚后后宅不清净,娶了个不懂事儿的。 然后再感慨一下,他和宰辅是真没儿女亲家的缘分。 裴文运这次的核心跟班都没来,大晋的话事人都因为北戎使团的缘故,来了围场,政事却是不等人的。 是以裴相的小团体,全都留在京城处理事务。 裴文运把自己的安排写成书信,寄给此时正在往西南赶的儿子。 只是将韩长祚推上越王之位,裴文运觉得还不保险。 他还需要儿子替他在江南好生安排一番。 他就不信了,等韩长祚见识过了江南柔情似水的小家碧玉,不会被溺死在那销金窟的温柔乡里。 大家都是男人,谁还不懂里头那些门道? 裴文运并不信这世上能有几个痴情种子。 这也是他将阮季重引为知己的缘故。 等韩长祚知道其他人的好,自然就不会再惦记自己女儿了。 在把信寄出去之前,裴文运又将自己的安排仔细想了一遍,觉得没有错漏后,才满意地点点头。 跟他斗?黄口小儿还嫩了些! 与此同时,一同前来参加春狩的人发现,此次春狩有了许多不同以往的变化。 先是长公主似乎开始替韩公子开始相看。 再就是宸妃似乎复宠了?! 前者大家倒还不觉得惊讶,韩长祚的年纪摆那儿,再拖也拖不了太久。 宸妃复宠,倒是让许多人惊掉了下巴。 尤其是房承旨,先前圣上一直对她多有宠爱,如今却像是叫宸妃吸去了魂,看都不看她一眼。 房承旨原想去找邬皇后,暗示一番,把宸妃给踩下去。 结果邬皇后还不等她开口暗示,直接就寻了个由头,罚她禁足,抄写《女则》、《女诫》各一千遍。 房承旨这下才领教到邬皇后的厉害,明白了服侍自己的嬷嬷一直对自己耳提面命的那些话,是真心话。 邬皇后不愧是能从才人一路爬到皇后的女人,自己的那点心机手段,在她面前根本就不够看。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偷鸡不成蚀把米。 房承旨心里悔地不行,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认栽。 她这小胳膊小腿,哪里能拗得过有朱批之权的邬皇后。 只能呆在自己的帐篷里,寸步不能出,眼睁睁看着宸妃伴随圣上左右,从自己帐篷前经过。 手里抄书的笔都快被捏断了。 随着宸妃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圣上左右,大家也都逐渐习惯起来。 不少人倒是想起来,壬午之变前,宸妃就很是得圣上欢心。 如今北戎使团在,圣上少不得要逢场作戏,与宸妃扮演出恩爱的模样来。 尤其是邬皇后一点要争宠的意思都没有,这作戏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见没什么八卦可看,众人也就不再关心圣上后宫那点事了。 宸妃一直忍着,只是圣上好像老树发芽,黏她黏得紧,好不容易才找到闲下来的时间,跑去见长公主。 长公主刚和几家夫人说完话,正一个人在帐中细细比较,就见宸妃匆匆忙忙过来。 第58章 她忙让贴身侍女明玉把人带出去,两人才难得有这么个独处的机会。 两人对坐相望,不发一言,宸妃未语泪先流。 长公主笑吟吟地望着她。 “娜日娜,恭喜。” 宸妃再也忍不下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怕自己嚎啕大哭的声音传出帐篷,还把丝帕揉成一团,塞进嘴中。 长公主走下来,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温暖的怀抱给了宸妃无尽的安慰,多年来的委屈、隐忍,在这一刻终于得以释放。 不知哭了多久,宸妃才抽抽噎噎地停下来。 “幼、幼猊……” 长公主替她仔细擦着泪。 “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呢?还打起嗝来?这眼都给哭肿了。要是待会儿见了三哥,准得觉着我欺负你了。” 宸妃脸红红的,也不知是哭的还是羞的。 “幼、幼猊没有欺负娜日娜。”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仿佛被水洗过一样干净,看得长公主心头一软。 “我算是知道自己怎么被阿祚吃得死死的了。” “他那双眼睛呀,像你。” “这小眼神,就这么一勾,我这心呀,就软的不得了。” 宸妃把脸埋进长公主的怀里,深深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幼猊,谢谢你。谢谢你替我照顾阿祚。我不知道,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才好。” “阿祚一定活不到这么大。” 长公主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啦,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瞧,如今这不是苦尽甘来了吗?” 宸妃蹭了蹭她的胸口,低声道:“小心苏努齐合。” “他们想要把阿祚带走。” 长公主淡淡道:“我知道。” 她把宸妃从自己胸前拉起来。 “不过已经有了应对之法。三哥同你说过没有?阿祚要被封为越王了。” 长公主脸上既骄傲,又自信。 “我还就不信了,他们难不成还跑去江南劫人?” 这个消息给宸妃带来了几分慰藉,但也并没有安心几分。 “幼猊,你说阿祚会不会被识破?”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坚定地摇头。 “不会的。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隐瞒地很好,就连三哥都没发现。精明如皇后、如裴相,也没有发现。” “娜日娜,我们以前能做到,往后也一样能做到。” “为了阿祚,我们一定要做到。” 宸妃定定地望着长公主,从她温柔的脸上看到无比强大的内心。 她从喉咙里,轻轻发出一个“嗯”字。 又猛地把自己埋进长公主的怀里。 “幼猊,你到时候是不是也要跟着去?” 长公主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 “这是自然,有些事是阿祚是做不成的,必须由我出面才行。” “如今三哥对你又如当年一般爱护,我这心也算放下一半。” “对了,我选了几户人家,作为越王妃的备选,你得空就琢磨琢磨,看行不行。” “你是阿祚的母亲,他的婚事,你怎可不操心?” 宸妃微微噘着嘴,低头玩着长公主的绦带。 “幼猊也是他的母亲。” 长公主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重新将人搂进怀里。 “对,我也是他的母亲。” “我们都是他的母亲。” 帐外传来谭仕亮的声音,是圣上在找宸妃过去。 宸妃略显惊慌地擦擦眼睛,站了起来,手足无措的模样倒还像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少女。 “幼、幼猊,陛下叫我,那、那我走啦。” 长公主轻轻推了一把她的后背。 “去吧。” 她目送着宸妃跟随谭仕亮离开,脸上的浅笑不曾淡去。 韩长祚在角落里站着,同样目送着宸妃离开。 阿妈…… 阿妈! 自打上回韩长祚给了北戎使团一点颜色后,他们也倒是识趣,再没来找过人。 第59章 韩长祚也不把他们放在心上,该吃吃该喝喝。 该琢磨怎么去找小姑娘,就怎么琢磨。 有了裴萧萧的禁令,韩长祚倒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只是连着几日不知道她的消息,心里总是打鼓。 韩长祚决定故技重施。 深夜幽会佳人这种事,做再多他都不觉得腻。 是夜,韩长祚再次来到裴萧萧的帐外,用树枝戳了戳窗户。 今晚月明星稀,即便没有篝火,也很亮。 韩长祚念着一会儿看见出现的裴萧萧,在这样的月色下,会是多么惊心夺魄的模样,心里直发痒。 窗户的帘子被掀起。 那是一只非常好看的手,修长白皙,指甲被修剪地圆润。 就是不太像女人的手,要大上一圈。 韩长祚想着裴萧萧,一时忽略了细节,在对方露脸前,及时调整好脸上的表情。 然后,他看到了面无表情的裴相。 韩长祚:…… 他是来找小姑娘的,为什么出现的会是小姑娘她爹?! 裴文运居高临下,看着韩长祚的眼神中,带着丝丝凉意。 “韩公子深夜无眠,可是想找臣聊聊课业上的困惑?” 韩长祚讷讷无言,只得借驴下坡,点头称是。 “好学者不当立于门外,进来吧。” 韩长祚乖乖从大门进去。 原本还有些忐忑,想着自己进了裴萧萧住的地方,是不是不太好。 毕竟他是装傻,不是真傻。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即便是得到对方父亲的认可,进了姑娘的闺房,也不合适。 韩长祚总觉得有些亵渎了人家。 但在心中的隐秘角落,又窃喜起来。 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周围,想知道裴萧萧日常起居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虽然和相府的常住地肯定有很大不同,但相府千金出行,帐中肯定是有她惯用、爱用之物的。 但帐中除了一本本书册,还有一卷卷画轴外,只剩下一摞摞的奏疏。 韩长祚心里“咯噔”一下。 对上裴文运似笑非笑,仿佛把自己底裤都看穿的眼神,心知完了。 裴文运将案桌清理出来,铺上纸,磨好墨,将笔山上的笔蘸上墨,递给韩长祚。 “学到何处了?韩公子默写下来,臣看看。” 韩长祚硬着头皮接过笔,咬着笔杆子,思索片刻后,在纸上刷刷刷地写起来。 裴文运笼着袖子,耷拉着眼皮子,如老僧入定。 字倒是不错,应当是下过功夫练的。 长公主的字就很好,也很有天赋,模仿先帝笔迹能做到惟妙惟肖,就连先帝自己都分辨不出来。 子肖其母,倒也难得。 又去看韩长祚写的内容,眉头微微蹙起。 又想到他的情况,眉头松了开来。 以他的心智来说,这个内容算是晦涩了。 韩长祚边写,边欲哭无泪。 她什么时候和裴相换了住的地方? 自己一点信儿都没得。 哦,不对,他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在这个无眠之夜,韩长祚被迫聆听裴文运对他课业成果的点评,默写了一篇又一篇的课文。 鸡鸣时分,从帐中出来的韩长祚两眼发直,双腿虚软,怀里还抱着裴文运给他列出的书目名单。 过来和父亲一起吃早饭的裴萧萧,正好撞上他。 “韩公子?这么早就起来了?” 裴萧萧踮起脚,越过韩长祚朝帐中去看。 “我爹起来了?” 韩长祚强自打起精神,脸上堆起笑。 “嗯,裴相已经起来了。” 从昨天早上起来到现在,一天一夜没睡。 没睡就是一直在起来状态。 第60章 裴萧萧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韩长祚怀中的那叠纸。 “我爹给你的?” “嗯。” 韩长祚闷闷不乐地垂下头。 裴相说,下回见面,他要抽查的。 裴萧萧乐不可支,拍拍韩长祚的肩膀。 “你就偷着乐吧,多少人想让我爹指点,都捞不着。” 韩长祚笑得很难看。 这种荣幸他一点都不想要…… 帐中传来裴文运的声音。 “萧萧来了?进来吧,陪爹一起吃饭。” 中气十足,看起来完全不像通完宵的人。 语气里的杀气,感觉还能再重回当年战场,上演七进七出第二回。 “来了。” 裴萧萧应得脆生生的,跟韩长祚擦肩而过,撩开帘子进去。 韩长祚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直到和帐中坐着的裴文运对上目光,才讪讪扭回头离开。 裴文运招呼女儿坐下,把她爱吃的都堆面前去。 心中冷笑。 他就知道! 哪怕是傻子,也不能掉以轻心! 幸好自己机智到不行,事发当天就和女儿换了住的地方。 还想再来一回深夜幽会? 行,他奉陪。 韩长祚哭丧着脸回到住处,长公主正在用早膳。 看着儿子垂头丧气地进来,她就笑开了。 “早就让你换个人玩了,你非不听。” “叫裴相给收拾了吧?” 韩长祚把裴文运给的那叠纸放到桌上,十分委屈地看着长公主。 “娘,裴相说要抽查的。” 长公主挑挑眉,翻了一下。 “不错,到底是状元之才。果真文曲星下凡。不过一夜功夫,就能看出你课业上的薄弱之处。” “往后裴相就是致仕,怕也有的是人请他上门坐馆,不必担忧生计。” 她笑眯眯地看着吃瘪的儿子。 “往后你多往裴相那处跑跑,有他指点你,娘也不担心了。” “裴相能深得你舅舅的心,不单是学问精深,他的为人处世之道也堪称一绝。你跟在他身边,多看多学,总能受益。” 韩长祚快哭出来了。 “娘……!” 长公主用丝帕捂着嘴,哈哈大笑。 “莫非娘还说错了?” “你见裴相不是为了学东西,而是别有用心?” 韩长祚闭上嘴,气鼓鼓的模样看得让人越发想逗他。 “阿祚来同娘说说,你别有用心的对象是谁呀?” 韩长祚湿漉漉的眼神朝她看一眼,又看一眼。 “娘坏!” 长公主笑着将他搂进怀里哄着。 “是——娘坏。” “阿祚啊,不是娘不知道你的心思。” “娘何尝不希望你如愿以偿?” “只是不能够啊,不能够啊。” 韩长祚把头埋进长公主的怀中,掩藏起脸上的失落。 随着春狩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圣上也越来越不高兴。 他不想回宫。 一回宫,就得被皇后和美人宰辅逼着勤于政务。 再想出宫玩儿,就没什么好的借口了。 虽然也能借夏苗的理由,再来趟围场,但这不是循例。 前几年,圣上就没来。 避暑也不是年年都有的娱乐活动。 主要还是圣上心疼那些钱。 他在捡漏帝位前,是在户部观政过的,知道每次帝王出巡,都是耗资巨大。 壬午之变过了后,才刚让百姓缓过几年,圣上不想劳民伤财。 是以再想出宫放松放松,还是憋着。 连宫中的修缮非必要都不批。 郁闷的圣上不能找皇后、裴相吐露心声,就只能越发缠着宸妃,借此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 宸妃倒是心惊胆战,生怕如今的盛宠会惹来麻烦。 还怕再次有孕。 虽然御医说是不会再有,可就怕万一。 宸妃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来一次韩长祚那样的经历,更不想再品尝一回与孩子分别的滋味。 第61章 她宁愿孩子不要出生,没有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机会。 如果说剩下的日子里,对于圣上来说,有什么特殊娱乐,那就是北戎使团有人受了伤。 听御医汇报,那伤还挺重,那只常用手基本是废了。 能下这样的死手,圣上觉得不太可能是北戎内斗,大概率还是大晋的人干的。 苏努齐合不来找他诉苦,圣上全当不知道这回事。 长公主倒是清楚谁干的,只是每次看到那人被包起来的右手,心里就乐开了花。 越发为自己儿子骄傲。 在邬皇后看来,长公主如今就像是开了屏的孔雀,日日在显摆。 倒是引得想把女儿嫁给韩长祚的夫人们,眼睛越发亮,走动越发频繁。 长公主这样的表现,显然不单单是因为韩公子那天驯马出彩。 极有可能是与圣上谈妥了,韩公子的爵位稳了。 不过走动最频繁的几家,长公主都看不上。 她倒是不在乎越王妃的家世出身,嫡庶也不看重。 于长公主而言,最重要的是品行可靠。 能容得下日后诸多后宅女子,能教养得了越王子嗣。 还能同自己这般,一心一意地为韩长祚着想。 反正圣上旨意还没下,众人不过是猜测,还做不得准,长公主挑的不紧不慢,也不着急。 儿子心里惦记的小姑娘太优秀,还得给他点时间把人忘了。 裴萧萧就不一样了。 她在围场混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活像脱了缰的野马,撒了手的鹰。 整日不是和纪丹君赛马,就是和崔青卿、阮文窈讨论谁家公子合适。 楚妃这次本要来的,临了却偶感风寒没来,她的家人倒是来了。 几个楚氏子没了九皇子这个幌子,只能绞尽脑汁,整日设法围在裴文运身边,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楚大巧抱着自己的练习琴,缠着纪丹君和裴萧萧让她们指点自己。 裴萧萧每天除了陪爹吃饭,陪邬皇后吃饭,剩下的全是自由时间,简直不要太快乐。 关键是还没几个不长眼的敢在她面前晃悠。 江珏上回直接被韩长祚当众下脸子的事,大家虽然没吭声,却都看在眼里。 都是人精,心里有数得很。 江珏回去直接挨了她娘、她姐一顿骂,之后再出现,不是跟着济阳公夫人,就是跟着济阳公嫡长女。 再没机会整幺蛾子。 不过这样的快乐时光,很快就被一封从宫里送来的奏疏打破了。 江南八百里加急,送进宫中,再由宫中送到围场。 谭仕亮来报的时候,圣上都已经搂着宸妃睡下了。 一听是从江南来的奏报,赶紧起来,在宸妃的服侍下批了衣服,凑着烛光细细看起来。 宸妃非常自觉地在圣上看奏报的时候,离得远远的,低头假装品茶。 圣上看完,默了几息功夫,带着愧疚道:“江南出了事儿,朕今晚不能陪你了。” 宸妃赶紧放下茶杯,起身相送。 “国事要紧,陛下先去找皇后娘娘才是正经事。妾身不打紧的。” 圣上爱怜地替她拂去鬓边碎发。 “好生歇着,早点儿睡,别操心。” 又凑到她耳边道:“娜日娜你放心,朕一定会在阿祚去江南前,将路给他铺平的。” 宸妃咬着唇,一双秋水眸子直直看着圣上,重重点头。 “嗯!” 圣上迈着大步离开。 邬皇后已经在余海月的服侍下,穿上衣服,专门就等圣上过来。 第62章 圣上刚到,谭仕亮派人前去找的裴文运也到了。 圣上将奏疏递给他们。 “看看吧,老十四从江南送来的急件。” 邬皇后非常顺理成章地先拿过,草草几眼看完,边沉思边递给裴文运。 裴文运微弓着身接过,看得十分仔细。 将奏疏合上,裴文运声音低沉地道:“将有大祸。” 圣上怅然一叹:“谁说不是呢。” “一旦没了江南的水稻,今年国库的农课税能少一大半。” “江南的百姓又如何熬过冬天?” “现在还没入夏,江南年年都遭水灾,今年怕也不例外。” 圣上重重一掌拍在案桌上。 “百姓的日子,又要难过了!” 江南气候炎热,农作物一年能做到两收,如今出事的是夏收。 按照往年的经验,若是夏收出了问题,大概率这一整年的收成都不会好。 没了江南的支撑,朝廷的抗风险能力就会差许多。 再经不起其他地方的动静。 可江南都这样了,其他地方还能好? 粮食歉收,除了不能让人吃饱肚子外,最恐怖的连带结果,就是良民会因为饥饿落草为寇。 届时,富饶的江南会沦为草寇的粮仓和库房,予取予求,有足够的能力和朝廷打持久战。 圣上转过身,吩咐邬皇后,“明日下午动身回宫,不能再拖延了。” 邬皇后颔首领命。 他又对裴文运道:“文运你先收集粮草,以备不时之需,再有,回京后让户部盘一盘国库剩余,做好赈灾的打算。” 裴文运拱手领命,脑子里开始飞快运转。 对于各种灾害如何应对,朝廷是有摸索出一套既成方法的。 不过这次显然要严重许多。 不单单要考虑江南,还要考虑整个大晋。 除此之外,裴文运想的是,崔氏在其中,可否有动什么手脚? 毕竟,江南可是崔氏的大本营啊。 回京的旨意下的太快,绝大多数人压根儿都没反应过来。 长公主是第一个适应的。 她太了解自己这个三哥是什么德性了。 明明都是嫡子,他却对皇位半点没兴趣,最后捡桃子的时候,都是懵的。 但凡不是大事,他一定能在围场待多久,就在围场待多久。 长公主在接到旨意的下一刻,立刻雷厉风行地让明玉去收拾东西,准备下午回京。 裴萧萧的想法和长公主一样,不过她的情报速度要比长公主更快一点。 毕竟,参与讨论的三个人当中,有一个是她亲爹。 旨意到的时候,裴萧萧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妥当,只等出发。 裴相的小团体,也都是准备好,可以随时出发。 相比之下,那些没有收到消息的人家,就乱成一锅粥。 苏努齐合也猜到几分,必定是大晋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大晋的皇帝这么慌张。 圣上对外,只说是庐江王要回京了。 不知道内情的人,都以为圣上是因为终于跟弟弟和解,所以急着回京去做迎接弟弟回来的准备。 全都没多想。 苏努齐合听完手下打探来的消息,嘟囔了一句。 “大晋人可真奇怪。” 倒也没生疑。 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城门都关了。 裴文运提前派了人去城门口守着,等人到了之后,才开了城门,让一群王公贵族得以入城。 一番着急忙慌地赶路,让所有人都累得够呛。 北戎使团倒还好,他们是马背上出生,马背上长大,从出生起,就赶路。 其余人个个都是腰酸背痛腿抽筋。 第63章 公西玉泉没直接回家,是把纪永川和纪丹君送回辅国公府后,才回的公西家。 裴萧萧负责崔阮两家的安全,把人送到府里,才回的相府。 人一走,她直接就在马车上瘫着了。 累死了。 不过她知道,她爹比自己还累。 赶了一路不说,还跟着帝后入了宫,宫里还要讲规矩,站有站姿,坐有坐姿,说话做事都要绷紧了弦。 裴萧萧呈大字型,躺在宽敞的马车里,咂吧着嘴。 她爹真是太辛苦了,到家给爹做个饭,让人带进宫里去吧,好好补一补。 没曾想,裴萧萧刚休息完,换上衣服准备去厨房做饭,裴文运就回来了。 裴萧萧目瞪口呆。 “爹怎么回来这般早?陛下没留爹一起用膳?” 通常来讲,这个点了,陛下是肯定要留她爹的,不说吃个晚膳,也得一起整个夜宵。 要是夜宵吃完太晚了,直接在宫里住下都是有的。 裴文运笑容里带着几分疲惫。 他摸了摸女儿的头。 “是要去给爹做饭吗?去吧。这几日一直忙得很,难得可以同你一起吃个饭。” 裴萧萧不疑有他,问了裴文运今晚想吃的菜,直接去了厨房捣鼓。 她本也不想学做饭的,实在是……这里的饭菜太难吃了。 炒锅是很稀奇的东西,平常人家根本没有。 不过就算有,也没有植物油,动物油脂贵得要死,平常人家谁吃得起? 想吃个炒菜太难了,基本不是蒸就是炖,要不煲。 裴萧萧无奈之下,才开始自己做饭,一饱口腹之欲。 父女俩吃饭的时候,裴文运表现得很平静,没说话。 他不想在吃饭的时候,破坏女儿的心情。 在他看来,吃饭是最要紧的事,需得细细品尝这些百姓辛苦得来的珍贵之物。 比起当年饥一顿饱一顿,如今顿顿能吃上小闺女做的香喷喷的饭菜,裴文运十分满足,也十分珍惜。 吃完饭,裴文运让女儿陪着自己在府里散步。 相府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大的。 当年因裴萧萧的一句戏言,裴文运和儿子把左邻右舍全都买下来了。 买完自己的左邻右舍,再买左邻右舍的左邻右舍。 结果就是,相府真的大到需要马车代步的地步。 裴文运慢慢踱着步,突然问女儿。 “萧萧,你怕吃苦吗?” 裴萧萧侧头想了想,老实承认。 “怕的。” 穿越前,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希望自己可以当一条咸鱼,每天瘫着,什么都不用干。 天上还能哗啦啦掉钱。 “那你怕穷吗?” 这个倒是不怕。 而且她家现在一点都不穷,甚至富得流油。 裴文运轻轻笑起来。 月下美人,展颜一笑如昙花一现般惊艳。 “为什么不怕?” 裴萧萧不解地歪头看着他。 “只要我们的命还在,手脚还在,没疯没傻没痴呆,总有一天可以东山再起的。” “虽然前面肯定是苦了点啦,但之后可以双份赔给自己。” 裴文运笑着揉了揉裴萧萧的头。 “爹的小丫头哟。” 裴萧萧乖顺地让老爹抱着自己。 “爹,陛下缺钱用了吗?” “嗯。” “那我们是不是要像壬午之变的时候那样,全家坐在地上吃饭啊?” 壬午之变时,孟氏变卖家产,连家具都不放过。 那会儿裴家已经不住京郊的草庐了,孟老将军看不下去,把自己的一处私宅“借”给裴文运一家住。 家具都是孟氏自己买的,她怕孟老将军给的太过贵重,坏了赔不起。 第64章 变卖所得,全都让裴文运拿去捐给朝廷,充作军资。 可以说,裴家是真的一心为朝廷,一心为大晋。 从上到下,倾其所有,在所不辞。 一颗红心红得不能再红。 裴萧萧的提问,让裴文运一下回到了当年。 那会儿爱妻还在,他们一家四口坐在地上,吃着粗茶淡饭,倒也其乐融融。 “若有必要,兴许要再忆苦思甜一番。” 裴萧萧掰掰指头算了算。 “陛下要多少钱?” 裴文运说了个数。 裴萧萧眯着眼,“这事儿好办,爹交给我就行。” “总不能就我们一家出钱,大家也得出。” “陛下要钱,定是因为国家有难。国不在,家何存?”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给我出点血。别想着置身事外。” 裴文运听得身心舒畅,方才那股胸中的郁气,随着女儿的三言两语消散。 “哦,还有一事。” “先前你不是一直念叨,说要是庐江王要回京,一定要告诉你吗?” “庐江王的奏疏前几日已经到了,他人已经在回京途中,想来不需几日,就能到。” 裴文运带着几分好奇,问道:“为何萧萧你如此在意庐江王?你也不曾见过他。” “若是因听过他貌美之名而感兴趣,可他也不比你爹爹我长得好。” “至于才名嘛……大都是捉刀,其本身并无实学。” 裴萧萧眼睛微微眯起来,借此遮去眼中闪烁的泪光。 “女儿也没想着要让庐江王住进相府,做我的面首啊。” “女儿就是想知道,能和陛下置气那么久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罢了。” “陛下可是个和气人呢。明明说几句软话就能消气的。” 裴文运不疑有他,女儿对庐江王不感兴趣,他就放心。 裴萧萧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飞快地擦去眼角沁出的泪,快走几步,追上去牵起父亲的手。 他来了,他来了…… 腰佩阎王剑,斩尽拦路人,谪仙貌,妖魔心,誓与天公分高低,纵有泰山石敢当,也要粉身又碎骨。 裴萧萧觉得胸口开始闷痛,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即将到来。 自从父亲告诉自己,庐江王即将抵达京城的消息后,裴萧萧就一直心神不宁。 她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筹钱这件大事上。 希望借此来淡忘掉马上就要登场的原著男主。 连着好几日,裴萧萧都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 裴文运因为要处理江南水稻大面积瘟病的事,也没住家里,直接在宫里吃住,也不清楚女儿在家中的情况。 主要是这个闺女从小就听话懂事,从来不需要自己多操心。 留她一人待在家里,裴文运很是放心,半点没往不好的地方去想。 直到孟灵玉出嫁当日,裴萧萧才放下手头的事,出发前往濮阳伯府。 裴萧萧本来不想去,但邬皇后遣了宫人来,让她代表自己出席,是以不得不抽出身跑一趟。 裴萧萧到的时候,纪丹君和孟白龟早已落座。 老辅国公和过世的老濮阳伯乃是忘年交,纪丹君出于对父亲的尊重,也带着一丝报复的心情,出席前未婚夫的婚礼。 孟白龟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子嗣,与濮阳伯府虽然不沾亲带故,但都是勋贵,庄氏不能出面,就只能由她代劳。 得知裴萧萧和纪丹君都会去,庄氏也是放心得很,并不觉得女儿独自前往,有什么不妥之处。 纪丹君一见裴萧萧,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第65章 “怎的脸色这样差?” 她伸手去探裴萧萧的额头,见她没有发烧的迹象,才放下心来。 “我听说这几日你一直在召集京畿一带的孟氏商行管事开会,可是遇到了难处?” 孟白龟捧着茶碗小口小口啜着,耳朵竖地高高的。 裴萧萧露出个很难看的笑,低声解释。 “我爹说江南恐有大灾,国库怕是不够,需要筹钱。” 纪丹君了然。 “若有不够的,就同我说。辅国公府的家底倒还有些。” 裴萧萧摇摇头,“不必啦,我已经有了主意。” 她心中清楚,纪丹君嘴上说是辅国公府的家底,实际上却是老辅国公为她准备的嫁妆。 纪丹君退了亲事后,并没有嫁人的打算,那些丰厚的嫁妆放着也是放着,与其吃灰,不如拿出来做点实事。 辅国公府家底的确厚,但那是纪永川继承的东西,纪丹君是不会动的。 孟白龟看似懵懂模样,却将裴萧萧和纪丹君的对话记在心里,想着回去之后,找个借口看看家中的账册。 她们三人旁若无人的嘀咕着,落在迎客的赵巧茹眼里,那叫一个刺眼。 她已经吃过一次苦头,倒不敢明着和裴萧萧她们作对,只敢腹诽。 明知今日是她兄长的婚事,还上门来添堵,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濮阳伯夫人见女儿面色难看,不由狠狠掐了一把她的腰,不由低声呵斥。 “教训还没够?!” 赵巧茹收起脸上的怒容,强撑着笑迎客。 也不怪濮阳伯府上下一股子怨气。 今日是赵以庆成亲的大日子,濮阳伯府找裴萧萧商量,能不能把围在伯府外面的夜香桶给挪走。 哪怕挪走几日也行。 但裴萧萧没答应。 今日上门的宾客,大都是因邬皇后赐婚的缘故,也有那么极少数念着濮阳伯府过去的好,想要结交。 到了之后,一看府外的夜香桶还围着,顿时就打消了这心思。 虽然那些夜香桶用锦缎盖了起来,瞧不见,可那股子冲味儿还是在的。 看来余姚县主还没消气。 还是远着些的好,免得县主不高兴了,裴相也不开心。 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抓谁作筏子,来上一出杀鸡儆猴。 裴萧萧心不在焉地与过来见礼的人打招呼,神情恍惚。 她还沉浸在昨晚做的那个梦中,久久不能回神。 梦里那个哭闹着被塞进花轿的女子,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新婚之夜,新娘独守空闺,连新郎的面都没见着。 第二天,批了婚假的新郎就带着她从京城出发,前往江南。 一路风餐露宿,她以为到了江南后,会受到盛大的欢迎。 谁知道满门都是冰冷的目光。 几个头发全白的嬷嬷压着她跪在祠堂,锋利的刀刃重重往她脸上划拉。 滚烫的石灰水被泼上脸的刹那,她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黑暗来临前,她看到了一直冷着脸的新郎露出嘲讽又解脱的笑。 牙齿被砸碎,舌头被扯出来割了,耳朵被熏聋。 手脚被剁了下来,不知如何处理。 她的模样,让裴萧萧想起一个词来。 人彘。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让裴萧萧从噩梦中惊醒,直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原著男主即将出场,导致自己压力太大,以至于做了这样的噩梦。 裴萧萧当然清楚,这是原主最后的结局。 是自己一直想要避免发生的未来。 第66章 实在是太痛了,除了肉体上的疼痛,还有心灵上的。 裴萧萧忍不住拽住衣襟,想要大口大口呼吸。 这样的失态,引起身旁纪丹君的注意。 她正想出声询问,却听见外面有了吹打的动静。 “新娘子到啦!” 纪丹君猛地用手肘推了一下裴萧萧,让她赶紧回神。 裴萧萧愣了片刻后,周遭的声音才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耳中。 是了,女主今天就要嫁人了。 嫁的不是男主。 自己已经改变了一部分剧情,以后也一样可以改变。 她努力调整着脸上的表情,扬起一抹笑。 手脚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孟灵玉是被绑着上的花轿,无论她婚前如何闹,都没能从那个庄子上逃跑成功。 临上花轿,邬皇后派来的两个嬷嬷更是盯得死死的,眼睛一眨不眨。 但凡一个休息,另一个就顶上,轮番上阵,把孟灵玉搅得苦不堪言。 现在花轿到了濮阳伯府门口,为了面上好看,无论如何都用不来强的。 孟灵玉索性就坐在花轿里不下来。 她就不信了,难不成这些人,会拼着脸皮都不要,强迫自己做她不愿做的事。 有本事就这么耗着! 宫里的两位嬷嬷对视一眼,心知这是孟家的这位小姐又开始犯轴了。 “夫人害羞,不愿出轿呢。新姑爷还不赶紧过来劝劝?” 赵以庆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站在花轿前,也一副极不配合的表情。 轿中的孟灵玉透过遮面的团扇,看见一双皁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已经知道了! 这个赵以庆已经有了好几个庶子庶女,虽然没有正式抬的姨娘,可通房侍妾多得不得了。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帮着那个罗婉莹说话了。 这霉运倒是跑到自己个儿身上来了! 也倒也不能怪濮阳伯府不守规矩。 他家耗着纪丹君好些年了,赵以庆的年纪又比纪丹君大,总不能一直没有子嗣吧? 他们两人又没什么感情,赵以庆总归需要有个宣泄的地儿,还有对孩子的渴望,收个通房、侍妾,在濮阳伯府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反正濮阳伯府的脸面已经丢尽了,再如何,也不会比现在更差。 当时他们一心巴着辅国公府,没想过要另娶,还觉着到时候能让纪丹君脸上无光。 谁知阴差阳错,倒叫孟灵玉收下了这份“大礼”。 这对怨偶本就彼此看不顺眼,如今更是像杀父仇人一样,恨不得对方当场血溅三尺。 新娘迟迟不出轿,不由来参宴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裴萧萧急了。 男主都要来了,女主还不成亲想干嘛? 继续见面之后干柴烈火,卿卿我我吗? 她才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裴萧萧拨开人群,走到了花轿前。 余姚县主一路冲到花轿前,气势如虹的模样见到的没一个敢拦着。 谁敢拦这尊大佛? 更别提今日她是替邬皇后前来观礼的。 裴萧萧站在花轿前,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力气,觉得不太够,眼风一扫,看见边上五大三粗的公西玉泉和纪永川。 到底是练武的,看起来就是和自己这小胳膊小腿不一样。 “过来一下。” 纪永川是不放心今日姐姐过来观礼,死缠烂打着非要一起来。 顺带当面幸灾乐祸下。 公西玉泉是纪永川拉着过来的,没想到自己还能在婚礼上有活干。 第67章 他指了指自己,确定裴萧萧是在对自己说话后,站了出来。 “听凭县主吩咐。” 纪永川也是一头雾水地站在他边上。 裴萧萧试着挪了挪抬嫁妆用的木棍,见重地根本举不动一点,十分满意。 “一人一根,举着。” 随后指着花轿。 “给我重重地砸,什么时候把人砸出来,什么时候算停。” 顿了顿。 “要是直接将花轿给砸碎了,也可以。” 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然后十分淡定。 相府千金,余姚县主,好些日子没嚣张了,都有些不习惯了。 这才是她的本色,是常态。 不必大惊小怪。 濮阳伯府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一个个静如鹌鹑。 陪着过来的孟守昭不知为何,也没出面制止,反倒带着雀跃的目光,朝花轿瞟去一眼。 孟庆荣留在庄子上,招待来娘家的客人,压根儿不在。 轿中的孟灵玉傻了眼。 此时她心中还抱有一丝侥幸,觉得裴萧萧干不出来这种事。 即便入鼻的味道是那般重,她还心存幻想。 直到纪永川和公西玉泉毫不留情地将棍子砸向花轿,将孟灵玉从花轿中砸地跌出来,她脸上才浮现出不可思议。 孟灵玉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一脸漠然的裴萧萧。 “你是疯了吗?你怎么敢动手的!” 裴萧萧冷冷道:“我如何不敢动手?” “赵孟两家的婚事,乃皇后娘娘所赐。你迟迟不愿出轿,莫非心中对皇后娘娘赐下的良缘心存不满?” “若有不满,大可去宫门口跪死了求个退婚。” “今天大喜的日子,你想闹出什么花样?” “无妨,本县主有的是时间,可以陪你慢慢闹。” 裴萧萧轻飘飘地朝赵以庆投去一眼。 “赵公子不急吧?” 赵以庆哪敢反对,赶紧赔上笑脸。 “不急、不急。” 吉时早就过了,还有什么可急的? 裴萧萧朝两个嬷嬷使了个眼色。 “押进去,拜堂。” 嬷嬷们朝裴萧萧行了个礼,对着孟灵玉就要上手。 孟灵玉不停扭动挣扎,声嘶力竭地喊着心中的不忿。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就凭你一而再,再而三提到的什么县主身份吗?” “不过区区一个县主,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们放开我!!” 裴萧萧抬起手,制止了两位嬷嬷的动作。 她平静地看着孟灵玉。 “好,既然你心中有所困惑,我便好心为你解惑。” “你不是一直很骄傲你父亲孟庆荣此番以八千兵力斩获十万人的战功吗?” “今日就叫你清楚你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兵仙’。” 她转身望着濮阳伯府的匾额。 “你可知濮阳伯府在显贞二十二年前,是何爵位?” 孟灵玉一愣,不知这问题问的有什么关联。 “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是英国公。” 她重新转过来,望着孟灵玉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垃圾。 “正二品的开国县公。” “为何如今不过是正四品的开国县伯呢?” “那就要问问你那个‘兵仙’再世的好爹了。” 赵以庆在一旁脸色铁青,重重磨着后槽牙,捏成拳头的手努力克制着,不朝孟灵玉的脸上挥过去。 “显贞二十一年,壬午之变。时任骁骑尉的孟庆荣负责守卫京郊要塞陈家村。” “濮阳伯当时乃是他的副手。” “陈家村共有村民四百七十一人,孟庆荣手中兵力共五千。” “起初一切顺利,陈家村村民在北戎进攻前有序疏散。” “可谁料人走到一半时,北戎的伏击打得孟庆荣措手不及。” 第68章 “北戎伏击人数据战后统计,共七百人。” “孟庆荣率兵弃民,导致陈家村全村被屠,无一人幸存。如今陈家村已成鬼村。” “逃亡途中,孟庆荣指挥不力,五千兵力不敌七百北戎兵,被打得溃散。” “最终回来的,只有十个人。” “其中两个,一个是藏在战亡的大晋士兵中,装死逃过一劫的孟庆荣,另一个就是有样学样的濮阳伯。” 孟灵玉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听着裴萧萧清晰的一字一句。 她发疯似的尖叫。 “不——你说的不是真的!!” “我爹明明是在壬午之变中,七进七出,杀穿北戎,停下他们攻打京师的英雄!!!” 裴萧萧没搭理她的话茬,接着往下说。 “孟庆荣受命守卫陈家村前十日,时任明威将军纪贤安,亲率二百人,掩护京师南郊太兴村村民离开。途中不幸遇北戎追击,以身为饵,保全百姓。” “明威将军且战且退,最终于京郊东北密林中战至三人,不幸被俘。” “城中奸细诱骗明威将军夫人携女出城,落入北戎手中,欲以家眷性命骗取明威将军手中的布防图。” “幸赖宸妃娘娘自告奋勇,深入北戎军营进行谈判,最终以己身左手为代价,换回明威将军妻女安全归来以及明威将军的尸首。” 裴萧萧转头去看人群中,一脸平静的纪丹君。 “纪小姐脸上的伤痕,正是当年北戎右贤王逼供所致。” “纵妻女性命不保,爱女面容被毁,明威将军至死不曾泄露大晋机密半字。” “为表彰明威将军爱国忠君之心,圣上登基后,追封其为辅国公,世袭罔替。” 裴萧萧嘲讽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孟灵玉。 “我倒是很好奇。倘若当年被抓的是孟庆荣,是否会在家眷被捕前,就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说得清楚明白?” 孟灵玉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裴萧萧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和父亲告诉自己的,完全相反。 “我说的话,若是夫人没明白,可以等入了洞房后,慢慢想明白。” 懵着的孟灵玉被嬷嬷推了一下,还是没动。 裴萧萧见她不为所动,不满地皱眉,最后下了一记重锤。 “你以为你嫡兄是如何死的?” 躲在人群中的孟守昭浑身一震,眼中不自觉地露出恐惧。 但还是没逃过去。 “你可以问问他,毕竟当时他就在现场。” 裴萧萧指着孟守昭,没留半点情面。 孟灵玉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她的庶兄孟守昭不停后退,想将身形隐没在人群中。 孟灵玉瞳孔紧缩。 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兄长的死。 可现在,却有人告诉自己,哥哥的死是另有隐情? 那个会抱着自己转圈,会为自己摘高高树上毛栗子,被自己藏在心中最柔软地方的一母同胞的哥哥…… 是被害死的吗? 谁害死他的! 孟灵玉瞪大了眼睛,想要张嘴向孟守昭求个答案。 却被推攘着入府草草拜了堂,又被浑浑噩噩地送入洞房。 坐在喜床上,整个人都木了的孟灵玉还在想裴萧萧的话。 她爹不是功高震主的大英雄,是个临阵逃脱的小人。 她最爱的哥哥是被人害死的。 本该热热闹闹的一场婚礼,被搅得安静无比。 目送新人礼成,目送新娘入洞房。 然后安静地吃饭。 连闹洞房的心思都没了。 除了被裴萧萧的大胆之举镇住外,实在是濮阳伯府这味儿太冲。 第69章 不少人都想着及早回家,好生洗个澡,再熏个香。 裴萧萧默然吃着饭菜,心里还想着昨夜的噩梦,食不知味。 纪丹君倒成了最操心的那个。 她本也是今日来观礼的三人中,年纪最大的,此时像个老妈子似的忙碌。 又得盯着孟白龟不许挑食,又要留意今日频频走神的裴萧萧别出意外。 她对濮阳伯府非常不放心。 裴萧萧对付他们已是下了狠手,谁知会如何报复回来。 这里一点都不安全。 纪丹君心里盘算着,早早吃完,一起走人。 裴萧萧是代表邬皇后来的,安排的位置比较靠前,和纪丹君、孟白龟不在一处。 她心里惦记着剧情走向,连应付人的心思都没有。 也是方才发作的疯癫样,吓到了众人,也没不长眼的上来搭话。 濮阳伯府的女眷强笑着,权当裴萧萧不存在。 濮阳伯府的脸面算是彻底丢尽了,往后怕是京中再没有哪户好人家,愿意同濮阳伯府结亲。 赵巧茹不敢去看裴萧萧,生怕自己淬了毒的眼神,能将裴萧萧当众毒死。 几年前,她也算是京中小有名气,被不少高门看好的对象。 如今无论母亲多么努力,都无人愿意娶她。 母亲已经说了,要是过了今年,京中再无人,自己就必须远嫁了。 母女俩为此还抱头痛哭了一番。 若非无奈,又有谁愿意背井离乡,离开出生长大的地方生活。 这一切,全都是裴萧萧,还有辅国公府整出来的事! 难道自己说错了吗? 纪丹君那脸上的疤,就是丑,就是难看,就是丢濮阳伯府的脸,就是丢她哥哥的人! 濮阳伯夫人发现女儿有些不对劲,暗中踢了踢她的脚,暗示她打起精神来。 濮阳伯府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前面算是废了,但还能把事儿推到孟灵玉身上。 要是这晚宴再出事,那就是濮阳伯府的不对了。 濮阳伯夫人还想再努努力,争取将女儿留在京里。 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又怎么舍得叫她远嫁? 女儿这性子被养得娇了,去了夫家必定被欺负,到时候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自己后半生都得提心吊胆。 事到如今,濮阳伯夫人才后悔,不该那样宠溺女儿。 女儿奚落纪小姐,濮阳伯夫人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她自己也不喜欢面容有瑕的未来儿媳妇。 可谁料却会因此得罪了相府千金? 如今夫君整日流连花丛,府上但凡长得能入眼的丫鬟,全都收房了。 儿子也因整日闷在府中,人不人,鬼不鬼。 濮阳伯夫人心里自然也恨,却更清楚濮阳伯府不得不低头。 如今她所求,不过是能让女儿余生留在京城。 这次婚礼,濮阳伯夫人是下了大力气,花了好些个心思的。 她本欲借着这场婚礼,让濮阳伯府重新走到人前,再私下与裴萧萧和解。 可惜一切都被孟灵玉给搞砸了。 濮阳伯夫人心中滴血。 早知如此,还不如对纪丹君好点儿,起码她知礼守礼,从不逾矩,还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濮阳伯夫人与孟灵玉还未曾正式见过面,心中的厌恶就已经有了七八分。 管事见吃得差不多了,差人来询问濮阳伯夫人是否还要继续先前的安排。 原本濮阳伯夫人在宴席后,是安排了一系列活动的。 第70章 濮阳伯府不能和相府比占地大小,但也规模可观。 前院可容男宾吟诗作对,谈天说地,后院可让女眷赏灯观月,品茶插花。 濮阳伯夫人也很纠结,思来想去,决定搏一搏。 “就按原本定下的做就是了。” 不管有多少人留下来,场子总要撑足。 裴萧萧本想吃完就走,现在又得多待一阵子。 她心中烦闷,不想扎堆,就和小团体在园中散步。 前后院只隔了一道墙,前院男子的说话声,可以很清晰地传过来。 裴萧萧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由驻足细听分辨。 却发现是纪永川在与人争执。 二话不说,立刻往前院争吵的方向跑。 裴萧萧赶到的时候,纪永川已经开始动手了。 他拎着对方的衣襟,高高举起的拳头,被公西玉泉牢牢抓住。 公西玉泉耐着性子劝他的话,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吵什么呢!后院都能听见你们的动静。” 裴萧萧呵斥了一句,上前拉开纪永川,将人护在自己身后。 非常明显要拉偏架护犊子。 纪永川见着她和姐姐,眼眶越发红了,只不愿打转的眼泪落下罢了。 纪丹君心疼地看着他,快速打量一番,见人没伤着,还不放心,用询问的目光朝公西玉泉望去,得到对方的肯定后,才安心。 与纪永川争吵的人显然喝多了,晚上光线不好,裴萧萧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倒是他周围几人很是眼熟——都是世家子弟。 好,世家子天然就是他们裴党的对家。 裴萧萧不问三七二十一,上来直接先把锅往对方身上甩。 “我未曾见过有人对其子,辱没其母的。今天倒是大开眼界。” “你们是谁家子弟?敢在辅国公面前放肆?” “论爵位,辅国公乃从一品,远超过你们任何一人。” “论文治武功,辅国公受陛下亲口夸赞,想来也比你们强得多。” “你们是何人弟子?不知礼,不明孝,不敬上。” “从未见过尔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那几人喝多了酒,有些醉醺醺的,借着廊下灯笼的光辨认许久,才认出裴萧萧。 朦胧的光线,在裴萧萧周身添了一圈光晕,越发衬得她娇美起来。 酒壮怂人胆,特别是色胆。 “这不是余姚县主吗?” 喷出来的酒气让裴萧萧眉头一皱,在对方即将摸上自己脸前,狠狠甩了一巴掌过去。 她不习武,力气不大,但架不住醉鬼步履不稳当,一下就撞到柱子上,当场就破了相见了血。 “好你个裴萧萧!你真以为有裴文运,就能在京城耀武扬威了不成?” “这天下,不姓裴!” 裴萧萧二话不说,又是一巴掌上去。 “天下姓高,我心里清楚得很。敢造谣我裴家谋逆,吃了熊心豹子胆是吧?” 两巴掌直接将这几人的酒给打醒了。 正欲强辩,一直在暗处看着的崔绩却出声制止。 “本就是你几人言行不端,得罪辅国公在先,又轻薄县主在后,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向人家道个歉,赶紧回去吧。” 裴萧萧循着声音望去,见崔绩站在树荫下,俊秀的脸庞犹抱琵琶半遮面,看起来有几分诱人。 她忍不住想起噩梦中,崔绩冷眼看着原主受刑后,露出的那个笑。 后槽牙开始一下一下磨着。 怎么办,她现在好想把这个王八蛋给摁在地上踩死啊! 对于要不要直接简单粗暴地干死男女主,裴萧萧从穿越之后,就十分犹豫。 第71章 她担心一旦男女主死亡,这个世界就会崩塌。 届时,连同她在内,所有她熟识的、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会全部不复存在。 一旦想到这个可能,裴萧萧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那种冰冷的恐惧感,至今还刻在骨子里。 尤其是最近接二连三地开始做原主结局的那段噩梦,加深了她对死亡的畏怯。 虽然也有可能在男女主死亡后,世界会进行自我修复,重新选定新的男女主。 可一旦想到世界崩塌的可能,裴萧萧就不敢赌。 她承认自己是个懦弱的人,胆子小。 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那些原本是冰冷方块字所呈现出来的人物,如今活灵活现展现在自己面前。 她们在自己的面前或哭或笑,或闹或静,是活生生的人。 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但眼前这个崔绩嘛…… 裴萧萧眯起眼,慢慢用舌头一点点舔过自己的虎牙尖尖。 充其量算是男主的跟班,死他一个,应该不会引起世界崩塌,还能给自己解气。 简直两全其美! 裴萧萧没好气地朝崔绩翻了个白眼。 “要你多事!” 崔绩噎了一下,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美人却不领情。 他倒是涵养好,被裴萧萧怼了也不生气。 “既然县主知道我是好心解围,为何还要对我咄咄相逼?” 裴萧萧冷笑道:“你那是为谁解围?为我吗?还是为他们?” 她指着那些想要偷偷离开的世家子。 “你明知道,他们要是继续留下,到了明日,查明身份后,一个都跑不掉。” “即便我爹不会亲自动手,也有的是人要借他们向我爹投诚。” 崔绩非常平静。 “县主,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况不过是小事,为何非得闹大?” “他们今日冒犯县主,明日也会冒犯其他人,总会遇到硬茬子,吃到教训。” “若县主今日出手教训,只会让县主的名声更坏上几分,并无任何好处。” 裴萧萧叉着腰,仰天大笑。 “哦?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你替我着想咯?” “崔少卿,还请允许我替你回忆一下。” “去年你们崔氏子骂我爹的诗文,还新出了一本书呢。如今你却苦口婆心地劝诫我,满嘴说着为我好的话。” “崔少卿难道不怕你说的这些话,叫人传出去后,受到你们崔氏的惩罚?” “哦,对了,你是嫡子,还是如今崔氏唯一的京官。有恃无恐嘛,我懂的。” 裴萧萧朝崔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冷哼一声。 装模作样! 妹妹是这德性,哥哥还是这德性。 看着就令人生厌! 崔绩今日本不必过来,只是乐陵侯世子夫人——他的庶妹被禁足,是以就由他作为代表出席观礼。 当然了,观礼只是幌子,趁机串联,壮大自身队伍才是要紧事。 面对裴萧萧的盛气凌人,崔绩垂眸不语,并没有上套。 经过对裴萧萧多年来行事的剖析,崔绩觉得不与她进行口舌之争,才是上佳之选。 论耍嘴皮子,没人是余姚县主的对手。 只要接了裴萧萧一句话,就会被她拽入自己擅长的领域中,进行无限鞭笞。 若相府千金是相府二公子,想来御史台又会多一名悍将。 崔绩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微微一怔,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裴萧萧瞪大了眼睛,满脸嫌弃地上下打量他,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崔绩该不会脑壳子坏了吧? 第72章 刚才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吗? 还是他作为世家子,被家里压抑地太久,笑点特别低? 简直就是蛇精病! 崔绩不再言语,就那么站着,与裴萧萧进行无声地对峙。 他要保下那些人,往后可以借此结交。 至于余姚县主…… 崔绩抬起眼,第一次用心地去端详面前的女子。 不得不说,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的确实至名归。 崔绩自然不是那等辣手摧花之人,面对美人,心中自有几分怜惜之情。 但怜惜归怜惜,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崔氏生养他,给予他最好的资源支持,他必须还家中相等的回报。 不能因情废事。 崔绩浸淫京城多年,分析过裴党的所有人,最终摸索出了裴文运选人的一条硬性潜规则。 裴文运不爱和那些后宅不清不楚的人为伍。 这与他自己是情种倒无关。 裴党中不乏有三妻四妾的。 只是这些人,无一例外,妻妾相处都非常和睦,也没有养着外室这样的阴私。 崔绩揣度过裴文运的心思,想来是觉着,一个男子连自己下半身都管不住,更何谈忠心了。 这一点,崔绩倒是对裴文运十分赞同。 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例子。 虽然年近二十,但他尚未结亲,无论是在江南还是在京城,一直洁身自好。 风月之事不是没有,只是点到为止,不会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崔绩有自己作为崔氏子的骄傲。 他见过太多因情而毁了自己一生的人。 阮氏的阮季重不正是典型例子? 若非运气好,遇上裴文运,阮季重此生都只能在流外打转。 与家中对裴文运的极端看法不同,崔绩对裴文运是又欣赏又厌恶。 要分析裴文运,自然也得将他那一双同样名闻天下的儿女带上。 崔绩承认,得知裴萧萧被赐婚给邬怀清后,他觉得十分遗憾,只觉得裴萧萧纵然万千宠爱于一身,最终也不过沦为政治的牺牲品。 前不久听闻魏国公府退婚,又庆幸万分,觉得裴萧萧不愧是个有福之人。 如今裴萧萧孑然一身,并无任何婚约。 崔绩按了按躁动的心脏,再次对上裴萧萧不爽的眼神。 他表现得依旧是那样平静、冷漠,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能打破这份古井无波。 裴萧萧到底败下阵来。 看着崔绩,就会想到那个噩梦。 她终究还是带着人离开。 那些被放过的世家子过来向崔绩致谢,崔绩也只寥寥数语就把他们打发了。 他的目光,如藕断丝连一直追随着离开的美人。 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越来越快,掌心的汗越出越多。 崔绩觉得自己快要按捺不下去了。 萧萧,萧萧…… 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孟灵玉从来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 她在西南野惯了。 除了母亲过世后,被外祖家接回江南住的那一年被迫守规矩外,一直在西南长大。 被押送进洞房后,孟灵玉后知后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骨子里那种蛮劲就上来了,直接卸了钗环,扔了遮面的团扇,推开新房的丫鬟仆妇,就往外头冲。 她要去找孟守昭问个清楚。 宫里的两个嬷嬷在孟灵玉被送入洞房后,就功成身退,片刻不停留地回宫复命去了。 没了邬皇后压着,濮阳伯府的人根本不敢拿孟灵玉怎么样。 尤其是她甩了碗碟,拿着碎瓷片作为威胁的时候。 第73章 孟灵玉在新房闹了一通,成功逃离那个令她窒息的地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孟守昭。 她知道,孟守昭作为送嫁的娘家人,是不会在散宴前就离开的。 她一定能在濮阳伯府内找到人。 兄妹俩见面的时候,孟守昭在前院幽暗僻静的无人角落里喝闷酒。 妹妹出嫁,他心里并不如想象当中那么好过。 既没有嫁给一个能给他和父亲作为助力的夫家,也没有嫁给她的如意郎君。 两头没落下好。 明明先前还疯了似的到处找人,可当自己真的看见孟守昭的时候,孟灵玉发现自己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脚像粘在地上,动都动不了。 她知道,自己是在害怕真相。 裴萧萧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不是傻子,能猜到那番话的弦外之音。 哥哥是跟着父亲出门的,去见西南一个部族的首领。 然后再没回来。 孟守昭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明明孟灵玉没有发出声音,却也知道来的是她。 “既然来了,就陪我喝一壶吧。” 孟守昭将手边一个未曾开封的酒坛拎起,摆在身边,等孟灵玉过来。 孟灵玉像是解了禁,此时方才能动能说话。 她走到孟守昭的身边坐下,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喝水似的往喉咙里倒。 喝得太急,还呛着了。 孟守昭的手替她拍着背。 “都嫁了人,还跟个孩子似的毛糙。” 孟灵玉哑着声音。 “又不是我自己想要嫁的。” 孟守昭灌了一口酒。 “后悔吗?” 孟灵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咬了咬牙,昂起头。 “不后悔!” 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后悔又有何用? 不如承认,然后朝前看。 孟守昭“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孟灵玉等口中的辛辣散去后,才问道:“是施浪干的吗?” 施浪是西南六大部族之一的领袖,那次孟庆荣父子三人,就是去见的他。 孟守昭看着天上的月亮,觉得京城的月亮和西南的看起来也一个样。 没有任何区别。 “是,也不是。” 孟灵玉猛地转过头去,眼中绽放出的光芒更胜于天上的月光。 “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一个真相!” 孟守昭面无表情地道:“何必追问呢?知道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我就是要知道!” 孟守昭哂笑,妹妹依然还是这个性子。 不达目的不罢休。 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孟守昭也有些累了。 有个人能分担也挺好。 “起先我们和施浪谈得还不错,可以说是相当不错。” “爹的脾性你知道,没有足够多的好处,他是不会点头的。施浪那次能让那么大的步,我当时也很吃惊。” “变故是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发生的。” “施浪突然发难,令部族中的勇士围攻我们。他一箭射向了爹。” 孟守昭带着醉意的眼神和孟灵玉对上。 孟灵玉激动地喊道:“既然是射向爹的,为什么死的会是哥哥!” “这还猜不到吗?” 孟守昭看着还在自欺欺人的孟灵玉。 “爹拿大哥做了挡箭牌啊灵玉。” 泪水之重,是眼眶所不能承受的。 两行清泪自孟灵玉的脸上滑落。 她已经做不到继续自我欺骗了。 她必须承认,她心目中的英雄,是个背主弑子的小人。 孟守昭凑近妹妹,目光炯炯有神。 “当时我就在边上,要不是为了躲过朝我投过来的那支短枪,做了挡箭牌的人就是我。” “杀出重围后,爹就找上我,让我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否则下一个死的是我,还有我姨娘。” 第74章 “我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以后就换你守着了,灵玉。” 他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笑得分外开心恣意。 大口大口往嘴里灌酒,喝空一坛后,又接着一坛。 孟灵玉木然地看着他,只觉一切都豁然开朗。 多年来的那些困惑,一下就拨雾见云。 为什么哥哥死后,娘和爹大吵了一架,接着就开始冷战。 为什么娘临死前,非要自己答应她,前往外祖家。 她以为娘是因为大哥的死而郁郁寡欢,一直缠绵病榻直到药石无医,难道就连娘的死都另有原因吗? 明明不冷,孟灵玉却打了个冷战。 前来参加婚宴的人都散了,喧闹的濮阳伯府也安静下来。 孟守昭离开前,把孟灵玉送回了新房。 “既然嫁了人,往后就安分些吧。” 说完这句话,就不见了人影。 孟灵玉浑浑噩噩地走到桌前落座,盯着不停滴着蜡泪的龙凤烛发呆。 赵以庆十分不满地问她,“你还没闹够吗!不待在新房,上哪儿去了!” 孟灵玉抬起哭到红肿的眼睛,望着赵以庆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神采。 仿佛行尸走肉。 赵以庆被这种眼神吓了一跳,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方才是不是把话说太重了。 即便再不情愿,眼前这个女子也成为了他的妻子。 面上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赵以庆带着几分扭捏,走到桌前,倒了酒。 “喝完交杯酒,就歇下吧。” 孟灵玉挥开他的手,斟满酒的杯盏摔个粉碎。 “你不是我想嫁的人,这也不是我想要的婚事。” “我不会承认的。” “你也别想上我的床,我是不会和你洞房的。” “反正你有的是孩子,也不差我生的。” 孟灵玉心如死灰。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父亲始终不愿为她抗争这桩不公的婚事了。 孟守昭非常明确地告诉她,裴萧萧说的没错。 她父亲的确杀良冒功。 而且不止一次。 自身难保的父亲,既不愿,也不会为了她去做什么。 毕竟他是个连亲生子都能拉到面前替死,只顾自己利益的人。 对父亲有什么指望,是她的不对。 既然父兄指望不上,那么她自己会抗争这种不公。 赵以庆不可思议地看着孟灵玉,只觉得她彻底疯了。 在发现孟灵玉不是说笑后,气愤地掀了桌子,离开新房。 反正他也不是无处可去。 他的院中多的是善解人意的软玉温香。 稀罕! 出了这样的事,裴萧萧再没有心情继续待下去。 她连濮阳伯夫人的面都不想见,遣了秋菊去同人告了声罪,直接就跑了。 主要还是担心纪家姐弟。 孟白龟自然是跟着了,她向来是裴萧萧的跟屁虫,方才也见了全场,气得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搅烂了那方丝帕。 回去的路上,谁都没心思说话。 夜风吹在身上很舒服,白日的燥热一扫而空。 却吹不走心中的烦闷。 裴萧萧一路都牵着纪丹君的手,包在掌心里。 纪永川骑着马,控制着速度走在马车边上,时不时擦着泪。 公西玉泉跟在他身边,到了辅国公府门前,下了马,拍拍他的背。 “别往心里去。” 纪永川低着头,怔愣着说不出话。 半晌,才应了一声。 扭头去后面马车,把纪丹君扶下来。 裴萧萧拉着纪丹君,脸上满满的都是不放心。 但昏昏欲睡的孟白龟还在,强撑着不肯睡,站在那儿头一点一点的。 纪丹君用下巴指了指一前一后摇晃的孟白龟。 第75章 “快些儿送白龟回去吧。” 裴萧萧欲言又止,抿了下唇。 “真不用我一会儿过来陪你?” 纪丹君垂眸,片刻后缓缓摇头。 “不必了,你也够忙的了,无需担心这些小事。” 纪丹君的目光落在还在抹泪的弟弟身上。 “我能处理好的。” 裴萧萧咬了下唇,不放心地道:“若有事,只管让人去相府找我。” “好。” 纪家姐弟并未立刻进府,目送裴萧萧他们离开后,才转进府中。 纪丹君牵着弟弟的手,慢悠悠地走在空旷的辅国公府内。 “永川。” 纪永川带着哭音回应。 “姐……” “你不必如此。反正他们说的也是实情。” “那是无法改变的过去,我们只能接受。” “爹没有错,母亲也没有错。” 纪永川瞪着哭红了的眼,头点地很重。 “我知道。” 纪家兄妹的母亲王氏被哄骗出城后,叫北戎那几个贵族给糟蹋了。 当着她的父亲纪贤安的面。 那会儿纪丹君已经开始记事,亲见这样的冲击,想忘也难。 她记得那些北戎贵族男子猖狂脸上求而不得的愤怒表情,鼻端还似乎残留着他们身上浓重的体味。 纪丹君摸着脸上被烙铁烫过留下那道疤,那是爹留给她的,最宝贵的东西。 是爹铮铮铁骨的证明。 母亲被宸妃救回来后,精神恍惚的模样,叫所有人都看去了。 谁都知道母亲身上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这样的事,外祖家与他们姐弟俩的关系彻底断了,至今都没有回转。 母亲远嫁的时候,纪丹君没有反对,没有哭求。 她高高兴兴地送走了母亲。 虽然那时候,母亲已经不太认得出她了。 但她是打心眼里为母亲高兴的。 离开这里,母亲的病兴许就能好一些,日子也能过得舒心一些。 头一回,她回府后没有去祠堂。 安抚好弟弟后,回去自己院中躺在床上,睁着眼发呆直到天明。 裴萧萧离开濮阳伯府后没多久,崔绩也走了。 他远远地缀在后头,骑着马,慢悠悠地跟着。 看着裴萧萧在辅国公府门前下了马车,又看着她把镇国公小姐送回去。 马车最终驶入相府,府门合上,隔绝了崔绩的视线。 崔绩勒马停在相府斜对面的拐角,不知过了多久,才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寒颤,缓缓回去家里。 濮阳伯府的红色海洋,唤醒了崔绩。 五十六岁的灵魂被装进了二十岁的身躯中。 身边没有名门出身,与自己相敬如宾的续弦,也没有儿子们的读书声。 只有他相处了不过月余的原配。 崔绩躺在床上,望着床帐顶发呆,上辈子的一幕幕犹如走马灯浮现在眼前。 母亲下的令,乳娘动的手,父亲令他旁观的全程。 二十岁的崔绩,会天真地想,只要自己不回江南,留在京城让小妻子的肚子消下去再鼓起来,一刻不停歇地诞育子嗣。 如昭顺皇后那样,生育八九个儿女,哪怕只活下一半,也足以保住她的性命。 五十六岁的崔绩,会清晰地醒悟,崔氏容不下裴氏女。 前朝末代公主下嫁崔氏,在皇朝覆灭之时,崔氏选择去母留子。 二十一代家主亲手勒死发妻,将四子二女沉塘。 崔氏人口足够多,不在乎那么几个孩子,即便家主无后也可过继。 何况只要活着,生过,就能再娶,再生。 他们必须保证血脉的纯净,不受玷污,永远立足于不败之地。 第76章 望着床帐的眼睛许久不曾眨过眼,干的发疼。 崔绩忍不住用手遮住脸,用泪水湿润。 石灰水泼上眼睛的时候,他的小妻子一定疼得厉害,当时三个嬷嬷都按不住她。 她那么小,那么娇,那么乖顺。 比自己小了六岁,晕船晕地厉害,还会在生完闷气之后来哄自己高兴。 自己当时是怎么对她的? 崔绩记得不清楚了。 一定是对她说了很多恶毒的话,所以那双眼睛才永远像是被水洗过一样。 乳娘告诉他,小妻子被关在猪圈里,偷偷藏起个破瓷碗,趁着无人砸碎,将碎片一点点吞咽下去,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嘴上脸上全是血和秽物。 她整齐的细米白牙没有了,那双会蒙住自己眼睛的手也没有了。 她怕疼得很,皮肉也嫩,轻轻磕一下就有淤青,疼了就非要自己去哄。 摔了碗,又吞下去,是怎么做到的? 她都没有跑来闹着让自己哄她。 当时自己在做什么? 啊,好像是和久别的父母商议,继室该娶哪位世家女。 草席裹着她小小的身体,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一年后才公布了她的死讯。 裴孟春来吊唁的时候,形销骨立,对着空棺哭得很难看。 自己还在心里笑了他许久。 后来,自己娶了新妻,将她的名字写在原本属于小妻子的族谱位置上。 再后来,庐江王继位,自己走到了裴文运的位置。 可是他的小妻子回不来了。 再也没有人会在深夜自己看书时,抱着隐囊咚咚咚地跑来扰人清静,理直气壮地要求自己陪睡。 再也没有人会在自己陷入沉思皱眉时候,用乌亮的眼睛担忧地望着,手足无措磕磕绊绊说着安慰之言。 他不曾想到,彼时认为幼稚的一言一行,在往后成了价值连城的宝物,反复回味。 水珠滑落,没入鬓发消失。 萧萧,我后悔了。 崔绩做了个梦。 梦中他焦急地向小妻子解释着,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冷漠不已,眼睛里再也没有自己的倒影。 他又急又怒又恨,双臂一搂,想拥她入怀细细哄着。 却扑了个空。 崔绩猛地睁开眼,额上是细密的汗。 放在身侧手慢慢握成拳,揉皱了身下的丝被。 现在还来得及,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会有不一样的将来。 因为是赐婚,新婚第二天的孟灵玉和赵以庆本该入宫去拜谢邬皇后。 但濮阳伯府声称新妇病了,本就不想见他们的邬皇后顺水推舟地送了个人情,直接免了。 谁都知道濮阳伯府将新妇软禁在了府里,不过无人关心。 三朝回门不见人影,孟氏父子都不在意,他们这些外人在意什么。 谈论几日后,就换了新八卦。 孟灵玉倒是十分感激濮阳伯府对自己的软禁。 只是软禁在府里,并没有禁止她出院子。 几日下来,她将整个濮阳伯府走马观花看了一遍。 越了解,就越是想冷笑。 她是莽,是行事冲动,但不是蠢。 冷静之后,她已经想明白了当日成亲时,裴萧萧的未尽之言。 孟庆荣的女儿和濮阳伯的儿子,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两个父亲一起犯事,一个儿子好高骛远,一个女儿识人不明。 这样的良配不凑成对,简直天理难容。 除此之外,孟灵玉终于知道当年裴萧萧将夜香桶围住濮阳伯府,不仅没有受罚,还获封县主的原因了。 第77章 按年纪,太子早该定下正妃。 本来也是如此。 帝后千挑万选,为太子择了乔氏女。 北乔南崔。 若说崔氏在第一世族的位置上摇摇欲坠,那乔氏就是在世族第二的位置上稳如老狗。 太原乔氏作为北方第一世族,主家女儿做太子妃,可以说非常合适了。 帝后都已经与乔氏谈妥了,乔氏女也被送到京城待嫁。 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正式公布。 可不知道赵以庆的脑子是进了哪里的水,竟然胆大包天与乔氏女暗通曲款。 要孟灵玉说,那个乔氏女也是个脑子不灵醒的。 好好的太子妃不要,偏同个才貌平平之人往来。 所幸发现的时候还未曾失身,两人只是书信往来,帝后能强自咽下这口气。 婚事自然告吹,但这口气堵着到底难受。 这才有了后面裴萧萧那一手。 就是孟灵玉得知这件事后,都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崔家表哥说的没错,顺势而为,因势利导,果然是裴氏一家子的拿手好戏。 想必裴萧萧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吧? 活该濮阳伯府被人手拿把掐,一下就捏住七寸。 自成亲那日后,孟灵玉就没和赵以庆见过面,第二日一早的敬茶都没去。 直接一觉睡到天大亮。 濮阳伯府上下鼻子都快气歪了,却拿孟灵玉没辙。 他们还不知道孟庆荣出了大事,顾忌着镇国公府的面子。 且婚事是邬皇后赐下的,先前已经犯下大错,这回再撞上去,自家爵位怕是真得丢。 索性报了新妇生病,继续像以前那样,关起门来过日子。 孟灵玉不在乎,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替一母同胞的兄长报仇。 当初她对孟庆荣有多爱戴多崇拜,如今就有多恨。 她甚至怀疑,母亲的死也和孟庆荣有关。 只是苦无证据,不能让崔氏帮着母亲出头。 除此之外,孟灵玉还有个困惑。 兄长死因是那样绝密,远离西南的裴萧萧是如何知道的? 如今出不去府,孟灵玉只能把这个问题藏在心里,只等有朝一日见了裴萧萧再问个清楚。 裴萧萧却没空搭理这些琐事。 相府连着几日都忙得很,前院议事楼的大门就没关过,连着几个晚上都灯火通明到天亮。 打算盘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就没停下来。 裴萧萧身边四个丫鬟分作两班倒,脚不沾地地在议事楼忙碌。 二十张长桌排开,每张桌子还给分了遮阴棚,桌子两边堆着两尺高的账册,每桌一把二十七个档位的算盘,桌上摆着笔墨纸砚。 孟氏商行在京畿所有铺子中,最能打会算的人,全都聚集在此。 裴萧萧捏了捏鼻梁,抓起一撮干茶叶,直接朝嘴里塞着干嚼。 苦涩的味道充斥整个口腔,茶叶碱和咖啡因给予昏昏欲睡的脑子新的活力。 冬梅小跑着过来。 “小姐,饭菜已是好了。” 裴萧萧点点头。 冬梅会意地下去,领着二十个下人端着盛了饭菜的食案鱼贯而入,依次摆在长桌边。 纵饭菜色香味俱全,这些账房先生也没分心。 随着工作的告一段落,他们才开始陆续停下拨动算盘,端着饭吃起来。 边吃,眼睛还边看账本。 裴萧萧见大部分人都开始吃了,才匆匆扒了几口已经冷了的饭菜。 填了个半饱后,继续看送上来的汇总。 第78章 时不时还从桌上已经整理好的一叠纸中,抽出一张来作对比。 期间裴文运回府过几次,见女儿在忙,也没打扰,匆匆回家,匆匆回宫。 父女俩照面都没打。 忙碌十日后,裴萧萧才宣布告一段落。 “诸位账房辛苦,赶紧回家歇着吧。我同管事都说了,给你们放五日的假,好好休息。” 那些账房先生无一不是双腿虚软,眼下青黑。 “多谢小姐。” “我们累了这几日,小姐也陪了我们这几日,小姐也该仔细身体,赶紧去休息才是。” 裴萧萧和他们寒暄几句,就遣人送他们回家。 每个账房先生临走前,都带着裴萧萧准备好的礼物,累是真的累,但高兴是真高兴。 这次过来算是加班,除了礼物外,另有加班的银钱。 孟氏商行从不吝啬,同样的生计,月钱要比别家高上三成。 而月钱只是伙计收入的一小部分。 每月琳琅满目的奖励,才是大头,活泼开朗人缘好的有人缘奖,木讷心细认真工作的有最佳伙计奖,服务岗位有客人最喜爱奖,受了不公待遇的有委屈奖……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除此之外,一年四时都有四套衣物免费发放,逢年过节还有米油相赠。 曾经有个伙计最为夸张,一个月领了相当于半年的月钱,喜得领月钱时候直接就淌泪。 所以那些想挖孟氏商行的人,根本挖不动。 想要人,却舍不得那钱。 想买通伙计,知道孟氏的商业机密也行不通。 孟氏给的钱,足以抵消那些买通给的鸡零狗碎。 走的就是高薪养廉这条路子。 孟氏的东西是不便宜,但做的大都是狗大户的生意。 人家不图便宜,要的是一个舒坦。 裴萧萧深谙此道,知道只要把情绪价值拉到位,赚回来的钱远比给出去的多的多。 这么些年下来,孟氏商行在稳定的基础上,逐渐壮大,生意遍布整个大晋,往后也肉眼可见地会越来越好。 裴萧萧甩了甩手上那叠纸,长出一口气。 先把眼前这难关给过了,往后才有发展一说。 她让二十个账房先生把三年来,整个孟氏商行的营收算了一遍,又预估了今年在内的未来三年营收。 加加减减一番,得出个能挤出来的大概数字。 起码还差一半,不够给老爹交差的。 裴萧萧困得眯眼睛,让冬梅把那叠纸收起来。 接下来,她会一个一个去收账。 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别想逃! 她出血,他们也得出! 裴萧萧是掐着时间算账的。 这头刚算完,喘过气,没几天就到了京畿商会联盟·端午联合大促活动商讨会议的日子。 自打裴萧萧接手孟氏商行在京畿的业务后,整个京畿一带,被搅得鸡飞狗跳。 这些经了大半辈子商的老狐狸们,怎么都想不明白,相府千金究竟是打哪儿来的那么多歪点子。 一个接着一个,就没停过。 花招之多,是他们此生都不曾见过的。 但裴相的爱女似乎觉得还不过瘾,竟然还成立了京畿商业联盟,将他们这些大小商户也全都拉了进来。 “有钱大家一起赚。” “会长人人做,今年到我家。” “在同行卷死自己前,先把自己给卷死。” 慷慨激昂的演说,让他们把伸进棺材里的那条腿重新收回来,撸起袖子加油干,誓要开启人生第二春。 第79章 起先这些人还有些看不上裴萧萧。 毕竟裴文运、裴孟春父子俩美名在前,裴萧萧一个未出嫁的女子,整日抛头露面惹来不少非议。 等时间久了,接触多了,这些老狐狸们个个拍着大腿叫唤。 要不怎么说裴氏一门三美,个个都是人才呢! 年纪虽小,却是有好几把刷子在身上的。 在裴萧萧的带领下,不仅孟氏商行在京畿的市场占有率稳步提升,还真做到了当初演说中的“带着大家一起发财”。 要不是门不当户不对,好些个商户都琢磨着要把裴萧萧娶进门。 听闻裴萧萧爱好美人,不少商户连年从家中挑选家世清白,容貌姣好的男子。 就等着相府千金及笄后,来一场选美大赛,把人送进相府去伺候。 既然娶不了,能入个赘也是好的。 起码能保自家产业两辈子。 为表诚意,裴萧萧过来开会从来不让护卫跟着,只带两个贴身侍女。 在京城横着走的权利,裴萧萧觉得自己还是有的。 想要对她下手,得先掂量掂量自己九族,还有背后主子的九族够不够天牢关的。 今年的京畿商会会长,轮到林姓商户担任。 他是做烟花营生的,身家也不算少,大小铺子加起来也有二十来家。 和孟氏商行是比不了,但和其他的比比,还是拿得出手。 林会长等人到齐后,清了清嗓子,做了个简短开场词。 然后大手一挥,摆了个“请”字,将裴萧萧请上去。 裴萧萧按照循例,先回顾了一下四月清明大促活动的成果,再展望一下即将到来的五月端午活动。 “今年端午与往年不同,大家务必打起精神,好生应对。” 林会长环顾一圈,先发问。 “还请裴小姐明示。” 裴萧萧道:“往年端午都会有龙舟大赛,今年也不例外。” “不过今年因北戎进贡,又有庐江王回京,是以陛下与皇后娘娘决定亲临龙舟大赛现场,与民同乐。” 此乃虚妄之言。 圣上跟邬皇后压根儿就没提过半个字。 为了凑齐即将要拨给江南的赈灾粮款,裴萧萧决定来个两头骗。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下面立刻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等大家讨论地差不多了,裴萧萧接着说。 “此外,龙舟大赛还会扩大比赛范围,不独北边儿的龙舟,南方也要联合举办,两边各取前五,总共十支队伍决出胜负。” “往年我们京畿各行各业,都能在龙舟大赛上进行宣传投放。” “今年也是如此。不过因二圣亲临,今年的投放银钱要提高三成。” 林会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三成?!” 我滴个乖乖,这也太不把钱当钱了。 裴萧萧淡淡道:“陛下金口已开,凡商户优秀者,可选为皇商。” 底下的商户开始激动了。 非常、非常激动! 一旦成为皇商,那不止今年宣传投放的钱能赚的回来,后面三五年的也都能! 大家用热切的目光望着裴萧萧。 裴萧萧也不负众望。 “孟氏商行不参与今年的皇商竞争。” 鼓掌声从未如此热烈。 他们这些人,加起来都还没有孟氏商行在京畿三分之一的规模。 要是孟氏商行也一起玩儿,那他们全都没指望。 既然裴小姐说了不参与,那大家就是同一起跑线,不光可以自己卷,还可以卷同行。 甚好! 大家参与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 裴萧萧又和他们进行了端午大促活动的细节敲定,接着带着侍女前往皇宫。 第80章 继续行骗。 “陛下、皇后娘娘,这是今年京畿商会联盟主动捐赠给国库的银款,虽不多,但都是大家的一片心意。” 圣上笑吟吟地接过那叠纸,和邬皇后头靠头浏览起来。 越看眼睛瞪得越大。 京畿的商户还真是有钱啊! 直接凑齐了赈灾银款预算的三分之一。 先前还一直为赈灾款不够而烦恼的圣上长出一口气,皱了好些天的眉毛也松开了。 邬皇后将纸叠好,笑道:“萧萧这是又许诺了他们什么好处?” 裴萧萧嫣然一笑。 “只是说了今年的龙舟大赛,陛下和皇后娘娘会亲临,择优选出新皇商。” 圣上一愣。 自己也没说过这话啊。 随即指着裴萧萧哈哈大笑起来。 “你个促狭鬼!明明没影儿的事。也不怕朕同皇后不答应?” 裴萧萧噘起的嘴都能挂油瓶了。 “陛下乃仁君,最是和气不过的,心里定是念着要与民同乐。偏要用这样的话来哄人。” 圣上当然高兴,因为他又有新的借口能出宫玩了。 邬皇后看着笑眯了眼的圣上,脸上也不由带笑。 “用不用本宫替你们宣传宣传?” 裴萧萧点头,“臣女正要说呢,的确有件事要麻烦娘娘。” “但说无妨。” “今年龙舟大赛,除了各地龙舟竞赛,臣女还欲举办宝物竞价。” “竞价所得利润,一半交予国库内帑。” “全场出价最多者,还需请娘娘颁发懿旨表彰。” 这么简单的事,邬皇后自然不会拒绝。 圣上不甘示弱地道:“既然皇后下旨表彰,那朕就给龙舟获胜者面圣的机会吧。” 裴萧萧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臣女先谢过陛下和皇后娘娘对本次京畿商会联合举办的端午活动的支持。” 一天功夫,五分之四的缺口已经补上了。 非常好! 距离京城已经很近了,白天赶路时,甚至能看到不远处的城墙。 但高源景并未急着立刻进城,而是选择先在城外住一晚。 虽然长年在外任职,但身为庐江王,高源景在京城还是有产业的。 这次回京,他住在自己在京郊的庄子上。 想起当年被赶出京城的狼狈样,高源景心中就愤恨不已。 他本以为自己是当今圣上唯一活下来的弟弟,会被圣上另眼相看。 可实际上,圣上心里眼里就只有一母同胞的皇姐罢了。 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才人所生,凭什么和他们两个元后所出的皇子、皇女相提并论。 在离开京城之后,高源景就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韬光养晦这些年,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回到京城,报复当年赶自己离京的小人们。 这一次,他可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想到自己多年在外的风餐露宿,卧薪尝胆,高源景的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邪佞笑脸。 也不知那些人能否承受得住。 自从得知十四弟要回京,圣上高兴得就没睡好,日日算着时间,想着弟弟什么时候到京城。 盼星星盼月亮一样,总算是将人给盼来了。 为了给弟弟台阶下,圣上特地把迎接的档次升了好几档。 让太子去城门亲迎,又叫来了京城的皇亲国戚,准备晚上来一场盛大的家宴。 太子一早就在城外候着,等高源景到了,赶紧上前见礼。 “十四叔。” 高源景赶紧下马,上前将太子扶起来。 “太子这是要折煞臣呀!” 又好生端详一番,感叹道:“当年臣离京时,太子才到臣胸口。几年不见,太子同我一般高了。” 第81章 “臣老咯。” 太子脸微微红。 “十四叔也不比我大上几岁。说什么老呢。” 高源景哈哈一笑,爽朗的笑声极富感染力。 “走走,先进宫面圣。皇兄一定在宫里等急了。” 太子忙道:“父皇昨夜就没睡好,心中一直惦记十四叔。” 高源景叹道:“臣到底又让皇兄操心了,实在不该。” 叔侄俩谦让着让对方先行,磨磨蹭蹭地到了宫中。 在宫里搓着小手等着见弟弟的圣上,在终于看到高源景的那一刻,眼眶忍不住红了。 他立即从龙椅上起身,快步走下来牵着高源景的手,细细打量一番。 “黑了,瘦了。” “朕的十四郎在外头吃苦了。” “往后就留在京城,别出去了。那些朝臣也是为着你好,你年纪也大了,是该收收性子。” “这次回来,朕还预备将你的亲事定下来。已经让皇后开始相看了。你若是有心仪的女子,只管说来就是。” 高源景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圣上说一句,他应一句。 “过去臣弟年纪小,让皇兄操心了。往后定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圣上欣慰地道:“说什么洗心革面,你既然知道自己过去犯了错,往后改过就是。” “来,朕已经预备下了家宴,你先歇着,晚上大家一同乐呵乐呵。” “你住的宜秋殿从你走后,朕就没让人动过,这次回来你先在宫里住几天,我们哥俩好好说说话。” 高源景谢过圣上,又与他聊起几年来的见闻。 言谈之间,与离京前一般无二。 圣上心中不禁感叹,弟弟还是当年的弟弟,赤子之心一点都没变。 心中对弟弟越发怜惜起来,也心疼他这些年在外的经历,觉得弟弟一定过得非常不好。 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开始琢磨该怎么补偿了。 高源景这几年已经学会了如何察言观色,见圣上的神色,心里就猜了七八分准。 他打算借圣上对自己的愧疚之心,多多捞些好处。 只有足够多的权力和钱在手,往后才能让自己走到更高的位置。 报复起那些人来,才不费力。 兄弟俩几年没见,说不完的话,直到晚宴时,邬皇后遣人来催了几次,才动身过去。 高源景刚进殿,迎面过来就是一鞭子。 他眼神一凛,矮身就地一滚,直接躲开。 圣上不悦地皱眉。 “幼猊!” 长公主收回手上的鞭子,冷笑一声。 “你还有脸回来!” 高源景摆出胆怯的神情,闪身躲到圣上背后。 心中对着长公主不屑一笑。 要不是有个好哥哥,如今这宫中哪里还会有这位好皇姐的位置? “皇姐,我已是知道错了……” 圣上心一软,跟着劝。 “十四弟已经知道错了,幼猊你也别气啦!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长公主见了高源景那张脸,就气得牙痒痒。 “就是再过去多少年,我都忘不掉!” “有这么当人舅舅的吗?!” “阿祚才几岁?他竟然就把春宫图当礼物送给他,还带着阿祚去教坊司和勾栏院!” “要不是当年他跑得快,我一准儿跟他没完!” 圣上老脸一红,侧过身子斜睨一眼高源景。 “你说你也是的。你都比阿祚大了那么多,一点当舅舅的样儿都没有。” 高源景低垂着头。 “皇兄、皇姐,源景已经知错了。” 又道:“阿祚今日可来了?我跟他当面赔个不是吧。” 长公主咬牙切齿地道:“你还想见他?!” “做梦!” “往后你给我离阿祚远远的,有多远离多远!” “要让我知道你见他,不拿父皇赐给我鞭子抽死你才怪!” 第82章 高源景低头称是。 心中却对长公主冷嘲热讽。 拿个野种当作宝,也就自己这个好皇姐才干得出来。 妇道人家,只长头发不长见识。 圣上赶忙出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十四弟难得能回京,幼猊你就别横眉竖眼的了。” “你看他都知道错了。” “来,先去席上坐下。要不然皇后又该来催了。” “走走走。” 圣上一手牵着一个,进去殿中,拉着弟妹二人在自己身边坐下,不停说和。 唉,这可真是兄长甜蜜的烦恼啊。 面对高源景讨好的笑,长公主只冷笑一声,把头撇开。 这事儿没完,她才不会那么轻易就原谅这个十四郎! 当年可险些把自己给气出病来! 高源景见自己不管怎么伏低做小都不管用,对着长公主的冷脸,也逐渐失去耐性。 行,皇姐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要把你那个野种给带坏。 想将一个人拉入深渊,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端午是个大日子。 朝廷休沐按循例都是十日休息一天,但逢节假日,不仅能多休息两三天,还能收到来自圣上的节日礼物。 为在北戎使团面前彰显天国上朝之威,也为了暗戳戳庆祝庐江王回京,圣上定了今年端午能休三天。 不仅能休息,就连礼物都比前几年要好上几分。 京城大小官员难得迎来放松的日子。 特别是裴党一干人等,总算能放心休个假了。 跟着裴相干,好处的确大大滴有。 裴相从来不亏待自己人。 但工作强度和压力,也是随之增加。 裴相自己就是工作狂,也不许跟班是个懒散的。 阮季重今天特别高兴。 昨日下值时,他和裴文运一起回来的。 路上,裴文运跟他提了一嘴,说是更改奴籍的律法有了新的眉目,圣上略有意动。 这意味着扶正任氏的未来不远了。 是以今天一大早,任氏就开始家里家外忙活的时候,爱睡懒觉的阮季重没叨叨。 他换上任氏准备好的圆领袍,海棠小团花纹,牵牛紫色,任氏说最爱看自己的阮郎穿这个色。 回回这色上了身,任氏就会目不转睛地盯他盯到捂着脸逃开。 腰间系的是素玉犀带,左侧挂了任氏新绣的左右相对瑞鸟衔花香囊,右侧悬着自己新画的五骨叠扇。 束好发髻,戴上竹篾编制的幞头撑子,裹上吉字纹花罗长脚软幞头。 外头任氏还在催促女儿。 “昨夜就叫你快着些儿,把今日要穿的衣物都准备好。” “你瞧瞧你,这配的都是什么呀!赶紧换了去!” “算了,还是我上你屋里去挑吧。” “就你这样的,我可真真儿是担心,要是嫁了人可怎生是好?不得被婆家给嫌弃死?” 阮文窈一个字都不敢吭,任氏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清早就被叫起来,开始听母亲的叨叨叨,她困得要死,根本没有心思和母亲唱反调。 阮季重在屋里听着有趣,打开房门去看。 任氏被门打开的声音吸引,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越看脸越红。 她的阮郎都这般年纪了,还是如此俊俏,特别是这身牵牛紫,真个儿是衬他。 这要是上了街,叫其他女郎看去了,可怎生是好。 哎呀! 自己都这样的年纪了,竟然还如此不知羞地想这种事! 哎呀! 阮郎怎生还朝自己笑得这般迷人。 坏死了! 任氏脚一跺,捂着烫到不行的脸飞奔着逃离现场。 第83章 阮文窈习以为常,打了个哈欠,跟着母亲进了自己屋子。 等任氏拾掇好家里两尊大佛,草草换上自己的衣裳,一家三口就出门去了。 今日是端午休沐第一天,全京城的铺子都在促销。 端午限定新品一律减价三成,畅销品买十赠一。 今年还新增了集章活动。 只要在京畿商会联盟的铺子买东西,可以按价格敲印章,凑齐指定金额印章,就能兑换米面粮油各式物品。 任氏精打细算惯了,进了铺子第一件事先砍价,砍完催着伙计盖章,对着手上那张敲章活动表,不停比对着兑换哪个最划算。 阮季重笑眯眯地跟在任氏身后,替她提东西。 顺带把轻便些的交给女儿。 “今儿人多,莫要走散了。” 阮文窈眨掉打哈欠沁出来的泪花,敷衍地点点头。 等任氏心满意足地结束购物,天色也快暗了。 一家三口去了惠民楼吃饭。 若非需要宴请外人,他们是不去文春阁的。 量大实惠的惠民楼更划算。 任氏盘了盘手里的余钱,非常豪爽地叫了一荤一素一汤。 菜盘子端上来跟铜盆一般大。 阮文窈皱着眉,一脸为难。 “娘……我们怕是吃不完。” 任氏看似风风火火,动作倒是优雅。 “吃不完就带回去。今日出门急,家里头的狗崽子还没喂。” 又对阮季重忧心忡忡地道:“阮郎,你说家中的余钱够不够?我担心后日龙舟大赛上,文窈在宝物竞价上拿不到第一。” 阮季重安慰她。 “够了的够了的,我提前向裴相开口借了些。” 任氏这才放松下来。 “这样便好。” 转头对着阮文窈耳提面命。 “后日你可要争气些,一定要拿个第一!别怕花银钱。” “你要是拿了第一,就有皇后娘娘的嘉奖懿旨。到时候便是出身差了些,也有好人家上门相看的。” 阮文窈边吃菜边含糊应着。 阮季重不停给任氏碗里夹菜。 “文窈你也别不耐烦,你娘是为着你好。” “我知道。” 阮文窈咽下嘴里的饭菜。 “不过青卿说,她娘也预备着让她拿第一呢。” 任氏眉头皱得死死的。 “阮郎这可如何是好。青卿那妮子我也欢喜的。你同崔中丞都是替裴相做事,总不好为了这事闹得不开心。” 阮季重丝毫没放心上,只觉小事一桩。 “萧萧也没说嘉奖的懿旨就只能是一份啊。届时再让她去敲敲皇后的边鼓,多拿一份不就行了。” 任氏转念一想,觉得也是这么个理。 开开心心吃起了已经在碗里堆成小山的菜。 阮季重嘴上没说,想着要给任氏和女儿一个惊喜。 他已经和崔仁悦说好了,两家结个亲。 伯嶂那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有文采,有担当,是个不错的人选。 他和崔仁悦都是裴党,崔仁悦还是裴相未来的接班,结为儿女亲家也能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密。 崔仁悦可以靠着这桩亲事,得到自己的全力支持,更好地进行权力交接的过渡,自己也能有更多的力量,去抵御阮氏对自己的打压。 红娥在自己面前提过蒋氏好几次,说人是个好相与的,文窈性子太活泼,嫁过去后有蒋氏包容就很好,也不必担心小姑子作怪。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阮季重都觉得这门亲事不错。 只等崔伯嶂三年后参加春闱,看看成绩。 若是能有个好名次,文窈面上也有光,若是不行,那也不等了,也不是那么在乎面子。 第84章 先前自己也跟红娥提过,只是她顾虑着文窈是妾生子,怕过了门被蒋氏看不起,不让自己提。 谁知崔仁悦自己先找了过来。 阮季重“嘿嘿”一笑。 他也算是体会了一把一家有女百家求的骄傲。 就是有些舍不得小闺女。 家里人口单薄,她要出了门,家中就冷清了。 阮季重看着吃饭吃得唏哩呼噜的女儿,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还是再留几年吧,他心中还有些舍不得。 再说了,崔伯嶂那小子不得先过过自己这未来老丈人的关? 端午休沐最后一日,二圣出巡。 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为了表示亲民,帝后精简了随行扈从,沿着京城主道巡视一圈,让百姓一睹风采后,就分头行动。 龙舟大赛前,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圣上前往最近的文春阁,召京中学子前来考较学问。 邬皇后则在几位内外命妇的陪伴下,查看京城各大铺子的经营状况。 京城商会联盟的商户个个铆足了劲招待。 谁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招待不周,导致皇商竞争失败? 商会很殷勤,百姓很兴奋,邬皇后很满意。 邬皇后的行程是早就定下的,女官依照主道的大小铺子进行排列,务必做到无论大小都有着眼,各行各业均有顾及。 主打一个公平公正。 行路间,街边小摊小贩也有稀奇物什吸引邬皇后驻足询问,喜得那些摊贩嘴快咧到耳朵根了。 邬皇后踏入林记烟花铺后,被琳琅满目各式烟花名字晃花了眼。 从林会长口中得知,他就是之后龙舟大赛的烟花供应商,更是大力褒奖一番。 面对邬皇后的赞誉,表现非常谦虚的林会长对今年拿下皇商,信心十足。 自林记出来,邬皇后抬眼看到对面一家冷冷清清的铺子。 她询问身侧跟随的女官。 “那是谁家的?” 她今日一路走来,各家铺子生意都十分红火,这家倒是个例外。 女官看了眼招旗,有些尴尬。 她们几个讨论的时候,就想过要不要将这家店写入行程中,但综合各方面,最终还是放弃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是魏国公府上的。” 邬皇后脸色一滞,转去看低头的女官,心知自己方才没听错。 的确是她娘家的。 女官们的小心思,邬皇后心中也有数。 她先前与兄嫂因邬裴两家退婚一事,闹得很不愉快,还下了一年不许他们入宫的令,兄长身上的官职也被撸了。 这显见是恶了魏国公府。 可魏国公府又是她娘家。 真个是叫人左右为难,想来她们也犯愁。 邬皇后倒也没怪女官们,就连她自己对魏国公府都是纠结的心情。 想着亲近,却又嫌弃。 邬皇后正犹豫要不要去,却见那铺子传来了喧嚷声。 几个伙计推攘着一名上了年纪的长衫学子出来,后头跟着黑脸的管事。 那学子穿着打补丁的衣裳,步履蹒跚,显然家贫且有腿疾。 被伙计们推攘,脚下被门槛绊了一跤,直接摔了个四仰八叉。 学子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愤愤地指着他们。 “你们欺人太甚!” 管事冷笑,“你可知我们后头的主子是谁?” “魏国公也是你能得罪得起的?” 那学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被管事的话吓住,最终只能小心抱紧了怀中的包裹,拍拍身上的尘土,准备自认倒霉。 第85章 邬皇后面色一沉。 “走,看看去。” 余海月偷偷打量邬皇后的神情,心中暗道不好。 她担心邬皇后会因为魏国公府的人犯蠢,忍不住在这样的大日子里当众发怒。 民间对邬皇后的风评并不算十分好,今日邬皇后露面,倒是博了不少好感,若是此时发作,又会功亏一篑。 但此时帝后二人是分开行动的,邬皇后是在场地位最高的,怕是没人能拦得住盛怒的皇后。 余海月有心想找人劝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快步上前的邬皇后。 “何事如此喧闹?今日这般的好日子,正该高高兴兴的才是。” 邬皇后没理会认出自己的管事,而是让垂头丧气想要离开的学子过来。 “本宫见你面有戚戚之色,又带着东西来当铺,可是遇着难事?” 这学子倒也灵醒,见了邬皇后先行了礼。 “草民岳熙泰见过皇后。” 邬皇后微微点头,闭了闭眼,示意学子平身。 “皇后跟前,草民不敢相瞒。乃是家中老母病重,拙荆忙于照顾老母,让草民带些物什出来当,好筹了药钱给老母治病。” 邬皇后赞道:“倒是个孝顺的,你也是,你妻子也是。” “承皇后谬赞。” 岳熙泰话锋一转,愤怒地指着拼命摆手,暗示他别乱说话的当铺管事。 “草民所当之物,乃父亲所得,若非生计艰难轻易不肯当的。” “可此人不仅不识货,还说草民所当之物是假的。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强抢!” “草民不愿,还说要报官!” 邬皇后示意岳熙泰止住脸上的泪,冷着脸问不停擦汗的管事。 “他说的可是真的?” 管事叠声否认。 “皇后娘娘明鉴,这没影儿的事!” “我们这铺子,一直本本分分做生意,何曾欺过人?” 听闻此言,邬皇后身后的女官抿了抿嘴。 三年前,魏国公府的这家当铺因为做生意不老实,直接被裴萧萧从京畿商会联盟中给踢了出来。 直到现在还没回联盟,连今年的端午大促活动都没资格参加。 ——当铺边上那家卖小食的夫妻店都参加了。 “我们是开门做营生的,也不是孟氏商行那慈幼堂,只出不进的买卖,这恶人拿了破烂上门,自然不能见他可怜就允了他不是?” 邬皇后轻轻点头。 “倒是有几分道理。” 岳熙泰面露失望,他本以为邬皇后会秉公办理,结果还是偏袒了娘家人。 他苦笑一声,自己果然不该抱什么希望。 这些达官贵人都是一样的。 不料邬皇后却突然发问。 “你要当的是何物?给本宫瞧瞧。” 岳熙泰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怀中的包裹双手奉上。 掀开外头洗了褪色的麻布,邬皇后定睛一看,后退三步,余海月及时扶着才停下来。 包裹中,是一把短笛,尾部镶嵌的蓝田玉上刻了启元二字。 邬皇后一记眼刀砍在管事的脸上。 “有眼无珠的东西!” “隐太子之物,竟也认不出来吗?!” “本宫看是你这欺上瞒下之奴,想要私吞他人财物才为真!” 又温言问岳熙泰。 “你姓岳,你父亲可是显贞年间,有鸢肩之名的岳询?” 岳熙泰乍闻有人提起父亲的名讳,不由自主地落下两行泪,哽咽着点头。 “是、是,皇后所称正是草民先考之名。” 邬皇后叹道:“昔年隐太子与你父亲相得,称其有经世之才。” 隐太子夺嫡失败后,岳询受到牵连被罢官,无人知他下落。 第86章 岳熙泰擦着泪。 “此物正是隐太子殿下在离京前赠予先考的。” 邬皇后叹了一声。 “东西留下做个念想吧。” 又让余海月取了银钱相赠。 “收下吧。本宫与你母亲也曾有一面之缘,今日全当续了当年的缘分。” 岳熙泰接过银两,跪下磕了三个头。 “赶紧家去吧,勿要在外逗留太久,耽误你母亲治病。” “草民谢过皇后。” 岳熙泰怀揣着钱,匆匆离开,转进前面不远的本草堂去抓药。 邬皇后居高临下,斜晲着跪着抖如筛糠的管事。 “一天天的,尽知道拿本宫的名号在外惹是生非!” “今日且饶你一命,回去告诉魏国公,办不好差本宫可以卸了他的官职,做不好生意,本宫也可关了他所有的铺子!” 管事连连称是,直到余光的裙摆离开,才敢在伙计的搀扶下起身。 一身冷汗浸透了里衣。 心中连连叫苦,还不知该如何向魏国公说起此事。 早知就不贪心了。 唉…… 直到帝后正式莅临曲江龙舟大赛现场前,裴萧萧都在忙活。 整个端午活动,高潮就是赛龙舟,今年又有二圣亲临,决不能出任何纰漏。 裴萧萧前一晚,还在和商会联盟开会,确认龙舟大赛的细节。 清早一睁眼,洗了把冷水脸就直冲曲江边,把每一个细节都落实到位。 她今年还特地组织了一支啦啦队,专门负责比赛龙舟入场时的暖场,以及正式开赛时的呐喊助威。 纪丹君她们到的时候,裴萧萧还在确认花篮是否足够。 她们见裴萧萧在忙,也没去打扰,直接去了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往年都是提前占位,谁有钱谁有权,就能占最好的位置。 因为有裴萧萧开后门,她的手帕交年年都是最佳观赛点。 今年帝后要来,就得正式起来,有钱有权都没用,论资排辈着来。 不过裴萧萧还是动用了一点小特权,把手帕交的位置都安排在了一起。 忙完的裴萧萧匆匆赶来,接过崔青卿递过来的帕子擦汗,又就着孟白龟的手一口气喝完茶。 这才缓过来。 “可把我给累个够呛。” 要不是要维持人设,她真想直接就地躺平睡一觉再说。 阮文窈拼命给她打扇,“辛苦辛苦。” 纪丹君忍着笑。 “看在银子的份上,忍忍吧。” 裴萧萧苦着一张脸,“谁说不是呢,我这是为五斗米折腰啊。” 阮文窈挑了挑眉。 “萧萧你这分明是为五百斗米折腰,不亏。” 笑闹间,圣上与邬皇后携手前来。 众人见过礼,又听圣上说了开场宣言,才纷纷坐回去。 身边服侍的人端上点心、茶水、果子。 重头戏,开始了! 崔青卿用团扇半遮着脸,乌溜溜的眼睛不停张望。 “萧萧你说今年有凤艇来比赛?听说凤艇是不能上男人的,那岂非都是女子来参赛?” 裴萧萧喝了口石榴露。 “对啊,那些女子可厉害了呢。我翻阅了典籍,从没有女子参加赛龙舟的。” 阮文窈给裴萧萧打扇,打着打着就给自己扇起风来。 “也不知道她们能不能赢。” 裴萧萧摇摇头。 “不知道,今年怕是不容易。瓦窑较场的小青令已经放出话来,说是要绝了西门旗杆大淮水令的两连胜。” 阮文窈露出可惜的眼神来。 “这两支龙舟的确厉害,尤其是西门旗杆大淮水令,前两年能领先别的龙舟半个舟身。我私心倒是希望凤艇能赢一回。” 第87章 “且看看吧。” 裴萧萧又一拍脑袋。 “忘了,春桃啊,你去门口领四个花篮。一会儿凤艇入场,怕是嘘声一片,我们得为她们造势才行。” 鼓声响起,提前安排好的二十个大嗓门齐声喊道:“龙舟入场!” 第一个入场的却并非要比赛的龙舟,乃是一艘挂满旗帜传承千年老龙舟满天幢。 坤甸木所制的舟身新旧不一,不知修补过多少回,舟上挂满各色旗帜,打头的旗手挥舞黑色大旗,中间鼓手敲的鼓身用金粉写了祖庙二字。 “起!” 随着一声大喝,鼓声响起,平稳驶入曲江的老龙舟开始飞驰起来。 随着舟身在水中上下晃动,龙头绘了五色的龙首犹如吐水。 刹那间,雷声轰鸣,大雨瓢泼而至。 圣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挥开谭仕亮举过来的伞。 “此乃风调雨顺之兆!” “为陛下贺!” 圣上笑着点头示意。 老龙舟在帝后面前停留,舟上各人道过喜后,绕着曲江一周,又返回。 说来也巧,老龙舟一离开,雷雨顷刻间就停了,令人纷纷称奇。 接下来入场的才是正式比赛的各地龙舟。 十艘龙舟排好了队,等着入场展示。 其中一艘凤首舟,鹤立鸡群,与其他龙首舟截然不同。 鼓手是个壮硕的妇人,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大场面,心里直发慌。 不独她,舟上的女子也都是第一次入京,第一次有机会面圣,第一次见到此地的繁华。 带她们来的是孙秀芝,父亲本是艄公,她耳濡目染之下,水性也是极好的,驾驶船只技术也不在话下。 孙秀芝心里怕得要死,但作为领队,还得强撑着不怕。 “这有什么,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来就不怕了。” 前后龙舟上的男子闻言,纷纷笑道:“你们可别输了直接哭鼻子哟。” 孙秀芝粗眉高高挑起,叉着腰就骂了回去。 “仔细老娘一会儿把你们给撞沉了!” “哟哟哟,小娘皮子倒是口气不小。” “秀芝,轮到我们了。” 她们排在第八位,前面的龙舟已经入场了。 孙秀芝赶紧抓紧手上的梢浆,控制凤艇向前。 龙舟凤艇。 男子驶龙舟,女子不得上舟,女子驶艇,男子不得上艇。 一艘浑身涂了红漆,挂了九里下埠翠鸟航旗帜的凤首舟缓缓驶入,舟上传来女子嘹亮的歌声。 “清水河嘞,长又长嘞。” “阿妹篮里一篮花哟,阿姐竹篙长又长嘞。” “竹篙长长有弗用啰,竹篙长长挑阿哥嘞。” “篮里花花有弗用啰,篮里花花赠阿哥嘞。” “竹篙一响嘞,铜板家里有嘞。” “炒菜饭有鸡子,过年送肉给土地啰。” “架长阿妹好贤惠,少年夫妻甜如蜜哟。” 南边方言唱的歌谣,京里人听不懂,图个新鲜,倒是将全场气氛给烘托了起来。 裴萧萧事先准备好的啦啦队,在这个时候开始全力发挥,为本次唯一参赛的凤艇造势。 裴萧萧带着手帕交们赶紧站起来,捧着花篮就冲到岸边,疯狂扔花。 周围不明所以的女眷们,看裴萧萧她们激动成那样,莫名其妙地跟上,纷纷把花扔给了凤艇。 曲江两岸顿时被鲜花淹没。 孙秀芝激动地嘴唇颤动。 京城的女子真是好热情啊…… 哪怕这次她们没能夺标,出来这一趟,也值了! 裴萧萧扔完花,带着手帕交,呼啦啦跟着风驰电掣的凤艇跑。 “要赢啊,要赢啊!” “谁说女子不如男!” “九里下埠翠鸟航,凤鸣九天看今朝。” 第88章 邬皇后朝余海月招招手,附耳轻语几句。 “可为天下女子表率,厚赏。” “诺。” 等凤艇绕完一圈回去,裴萧萧已经跑脱力了。 然而更大的呼声再次响起。 压轴登场的是连续两年夺标成功,今年卫冕冠军的西门旗杆大淮水令。 “嚯!嚯!” “嚯!嚯!” “哟伊——嘿!” 通体青漆的龙舟上传来整齐划一的号子声。 蝉联五年的鼓王双腿随着龙舟晃动,双手上下翻飞,每一下敲打都仿佛在宣示着王者归来的龙吟。 船头挥舞黑色旗帜的跳梢炫技,时而倒立,时而转圈,双脚始终能稳稳落在舟上。 龙舟上三十六人,眼神坚定,手上的动作随着鼓声不停加快速度。 阮文窈咽了咽口水。 连续两年夺标的龙舟,真的压迫感好强。 与其他龙舟不同,西门旗杆大淮水令是逆流而行百余里地,来京城赴赛的。 逆水而行,不进则退。 需要远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时间,拥有更强的力量和勇气,才能做到。 西门旗杆大淮水令对自己拥有绝对的自信。 大淮水令上的男子倒是对孙秀芝她们很和气,两艘离得近,彼此还礼貌地笑笑,点点头。 孙秀芝她们对视一眼,还了一笑。 与其他龙舟相比,这态度让她们心里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毛毛的。 见他们让凤艇上的女子不安,鼓王赶忙解释。 “我们是龙娘船,‘乌龙娘’。” 孙秀芝恍然大悟。 龙娘就是龙女,龙舟旗帜以黑色为第一,轻易不能用。 容易打出狗脑子。 大淮水令敢刷青漆,使黑旗,可见这龙娘性格的确凶悍。 鼓王满脸横肉,语气倒是很友好。 “一会儿夺标时候,你们小心些。以往年的经历看,多少会有身体触碰。你们是女子,多有避讳。” 孙秀芝朝他感激一笑。 十艘龙舟凤艇在曲江水面一字排开。 鼓声响起。 “卸龙凤首!” 正式比赛,是不带龙首、凤首的。 孙秀芝将凤首卸下,郑重交给岸边的人。 转身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 “共勉。” 边上大淮水令上的鼓手传来和气的声音。 孙秀芝紧张地冲他笑了笑,紧紧握住手中的梢浆。 为了参加这次的龙舟大赛,她们几乎和家里头闹僵了。 “咚”。 若是不能争先,今日就是翠鸟航最后一次出现了。 “咚咚”。 人是她说服的,是她带出来的,她得给大家伙儿一个交代,风风光光地回去家乡。 “咚咚咚”。 三通鼓响罢,江面龙舟箭一般冲出去。 击鼓声此起彼伏,舵手控制方向,划者奋力挥桨。 大淮水令不愧是王者,开场直接领先其他龙舟半个舟身,平静的曲江对于常年行驶在湍流河中的他们而言,易如反掌。 孙秀芝飞快地看了眼在前面遥遥领先的大淮水令,又将目光专注地望着隐隐约约的标旗。 女子到底体力上不能和男子相比,翠鸟航始终不紧不慢。 但孙秀芝她们能打败家乡一众男子,来到京城,靠的就不是力气。 女子有的是巧劲儿。 靠着这一股子巧劲儿,翠鸟航始终占据着中间位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大淮水令上负责跳梢的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即便龙舟行进再不稳当,也能稳稳跳落到龙舟上,压下船头,减低阻力。 “嚯!嚯!嚯!” “哟伊——嘿!嚯!” 大淮水令上的号子声,甚至能盖过身后龙舟的鼓声。 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汉子们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第89章 “再加把劲儿!” 翠鸟航上挥着白旗的艾建妹大声喊着。 可声音始终无法传达给全舟人。 随着两岸的尖叫与欢呼,已经领先一个舟身的大淮水令毫无意外地夺下标旗,准备返航,内定下了第一。 “还有机会!” 翠鸟航驶至标旗处的麻绳,划手们齐齐松开船桨,将手放入水中,进行急停。 然后迅速转身,开始返程。 两头的四名舵手同时扔掉手里的桨,抓起舟中早就备好的划桨,开始奋力冲刺。 不知是不是大家都过于紧张,翠鸟航与落后自己半个舟身的龙舟相撞,孙秀芝手中的划桨与对方的划桨撞到了一起,齐齐脱手。 孙秀芝想都没想,立刻丢开桨,投身跳入曲江,减轻凤艇上的负担。 她自己跟在后面,慢悠悠地游向终点。 大淮水令已经到了,龙舟上的船员上了岸,为后面的龙舟呐喊助威。 翠鸟航最终拿到了第四,也是很不错的成绩。 本该全由圣上嘉奖,但因为今年有凤艇参赛,邬皇后作为国母,也做了一番勉励。 翠鸟航的女子们有些失落,更有忐忑不安。 她们不知道,第四的成绩能不能让她们回到家乡的时候,不被那些异样的目光看待。 明明舍弃了许多东西,才能抗争成功。 结果却不如人意。 裴萧萧领着人,端着奖品过来。 “虽未能拿下标旗,也并非前三,可翠鸟航却拿下了今年龙舟大赛的人气奖。” 孙秀芝不知道裴萧萧所谓的人气奖是什么,她的眼睛只看得到用红布盖着的托盘。 邬皇后将红布掀起,上面白闪闪的光芒惊呆了翠鸟航的船员。 “每年都会有未能获胜,却深得众人喜欢的龙舟。今年是翠鸟航。” “奖励是五十两白银。” 艾建妹拉着孙秀芝的手,哭了出来。 “有了银子,这下我们回去不会挨骂了。” 孙秀芝与她抱头痛哭。 邬皇后脸上照旧挂着浅笑,心中却感慨。 世间女子多艰难。 前来参赛的龙舟队,除了前三外,裴萧萧还额外设置了人气奖、鼓王奖、舵手奖、鼓励奖…… 林林总总一大堆,主打人人有奖拿,个个不走空。 过节嘛,就是图一个热闹。 大老远的出这么一趟远门,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他们中的许多人,如果不是因为龙舟大赛,也许此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家乡的县城。 能借着机会来一趟京城,对他们来说,是足以到了临终,都值得在吃酒时,对子孙夸耀的事。 更别提前来参赛的还有钱。 除了赛事奖励外,还包路费吃住,各地府衙以现银的方式进行发放。 想攒些钱下来也行,风餐露宿,吃住差些,就能省下不少钱,想享受一把,全花光了也成。 反正钱就那么点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当地府衙不敢克扣。 到了京城,要是叫人问起来,露了馅,那怕是自己这辈子的官运就到头了。 总而言之,每年的龙舟赛事,主宾尽欢。 今年因为有女子凤艇队加入,兼之帝后同临,赛后晚宴与往年不同,放在了曲江边的芙蓉园,男女分宴。 这又是个与往年不同的地方。 一直以来,就只有龙舟参赛,女眷大都只在岸上看看比赛,赛后的庆祝宴席,和她们没任何关系。 今年倒是有不少在帝后跟前得脸的女眷,参加了庆功宴。 第90章 宴席菜单是裴萧萧陪着邬皇后定下的,不仅考虑到了京派菜系的特色,还加入了凤艇队的地方特色。 孙秀芝在看到满桌的菜色,忍不住咽了口水。 她这辈子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菜。 而且大都是荤菜! 上回县太爷来她家乡吃船菜,都没有这么丰盛的! 京城不愧是京城,果真是开了眼界。 邬皇后招呼她们坐下,让人别拘束。 “今日你们才是主角。” 虽然嘴上那么说,但根据身份地位不同,座次也不同。 孙秀芝她们是坐在末席的。 但她们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难不成还坐到皇后娘娘边上去? 艾建妹疯狂往嘴里塞着肉,含糊不清地和孙秀芝头碰头小声说着悄悄话。 “秀芝,京里头的夫人小姐可真好看!上回我去县城卖鱼,远远瞧见一个仙女儿似的姑娘,说是府城来的。我瞧着都不如京里头的夫人小姐。” 孙秀芝心里“咯噔”一下,瞪了她一眼。 “这么多肉还堵不住你的嘴!好好吃饭!” 心里却忐忑。 艾建妹的“小声”,那是相对平时说话。 她们的家乡水域辽阔,说话都是靠喊的。 方才已经有许多贵人朝她们看过来了,显然是听见了。 孙秀芝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不抬起来,生怕有人好奇问那个女子的身份。 那是县太爷公子的“红颜”,原是府城勾栏出来的姑娘,不知得罪了谁,被丢去了她们县城。 她们这些白丁倒是不怕,平日往来的都是三教九流。 可今日在座的女眷,可全是有头有脸的。 听说大家夫人、小姐最是忌讳那些勾栏出身的女子,提起来就觉得腌臜。 她们人生地不熟的,又没什么身份,可别得罪了这些贵人。 孙秀芝扒拉了大几口饭,见没人提起这茬,才放慢了动作。 吃完宴席,邬皇后又召来孙秀芝一行人问了几句话。 起先她们说话还有些磕绊,见邬皇后虽然面带疏离,可还算可亲,逐渐也大起了胆子,说话也流利起来。 不少女眷见她们面色黢黑,手大脚大,全无礼法规矩,心中甚是鄙夷。 但碍着邬皇后的面,脸上倒是个个带笑,随时观察着邬皇后的神情,见她开怀,也跟着笑,见她蹙眉,也跟着叹气。 余海月一直留心着时间,稍后还有一场宝物竞价,需要邬皇后出面的。 她见时间差不多了,便上前小声提醒。 邬皇后点点头,对孙秀芝等人道:“时候不早了,你们累了一日,赶紧歇息去吧。本宫就不打扰你们了。” 孙秀芝一行赶紧拜别,在宫人的引领下离开。 随着皇后移驾,众位女眷也跟着动。 自皇城东南角的芙蓉园,往东北方向的新昌楼去。 这处原是长公主的产业,因裴文运帮了自己的“大忙”,主动提出免费承办。 宝物竞价的物什都是各家主动捐赠的,没要钱,也不敢要钱。 裴萧萧事先就说明了,金额一半都是入的国库内帑,没几个这么不长眼的,个个心思活泛,想着拿自家东西在帝后跟前讨个好,越是珍贵越是往外拿。 这可是只要花钱,就能简在帝心的大好事! 被帝后记住了,往后的前程也就有了。 这会儿谁吝啬,谁就是傻子。 新昌楼灯火通明,无数烛灯将楼中照得像是白昼。 圣上和邬皇后挨着头,浏览手中的宝物名单——上面注明了何物是何家所赠,给足了面子。 第91章 匆匆一览,心中已是有了数,不少宝贝,就是见惯了好东西的邬皇后都心动。 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 今日这场宝物竞价,不是为了哄自己开心的。 一切以国是为重。 开场第一件,是孟氏商行的织云楼所捐。 团花纹对凤瑞鸟衔花蹙金绣罗裙。 这条裙子一出,立刻吸引了所有女眷的注意力。 蹙金绣本就费工夫,这条罗裙所用的金丝,更是如发一般细,十分难得。 邬皇后用团扇遮住半张脸,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条罗裙,纠结着要不要竞价。 若是她下场,肯定无人会与自己争夺。 罗裙倒是能归自己所有,可到底会失了本次竞价会的本意。 圣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心中喜爱就拿下。” “虽然现在难是难了些,可一条罗裙的钱,朕还是拿的出来的。” 邬皇后娇嗔地斜睨了他一眼。 “妾身自有体己钱,哪里就用得到陛下的内帑。” 嘴上这般说,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圣上与她多年夫妻,哪里会不知她心中所想。 牵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拍了拍。 “你的体己是你的,朕买来赠予你是朕的心意。”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 圣上朝谭仕亮使了个眼色。 谭仕亮会意地躬了躬身,举起手里的小牌子,开始叫价。 “两千两纹银。” 原本意动的女眷顺着声音看过去,见叫价的是谭公公,也都歇了心思。 再怎么想要,也不能和皇后争啊。 尤其这还是谭公公叫的价,怕是圣上有意赠给皇后的。 那就更不能争了。 无人相争,邬皇后欢欢喜喜地将这条罗裙收入囊中,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拿出来穿。 余海月捧着罗裙过来后,邬皇后偷偷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心中喜不自禁。 圣上见她高兴,也不由笑了。 “皇后喜欢便好。” 邬皇后眉眼放柔和了,在圣上面前仿佛回到了当年初见的少女模样。 “妾身谢陛下。” 圣上拍了拍她的手,注意力重新放到台子上。 有帝后作为开场第一枪,接下来就热闹多了。 不少宝物都有人眼馋,一推出就叫起了价,还因彼此过去的嫌隙,直接不顾场合当场对骂起来。 这可把圣上给乐坏了,过去听了个大概的八卦,今日终于一偿所愿,知道了个全乎。 圣上心里忍不住想,这宝物竞价可真是不错。 要是每个月,不,不能这么贪心,每年都来上这么一回就好了。 任红娥眼见左边竞价总额不断攀升,心里急到不行,忍不住瞪着身边乐呵呵的阮季重。 埋怨又委屈的娇娇样儿,看得阮季重心里痒兮兮的。 他凑过去低声问:“红娥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爽利?我带你先回去?” 至于女儿嘛,可以直接丢给相府。 转念一想,为何不推给边上坐着的崔家? 正好能和崔伯嶂那小子联络联络感情。 自己又能和红娥甜甜蜜蜜。 一举两得! 阮季重正要这么干,就听耳边软乎乎的声音小声埋怨。 “少爷怎得也不担心?文窈现在连前十都没上去。” 到时候又如何拿到皇后娘娘的嘉奖? 任红娥说话带出来的轻微风声,吹在阮季重的脸颊上,搅得他心湖起了滔天巨浪。 少爷这个称呼,任红娥一直就没变过。 早些年,她担心阮季重对自己不过是一时情浓,用这个称呼来告诫自己,要将自己的身份一直记着,不可有过分的贪念。 第92章 时间长了,倒是没改过来,就这么一直叫着了。 到了如今,却是成了夫妻二人的小情趣。 阮季重想起昨夜的娇吟,一声声“少爷”唤得自己心都软成了水。 顿时难耐起来,只觉得这宝物竞价的时间可真是太久了,怎么还不结束? 这清单上,怎么后头还有一堆东西没上,太慢了,啧。 坐立不安的阮季重,心里念着赶紧回家干坏事,一心盼着赶紧结束。 阮文窈见怪不怪,跟身边的崔青卿凑到一块儿说悄悄话。 崔伯嶂装作不经意,时不时投去一眼,见她说话之余,还不忘逗弄幼妹。 耳朵一红,把视线转到台上正在竞价的宝物。 然后又偷偷转回来,瞄一眼。 一本正经的君子样,倒是让崔青卿感到震惊。 她哥平时可没个正形。 今日这是遇着哪家小姐,看中了人? 崔青卿赶紧拉着阮文窈咬耳朵。 “我哥好像有心上人了。就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 阮文窈两眼放光。 “这可是个大秘密,一会儿我们得好生留心,一定要助崔家哥哥一臂之力!” 崔青卿重重点头。 她也是这么想的。 最主要的是,如果她哥喜欢的小姐她不喜欢,能及时给搅和黄了。 委屈谁也不能委屈自己! 后台,五个账房先生同时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裴萧萧手里捏着清单,时不时比对一番价格,心里不免感慨。 自己还是对狗大户们太宽容了。 看看他们出的价钱! 简直了! 不行,等回家之后就给她哥写封信。 必须要加大对狗大户们的力度! 前头,崔仁悦看着身边紧张兮兮捏着叫价小牌子的蒋氏,哭笑不得。 “燕娘啊,拿不到第一就拿不到了。有我在,难道青卿还怕嫁不出去不成?” 蒋燕娘瞪了他一眼。 “你自己的女儿,自己心里没点数?” “就她这样的,不有个好名声,还指望能嫁到什么人家去?” 蒋燕娘扫了眼和阮文窈兴致勃勃不知在说些什么的女儿,无奈极了。 “你在御史台任职,这些年下来,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哪个好人家愿意让我们家这个小娘皮进门?” 崔仁悦笑呵呵的,丝毫不当回事。 “大囡囡哪里不好了?觉着她不好的,那是他们自个儿打出娘胎就忘了带招子出来。” 蒋燕娘没好气地飞了一记白眼,又把注意力放到台子上,眼睛一亮,立刻举起手中的小牌子叫价。 “这个好,若是能拍下来,回头能放进青卿的嫁妆里头去。” 崔仁悦由着蒋燕娘折腾,心思全放在左手边,时不时朝右边撇去一眼的儿子。 捻须而笑。 不错不错,男子就是该心中有所挂念才是。 有了心里头惦记的人,才有往上爬的念头。 瞧瞧,往日里只知仗着天赋横冲直撞的莽夫儿子,如今都有了怀春之意。 为父老怀大慰啊。 崔仁悦余光和边上的阮季重对上。 两个老父亲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崔仁悦收回目光。 未来儿媳是个好性儿的,就是自己这同僚兼未来亲家公,不是个省油的灯。 想来儿子是要在未来丈人手里吃点苦头的。 崔仁悦呵呵一笑,表示十分欣慰。 总算有人报自己这些年来,被这臭小子气到不行的仇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 挺好。 竞价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挺晚了。 不少人是激情消费,到家就后悔了,不该花那么多钱去买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第93章 但又反悔不得,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顺带再自我安慰,好歹上了前十排名,能入帝后的眼,留个印象。 排名第一的谁都没想到,竟然会是孟白龟。 确切来讲,是借着孟白龟名头的庄氏。 庄氏的想法倒也很简单。 她没想着要得皇后的嘉奖,只是觉着女儿大手大脚那样儿,一点都不像是能掌家的样儿。 镇国公府偌大的家业,能继承的唯有孟白龟,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 若是只留下那些银钱,少不得往后被欺上瞒下的奴才们暗中吞了。 倒不如换成物件,即便转手也不好转,当也能当个好价钱,送礼时候随便选一件也不丢人。 往后能给女儿省不少事。 参加完龙舟大赛庆功宴,就直接被送回家睡大觉的孟白龟,完全没想到不过两个时辰,她娘就把镇国公府的现银给花了一半。 端午三天的休沐,随着宝物竞价的落幕,宣告结束。 第二天,各位大人打着哈欠走在上值的路上。 还没从三天的放纵清醒过来。 阮季重倒是神清气爽,昨夜休息得不错。 今日有朝会,圣上当众宣布了后日的宫宴,要求四品以上官员携家眷出席,地点放在了兴庆宫。 庐江王在宫中小住几日后,就出了宫。 离开前,圣上和这个唯一的弟弟来了一次促膝夜谈。 圣上是挺想弟弟留在京城的,但又怕他觉得拘束,不如地方上待着快活。 谁曾想,自己的想法和弟弟不谋而合。 兄弟俩一拍即合,当下就决定好了庐江王在京中的职位。 至于宫宴,圣上跟邬皇后打过了招呼。 一个是为了给弟弟正式露面的机会,不少人都知道庐江王回京,却拿不准圣上的心思,不知该不该交好。 圣上举办宫宴,也是有给庐江王撑腰的意思。 同时,也是告诉当年弹劾过庐江王的臣子,弟弟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弟弟啦,学乖了变好了,大家就不要再揪着过去的错不放了。 另外,就是庐江王妃该相看起来了。 庐江王的年纪不小了,一直未能成家,这也是圣上的一块心病。 裴萧萧汇总了端午三天该分给帝后的钱,带着账册入宫见邬皇后。 邬皇后正按着额头发愁,见裴萧萧来了,赶紧让她上前,牵着手问她。 “庐江王妃的人选,萧萧可觉着有好的?” 裴萧萧眨眨眼,心莫名其妙漏跳一拍。 她强撑起笑来。 “娘娘选的,不管是何家闺秀,一定是最合适的。” 实际上却慌得不行。 原著女主已经成婚了,可毕竟人活着,而且和赵以庆婚后不睦。 听说赵以庆在新婚夜,直接搬去了妾室房里睡下,至今两人都没同房。 不知道会不会被强大的剧情惯性,给拐回老路上去。 如果女主最终没跟男主终成眷属,那会产生新的男主,还是新的女主? 会是谁? 反正赵以庆是不可能的,无论是能力、长相还是人品,都第一时间被排除新男主的可能。 裴萧萧这头思绪万千,发愁的邬皇后也没发现端倪。 圣上可真是分给她一门好差事。 若是当年庐江王没出那档子事,他的婚事根本不用愁,恐怕早就定下了,指不定孩子都能跑了。 可现在…… 若是有心人再把当年的事给翻出来,不说庐江王,就连整个皇室的名声都会毁于一旦。 第94章 邬皇后为了庐江王妃的人选,已经几个晚上没睡好了。 庐江王母族出身不高,是以世家女就不合适。 可他又是亲王,圣上现存唯一的弟弟,择选小官之女也不妥当。 邬皇后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 想找裴萧萧这个狗头军师给自己出出主意。 偏生这也是个没主意的。 邬皇后拿着裴萧萧送来的账册,也没立即看,随手放在手边,与她说话。 裴萧萧心里惦记着自己的小命,不想把话题拐到庐江王身上去,直接把账目报了个一清二楚。 “……端午三日的营收很是不错,收上来的钱也多。只是臣女核算了一番,距离赈灾款的缺口还差着些。” 提起这个,邬皇后一下就把庐江王给抛到了脑后。 “所缺应该不多了吧?实在不行,本宫这边还能想想办法。” 比如让宫妃也一起出出血。 裴萧萧微微侧头,思索一番。 “臣女倒有个想法。” “什么主意?说来听听。你这鬼机灵向来点子多。” “臣女听闻北戎使团向陛下求了个恩典,希望能允许北戎的学子在大晋游学。不知可有此事?” 邬皇后点头。 “的确提了。不过陛下没答应,还在犹豫。” “不若应下来,借此机会,再让他们朝贡些金银宝物——充作北戎学子在大晋游学的束脩。” 邬皇后一愣,旋即指着裴萧萧大笑起来。 “你呀你……这倒是个法子。回头本宫与陛下提一嘴,看看陛下何意。” 裴萧萧乖巧应下,又遮掩着打了个哈欠。 邬皇后见她眼下有青黑之色,心疼起来。 “忙活了快大半个月了吧?定是一直没休息好。赶紧着回去歇着,好好睡上一觉。” 裴萧萧乖乖巧巧地应了,装作步履不稳的模样离开。 出了宫,坐在马车上,她才发现自己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皇后的问题。 从庐江王在新婚夜杀了阮文窈,就可以看出其人心狠手辣。 她不能推一个不相干的无辜之人入火坑。 也不想给自己树一个新的敌人。 裴萧萧想暂时做一个鹌鹑,把自己埋起来,等事情到了眼前,再去处理。 现在,就像邬皇后说的那样,严重缺少休息的她,急需回家睡个大觉。 后日一早,歇够了的裴萧萧又活力满满地起了个大早。 今日午后有宫宴,她还得提前做下准备。 裴萧萧倒是没想到,自己今天竟然还能在宫宴上遇到孟灵玉。 想起今日宫宴的目的,她有些紧张。 这次应该是脱离剧情后的,男女主重逢吧? 与原著剧情完全不同,时间地点都不一样。 所以……他们还会像原来的那样发展出感情吗、 裴萧萧拿不准,看起来心不在焉。 连孟白龟拿着邬皇后给的嘉奖懿旨来找她分享喜悦,都走神。 孟白龟噘着嘴,不高兴了,余光却瞥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咦,那不是崔绩吗?” 裴萧萧闻言,扫过去,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流年不利,还真是那个阴魂不散,笑点奇低的蛇精病。 不过区区十步之遥,崔绩却情怯了。 上回见面,还是濮阳伯府办喜事那会儿,他已经多久没好好见一见他的小妻子了? 迈出去的脚,只走了半步,就又停了下来。 崔绩承认,他在害怕。 他到家后整理了下回忆,发现眼下的情形,竟然和自己的记忆有了不少差异。 崔绩又惊又喜。 第95章 该不会萧萧和他一样,都是经历过一次后,再重来了?! 这样的话,是不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更近了? 但又慌得不行。 萧萧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 所以,这一次她是不是恨毒了自己?是不是不会再嫁给自己了? 这种狂喜与惊惧,在崔绩心中交织。 他想见她,又害怕见她。 他知道自己错了,又不知该如何向她表达自己的愧疚与歉意。 他想求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只不知她会否允许。 要是裴萧萧知道崔绩在脑补什么,一定会叫他一声崔半仙。 倒是猜对了一半。 但就是全猜对了也没用。 两条线相交成点后,只会越行越远。 对崔绩心中所思全无所知的裴萧萧,见着崔绩看自己的眼神,不由就是一阵寒意,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朝崔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崔少卿发情也不看时间地点的吗?” “这种要把我衣服扒了的眼神,还真是令我敬谢不敏。” “乐陵侯世子夫人是你庶妹吧?” “做妹妹的不知礼,当哥哥的也是个登徒子模样。” “你们崔氏可真是能得不行不行。” 孟白龟抱着裴萧萧的胳膊,如临大敌般盯着崔绩,裴萧萧说一句她附和一句。 “就是就是!” “我也看见了!” “崔绩你好生不要脸!” 崔绩脸都白了,直接被气笑。 想要为自己争辩几句,转念一想,又歇了心思。 萧萧的话正应了自己内心的猜测,她一定是和自己一样,经历过未来的事,是以才对自己这样的态度。 说到底,是他对不起人在先,又有何脸面生气? 崔绩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转身走了。 裴萧萧像是斗赢的公鸡,昂着下巴趾高气扬。 哼哼,扳回一城! 起先众人还当裴萧萧又在无理取闹。 崔绩向来以高洁示人,又岂会用裴萧萧说的那种眼神去冒犯一个女子? 可当他们看到崔绩一言不发,直接转身就走,立刻倒吸一口凉气。 真被说中了?! 连辩解都不辩解一句?! 这不是恼羞成怒是什么? 这不是无颜见人是什么? 就连崔氏子都拜倒在了天下第一美人的石榴裙下啊。 相府千金名不虚传。 不起眼的角落里,高源景隐藏在树荫下,目不转睛地望着裴萧萧,将方才的那一幕全都收入眼中。 脸上露出玩味的笑。 在众人散去后,他才离开。 崔绩一个人喝着闷酒,一杯接着一杯。 高源景在他身边坐下。 “叫美人落了脸面?崔绩,你不该啊。” 崔绩手一顿,低声道:“是臣失态。” 高源景淡笑。 “不过那样的美人,便是本王,怕也是要情不自禁。” “落了脸面又何妨?” 高源景自斟一杯,猛地仰头饮尽。 崔绩拿着酒盏的手开始发抖,盏中的酒液都溅了出来。 他缓缓抬起眼,去看高源景。 心中的恐惧到了顶点。 高源景正迷恋地望着不远处和女眷们说话的裴萧萧。 他面带潮红,全身因激动而颤抖起来,甚至起了反应。 这样无法控制自己的高源景,崔绩见过一次。 在不远的未来。 酒液大半撒了出来,湿了崔绩的衣衫。 手脚发凉的崔绩恍若无知。 怎么办……怎么办……? 面前恢宏庞大的宫殿,瞬间换了一个场景,成了逼仄无人知道的小屋子。 与众人说笑的裴萧萧,仿佛成了一具死尸,了无生息。 不,不要! 他不要再经历一次了! 第96章 他回来,是为了与萧萧再续前缘的,不是为了再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崔绩强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意,用上全部的理智,将话题从裴萧萧身上引开。 心里的声音在疯狂示警。 他必须立刻给家中寄信,将父亲与三叔请来京城,为他和萧萧的婚事奔波。 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 否则他会再一次,永远,永远地失去萧萧。 高源景眼波流转,放下手中的酒盏。 “崔绩,你在怕什么。” 崔绩听到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 “殿下说笑了,臣并未害怕。” “臣的衣衫被酒液溅到了,先行去更衣。殿下,臣失陪。” 崔绩放下酒盏,匆匆离开的背影,仿佛被什么人在后头追赶。 高源景收起眼中的异色,又看了眼方才裴萧萧站着的地方。 那里已经不见她的身影。 啧! 高源景微微皱了眉,浅浅啜了一口酒。 无妨,总会落到自己手中的。 崔绩找到上峰,告了声罪,自宫宴离开。 他已经心慌到再也无法继续待在这里了。 仓皇失措地回到家中,崔绩立刻研墨提笔,写信寄往江南,请父亲和叔叔为自己的婚事北上入京。 庐江王暂时还不会对萧萧做些什么,还来得及……还来得及的! 崔绩提笔的手,一直在抖,以至于家书上的字都难以辨认。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沉下心来,将写到一半的家书丢去炭盆,重新写了一封新的。 “速速送去江南,不得耽误。” 下人恭敬地接过,小跑着离开。 崔绩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捏住,有些后悔不该这么早就从宫宴上离开的。 要是庐江王忍不住了怎么办? 萧萧若是因此受了伤,如何是好? 他到底感情用事了,不该就这样离开的。 心在胸腔中急促剧烈地跳动着。 崔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转回屋子,换了一身衣服,自书房又翻出一封未曾示人的奏疏,重新回到宫宴上。 自己必须护在萧萧身边,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 否则崔氏,是不会同意萧萧进门的。 高源景见崔绩去而复返,有些诧异。 “方才本王见你离宫了,怎得又回来了?” 崔绩面色如常,将奏疏扬了扬。 “想起有要事需要禀告圣上,才匆匆归家一趟。” 高源景心思一动。 “何事如此重要,竟让你不惜离席?” 崔绩上前一步,与高源景低声说了起来。 只要能拖住庐江王,不让他靠近萧萧就行。 今日事发突然,来不及做更好的应对,往后自己在暗中护着萧萧便是。 对于未来发生的事,裴萧萧知道的,崔绩都知道个大概。 裴萧萧不知道的,崔绩也都知道个大概。 崔绩上一回看到庐江王同样的眼神,是在他与阮氏女的新婚夜上。 江南家中来了急报,让他不得不深夜去庐江王府,与庐江王商议。 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愿打扰别人的洞房花烛夜。 当他在书房久等庐江王却不见人时,他就开始察觉到不对劲。 阮氏女出嫁时,闹得厉害,莫不是他夫妻二人在新房内闹翻了天? 寅时初,王府下人来接他去见庐江王。 在王府最僻静的那个屋子里,崔绩看到了自己此生都难忘的场景。 一踏入那个屋子,崔绩就被满屋见过的、没见过的各式器具吓得魂散。 他知道,有些达官贵人私下是有些癖好的。 第97章 但未曾想过,庐江王也有这样的癖好。 黄昏时分接入王府的阮氏女双目紧闭,被吊在房梁上,红痕交错的身上不着丝缕。 腿根的鲜血已经干涸,流向脚趾的殷红汇集在一起,直到承受不住,才滴落下来。 地上胡乱摆放着样式不一、大小不一的角先生。 庐江王扔了手里的细鞭,身上的衣服沾着几丝鲜血,儒雅的脸上带着歉意。 “叫你等久了吧。” “世家女太过娇弱,经不住玩,才几下就没了生机。” “实在无趣。” 崔绩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与庐江王的对话。 只记得回来后,就做了噩梦。 隔日一早,哭红了眼睛的庐江王入宫面圣,让圣上为自己做主,替被强盗所杀的庐江王妃报仇。 此事引起轩然大波。 那年京中的确不太安定,时有女子被劫掠的事情发生。 震怒之下,圣上难得当众斥责了裴相,罢免了裴党的京兆尹,将京中巡防交给了庐江王。 那时候,崔氏想抽身已是不能,他们与庐江王绑得太深了。 一条船上的蚂蚱,谁掉下去,另一头都要溅一身水。 只能帮着遮掩。 何况此举还能瓦解裴党势力,让裴文运失了圣心,一举数得。 事实究竟如何,知道内情之人都明白。 崔绩不知道庐江王这次回京,是否会如自己经历过的将来那样,再与孟氏女走到一起。 实际上,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孟氏女在庐江王登基后不久,便香消玉殒。 崔绩知道,孟氏女不过是庐江王拿来蒙蔽众人的一个幌子。 想到阮氏女的下场,崔绩就忍不住发抖。 他不想在庐江王府的那个屋子里,看到如阮氏女遭遇的裴萧萧。 他承受不住。 崔绩甚至知道,庐江王疯了似的对付裴党是为了什么。 当年正是裴文运的密奏,将庐江王买下良家女,回家凌虐的事给捅了出来。 为保皇家颜面,裴文运没往外说,帝后也没告诉旁人。 人人都道庐江王离京是因为恣意享乐过了头,殊不知这件事才是真正的原因。 崔绩判断,知道的人应当很少,但起码裴党的核心人物都应当心中有数。 如今崔氏还轮不到他做主,他没法儿让崔氏远离庐江王,只能坐视两家捆绑。 但起码,起码他能尽全力保住萧萧。 即便有崔绩打岔,高源景也没忘了自己的那点小癖好。 宫宴上,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裴萧萧。 只要有裴萧萧出现在自己视线之中,高源景都会用一种近乎迷恋的眼神,贪婪地望着她。 是个人,就有自己的偏好。 譬如圣上,他就喜欢身形颀长,看起来颇为健美的女子。 如邬皇后,如宸妃。 是他母亲昭顺皇后那一款。 所以圣上犹为偏爱弱不禁风的长公主,看着就病歪歪的模样,担心活不长。 高源景自然也有自己的偏好。 他不喜欢娇娇弱弱的闺中女子,喜欢明媚张扬,肆意妄为的那一款。 就像裴萧萧这样的,近乎自负的自信,看不起所有人的睥睨天下劲儿。 实在让他心动不已。 他最喜欢这样的女子。 看着她们眼里的这种光芒,一点一点地,被自己消磨掉。 高源景盯着裴萧萧,慢慢地吞下口中的酒液。 仿佛是在将裴萧萧吞吃入腹一般。 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搓动着,想着如何将人拐到身边,任由自己为所欲为。 第98章 尤其想到裴萧萧是裴文运的女儿时,高源景更加激动起来。 当初要不是裴文运,自己又怎会离开京城? 老子欠的债,当女儿的还债,天经地义的事。 脑海中不由想象起,当裴文运发现自己对他女儿所做之事时的暴怒。 高源景整个人都开始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 身体再一次起了反应。 这一次,他一定会做得更为隐秘,不会再被人拿住把柄。 他望着裴萧萧的眼神实在露骨,甚至还引起了邬皇后的注意。 今日宫宴,有为庐江王相看的意思,庐江王多看哪个女眷几眼,邬皇后都会记在心上。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高源景,又把目光落在不远处笑得花枝乱颤的裴萧萧身上。 心里拿不定主意。 总归这件事,还是要和圣上通个气。 只是这桩婚事先不说合不合适,裴文运应当是不会点头的。 毕竟庐江王前头做的那些事,还是他给捅出来的。 谁知道庐江王会不会借着萧萧,报复回去? 这个险,不能冒。 邬皇后调整了下脸上的表情,得体的笑容再一次浮现,与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些女眷说话。 “哦?方才崔绩还冒犯了萧萧?这可是件稀奇事。” “谁说不是呢。我们原以为是误会,谁知崔少卿一声不吭,辩解都不辩解,掉头就走了人。” “崔少卿在京中的名声素来很好,倒是不曾见他如此失态。” “没料到崔氏子竟也对余姚县主有意动的一天,先前见这两人,可是水火不容的。” 邬皇后微微一笑。 “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萧萧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品性端方无可指摘。” “崔绩也是到了年纪,有知慕少艾之心,倒也正常。” 邬皇后理了理裙裾。 “可惜崔裴两家闹得太凶,怕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 众位夫人们会意。 这两家结亲的可能几乎没有。 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惦记上的裴萧萧,像看什么稀奇一样看着拦住自己的人。 “濮阳伯府肯放你出来?” 孟灵玉咬了下唇。 “我求了表兄。” 崔氏的名头还是很管用的。 尤其还是崔绩提出来的,就更管用了。 虽然崔绩在家中是次子,但他的长兄无意为官,家中所有资源都倾向于崔绩,俨然是内定的下一任家主。 濮阳伯府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孟灵玉看了眼裴萧萧身边好奇看着自己的堂妹。 “余姚县主,不知可否单独一叙。” 孟白龟顿时就不乐意了。 这个堂姐坏的很,才不能让萧萧姐姐跟她单独相处。 她想都不想,直接替裴萧萧拒绝。 “不行!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该不会上次在宫里,你没把萧萧姐姐给害了,这次还想故技重施吧?” “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你知不知道你爹现在自身难保?我警告你哦,你今天要是敢在宫里对萧萧姐姐出手,皇后娘娘绝对饶不了你!” 歪头想了想。 “还有你夫家,你爹,你哥哥,全都跑不了!” 孟灵玉没把孟白龟的话放在心上,只是看着裴萧萧。 “我的确有事相询,还望县主允我这一次。” “先前我不懂事,多有得罪,还望县主见谅。” 说着,朝裴萧萧行了一礼。 裴萧萧挑了挑眉。 哎哟哟,这嫁了人就是不一样了哈。 她知道孟灵玉要问自己什么,这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白龟,你先去找丹君她们。我和孟夫人说完话就来。” 第99章 孟白龟的嘴高高噘起,都能挂油瓶了。 心里老大不乐意,还是勉强点点头。 “那萧萧姐姐快些来,千万别去人烟稀少的地方说话。” “知道啦,小管家婆。” 离开前,孟白龟还不忘瞪一眼孟灵玉,才气哼哼地走了。 裴萧萧看看周围,指了不远处的无人凉亭。 “去那处说话吧。” 孟灵玉垂眸一拜。 “多谢县主。” 凉亭无人,石桌上却摆好了点心和温茶。 裴萧萧选了个离湖面最远的地方坐下。 “你是要问我,怎么知道你兄长的事?” 孟灵玉点头。 “此事确是我心中所惑,还望县主相告。” 裴萧萧抿了下嘴。 她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因为她看过全文啊。 书里写得明明白白。 不过原著中,孟灵玉至死都不知道这些。 无论是孟庆荣杀良冒功,还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之死,全都不知情。 庐江王怕她伤心,给瞒了下来。 “我家在西南也有生意,这个你知道吧?” 孟灵玉点点头。 她在西南见过孟氏商行的旗号,裴萧萧此言不假。 “我哥常年在外经商,这事儿是他在西南时,偶然得知的。” “他告诉了我爹,我爹告诉了我。” 裴萧萧两手一摊。 “我家人口简单,一家三口之间没有秘密。” 孟灵玉垂下眼。 原来如此。 连外人都知道的事,她这个局中人,却一无所知。 若是哥哥有灵,怕得被自己气死。 孟灵玉用指甲掐了掐手心。 “我还有一事相询,请县主听我一言。” “说吧,什么事儿?” “我娘……我娘是不是我爹害死的?” 裴萧萧一愣,旋即意识到了孟灵玉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她静下心来,细细观察孟灵玉的神色。 裴萧萧不会看相,但是却知道一个人的脸上可以看出她近期的心态。 孟灵玉和初见时很不一样了,变得更为沉稳了些,也知道收敛了。 但这只是表象。 裴萧萧在孟灵玉的脸上看到了执拗。 难怪庐江王在知道孟家的事后,选择了隐瞒。 看来知道她哥的死因,对她而言是非常大的打击。 裴萧萧斟酌着词句。 “此事我倒是不知内情。不过你可以去问问崔绩,看他清不清楚。” “我记得你母亲过世后,你去崔家住了一年?” “是的,是我母亲临终时让我去的。” “那兴许你母亲早已发觉了什么,让你回崔家是另有深意也说不准。” “若是你母亲与崔氏有约在先,那崔绩应当是清楚的。” 孟灵玉点点头,朝裴萧萧又是一拜。 “多谢县主不吝相告。若非县主,我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如无知痴儿一般度日。” 裴萧萧见她已是瘦了一大圈,忍不住想动恻隐之心。 但想起自己四个手帕交在书中的结局,又逼迫自己心硬起来。 “孟夫人客气了。” 两人说完话,就各自离开。 孟灵玉走在前面,听见风中传来的声音。 “萧萧姐姐,再过几日就是我生辰啦。今年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哟哟哟,这就讨上礼物了?” “我……我才不是给自己要的礼物,是给大白问的!” “行——那你让大白给萧萧托个梦,说说它想要什么,别回头送错了,没送到心坎里去。” “好了,别闹了,再闹下去白龟得哭了。” 真好啊…… 孟灵玉侧耳专心听着她们的对话,想着曾经的自己,也是如此。 冷不丁,撞上了一堵人墙。 她揉着鼻子,抬头去看。 似乎自己曾见过他。 庐江王的声音如柔和春风。 “没伤着你吧?怎得哭了?可是有什么伤心事?” 第100章 孟灵玉怔愣着,不知如何回话。 庐江王揉了揉她的头,言辞之间熟稔得很。 “叫本王给撞傻了?” “灵玉?” 孟灵玉想起来了! 她眼睛一亮,“是你?!” “想起本王了?” 庐江王微微一笑。 虽然和相府千金相比,还差了些味道,但先拿来解解馋,也不是不行。 毕竟,曾经自己也想过如何费些心思,哄这小姑娘上钩。 对和高源景初见时的情形,孟灵玉已经印象不深了。 那会儿她年纪不大,又是母亲病重的时候,分不出多少心思去关注一个陌生男子。 在和高源景见面没多久,她就听从母亲的话,动身去了江南。 不过眼下此时此地,与旧人重逢,倒是冲淡了几分孟灵玉的忧思之情。 孟灵玉向高源景行了一礼。 “当时年岁小,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之处,幸赖殿下宽和。” 高源景伸出手,将人虚虚扶起。 “你都说是年岁小,本王又如何同你计较?起来吧。” 孟灵玉起身,低垂着眼眸,并不去看高源景。 本分守礼的模样,倒让高源景索然无味起来。 他当年对孟灵玉心动,是因为这个小姑娘生长于西南,浸淫了西南之地的原始狂放。 那种不同京师女子的光芒,让他怦然心动。 可现在的孟灵玉,看起来又和京师中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呢? 高源景当初的那份悸动淡了下来。 “当年我自京中离开,游历至西南,与你父亲有了一面之缘。听说他在西南打了个胜仗?倒是不错。” “在镇国公的威名下,蛰伏这么多年,也算是证明了自己不堕祖上之名。” 若是先前,孟灵玉听了这话,还会沾沾自喜,现在只觉得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他爹的军功怎么来的,裴萧萧和她二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对于父亲曾经对自己所夸耀的那些经历,孟灵玉也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甚至恨不得把那些话都从脑子里倒出去。 骗她的,全是骗她的! 孟灵玉扬起一个勉强的笑。 “多谢殿下对家父的谬赞。家父……他实在担不得。” 高源景敏锐地察觉到孟灵玉语气和表情的变化。 他微微眯起眼,不动声色地道:“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活泼灵动,怎生如今憔悴了许多?” “这可不像是新婚的样儿,可是濮阳伯府欺负了你?” 提起那个自己不愿承认的婆家,孟灵玉的眼中就开始冒火。 濮阳伯府一直拘着她,不让她出来,甚至今日都是托了崔绩开口,自己才能走出那个臭气熏天的地方。 孟灵玉的天性本就不爱受拘束,先是迫不得已嫁给自己不愿意嫁的人,现在又被困于后宅那一方小小天地间。 纵然她放手不管夫婿的那些妾室,却依旧要被顶上的婆母“教导”。 高源景看着孟灵玉眼中逐渐升腾起来的火苗,淡下去的心又重新躁动了起来。 对,不错,就是这样。 唯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才值得他这么多年才挂在心中,久久难忘。 高源景悠悠一叹。 “当年我初见你时,便有意向你父亲提亲。只是那时你年岁小,我惦着等你长大几岁再上门才妥当。” “谁知如今再见面,你竟嫁作他人妇。也是我俩有缘无份了。” 孟灵玉猛地抬头,恰好看见高源景脸上摆好的哀伤神情。 她的指甲掐进肉里。 原来,她是有机会可以嫁得更好的。 第101章 她是有机会,可以不被关在濮阳伯府中,享受恣意人生的。 “若你婚后幸福,我倒也愿意祝福。可是如今你这般模样,倒是叫我越发心疼。” “灵玉,如今我重回京城,皇兄也有意提拔,总算是有了些权柄,能勉强护你周全。” “若是濮阳伯府再欺辱于你,或是你有难处无人可助,尽管来寻我便是。” 高源景的贪婪目光望着孟灵玉,倒让她犹豫纠结起来。 她能相信庐江王吗? 连父亲都骗了自己,庐江王一个外人,行骗的可能不是更大吗? 可眼前这个男子的深情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也许……自己对他而言,真的很重要,也不说不定…… 孟灵玉咬着唇,迟迟做不出决定。 濮阳伯夫人远远望见自己的儿媳妇与一个男子靠得极近,顿时脸色沉了下来。 今日要不是崔氏子说情,自己又想借着宫宴为女儿说亲,断不可能同意孟灵玉出府。 果不其然,这个不安分的贱人,一到人前就暴露了本性。 怪不得不愿与庆儿圆房,怕不是早已非清白之身。 濮阳伯夫人压着火气,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来。 “灵玉,你在做什么!” 孟灵玉不用回头,光凭声音就知道是自己婆母。 这些日子,她天天在人跟前立规矩,怎么能记不得这魔鬼一样的声音。 她转过身,脸上神情淡淡的。 “我遇见了庐江王,说几句话罢了。” 高源景也向濮阳伯夫人颔首。 “我同灵玉乃是旧友,今日重逢,便说几句话。濮阳伯夫人可别误会了。” 濮阳伯夫人干笑几声。 如今庐江王可是圣上跟前的红人,不是濮阳伯府可以得罪得起的。 她瞪了孟灵玉一眼。 “皇后娘娘正问起你,随我一道去见皇后娘娘吧。” 孟灵玉点点头。 和高源景擦身而过时,听见一个极低的声音。 “过几日我派人上门接你出府相见,灵玉你不要拒绝我。” “我只是想多看看你罢了。” 孟灵玉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但高源景却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了。 一离开人群,濮阳伯夫人立刻转过身,对着孟灵玉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就算你再不情愿,你现在也是我濮阳伯府的人!” “和外男远着些儿!别给我传出什么有的没的来,要是让我知道你耽误了巧茹的婚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孟灵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半个字没说,直接走了过去。 还不忘撞了她一下。 濮阳伯夫人正要发作,又想起身处何地,强压下怒气。 等回府了,看自己怎么折腾这个贱人! 直到庐江王府的人上门前一天,孟灵玉还在纠结。 婢女来报,说庐江王府来了人,孟灵玉踟蹰着要不要应下。 正犹豫,孟灵玉抬眼看到婢女眼中的探究。 心中冷笑一声。 她的陪嫁婢女早不知道被便宜婆母给派去哪儿了,如今跟前的这些,全都是濮阳伯府的家生子。 名为奴仆,实为眼线。 孟灵玉站了起来,盯着那婢女的眼睛。 “去告诉他们,我换个衣裳就去。” 婢女抿了下嘴,低头恭敬离开,飞快地去了主院回报。 孟灵玉不在意,选了最好的衣服,戴上最贵的首饰。 大大方方去了前院见客,不等濮阳伯夫人过来,就跟着庐江王府的人走了。 濮阳伯夫人气得直跳脚,却又没法子。 第102章 她总不能和庐江王对着干吧? 高源景早就在王府的花厅摆好了酒水,只等孟灵玉过来。 他对孟灵玉会做出如何选择,十拿九稳,一点都不慌。 孟灵玉一落座,就给自己斟酒。 “我来晚了,让王爷久等,先自罚三杯。” 高源景噙着笑,看她飞快地喝下三杯,也没阻拦。 等人把酒盏放下,才道:“灵玉不必如此。我不过是见你过得不好,想邀你出来散心。” 他将手覆在孟灵玉的手上。 “你过得好,我心中才欢喜。” 孟灵玉的目光从那双合在一起的手上逐渐上移,最终在高源景的脸上定住。 “王爷对我有所求,我愿意应。” “但我也希望王爷能应我心中所求。” 高源景面色不改,一如宫宴上那般痴情。 “灵玉便是要天上的星月,本王也会设法将它们取下来相赠。” 孟灵玉摇摇头。 “我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 “我要王爷替我查一件事。我母亲的死,是否和我父亲有关。” 自宫宴回来后,孟灵玉就设法去找了崔绩。 但是崔绩一口否决,不愿帮这个忙。 苦思之下,孟灵玉决定铤而走险。 无论庐江王对自己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只要他愿意帮这个忙,那付出点代价,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 高源景没有立刻答应。 “若是最终真相,与你父亲有关,灵玉你会如何?” 孟灵玉沉默了几息,最终哽咽着回答。 “我要他血债血偿!” 高源景微微皱了眉,将人揽入怀中轻轻拍着,细细哄着。 “灵玉烦忧可是为了此事?别怕,有本王在,就是天塌下来也会替你顶着。” “倘若孟庆荣果真弑妻,本王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花厅没有下人服侍,出了宫,高源景就如离笼之鸟,逍遥自在。 孟灵玉得了高源景的允诺,非常自觉地开始卸了钗环,双手放在系带上,准备解开。 却被高源景拦下。 “灵玉这是做什么?” “本王不需要你如此。” “本王要的是你心甘情愿。” 孟灵玉一愣,望着高源景的眼已是红了。 “坐下吧,今日我们好生喝几杯,不去想那些不快的事。” 他为孟灵玉斟满了酒,笑着提起了当年在西南的趣事。 直奔主题,在高源景看来实在过于无趣。 他更喜欢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地,让对方自动走入陷阱之中,再也爬不上去。 看着倍受感动的孟灵玉,高源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镇国公府小姐过生辰,算是京里能说道的事。 虽然镇国公府人丁凋零,可排面摆那儿呢。 帝后赏赐如流水一般不说,各大有头有脸的王公贵族,即便人不来,也有重礼送到。 毕竟镇国公府背后站着的,不独圣上与邬皇后,还有权势滔天的裴相。 裴萧萧在这几日,为了凑齐赈灾银钱变卖了不少家产,但还留了一小部分,专门为送礼所用。 给孟白龟的礼物,是半年前就准备好的。 一只巴掌大的剔透水晶龟。 她到的时候,孟白龟还没出来,大概是在陪庄氏说话。 裴萧萧也不在意,镇国公府是她半个家,直接去了花园找纪丹君她们说话。 孟白龟今日与往常不同,穿的是男装。 长长的头发拆了发髻,用发带高高束起,蹦蹦跳跳地去见庄氏。 庄氏正在屋里与钱氏说话。 孟白龟一进屋,钱氏定睛去看她的衣裳,眼圈立马就红了。 孟白龟每年生辰穿的衣服,都是她阵亡的兄长们的旧衣改的,每年轮换。 第103章 今年轮到她三兄。 钱氏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白龟这身衣裳,还是当年我替三郎选的呢。他肤白,穿蓝色的顶顶好看。” 庄氏也红着眼,摩挲钱氏的手。 “你当年给三郎做了好些个蓝色的,这回白龟穿的是三郎哪件衣裳啊?” “是那件蜡缬纱狩猎纹的,衣缘用的花绸,是瑞鹿团花纹的,娘还记得这件不曾?” 庄氏的眼中露出怀念来。 “记得,记得!” “当年啊,刚做好,交给三郎的时候,他就高兴!” “穿上身,就不愿脱下来。直说你眼光好呢。” 钱氏咬着丝帕,不让自己哭出来。 “是呢……” 庄氏还在回忆当年儿子们还在的时光。 “后来有一回,三郎耍枪,穿的就是这件,叫枪尖勾坏了,他还心疼了许久。” “嗯……我记着呢,娘。” “你为了哄他,允诺说下回再做一件一模一样的。” 然后,壬午之变就开始了。 上了战场的孟家三郎,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五六年,钱氏才找齐了当年做这身衣服的料子,亲手做了一件新的,叫人拿去孟家三郎坟前烧了。 她已改嫁,确实不方便再出现在前夫家的祖坟。 庄氏朝孟白龟招招手。 “过来坐,同你钱家姐姐说说话。” 她将孟白龟的手放到钱氏的肚子上。 “你钱家姐姐怀了孩子。这胎本就不稳当,但今日是你生辰,特地跑这一趟过来。” “你叫人仔细些,别冲撞了。” 孟白龟应得脆生生的。 落在钱氏肚子上的目光,带着几分艳羡。 “钱家姐姐是个有福气的呢。” 钱氏眼泪成串地落下,咬着牙不肯哭出声来。 她多想这福气,是自己和大郎的呀。 当年大郎同三郎兄弟俩感情最好,自己也总对三郎上心几分,惹得其他几个兄弟都说自己这个做嫂嫂的偏心。 大郎和三郎的死讯,是一起到的。 三郎替大郎挡的枪,本想让大郎能活下来,谁知一枪穿透了他们俩兄弟身体,死死钉在地上。 婆母自己哭瞎了眼,却不愿新婚不久的她年纪轻轻就守寡,联合娘家逼着自己改嫁去刘家。 人是婆母亲自选的,世代书香,公公是国子监祭酒,新夫君长相才华都不出众,却是个老实人。 公婆都是好相处的,姑子也是个好性儿。 自己一过门,就管家,家里大小事都听她的。 可以说,满京城打着灯笼都难找这样的好人家。 人人都说她好福气,先头婆家将自己当女儿,后嫁的婆家也处处向着自己。 她更是三年抱俩,膝下有了两个儿子,如今怀里又揣了一个。 可她多想将这福气给她的大郎。 就是残了也不打紧,自己可以照顾大郎一辈子。 生不了孩子也没关系,他们可以认旁支的孩子,没孩子,就两口子一起到老。 孟白龟轻轻摇了摇钱氏的手。 “我先去前头待客啦,钱家姐姐再陪娘说会儿话。” “哎,你去吧,娘这儿有我呢。” 钱氏来的时候,从不带自己的孩子。 镇国公府并未更换府邸,只是换了匾额。 对于钱氏而言,这里有着她尘封在心底的最美好的记忆。 “今日方下过雨,外头都是水坑。你穿的新绣鞋,仔细弄脏了,我背着你过去吧。” “要是婆母见着了生气……” “我娘不是小气人,来,上来,我背着你。” “哟,哟,大哥心疼嫂嫂,都不给人下地走路。” “去去去,你媳妇儿你不心疼!仔细回头等你媳妇儿进了门,我同她说你坏话,叫你去书房睡。” 第104章 “略——嫂嫂我同你说,大哥成亲前一天还被祖父打屁股呢!” “去!你、你别误会。祖父打我是因为……” 因为什么? 钱氏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当时自己靠着的背又宽又阔,仿佛此生都有了依靠,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捧在掌心细细呵护。 钱氏眺望屋外的视线再一次模糊起来。 难得见孟白龟穿男装,倒叫人眼前一亮。 她捧着一个装满生肉的金碟,径直走去找裴萧萧她们。 “我要去喂大白,萧萧姐姐你们去不去?” 崔青卿笑道:“当然要去,这一年才见一回。” 阮文窈也道:“平日里,我们怎么唤都唤不上来的。” 孟白龟仰着尖尖的小下巴。 “那是,大白也就听我的话。” 镇国公府的花园里,特地挖了个大池子。 为了这池子,还搬走不少花卉,拆了一座房。 就为了池子里的那只大乌龟。 孟白龟捧着金碟,从里面捏出一条肉丝,在水边晃了晃。 “大白、大白,出来吃肉啦。” 池面唯有风吹过的涟漪,丝毫不见动静。 众人也不急。 过了会儿,只见池子中心的涟漪逐渐大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浮起来。 随着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靠近岸边,一只铜盆大的乌龟浮出水面,四脚在水中前后翻腾。 周身雪白的龟壳叫太阳一照,像是最顶级的羊脂玉,耀眼得很,两只眼像红宝石,一眨一眨。 孟白龟得意地道:“我就说大白最听我的话。” 裴萧萧摇着团扇。 “那是,你都不让别人喂它。不听你的听谁的?” 孟白龟不依了,一边忙着喂乌龟,一边嘴上不落下。 “哪里是我不让人喂,明明是大白不吃别人喂的。” “好好,你说的都对。” 裴萧萧笑吟吟地和孟白龟斗嘴,眼睛望着水里吃肉吃得欢腾的那只龟。 以她一个穿越者的眼光来看,这只乌龟不过是很寻常的得了白化病的乌龟。 最多体型大了点,有些稀奇。 可这时候的人,将这样的龟看作是祥瑞。 发现后,立刻送往京城。 彼时壬午之变刚结束,有这样的祥瑞献上,也算是定了人心。 说来也巧,这乌龟不知是不是换了地方不适应,到了京城后,不吃不喝。 圣上一度担心,这天大的祥瑞会不会就这么直接嗝屁。 这要死在了京城,意头可不好。 都说七活八不活,哭瞎了眼的庄氏在床上躺了六个月,好不容易把遗腹子给保住了,偏偏是满了八个月才生的。 一天一夜没生下来,庄氏晕过去了好几回。 当时圣上和邬皇后都急了眼,裴文运找了全京城最擅长妇科、儿科的大夫在镇国公府住下。 好不容易生下来,却是一声不哭。 大家都以为孟氏主家就此绝了血脉。 各位大夫轮番上,只为了能留住这个小婴儿的性命。 一连好几个时辰,大夫们都吵成一锅粥,那女婴还是不哭。 圣上急得不行,整宿没睡。 等了一夜,才等来母女平安的好消息。 偏此时,谭仕亮也来报,说一直留在宫里不吃不喝的祥瑞大白龟,突然愿意吃东西了。 圣上龙颜大悦,直说这祥瑞与孟氏这丫头有缘。 又道这祥瑞许是阵亡的孟氏九子放心不下,特地化身为白龟,前来庇护。 裴文运速度极快,一夜时间,推了房子,挖好了池子,放满水。 圣上第二天就让人把这祥瑞送来镇国公府。 第105章 美其名曰,让孟家子重回故地,共享天伦。 祥瑞大白龟就这么在镇国公府安了家。 仿佛真的和孟白龟有缘一样。 孟白龟早产体弱,时不时生个病,来个御医会诊。 但凡她病了,这白龟也不吃不喝,脑袋浮上水面睁着一双红宝石眼睛,一动不动地朝孟白龟住的院子望,等她病好了,才重新潜回水底。 几次下来,庄氏也认了死理,觉着就是孟家战死的九子回来守着女儿,替女儿取了白龟为名。 白龟为少见的祥瑞,龟又是延年的代表。 就像她的女儿,是镇国公府最后的血脉,也盼着女儿能沾沾祥瑞福龟的寿数,长命百岁。 再者,这龟乃圣上所赐,带了真龙天子的贵气。 这份贵气,足以保全女儿此生的荣华富贵。 名字取了,就连裴文运都觉得好,就此定下。 裴萧萧虽然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却也尊重寄托了他们美好祝愿的信仰。 她还记得蹒跚学步的孟白龟,指着池子里的白龟,对自己说的话。 “这个是大白龟。” 又指着自己。 “这个是小白龟。” 咧开没长几颗牙的嘴,笑得分外灿烂。 裴萧萧揉了揉喂得起劲的孟白龟。 愿你年年岁岁,都如此。 镇国公府的白龟不是吉祥物,而是圣上所赐的祥瑞,平常是根本不可能看见的。 也唯有每年孟白龟生辰时,受邀前来镇国公府,才有机会一睹为快。 孟白龟喂完之后,那白龟就绕着池子,非常给面子地晃晃悠悠游了一圈,才沉入水中。 不知又去哪里窝着了。 不少人意犹未尽,还想再多看几眼,好沾沾福气,却始终等不到,只得作罢。 孟白龟拿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油渍。 “今天我特地从文春阁请了大厨来家中。平时限量的菜色,算是能吃个够了。” 阮文窈眼睛一亮。 “哎呀,白龟可真是越来越会了。今儿个我可得一饱口福。” 说着,就埋怨起来。 “你们是不知道,我娘说我脸圆,虽然讨喜,可看着显脸嫩,不够稳重持家,不讨婆母喜欢。” “如今这也不许我吃,那也不许我吃。我都好些日子没吃上好的了。日日清水煮菜,我腰都瘦了一大圈。” 还两只手掐着自己的腰,比划着身量。 “看,是不是瘦了许多?” 崔青卿眯着眼细看,点点头。 “真的诶。你这再瘦下去,怕不得来阵风就给吹跑了?” “得找个魁梧些儿的儿郎嫁才行。不然风大了,可抱不住你。” 阮文窈脸一红,梗着脖子就争辩。 “青卿你不也是。” 崔青卿身形像她母亲,偏瘦弱的江南女子,与阮文窈比起来,要小上一大圈。 又小声嘟囔。 “上回端午时候的龙舟大赛,我见你朝坐在我们左边的小将军看了好几眼来着。” 崔青卿拼命眨着眼,嘴比骨头还硬。 “那是我们左边的左边的左边。这你都看得清是男是女?” “你都记这么清楚?还说没惦记人家?” 阮文窈清了清嗓子,朝孟白龟努努嘴。 “那位好像是孟家军的,要不要让白龟去替你探探人口风?” 崔青卿把头一扭,脸红到了耳朵根,声音特别特别小。 “也……也不是不行。问问又不要紧。” 孟白龟耳朵竖得老高。 “哪个哪个?姓甚名谁?要是我认识的,保管祖上八辈都给抖落出来。” 崔青卿抿了抿嘴,又飞快地看了看四周,挪到孟白龟身边。 “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不过当时他身上戴了个绣了五毒的香囊。” 第106章 孟白龟一脸茫然。 “端午那天,谁身上不戴个五毒香囊啊?我那天也戴了。青卿姐姐你没戴着吗?” 崔青卿急得直跺脚。 “我当然也戴了……哎呀,他戴的那个不一样!” 她用手比划着。 “比寻常的要大这么多,而且还是松叶牡丹红色的,上头用了金丝绣的。” 阮文窈瞪了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崔青卿。 “你连香囊上用了金丝绣都看出来了?!” “这得离得多近啊?!” “而且松叶牡丹红诶,一个武将戴这个色的香囊,未免也太……” 让人一言难尽了。 松叶牡丹红,那是非常娇艳的一种红色,而且非常难染,这料子很难得。 孟白龟侧头想了想,大致有了人选。 “哦——我知道了。” “蓝家的二郎吧。他未婚妻是右骁卫卢大将军家的三女。” 能用得起这种颜色料子的人家,非富则贵。 右骁卫大将军是正三品武将,和裴文运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个官职品级。 虽然职位品级一样,看起来能平起平坐,实则不然。 裴相身上还有个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的散官官衔。 先不说本朝官衔晋升的难度,也不提五品以上散官官衔需要圣上特别提拔。 单说开府仪同三司这个官衔的特殊性。 开府仪同三司,假节钺,加九锡,俗称权臣篡位三件套。 也就是说,裴萧萧她爹裴文运,距离把家里那个透风小棉袄捧上公主之位,只剩两步。 这么一对比,卢大将军那是一点都不起眼。 但对家父只是五品御史中丞的崔青卿而言,正三品的右骁卫大将军,已经有够打击的了。 她的脸石化了。 “他、他定亲了?!” 孟白龟可惜地望着崔青卿点点头。 “早些年就定亲了,卢三小姐身子骨不好,所以拖了几年,不过听说今年就要把婚事给办了。” “青卿姐姐,要不你再看看别家的儿郎,还有没有欢喜的。” 梦碎的崔青卿摆摆手,捂着胸口痛心疾首。 “我的好白龟,你且让我缓上半日再问。” 孟白龟乖巧地点点头。 “好的。青卿姐姐要是挑不好人,我可以让沈爷爷将军中未定亲的儿郎画像都寻了来给你慢慢挑。” 崔青卿感动地都快哭了。 不愧是白龟,自己果真没白疼她! “这也行,回头你收集好了画像,让人来寻我。” 特别小声地嘱咐:“别让我娘知道了,否则我怕得被打个半死。” 孟白龟笑眯眯地应了。 裴萧萧看了看周围,微微皱了下眉头,拉了拉身边正在看戏的纪丹君。 “怎么今日镇国公府上的下人,大都是男子?” 往年都是如此吗? 去年的情形她记得不太清楚了。 纪丹君看了下,果真如此,转念一想倒也了然。 “镇国公府素来冷清,便是临时找了婢女过来,过了今日也是白养着人。应当是从庄子上找了人过来顶上的。” 裴萧萧点点头,也明白过来。 镇国公府名下的庄子上,大都养着战场上退下来的伤残兵卒。 当兵的女子不常见,大都是男子。 伤了残了,也不好说亲,是以庄子里上了年纪的中年男子有许多,想找适龄女子过来府上当一天差反倒难。 虽然今日是女眷聚会,不过看这些行动之间颇有法度的男子,个个都是眼神清正之人,想来也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镇国公府又是将门,阳刚之气比旁的府邸多些也是正常。 第107章 他们可是曾经在战场上,为了保护这些身着华服女眷们而厮杀受伤的好儿郎啊。 裴萧萧不疑有他,又和纪丹君说起别的来。 后面连着几日,孟氏商行要举办一月一度的义诊,她是要出面的,到时候就忙不过来了。 话刚起了个头,就听见池边传来惊呼。 竟是有女眷贪恋祥瑞白龟,想留在池边多看几眼,不慎落了水。 裴萧萧愣了一息,脚下一转,正要去池边救人,余光却瞥见孟白龟正一手拉着一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喊着人去救。 她和纪丹君不约而同地停下来,飞快对视一眼。 孟白龟左手拉着崔青卿,右手拽着阮文窈,嘴里还不忘喊着人下水去救人。 池边本就没几个女眷,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措手不及,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等她们想起来,要让身边婢女下水救人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跳了下去。 落水的是太府寺少监的孙女夏金慧,人一救上来,就有人去了庄氏那里,寻她母亲过来。 孟白龟等人上了岸,才牵着左右两大护法过去嘘寒问暖。 “夏家姐姐没事吧?可曾伤着哪里?可有带了替换的衣物?我家备有厢房,可让你更衣。” 她望着夏金慧的眼神满是愧疚与担忧,语气没有一丝作假。 过了命悬一线的恐惧,回过神来的夏金慧羞怒难当。 得亏今日镇国公府是女眷聚会,要是有男子在,浑身湿透的自己还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拢了拢身上婢女给用来遮挡的外衣,忍着不发作,向孟白龟道了谢,又要了一间厢房作更衣之用。 转头见了救自己上来的人,竟是一个手脚粗大,面色黢黑狰狞的跛脚庄稼汉,顿时怒上心头,一脚踹了过去。 “腌臜的畜生,也敢碰我!” 那汉子离她好几步远,正在拧身上衣服的水渍,不防被踢中了伤腿,一个趔趄,晃悠几步没稳住,摔在地上。 他脸上显然有怒气,却没吭声,爬起来转身朝夏金慧的方向跪着磕了个头,就要起来离开。 “这位叔叔且等一等。” 稚嫩却颇具威严的声音,让那个要离开的汉子停下。 他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孟白龟的面前,行了一个军礼。 “小姐有何吩咐。” 孟白龟微微歪着头,打量他。 “我记得你,你以前是跟着三哥的对不对?是三哥麾下的一名校尉。我娘跟我说过,你叫余福生。” 余福生笑得憨厚,眼里却有光。 “小姐好记性。” 孟白龟朝他笑了一下。 “余叔叔且等一等。” 她走到夏金慧的面前,居高临下,眼神中不带一丝情感。 “你,去跟人家道歉。” 夏金慧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 “你让我去跟他道歉?” “凭什么?!” “就算他曾经是个校尉,如今也不过是你府上庄子里的一个庄稼汉。我乃太府寺少监之孙,凭什么要跟他道歉!” “别以为你如今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小姐,就可以为所欲为!” “你还没到那份儿上呢!” “你以为今日这么多人来镇国公府给你庆生,是因为你人缘有多好吗?” “那是为了镇国公这个名头!” “没了镇国公这个名头,你看京里头还有几个人搭理你!” 孟白龟静静地听她说完,一个字都没打岔。 甚至还觉得她声音太小,没能让整个镇国公府上下都听见。 她昂着坚毅的脸庞,举起的手在空中握成拳,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嘶吼。 第108章 “我乃孟氏十二代孙孟氏白龟,孟家军何在?” “在!” “在!” “在!” 镇国公府阖府上下所发出的声音振聋发聩,吓得夏金慧等人抖了三抖,惊恐地看着周围附和的下人们。 “孟氏家主之令在此,可愿听凭我之号令?” “为主公,肝脑涂地!” 孟白龟高举的手缓缓放下,指着面前的夏金慧。 “将她制住。” 周围几个汉子立刻扑过来,挤开夏金慧身边的小姐和婢女,将夏金慧牢牢压住。 夏金慧的脸贴在地上,无法抬头。 “孟白龟!你疯了吗!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很快就知道了。” 孟白龟眼珠一转,对着侍立在侧的沈管事吩咐。 “沈都尉,劳烦去将祖父的金鞭请来。” 沈管事问都不问孟白龟要做什么,躬身行了一礼,离开的脚步快到让人忽略他的银发。 之后无论夏金慧如何谩骂,与夏金慧交好的女眷如何劝说,孟白龟始终一言不发。 有人看见了和纪丹君站在一起的裴萧萧,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县主,你不劝劝吗?不过是个退下来的校尉,不值当孟小姐如此动肝火。” 裴萧萧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白龟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那年轻夫人一愣,不知道裴萧萧说的是什么,但也知道这是不会出面的意思,讪讪闭上嘴退下。 心里盼着樊氏赶紧到。 沈管事很快就将金鞭请了过来,孟白龟将鞭子握在手心,从头到尾摸了一遍。 “我再问一遍,你道不道歉。” 夏金慧气笑了。 “我夏氏非传承千百年的世族,却也是《氏族志》上有名号的!” “你今日胆敢辱我,明日你镇国公府就会被天下世族所唾骂!” 孟白龟又将手中的金鞭从头到尾摸了一遍。 “哦?是吗?” “那我拭目以待。” 金鞭离手,在空中响起一声。 夏金慧的脸被直接打偏了。 周围的女眷们也皱了眉。 打人不打脸。 这孟氏女也太过了些。 孟白龟一鞭接着一鞭,每一下都冲着夏金慧的脸去,打完左脸打右脸。 只是她不习武,年幼体弱,没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 樊氏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幅让她肝胆欲裂的场景。 她扑到夏金慧面前,抱着女儿痛哭起来。 “我的儿呀,你怎生伤成了这般?” 又怒视着面色冷漠的孟白龟。 “孟小姐!我们母女上门为你庆生贺喜,你就是如此对待宾客的吗?!” “就不怕我公公明日上朝弹劾镇国公府吗?!” 又用泪眼瞪着被钱氏搀扶着的庄氏。 “庄夫人,你便是如此教导孟小姐的吗?!” 在樊氏说话间,庄氏已经听完沈管事的汇报,不等她说话,热泪盈眶的钱氏就道了一句“打得好”。 “你夏氏是忘了当年如何死里逃生的吗?” “是忘了谁将你们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吗?” “忘恩负义之辈,还敢有脸面谈世族?” “我看是天下世族都以与你们为伍而羞耻!” 樊氏怔住了,低头看了看怀里哭泣的女儿,又茫然地抬头去看孟白龟。 “这……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萧萧这时候才出声说话。 “壬午之变,夏氏一门三十余口被拦在京城外五十里地,不得入城。” “是孟氏三郎带着人,杀出一条血路,将夏氏分毫无损地送到京城。” “樊夫人,今日夏小姐所为,不说恩将仇报,也称得上一句不可一世。” “我倒要去太府寺问一问夏少卿,你夏氏便是如此教人的吗?” 第109章 “若夏氏教子有方,才能绵延数百年,那便是樊夫人有错在身,不懂教女了?” 樊氏心口一滞。 裴萧萧这是给了夏氏两个选择啊。 要么承认夏氏不行,要么夏氏承认她不行。 夏氏肯定不会承认自己不行,那错的就只有“不会教女”的自己了。 那她回府之后,还能有什么好的? 一封休书能直接了断自己还有娘家所有女眷往后的婚事! 樊氏当机立断,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庄氏根本就没饶过她,直接令人将夏氏的人全都扔出镇国公府。 孟白龟站在高阶上,回望那些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孟氏子死了,还有孟氏女活着。” “只要孟氏一日不倒,只要孟氏还有一人活着。” “孟氏的兵,就有人护着!” “任谁都不能欺辱分毫!” 镇国公府的下人们朝着孟白龟的方向齐齐跪下。 “为小姐贺!” “为家主贺!” “为孟氏贺!” “为镇国公贺!” “纵身死,志不可亡!” “战至最后一人,不可退后半步!” “保百姓之家宁,护大晋之国安。” “杀!杀!杀!” 孟白龟听着他们呐喊的话,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那是母亲告诉自己的,祖父、父亲,还有哥哥们曾经挂在嘴边的话。 所有人都望着孟白龟。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本来就是人群中最熠熠发光的那一个。 如今尤甚。 池中的白龟不知何时又浮上水面,静静听着。 裴萧萧看着孟白龟,只觉得那个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姑娘长大了。 她穿的是盔甲,号令的是百万雄师,剑之所指乃全军目标。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将她脸上的毫毛都照得清晰可见。 明明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叫人担心会不会夭折。 如今却成了孟家军的主心骨。 看来她爹终于等到了孟氏继承人,可以将手里的孟家军,还给孟氏了。 这可真好啊。 孟白龟可谓是一举成名。 名声之响,连皇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圣上都听说了。 圣上听闻后,拍案大笑。 “好,好好!” “镇国公后继有人了!” 圣上不会在这个时候,下孟白龟的脸。 江南的急报已经摆上了桌,朝廷随时都要派遣军队,前往江南赈灾。 这时候得罪军队,那就是觉得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坐得太稳当了。 怎么? 前头用得着他们的时候,就捧着哄着,各种赏赐,用完了,就一脚踢开,各种嫌弃? 不怕军中哗变吗? 不怕营啸吗? 不怕军队去了江南,与当地匪寇勾结,反过来攻打京师吗? 区区一个太府寺少卿,想什么时候换,想换谁,都可以。 何况夏少卿根本没那个脸上疏弹劾。 樊氏和夏金慧被连夜送去家庙。 夏氏第二天,就携了重礼,登镇国公府的大门致歉。 没人闹到御前,圣上就当自己耳聋眼瞎。 不痴不傻,当不了这个家。 孟白龟算是得意了一把,在京中走路都是带风的。 庄氏更是好好褒奖了她一番,还大手笔地给了许多零花钱,让她外出去买买买。 孟白龟花钱花得大方,心里也舒坦。 现在京城里,谁不是低着头和自己说话? 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原来萧萧姐姐平日里就是这种感觉。 实在是过瘾。 换作是她,也喜欢被人这么怕着。 往常觉得自己年幼可欺,觉得他们孟氏无人。 如今算是知道厉害了吧? 孟白龟带着拎着大包小包的婢女,趾高气扬地走在路上,却听见一个僻静巷子里传来的动静。 第110章 她不动声色地让婢女先带着东西回府,自己留在原地停了片刻,脚下一转,就朝那巷子走去。 昏暗的巷中,十来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对着地上几个抱头痛哭求饶的男子拳打脚踢。 边上还站着一个身高颀长,体型壮硕的男子,双手抱胸,看着好戏。 孟白龟完全没担心自己的安全,大喇喇地走过去。 “下手还是不够重。” “你们北戎人是在大晋吃不饱饭吗?” “长公主苛待你们了不成?” 韩长祚扫了她一眼。 “边上去,少捣乱。” “我偏不。” 孟白龟等着北戎那群壮汉,把人打到昏迷,才出现在那些人面前。 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她露出满意的笑来。 左脚踩上那人的手,右脚重重一跺。 看似寻常无奇的绣花鞋前端,蹦出个利刃来。 她用鞋尖上的利刃朝那人的手腕上戳进去。 搅了搅。 确认将人手给废了,才心满意足地抽回来。 “这样才是给人教训。” “这只手,可是差了那么一点,就摸上萧萧姐姐了呢。” 她蹲下身,拍了拍那人的脸。 “你不是很狂吗?再狂一个我看看呀。” “你姐姐不是一直说丹君姐姐脸上的疤丑吗?说她是全京城最丑的女子。” “如今你姐姐的脸可还能见人?” “这滋味,轮到自己身上,如何?” 韩长祚嫌恶地撇开脸。 “也不知萧萧见了孟小姐的真面目,会是如何恶心。” 孟白龟起身看他。 “你错了。萧萧姐姐只会觉得,应该把我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她若是知道了,倒是好。往后我算是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能日日同吃同住,还能睡一张床上。” 孟白龟贴近韩长祚,脸上的表情既得意又恶毒。 “你呢?又如何?” “你连‘萧萧’都不敢当面喊。还在这儿威胁我?” “韩公子,你觉得,要是你的真面目被萧萧姐姐知道了,她还会搭理你不会?” 说罢,仰天哈哈大笑。 动听的银铃般笑声,落在韩长祚耳中,只觉得恶心不已。 他二人在初见时,就从彼此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恶臭到无法呼吸。 连面都不想见,身处一个地方,就觉得难以呼吸。 韩长祚在听说夏金慧的脸烂了之后,就知道事有蹊跷。 孟白龟的手劲没那么大,抽不烂人脸。 除非她用了药。 裴萧萧不许他再跟踪自己,韩长祚也听话,再也没有。 可这回,他可以拍着胸脯保证,不是自己查出来的。 不过是顺藤摸瓜知道的。 谁让这些人,冒犯了他最心爱的真珠,还大放厥词。 嘴里不干不净地被自己抓了个正着。 妄议县主,这能不给个教训? 其中几个,还是世家子。 但韩长祚根本不带怕的。 他有娘保驾护航。 孟白龟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回府的婢女马上就要回来了。 “倒是多谢韩公子了,否则我还不知道,该对这几个怎么下手才好。” “不过下回就算了,萧萧姐姐自有我护着,用不着你多此一举。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听说长公主在替你择选原配?祝你早日觅得佳人啊。” “孟小姐多虑,我还能拖。差不了几年,你也及笄招婿了。” 韩长祚和孟白龟对视一眼,又嫌恶地快速别开。 背过身,各自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哼!” “呵!” 巷子里很快就安静下来,除了地上不知生死的几人外,再没有任何变化。 孙子被抬回府的时候,年老眼花的夏少卿当众晕了过去。 第111章 他子女运不好,前头连着生了五个女儿,才得了个老来子,这老来子又连着生了七八个嫡庶女儿,才有了这么个独苗苗。 夏家将这孩子宠地同眼珠子似的,跌了摔了哭了,都得哄上老半天。 后院妻妾再怎么争风吃醋,都不敢把主意打到这小少爷身上。 否则一个闹不好,就是被休、被打杀的命。 尤其是妾室,地位不比奴仆高到哪儿去,说发卖就发卖,谁知道下一个主家有没有现在这般日子好过。 夏少卿看着自己宠着疼着的孙子,如今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老泪纵横。 “这是谁家下的这死手?啊?” “这孩子是个心里有谱的,往常就是惹是生非,也有分寸。” “查!给我查!” “将今日跟着他出府的小厮全给我叫来!狠狠地打!” “夏家是养着他们吃白饭的不成?!就不知道护着自己主子!” 外头响起打板子的声音,每一下都打在肉上,就是没怎么听见人叫唤。 夏少卿心存疑惑,出门一看。 那几个小厮身上的伤,不比孙子的轻。 他老脸一红,叫人先停下。 “今日你们出门,究竟是得罪了谁家?” 小厮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子,哭喊道:“是韩公子。” “小少爷同友人在文春阁一道吃酒呢。他露面之后,二话不说,就将小少爷同友人给抓了出去。” “小少爷是伤得最重的。其余几家公子倒还能走。” 夏少卿的心头滴血。 他如何不知道孙儿伤得重? 请来的大夫直言不讳,说他那右手是废了,被利刃穿透了整只手,就是大罗金仙都救不了。 科举这条路,往后是废了,就是荫职都轮不到他。 要不是家中尚有些家业,孙儿这样子,如何能温饱? 夏少卿一怒之下,换了朝服,直接进宫找圣上去告状。 镇国公府打他孙女,他不在意。 是那孙女自己糊涂,还坏了他夏氏的名声。 何况自己孙女也多,不差那么一个。 可长公主纵子行凶,打的可是夏氏唯一的独苗苗! 此事定不能就此罢休! 夏少卿宣召入殿后,见了圣上直接就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家冤情。 丝毫没留意到,殿中还有其他人在。 听完夏少卿哭诉的裴文运和高源景,表情有些微妙。 这下手有够狠的。 夏家这公子,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吗? 等夏少卿说完,高源景立刻请罪。 “皇兄息怒,此事是臣弟的错。” 他如今担着京中巡防的职务,出现官宦子弟被殴的事,是他失职。 圣上摆摆手,示意他起身,并未说宽慰或是替高源景开脱的话。 失职就是失职,明眼人一眼便知,开脱也无用,反倒会让弟弟风评不好,不利他后面升迁。 如今弟弟刚回京,才得了差事就出现差错,若自己再偏袒,容易招人弹劾,拔出萝卜带出泥,牵出当年那些不体面的事。 尤其裴相还在。 圣上心虚地朝裴相看了一眼,摸了摸鼻子。 “既然夏卿为孙伸冤,那……将长公主和韩长祚宣进宫来吧。你二人对质,看看事情原由究竟为何。” 夏少卿擦擦脸上的泪,在圣上的宽慰下起身,静侍一旁。 圣上和裴文运、高源景继续方才关于京防的话题。 其实圣上根本无心商议正事,他心里痒痒得厉害,想知道老六这大打出手是为了什么。 这孩子,打小就老实,这么多年也没闹出过这么大动静。 第112章 裴文运见圣上神游天外,心知是在想八卦,他也没出声打扰。 毕竟打扰也无用,圣上该走神还走神。 高源景对这些倒是不在意,一直在为自己的失职而道歉。 他原本的职位是在户部,圣上给了个肥差。 但临上任,他遇见了裴萧萧。 肥差顿时就不香了。 高源景跟圣上商量,把自己的职位换成京中巡防,圣上不疑有他,见他主意已定,就允了。 高源景当然有自己的小九九。 裴萧萧不是常年待在相府的闺秀,每日都要外出办事。 他身上担着京防的职位,时不时来个偶遇,就十分顺理成章。 见多了人,再勾到手,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吗? 长公主来得很快,风风火火地就进了大殿。 后面跟着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儿子。 裴文运扫了一眼韩长祚,心里很是不快。 这个傻了都还惦记他闺女的臭小子! 自己根本就不想看到他! 长公主行至圣上面前,翩翩然行了一礼。 “皇兄,事情原由我已是知道了。此事不能怪阿祚,是那夏家公子无理在先。” 夏少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长公主的手都在抖,心里已经想好了回家怎么招集同僚上疏弹劾。 长公主把脸一扬,小脚往前一踏。 “怎么啦?是你孙子无理在先,我儿听不下去,才不得不出手阻止。” “你个老不修的教子无方,还想把脏水朝我儿身上泼!” 圣上看看妹妹,又看看夏少卿,只恨今日桌上没摆着瓜子。 裴文运看了会儿,又瞥了一眼看起来似乎“很老实”的韩长祚,直觉事有蹊跷,心中警铃大作。 该不会……和他那个整日惹是生非的小闺女有关吧? 裴文运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上头两眼放光,听得津津有味的圣上。 “夏家公子所犯何事,还请长公主明言。” 夏少卿感激地看了眼裴文运。 裴相果真是好人呐! 自己下回再也不和他对着干了。 长公主收回脚,理了理鬓发,似笑非笑地望着裴文运。 “夏家公子在文春阁与友人吃酒,言辞间对余姚县主多有冒犯。” “我儿口拙,挡不了他们那伶牙俐齿,就只能上手阻止了。” 夏少卿涨红了脸。 “既然是吃酒,酒醉之言,岂能当真!” 韩长祚眨眨眼,说话声音非常小。 “可是……我觉得,就算是喝醉了,也不能说那样的话呀。” “娘曾经同我说,不可对女子无礼,否则有碍她们声誉。” 韩长祚看了看长公主,在母亲的鼓励下,胆子也大了起来,声音也响了。 “余姚县主于国有功,更不能妄议。” 夏少卿气笑了,指着韩长祚质问。 “臣斗胆问一句,臣的孙儿究竟是如何出言冒犯余姚县主的?竟惹得韩公子动了这样的肝火!” “韩公子可知,臣孙儿的右手叫利刃给穿透了,彻底废了!” 韩长祚心里快把孟白龟给戳死了。 她倒是解气了,却要自己背黑锅。 想起孟白龟那张小人得志的脸,韩长祚气得不要不要。 他抬眼去看气得满脸通红的夏少卿。 气不顺,心不平。 就拿你这老头子出出气。 韩长祚嘟囔道:“那不是我干的。我出门没带刀剑,哈都他们也不会用刀剑伤人。” “就夏公子那身板儿,我们几个光靠拳头就够了。” 长公主清了清嗓子,心虚地别开眼,看向其他地方。 夏少卿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他孙儿被人打了不算,殴打者还出言侮辱?! 第113章 这天下有没有王法了! 他愤怒地用泪眼望着圣上。 难道陛下你就如此纵容这些皇室中人吗?! 陛下,你说话呀! 圣上假装自己没看到。 “阿祚,那夏公子到底说了什么?” 长公主也好奇地望着儿子。 来的路上,不管自己怎么问,儿子都不肯说。 韩长祚一脸为难。 “舅舅,我觉得说出来,不好。” 他这么说,越发引起在场其他人的兴趣。 夏少卿咄咄逼人。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臣不信臣的孙儿能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还是韩公子你虚张声势,说了假话?” 长公主顿时就不乐意了,警告地瞪了夏少卿一眼。 “我儿从不骗人。” 韩长祚皱着眉。 “真的要说?” “说!” 好吧,那他就说了。 韩长祚做了个深呼吸。 “夏公子和他的友人说,余姚县主貌美身娇,比那教坊司的……唔!” 长公主“啪”地一下捂上儿子的嘴,和夏少卿大眼瞪小眼之余,还附赠了一个无辜的笑脸。 娘的好大儿哟,快把你那嘴给闭上吧。 没见裴文运全身都在冒火吗? 夏少卿的脸都绿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他孙子竟然在文春阁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能说的吗? 夏少卿两股战战,冷汗直流。 现在不是自己以后要不要和裴相对着干的事了。 是裴相开始考虑要不要弄死他全家的事了。 夏少卿很想学一学他那被送去家庙的儿媳,直接晕过去了事。 可宫里,是有御医当值的。 他当机立断,摘了官帽,直接撩起官袍下摆跪下。 “老臣教子无方,致使孙儿冒犯余姚县主,该打,该打。” “老臣愿辞官归乡,往后专心在家教导子孙,不致他们再犯下这样的大错。” “老臣的孙儿已经是废人了,还望圣上与长公主高抬贵手。” 一双被耷拉下来的眼皮子遮了一半的眼睛,时不时朝裴文运可怜巴巴地投去一眼。 人都帮着打了,这气也算是出了吧? 要不我们就这么算了吧裴相? 裴文运冷冷地斜睨着他,若是目光能实体化,夏少卿早已被冻死。 圣上眯着眼,咂摸了半天,点点头。 “这话的确不该说,阿祚打得好哇。” “余姚县主是何等女子?岂能与教坊司的女子相较?” 夏少卿哭着应和。 “陛下说的对,老臣的孙儿该打。韩公子替老臣教孙,老臣定然重谢。” 一旁无人关注的高源景,露出迷醉的神情。 大晋的教坊司女子分作三类。 一类是乐户,一世为乐户,世代为乐户。 一类是民间擅长曲艺之人,征召纳入。 另一类,便是犯官家眷,即官户。 除征召的民间艺人外,其余两类在大晋是贱籍,不得与士庶通婚,日常外出需头戴绿巾以作区别,告官还得先打了板子才能递状纸。 同为贱籍,三大贱籍之一的奴籍地位要高于其他两类。 虽然明文规定,教坊司只做歌舞佐酒,不能私伺枕席,但贱籍面对权贵哪有选择? 他们本就是权贵的玩物。 高源景的启蒙就是在教坊司,流连其中,赢得个风流薄幸之名。 他那点不为人知的癖好,也是在教坊司暴露的。 若非高源景一时不察,沉迷其中,失手掐死那个官户女,被裴文运查到,如今他的地位远不是现在这样。 圣上唯一活着的手足,岂会因区区玩乐之事,就被放逐京师。 此事一直被高源景引为恨事。 教坊司可以说是高源景第二个家,他会在庐江王府走错路,却不会认错教坊司的女子。 第114章 是以当韩长祚提起教坊司三个字,高源景立刻就想起了当年。 那些女子的模样一个个在脑海中浮现,或嗔或笑,或悲或怒。 然后,他将裴萧萧代入其中。 那种难以控制的躁动再次袭来。 高源景不停搓动着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滑腻的触感仿佛是在抚摸裴萧萧光裸的肌肤。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和表情,一次次努力将神智拉回到当下。 圣上的声音听起来缥缈遥远,撼动不了他的心神半分。 “夏卿言重了,何以谈起辞官之事?” “你那孙儿的确口出狂言,该教训,可阿祚也不该打人嘛。” “这……夏卿你且回去休养些时日,好生照顾你那孙儿。太府寺的事儿,就先让你副手顶上。” “两家就此作罢,可好?” 夏少卿快当众哭出来了。 圣上说的好听,回家休养几日。 谁知道休养到什么时候? 怕是过不了几日,自己就会被静悄悄地处置。 毕竟,裴文运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要杀人啊…… 长公主没好气地瞪了眼儿子。 “你说你,怎么连这种话也说出来?” 韩长祚十分无辜。 “儿子本也不想说的,明明是阿娘……” 长公主清咳一声,当作没听见。 圣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阿祚不过实话实说,也是为了自证清白嘛。幼猊你就别怪他啦。” 又道。 “此事也不能怪十四郎失职。京师这样大,他哪里能面面俱到?” 总算找到替弟弟开脱的理由了。 真是太不容易了。 经过这一遭,裴文运看韩长祚的眼神都和善了不少。 傻是傻了点,还知道替自己闺女出头,不错。 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夏少卿失魂落魄地告退,殿中留下的就都是自己人。 圣上丝毫不掩饰地对韩长祚大加褒奖,赐了不少宝物,还被妹妹的撒娇迷晕了头脑,答应她带着韩长祚去后宫见宸妃。 三个男人各自说了会儿话就散了。 圣上着急要去宸妃那儿,再多看几眼过继给妹妹的儿子。 裴相从来都很忙,没功夫唠嗑。 高源景虽然最闲,但此刻也无心政事。 分别前,裴文运想起明天是孟氏商行义诊的日子,自己的小闺女要外出主持,便向高源景提了几句。 “往后几日,就劳烦庐江王多费心了。” 高源景微微一笑,那张儒雅的脸还是很能唬人的。 “裴相放心,本王定当留意,不会再出现今日这样的纰漏。” 心却开始鼓噪起来。 他当日换了职务,不正是为了能多和裴萧萧接触吗? 机会这不就来了? 裴文运自然知道高源景那点儿事,不过自对方回京后,暗中观察了几日,没发现什么,就连以往常去的教坊司都不去了,便不再记在心上。 他冲高源景点点头,快步离开,去了政事堂处置国事。 高源景漫步在宫道上,想着自己和裴萧萧正式见面时,该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出现。 濮阳伯府的那个,已经一步步落入自己布下的陷阱之中,相信不需多久,就能得手。 裴相的千金,却是要麻烦些。 高源景微微皱了眉,加快了脚步。 王府那间屋子需要加快布置的进程了,许多要用的器具,还要自己亲自把关,马虎不得。 否则会失去许多乐趣。 隔日一早,裴萧萧换上细棉布襦裙,梳好发髻用布巾包了头,带着两个丫鬟四个护卫,出了相府。 京城六个本草堂外,全都支起了义诊棚子,四个城门口,也都搭了同样的棚子。 第115章 裴萧萧刚到西门,就看见义诊棚子外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她熟稔地走到施粥棚子处,用大勺搅了搅。 药粥煮得很稠,闻着就是一股子清新的药味,显然下足了料。 裴萧萧点点头,一手拿着碗,一手举着勺,开始分粥。 不过一会儿,京城巡防的队伍就过来了。 裴萧萧擦了擦额上的汗,挑眉去看。 来的是公西玉泉。 “今日你没上辅国公府?” 公西玉泉摇摇头。 “今日辅国公要去京郊大营,我就让庐江王安排上值了。” 为了方便教授纪永川,公西玉泉在京防里担了个闲职,很少上值。 他站在裴萧萧边上帮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中途换班休息的时候,公西玉泉觉得时间差不多,正要走,却被裴萧萧叫住。 “去那儿说话吧,让兄弟们也喝口水解解渴。” 裴萧萧指了指不远的城墙根。 公西玉泉没问原由,直接跟着走。 他知道裴萧萧和纪丹君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对她也信任。 “你想不想转文职?” 裴萧萧问得过于开门见山,公西玉泉一时没反应过来。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上回白龟生辰那日,我本要和丹君商量的,但有事,就没说成。今天找了你这正主说更好。” 裴萧萧从秋菊手上接过凉茶,灌了一大口。 “如今大晋趋于太平,武将想再有作为,很难了。” 随着开国时期的纷争,现在的大晋极少有大规模战争。 一般武将想要立功,大都是在穷乡僻壤匪寇多的地方任职,一待就是十几年。 如孟庆荣那样。 但大都也是小打小闹,立不了什么大功。 壬午之变除外,那是个意外。 何况北戎都被裴文运给打怕了。 太平时期,武将地位不如文官,在文官面前,腰板都挺不直,要军费都得低声下气。 “你对丹君有意,可永川那小子定会拿着你职位不高,立功不多说事。” “若是你在江南大放异彩,丹君也会多留意你几分。” “辅国公府不能只靠永川一个人,文武两条腿走路,才是最稳当的。” “江南的灾情处置已经进入商讨阶段,要是你有兴趣,我替你安排。” 公西玉泉对这话丝毫不怀疑。 相府千金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纪小姐的那点心思会暴露。 裴萧萧看了眼闹了个大脸红,说不出一个字来的公西玉泉。 “莫非你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公西玉泉诚恳地点头。 “纪小姐就没发现啊。” 裴萧萧叉着腰,丝毫不顾形象地笑弯了腰。 “你以为你能出入辅国公府教永川武艺,是谁施的力?” “我们几个熟悉的谁不知道?也就丹君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过她那是没开窍。” 公西玉泉张了张嘴,又闭上。 怎么办?他好想问一问,纪小姐什么时候开窍啊!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裴萧萧笑眯眯地看着他。 “傻大个,且等着吧。谁让你当年嘲笑丹君的?” 公西玉泉十分委屈。 “当时我年少无知……” 裴萧萧翻了个白眼。 “少来这套,我可不是永川那个傻小子,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想借着欺负丹君,引起她对你的注意对吧?” “玩脱了吧?” “后悔了吧?” 公西玉泉悔不当初地用力点点头。 “我错了……求裴小姐相助。” 说吧,朝裴萧萧拱手弯腰,行了个大礼。 裴萧萧摇着蒲扇,笑吟吟地道:“你先自己拿个主意,到底要不要转职。” 第116章 “想好了来找我。不过得快,这份差想要的人可不少。” 公西玉泉连连点头。 “我下了值就去京郊大营寻我父亲商议。明日就给裴小姐准信。” 裴萧萧点点头。 “行,那我明日在北门那儿等你。” 望着步履轻快的公西玉泉,裴萧萧心里有些打鼓。 她不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得对不对。 原著里,公西玉泉并没有去江南,因为书中江南并未发生任何灾情。 他是在孟庆荣被发现杀良冒功之后,被委任前往西南查案,回京途中被刺杀。 跌落山崖,尸骨无存。 这一回,只是去赈灾,应该没什么太大的危险。 赈灾向来是个好差事,只要搭上边的,去一趟,回来基本个个能升官。 是以抢的人也多。 要不是靠着有个好爹,裴萧萧想说上话都难。 不过裴萧萧还是不放心。 还是给她哥写封信,帮忙看着点比较好。 她笃定公西玉泉会答应。 毕竟,这可是涉及到自己能不能抱得美人归的大事。 裴萧萧心里打着给她哥写信的腹稿,便往施粥棚子走,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忙碌。 她看了一会儿,不由笑了起来。 步子也轻快了不少。 作为一名早产儿,孟白龟身体羸弱,三五不时就生个小病,身量不高,体型偏小,力气也不大。 这就断了她的习武之路,只能安安静静地做个闺秀。 施粥棚子里,她没去抢最出风头的那个位置,而是待在后面,帮个忙跑个腿。 裴萧萧看着她那双小短腿甩地飞快,就忍不住想笑。 “今儿怎么这么乖?” 孟白龟心虚地缩了缩脖子,笑得非常乖巧。 “哪有,我向来很乖的。” 裴萧萧揉了揉噘着嘴的孟白龟。 “等结束了我送你回去。” “好!” 城外的施粥棚子不独孟氏商行的,也有别家的,只是队伍都没孟氏商行的那样长。 裴萧萧本是要待到城门口快关的时候才回去,但因为孟白龟在,提前两个时辰走了。 还不忘先去趟文春阁,把小白龟的肚子给填饱。 看着大快朵颐的孟白龟,裴萧萧觉得自己算是体会到了纪丹君的心情。 当个老妈子其实也挺烦的,丹君是怎么忍得下来? 裴萧萧自己没吃几口,光顾着给孟白龟擦嘴擦手,最后实在没忍住,直接给她围了个围兜了事。 “你这么个吃法倒是要叫人以为镇国公府的饭菜有多难吃了。” 孟白龟自己也很委屈。 “就是……很难吃呀。” “负责下厨的陈伯伯是祖父帐下的伙头军,以前做的大锅饭。” “行军时候哪管好吃不好吃,能吃饱肚子都是好的。” 裴萧萧一想,觉得也是这么个理。 “那你没和你娘说?” 孟白龟十分熟练地在胸前的围兜上擦了擦手。 “说了,但我娘不肯换。” “我娘说,要是提出来,会伤了陈伯伯的心。让我凑合着吃得了。” 裴萧萧用团扇遮住脸,把咧嘴笑出来的大白牙给挡住。 “这可真是委屈了我们的小白龟。” 只要在外面吃饭,孟白龟的胃口就特别好,好到裴萧萧都担心她的胃会不会给撑坏了。 “少吃点儿吧,又不是下回吃不到了。” 孟白龟十分没有形象地打了个饱嗝,揉揉自己鼓出来的肚子。 “那、那明天我还来。” “行。” 回去的路上,孟白龟时不时偷偷去看裴萧萧的侧脸,一肚子的话闷着,和正在消化的食物搅和成了一团,难受得要死。 第117章 “有什么话就说吧,憋着多难受。” 孟白龟低头玩着自己手指头,一双眼往西边儿飘,又朝东边瞅。 想问,又不敢。 最后想起韩长祚那张讨人嫌的脸,才下定决心。 “萧萧姐姐,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语气沮丧又难过。 裴萧萧奇怪地看她一眼,只看到发顶。 “没有啊,你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孟白龟用力擦掉脸上的小金豆子。 “丹君姐姐不理我了,我上辅国公府去找她,都不见我。” “青卿姐姐和文窈姐姐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满京城参加小姐的聚会,都不带我玩儿了。” “你们一定是讨厌我了。” 说到最后,都带了哭腔。 “你们都那么聪明,一定早看出来我是故意欺负夏金慧的。” 孟白龟用力吸了下鼻子。 “我和你们想的不一样,其实很有心机,很坏,所以你们都不喜欢我了,对不对?” 因为身体不好,孟白龟很少离开镇国公府,自她记事起,身边就有几个姐姐陪伴自己。 镇国公府很大,大到她迈着小短腿,要走好久才走得完。 镇国公府也很小,小到她能放在心里头,带着到处走。 可她总觉得,镇国公府好安静,好安静,安静到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 唯有多了几个姐姐,才热闹起来。 她拥有的很少,所以就很贪心,想把她们攥在手里,一直一直都不放开。 裴萧萧将她搂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对。” 她从腰间抽出帕子,去擦孟白龟脸上的泪。 “你是什么样的性子,我们几个早就知道了。” “既然都是门儿清的事,要不搭理你,早就不搭理你了。” “这几日,丹君不在府上,去庙里给她病了的外祖母祈福。” “王家虽然不愿认她,可依然不能改变王夫人是她的生身之母,王家是她的外祖家。” “丹君素来谨小慎微,守礼至孝。她外祖母病了,是定要去祈福的。” “可不是为了避着你。” “青卿和文窈这不是到了说亲的年纪吗?你生辰那天,青卿还和我们说,她哥好像有心上人了。” “这几日,她都忙着找她哥心上人到底是谁。那种聚会你年纪太小,不适合去。她一个人多无聊?自然拉着文窈一起了。” 裴萧萧捧着孟白龟巴掌大的小脸,左看看,右看看。 “白龟,你知不知道总是想那么多,容易长不高?你看看你现在,太矮了。” 孟白龟噘着嘴,一头撞进裴萧萧的怀里,闷声闷气地确认。 “真的不是因为讨厌我吗?” “讨厌你做什么?你又没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夏金慧那是她自己言行不端,活该好吧。” “她背后诋毁丹君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次犯到你手里,算是她命好。” “要是在我面前蹦哒,才不会让她只去家庙。” 孟白龟在她怀里靠了会儿,困惑的眼睛对上那双幽暗马车中也亮晶晶的眼。 “我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呢……” “好什么呀。满府都是庄子上退下来的伤残老兵,就夏金慧那性子,对人无礼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一掐一个准。” “你当人是傻子啊?看不出来?” “她下水的时候,你一手一个拉着青卿、文窈,不让她们凑近,我和丹君都看出来了。” 裴萧萧毫不客气地指出漏洞。 “太明显了。” “要不是樊夫人当时被你唬住,早就闹到御前去了。” “下回做事仔细点,别落人把柄。” “哦……” 默了会儿,又问:“萧萧姐姐,你们很早就知道……知道我很坏吗?” 第118章 裴萧萧一手一边,两根指头掐住她的腮帮子往外拉。 “你哪儿坏了?一点都不坏,不许这么说自己。” “你打小不就这脾性?心思重,又蔫坏。” “你大概是不记得了。最开始发现的那会儿,你才六岁,就知道往赵巧茹的杯子里放黄连汁。” 孟白龟果然不记得,一脸懵地望着裴萧萧。 “赵巧茹那张嘴,贱的很。但也就能耐了那么张嘴。” “论泼辣,她泼辣不过青卿,骂又骂不过我,硬也硬不过我。欺负丹君吧,丹君把她当小丑。你年纪小,她胜之不武。” “最后可不就欺负到文窈身上去?” “你六岁那年,文窈得了只白兔,高兴坏了,成日捧着炫耀。赵巧茹给那兔子下了巴豆,整得那兔子都拉脱水。” “后来文窈抱着死兔子嚎了大半天。你瞧不下去,跟沈伯要了黄连,自己个儿躲屋子里熬黄连汁,以为很隐蔽是吧?” “黄连味儿多冲呐,没进你屋子都能闻得着。谁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后来你年纪大了,知道掩饰了,就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白龟,我们不在乎你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我们知道你秉性纯良,并不坏。” “你不需要按照任何人的想法长大,你只要活成你自己想要的样子就好了。” “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不需要想那么多。” 裴萧萧将身体坐直,挺直了腰板。 “天塌了,还有我们这群个儿高的给你撑着,你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我们还不能为你撑腰了?” “小孩子心思别那么重。” 孟白龟的一双小短手搂上裴萧萧的腰。 “萧萧姐姐……” “嗯?” “谢谢你们。” “嗐,这有什么可谢的?” 孟白龟高兴地在她怀里蹭了蹭。 “萧萧姐姐,以后你别搭理韩公子。” “这是为了什么?你俩吵架了?” 孟白龟撇嘴。 “我和他那个傻子有什么好吵的。” “他那人,老坏了!” “萧萧姐姐以后见了他,一定要离远点,不然他欺负你。” 裴萧萧歪歪头,想着春狩时,那个不停往外掏东西的金刚哪吒。 好像也没白龟嘴上说的那么坏……吧? “好,我知道了。” 目的达成,孟白龟喜滋滋地靠在香香的怀里,用力嗅着。 哼,叫你跟我抢人。 我让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轮不着。 “今天下午累着了吧?明天就别来了,仔细又烧起来。” “嗯呐!” “等我们几个忙完这阵子,带你去避暑。我爹说,今年圣上玩心重,总念着出宫玩。” “好哒!” 裴萧萧揉乱了孟白龟的发顶。 “睡吧,看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哦!” 孟白龟蜷缩起身体,把自己团起来。 小小的,正好可以让裴萧萧抱满怀。 裴萧萧点了点她的鼻尖。 你可乖点儿吧,跟高源景玩儿横的,你可玩不过他。 把小命好好留着,往后大家一起吃香喝辣的日子还远着呢。 公西玉泉不知道自己这一天是怎么过的。 本来嘛,纪永川要去京郊大营,纪丹君要去庙里给她外祖母祈福。 辅国公府没人儿。 他闲着没事儿干,想起已经很久没去上值了,白拿朝廷俸禄不太好,偶尔还是得露个面。 然后他就去了。 刚到值房,就听手下说,今天是孟氏商行的义诊日,上峰让他们留心点儿,别冲撞了人。 具体冲撞谁,大家都有数。 他问清楚了裴小姐在哪儿,带着人就去了。 去也就去了吧,不过唠会嗑,没事儿到点蹭个饭就走。 结果,结果! 他都听到了什么?! 哦,原来自己能教辅国公,是因为裴小姐在背后使劲儿。 第119章 哦,原来大家都知道自己心里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哦,原来他助攻其实还挺多的。 所以谁能来告诉他,为什么纪小姐还没开窍? 她年纪也不小了吧? 怎么春心还没开始荡漾? 公西玉泉单手握着刀柄,想着裴萧萧跟自己说的话,恍恍惚惚走在街上,撞了人,钱袋子掉地上都不知道。 手下黑着脸,替他把钱袋子捡起来。 “头儿,余姚县主跟你说了啥?你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公西玉泉迷茫地眨眨眼,好不容易才对上焦。 “啊?” “哦,没说什么。” 手下个个都无语。 这还没说什么? 这明显就是说了很多好不好! 该不会是和头儿说,辅国公府的小姐要嫁人,嫁的还不是头儿? 手下彼此对视,决定今天必须夹着尾巴。 不然被头儿拉去校场,一定下场很惨。 公西玉泉又走了几步。 “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初,怎么了头儿?” “哦,没什么。” 距离下值还有一个多时辰。 时间过得可真慢啊。 不过自己真能转文职吗? 他爹总说他是个缺心眼子,上了战场,都只能当个冲锋送命的大头兵。 文官个个心眼儿那么多,自己真能行? 可想起裴小姐画的那些饼,又蠢蠢欲动。 万一……自己就是那块料呢? 对吧? 好不容易熬到下值,公西玉泉牵了马,出城直奔京郊大营去找他爹。 京郊大营灯火通明,公西铁牛刚卸了盔甲,美滋滋地擦着爱刀。 今儿他见着小辅国公了。 嘿,还别说,小辅国公和辅国公长得真像。 特别是那小脾气,劲儿劲儿的。 嘿,真讨人喜欢。 可惜自己没闺女,只有仨儿子,不然怎么都得腆着脸去求小姐许个亲事。 不求做正头夫人,当个妾也好哇! 只要能进辅国公府,给辅国公天天上香,服侍小辅国公和小姐,咋个都行! 公西铁牛正乐不滋滋儿地反复回味白天,就听见一声巨吼。 “爹!” 伴随着吼声的,是儿子进来时候响彻天际的动静。 公西铁牛吓了一大跳,两只牛眼睛瞪得老大,看起来能吓死个人。 “娘希匹,你个臭小子,过来就过来,整这死出,也不怕吓死你老子!” 公西玉泉搓着手,嘿嘿嘿地笑着。 公西铁牛越看这儿子越糟心。 他怎么命就这么不好呢? 连着生了仨儿子不说,个个儿都长得歪瓜裂枣,跟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半点辅国公的样儿都不沾。 亏他在婆娘怀的时候,在房里挂着辅国公的画像,让天天盯着看。 半点用都没有! 公西铁牛甚至怀疑,是不是他婆娘阴什么什么阳那什么,面儿上应得好好的,等自己不着家的时候,就把画像给摘了。 这婆娘,真是! 不懂事儿,不听话! 公西铁牛没好气地瞪了眼儿子。 “把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儿给老子收起来!老子看着就想揍你。” 公西玉泉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 “爹,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公西铁牛十分不耐烦地摆摆手。 “有屁快放,放完赶紧给老子回家去!老子不稀得见你。” 公西玉泉被他爹嫌弃惯了,也不在乎他爹态度好不好。 他娘说了,他爹一辈子就这狗脾气,改不掉。 也就当年在老辅国公跟前老实听话点儿。 “裴小姐问我,要不要跟着去江南赈灾,她给我安排。等回京了,再运作运作,转文职。” “爹,你怎么看?” 公西铁牛根本不耐烦听儿子叨叨,都没听清楚,直接像赶苍蝇似的挥手。 第120章 “我怎么看?我能怎么看?跟着去吧。给你机会你得中用啊。” 猛然间回过味儿来,霍地站起来,腿上放着擦了一半的爱刀掉地上都没顾上。 “啥?!你个讨债鬼再说一遍?!” “转文职?!” 公西铁牛兴奋地在房里转起圈圈来,不停搓着手。 “好哇好哇,我们公西家这回是祖坟冒青烟了!” “不!不不不,肯定是辅国公在天之灵保佑!让我们公西家也出个文曲星!” “哎,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余姚县主有什么好处是真想着咱。” “能处,能处!” “也是哈,能和小姐关系好的,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公西铁牛兴奋到不行,走几步停下来,说几句,再走几步,再停下来,继续说两句。 “去!一定要去!这回轮不上,谁知道下回得排什么时候?” “你回去让你娘把老子压箱底的钱全都掏出来。要塞多少钱,就花多少钱,别心疼那些个。” “你能成功转文职,才是正经事!” “钱嘛,往后都赚得回来。” 公西铁牛叉着腰,笑了老半天,才稍稍平静几分,有兴致坐下来。 他身躯如小山,坐在杌子上,都叫人害怕杌子会直接崩了。 公西铁牛满意地打量自己这二儿子。 嘿,别说,真别说。 这小子看起来和辅国公还是有几分相似的,眉清目秀。 婆娘怀娃的时候,真没白看。 公西铁牛看着儿子,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你小子,就是命好!” “当年你娘生你的时候,辅国公就问老子取名了没。” “其实老子早取好了。可辅国公那架势,一看就是要帮着取名儿啊!” “那老子能不上道?” “你看,咱全家,就你的名字最好。” “你哥大富,你弟大贵,你呢,玉泉。” “‘水性能方圆,泉色常珪璧’。这是辅国公给你取名儿时候说的,你老子一辈子没念过书,这句记得最牢!” 公西玉泉边听边点头。 这段他爹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他记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但每次听,还得像头一回一样认真。 不然他爹会揍人。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公西铁牛两只手不停搓着大腿,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情。 “没几年吧,小姐就出生了。咱一听,小姐闺名丹君。” “这不巧了吗这不?” “老子小时候,老听村里的夫子说什么‘一片丹心在玉壶’。老子看呐,这壶里头不能够只有丹心,还得有水!” “谁家壶里头不装水哇!甭管那壶是玉壶,还是铜壶瓷壶,那不都装水用的?” “你看哈,你呢,叫玉泉,小姐呢,叫丹君。又是玉,又是泉,又是丹。不全对上了吗?!” “这叫啥?这叫辅国公本来就有意和咱结个亲家不是?!” “可惜你老子我没啥大本事,直到辅国公走了,都没拼出个大前程来,咱家配不上辅国公。”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濮阳伯府那孬种,抢了你亲事。” “这么些年,老子心里头那叫一个恨呐!可有啥法子?人家是伯爷,老子就是个小将军,在人眼里屁都不是。只能看着他们欺负小姐。” 公西铁牛顺手从床底下摸出个酒葫芦,拔了塞子,灌了一大口。 这酒便宜,几文钱就能装满一个大葫芦,味儿不好,呛口辛辣。 但公西铁牛最好这一口。 当年他第一回喝酒,辅国公就是给的这酒。 对味儿! 他喜欢! 公西铁牛眼睛被酒熏红了,打了个酒嗝,拍儿子的背就没克制力气。 “如今那孬种和小姐的婚事没成。你小子机会来了。” 第121章 “使把劲儿,把小姐给抱回家,听清楚没有?” “你说你也是个没用的。这一天天的,老往辅国公府跑,咋小姐就瞅不中你呢?” “滚滚滚!老子见了你就来气!” 公西玉泉把他爹扶上床,盖好被子,又吹灭了蜡烛,才走到房外吹冷风。 他爹是老辅国公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 老辅国公给了他爹一口吃的,一口喝的,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一个婆娘,一个家。 他爹总说,要把老辅国公对他们公西家的恩情,牢牢记在心里,时时记得回报。 可他想娶纪小姐,不是因为报恩。 公西玉泉朝西边的山上看去。 更深露重,山上比山下要冷许多,也不知道小姐带没带够衣裳,会不会冻着。 不知江南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 他会很想小姐的。 那小姐呢……会不会想他? 公西玉泉拿不定主意,觉得还是回家之后,去找他娘多套点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裴家、崔家、阮家、孟家,有一个算一个,个个不落下。 不图她们帮着说多少好话,别让人趁虚而入总成吧? 唉,也不知道小姐什么时候才开窍。 自己去了江南,能给她写信吗? 写了信,她会回信吗? 去了江南,要不要给小姐带礼物? 带什么礼物才合她心意? 公西玉泉蹲在他爹房门口,托腮看着月亮。 要是去江南,今年就是第一个他和小姐不在一起过的中秋。 小姐中秋会想他吗? 虽然往年也不在一个府上过,但都在京城,那就是一起过。 公西玉泉烦躁地抓了几下头,牵了马出营,直接朝西边去了。 到了山脚下,他勒马停下,任由马儿去吃草,自己坐在草地上静静望着山上露着的寺庙塔尖。 天微微亮,山道上响起熟悉的声音,公西玉泉才把马唤来,悄没声儿地跟着走在边上的小道,时不时看着官道上马车。 那辆马车,是辅国公府的。 纪丹君在马车内假寐,却总是心神不宁。 她撩开车帘子,朝外看。 熟悉的马蹄声,熟悉的马铃铛声。 她微微一笑,看着那隐藏在树丛中的枣红马,亦步亦趋地跟在马车边上。 直到出了山林,她才将车帘子放下。 傻子。 半点不比长公主家的那位聪明。 快出林子的时候,公西玉泉停下了。 再往前,没有遮挡物,容易暴露。 目送辅国公府的马车离开自己的视线,他调转马头,去了北门。 裴萧萧到的时候,公西玉泉身上的露水还没干。 他靠在城墙根上打盹,听见脚步声,立刻睁开眼,站了起来。 “裴小姐,我和我爹商量过了。前往江南的差事,就拜托裴小姐了。” 裴萧萧点点头。 她就说嘛,公西家肯定会答应。 “夏荷,你叫人给我爹递个条子,就说春来江水绿如蓝。” 宜快不宜迟,得早点跟她爹知会一声,才好安排人进去。 否则等人都定下了,就没那么容易了。 就是裴相,安插人手也得走流程。 夏荷福身应下,脚下一转,又往刚来的城中去报信。 公西玉泉一头雾水。 春来江水绿如蓝? 这是什么鬼? 裴萧萧今天心情好,有耐心替人解惑。 “谐音。我爹一看便知是你。” 公西玉泉开始对这个决定产生了怀疑。 好复杂的样子…… 他转文职后,真能玩得转吗? 不会被文官给玩死吗? 裴萧萧挑眉。 “你觉得丹君聪明还是你聪明?” 公西玉泉想都不想。 第122章 “自然是小姐。我天资愚钝,岂能与小姐相比。” “那不就得了。你只要用心办差就是,别的自有丹君替你劳神,有什么好怕的?” 纪丹君才不会眼睁睁看着公西玉泉吃亏呢。 总会想法子替他解围的。 公西玉泉不明所以,但也把这话给记在心里,决定有空的时候,再琢磨琢磨。 现在他赶着回去,让母亲替自己收拾行囊。 “那……就多谢裴小姐和裴相了。我先行归家,一夜未回,家母难免担心。” “去吧。是可以把行李收拾起来了。记得多带些防身的东西,出门在外,万事小心。” “多谢裴小姐提点,我铭记于心。” 策马回了家,公西玉泉经过前院的练武场,见弟弟一杆枪耍得虎虎生威,不由点头。 “方才那一式,腰再往下沉一些,出枪时可以更有劲。” 公西大贵听见二哥的声音,停了下来,用袖子擦擦额上的汗珠。 “二哥你回来啦。” “嗯,怎么?有事儿?看你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 公西大贵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憋住。 “大嫂今早上和娘吵了一架,把娘给气哭了。” 公西玉泉下意识地朝主院看了一眼。 “怎么又吵架了?” 公西大贵撇撇嘴。 “大嫂吵架还能为了什么?不就是银子的事儿吗?” “昨日二哥上值不在家,所以不知道。大姐来家里了,大姐夫病重,没银子看病,跟娘来借钱。” 公西家三兄弟的母亲上官氏原是个寡妇,在嫁给公西铁牛前,生养了两个女儿。 彼时公西铁牛尚未发迹,上官氏的两个女儿也没跟着沾到继父的光,嫁的不是特别好的人家,夫家都是普通良民。 虽然日子平淡,却总有银钱上捉襟见肘的时候,难免厚着脸皮来找母亲要钱。 提起大姐夫,公西玉泉却是知道的。 大姐夫人老实,就是这几年身子骨不行,一年到头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下不来,一家子过得不太好。 他心里也心疼大姐,时不时会寻了借口过去,看看姐姐姐夫,还有几个侄儿侄女,再送些东西。 公西大贵将昨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大姐来借钱时,叫大嫂那个爱挑事的陪嫁嬷嬷给看见了。” “今日一早,大嫂就找娘,说娘把公中的钱给贪了,去接济大姐、二姐,闹着要分家。” 公西玉泉皱眉不解。 “都是有账目的,哪儿来的贪不贪一说?娘给的都是自己体己,爹送她的。” 知道娘心疼两个姐姐,又不好意思开口,索性就用各种名头塞钱。 “可不是嘛!” 公西大贵翻了个白眼,撇了下嘴,故意提高嗓门。 “难怪大哥在外头养了妾,都不要她跟着。搁我也不乐意在身边放个搅嫁精!” 弟弟的心思公西玉泉哪里不知道,嗓门一大,立刻就明白过来。 果不其然,一转身就看见大嫂孙氏那张惨白的脸。 公西玉泉用身体遮住弟弟,朝孙氏行了个礼。 “大嫂。” 孙氏白着脸,冷冷一笑,带着抱了账本的下人走了。 招呼都没打一个。 公西大贵把枪朝地上重重一拄。 “装什么呢!前儿大哥刚来信,说得了个儿子,让爹给取名呢。” “回头他们一家子回来,不照样得捏着鼻子认下?” 公西玉泉无奈地劝:“你就少说两句吧。我去找娘。” “哎,二哥你多劝着些。我早上去请安的时候,看见娘眼睛都哭肿了。” “知道了。” 公西玉泉到的时候,上官氏正坐在屋子里发呆,他唤了好几声,才回神。 第123章 “老二回来啦!昨晚上怎么想起来去找你爹了?我瞧着怎么像是一夜没睡?来,快坐下歇歇。” 公西玉泉笑吟吟地坐下,也不提孙氏的事。 “听三弟说,昨天大姐来了?她家中可好?” 上官氏避开儿子的目光,用丝帕擦了擦眼角沁出来的泪花,点点头。 “好,她家中一切都好。你们忙你们的就是,不必担心她们。” “都是娘生的孩子,叫一声姐姐,一辈子都是我姐姐。遭了事,我这做弟弟的,自然要为她们撑腰。” 上官氏眼一红,咬了下唇,没忍住笑了出来。 “嗯!娘知道你是个好的。” “对了娘,我昨天去找爹说想讨个新差事,不过要离开京城一段时日,爹已经答应了。” 上官氏坐直了身体,打起精神来。 这是要紧事,旁的可以先放一放。 “是什么新差事?要托谁去办?你要走了,辅国公那头怎么办?小辅国公的武艺谁去教?” “是裴小姐同我说的,让去江南赈灾。赈灾是急事,这几日应当就要走,今年铁定能回来。” 上官氏霍地一下站起来。 “赈灾可是好差事啊!裴小姐给说的?你爹可说了要给多少银子?” “咱们家家底不厚实,但也不能少了人家的那份。娘不识几个大字,但这点道理还是知道的。” 不等公西玉泉开口,上官氏就火急火燎地去了净房,背了把锄头出来。 “老二,你跟我来。” 公西玉泉茫然起身,跟着上官氏进了他父母的卧房。 上官氏指了指床。 “将床板给掀了。” 公西玉泉听话照做。 上官氏仔细数着床板下的青砖。 “横七……竖八……就是这块!” 上官氏用长木柄敲了敲那块砖,小心掀起来,接着一锄头一锄头挖起来。 “当啷”一声,上官氏眼睛亮了。 她丢下锄头,跨了进去,用手扒拉开土层,刨出个大瓦罐。 揭开瓦罐上的泥封,吹了吹尘土。 罐子里装的满满当当,全是金银,闪瞎了公西玉泉的眼。 他从不知道,家里竟然还有这么大一笔巨款。 上官氏很得意。 “这是你爹压箱底的钱。裴相家里头有钱,给少了显得咱们家不诚心,给多了咱们家拿不出。” “这些你拿去用,应当勉强够了。” “记得给人之前,再拿点儿出来做盘缠。路上省着些儿用,可别一下就给嚯嚯光了!” “你爹攒这些家底儿不容易,放太阳底下照照,都能照得出你爹的血汗。” 公西玉泉一一应下,捧着那瓦罐,只觉得烫手得很。 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拥有过这么多钱。 他娘别的不懂,只在钱字上管得严厉,从不许他们三兄弟大手大脚地当纨绔。 但凡花销多了那么一点,就会念叨他们爹攒家底有多难多难,都是在死人堆里拿命扒拉出来的。 其实即便他们娘不说,兄弟几个也明白。 每次他们爹脱下上衣,露出一身伤疤时,就知道经历大小数十次战役的父亲,能活到现在都是命硬。 帮着把床物归原位,上官氏就急忙把儿子往外推。 “早些儿给人送去,别让人以为咱们家不懂事。” 公西玉泉捧着巨款,手足无措,都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了。 抱着瓦罐朝外走,正好撞上过来找婆母的孙氏。 走路时带起的风,把瓦罐盖着的纸带起一个角,露出里面的金银。 孙氏眼睛红得都能滴血,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瓦罐。 “哟,老二带着这么多钱,是要往哪儿去呀?” 第124章 “你先停一停,咱们盘盘这钱是不是公中的。这么一大笔银钱,可不能随便乱花。” 公西玉泉压了压盖着的纸。 “是爹交给娘保管的。我想去讨个新差事,要银钱去通门路,爹就让娘给我了。” 孙氏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原来是爹的体己啊。竟然还有这么多没入公中的。” 想起公西玉泉是为了差事才拿到了钱,灵机一动,想起自己的娘家兄弟。 “老二你得了新差事,可别忘了家里人。我娘家兄弟整日在家,正发愁没事做。你瞅瞅要是有合适的,帮他一把呗。” 她脸上堆起笑来。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处,可不能独吞,更不能肥水流了那外人的田去。” 公西玉泉一本正经地拒绝。 “这回怕是不成。是余姚县主说和的差事。她的面子大,我请不动。” 孙氏脸上的笑一滞,尴尬起来。 “原来老二是沾了余姚县主的光。那这面子的确不好要。老二你且忙自己个儿的去吧,我去找婆母对对账。” 公西玉泉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转身望着孙氏进入上官氏院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思索再三,还是跟了上去。 刚进院子,就听见屋里婆媳两个的争吵声。 “……爹还有那么多钱给老二去买官呢!公中这点钱,够什么呀!” “这么些年,爹和娘不知道偷偷藏了多少钱没拿出来。你们二老就是偏心小的!” “有钱宁愿给外头的赔钱货,给小的两个,就是不肯拿出来给我们大的用!” “给大娘二娘的钱是我的体己,没动公中的。你既然查过账,就应该知道我没骗你。” “三个儿子都是我生的,哪个我都心疼。我和你公公从来一碗水端平,没有偏袒过哪一个。” “一碗水端平?说得倒是好听!” “明明有那么多钱,为什么不肯花钱疏通,让我夫君早日回京?” “边疆苦寒,他不知道在外头受了多少苦!” 公西玉泉听得火气大,直接进去。 “大哥宁愿忍受边疆的苦寒,也不愿回京。其中原由,难道大嫂心中不知吗?” 孙氏脸上一红,不自在地拨弄了下鬓发,声音也低了下来。 “老二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公西玉泉将瓦罐放在桌上。 “我要是不回来,还不知道大嫂在家是如何欺负我娘的。” “平日三弟同我说,我只当他不懂事,瞎胡闹,对大嫂你心存偏见。现在看来,他倒是一个字都没说错。” 公西玉泉的身量魁梧,走近时,压迫感极强,孙氏根本不敢正眼看他。 “当年大嫂一进门,娘就将主持中馈之权交给你。整个公西家上下,都由你做主。” “爹娘尊你,我与三弟敬你。我们都将你当作是公西家的冢妇。” “可大嫂是如何做的?不出半年,公中账上就少了一大半的现银。” “大哥问你银钱去处,你撒泼打滚不肯说。要不是大哥最后以休妻相逼,恐怕大嫂现在都不愿说那些银子被你拿去补贴娘家了。” “哪怕出了这样的事,娘依然没把管家之权收回来,愿意再给你机会。” “而你呢?不知悔改!” “大嫂可知,若非这些年爹和娘压着,大哥早就与你和离。” “我们公西家是出身低微,不比大嫂你娘家高贵。但也是靠尸山人海的军功一路爬上来的。” “公西家的男人一身铮铮铁骨,没有孬种。” “反观大嫂的娘家,一家子男人还靠女人吃饭,呸!” 第125章 孙氏不停眨着眼,眼神飘忽不定,因公西玉泉的一番话,胸脯起伏剧烈。 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她绝不能被休弃回家,娘家破败成那样子,若是没了她,往后要怎么过? “此番我离京,若是回来三弟还同我说大嫂你为难娘。那就别怪我这个当弟弟的不客气,管起大哥房里的事了。” 孙氏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抱着桌上乱七八糟的账册离开。 走前还不忘恨恨地朝那装满了金银的瓦罐贪婪地投去一眼。 上官氏咬着唇,看了看大儿媳妇,又看了看二儿子。 上前捶了公西玉泉一下。 “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同女人置什么气。” 公西玉泉重新抱起瓦罐,笑呵呵的。 “我就是年纪再大,在娘跟前还是孩子不是。再者,我还没成家,就是没长大的孩子。” “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为了娘,当一回小人也没什么。我心里高兴。” 上官氏温柔地看了眼儿子。 “你的婚事倒的确是我和你爹的一块心病。” “不是娘要给你泼冷水,实在是你年纪摆那儿,拖不得。” “你若不成婚,叫老三如何定亲?” 公西玉泉知道他娘私下其实相看了不少人,但都没成。 一来,是顾忌自己心情。 二来,能和辅国公府小姐比的,是真的没几个。 公西玉泉咧嘴一笑。 “娘放心,我心里头有数。” 上官氏板着脸,“你有数?你有什么数啊?” “你要有数,早就成亲了!” 公西玉泉嘿嘿笑着,又缠着上官氏在给自己收拾行囊时,翻几件闺中女子会喜欢的小物件出来。 “要送人?送谁?给小姐的吗?” “没呢。我琢磨着,等到了江南再去寻要送小姐的宝贝。这些个,是为了让人帮儿子一个小忙。” 他贴近上官氏的耳边。 “这不是怕,儿子不在京城,被人捷足先登了不是。” 上官氏白了他一眼。 “花花肠子倒是多!这点啊,你顶像你爹!” “知道了,我一准儿给你备好。你先把银子给裴小姐送去。” “哎!” 望着儿子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上官氏心里那叫一个愁。 她可不是自家那个老不修,腆着脸以为辅国公给取个名儿,就是念着要结儿女亲家。 他们一家子全是泥腿子,凭什么高攀人辅国公府啊。 脸呢? 也就那老不修厚到能当城墙,这么多年还没放弃。 这要早些年,自己倒也歇了心思,琢磨着劝劝老头子和儿子。 可如今,纪家和赵家的婚事已经告吹,自己是不是能偷着盼一盼? 这么些年下来,他们公西家在军中也算是有些头脸,能说的上话,勉勉强强能够上那资格吧? 总归……不能再看着小姐叫人欺负了去。 但愿这小子此次前去江南能争点气,挣个大前程回来,到时候自己也有脸去辅国公府提亲。 得让小姐风风光光地嫁过来才是。 上官氏摸了摸鬓边的白发,长叹一声。 若是小姐真能做自己的儿媳妇儿,怕是这白发头都能变黑了去。 公西玉泉直接抱着封好的瓦罐去了相府,交给管事后就走了。 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他知道,裴萧萧是不会收这钱的。 但从他近日的观察来看,相府怕是又干了一回倾尽家财,充公国库的事。 相府要做的事儿多,处处都少不得银钱。 他家能帮的不多,也是一片心意。 送完钱,又把预留下来的银子换成银票,公西玉泉上文春阁打包了些贵价菜,趁着天色未晚,晃晃悠悠出了城。 第126章 他大姐一家为了给大姐夫治病,早几年就卖了城里的房子,搬去了京郊。 方便了照顾田里的农活儿,也因为城里的房子值钱,卖了重新在京郊置办房子,还能剩下不少。 他侄子侄女儿好几个,不能光给大姐夫看病,还得有钱给孩子们留着置办彩礼、嫁妆。 公西玉泉熟门熟路地走到大姐家。 刚在院子外露面,无精打采扫地的大侄子就瞧见了他。 “二舅舅!娘,二舅舅来啦!” 飞似的朝屋里跑,院子里的几只鸡被吓得都飞了起来,咯咯叫个不停。 粗麻头巾包头,一身粗麻布襦裙的中年女子,挎着装了鸡食篮子,几步跑了出来。 “二弟弟?!你怎么来了?快,屋里坐,这天热得很,瞧你这一头汗,姐给你倒水润润嘴巴。” 边说边朝屋里喊:“当家的,二弟弟来了。” 一群孩子从屋里窜出来,险些撞倒了吴大妮。 吴大妮笑骂了一句,“一群皮猴子!” 最小的侄子跑到公西玉泉面前,伸长了手要他抱。 “二舅、二舅,抱,抱!” 公西玉泉蹲下身,将他抱起来,领着高矮不一的萝卜头进去。 “大姐别忙活了,坐。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们。” 吴大妮忙着洗碗、倒水。 “还顺路,谁顺路能顺到这犄角旮旯?少唬人了!” “你哪回来不是说顺路?谁家顺路还带这么些个东西来?喝水。” 吴大妮将倒了凉水的陶碗放公西玉泉面前,摘了头巾,拿了缺角的蒲扇替他打扇。 “这天热成这样,你还过来干什么?真是。这要热坏了,娘可不得心疼死。” 里屋传来一阵咳嗽,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弟弟来啦?今晚留下吃饭吧?孩子他娘,你去跟隔壁婶子家借点腊肉。” “哎!” 公西玉泉赶紧拉住吴大妮。 “大姐、姐夫,别忙活了。我买了菜。让大姐蒸点饭就能吃上。” 他把地上的食盒拿到桌上,拍了拍。 “今儿你们几个小的,可是有口福了。” 几个孩子两眼直发光,口水滴到地上都没发现。 “二舅舅可真好。” 二侄女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眼睛一眨不眨地朝公西玉泉的怀里看。 她闻到了甜甜的味道。 公西玉泉从怀里掏出买的饴糖。 “这小鼻子灵光的。天气热,糖容易化,卖相不好看了,凑合着吃吧。” 油纸包在孩子们的目光中被打开。 “老大,给弟弟妹妹分一分。” 大侄子应了,很努力地掰开已经化作一团的糖,一人一块分得很公平,谁的都不大一点,谁的也不小一点。 最后还剩三块。 他馋地咽了口水,一手一块拿起来。 先进里屋,给了他爹,又去厨房,给蒸饭的娘塞嘴里。 最后一块,推给了公西玉泉。 “二舅舅也吃。” 公西玉泉看着不停舔手指的大侄子,冷不丁塞他嘴里。 “给你的,你就吃。” 甜丝丝的味道,是这些孩子们枯燥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快乐与幸福。 吴大妮在大家动筷前,先捡了菜,送去里屋,才转回来坐下吃饭。 公西玉泉问了几个孩子上学的情况,心里大致有了谱。 他大姐根本不可能送孩子去上学读书,没那个钱,几个孩子能识字,全靠慈幼堂能蹭课,这才勉强不做睁眼瞎。 公西玉泉喝了口汤,说了自己的想法。 这还是他大嫂先提出来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我新得了个差事,许是要去江南。想着把大侄子带去见识见识,就是不知道大姐和姐夫舍得不舍得。” 第127章 吴大妮捏着筷子,两眼瞪了出来。 里屋也传来筷子落地的声音。 “孩子大了,该找个活计做做,也好给大姐你分担分担。” 吴大妮瘪嘴,眼眶登时就红了。 “昨儿我上府里去找娘借钱,是不是又闹了一出?” “这回是真没法子了……往后、往后我再不去了。你们可别再为了我的事吵吵。” 公西玉泉笑了笑,哄着小侄子大口扒饭。 “你是我姐,我不向着你,向着谁去?” “大侄子的事,你和姐夫商量商量,也听听大侄子的意见。要是商量好了,去府上给我个准信就成。” “快吃吧。” 余光扫过,一个缺脚柜子上的草编螳螂,引起了公西玉泉的注意。 编织的手法,很是眼熟。 和他宝箱里藏着的几个草编,相似异常。 公西玉泉停了夹菜的动作,忽地笑开了,大口扒饭。 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义诊最后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前几日都热的多。 哪怕顶上有棚子遮着,裴萧萧也热到不行,衣服都被汗浸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曲线。 高源景带着几个不良人,本来过来维持秩序。 到了之后,才发现一切井井有条。 孟氏商行也不是第一次义诊,每月都有,该有的条例早就摸索出来了,爱惹事的恶少,也不会来自讨没趣。 非要头铁,也不是不行。 做好去趟京兆府待几天的准备。 一见裴萧萧,高源景被姣好的身材吸引住了。 他昨日忙着布置王府的那间屋子,好不容易忙活一夜收拾妥当,才心情大好地出来办公。 一夜未眠的高源景看起来有些憔悴,也带着几分狰狞,眼白都是血丝。 他踱步到裴萧萧身边,见她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又十分没有眼色地凑过去。 “余姚县主当真是人美心善。天这般热,还不忘为百姓忙碌。” 裴萧萧见他过来,早就绷紧了神经。 在自己小本本上第一位的人物,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 要不是走不脱,她早就找借口躲回相府去了。 “庐江王谬赞。” 裴萧萧硬邦邦的话,倒让高源景更生了些兴趣。 越发想要看眼前这人雌伏于身下时的模样。 昨日他早先定下的那套金针到手了,在新买的小奴身上试了试。 只要手法得当,极细的金针可以挑起薄薄的表皮,像是蒙上了一层最轻薄的纱。 一溜儿排下来,在烛光下生辉,煞是好看。 起先他手法不行,试了许多次。 不是扎地太深,戳进去了里头,就是扎地太浅,过了针尖表皮就被挑破了。 扎地太深再拔出来,会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血冒出来没多久,就停了,留下个血痂。 高源景想了一下,若是裴萧萧这身冰肌玉骨,想来就是遍布血痂,也更有趣味。 他的眼神让裴萧萧很不舒服。 这是来源于女性敏锐的第六感,直觉这个男人心怀不良企图。 裴萧萧端着空碗,朝身后一个壮汉使了个眼色。 那壮汉装若无视,举着大勺上前,挤到了裴萧萧和高源景中间,隔开他们。 高源景面色不虞,皱了皱眉,不经意间看到了壮汉挽起袖子后,露出的手臂。 “这幅点青倒是好。” “王爷谬赞。” 那壮汉撸高袖子,露出整个手臂,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天王像。 “早些年,寻了个手艺好的,花了不少银子。得王爷夸赞,这钱倒也花的值。” 高源景漫不经心地又说了几句,便不再出声。 第128章 他的心思已经飞了,专注的目光从壮汉手臂上的天王像,又转到了裴萧萧的身上。 用视线扫过她露出来的脖颈,被衣料包裹着的高耸的酥胸,用腰带束紧的可一手握的纤腰。 再往下,继续往下。 裴萧萧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明明天热得很,却打了好几个寒颤。 连碗都有些不太端地稳。 这种被人带着恶意的窥视,真的让她很不舒服。 幸好接下来高源景没待多久,也没说话。 等他离开,裴萧萧才擦了擦脸上的汗,冷津津,凉飕飕,这天气倒是方便降温。 回到王府,高源景匆匆叫来服侍的太监,让他去找一个点青师傅来。 “殿下想学点青?” 高源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慢慢搓着,笑得温润。 “是啊。我有意明年请皇兄升我为京兆尹。京中多恶少,学学点青,也好给他们上刑。” “寻常狱中用的黥刑不甚美,我心中嫌弃。” 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到时候应该在那娇躯上,用针绣下什么样的诗句和图案。 心口的位置要给自己名字留着。 背上应该是目连救母的代母绕枷图,用自己那柄特质的细鞭子打上去时,一道道红痕落在那光滑的脊背上,会有身临其境之感。 两边腿根要点上牡丹叶,红色的烛泪滴上去,就会像牡丹绽放一样艳丽。 高源景想得出神,脸也因为激动而慢慢红起来。 他站起来,咬着右手的食指,脚步飞快地去了刚布置好的那间屋子。 屋中梁下,吊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嘴里塞着口枷,身上道道血痕。 望着高源景的眼神,带着卑微,乞求,绝望。 屋门从里面被关上,外头只能隐约听见,里面传来的呜咽。 过了几个时辰,天已经黑了,王府各处也掌灯,悬在檐下的灯笼被点亮。 高源景神清气爽地从屋里出来,几个被割了舌头的太监鱼贯而入,将睁着眼的少女从梁上放下来,用一张草席裹着,从王府后门抬出去。 高源景开始迫不及待起来。 这些女子都太无趣了,回回了事,心里都觉得空落落的。 他想起了孟灵玉。 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见面了,是不是也到了进行下一步的时候? 高源景按捺住澎湃的心情,告诫自己不要犯相同的错误。 不能总在一个坑上摔跤,不是吗? 夜里下了一场瓢泼大雨,虽然很快就停了,倒也减缓了几分白日带来的热气。 耳边传来少女的交谈,崔伯嶂看《大晋律》看得心烦,索性把书一丢,抱着个竹夫人凝神去听。 今年的科举,崔伯嶂没参与。 他爹没让,阮家叔叔也觉得太早,让他再等三年。 大晋科举考六科:秀才科,进士科,明经科,明算科,明法科,明字科。 六科之中,以试方略策五条的秀才科为最重。 崔伯嶂要考的是明法科,专攻律法,这也是裴党中人,为他精心择选的,最适合他的入仕之路。 不过崔伯嶂压力并没有那么大。 大晋做官的路,不止科举这一条。 他能考上最好,考不上,还可以通过举荐的方式为官。 如崔绩、崔仁悦、阮季重,就都是通过举荐的方式为官的。 裴文运则是通过秀才科考上来的,是当年的秀才科魁首。 顺带一提,因为秀才科难度太大,报考人数逐年降低,永庆元年时,已经废止,如今只有五科。 第129章 崔伯嶂侧耳细听隔壁妹妹和阮文窈说话,听到有趣的地方,会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文窈,公西玉泉送你的那个密色刻花套盒换给我呗。” “我拿他给我的瓷哨子来换。” “我也喜欢那个瓷哨子,可我要在家玩,我娘会骂我……” “那你来我家玩儿呗,青梦可喜欢听那哨子的声音了。我吹给你听。” “哎呀,别吧,你哥哥在隔壁看书呢。别吵着他了。” “我们玩我们的,用不着管他。” 呜呜咽咽的瓷哨声,伴随着崔青梦咿咿呀呀的兴奋说话声,很是有童趣。 不过崔伯嶂听得不是很得劲。 他吸溜着嘴里的软肉,一双狐狸眼眯了起来。 公西家的二小子可以啊。 他不是一直跟在辅国公府的纪小姐身后跑吗? 怎么现在转头,打起他崔家的主意了? 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他内定的未婚妻。 胆子挺大啊,撬墙角撬到他手上来了。 还一撬撬俩。 想左拥右抱是吧,可以。 崔伯嶂将竹夫人往边上一丢,起身对着铜镜整了整衣装。 以一副人模狗样的标准官宦子模样,出现在隔壁。 他一出现,阮文窈脸就有点红。 凭心而论,崔伯嶂从颜值仪态,再到才华学问,都是同龄人中很能打的。 可坏就坏在,他们这一辈中,出了个叫裴孟春的混蛋。 长得比他们好,学问比他们好。 这也就算了。 可关键是,这王八蛋竟然无心仕途! 这就很要命了。 但凡自己稍微骄傲点,得了个成就刚炫耀没几句,就会被泼冷水。 “也就是裴家大郎无心科举,要不然,你能得魁首?” “也就是秀才科废止,否则,裴家不得一门两秀才科魁首?”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也就是裴孟春不在。不然哪还有你得瑟的份儿?” 裴孟春三个字,像是三座大山,压得他们这一辈的人喘不过气。 崔伯嶂是很优秀,可摆在裴孟春边上,就像夜明珠和萤火虫。 发出的那点光,根本看不见。 崔伯嶂坐下前,余光瞥见阮文窈红了脸,不由把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幸好裴孟春那个混蛋,在除夕后就离京了。 如今京城之中,百花齐放,争相斗艳。 这才能显出自己的好来。 崔青卿往边上挪了挪,给她哥空出位置来。 “你不在隔壁好好读书,跑过来干什么。” 崔伯嶂非常理所当然。 “看累了,劳逸结合一下。” 他看了眼妹妹怀里抱着的竹夫人,又瞥了瞥阮文窈抱着的冬瓜。 头一次觉得他娘有点抠门。 竹夫人是用宽篾六角目编织手法制成的中空圆筒,和冬瓜一样,都是消暑降温用的。 这是崔家在江南时用的消暑老法子。 崔家还没到能用得起天然冰的份上,硝石虽然也能制冰,但并不便宜。 圣上登基后,非灾荒年,一斗米值三钱,能让普通人家五口人吃两天。 百斤硝石值五两银,大热天还用不了几回。 何况硝石能制火药,是朝廷管制物品,轻易不卖,也难到手。 崔家消暑,一直用的竹夫人和冬瓜,这习惯到了京城都没改。 但现在崔伯嶂觉得,这个规矩可以改一改了。 哪有家里来客人,不去弄点硝石来制冰的,就让人这么热着。 看人家这汗,都快跟下雨一样了。 他不动声色地拿了妹妹手边的团扇,左手打扇扇风。 右手往后一撑,身体微微后倾,露出阮文窈的身体,正好能让坐右手边的她吹到风。 第130章 崔阮两家是通家之好,崔伯嶂出来见阮文窈,倒也不需要避讳,崔青卿也没多想。 “看你这样,下回科举,很有把握咯?书都不看,小心我去告诉娘。” 说罢,朝着崔伯嶂做了个鬼脸。 边上的崔青梦有样学样,也跟着做了一个。 把阮文窈给逗开心了,用团扇捂着脸,哈哈直笑。 崔伯嶂丝毫不带怕的,狐狸眼眼波流转。 “你去告呀。要是娘回头来找我,我就跟她说,你最想要公西玉泉送的,是京郊大营未婚儿郎的画像。” 他用眼神示意桌上的密色刻花套盒。 “而不是什么套盒啊,瓷哨啊。” 冲妹妹挑了挑眉。 “我说的没错吧?昨儿还因为蓝家二郎定亲,在被子里哭鼻子的好——妹——妹——” 崔青卿当下就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好好好,崔伯嶂你这么玩是吧!” “有你这么做人哥哥的吗?你看看裴家大哥,对萧萧多好,再看看你!” “云泥之别!” 崔伯嶂单手制住妹妹,压得她滋哇乱叫,左手还不忘打扇。 “知道打不过我,还飞蛾扑什么火。” 崔青卿欲哭无泪,羞愤交加。 “文窈你就这么看着!也不来帮我!” 阮文窈笑道:“我倒是羡慕你还有个哥哥。” “我家就我一个。别看我娘为我张罗亲事,可我好几次听见她同我爹哭呢。” “说我出了门,家里就冷清了。” 崔伯嶂松开妹妹,心里琢磨起来。 家里边上的那个宅子好像一直空着没人住? 明日去打听打听,看能不能买下来。 崔青卿气鼓鼓地从席子上爬起来,抱着刻花套盒爱不释手。 “文窈你就跟我换呗。” 崔伯嶂不动声色地问:“好端端的,公西玉泉送你们东西干什么?” 崔青卿不疑有他。 “萧萧给他安排了去江南的差事,他让我们帮忙照顾点儿丹君。” “其实丹君哪里需要我们照顾,她那么聪明。一个顶得上我和文窈两个。” 崔伯嶂“哦”了一声。 “纪小姐还没答应公西家的婚事?” 他对纪家的八卦不是很感兴趣,许多事不清楚。 “哪儿有啊!” 崔青卿撇嘴。 “公西家怎么敢上门去提亲?” “丹君才刚退亲。公西将军以前还是老辅国公的属下,身份到底差了些。” “公西家对辅国公府都尊敬得很。怕是有心无胆。” 崔伯嶂长叹一声。 “我看公西玉泉也称得上是良配。” 才怪。 “愿其早日得偿所愿。” 祸害别人就行,别撬自己墙角。 “这么下去可不行。总得有人推一把。” 不如他来。 崔青卿眼睛一亮,倾身过去,抱着她哥的胳膊。 “哥,你向来点子多。你帮帮他呗。” “我们几个看着,就觉得丹君其实也有意。就是脸皮子薄,不好意思挑明了。” “丹君嫁去公西家,可比嫁去濮阳伯府好。公西将军和上官夫人,一定把她当亲女儿。” 阮文窈插嘴道:“我看是不止亲女儿。” “怕不得当菩萨供起来才是真的。” 崔青卿连连点头。 这个可能性很大。 崔伯嶂皱紧了眉头,故作为难。 “这样不太好吧?我一个男子,岂能插手别人的姻缘。这要结了孽缘,岂非铸成大错。” 崔青卿摇着他的胳膊。 “辅国公府早就没什么长辈了,王家又不管丹君。她的婚事,就没人能帮的。” “而且也不会是孽缘呀,这不是郎有情妾有意嘛。要是生生凑一对,如赵以庆和孟灵玉那样的,才叫孽缘。” 崔伯嶂表现得非常为难。 “真的要我帮忙?” “嗯嗯,哥你最厉害了,一定行的。我们倒是可以帮着劝劝丹君,可公西玉泉跟我们可不熟,离得近了多说几句话,反倒让丹君误会了怎么办?” 第131章 崔伯嶂叹了一声,揉了揉崔青卿的头。 “行吧,那我就应下了。谁让这是我妹妹的心愿呢。” 闺中女子最是喜欢这种戏码。 呵。 “我尽力而为就是。” 眼波一转,看到了阮文窈亮晶晶的含笑目光,十分专注又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 嗯,不行也得行。 办法总比困难多。 公西玉泉就是想破了脑子,都想不到,自己怎么会和崔中丞的公子,一起坐在街边的摊子吃馎饦。 看看周围的环境,嘈杂纷乱,往来都是家境不丰的百姓,还有几个面带菜色。 再看看摊子上的桌椅,桌上泛着一层擦不干净的油光,椅子吱吱呀呀叫个不停,仿佛立刻就会四分五裂。 馎饦倒是味儿不错,就是用的碗缺了好几个口子。 最后看看坐在自己对面,一勺一勺吃馎饦的崔家儿郎。 动作优雅,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都带着谪仙气。 特别是人家行动间,博带褒衣,飘然欲仙。 非常符合公西玉泉对于三品大员的想象。 和他这个打小就在军营混的,完全不是一路人。 所以……他们是怎么会在这样的环境,吃这样的东西? 崔公子难道不该是喝琼浆玉露的吗?? 崔伯嶂吃的动作很快,馎饦见底,抄起碗,一饮而尽。 放下的碗中,连汤汁都不剩。 崔家吃饭剩菜,是要接受父母拿着柳条,进行双重教育的。 崔伯嶂挑眉,用眼神示意公西玉泉面前的馎饦。 “不合公西公子的胃口?” 公西玉泉忙不迭点头。 “喜欢的,喜欢的,这家做的不错。很好吃!” 然后低着头,疯狂往嘴里倒。 崔伯嶂带着几分怀念地环顾四周。 “我家刚来京城时,就是住在这里。这摊子是夫妻店,开了也有十余年了,做的街坊生意,尚能养活家中老小。” 公西玉泉听着,不吭声。 牢记他爹的教导。 不要试图跟文官玩脑子,会把自己小命给玩没的。 他们说着,自己听着就行。 听不懂就记心里,回了家慢慢琢磨。 “听说公西公子要去江南办差?也是巧了,我家就是江南来的。” “嗯。” “江南不如北方辽阔,多山多水少耕田。这次的灾年,江南百姓怕是要不好过了。” “嗯。” 崔伯嶂看着面前这个自己说一句应一声的榆木脑袋,默默咂吧了下嘴。 纪丹君看着就一脸聪明劲儿,怎么会对这蠢货上心? 怕不是妹妹她们弄错了吧? 还是说物极必反,自己聪明过了头,就不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累得慌。 找个蠢点的在身边摆着,心里能舒坦些。 崔伯嶂想想自己,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我这些时日与同窗出游,倒是听说有几人有意与辅国公府结亲。” 公西玉泉的眼神一下凌厉起来。 “这不,托我来问问公西公子,看看纪小姐可有属意之人。” 公西玉泉干巴巴地道:“这个我不知。小姐与我男女有别,这等事,不便让我知晓。” 崔伯嶂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 “我原想着去问问我那蠢妹妹,可她抱着你送的套盒,哭哭啼啼,嘴上说着你走了,辅国公府就没了依仗,丹君会伤心之类的话。” “见她那样,我不忍多问,就来找你了。” 崔伯嶂用自己在课堂上,充满求知欲望着夫子的同款眼神,望着公西玉泉。 “公西公子可知我妹妹这话是何意?” 公西玉泉已经被对方一套组合拳连番殴打,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第132章 啊……那什么,自己离开京城,小姐会伤心吗? 自己、自己是辅国公府的依仗吗? 小姐的手帕交,都是如此看待自己的吗? 公西玉泉觉得自己的身影,一下子就伟岸起来。 他得立起来呀! 去江南得立个大功回来才成啊! 辅国公府可少不得自己! “公西公子?” 崔伯嶂还在用等待回答的乖巧学生样,看着公西玉泉。 公西玉泉回过神,清咳几声,抓着崔伯嶂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铜板,往桌上重重一砸。 “钱放桌上了。” “崔公子,我请你去文春阁吃酒。” 两人刚转身,放了铜板的桌子就塌了。 碗筷砸了一地,铜板滴溜溜地到处跑。 崔伯嶂看着面红耳赤的公西玉泉。 表情意味深长。 不至于吧,激动成这样,连手劲都控制不住了。 公西玉泉又摸出碎银。 “赔、赔你们的桌椅钱。” 对上崔伯嶂的眼神,耳根都红透了。 “叫崔公子看笑话了。” 崔伯嶂扬起童叟无欺的笑。 “没有。” 其实看得挺乐呵。 君子如玉的温润笑容,抚平了公西玉泉的心情。 他拉着人去了最近的文春阁,打算从对方口中套套话。 实在太想知道小姐的手帕交是如何看自己的了。 崔伯嶂对公西玉泉的暗示,如润物细无声般,灌入他的脑子里。 公西玉泉犹如醍醐灌顶,将他引为知己,恨不得直接拜作异姓兄弟。 前往江南赈灾的人选很快就定了。 赈灾用的粮草钱款也都齐备。 公西玉泉负责此次的押送任务,担任一个副职。 离开前一天,公西玉泉托纪永川问纪丹君,能不能来送送自己。 纪丹君没回信,但第二天人到了。 “灾民难免群情激愤,除非迫不得已,勿要伤民。” “是。” “注意自己的安全。” “是。” “一路顺风。” “是。” 说到这里,话都已经说尽了。 纪丹君垂眸,盯着自己露出裙底的绣鞋尖尖。 “那我回去啦,萧萧她们还在马车上等我。” 公西玉泉咽了咽口水,直直朝转过身的纪丹君看。 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拉住她的手。 “姓纪还是姓公西都可以。” 纪丹君没转过去,是以公西玉泉没能看见她脸上的震惊。 “住辅国公府还是公西家也都听你的。” 握着的两只手,全都出了汗。 “入赘的话没问题,爹娘也会答应的。” “我……” 公西玉泉松开抓着纪丹君的手,挠挠头,将人抱上马车。 “我走了。” 翻身上马,看起来丝毫没有留恋。 纪丹君懵着进了马车,不期然对上了四双看好戏的眼睛。 从来冷静自持的脸,一下就比朝阳还红。 再也忍不住了,马车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孟白龟边笑边让裴萧萧给自己揉肚子,崔青卿笑得直捶腿,阮文窈笑到没力气,靠在崔青卿身上。 纪丹君别开眼,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她们。 前往江南的天使们离开京城,守着粮草钱款的公西玉泉一会儿挠脸,一会儿挠下巴,一会儿又觉得鼻子痒痒。 崔公子跟他说,好女怕缠郎,自己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小姐不会生自己气。 看小姐的样子,应该是没有生他气吧? 公西玉泉十分心虚。 转念一想,自己在人前和小姐挑明了心意,应该能震慑住其他觊觎小姐的宵小之徒,也不怕自己不在京城时,有人把小姐抢走了。 嘿,读书多脑子就是好使,崔公子的点子可真多,真管用。 第133章 好人呐! 等冷静下来,纪丹君立刻就察觉出异常。 她戳了戳笑到停不下来的崔青卿。 “是不是你和玉泉说了什么?” 崔青卿一脸茫然。 “我什么都没说啊,不信你问文窈,这几日她都和我一块儿。” 阮文窈立刻点头帮腔。 “外面那么热,我们哪儿都没去,一直在崔家说话。” 纪丹君狐疑地看着她们。 “真的!丹君你可以去问崔家哥哥。他这几日也在家,看书累了,时不时来和我们说几句话解闷。” 行,破案了。 她就说,榆木脑袋怎么会突然闹这么大的动静。 这狗头军师不能要。 等他回来,就让他离崔伯嶂远着点儿,以免被教坏了。 纪丹君不停磨着后槽牙。 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 裴萧萧看热闹不嫌事大,拍着笑到脱力的孟白龟的背,死死抿着嘴,想着崔伯嶂会落得什么下场。 纪丹君可不是轻易认怂的性子。 实际上,她烈得很。 多少人都忘了,辅国公府那也是将门,过世的老辅国公也是名震沙场的儒将,虽是儒,可那也是将啊。 将门之女,是那么好惹的吗? 天气实在热,崔伯嶂就寻了个借口没去书院。 他即便去了书院,也没什么地方需要请教先生的,还不如在家温书效果好。 不过连着几天,崔家都能看见辅国公府小姐的身影。 一身层层叠叠的薄纱红衣,脸上不施脂粉,杀气腾腾的样子。 配合纪丹君脸上那疤,很有几分白日撞见红衣女鬼的味道。 崔伯嶂心知这是上门来报复的,索性就不出房门一步,关起来留出一只耳朵听隔壁妹妹她们聊天。 今天他娘得闲,也陪着几个姑娘说话。 听着听着,崔伯嶂就觉得好像不是那么美妙了。 “……蒋夫人,我听闻青卿的兄长有意三年后考明法科?不知准备地如何了?” “我见他整日闷在家,这般闭门造车可不太好。男儿自当四处游历才是,如裴家大郎那样。” “说来也巧,我父亲生前曾与文柊先生有旧。文柊先生的大名,想来蒋夫人也听说过。” “对,《大晋律》便是文柊先生参与编撰的。” “文柊先生寿数不长,去的早。不过他的学生倒是还有好些个在世,最有名的就是他侄子,如今在岭南任职的魏县令。” “是啊,魏县令的官运不大好,但学问是有口皆碑的。教学生也是一把好手。但凡经他点拨的,就没有考不上明法科的。” “蒋夫人说的是,岭南的确路途遥远,瘴气弥漫,让青卿的兄长前往求学,的确叫人担心。” “可不经苦,怎知其中真意?我那弟弟为了习武,整日被摔打,脱了衣裳见他那一身伤,我也心疼。可他的武艺如今也算是能看的了。” “蒋夫人说笑了,哪里就麻烦我了,也就是和魏县令提上那么一句,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青卿的兄长是可造之材,我不忍见他就此蹉跎度日,荒废大好青春。想来若加以打磨,日后定为国之栋梁。” 等听见他娘准备去收拾行囊,下午就把自己丢出家门送去岭南,崔伯嶂才开始慌了起来。 要不要这么狠? 这是生怕自己没死在去岭南的路上是吧? 他还想借着科举前的三年,和未婚妻好好培养感情的。 这要一走,谁知道回来的时候阮家的姑娘还认不认得出自己。 崔伯嶂抱着竹夫人,黑着脸,等蒋氏匆匆离开后,立刻转去隔壁。 第134章 “纪小姐,还请借一步说话。” 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纪丹君朝茫然的崔青卿、阮文窈扬起个大大的笑容,起身跟着崔伯嶂出去。 翩翩红衣,再结合纪丹君的脸,赶走了崔伯嶂的一身炎热。 “怎么?胆大如斗的崔公子也有怕的时候?” 纪丹君扶了扶鬓边摇摇欲坠的发钗,好整以暇地斜睨崔伯嶂。 崔伯嶂咬着牙,朝纪丹君拱拱手。 “纪小姐大人有大量,还请高抬贵手。” 纪丹君冷笑。 “这会儿让我高抬贵手了?你坑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还会有今天?” 崔伯嶂一脸无辜。 “纪小姐可不要无中生有,我何曾坑过公西家的二郎。” “我对公西二郎说的,句句属实!” 纪丹君挑眉,面带嘲讽。 “哦?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属实法?” “我对他说,青卿哭哭啼啼地说他是辅国公府的依仗,又说他离京后,纪小姐会伤心。” “这些话,可没有半个字作假的。” 纪丹君冷眼盯着他。 “哦?是吗?” “对啊。青卿是哭哭啼啼地缠着阮小姐要换刻花套盒。” “她也说了,若春狩没有公西二郎,辅国公一定猎不到多少猎物,不能得陛下夸赞,其堪为辅国公府依仗。” “再者……” 崔伯嶂的狐狸眼转了转。 “他走了,纪小姐真的不伤心吗?” “我所言句句属实,若纪小姐不信,我愿与你一起去找青卿对质。” 纪丹君连道三个“好”字。 “不愧是崔中丞之子,巧言善辩非常人所能及。今日我是领教了。” 说完,拂袖而去。 “崔公子你还是乖乖在家等着去岭南吧。” 崔伯嶂吸溜着嘴里的软肉,觉得有点棘手。 怎么就油盐不进呢? 他的确没说假话,没骗人呐。 唉,月老不好当呐。 他好心好意给牵红线,竟然还有不领情的。 不领情也就罢了,竟然还倒打一耙,以怨报德。 啧,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虽然事情有点难办,但不是不能办。 反正岭南他是不会去的,谁爱去谁去。 于是裴家来客人了。 裴萧萧捧着酸梅汤,小口小口嘬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伏低做小,卑微到尘埃里的崔伯嶂。 “所以你这是想让我去给你当说客,让丹君消气?” 崔伯嶂仰天长叹一声。 “想我自幼循规蹈矩,不曾逾越礼数半分。年逾二十唯这回于心不忍,出手相助,竟惹下这等祸事。” “倘若这回不能全身而退,实在打击我往后与人为善的积极性。” 裴萧萧笑眯眯地看着他,觉得崔青卿总是数落她哥,还是有道理的。 这样的哥哥,换她也想吐槽。 明明长着一张不错的脸,但看着就是心里冒火,想揍他。 “岭南其实也挺好的。” 这话裴萧萧说得十分情真意切。 岭南多好啊,有舞龙舞狮英歌舞,今年f1赛龙舟看不着,这不还有明年吗? 美食也多,肠粉、虾饺、煲仔饭、古井烧鹅、牛肉火锅……等着人去开发。 要是崔伯嶂脚程快一点,这季节能赶上荔枝季,吃一斤扔一斤都不会觉得浪费。 裴萧萧的真诚,反倒让崔伯嶂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找错人。 也是,她们几个向来关系好,没道理不帮纪丹君帮自己。 所以,崔伯嶂想了想,他必须放个大招了。 “可是岭南路途迢迢,我怕自己身娇体弱,扛不住一路艰辛,反倒让文窈失了夫婿,成了望门寡。” 出乎崔伯嶂的意料,裴萧萧一点在意的样子也没有。 “你想太多了。” 第135章 裴萧萧表现得十分沉着冷静。 “既然崔中丞和阮郎中都不曾对外宣布你俩的婚事,那知道的就只有两家长辈。” “无人得知,阮郎中又爱女如命,岂会让她做望门寡。” “恐怕你不幸遇难的讯息刚传来,阮郎中就已经替文窈择选好新的夫婿人选。” 裴萧萧挑眉,看着吃瘪的崔伯嶂一脸幸灾乐祸样儿。 “况且以我对阮郎中的了解,文窈的夫婿人选,排你后头的恐怕还有好几个。阮郎中根本就不带慌的。” 她表现得倒是风轻云淡,实则内心惊涛骇浪。 天呐! 她听到什么大八卦了?! 崔阮两家要结亲了?! 这事儿她爹知道吗? 青卿和文窈肯定不知道,她们还在忙活着找崔伯嶂的心上人是谁。 结果啊结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啧啧啧,不愧是她爹的核心班底啊,跟她爹一样,还挺能藏的哈。 真是一点都没往外透啊。 有点跃跃欲试,想要在小团体内部宣传怎么办! 崔伯嶂如被霜打过的茄子,垂头丧气。 “裴小姐真的不肯帮我这一遭?” 裴萧萧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谁让你坑谁不好,偏偏去坑公西家呢?” “别说丹君心中有意,就是无意,她也断不会看着人欺负公西家的。” “公西家可是辅国公府的铁杆。你这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吗?” 崔伯嶂两手拢在袖子里,默默咂吧几下嘴。 行吧,大不了他去磨着他爹,早点儿把婚事给公布了就是。 他就不信了,都板上钉钉了,纪丹君还不放过自己。 裴萧萧带着好奇地看他。 “不过我还真有些好奇,你是怎么心悦文窈的?” 她们五个人,纪丹君是藏不住的聪明,孟白龟看似天真其实蔫坏,崔青卿外向泼辣有小聪明。 阮文窈倒是有点儿小透明,性格外貌都不突出。 裴萧萧有点难以想象,看起来精明十足的崔伯嶂会看中阮文窈。 崔伯嶂侧头想了想。 “她单纯,但又不蠢,凡事拎得清。性子也不错,不像我那妹妹成日咋咋呼呼的。” 仿佛想起什么,忽地笑了。 “脸圆圆的,看起来就喜庆,也很爱笑,笑容很有感染力,看着她笑,自己也会想跟着笑。” “嗯,她不错,所以我很喜欢。” 这次赈灾,崔阮两家都没去。 崔仁悦籍贯在江南,是要避嫌的,阮季重身在吏部,春闱考中的学子在各部观政也有一段时日,需要根据他们的情况分别安排位置。 如何安排,怎么安排,都有讲究,阮季重这时候也离不得。 赈灾遣使历来从御史班子和郎官班子里面择选,人数众多,竞争激烈。 为了选上主使,裴党和其余党差点没把狗脑子给打出来。 圣上暗戳戳很高兴。 这证明朝堂上不是铁板一块,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坐得挺稳。 最后裴文运大手一挥,别抢了,让楚氏子上。 不争不抢,无声无息,宛如不存在的楚氏子,成为了最大赢家。 下朝回家,楚氏第一件事就是弹冠相庆。 裴相真是好人呐! 楚氏二郎格外激动,这是他升为户部员外郎后,第一次被委以重任。 楚氏的祖父擦了擦眼角的泪,叮嘱他好生办差。 赈灾机制,朝廷是有循例的,按着流程走就行。 不过在楚氏的祖父看来,这次南下办差,赈灾还在其次。 重点是保护跟着一起去镀金的三皇子安全。 要是有功劳,那是三皇子指挥得当,要是有错漏,那是他们底下臣子擅自做主。 第136章 楚氏的老祖父心里有数,只要这次赈灾没出太大的纰漏,三皇子回京后就要封王了。 大小得是个国字打头的。 毕竟邬皇后在顶上盯着呢,谁反对,就暗示裴相摁死谁。 楚氏因为治《荀子》,与主流学派不同,《氏族志》上勉勉强强排了二等世族末。 楚氏的老祖父也想开了,蛰伏为先,万事莫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不仅细细嘱咐了次孙,还把跟随自己多年的管事暂时借了出去。 楚为成一一聆听,让老祖父放下心,临行前,还不忘和兄弟几个炫耀一番。 他爹眺望儿子兴高采烈,骑着高头大马远去的身影,心情甚是复杂。 他倒不在意儿子们崇拜裴文运。 毕竟那是他爹都夸的。 他郁闷的是,自己被妹妹叫进宫,狠狠骂了一顿。 让他以后别再撺掇外甥雄心勃勃。 “你妹妹我胸无大志,脑子也比不过皇后。你那外甥随了我。” “若是兄长有本事,能把前头五个都给干掉,兄长也不会只在四品上打转上不去了。” “当然了,兄长要是想要楚氏从《氏族志》上消失,也不想管我的死活,就只管放心大胆去干。” 这话都说出口了,他哪儿还有这胆子? 当然直接怂了。 本来还想弄个国舅当当,把楚氏的排名再往上提一提,现在是毫无希望了。 楚妃骂完哥哥,心旷神怡,看自己的倒霉儿子都顺眼了不少。 “上太子那儿玩去吧。记住,不许打扰太子处理政事。” 九皇子前脚答应得特别好,出了他母妃的宫殿,就跟撒手没一样。 他在前面跑,一群宫人在后面跟。 到了东宫,九皇子才停下。 先在外面偷听了会儿,没发现什么特殊的,才大摇大摆地进去。 “二哥、二哥,我来看你啦!” “今儿我在你这边住下可好?” 一进去,就看见邬皇后和太子一站一跪。 殿内安静得不得了。 九皇子踌躇着,自己是不是该把跨过门槛的那只脚收回来,然后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跑回母妃宫里去。 邬皇后扫了眼九皇子,又垂眸看着太子。 “起来吧,老九来寻你,你好好陪陪他。” 太子站起身,低声说了句“恭送母后”。 邬皇后心情不好,不想装慈善模样,没搭理九皇子,直接走了。 九皇子看了看离开的邬皇后,甩着腿跑去太子身边。 “二哥,你哭啦?眼睛红红的。” 太子强撑起一个笑。 “没呢,今日楚妃怎么让你过来了?是不是最近表现得好?” 九皇子把胸一挺。 “那是,我把《荀子·劝学》给背下来了!还得多亏二哥教我呢!” 他嘴上抱怨着。 “二哥比先生们教的好,你一说我就能记得住。先生们和母妃就只会打我手心。” 他偷眼去看两眼发直,明显有心事的太子,背在后面的手亮了出来。 “二哥,我带了蛐蛐过来,我们一起玩,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心里却咋舌。 刚才皇后娘娘在的时候,这些蛐蛐都不敢叫一声,现在走了,倒是叫得敞亮。 太子强打起精神,陪着弟弟玩耍,心里却忍不住想起刚才邬皇后对自己说的话。 “你当她们是手足。她们的母亲当年可曾当我是姐妹?” “你可知当年我过得有多艰难?” “宫宴请了你外祖母来,却让她跪在下过雨的泥路上用膳。” “你知不知道好几次,你险些就生不下来?要不是有那么多人明着暗着保护,你以为你能看得到今天早上的太阳?” 第137章 “太子,你太让我失望了。一点都不像是我的儿子。” 这些话,对太子而言,字字诛心,无异于用刀子割他的心。 他并非不知当年母亲被元后她们欺辱,也并非不知自己和一母同胞的兄弟们活下来,是有多么难。 可母亲现在已经成为了胜利者,为何就不能以宽容之心待之? 他两个姐姐,住在那样的环境里,比宫中最低贱的宫人都不如。 他只是想让母亲为她们择婿,离开皇宫,去过平淡的生活。 他们……到底都是父皇的孩子啊! 太子低头看着努力想要哄自己高兴的弟弟,鼻头一酸,眼泪涌了出来。 用力抱住弟弟。 哥哥的怀抱过于窒息,让九皇子一时喘不过气。 但他是个会看眼色的,知道现在哥哥心情不好,也没挣扎。 心里有只好奇的小猫在不停挠,拼了命地忍住。 母妃跟他说过,有些事不要追究,不要好奇。 否则小命会不保。 邬皇后回到自己的寝殿,让宫人们都下去,一个人静坐在空旷冷清的殿中。 她环顾四周,突然笑了出来。 笑声在殿内回响。 这个地方,元后住过,无数宫里的女人都想住。 如今住在这里的,却是当初谁都看不上的自己。 她想起当年,自己长女夭折的时候,那么多人,都想着借机把她拉下来,送去庙中落发为尼。 他们根本不在乎女儿夭折的真相,只想分她的宠,夺她的命。 这么多年下来,众口铄金,她亲手杀了自己女儿的事,已经从谣言变成了真相。 就连圣上都借着酒意,问过她,当年皇三女的死,是不是她干的。 人人都指责她,人人都唾骂她。 却没有人看见她抱着枕头,将泪哭干。 只有那个雪白的小团子,毫不顾忌地,大喇喇地来找她。 见面第一句话,就为她洗刷了冤屈。 “皇三女夭折,与娘娘无关。” “幼儿夭折不是稀奇事,女儿死了,最伤心的是娘娘才对。” “娘娘不过是因势利导,想要借皇三女,把元后她们拉下马罢了。” “娘娘,你想做皇后吗?” “臣女和娘娘可以做一笔交易。” “臣女的父亲如今在朝中,也算有些能耐。虽然没有臣女的父亲,娘娘也能成功,但有臣女的父亲出面保下娘娘,扶娘娘上位,娘娘的把握会更大,风险也更小。” “臣女不需要娘娘与臣女的父亲结盟,只要娘娘在危急时刻,保下臣女的父亲一命即可。” 这么多人都不信她,连自己的儿子也不信她。 她不相信这只是一场单纯的交易。 但裴萧萧的言行告诉她,这的确只是一场平等的交易。 她从未主动来找自己求过什么,要过什么,仿佛一心一意地等着兑现的时机。 而今,她抛却了过往,站在了万人之巅。 没有任何人,可以再撼动自己分毫。 她有能力,去实现当年许下的承诺了。 邬皇后擦了擦脸,以为会是一手的水痕,却发现脸上干干的,什么都没有。 她将余海月叫了进来。 “太子替那两个孽种求情呢,要本宫为她们赐婚。” “做母亲的哪里拗得过孩子呢。既然是太子的心愿,本宫自当满足。” “你去将城门校尉中的未婚儿郎名册取来,本宫要为那两个孽种赐婚。” 邬皇后松开拳头,掌心中留下清晰的指甲印。 “罪妃之女怎配公主之位。褫夺她们的公主头衔,以乡君之礼下嫁。” 第138章 “两个孽种出降当日,将那贱人从别院拉出来,跪在宫道上。本宫要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出降。” 她语气平静,却让服侍她许久的余海月心惊胆战,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 皇后依然是威严端庄的模样,似乎太子的忤逆并未让她伤心。 可越是这样,余海月才越是害怕。 她已经不知道经历多少次这样的时刻。 甚至,开始担心两位身处掖庭的公主出降后,关在别院的罪妃会被处死。 “愣着做什么?本宫说得不够清楚?” 余海月赶忙跪下磕了个头,将邬皇后的话重复了一遍。 “去吧,早日将这事儿定下,太子也不会再为这些小事担心,误了政务。” 邬皇后遣退众人,安坐高位,一手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眉头紧皱。 太子过于仁善,他真能坐稳那把龙椅吗? 邬皇后对于后宫的掌控,显然不是太子能比的。 行事雷厉风行的邬皇后,在短短数日,就对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如指掌。 是谁撺掇太子前往掖庭,是谁引着太子去见的姐姐,是谁说动太子起了恻隐之心,是谁挑拨太子向自己求情,离间他们母子感情。 后宫血流成河,一个个被打死的东宫宫人被拖出去。 太子站在邬皇后身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感觉自己脑袋昏昏沉沉的,双脚虚浮,像是踩在厚厚的棉花堆上,眼前发生的这些飘飘渺渺,既远又近,让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即使堵上了嘴,宫人们凄厉的惨叫声、呼痛声也能钻进他的耳中,朝着脑子的方向一路攀延,即便声音停下,脑子里也依然不断回响。 哪怕闭上眼,殿外青砖上的大片血色,依旧清晰呈现。 他听见自己问母亲,如此行事,有违天理人和,今后母后会心怀恐惧。 “心怀恐惧?本宫?哈,真是这些时日以来,本宫听见的最好笑的笑话。” “太子,心怀恐惧的不是本宫,而是他们才对。” “这些蝇营狗苟杵在眼前,难道太子不会觉得脏了自己的眼睛吗?” “先前是本宫过于心慈手软,将你教导成了这般模样。往后,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该怎么教导就怎么教导。” “本宫不会再留半分情面。太子你要心中有数才是。” 太子喑哑着,强迫自己去看眼前的人间地狱。 他怕自己不看仔细,母亲会拿出更加雷霆万钧的手段胁迫自己。 “母后可会对九弟……” 邬皇后沉默了一会儿。 “楚妃是个聪明人,只要不动摇你的国本之位,不对你的同母弟弟们下手,本宫自会保她母子平安。” 太子很想相信,但正在发生的一切,却让他信不起来。 他的母亲,是如此残酷无情。 对宫人尚且如此,届时,她真的会放过九弟吗? 邬皇后慢慢理着自己宽大的袖子,一派淡然模样,丝毫没有受到那些声音的影响。 “你以为我做的这些,陛下不知道?” “他知道。宫里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可为什么,谭仕亮没有来阻拦我。” “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太子紧了紧满是汗水的拳头。 “儿臣不知,请母后明示。” “国本安如磐石,庙堂稳固,这是陛下和本宫共同的心愿。但凡有人意图不轨,我们都不会手软。” 邬皇后鹰隼般的目光逼视着儿子。 “今日你受这些小人挑唆,不要紧,不过是小事。” 第139章 “倘若他朝有人替贪赃枉法,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手足向你求情,你又当如何?” 太子茫然失措,连手脚放哪里都不知道。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心目中,自己的手足都是心性极好的,岂会做出母亲口中的那些事。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母亲,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 “不……不会……” “不会?不会什么?什么不会?” “难道你能保证,他们日后不会生出异心,夺你大位,不会心怀企图,做出于国有害之事吗?” “太子,你至今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当你被立为皇太子,成为国本,成为你父皇的继承人时,你就必须抛弃心中那些不必要的东西。” “你的所言所行,都应该为了大晋。只为了大晋。你的心中,除了大晋的百姓,别的什么都不该有。” “那些儿女私情也好,手足之情也罢,乃至对父母的孺慕之思,只要妨碍你心中唯一的信念,全都是应该被舍弃的对象。” 邬皇后指着阶下那些受刑的宫人。 “你以为你这次犯的错只是为了两个孽种求情吗?” “不!大错特错!” “温氏全族只是被流放,而不是被灭族!” “你怎知不是有心人,想要利用那两个孽种,逼迫陛下赦免温氏?” “他们当年可是因厌胜之术,才获此大罪!流放其族,乃陛下的旨意,上面盖着玉玺的!” “你知道他们不会对你父皇心怀怨怼吗?” “你知道他们流放至今,不是蛰伏着想要复仇吗?” “你知道一旦他们生出异心,这个天下又将重回民不聊生,处处硝烟的战乱之中吗?” “你知道那两个孽种离宫出降后,会不会成为温氏串联旁人,意欲颠覆朝堂的帮手?” “这些将你带去掖庭的人,全是利用你的宽和心善,居心叵测的有罪之人!” “本宫错了,错得离谱!!” “该去江南赈灾的,不是老三,应该是你!!!” “你不曾见过饥饿的百姓,是如何挣扎求生的。你不曾见过地方官府吃拿卡要的贪婪嘴脸。你不曾见过为了活下去易子而食之人脸上的绝望。” “你有陛下与本宫护着,已是成了不堪风霜的娇花。这样的国本,日后又如何能担的起这个天下重责!” 邬皇后猛地起身,死死抓住太子的手,盯着他的眼睛。 “现在,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如果你的手足,犯下十恶不赦之罪,你会如何处置?” 太子整个人摇摇欲坠,眼泪模糊了视线,盛在眼眶中迟迟不肯坠下。 “儿、儿臣……儿臣不知。” 邬皇后抓着他的手,力气大到捏青了他的手腕。 她一字一顿。 “你要对劝说你放过手足的人,对下跪逼宫的庙堂重臣,对因你手足而食不果腹的天下百姓。” “说,依——律——当——斩——” 邬皇后突然撤回了手,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泰然自若。 仿佛方才与太子那番激烈对话,不是她说的一样。 太子往后踉跄几步,急忙用手撑住柱子,稳住身形,才不让自己跌坐在地,过于失态。 他泪眼朦胧地望着母亲的背影,似乎第一次认识自己的母亲。 方才的字字句句,如重锤砸在心上,将他的心砸得稀巴烂。 邬皇后直到审讯结束,才准许太子回去东宫。 在听说太子一回去,就发起高烧,她的心湖丝毫没有涟漪。 圣上听闻后,先去东宫看了儿子,才转到邬皇后这边,埋怨着她。 “你呀,就是心太狠。” 第140章 “太子还年轻,又是个心善的。他才经过多少事?处事难免有疏漏,也是正常。往后我们慢慢教就是。” “你瞧瞧把人吓得。朕刚去看了,额头烫得不行,都开始说胡话了。” 邬皇后强硬道:“妾身倒是后悔万分,往日不该太护着他。” 圣上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赔着笑脸。 “好了好了,你有错,朕也有错。到底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就看着朕的面上,软那么一次,成不?” “那孩子心里惦记着你呢,烧迷糊了,还喊着母后。” “你就去见见,可好?” 邬皇后沉默了许久,才在圣上的怀中点点头。 “明日妾身去趟东宫便是。” “哎——这才对嘛。母子哪有隔夜仇?你好好儿地劝劝太子就行,他是个懂事听话的,分得清好赖。” “答应朕,下回可别再这么吓他了啊。” “你这哪是教啊,不仅吓着了太子,连朕都给吓着了。” 邬皇后把自己往圣上怀里缩了缩,眼中隐隐闪着泪光。 “嗯。” 宫里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住。 当天皇城就谣言四起。 有说宫人勾引太子不成,被邬皇后发现后,打杀了一批以儆效尤。 有说是宫人贪婪,偷盗宫中圣宝,被邬皇后发现,处决了相关的人。 更有甚者,说是圣上看中了某个宫人,临幸后想纳入后宫,帝后因此吵了一架,邬皇后直接将人给打死了。 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 裴萧萧自然也听说了。 她记得书里的确有提到过,但具体因为什么倒是没写。 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起码她爹没特地跟她知会,这事儿就和她家没关系。 起码不是涉及到国事上的。 裴萧萧也没去管,她现在自己都烦的要死。 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为蝴蝶效应。 高源景回京后,官职和书中不同,甚至直接跨了一步,掌管了京中巡防。 裴萧萧不知道症结出在哪里,问了她爹,也只说是高源景自己向圣上提出来的。 裴萧萧纳了闷。 高源景提这个干嘛? 是另有什么企图? 裴萧萧倒是想让她爹给人换一个位置。 京防能接触到京城核心军事力量,想造反简直轻轻松松。 可裴萧萧自己也知道,这个可能性太低了。 高源景现在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又是圣上的嫡亲手足,把拱卫京师的军队,交到他手里,再顺理成章不过。 而且裴萧萧还跟她爹旁敲侧击过。 目前来讲,高源景干得挺不错。 这就大大提高了,裴萧萧想把人换走的难度。 除此之外,裴萧萧想让人赶紧走人的另一个原因,是自从高源景接过京防后,自己只要出门,就都能被他各种“偶遇”。 偶遇也就算了。 最让裴萧萧受不了的,是高源景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像是毒蛇攀附在自己的身上,恶心又恐惧。 她倒是观察过,高源景对其他女子没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这就更引起她的警惕之心。 一出场就想着要对她爹下手了? 她爹不好动,就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裴萧萧暗暗磨牙,心里十分不爽,索性在家不出门。 反正天气热,就当避暑了。 今年圣上的避暑活动,她也不参与了。 少出门,少惹事,苟着。 居家太久,人就容易干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这是裴萧萧穿书后,头一次玩物丧志,叫人用竹牌做了一副麻将,把自己的手帕交全都叫来家里,正好凑一桌。 第141章 剩下的那个当替补,谁输了替谁。 本来裴萧萧是不太乐意接触这些的,太容易让人上瘾。 为了一个赌字,倾家荡产的海了去。 孟氏商行也从不沾手赌字相关的产业。 但这不都是被逼出来的吗? 裴萧萧把这笔帐,给记到高源景头上。 这轮输的是纪丹君,阮文窈顶上她的位置。 她从来了之后,就一直漫不经心,赢少输多,不知在担心什么。 裴萧萧摸牌间隙,扫了她一眼。 “公西玉泉给你的信没寄来?” 纪丹君摇着团扇,眉头紧蹙。 “头几封倒是日日都有,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是等不到。” “算算时日,他们也快到淮南道了。也不知那边是个什么情形。我有些心神不宁。” “三筒。” 崔青卿把摸到的牌直接打出去。 “你就是个爱操心的命。不过是赈灾,没多大的危险。” “再者,今次有三皇子同行。为了他的安全,陛下与皇后娘娘也定然上心。我哥说,当日看那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又要去打北戎了呢。” 纪丹君惆怅地叹了一声。 “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吧。” 不得不说,国粹迷人的魅力是无人可以抵挡的。 一天下来,几个姑娘都恋恋不舍。 要不是因为不回家会挨骂,她们恨不得直接打个通宵。 裴萧萧有点心虚。 她今日痴迷国粹,都忘了给她亲爱的便宜爹做饭,不知道她爹会不会难过。 不过听春桃来报,说是她爹回家后,就一直呆在书房没出来,连灯都没点,裴萧萧有些纳闷是出了什么事。 她一边换衣服去厨房做晚饭,一边想着会不会和高源景有关系。 做了几个快手菜,裴萧萧亲自去她爹的书房请人。 顺带赔个罪。 今天实在太沉迷其中了,明天开始不可以这样子。 月光洒进书房,窗外竹影摇曳,裴文运的脸上有竹影不停晃过,明明灭灭。 “爹?吃饭了。” 裴文运没有对焦的眼睛朝着女儿的方向看去。 好一会儿,才听见他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吃饭了是吗?好,我这就来。” 起身时,脚被桌脚绊了一下,没站稳,又撞到了后面的椅子。 发出极大的响声。 裴萧萧赶紧上去扶着她爹一把。 “爹这是怎么了?今日可是有不顺心的事?” 裴文运默了片刻。 “先吃饭,吃完再说。” 裴萧萧点点头,知道这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她爹拿不定主意。 吃完饭,父女俩在花园子里走路消食。 “爹,怎么啦?” 裴文运沉默地走出一段路,长长叹了一口气,才回答女儿的问题。 “萧萧,你觉得,与崔氏联姻,如何?” 裴萧萧以为自己听错了。 “爹?” 裴文运定定看着她。 “是崔绩亲自来找我说的,我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你的意思。” 裴萧萧垂眸,咽了咽口水,喉咙干干的,说不出半个字。 “崔氏名列世族第一,已然太盛。陛下与皇后是不会让崔氏女成为太子妃的。” “但陛下也需要崔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这份力量,以此谋求朝野内外的安稳。” “世族的底蕴,不是爹这样的流氓能比的。世易时移,无论换了多少个九五至尊,崔氏依旧不倒。” “爹问过崔仁悦,他极力反对让你嫁去崔氏。” “这些年,爹和同僚都在努力消弭世族与寒庶、良民与贱籍之间的差距。但现在看来,这不是爹这一代人所能完成的事。” “倘若你能嫁入崔氏,起码当下,有你在其中斡旋,崔氏不会给予更大的压力,爹这一代,能做的也许会更多一些。” 第142章 “爹……爹不是在逼你,只要你不想,爹就拒了他。你不需要想太多,只需要告诉爹,你愿不愿意即可。” 裴萧萧张了张嘴,最后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爹能容我想一想吗?” “能,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好好想一想是对的。记住爹曾经和你说的话。” “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若是下定了决心,就全力以赴去实现。” “嗯。” 各怀心事的父女俩没说几句话,就各自散了。 晚上,裴萧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崔绩是有什么大病吗? 为什么会突然向她爹提亲? 自从上次濮阳伯府那场让人不快的婚事后,这个人言行举止与过往截然不同。 崔绩在打什么主意?崔氏又在谋划什么? 他那个一心为家族的性格,不会贸然提出联姻的事。 还是因为高源景的指示? 她爹说这件事的选择权在于她,她也相信只要自己不点头,她爹一定信守承诺,拒绝崔绩提出的联姻。 但是…… 裴萧萧翻了个身。 这些年,她爹很努力,做了很多事,可结局都并不算好。 世族绵延千年,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能扳得倒的。 就连裴萧萧都看得很清楚。 邬皇后也好,她爹也罢,都不过是圣上拿来对付世族的那把刀子。 太子妃自世家女中出。 这短短的一句话,就足以引起世族之间的纷争,乃至于挑出最细的那根绳,落下一个最不起眼的切入口。 利益当前,人的嘴脸都是丑陋狰狞的。 即便平时再如何风光霁月,到了争夺之时,都难看。 毕竟太子妃,可只有一个啊。 这不得争得狗脑子都出来? 裴萧萧失眠了,第二天起来顶着两个熊猫眼,和闺蜜们交流国粹时,都打着哈欠,心不在焉。 其余三个索性拉来夏荷,催着裴萧萧和同样没睡好的纪丹君去补觉。 两个姑娘头靠头,咬着耳朵。 纪丹君凝思许久。 “若是我,我会选择联姻。” “兴许是我父亲的缘故,凡于国有利之事,我都会不惜己身地去做。” “可萧萧,你不是我。所以你不需要以我为准。有时候,任性一回,其实也无妨的。” 裴萧萧瘪着嘴,把薄被盖在脑袋上,翻来转去,最后停止闹腾,从被子里发出一个闷闷的“嗯”字。 伴着外面的麻将声,缺觉的两个人很快就睡着了。 崔绩苦等几日,见裴相没来找自己,心知这个提议没能让裴萧萧点头。 他琢磨了几日,借口谈事,找了高源景去了教坊司。 他想借此机会,看一看高源景如今的状态。 高源景欣然赴约。 他本就和崔氏有交易,崔绩作为崔氏在京中的主心骨,要谈事,当然只有他出面。 “说吧,寻本王来,所为何事?” 崔绩不动声色地替他斟酒。 “是崔某的婚事。” 他使了个眼色,几个姿容绝佳的女子上前,围着高源景服侍。 但高源景却兴趣缺缺,眼神都不带给一个,直接让那些女子下去。 “你倒是好兴致。” 崔绩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压下内心恐慌。 “只是记得往年殿下来教坊司,都会寻些女子相伴。岂料殿下如今转了性子。” 高源景懒懒地往后靠在隐囊上。 “不是转了性子。谁会不爱美人呢?” “是有了更好的,自然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 崔绩试探着问他,“可是濮阳伯府那位?” 近来庐江王与濮阳伯府的新妇走得很近,京中人人皆知。 第143章 濮阳伯府自觉脸上无光,却也不敢吭声。 他家本已在京中无颜见人,也不怕多这一桩了。 赵以庆更是半月抬一个新人,丝毫不将孟灵玉放在眼中。 夫妻俩像是在较劲一般。 高源景放在膝上的打着节拍的手停了一下。 “这你就别管了。本王心中有数。” “说说吧,你想与谁家闺秀联姻?” 崔绩放下酒盅,抬眼望着高源景,目光清正。 “是裴文运之女。” 高源景的眼中逐渐布满血丝。 “为何?” “裴文运位高权重,正得陛下眷顾之时。娶他的女儿,一来可以蒙蔽裴党视听,二则能暂缓崔裴两家愈演愈烈之势。” “此次江南赈灾的遣使人选上,崔氏就没落到什么好。裴文运看似没赢,实则大胜。” “楚氏本就与他交好。今次以后,定然会倒向裴党。” 其三,庐江王做不出君夺臣妻的事。 高源景捻着拇指与食指,垂下眼眸。 “让本王考虑考虑,再给你答复。” 他此时极为不爽。 高源景知道,崔绩和自己是一类人。 看似克己的表面下,是压抑的癫狂。 他可以靠凌虐女子来发泄。 崔绩呢?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崔绩对裴萧萧是什么心思。 和自己抢人? 呵。 拜别高源景,崔绩又马不停蹄地去拜访崔仁悦。 虽同为一家,但主家旁支相隔甚远,崔仁悦与崔绩此前并没有任何来往。 崔仁悦把这个远了不知道多远的侄子放进家中,开门见山就拒绝了。 “你不用来找我。我是不会同意的。” “崔氏是什么地方。别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为什么要让一个无辜女子,去那个吃人的地方?” “崔绩,你还有没有心!” 崔绩沉默不语,朝崔仁悦一拜,一言不发地离开。 他不会就此放弃的。 吃人的地方。 崔仁悦对崔氏的评价,在崔绩看来是非常克制且中肯的。 倘若如今,自己不过是二十岁,定然会对崔仁悦的话嗤之以鼻,认为是无稽之谈。 可三十六年的光阴,足以让他看清裴党想做什么,认清世族的真面目,想重回昔日荣光,不过是苟延残喘,螳臂挡车。 年轻时,他付出所有为一族谋利,拜相后,他身居高位忧万民福祉,死到临头一事无成。 直到站在同样的高度,崔绩才真正认识到,心高气傲的自己不如裴文运远矣。 裴文运苦心经营数十年,他只轻轻一推,就分崩离析。 然后眼睁睁看着大晋的国祚加剧消亡,割地赔款,民不聊生。 在前往和谈的路上,两鬓斑白的崔绩想过,要是裴文运还活着,大晋一定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他将这次重回二十岁的神迹,看作是人生中最大的机遇。 拨乱反正,正当时。 只是如今的自己能力有限,尚不足以掌控整个崔氏,在庙堂之中也说不上话。 他只能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慢慢去蚕食。 在崔绩看来,与裴氏联姻,既圆了自己当年的遗憾,又能借着与裴文运的合作,着眼于当下,挽救大晋未来的倾颓之势。 于国于民于己,都是好事。 只是这些,他无法对人言说。 谁会信呢? 他的小妻子早早便香消玉殒,即便与自己一样,是重生回来的,却对死后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如今大晋虽有小灾小难,却有高效运转的庙堂维持住,眼见着,在朝更好的方向走去。 谁能想到,往后不过短短十数年,整个大晋将会迎来比壬午之变更惨烈的黑暗。 第144章 崔绩想,现在还来得及。 他做了细细的谋划,可以确保这次萧萧不会再被崔氏所害。 他会襄助裴文运,成为他实现抱负的最佳帮手。 他会将自己所有的情意,全都倾注于萧萧一人,弥补上一世对她的亏欠。 他们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地过完此生。 再无遗憾。 可时不我待。 如今崔绩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庐江王几乎是向自己挑明了,也笃定自己被崔氏拿捏地死死的,绝无反抗可能。 崔绩先前给家中去信,阐述自己的看法,希望父亲与叔叔能北上,将这门亲事坐实。 可直到江南灾情传来,朝廷开始着手处置,他才意识到年轻气盛,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自己,犯下的错,有多么离谱。 仅仅是因降职,他就将整个江南推入水深火热之中。 父亲和叔叔不会来了。 起码现在不会。 灾情乃人祸,由崔氏一手主导。 作为家主,父亲不会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为了自己婚事这样不痛不痒的小事离开江南。 成片成片的水稻被迫在即将成熟前,一把火焚烧干净。 全都是拜他崔绩所赐。 想要摧毁整个江南的民生,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几株小小的,黑色的稻苗。 分批散播到各处稻田,黑色的粉末会像蒲公英一样,四处飘散落脚,如瘟疫般席卷吞噬所有的健康稻苗。 崔绩痛恨自己为什么没能重回到更早的时候。 若是重回到被降职前,自己一定不会寄出那封信。 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江南民生凋零,一月回到十年前的惨况已然注定。 崔绩甚至知道,江南各地的义仓情况,并不如朝廷想的那么乐观。 当地官员早在崔氏的暗示下,瞒报了储粮的数目。 囤满族中粮仓的崔氏,只会坐视灾情愈演愈烈,不会开仓放粮。 圣上要打压世族、抛弃世族,世族就推一个新的共主上去。 天下如何,与他们无关。 他们要的,是世代永存。 他必须获得裴党对自己的信任。 因为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前往西南彻查杀良冒功一案的第二波天使,在回京途中被刺杀的消息,让裴萧萧吃惊的同时,又有些心安。 幸好公西玉泉去了江南,否则接下来,该轮到他了。 前两波使团算是命硬的,没有死伤太多人,这才引来第三次的疯狂围剿。 裴萧萧小心观察着她爹的表情。 “那……接下来还会派遣新的使团前往西南吗?” 裴文运一脸的凝重。 “自然,并且要加大兵力,保证使团的安全。” “他们有能力刺杀使团,还成功脱身,就意味着整个西南的情况糟透了。可能已经脱离朝廷的掌控。” “我甚至怀疑,会不会当地官府也沦为他们的走狗,沆瀣一气。” “越是如此,越要彻查。其中牵连之广,怕是已经超过我们的预估。” “圣上与皇后娘娘勃然大怒。已是下令不惜代价,也要将这件案子查清楚,务必要将幕后之人逮捕归案。” “为免打草惊蛇,孟庆荣和孟守昭父子被看管起来,就在镇国公府的庄子上,不许他们外出,更不许有人与他们接触。” “萧萧,今年不是个太平年。江南的灾情只是相对各地更严重,并非其他地方没有灾情。” “灾情一起,叛乱将至。这是可以预料到的。我已经上疏陛下,加紧派兵前往各地守备。圣上也允了。” 第145章 “我也去信,让你哥哥尽快回京。他在外,我不放心。” 裴萧萧抿了下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爹。 “爹……” 裴文运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截住了女儿后面的话。 “我已经回绝了崔绩,与崔氏联姻之事就此作罢。往后你不必多想。” 裴萧萧有些懵。 明明自己还没有表态呢,她爹怎么就擅自做主? 虽然他们父女二人的决定不谋而合。 裴文运拍了拍小闺女的脑袋。 “这么些日子下来,你还不曾做出决定,定然是心中极为不愿,又因为爹的缘故,不想拒绝。” “你想帮爹,爹知道。” “但爹不需要你做出牺牲,没有你的帮忙,只是走得慢一点,并非不能走。” 裴萧萧扑进裴文运的怀里,用力抱住他。 “爹……你真好。” 裴文运笑呵呵地搂着女儿。 “你是爹的女儿,爹不对你好,要对谁好?” “爹如今的地位、权势,都是当年在村中放牛时,所想象不到的。” “爹已经很满足啦。” “阮季重有一句话,爹觉得挺对。男子的抱负,自当有男子自己去实现。” “爹不需要你委屈自己。” “记住,你是我裴文运的女儿,所以你可以拒绝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出了事,自然有爹替你擦屁股。” “即便爹不行,这不还有你哥嘛。” 裴文运把下巴搁在她爹的胳膊上。 “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我都快半年没见他了。” 裴文运想了想。 “眼下他身处吐蕃,先前你不是跟他说,有一批葡萄干被拦下了吗?他去处理这件事了。” “大概七夕前后就回京了。” 裴文运的眉眼柔和,夕阳下,像镀了一层金光,越发衬得美人如画。 “爹也想你哥哥了。但愿他能在七夕前回来,我们一家人好团圆。” 七夕是裴萧萧母亲的生辰,即便已经过世多年,裴文运依旧坚持每年为她过生辰。 “那我得想想今年七夕给娘做什么吃的。” 裴文运哈哈大笑。 “你放心,哪怕你做得再难吃,你娘也喜好。” “这世上就没有人厨艺比你娘更差的了。” 裴萧萧嘟着嘴,觉得今晚她娘铁定会到她爹梦里,把她爹暴揍一顿。 虽然她爹说的,的确是事实…… 她不就是受不了她娘的手艺,才含泪站在杌子上学着用灶台做饭的吗? 连着好几日,纪丹君都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天不亮,她就抱着被子坐起来,在床上发呆。 直到婢女过来唤她时,才假装自己刚醒。 纪永川和他姐姐一起吃早饭时,就发现他姐姐魂不守舍。 暗中撇撇嘴。 打公西家那大傻子几天没送信后,他姐姐就成了这模样。 走的时候腻腻歪歪,当众跟他姐姐表露绵绵情意,让他姐姐成了京中人口里的谈资。 哦,人一走,才没几天功夫,就把他姐姐抛到脑后不管了。 混蛋! 王八蛋! 去死!!! 等大傻子回来了,他一定提着枪去把人暴揍一顿。 现在的他,强得厉害! 大傻子走了以后,他的枪法都是公西将军手把手教的。 公西将军说他如今已经有他爹当年的五成了! 像大傻子这样的,他现在可以一打五! 强者如斯,等大傻子回来,给他点厉害看看。 让他跪下求饶! 让他认自己当大哥! 让他……不许伤姐姐的心。 纪永川没滋没味地吃着饭,吃一口,看一眼他姐姐。 在纪丹君不知道第几次往嘴里塞空勺子的时候,纪永川忍不住了。 “姐,你别担心那个大傻子。他那么蠢,傻人有傻福,不会有事的。” 第146章 纪丹君斜睨了他一眼。 声音特别小。 “别说人家是傻子。明明是大智若愚。” 纪永川活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以前他总听人说,有了媳妇忘了娘。 如今他姐姐还没出嫁,就不管他这个弟弟了。 明明他们俩才是相依为命十几年的亲姐弟好不好! 见色忘义! 讨厌! 划个重点,讨厌的是大傻子,不是他姐姐。 他姐姐最好了,天底下再没有这么好的了。 不好好珍惜他姐姐的人,全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纪永川稀里呼噜把粥喝完,抹抹嘴,又掰了半块白面饼,就着酱菜啃。 他姐姐说了,在家不能吃太好,山珍海味吃多了,等上战场的时候,啃冷饼子、树皮子,就会不习惯。 会饿死,还会打不动仗。 他一直很听姐姐的话,姐姐说的一定都是对的。 公西将军也说姐姐说的对,还说当年他爹也是这么说的。 京郊大营去的多了,纪永川才发现,他姐姐真没骗他。 大头兵吃的真挺差。 公西将军说,打仗的时候,要是后方粮草跟不上,饿着肚子连扛几天也是有的。 他现在还做不到那样,还在长身子呢,先得吃饱喝足,长得壮壮的,能把“大智若愚”的大傻子打翻在地才行。 “姐姐,我吃完了。” 纪丹君如梦初醒般,应和一声,才想起弟弟和自己说的什么。 “吃完了就歇一歇,看会儿书再走。趁着早上天不热,早些去大营,仔细路上中了暑。” “哦。” “去了营中别给公西将军添麻烦,也别贪凉,容易得风寒。” “哦。” “姐姐,我去啦。” “去吧。” 弟弟一离开,纪丹君就放下了勺子。 她吃的本就不多,天热胃口更小,如今心中存了事,就更没什么胃口了。 萧萧她们都说自己清减了不少,穿着衣服看起来都晃荡晃荡的。 她推说是苦夏,瘦了是正常的,给蒙混过去。 实际究竟为何,她心里明镜似的。 “撤了吧,我先回房去休息。” 回到房里,捧着书,往日明明看得津津有味,如今却是半天翻不了一页。 纪丹君按着额头,总觉得不对劲。 她不信公西玉泉会突然起了异心。 刚走的时候,那个黏糊劲还没消下去呢,日日一封信,还有每到一处,给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送来。 信上总说许多东西,因为路途遥远不好送来,希望以后能与她一起前往当地,让她也见一见自己看过的风景,尝一尝自己吃过的美食。 怎么突然就断了音讯呢? 莫不是赈灾出了岔子? 可她也没听说啊。 要真有什么,萧萧一定会告诉自己。 还是说…… 纪丹君的心漏跳一拍。 事情已经到了萧萧都不愿告诉自己的地步? 他……他是遭遇不测了吗? 纪丹君猛地起身,扬声叫来婢女。 “去备车,我要去趟相府。” 纪永川出府准备前往京郊大营的时候,刚好看到他姐姐坐上马车,走得飞快。 他抹了抹脸上的尘土,一脸茫然。 他姐姐这是忙着上哪儿去? 该不会是久病缠身的外祖母要那啥了吧? 但是哪怕姐姐去了,外祖家也不会让她进门的啊,去了有什么用? 纪永川挠挠头,问跟着自己的小厮。 “我外祖母身体怎么样了?” “回国公爷的话,王家老太太自打上回小姐去庙里祈福后,身子骨就大好了。” 纪永川皱紧了眉头。 那就更奇怪了,姐姐到底是上哪儿去了? “国公爷,咱们快些儿走吧?要是去晚了,日头就高了,容易晒着。” 第147章 “嗯。” 纪永川翻身上马,决定到了京郊大营后,去问问公西将军。 不是外祖家,那八成就是公西大傻子了。 他如今年纪尚小,不到上朝的时候,对朝中事不了解。 公西将军虽常年待在京郊大营,但总有门路知道情况。 问他准错不了。 纪丹君到的时候,裴萧萧还在睡懒觉。 她没让相府的人将她叫起来,而是选择等待。 裴萧萧平时很忙,她也知道,难得能睡个懒觉,等起来,一堆事等着处理。 自己等会儿也好,可以平复下心情,整理一下思绪。 做好……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 此时,纪丹君才真正能体会到,当年母亲听闻父亲被擒后,慌乱中听了细作的话,带着自己出城时的心情。 明知是陷阱,也心甘情愿往下跳。 为的,只是见最后一面。 裴萧萧打着哈欠出来的时候,纪丹君已经在心里罗列好南下行李的单子。 哪些要带,哪些不需要,全都明明白白。 在见到裴萧萧的那一刻,纪丹君才知道,时间太短了,自己完全没做好任何准备。 “萧萧,玉泉他是不是……” 裴萧萧一脸懵地看着她。 “啊?公西玉泉怎么了?” “他已经连着十日不曾来信了,之前都是一日一封的。我担心……朝中可有赈灾使团的消息?” 一番话让裴萧萧完全清醒过来了。 “丹君你先别急,坐下慢慢说。” “我爹没跟我提过江南赈灾的事。你没收到信,要么是路上耽搁了,要么就是朝中还没收到急报。” “夏日是江南水灾频发的时节,急报也好,信件也罢,路上耽搁也是常事。” 纪丹君咬了下唇。 “我在想,要不要南下去找他。” 裴萧萧赶紧拦住。 “别,你可别冲动。” “你不会武艺,若真的乱起来,他顾不上你的。这次去的可还有三皇子呢。到时候你是让他顾着你,还是顾着三皇子?” 这些道理,纪丹君当然知道,不过是思绪纷乱,忙中出错。 “这样吧,嗯……我们先去趟楚家,找大巧问问看。” “她二哥不是这次使团的主使吗?若是有消息,应当也会知道。楚氏在江南也有旁支,他们自己就有消息渠道。” “你先等我会儿,我去换身衣裳,洗漱一下。” 纪丹君强压下心中的急躁,点点头,坐立不安地等待裴萧萧出来。 前往楚家的路上,纪丹君对裴萧萧苦笑。 “如今我方知,什么叫做‘悔教夫婿觅封侯’。” “他这信一日不来,我这心里就一日挂念着,睡不好吃不好。就连永川那个心大的都发现了端倪。” “我倒宁愿他什么官职都没有,平平安安地在京城。” “萧萧你说,要是我早几年主动退了与濮阳伯府的婚事,不拘泥于这是父亲为我定下的婚事,与他早通心意,如今是不是会更好受一些?” 裴萧萧紧紧握着她的手。 “没有如果。丹君,没有如果。” “我们无法回到过去,只能朝前看。” “公西玉泉福大命大,他……会没事的。” 裴萧萧嘴上说得肯定,心里直打鼓。 别吧,她都没让人去西南了,怎么还出事? 这要真有什么,恐怕就糟了。 公西玉泉的武艺,在同辈中是翘楚,缺乏的是经验。 若是单打独斗,他倒是行,就怕遇上扎堆结伙的匪寇。 双拳难敌四手。 他还要护着三皇子。 要是三皇子出事,邬皇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江南官场,不,不止江南,京中也一样,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第148章 整个大晋官场,会引来一场浩劫。 到时候,多的是人为三皇子陪葬。 裴萧萧心里没底,嘴上还笃定地说着公西玉泉武艺高超,技压群雄之类的话,安慰六神无主的纪丹君。 好不容易到了楚家,因为来的匆忙,没及时送帖子,楚家的看门的不肯放她们进去。 直到楚大巧接了临时递进去的拜帖,匆匆出来相迎,她们才进去楚家。 裴萧萧暗暗咋舌,世族的规矩就是大。 放她家,没拜帖也先让人进去喝杯茶,见不见再说。 楚大巧见她们过来,直接把人领去见了祖父。 裴萧萧和纪丹君立刻就警醒起来。 这是楚家通过自家渠道,接到什么消息了吗? 看起来,不太妙啊。 否则以楚大巧的性子,一定拉着她们去后院,听她弹琴才对。 楚家的老祖父仿佛老了许多。 他枯坐在书桌前,身后垫了好些个隐囊,病歪歪地斜靠着,见了裴纪两家的小姐,也没起身。 “二位小姐见谅,老夫接连收到消息,坐在这桌前已是困难,也没力气起身相见了,还望二位小姐见谅,莫怪楚氏失礼。” 此言一出,纪丹君就站不稳了,腿一软险些倒在地上。 幸好边上的裴萧萧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丹君,先别慌。听听楚太师如何说的。” 楚不疑点点头,让孙女去外头把风。 有些事,不能让外人知道。 毕竟朝廷如今还没收到消息。 “江南的情形很不好。” “赈灾使团一进入淮南道,就被匪寇围住了。因公西家的二郎英勇,粮草倒是无碍。” “使团中不少人受了些轻伤,也还能上路。” “只是大雨滂沱,不利伤口恢复,是以不能再急行军。抵达义仓的时候,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几日。” “不过前后脚的功夫,义仓已经空了。当地百姓暴动,杀了看守义仓的官员,将义仓内的粮食搬空。” “城中已是乱了,尸横遍野,与战乱时差不了多少。” “一连几个义仓,不是被百姓搬空,就是遭了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就是再蠢的人,都知道事有蹊跷。” “连着几座城,都被落草为寇的盗贼占了。这下,赈灾的同时,还需要分兵剿匪。” “使团的粮草是赈灾所用,不得做军中粮草。我孙儿本想同江南世族借一些,但没人答应。” “无奈之下,我孙儿请示了三皇子,挪用了赈灾粮草用于剿匪。但剿匪不顺,屡战屡败。” “这是五日前的消息,如今是什么情形,老夫也不知道。” 楚不疑打开抽屉,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推过去。 “这是楚氏在江南的旁支送来的。你们看看吧。” 纪丹君望着沾了血的信封,两眼直愣愣地瞪大着。 她抖着手拿起来,慢慢拆了信封,将信纸抖直了。 黑墨写成的字,已经好些个模糊了,只能勉强认清写的是什么。 信纸轻飘飘落在地上。 纪丹君眼一闭,倒在裴萧萧的怀里。 人事不省。 裴萧萧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把纪丹君给扶住。 她们年纪本就差着四岁,身量都不一样,要不是纪丹君这些日子瘦得厉害,裴萧萧直接就能被她掀翻在地上。 楚太师此时已经无力相助,只能让外头守着的楚大巧进来帮忙,把人抬去暖房歇下。 行动间,裴萧萧瞄了一眼落在地上的信纸。 心里“咯噔”一声。 匪寇偏军偷袭,公西玉泉护着三皇子,与大部队走散了,下落不明。 第149章 楚为成被乱箭射中,重伤昏迷,如今被楚氏的旁支妥善安置,正在治疗。 起码信送来的时候,两个下落不明的还没找到人,一个重伤的还没醒。 这就难怪纪丹君反应这么大了。 若公西玉泉此番能平安归来,仅凭护三皇子周全这一件,就足以受邬皇后的青眼。 封侯拜相虽然不可能,但高官厚禄板上钉钉跑不了。 可要是回不来,整个公西家都会被拉下水。 纪丹君现在恐怕根本就不想着公西玉泉能红袍加身,只要人能平安回来就行了。 也难怪楚太师一夜白头,憔悴不堪。 楚为成是楚氏这一代的佼佼者,科举也考的早,是被重点培养的对象。 他要是死了,对楚氏来说,是一大损失。 裴萧萧也能理解,为什么楚太师在收到消息后,迟迟没有往外透露。 朝廷都没收到消息,一个二等世族先收到了。 圣上会很不快,非常不快。 会觉得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坐得不是那么稳当。 君王一怒,浮尸千里。 到时候整个楚氏都会迎来灭门之祸。 难道楚太师不想着,朝廷发兵前往江南吗? 他太想了! 巴不得收到信的当天,就进宫上疏。 可他不能为了一个孙子,葬送楚氏上下千余人。 百姓与家族之间,楚太师选择了徇私。 裴萧萧不怪他,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她可以理解并尊重,但不赞同。 坐在暖房的床边,裴萧萧两眼直愣愣地发着呆。 她在想,一会儿纪丹君醒过来之后,会说什么,做什么。 自己又该怎么应对。 她怕纪丹君怆惶之下,南下寻人。 如今已经够乱的了。 同时还想着,这件事必须要告诉她爹,但是她爹如何说服圣上增兵江南,又是个难题。 怎样才能在不暴露楚氏,也不让她爹沾上麻烦的同时,让朝廷增兵驰援呢? 裴萧萧想得出神,连纪丹君醒了都没发现。 纪丹君睁开眼,直直望着顶上的床帐,脑子里一片混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明明一直睁着的眼睛干涩无比,即便有泪水涌出,也无济于事。 明明自己该伤心难过的。 但如今却平静无比。 她不能走母亲的老路。 她是她,母亲是母亲。 纪丹君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的动作,惊到了陷入沉思的裴萧萧。 “丹君你醒了?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请大夫?” 纪丹君缓缓摇头,望着裴萧萧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萧萧,我可否斗胆借孟氏商行的名头一用?” 裴萧萧皱了眉。 “你可是打算借商行名号,南下寻人?” “不行,我不答应。太危险了。” 纪丹君却摇摇头。 “楚太师隐而不发的原因,我心中清楚。如今朝廷不能出兵,那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耽搁一日,便增一分危险。早一日增援,就多一份希望。” “纪氏在京畿一带,建有四所坞堡。每个坞堡容三百余户,可派七百人。加起来则是两千多余的可战之力。” “公西家蓄有私兵五百。虽人数不多,但都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远比普通坞堡之人更适应战场。” “楚氏立族已久,各地旁支众多,自然也有坞堡。” “我想,楚氏的江南旁支应当已经倾囊而出。楚太师应当也在暗中调集其余地方的坞堡之人,前往江南增援。” “我要和楚太师谈一谈共同驰援的事。” 第150章 “人、钱、粮草。辅国公府的家底还有,还耗得起。” “虽然那些都是永川该继承的,但我可以用我的嫁妆补上去。” “我欲借孟氏之名南下,以免打草惊蛇。” “他们既然用了偷袭之计,显然对赈灾使团的内部情况很了解,能知道他们的行程安排。” “已经出了细作。” “我们不可再袖手旁观下去。不为玉泉,不为三皇子,不为楚氏子,也为了江南的百姓。” 裴萧萧默然,心中不由长叹。 遇上这种事,穿越和土著的区别就体现出来了。 她直接把坞堡这件事给忘了。 裴家才兴起没多少年,根本没那个底蕴去建立坞堡。 甚至可以说,她对坞堡完全就没有概念。 只有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才会对许多东西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坞堡略像城制,内有望楼、角楼,前后有门,四周绕以围墙。 本是天下动荡时,当地百姓自发于平地建坞,防御自保用,后随着当地世族的加入,坞堡逐渐变成世族用于藏匿人口、武力、财富的手段。 坞堡中人闲时为家奴,耕种居住,战时为兵,拱卫家园,据险守隘。 这也是为什么纪丹君第一反应,就是将纪氏名下的坞堡拿出来用的原因。 她家有,不仅有,平时也是她负责打理,世代相传根植于心的常识,是裴萧萧所不及的。 她相信纪丹君的判断。 在这个她所不熟悉的领域内,选择专业人士,才是正确选择。 “就你们两家够不够?要不要我去找白龟?” 崔阮两家肯定是不能说的,动静会闹太大。 镇国公府世代从军,虽不是什么传承百年、千年的世族,但坞堡也有一两个,更别提庄子上那些老弱残兵。 打北戎,也许有点吃力,搞内战,怕是扛把子。 纪丹君想了想,同意了裴萧萧的建议。 “也好,镇国公府的兵力比我们两家加起来还要多。” 况且裴文运一直代管着孟氏的私兵,孟家军的威名远胜于纪家军。 纪丹君下了床,整了整衣服,前往前面书房拜见楚太师,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楚太师一口答应下来,并且说了楚氏早已派了人前往江南。 纪丹君算是松了一口气,匆匆离开楚氏,回家开始准备增援的事。 镇国公府那头,由裴萧萧前去沟通,以裴孟两家的交情,必然会协助。 此时的大晋,稍有底蕴的家族,都会建有坞堡,最次的也会蓄有私兵。 有了坞堡与私兵,裴萧萧就完全不担心地把楚太师得到的消息,对她爹和盘托出。 向镇国公府借人,怎么也得得到裴文运的首肯。 裴萧萧回了相府,就给宫里的裴文运递了条子,在等回信的间隙,一个一个派出人手,有条不紊地做准备。 孟氏商行的招旗,打着商行印记的大箱子,各式板车等等,用以掩人耳目的物件,都需要从各处调配过来,以便使用。 等事儿全都交代下去,裴文运的回信也到了。 条子上就写了三个字:“知道了”。 裴萧萧明白,这是父亲同意了,自己可以随意行动的意思。 她马不停蹄地坐上早已备下的,前往镇国公府的马车。 到了镇国公府,拉着庄氏、孟白龟、沈管事,开了个四人小会。 庄氏点的头,孟白龟亲自取了钥匙,打开装了调令印信的箱子,沈管事两手捧了接过,自去调人。 第151章 几家约定好碰头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集结了人马。 因为需要急行军,腿脚不便的人,此次就没上。 马匹也因为太过匆忙,没能供足。 没办法,马场都离得太远,临时调不过来,现有府上的只是提供日常需求,这种情况完全帮不上任何忙。 临行前三个时辰,天还没亮,裴萧萧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韩公子怎么过来了?” 打上回春狩之后,她好像就没见过他了,应该是她爹暗戳戳搞了什么小动作的缘故。 韩长祚朝裴萧萧招招手。 “你跟我来呀,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裴萧萧现在却没心思陪小孩子玩什么过家家的游戏。 她忙的要死好吗? “你等我忙完这阵行不行?” 韩长祚不高兴地拉了拉她的手。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家那么大的动静,一定是要去做大事情。” “你跟我来,很快的。” 裴萧萧被缠地想要发火,却不防被韩长祚一个抱腰,扛上肩头。 “我警告你哦,赶紧把我放下来!” “不然等我重获自由,一定对你不客气!” 韩长祚特别委屈。 “你信我一回行不行啊?” “真的很快的。” 裴萧萧骂了几句,就骂不出来了,甚至压根儿就不想说话。 横着被放到马上,肚子正好被压着,颠了一路快吐出来了。 “到了。” 韩长祚翻身下马,将裴萧萧小心抱了下来。 “你脸都白了,是不是很难受啊?” 裴萧萧扶着马,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干呕了几声,却因为太忙没吃多少东西吐不出来。 “你说呢!”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忙,你还把我带到这荒郊野外来干什么?” “嫌我不够忙,命太长是吧?” 马儿的嘶鸣在林间响起。 裴萧萧一愣。 这嘶鸣,甚至不是一匹马能发出来的。 她呆呆地朝林间望去,傻乎乎的样子让韩长祚只觉得可爱。 想揉脸。 但是不敢。 会挨打。 他只能拼命忍住,眼睛朝着地上看,鞋尖不停撵着脚下的湿泥。 马群奔跑的震动,从脚底一直往脑门子上钻。 当真正看见时,裴萧萧整个人都惊呆了。 韩长祚十分骄傲地挺起胸膛。 “今年生了许多小马,跑起来可好看了,你喜不喜欢?” “你哪儿来这么多马?” 韩长祚很老实。 “娘给的。” 当年他阿妈陪嫁中,就有很多好马,虽然一部分被充公归了天家,但还有一部分自留的,他出宫生活后,跟着哈都他们都归了他。 他娘又是长公主,父皇早早就占了地方,划了个马场给酷爱打马球的他娘养马用。 临时调马过来,费了一点点时间,不然他能更早点把马送过来。 裴萧萧心虚地飞快瞄了眼韩长祚。 早知道就不跟人发脾气了。 这不是打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过来吗? 太识趣了有没有! 自己刚刚态度好像有点点过分诶…… 不过他看起来傻乎乎的,应该不会非常非常非常在意吧? 先骗他一下试试。 裴萧萧拎着韩长祚的袖子,扯了几下。 “你……把这些马借我行不行?” “我有大用。” 明明刚才还火冒三丈,气到要给自己来上三拳,现在有求于他,眨眼成了柔情似水的奶猫崽子。 韩长祚抿了下嘴,有那么一丢丢的不高兴。 多哄他几句行不行? 他这可是瞒着他娘,把马场里能跑的动的马全都拉过来给她了。 回头他娘知道,肯定三天不许自己吃肉。 裴萧萧小心细致地观察着韩长祚的表情,觉得他不高兴的点,大概是刚才自己凶了人。 第152章 “哎呀——我错了嘛。我不知道你要给我看的惊喜是这个。” “你看这样好不好?等忙完这阵呢,我抽时间陪你玩。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都听你的!” 这个交换条件,让韩长祚十分心动! 他早就想正大光明地带着小真珠,在人前做这样那样,各种各样的事情。 本来还想再装一下,但因为过于兴奋,没能成功。 “行!成交了。” “哈都,把马交给人家吧。” 哈都沉默地上前,用生硬却流利的大晋官话问裴萧萧。 “县主需要把马赶去哪里?” 裴萧萧的脑海中,迅速展现出皇城,乃至京畿一带的地形图。 这么多马,不能往人多的地方赶,沿着南下的路,一点一点分批散开,才能最不引人注意。 裴萧萧从地上捡了个树枝,快速地在地上画了个简易地图。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分批赶到这些地方可以吗?” 哈都仔细地把裴萧萧用树枝点过的地方记下。 “可以。” “你们的人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调人过来协助。” “够了。” 裴萧萧长出一口气。 “届时会有人交接取马。事关重大,一定要小心,不要被人发现了。” “是。” 一大心事解决了,松懈下来后,裴萧萧有点脱力。 韩长祚非常有眼色地站在她身后,让她可以往后靠在自己身上。 “还好吗?我带你回去?” “嗯,麻烦你了。” 她得赶紧回去,把马凑齐的事告诉其他三家。 这回能正常骑着马回城了,裴萧萧的肚子没遭第二回罪。 她心中存了事,就没留意自己和韩长祚共骑一马,大摇大摆进城被无数人围观。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京中有意与韩家结亲的闺秀,全都关起门,咬着手绢,直接被气哭了。 长公主替儿子相看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是到底看中了哪家姑娘,谁都不知道,只知道往长公主跟前凑的人家是越来越多。 本来竞争就很激烈了,现在裴萧萧竟然还明目张胆地和她们抢夫婿。 凭什么啊! 她有个做宰相的爹,还是二品县主,长得还比她们好,什么好处都占尽了,为什么还要来抢! 太过分了,呜呜呜。 特别是韩家公子那一脸藏不住的高兴样。 还争个什么劲啊! 韩长祚把裴萧萧放在相府门口,道了别,离开地非常利索。 反正他已经拿到了一直很想要的奖励,就不图这一时了。 裴萧萧到了家,立刻派出三个人,去分别通知马匹交接的地点。 一群穿着孟氏商行印记衣服的伙计,浩浩荡荡地自南门经过,看得围观百姓分外眼红。 这么大的阵仗,怕是孟氏商行又有什么新的赚钱营生了。 规模一定大的很,看这人多的,恨不得全京畿闲着的伙计都用上。 不知这回,孟氏商行又能挣多少钱。 纪丹君和裴萧萧坐在京城最高的摘星楼上,目送那支队伍离开。 纪丹君如今已经不想去思考,韩长祚怎么会莫名其妙地送马过来。 她知道其中一定有问题,太巧了。 但是已经没有心力再去深思。 她如今只高兴,有了马,赶往江南的速度能快上许多。 “这回我算是欠了韩公子一个大人情,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上。” 裴萧萧握着她摆在桌上的手,伸手去揉纪丹君紧皱的眉头。 “你还的什么人情?马是我跟人借的,要还也是我去还。” 纪丹君将额头靠在裴萧萧的肩上,希望从她身上汲取让自己继续坚持下去的力量。 第153章 “萧萧,他会没事的,是不是?” 裴萧萧轻轻抚着她的背。 “本就不会有事,你这是白操心。”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下得又快又急。 公西玉泉把背着的三皇子往上颠了颠,咬着头顶遮雨的荷叶的杆子,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大小水坑逃命。 不知道是不是继承了他爹能从死人堆里活到现在的好运气,被偷袭时,公西玉泉只受了些轻微的皮外伤,并无大碍。 当时那些匪寇自山上冲杀下来时,整个部队被分成了前后两截。 山路狭窄,只能容一队经过,掉头不及,他只能护着身边的三皇子往前跑。 前面正好有另一支队伍,正以逸待劳,等着他们,好来个扎口袋。 三皇子哪经过这种事,当时就慌了神,连声问公西玉泉怎么办。 散开进山,是当时唯一的选择。 身后匪寇紧追不舍,跟在身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减员。 公西玉泉凭着直觉,带着三皇子游荡在山中。 期间三皇子实在走不动,就背着人逃。 他是常年在军营中摸爬滚打,熬出来的身子骨,壮实得很。 三皇子却是生长在皇宫中,娇生惯养的皇子。 江南正是多雨时节,连着淋了几天的雨后,三皇子不出意外地得了风寒。 烧得厉害。 公西玉泉聚集了身边最后的四个护卫,与他们约定好,朝着不同方向跑,混淆追击他们的匪寇视听。 他在山中,依靠树木的朝向,野草的长势,判断方向。 这些都是他爹耳提面命过的,当时说危急时刻能用来保命,他还不以为然。 没曾想现在果然用上了。 公西玉泉在心里感慨了一句,他爹果然有先见之明。 幸好是瓜果丰盛的夏季,即便身上没吃的,也能靠野果、野菜果腹。 公西玉泉还模糊地记得,出发前,他娘特地带着自己去野外,指认了些常见的药材。 他趁着找到个布满蜘蛛网的山洞,去周围采了几株能用上的,摘了盔甲上的护心镜作隔火用,撕了还算干净的里衣,接了雨水熬药。 三皇子额头有些烫,偶尔还有神志清醒的时候,这让公西玉泉放心许多。 在山洞里待了两天,公西玉泉很快就想好了接下来的行动。 他把盔甲和刀剑扔到很远的地方,只留一把匕首防身,又避开人烟,专挑无人难走的小路,能走水坑不走泥路,避免留下更多的痕迹。 这次偷袭,若非有内部暴露行程,断断不可能成功。 况且,公西玉泉还看出这些穿着破烂衣服的匪寇训练有素,非寻常匪寇所能及。 他不敢去找楚氏,怕他们就是细作,已然反水。 也怕遇见只会说本地方言的百姓去找匪寇报信,引来剿杀。 先前已经遇到过一次了。 唯一的选择,就是入城,去找孟氏商行旗下的铺子。 孟氏商行的伙计,大都来自于收容当地老弱残幼的慈幼堂。 在慈幼堂被养着的时候,这些人会根据各自的兴趣,学习不同的技能。 孩子到了十五岁,就会给一笔安家银子,让他们离开。 钱不多,就十两银,但足以应付第一年的生活所需了。 离开慈幼堂的人,可以选择进入孟氏商行旗下的各大铺子工作,也可以另寻出路。 出于对孟氏商行的信任,大都会继续留在孟氏商行。 这些人,是裴家的最忠心的铁杆。 第154章 只要报出镇国公府的名头,公西玉泉相信一定能被收容。 裴相以老镇国公之徒代管孟家军的事,裴孟两家交好,天下皆知。 公西玉泉站在山顶眺望不远处,看似繁华的城池。 那里是他的目的地。 大城池防备森严,不容易被攻破,起码如今匪寇的能力,尚不足以打下。 这里,一定有孟氏商行的铺子。 哪怕有一所慈幼堂都好。 公西玉泉将三皇子用藤蔓绑在身上,顺着陡峭的悬崖,一点点往下落。 要是北方的山,公西玉泉是不敢这么抄近路的。 江南虽然山多,但海拔不高,坡势也缓,若是脚滑,还能勉强稳得住,不会摔得太惨烈。 公西玉泉就在磕磕绊绊中,还算顺利地下了山。 越靠近城池,他就越犯难。 大城池周边,围绕着大大小小的乡镇村落,人口不少。 再想要挑无人的路走,反而难。 公西玉泉躲在大道边的树林子观察了几天,发现道上人还不少,许多百姓穿得比他落魄多了,拖家带口地前往城池。 他想了想,索性也不装了,直接走大道。 越靠近城池,公西玉泉就发现涌现出了越来越多的棚子。 这是个非常不妙的信号。 意味着城池已经不让人进了,这些来到此处的百姓,本想求一个庇护,却不得不沿着城池暂时安顿下来。 但公西玉泉如今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如公西玉泉想象当中那样的盘问并没有出现。 这些逃难的百姓眼神麻木,只知道盯着城墙,不停地走,根本分不出心神去关注身边的人事物。 能活着,对他们而言,就已经是老天爷对最大的恩赐。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总算盼到个阴天。 虽说是阴天,可还是伴随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公西玉泉脚底上的泡长了消,消了长,被水泡得发白,已经开始麻木了。 有好几次,踩到了泥塘,脚陷下去,却没有知觉,险些带着背上的三皇子摔跟头。 得亏他还有一口气撑着,才能走到现在。 走到城墙不远处,公西玉泉停了下来。 城墙这边倒是有施粥棚子,可以勉强讨一碗清粥果腹。 他要了两碗,自己的那份直接一口咽下,又将另一碗小口小口喂着三皇子喝完。 蹲在棚子边,公西玉泉打量起周围。 城门紧闭,且有重兵把守,想要入城去找孟氏商行的人,显然行不通了。 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和三皇子的身份。 他不知道城中县令是谁,更不清楚城中的情况,若是掉以轻心,自己和三皇子的命都会丢在这儿。 蹲守在施粥棚子边上两天,公西玉泉就决定带着三皇子离开。 加了麸皮和沙石的清粥根本吃不饱肚子,还不如在山上逃命的时候,运气好,能吃上肉。 公西玉泉担心继续在这里耗下去,三皇子的病情会加重,自己也会越来越没有力气。 到时候,连三皇子都背不动,又谈什么脱身找到大部队。 可眼下城池都进不去,自己又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公西玉泉把心一横,从地上捡了个石子,眼睛一闭,往上一抛。 听天由命吧。 要是老天爷真不想收他,自然会指出一条死不了的道来。 好,左边。 公西玉泉把三皇子重新背上身,因为连着两天没吃饱,脚步踉跄了一下。 第155章 他稳了稳身形,坚定不移地朝着左边那条大道走去。 出发的时候,应该是午时初。 那施粥棚子是城中官府搭的,每日早上巳时中开始施粥,午时初结束,晚上那顿是申时末发放。 府衙可以不放人入城,但不能见死不救。 向左行了差不多三十里路,公西玉泉发现两边棚子里的百姓脸色远比城墙下的百姓好。 支撑棚子所用的竹竿、油布质量也更好。 最关键的是,公西玉泉看到了油布上的标识。 一个用漆写成的,大大的孟字。 他浑身一震,兴奋起来,脚步也快了不少。 前方是哪里,他已经知道了。 没走出多远,主道就被人给拦住。 他们用土堆和石头,临时堆起了一个简易的矮墙,看守此处的共有三个人。 整齐划一地穿着灰上衣和黑裤子,背后一个绣着孟字,手里拿着农具。 这三人中,一个没了左手,一个露出来的皮肤全是烫疤,嘴都是歪的,另一个看起来年岁尚小,但俨然是三人中的话事人。 见公西玉泉向他们走来,年纪最小的那个立刻说话。 他说的是当地方言,公西玉泉听不懂,只觉得叽里咕噜的,不过从语气倒是能判断出好赖。 应当是让他离开别靠近的意思。 公西玉泉道:“各位能否行个方便?我家主子病着,想寻个安稳地方,在找个大夫看病。” 他一张口,就是地道标准的官话,那三人面面相觑。 年纪小的那个立刻换了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与公西玉泉交流。 “大哥你别往前走了,前面是我们孟氏商行的慈幼堂,全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你们要吃要喝,就在外面的棚子里寻个空地,我们会给你们送吃的。” 说着,把手里的农具往前送了送,试图把公西玉泉吓走。 “你主子病了,我们可以送到慈幼堂去找人给他治,但你不能进去。” 公西玉泉有些着急,忙道:“我家主子是镇国公府的,我们是孟家的人!” “你们应该听过镇国公府吧?相爷就是我们老国公爷的徒弟。” 没了左手的那个中年男子讥讽道:“像你这样说的人,这些天我们见多了。” “不过就是想去慈幼堂,过得比外头好些。” “其实都一样。慈幼堂不过是有间遮风挡雨的屋子罢了,吃的和你们没区别。” “不是不让你们进。而是慈幼堂就那么点地方,容不下这么多人。里头老老小小一堆人,你们占了地方,我们怎么办?” “现在我们愿意拿出口粮,已经很不容易了。就不要为难我们了。” 他说话的口音极重,公西玉泉听得半懂不懂。 急了半天,他也没辙了。 “那你们这里的慈幼堂管事是谁?我跟他说几句话。” 管事的总归见多识广些,更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吧? 年纪最小的那个警惕地看着公西玉泉,用农具指了指他背上的三皇子。 “你主子病着,你先放他下来,我们抬进去找人给他治病。你留下等陈管事过来。” 他扭头对那个一身烫疤的人,用方言说道:“阿叔你先把那个背进去,寻江家阿姐看看。顺带把阿婆叫过来。” 烫疤中年男子沉默寡言地走过来,用农具指了指公西玉泉,示意他把背上的人放下。 公西玉泉把三皇子放在相对干燥的地方,往后退了几步,双手举过头顶。 想了想,又把身上唯一的武器丢出去。 第156章 烫疤汉子看都没看那把落在地上的匕首一眼,背起三皇子,掉头往里走。 雨又渐渐大了起来。 公西玉泉站在没有遮挡的空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不知等了多久,一个撑着伞,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健步如飞地走来。 她体型健壮,声音洪亮,人还未到,声先到。 “这次又是哪个来装镇国公府的人?” “阿婆,就是这个人。” “哦。” 陈管事到了之后,并未立刻凑近公西玉泉,也没跟他说话,而是听少年郎把公西玉泉到了此处后的种种,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听完,陈管事心中大抵有了数。 她眯着眼,打量公西玉泉。 身量壮硕,的确像是贵人家里的护卫,一口毫无口音的官话,也十分难得。 最后还把防身用的那把匕首给丢出来,应当是想表现自己的诚意。 陈管事来得晚了些,先去看了三皇子。 送进来治病的那个,手上除了常握笔的两根手指上有茧子外,光滑无比,脸上身上擦干净后,皮肤白皙滑嫩长得也好。 的确像是贵人家的孩子。 是不是京师镇国公府的孟家人,陈管事不敢肯定,但观外貌气度,怎么也是官宦子弟。 起码眼前这个年轻人说了一半真话。 但陈管事依然不敢掉以轻心,直接把人放进去。 她身上肩负着后面整个慈幼堂老少几十号人的安全。 当年旱灾,她带着五岁的孙女,三岁的孙子,葬了儿子儿媳后,来到了这里,是慈幼堂接纳了他们一家子。 如今她担了慈幼堂的管事,就要一心为慈幼堂打算。 陈管事爽朗一笑。 “年轻人,你说你是镇国公府的人,可有印信证明?” 公西玉泉道:“路上遇到了匪寇,逃命时候弄丢了。” 三皇子的那些倒是还在,收在别人轻易找不到的地方。 他自己的,早就连盔甲一起丢了。 陈管事沉吟。 这就不太好办了。 思来想去,陈管事拿定了主意。 “既然你是镇国公府的人,那应该和我家小姐很熟才是。” 公西玉泉很老实地点头。 “谈不上熟,男女有别,只见过几面。” “我家小姐一年前定了亲,你可知是谁家的?” “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子,姓邬。不过三月已经退婚了。” “镇国公府主家只有一个小姐,你家主子跟她是什么关系?” “旁支堂兄,和小姐的三爷爷是兄弟。” “京城文春阁有几家,分别在哪里?” “三家,城西、城北、城南。” “今年花容楼在京中的新品是什么?” “遮瑕粉膏吧?效果比上一回的更好用。” “我家少爷定亲的是谁家。” “王家,不过几年前就退了。因为王家小姐对裴小姐不敬。” “你叫什么名字,你爹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公西玉泉,我爹是公西铁牛,是京郊大营的参将。” 陈管事的语速很快,连带公西玉泉回答时候,都没过脑子。 他一答完,陈管事当即勃然大怒。 “好你个混小子,竟然敢蒙骗我个老人家。” “你爹是参将,你又如何会做孟家旁支的护卫?” “老十三,把他给我捆起来!” 公西玉泉懵了,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的不对。 若是他在全盛时,两个普通男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可现在,公西玉泉已经连着很多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了,带着三皇子,体力都已经到达了极限。 面对两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反抗几下后,就被捆了起来。 少年郎把手上的农具倒过来,用木棍朝公西玉泉后脑勺上一敲。 第157章 晕过去的最后一瞬,公西玉泉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不能死在这儿。 小姐还在京城等他回去。 齐大瑞把人放倒后,不放心地踢了踢。 “阿婆,这样就行了吗?” 陈管事长出一口气,让他们小心地把人抬进去。 “这人哪怕不是镇国公府的,想来也是和镇国公府关系不一般。” “对外头人就说是来蒙我们的,想进去骗吃骗喝。我气不过,把人给捆了,旁的别透露半个字。” “晓得嘞。” 正好换班的人到了,齐大瑞和田生亮毫不客气地拖着捆起来的公西玉泉往后面慈幼堂走。 公西玉泉的身上沾了一身的泥水,连长什么样都看不出来。 做戏要做全套嘛。 公西玉泉是被一股刺鼻的药味惊醒的。 睁开眼,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喉咙虽然干巴巴的,但嘴唇没有意料之外的干涸,有人拿了湿布给他沾过嘴。 “能起得来不?喝药了。” 齐大瑞端着不那么烫的药碗,推了推公西玉泉。 “能。” 公西玉泉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后脑勺,起身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 看得齐大瑞目瞪口呆。 江家阿姐开的方子最苦了,这大个子竟然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果然是个汉子! 还是京里头的贵人,都不怕苦? 齐大瑞好奇地看了看擦嘴的公西玉泉。 “你不怕苦吗?” 公西玉泉非常老实地点头。 “怕,这药很苦。” “但再苦我也要喝完,有人在等我回家。” 这话触动了齐大瑞,连带着语气也软了不少。 “我叫齐大瑞。不过大家都更爱叫我老十三。我娘来这里的时候快临盆了,我是那年第十三个在这里出生的孩子。” “你说你叫公西玉泉?名字可真好听。不愧是京里来的贵人。” 公西玉泉笑了起来。 “是过世的老辅国公给我起的名字。我爹可没这本事。” 齐大瑞眯起了眼。 “辅国公?他家是不是姓纪?壬午之变那个严刑拷打,都不肯透露机密半个字的明威将军?” “对。我爹原是他的下属。” 齐大瑞激动起来。 “你爹好厉害啊!” “我们慈幼堂上学第一课,就是教的壬午之变。” “先生说,不识字不要紧,做不了多大的学问也没关系,但是立身要正!” “先了解壬午之变,是为了告诉我们,勿忘国耻。” “虽然我们的力量很弱小,但是拧成一股绳,也能做出点事。” “你知不知道每个慈幼堂门口,都会立碑?上面写着当年为了壬午之变做出贡献的那些人的名字。” “我们每天都要去擦洗碑上尘土,离开回来,都要去碑前上香,告诉他们。” “阿婆说,当年他们保护了我们。现在换我们对他们好,供奉他们,告诉他们,我们没忘记他们。” 公西玉泉笑道:“这个我知道。京畿的慈幼堂很多,都是这样的。” 齐大瑞觉得眼前这大个子看起来挺顺眼的。 就是不大有心眼子。 “不过我很好奇一件事。” “你是怎么想到把三皇子的印信,藏在你裤裆里的?” 公西玉泉愣住。 接着,整张脸像染了色般,火速涨红起来。 他下意识地往下一摸。 果然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们怎么可以……! 明明他爹跟他说,藏这儿是最安全的! “我们把你拖回来的时候,你一身都是泥水。总得给你擦擦,换身衣服吧?” “你脸红什么?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是男人啊。” 齐大瑞带着几分嫌弃地瞥了瞥石化的公西玉泉,又好奇地问他。 第158章 “那个得了风寒的人,就是三皇子呀?你们是不是来赈灾的?” 公西玉泉很郁闷地点头。 “我们半途遭遇偷袭,和其他人走散了。殿下他还好吗?” “嗯,已经退烧了。江家阿姐的药虽然苦,但很管用。” 公西玉泉放下了心。 “多谢。” 齐大瑞扶他躺下,还替他盖好了被子。 “有什么好谢的。就是再富贵的人,也有落难的时候啊。” “不是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吗?你们在京里大概都很威风,现在不一样落魄成这样?” “放心吧,到了慈幼堂,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也许没有你们家里那么富丽堂皇,但起码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也能吃饱饭。” “你再睡会儿,休息休息。等你好点了,我带你去看三皇子。” 作为病人,公西玉泉非常有自知之明,十分配合。 现在他虚弱得很,必须尽快养好身体。 无论是带着三皇子重新回去,还是在慈幼堂遇到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 现在的他,都难以做到。 必须尽快恢复到最好的状态。 外面又开始下起了雨,雨滴顺着屋檐,汇集成流,自檐上落下。 从京城出发的私兵,也如这雨水,涓滴细流,汇集起来,朝着目的地奔腾汹涌。 京郊的山顶上,借口去庄子的孟白龟撩起马车帘子,目送那些得了马的私兵,以更快的速度。 她气得嘴都快歪了。 “还真看不出来,你家底还挺厚。” “要不是事发突然,这风头才不会让你出。” 韩长祚负手眺望,语气不带一丝情感。 “要是时间充裕,萧萧自己就有马场。” 孟白龟冷笑一声,用力地放下帘子,示意车夫送自己离开。 要不是实在没办法,她根本就不想找这个韩傻子帮忙。 还让萧萧姐姐答应了这个混账的无耻要求。 不要脸! 就知道顺着杆子往上爬! 一点君子之风都没有! 这些私兵出发三天后,朝廷终于收到了楚为成送来的奏报。 他在奏疏中,先行请罪,把三皇子下落不明的罪责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接着又说明了自己没能及时将奏疏送往京城的原因。 重伤昏迷的楚为成,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口述内容,让人代笔,过目后,才让人加急送入京城。 其余别的,如使团战损,赈灾所用粮草挪用作军粮,各地义仓有蹊跷,以及偷袭可能是细作造成的……都是一顺带过的小事。 皇子失踪,民变激愤,这才是头等大事。 最后请朝廷发兵,前往江南镇压民乱。 裴文运一早就知道这件事,没往圣上面前捅,原因和楚太师一样。 不能仗还没开始打,内部先乱起来。 有什么,等平定了再说。 邬皇后听说自己的次子失踪,表现得十分平静。 她转而去问心急如焚的太子。 “太子如何看?” “自然应派老练的将军,前往江南平乱。” 太子蹙眉,细细想了一下。 人很难定。 当年一场壬午之变,把大晋最好的那一批武将都折在里面了。 活到如今的,都已是老残之辈。 年轻的经验不足,恐难以做到速战速决。 民变处理得越快,越有利朝野的稳定。 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济阳公江泽可为主帅。” 年纪没那么大,身体也没那么垮,功劳也不那么显眼。 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江泽的胜仗,从来赢得平平无奇,但胜率出奇的高。 邬皇后淡淡地看了眼儿子。 脑子还是正常的,没因为上次惊吓就把脑子给吓没了。 第159章 “可。” “副手就定公西铁牛吧。他是个运气好的。希望这次,也能福泽江南百姓。” 太子却觉得邬皇后此举不妥。 “公西铁牛之子本已跟随使团南下,如今与三弟一起下落不明。” “公西铁牛运气是好。可其人性格暴烈,军中都称其颇有些蛮横。儿臣怕他受其子的影响,届时做出莽撞之事。” “你的忧虑是对的。本宫也知道你存着私心,想要找那更好的选择去救老三。” “可太子,凡事不能只看眼前。” “常言道,上阵父子兵。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公西铁牛因其子反倒立下大功?” 太子愣了一下。 “确有可能,但……” 邬皇后打断了他的话。 “如今朝中良将太少了,能有这样的机会,培养出更多的老将,才是要紧事。” “北戎野心勃勃,吐蕃也一直想着趁虚而入,西南也不太平。” “太子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有朝一日,大晋四面楚歌,那时还有几人能如壬午之变那般站出来顶事的?” “公西铁牛是个好苗子,出身低微,也有经验。若是此番能顺利归来,往后就是你的一大助力。” “若是他回不来。” 邬皇后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 “那就是他运气耗尽。大晋也不需要这样的薄命之人。” 太子抿了一下嘴,没有反驳。 他知道母亲说的很对。 可那到底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啊…… 邬皇后都不需要细思,就能从太子脸上看出他心中所想。 “太子,本宫早先就对你说过。身为国本,你必须将大晋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你可知本宫与陛下最担心的是什么?” “是崔氏已经将老三擒住,关了起来,准备借他之名北上,攻入京师。” “倘若事情真的到了这一步,太子,即便本宫不说,你也明白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太子心中一痛。 “儿臣明白了。就依母后所言。” 挥退太子,邬皇后拿着朱笔,准备继续批阅奏疏。 笔尖的浓墨险些滴落到奏疏上,才如梦初醒般,在砚台上舔了舔笔。 那是她的儿子,她怎会不心疼? 选定公西铁牛,邬皇后自然是有考量的。 公西铁牛在大晋的将军中,算不上最出色,只能排个中等。 但眼下,不能将最顶尖的武将,全都派去江南。 西南显然是有一场仗要打的。 北戎看起来老实,却也不得不防,还有西边那些大小国家,若是联手东进,也不容小觑。 将一切全都压在内战上,显然是不明智的。 大晋顶尖的武将太少了。 承平日久,少了太多历练的武将早已不能和开国初时相比。 一场壬午之变,又折了太那么多进去。 不说武将,就连如今的兵,见过血的都没多少。 何谈战力? 若壬午之变在如今发生,大晋根本没有多少把握,能守得住京师。 怕不得南下迁都。 必须借着这次江南赈灾的机会,让不那么出众的迅速成长起来,把兵练一练,见见血。 只有储备足够多的武将和老兵,才能带给大晋安稳。 战场,从来都是一个讲究综合性的地方,看谁更能厮杀,看谁更能谋算,当然运气也占了一部分。 能活下来的,还成为将军的,多少都命硬,运气也不错。 在邬皇后看来,选定公西铁牛,更有他性格的原因。 这个人足够莽。 上了头之后,就像脱了缰的野马难以控制。 若是放在别的地方,这是致命的。 但这次,邬皇后考虑到三皇子可能已经被擒,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第160章 公西铁牛是最有可能,在危急时刻,替她清理门户的那个。 公西铁牛固然会在事后,因为此事获罪,乃至满门抄斩。 但邬皇后不在乎这点小事。 只要国朝安稳,她连自己儿子都可以舍了。 区区一个将军,为何不能做出些微牺牲? 旨意送到公西铁牛手里的时候,他并没有立刻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出征。 他把自己关在京郊大营住的房中,怔怔看着挂在房中最显眼位置的老辅国公画像。 小姐来找他借私兵的时候,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已经猜到原因了。 一定是儿子在江南出事了。 辅国公的两个孩子,小姐是最像的那个。 不仅长得像,性格也像。 清隽,儒雅,从容。 这样的小姐,在过来的时候,却是让人不忍去看的憔悴模样,眉间是化不开的担忧。 见了这样的小姐,自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 臭小子挺争气的。 但愿能有命回来,把这福气延续下去。 小姐走了之后,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那把辅国公送给的自己的刀。 站在辅国公画像前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在听说江南民变时,公西铁牛就打定了主意,要请命前往江南。 他向来运气不错。 这回,他愿意把自己的所有运气,都送给儿子。 不过没等自己请命,朝廷的调令已经送了过来。 公西铁牛心里那块大石,也算是放下了。 “国公爷,铁牛又要上战场了。” “这回咱们不打外敌,是江南那头民变。” “咱是真不愿意朝自己人动刀子哇,可是没法子!” “您还记得玉泉那小子不?当年您给起的名儿,您还抱过他来着。” “这小子运气不如我,陷在江南了,不知道人折没折进去。” “咱也不知道这回还有没有过去的运气,能回来继续给您上香。毕竟好久不打仗啦,老胳膊老腿,都有点锈。” 公西铁牛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和大腿。 “都长赘肉了。要是您瞧见了,准笑话我。” “咱要是能回得来,就还给您上香,供着您,想着您。” “咱要是回不来,就去找您,继续伺候您。麻烦您呀,先同兄弟们说一声。给咱留个位置。” “咱还像以前那样,接着给您牵马,成不?” 公西铁牛扯了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水,搬了凳子来,小心将画像取下,卷起来收好。 他推开门,大嗓门喊着:“给老子备马!” “没听说要去江南打仗吗?怎么一个个都跟蔫巴了的菜似的!” “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不然出门别说是老子的兵!” “老子先回趟家,带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你们该收拾的收拾,该写家书的写家书,都去忙活去!” 公西铁牛从马夫手里接过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挥了下马鞭。 枣红马像离弦之箭,飞快地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 朝廷的调令已经分发到各位将军手中,此时是最忙的时候。 排队进城的百姓,都要为这些不停进出的马匹让道。 公西铁牛一路直奔家门口,快到的时候,直接跳下来,也不怕脚给崴了。 他的嗓门大,在家门口就响了起来。 “桃花,桃花!” “孩儿他娘,给老子收拾收拾东西,老子要去南边儿打仗了!” “这回老子使把劲,也给你挣个诰命回来当当!” 上官桃花提着裙子,快步从里头冲出来。 公西铁牛咧着嘴笑,一把把扑过来的人抱住,转了一圈。 第161章 “嘿嘿,有些时候没见你,胖了不少,老子都快抱不动了。” 上官桃花白了他一眼,夫妻二人并肩朝家里走。 “是要去江南不是?小姐一早就过来告诉我了,都给你准备好了。” “得亏有小姐知会。你是不知道,要不是我去的早,本草堂的那些药材,都得被人抢空了不可。” 公西铁牛看起来乐呵呵的。 “那可不,老子同你说,小姐呀,对咱家那二小子也有那么点意思。” “老子寻思着,这回怎么着也得想法儿立个大功不是?” “有了功,老子的官职就能再往上提提。回头咱们也能有脸上辅国公府去提亲去。” 这对上官桃花来说,是最好的消息,冲淡了夫君要去战场带来的担忧。 “那敢情好!我给那傻小子备下的聘礼,可算是能用上了!” 跟在夫妻二人身后的孙氏,一张脸黑得像是用了几百年都没洗的铁锅。 和辅国公府结亲,这是她万般不愿意看到的。 谁乐意自己的弟妹地位比自己高? 地位高也就算了,还比自己更得公婆的喜爱,更有能力。 这亲事要是成了,公西家哪里还有自己站的地儿? 孙氏不咸不淡地道:“国公府的小姐哪里看的上我们这样的。爹娘还是歇了这份心思的好。” “再说了,那纪小姐容貌有瑕,母亲又是叫北戎人糟蹋过的……” 话还没说完,公西铁牛蒲扇般的手直接打在孙氏的脸上。 他本就力大如牛,这一下耳光又没收着力气,直接把孙氏打翻在地。 孙氏嘴角被打破,流了血,还吐出两颗大牙来。 公西铁牛瞪着铜铃眼,指着地上的孙氏。 “你他娘的别给老子蹬鼻子上脸。老子才是这个家说话声音最大的那个。真把老子逼急了,老子替老大休了你!” 孙氏被打得眼花耳鸣,头还晕的昏天暗地,没怎么听清公西铁牛的话。 倒是一个“休”字,如雷贯耳,像是又扇了她一巴掌,把她给扇清醒了。 她把自己蜷缩起来,眼泪一滴滴地掉下来,湿了衣襟。 “老子告诉你!在咱们家,但凡敢对辅国公府上下不尊不敬,通通给老子滚出门去!” “成日吃老子的,用老子的,花老子的。还戳老子心窝子。老子不养这样的坏种!” “他娘的,晦气玩意儿!” 上官桃花这回没帮着孙氏说话,连眼风都不带扫到她。 “别气了,这都快去前线了,省些力气,到时候多杀几个贼寇。” “你也是,积点口德,别把好运气给埋汰了。” “叫这么个腌臜玩意儿冲撞,老子的运气早埋汰干净了。他娘的。” “小娘养的东西!呸!” 公西铁牛朝孙氏啐了一口,跟着上官桃花去后院看准备的行李,查漏补缺。 公西大贵穿着母亲给他定制的盔甲,手里抓着长枪,噔噔噔地跑过来。 “爹,这回也带上我呗!” 公西铁牛望着小儿子的眼神柔和了不少。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险些没把人给拍地上去。 “在家老实待着!” “老大、老二都不在,你老子我也要走了,你就是家里头的顶梁柱。” “守住家,守着你娘,别叫人给欺负了去。” “得了空,多上辅国公府去看看小姐和少爷。若是他们需要帮忙的,必须帮上一把。” 虽然没能如愿跟着父亲前往江南,但听到父亲说,自己是家中的顶梁柱,公西大贵还是极开心的。 答应的时候,声音脆生生的。 “爹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大嫂欺负娘的!” 第162章 公西铁牛哈哈大笑,指着老三笑骂。 “你这混小子,还不忘上眼药。” “不错,够机灵,怎么着也能在军中当个狗头军师了。” 转身握着上官桃花的手。 “桃花啊,我这一走,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家里头,你多费心。” “少跟那个分不清好赖的玩意儿置气。在家里住得不高兴了,就去寻小姐说话。” “哎!” 公西铁牛指挥着下人,把行李全都搬上板车。 “老子走了啊。” “路上小心着点儿!” “知道了。”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公西铁牛头也不回地朝后面挥挥手。 他不敢回头。 太多年没打过仗了,他老了,心也软了。 他怕回了头,看见了桃花,看见了小儿子。 自己会舍不得走。 南下的队伍总共有两支。 一支是前往江南,肩负平乱及找人的。 公西玉泉可以不找,三皇子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以济阳公江泽为帅。 另一支则是前往西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查清杀良冒功一案。 圣上特地给了许战之权。 必要时,可以与西南几大部落宣战。 为帅的是开国名将,死后被追封广平王的李逾济之后,凉国公李明桥。 这趟差,是李明桥亲自入宫去求来的。 旁的人避之不及,李明桥却是求知若渴。 李家在壬午之变时,没出过一分力,装聋作哑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彼时李明桥年轻,尚有热血未凉,倒是想上,他母亲以死相逼,不许他去出府门半步。 李家人是没死几个,但壬午之变后的论功行赏,也没他家的份。 要不是圣上惦记着当年李明桥他爹,老凉国公教过自己武艺的情分,凉国公早就该寻了借口削爵。 人是活着,可京中没几个看得起凉国公府上下,李明桥昔日的好友,也不怎么同他来往,连带还耽误了他儿女的婚事,怎么都谈不上好人家。 为了这事,李明桥不知道和他母亲吵过多少次。 这回眼见着事情棘手,无人敢上,坐了十二年冷板凳的李明桥一咬牙,直接入宫自荐。 这倒是让圣上高看他几眼。 凉国公府的事,圣上心里明镜似的。 李明桥的母亲是贵为郡主,是老凉国公的原配夫人。 门当户对,本该琴瑟和鸣。 偏生老凉国公是个多情种子,见着那等柔媚女子就走不动道。 府里接连抬进了好几个妾室。 凉国公府的人口不少,大都是庶出,李明桥是他母亲所出的独苗苗,舍不得儿子丧命,也是常理。 如今李明桥前来毛遂自荐,恐怕也没经过他母亲的点头。 这种家务事,圣上不乐得管。 李明桥这么些年,虽然坐着冷板凳,没受到重用,不过办差还是用心尽责,没出过差错。 圣上觉得,倒是可以让他一试。 大手一挥,同意了,还许了宣战之权。 出发当日,江泽和李明桥在城门相聚,彼此点了点头,喝过酒,摔了碗,开拔。 圣上远眺着两支部队离开,摸了摸自己又少了好些个的头发,叹了口气。 “文运呐,朕又给你出了个大难题。” 前面为了江南赈灾,裴家出了一回大血,现在两支队伍南下平乱,军粮从哪儿出,还不知道呢。 裴文运面不改色,朝圣上拱了拱手。 “陛下谬赞。此事为难的,应当是户部才对。他们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户部上下,为着今次粮草,已是几日不曾好好休息。都歇在官舍中。” 第163章 圣上知道,这是裴文运在提醒自己,该给予户部褒奖。 哪怕人家没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实质上的东西,就不要想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口头夸奖不要钱,能给多少给多少。 圣上想了想,召来身后的谭仕亮,让他去户部传达自己褒奖户部的口谕。 “你再同他们说一声,分批回家休息,一人可休沐三日。” 谭仕亮重复了一遍,见圣上没有要补充的,后退几步,亲自去户部宣旨。 自城楼下来,圣上愁眉不展。 “若是七夕前,能传来捷报就好了。否则七夕节都过不安生。” 大军开拔,整个京师都陷入愁云惨淡之中,圣上担心会造成边疆不稳的局面。 到时候,大晋腹背受敌,左右难支,会被拖入战争的泥沼中。 届时再想谈什么民生,都是虚的。 支持军队打仗,需要足够的粮草钱款。 从哪儿出? 国库。 国库的钱粮来源单一,唯有税赋,到时候又得强加在百姓身上。 圣上几乎可以想见,到那时,定然是民不聊生,饿殍千里的景象。 先帝勤勉一生,若非临终病重,导致了壬午之变,可堪称明君仁帝,得个文字为谥。 偏偏临门一脚,没成。 圣上就打起了文这谥的主意。 开国至今,这个谥号还没给出去。 他想争一争。 但想起西南的事儿,圣上又十分心虚。 他藏着一个小秘密,不敢告诉裴相,更不敢告诉皇后。 会挨骂,挨大骂。 要是传出去,别说文谥了,不给个恶谥就很不错了。 裴文运不知圣上心中所想,还安慰自己的顶头上司。 “战局一触即发,谁都说不准。兴许济阳公和凉国公一到地方,事情就迎刃而解,陛下无需过于忧虑。” 圣上点点头,上了銮驾,回宫去了。 伴驾的裴文运也跟着回宫,他桌上还有一堆需要处理的公文摆着,今天是抽空出来陪着圣上的。 圣上说京中愁云惨淡,倒也不是虚言。 这么多人离开京师,难免会引起动荡。 毕竟壬午之变才将将过去十二年罢了。 谁都怕再来一回。 毕竟战争,说不准。 谁知道官军会不会一触即溃? 受这气氛的影响,京中各府的宴席都少了许多,见面第一句,问的就是有没有新的消息。 纪永川上完文化课,闷闷不乐地坐在书房喝茶。 公西铁牛临行前,他特地去找过人,希望对方能把自己也一起带去。 果不其然,遭到了严词拒绝。 哪怕他退而求其次,不去前线去后勤,都不让。 纪永川倒是没想着立功,只是觉得,去了江南,一定能第一时间掌握公西玉泉的消息,可以写信回来告诉姐姐。 他姐姐已经吃不好,睡不下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担心姐姐的身体会扛不住。 别回头公西大傻子回来了,他姐姐却缠绵病榻。 看他姐姐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 纪永川郁闷极了。 唯一让他高兴点的,是上官夫人和公西大贵经常会来到府里来。 上官夫人负责陪他姐姐说话,转移姐姐的注意力,顺带还盯着他姐姐吃饭。 公西大贵代替了公西玉泉,陪自己练习武艺。 他姐姐看公西大贵有些灵气,叫他也跟着自己一起上课。 他俩年纪差不多,一起作伴倒也合适,同龄人之间的话题都差不多,比和公西傻大个更聊得来。 第164章 借着和公西大贵套近乎,纪永川也将公西家的事,打听得七七八八。 公西家的老大媳妇,是个拎不清还爱挑事的,他们全家都不喜欢,只是觉得女子被休后,会过得艰难,才一直忍着。 公西将军离开前,还因为她出言贬损他姐姐和母亲,挨了个大耳刮子。 纪永川心里暗暗叫好,根本没把人放眼里。 他姐姐收拾这么个没脑子的,还不是手拿把掐。 根本不需要在意。 其他倒是没什么,公西家人口还算简单,没多少事儿,上官夫人的两个女儿也是老实的。 纪永川倒是还算满意。 特别是听到公西大贵说,公西将军和上官夫人早就在家提过,要是他姐姐嫁过去,随时都能回辅国公府住。 长住都行。 纪永川对公西家的满意程度,简直拔高到了顶峰。 裴姐姐还真没骗他。 公西家能处,很有眼力劲,他很喜欢。 等以后长大,能担任官职了,怎么都得帮人一把。 主打的就是有福同享。 只是……大傻子能赶紧回来就好了。 他是真担心姐姐的身体。 用完晚膳,纪永川直接赖在他姐姐院里不肯走。 他姐姐看书,他就让人把沙盘搬来,照着兵书模拟两军交战。 一心二用,边模拟边偷看他姐姐。 半天没翻一页,他姐姐一定又在想公西家那个大傻子了。 纪丹君索性把看不下去的书合上,朝弟弟招招手。 “过来吧。” “怎么不敢过来了?敢偷看我,不敢凑过来?” 纪永川尬笑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走过去。 “姐姐,你都发现啦?” 纪丹君淡淡道:“你偷看得太明显了,我想不发现都难。” “今晚跟姐姐一起睡?” 纪永川红着脸,抿了下嘴。 “不……不好吧,我们都大了,怎么还能睡一张床。” “传出去,对姐姐你不好。” 其实很想啦。 小时候,母亲刚改嫁,他一个人害怕睡不着,都是和姐姐抱着他哄,一起睡一张床的。 有那么一点怀念。 纪丹君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一脸期待的弟弟。 “想什么呢?” “我们都这般大的年纪,如何能睡一张床?” “你睡榻上,我睡床。” 纪永川十分落寞地“哦”了一声。 姐弟俩洗漱完,纷纷歇下。 床和榻之间,摆了一张屏风做隔断。 纪永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兴奋了,一直睡不着。 又不敢太闹腾,怕把浅眠的姐姐给吵了。 只能咬着被子,睁着两只眼睛望着房梁。 “睡不着是吗?” 纪丹君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半分困意。 纪永川松开被口水浸湿的被子,含糊地应了。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永川,你无需为我担心。” “你还记得,爹替我们取的名字,是什么含义吗?” “记得。姐姐叫丹君,因为丹心可鉴日月。我叫永川,是因为永保山川安泰。” “你记得就好。” 纪丹君侧头,透过屏风去看弟弟的侧脸。 “当年爹为护山川,不惜以命相抵。我想,爹不曾悔过。” “纵身经严刑,爹一定也不曾悔过。” “永川,我也是。” “我已是想好了。若他能回来,公西家提亲我就应下。若他回不来,我就抱着他的牌位,嫁过去。” “永川,我不悔。” 纪永川任由泪水浸透了枕头,也强压下哽咽。 “嗯。” “姐姐,我知道了。” 朝廷派了军队南下,裴萧萧他们总算能安心些。 但谁都知道这种安心,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宽慰。 真正能让人踏实下来的,唯有捷报和胜利。 令人不安的气息在京城蔓延开,逐渐散到了整个京畿。 第165章 部队开拔南下,只是一个讯号,他们还未正式开始。 裴文运却已经开始带着人,马不停蹄地打响了第一战。 恐慌是会蔓延的。 不明就里的勋贵,会在恐慌下,开始收拾家当,准备离开京城。 当这些勋贵开始慌乱后,百姓也会跟着惊惶。 届时,京畿一带会再一次出现人口大流失。 开国才几代君王,就连国都都不繁华,毫无盛世景象,再往后就更别提了。 这是会影响到大晋国祚的,最要紧的事! 尤其壬午之变,只发生在十二年前。 十二年看似很长,对民生休养,却短如历史长河中的沧海一粟。 壬午之变时,京畿一带大量人口南迁,导致人口大量流失,抛荒的无主田地随处可见。 等被困在京中的勋贵们重新获得自由,有了足够的安全感后,就开始肆意兼并那些耕田。 甚至有勋贵之家,为了争一块肥田,大打出手,闹到当时还是京兆尹的裴文运面前。 裴文运各打五十大板后,将那块肥田划入官田,谁都拿不着。 等那些南迁的人口,开始陆续回家,他们的田产早已没了。 京兆府成了那段时候最忙的府衙,天天有打不完的田产官司。 民岂能与贵争? 纵有裴文运勉力维持,作用也微乎其微。 大量失去田产的良民成了流氓,被迫卖身于权贵之家为奴。 京畿在册人口一降再降,哪怕从相邻各道迁了人过来,一时之间都没能再现当年辉煌。 京兆尹固然是裴文运的跳板,却也是全天下最难做的官。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被任命京兆尹,大概是三生三世都犯下十恶不赦之罪。 天子脚下,权贵遍地走,高官多如狗。 哪个都比裴文运官职高,哪个靠山都能摁死裴文运。 在没有展现出自己能力前,就连圣上都不好太向着他。 若非有圣上暗中护着,又有孟家军在背后撑着,裴文运本身又是隐忍高手,他早在任职京兆尹时,就情绪崩溃,辞官归乡。 正因为接触了兼并一事,对此深恶痛绝,裴文运拜相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愈演愈烈的侵占田产一事叫停,重新厘定田亩,清查隐田,配套出台了甚为严苛的律法条例。 可以说,裴文运从拜相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招人恨。 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当街刺杀,血溅五步。 人口流失带来的另一个绝大威胁,就是税赋不足,国库不丰。 大晋定民出生为黄,四岁到十五岁为小,十六岁起为中男,缴纳一半税,二十一岁才算丁,开始缴纳足额税。 也就是说,十二年的时间,国库连人头税的一半都收不着。 再加上权贵藏匿人口,名下奴隶免税,这些年,国库的收入也就比开国初年好了那么一点儿。 穷得只剩裤衩子了。 连裤衩子都想当了卖钱。 这也是为什么,圣上和邬皇后格外看重民生,看重稳定局势的原因。 如今的大晋耗不起,太弱太脆皮,经不住风吹雨打。 圣上心心念念想得个文,可若要成亡国之君,他宁愿驾崩后,得个中等谥号。 圣上现在很紧张,连避暑都不想去了。 江南的民变,让他嗅到了几分壬午之变时的味道了。 裴文运在部队开拔的第一时间,下令严禁各家权贵离京。 第166章 若实在有特殊原因,打报告,他亲自审批。 无他或者帝后的手令,谁都不许轻易离京。 强行出城的,夺爵罢官,直系子孙三代不得入仕。 对百姓的手段就不能这么强硬了,但裴文运心里有数,控制住了京中的勋贵,百姓也难乱起来。 以防万一,裴文运令人前往京畿各地,察看耕地情况。 借机暗示今年粮价能涨上一波,借当地府衙、乡绅、耆老之手,约束住百姓。 民变在江南,距离京城还远,起码现在没听说已经打过来了。 眼前的庄稼却是长势良好,看着就像丰年景象。 再加上粮价会疯涨的暗示。 对百姓的吸引力几乎是致命的。 种地靠天吃饭,谁都不能确定明年收成如何,趁着丰年好好攒点家底,到了危急时刻,才能不慌张。 暂且将京畿这头稳住,裴文运又把目光放到了江南。 楚为成的奏疏中,提到过江南存放官粮的义仓可能有问题。 他说的很委婉,可如裴文运这样的老手,自然明白弦外之意。 恐怕江南的义仓全都做了假账,或是早已被搬空。 这样一来,压力就给到了中原一带。 打仗少不了粮草和钱。 钱倒是小问题,可以暂且拖着,等打完了,或是国库宽裕了,再设法挤出来。 但不能让士卒饿着肚子去冲锋。 裴文运自己就领过兵,深知断粮的危险性。 这不是守卫国土,攻打外敌,是对内,心中会有对百姓的认同感。 断粮之后,很容易发生啸营,激起兵变,让官兵调转方向,枪尖对准了北方。 一道道调粮的手令发出去,整个大晋都开始缓慢运转起来。 河北道、河南道、河东道、关内道、陇右道、山南道、剑南道、岭南道……收到朝廷旨意的各地官府纷纷行动起来,开放义仓,组织人手,研究路线,立刻向江南运粮。 一连串组合拳打下来,连轴转的裴文运才总算能休息。 圣上心疼他在宫里的官舍睡不好,让谭仕亮跑了三趟,盯着裴相回家去睡觉。 这次裴文运没客气,谢过送自己回相府的谭仕亮后,整个人像泄了气一般,慢慢挪动着步子。 实在是累垮了,刚走到自己屋中,甩飞了鞋,和衣在榻上睡下。 他的漏风小棉袄蹑手蹑脚地进来,替他盖好了薄被,添上冰,又悄悄出去。 在她爹回来的那一刻,裴萧萧算是彻底放下了心。 他爹会放任自己回来,就证明他已经把一切都妥善安排好了。 危机暂时解除。 接下来,就只有坐等消息,听天由命。 一个人吃过晚饭,裴萧萧特地去了趟她爹房里看看情况。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鼾声震天。 裴萧萧了然。 她爹这次是真的累垮了。 要不然,一个看起来就餐风饮露的大美人,怎么会做出这样有失体面的事情! 这要传出去,一定会被人笑掉大牙。 也不一定。 也许她爹的拥趸会觉得,她爹平易近人,没那么高高在上,更有谪仙下凡的感觉,更想亲近他了。 总而言之,那些狂热粉丝的脑回路,不是裴萧萧所能理解的。 不理解,但尊重。 裴文运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也不知熬了几天没合眼,第二天一早,裴萧萧过来送早饭,她爹还没醒。 裴萧萧听着里面此起彼伏的打呼声,决定把这份早饭给自己留着当午饭。 第167章 她爹什么时候醒,她再什么时候给做新的吧。 自打朝廷派兵后,裴萧萧也没闲下来。 受京里的氛围影响,孟氏商行旗下的各大铺子,除了本草堂和孟氏六陈铺外,营收全都跌了好几成。 本草堂生意特别好,常见药材都卖空了。 裴萧萧思忖着,明年药材会大涨,决定趁着今年多囤些。 大笔一挥,就给本草堂拨了不少进货的钱款。 六陈铺是米粮店,这种时候也是生意格外好,不过只是比平日卖的多一些,销量也没有特别高。 这时候,各家尚有余粮,只是多备一些,以防不测。 她又对着其余商铺的收支报表,皱着眉头仔细翻看,希望能想到提升营收的办法。 之前为了筹上赈灾的粮款,除了孟氏商行必要的流动资金外,全都给出去了。 现在家里的库房空空如也,急需补充进去。 今日上午值守的是刚来裴萧萧身边四年的春兰,算是工龄最短的。 她领着一个看起来就机灵的姑娘进来,笑吟吟地对裴萧萧行了礼。 “小姐,昨日吩咐了将于家妹子领来的。” 她身后那个姑娘赶忙学着春兰,朝裴萧萧行了礼。 动作在紧张忙乱中,显得有些走形,但显然是教过的。 裴萧萧放下手里那叠纸,朝春兰点点头,又对那个于家妹子招了招手。 “你叫于银铃是吗?” 于银铃应得声音有些大。 “回小姐的话,是我。” 说完才后知后觉发现声音大了点,赶忙捂住嘴,无措地看看笑吟吟的春兰,又看了看毫不在意的裴萧萧。 见她们二人都没有斥责自己的意思,才放下心来。 “你知道入府后,是要改名的吗?” 于银铃赶紧点头,这回特地留意声音的大小。 “知道的小姐。” 于银铃握成拳头的双手手心里全是汗,非常紧张。 她是从京畿慈幼堂一百多名适龄少女中杀出来的。 谁都想进相府,可今年的位置就只有一个。 于银铃暗恨自己没能早生几年。 听说四年前,小姐择选身边的侍女,直接就挑了三个。 今年小姐身边的四个侍女中,只有一个要走,其余的都重新定了契,根本空不出来。 要走的那个,本也是万分舍不得。 她做的一手好绣活,当初进府时就念着跟在小姐身边,好学学如何做营生,再攒些银钱,好开店。 只是在小姐身边三年,时间长了,心里就生了不舍之意。 还是小姐劝她去闯闯的呢。 小姐身边的侍女就定了四个位置,只要被选上,定契后,就会改成春兰夏荷秋菊冬梅这四个名字。 哪个走了就改成哪个的名儿。 据说是因为小姐懒得取名,嫌太费脑子,就这么定下的。 等定契的时间到了,不想继续在相府做活,就恢复本名。 相府不买奴隶,也不养家生子,府中下人大都从慈幼堂中择选有意入府做活的人。 给出的待遇比孟氏商行旗下的铺子要高出三成,额外还会在临走前,多给十两安家银子。 钱也是众人追捧的原因之一。 这回要走的是秋菊,如果于银铃被选上,往后就是新一任秋菊了。 于银铃也是冲着高薪来的。 她和哥哥一起进的慈幼堂,如今哥哥早已在孟氏商行旗下的铁铺出师,到了该娶妻的年纪。 于银铃就想着,自己攒钱在京郊买个小房子自己住,免得到时候惹嫂子的嫌弃。 第168章 心里正胡思乱想,又听见裴萧萧问她擅长什么。 于银铃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应道:“我不如秋菊姐姐那样擅长绣活,但我打络子好看。” “我哥哥是铁铺的学徒,刚出师。铺子里的刀剑穗子,都是我打的络子。” 裴萧萧笑着点头。 “倒是个手巧的。” 反正她干不来这些,绣活也好,打络子也好,但凡那些传统意义上,女孩儿该会的,她全都不会,也不感兴趣。 不过无所谓。 她只要能赚到请人做这些的钱就行。 如果别人不肯做,那就是自己出的价不够高。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于银铃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的优势。 明明来之前,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如今到了小姐跟前,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做我的侍女,会的事情要很多。光一个打络子远远不够。” “不过都能教能学。我看你也像聪明的,没几天就能学会。” “另外就是,要注意别和女眷们发生矛盾。受了委屈先忍着,回来告诉我,我自会替你出头。” 于银铃一一应下。 人是京畿慈幼堂的总管事选的,有他把关,裴萧萧很放心。 “那就这样吧。你跟着秋菊先学着,试试看。若是不适应,我替你另外安排合适的活计。” 于银铃带着几分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跟着春兰行了礼,退了出去。 秋菊顶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睛进来。 “小姐……秋菊真的舍不得你。” 裴萧萧笑道:“等你出府后,快活的时候,只会想着,要是早几年出府就好了。” 给别人打工哪里有给自己打工来得爽。 店想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东西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 不像在相府做侍女,每天两班倒,还总受别人给的气。 “你是个胆子小的,记得铺子别选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先让王管事帮着掌掌眼,要是边上有我们家的铺子,那再好不过,彼此之间都有个照应。” 王管事就是秋菊当年待的那所慈幼堂管事,一直和秋菊保持着联系。 这回秋菊要离府,也是王管事帮着在外头忙前忙后。 听着裴萧萧的嘱咐,秋菊眼眶又湿了。 她不想走,却又舍不得当初的心愿。 眼看着就能实现了。 冬梅用帕子扇着风,笑着进来。 “小姐跟前有什么好哭的?你过得好了,往后我们姐妹几个,还得上门去求着你帮一把呢。” “你在外头可得好好经营绣坊啊。” 秋菊赶紧擦了眼泪,重重点头。 “嗯!我一定好生努力。到时候春兰姐姐夏荷姐姐,还有冬梅姐姐,你们只管来投奔就是。” 裴萧萧见她俩聊得开心,心里也高兴。 当年她娘筹办慈幼堂时,就是想着帮人一把,给那些老弱残幼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给他们一个家。 随着摊子越铺越大,她爹也不得不参与进来,制定了传承至今的慈幼堂规矩。 让越来越多的人,有能力给自己一个家。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裴萧萧觉得她爹还是很有前瞻性的,起码当年定的那一套,执行到现在都没什么问题。 不仅完成了母亲的心愿,也帮扶了许多人。 这么些年,他们裴家从人人眼中的鱼眼珠子,成了炙手可热的耀眼明珠。 可裴家人没忘过本,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对了,小姐这是韩公子送来的请柬。邀小姐明日出府同游。” 和秋菊聊得太过兴起,冬梅好半天才想起来。 第169章 她知道裴萧萧的行程安排,后面几天都有空,没有特殊安排,是以也不着急。 裴萧萧接过请柬,拆开翻看了一下,心里有了数。 “去回人家一声,就说明日我准时赴约。” 这是先前答应人家的事,自然得做到。 其实裴萧萧还另外给了长公主和韩长祚终身优惠,作为对韩长祚“借马”的感谢。 这批马名义上是借的,谁都知道是不可能全回来的。 减员三分之一都是少的。 养马的费用本就不低,何况那些还是好马,光一个陪人家玩就抵消,裴萧萧觉得自己占的便宜太大了。 衡量一番后,做出这样的决定。 往后只要他们在孟氏商行的铺子买东西,就有终身折扣。 她在八折和八五折之间犹豫了很久。 最后把心一横,定在了八五折。 乍一看,亏得不多。 可架不住时间长啊! 这一刀下去,自己得少赚多少钱! 能省一点是一点。 得到裴萧萧同意出行的答复后,韩长祚兴奋地一晚上没睡。 时间全都用在挑选出行的服饰上。 他没找哈都他们,北戎人的审美不行。 偷偷找来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帮忙选了几套出来,还让人偷了长公主最贵的熏香,把衣服给熏好。 最后一番纠结,终于在快出发前选了一套远山紫对鸟纹夹缬圆领袍,头上戴的银线绣立凤莲花暗纹幞头,腰间系的犀牛皮蹀躞,脚下踩的皁靴。 上了马车,韩长祚从腰间的一个牛皮小荷包里,掏出镜子,不停端详自己的模样。 可以,自己这脸能打十个不止。 这样的隆重装扮,以至于裴萧萧见到韩长祚的第一时间,陷入沉思。 太像孔雀开屏了。 而且孔雀还是雄性才开屏的,性别都对上了。 韩长祚见她蹙眉,顿时忐忑起来。 “你……怎、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要是不舒服,今天我们就不去了。” “我可以在相府陪你的,也一样。” 裴萧萧摇摇头,扬起一个笑。 “没有,就是觉得我似乎穿得有些轻率了。” 就一件湖水绿齐胸襦裙,料子还是邬皇后给的月华绫,胸前挂的是一块随便挑的玉佩。 连披帛都没带。 感觉……是不是太随意了? 韩长祚头摇地飞快。 “你穿什么都好看的。比谁都好看。” 裴萧萧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啧,之前怎么没发现长公主的儿子嘴这么甜。 上回春狩时也是。 “只有你最好看。” 哎呀哎呀,多说,爱听。 韩长祚期期艾艾地问她。 “走、走吗?” 裴萧萧下巴一扬。 “走哇,上车!” 韩长祚高兴起来,亲自替裴萧萧把车帘子给掀起来,方便她进去。 等裴萧萧在里面坐稳了,自己才上马车,坐在靠门口的位置。 半点不敢逾矩。 因为他知道此刻裴相在家。 上次的深夜幽会佳人她爹这种经历,他不想再来一遍了。 今日出游,韩长祚花了十足的心思。 先缠着他娘入宫,方便自己偷偷见阿妈,把阿妈珍藏的那颗海珠给拿到手。 回到公主府,又撺掇着他娘开库房看宝贝,成功入手一盒的淡水珍珠,这盒珍珠每一颗都如绿豆大小,无瑕圆润,用来做首饰什么的,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为了抢到这盒珍珠,他被他娘满府追着打。 在非常识趣地挨了三下根本不疼的鞭子后,这盒珍珠就归自己了。 韩长祚琢磨着,要在合适的时机,把这两样东西送出去。 第170章 “可想好了今日去哪儿玩?” 早就为今日行程做了安排的韩长祚赶紧道:“我和忽齐勃说过了,他知道。” 撩开帘子朝外看的裴萧萧笑了一下。 “哦?是吗?不过我觉得他不知道。” 方才她就觉得马车速度有些慢,一看外面。 哦豁,正和一个挎着篮子,跟在马车边上走的小姑娘眉来眼去。 啧啧啧,那眼神都能拉丝了。 那姑娘看打扮,就知道不是谁家奴仆,大抵是京中还算小康的良家子。 韩长祚顺着裴萧萧的视线看过去。 顿时脸都黑了。 他精心准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 结果刚开始,就朝着不靠谱的方向狂奔而去。 韩长祚做了几个深呼吸,拍了拍外头赶马车的忽齐勃。 他脸色黑如水,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 “想看你的未婚妻,我明天给你放假!” 那姑娘犹如受惊的兔子,赶忙红着脸,低头跑开了。 忽齐勃不舍地看了眼未婚妻的背影,又用哀怨的眼神望着拉长脸的韩长祚。 “赶路!” “哦……” 见韩长祚不愿透露,裴萧萧也不多问。 安心等着惊吓……不是,是惊喜。 给自己的惊喜。 韩长祚就非常忙了。 又要盯着赶车的忽齐勃别再走神,还得偷偷瞄着裴萧萧,看她有没有心情不虞。 一双眼看完了左边看右边,看完了右边看左边。 显得十分忙碌。 不禁让裴萧萧担心起他有没有眼疾。 字面上的那种。 裴萧萧心里暗忖,直接当面提出来,似乎太没有情商了。 自己该怎么委婉地表示,对方应该去看一看大夫呢? 途经本草堂的时候,直接喊停,借口自己要把平安脉,让他顺便也看看? 还是回头抽空去见见长公主,和人家长提一提? 讳疾忌医可不好,有病早看早治疗,不留隐患快活到老。 裴萧萧几次三番欲言又止,自然落在韩长祚的眼中。 他开始担心起来。 难道被萧萧发现了? 韩长祚赶紧坐直了,眼睛也不敢再乱瞄,生怕被揭穿。 裴萧萧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对韩长祚温和一点。 虽然他俩现在根本不熟,但对方肯定不是什么坏人。 一个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自己施以援手,火中送炭的人,不会是什么坏人。 裴萧萧在自己的小本本上,把韩长祚的名字给划掉。 甚至因为对方的傻名远扬,还决定将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好好保护起来。 虽然如今大晋百姓对北戎的恶感逐渐消退——从忽齐勃能娶到大晋的良家女,就可见一斑。 但仇视北戎的,依然大有人在。 都是在壬午之变中,流血流汗,亲朋丧命,有血海深仇的人。 裴萧萧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也不准备劝解他们。 如何对待北戎人,对待有北戎血脉的人,是他们的权力,他们有权力愤怒,去恨。 她只想保护一个,对大晋有功的人。 不论出身贵贱,不讲血脉优劣。 有错自该罚,有功自当赏。 裴萧萧想了想,翻出临行前带着的小拎包,翻出一个小拇指大的瓷瓶递过去。 “我见韩公子似乎眼睛略有不适,试试看这个有没有用。” “直接往眼睛里滴就行,用起来不费事的。” 韩长祚茫然接过,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里,细细去看。 这瓷瓶做得分外精致,大肚窄口,瓶口做了一个尖嘴。 裴萧萧怕他不会用,特地教他。 “看到那个尖尖的,像鸡嘴一样的瓶口没有?把那个尖头朝着自己,头朝后仰,药水会从尖嘴里滴出来。别离太近,会伤到眼睛。” 第171章 韩长祚依言照做,滴完之后,眨了两下眼睛。 裴萧萧紧张地盯着他。 “怎么样?眼睛有没有舒服点?” 韩长祚仔细感觉了一下,肯定地点头。 “刚刚眼睛还有点干干的,现在舒服多了。” 裴萧萧长出一口气。 “有用就好。” 这是本草堂刚研制出来的眼药水,日常保养用的。 她总是放着忘了用,一直不确定效果如何。 现在有了韩长祚的肯定,那就可以拿出来卖钱了。 攒钱计划又前进了一步,很好很完美。 韩长祚捏了捏掌心的瓷瓶,带着几分局促,向裴萧萧提要求。 “这个,你还用吗?可以给我吗?” “我……我娘她近来时常看书习字到深夜。我想送给我娘。” 送出去之前,自己先倒一半出来私藏。 裴萧萧很大方地点头。 “行啊,给了你就是你的。你想怎么用,想送谁,都可以。” 韩长祚雀跃起来,把瓷瓶小心地收进牛皮小荷包,跟自己的铜镜一起放着。 又怕铜镜会把瓷瓶撞碎了,重新拿了出来,左右看着蹀躞上挂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时不知道往哪儿放合适。 正纠结,一只玉白的手进入视线。 “是怕碎了是吗?我先给你保管着,等分开的时候再还你。” “你可要记住了,千万别忘了。我这人忘性大,怕是回了相府才记起来。” 韩长祚把带着自己体温的瓷瓶放到那只柔荑中。 指尖轻轻擦过细嫩绵软的干燥掌心。 韩长祚有些臊,耳根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裴萧萧没注意他的变化,接东西的时候,肢体有轻微触碰也是正常。 人家又没有故意在自己的掌心挠两下,无意罢了,不需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接过瓷瓶,低头放入小拎包中。 抬起头,被韩长祚脸上的潮红吓了一跳。 来接自己的时候,还问她身体好不好。 现在看来,身体不好的可能是问这话的本人吧? 裴萧萧突然非常心虚。 明明身体虚弱,还病着,却还坚持要和自己出来玩。 韩公子这是有多喜欢自己陪他玩啊。 唉,不愧是纯稚童真的小孩子。 上回春狩时候,对他态度有点差,自我反省一个呼吸的时间。 既然对方病着,自己就不好太闹腾,裴萧萧只能闭上嘴,尽量不吵着对方。 不时用关切的目光探询,生怕有个好歹,自己没发现。 韩长祚却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 他费尽心机把人邀出来,可不是为了相顾无言的。 要给萧萧留下美好的回忆啊! 这样自己才能有下回,下下回! 他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春狩回来后,就拘着他不许往外跑。 还三天两头给自己看各家小姐的画像,时不时带着自己去庙里进香,再和哪家女眷打个照面,聊两句天。 韩长祚不知道他娘突然开始热心自己婚事的原因是什么,明明之前还兴致缺缺的模样。 难道是他舅舅觉得自己年纪太大,开始跟他娘催婚了? 韩长祚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知道,从他娘开始着眼于他的婚事后,他只能偷着跑出来。 甚至偷跑出来不被发现的几率非常小。 他娘像是在他身上安了一双眼睛,总能发现他的动向。 自己连“巧遇”萧萧都很难办到,更别提像今天这样,两个人独处了。 这次要是不把握住机会,还能不能有下次,就很难说了。 韩长祚忍了又忍,想了又想,急于想要破局的心情,还是占据了上风。 第172章 他把心一横,牙一咬,从身后的暗格中,取出自己准备的礼物。 原本是想在这美好的一天快结束的时候,再拿出来送给她的。 现在看来,计划不如变化。 “给,给你的。” 裴萧萧好奇地接过那个精美的螺钿盒子。 “里面是什么?” 韩长祚飞快地瞄了她一眼。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裴萧萧好奇地打开盖子。 螺钿盒中是一颗拇指大小的海珠,还有一把绿豆大小的圆润米珠,中间用一块薄薄的木板隔开,分成左右。 盒中的珍珠在马车微弱的光线下,毫不掩饰地散发着自身绚丽的七彩光芒。 裴萧萧是见过世面的。 她本身就经营着京畿的孟氏商行分铺,圣上和邬皇后还时不时召她入宫,见识过的好东西不要太多。 凭她的眼力,可以断定这螺钿盒子里的珍珠皆是贡品。 “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韩长祚讷讷道:“你戴珍珠好看,适合你。” 话在说出口的刹那,仿佛胆子也大了起来,后面的话也能流畅地涌出来。 “你像珍珠。美,可夺目,光,可鉴人。” 裴萧萧合上盒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你可就错了。” “我哪里是珍珠?不过是鱼眼珠子罢了。” “你忘了?我爹是什么出身?” “裴家本不过是流氓罢了。因时因势,才有如今的耀眼。” “可这种踩着高跷的耀眼,很容易就会被打落。重新恢复鱼眼珠子的身份。” “我非珍珠,不过鱼目,岂能混珠?” 裴萧萧将盒子递过去。 “如此贵重之物,我不相配。韩公子请收回去吧。” 韩长祚急了。 “哪里就是鱼眼珠子呢?!” “分明是蒙尘珍珠!” “你不要觉得我小,忘性就大,我记得的!” “全都记得的!” 韩长祚低着头,谁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嘴里喃喃不停。 “他们将我推下水的时候,大家都在岸上笑我不会水。” “是你边喊人,边跳下来救我。” “那时候是冬天,那么冷,湖上都结了薄冰。” “娘说你上岸后,和我一样发了高烧。” “还好你没事……” “后来给皇后养鹩哥的宫人,让鹩哥对我说贱种。” “大家都在起哄,都在笑。” “可我只想鹩哥能赶紧说完,好让我回去穿上暖和的衣服。” “我好冷啊。可是他们把我的衣服都脱下来,扔到河里去了。” “风也特别大,刮在脸上好疼好疼。好像所有人,甚至是风,都一起来欺负我。” “还是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把鹩哥从站着的架子上一巴掌打下来。大声说它一定不是皇后的鹩哥,皇后才不会让自己的鹩哥说这样的话。” “他们当时都吓坏了。跪了一地。” “我也跪着,只有你站着。” “还把身上的那件白色的,穿起来很暖和的狐裘给我,叫我小心不要着凉。” 韩长祚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以至于裴萧萧需要很费劲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记得,那天你就戴着珍珠。梳着一边一个包包头,戴着珍珠发箍,两边各有一只珍珠做的小蝴蝶。” “那个小蝴蝶很好看,很精致。你一动,小蝴蝶的翅膀就跟着颤。” 韩长祚猛地抬头,望着裴萧萧的眼睛发怔。 突然映入眼帘的脸,让裴萧萧吓了一跳。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韩长祚的眼眶红了。 手足无措地想要找丝帕递过去,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没能在小拎包里翻到。 “没有比你更适合珍珠、更像珍珠的。” “不过是明珠蒙尘,有什么可怕的呢?尘土终有一日,会被风吹散,重新露出明珠本该有的模样。” 第173章 “你不是鱼眼珠子,从来……从来都不是……” 翻找丝帕的手停了下来。 裴萧萧低着头,余光扫到了因为急着找丝帕,而被随意放在边上的螺钿盒子。 里面是满满的珍珠。 是面前这个一直牢记自己做过的事,对自己心怀感恩之人的拳拳心意。 低着的头慢慢抬起来,那张美得让韩长祚心跳不已的脸,重新光芒万丈。 这是韩长祚从来没有见过的裴萧萧。 她的眼神很真挚,她的语气很温柔,举手投足,都充满了温润而泽的气息。 足以容纳、包容万事万物的光辉,照亮了整个马车。 韩长祚沉浸在这温暖舒适中,激动的心情开始平复。 好像小时候,阿妈抱着自己的感觉。 虽然那个拥抱很小很轻,几乎可以忽略,却能带给自己从未有过的安宁。 得到过,他就再也不想要放开。 裴萧萧抱起那个螺钿盒子,垂眸细看,用手轻轻拂过上面繁复的花纹。 “那这个,我就却之不恭,收下啦。” “谢谢你啊。” 那个时候的她,就像个小炮仗,爱打抱不平。 她一早就听说,宫里的六皇子很不受人待见。 他的生母是北戎公主,身上带着一半北戎人的血。 北戎公主不被圣上宠爱,连带着他也被苛待。 那时的皇宫,她一点都不爱去。 像是会吃人的怪兽。 见了他,就知道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这个怪兽排斥着所有异类,恨不得将这些异类全都一口吞下。 圣上无视,皇后漠视,宸妃自顾不暇。 没有人会替他一个小小的孩童出头。 皇子又如何? 且不说身负异族血脉的他不可能成为国本,圣上的皇子可多的很,少他一个都不算少。 大晋还与他的母族有着血海深仇。 既然不能冲去北戎报仇,眼前的这个小小替代品,就是用于泄愤的上佳之品。 裴萧萧看不下去。 起码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视线之中。 看到了,她就要管。 不为他,也为她。 皇宫是吃人的怪兽,这个崇尚世族的天下,又何尝不是? 自己不过是更有能力自保罢了。 能力范围之内,她选择出手相救。 权当是自救。 她未曾想过,当初的自我救赎,最终会成为他人心头的牵挂。 她救过的那个孩子,没长歪,成了一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少年郎。 她很开心。 这是什么都比不上的,最贵重的礼物。 见裴萧萧将珍珠收下,韩长祚也欢喜起来。 他冲着裴萧萧咧嘴笑。 还像是当年那个,接受了狐裘后,朝裴萧萧笑地满足的孩子。 裴萧萧就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到,韩长祚带着自己出来的第一站,竟然是当年裴文运和孟氏落脚的地方。 京城外的一个小村落。 那段时光,是裴家最为困难的时候吧。 明明是新婚夫妻,却无房无产。 就连住的地方,都是夫妻二人缠着村长、耆老,好不容易才点头答应的一块无主空地。 且不属于他们,只是暂住,还约定了每年要给村里的租金。 曾经伫立在这块空地上的漏雨茅草屋早已不在。 裴文运官拜京兆尹时,村长和耆老就招呼村民们,推倒了重盖,建了村学,想着沾沾裴文运的才气,也让村民中出那么个大人物。 建村学的时候,裴家夫妻还特地送了笔钱过来,是以村学盖得气派,十里八乡都没有这样的村学。 第174章 有些村民自己住的房子,都没这个好。 如今天气正热,晚上村学不上课,就会有村民过来,在院外空地铺上凉席,摇着蒲扇,望着满天星月入眠。 这个地方,就连裴萧萧都没有来过。 她出生的时候,她爹忙着在朝廷上斗生斗死,她娘忙着开创事业,带她最多的反而是她哥。 她哥倒是在这里出生的,但却很少提及,也没带她来过。 也许,当年裴家落魄时,在这里受到了不少白眼,让她哥心里惦记吧。 裴萧萧不停打量这个完全变了模样的地方,啧啧称奇。 “我哥跟我说,当年这里又偏又小。边上还有一个很小的鱼塘,夏天是他最讨厌的时候,因为蚊虫鼠蚁特别多。” “他腿上有好些个疤,说是小时候被蚊子咬得厉害,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挠破后留下的。” “你怎么想到带我来这里的?” 裴萧萧眨着好奇的眼睛,微微歪着头去看韩长祚。 韩长祚能说什么? 他只能说:“因为我仰慕裴相,所以想来此处瞻仰一番。” 总不能说,“因为没有参与你的过去,所以现在我想全都捡起来,牵着你的手,用脚去丈量,用眼去记忆。”吧? 脸还要的,谢谢。 裴萧萧被他这个理由逗笑了。 “看来上回我爹给你补课,效果很是不错?” “是你夫子夸赞你了,还是长公主表扬你了?” 韩长祚轻咳一声,脸色有点不好看,显然是回忆起了某些不那么美好的回忆。 “都、都有。” 裴萧萧“嗯——”了一声。 “我爹这段时候比较忙,等他空一点了,你来相府跟他学吧。” “别怕,我爹虽然严厉,但不爱磋磨人。你只要好好用功,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这不是还有我嘛,你要是打手心了,我替你求情。” 韩长祚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却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得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登堂入室,一步登天,通家之好…… 跟着裴相学习,是很苦很累很难受。 但这是能随意出入相府,还能让他娘不反对的绝佳理由啊! 入相府,提升学业,他娘开心,能多见见萧萧,他开心。 一举两得,没有更好的了! 韩长祚立刻期待地点头。 “那就麻烦你帮我跟裴相提这事了。” 裴萧萧肯定地点头。 “放心吧,这事肯定能成。” 她爹从来不知道,要如何拒绝自己的小闺女。 有了裴萧萧的保证,韩长祚对于自己的未来,有了十足的信心。 他娘带着他去相看的时候,怎么说来着。 感情嘛,一开始没有没关系。 这不,都是处出来的! 谈妥了上课的事,裴萧萧继续在村学附近闲逛。 如今这个村子的中心,已经挪到了村学附近,这里能看见推个小车卖菜的,支个摊子卖小吃的,还有挑货郎蹲在箩筐前,招揽着卖针头线脑的。 今日裴萧萧他们来得巧,正好赶上孟氏商行旗下的书肆过来临时摆摊。 没有暴露身份的裴萧萧,十分顺理成章地被吸引了过去。 摊子上笔墨纸砚书,应有尽有。 考虑到村民的购买力,拿的都是比较次的货。 裴萧萧翻了翻书,感受了下书页厚薄,又仔细看了印刷的清晰程度。 心里有谱后,又检查了笔墨纸砚的质量,每样都问了价。 还故意摆出一副“太差了,我看不上,但我想知道这么差能卖多少钱”的暴发户样儿。 为的就是试探这家书肆伙计的服务态度如何,有没有捧高踩低,是否始终不带个人情绪,保持微笑服务。 第175章 心里怎么吐槽,裴萧萧不管,也管不着。 但面上得端正态度。 受了委屈也不要怕,会给钱补偿的。 光这么一个书肆的临时摊子,裴萧萧就耗了大半个时辰。 等她意犹未尽地离开时,才意识到自己今天不是来巡查铺子,而是陪韩长祚玩的。 裴萧萧十分尴尬。 说好了陪人玩,结果反倒成了人家陪自己。 “不好意思啊,你一定很无聊吧?我这是……习惯了,习惯了。” 裴萧萧讪讪一笑,都不敢去看韩长祚的脸。 一定臭到要死吧。 韩长祚却毫不在意,反倒特别开心。 “没关系呀,我不觉得无聊的。” “平时家里都用的东西,我也分辨不出好坏,正好今天过来长见识了。” “回去之后,我要和我娘说,她一定会夸我的。” 天啦! 这简直就是赚到了好吗?! 他什么时候这么近距离地看萧萧巡视铺子过? 哪次不都躲得远远地偷看? 赚大发了! 韩长祚心里美滋滋得冒泡,丝毫没留意裴萧萧离开自己身边。 等他发现的时候,裴萧萧已经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跟人吵得天翻地覆。 韩长祚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利用自己身高腿长力气大的优势,从最边缘的地方挤到了最里面。 裴萧萧冷着脸,指着一群身穿大晋学子服饰的北戎人。 “我不知道你们在北戎是什么身份,也不想知道。” “既然你们来了大晋,就得守我们大晋的规矩!” “还记得当年大晋把你们打得屁滚尿流,赶回草原吗?” “如果不想历史重演,那么在这里,请夹起你们的尾巴,认清楚谁才是这里的话事人!” 躺在地上的少女显然已是断了气。 她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沾了许多草叶和尘泥,暴露出来的皮肤到处都是呈黑红色的干涸血迹。 以及露出森森白骨的撕裂伤口。 一个半大孩子紧紧抱着一动不动的她。 孩子的身上也没好到哪儿去,脸上衣服上全是脏污,露出来的皮肤上是刚被殴打出来的青紫。 这孩子哭喊着,让北戎人把他的姐姐还回来,一声一声,人心都揪了起来。 围观的百姓对孩子怜悯不已,却敢怒不敢言,只能帮着裴萧萧将北戎人围起来,不让他们逃脱。 只看一眼,韩长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哈都曾经告诉过他,北戎贵族有把奴隶喂给饿了几天的豢养猛兽的习俗。 以此来保留这些猛兽的凶性。 眼前的局面看起来对裴萧萧很不利。 对上五个北戎人,裴萧萧的身量看起来仿佛幼童,那些北戎男子能像拎小鸡子一样把她带离地面,在半空晃悠。 而且他们还带着两只狼。 不过裴萧萧的气焰比对方看起来高出一大截。 她毫无形象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对面的北戎男子骂骂咧咧。 眼见那些北戎男人眼神不善,甚至用带着淫邪的目光落在裴萧萧身上,韩长祚的脸顿时黑了。 他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裴萧萧面前,将她护在身后。 那些北戎人在见到韩长祚后,先微微一愣,旋即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起来。 在意识到他们占据着人多的优势后,脸上又自得起来,用不屑的鄙夷目光瞥了韩长祚一眼。 裴萧萧嫉妒地盯着韩长祚的背影,气得要死。 自己要是也这么高这么壮,该有多好啊。 第176章 就她这身高,放在大晋不算矮,甚至偏高,但对上北戎就不行了。 看起来完全就是小孩子跟大人顶嘴。 她要有韩长祚这身板,对方那五个还不是轻松拿下。 那些北戎人显然是在北戎就受到过最好教育的,大晋官话说得非常流利。 “这个女人是我们花钱买的。哪怕现在她死了,大晋的官府也不能因此定罪。” “你们大晋的律法不是明文写着:‘奴婢贱人,律比畜产,类同资财,由主处分。’吗?” “是我们花钱买下的她,她就是我们的奴隶,我们想对她做什么都可以。” “难道你要因为我们是北戎人,就歧视我们,无视你们大晋的律法,对我们进行定罪吗?” “你知道在这种场合对我们大肆辱骂,是会影响两国邦交吗?” 韩长祚斟酌着字词,想着如何回应时,裴萧萧已经忍不住从他背后绕出来了。 开玩笑,从永庆二十二年,她爹接过帅印开启反击战之后,她在京城一直都是横着走的好不好! 拿两国邦交来压她? 大不了闹到御前去,大家一起拿着笏板对殴。 我们一群,打你们五个,一人一下都能把你们狗脑子给打出来。 裴萧萧指着对面,嘴皮子利索到不行。 “我说了抓你们报官是因为你们虐死奴婢吗?” “对,《大晋律》的确写了主家对奴婢有随意处置的权力。” “可你们殴打这个良家子,是实实在在的犯罪!” “他总不是你们买下的吧?凭什么想打就打?!” “就仗着你们是北戎人,仗着你们人多势众,仗着你们身强体壮,仗着你们带了两头狼吗?” “哎哟,好了不起哦。我好怕呀。” “有本事冲着我来呀。我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胆子对我动手。” 北戎人哄笑成一团。 “良家子又如何?他家贫困以至于卖女为奴,想来也不过是一无权无势的白丁。” “小娘子你为他出头,可实在是失策。我们今日就是将他打死在此,你们大晋也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口头斥责几句罢了。” “信不信,若是我们将此事闹到御前,不独这穷小子,就连小娘子你也得拉到府衙,脱了裤子,露出白屁股挨板子。” “小娘子,我见你如此貌美,对你下手心中不忍。” “你若愿意随我们回去,好生侍奉一番,此事我们可作罢,不闹大。也免得小娘丢人的皮肉苦。” 韩长祚一把将还要回嘴的裴萧萧拉到背后。 “我娘说,力强者不应该借此欺辱弱小。” “你们不仅欺负小孩子,还欺负女孩子。实在太坏了。” 北戎人的脸色顿时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韩长祚大声摇人。 “忽齐勃!” 在人群中一直保持沉默的忽齐勃推开人群钻了出来。 他身板壮实得很,半点不比那些北戎人差,站在那里,像座小山似的,让人感觉推都推不动。 那些北戎男子笑了。 “凭你们两个,就想对付我们?” 他们拍了拍身边的两头狼,指着忽齐勃和韩长祚。 “看见了没有,那两个,狠狠地咬!” 又特地歪着身子,伸长脖子去看韩长祚身后的裴萧萧。 “不过要记得别伤了那个小娘子,我们还想着把她带回去,好生享受一番。” 韩长祚朝着他们大步走去,经过忽齐勃身边,随手抽出他腰间的佩刀。 刀未出鞘,但对韩长祚而言,足够了。 在韩长祚把带着刀鞘的刀砸到身上时,这些倒下的北戎人还没反应过来。 第177章 韩长祚的动作太快了,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不仅如此,他们甚至对韩长祚的力气之大,大为震惊,只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候,一直心高气傲的他们,终于能理解苏努齐合的用心良苦。 为什么苏努齐合遭受了朝袭击北戎大军的大晋人下跪的屈辱,宁愿付出大笔财物,让他们前来大晋学习,也要忍气吞声。 就如巫师所说的那样,娜日娜的孩子,会成为新可汗。 他能统一草原上所有的部落,带领草原上的子民迈向辉煌,会是有史以来最强的可汗。 他已经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能力。 他们愿意发自内心地向他臣服。 可为什么,明明身上流着北戎血的他,要帮着大晋来欺负同为北戎的他们?! 难道他已经忘了,娜日娜这颗草原上的明珠,过去在大晋过得有多不如意吗? 难道他已经忘了,童年时受到的那些伤痛吗? 他们才是真正一心一意,愿意帮扶他的人! 长生天啊,请你庇佑在外的草原上的孩子,让这个被大晋所蒙蔽的草原之王睁开双眼,好好看一看周围,认清楚自己的处境。 只有北戎才是他真正的归宿啊! 韩长祚耷拉着眼皮子,看着被自己用刀鞘打倒在地,痛苦呻吟的北戎人。 “我娘说,我身体结实,耐得住打,比普通人要厉害。所以看到有人欺负弱小的时候,就要上去帮人家。” 他居高临下,用刀鞘一下一下,朝着他们的脸上砸,嘴里还不忘反复问。 “长记性了吗?下回还欺负人吗?还欺负不?还欺负吗?” 那些北戎人的脸被打肿了,嘴被打烂了,根本无法回答。 韩长祚露出可惜的模样,很是痛心疾首,下手也越重。 “你们怎么能这样呢?欺负人是不对的,知道吗?为什么还不认错?” “要好好认错呀,跟那个孩子道歉,说对不起。还要把你们身上的金银拿出来,送给他,作为安葬他家人的钱。” “还不道歉?你们真是太坏了,该打!” 韩长祚头也不回地吩咐在自己出手时,立刻控制住两头狼的忽齐勃。 “咬人的是它们,把它们的头砍下来吧。” 他喜欢狼吗? 很喜欢,甚至他自己就养了几只。 咬人不是狼的错,是它们主人的错。 他不能杀了他们的主人,就只能让它们代为受过,以儆效尤了。 “昌吉!你怎么敢!” 眼见自己的爱宠要被斩首,北戎人瞠目欲裂。 那是他前往大晋前,亲自猎来的。 一直精心饲养着。 昌吉知道狼对于北戎人的意义是什么吗?! 怎么敢……怎么可以! 只是他的话音刚落,狼头被砍下的血喷溅了他一脸。 就连韩长祚的侧脸,也溅到了血点子。 他微微侧头,面露不解。 “昌吉是谁?” “你叫他干什么?” 然后缓缓站直身体,走回裴萧萧的身边,乖巧地跟她要丝帕擦脸。 还十分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吓到她了。 裴萧萧笑眯眯地用丝帕替他擦着脸。 “吓到我?没有呀。” “刚刚你表现得真不错。长公主果然教子有方。我爹要是知道你今天的表现,一定会对你赞不绝口,很喜欢你的。” 不知是不是裴萧萧的夸奖对韩长祚杀伤力太强,他的脸红通通的,羞极了。 “哎呀,怎么还脸红了?多大的人了,有什么好羞的。” 明明韩长祚方才对着北戎人说话还有条不紊,现在却结巴起来。 第178章 “没、没有羞……” “别夸、夸了……” 把狼皮剥下来,交给孩子让他去换钱的忽齐勃,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服侍的主子。 那个对着自己侃侃而谈,声称能教自己如何讨好未婚妻,在未婚妻面前,展现出自己最好一面的主子上哪儿去了? 眼前这个结巴又紧张,根本不敢看裴小姐的男人,一定是假的。 请把他强大又莫名自信的主子还回来,谢谢。 时间这么一耗,后面的行程就给耽搁了。 韩长祚想骂人。 他精心准备了那么久的出游,畅想了那么久的美好回忆。 啪,没了。 韩长祚直接把气撒到了那些搅乱了自己行程的北戎人身上。 大手一挥,让围观的百姓将北戎人给拉去京兆府。 但没人搭理他。 这个村子距离京城并不远,知道这些北戎人的身份,即便痛恨,对他们依然心中怀怯。 都是平头老百姓,谁敢和这些王公贵族叫板。 哪怕他们是北戎贵族也一样。 见无人上前,韩长祚十分尴尬。 正不知如何下场,裴萧萧看了看周围,把目光放到了一个杵着拐杖,满头白发的老人身上。 “敢问您老人家可是此地耆老?” 那老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请问小姐有何事要小老儿帮忙的?若是大事,还望小老儿无能为力。” 裴萧萧微微一笑。 “我爹名唤裴文运。不知老人家可曾听过他的名字?” 这老人眼睛一亮,旋即又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裴萧萧。 “裴相的名字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只是这位小姐如何证明你的身份呢?” 裴萧萧并没有作出回应,而是当着他的面,走到孟氏商行书肆的临时摊位。 “左眼下青黑胎记,右手腕上有颗黑痣。你叫孙养全对不对?” 孙养全看着眼前貌美的小姐,却不知她为何知道自己名字。 明明刚才来摊子上的时候,也没问自己名字。 裴萧萧笑眯眯地为他解惑。 “三年前,你是安丰坊书肆的最佳店员,评语立牌是我手写的。我记得谭管事说你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了。” “可惜就是差了一点,没能评上那年的京城十佳伙计。” “那年康延坊的书肆遭了火灾,那边的伙计拼了命保下书肆的货物,把当年的十佳伙计名额包圆了。” 孙养全的眼神从困惑不解变换成了恍然大悟,两眼放着光。 “小姐?是小姐对不对?!” 他激动起来,从摊子后面绕出来,对着裴萧萧拱手大拜。 “七年前我父母双亡,哥嫂把我和妹妹从家中赶出来。正好在慈幼堂门口遇见了小姐,是小姐将我兄妹二人带进去的。” “七年不曾见过小姐,徒留小姐幼年时的模样在心中。今日当面竟然不识恩人之面,是我之过!” 说罢,就要跪下给裴萧萧磕头。 “当年活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一条贱命相抵。” 裴萧萧伸手拦住,不让他给自己下跪。 “不必如此。我听谭管事说,你在书肆里表现得很好,预备提拔你作为副手。你的努力是会得到回报的。” 孙养全擦了脸上因为激动而溢出来的泪。 “纵我有千般能耐,也需有小姐这样的伯乐才行。” “如今我兄妹二人不至流落成流氓,亦不至卖身为奴,皆幸赖小姐和孟氏商行的仁善。” “此恩此情,我孙养全三世难忘!” 见慈幼堂出来的人,能过得好,裴萧萧心里也开心。 第179章 “我听闻你当年为了能设法多读些书,是以选择进入书肆做工。如今见你谈吐不凡,可见平日多有用功。” “方才我在此处,见你并不阻拦贫苦人看而不买,始终静候。客人稍有囊中羞涩,也和气可亲,能免则免。” “身处困境却不堕心志,殊为难得。” “念往昔疾苦而常行善举,更是值得褒奖。” “我为有你这样心明志坚的伙计欢喜,你做的很好。” “你可有意参加科举?” 孙养全笑着摇头。 “乡贡没考上。我想了想,与其一心扑在科举上,不如攒下银钱,好生教导孩子。” 裴萧萧点点头。 这人是个通透的,不抱怨,不勉强,也许是科举的败者,却是人生的强者。 孙养全走到那耆老面前,恭敬行礼。 “老人家,这是我家小姐,确认无疑,恳请老人家出面行个方便。” 那耆老见裴萧萧身份已明,哪里还有不答应的。 裴相的名字,在这里是最好使的。 “原是相府千金,我老眼昏花一时不察。敢问小姐有何事需要我相助的?” 裴萧萧指着互相搀扶着起身的北戎人。 “招呼人将他们捆起来,送去京兆府即可。” “送去就行,就说是我让送的。旁的不需你们烦忧。” 耆老点点头,招呼着村民拿了粗麻绳,在韩长祚的帮助下,将不停挣扎的北戎人给绑了起来,送往京兆府。 又让人将那个孩子和他姐姐的尸首送回家里,让耆老好生安抚。 处理完这档子事,裴萧萧笑眯眯地走到韩长祚身边。 “虚惊一场,也算完美收场。你还想带我上哪儿去玩?” 没能在她面前出风头,韩长祚心里郁闷极了。 他摸了摸鼻头,情绪有些低落。 “耽误了些时间,后头好些个都玩不了了。” 裴萧萧牵了他的手,往马车停的地方走。 “没关系呀,又不是只出来这一次。下回你还想找我玩,只要我有空,都陪你好不好?” 韩长祚微微低头,视线停留在两人牵着的手上,都没能留意到裴萧萧说了什么。 “嗯……嗯!” 他借口要给长公主挑脂粉,带着裴萧萧去了德崇坊的花容楼。 那是孟氏商行开的第一家花容楼,意义非凡,所有新品都是在这里先行发售的。 又上普宁坊的胡寺,请裴萧萧吃她很喜欢,但很难买到的蟹黄毕罗。 刚出炉的毕罗烫得很,都没法儿下口,拿手上也烫。 捧着毕罗的裴萧萧只得不停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闻着香气却吃不到,真是太难受了。 韩长祚在边上用扇子替她扇风,好让毕罗赶紧冷下来。 还毛遂自荐,表示自己皮厚,可以帮着拿,等凉了再给裴萧萧吃。 裴萧萧哪好意思。 她早就发现韩长祚为了给自己打扇,拿着他那份毕罗的手被烫得通红。 偶然在此地办事的高源景,正好撞见了这幅场景。 起先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走近几步,才发现真的是他们。 皇侄和相府千金? 他们怎么在一起的? 看起来相处得很是不错。 高源景眯着眼,摸了摸光洁的下巴。 有点意思。 毕罗外表被炸得金黄,过油后的麦香更为浓郁,混合着蟹黄的鲜香,还未入口就引人食指大动,口水直流。 裴萧萧馋地要命,偏偏夏天东西热地慢,作为猫舌头的她根本吃不上一点。 眼泪都快被馋下来了。 第一次吃这家胡寺的毕罗,还是她爹当京兆尹那会儿。 第180章 这里的胡寺发生了命案,因为涉及到外邦,闹得很大,她爹亲自过来处理的。 离开前,因为处置得当,被胡寺的僧人塞了几份毕罗,让他带回来给家里人吃。 那时候她母亲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她爹用手掰碎成刚好入口的大小,一点点喂她吃。 吃不了几口,她母亲就摇头说不要了。 剩下的毕罗,全都进了她和哥哥的肚子。 裴萧萧想,也许她喜欢这家胡寺的毕罗,并不仅仅是因为味道好。 更多的,是因为一家人团聚的美好回忆,对这毕罗带着滤镜。 好不容易等到凉下来,裴萧萧迫不及待地想来口大的,把嘴都塞满。 身侧一只手伸过来,从上面拿走了她手里的毕罗。 “我听闻这家胡寺的蟹黄毕罗听说甚是美味,只是一直无缘品尝,不知是否难负盛名。” “今日见裴小姐如此欢喜的模样,想来定是味美异常。” “不知可否分本王一半,好让本王也能同乐?” 韩长祚敏锐地发现,裴萧萧的瞳孔紧缩,身体不自觉地僵硬。 像是被凶狠的猛兽盯上后,下意识作出的反应。 他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了眼高源景,脚下微微挪动,变换了自己的位置,把裴萧萧大半个身体藏在自己后面。 “十四舅怎么在这里?” 高源景不停嗅着手上的毕罗。 他嗅地很仔细,似乎要从这毕罗中嗅出什么非同寻常的味道来,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正好过来办事。” “皇侄为何会与裴小姐同行?” 裴萧萧往里面走了走,好让韩长祚完全遮住高源景不停朝自己身上投来的窥探目光。 这种眼神让她太不舒服了。 裴萧萧语气十分生硬地解释。 “韩公子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今日邀他出游,以表感激之情。” 她用指尖戳了戳韩长祚的背,声音特别小。 “不是已经买好了吗?我们赶紧走吧。” 庐江王手上的那个毕罗她不要了。 以后也不会再想要吃这家胡寺的毕罗了。 韩长祚耳朵动了动,听清了裴萧萧的话,朝高源景打了个招呼,护着裴萧萧离开。 留在原地的高源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高源景摸了摸下巴,有所察觉。 自己是不是过于冒失了些? 以至于最喜欢的猎物有所警觉。 他的表现有那么明显吗? 还是……应该找些别的替代品,暂时过渡一下? 高源景若有所思地慢慢转过身,没走几步,突然猛地转过身。 不远的人群中,韩长祚一手拿着毕罗,一手拿着扇子,张开双臂护着裴萧萧不被人撞到。 他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高源景的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一个绝妙的计划。 既能报复长公主,又能完美实现自己对于裴萧萧越来越迫不及待的觊觎。 自己这个傻侄子,是喜欢上了裴萧萧吧? 他若是能顺利撮合他们成婚,以傻侄子的认知,以裴萧萧的能力,又如何挡得住自己? 他可以找任何借口,把他们夫妻二人叫来庐江王府,将傻侄子灌醉,再把裴萧萧拖去自己最爱的那间屋子里,照着自己的设想,对她为所欲为。 不,就傻侄子那样的,兴许自己在他清醒的时候,对裴萧萧做任何事,他都不会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高源景一幻想那样的场景,就忍不住全身激动到发抖。 第181章 他今日总算是明白了,为何总有那么些男子,喜欢偷情已婚妇人。 的确刺激。 尤其是能当着妇人夫君的面,做尽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更刺激了。 高源景咬着右手食指,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不在人前露出丝毫破绽。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实施这一计划。 一想到傻侄子用天真的目光看着自己,问自己为什么要对他的妻子做那样的事,内心那种隐秘的兴奋,就按捺不住。 一想到裴萧萧在自己手中努力挣扎,却始终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在自己的威胁下服软,他的身体甚至起了反应。 还有皇姐…… 如果事情最后败露,被皇姐得知,她是不是会被直接气死? 他们会因为这是天家的丑事,会因为不能得罪裴文运,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自己妥协。 如此精妙绝伦的计划,他几乎已经快忍不住,立刻去实施了。 不,不能着急。 还需要再等一等。 如何让皇姐和裴文运都同意这桩婚事,才是最关键的部分。 至于傻侄子,根本无需担心。 想到不远的美好将来,高源景的脸色露出绯色,眼神迷蒙,恍惚的笑容落在旁人眼里分外渗人。 直到走出很远,裴萧萧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是她大意了,没想到今天会遇到庐江王。 她不知道自己对于庐江王的直觉,是出于原著剧情带来的下意识的恐惧,还是对方的确对自己怀有恶意,以至于她的身心都在潜意识中,作出最直观的反应。 秉持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原则,裴萧萧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暂时离开京城,到外地去避避风头。 惹不起,躲得起。 一个喷香的毕罗出现在视线中。 裴萧萧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干呕起来。 韩长祚等她恢复平静,才重新把手上的毕罗往前递了递。 “刚才没吃上,这个给你吧。” 裴萧萧摆摆手,脸上的笑容很勉强。 “不了,你吃吧。” “恐怕以后,我都不会对这个胡寺的毕罗感兴趣了。” 韩长祚把毕罗对半撕开,分作两份,把那份小一些的重新递过去。 “不要因为别人对你的伤害而去伤害你自己。” “也许刚才十四舅的出现,让你对它产生了不美好的回忆。” “但回忆是可以被覆盖的。” “所以没关系,十四舅让你对它产生的所有不美好的回忆,都会被你和我一起吃毕罗的开心回忆覆盖掉。” 裴萧萧眨眨眼,顿时有种被说服的感觉。 她伸手傻乎乎地接过毕罗,犹豫了很久。 “是这样吗?” 韩长祚咬了一大口手里的毕罗,含糊不清地回答。 “嗯。” 裴萧萧努力忽视掉翻腾的胃,尝试着小小咬了一口温度正好入口的毕罗。 好像……真的是这样。 她的眼睛重新弯了起来。 韩长祚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警惕起来。 萧萧为什么会这样? 是庐江王对她做了什么吗? 还是说,即将做什么? 虽然这样有悖先前春狩时,自己答应过裴萧萧的话,但韩长祚还是决定把这件事查清楚。 不美好的记忆会被美好的记忆覆盖掉。 回家的路上,裴萧萧一直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韩长祚的心智像稚童,所以才能说出这样直白又显得大智若愚的话。 是自己一直困在自己所划定的圈子里面,所以走不出来吗? 第182章 还是她太拘泥于过去的经历,所以才会因为害怕、因为恐惧,而畏缩不前。 也许自己往后应该多向这位韩公子学习学习,凡事看开一些,省得总是精神这么紧绷。 韩长祚坐在马车里,反倒没有最开始出发时候那样忐忑了。 对他而言,这是最美好的一天了。 虽然过程充满了各种意外,但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不仅得到了下一次再同游的承诺,不远的将来,还能自由进出相府。 出行前,自己所没有想过的,全都像是老天爷对自己的奖励一般涌现。 但庐江王的出现,还是让韩长祚心中不安。 实在是裴萧萧的表现令他过于担忧。 他斟酌了下用词,小心地向裴萧萧打探。 “你……十四舅是对你做过什么吗?我看你,好像很害怕他的样子。” 裴萧萧抬起脸,眼中还残留着迷茫。 “啊?哦,他没对我做过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出现,我总是觉得很不舒服。” 韩长祚顿时紧张起来。 有些事,他的确不清楚,但不代表他不相信这种近乎于动物本能的直觉。 庐江王一定是对萧萧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企图。 “那你要不要和裴相说说看?以后十四舅出现的时候,你就不要在场了。” 裴萧萧笑了一下,摇摇头。 “你也知道近来是多事之秋,我爹他忙得要命。今日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在睡呢。” “他一心为国为民操劳,我怎么好因为这点小事就让他分心?” “即便要说,也得等这些事了了之后再说,现在不行。” 韩长祚挠挠头,觉得这样不是个办法。 危险总会在人所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突然来临。 “我把哈都给你好不好?暂时借给你。他很厉害的,可以把你保护得很好。” 裴萧萧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是身边的护卫长吧?给我真的没关系吗?他还需要保护你不是吗?” “别担心,我没事的。相府也有护卫,我作为县主,也有陛下拨给我的护卫。他们足以保护我了。” “大不了下次出门,我多带几个人就是了。” 韩长祚还是放不下心。 既然萧萧不愿意,那他也不勉强。 回去和哈都商量一下,把自己的护卫分作几班,在暗中护着。 虽然又打破了之前的承诺,但是韩长祚宁愿裴萧萧发现后,因此和自己生气,也不愿看到她受到任何伤害。 马车停了下来,韩长祚第一个跳下去,转身又为裴萧萧撩开门帘,朝她伸出手,要扶她下来。 这次裴萧萧没有先前的抗拒,大大方方地把手递过去,借着力,稳稳当当地下车。 她转身对韩长祚笑道:“这回你可别再棒打鸳鸯了。” 说着悄悄用手指了指对面巷口,时不时露出脑袋,朝这边偷窥的女子。 韩长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这不是忽齐勃那个未婚妻吗? 怎么在这儿? 难道她一直在这里等着? 见裴萧萧还在等自己回话,韩长祚赶紧点了点头。 “明天我就给忽齐勃放假,让他好好陪人家。” 反正接下来马上就要开始换班了,根本没那么多时间让他去谈情说爱。 今天他就大方一次,放过忽齐勃好了。 毕竟萧萧都替他们说情了。 韩长祚捅捅忽齐勃,用眼神朝那被发现后,羞得再也不敢冒头的少女看了看。 “去吧,好好陪你心爱的姑娘玩。” 忽齐勃十动然拒。 第183章 “我要是走了,昌吉你怎么办呢?” 裴萧萧道:“他你就不必担心了,我让相府的车夫送他回公主府就是。” 忽齐勃顿时觉得自己主子的眼光非常好! 这样的宝藏女子,换他是主子,也要想法设法抱回家不是! 忽齐勃冲裴萧萧露出个感激的笑,行了个北戎礼,飞快地朝巷口大步跑过去。 韩长祚心里酸到不行。 怎么人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大方方地谈情说爱,他就不行呢? 但想想今天的同游,还是挺美滋滋的。 裴萧萧对韩长祚十分羡慕。 他好像很容易就能满足,也总能找到让自己快乐的理由。 是因为小时候的那段经历吗? 又或许是因为长公主对他全心全意的爱,让他能无拘无束地在这个世间畅游。 裴萧萧拍了一下韩长祚的背。 不拍肩膀是因为身高不够,够不着。 “傻乐什么?快上车,我让我家的车夫送你回公主府。” 又把冬梅手上的食盒取来,塞给韩长祚。 “早上我就做好了,你给长公主带去吧。今日你是偷跑出来的吧?拿着这个回去尽孝,长公主就不会训斥地太凶。” 韩长祚受宠若惊,没想到她竟然做事如此细致。 全都被她说中了。 不过他决定在送给他娘之后,找借口拿一半回房,用冰镇着慢慢吃。 反正他皮厚得很,他娘力气小,打再多鞭子也不觉得疼。 “那我走啦。” “嗯,我们下次再约。” 裴萧萧目送马车离开,提着裙子,迈上台阶。 然后一抬眼,看到了脸黑得能写字的裴文运。 “爹,你醒啦?我去厨房做饭,晚上你想吃什么?” 裴文运冷哼一声,朝马车的方向指了指。 “我吃什么一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你今天跟谁出去了?” 他都看到了! 那个臭小子! 笑得脸上好像长了朵菊花,褶子一个叠一个! 笑得跟个狐狸一样不安好心,跟他闺女出门玩很开心是吧? 长公主怎么还没找到人给他定亲! 裴萧萧眨眨眼睛,表现得十分乖巧无害。 “哦,和韩公子一起出去玩了。” “怎么啦爹?” 裴文运透过女儿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 “怎么啦夫君?这个菜我做的不好吃吗?” 恍惚片刻,裴文运的神色柔和下来,方才身上的那股气,也消散了许多。 “没什么,下回出门记得多带些护卫。” “好哒。” “不对,明明上回你答应得好好的,说不和那小子离得太近。你们坐的同一辆马车?!” “爹——” “……算了,下次注意。” “好哒。” “爹我去做饭啦。” “嗯,晚上我想吃荷叶粉蒸肉,再来个莼菜汤。天气热,吃点莼菜清清口。” “一准儿叫爹你满意。” 裴文运神色不善地冲公主府的方向看了一眼。 再忙也得抽空去一趟公主府。 韩长祚提着食盒,期期艾艾地走到长公主的院子里。 院中洒扫的侍女冲他使了个眼色,朝屋子的方向努努嘴。 韩长祚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紧了紧手里的食盒,装若无事地进屋。 “娘,我给你带好东西回来了。你看,是萧萧给娘特地做的,一定特别好吃,待会儿分儿子一点好不好?” 长公主埋首于账册中,头都不抬。 “偷跑出去私会美人,长本事了啊。” 韩长祚手脚利落地把食盒中的点心拿出来摆好,又乖顺地走到长公主后面,替她揉按着肩。 “娘,你尝尝嘛。” 长公主冷哼一声,放下手里的笔,拈了一块点心小口咬了。 第184章 味道真不错,比自己府上的厨娘手艺好多了。 也不知道裴家的风水阵怎么摆的,得个这么巧手的姑娘。 被投喂的长公主心情大好。 “放你一马,下回不可如此。你知道你夫子在书房等了你多久吗?” 韩长祚应了一声,眼疾手快地捡了一半点心,用下摆兜着,直接跑了。 “娘,我先回房了啊。” 长公主气得牙痒痒。 这小子,一定是皮又痒了! 趁着深夜无人,安排好轮班护卫的韩长祚从自己的院子里偷偷溜出来,去了公主府的马厩。 马厩中的马儿见他过来,甩了甩尾巴,用头蹭了蹭他的手。 韩长祚靠着马儿,望着天上明亮的月亮。 低沉的声音轻轻哼唱起阿妈教他的歌谣。 “月牙儿弯弯挂天上, 萨仁河的河水缓缓流, 我牵着最好的马驹到河边, 等着心爱的姑娘来相会。” “满月高高悬在天, 海棠花儿红艳艳, 马驹长成了马王, 我心爱的姑娘你为何还不来。” 夜风吹拂他的脸庞,带起了鬓边的碎发。 在夜里也能看清的云彩,缓缓把月亮遮了起来,不让人瞧见。 只要我耐心地等待,我心爱的人儿一定会来到。 只要阿哥你耐心地等待,你心爱的人儿就会跑过来。 自打出兵后,京中的气氛就一直很压抑。 圣上与邬皇后商量着,举办一次盛大的宫宴。 太子的年纪也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太子妃的人选,也该早些定下。 邬皇后还想着,兴许太子婚后,能变得成熟一些,某些想法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幼稚。 成熟稳重,有大局观。 这是邬皇后给未来太子妃定下的基调。 身娇貌美,那都是次要的。 消息传出来后,京中顿时掀起了一股定亲热潮。 有些已经相看地差不多的人家,着急忙慌地定亲。 也有早早就做了将家中女子送入东宫打算的人家,开始紧张准备起来。 这些人家凝聚起来的购买力是巨大的。 看着账本,裴萧萧脸上的笑就没停下来过,晚上睡觉都抱着账本不撒手。 还有些不愿入宫,也未曾定亲的人家,开始积极走动,寻找合适的人选。 京中仿佛又回到了出兵前的热闹。 阮文窈躲在房内,扒拉着窗户,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对过来看热闹的崔青卿啧啧称奇。 “我这辈子都没有现在这么风光过。” “真是不出事不知道,一出事吓一跳。” “什么时候我也这么抢手了?” 她直起身子,叉着腰,下巴都快飞天上去了。 “哼!我倒要看看这回我娘还怎么嫌弃我。” “我这哪儿嫁不出去了啊?这不是多的是人要求娶。” 崔青卿拿团扇遮着脸,露出的狐狸眼和她兄长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也是,待在家里被吵得没完没了。来的人都快把我家门槛给踩没了。” “我娘可高兴坏了。来户人家就叫我出来见客,也不想想大热天的让我跑来跑去,多累得慌。” 崔青卿说着话,眼睛却时不时落在阮文窈的身上。 从脸扫到脚,再从脚扫到脸。 团扇后的脸上,笑意越来越浓。 她那个倒霉哥哥终于在自己的威逼利诱下,说出了心上人的名字。 啧啧啧,文窈都来家里那么多次了,她怎么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她哥藏得还挺深啊。 要不是说文窈名字的时候脸都有点红了,她几乎要以为她哥是拿文窈出来当挡箭牌,用来堵自己的嘴。 第185章 没想到啊没想到。 她娘一直很喜欢文窈,总说要是自己的性子像她该多好。 这回该满意了吧? 女儿还会嫁出去,儿媳妇可是杵在跟前,临了闭上眼才看不见。 孟白龟往嘴里不停塞着松仁粽子糖,一口一个嚼着,透过窗户的缝隙往外看。 “咦——” 她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不由发出惊叹。 “蒋夫人怎么和崔家大哥过来了?” 孟白龟咽下嘴里的松子糖,扭头去看笑到弯腰的崔青卿。 “青卿姐姐你知道吗?” 崔青卿用团扇遮着脸,大笑不已。 见她笑成这样,阮文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即羞得过去挠她的痒痒肉。 “你知道还不跟我说!” “崔家大哥怎么上门提亲来了?” 崔青卿笑得没力气,歪倒在纪丹君的身上。 “心悦你呗。不然怎么会过来?” “就我哥那个臭脾气,要是不愿意,我爹娘加起来轮番上阵都说不动他。” 阮文窈的脸越来越红,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说话声音小了许多。 “啊?我、我不知道啊。” “他……他什么时候?” 崔青卿摆摆手。 “别问我,也别看我。我一点都不知情。还是前天我娘在准备上门带的礼物时,我逼问出来的。” “你要想知道,成亲那天自己去问我哥呗。” “这种夫妻的闺房情趣,我们就不参与讨论了哈。” 阮文窈又羞又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萧萧!你看她!” 裴萧萧笑眯眯的替倚着自己犯困的崔青梦扇风。 “青卿我都看了好多年了,有什么好看的?” “说起来,青卿你瞒了这么久,想来是有人要你带话吧?” 崔青卿笑弯了一双狐狸眼。 “可不是嘛。” “说是某人要是愿意,往后他日日带着出门耍,吃遍京城最好吃的东西。” “哎呀,某人这下可是有口福了。我哥那样的吝啬鬼,竟然还愿意把攒的那些私房钱全都拿出来投喂。” “啧啧啧,可把我给羡慕死了。回头要是老天爷能赏我这么个人,该有多好。” 说罢,自己也乐得不行,埋在纪丹君的怀里笑。 手帕交的快乐影响了纪丹君。 她一扫这些时日的忧愁,难得跟着笑起来。 “看来今日我回去之后,得赶紧把添妆给准备起来了。” 崔家上门提亲,阮家必然会应。 指不定还是两家长辈一早就在私下说好了的。 “文窈,百年好合呀。” 阮文窈红着脸,讷讷道:“可是、可是我的嫁衣还没绣好呢……” 她茫然地抬头,环顾自己的手帕交们 “因为我偷懒,所以才只绣了一小块。还、还来得及吗?” 笑声又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哎呀哎呀,文窈这是恨嫁了呢。” “这回还说任夫人管着你做绣活不?” 阮文窈捂着脸,羞到说不出话来。 闷闷的声音从指缝里发出来。 “下回我再也不敢了……等你们都走了,我立刻就去绣。” 崔青卿还不忘叮嘱她。 “记得送我的荷包要对象纹的,用葱梢绿的杭罗料子做啊。” “我哥喜欢清水蓝,我娘喜欢丽春红,我爹喜欢晓灰色,青梦你随便糊弄糊弄就行,她哪个色都喜欢。” 阮文窈扭着指头,低着头很是不好意思。 “可、可我只会吃,不会做。你们知道的,我厨艺可差了。” 崔青卿毫不在意。 “差就差了,又怎么样?” “我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哥都说了,往后带你到处吃,只怕你一个肚子装了外头的不够装家里的。” “再说了,你要真想学,等过门了,让我娘教你不就行了?” 第186章 阮文窈用力点点头。 “蒋夫人的手艺可好了,我特别喜欢。” 崔青卿转了转眼珠子,凑到阮文窈身边,跟她咬耳朵。 “先前你不是说,怕出嫁后,你爹娘觉得冷清吗?” “我哥把我家边上那户闲置了许久的宅子给买下来了。说是准备放在聘礼中给你。” 看到阮文窈脸上吃惊的神情,崔青卿洋洋得意地直起身子,拍拍她的肩。 “往后就麻烦你多多包容我这个难缠的小姑子了啊,嫂嫂。” 裴萧萧搂着睡着的崔青梦,看着笑闹的崔青卿和阮文窈。 不经意间,余光隔着窗纱,扫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崔绩? 他来这里做什么? 难不成来抢亲的? 崔氏想和阮氏结亲? 裴萧萧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脸上笑意更盛了几分。 真是太可惜了,抢不成。 有崔伯嶂在,崔绩才不会有机会。 一丁点都没有。 崔绩倒不是跟着蒋燕娘、崔伯嶂一起来的。 他们能同时到阮家,实属巧合。 在门口撞见的。 彼此客气地点点头,打过招呼后,崔绩心知对方是来提亲的,客气地让他们先进去。 自己在门口看着时间,估摸着里头说得差不多了,才敲门入内。 阮季重在看到崔绩时,也十分惊讶。 他下意识地朝蒋燕娘看去。 蒋燕娘摇摇头。 “崔少卿与我们不是一起来的。” 阮季重心里有了数。 大抵是来找自己谈事的。 大概还是他猜想的那件事。 毕竟如今京城的气氛都烘托到这了,崔绩不努努力,显然不可能。 来者是客,哪怕对方是政敌,阮季重也没把人拒之门外。 今天是他爱女的好日子,能得一个好女婿,他也高兴,不想节外生枝。 “崔少卿,里面请。” “家中简陋,唯有粗茶相待,还请见谅。” 崔绩行礼,谢过阮季重,在宾位上落座。 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世族大家的教养,令阮季重也暗中赞叹。 都道世族霸道,却不知世族立身于世,正是因为这些细枝末梢之处。 传承,才是世族真正的底气。 同为世族嫡子出身,与崔绩的克己不同,阮季重的身上带着一种所有欲望都被满足的慵懒。 投茶、煮茶、分茶,流露出的那种风流自然,是崔绩自认不及的。 “崔少卿前来寒舍,想必是为了裴崔二家联姻之事。” “裴相已经拒绝了你一次,我那亲家公拒绝了你第二回。如今怕是在我这儿,也难。” 阮季重啜了一口刚煮好的茶,不由满意点头。 人逢喜事精神爽。 今日这茶,煮得很不错。 他放下茶盏,举手带动宽大的袖子,袖子在半空飞舞,最后落在盘着的双腿上。 面对阮季重的暗示,崔绩依然不愿死心。 “此事,当真半分转圜余地都没有吗?” 阮季重缓缓摇头。 “没有。” “裴相说,先前是他莽撞了。本该直接就拒绝崔少卿的。” “只因对崔少卿提出的那些,过于心动,才有了冒进之心。如今却是已经想明白了。” 阮季重的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崔绩,其实你心里清楚的吧。” “萧萧并不适合嫁入崔氏。崔氏会毁了她的。” “我不知道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是这桩婚事,想以寻常手段达成,是不可能了。” “若你一意孤行,不惜用非寻常的手段达成目的。那么我们也不会再留什么情面。” “我们的意思是,即便萧萧的名声再如何差,养她一个闲人,我们几家凑凑,还能养得起。” 第187章 阮季重重新端起茶盏,轻轻吹开茶面的浮沫,浅浅啜着,不再与崔绩说话。 这是赶客的意思了。 崔绩蹙眉,识趣地起身向阮季重行礼,匆匆告辞。 阮季重将温热的茶盏握在掌心里,思索着崔绩执意要娶裴萧萧的目的是什么。 莫非果真是开了窍,知慕少艾? 阮季重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崔绩北上入京任官后,他看得很清楚。 他可以说是崔氏当今所教出的世家子中,最成功的那个。 像是无心无情之人,除了崔氏的利益外,别无旁物。 这样的人会知慕少艾? 阮季重觉得方才冒出来的那个想法,实在是过于荒唐。 他一口饮尽茶盏中的余茶,大笑着起身去找任红娥,想要将女儿定亲的事,告诉她,共同分享喜悦。 联姻这件事,会被裴党的人拒绝,是崔绩不曾想到的。 他相信自己给出的交换条件足够优渥,否则裴文运不会心动。 甚至在提出的时候,他对这门亲事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成功。 可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小妻子不愿点头,崔绩是想到的。 毕竟经历过那样的事,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愿意重蹈覆辙,不愿再相信自己。 可裴文运为何会拒绝? 崔仁悦熟知崔氏内部的情况,不看好,倒也能理解。 拒绝自己,多半也是因为裴文运的示意。 阮季重……又是因为什么? 他自己就是世家子,应该知道这桩婚事的成功,是会让崔裴两党都获得巨利的。 崔绩枯坐在案桌前发愣。 桌上摆着一盏只发出豆大点光的烛灯,还有一杯早已冷却的清茶。 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其中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寂静的深夜中,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都会显得分外明显。 崔绩的房门被敲响。 他想说话,张口的时候却发现喉咙干得不行,难以发出声音。 他端起清茶,喝了一口润嗓子。 “何事?” “家主来了。” 崔绩浑身一震,匆忙起身要去开门。 却在手碰上门的刹那,缩了回来。 此时朝廷派往江南的部队应当已经投入作战当中。 这个时候,父亲不待在江南冷眼旁观,北上入京做什么? 是江南捷报频传,致使父亲心生不安,是以不得不入京寻求帮助? 还是说……父亲已经对战局接下去的发展了如指掌,认为自己根本不需要继续待在江南? 无论哪一个,都是此时的崔绩所不想看到的局面。 因为任何一个,都会绊住他求娶到裴萧萧。 父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惊醒了惊惶不安的崔绩。 “二郎?” 崔绩猛地醒过神,无声地大口喘着粗气。 “父亲,我这就来。” 门从里面被打开,屋外站着的人在下人灯笼的照亮下,显露出身影。 神色淡然的崔鄂,以及他的三弟崔邦站在门前。 “二郎怎得耽搁这般久才来开门?” 崔鄂说着,从垂首作谦恭状的儿子身边走过,进入屋内。 崔邦在进去前,吩咐下人。 “这里无需服侍,你下去歇着吧。” 下人举着灯笼,躬着腰点点头,在轻轻的脚步声中走远。 崔绩等崔邦也进了屋子后,才关上门,走到父亲和三叔面前,弯腰拱手行了大礼。 “父亲,三叔。” 崔鄂“嗯”了一声。 “坐吧。” 崔绩施施然落座。 “父亲和三叔怎么来京城了?” 而且是选在这样微妙的时机。 崔鄂举起茶壶,打开盖子,闻了闻,嫌弃地皱眉。 第188章 “二郎,你煮茶的手艺变差了。” 崔邦抚须朗笑。 “兄长,你错怪二郎了。北边的水不如江南,就是再好的茶,再好的手艺,也煮不出好茶。” 崔绩垂眸不语。 他知道三叔的话,是意有所指。 他的小妻子在京城出生长大,纵京城繁华如斯,纵裴文运惊世绝俗,依然不是能配得上崔氏的女子。 他不愿出言辩驳三叔的话,也不愿承认崔氏对裴萧萧所下的定义。 只能不发一言。 崔绩的沉默以对,令崔鄂与崔邦感到奇异。 他二人对视一眼,觉得不能用先前说好的方式来对待了。 崔鄂缓缓开口。 “先前你给家中来信,说欲结亲裴氏,如今心意可曾更改?” 他说话的速度缓慢,声音浑厚,语气中带着对崔绩此举的不满。 崔绩垂眸想着如何回答,抬眼时,已是换了一副模样。 “裴党认为崔氏给出的条件过于苛刻,是以婚事暂时毫无进展。” 崔邦冷笑。 “呵,给他们的脸!” “怎么?裴文运如今身居相位,就真以为能让人忘了他是什么出身吗?” “不过一介流氓,也配和崔氏谈条件?!” “若放在前朝,他连进崔氏为奴的资格都不够!” 崔鄂抬起右手,往下压了压,打断了崔邦。 “好了,如今并非前朝。你也别总拿前朝的事来说。” “仔细隔墙有耳。” 说着,崔鄂的眼睛里迸出精光。 显然这话是说给崔绩听的。 崔绩自然明白。 他在京城的崔宅中,有来自江南的眼线,负责向父亲他们汇报自己的一举一动。 父亲会对自己有所怀疑,再正常不过。 崔绩知道,他如今的言行举止,与二十岁时候的自己大相径庭。 甚至很多旧有的习惯都改了。 照顾自己起居的下人,又如何认不出来? 若非自己日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兴许还会怀疑有人将自己掉包了吧。 崔绩不紧不慢地说道:“父亲说的是。” “京城不比江南,崔氏可一手遮天。儿在京中位卑,不得常见天颜,又出身崔氏,引人忌惮,隔墙有耳方是寻常。” 崔鄂眯了眯眼睛。 二郎的话,听着过于刺耳。 崔邦是个脾气暴的,当即就拍了桌子。 “一手遮天?” “二郎!这等话你如何说的出口?!” “难道你认为裴党做的都是对的吗?还是你以为崔氏倒了,你能独善其身?!” 崔绩双手撑着地上的草席,向后滑了一段距离,伏地大拜。 “儿不曾如此想。” 崔邦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纵你这般想也无用。你是崔氏子这点,即便剜肉剔骨,也更改不了半分!” 他转头对面色不善的崔鄂道:“兄长,这次我们入京是对的。” “京中鱼龙混杂,非江南那般纯稚清净。二郎身处这染缸之中,已是快要被沾上了那股污浊之气。” 崔鄂看了眼弟弟,对他的话既没有表示肯定,也没有表示否定。 “二郎,说说你如今是什么想法。” 崔绩没有回答父亲的话,而是转而问崔鄂一个问题。 “父亲与三叔在此时入京,可是江南的胶着有了变化?” 崔鄂垂眸,抬手理了理袖子。 “官兵不足为虑。” 他用淡漠的眼神望着崔绩。 “朝廷和民斗不起来。既不能大开杀戒,也不能一味优容。朝廷投鼠忌器。” “我承认,裴文运是个有魄力的,他有决断,也愿意担的起责任。可他输就输在身份上。” “曾经是流氓的裴文运,太过在意民生了。” “他太正直了。” 第189章 “如今陛下需要他,他就是陛下手中最好的那把刀。待有朝一日,陛下对他腻烦了,自会亲自折断这把刀。” “二郎,这个道理你应当明白才是。” “所以我才苦思不得其解,为何你执意要与裴氏联姻。” “裴氏不会成为世族。裴文运的性格、出身、经历……注定了他走不了太远的路。” “明知对方不能为自己提供助力,为何你还如此执迷不悟?”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崔鄂的脸上露出讽刺的笑。 “莫非你也同你兄长一样,知慕少艾不成?” “我听闻裴文运的女儿天姿绝色,有倾国倾城之貌。二郎,你以貌取人了。” “红粉骷髅蚀人心。二郎,我以为你懂。” 一直默默听着父亲说话的崔绩,在此时突然出声发问。 “父亲,先前我听闻兄长在吐蕃游学,请问他可有往家中寄信?” 崔鄂沉默了许久,说话时,语气中的不耐烦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 “自然是有的。他如今在吐蕃过得很好,你不必为他担忧。” “做好你自己的份内事即可。” 崔绩垂眸,望着自己从袖口露出的十指尖尖。 父亲骗了他。 兄长这时候,根本不在吐蕃,而是在大晋境内的剑南道深山之中。 也就是凉国公李明桥前往的西南一带。 一股无名之火,从崔绩的心底升腾而起,慢慢地侵蚀着他的理智与冷静。 素来自持的克己,在此时荡然无存。 就连崔绩事后回想起来,都对现在的自己感到骇然。 自己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父亲,兄长在初春时,应当刚诞育一子。儿想问,儿那侄子身体可还好?” 崔鄂和崔邦的眼神立马变得犀利起来。 崔邦按捺不住地发问:“二郎你是如何得知的?!” 崔绩心中冷笑。 他岂会不知? 他自然知道! 因为几年后,接管崔氏家主之位的他,一直都在给兄长寄钱,好让无能的兄长能养育那个行动不便的孩子。 崔鄂却恼怒弟弟的嘴太快,他本想否认的。 大郎的事,现在还不适合告诉二郎。 这件崔氏的丑闻,根本不能为人所知。 提起来,他都觉得脏了自己的嘴! “好了二郎,你三叔不过赶路累了,一时没听清你在说什么。” “你兄长并未成亲,何来的子嗣?” “你明日还要上值,我和你三叔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说罢,直接起身,带着崔邦离开。 他二人的背影,落在崔绩眼中,只觉得讽刺,看起来像是落荒而逃。 那个孩子是兄长第三子。 前面两个,第一个脏器外露,出生一个时辰就没了气,另一个缺了一半的头,也没活多久。 这个孩子,是兄长活下来的唯一子嗣。 很聪明的孩子。 只是出生时,双腿黏连在一起,成了独腿的他,一生都与轮椅为伴,只能藏在幕后,见不得人。 崔绩倚在门框上的手,骤然收紧,不甘心地盯着父亲离开的方向。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可以容忍兄长,却对自己这样百般苛待! 因为他是二郎,是兄长无能之后的替代品,是吗? 自他之后,家中再无人选,是以他绝不能出错,是吗? 可凭什么,牺牲的必须是自己? 崔鄂盯着铜镜中的自己,时不时凑近,看得十分仔细。 铜镜是新磨好不久的,正是光亮的时候,能把人照得分毫毕现。 崔鄂皱着眉,凑近铜镜,拨了拨美人尖,又坐回去,看了半晌。 他的白发似乎比入京时更多了些。 第190章 仔细将那些白发一一拔了。 “啪”地一下,将铜镜合上,崔鄂开始整理衣冠,准备出门。 他当然不可能只为了崔绩的婚事来到京城。 他要做的事有很多。 乐陵侯夫人前日就接到了崔氏送来的帖子,说今日崔鄂会到乐陵侯府拜访。 一大清早,乐陵侯夫人就醒了。 刚睁眼,开口第一句,就是让自己的陪嫁嬷嬷去让府内下人,把昨日刚打扫过的乐陵侯府上下再清扫一次。 用早膳的时候,她边在崔氏的服侍下进食,边向陪嫁嬷嬷询问进度。 “瓶里的花可都选的新鲜的?崔鄂对花道素有造诣,可不能让他鄙薄了去。” “夫人放心,都是花园子里刚摘的。” “正堂的挂画可换成了易大师的那幅花鸟图?崔氏素来推崇易大师,正堂挂那幅,应当最是合适。” “昨日没让挂,生怕损了那幅名家之作。刚刚奴去瞧过了,已经换上了。” “嗯。” 乐陵侯夫人将所有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应当没有纰漏。 正要起身去处置庶务,一拍脑袋。 “瞧我这记性!” “去把今年陛下赐下来的紫芽银针拿出来,一会儿崔家主到了,煮茶就用这个。” “哎,奴这就去取。” 乐陵侯夫人思索着缓缓点头。 这回应当没有什么漏下的了。 虽说是处理庶务,可乐陵侯夫人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她看几眼账册,就会抬头去看看天色,时不时向一旁服侍的婢女询问时辰。 “距崔家主来,还有半个时辰。” 乐陵侯夫人直接把账册合上,在婢女的搀扶下起身。 “替我更衣梳妆。就用昨日已经选好的那些便是。” 崔鄂是个很守时的人,来得不早也不晚,掐着点到的乐陵侯府。 乐陵侯与夫人一同出现,在偏门亲自相迎。 崔鄂略欠了欠身。 “冒昧上门,叨扰了。” 乐陵侯不擅长与崔鄂这样的人交际,直接甩给了自己夫人去处理。 心里却是嘀咕上了。 之前就听说崔氏的家主在江南修道,现在看来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就是距离上回两家结亲,已经过去不少年,看着老了不少,身型也瞧着干瘦了。 唉,少年催人老哇。 前日自己同余姚县主送来的那些妾室胡闹时,也有力不从心之感。 不过那个可心的倒是叫人心生怜意,温温柔柔软乎乎的,抱在怀里熨帖极了。 乐陵侯跟在乐陵侯夫人和崔鄂身后,独自浮想联翩,就连他夫人叫他都没听见。 乐陵侯夫人脸上尴尬了一瞬,很快就调整了表情。 “侯爷,妾身带崔家主去见一见儿媳妇。” “啊……哦,哦!你们去,你们去吧。崔家主,您自便,您自便。” 崔鄂仿若没留意到方才的机锋,又似乎对这些并不在意。 反正乐陵侯夫人并未在他脸上看出什么特别的来。 既没有嘲讽揶揄,也没有同情怜悯。 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乐陵侯夫人摸不准崔鄂的性子,应对起来越发小心谨慎。 “原不是我想要拘着儿媳妇,只是京中人人都知道,余姚县主岂是能轻易得罪的……” 崔鄂不急不躁,耐心听她说完话。 “夫人想的很对。” 自己说了一大通,只换来了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乐陵侯夫人自觉颜面扫地。 又不敢当面怼回去。 这可是崔氏的家主。 谁知道要是自己忍不住,会给乐陵侯府带来怎样的结局。 第191章 崔氏早已在花厅候着了。 自打搬去了乐陵侯夫人的院子里,她每日只能在请安和用膳时见自己的夫君。 只是那个成亲后,眼中只有自己的夫君,对她充满了不耐烦,说不上几句话,就急着要走。 哪怕她特地将女儿抱出来,说孩子想爹了,他也只是接过哄了几句,立刻就走了。 听妯娌说,夫君院中的那些妾室,已经有三个显怀,只不知道哪个有好运气,能一举得男。 崔氏有心想让父亲替自己求几句情,却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脾性。 寄往家中的信,对自己遭遇到的不公,半个字都没提。 不过崔氏想,今日父亲到了乐陵侯府上,即便自己不说,父亲应当也能看得出自己当下的处境。 崔鄂来的时候,他女婿乐陵侯世子并不在府中——上值去了,所以没能见礼。 崔鄂也不在意。 说到底,乐陵侯府现在还轮不到他女婿做主。 乐陵侯夫人把崔鄂带到崔氏面前,好意给他们父女二人留出单独谈话的时间。 崔氏低垂着眉目,上前向崔鄂见礼。 “父亲……”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崔氏脸上。 “无用的废物。” “丢尽了崔氏的脸面。” 崔氏捂着脸,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却不敢为自己叫屈半个字,死死咬着唇,不哭出声来。 “你在崔氏这么些年,你姨娘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还是婚后过于乐不思蜀,都将崔氏教你的那些全都忘在脑后了。” “你可知自己坏了家中大事。原本崔氏欲将你七妹妹送入东宫,拿下太子妃之位。” “如今因你这蠢货,太子妃哪里还轮得到崔氏女来做。” 崔氏跪在冷漠的崔鄂面前,哽咽着声音。 “女儿已是知错。” 崔鄂一脚踹在她的肩头,把她踢翻在地。 “你现在知错又有何用?” “我已将你姨娘发落了。若是你念着你五妹妹的婚事,就别再整幺蛾子。” 崔氏心头一紧。 她知道父亲说的发落是什么意思。 姨娘怕是已经不在人世……是自己害惨了她! 若是再将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也害了,那她真不如冲去湖里头溺死。 崔鄂目不转睛地盯着崔氏的后脑勺看了好一会儿。 “起来吧,收拾收拾,别让了乐陵侯夫人看出端倪来。” 崔氏赶紧起来,转身用丝帕沾了茶水擦了脸,又用力拍了拍脸颊。 转过来时,又是昔日那个大方落落的崔氏女。 崔鄂这才略显满意地点头。 乐陵侯夫人掐准了时间,过来的时候,父女二人正好收拾妥当。 “夫人,今日崔某前来,是有事想与夫人商议。” 乐陵侯夫人的脸上堆起笑。 “崔家主但说无妨。不知有何事是乐陵侯府能帮得上忙的。” “先前崔某来信,夫人一直不曾给过答复,是以崔某就只能只身北上,亲自问一问夫人的想法了。” 崔鄂身上的气势过于骇人,乐陵侯夫人险些招架不住,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 “啊……崔家主说的是崔陆两家在京中合办商行?” “此事非我不给回应。实在是侯府上下人口多,开销大,合办商行需那般多的银钱,我总得细细盘算了,方能给予崔家主答复。” 崔鄂的语速很慢,但是压迫感很强。 “那敢问夫人,如今盘算得如何了?” 乐陵侯夫人觉得自己的脸都要僵了。 “已是盘算好了,确实……确实能合办。” 其实心里并没有底。 第192章 办商行的银子,乐陵侯府自然拿得出来。 可她没有信心,能把孟氏商行给压下去。 自打裴相的妻子孟氏创办这商行以来,京中就没有一个能打的。 孟氏亡故后,她的一子一女,又将孟氏商行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乐陵侯夫人担心这钱扔下去,别说响声,就是水花都见不着。 是以她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敢问崔家主,这商行若是亏了……” 崔鄂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把人吓得后退了三步,方才开口。 “商行亏损自有崔氏负责。乐陵侯府只要保证铺子的日常运转即可。” “哎,哎……” 崔鄂见事情已经谈妥了,也就不再继续待着。 乐陵侯府不过是崔氏重回京城,重返权力中心的一个小小跳板。 若不是当年乐陵侯夫人低声下气,几次三番亲自前来江南提亲,把姿态放得那么低,他是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 “我这女儿愚笨无知,家中没能教好。给夫人添麻烦了。” “若是日后她再有不妥之举,夫人只管替我管教就是。” 乐陵侯夫人讷讷不敢言语,行了个礼,将崔鄂送走了。 人刚一走,乐陵侯夫人就瘫软了身体,往后靠在自己的陪嫁嬷嬷身上。 “这么些年过去了,回回见了这崔家主,我这心依然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他只消看我一眼,我就觉得自己心里头的想法,叫他给看透了。” “实在太吓人了。” 崔氏在她身边扶着她,心里却想,她父亲素来是这样的。 任何人都难以猜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拥有这样的父亲,她只觉得是此生的悲哀。 崔鄂上了马车之后,一直闭目养神。 等马车停下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撩开马车门帘,施施然走了下来。 他站在酒楼的外面,端详着招旗。 红边黄底的招旗上,用黑线绣了文春阁三个字。 是裴文运的字。 崔鄂在心里默默道。 嗤笑一声。 还是那么丑。 他走进酒楼,立马就有伙计迎上来。 伙计脸上的笑既不显得谄媚,又不显得卑贱。 崔鄂觉得看起来还挺顺眼。 “请问客人可有预定雅间?” “有,定的是玄英木那间。” “麻烦客人随小的来,小的替您领路。” 崔鄂上台阶的时候,略微停了一下,视线落在一楼不起眼的角落。 他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扯动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继续跟着伙计上楼。 雅间的门一打开,扑鼻而来的熏香让崔鄂忍不住深吸一口。 这香方调得极好,雅致清疏。 不知可否对外售卖,他想带回家仿制试试。 在雅间内坐定,崔鄂端起桌上已经泡好的香茶。 茶盏上的盖子在打开的那一刹那,崔鄂才意识到雅间内的熏香内有玄机。 原本雅致清疏,带着冬日疏离感的熏香,在融合了茶香后,瞬间有了全新的转变。 是春日的烂漫,万物初生的季节。 崔鄂嘴角轻轻扯动,带出极浅的笑。 裴文运的女儿的确有几分能耐。 认真嗅着香味,用心辨别着用的香料,崔鄂耐心地等着自己的客人。 雅间的门被敲响,几个北戎汉子推门进来。 崔鄂抬起眼,扫了一圈。 “坐。” 如果裴萧萧在,那她一定能认出进来的这几个,就是当日被韩长祚暴揍的那些北戎学子。 在看到他们个个脸上带伤后,崔鄂不由皱起了眉头。 “京师竟然还有人会将你们打成这样?” 第193章 这是得罪了谁? 又是因为什么得罪了? 崔鄂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对这桩交易更为谨慎一些。 乌尔朱冷冷一笑,将自己腰间的佩刀卸下,摆在桌上。 崔鄂漠然地扫了一眼。 “是裴文运的女儿。” 崔鄂挑眉。 这么说来,他们的联手倒是可以更为紧密一些了。 裴文运,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对乌尔朱而言,被韩长祚暴揍,并不算什么,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荣耀。 昌吉,是崭新之意。 他们不相信当娜日娜生下这个孩子时,心中没有对北戎的美好畅想。 这个名字,难道不是希望北戎有新的未来吗? 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是被长生天所选中,注定成为新的草原上的最强者。 北戎慕强,强者的恩赐是众人争夺的对象。 他们对韩长祚的感情是复杂的,有尊有爱有敬。 对裴萧萧,就简单明了多了。 杀穿北戎的大晋战神之女,是那样的弱不禁风。 他们能像扛起小羊一样,将她扛在肩上。 毫无半点武艺。 他们有多痛恨裴文运,就有多痛恨他的女儿。 甚至乌尔朱觉得,如果当日不是这个什么所谓的县主,用伶牙俐齿打动了昌吉,他们根本就不会被打。 被斩首的那两头狼崽子,是狼王的孩子。 为了能得到它们,折进去了不少奴隶。 它们曾让自己在草原赚足了风头。 现在全都没了,化为泡沫。 崔鄂拢了拢袖口,端起茶盏,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为了尽可能延长这具肉体的寿命,他已经戒酒很多年了。 “恭喜你们,成功来到大晋。” 乌尔朱冷笑。 “为了来到这里,你知道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吗?!” “大晋狮子大张口,向左贤王要了十箱金子,二十箱银子,还有数不清的牛羊和好马。” “而我们来到这里后,并没有受到上宾的待遇。” 他指着自己还没完全消肿的脸。 “我们付出了那么多,而这,就是你们大晋的回赠!” 崔鄂半睁着眼。 “放心吧,你们总会得到你们想要的。” “我已经和乐陵侯府说好了,合办的商行今年就能起来。届时你们可以借由商行的名义,源源不断地将北戎的武士送到大晋。” “等京城有了足够的北戎武士,你们还怕得不到更丰厚的回报吗?” 乌尔朱的脸上露出狰狞又充满了血腥味的笑容。 “是我们帮你拿到你的回报吧。” “都一样。” 崔鄂淡淡道:“难道你们担心我会出尔反尔不成?” “你们大晋人的脑子活络,不是我们北戎人能比的。” “我们可是被你们骗得够惨的了。” 崔鄂不置可否。 “技不如人者才会抱怨。” “你!” 乌尔朱举手拦下身边人的反驳。 “那我倒要看看,你的诚意。” 崔鄂不慌不忙地从怀里取出一份大晋的舆图,铺在桌上,用手划拉了一个范围。 “只要能事成,这里,全都归你们。” 乌尔朱看了看崔鄂划定的范围,很不满意。 他拔出插在皮靴上的匕首,在舆图上用力一划。 羊皮舆图一分为二。 “这里,归我们。” 崔鄂凑过去看了眼。 河东道,河北道,陇右道,乃至京畿一带,全都被乌尔朱划走了。 “可。” 崔鄂的要求不高,只要能保住崔氏在江南的大本营就行。 至于北边的那些世族。 当他们沦为丧家之犬,传承的那些典籍书册,都散落在战乱中后,就只剩匍匐在自己脚下这一条路。 第194章 乌尔朱满意了。 他将匕首重新插回去。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不急。” 崔鄂不经意地皱了下眉。 这就是他不愿意和北戎人打交道、做交易的原因。 他们总是这样急躁,想要一步登天。 巴不得刚谈完的事,下一刻就能施行。 “裴文运一直把持着朝堂,对北戎的政策也素以严厉著称。” “我们必须从他身上打开一个口子,逼着他不得不让出路来,同意开放民间与北戎之间的贸易。” “至于北戎急缺的盐、茶、铁,现在办不到。这是朝廷专营的,在明知北戎迫切需要的情况下,不会轻易开市。” “不拿个好价钱,朝廷不会同意。除非北戎愿意付出更高的代价。” 乌尔朱沉默了一会儿。 他来到大晋的时候,苏努齐合曾经对他说过,希望能促成两国之间的官方开市贸易,能将更多的盐茶,还有铁器,带给北戎的子民。 目前看来,他对此根本无能为力。 但苏努齐合的嘱咐,是他所不能拒绝的。 他的阿妈,还在王庭做着低贱的奴隶。 乌尔朱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钱,与其交给大晋的朝廷,北戎宁愿交给你这样的聪明人。” 崔鄂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 是个识趣的人呐。 “也不是全无办法。” “买通关口负责盘查的将士,借用其他物品作为掩盖即可。” “也没有你们想得那么难。” 乌尔朱的身体前倾,腰间靠在桌子上,力气之大,甚至把桌子都给撞歪了。 “什么时候开始?!” “崔氏与乐陵侯府的商行启动后,立刻就能将这些运往北戎。” “那你怎么确定,你们选定的新皇帝,不会在登基后,对北戎举起你们的屠刀,杀害北戎的子民?” “他不会,没有那个能力。” 崔鄂想起儿子先前传给自己的那些秘闻,脸上浮现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办不到的。” 甚至大晋都可能亡于他之手。 乌尔朱对崔鄂并不是很信任,但于北戎,选择只有那么多。 崔鄂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 “之后再相遇,我们就是不曾见过的陌生人。” 崔鄂提醒他们。 “今天你们过来,已经过于招摇。对于今天我们约见的原因,你们必须拿出说服得了人的借口。” 乌尔朱起身准备离开,最后看了崔鄂一眼。 “这个你不必担心。” 他们早就想好了。 沙包大的拳头打上了崔鄂愕然的脸。 雅间里传来怒斥和呼喊,文春阁的伙计匆忙赶过去,将他们拉开。 有人来拉架,乌尔朱顺着台阶,就驴下坡。 他从崔鄂身上起来,整理了下衣服。 “虽然今天你是好意请我们过来,为了替你儿子的怠慢向我们道歉。但你的态度太傲慢了,这种傲慢激怒了我们。” “我们不接受你的道歉。” 北戎的学子在乌尔朱的带头下,呼啦啦地离开文春阁。 崔鄂脸色铁青,在文春阁伙计的搀扶下艰难起身。 他舔了舔被打破的嘴巴软肉,感受着细细密密的疼痛。 崔鄂不确定,那些北戎人到底是不是假公济私,把对裴文运的恨,全都加诸在了自己身上。 不过打也打了,再追究这些也无济于事。 崔鄂稳了稳身体,拒绝了伙计提出请大夫过来的建议,从腰间的荷包取了银钱出来。 “这是损坏你们桌椅器具的赔偿。” 伙计没收,一脸为难地对着崔鄂欲言又止。 第195章 崔鄂不解地问:“为何不收下?难道你们这里打坏了东西不用赔?” 伙计吞吞吐吐地道:“赔,自然是要赔的……” “那为何不收下这银钱?” “不是我们不识抬举,实在是客人您这钱……连零头都不够。” 崔鄂眼前一黑。 他刚刚拿出来的可是一百两的银票! 一百两,连零头都不够? 这文春阁是用金子盖的不成?! 见崔鄂一脸不信,伙计赶紧为他解惑。 “实在不是我们想坑您,我给您说说。” “您瞧这幅被酒泼了的画,乃是易大师最擅长的花鸟图。” “这幅画由易大师在晚年时绘制,是其作品中,最具田园风格的一幅。由我家小姐从易大师的后人手中,以三万两的价格购入。” 崔鄂忙不迭上前细细去看。 这幅画,他家中也有…… 到底谁真谁假? 仔细看了半晌,崔鄂的脸更黑了。 他手里那幅从易家后人手里得到的,才是赝品,这幅是真迹。 在没有比较的时候,谁都难以分辨,可看过两幅作品后,行家一眼便知。 早就听闻易家后人中,有个能将易大师作品模仿得惟妙惟肖的。 自己一直以为对方不敢瞒骗自己,将那幅画送给自己,本就有求于崔氏,谁知他们竟如此胆大包天! 崔鄂的手都气得开始发抖。 伙计仿佛看不见一样,继续介绍。 “这桌椅是用花梨木制成的,上头用的螺钿并非普通的白蝶贝,而是夜光贝。” “夜光贝产量低,一年才得那么些。我家小姐还让人将夜光贝磨成了粉,洒在这桌上,每每月光极盛时,此桌可呈现七彩之光,夺目摄人。” “这套桌椅,大抵是十九万两。” “还有这摔裂了口子的梅花瓶,是官窑烧制的。” “这个倒是不怎么值钱,只是二等品,值五百两,上等的那都是贡品……” “够了!别说了!” 崔鄂压着火气,强行打断伙计的介绍。 “多少钱,你算一算。我身上没带这么多,你让人跟着我去崔宅取钱。” 伙计脸上挂着标准礼貌的微笑,朝崔鄂弯腰,道一声歉,去请管事过来。 开玩笑。 你以为京中权贵这么多,为什么年轻气盛的纨绔公子们不敢在文春阁闹事? 闹一次,把家底赔光了都不够,可能九族凑凑都赔不上。 一看就是外来的,不懂。 崔绩看着手上的账单,非常想不通。 为什么父亲到京城没几天,就如此大手笔地花了这么多钱。 将近百万两银子。 得亏崔氏家底厚实,换成平常百姓,怕是只有全家上吊的份。 崔氏的现银没那么多,折算了不少京中崔宅的值钱物件抵了钱。 看着文春阁的伙计,将宅子里的值钱东西一件件往外搬,崔鄂气得直接回屋。 崔绩淡漠地看着人把宅子里的东西搬走了大半,心中毫无波澜。 五十六岁那年,已经登基庐江王决定南渡迁都,他也是这样看着下人把这所宅子里的东西搬走的。 行至半路,遇见了落草为寇的良民,不仅赔上了这些物件,他一家老小的命也交代了。 这是崔氏欠人家的,赔给人家,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崔鄂闭门不出,连带着崔邦也收起了自己的暴脾气。 他们多年前是来过京城的。 那时候,先帝还在,京中原不是如今的模样。 崔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真的老了,跟不上现在的风气,是以到了京城后,处处水土不服。 第196章 不过最后,他将这一切都归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上。 错的只能是京城这个大染缸,而不是江南独自美好的崔氏。 第二天,崔绩上值,他父亲砸了文春阁的事已经传遍了。 面对同僚的奚落,崔绩一笑而过。 他的上峰把他叫了过去。 “……圣上的意思是,今年的七夕要大办。” “京中的情形你也知道。圣上有意借机一扫眼下的衰颓之象。” “今次的七夕宫宴,那些北戎学子也要参加的。这是我们鸿胪寺的份内事。” “先前北戎使团前来,就是由你负责,今次安排也交给你了。” 崔绩认真听完上峰的话,正要退下,却发现对方似乎还有未尽之言。 “崔绩啊,这回你父亲在文春阁闹事的消息,已是传地沸沸扬扬。他与北戎学子之间的矛盾,怕是上达天听了。” “你若是觉得为难,可以跟我说,我安排别人去。” 崔绩微微一笑。 “无妨。职责所在,就是再难也要去做。” “崔绩任职领俸,自当为陛下与大晋尽力为之。” 上峰点点头。 他是挺喜欢崔绩这孩子的,出身崔氏这个第一世族,平日也不摆什么世家子的架子,做事认真仔细,有时候像是个政治老手。 他年纪大了,也快退下来了,这些下属中,最被他看好的就是崔绩,也希望自己的班能由他来接。 可惜人各有志,崔绩的志向并不在鸿胪寺。 “你好生办差。若是体贴妥当,我自会向圣上为你请功。” 上峰拍拍崔绩的肩。 “我知道鸿胪寺非你志向,你想重新当回黄门侍郎。” “的确,鸿胪寺对于你而言,也是过于清闲。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旁的你无需担心,我自会为你想法子。” 崔绩谢过上峰,径直去了国子监,找那些北戎学子。 他本来就不想拒绝这件差事。 他还想借此打探,父亲与他们会面,是为了什么。 身为崔鄂的次子,崔氏内定的下任家主。 崔绩相信,自己别的不行,却还是能唬得住北戎人的。 在进入申州地界后,江泽率部迎来了第一次战斗。 贼寇潜伏在钟山,在看到大批人马经过时,从密林中往下冲。 结果被江泽一网打尽。 这些本是良民的匪寇,衣不蔽体,面有饥色,手持削尖的树枝、磨利的石头作为武器。 根本不是官兵的对手。 公西铁牛是过过苦日子的,都不敢多看他们一眼。 江泽也并未为难他们,只抓了贼首,当众砍了,其余人交由申州官府,发回原籍。 在申州落脚的楚为成,在李兴安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出城相迎。 还未等他下跪请罪,江泽赶忙上前将人扶起。 “你我皆为天使,在外不必讲这等虚礼。而今你身体不适,且以养伤为重。” 楚为成苦笑,长叹一声。 “原是京中人人抢夺的好差事,若是知道如今这般局面,想来再无人争了。” “此番我与三皇子走散,回京后,必定会受发落。贬官尚是小事,只怕会连累宫中的姑姑与九皇子。” 江泽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任谁都料不到。 两人长叹一声,相顾无言。 扶着楚为成的李兴安,在看到公西铁牛的一刹那,眼睛就亮了。 但碍于人前,不敢上前相认。 反倒是公西铁牛大步走上来,认真地辨认着李兴安的容貌。 “大安子?真是你!” 他蒲扇般的手拍在李兴安的背上,把人拍得咳嗽不停。 第197章 江泽忍不住眼角抽抽。 直接把头别过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他算是知道,当年纪贤安与自己同饮时的抱怨从何而来了。 这公西铁牛吧,你说他勇猛吧,的确力大如牛,身先士卒不畏死。 天生当前军冲锋的料。 危急时刻,能提高全军士气。 可就是太容易上头了。 像撒欢过头的狗,怎么叫都叫不回来。 原本他还暗自窃喜,觉得自己总算能体验一回当年纪贤安无往不利的快乐。 如今……算了,不提也罢。 楚为成并不知道江泽心中是作如何想,反倒欣喜公西铁牛认识自己的救命恩人。 “公西将军如何认得兴安的?” 公西铁牛把嘴一咧。 “这是老……我大闺女的儿子,家里头的老大。” “这回他二舅,哦,就老……我那个不成器的老二,想着帮一把,就将人一起带着过来,让去后勤待着。” 楚为成这才恍然大悟。 “原是公西将军的外孙,怪不得临危不惧,颇有将门之风啊。” 李兴安被夸得脸都红了。 “不、不是的。我就是在后面看见有人朝着大人射箭,就过去推了一把。” 他低着头,扭着手指。 “可我力气小,没把大人完全推开。大人还是受伤了。” 楚为成笑道:“兴安不必如此想。若没有你推我的那下,怕是那支箭已经射入我心口位置。” “军中大夫不是说了吗?差了那么一点,我这命就可能丢了。” “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又对乐呵呵的公西铁牛提出自己的想法。 “若公西将军不嫌弃我才疏学浅,等回京后,我欲将兴安带在身边,指点其文墨。” 公西铁牛哪里会不同意? 还嫌弃? 嫌弃探花郎不够格给他外孙上课? 还不要自己钱。 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公西铁牛当着楚为成的面,直接就把这事给定死了。 “学!让他学!” “要是学不会,你就往死里打!打到他学会为止。” “楚大人呐,你放心。我们公西家的人呢,皮都厚实,耐得住打。” 又冲李兴安瞪大了眼睛吓唬他。 “回京后,你就跟着楚大人好好学,学不好了,老子就让你几个舅舅轮流打你。” “听清楚了没有?” 李兴安点点头。 “听清楚了。” 又朝楚为成跪下磕了几个头。 “楚大人愿意教我,就是我的夫子、先生。” “先生在上,请受兴安一拜。” 楚为成还在养伤,根本拦不住,被他这一跪拜搅得哭笑不得。 “不过是指点你罢了,谈不上夫子不夫子的。” “你先起来。” 公西铁牛赞许地看着自己这大外孙。 脑子还挺好使,会来事。 上道! “都说老师是半个爹,往后大安子你就把楚大人当你亲爹那样伺候。” “要是怠慢了你这半个亲爹,老子就让你姥姥、你娘、你爹、你舅舅,一起轮流打你。把你打到认错为止。” 楚为成越听越哭笑不得。 怎奈公西铁牛越说越有劲,越说越上头,他几次三番想要打断都没成功。 看着公西铁牛在那边叨叨叨,江泽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拳头,想要揍人。 ……偏偏论武力值,他还真不是公西铁牛的对手。 难怪京郊大营那么个香饽饽,这么多年都由公西铁牛占着,没人能抢地下来。 但凡武力值差些的,都不能竖着从演武场上走下来。 边上站着的江泽在翻了无数下白眼后,终于忍不下去了。 打不过公西铁牛的他,只能仰仗自己是主帅的高人一等了。 “公西将军。” 公西铁牛朝江泽的方向看过去,大大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困惑。 第198章 “该进城了。” 楚为成非常配合地咳嗽了几声。 公西铁牛立刻反应过来。 “哦,哦哦哦,站在城门口说话也不像个事儿。” “楚大人这还病着呢!” “大安子,快扶着你夫子些,为他挡着点风,把马车帘子给拉严实了,别叫人着凉。” 江泽头痛不已,只觉得自己拳头开始发痒。 “公西铁牛听令!” 公西铁牛下意识地在原地停下,站直了身体。 “末将在!” “上马,进城!” “末将领命!” 在公西铁牛上马的那一刻,江泽长出一口气。 终于清静了。 下次要是圣上再让自己和公西铁牛一起出来,他说什么都不干。 车轮在青石板上碾过,发出“骨碌骨碌”的声响。 李兴安满脸通红,向楚为成道歉。 “外祖父他出身贫寒,是个苦命人,又一直在军中,糙惯了。他不是有意冒犯大人的。” “大人你别往心里去。” “外祖父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他从来没有嫌弃过外祖母是寡妇再嫁,也没有嫌弃我娘和我小姨母是累赘。” “我娘和小姨母出嫁时候,外祖父给了她们好多嫁妆的。” 楚为成轻轻咳了几声,温言安慰李兴安。 “兴安你放心,我并未往心里去,也不觉得公西将军对我有什么冒犯之处。” “公西将军性子直率,我很是喜欢这样的人。” 没什么心眼,一下就能看透了。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必多费脑子去想言行背后的弯弯绕,省心省力。 李兴安见楚为成说得坦诚,也就放下了心。 离家的时候,他娘就私下叮嘱过他。 二舅舅是个实心眼子,不会耍心机。 在外头做事,难免要和文官们打交道,让自己留心和那些大人们好好处,关键时刻能帮二舅舅一把。 二舅舅性子像外祖父,那自己怎么对二舅舅,就怎么对外祖父。 应该没差。 到了楚为成落脚的别馆,江泽和公西铁牛拉着他一起开了个小会。 楚为成身体不好,裹着毯子斜躺着。 桌上铺了申州地界的舆图。 “我思忖许久,觉得公西校尉应当会带着三皇子自罗山往东,朝定城的方向走。” “我们是在钟山和罗山的交界处走散的。而定城又是距离罗山最近的一座大城。” “三皇子体弱,一路风餐露宿定然身体抱恙。唯有大城才能请得到好大夫。” “可如今定城方向一直没有三皇子和公西校尉的消息传来。” “我想,就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种可能,他们已经入城。” “入城需要路引,也许是公西校尉出于对定城官府的不信任,并未表露身份,藏匿了行踪,是以定城官府并不知情。” “第二种可能,公西校尉带着三皇子困于路引,或其他原因,并未入城。” “如果是前一种,那么只需定城官府张贴告示即可。” “若是后一种,他们最有可能落脚的地方,我想会是乐安。” “乐安距离罗山极近,不如定城那样大,相比定城还更近。公西校尉带着三皇子必然走不远,选择乐安的可能性也很大。” 楚为成把自己这段时间反复琢磨出来的想法托盘而出。 江泽在脑海中,将楚为成提出的那些可能,一一做了推演。 “我觉得乐安的可能性最大。” “不如赌一把,派人前往乐安看看。” 楚为成却有些犹豫。 “若是大队人马前往乐安,招摇过市,会不会被细作所知?打草惊蛇,反倒为三皇子和公西校尉惹来杀身之祸?” 第199章 “无妨,遣探子暗中查访即可。用此番我们带来的人马。” 江泽和楚为成讨论地热火朝天,公西铁牛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知道,论动脑子,自己不行。 他只要负责将上峰下达的命令做好就可以了。 至于儿子。 他如今已经踩上了这片土地,论理,这运气也该分到了那孩子的身上。 辅国公在天之灵,会庇佑着他的。 屋外细密的雨丝骤然间变成了雨滴,夹杂着冰雹,从天上往下砸。 公西玉泉在乐安城外的慈幼堂中,帮着堂中的老少,一起藏匿粮食。 冰雹砸在他壮实的身体上,不显丝毫伤害。 孟氏商行在大晋遍地开花,渠道多如牛毛,是以消息也特别灵通。 早在江南开始小面积地爆发水稻瘟病时,已经有灵醒的管事察觉出不对,开始积极买粮囤粮,并将这个消息迅速传播给整个江南一带的孟氏商行铺子。 乐安城中也有孟氏商行的粮铺,在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投入粮食抢购大战。 担心水稻瘟病彻底爆发后,乐安城会进行封城,到时候米粮运不出去。 是以乐安城中的粮铺管事,秘密地将购入的粮食分批运往城外的慈幼堂。 先保证慈幼堂中的老弱残病能吃上饭。 在储存够粮食后,有过饥荒经历的陈管事立刻指挥堂中还能动弹的人开始积极准备。 先到各地找来大石头,搬回来备用,以防到时候有暴民冲破慈幼堂打砸抢杀。 又寻来各式工具,菜刀柴刀农具这些铁器都磨利了,到时候都是能保命的。 除此之外,最要紧的就是吃饭问题。 江南夏季多雨湿润,新鲜的菜肉存放不住,容易长霉,用大量的盐腌制之后,更耐储存。 鲜肉全都腌制成肉干,地里已经长出来的菜全都摘了,做腌菜。 堂中种的菜摘完了,就去山里、路边,翻找各种能吃的野菜菌菇。 老一点,口味差一点没关系,关键时候能填饱肚子比什么都强。 唯恐腌菜不够吃,陈管事还让人四处收集没人要的瓜皮回来腌制成菜。 齐大瑞看到院子里堆满成筐成筐的瓜皮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阿婆,这也能吃吗?” 陈管事亲自上手,教着能干活的孩子们如何腌制瓜皮。 “怎么不能?瓜皮浑身都是宝咧。” “以前阿婆还在家乡的时候,这瓜皮切碎能用来喂鸡鸭鹅。” “夏天瓜果多,鸡鸭鹅吃不完,丢了浪费。穷人家不讲究,就拿来做腌菜。” “你就等着吧,回头你吃了准说好。” 齐大瑞想了想,觉得比起吃人家的口水,他宁愿不挨饿,所以勉强接受了。 三皇子和公西玉泉吃的时候,自然是不知道的。 没人敢告诉他们。 乐安城中运过来的粮食太多,慈幼堂内放不下。 陈管事带着人上山,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挖了地窖,又让孩子掩人耳目,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把粮食运到这里藏起来。 每当堂中粮食吃得差不多了,就偷偷派人过来取。 公西玉泉不好意思吃白饭,主动提出要帮忙。 他人高马大,吃的也多,陈管事使唤起他来,根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她总不能养着两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吧? 是的,位高权重,身份尊贵的三皇子,在陈管事心目中就是个被百般嫌弃的废物。 但凡在灾年活不下来的,在陈管事眼里,统统都是废物。 第200章 公西玉泉已经痊愈了。 他本来就没受太大的伤,只是因为吃不饱,所以没什么力气。 那些破皮的外伤,根本没上药,早就自己痊愈了。 齐大瑞在看到他一个人直接背起了他们几个人加起来的量,整个人都目瞪口呆。 习武的人都这么厉害的吗? 齐大瑞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再看看公西玉泉的肌肉满满的粗胳膊。 开始蠢蠢欲动。 公西玉泉背着粮食下山,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觉得还能再多来一点。 不过为了不暴露,他们带的箩筐没那么多。 公西玉泉一个人挑四个筐,已经够惹人注意了。 他身负武艺,腰间有陈管事特地批给他的刀,所以负责走在前面开路。 这刀本是堂中一位过世的老人家留下的,不仅缺了口还锈迹斑斑。 因为没有武夫子,所以这刀一直就被丢在仓库里没人动。 本来这刀是归守着堂前大路土墙的守值人的,现在陈管事直接大手一挥,给了公西玉泉。 给的时候还特地交代,等他走了,必须还她。 公西玉泉自然满口应下,还主动承担起看守土墙的职责。 轮值的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自己背着三皇子过来时,会有那样一番遭遇了。 三天里,声称自己是镇国公府的人不下五波,声称自己是裴相亲戚的就更多了。 他们倒不敢说自己是裴相的血亲,谁都知道裴相是孤儿,也不敢说自己是裴相的一子一女,只说是裴相丈人家。 别人清不清楚,公西玉泉不知道,他在京城出生长大,自然清楚孟氏的父母和手足,早就叫裴相断地一干二净,这么些年都没敢上门要好处。 当年裴相发迹后,他亡妻孟氏的血亲就寻上门来,要好处。 裴相上值没在家,孟氏已经去世,裴孟春才半大年纪,在外巡视各地铺子。 只有裴萧萧一个小姑娘在家。 听说是外祖家来了人,二话不说,直接带着府中所有人冲出去,举着扫帚棍子闷头就打。 打完了还往人家身上泼鸡血、狗血。 玉一样剔透的小人儿叉着腰,站在台阶上奶声奶气地说她娘和她爹一样都是孤儿,这些找上门来的全是孤魂野鬼,泼点血去去晦气。 京兆府的捕快接了报案过来顶头上司家里,把人全给抓走。 落到裴相手中,自然落不到什么好。 公西玉泉怎么知道的? 他当时陪着闻讯而来,想要帮裴萧萧的纪丹君,看完了全场。 自此对裴萧萧敬而远之。 将粮食搬回慈幼堂后,公西玉泉就去探望三皇子。 三皇子还躺在床上,不过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也能下地走几步了。 只是他自打出生,就没吃过这样的苦头,病起来都比旁人严重些。 被齐大瑞唤作江家阿姐的女子刚替三皇子把完脉,正坐着喝茶休息。 听公西玉泉进来,她耳朵动了动。 “是公西校尉来了?” “是我。江姑娘,殿下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江家阿姐摸索着将喝完的茶盏放到桌上,双手撑在桌上站起来。 “已经没事了。后面几日多走动,别老赖在床上不动弹。” 被揭穿的三皇子很不好意思,耳根有些红。 他这些时日一直在观察慈幼堂的情况,琢磨了一下,发现自己痊愈后,根本帮不上忙不说,还会帮倒忙,索性就装病赖在床上。 第201章 如今被个小姑娘毫不客气地说出实情,顿时有些下不来台。 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公西玉泉已经领教过这小姑娘的直言快语,生怕三皇子恼羞成怒不好收场,赶紧替人把东西收拾好,主动送她出去。 江家阿姐一手搭在公西玉泉手臂上,一边走,只是碰到门槛的时候,稍微绊了一下。 “江姑娘仔细脚下。” “嗯。” 这位江姑娘天生眼盲,还在襁褓中就被父母丢在路边,是上一任管事将她带回来的。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的嗅觉和触觉异常敏锐,管事尝试着从药材分辨开始教她医术,不曾想竟有些天份。 在管事那些皮毛学问教完后,她便开始自学医术,如今已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女大夫。 只是到底看不见,陈管事不放心她独自生活,让人留在慈幼堂,彼此之间能有个照看。 “有劳江姑娘替殿下诊治。” “没关系,你们走的时候记得把诊费给结了就行。” “我住在慈幼堂,不缺衣少食,但用的药材还是要自己买的。” 公西玉泉尴尬地点头。 “这是自然。” 把姑娘送回房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三皇子那头安抚。 “殿下莫急莫气……” 三皇子十分郁闷。 “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吗?” “人又没说错,我是在装病。” “可是我会的,都用不上。他们需要的,我都不会。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能干什么。” 他也不想当个吃白饭的。 作为皇子,他有自己的骄傲。 公西玉泉不是不知道三皇子的心结,可他总不能让三皇子屈尊纡贵,去和姑娘家扎堆,干些轻省的活计吧? 怕自己刚把这话说出口,三皇子就得把自己给赶出门去。 罢了,就让殿下继续这样装病下去也挺好。 也许真诚,真的是最强的杀伤力。 公西玉泉在看到三皇子隔天乖乖下地,跟着那位江姑娘,按照她的吩咐晾晒、分拣药材,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被难得出来的大太阳晃瞎了眼睛。 在确定那个蹲在地上,乖乖把药材递给江姑娘分辨的人,真的是三皇子后,他心中感慨万千。 还是这位心直口快的江姑娘有本事。 变故发生在这日午后。 慈幼堂的人是穷苦出身,好不容易才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过着吃饱穿暖的生活。 本着都是乡里乡亲,他们在确定自己的粮食充足的情况下,将一部分拿出来,作为接济用。 过来想要投奔慈幼堂的人,是不给进的,但他们会在大路两旁搭起结实的棚子,以供人暂时落脚,又给每日两餐饭,让这些灾民能渡过眼下这个最艰难的时光。 可也许是这种持续不断地供给,让那些灾民开始心存疑虑,想着慈幼堂每天能拿出这么多粮食,是不是还存着更多吃的。 他们的家被大水冲走了,田里的粮食也被淹了,亲朋好友死了无数。 而慈幼堂的那些人,住着白墙黑瓦,有大院子的好房子,一个人都没死不说,还有那么多吃的。 为什么不把所有吃的都拿出来,分给他们?! 现在粮价这么高,他们可以把这些粮食拿去卖给别人,也可以作为回家路上的干粮。 慈幼堂的人竟然每天只给他们一碗粥…… 明明他们能闻到那边飘过来的肉香! 实在太过分了! 他们已经忘了自己也曾经是灾民,曾经孤苦无依,哭天喊地地质问老天爷,为什么要让自己过这样的生活。 第202章 他们现在过上了好日子,就忘了本! 凭什么自己住的是棚子,他们住的是房子? 凭什么自己吃的是粥和腌菜,他们吃的是肉? 凭什么自己要吃这样的苦,自己的父母妻儿要吃这样的苦,而慈幼堂那些王八蛋却能吃香的喝辣的?! 看看他们每天施粥的样子。 是不是觉得,从自己指头缝里漏出来那么一些些儿,就能收买他们的人心? 是不是觉得,给他们几碗粥,就能用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态度对待他们? 干他娘的! 占了他们的房子,吃光他们的肉,杀光他们这些得意忘形的王八蛋! 灾民的暴动是没有征兆的。 齐大瑞在去大路施粥的时候,因为粥的份量不够,和灾民们起了争执。 装着厚厚杂粮粥的大锅被掀翻,灾年最珍贵的粮食重新回归到土地,与泥水混作一团。 腌菜罐子被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瓦罐的碎片尖利,割伤了倒在地上的齐大瑞。 在被无数只脚踢打践踏的时候,抱着头缩成一团的齐大瑞怎么都想不明白。 阿婆心存怜悯,施的粥都是插筷不倒的厚粥,配的腌菜也大油大盐,虽说不见荤腥,但也能让人混个半饱。 为什么这些人还不满足? 刚刚放晴没多久的天,又重新阴云密布,大雨骤然而至,无情地砸向地面。 雨水混合着泥,在齐大瑞的脸上滑出一道道的泥水。 他的意识开始渐渐消散,抱着头的双手也逐渐失去力气。 他想,也许自己很快就要去见那个边咳嗽,边说等好了之后要教自己习武的老爷子。 也许自己也能成为像公西校尉那样厉害的人。 如果自己有武艺多好啊,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身后慈幼堂的老老小小。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齐大瑞迷迷糊糊地听不清。 他只知道本已痛到麻木的自己,因为被许多人踩踏,再一次遭受巨痛。 他看到灾民们齐心协力,推倒了那座颤颤巍巍的简易土墙。 群情激愤地朝着慈幼堂的方向冲过去。 齐大瑞想喊出声,告诉阿婆有危险;想站起来跑在他们最前面,好让人把慈幼堂的大门紧紧关上,一个人都不要放进去。 可是他全身上下都疼得厉害,动一下都难,喉咙被人狠狠踢了一脚,火辣辣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婆……阿婆…… 你们……快、快逃啊…… 大雨落在人事不省的齐大瑞身上,冲刷干净他满身的泥水和血污。 鲜血混合着泥水,很快就分不清了。 它们顺着齐大瑞的身体,淌到滋养着人们的这片土地上,深深地浸润下去。 慈幼堂中,公西玉泉正陪着三皇子分拣药材,突然感受到了地面细微的震动。 他下意识地浑身紧绷,警戒地扫视周围,随后立即伏地,把耳朵贴在地面,去感受这股震动。 越来越近的震动刺激着他的耳膜。 几乎是发自本能的预警。 公西玉泉顾不上和三皇子说明情况,立刻飞跑着去找陈管事。 一路上,他大声喊着,希望能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灾民暴动!” “关门!快关门!!” “他们冲过来了!” “田叔、王叔,把武器全都拿出来分给大家!” “桌椅板凳都拿出来,去堵门!” “阿婆!阿婆!!” 陈管事正坐在院子里,招呼大家把拿出来晾晒的被褥衣服搬回去。 第203章 在听到公西玉泉越来越近的警示声,她整个人都愣住了,手脚不自觉地颤动起来。 陈管事立刻想到了去施粥的齐大瑞他们。 灾民暴动,她早有心理准备,也一直做好了这方面的打算。 可心中始终有着侥幸。 都是穷苦人家,慈幼堂又做到了这份上,应当不会的。 不会发生的。 可最坏的情况,还是来了。 陈管事抹了一把泪,用方言把公西玉泉的话喊了一遍。 许多人是听不懂官话的,所以公西玉泉的第一次示警,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行动。 他们只是因为他的大嗓门而停下了脚步及手上的动作。 当陈管事熟悉的方言响起来,慈幼堂上下都动了起来。 虽然慌乱,但还是有条不紊地按照公西玉泉的话去执行。 公西玉泉匆匆跑到陈管事身边,问她那把刀在哪儿。 陈管事抖着手,指了指刚被关上的大门边。 公西玉泉正要去拿刀,不防被陈管事一把拉住。 “老十三……老十三他们还没回来……” 公西玉泉心中一痛,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双总是带着渴慕望着自己的眼睛。 可即便再不舍,他也只能忍痛,顾住当下这间慈幼堂中的老幼。 他只能安慰老泪纵横的陈管事。 “等灾民离开,我立刻带着人去找老十三他们。” 陈管事哽咽着拼命点头,转头催促着大家赶紧行动起来。 看着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三皇子抛开起初的茫然,立即起身准备去帮忙。 江采春把他叫住。 “你去能干什么?添乱吗?” 三皇子不服地反驳:“我好歹学过一些武艺,也比女子有些力气,能顶上。” 江采春嗤笑。 “能和那个校尉比吗?” 三皇子顿时就心虚了。 他那点三脚猫功夫,自然是不能比的。 “跟我来吧。” 说完,江采春也不等三皇子回答,转身摸索着进自己的房间,似乎笃定三皇子一定会跟上来。 果不其然,三皇子见她行动不便,走得慢,身不由己地就跟过去,搀着她一只手,加快了她的速度。 若是以前还在京中,对进入女子的闺房,三皇子肯定是拒绝的。 但现在,他已经习以为常。 江采春的房间布置很简单。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两门衣柜。 除此之外,就是一个特别大的中药柜,还有好几个摆放着笸箩的架子。 笸箩里全是还没晒干的常见药材。 江采春摸索着中药柜上的字,因为她看不见,所以这个中药柜是慈幼堂的人帮着刻了字的,能让她靠手就分辨出来抽屉上的名字。 三皇子忍不住问她要找什么。 “我可以帮你的,上面写着字,不用你告诉我,我也能知道。” 江采春摸索柜子的手停了下来。 “胡椒,附子,柳叶桃。” “胡椒磨粉,附子和柳叶桃以温水浸泡。” 三皇子本不知她拿这些做什么,但开始磨胡椒的时候,眼睛被刺激地泪水直流,还不停打喷嚏,顿时明悟。 “附子和柳叶桃有毒,你碰了之后用大量清水洗手,别往嘴里塞。要是死了,别怪我事先没跟你说。” 三皇子闻言,打了个激灵,看着那两堆药材心里直发怵,又不忍心让她一个盲女动手,只能硬着头皮上。 房外,公西玉泉和陈管事将没有行动能力的残幼聚集起来,保护在慈幼堂的中心位置。 其余人,力弱者负责后勤,跑动传递消息,力强者拿着根本称不上是武器的东西,负责防守。 第204章 公西玉泉按照军中编制进行缩减,五人为一什,三什为一伙,二伙为一队,总共编成两队,分别守在前后门。 灾民们喊打喊杀的声音越来越近,陈管事的心随着他们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无数的怨气与愤怒在心中翻涌。 这就是自己用粮食喂养出来的白眼狼! 他们不仅要抢走慈幼堂的粮食,还要杀了堂内的老弱。 他们还有心没有?! 还是不是人?! 陈管事发了狠劲,不为自己,也为守住这间慈幼堂。 “一会儿不必手软!哪怕是相识的村民,也不要怜悯他们。” “你们对他们的怜悯,会要了这慈幼堂上下的命!” “老十三他们如今生死不知,还等着我们去救。” “必须守住!” 又对公西玉泉弯腰一拜。 “我一个老婆子,大字不识,不懂什么。这回我把这慈幼堂中所有人的性命,全都交给公西校尉了。” “请您务必保住他们。” 公西玉泉捏了捏手中那把刀。 整个慈幼堂,唯一的一把刀。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定不叫人攻破。” 雨水从刀刃滑落,将刀身洗得干干净净。 大门从外面被猛烈地撞击着,每一下都似乎要将看起来分外脆弱的门闩撞断。 抵着门的桌椅随着每一次撞击而震动,不断向后挪移着位置。 前后两扇门,都有慈幼堂的人用尽全力抵着那些桌椅。 雨停停下下,刚刚还是牛毛细雨,转眼就大到叫人模糊视线,看不清五步外的人长相。 正屋内聚集了无法出力的老弱,年纪大的搂着年纪小的,脸上眼中满是惊惶之色。 他们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难道助人也是错的吗? 江采春毫不客气地使唤着三皇子,让他将胡椒粉分给堂内的人。 有毒的附子水和柳叶桃水,满满装了五个大缸,分别放置在正屋周围。 在经历过最初的无措与惊怒后,陈管事也冷静下来。 她让人去把仓库里的石灰全拿出来。 “石灰遇水生热,你们搬动的时候仔细不要沾着水。等雨稍停一停,就搬去前后大门那头,给他们用。” 这些石灰是上次慈幼堂修补房屋时没用完的,一直放在仓库中,下回要用时,就不需要再去采购。 谁知却被用在了这样的时候。 大雨浇透了每个人,从里到外全是湿的。 公西玉泉站在雨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他的头发早就被淋透,衣服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手中的刀更像是天与地之间的媒介,水自刀身滑落,在刀尖汇聚成河,滚滚落下。 墙外不时有泥巴团和碎石砸进来,负责传递消息的人为了防止人摔倒,不停地进行清理。 听着外头群情鼎沸的喊杀声,公西玉泉抄起铁锅,顶在头上,登上墙边的长梯,看着外面的情况。 外面有太多人了。 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一致,是那种想将墙内人拉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狰狞与雀跃。 公西玉泉看着外面的情形,觉得他们是不要想着突围了。 仅凭堂中的这些老弱病残,谈突围未免过于可笑。 最实际的,就是撑到这些灾民力竭之时,与他们进行谈判。 房子可以让,东西他们可以不带走。 但人必须全都活着离开这里,一个都不能少。 这是最可行的法子了。 不用指望官府救援。 乐安城的府衙不会派人前来,据公西玉泉上回在城外的观察,他们的人手用于维护城中秩序尚捉襟见肘。 第205章 哪里还分得出那么多人前来此处镇压暴民。 墙上探出的脑袋很快就被灾民发现。 无数的泥巴团和碎石朝公西玉泉飞来。 他眼疾手快地把铁锅往下一拽,脖子一缩,麻溜儿地下了梯子。 门被撞得砰砰作响,抵着门的人只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抵住大门!不能放他们进来!” “他们一进来,我们就全都会死!” “撑住撑住!” “前面的没力气了,后面的顶上去!推着他们!” 外面的灾民见久攻不下,杀红了眼。 “谁有火?!” “点火!把门给烧了!” “没了大门,看他们还怎么躲!” 公西玉泉不敢置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话。 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们知道里面的这些人,曾经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给予他们帮助吗? 他们难道不知道,住在这慈幼堂中的,全是无田无产,无亲无眷的老弱病残幼吗? 对一群弱者,他们怎么下得去这个手的?! 火烧火燎的味道,很快就从门外钻了进来。 刺鼻的气味伴随着滚滚浓烟,刺激着门后拼命抵着门的人。 他们不停地流着眼泪,咳嗽着,呛着,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但身上依旧不敢松懈,下着死力,用尽全身力气,把身后的桌椅顶在门上。 公西玉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今日有雨,下得还这么大。 火很快就被雨水浇灭,浓烟直冲上天。 见火攻没用,灾民越发疯狂,门闩不时发出细微的断裂声音。 “要撑不住啦……!” “后面的用力往前推!” 公西玉泉心里明白,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慈幼堂就会被攻破,等不到先前所期盼的谈判了。 他眯着眼,眺望着半空的浓烟,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想法很冒险,但起码还有苟活下来的希望。 “去把阿婆叫来!” 公西玉泉的声音被大雨盖住,他叫了好多遍,才有人跑去叫陈管事。 匆匆赶来的陈管事并未因此生气。 公西玉泉要在现场盯着抽不开身,那就她过来,为了能让这里的人全都活下来,这点小事算得上什么? 何况论身份,他比自己一个流氓不知道高出多少。 “怎么了?” 看着门那头的激烈情况,陈管事心惊肉跳,只觉得下一刻,大门就会被破开,涌入无数灾民。 相比陈管事的惊慌,公西玉泉显得沉着冷静得多,丝毫没有被这样的景象所影响。 他虽然未曾经历过真正的战场,却听父亲说过很多次。 真正的战场,远比如今更为惊险凶恶。 现在,他们至少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想劳烦阿婆一件事。将所有能烧的东西全都搬出来,放在慈幼堂各处,点火焚烧。” “雨势这样大,火燃起来之后很快就会被熄灭。慈幼堂并不会因此受到多大损害,但是燃起的浓烟,可以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看到。” “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做法。我们会迎来两个可能。” “最坏的结果,是引来更多的灾民,慈幼堂彻底被攻破。” “但如果,周围有官兵,有还具备良知的人,起码可以作为我们的外援。” “我们出不去,就只有让外面的人主动离开了。” 陈管事心里没底。 “这样……真的行吗?” “行不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继续维持现状,我们撑不了多久。” 公西玉泉指着大门。 “他们已经快不行了。大门很快就会被撞破。到了那时候,和最坏的结局又有什么分别?” 第206章 陈管事看着那些明明失去力气,却还拼命抵着门的家人,想起人事不知的齐大瑞他们。 “行!我这就去办。” 很快,慈幼堂各处升起了浓烟。 这反倒让灾民们更为兴奋。 “起火了!起火了!” “不好!他们一定是在烧粮食!快点把门撞破,我们还能抢得到吃的!” “烧了粮食和房子,我们就什么都拿不到了!用力撞!” 公西玉泉抬起头,望着被浓烟盖住的天空。 重新将视线放回到大门,双手握刀,摆出攻击的姿势。 若要攻入他身后的正屋,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哒哒的马蹄声被激烈的喊话和撞门声盖了过去,直到马鞭挥到自己身上,这些灾民才后知后觉地呼痛。 “都给老子散了!” “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在这儿撒什么泼!” “滚!统统给老子滚!” “操你娘的,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给老子往死里抽!” 兵痞子才不管会不会打死人,更不会管这些灾民会不会被马践踏而死。 在他们眼里,这些全都是不听教化的暴民,死了也活该。 撞门的声音突然就没了,大门也不再受到攻击。 门外是哭爹喊娘的求饶声,还有官兵大声呵斥,让人赶紧离开这里的声音。 这些人中,有一部分的声音公西玉泉很熟悉。 那是带着京师口音的官话,最标准的官话。 当大门再次被拍响,门后的人心跳都漏了一拍。 “开门!我们是济阳公派来的。” 济阳公?! 公西玉泉快步走近大门,在门后大声询问。 “济阳公可是奉陛下旨意,前来江南赈灾?” “正是。” “随行官员还有何人?负责赈灾的主使楚大人如今何在?” “你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让你开门你就开门。” 公西玉泉大声喊着。 “我是随行赈灾主使楚大人前来江南的公西玉泉,任校尉一职,负责押运赈灾粮草。” “此地皆为手无寸铁的老幼,非证明尔等身份,我不能开门。” 门外静默了一瞬,旋即响起了回应。 “济阳公的副手公西将军是你何人?” “公西铁牛乃家父。” 门外的声音变得恭敬起来。 “原来是公西将军的爱子,公西校尉别怕。我等受济阳公之命,前来此地就是为了探访你的下落。” “赈灾主使楚大人如今在申州城养伤。” 门外的官兵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搬动桌椅的声音,正面面相觑,大门从里面被打开。 云破见日,微弱的阳光洒在门前台阶上的一地狼藉。 不知是谁发出的第一声,像是回应一般,此起彼伏的哭声渐渐响了起来。 公西玉泉的喉咙滑动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跌坐在地上,手中的刀杵在地上。 他没死,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身后他保护的那些人,也都活着。 可是挂在官兵马背上的齐大瑞,看起来却没有了丝毫气息。 来找三皇子和公西玉泉的官兵,在发现齐大瑞的时候,他就已经快不行了。 咽气前,他哀求着官兵,前往慈幼堂看看。 官兵们本不想管这事,他们还要前往乐安城,让当地府衙张贴寻找三皇子和公西玉泉的告示。 但发现地上被踩得稀巴烂的厚粥还有腌菜,到底心生了怜悯之意。 他们都是京城来的,到了江南后,见多了连陌良田中黑压压的水稻。 这些水稻即将成熟,已经弯了腰,本来再过半个多月,就会被端上桌。 如今却即将成为灰烬。 第207章 若非连绵雨天,火烧不尽,这些田中染了瘟病的水稻,早就该烧了。 无数的耕农蹲坐在田埂上,眼神麻木又绝望地盯着那些水稻。 仿佛只要自己这么看着,水稻就能重新变回原样,迎来丰收。 他们身边坐着因饥饿哭闹的孩子。 这些孩子的脸瘦瘦小小,肚子却高高鼓起,手上沾着泥水,指甲缝里黑乎乎一片。 “阿爷,饿。” “娘,我想吃粥。” “爹,别把我卖了好不好。” 从来都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怜苦命人。 老天爷,它不长眼哇! 这一地被糟蹋的粥和腌菜,最是让这些官兵们心痛。 这样的灾年,还不珍惜粮食! 周围的几个大人已经没有了气息,只能从他们脏污的衣服上,勉强认清胸口绣着的“慈幼堂”三个字。 这个年纪最小的,伤最轻,却因被踩踏,断了几根肋骨,伤到了脏器。 能活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 这样的硬骨头,就连官兵们都佩服不已。 他们将其余几人的尸体,还有仅剩一口气的齐大瑞带上马,朝着慈幼堂的方向飞奔而去。 在到门口时,齐大瑞回光返照,睁开眼,最后看了眼他的家。 缓缓露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闭上的眼睛再也没能睁开。 睫毛上挂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珠。 齐大瑞的葬礼办得不算简陋,一副薄棺下葬,随葬的是那把他心心念念的刀。 陈管事亲自替他擦洗了身体,换上新衣服。 掀开衣服的刹那,陈管事泪如雨下。 遍体鳞伤,腹部凹陷,脸被打肿都快认不出来。 下葬的时候,陈管事哭着不停喊“老十三、老十三”。 “下辈子投胎去富贵人家,别再吃这样的苦了。” 公西玉泉心里很不好受,把自己关在房中,消化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 他再也看不到那双渴慕着自己的眼睛了。 江泽在接到消息后,马不停蹄立刻赶来。 公西铁牛是副将,留守申州待命,没有第一时间过来看儿子。 他也不是很在意。 人找到了,还活着,活得挺好,没断手断腿,他就很满意了。 自己来这一趟是对的。 这一身的福气,到底还是分到儿子身上了。 “臣拜见殿下。” 三皇子把江泽扶起来,愧疚不已。 “都是本皇子无用,累得济阳公从京中跑这一趟。” “殿下无需自责,江南民变之烈,是朝廷没能预料到的。” 三皇子与他寒暄几句后,不得不鼓起勇气,厚颜向他借钱。 “先前幸赖江大夫替我诊治,只是公西校尉带我逃难时,细软全丢在了路上,拿不出诊金。” “济阳公放心,等本皇子回申州后,立刻就让人回京跟父皇母后要钱还上。” 济阳公根本不在意这点小钱。 撑死了几两银子。 用小钱,买来圣上和皇后对自己的青睐,是非常划算的买卖。 “不知殿下需要几两银子?” 三皇子也不知道,只能带着出钱的江泽去找翻晒药材的江采春。 在看到江采春的刹那,江泽的眸子立刻紧缩起来。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方方的额头,圆润的下巴,精致的鼻梁。 脸型轮廓太像自己母亲了。 “江大夫,我来付诊金了。请问总共是多少银子?” 江采春想都没想,张口就道:“你是有钱人,多给点,四舍五入,就给我十两吧。” 江泽在他们的对话间,醒过神来,从钱袋子里取了十两银子放到江采春的手中。 第208章 在江采春行动间,他看到了衣领下若隐若现的胎记。 果然是她。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长得像的人多的是。 可长得像,还拥有一样胎记的人,全天下可能只有一个。 江泽到底没能忍住。 “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江采春抬头朝江泽的方向“看”。 “襁褓时被我爹娘丢在大路边,叫管事捡回来养着了。” “管事说,襁褓里有张纸条,上面写着江采春三个字,大概就是我爹娘给我取的名字。” “里面本来还有一个铜锁,不过我为了买医书当了。” “反正我爹娘都不要我了,我也不厚颜上门去认亲。这铜锁留着也无用。” 江泽心口一窒盯了她老半天,时间长到三皇子都发现了端倪。 “济阳公?” 江泽回过神来,朝三皇子勉强笑了一下。 “哦,这位江大夫像我的一位故人。” 三皇子笑了起来。 “那可真是有缘。” 江泽喃喃道:“是啊,有缘……” 无缘无份,他二人又怎会成为父女。 当年自己的原配妻子难产,生下一女后撒手人寰。 母亲觉得这孙女出生就要了亲娘的命,还是个天生眼瞎的,不吉利。 叫了陪嫁嬷嬷带着孩子离开,半年后那嬷嬷才回来。 这么多年,他不曾问过这个孩子的下落,偶尔也会想起来唏嘘一番。 但挂念不多。 高门之中总有这么一两个畸形的孩子,大都会被暗中处理掉。 这个孩子没有直接被溺死在便桶,已是福大命大。 她还活着,活得很好。 江泽觉得自己的心病彻底去了。 百年之后,去九泉之下见了他那原配,也能理直气壮地告诉她,他们的女儿过得很好。 江采春,江采春。 江南可采春,桃杏如霞柳如烟。 那是他与原配妻子初识的时候,一切都还没发生,一切都那么美好。 直到江泽带着三皇子和公西玉泉离开,他都没开口认这个女儿。 女儿知道他们不想要她,不强求。 这样就很好。 他们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自这一次后,便再无交集。 到了申州,三皇子面临着一个重要的抉择。 “臣出京前,皇后娘娘曾嘱咐过臣,说江南情况危急,三皇子若觉安危不保,可自行回京。” “但若三皇子自认无碍,也可选择留下,继续完成赈灾之事。” “还请三皇子示下,是回京还是继续南下?” 这对三皇子而言,算是一个非常困难的决定。 在经历过乐安城外慈幼堂那一次的暴民动乱,他着实有被吓到。 可想起临行前,父皇与母后对自己的殷切期盼,回京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纠结再三,三皇子还是决定留下。 “当初来时,母后就曾说过,此行或许不会过于太平。” “本皇子虽未观政,却也知民之不易。今亲所见,心甚痛。惟愿此行能铭刻于心,使往后前往封地,不至做下谋害百姓之事。” 江泽与楚为成三拜行礼,退出房,一个去安排罗山剿匪的事,一个去写奏疏送往京城。 公西铁牛没那么多事,这种功他不会争,也争不了,索性拉着侥幸活命的儿子说话。 他是粗人,说不出那等缠绵悱恻之言,只反反复复叮嘱他,下次一定要小心。 又特地提及京中辅国公府的事,对纪丹君赞不绝口,让儿子回京后,好好努力。 “争点气啊!” “你小子不成婚,让大贵怎么办?” “跟着你做一辈子的老光棍?” 第209章 “你同意,老子还不答应呢!” “麻溜儿地,回京就上辅国公府去提亲!” “听见没有?” “你娘早就把你聘礼都备下了。要是不够,你就跟你娘说,老子压箱底的钱还有几个。” 公西玉泉在他爹面前,从来都是个听话乖顺的孩子,他爹说什么,都是对的。 特别是听见他爹,小姐也惦记着自己,心里别提多美了。 灾民暴动的时候,他不敢去想那些儿女私情,怕自己心软,再提不起勇气,保护身后那些人。 如今,倒是可以敞开了想,拼了命地想。 巴不得插上翅膀飞回京城,去辅国公府看一看。 “对了,你小子记得给小姐写信。好让她安心。” “小姐那瘦的,老子见了不知道多心疼!这要是辅国公瞧见了,不得心疼得再死一回?” 李兴安在边上憋笑憋得很痛苦。 公西玉泉怕人真笑出来,挨他爹一顿削,赶紧把话题转移开。 “听说大侄子拜了楚大人作先生?这可是大喜事。” “楚氏乃二等世族,不缺金银,不愁吃喝。回头我寻小姐想想法子,看给人家备什么礼。” 公西铁牛听得喜笑颜开。 “哎——这就对了!这种事啊,就该去找小姐。” “咱们一家子全是大老粗,谁知道这些个?还得靠小姐,她懂行。” “这事儿交给小姐,准出不了错!” 公西铁牛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儿子活得好好的,身体也倍儿棒,没见身上少了哪个零件,看起来命又硬又长。 而且还开窍了。 和小姐提这种家务事,啧,多像是小两口关起门来商量啊。 公西铁牛琢磨着,罗山剿匪,自己得抓抓紧,努努力。 给家里的婆娘挣个诰命,再攒点私房钱。 务必要把儿子和小姐的婚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自家虽然没爵位,官职也不高,但自家舍得出钱呀! 婚事办得漂亮,不得大把大把撒银子出去? 黄口小儿都知道。 回头提亲,整它个五十抬聘礼,绕着京城走十圈。 气死濮阳伯府那起子混账! 罗山剿匪异常顺利,顺利到江泽觉得先前楚为成他们的遭遇都是幻觉。 就连公西玉泉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明明记得,当时那群人训练有素,一看就知道非寻常百姓。 “为首之人应该已经提前离开,只留下这些乌合之众。” “又或是当时偷袭我们的人,本就是打着罗山匪寇的名义,实际为居心叵测之辈。” 楚为成分析着,江泽时不时点头赞同。 不论怎么说,这第一场仗打得算是漂亮,战报写得好看点,送去京城,也能让圣上开怀几分。 七夕快到了,圣上定然会想着借此机会举办宫宴庆祝,一扫京师的颓丧之气。 这次就连三皇子都写了奏疏,大力夸赞了一番救下自己的公西玉泉。 在寄给邬皇后的家书中,毫不掩饰地让他母后想法给公西玉泉升升官。 方便回京后,能体体面面地上辅国公府去提亲。 捷报以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 圣上特地在朝会的时候,让谭仕亮当众大声念了三遍,把嗓子都给吼哑了。 听着满朝文武的祝贺声,圣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正值七夕佳节,江南捷报频传,这是天大的喜事!” “今年的七夕,就多休沐两日吧。朕欲办七夕宫宴,届时同诸位卿家一同登高赏月。” 裴文运带领百官,下跪行礼,口呼万岁谢恩。 心里琢磨开了。 不知道圣上的内帑还撑不撑得住。 第210章 国库是彻底没钱了,户部天天派了不同的人,上政事堂找自己哭诉。 这一阵子也有些忙碌,没怎么好好陪小闺女。 如今江南顺利,自己也能得空,暂且把政事放一放,陪女儿好生过个七夕。 也不知儿子能不能在七夕赶到,他们一家子还要给五娘过生辰的。 一年才这么一回,要是五娘见不到儿子,晚上又要入梦来打他。 打起人来还像小时候一样,可疼。 起身的时候,裴文运的身体有些不稳,他身边的同僚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裴文运低声谢过,垂首待圣上离开后,带着百官退朝。 刚才扶他的同僚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着。 裴相的年纪也不大吧,怎么感觉这身子一年不如一年? 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方才自己扶着裴相胳膊的时候,感觉好瘦。 丝毫没有当年横刀立马,执掌帅印荡平北戎的精神气了。 不过裴相素来醉心公务,兴许是太忙了。 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该悠着点了,回头少工作多养生。 七夕临近,京城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这一点,从孟氏商行交上来的月报就能看出来,营收蹭蹭往上涨,一扫前面的惨淡。 为了庆祝七夕佳节,百姓们需要购买面粉制作斫饼、巧果,还有七孔金针,在七夕当晚对月穿针用,卖空了的各式锦缎用作堆高楼。 精美的小盒子也销量很好,女孩子们会提前抓蜘蛛,养在盒子里,到了七夕那天拿出来,互相攀比谁的蜘蛛结网最大最好看。 大晋官员的日子还是过得很愉快的,每年节假日休沐就很多,圣上又是个好说话,时不时会多放几天。 就更愉快了。 除了裴相。 裴相一直过着有今朝没明天的生活,一心扑在工作上。 休沐与否,对他而言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今年事多,裴相也有些力不从心起来,做出了劳逸结合的决定。 主要是手下的跟班强烈抗议,想让面带疲色的美人好生休息,以期恢复往日荣光。 他那个透了风的小棉袄,也允诺了七夕当天会做很多好吃的。 专门给他做的。 裴相有点子馋了。 大手一挥。 放假,统统放假。 今年七夕不谈公事,专心吃喝玩乐,拉动民生经济。 除了欢度佳节,最引人瞩目的,应当是太子选妃。 楚妃私下准备了九孔金针,特地把侄女给叫进宫,让她在七夕当晚的宫宴上好好表现。 楚大巧十分紧张。 让她操琴悦人,尚觉得羞耻,九孔针穿线,那是真的非常为难她了。 天知道她平日做绣活,穿个针都要交给婢女。 但姑母的耳提面命,又不是她能拒绝得了。 只能含泪接受这份使命。 大家都很愉快,除了崔伯嶂。 他不懂,为什么明明都定亲了,自己还总是约不到阮文窈。 不是做绣活,就是在做绣活的路上。 女子嫁人,有那么多绣活要做吗? 那嫁了人之后,岂不是更忙? 他们家人口不算多,但也称不上少,要缝制的衣服鞋袜荷包幞头……林林总总好些个。 也没见他娘这么勤快啊。 不都上街去买的吗? 哦,也许是因为他娘绣活差到他爹都嫌弃,不得不花钱买。 那也可以让自己那个蠢妹妹上啊。 反正一个是做,两个也是做。 为了体现小姑子对嫂子的爱护之情,帮忙分担也是理所应当。 第211章 崔伯嶂愉快地替妹妹安排好,为了让她练手,还买了十匹粗麻布回来。 崔青卿眼角抽抽。 就算是练手,也得用丝缎吧? 他家现在过得还行,不至于落到用粗麻布的份上。 崔伯嶂振振有词。 “这你就不懂了。” “你那个手艺,先用差的练练,回头熟练了,哥再给你买好的。” 崔青卿冷冷一笑,把她哥买回来的料子往边上一丢。 “你才是那个不懂装懂的酸腐书生。” “你知道个屁!” “丝缎顺滑,不容易剪裁缝制。麻布粗糙,很容易定型。” “我就是用麻布练得再好,换了丝缎,手艺还是那个手艺,根本就没好哪儿去。” 崔伯嶂不能肯定蠢妹妹是不是在坑自己。 “你说真的?” “这能有假?是你绣活儿做的多,还是我绣活儿做的多?” “你要不信,就去问娘……问文窈!” “呵,这要是裴家哥哥在,准儿不会犯这等黄口小儿都知道的错。” 崔伯嶂直接展示了一个笑容消失术。 这家里头,已经没有天理了。 什么都要拿裴孟春出来说一嘴。 思索再三,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在这上头和愚蠢至极的妹妹杠。 绣活他的确是外行。 也许妹妹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呢? “行吧,那我再去买。” 崔青卿忙不迭去屋里换衣服。 “你等我一起去!” “你光分得清颜色,分得清品类吗?” “我得跟着去挑,帮你掌掌眼。省得再买回来一堆用不着的。” 崔青卿飞快地换着衣服,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起。 让她哥买十匹缎子,每匹留一半,她能攒出好几条间色裙了! 反正她那个蠢哥哥有的是私房钱,不坑白不坑。 去布庄买料子的时候,正好撞见和母亲一起过来挑料子的阮文窈。 崔伯嶂含笑看着面前低头害羞的未婚妻。 赶早不赶巧。 这趟出门可真是值了。 出来买料子,都能遇见她。 这叫什么呢? 缘分天定,天作之合,倚玉之荣,莲枝并头。 命中注定的金玉良缘。 阮文窈低头盯着自己的绣鞋尖尖,脚尖局促地蹭啊蹭,说话声音小得像是蚊子飞。 “你也来选料子啊。” 崔伯嶂笑得如沐春风。 “是啊。” 不来怎么遇得到你呢。 “我……我陪我娘来的,她说我爹衣裳都旧了,过节该穿新衣裳。” “岳父岳母果真伉俪情深。” 那他呢? 他就没有吗? 他过节也要穿新衣服的好不好。 “其实我爹有好些个衣裳都是新的,没穿过呢。不过我娘说,那都是去年的花样,如今不时兴了,得做新的。” “岳母贤惠手巧,娶妻如此,岳父当年择妻,果真慧眼如炬。” 他未婚妻是岳母一手教养出来的,等婚后,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待遇? 岳父长得不错,自己也不赖啊。 穿新衣服,就是条狗看起来都精神百倍,容光焕发,宛如新狗。 当然了,他不能和裴孟春相提并论。 那个混蛋就是流落街头当乞丐,也是乞丐中最好看的那个。 可岳父也比不了裴相啊。 大家半斤八两,彼此嫌弃大可不必。 “我、我娘喊我呢,我……先走啦。” “七夕我给你带文春阁的巧果好不好?听说当日会推出新的巧果,青卿说味道不错。” “好、好呀。” 阮文窈飞快地看了一眼崔伯嶂,草草行了个礼,跑向母亲。 跑到一半,在母亲要杀人的目光中,从跑变成了踩着小碎步慢慢走。 其实文春阁今年推出的七夕巧果她早吃过了。 萧萧特地提前让她们几个试吃,选了大家都最喜欢的那几个。 第212章 不过……和他一起吃的话,也许滋味会不一样吧。 不仅见到了未婚妻,还约好七夕一起玩。 崔伯嶂神清气爽。 然后神清气爽的崔伯嶂,被人从后面拧住了耳朵,往下一拽。 “‘岳母贤惠手巧’是吧?合着你娘就泼辣手笨?” 崔伯嶂眨着无辜的眼神。 “娘做的一手好吃的。就连庄夫人都赞不绝口。” 蒋燕娘松开手,冷哼一声。 “儿子果真是给别人家养的。” 崔伯嶂讨好地牵着她的手。 “娘怎么过来了?” “给你爹和你买衣裳。” 蒋燕娘斜睨着儿子。 “不过现在看来,这钱我是白花了。” “怎么会——儿子穿得好,也是给娘你长脸不是?” 崔青卿终于能见缝插针地说上话了。 “裴家哥哥七夕也会回来。” 蒋燕娘眼睛一亮。 “是吗?自打元宵后,他就外出了,我这心里头还真是念着他呢。” “回来好,外头风吹日晒,八成累瘦了。等到了家,我想想给他做些什么吃的补补。” 崔伯嶂哄着他娘往家里走,还不忘狠狠瞪一眼妹妹。 哪壶不开提哪壶。 崔青卿两眼看着天,完全无视她哥恶狠狠的目光。 谁让她哥完全不可怜自己七夕没人陪,光顾着和文窈眉目传情。 回家她定是要被娘念叨婚事了。 不过也许……自己的婚事就在今年七夕定下了呢。 这谁说的准。 七夕这个节日,一直让裴萧萧又爱又恨。 爱的是每逢七夕,孟氏商行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恨的是这种节日,她除了用吃的堵住自己的嘴,什么活动都参与不了。 女红,从来不在裴萧萧的学习课程中。 宫宴上,她只能看着别人穿针,看着别人斗巧,适时地夸上几句。 然后没了。 关键是,如果那年七夕有宫宴,就连吃都很难堵住自己的嘴。 宫里的大锅饭,看着很精致漂亮,味道就不行了。 对于今年的宫宴,裴萧萧一如既往地不抱任何希望。 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个无聊的晚上。 还不如去参加民间的庆祝活动来得更为有趣。 去年七夕,宫里就没举办宫宴,裴家三口人是在自己家过的。 裴萧萧还记得去年的热闹景象。 于家大娘的剑舞,赵家小女的高杆舞,胡姬露着小蛮腰在街边扭啊扭。 还有京城戏曲两大台柱子的粉丝聚众斗殴,非要争出谁才是京城第一大家。 打得很精彩,她看得很乐呵。 她哥生怕自己太矮看不到,还把她扛在肩头,让一次性看个够。 围观完全场的裴萧萧意犹未尽,只希望来年可以再来一次。 不过非常可惜,今年京兆尹提前警告了两个台柱子,说要是再发生去年那样的斗殴事件,就全都赶出京城,再也别想进来。 台柱子缩了,他们的粉丝也缩了。 没热闹看的裴萧萧,顿时觉得这个七夕,会十分索然无味,毫无盼头。 新一任秋菊见裴萧萧恹恹的样子,不由战战兢兢地捧着衣服。 是自己没服侍好小姐吗? 还是哪里出了错,小姐又心善不忍说? 裴萧萧见她实在可怜,只能安慰道:“你没做错什么,不用怕。” “我就是想到要参加宫宴,觉得烦罢了。” 秋菊“噗嗤”一下笑出来。 “宫宴上一定有好吃的、好玩的,小姐为什么会觉得烦?” 在她的想象中,皇宫金碧辉煌,全天下的好东西都在那里。 圣上与皇后吃的喝的用的穿的住的,是最好的贡品。 第213章 这样的地方,哪里会不有趣呢? 裴萧萧想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这么跟你说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去参加宫宴,我宁愿待在家里,自己捣鼓点吃的。” “宫里可不一样,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见人要行礼,说话要过脑子。” “家里嘛,累了困了,直接就能睡。没人会挑你的理。” 秋菊歪歪头,“小姐说的是,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想虽然是这么想,但去还是得去。 让你参加宫宴,那是圣上给你面子,你要是不去,那就是不给圣上面子。 不给圣上面子,祸事就可大可小。 裴萧萧只能打起精神,选好了要参加宫宴的衣服。 她不需要参加太子妃的选拔,所以随便穿穿就行。 另一个,则是为了不艳压群芳,把太子妃的人选给比下去,给自己惹祸。 除此之外,裴萧萧还需要把自己的大礼服给翻出来晒晒。 每年七夕都会有祭祀机杼的仪式,作为余姚县主,裴萧萧这个二品外命妇是要参加的。 主要参与的事项,是夹在一大堆人中间,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大礼服,站在太阳底下,看皇后在上面按照礼官的提醒,完成祭祀。 内外命妇都要参与。 庄氏这样的特殊情况除外。 每年七夕这种酷暑天,身娇体弱被晒晕过去的命妇不胜枚举。 裴萧萧体质好,每年都能站到最后,这也是邬皇后对她另眼相看的原因。 今年七夕年景不好,节前几天,连着下了好几天雨。 家家户户的未婚女子,都祈求上天,能在七夕当日放个大晴天。 挑选夫婿,和心上人见面,为数不多的机会,就那么几次。 要是错过了,还不知道下回是什么时候。 兴许是老天爷真的听见了众人的祈祷,非常给面子地在七夕前一晚,让月亮出来露了个面。 夜间有月,意味着第二天八成是个晴天。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太阳能把人脸给晒脱了皮。 眼见着身边一个又一个晕过去的贵女被抬下去,汗如雨下的裴萧萧异常坚挺地站在原地,跟随礼官的提示,跪,拜,起,跪,拜,起。 又一次完美撑到了最后。 余海月特地将那些晕过去的贵女名字记下来。 这是要上报给邬皇后的。 晚上宫宴选太子妃,统统不会进入名单。 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 国母在祭祀的时候晕过去,那还得了? 是不祥之兆。 会被弹劾,会被骂。 还要连累九五至尊下罪己诏。 当然,皇后身体不适,也可以由宫中高位嫔妃代为祭祀。 可在邬皇后看来,连祭祀这样的头等大事,最为风光,最能博得人心的事都让别人去做。 那不如直接把皇后这位置也让出来,交给别人去当算了。 本职工作都做不好,德不配位。 看着底下只剩一半的人,再把定婚的、已婚的、身份不行的去掉。 小猫两三只,不剩几个了。 邬皇后听着余海月像报菜名似的报名字,头疼地按着太阳穴。 不由再一次感慨,裴萧萧生不逢时。 早几年,裴萧萧的出身不行,够不上,晚几年,世族怕是都被摆平了,身份能够上,但是年纪就太大了。 邬皇后抬手示意余海月的念经。 “本宫心里有数了,先去准备宫宴吧。” 心累。 然后再一次把赵以庆,连带濮阳伯府上下在心里骂了一遍。 要是赵以庆不整那一出,如今太孙都能遍地跑了,自己哪里还会为了这事犯愁。 第214章 等七夕过了,寻个由头把濮阳伯府的爵位往下降一降,以解心头之大恨。 宫宴是在两仪殿举办的。 平时的大小朝会,也是在两仪殿。 是以不少官员都有点恍惚,觉得自己梦回工作日,还在夜里加班入宫上朝。 今年的七夕宫宴,比起往日要更热闹几分。 除了庆祝佳节,还为了庆祝江南告捷。 这种露脸的好机会,大小官员自然不会放过。 吟诗的吟诗,唱词的唱词。 把圣上哄得嘴就没拉下来过,一直往上翘。 不过圣上惦记着今日后宫还要遴选太子妃,时不时让谭仕亮去看看情况。 后宫的宫宴,显然要比两仪殿的热闹许多。 七夕本就是女孩子的节日。 毕竟男人们不用斗巧。 裴萧萧偷偷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塞给左边的纪丹君一块,又朝右边的孟白龟手里放一块。 三个人头挨着头,扎堆看着那些轮番在宫中妃嫔面前争奇斗艳的贵女们。 今天崔青卿和阮文窈也在受邀之列,只是她们跟着母亲,位置也不如裴萧萧这三人高,不好轻易过来说话。 “一会儿还要放烟火,听说今年林氏的烟火又出新花样了。” 发现邬皇后的视线正在扫过来的路上,裴萧萧赶紧把点心往嘴里塞,险些没噎着。 她用力拍了两下胸口,又灌了几口酸梅汤。 好不容易才把堵在嗓子眼里的点心咽下去。 “可不是嘛,自打他端午后成了皇商,走路都带风,钻研起烟火来就更起劲了。” 自从公西玉泉又开始恢复一日一封信,纪丹君肉眼可见地又胖了回来。 “我看大巧倒是很得皇后娘娘的欢喜,夸了她好几句。” “那是看在楚妃娘娘的面上,谁不知道楚妃娘娘惦记着太子妃的位置呢?” 楚妃在宫中不争不抢,也无心大位,这点面子,邬皇后很乐意给。 “啧啧啧,江珏都上了啊。就她那手艺,怕不是请了人。” “看!我说的对吧,七孔针才穿过两个。露馅了吧。” 裴萧萧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幸灾乐祸的孟白龟。 “我的小祖宗,你嘴上可把点门。江珏她爹如今在江南立功呢,指不定皇后娘娘想着让她入东宫。” 凭江珏的家世,进入东宫即便不是太子妃,也是个太子良娣这样的高位分。 自己见了倒是不需要行大礼,孟白龟这样的,就不好说了。 万一人非得来个下马威呢? 江珏又不是什么好性子。 太子选妃,和她们三个都没关系,唯一能做的,就是凑在一起聊天。 熬到看完烟花,各回各家。 好不容易等到两仪殿那头来人,请邬皇后出宫,登高楼赏月看烟火。 呼啦啦一群人,又从皇宫跑去皇城。 京城有内外城之分,内城亦有皇城和皇宫之分。 皇城居住的,大都是王公贵戚和高官。 自皇宫去皇城,也就一道宫门的事,近得很。 在登楼的时候,裴萧萧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她扯了扯身边的纪丹君,朝那边指了指。 “我应该没眼花吧?” 纪丹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大吃一惊。 “魏国公府不是被皇后娘娘勒令禁足了吗?她来这里做什么?不怕惹来娘娘震怒?” 裴萧萧干笑一声。 “我看人家跑出来,就是为了能解除禁足才对。” 邬皇后今天穿的是端午那次宝物竞价拍的罗裙。 就那条名字特别长的裙子。 第215章 团花纹对凤瑞鸟衔花蹙金绣罗裙。 为了能找到显摆这条裙子的机会,邬皇后等了好久。 今日穿上身,果然把一干人等全都压了下去。 过节穿新衣服,心情当然特别好。 邬皇后今日整个人看起来都分外温柔。 只是这样的温柔,在看到邬容琴的时候,顷刻间凝结成了冰。 这样的日子,显然不适合当场发作。 邬皇后借口更衣,带着余海月去了高楼的偏房。 她的一双利眼死死盯着余海月。 “本宫不是下令魏国公府的人不许出府,更不许出现在本宫面前吗?” 邬皇后愤怒地指着不远处的邬容琴。 “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你没把本宫的话当回事?!” 余海月直接跪了下来,不停磕头。 “娘娘恕罪,奴婢有亲自上门告诫魏国公和魏国公夫人,此事可查。” “奴婢对娘娘的忠心天地可鉴!” 邬皇后居高临下地盯着余海月不停起伏的后脑勺。 “去处理干净,本宫不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闹出什么丑事来。” 余海月重重磕了个头,立刻退出去处理。 只是她到底晚了一步。 邬容琴已经和圣上聊起了天。 不远处的裴萧萧看着那副场景,只觉得风雨将至。 邬皇后重新出现,身上的衣服当然没有换。 女眷这头心知肚明,大气不敢喘一声。 太子在看到表妹出现的时候,微微皱了眉。 他想起了一件旧事。 邬皇后还未曾被立后时,在宫中孤木难支。 那时,宫外的家人入宫觐见,是她最期盼的时候。 太子还记得当时他的舅母——魏国公夫人时常会带着她的妹妹小罗氏进宫探望母亲。 罗氏本就长得不差,她妹妹更是高出一截。 因寡居,总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身型颀长却瘦削,仿佛风大些就能被吹跑了。 时间长了,他父皇难免动了心。 等他母后知道的时候,小罗氏已经怀有身孕。 他父皇性子有些懦弱,不如母后那样强势,出了这样的事,也不敢和母后商议将小罗氏接进宫来给个名分。 还是小罗氏哭着求到了他母后跟前。 她说自己不求能入宫,也不求什么名分,更不求能常伴他父皇身边。 只希望他母后能容下这个孩子,在自己生下孩子后,接入宫中抚养。 她向他的母后指天发誓,往后定不会与孩子相认。 太子不知道当时他母后是什么表情,又是怎么说的。 他也不知道他的母后对这件事,是否早有所闻。 他只知道,小罗氏在下一次进宫时,不慎掉入御花园的湖中。 孩子没了,小罗氏也因此丧命。 这件事,让母后与舅舅本就不睦的关系雪上加霜。 再加上舅舅任职为官,不思进取,只知中饱私囊,舅母又是个拎不清的。 母后对魏国公府上下越发厌恶。 这些年,更是变本加厉。 母后这才动了让余姚县主嫁入魏国公府的心思。 只要余姚县主过了门,母后会立即下旨,要求将掌家之权系数交给余姚县主。 后宅一应事情,都由余姚县主做主。 他与母后在当前看起来有烈火烹油之势,实则如履薄冰。 观政以来,他每日都能看见各地送来的弹劾。 指责母后后宫乱政,把持朝堂。 指责他舅舅魏国公以权谋私,放纵下人肆意侵占百姓良田,逼迫良家子为奴。 与裴相商议,将余姚县主指给魏国公府,是母后所能想到的,最管用也是最实际的方法。 第216章 余姚县主性格和母后一样强势,有父皇钦赐的县主头衔,其父更是众臣之首。 没有比她更能压住魏国公府嚣张气焰的了。 可惜,母后的谋算到底还是因为舅母落了空。 先前母后下令魏国公府禁足,他们都能不当一回事,如今看来,他们已是不将母后放在眼里了。 太子看着与圣上相谈甚欢的邬容琴,心渐渐沉到了底。 如今,他算是有些明白母后之前借两个姐姐对自己的教导了。 若表妹入宫为妃,就是宫中年纪最小的妃嫔。 以她的出身,父皇哪怕是看在母后的面上,也不会给予太低的妃位。 她这个年纪,又是最好生养的时候。 如果……父皇再次得子。 余姚县主曾对他说过一句话。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这是太子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地位开始摇摇欲坠。 本来是开开心心过节的,但因为出了这么一桩事,大家瞬间没了过节的心情。 邬皇后回宫的路上,脸色铁青,太子表现得心不在焉。 圣上乐呵呵地点了邬容琴入宫伴驾。 其余人的心情,都变得和裴萧萧一个样。 夜深人静,邬皇后平躺在床上,任由窗外的月光照在自己的脸上。 她知道,魏国公府这是故意的。 邬容琴今日的穿着打扮,是比照着当年自己初遇圣上时候来的。 一样的红罗裙,一样的堕仙髻,甚至连钗环都分外相似。 邬容琴是邬皇后的血亲,长相体型本就相似,能入圣上的眼更是再正常不过。 邬皇后不知道,这是不是魏国公府对自己的不满,已经到达了一个顶峰,甚至不惜做出让嫡女魅惑圣上这样的丑事。 还是说,罗氏一直记恨着当年小罗氏的事。 他们是不是以为,自己这侄女入了宫,就能取代自己,成为新一任皇后,从此魏国公府大可在京城高枕无忧,继续张扬跋扈。 若是如此,那可真是太天真了。 邬皇后起身,将窗户关上,杜绝了月光洒进室内的渴望。 要不萧萧怎么会说,邬家的脑子,全都长在她身上了呢? 仅凭她这个侄女,就想一飞冲天? 世族能容忍一个自己,却不会容忍第二个自己。 朝堂上的群臣,能让圣上的次子被立为国本,却不会僭越到让皇十子越过前面那么多位活着的皇子,成为新的太子。 后宫的嫔妃不会坐视年幼受宠的嫔妃顺利诞下子嗣。 况且,能不能怀上,怀上了生下来是皇子还是皇女,尚无定论。 当年她能让小罗氏死,也能让这个侄女去死。 她的成功,从来不可复制。 为了维护这个胜利的果实,她愿意让双手沾满血腥。 只是可惜了。 若魏国公府与萧萧的婚事果真能成,又如何会闹出这档子事。 宫宴早早就结束了。 大家还没尽兴,出宫时,开始三五成群邀约彼此去皇城外夜游。 主要是,当着圣上和皇后的面,不方便八卦。 孟白龟年纪小,困得早,提前先回镇国公府去睡觉。 纪丹君忙着赶回去,再把公西玉泉寄来的信看一遍。 阮文窈一出现,就被早等在门口的崔伯嶂接走了。 崔伯嶂一介白身,父亲也称不上权倾朝野,参加宫宴轮不到他。 崔青卿赶着去护城河,挑选心仪的定婚对象。 孤家寡人的裴萧萧,在七夕这个乞巧节,继续独自美丽。 第217章 哦不,孤家寡人的不仅是她,还有她爹。 本想邀裴萧萧去夜游的韩长祚,眼睁睁看着裴文运先自己一步,把女儿扶上马车。 父女二人,回相府去了。 忽齐勃怜悯地朝他的主子看了一眼。 他今晚可一点都不孤独。 他成婚在即,按照大晋的习俗,自己将有一个月的时间,不能和未婚妻见面。 趁着今天,抓紧机会去见面,牵着手在集市上逛逛走走。 等下回见面,他俩就已是夫妻了。 韩长祚暗自磨牙,幽怨地望着忽齐勃带着他的未婚妻离开。 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原地。 这一幕落在长公主眼里。 看来儿子觉得寂寞了,自己得赶紧将越王妃的人选给定下,早早成婚才是。 至于方才发生的,有关她三哥的那个秘闻。 长公主根本不放在心上。 做出这样丑事的是魏国公府,与她无关,又不是通过她的路子才见的三哥。 姑侄共侍一夫,这样的事都能被魏国公府想出来,他们还有什么拉不下脸去做的? 这样的人,离得越远越好,最好连她的脑子里都别出现。 再则,长公主相信,以邬皇后的手段,邬容琴落不下什么好。 裴萧萧回了相府,立刻就钻进厨房忙开了。 她先前答应过她爹,今天要给做好吃的。 早上出门的时候,已经把半成品给完成了,现在炒一炒,蒸一蒸,也就齐活。 裴文运亲自在院中摆好了桌椅碗筷,端茶盏慢慢嘬着。 儿子现在还没到,看来是赶不上今晚给妻子庆生了。 但愿今晚燕娘别入梦来打人。 儿子不孝,关他这个当爹的什么事? 为什么不打儿子,反倒要打他? 裴文运觉得自己很冤。 “爹,来吃饭。” 裴萧萧身后跟着一群下人,端着各式菜肴过来,在桌上摆好。 “我以为哥今晚会赶回来呢,特地多做了些。” 裴文运夹了一口菜,细细品尝后才咽下,慢悠悠地说道:“不回来也没事。” “明天让他吃剩下的就行。” 裴萧萧眉眼弯弯,乐不可支地吃饭。 也是啊,她哥在外面风餐露宿,什么苦没吃过? 吃几口剩菜怎么啦。 一饭一菜来之不易,不仅有百姓的辛苦劳作,还有她裴萧萧的用心烹饪。 这桌上的每道菜里,都有自己对家人的浓浓爱意。 吃完饭,裴文运把小闺女抱在腿上,和她一起抬头看月亮。 “爹,你说娘会不会已经转世投胎了?” 裴文运沉默了会儿。 “应当还没有。” “为什么爹知道没有?” “因为你娘还会入梦来打我。” 裴文运抱着闺女,摇啊摇,把累了一天的裴萧萧给摇困了。 她想听睡前小故事。 “爹……你和娘的事,再说一遍……好不好?” 裴文运失笑。 “你听过这么多遍,怎的还没听腻?” “就……想听,爹讲嘛。困了,想听爹讲故事哄我睡。” 父母爱情故事,永远都听不腻的好不好! “好,爹就再讲一遍。” 裴文运望着月亮,陷入回忆。 “我和你娘认识,是因为她放牛的时候,把家里的牛给弄丢了。” “她迷糊,还贪睡。一觉睡醒,牛就不见了。” “我当时见个小女孩,又瘦又小,身上脏得到处都是泥巴,还哭到打嗝。” “就过去问她,哭什么。” “她说,她把家里的牛给弄丢啦。问我能不能帮着找找。” “我闲着也没事,就帮着她找。”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冻得受不了,也找不到吃的。” “你娘把个刚出炉的饼贴身藏着,瞒着家里人来找我。” 第218章 “她说,那个饼就当是报了我替她找到牛的恩情。” “刚出炉的饼子很烫,把她胸口烫到起了泡,留下巴掌那么大的疤。” “你娘长得不美,却很喜欢臭美。担心胸口留了疤,往后她夫君看到了不喜,把她赶回家。” “我就跟她说,你这个疤,是因为我才有的,我娶你就好,我不嫌弃。” “后来你娘就总来找我,给我带吃的。每次被你外祖他们发现,都少不了一顿打。” “她挨了打,就过来找我给她上药。每次上完药,都赌咒发誓说下回再也不给我带了。” “然后下回又会给我带。” “从我遇见你娘起,就再也没有饿过肚子了。” “你娘不是天底下最美的美人,却是天底下最好最善良的女子。” 怀里的女儿已经熟睡,甚至开始打起了小呼噜。 裴文运低下头,细细端详着她的脸。 仿佛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夜风轻轻吹着,裴文运的手轻轻地拍打着女儿的背,身体一晃一摇,像女儿还小的时候,哄她入睡一般。 “五娘,我接你来了。我考中了,我们一起去京城。” “以后你爹、你娘,还有你弟弟,再也打不着你了。” “也许一开始的日子会很辛苦,我在京中无房无产,也给不出聘礼。但是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别怕,我会让他们放你走的。” “五娘,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五娘,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他生在正月,是春季的首月,你又姓孟,就叫他孟春好不好?” “五娘,师父走了。临终前,他举荐我执掌帅印。我担心自己撑不起来,万一败了,怎么办?会害了多少儿郎的性命啊。” “五娘,我已求了圣上下旨,遍请天下名医,你再熬一熬可好?萧萧这般小,又是女孩儿,要是没了你她如何是好?” 裴文运觉得风逐渐大了起来,开始有了凉意。 生怕女儿被风吹着,他抱着女儿起身,想送她回房。 只是他忽略了自己早已大不如前的身体。 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连人带女儿一起摔倒。 只是即便即将要跌跤,他也没把手松开,把女儿给摔了。 一双手及时伸过来,扶住了他。 “爹,我来吧。” 裴文运紧绷的身体一下就松懈下来。 他把怀里的女儿小心递给儿子,防止女儿被吵醒。 父子俩一前一后,将裴萧萧送去房里睡下。 出了院子,裴文运才好好地看着儿子。 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刚赶到。 “回来了。好生歇着吧,有事明天再说。” 裴孟春颔首应下,送父亲回房后,才回自己院子去睡。 秋菊端着盛了水的铜盆,自抄手游廊经过。 只见一个肤白如玉的男子,在花丛间时隐时现,行走在月下。 夜风吹拂着他的鬓角,还有衣带,在月光下,似仙似妖不似人。 秋菊傻愣愣地端着铜盆,站在原地。 怎么办,自己到底要不要大声把人喊出来。 相府这是遭了狐狸精,还是有神仙下凡? 第二天,相府在七夕夜招来狐狸精的事,传得阖府上下人人皆知。 据说那狐狸精长得美貌无比,身形翩翩,颇有志怪话本子里半步化仙的神仙姿容。 至于为什么不是神仙,而是精怪。 据当事人,小姐的贴身侍女秋菊所说,是因为当时那个狐狸精发现了自己,还开口说话,问自己是谁。 “这妥妥的就是狐狸精呀!神仙都能掐会算,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 第219章 秋菊赌咒发誓。 “我看那狐狸精已经有千年道行,化形成人后,惟妙惟肖,与常人一般无二。” “这要是再给他千年时光,怕不是就能飞升成仙了!” 春兰在给睡饱了的裴萧萧梳头时,将这事儿当成谈资,说给她听。 “如今府中上下,都说那个男狐狸精是小姐拜月引来的呢。” 裴萧萧直接笑喷。 “论美貌,我可比不上我爹。怎么就是我引来的呢?就因为是男狐狸精,不是女狐狸精?” “高门大户就有人豢养佞童为乐,指不定那男狐狸精也是个好男风的呢?” “男狐狸精是好男风还是好女色,这可没人说的准。” “再者说,若真是为了我来的。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个时候来?” “觉得我爹娘将我养大了,省了养我的钱财与时间,到了出嫁年纪,好来截胡了是吧?” “美得他!” “我还要陪着我爹好多年呢,才没那功夫搭理。” “真要为着我好,就留在相府,每日开坛做法,保佑我一家三口无病无灾,官运亨通,财源滚滚。” “若是能做到这些个,我还愿意分他一个眼神。” 裴萧萧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看了看。 “这边再添支金簪就行。” 打扮完,裴萧萧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去见传说中的“狐狸精”。 是的,在听到谣言的第一时间,她就知道那个狐狸精是谁。 “哥!” 裴萧萧一个飞扑,直接搂着裴孟春的脖子不下来。 裴孟春赶紧把手上的剑丢了,调整了下位置,好让妹妹舒服些。 “这么早就起了?昨晚我回来的时候,你睡得可熟呢。” 裴萧萧亲昵地在他肩窝蹭了蹭。 “睡饱啦!” “哥你背我吃饭呗。我懒,不想走。” “好——哥背你过去。抱稳了别撒手,小心摔下来。” “哥才不会摔着我。” 去花厅吃饭的路上,裴萧萧十分八卦地打听她哥的个人情感问题。 毕竟月老人设不能倒。 “哥你昨天回来地这么晚,是不是为了去见谁家小姐?” “不是为了见谁家小姐,是为了去见谁家夫人。” 裴孟春语出惊人,直接把裴萧萧给吓到了。 她搂紧了裴孟春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非常非常严肃地小声打探细节。 “是有夫之妇吗?她夫婿官职高不高?有爵位吗?她娘家如何?是不是凶悍性子?” 她哥七夕深夜私会有夫之妇,这个事情有点难办。 也不是不能办。 她可以把自己的县主护卫统统拨给她哥。 就是被人揍,有一排人墙挡着,都揍不到她哥身上。 裴孟春想了想。 “是有夫之妇,不过夫婿早年亡故,如今寡居在府,官职不高,倒是有爵位。” “她母族是天底下数一数二,本人性格温柔,偶尔彪悍。” 裴孟春最后还做了一句补充。 “哦,育有一子。” 裴萧萧倒吸一口冷气。 这么详细的吗? 她哥和人家暗通款曲多久了? 这……她哥总是不在京城,他俩这算小别胜新婚,还是她哥不过对方裙下之臣的一员? 听她哥的话,那还是个带孩子的熟妇。 倒不是她身为女性歧视女性。 那孩子不知道多大了,记事没有,要刚刚好是熊孩子的年纪,这就不太好搞了啊。 因为孩子没成和失败的,比比皆是。 数一数二的娘家,怕不得是《氏族志》上一等世族,还得是前列。 难搞,真的难搞。 但她哥好不容易看上个女子,裴萧萧也说不出泼冷水的话。 鼓励的话,就更说不出口了。 万一没成,她哥孑然一身,孤独终老怎么办? 第220章 毕竟人家是土著,和自己这种换了芯子的不一样。 而且,最关键的是,她爹就是个情种,这……具体遗传到没有,很难讲。 “萧萧可是好奇?昨日你们才见过啊。” 裴萧萧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还没回过神来。 “啊?” “昨日七夕宫宴,你没见着长公主吗?” 裴萧萧如遭雷击。 她哥的美貌已经远胜于她爹了吗? 长公主,眼光多高一人啊。 对着她爹那张脸,从来都是不假辞色的。 连长公主都拿下了,这天底下,怕是再没有能抵御她哥美男计的人了。 裴萧萧应得很艰难。 “嗯,我见了……” “哥,你和长公主……你们相处得如何?” “很好啊,长公主待人素来亲切。萧萧你近来欺负了韩公子,挨了长公主的骂?” “这倒没有……” 裴萧萧的小脑瓜艰难地运转。 “那你们……多久了?” “四月末的时候吧?长公主给我去信了,当时我在江南。” 也就是说,才刚开始没多久,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还是长公主先主动的。 果然女追男,隔层纱。 所言非虚。 那她哥这情根尚未深种,也许还来得及。 “那……你……” “长公主听说我在江南,拜托我收集江南本地的望族适龄女子画像,她要为韩公子择选婚配对象。” 裴萧萧一下就熄了火,声音冷冰冰的。 “哦。就为了这事啊。” 是她想太多,真是抱歉了。 但又引起她的好奇。 “长公主那么晚了,还找哥你去公主府?” “嗯,公主府直接派了人在城门等着我。若不是他们,我得今早开了城门才回来。” 裴萧萧越听越迷糊。 “可韩公子要婚配,为何不在京中选人,要大老远地跑去江南。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裴孟春想都不想,直接脱口而出。 “因为韩公子要去江南了。” “嗯?” “好端端的,他去江南做什么?” 裴孟春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哥?” 裴孟春紧紧闭着嘴,背着妹妹闷头往前走。 爹说了,韩长祚要封越王的事,不能和妹妹讲的。 爹虽然如今身体大不如前,可动家法的时候,相府再大,自己也无处可逃。 八卦听一半,任谁都难受。 裴萧萧对她哥的这种行为,在心里进行强烈谴责。 不过没关系。 她哥不说,她爹一定会告诉自己。 映入裴文运眼中的,是小闺女甜到发腻的笑容。 “爹——” 裴文运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准没好事。 “说吧,什么事。” 裴萧萧“嘿嘿嘿”地笑,从她哥身上麻溜儿地爬下来,踩着小碎步,去给她爹捶肩膀。 “爹,哥哥说韩公子要去江南。他好端端的去江南干什么?” 裴文运掀了掀眼皮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儿子。 裴孟春心虚地别开眼。 “他去哪里都跟你没关系。” “吃饭。” “吃完去望星楼登高。” 不管裴萧萧怎么死缠烂打,裴文运就是不松口。 她只好恹恹地趴在桌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饭。 裴孟春自知理亏,拼命给他妹妹夹菜。 “萧萧你好好吃饭。你不是总埋怨哥不能陪你吗?这回哥在家多待些日子,好好陪陪你。” 裴萧萧噘着嘴,斜睨他一眼。 “不要你陪,都不肯告诉我。哥哥坏。” “瞎说,明明是哥哥好。来吃口这个,这是哥从吐蕃境内特地给你带回来的菌子,鲜美无比,尝尝看。” 裴萧萧看着碗里那块靛蓝色的菌菇片,越看越眼熟。 有那么点子像穿越前,自己刷到过的见手青。 好好好,她哥这是一点都不怕她这个天真活泼,聪慧迷人的妹妹躺板板。 第221章 裴萧萧恨恨地剜了她哥一眼,把嘴里的见手青当成是她哥的手,狠狠地咬,重重地嚼。 躺板板就躺板板。 见手青真好吃。 裴文运眼下带着青黑之色,显然昨晚没睡好,也顾不上一儿一女吃饭时打闹。 昨夜五娘又入梦,将他打了一顿,生气地抱怨儿子回来地这么晚,少看了好几眼。 力气还是那么大。 鲜活生动,像是还在自己身边一样。 真好啊。 还能再见到她。 裴孟春哄妹妹是有一手的,打小就是这样,只消三两句,就能把妹妹哄得喜笑颜开。 这次也不例外。 在许下无数承诺后,裴萧萧心满意足地表示原谅她哥了。 既然她哥和她爹都不肯说,那就肯定有不能让她知道的原因。 不知道也不知道呗,少点烦恼也挺好。 反正她哥和她爹不会要了韩长祚的小命。 谁都不想和长公主拼命,拼不过。 在母亲庆生的第二天,去望星楼登高,是裴家的传统。 孟五娘临终前,曾对他们说过,想自己的时候,就去京城最高的地方眺望,无论隔着怎样的万水千山,他们总能见到彼此。 望星楼曾经也是孟五娘最喜欢去的地方。 她喜欢这里。 高楼上的风更为凛冽,景色更为壮丽,能将整个恢宏京师收入眼中。 站在摘星楼最高的那一层,凭栏眺望。 天际一眼望不到尽头,云层被阳光晕染了一层又一层,堆叠蔓延,如画中仙人下凡时的七彩祥云。 裴文运一直留心观察着女儿的表情。 她小时候是很怕高的。 那会儿五娘还在,会抱着她登望星楼。 女儿的小脸总是惨白,小手握得紧紧的,嘴抿成一条线,问她话也不吭声。 到家后,就会整宿整宿地做噩梦。 惊醒后,也不哭不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两眼无神,不知在看些什么。 那么小的一团,捧在掌心都怕摔了。 裴文运曾对儿子吐露过自己的担忧。 他觉得,女儿可能命不长。 自出生时,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 别的孩子会哭会闹会撒娇,他的女儿不会。 总是用小心翼翼的破碎眼神,做着讨好家里每一个人的事。 学东西很快,颇有些生而知之的聪明。 有时候枯坐在院子里的大树底下,流露出来的直愣愣的眼神,沧桑得比自己年纪都大。 无论他们怎么做,仿佛都不能捂热那颗千疮百孔,受尽磨难的心。 慧极必伤,这是裴文运最为担忧的。 女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所变化的呢? 裴文运不太记得了。 也许是发妻亡故后,也许是自己忙于政务,疏忽家中时。 等自己停下朝前迈进的步伐,回头看,女儿已经用稚嫩的肩膀,担起了整个家中的庶务。 让他,还有儿子,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脸上的笑开始多了,整个人都变得明媚起来,也不再惧怕登上望星楼的最高处。 越是如此,裴文运就越是害怕。 经历过丧妻之痛后,他不想再来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 “萧萧……” 裴文运欲言又止,惴惴不安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女儿。 裴萧萧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父亲。 “爹,没事的,我不怕。” “早就已经不怕了。” 高处不再是她的软肋。 她也很久没有再做噩梦了。 曾经她为了寻一个安身之处,列过一张长长的单子。 要避开人,避开电线杆,否决高楼,以防有人担心房价会因为自己下跌,租不出去,也卖不出去。 第222章 最后,她选择了故乡最高的那座山。 那座山称不上高,但风景很好,是她千挑万选,最终定下的。 站在山顶上,裴萧萧怎么都想不明白。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努力了,做得更好了。 身边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所以为什么,父母还会用自己的身份欠下巨额高利贷,拿着钱,带着弟弟出国定居。 让她背负近亿的债务。 那么多钱,自己根本无力偿还。 住的房子被喷上红漆,小区居民对自己敬而远之的指指点点,公司不断接到恐吓电话,迫使自己辞职,彻底失去收入来源。 在朋友圈无意看到的照片,似乎揭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 他们在国外,住着上千万的豪宅别墅,三个人头挨着头,在加州温暖的阳光下,晒着日光浴。 他们才是一家人。 自己只是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外来客。 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人生的最后,裴萧萧只想做到,别给人添麻烦。 她用手机查得很仔细,把提到的每一条,都认认真真写下来,照着上面,去选择自己最后的家。 明明做了这么多努力,到了最后,依然一败涂地。 在这场只能一把梭哈的人生旅途中,她折戟沉沙,输无可输,败无可败。 倒在枯枝和杂草上时,裴萧萧心里这么想着。 百密一疏,自己不应该双腿朝下的。 温热的血从她的掌心下滑过,一点点浸润在身下的泥土。 腿已经断了,疼得动不了一下,直至麻木。 为什么他们没有告诉自己,不应该双腿朝下呢? 山里要更冷一些,夜间温度更是骤降。 冰凉的山风一次又一次地拂过她的伤口,像是母亲最敷衍的拥抱,又像是上苍最后的怜悯。 裴萧萧不知道自己在原地躺了几天。 起先她还能数日升月落,再后来,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耳边只有鸟儿的嘶鸣与呼啸而过的风声。 疼痛像蚂蚁钻入骨髓,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在啃食,不停地侵蚀着她的意识,整个脑子变得混沌不堪。 最后的最后,在完全失去意识前,裴萧萧高兴起来。 她终于能解脱了。 身体不再痛,心也不会再疼。 等见了阎王,自己一定要大闹特闹,让阎王给自己安排去个好人家。 喝下一碗孟婆汤后,她就不会再记得此生的一切。 可一觉醒来,她却发现,阎王倒是给她安排了个好去处。 可是她或许在匆忙间忘了喝孟婆汤。 美到惊心动魄的男子,普普通通却热情的女子,还有一个容貌倾城的少年。 他们对自己很好。 可她总是害怕,害怕在这个充斥着封建礼教的时代,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 她小心翼翼地讨好每一个人,希望这一次,自己不会成为被抛弃的那个。 路人脸的便宜娘,在临终前,拉着自己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说话。 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却是裴萧萧第一次知道,原来文字有如此大的力量。 “萧萧,别怕,你会幸福的,你一定要幸福。” 一定要幸福。 于她而言,幸福二字重如泰山,是再活多少次,都不敢奢求的。 这是一个母亲,在临终前,对于女儿最大的祝福。 她愿用尽自己的生命,希望始终处于惊惶中的女儿能快乐起来。 直到自己即将投入死亡的怀抱,她都放不下对女儿的担忧。 第223章 她不知道关于女儿的一切,只想着女儿能幸福开怀就好了。 一切豁然开朗。 自己失去的,最终全都赔给了她。 高处不再是她的归宿。 她的归宿在脚下。 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任性妄为也好,嚣张跋扈也罢,没有人会指责自己。 不努力,想摆烂,他们也会纵容自己。 家人变成了她最大的靠山。 裴孟春招呼着妹妹下楼,日上三竿,该去吃饭了。 裴萧萧应了一声,最后一次眺望着远处无穷的天际,利落地转身离开。 过去,再见。 再也不见。 去庙里给孟五娘上完香,添了香油钱,吃完素斋。 裴文运将儿子留下,让女儿在庙中放风。 自打上回和韩长祚出游,遇到了高源景,裴萧萧一改往日的散漫,开始带着侍女和护卫出门。 此时她带着两个侍女,还有一群护卫呼啦啦在庙里招摇过市,引来无数羡慕嫉妒恨。 但只敢用眼睛去瞪,连屁都不敢放大声了。 今日裴相在庙中呢。 但最让这些贵女们心动的是,裴孟春,他回京了! 裴文运虽然高居宰辅,但年纪摆那儿,嫁过去就是填房续弦,还有不那么好搞的一子一女。 裴孟春还好些,并不经常在家,有心想要攀附的人家,一想起裴萧萧那副嚣张跋扈的嘴脸,顿时打起了退堂鼓。 最关键的是,裴文运本人并没有再娶的意思。 这么多年了,就没见他多看旁的女子一眼,一心扑在公务上,忙到连风月之地都没空去。 裴孟春就不一样了。 裴文运唯一的男丁,相府唯一的少爷,定过一次亲,但没多久就退了。 虽说如今忙于经商,可人家并非没有科考的实力。 裴孟春之文采,是各地大儒都赞不绝口的,只要他想,定能考中。 裴家人口少,孟夫人又早早撒手人寰,孟氏商行总不能全交给十四岁的裴萧萧去管吧? 这年纪的闺秀,别说满天下瞎逛,就是待在京城,都容易有个意外。 再者说,若裴萧萧果真从裴孟春手中接过孟氏商行,往后还有什么样的好人家愿意娶她? 就是拿整个孟氏商行做陪嫁也难。 天知道这样的三天两头不着家的女子,在外头干些什么,难免会有风言风语。 以她的身份,必然是要做当家主母。 哪有主母不在后宅待着管家,成日找不到人的? 裴孟春就不一样了,进可为官,退则有富可敌国的家产,上有宰相爹,下有县主妹。 横看竖看,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差哪儿去。 当然了,裴孟春本人在同龄男子中的才貌也是最顶尖的,性情更是一等一的好。 不少夫人暗中彼此较劲,就是为着能给女儿抢到裴孟春正房夫人的位置。 当然也有看不上的。 裴孟春也不是全无缺点。 首先,他的出身就为人诟病。 当年退婚王氏女,也是因为他妹妹的缘故。 这样过于溺爱维护妹妹的男子,女子过门后,必然难做。 姑嫂相处也是一门学问。 以裴家对裴萧萧的宠爱,但凡裴孟春的妻子对裴萧萧稍有微词,就会引来公公与夫婿的双重责怪。 这样的艰难生活,过于烦闷,纯属自己嫌日子过得太舒心,给自己上难度,还不如换一个更合适的。 裴萧萧才不管这些。 她连她哥找个已婚妇女都能接受,更别提黄花大闺女了,能看对眼,彼此过得舒服就行。 第224章 自己一个小姑子,管那么多干什么。 又不是要过三人生活。 尤其是她哥已经承认,今天早上长公主那茬是故意逗自己的。 她就更不想管她哥的感情生活了。 爱咋咋。 下凡的月老不想给你牵红线了。 非常生气! 必须要一个背背才能哄好的那种。 趾高气昂的裴萧萧在庙里横冲直撞地瞎逛。 看完池子里被人放生的乌龟,又去后面的院子看五颜六色的紫薇林子。 顺手解救了一下,因为扫地没扫干净,挨了师兄一顿臭骂的小沙弥。 日行一善,身心舒畅。 就等着她哥和她爹聊完天,出来哄自己了。 韩长祚今天被长公主拉出来相看,十分无聊地和坐在自己对面的贵女大眼瞪小眼。 边上坐着的长公主心里那叫一个恨,只觉得自己手又开始痒痒了。 怎么就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呢? 好歹问个好,说两句今日天气不错呢? 再这么下去,自己就是把全京城顶顶好的女子放儿子面前,那都成不了事啊! 长公主朝着对面坐着的夫人尴尬地笑了笑,端起茶盏掩饰自己内心的怒火。 桌下,韩长祚只觉得自己的脚被狠狠踩了一下。 神游天际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却听见外面传来自己心心念念的声音。 他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时断时续。 但精神很快就振奋起来。 “娘,萧萧好像在外面,我要去找她玩!” 说完也不等长公主答应,忙不迭地起身就跑出厢房。 生怕自己晚一步,人就又跑没了。 长公主对着儿子仿佛被狗追的背影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话来。 转头对上那夫人冷若冰霜的目光,低头嘬着茶,飞快地想着如何应对当下。 当年就是父皇生气,要砍了求娶自己的韩郎时,她脑子都没转这么快过。 “昨日七夕宫宴,皇后对江二小姐可是赞不绝口。想必都是夫人调教得好,竟有这样的闺秀,我当真是不曾见过。” “长公主谬赞了。既然韩公子无意我儿,那今日权当是陪长公主礼佛。” 长公主礼貌地浅笑了一下,温声对着江珏道:“此庙的主持与我曾有些渊源。他颇善解签,江二小姐可要一试?” 江珏被韩长祚不解风情的作派气个半死。 要不是长公主在,她早就发作了。 真以为自己想嫁给傻子啊? 无官无爵,又是被天家厌弃的皇子,若非过继给长公主,谁会多看他一眼。 和韩长祚结亲,江珏心里是一万个不乐意。 可奈何她母亲执意为之。 父亲此番南下平乱,如今捷报连连,班师回朝后,定会封赏。 她母亲希望趁着圣上和邬皇后对父亲怀有好感之际,将姐姐推上太子妃的位置。 而她也要为姐姐的婚事做出牺牲。 韩长祚虽说是个傻子,可谁让他有个好娘呢,与他定亲可以与长公主交好。 届时再由长公主美言几句,她姐姐的太子妃就是十拿九稳。 江珏心里再不乐意,也知道父母之命不可违,在母亲的逼迫下,别别扭扭地过来相看。 可现在眼下这情形,谁还不明白? 她们这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韩长祚如传闻中那样,一心一意跟在裴萧萧后面做跟屁虫,对别的女子多看一眼都不曾。 这样的婚事,还能好? 要定了亲,怕是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第225章 傻子懂什么? 只知今朝有酒今朝醉,喜欢什么,就去追逐什么。 根本不会考虑那么多。 婚前什么样,婚后还会是什么样。 这要是真成了婚,自己怕是不得成天跟在他后面,到处逮人。 江珏打定了主意,哪怕她母亲以死相逼,自己也绝对不嫁。 她是济阳公府的二小姐,虽说身份尊贵不到哪儿去,但也要看和谁比。 裴萧萧这样的她比不上,和别的比,自己能差到哪儿去? 韩长祚倒好,直接让自己没脸。 这窝囊气,爱谁受谁受去! 反正她不伺候。 裴萧萧站在一片空地上,脚边放着几个空坛子,手里还抓着一个坛子,一把一把地将鸟食扔向半空。 无数的鸟儿不顾刺眼的阳光,疯了似的围拢过来,聚集在一起吃东西。 裴萧萧边喂边跟身边的侍女吐槽。 “这些秃驴当真不干人事。为了能将鸟食卖出去,专养着这些鸟,饿着它们,以作佛祖显灵的假象。” “那些过来上香的女眷,倒以为是自己心善至诚,引来这些鸟儿。” “成日不好好念经,尽想着这些歪门邪道的玩意儿。” “我偏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哪怕今日撑着这些鸟,也要让它们吃个饱饭。” 百鸟聚集在她的身边,倒真像是百鸟之王化作人形,普渡众禽。 韩长祚怕自己过去会惊飞那些鸟,远远看了半天,等裴萧萧喂尽兴了,才靠过去。 “真巧,你今日也来此处。” 裴萧萧眨眨眼。 “一点都不巧。大家都知道,往年七夕第二天,我们一家三口都要来这里给我娘的长明灯添香油钱。” “前几年,我还经常会遇见想和我哥‘偶遇’的闺秀。” “这几年倒是少了。起码今年还没撞上过。” 韩长祚被她的话噎了一下。 她说的,自己的确略有耳闻。 作为京城最香的那个香饽饽,裴孟春这次回来,肯定又会引起风波。 “我来这里,倒是正常。你出现,反倒是奇怪的那个。” “我在下马车的时候,看见了公主府的马车,长公主今日也来了?” “嗯,我娘约了济阳公夫人。” 跟她那个眼睛长到头顶上的次女。 真以为自己看不出她眼中的那份厌恶吗? 明明看不中自己,还非得上赶着过来,不过是想交好他娘,方便济阳公府的大小姐被选上太子妃罢了。 把人当傻子,却不知最傻的就是他们自己。 裴萧萧了然点头。 “听闻长公主最近在为你择选夫人,哦,就是你上回春狩时候说的,可以一直陪你玩的人。” “如何?你可对济阳公府的小姐欢喜?” 韩长祚失落地低下头,一脚踢飞碎石子。 “她坏,她娘也坏。她们算计我娘,我不喜欢她们。” 裴萧萧脑子一转,就知道韩长祚指的是什么。 济阳公府有两位小姐,大的那个和太子差几岁,正好适龄,据说济阳公夫妇早就有意将长女送入东宫,一直压着没让定亲。 小的这个和韩长祚送做一对,往后长公主就是济阳公府天然的盟友。 就是看在韩长祚的份上,长公主都能替济阳公府的大小姐美言那么几句。 算盘打得可真好。 可是他们忘了一件事。 越是心智不足,就越是对旁人的善恶之意了然于心。 这种敏锐仿佛是老天爷怜悯他们的残缺,特地赏赐给他们自保用的。 裴萧萧不知道长公主对江珏的态度如何,但她可以确定的是,没有韩长祚点头,长公主就是再喜欢江珏,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第226章 这可真是分不清大小王,都不知道要把东西卖给谁。 这样的人去做生意,做一行亏一行,本都能赔个精光。 韩长祚环顾四周。 “裴相和裴公子不在吗?怎么就你一个人?” 裴萧萧毫不在意地道:“他俩有事要谈,不知道什么事,非得到了庙里才能谈,有事家里不能说吗?” 一拍脑门,想起件事来。 “上回我跟你说,要让你跟着我爹上课对不对?” “这些时日江南算是安定,我爹不算太忙。走,我带你去见我爹,把这事儿给办了。” 她朝韩长祚招招手,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 “过来呀,杵那儿做什么?” 韩长祚激动又担忧地跟着裴萧萧,去了裴家定下的那间厢房。 一想到往后自己可以随意出入相府,时时见到裴萧萧,他就按捺不住。 但转念一想,裴相可不是个好糊弄的,自己日日与他见面,万一露了馅,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裴萧萧浑然不觉韩长祚的纠结,带着人敲了门就进去。 “爹,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裴文运和裴孟春一副刚回来的样子,不知道是去了哪儿。 裴文运扫了眼韩长祚。 “你带着韩公子过来做什么?” 裴萧萧把韩长祚推到父亲面前。 “上回韩公子说对爹很是仰慕,我想着往后让爹教他些学问。” 裴文运想都不想,直接拒绝。 “长公主替韩公子请的夫子,已经是京中翘楚。我如何能教?” 裴萧萧踩着小碎步,上前挽了裴文运的手晃啊晃。 “爹——” 裴文运被她缠地没法子,正想应下。 “不如我来吧。” 裴孟春笑眯眯地望着韩长祚。 “爹日理万机,平日处理公务忙得很。正好我要在京城待一段时日,不如由我来教韩公子。” “我的学问是爹手把手教出来的,在众学子中,也不算差。我想,我教韩公子,应当还是够资格的。” 韩长祚心头一喜。 于他而言,教自己的人是裴相还是裴孟春,都可以。 只要能自由出入相府就行。 裴萧萧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韩长祚。 当日她是因为韩长祚仰慕她爹,才提出这件事的。 现在换了个对象,他还愿意吗? 韩长祚看了看默不作声的裴文运,知道他这是不反对的意思。 当即对着裴孟春一拜。 “往后就劳烦裴公子了。” 裴孟春笑意盈盈,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韩长祚。 “不麻烦,明日我就登门拜访长公主殿下,往后每日巳时初,准时在公主府上课。” 韩长祚的脸一下就绿了。 等等! 不是去相府授课吗? 为什么会是在公主府? 这要是在公主府上课,跟现在有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 自己多了一个看管严厉的夫子。 裴孟春看起来就一副精明的样子,非常不好糊弄。 韩长祚嘴角抽抽,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来拒绝。 裴萧萧却生怕裴孟春反悔,已经替他把这事儿应下。 “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就麻烦哥了。” 她笑意盈盈地望着韩长祚。 “你放心,我哥比我爹好说话多了,一点都不凶。” 韩长祚顶着裴孟春越来越冰凉的眼神,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他宁愿被裴相打手心,也不想对着笑面虎。 谁知道后招会是什么。 “我也会时常去公主府看你的。你可要用心读书。” 韩长祚精神一振,顿时觉得也没那么难熬。 他去不成相府,换成萧萧来公主府,也是一样的。 第227章 “那就这么说定了。” 裴孟春开始赶人。 “韩公子出来时间有些久了,也该回去了。我和父亲、妹妹也要回相府了。” 韩长祚识趣地告辞,脚步轻快地回去找长公主。 希望济阳公夫人和那个讨人厌的二小姐已经不在了。 裴文运冷哼一声。 死性不改的臭小子。 心里想的什么,全都在脸上写着了! 裴孟春点了点桌子。 “萧萧,往后你离韩公子远一些。” 裴萧萧茫然地看着她哥。 “啊?为什么?” 裴孟春微微蹙眉,回忆着昨日深夜,自己在公主府的经历。 “难道你……还有爹,就不曾怀疑过吗?” 裴文运几不可见地瞥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女儿。 “你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传闻?还是昨夜在公主府中看到了什么?” 裴孟春应得很快。 “昨夜公主府有所发现。” “宸妃和长公主一直瞒得很好。韩公子看起来也一如既往,在人前没有任何破绽。” 裴文运说完自己的看法,话头一转。 “你昨夜在公主府看到了什么?” 裴孟春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眼神仿佛不经意般朝边上飘去。 “爹,时辰不早了,妹妹也乏了,我们先回府吧。” 裴文运会意地闭了闭眼,缓缓起身。 “我也有些乏了,这段时日连轴转,身体确是有些吃不消。” 他们走后,一个身影从墙角走了出来。 江珏在韩长祚离开后,立马也走人了。 这桩婚事她本就打心底瞧不上,如今正主不在,她更是无心留下陪着应酬。 反正长公主那头,有母亲在,自己留着也无用,不如出来散散心。 谁知就这么巧,正好看到裴家父子从一处偏殿出来。 江珏记得,那个偏殿是专门用来供奉延生牌位的。 裴相发妻的长明灯供奉在这里,人尽皆知,可他家在此处还供奉了延生牌位之事,却是没人知道。 江珏等裴家父子走后,还特地进去里面确认。 里头密密麻麻的牌位,看得江珏头皮发麻,不过她到底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答案。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牌位上写着裴萧萧的名字。 供奉的人是裴文运、孟五娘还有裴孟春。 从偏殿出来,江珏百思不得其解。 她可从未听说裴萧萧身体不行的传闻。 就她那整日追鸡撵狗的劲儿,谁身体不好都轮不到她身体不好。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江珏支开身边的婢女,跑到裴家落脚的厢房,在房后的墙角蹲下偷听。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显然是非常有失身份的,被人发现,还会诟病济阳公府的体面与教养。 但她实在太好奇了。 虽然到的时候,裴家三口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但江珏还是听到了重点。 在听到裴孟春怀疑韩长祚的傻是装出来后,她没忍住,小小的惊讶出声。 兴许就是那一声很小的惊呼,被裴孟春发现了。 他直接找了个借口,让裴文运和裴萧萧离开寺庙。 江珏有些恼火,觉得自己太耐不住性子了,应该沉住气,等他们走了之后再惊呼的。 但现在木已成舟,自己也无法改变。 被支开的婢女找过来时,江珏的脑子有些混乱。 她的心开始砰砰跳个不停。 对于这桩婚事,有了新的想法。 如果韩长祚的傻是装出来的,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重新审视这桩婚事? 凭良心说,如果韩长祚不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傻,绝对是个抢手的婚配人选。 第228章 哪怕他身上有一半的北戎血脉,可宸妃的立场从来很坚定地站在大晋这边,绝不会做出背叛大晋的事。 长公主对他的偏爱也是有目共睹的。 嫁给他,意味着自己也会成为长公主的宠儿。 且陛下又对长公主这个唯一的同母手足近乎溺爱的偏疼。 如今韩长祚婚事未定,这也许是他还在装傻的原因。 等婚事定下后,他再将一切挑明,自己会成为全京城最被人羡慕的对象。 即便韩长祚没有挑明,自己捏着这件事,也可以迫使长公主在择选太子妃时站队,甚至利用这一点,为济阳公府谋取到更多更好的利益。 而长公主绝非心狠手辣之辈,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为了韩长祚,她甚至可以毫无底线地行事。 江珏吸取了刚才失手的教训,决定这一次自己一定要沉住气,把这桩婚事先定下,以免有别人捷足先登。 可正当她准备在长公主和韩长祚面前,展现自己的时候,却被母亲告知,他们已经回去公主府了。 江珏直接愣住。 “回去了?什么时候的事?” 济阳公夫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气愤又无奈地回答。 “就在刚才。我们也回去吧,时辰不早了。你姐姐应该已经从宫里回来了。” 江珏跟着母亲上了马车,斟酌着用词。 “娘,这桩婚事……长公主是如何说的?” 济阳公夫人按着太阳穴,头疼地皱着眉摇头。 “长公主说,韩公子既然无意,那就作罢。又说你成婚时,定会奉上厚礼以作添妆。” 江珏只觉得自己的一腔热血,被母亲的这番话给浇了个透心凉。 她才刚做出决定,怎么事情就结束了? 她不服! 江珏没能藏的住,直接在马车上把刚才自己偷听到的消息告诉了母亲。 “果真如此?!” 济阳公夫人用丝帕捂住嘴,眼睛因为惊讶而瞪得极大。 这事若是真的,怕是整个京城都会因此而震动。 济阳公夫人的阅历可比女儿强多了,能想到的,也比女儿多得多。 韩长祚的事,长公主显然是知道的,那宸妃知不知道? 应当也是知道的,母子连心,孩子的一举一动,逃不过母亲的心细如发。 那圣上呢?邬皇后呢? 自己若是将这件事,暗中告诉邬皇后,是不是长女被定为太子妃的把握就多了几分? 说到底,哪怕是选择与长公主结亲,那也是仰仗别人的鼻息。 到底不如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既然自己能独吞,何必要分给别人呢? 江珏眯着眼,恨恨地道:“如今想来,韩长祚定然是装的!” “就是再神智有缺之人,也分得清好赖,看得懂脸色。” “如今想来,他是当真不懂吗?” “在春狩时,当众给我没脸,今日又不顾两家脸面,匆匆离开,一桩两桩,全都是为了裴萧萧!” “难怪长公主替他相看了那么多闺秀,他一个都没看中,原是早心有所属。” 江珏觉得自己把一切都想明白,想透彻了,越想越气,拉着母亲的胳膊。 “娘,为了姐姐,这桩婚事也要想法定下。” “于我们济阳公府,是利大于弊的事。” 济阳公夫人看着女儿脸上似怨还娇的神情,若有所思。 “且等等,此事必须弄清楚,弄明白了。真相究竟如何,尚说不准。” 她温柔地将女儿搂进怀里。 “你放心,娘是断不会牺牲你的幸福,去为你姐姐铺路的。” 第229章 要是没弄明白,就着急忙慌地入宫禀告邬皇后,落不着好的人,只会是济阳公府。 既然要做,就要把利益最大化。 裴孟春武艺不差,耳力也好。 这事裴萧萧是知道的。 所以当她哥给了暗示后,她立刻就知道有人在偷听。 离开厢房前,裴萧萧特地把春兰留下来,让她借口收拾东西,留意偷听的人是谁。 “是济阳公府的二小姐。” 裴萧萧眯了眯眼,瞬间想到了韩长祚和自己说的话。 “她今日去庙里,是为了和韩公子相看的事。想来是偶然听见的,倒不是存心想刺探些什么。” 裴文运淡淡道:“兴许以前济阳公府与我们家没什么瓜葛,可今日之后,就未必了。” 裴孟春点点头,暂且将这件事抛开,转而谈起自己昨夜在公主府的见闻。 “……昨夜长公主派了公主府的下人在城门口等我。我一入城,就马不停蹄地前往公主府。” “到公主府的时候,长公主已经在等着了。我与长公主寒暄了几句,将画像交给她,就准备回来。” “不过前往马厩牵马时,我听见有人用北戎话交谈。” 裴孟春微微一笑,侧头看着他的宝贝妹妹。 “韩公子让那些北戎护卫,暗中守着萧萧呢。” “萧萧你近来在京城,可有得罪过谁?” 裴萧萧一脸茫然。 她得罪谁? 这哪儿知道啊! 她得罪的人海了去了,就是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裴文运身体微微前倾。 “孟春,你确定是韩公子?” “确定。声音容貌,都对得上。说话时的语气,和人前全然不同。” “他们应当是没发现我,碰头之后,很快就分开了。” 裴孟春自打接手了孟氏商行,开启自己走南闯北的生活后,学会了不少方言,以及其他国家的语言。 他懂北戎话,裴文运和裴萧萧一点都不奇怪。 裴文运听完儿子的话,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速度时快时慢。 等再开口时,他对韩长祚的称呼都变了。 “六皇子自落水后,宸妃便对外宣称他因高烧不退,被烧坏了脑子。就连御医都证实了她的话。” “所以六皇子是先烧迷糊了,如今清醒了?还是宸妃买通了御医,让御医帮忙掩饰?” “若是串联御医。那恐怕就不是宸妃能做到的了。长公主想来也从中给予了不少帮助。” 裴萧萧抿着嘴,想了想,把自己在春狩时的发现也和盘托出。 “当时我虽有所觉,但没有证据。也和丹君讨论过此事,还试探过宸妃娘娘,不过一无所获。” 裴文运瞪了她一眼。 “越发地胆大包天!试探宸妃?!你也不怕惹祸上身!” 裴萧萧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就那么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了。” 裴孟春帮着妹妹求情。 “萧萧如此做,定然事出有因。” “彼时我们尚不知六皇子是敌是友,萧萧就是多上点心,也是正常。” 裴萧萧把胸挺得高高的。 就是嘛。 谁知道他会不会是高源景一伙儿的。 毕竟他们叔侄俩关系一直挺不错的。 裴文运本也没打算多说女儿几句,不过是提点她别轻举妄动,有时候收敛点性子。 反正捅破了天,自己这个当爹的也会想法子给她兜着。 裴文运白了女儿一眼,没再继续纠缠试探宸妃这件事上。 “孟春,依你之见,六皇子与我们,如今是友非敌了?” 裴孟春笑了起来。 “恐怕不单单是友非敌,人家还想着要给爹你当女婿。” 第230章 “他昨日问得可是细致极了,我自愧不如。” 裴文运冷哼一声。 “就凭他?” 而后突然恍然大悟。 怪不得春狩又是送马王,又是深夜拐女儿出去单独相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好好好,果真是能在人前装了这么久傻子的,自己当真是小看了他! 裴文运不紧不慢地道:“我与长公主本就有约在先,如今看来,倒是要提前实现承诺了。” 他完全没有想过,韩长祚是否会为了北戎,而选择背叛大晋。 板上钉钉的不会。 若是韩长祚果真有这样的念头,无需他们,长公主首先就会大义灭亲。 作为政敌,那就更不可能了。 长公主和宸妃从来关起门来不管事,只过自己日子的。 韩长祚无官无爵,也从不与朝中大臣串联,想掀起什么风浪都办不到。 再者说,若真想对他们裴家做什么,又何必派了北戎护卫那样显眼的,暗中护着裴萧萧这个惹事精。 比起扳倒自己,再将女儿收为禁脔,显然是与自己交好,博取老丈人的欢心来得更划算。 男人裤裆那点事,裴文运自认一清二楚。 兴许先得了人,就自觉心满意足。 可时间长了,总会贪心地想着全都要。 六皇子能装这么久,定然聪慧无比,不会想不明白这一节。 是以,无论韩长祚是为了什么装傻,只要不涉及到关键核心,裴文运都不会放在心上。 “既然六皇子有心与我们交好,那济阳公府若是对他下手,我们少不得要帮一帮场子了。” 裴文运顿了顿,又对一直缩着脖子,恨不得当透明人的女儿叮嘱。 “如今人家对你的心思昭然若揭。你若无心,就避着人家点。” 裴萧萧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 被自己收起来的那一盒子珍珠,到底要不要还回去啊? “听到没有?” “听到了。” 算了,虽然那盒珍珠她很喜欢,但还是还给人家吧。 不然她爹要是知道有这么桩事,怕不得气得打上公主府去。 裴孟春牵着妹妹的手,向父亲告退。 兄妹二人肩并肩,走在占地极广的相府。 “收人家送的礼物了?” 裴萧萧垂头丧气地“嗯”了一声。 “一盒子珍珠,贡品,我还挺喜欢来着。” 裴孟春替她拂开被风吹到脸上贴着的碎发。 “是从宸妃和长公主手里拿的吧。送的东西能入你的眼,倒是上心了。” 裴萧萧很乖地站着,任由裴孟春给自己理碎发。 “萧萧,哥哥和爹这么努力,是为了你能够无所顾忌地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之前你点头与魏国公府结亲,我就很不高兴。” “先不提邬怀清那个草包根本配不上你。只要一想到你不是因为心悦他,而选择成婚,我就自责万分。” “是哥哥和爹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才让你觉得,你必须作出牺牲,去讨好圣上和皇后,以此来稳固爹的地位,维持相府如今的烈火烹油之势。” “这是哥哥和爹的不是。” 裴萧萧慌得手足无措。 她倒是知道她哥对先前自己定的婚事十分不满。 定婚第二天,她哥就气得直接离京。 但没想到,她哥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 “哥……” 裴萧萧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裴孟春替妹妹整理好碎发,退后一步,笑着满意地点点头。 “无论萧萧你嫁不嫁人,想要嫁给谁,只要那人真心待你,你也心悦于他。” 第231章 “我和爹都不会反对。” “你只要好好过你想要过的日子就行了。” 裴孟春重新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回院子。 像是小时候,爹娘都忙的时候,他一个人照顾着妹妹那样。 “孟春,你是男子,我对你尚且放心。” “可萧萧不一样。” “女子生于世间,所背负的枷锁太多了。” “她又过于聪慧,过于异于常人。” “我总担心,她寿数不长,会同你母亲一般,早早离去。” “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往后萧萧就要托付给你了。你身为兄长,务必要护着她。” “除了你,她在这世上,恐再无亲眷。” 裴孟春牵着妹妹的手紧了紧。 明日,自己该去趟公主府,和那位已经过继出去的六皇子,好好会上一会。 起码要从对方身上弄清楚,想对妹妹不利的人,究竟是谁。 裴家的人,自然有裴家护着。 如今她是裴萧萧,而非韩裴氏。 长公主今日起了个大早,精心装扮一番,等出来用早膳的时候,韩长祚都已经吃完很久了。 他看着长公主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庄重模样,一肚子话吐不出来,如鲠在喉。 虽然裴孟春要来公主府这事,他也很看重。 但是像他娘这样,倒是大可不必。 长公主扶了扶头上快掉下来的金钗,气定神闲地小口小口喝着莲子百合粥。 余光扫过儿子,非常不满意。 “你看看你穿的这一身是什么?给我回屋换了去!” 韩长祚低头打量了下自己。 还……还好吧? 也没有很拿不出手吧? 自己平时不就这么穿的吗? 长公主恨铁不成钢,手指头戳着儿子的脑门。 “来的是裴孟春!裴孟春,知不知道?” “你也长得不算差,怎么就不能好好打扮一下,给娘长长脸?!” 韩长祚觉得自己非常委屈。 他就是把千花百鸟穿身上,看起来也不如裴孟春。 何必呢。 这强,我们可以不必去争。 自己儿子什么德性,长公主心里当然清楚。 大概也就武力值能比一比了。 但在母亲心里,自己孩子永远都是最好的! 哪怕现实给予重锤,她也死不悔改。 打扮好看点,让她自欺欺人一下怎么啦? 身为大晋独一份的长公主,难道连这点小小心愿都不能被满足吗? 长公主二话不说,押着儿子回去房里,把所有应季的衣服全都拿出来,在韩长祚身边比划来比划去。 还没等确定好,前面就来报,说裴孟春到了。 长公主一时慌手慌脚起来,顾不上再给儿子换什么衣服,拉着人直奔前院去见客。 快露面的时候,长公主慢下了脚步,调整自己的表情,端正着仪态。 还不忘回头瞪一眼儿子。 “往后人家就是你的夫子了,再整日哄骗夫子逃去外头玩,我就让他打你。” “裴孟春可不是钱夫子,年老体弱,走个路都得拄拐杖。人家一身武艺,和你能打得有来有回。” 韩长祚乖乖点头,老实跟在他娘后面进去。 裴孟春本在席上煮茶,见长公主出现后,立即起身见礼。 茶香四溢,沁人心脾,袅袅烟气映照着艳阳,洒在裴孟春身上。 如梦似幻。 长公主有那么一瞬间晃了神。 公子世无双,这话大抵就是为裴孟春量身而作的。 釜中茶汤沸腾,发出扑扑的声音,碾碎至米粒大小的茶叶随着茶汤上下翻飞。 “长公主。” 一声轻唤,如仙音入耳。 长公主扬唇一笑,“裴家大郎来了?坐。” 第232章 三人坐于席上。 裴孟春将二沸时取出的沫饽倒入茶釜,待茶汤再次翻涌,如巨海浮浪,分别为长公主和韩长祚倒了茶。 “殿下这套待客的器皿乃上佳之品,孟春一时手痒,还望殿下见谅。” “世人皆说裴家大郎煮的一手好茶,今日我有幸品鉴,说出去怕是要羡煞旁人。” 长公主低头浅饮,一股悲凉的惆怅自心底而升。 人比人,气死人。 她儿子根本不擅风雅之道,教过多少次,还是笨手笨脚学不会。 看看人家! 茶煮得好喝,也就罢了。 煮茶时的风姿,都那么赏心悦目。 不点破,谁能猜得出这是流氓之子? 怪道那些世族常说,裴家大郎是投错了胎。 长公主将温热的茶盏捧在掌心,慢慢摩挲着茶盏上的手绘花纹。 “说起来,这回还多亏了萧萧。否则我还要担心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什么时候才能学的完四书。” 裴孟春微微一笑。 “四书之精妙,孟春不过学了些皮毛,略懂而已。舍妹不通此道,思虑不周,贸然向殿下举荐孟春。得殿下抬举,孟春自当尽力而为。” 说着,将目光转向了韩长祚。 “都言韩公子天真纯朴,心性如稚童,可辨世人之真伪,赤子之心最是难得。” “你这是谬赞了。我只盼着往后你别日日寻我告这逆子的状就好。他呀,皮得很。” “阿祚,往后你就跟着裴家大郎好生用心。学的好,娘有赏。” 长公主笑眯眯地看着韩长祚,眼中威胁不言而喻。 学不好,皮鞭伺候。 韩长祚点点头,在长公主的示意下,起身向裴孟春行了大礼。 “长祚拜见夫子。” 裴孟春也跟着起来,将摆在身边的那个方方正正的包袱也一同提着。 “公子求学心切,那孟春也就不推辞了。授课就从今日起。” “有劳公子代为引路,我想看看公子过往的功课,知道一下钱夫子的授课进度。” “你们去忙吧。我一会儿还要入宫去见皇后。” 这些日子,各家女眷入宫的次数甚是频繁。 一则是为了太子的婚事。 二来,邬容琴一直留宿宫中,是否给予位分,至今尚未有定论。 长公主对邬容琴没有丝毫兴趣,但太子的婚事,邬皇后还是需要她出面把关,一起相看。 韩长祚带着裴孟春去了书房,把自己三个月的功课全都一股脑儿地搬出来,让新夫子检查。 裴孟春一张张翻着,脸上始终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像是用小钩子在诱惑人心,又仿佛只是出于礼节,并无旁意。 书房的窗户都大开着,穿堂风阵阵,吹走了房内的酷热,也带动了裴孟春的罗带。 人不动而衣带翻飞,心不动而江水潺潺。 这一瞬间,韩长祚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裴孟春会受到京中贵女们无视家世出身的疯狂迷恋。 如溪流,斩却不能断,似江河,不争不抢,滋润心田,似海,能容万物。 便是被世族众人夸赞的崔绩,都不能拥有这一份从容自定。 “公子对钱夫子的授课方式,是不是不太喜欢?” 韩长祚犹豫了下,选择说实话。 “是。” 但裴孟春是怎么看出来的? 裴孟春指着纸上的角落,空空的,没有写一个字。 “上面有印痕。想来是公子用硬物刻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 裴孟春放下手里的那叠功课,笑得意味深长。 “尽数是对钱夫子的埋怨。” 被发现自己的隐秘,韩长祚也不好意思起来。 第233章 “钱夫子他……授课甚为老派。” “嗯。钱夫子素来以肃慎著称,虽教出过不少有名学子,但为人是古板了些。” 裴孟春并没有纠结这个问题。 “我对韩公子的学业已是了然于胸。” “现在我们不妨敞开胸怀,畅谈一番。” “毕竟公子似乎对我的妹妹,有些非分之想。” 裴孟春拉过自己随手放在桌上的包袱,一指挑开打好的结。 韩长祚认识那个盒子。 太眼熟了。 是他选了很久,才挑中的。 “裴夫子这是何意?” 韩长祚还在做垂死挣扎,希望能蒙混过关。 “此物是给我的见面礼吗?” 裴孟春笑了起来,张嘴就是流利的北戎话。 “月牙儿高高天上挂……” 韩长祚当即变了脸色。 裴孟春笑容更甚。 “还不肯承认?” “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我记得,那夜你说,今日萧萧会去花容楼看还未发布的新品,所以让那些北戎护卫分出几人来,提前去花容楼守着。” “不如我禀告长公主,以了解民生为由,带公子外出,前往花容楼查看究竟?” 韩长祚收起了脸上的表情,盯着裴孟春的笑脸,一字一顿。 “我并无恶意。” “我知道。” “你不仅没有恶意,还对裴家充满善意。” “公子不必紧张,更无需担忧。我对公子也无恶意。” “公子不过心悦萧萧,不曾谋害于她,这并非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至于公子在人前的言行,定有公子你的苦衷。我无意干涉。” “只要你不对相府不利,不伤害萧萧,我也无意与公子作对。” 韩长祚心头一松。 他还以为自己会被狠狠教训,至少也少不了打一顿。 裴相对自己,可从来都是不假辞色。 没想到裴孟春还是个好说话的。 就当韩长祚放松警惕,神色缓转,裴孟春才道出今日的最终目的。 “所以,现在我们是否可以来谈一谈,你提防的究竟是谁。” “是谁,想要对我的妹妹不利。” “恳请六皇子殿下对裴某据实以告。” 在长公主面前过了明路后,裴孟春风雨无阻,每天巳时初,准时出现在韩长祚的面前。 裴萧萧倒是没骗人,论授课,裴孟春远比板着脸的裴文运要好的多。 他不会红脸,也很耐心,韩长祚不懂的地方,会反复讲解到他明白为止。 就连钱夫子最常用的打手心,到了裴孟春这里,一次都没有过。 长公主聘裴孟春为夫子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不少闺秀夜里躺在床上,几乎要把丝帕给咬坏了。 怎么她们的爹娘就没想过这招呢? 她们家里也有需要夫子授课的兄弟啊! 那些本以为裴孟春回京后,就可以制造“偶遇”的闺秀们集体梦碎。 因为裴孟春的行踪实在太固定了。 每天两点一线,早上从相府出发去公主府,上完课,从公主府回去相府。 想要“偶遇”,太难了。 总不能去把裴孟春的马给拦下来吧? 唯一能庆幸的,就是裴孟春是骑马去的公主府,来回路上还能瞻仰一下他的风采,聊以慰藉。 自打裴孟春给韩长祚当了夫子,他就禁了裴萧萧的足。 “相府那么大,足够你玩的了。” 他没有告诉妹妹,禁足的原因是什么,只说近来事多,让妹妹好好休息段时日。 裴萧萧转念一想,也对。 起码宫里那一大摊子事,保不齐就有人求到自己身上,不出门也挺好。 手帕交们想找自己玩了,自然就会过来相府。 第234章 裴萧萧也不用再外出巡视京畿的铺子,全由她哥一手包办。 裴萧萧不得不感慨,人与人之间,差别还是很大的。 她哥仿佛不用睡觉,每天上完课回来,钻进书房,只用半个时辰就能看完所有的汇报,足不出户,便轻松掌握整个京畿铺子的情况。 这是裴萧萧所做不到的。 惹事精不在,整个京城都仿佛安静了一半。 当然,大家的目光,主要都聚集在了皇宫,一时半会儿还没感觉出差别。 在得知裴孟春开始频繁出入公主府后,高源景的心思就活络开了。 他邀了韩长祚出来,说是要加深一次彼此感情。 不知是高源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地点定在了教坊司。 韩长祚一口回绝,以长公主知道了,会打断自己的腿为由,让他的十四舅换个地方碰面。 高源景不免有些惋惜,到底还是退了一步。 曲江的风景秀丽,即便是在白日,也有习习江风吹散酷暑的炎热。 韩长祚向他的裴夫子告了假,带着哈都赴约。 一到地方,韩长祚就皱了眉。 凉亭中,十几个从教坊司请来的衣着清凉的女子。 五六个在侧面吹拉弹唱助兴,三个围在高源景身边侍奉。 高源景的对面的空位上,也坐着三个女子,显然是给自己准备的。 韩长祚站在凉亭前,迟迟不进去。 高源景喝下身边美人喂的酒,唇被酒液浸润,显得越发红润。 “阿祚既然来了,为何不入席?” 韩长祚十分老实。 “娘不让我和教坊司的女子同坐一席。” 高源景笑了起来,起身过来拉他。 “今日皇姐不在此处,你放心,她不知道。” 韩长祚为难地指了指哈都。 “可是,哈都会告诉娘的。” 高源景冷着脸,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哈都,将凉亭中的女子们挥退。 “好了,如今人都走了,你该放心了吧?舅舅给你斟酒,喝一杯去去暑气。” 韩长祚拿着酒盏,迟迟不入口。 “怎么了?” “娘不让我喝酒的,舅舅。” 高源景讽刺地道:“你可真是听皇姐的话,怪不得她那般宠着你。” 韩长祚仿佛听不懂。 “是呀,娘说她喜欢听话的孩子。” 一拳打在棉花上,高源景只觉得自己心里有气撒不出来。 自己不过是离开了几年,怎么这孩子像是换了一个人。 小时候多好哄啊,让他上树就上树,让他看春宫图就看春宫图。 现在,怎么感觉没以前那么好骗了? 想起自己把人约出来的目的,高源景的心情好了几分。 “舅舅和你有悄悄话要说,你让你的护卫离远些,可不能让他听见了。” 韩长祚犹豫了一下,朝哈都点点头。 哈都走到凉亭不远处,双手抱胸,环视四周。 庐江王的护卫和他站在一起,作拱卫状。 哈都眯了眯眼,没说什么,只是捏紧了手里的刀。 韩长祚拒绝饮酒,高源景只能替他倒了果露。 嘴里还不忘数落他。 “你都多大了,怎得还喝这等女子的东西。” 甜腻腻的果露顺着喉咙下滑,嗓子眼仿佛被什么黏住了一样,感觉很不好。 但韩长祚依然把满满一杯果露饮尽。 “舅舅,我今年才十岁呢。还小,怎么能饮酒?” “而且这是娘喝了都说好的,滋味如何会差?” “娘说,小孩子只能喝这个。” 听他左一句娘,右一句小孩子,高源景就觉得心烦。 外面看着如此威武的少年郎,言行举止却宛如无知幼童,看着违和极了。 第235章 但高源景真正烦闷的,却并非是这一点。 相反,看到幼年冰雪聪明的韩长祚沦落到这般田地,他心中反倒窃喜极了。 他只是不满,这样的韩长祚依然有人疼,有人宠,有人护。 会让他想起幼年时的自己,被困于深宫,长于不受宠的母亲身边。 冷炙残羹,旁人奚落。 不能生出任何欲望,哪怕再渴望无比,也只会留下得不到的不甘与愤怒。 你,怎么就能如此幸运呢? 高源景饮下闷酒,重新笑意盈盈地望着小口小口喝着果露的韩长祚。 “听说裴家大郎如今成了你的夫子?” “是,裴夫子比钱夫子教的好。若是可以,我希望一直能是裴夫子教我。” “是吗?” 高源景把酒盏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可是裴家大郎还要忙着自家商行。如今他孑然一身,往后却是要娶妻生子的。” “待他有妻有子,哪里还能像如今这样对你上心?” 韩长祚适时地惊慌起来。 “那、那十四舅,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裴夫子一直留下来教我呢?” 高源景的眼中闪动着诱人的光芒,像是最有耐心的猎人,对着自己选中的猎物。 “你为何不让皇姐向裴相提亲呢?” “若你们成了一家人,裴家大郎就是再忙,也要对你这妹夫上心。” “你不是很喜欢相府的千金吗?上回你们还一起出游,相谈甚欢。” “皇姐年纪也大了,她若是不在了,阿祚,往后偌大的公主府里,就只剩下你一个人。” “谁来陪你玩呢?” 韩长祚的眼睛一亮,直接坐到高源景的身边去。 “十四舅,这样真的可以吗?” “自然了。” “裴萧萧作为你的婚配对象,绰绰有余,皇姐不会不答应的。” “若是皇姐不答应,一定是因为裴相的缘故。” “阿祚你是小孩子,想要什么,只要哭一哭,闹一闹,他们什么都会答应你的。” “皇姐也好,皇兄也好,甚至是裴相,他们都会满足你的心愿。” 至于会不会因此,而对你大失所望,就不是他这个做舅舅的所考虑的事了。 韩长祚不太确定这样行不行。 “若是他们还是不答应呢?” “那你就来找舅舅,舅舅有办法,替你达成心愿。” 韩长祚讷讷点头,脸上还是似懂非懂的模样。 但心却一点一点坚硬起来。 他知道庐江王想做什么了。 裴孟春全都告诉他了,庐江王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被赶出京城。 萧萧那么好,他为什么要把主意打到萧萧身上! 韩长祚很想直接就给眼前的这个长辈来上一拳。 但是心底那个理智的声音,拼命压制着这股狂躁。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不能暴露自己,也不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对长辈动手。 庐江王如今圣眷正浓,就连裴相都要退避三舍。 此时自己若是控制不住,会害了很多人。 阿妈会因为他再次失宠,娘会因为他而与圣上反目。 甚至,可能会牵连到裴家。 眼下,不能轻举妄动。 韩长祚压着自己心底的暴躁,装作仔细聆听长辈谆谆教导的模样,倒是让高源景很是受用。 看吧,看似坚固不摧的堡垒,最终也会毁于它的坚固不摧上。 将人养成这么个听话模样,自然也会因为他的听话,而最终受到教训。 毕竟,他能听你的话,也能听别人的话。 一个孩子,他懂什么真伪,知什么人心? 高源景眼波流转,只觉得离自己期待的那一日不远了。 第236章 曲江池边的凉亭中,高源景一字一句地教着韩长祚回去后,该如何对长公主撒泼打滚,达成目的。 韩长祚听得十分仔细,只恨自己没有带着纸和笔,能全都记录下来,倒背如流。 看着他如此上道,高源景心里也是欣慰。 “你回去后,先照着我教你的去说去做。若是还不行,你再来找我就是。” 高源景意味深长地拍着韩长祚的肩膀。 “你放心,裴萧萧可是京中万千儿郎的梦中人,舅舅不会害你的。” 韩长祚暗暗咬牙,只恨自己不能当场发作。 手里的杯盏都快被捏碎了,脸上还要扬着一无所知的天真笑容。 “嗯,我知道,舅舅是娘的手足,才不会害我。” 高源景满足地为自己斟酒。 “时间不早了,你可还要在这里多陪陪舅舅?还是要回府去了?” “舅舅倒是舍不得你走,我们甥舅也是难得碰面。只是怕皇姐舍不得你,怕被我教坏了。” 韩长祚憨直地点头。 “是不能和娘说。娘说过好几次了,让我离舅舅远一些,会被舅舅带坏。” “不过舅舅无需担心,一会儿有人来接我的。” 高源景脸色臭极了。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从韩长祚嘴里,听见长公主对他的真实评价。 很破防。 更想搞事了。 曲江上一条花船由远而近,缓缓驶来。 船上挂着大大的“孟”字招旗。 韩长祚眼睛一亮,指着那艘花船,颇为激动地道:“来接我的人到了。” “舅舅我走了啊。” 高源景在看到招旗的刹那,整个人就愣住了。 他猛地转头去看韩长祚。 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依旧是那副痴傻的模样。 高源景攥着酒盏,眼睁睁地看着裴孟春从花船中出来,笑吟吟地扶着韩长祚上船。 离开前,还朝自己遥遥行了个礼。 高源景木然地看着那艘花船远去,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万万没想到,裴孟春会过来接人。 那岂非一会儿只需言辞上做些手脚,韩长祚就会把自己方才教他的那些全盘托出? 空了的酒盏被重重砸在案桌上。 刚要聚集过来的女子们,被吓了一跳,停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过来。 高源景没理会她们,铁青着脸,直接离开。 没想到自己竟然在皇姐之前,就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花船上,裴孟春听完韩长祚的转述,险些失态地捧腹大笑。 裴孟春用手指擦干眼角沁出来的泪。 “他果真这样教你的?” “一字一句,全无错漏。” 就是这么教的。 裴孟春长叹一声。 “亏我先前以为他城府颇深,心有谋划,原来也不过如此。” 江面粼粼波光,带着夕阳映照在江面的浅金色光芒,反射到了裴孟春的脸上。 “你便照着他说的去做。” 韩长祚略带迟疑地问:“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了。长公主会被你烦得暂时不想见你,萧萧也会因此对你有所厌恶。” 裴孟春打量着韩长祚。 “你害怕吗?好不容易让她对你改观,却又要打回原形,甚至比原来更坏。” 韩长祚一直沉默着,仿佛心中天人交战。 直到花船即将靠近岸边,他才给出自己的答案。 “怕。但是我更怕不能护她周全,不能令她安稳度日。” “我可以一直做个被她看不起,被她当作藏在阴暗角落中的卑鄙之人,被她远离。” “但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深陷泥沼,无人相助,受尽伤痛。” 第237章 我可以不得到她,但是她必须要幸福。 韩长祚发自内心地笑道:“不过我知道,萧萧素来心软,若是有朝一日获知真相,定不会误会我。” “我未曾见过,她那样好的女子。” “也相信她不会让我失望。” 裴孟春走到岸上,转过身,去看在哈都陪伴下,自船舱出来的韩长祚。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收回那盒珍珠,是为了有朝一日,再送回去?” “嗯。” “作添妆也好,重修旧好也罢,我都会再送回她的手中。” “当然,若能以定情信物的身份重回相府,我会更满心欢喜。” 裴孟春端详着他脸上满含幸福的神情。 “如此,那你就好生努力吧。” 韩长祚坐上回府的马车,边上跟着护送他回府的裴孟春。 车帘随马车的行进而飘动,露出外头裴孟春的衣摆。 韩长祚不知道,裴孟春与他父亲截然相反的态度,图的是什么。 但如今,他只能选择相信这个对自己释放出善意的人。 如果说有朝一日,全天下的人都背叛裴萧萧,将她从如今的闪耀,推落至尘埃,受万人践踏。 那么护在她身上的,必然有裴孟春的身影。 纵裴孟春有千般心机,万种谋虑,他对裴萧萧的爱护之情,却不掺一丝假。 若他真对自己有所图谋,自己也愿意牺牲。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只是裴孟春,究竟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些什么? 韩长祚猜不出来。 他早已失去了皇子身份,即便保有,也全无争大位的可能。 作为京城出了名的傻子,无官无爵,不能在朝堂上给予裴文运帮助,也不能给孟氏商行行什么方便。 真要细究,恐怕就只有一直拼命护着自己的娘了。 可他娘从来都不插手任何庙堂之事,也不会贸然向圣上讨要什么。 万事不沾身,这是他娘能圣眷不断,至今简在帝心,不被圣上和邬皇后厌恶的关键原因。 韩长祚可以牺牲自己,但不会牺牲爱护自己,为自己付出那么多的人。 他的债,他的选择,他自己负责。 如果裴孟春打的是他娘的主意,那么抱歉,他不会手软。 他脑子的确不如裴孟春,但不代表武力值也不如。 大不了,上校场比一回。 立下生死状,愿赌服输。 他用命去换,去抵,总够了吧? 裴孟春仿佛是韩长祚肚子里的蛔虫一般。 在把人到公主府后,对他说道:“你不必想那么多。” “我不需要你牺牲任何人,任何事。” “宸妃娘娘是,长公主也是。” “人心都是肉做的。自己心疼的人被人欺负了,自己难受。别人心尖尖上的人挨了欺负,也一样会难受。” “我虽非君子,却也自认不是小人。” “好生休息吧,明日照常上课。” 徒留越发摸不着头脑的韩长祚在原地,扬长而去。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 大晋的官员还是挺幸福的,带薪放假的日子特别多。 七夕才放过假,转眼又到了月中的中元节。 恰逢江南又传来捷报,圣上龙颜大悦,大手一挥:全体官员都有,批假三天。 官员放假,不代表韩长祚就能放假。 裴孟春照常准点到公主府,给韩长祚上完课,替他解答了学业上的困惑,施施然离开。 昨天长公主和他说过,今天过节,要带着韩长祚去庙里上香。 至于是上香,还是相看,就全凭长公主的心意了。 裴萧萧倒是心心念念,一早就盼着这一天。 第238章 她哥大发慈悲,允许被变相禁足的自己出门过节。 她早早地叫上手帕交,在曲江边上寻了个好地,定了船,又点了文春阁最好的厨子,准备来一回船宴。 大夏天的,也没能跟着圣上去避暑,京城为数不多的避暑胜地若不早早定好,到时候人满为患,想挤进去都难。 裴孟春没应妹妹的约。 一群小姑娘聚会,他身为男子凑进去,不太合适。 所以另外约了人,一起过节。 地点同样是曲江。 在有歹人企图对妹妹不利的情况下,离妹妹太远,他不放心。 因为天气过热,裴孟春选择了坐马车出行。 半途去了一趟孟氏商行旗下的米粮铺,换了身行头,从后门出去。 到地方的时候,就见崔伯嶂支着胳膊,眺望着不远处停在江中心的画舫。 听见身后的动静,崔伯嶂头也没回。 “你要的东西放哪儿了,自己看。” 裴孟春道了声谢,拿起那叠用点心碟子压住的纸,一张张慢腾腾地看。 看到自己那个蠢妹妹,跑到船边,朝自己招了招手,然后特地把别别扭扭的阮文窈拉到临窗的位置坐下,好让自己瞧见,崔伯嶂心满意足。 有个妹妹还是不错的。 虽然蠢了点,但关键时候还算顶用。 唯一让他不太爽的,是曲江来了太多人,他离得太远,都听不清妹妹那艘船上聊的什么。 也不知道他的窈窈这些时日忙着绣嫁衣,有没有把眼睛给熬坏了。 这种事,窈窈肯定不愿意对自己说。 她脸皮薄的很。 和自己那个蠢妹妹一点都不像。 崔伯嶂托着腮,脑补着画舫上的姑娘们会聊些什么,耳边却是裴孟春翻阅纸张的声音,分外不爽。 他没好气地扭头瞪了一眼打扰自己的裴孟春。 “你怎么还没看完?” “带回家去看不行吗?吵死了。” 这一看,把他给乐着了。 记忆中,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裴孟春这样的打扮。 一身的细麻布圆领袍,腰上系了玄色衣带,脸上不知用什么东西涂黑掩盖原本的肤色,还贴了一颗大大的媒婆痣。 看起来和名动天下的美人裴大郎完全不相干。 “这就是你行走在外时,常用的装扮?” 裴孟春专心看着手里那叠纸,头都没抬。 “其中之一,貌若好女并非什么好事,有时候反倒容易惹来麻烦。” “有时候暗访铺子,乔装一番,也能更好地查出铺子的问题。” 崔伯嶂摸着自己下巴,觉得裴家这兄妹俩玩起来还真是一套接着一套,都不带重样。 “既然你能乔装成这样,干嘛还要麻烦我去替你查?你自己不行?” 崔伯嶂从腰间抽出扇子,轻轻摇动,唤来徐徐清风。 “我可是很忙的。” 裴孟春笑道:“忙着和阮家的小姐看山看海看月亮?” “不用急,婚后你们有的是时间风花雪月。” “若是有那个闲心谈情说爱,不如来和我一起看看,精彩得很。” 崔伯嶂撇嘴。 “我早看过了。” “还别说,庐江王可真会玩啊。也够谨慎。为了查这点东西,我可是花了不少钱,找了不少人。” 裴孟春非常爽快。 “多少钱,报个数,我给你。” 崔伯嶂等的就是这一句。 直接掌心朝上。 “四舍五入一千两,承蒙惠顾。” 裴孟春直接把自己的钱袋子往桌上一丢。 “自己拿吧。” 他抬眼去看从钱袋子里取钱的崔伯嶂。 “你真不好好看看?” “阮家小姐看起来文弱,好欺负得很。保不准就被盯上了。” 第239章 崔伯嶂自信地不屑一笑。 “他若是有那个胆子,只管动手试试便是。” “真当我崔伯嶂这么多年是白混的?” “京城中的那些三教九流,怕是只有我才认得全乎。” 裴孟春从那叠纸中,抽出了几张,点了点。 “可显然,庐江王现在不仅对孟夫人下手,还死了好些个良家女子,无一不是面相软和的。” “比起离京前,他倒是谨慎不少。连做那些折磨人用的器具,都是找了好些个关系,一环连着一环,若不是你,怕是还查不到。” 崔伯嶂点了点他抽出来的那几张纸。 “而且瞒得很好。这些女子都是卖身为奴,才进得了王府。与过去在教坊司明目张胆不同,腌臜事全都藏在王府里。” “若不是鬼老三见过王府的下人几次三番地将尸体抬去乱葬岗,怕是还无从下手。” 裴孟春两指夹起一张纸,抖了抖,脸上带着淡淡的鄙夷。 “倒是要多谢你口中的鬼老三出于好奇察看了尸体的情况。否则我还不知道,庐江王折磨人的手段,能繁复如此。” 只要一想到,他最宝贝的妹妹会被不慎抓住,这些尸体上的痕迹将全都印在她的身上,就恶心地想吐。 崔伯嶂用扇柄支住下巴,好奇地问:“你既知道他对你妹妹有所图谋,打算如何教训他?” 裴孟春不置可否。 “他不是想撮合韩长祚和萧萧的婚事吗?” “就如他所愿。” 崔伯嶂一脸震惊。 “你竟然能同意让你妹妹嫁给一个傻子?!” 这还是他认识的裴孟春吗? 该不是被人调包了吧? 裴孟春浑然不在意。 “只是撮合,又不是要定婚,更非成婚。有什么好急的。” “再者说,萧萧不点头,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拿她的婚事去牺牲。裴家还没到那一步。” “真要到了那时候,让我爹辞官致仕就行。再把商行交给圣上,我们一家三口孑然一身回去老家,关上门还能过日子。” 裴孟春说得云淡风轻,但崔伯嶂却明白他这话背后的不寒而栗。 裴文运走到如今的位置,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抛弃一切,真有那么容易? 失去了圣上的庇护,没有了权势的托底,裴家真能全身而退? 崔伯嶂不信。 但又不得不信。 裴孟春说出口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 崔伯嶂收起嬉笑,肃然发问。 “你想好了?” “想好了。” 裴孟春望着江面的画舫,那里有他的妹妹。 正快快乐乐地和手帕交玩耍。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更何况要对付的是庐江王。” “如今圣上对他可谓是言听计从。就连魏国公府能将嫡长女送到圣上面前,都有他的手笔。” 崔伯嶂垂眸,低声问:“可要崔家帮忙?” “不必。将你们拉下水,会让爹此生心血白费。你们还要继续留在京中,完成他未尽之事。” “那庐江王……” 裴孟春一笑如寒冰融化,春回大地。 “我要他死。” 敢打他妹妹主意,活腻了。 夕阳西斜,月上梢头。 好不容易放风的裴萧萧今日算是玩够了。 只是一想到明天自己还得被关在相府,自由惯了的心就没那么容易平静。 她能理解她哥把自己关在相府是事出有因,自己也可以忍住不问原因,只是这看不到头的日子,还是不太好受。 把孟白龟送回镇国公府后,裴萧萧试探性地向她哥打听,自己禁足的具体结束时间。 裴孟春只道:“快了。” 却也没说具体的时间,让裴萧萧很郁闷。 第240章 裴孟春自然看出妹妹的不开心,想了想。 “后日你跟我一起去公主府吧。” 裴萧萧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是明天?韩公子不上课?” “嗯,长公主向我告了假,要带他去庄子上。” “哥为什么要带我去公主府?散心吗?” 裴孟春跳下马车,熟稔地转身将妹妹扶下来。 “韩公子有话要对你说。” “哦。” 裴萧萧没反对。 能放出相府,自己就该庆幸了,管它什么理由。 此时的长公主头疼不已,这个盂兰盆节过得一点都不好受。 白日她想带着儿子去庙里上香。 真上香。 盂兰盆节是祭祀亡人的日子,长公主每年都会替战死的忠义伯做法事,烧够纸钱。 相看是法事结束后的娱乐活动。 但长公主没想到,以前一直很配合的儿子,这回却打死都不肯。 “娘,我不要那些人好不好?” 长公主耐心地安抚着儿子。 “那你同娘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娘替你去找。” “萧萧,我要萧萧。” “不要别人,只要萧萧。” 又来! 长公主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努力压制住心底的暴怒。 “上回春狩的时候,娘不是就和你说过,裴相不会答应的吗?” 再说了,裴文运都遵守承诺,把儿子推上了越王的位置,自己又岂能做无信小人? 韩长祚不死心。 他不知道这股不甘,是因为高源景教过自己,还是出于内心自发。 他不是不愿放手,而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都想努力去试一试。 自己与其他人不同。 会给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像成婚前那样。 会护着她,替她还击,再不让人欺辱。 她惦记着,他也挂念,她喜欢的,他也爱屋及乌。 自己早已成了她手中的牵线木偶,一举一动,全随了她的心意。 “要是裴相答应了,娘,可以吗?” 长公主一愣。 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长公主心虚地别开眼。 “你想什么呢,即便是裴相点了头,萧萧也不会答应呀。” “那要是萧萧也答应了呢?” 长公主对儿子彻底没招了。 面对那双清澈的眼睛,她的哄骗说不出口,更不想用血淋淋的话去打击。 长公主选择了逃避。 “娘也不知道……好了,既然你今日心情不好,不愿相看,那我们直接去庄子上吧。” 韩长祚闭上嘴,乖乖跟在他娘身后,亦步亦趋。 上了马车,他就眼巴巴地看着长公主,一言不发。 长公主直接把眼睛闭上,来个眼不见为净。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在外头,耽误了韩长祚发挥,一到庄子上,他就开始撒欢。 对长公主进行了紧迫盯人。 长公主午休,睁开眼,直接就看到了儿子那张让她心烦意乱的脸。 “娘——萧萧。” 长公主当做没看见,叫来婢女为自己梳妆。 韩长祚搬了个杌子过来坐下,分外耐心地等着长公主梳妆完。 晚上吃饭,倒是安安分分,让长公主松懈了。 “吃了饭,陪娘走走消消食。” “嗯。” 走着走着,长公主不由被夕阳下的田园美景所吸引住。 特别是看到田间的老妪一手一个牵着笑闹着的稚童,更是怦然心动。 韩长祚适时地拉了拉出神的长公主。 “娘,萧萧。” 长公主脸色一黑,赶紧把脑海中自己抱着孙女孙子的画面抛开。 闷不作声地回去睡觉。 本以为第二天,儿子的新鲜劲儿就能过去。 没曾想起来后,房门一打开,门口台阶上就坐着头人形熊,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委屈巴巴地仰视自己。 第241章 “娘……萧萧。” 长公主面色铁青,怒视着儿子。 一母一子无言对视。 那双和宸妃极其相似的眼睛,到底让长公主败下阵来。 “行——知道了!!” “娘去给你想法子就是。别再跟我说那句话了。” “整日萧萧萧萧,你不烦,我还嫌烦。” 韩长祚利落地起身,讨好地给他娘捶肩,丝毫不见通宵之后的疲惫。 “娘真好!” 长公主气得只想笑。 “知道我好,就少给我添点堵。” “哦——” 韩长祚觉得自己走路都有些轻飘飘的。 他娘,就这么答应了? 原本自己还打算磨一磨的。 做好了他娘坚定立场,死不答应的准备。 这样,回头庐江王那边,自己也能有个交代。 可心中窃喜明白地告诉他,并不是如此想的。 看着仿佛乐傻的儿子,长公主翻了个白眼,牵着儿子坐上回公主府的马车。 路上,她迫使儿子签下一连串的不平等条约。 “多子多福,起码得给我生仨孙儿。” “嗯!” “先前裴相应了我,给你封越王。若是定了这桩婚事,八成不行。你得给我长脸,去拿个一官半职下来。” “肯定!” “人是你自己选的,别回头后悔了,再来求着我说退婚和离。” “不会的!” “不许有了媳妇忘了娘!” “那肯定不行!” 长公主长叹了一声,替韩长祚将耳边碎发别到耳后。 她知道不合适,知道裴文运不会答应。 但希望再渺茫,她也要试一试。 谁让她得了这么个讨债玩意儿呢。 即便如此,她还是很感激娜日娜,愿意将这个孩子交给自己来抚养。 否则她的人生,早在韩郎战亡,独子夭折后,就如同了无生趣的枯井,数着日子,一日日捱着等死。 “娘……你别哭。” 韩长祚着急的声音唤回了长公主的思绪。 一双略显粗糙的大手,抚上自己的脸,很是笨拙地替自己擦着不知何时落下的泪。 “娘,别哭,别哭。我不要了……不要了。” “只要娘……” 长公主只觉得脸上越来越湿。 “傻孩子,这般心心念念,如何就能弃了?” “娘只要你此生快快活活的,再不管那些闲言碎语。多难的事,娘都会想法替你办到。” 韩长祚把头埋进长公主的怀里,一声声地叫着“娘”。 长公主将胸口那硕大的脑袋推开。 “行了,压得我都快喘不上气了。”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可是阿祚,娘只能帮着你说服裴相,却不能替你谋得美人芳心。” “你……你要自己想法子让萧萧点头。” “她不愿意,裴家父子是不会同意的。” 韩长祚用力点头。 “娘,我知道的。” 马车停了下来,这是到公主府了。 长公主飞快地擦干脸上的泪。 被骚扰的不能只有自己。 这苦要吃大家一起吃! 节后第二天,惯例是要开朝会的。 天还没亮,朝臣们在宫门前聚集,纷纷下马,步行入宫。 宫门前,挂着公主府标识的马车,停靠在边上,不声不响,只掀起了车帘,让人看见里面端坐的长公主。 朝臣们边往里走,心里边打鼓。 这是谁家又招惹了韩公子,惹得长公主要闹到宫里来? 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这样的人家,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也不知今日又会闹出什么动静。 开完朝会,京官们三三两两地出宫去各自府衙。 出来的时候,长公主还坐在马车上,看起来都没换过姿势。 他们空出一只眼睛,竖起一只耳朵,留心长公主那边的动静。 在朝臣散得差不多的时候,长公主她动了。 第242章 下了马车,直奔政事堂。 昂首挺胸迈大步,后面呼啦啦跟着一群人。 看得人心惊胆战。 以为这是政事堂的哪位得罪了长公主却不知。 在政事堂服侍的文吏一见长公主驾到,立刻迎上前去。 正想问长公主来政事堂来找谁,却听长公主先开了口。 “劳烦替我搬把凳子过来,放门口就行。” 小文吏不知所措地看着长公主,却听里面的裴相道:“照长公主说的去做就是。” 他叫了人,麻利地从里面搬了圈椅出来。 长公主谢过他们,端庄地坐下。 她的婢女撑起伞,站在身后。 谁都不知道长公主今日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圣上以为妹妹进宫是有什么大事,特地早早下朝等着。 结果左等右等,谭仕亮却过来告诉他。 “长公主在政事堂门前坐着呢。” 圣上一愣,以为妹妹受了天大的委屈,又不愿自己为难,赶紧摆驾前往政事堂,给妹妹撑腰去了。 人刚到,就被妹妹给轰了回来。 “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找裴相说说话。” “只裴相事多,我不忍打扰,且在外头等着他有闲了就是。” “三哥你快回去吧,没事的。” 圣上不放心,再三叮嘱长公主如果有什么需要,务必去找自己。 走到半道上,圣上实在不放心,主要是好奇,又折返回来。 这次不是找妹妹,而是直接进了政事堂去找他的美人宰辅。 “文运啊,你和幼猊之间,到底起了什么龃龉?同朕说说,朕给你们说和说和。” 圣上拉着裴文运的手,语重心长。 “你也知道,朕一母同胞的手足,如今只剩幼猊一个。只盼着她万事顺心。若是幼猊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你看在朕的面子上,也让一让。” 裴文运默不作声地抽回自己的手,叹了一声。 “此事只怕臣让不了。” 裴相过于诚实,反倒让圣上哑口无言。 “多大的事儿?你都不肯让一下?” “恐怕长公主来找臣,是为了韩公子的婚事。” 圣上有了一个大胆却不确定的猜测。 “和萧萧?” 裴文运两手拢在袖子里,望着政事堂的房梁。 “怕是如此了。” 总不能是和他儿子吧? 圣上咂吧了下嘴。 “你怎么知道的?幼猊还没跟你说是什么事呢。” “陛下可还记得,春狩时,韩公子深夜与臣女私会?” 圣上恍然大悟,旋即哈哈大笑。 “幼猊这是被那小子给缠得没法子,心软点了头吧。” “这事的确让不得,朕也插不上手。你们自行解决吧。” 圣上大笑着从政事堂出来,特地到长公主面前,拍了拍她的手。 “这亲事想要,可不容易。幼猊,好生努力。” 长公主板着脸。 “这不是努力不努力的事。” 这是赌上她此生所有尊严的背水一战。 圣上大笑着离开,迫不及待地去找邬皇后,和她分享新鲜出炉的八卦。 邬皇后将自己手上刚批完的奏疏,堆放到最上面。 “此事幼猊必能成功。” 本以为妹妹会在裴相那里碰一鼻子灰的圣上百思不得其解。 “皇后为何如此说?” 邬皇后长出一口气,起来活动久坐后的僵硬身体。 “幼猊看着柔弱,实际却是个不服输的。” “她视那个孩子如命根,这些年来的荒唐事,都是为了那个孩子所做。” “可见其在幼猊心中的地位。” “今日她将自己暴露在人前,已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若裴相一日不应,她便一日不肯罢休。” 邬皇后笑得意味深长。 第243章 “陛下,有道是烈女怕缠郎。反过来呢,也是一样的。” “裴文运性格刚正,总是冷着一张脸。实际与外表不同,是个脸皮薄的。” “陛下若是不信,妾身愿与陛下打个赌。” “妾身赌幼猊会达成所愿。” 圣上来回想着妹妹和裴文运的性格,犹豫不决。 “皇后想赌什么?” 邬皇后侧头想了想,微微一笑。 “若是妾身赢了,圣上取消今岁秋狝可好?” 成日只想着出宫玩,把政事全都丢给裴文运和自己,这可不成。 这个赌注可谓是正好戳中圣上的死穴。 他不服气地道:“那若是朕赢了呢?” 邬皇后云淡风轻地道:“那妾身就下懿旨,给容琴个名分。” 圣上老脸一红,别说那点不服了,声音都降了下来。 “皇后啊……那个,朕……” 邬皇后微微一笑。 “陛下想宠着谁,愿意宠着谁,妾身都不会置喙。” “陛下乃九五至尊,是天子,所言所行非妾身能干涉的。” “妾身惟愿陛下莫要因新人,而忘了旧人。” 邬皇后不知是不是意有所指。 “房承旨来妾身这里哭了好几次。宸妃那处近日也冷清不少。” “老九正是活泼好动,需要陛下陪伴的时候。楚妃识大体,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直盼着的。” “楚为成还身负重伤,在江南赈灾。陛下就是看在楚太师为官多年,素来慎行厚道的份上,也该多去看看老九。” 邬皇后一番话,越发让这些时日围着邬容琴打转的圣上无言以对。 “皇后说的是,是朕疏忽了。” 邬皇后笑得雍容闲雅。 “妾身乃后宫之主,为嫔妃们进言,是妾身的分内事。” 圣上则想起了这几日逐渐开始多起来的弹劾,觉得自己的确该冷一冷邬容琴。 “也罢,今日朕就歇在皇后这里吧。传膳吧,你看你,都瘦了不少,可是因为惦记老三?” 邬皇后摸了摸自己明显凹下去的脸,嘴硬不肯承认。 “哪里就惦记那个没用的,不过是苦夏。” 圣上笑着戳了戳她的脸。 “朕还不知道你?好好好,是苦夏,是苦夏。” 邬皇后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让余海月带些点心去政事堂。 这个时辰,裴相可没这么早离宫。 长公主怕是得在门前坐到酉时,可不能让人饿着了。 如邬皇后所料,长公主果真在政事堂外,坐到了酉时。 其实可以早一点的。 但裴文运在里面,踌躇着自己该什么时候走。 他总觉得,长公主是一时心血来潮,应当等不了太久,自己多办些公务,晚些回家就是。 结果酉时过了,长公主还在外面坐着。 裴文运成了先绷不住的那个。 政事堂主殿的烛光灭了,后头官舍倒是灯火通明。 长公主心知肚明,裴文运这是想避着自己不见面。 她轻蔑一笑。 没那么容易! “去后宫,跟皇后知会一声。今晚我要留宿宫中。” 长公主原先住的长乐宫一直留着,圣上担心有时候宫宴晚了,妹妹不胜酒力,回家不安全,就让人直接在宫里住下。 裴文运听谭仕亮特地派来服侍的小太监说,长公主去了后宫,自然猜到她是去了哪里。 头疼不已。 女儿太抢手,老父亲也很忧愁。 第二天一早,还是那个地方,那张椅子。 长公主往椅子上板板正正地一坐,跟个门神似的。 前来政事堂的官员都得先朝她行礼,才能进去办事,出来再行一次礼告辞,才能回自己的府衙去回复。 不过两天,朝中上下官员叫苦不迭。 第244章 就连崔仁悦都忍不住劝:“要不相爷还是去见一见吧,有什么事,不能摊开来说?” 裴文运心中叫苦不迭。 他最不擅长和长公主这类人打交道,若是男子倒也罢了,偏是女子,而且还是长公主。 一着不慎,就连圣上都要过问的。 阮季重也跟着道:“可相爷这般避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我何尝不知?” 裴文运此时才尝到,那些被长公主磋磨过的人是什么滋味。 太难受了。 还不能叫屈。 叫也没用。 长公主的性子像先帝,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强摁下她的头,都能再抬起来。 随着跟班们的眼神越来越幽怨,裴文运觉得事情的确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 他耐着性子,把手上的这封卷宗处理完,坐在位置上收拾好了心情,才出门去见长公主。 长公主见他出现,冷笑一声。 “怎么?躲了我这几日,总算愿意出来相见了?” 裴文运被这话给气得倒仰。 能不能别说的自己仿佛是个负心汉一般? 他可和长公主没有丝毫男女之情上的纠葛。 裴文运撩着官袍,快步走下台阶,在长公主面前拱手一拜。 “长公主见谅,近来公务繁忙,不能及时与殿下相见,实臣之过错。” “只是臣将天下万民放在最先,是以怠慢了殿下,臣有罪。” 说罢,就要跪下请罪。 长公主起身将他虚虚扶住,手一触到裴文运的胳膊,几不可见地皱了眉。 裴文运什么时候这般瘦弱了? “裴相心系百姓,乃大晋之福。我所食之禄,所用之物,皆赖百姓辛劳。” “扰了裴相的清净,是我的不是。” 长公主挑起眉,指了不远处的树荫。 “裴相如今露面,显然是得了空。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文运后退一步,侧着身子给长公主让路。 “长公主请。” 长公主施施然走到树荫下,立马就换了一副面孔。 “裴相,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面对长公主楚楚可怜的哀求,裴文运愣是看不见,铁石心肠地一口拒绝。 “长公主见谅,臣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长公主急了。 “阿祚除了身负北戎血脉,他到底哪里不好了?!” “为人纯善,不曾作恶。对我从来至诚至孝,没有忤逆之举。” “虽说如今无官无爵,可……可那也不是他的错啊!” “您就不能看在我的份上,给他一个机会吗?” 对着长公主含泪的凄美容颜,裴文运的嘴张了又张,到底没能硬下心肠坚决地拒绝。 他还是怂了。 “殿下,此事……此事非臣所能决断。恳请殿下替韩公子另觅良缘。” 说罢,逃一般地回去政事堂。 长公主一下就将表情给收了回来,手里的丝帕都快被搅烂了。 行,你躲,我倒要看看你裴文运能躲到什么时候去! 自这天起,长公主对裴文运开启了紧迫盯人。 圣上担心妹妹会被晒坏,直接在政事堂外的空地上,特地为她搭了个棚子。 裴文运也不再往前面走,直接绕到后门,想偷偷离开。 正要上马,就瞥见长公主的马车在边上候着了。 长公主不紧不慢地松开撩起车帘的手,让帘子掩盖起自己的身形。 裴文运心中叹了一声,直接打马回家。 长公主对此早有预料。 裴文运不会一直住在宫里,总要回相府的。 是以她提前大手笔地租下相府对门的宅子,让那户官宦人家暂时搬离。 裴文运下了马,见长公主的马车进了对门,整张脸都绿了。 第245章 第二天他特地起了个大早,想着这样总能避开了吧? 谁料长公主的马车已经在对面等了许久。 裴文运的马,长公主的马车,一前一后到了宫里。 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张椅子。 只是多了棚子,还有桌子。 桌上摆着凉茶点心,还有长公主爱看的话本子,日常要处理的庶务册子,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为了不给过来办事的官员找麻烦,长公主让人在路口守着,告诉过来的人,无需对自己行礼。 裴文运偶尔需要前去面圣,向圣上和邬皇后汇报工作。 刚出门,长公主已经在后面等着了。 一前一后到了大兴宫前,长公主也不进去——她从来不干涉庙堂之事。 只在外面等着裴文运出来。 圣上怕殿外太阳大,把妹妹晒坏了,特地让谭仕亮请她去偏殿休息。 裴文运在殿中,黑着脸看上头的圣上拍桌大笑。 “文运呐文运,你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今日?” 裴文运叹道:“做梦都不曾想过会与长公主有这一番孽缘。” 圣上在邬皇后眼神的示意下,收了自己的狂笑。 “还不打算妥协?” 裴文运惆怅地把手上的卷宗递给谭仕亮。 “快了。” “若长公主再坚持几日,臣就得告饶。” 裴文运没在里面待太长时间。 主要是圣上怕自己拉着裴相拉家常忘了时间,会让妹妹等太久。 出来就看到长公主那一口被太阳照耀得刺眼的白牙。 裴文运到底还是招架不住,朝长公主拱了拱手。 “殿下,还请饶了臣吧。” 长公主试探着问:“那阿祚和萧萧……?” “儿孙自有儿孙福。若韩公子能打动得了臣女,臣也无可奈何。” “毕竟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长公主满意了。 得到了裴文运的点头,长公主如释重负,仿佛完成了后半生最为重要的大事。 连续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有了缓下来的机会。 走在宫道上,长公主觉得自己全身都快脱力了。 短时间内,她是不想回到公主府,去见那个讨债鬼。 “跟皇后说一声,这些时日我暂住宫中。” 长公主换了燕居服,遣了贴身侍女去禀告邬皇后,精疲力尽的她,暂时不想见人。 主要是这些天,见的人太多,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来,为了那个逆子,自己把脸都丢尽了…… 长公主也想寻个僻静地,暂时不见人。 起码能假装自己听不见那些闲言碎语。 邬皇后笑着应了长公主的要求,还让人带着一些安神用的药材回长乐宫。 人一走,她揶揄地看着身边沉默不语的圣上。 “妾身赢了。” 圣上犹不死心。 “这怎么就是赢了呢?不行,朕得去找文运问问。” 这可是事关自己下半年能不能秋狝的大事! 绝不能轻易低头! 圣上到政事堂的时候,正好碰上裴文运的吃饭。 还没进屋,在门口就闻见扑鼻香味。 圣上用力嗅了嗅空气中的饭菜香气,觉得刚用过午膳没多久的自己,好像并没有吃饱。 他揉了揉凸出来的肚子,腆着脸走进去。 “文运呐,怎么这个点才用午膳?吃的什么?让朕瞧瞧,你可得吃好点,可不能亏待了自己。” 裴文运放下碗筷,起身见驾。 “是臣女做好了,差了人送进宫的。有荤有素,还有饭后的茶点。” 圣上看着桌上的二菜一汤,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萧萧做的?她手艺素来好。朕虽然也有皇女,但就没有她这样的手艺。” 第246章 “朕也许久没尝过她的手艺了。谭仕亮啊,去给朕取双筷子来,朕陪文运一起吃点儿。” 圣上笑眯眯地看着裴文运。 “一个人吃过于冷清了些,朕陪陪你。” 裴文运拱手相谢。 “臣能相伴陛下左右,乃是臣的福分。” 谭仕亮很快就取来碗筷,当着圣上的面擦洗干净,又将桌上的饭菜一一尝了。 圣上等他吃完,才举起筷子吃。 动作比裴文运这个没吃饭的还快不少,生怕自己少吃一口。 “赶明儿朕也和皇后说说,让朕的那些皇女好生磨练磨练厨艺。” 裴文运十分赞同。 “会厨艺,即可一饱己身口福之乐,也能侍奉公婆。” 圣上点头。 “正是这个理。都说天家的公主难嫁,性子刁蛮。朕想着,也是在宫中被娇养惯了。” 君臣二人边吃边聊,很快就将饭菜一扫而空。 裴文运混了个半饱,全靠最后饭后点心撑着。 圣上没跟他抢。 不是不好意思,是肚子装不下了。 等裴文运吃完,圣上才把让自己抓心挠肝的问题问出来。 “文运呐,你——真和幼猊……?” 他举起手,两个拇指相对弯了弯,眼里迸发着希冀的目光。 裴文运沉默着,脑海中反复播放着前几日的不堪回首。 “是……臣……应了。” 圣上眼睛里的光,一下就熄灭了。 完了,今年秋狝没戏了。 “不过臣也与长公主说了,臣女的婚事,臣说了不算,得臣女自己答应才行。” 圣上又激动起来。 所以,这事儿还没定! 秋狝有望! 圣上迫不及待地离开政事堂,回去找邬皇后理论。 裴文运收拾着桌上的狼藉,准备办公。 过来送卷宗的文吏忍不住好奇。 “相爷,圣上这是过来寻相爷一同用膳吗?” 裴文运见怪不怪。 “应当是圣上又和皇后打赌了吧。” 否则几年不进一次政事堂的圣上,才不会突然着急上火地来找自己。 还蹭了自己一顿饭。 长公主留宿宫中,公主府的主子就只有韩长祚一个人。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 韩长祚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唯一的忧虑,就是新来的裴夫子比他娘管得还严。 但严有严的好处。 在裴萧萧进来的那一刻,韩长祚觉得枯燥的书房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下意识地站起来,却连手脚怎么放都不知道。 裴萧萧盯着自己的鞋尖。 “那盒珍珠……你收到了吗?” “……嗯,夫子给我了。” 裴孟春把妹妹带到韩长祚后面的位置上。 “先上课,有话课后再说也来得及。” 一上午,韩长祚的屁股底下就像是按了块钉板,刺挠地一刻都停不下来。 裴孟春扫了他一眼。 戒尺在桌面敲了敲。 “专心。” “头别老往后面转。” “要是还念着有以后,今日就本分点。” 一句“以后”,立马就让韩长祚老实了,屁股像是被黏在椅子上下不来。 裴萧萧捧着她哥塞的话本子,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时不时抬眼去看认真讲课的裴孟春,再顺带把视线转到韩长祚身上。 她不知道她哥带她来公主府是什么意思。 显然不是为了让自己和韩长祚培养感情。 她哥的花花肠子可多了,才没那么好心,更不会帮着外人坑妹妹。 一堂课下来,韩长祚犹如听天书,两只眼睛快绕成了蚊香。 清澈又愚蠢的眼神,让裴孟春觉得手痒。 “今日的课业,有不懂的地方吗?” 没有的话,他就直接布置作业了。 韩长祚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抱着裴孟春布置的作业,整个人硬地像尸体,转都转不动。 第247章 裴孟春恍若未觉,收拾着自己带过来的书本。 “长公主这几日缠着我爹,让他点头答应你和萧萧的婚事。” 韩长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爹磨不过她,已是同意了。” 这次换裴萧萧傻了眼。 “你应该知道背后原由,别到时候假戏真做。” 韩长祚嘴巴里泛起了苦涩的味道。 裴萧萧看着她哥,等待一个解释。 “往后你出门,多带些护卫,避着点庐江王。他出了趟京,还没将凌虐女子的癖好给改了。” 裴萧萧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手指着自己。 “盯上我了?” 裴孟春笑着轻叹。 “是啊,谁让我妹妹如此惹人喜爱呢?” 裴萧萧终于意识到,每次遇见高源景,自己都会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恶心感,是因为什么了。 那是女性第六感在疯狂暗示危险靠近。 “如今他撺掇着韩公子娶你为妻,想来是觉得,婚后你更容易被得手。” 裴萧萧下意识地朝韩长祚看过去。 高大宽阔的脊背,挺得笔直笔直。 “我与韩公子达成了协议,往后在外,他自会护着你。只是萧萧你自己行事要有分寸,别让人误会了。” 裴孟春的话,落在韩长祚的耳中,只觉得冰冷无情。 在看着他牵着裴萧萧,即将走远的时候,韩长祚再也忍不下去。 “对不起,我办不到!” 韩长祚的声音在裴孟春和裴萧萧兄妹二人身后响起。 “假戏真做,我办不到。” “我心悦于你。” “我心悦裴氏萧萧。” 我的眼睛不受控制,总是忍不住想要追随你。 我的心不受控制,总是忍不住会想到你。 明知你对我无意。 明知斯人于我如虹霓,昙花一现,望不可及。 明知你是大晋战神之女,而自己身上流淌着间接杀害她母亲的北戎的血。 他们本该是欲生啖其肉的仇敌。 可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老天偏爱捉弄人。 裴萧萧忍不住停下,没跟上裴孟春的脚步,转过身去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眼中有不尽的歉意和无措。 对不起,我心悦于你。 裴孟春看着从公主府出来后,就沉默不语的妹妹。 “怎么了?又不是头回被男子当面表露情意。” “我记得你七八岁的时候,就有胆大的男子,当着我的面,将自己写的乱糟糟的情诗递给你,口出狂言说等你及笈。” 裴萧萧横了她哥一眼,小声嘟囔。 “那能一样吗?” 那会儿是童言无忌。 现在人家是真心的。 裴孟春看着她的侧脸,顿时能体会到他爹的心情。 但他爹是他爹,他是他。 他们父子二人在对萧萧的安排上,是有所不同的。 “他向你承认了先前的痴傻都是装的。你不是最厌恶别人骗你的吗?怎得不生他的气?” 裴萧萧低头玩着腰上飘下来的罗带。 “那不是……他也有苦衷啊。” “当年宫里那个情形,他若不装傻,怎么还会有活路?” “又岂能蒙骗过关,顺利过继给长公主?” “何况他也说了,宸妃娘娘和长公主一早就觉着,北戎会在战后分崩离析,不甘心就此衰败,将主意打到他身上。” “倘若他不是个傻的,得惹出多少风波来?” “装傻,是宸妃娘娘和长公主的苦心,他又不想的。这么些年,京里因为他傻,欺负他的可不少。” 裴孟春乐了。 “你这么替他说话,是真心可怜他命运多舛,还是自我排解?” 裴萧萧的脸上闪过不自然的表情,然后转瞬理直气壮起来。 第248章 “难道我说错啦?本来就是!” “好好好,本来就是。” 裴孟春没继续和妹妹纠结这个问题,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这些时日,为了找出能扳倒高源景的证据,他私下忙了许久,熬了好几个夜没怎么睡。 这事,他不打算告诉他爹。 身为一国宰辅,他爹够忙的了。 再者,他爹身体大不如前,请平安脉的大夫,也说好生静养,还能延寿。 可他爹工作起来那个劲头,可丝毫看不出有长寿的可能。 裴家最终还是要他来挑起这个担子。 不能事事都依靠他爹。 裴孟春不反感韩长祚对妹妹的情意。 但他厌恶韩长祚对妹妹的欺骗。 想要捕获他妹妹的芳心,不行欺瞒之事,在裴孟春看来是最基本的。 他可以大发慈悲地让妹妹出现在韩长祚面前,慰藉他的相思之苦。 可韩长祚对妹妹情根深种,乃至最后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可就和他妹妹没有半点关系了。 倘若韩长祚最后没能忍住,心中恶念丛生,要对妹妹不利。 裴孟春也不介意给韩长祚一个铭心刻骨的教训。 反正高源景那一套,他光凭收集得来的信息,就已经了如指掌,完全可以进行实践。 孟灵玉木然地从庐江王府回到濮阳伯府。 服侍她的侍女,是陪嫁,能信任。 在替她更衣洗漱时,看到她那一身伤痕,惊得手里的衣服都掉在地上。 “小……小姐……” 孟灵玉不愿承认自己是濮阳伯府的人,自然也不肯让她改口。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不是头一回见了。” 第一次的时候,她这丫鬟直接失声哭了出来。 “可这回……瞧着比上次还严重些。小姐,真的值吗?” 孟灵玉不知道。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知道的。 但当高源景第一次将她带到那个阴暗逼仄的屋子里,朝她挥下鞭子。 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了。 可是已经无法再回头。 门从外面被用力推开,孟灵玉还未来得及抓起地上的衣服遮掩,濮阳伯夫人就脸色铁青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孟灵玉见掩饰不了,索性就不再掩饰,大喇喇地将自己一丝不挂的酮体,暴露在人前。 你们既然爱看,那就给你们看个够。 濮阳伯夫人颤抖着手,指着一脸无所谓的孟灵玉。 “不知廉耻……不知廉耻!” “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成婚嫁了人,是我儿子的妻子了吗?!” 孟灵玉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儿子莺莺燕燕多的是,并不少我一个。夫人信不信,今夜他还会再换一个人睡。” 濮阳伯夫人怒极反笑。 “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天经地义!你不守妇道,才是罔顾伦理纲常!” 孟灵玉叉着腰,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守妇道?” “这我可不承认。” “自我婚后,就不曾与赵以庆同房,至今还是处子之身!” “夫人若是不信,大可请了人来给我验身。” 孟灵玉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气到发抖的濮阳伯夫人——自己名义上的婆母。 “我奉劝夫人一句,我和赵以庆的婚事,乃是皇后所赐。” “若你们濮阳伯府欺人太甚,我可是会入宫请皇后替我主持公道。” 濮阳伯夫人哪里会信她的话? 她是过来人,孟灵玉那一身痕迹,怎么看都知道是刚和男人厮混完的。 “去请人入府,多请几个!” 她才不信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媳妇能买通那么多人。 更不信她会什么西南妖法,能蒙蔽视听,将熟妇之身变成处子之身。 第249章 孟灵玉随意裹了件袍子,也不系带,直接坐在桌边慢悠悠地喝着茶等人过来。 心里却冷笑不已。 这状,她是告定了。 若能借此与赵以庆义绝,那更是再好不过。 这个濮阳伯府,她是一日都待不下去。 成日闻着一股子腥臭味道,他们不嫌腻,自己可是嫌弃够了。 请来验身的稳婆很快就到了。 濮阳伯府这几年新生儿多,本身就养着两个。 这会儿全都被请了过来。 孟灵玉冷冷地瞥了那两个稳婆一眼。 “想怎么验呐?” 稳婆看了看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濮阳伯夫人,硬着头皮上前,向孟灵玉行了礼。 “还请夫人将守宫砂一示。” 孟灵玉不由分说,撸起袖子,左手上臂的守宫砂鲜艳无比。 不单单是濮阳伯夫人,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不可能!” 濮阳伯夫人恶狠狠地瞪着得意洋洋的孟灵玉。 “一定是这个贱人使了什么西南的妖法!” “再给我查!” 孟灵玉脱下身上披着的袍子,完全无视在场所有人,直接跨进浴桶,惬意地泡起澡来。 “婆母这是希望坐实了我非清白之身吧?” “我出了事,难道濮阳伯府面上有光不成?” “妹妹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吧?” “这等阴私传出府去,妹妹怕是真的只能选择远嫁了。” 被拿捏住了七寸的濮阳伯夫人敢怒不敢言。 余光瞥见胆小怯懦,一声不吭抱着孟灵玉衣服的陪嫁丫鬟。 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甩在了那丫鬟的脸上。 “你家主子将你从我这里要回去,可不就是为了方便她私会外男?!” “有这样的主子,奴婢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把她给我拖下去,直接打死在院子里。” 孟灵玉厉声喝止了那些拉扯着她丫鬟的嬷嬷们。 “我看谁敢动我的人!” “婆母,我是不中用了。父亲和兄长都被禁了足,自己在婆家也立不起来,主家也不愿出手相助。” “可您是不是忘了,我母亲乃崔氏出身。” “崔氏的家主,如今可是在京里头呢。您这是真不怕我上门去哭着告状?” “是,我娘不过崔氏一旁支庶女,崔氏家主不会放在心上。兴许连我的面都不会见。” “可这人呐,只要愿意豁得出面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我愿效法长公主,跪于崔氏宅前哭诉。” 濮阳伯夫人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以为出了今天这样的事,往后你还能出得去吗?” 自己管家这么多年,就不信还治不了一个小丫头片子。 禁足、送家庙……甚至直接弄死都可以。 把门一关,没有父兄撑腰,谁会管孟灵玉的死活? 孟灵玉洗完澡,从婢女手上取了擦身的帕子,细细擦干身上的水珠。 “婆母可以试试。” 她朝濮阳伯夫人扬起一笑,明媚如往昔。 “我预祝您马到成功。” 濮阳伯夫人磨着后槽牙,高声通知所有人。 “将这院子给我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孟灵玉丝毫不在意,径自撩开床帐,睡自己的大觉。 外面响起院门落锁的声音。 孟灵玉脸朝着里面,泪水从眼角滑落。 濮阳伯夫人犹不解恨,把孟灵玉禁足后,甚至不许人给她送饭,显然是想先将人饿上几日。 至于后头是送去家庙关着,还是直接弄死了发丧,她还在犹豫。 只是高源景没给她做决定的时间。 第三天,庐江王府就来了人,请孟灵玉去府上。 濮阳伯夫人如今对着庐江王府的人,哪里还会有什么好脸色。 第250章 当下就拒绝了。 “告诉庐江王,我儿媳妇身体不适,近来不能见客,更不能出府。” 来请人的太监没说什么,只把话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隔天,高源景亲自到了濮阳伯府来请人。 其实到了濮阳伯府外面,他就后悔了。 正是炎炎夏日,热得要死。 濮阳伯府的那股子“芝兰香”也越发香飘十里。 高源景皱着眉,用丝帕掩住自己的口鼻,险恶地进了濮阳伯府。 这回可不是濮阳伯夫人说了算。 濮阳伯本人,以及赵以庆,全都出面相见。 高源景也不喝他们上的茶。 这么一股子环绕在鼻端的味道在,任谁都对吃的喝的难以下咽。 “本王听闻好友病重,是以特来上门探病。” 濮阳伯经过这几年的打压,早就老实了。 甚至从他夫人嘴里知道了庐江王和儿媳妇之间的事,都打定主意要当缩头乌龟。 他心里明镜似的。 这事传出去,庐江王不会受到半分伤害,至多留下一个风流之名。 儿媳妇显然是个油盐不进的,显然也不会在乎自己名声好不好。 利益最受损的,反倒是濮阳伯府。 他还有个女儿没定亲呢。 如今庐江王上门要来人,他巴不得赶紧把孟灵玉双手奉上。 别说这病是假的,就是真的,也给抬出来。 自家如何从这件事上,向庐江王夺取到更多的利益,才是真的。 赵以庆显然没有他父亲那样的胸襟。 他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往院子里放人,可自己头顶绿油油,却无论如何都受不了。 是以在高源景说出那样不要脸的话后,他根本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 “好友?敢问庐江王,是什么样的好友?床上的好友吗?” “不知我那夫人可是让王爷满意极了。这才不顾脸面地上门来要人?” 一直用丝帕捂着口鼻的高源景嗤笑一声。 “床上?赵以庆,你把本王当成什么人了?” “你有给自己戴绿帽的癖好,本王却没有染指旁人妻子的雅兴。” 濮阳伯见高源景面色不虞,立刻捅了一下儿子,示意他闭上嘴,别惹怒眼前这位。 濮阳伯还指望着能靠庐江王,把儿子的世子请封给要下来。 他立刻让人去请孟灵玉出来,又赔着笑脸,让高源景稍待片刻。 在床上躺了几天的孟灵玉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任濮阳伯的人来了几趟,都没能让她起来。 最后是濮阳伯夫人亲自过来赔罪的。 孟灵玉施施然从床上起来,让婢女给自己梳妆。 “我说什么来着?” “想将我关起来不见人?” 濮阳伯夫人气得已经不想说话,更不想再看见眼前硬塞过来的“儿媳妇”。 “你今日出了濮阳伯府的门,往后就别再给我回来!” 孟灵玉脚下一顿。 “正有此意。” 身后一片慌乱,濮阳伯夫人的晕厥,让下人们慌作一团。 孟灵玉仿佛没事人一样,去了前院见客。 “既然无事,那就随本王走吧。” 孟灵玉没向自己的公公和夫婿行礼,连问候都不曾有。 庐江王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她知道,在自己获知高源景的秘密后,他断不会允许自己离开他的视线。 一个天阉,怎么舍得弄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玩具? 今日撕破脸皮后,这濮阳伯府,往后与她再无缘分。 果不其然,上了马车,高源景就对孟灵玉道:“往后你就住在王府吧。” 孟灵玉颔首。 第251章 求之不得。 濮阳伯府新娶的夫人,在进了庐江王府后,就再也没回过濮阳伯府。 这样的大新闻,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 就连圣上都特意召了自己的弟弟进宫,一探究竟。 面对兄长的盘问,高源景一脸无辜。 “臣弟与孟夫人早年在西南就相识,不过是听闻她病重,特地去了伯府想探病。” “谁知她根本没病着,是濮阳伯夫人听了些风言风语,以为她与臣弟有瓜葛,将人给禁足了。” “她说,自打禁足后,濮阳伯夫人就不曾许她进食。饿了好几日呢。” 圣上一听这话,眉头皱得紧紧的,几乎能把蚊子给夹死。 “濮阳伯府真是行事越发嚣张跋扈!” “孟氏与赵以庆的婚事,是皇后所赐。他们这样做,岂不是在打皇后的脸?” “怎么?当时不敢抗婚,如今觉着不满意,就开始撂挑子,给皇后找麻烦?” “我看赵永淳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又问高源景是怎么个打算。 “你就这么将人给请到府里养着了?” “你们之间……果真……?” 高源景矢口否认。 “孟夫人与赵以庆未曾圆房,如今尚是处子之身。臣弟与她之间是清白的。” “皇兄若不信,大可请了人为她验身。” 见弟弟说得信誓旦旦,圣上悬着那颗心,也就放下了。 他是真怕弟弟重蹈覆辙,甚至愈演愈烈。 “既然你二人之间没有那些男女瓜葛,那朕放心了。” “不过人总不能一直住在你王府,像怎么回事?趁着现在,风头正劲,你将人送出府去……” “就送去镇国公府吧。她是孟氏旁支,回娘家住也是正常。朕和庄氏说一声就行。” “往后也少和人有来往,以免落了话柄。” “皇后如今正给你相看。传出这样的事儿来,不知多少人家心里打鼓。” “你好歹得面子上过得去。” 高源景低头称是。 “臣弟又给皇兄添麻烦了。” 圣上拍了拍他的肩。 “你母族不显,本就在婚事上有碍。若再传出些什么,更是难上加难。” “朕的手足,如今唯有你和幼猊二人。皇室子嗣凋零,终究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呀,就早些儿成婚生子,朕这心里,也是去了一块心病。” 高源景又说了一番感激之言,这才离开。 孟白龟听说孟灵玉要搬来镇国公府,嘴巴噘得快到天上去了。 庄氏劝了许久,她还不消气。 她这个做娘的不懂,这对孟白龟而言,甚至是件好事。 她直接收拾东西,搬去相府,和裴萧萧同住。 庄氏拿女儿没办法,又是去的相府,就不再多说什么。 她心里也不乐意,可君命难违。 到了相府,孟白龟像是离了笼子的鸟儿,欢脱自在。 甚至因为伙食太好,整个人都胖了一圈。 只是在看到时不时就到相府来的韩长祚,脸会拉得老长。 “萧萧姐姐,他怎么三天两头就上相府?” “哪怕裴家哥哥做了他的夫子,也没有这么缠人的吧?课业上有什么问题,大可以课后直接就问了。” “这么一趟趟地来,也不怕耽误了裴家哥哥时间。” 裴萧萧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照着哥哥的计划同她说了。 “长公主向我爹提了亲事,我爹也点了头,只是我哥舍不得我嫁过去,所以一直为难人家。” “他这是上门跟我哥求情呢。” 孟白龟一听,整个人就傻了。 在脑子里断了的那根弦重新接起来后,直接跳了起来。 “这怎么行?!” “裴叔叔这是老糊涂了!” 第252章 “那个傻子怎么配得上萧萧姐姐你?!” 一瞬间,孟白龟想了很多。 她想到了穿着嫁衣的裴萧萧,上了花轿,进了公主府。 她想到了韩长祚往后在自己面前的耀武扬威。 甚至想到了裴萧萧怀胎十月,生下韩长祚的孩子。 孟白龟的脸狰狞起来。 韩长祚,他、也、配?! “裴家哥哥做得好!做得漂亮!” “就是该为难他,狠狠地为难!” “为难完了也别答应!” “让他人财两空!” “让他悔不当初!” “无官无爵,还是个傻子,他也配!” “长公主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就突然和裴叔叔提亲了呢?” “是京中的闺秀没一个看上的吗?那就去外头找啊!祸祸萧萧姐姐你算怎么个事?” “裴叔叔也是的!怎么就经不住磨,就答应了呢?!” “不行,我得回去一趟,让我娘劝劝裴叔叔。可不能让萧萧姐姐你就这么直接跳进火坑里头!” 孟白龟顿时就急起来,甚至十分庆幸自己搬到相府来住。 否则还不知道韩长祚得逞后,怎么跟自己炫耀 那个不要脸的混蛋! 今天上午撞见他的时候,自己怎么就没往他脸上来几拳头? 不,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下去。 自己必须付诸行动! 庄子上退下来的孟家军必须全都调回来,就守着公主府和相府,绝不许韩长祚再进入萧萧姐姐的视线。 但凡能让萧萧姐姐再看到她,都是自己无能。 裴萧萧一把拉住着急上火的孟白龟。 “你这是怎么了?慌成这样。我都没点头应下呢。” “这不是我哥那关……他还没过吗?” “不过是长公主和我爹口头上的约定,也并未正式下聘定亲,后头怎么样,谁说的准?” 反正看她哥的意思,似乎并没有让自己和韩长祚真正成事的打算。 孟白龟恨恨地道:“谁知道长公主会不会磨完裴叔叔,就来磨裴家哥哥?” “怎么会?长公主最多打我爹的主意,我哥是小辈儿。” 裴萧萧好不容易劝下孟白龟,心里直打鼓。 也不知道她哥现在有没有把消息给传到高源景耳朵里去。 她如今整日在相府不出门,只知道男女主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搭上了。 原本裴萧萧想着用自己做诱饵,去把高源景给骗上钩。 结果被裴孟春和韩长祚一致拒绝。 这种时候,他们倒是统一战线。 他俩不支持,裴萧萧一个人也成不了事,只能讪讪地歇了这念头。 恰好孟白龟此时要搬来府上住,她哥更是欢迎至极。 有人陪着妹妹,也不至于觉得无聊。 最要紧的是,孟白龟那张嘴巴,裴孟春太了解了。 有她的宣传助力,高源景就是再心存疑虑,也会相信。 除了跟韩长祚合作,裴孟春也没停下搞事的脚步。 他靠着崔伯嶂在三教九流中的影响力,在京中遍布耳目,但凡庐江王府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及时收到消息。 高源景觉得自己这些时日分外倒霉。 起先他以为将孟灵玉从濮阳伯府带出来,就能守住自己的秘密,从而高枕无忧。 偏偏皇兄过问,迫不得已将人送去了镇国公府。 不过庄氏显然对孟灵玉没什么好感,除了进府的那天,就再没见过孟灵玉。 孟白龟更是直接从镇国公府搬去相府住,明晃晃地告诉人,她不待见孟灵玉。 镇国公府上下对孟灵玉不闻不问,倒是方便了自己,不必再像以前人还在濮阳伯府时那般顾忌。 第253章 有了兴致,就是深夜都能让孟灵玉从镇国公府过来。 可次数多了,到底会引起旁人注意,高源景又开始重操旧业,打算再买几个良家女进王府。 可蹊跷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好几次他看中了良家女,正要下手买回家,总有出来搅局的。 这些京畿的地痞流氓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好像和自己对上了。 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交易刚要成功的时候。 不是和良家女的家人吵架,就是掀翻那些卖身葬父的摊子。 高源景为了不重蹈覆辙,每次都忍了下去。 次数一多,他也觉得烦躁,差了底下人去查,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高源景直觉有人在针对自己。 否则他如今手握京中巡防,想怎么整那些地痞流氓都可以。 这些人怎么会不怕自己? 忍无可忍时,高源景也下过死手,将那些和自己在明面上作对的绑了,送去京兆府。 可第二天,就有人花了大笔银子,将自己送进去的那些人,重新再保出来。 几次下来,高源景也没了脾气,歇下买人进府的念头。 越是如此,被他压制在心底的那股子暴戾就越是需要宣泄的地方。 庐江王府在月黑风高时送出来的尸体一日多过一日。 府中上下大气不敢出一声,都知道近日庐江王脾气不好,谁都不想到王爷跟前去伺候。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连着几日,都有宵小不长眼,在孟氏商行旗下的铺子闹事。 高源景更是怒火中烧。 这些不长眼的难道不知道孟氏商行背后真正的靠山是谁吗? 这些铺子的管事报了几次官,可就是没人能把闹事的给抓住。 高源景肩负京城巡防之责,这得算在他身上。 为着平事,也为了安抚裴文运,以及京中其他心惊胆战的商户,圣上特地将他叫进宫,当着众人的面冲他发了好大一通火。 高源景压着火气,不让自己的理智被彻底烧毁。 再次被京兆尹叫过去,看见眼前笑意盈盈的人,高源景彻底没了脾气。 裴孟春微微一笑。 “王爷。” 高源景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头,皮笑肉不笑。 “裴公子。” “给王爷添麻烦了。” “京中几次三番出了这样的事,乃是本王失职。” 监守自盗的裴孟春半点心虚也无,大大方方地收下高源景低声下气的道歉。 “这怎么能说王爷失职呢?分明是宵小之辈没有眼色,让王爷为难。” “本来我也不欲给王爷添麻烦,实在是没法子。” “商行的几个管事被那些人闹得叫苦不迭,都闹到我跟前来了。” “我孟氏商行开门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金字招牌人人皆赞。只是再这么下去,恐怕得关门大吉了。” 高源景咬着牙,盯着滴水不漏的裴孟春。 “裴公子放心,此事本王一定给你个交代。” “王爷说笑了。我不过是替底下做事的人讨个清净罢了。” 高源景阴恻恻地看着他。 “本王自当尽力而为。” 旋即将目光放到了装若无事的京兆尹身上。 京中谁不知道,京兆尹是裴文运的人? 裴孟春直接把事捅到京兆府,难道不是在打自己的脸? 自己这巡防的官职,可是从京兆府手里抠下来的。 被分了权,京兆尹能给自己好脸色看? 怕是私底下吃酒的时候,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吧。 第254章 高源景的吃人目光,看得一旁站着的京兆尹心惊胆战,只能假装自己无知。 裴相公子早就和自己打过招呼了。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充充场面就行。 其他的,裴公子自会处置。 他不知道裴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面子,自己不得不给。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如今他就是那可能会遭殃的凡人。 只盼着这事儿能赶紧揭过去,否则再闹下去,他这京兆尹也免不了会被圣上问责。 虽说裴相还会再给自己安排官职,可被圣上斥责之后调职,又岂会好到哪儿去? 高源景扫了眼京兆尹,对裴孟春点点头。 “本王先去查案,就不多陪了。” “王爷慢走。” 裴孟春等高源景离开,转身对京兆尹吩咐。 “无妨,大人秉公办案就是了。” 京兆尹喏喏称是。 等裴孟春一走,赶紧摘了官帽,擦干净一脑门子的汗。 也不知当年裴相坐这位置时,是如何平衡的。 实在是高。 自己不能及也。 从京兆府出来,裴孟春径直上马回了家。 他脑子里想着事,骑得很慢。 回想起刚才高源景的脸色,忍不住就想笑。 那可真难看啊。 裴孟春十分期待对方接下来的动作。 高源景不反击是不可能的。 京兆府距离相府并不远,这条路对裴孟春而言,熟悉又陌生。 曾经在父亲任职京兆尹时,他走过许多遍。 但自父亲高升后,他外出奔波,已经很少走了。 这条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路,让裴孟春对自己过于自信。 以至于他并未发现始终跟在自己身后,缓慢行进的马车。 马车中坐着的女子,时不时撩起帘子,用贪婪而眷恋的目光望着他的背影。 裴孟春在相府前停了下来,身后的马车也跟着停下。 他不经意地朝后一瞥,视线停留在马车上的家徽一息时间,又收了回来。 在他要入府的刹那,马车中的女子终于没能忍下去,出声制止了他。 “回京这么久,不见见旧人吗?” 裴孟春收回跨上台阶的脚,却并未朝马车走过去。 “你我并非旧人,何来相见?” 王玄姬挥开婢女伸过来的手,自己跳下马车,莲步轻移如流水,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冲到裴孟春跟前,生怕他进了相府,往后再难相见。 自从裴孟春回京后,她就被家中拘着,不让出来。 怕的就是她会来相府找人。 今日她好不容易骗过缠绵病榻的祖母,趁着父母兄弟不在,冒险出府找人。 而今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面前,让她如何忍得住? 王玄姬含泪望着裴孟春的侧脸,贪恋地用视线细细描摹这个在自己梦中才出现的人。 “你我当初定过亲,岂能不算旧人?” 裴孟春顿了顿,转向她时,脸上露出自己标准的微笑。 礼貌却疏离。 “王小姐也说了,是‘定过亲’。如今我二人已退婚,各自嫁娶,互不干涉。” “此举与陌生人何异?又岂能称得上旧人?” 王玄姬咬了咬唇,不甘心地拉着要离开的裴孟春。 “裴郎当真如此绝情?半点不念当初我俩的情意?” 裴孟春轻轻拂开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 “听闻王小姐入宫频频,想来深受皇后娘娘青睐。如今宫中正是为各皇子择选正妃的时候,想来王小姐定然榜上有名。” “裴某再次先向小姐道喜了。” 王玄姬盛在眼眶里的泪水奔涌而出。 第255章 “若你愿意重新定亲,我可以绝食相逼,让长辈认下。” “太子妃也罢,皇子妃也好,从来非我所愿。” 裴孟春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王小姐此言差矣。”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损伤。绝食更是万万不可取。若小姐受了伤,难过的只有你的亲眷。” “旁人心思如何,又算得上什么呢?” 王玄姬拽着他的衣服,苦苦哀求。 “孟春,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可以解释的!” “我不是有意数落萧萧。是担心她树敌甚多,往后于她己身不利。” “纵有裴相,有你护着,可总有照顾不周的时候。她一介女子,又不是武艺超群之人,危机关头又该如何自保?” “我本是好意,从未看轻裴家,更未曾在意萧萧的婚事如何。” “你知道的。我一早就向你说过,萧萧招婿也好,养着面首也罢,我都愿意和你一起养她,待她如嫡亲妹妹。” “桩桩件件,难道我的真心你不曾看到?为何能做到如此狠心绝情?” “只因我数落了萧萧几句,你就上门退婚。连我的面也不肯见,解释也不愿听。” “你可知这些年来,我是如何过的?” “我一直在等你。” 王玄姬的容貌虽然比不上裴萧萧,但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美人。 如今美人垂泪,楚楚可怜,却未曾打动裴孟春丝毫。 “小姐可以不必继续等下去。” 裴孟春的声音落在王玄姬的耳中,仿佛雷击。 “我上门退亲,并非因舍妹,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裴孟春对王玄姬微微一笑。 “王氏世代治《易》,乃是《氏族志》上一等世族,本就非裴家这样的流氓出身高攀得起。” “裴某无心仕途,一心只有充满铜臭味道的阿堵之物。待家父辞世,便是商户。” “小姐出身高贵,岂能嫁与一个商户?如今被人艳羡的小姐,恐怕婚后只会受人嘲讽奚落。” “届时,就是再如何神仙眷侣,最后也不过落得个事事哀。” “裴某思来想去,觉得不能耽误小姐。向家父请示后,方才上门退亲。” “小姐将退亲之事,怪在舍妹身上,着实想岔了。” 王玄姬含泪苦笑出声。 “这么说来,你还是为我着想了?” “我是不是,还要向你道声谢?” 裴孟春的笑,仿佛春化冬雪。 “小姐多虑,裴某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今日小姐上门,非要寻个说法,裴某如实相告罢了。” “小姐今日是从家中偷跑出来的吧?” “往后可莫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如小姐所言,小姐同舍妹一般,非武艺超群的女子,若是遇到险情,恐不能自保。” “还请小姐早日归家。否则出了事,王氏的人来寻裴某,裴某也是百口莫辩。” 王玄姬眼睁睁看着裴孟春将自己的手硬生生拉开,决绝地踏上台阶,身影消失在相府的大门后。 她被婢女搀扶着的身体慢慢滑落,跌坐在地上,眼泪成串成串地往下掉。 王玄姬想起了很多。 他们二人初冬时相识的怦然心动。 冬去春来,花前月下,她抚琴,他舞剑,她素手烹茶,他不忍释卷。 岁月美好到,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终于等来裴家提亲时,自己躲在花窗后偷看,身边姐妹们的连声恭喜,让她心中窃喜不已。 害怕他的妹妹受伤,出言训诫,却遭来他的冷遇。 得知退婚的晴天霹雳,想出府寻人说个清楚明白,却被家中禁足。 一晃多年过去,她以死相逼,始终不愿再让家中为自己定亲。 第256章 一次次等着他回京,希望能见上一面,向他解释,却一次次地落空。 直到今天,她冲破了一切奔向他,却被泼了一身的凉水。 裴孟春,你……到底有没有心? 高源景在京中像无头苍蝇一样连续忙碌了大半天,却始终一无所获。 不仅没能查到针对自己幕后之人是谁,更查不到孟氏商行旗下的铺子是被何方宵小下了黑手。 裴孟春嘴上说着不在意,实际上却通过京兆尹,将他请去京兆府好几回了。 偏此人在京中名声好到不行,不少人听说后,直接私下找到自己,让自己好好尽力。 时间拖的越长,对高源景就越发不利。 连圣上见面时,都过问了几次。 不能再拖下去了! 高源景放下手里的鞭子,从王府那间偏僻的逼仄屋子里,面如寒铁。 守在门外,被割去舌头的两个太监,见主子出来,里头也没有了声息,会意地对视一眼,进去将房梁上的人放下来,一前一后地抬着人出来。 高源景回屋换下身上沾了血迹的衣服。 出来时,又是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坐在桌前,不停咬着指头,用力之大,连血丝都渗出来了。 但高源景对此一无所觉。 裴孟春,裴孟春,裴孟春…… 既然他解决不了问题,大可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啊! 高源景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一直贴身服侍他的大太监,见主子终于露出了笑容,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主子笑出来,就意味着这些时日以来,他们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可以结束了。 高源景匆匆离开王府,告了假,策马离京,也不知去了何处。 裴孟春从崔伯嶂那里得到这个消息后,若有所思。 他知道,等高源景回来后,就是对方的反击开始了。 崔伯嶂数着银票,在手里拍了拍,心满意足地小心收进自己荷包里。 这些全都是他日后花在未婚妻身上的小金库。 “怎么了?想不到他会做什么?” 崔伯嶂冲裴孟春挑了挑眉。 “要不要我再帮着你查一查?” 趁此机会,再敲他一笔。 裴孟春微微一笑。 “不必了。” “我的私房钱所剩不多,禁不住你糟蹋了。” 崔伯嶂撇撇嘴。 “看你那小气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多大方,实际也是个守财奴。” 裴孟春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钱袋子。 “没法子,一家老小全靠我养活。不当个守财奴,还怎么给萧萧买好看的衣裙,好吃的东西。” “要是此番不是因萧萧的缘故,我又岂会花这么多银子,在你这个只进不出的身上。” 崔伯嶂转念一想,觉得裴孟春这话也没错。 若不是事涉裴萧萧,恐怕自己还不能从这个视妹如命的人手里套到这么多钱。 见好就收吧。 要为下回生意做打算。 崔伯嶂和裴孟春道了别,哼着小曲晃着自己的钱袋子离开。 他和裴孟春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彼此之间熟悉得很。 许多京中自己不能露面的事,裴孟春都会拜托崔伯嶂代为出面。 崔伯嶂出生在江南,他爹崔仁悦发迹前,他就已经知事了。 原本家中的生计就艰难,等他那个蠢妹妹出生后,就更难了。 为了缓解家里的困难,崔伯嶂小小年纪就混迹在三教九流中,见缝插针地寻找赚钱机会。 靠着一张好皮相,再加上三寸不烂之舌的伶牙俐齿,还有行事利落的狠劲儿,众人皆赞的口碑带来不断的回头客。 第257章 崔伯嶂很快就在江南一带混出了名气。 当然,这些都是瞒着父母去做的,对他们说自己是在镇上、城里找到了临时的活计。 崔仁悦跟着裴文运到了京城后,崔伯嶂看到了家境的改善,很是老实了一段时候。 不过在看到他娘跟妹妹,因为出身在京中受人欺负后,一直盘旋着的那股子劲儿,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对底层那些见不得光的太熟悉了,即便到了陌生的地盘,也能凭借伏低做小的姿态,很快与那些人打成一片。 不过三两下,就解决了蒋燕娘和崔青卿的情况。 但凡伤害过她们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被地痞流氓缠上。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裴萧萧与崔青卿交好。 崔伯嶂观察了许久,见裴萧萧是真心待他妹妹,也会不遗余力地护着妹妹,就不再管了。 但此时已经在京中闯出名堂的崔伯嶂,上船容易下船难,不得不继续背着家里,混迹底层,当个白手套。 不知道是不是在底层混久了,崔伯嶂对律法产生了兴趣。 毕竟知法懂法,才能避开己身最大的麻烦。 他在律法上也的确有些天赋,帮着不少人躲过牢狱之灾。 于是在京中就更有名气了。 见不得人的名气。 崔伯嶂也不在乎,比起自己现在所接触到的明刀明枪,他爹在朝堂上所遭遇到的暗箭才是更让人所不齿和难以防备的。 那也是未来,他要踏上的道路。 无论高源景在不在京城,裴孟春都照样过着自己两点一线的日子。 只是多了个护草使者。 也不知王玄姬是如何说服家里人,竟能允许她日日出府。 倒是马车换了更低调的,上面没有王家的家徽,寻常人也认不出来。 可旁人认不出,裴孟春又岂会认不出来。 那辆马车,曾经是自己跟在边上,护着里面坐着的人许多年的。 裴孟春知道王玄姬的心思,不阻拦,也不殷勤。 他能管得住自己的心,却管不了别人的心。 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只要自己不给予丝毫回应,总有一日,她会在彻底失望后放弃的。 王玄姬将车帘从布换成了不那么密实的竹帘,这样她就能通过那些缝隙,看到前方骑着马的裴孟春。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能不能唤回他的心。 只是想为自己的一片真情,最后一搏。 不到黄河心不死。 只要她的心还在为裴孟春跳动,她就绝不会放弃。 那日回去后,王玄姬就向家里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想让她如家中所愿,听从家中安排。 可以。 但是先让自己对裴孟春死心。 否则,不会有哪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愿意接纳这样的自己。 天家更不会。 长辈们思虑再三,对她进行了妥协。 当年退婚,他们也有责任。 何况,他们也是从王玄姬这个年纪过来的。 相府的大门被关上,裴孟春却没有立刻走。 他听到门外的马车离开,停下的脚步才重新迈开。 一道厚重的大门,隔绝了他们二人。 裴孟春十分耐心。 没有耐心,在如战场一般的商场上冒进,是会赔上全部身家的。 他等着高源景回京,给自己一个惊喜。 所幸,这一天来得不算太晚。 十日后,高源景带着一辆马车回来了。 马车直接进了王府,里面坐着的人根本没有露面。 第258章 谁都不知道,高源景这是把谁给带回来了。 裴孟春却是通过崔伯嶂之口,知道了里面坐着的是谁。 崔伯嶂出于前面坑了他不少钱,主动透露的消息。 听完后,裴孟春险些笑出声来。 “那就随他去。” 崔伯嶂的脸都快扭曲了。 “你就不怕那个孕妇,真与相爷有关?” 这要是爆出来,可就是惊天丑闻啊。 裴孟春轻笑着摇头。 “没有这个可能。” “所以我根本不必害怕。” “我爹的孩子,只有我和萧萧二人。” “绝不可能再有第三个。” 裴孟春说得斩钉截铁,崔伯嶂也不好坚持己见。 虽说是丑闻,但也是人家的家事,自己等着看热闹就行。 那孕妇在庐江王府小住几日,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安胎。 等再出现的时候,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 浑身缟素,跪坐在相府门前捧着肚子哭天喊地。 声音大得传到了裴萧萧的耳朵里。 困惑不解的裴萧萧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去请些和尚道士,来家里做场法事。 怎么今年他家和孩子特别有缘分? 先是年初,自己撞上了罗婉莹,再是现在她爹撞上了个……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妇人。 这运气,简直了。 他家这是流年不利,还是遇到了多子多福的好时候? 裴孟春拦住了想要冲出去理论的妹妹和孟白龟。 “这事你们不用管,边上待着看热闹就行。” 这话一出,裴萧萧就知道她哥心里有谱。 这孩子八成有问题。 也不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用这种手段来陷害她爹。 孟白龟不明就里,显得犹为忧心忡忡。 “裴家哥哥,当真没事吗?” “那个女子可是说了,裴叔叔对她见色起意,逼奸不成,就以公谋私害了她夫君性命,又奸污了她,将身怀六甲的她送去外地待产。” 孟白龟一边说,脸一边不自然地扭曲起来。 这事说起来荒谬,但在不同的人眼中,就会有不同的解释。 民间只会当作谈资,闲聊几日后,就会在茶余饭后换上更新鲜的。 在裴党看来,不过是桩不值一提的风流韵事。 裴相当了多年鳏夫,难免有把持不住的时候。 这女子容貌称不上最好,可也算是有些颜色的,再加上眉眼间与过世的孟夫人相似,说服力就更强了。 不过是想求个名分,将人纳了当妾就是。 以公谋私倒是可大可小,但只要流程没出错,裴党有的是把握,把裴相摘出来。 落到政敌眼里,光凭“以公谋私”四个字,就可以大做文章。 这是为数不多的,可以把裴文运拉下马的好机会,怎可就此轻易放过? 哪怕这女子与裴文运从未见过,他们都要把这事给坐实了。 何况对方确有其名,其夫婿的确是因裴文运经手的案子处死。 那就更值得借题发挥了。 当这女子在相府露面,把自己的经历哭诉了一遍后,立马就有弹劾裴文运的奏疏送入宫中。 相府有人盯着,圣上是知道的,但从未想过他们的动作竟然快到这种地步。 前脚送来的奏疏,自己后脚才知道的八卦。 奏疏送入宫,是先经过裴文运的。 他也没拦着,让人照常送上去,自己再一次熟练地带着草席,在大兴宫前席藁待罪。 这次刚摘了官帽,官袍还没脱,圣上就让谭仕亮把人叫进去一探究竟。 “假的吧?” “圣上英明。” 圣上长出一口气,拍着自己的大腿。 第259章 “朕就说,你怎么可能突然冒出个孩子来?” “这些人呐,为了攻讦,当真是越发没有底线了。” 裴文运向圣上行礼。 “言官明日应当就会发起对臣的弹劾,恳请陛下暂且允许臣归家待罪。” 这是朝廷的流程,即便是宰相,受了弹劾,被人报官立案,都必须暂时停职,回家等着判案结果。 圣上对裴文运的清白毫不怀疑。 只是几天看不到罢了,过几日,他又能让美人宰辅陪自己用膳。 “也好,权当是给自己放了假。你回家后好好休息。” “诺。” 不等第二天,雪花般的奏疏已经飘入宫中。 弹劾裴文运的,为裴文运求情的,严辞申明裴文运不会做这种事的,几乎要把大兴宫给淹没了。 批阅奏疏的邬皇后让人将这些奏疏全都挑出来,摆到一边让圣上当乐子看。 圣上一开始还看得兴致勃勃,等多看了几封,就没了兴趣。 弹劾裴文运的,来来回回还是那么老几样,三板斧。 出身流氓,卑微至极,手段狠辣,不近人情,巧舌如簧,是为佞臣。 回回都是这一套,圣上耳朵都起茧子了。 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圣上特地让谭仕亮去了一趟御史台,让人抓紧时间审案,他想知道内里乾坤。 急着知道结果的,不独圣上。 也就是裴萧萧这些时日,被她哥关在相府,不许出门。 否则不知道相府外有多少人见了面,会奚落讥讽她。 看曾经的天之骄女,被打落尘埃,心里比夏天喝了一大碗冰镇花露还舒坦。 韩长祚闷不作声地坑了几个传得最过分的,日日公主府、相府、御史台,三点一线来回跑。 就连长公主都觉得儿子整日不着家,公主府冷清了不少。 想骂,骂不出口。 人家替老丈人和口头上的未婚妻做些事,出些力,她这个做亲家的只有支持的份。 御史台审理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请裴文运出面的人也到了相府。 裴文运在御史台,时隔多年,与那个妇人重聚。 本着良善之心,裴文运决定给人最后一次机会。 “你明知事实如何,还执意如此吗?” 那妇人抱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在裴文运的目光中瑟缩。 想起高源景对自己说的话,胆子又大了起来,硬着头皮迎上裴文运探究的目光。 “事实如何,相爷心里清楚,妾身心里也清楚。” “这孩子,本就是相爷的。” 裴文运若有所思地朝她的肚子看了一眼,点点头。 “你既然如此笃定,那便好。” 说罢,头也不回地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今日的御史台格外受人关注,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 王玄姬也没有出府,她知道裴孟春此时一定守在御史台外,此时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裴相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心神不宁下,王玄姬选择了王氏的看家本领。 也是她最拿手的。 净手焚香,凝神屏气。 五十根蓍草从精美的漆盒中被取出,抽出一根,放在桌上。 余下四十九根蓍草随意分成左右两堆。 左为天阳,右为地阴。 右手取出一根,夹于左手,以四根蓍草为一组,最后剩下的蓍草,与右手取的那一根合为一体,记录阴阳爻。 如此反复六次。 身边的婢女静立,大气不敢出一声,直到卦象出来后,看到王玄姬脸上的笑,才松了口气。 “小姐占的可是吉卦?” 王玄姬笑道:“你这丫头,真是白跟了我这许多年。” 第260章 “六十四卦何曾有吉凶之说?不过有些卦象行事顺当些,有些卦象行事艰难点。” “这世上的事,就不曾只有好,或是只有坏。” “万事万物,皆为吉凶参半,全凭人如何行事罢了。” “卦象不过是上天给予的启示,却非真正的最终结果。” 王玄姬把蓍草小心收集起来,重新放入盒中。 这些年,她已经很少占卜了,不知如今可还能借蓍草一窥天机。 罢了,只当是给自己定心丸吧。 婢女将装着蓍草的漆盒放好,好奇地问王玄姬。 “小姐,为何你从来不曾占过与裴家大郎之间的事呢?”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困惑,趁着今日小姐心情好,也仗着自己服侍小姐多年,就问了出来。 王玄姬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你这丫头,怎得转身就忘了方才我说的话?” “占的结果并不一定会与最终的结果一样。一切全凭人自己如何想,如何做。” “占卜一道,终究是小道。” 婢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了一声。 转头把这事撂了开去。 王玄姬望着窗外开得正艳的满院紫薇花,心中酸涩。 她也想过要占的。 却唯恐卦卦不吉,终不能如意。 若是如此,她宁愿让自己一直沉浸在这个虚幻的梦里,做着裴郎回心转意的美梦。 只要一日不占,她与孟春就一日有可能复合。 …… 裴文运进了御史台,与堂上的御史大夫见过礼,走到早就放好的凳上落座。 大大方方,坦坦荡荡,没有半分被审的心虚。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裴相心中有底,丝毫不慌。 只不知是已经摆平了那孕妇,还是因为心中无愧。 那孕妇被引到堂下,余光扫过坐着的裴文运,心跳漏了一拍,赶紧别开视线,不停地眨眼。 两边立见高低。 孰是孰非,在场的人心里基本都有了数。 叶氏进来后,还一直傻乎乎的站着,直到被人提醒,才跪下。 她跪下后,又朝坐着的裴文运投去一眼,垂下眼帘,闷不作声。 御史大夫清咳一声,正准备开始审案。 裴文运却打断了他。 “在于大夫开始审理前,可否请几位医者前来?” 御史大夫心头一惊。 难道裴相病了?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必须立刻请示陛下,去太医院将太医都请过来。 “敢问裴相,可否需要下官另定日子,再行审理?” “不必。” 裴文运朝御史大夫拱了拱手,轻轻一笑,晃得御史大夫快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 “其实本案无需审理,于大夫将医者请来,案情自然便有了分晓。” “于大夫可多请几位,不独太医,民间有名的医者也可。” 御史大夫微微皱了眉,心下有了决断。 他招来小吏吩咐几句,又请裴文运去后头稍坐。 不多时,按照裴文运的要求,几位颇有名望的医者已经到了。 堂中被摆上了屏风,看不清后头的人,只隐约见影影绰绰的各色衣衫。 御史大夫朝屏风后的裴文运看了一眼,得了对方的首肯后,便示意那几位医者上前。 “此屏风后,有男子三人,尔等各凭本事,悬丝诊脉,将诊断记录写在纸上。” “期间不得交头接耳,不得有言语提醒。” 三根细丝自屏风后伸出来。 几位民间大夫朝须发皆白的曹太医拱拱手。 “您是此道的行家,素来德高望重,您先请。” 曹太医还了礼,上前接过细丝,凝神断脉。 第261章 只见他时而浅笑摇头,时而眉头紧蹙,时而捻须深思。 不多时,曹太医诊完脉,起身将自己的诊断写完,交给一旁的小吏。 随后静立一旁,并不出声。 后面三位的民间医者,也都如他这般上前,替屏风后的三位男子悬丝诊脉,将诊断写在纸上,交给小吏。 纸上提前写了甲乙丙,充作人名,并没有暴露患者的任何信息。 屏风后,坐在末座的裴文运,眼观鼻鼻观心。 似乎对结果一点都不在意。 御史大夫接过诊断,看完后,诧异地朝裴文运投去一眼,赶忙将手中的诊断递给同审官员。 虽然无人说话,但所有人都朝裴文运投去震惊的目光。 的确,如裴文运所言,此案已经不需要审理了。 御史大夫黑着脸,指着叶氏。 “大胆贱妇,竟敢诬告当朝宰相!” “你是受何人指使?还是对裴相秉公处置你的夫婿,心怀愤愤?” “你夫婿早已亡故,你腹中胎儿又是何人之子?” “诬告、通奸,将叶氏送往京兆府牢中,等候审理。” 御史台只负责官员的案子,既然裴文运已经成功脱罪,这桩案子已经结案。 至于叶氏其余罪责,就要下发至京兆府再行审理。 屏风撤去,裴文运施施然从凳子上起身,朝几位负责审案的同僚拱手行礼。 “有劳诸位了。” “秉公审理罢了,裴相归家后,记得用柚子叶梳洗一番,去去晦气。” 面对那些同僚对自己的怜悯目光,裴文运只一笑而过。 叶氏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和同僚寒暄的裴文运。 不可能…… 庐江王找到自己的时候,明明就说事情肯定能成。 女子岂会不知自己腹中胎儿的父亲是谁? 她天然就占据了最大的优势。 为什么现在却输得一败涂地? “你们这是官官相护!” “世上岂有女子不知孩子父亲是谁的?” “民妇腹中胎儿的父亲,就是裴相!” 御史大夫冷冷一笑。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敢狡辩?” “若非你身怀六甲,此时都当受刑了!” “且将这罚留到你生产后再说。” 有那心软的官员,见不得叶氏抱着肚子流泪的可怜模样,不得出言劝慰。 “你可是遭人骗了?骗你的人,打着裴相的幌子诓骗于你?” “你仔细辨认一下,裴相与男子可有相似之处?” “会不会是你认错了?” 这话显然是在为叶氏开脱。 裴文运这长相,普天之下都难寻,哪里还能有相似的? 若果真容貌出色到这般地步,定然闻名京畿,根本不可能认错。 倘若叶氏此时选择退一步,反口说自己认错了,可能京兆府在审案时,还会酌情放放水。 毕竟谁会和一个失去夫婿的孕妇计较那么多。 可她丝毫不领情,一口咬定自己怀的就是裴文运的孩子。 还一口一个官官相护,痛骂堂上的审案官员。 这可直接把人给惹毛了。 他们将诊断记录摔到叶氏脸上。 “你给本官看清楚了!” “裴相脾肾两虚,气滞血瘀,怎会与你有子!” 叶氏看着那叠纸,茫然地抬头去看那些愤怒的审案官员,又转头去看边上站着的医者。 最后把目光落在裴文运身上。 裴文运也在看着她。 就像是看一个死人。 曹太医先站了出来,不无遗憾地向叶氏解释。 “裴相早年间就开始服用绝子药,药方是老夫开的。” “此方可令男子淡情寡欲,常年服用后,身子会亏损得厉害。” 第262章 曹太医说得委婉,但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叶氏不死心地继续狡辩。 “只是淡情寡欲,又非断子绝孙!你怎么就确定我腹中孩子不是裴文运的!” 裴文运笑了一声。 落在叶氏耳中,只觉得刺耳无比,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几年前就已经无法与女子同房了。” “既然无法同房,又如何与女子诞育子嗣?” 叶氏身体一震,往后跌坐在自己的脚跟上。 裴文运赤裸裸地说出自己最为隐秘的秘密。 可这个秘密,也是她的催命符。 叶氏知道,自己完了。 她先前对裴文运的一切指责,如今都是落在自己身上的刀子。 比起裴文运能全须全尾离开御史台,从这桩不名誉的案子中全身而退。 审理过程中爆出的惊天秘闻,才是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的。 毕竟这事,知道的人很少,就连裴党的核心人员,都不清楚。 无数人对裴文运产生了怜悯之意。 裴家本就人丁不旺,裴文运膝下只有一子一女。 既然他已不能生子,那开枝散叶的任务,就只能由裴孟春来承担。 一时之间,裴孟春的婚事在京中再次引起热潮。 除此之外,裴文运还赚得了不少闺中女子的眼泪。 联想起早早亡故的孟氏,裴相一定是用情至深,才做出这样的选择。 若是自己也能遇上这样的夫婿,该有多好? 裴文运的政敌在震惊之余,个个咬牙切齿。 往后攻讦裴文运的理由,又少了一个。 裴文运出来的时候,看见一直守在外面的儿子。 “本就不会输,你过来真是多此一举。” 裴孟春将父亲的马牵过来,扶着他上马。 “虽说如此,儿子心中还是忐忑不安。索性到御史台外等着,也好早早知道结果。” 父子二人骑着马,走在回家的路上。 当年裴文运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是问过自己儿子的。 裴孟春没反对。 他对父亲续弦与否并不那么在意,也不在乎突然多出来的弟妹会和自己争夺家产。 即便继母有子,一个毛头娃娃罢了,岂能和已经站稳脚跟的自己抢家产? 他甚至更倾向于让父亲续弦一位合适的女子,可以减轻妹妹身上的担子。 看着妹妹小小年纪,就必须整日学着处理庶务,他这个做哥哥的心疼。 只是父亲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父亲太过完美了。 才学,容貌,功绩……很难找出实质上的确凿缺点。 可偏偏父亲身居高位,受圣上重用。 功高震主四个字,足以让裴家迎来灭顶之灾。 谁都不知道日日相对的圣上,何时会变成一只想要他们命的老虎。 自污,是最能让圣上放心的方式。 前朝开国之相,为自保,也不得不违背良心,做出欺压百姓之事。 裴文运有自己的原则,有些事,他做不出来。 所以他选择了服用绝子药。 不是他对自己不放心,而是他必须让圣上对自己放心。 除此之外,裴文运还想到了一点。 发妻过世后,他是否会续弦也算得上是备受瞩目。 就连圣上都问过几次。 裴文运并不觉得,圣上是单纯出于关心,觉得他房中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 而是一种不安的表现。 怕他会在朝中一家独大,怕他会改变了初心,与世族联姻。 而自己服用下绝子药,既没有了子嗣的烦忧,也断了那些想要与自己联姻之人的念头。 第263章 联姻,为的是让拥有自家血脉的孩子,在对方的家中占有一席之地。 抢钱,抢权,继承遗产,为自家谋取最大的利益。 而不是让自家的女子,去对方家中守活寡。 吃药绝嗣,圣上放心,这样的裴相更好拿捏,政敌放心,自己不用多一个需要策反的敌人,裴党中人也放心,不用担心到时候站队的问题。 一举数得。 是以在征得儿子同意后,裴文运果断找上圣上,让太医院的太医开了药方,开始服药。 但副作用也十分显著。 裴文运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 他早已不复当年在战场叱咤的威风凛凛,成了文弱书生。 当时曹太医将药方拿出来的时候,就特地叮嘱过,这药吃了,会有碍寿数。 裴文运还是吃了。 他知道自己的命数不长,便一心扑在公务上,好让自己的抱负能早日实现。 至于女儿,就交给已经能立起门户来的儿子去守护。 这也是当日崔绩找到他,提出与裴萧萧联姻时,裴文运心动的原因。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总有一种时不我待之感,生出想要走捷径的念头。 何况误打误撞找过来的崔绩,开出来的条件是那么优渥,尽显诚意。 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裴文运接受了老天爷给自己的命运,继续坦荡地行走在自己的人生康庄大道上。 行就行,不行,让子女全身而退。 这次的诬告案,放眼当下,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裴文运却知道,真正的风暴,已经开始酝酿。 不久后的将来,大晋与北戎之间,会再次掀起一场大战。 当北戎被自己昔日的威名镇住时,他们只会成为阴暗潮湿的爬虫,蛰伏着,期待着。 如今,他们守得云开见月明。 裴文运几乎可以预料到,当自己的身体情况,被北戎学子传回去之后,如今分崩离析的北戎各个部族,会再次集结,选定时机南下。 而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横刀立马,以不可抵挡之势,将北戎的大军挡在大晋的边疆之外了。 裴文运的情况,圣上与邬皇后自然是清楚的。 这也是邬皇后在此番江南巨变后,力排众议,以极高规格去镇压民变的原因。 大晋需要鲜血,去将那些将士们历练出来。 否则不远的将来,就会有灭国之灾。 大晋不能没有裴文运,但不能只有一个裴文运。 大晋真正需要的,是千千万万个裴文运。 联想到此次莫名其妙出现的诬告案,裴文运忍不住往深了去想。 诬告自己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此人会不会与世族联手? 还是早已与北戎暗中勾结? 这个人究竟会是谁? 他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裴文运心中不安,打定主意回去后,就召开内部班子会议,务必要把幕后主使给揪出来。 他不能忍受大晋有蛀虫。 他的孩子生活在这片土地,他为了这片土地付出了自己所有的东西。 为之奋斗,为之努力的一切,决不允许化为泡影。 回到相府,首先迎接裴文运的,是两双泪眼汪汪的小鹿眼。 孟白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停抹着眼泪。 “裴叔叔,往后我再也不要惹您生气了,呜呜呜。” “以前都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他的小闺女也掉金豆子,哭得他心都要碎了。 “爹往后再不许整日只顾着忙公务了。要注意身体。” 第264章 “我让本草堂的大夫过来了,让他给爹把把脉,开个食疗方子。” “往后我天天给爹做好吃的。” 碍于孟白龟在,裴文运没好意思把小闺女抱起来亲亲,只摸了摸她的脑袋。 “怕什么,爹身子骨好的很,用不着这样小心翼翼。” “往后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消息传得这样快,裴文运是没想到的。 他才刚从御史台回来,竟然就已经传遍开了。 宫里数不清的赏赐,流水一般送入相府。 大部分都是补药。 百年人参直接送来了十几支。 裴党中人也络绎不绝地往相府里挤,见了裴文运,还未曾说话,就重重叹了一口气。 都是官场上混的,没几个猜不出裴文运吃绝子药的背后原因。 崔仁悦和阮季重两个已经定了亲的亲家联袂而来。 一见裴文运,崔仁悦直接就哭上了。 这要是让那些被他喷得体无完肤之人见了,一准觉得稀奇。 这头逮谁咬谁的恶狼,竟然还有如此儿女情长的一天? 崔仁悦拉着裴文运的手不放,气恼地直跺脚。 “相爷为何一直不说?” “也是我等无能,不能护相爷周全。” 裴文运倒是笑呵呵地安慰他们。 “说了又有何用?” “如今这样,已是很好啦。” “仁悦这般模样,一会儿可如何归家去?要是燕娘见了,怕不得责怪我。” 崔仁悦擦干泪,眼眶红红的。 “她才不会。在家的时候,哭得比我还凶。” 阮季重劝了几句,掉过头对裴文运道:“相爷接下来,可是要准备抓出幕后之人?” “是,但不能仅限于此。” 对着核心人员,裴文运将自己的所虑全盘托出。 “还需要提防北戎的集结,再次南下。” 今年入秋后,大晋的北疆就会开始被频繁骚扰,那是北戎对大晋的试探。 当他们试探够了,就是大晋命悬一线的时候。 依裴文运的判断,不出三年,两国之间定然会有再一次的大战。 在此之前,大晋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 敌人,并不只有北戎。 还有西域的诸多国家,凝聚成一股绳时,也不容小觑。 崔仁悦叹道:“相爷实在是太难了。” 今岁江南这一遭,起码五年缓不过来。 赈灾的圣旨上,可是写明了免去江南三年赋税。 起码三年,大晋国库的每年入库税银,就少了起码五分之一。 去岁雍州雪灾,又免了两年。 从各地送来的奏报上看,今年是小年,入库占比最大的农课税会大大缩水。 明年还不知是什么个情形。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如今却还要备战。 就这样,还要内斗,还要彼此攻讦。 也不怕送入宫中的弹劾奏疏浪费了来之不易的纸张吗?! 崔仁悦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这些只顾自家利益的人,就不怕葬送了整个大晋,自己也家破人亡吗? 没有国,何以存家?! 十二年前的教训,还不够是吗?! 裴文运扫一眼崔仁悦,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喜怒形于色这点,总是做不好。” 对于这个内定接班人,裴文运教得十分耐心。 “我也不让你过于内敛,但不能总让人看穿你心中的想法。” “你若做不到这点,我这位置,也坐不久。” 崔仁悦郁闷了一会儿,点点头。 “相爷教训的是,我……我回头改改。” 阮季重笑着拍拍他。 “无妨,往后自有我看着他。” 阮季重是阮氏花了大力气培养的,喜怒不形于色,对于他而言,如吃饭喝水般简单。 第265章 忙了一整日,裴文运身体也觉得有些吃不消。 崔仁悦和阮季重见他面露疲惫之色,就告辞了。 他们还要忙活着后面的事。 给那个一时兴起的幕后之人擦屁股。 圣上怕裴相被诬告心情不好,脸上容易长斑,特地批了他三天的假。 这回裴文运倒是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没想过要提前回到工作岗位上去。 他的政敌在获知案情的审理过程后,纷纷扼腕。 裴文运果真老奸巨猾! 竟然能狠心到让自己不能人道! 难怪过去那些美人计,统统不管用,症结竟然出在裴文运身上。 失策! 太失策了! 但是没关系,叶氏不是状告裴文运以权谋私,以莫须有的罪名残害她的夫婿吗? 把当年的案子翻出来,重审,必须重审。 务必要趁着这次为数不多的机会,在裴文运身上拉出一道口子来。 只要有了一道口子,后面就会有数不清的苍蝇围上去,叮咬那个伤口。 让伤口溃烂,腐蚀周围的好皮肉。 到了最后,一副好好的身躯,也会腐烂至死,轰然倒塌。 绝不能让裴文运有重回朝堂的机会。 只要案件被成功立案,裴文运就必须居家待罪,等待传唤。 而没了裴文运的裴党,根本就是一摊烂泥,他们能轻松应对。 即便裴文运最后证明己身清白,朝堂上的瞬息变换,早已不是他能随意翻云覆雨,一手遮天的了。 和政敌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裴文运心里门儿清。 他不仅自己没放心上,还特地给裴党的核心人员递了条子,让他们暂时蛰伏,莫要冲动行事。 裴文运心里比谁都要清楚。 只要自己这把刀还够锋利,能替圣上冲锋陷阵,圣上就能一如既往地保着他。 自己在与不在,都一个样。 甚至时间长了,圣上自己都会按捺不住,想法让自己回去。 那些政敌于裴文运,如今不足为惧。 他自顾自地过着休沐日的生活,吃着闺女精心烹制的美味食物,睡着闺女晒过的喷香又暖和的床褥。 屋子的冰放得恰到好处,不冷不热,正是惬意。 苦夏乃是打盹天,先睡上一觉再说。 裴孟春在第二天父亲睡醒后,就把这次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他爹。 裴文运听完后,微微皱着眉,有些诧异。 “庐江王?” 裴孟春很肯定地点头。 “是他。我一直盯着他。叶氏也是趁夜,从王府后门出来的。” “她在城中临时落脚的地方,应当是庐江王提前安排好的。是王府内一名太监远房亲戚的私宅。” “他倒是谨慎,拐了几道。若非一直有留心,恐怕还不好查出来。” 事涉儿女私情,裴文运的心头倒是松了那根紧绷着的弦。 他原以为是政敌的拙劣手笔,如今听儿子这么一说,倒是可以放下心来。 若是政敌,那是盯着整死自己去的,谁都不知道这个拙劣的开始,会不会是一盘精妙棋局的开端,必须最高戒备。 而庐江王所图,不过是私情私欲,知道后,自己提防起来就容易得多。 裴文运将自己昨日回来后的想法,当作笑话一样,对儿子说了。 却不料让裴孟春陷入了沉默之中。 裴文运见他神情严肃,不由郑重起来。 “怎么了?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爹方才的话,倒是给了我些提示。” 裴孟春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一边慢慢地措辞。 第266章 “比方说,庐江王是如何知道叶氏的?” “段希敏的案子已经过去五六年了,叶氏在其被斩后,就搬离了京师。若非有心人,想要在十日内找到叶氏的行踪,并非易事。” “除非对方一直都在留意着和爹有关的风吹草动。” “要说巧合的地方,自然也是有的。” “叶氏恰好身怀有孕。恰好有人知道她的现状。恰好又告诉了庐江王她的行踪。” “爹,这些串起来,牵强又过于巧合。” “倒像是有人在背后特地设的这个局。” “我想,极有可能的是,若庐江王没有提出需要叶氏,对方也没有料想到爹早有后手,恐怕叶氏会在更后面的时候才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个非常合适的时机,也许不足以扳倒爹,但一定足以让爹失去帝心。” “会是什么时候呢?” “万寿节和千秋令节?” “太子大婚之日?” 纵是裴孟春绝顶聪明,也猜不出来。 每提出一个,立刻就摇头否认自己的判断。 不是,都不是。 这些都不足以动摇父亲如今的地位。 裴文运见儿子陷入苦思不能自拔,出言制止。 “往后的事情谁说得准?” “且放一放。将幕后之人抓在掌心,才是要紧事。” “既然你我父子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如今叶氏不是被羁押在京兆府的牢中吗?” “先从她下手便是。” “庐江王离京多年,他二人恐不相识。短短数日,叶氏也不会对庐江王道尽一切。” “她知道的,一定更多。” “比如这些年,是谁接济她的?” “当年段希敏是被抄家斩首,她一介妇人,又被娘家嫌弃。在京畿一带落脚定居,可要费不少银钱。” “这钱是谁给她的?” “再有,她在当地对外宣称寡居,那如今腹中胎儿的父亲,可否与这些相关?” “若孟春你猜的没错,对方打算将此事往后拖延。” “叶氏再有月余就要临盆。到时候,可不是大着肚子来找我,而是牵着孩童上门。” “他们又打算如何说服我滴血认亲?” 又或者…… 裴文运说着说着,心里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叶氏的孩子本不是要栽赃于我,而是另有其人?” “只是这回恰好,庐江王需要,擅自做主,而我又被撞上了。” 裴孟春呼吸一滞。 “的确有这个可能。” “爹,这个叶氏恐怕危在旦夕。” 妇人生产本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正是身体最为虚弱的时候。 在叶氏生产的时候动手,是最没有可能被识破的。 如今她被关在京兆府的大牢中,暂且可保一时安全。 可京兆尹却拦不住她生产,更拦不住外头的稳婆进入牢中。 妇人生产总是意外频频,没有太多先兆,谁都说不准,突如其来,就可能生产。 京兆尹更不可能提前去给叶氏找好稳婆,只会临时寻个近的。 这其中的手脚,那就太好动了。 关押在牢中的叶氏一死,京兆尹势必要问责。 叶氏并非寻常囚犯。 她先是诬告当朝宰相,又牵扯到当年旧案,其名早已上达天听。 囚犯之死,固然可大可小。 如叶氏这般的,就是再小,也会被裴文运的政敌闹大。 偏京兆尹又是裴党。 裴孟春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到时候叶氏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民妇,给朝堂上带来的腥风血雨。 “爹,叶氏的事,我会去处理。” 裴孟春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萧萧那边,恐怕就需要爹出面了。” 裴文运挑眉。 第267章 “怎么?萧萧也如此难得,有不懂事的时候?” 裴孟春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不是萧萧。” “是白龟妹妹。” “她……仿佛与韩公子有仇。” “如今整日叫嚣着,要调来镇国公府庄子上的孟家军,守着相府,韩公子不许进府。” 孟白龟的原话,裴孟春不好意思说。 “他若是敢进来,我就让伯伯叔叔们把他给叉出去!” 孟白龟之彪悍,甚至是裴孟春都挡不住的。 他很是想不通。 怎么看起来瘦瘦弱弱,小小一只的白龟妹妹,竟然在涉及到自己妹妹的时候,会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 孟白龟可不单单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她差点就付诸行动了。 之所以是差点,是因为裴萧萧给拦住了。 一脸无辜的韩长祚,还是让裴萧萧心软了下来。 孟白龟却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萧萧姐姐真是……看错了人知不知道! 韩长祚,你竟然敢趁着萧萧姐姐转头对自己说话的时候,用那种挑衅的眼神望着自己? 你已有取死之道! 这回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怕是京城都要忘了当年孟家军是有多所向披靡! 韩长祚的挑衅表情,很好地维持到裴萧萧转过来的时候。 裴萧萧是从孟白龟那种要杀人的眼神中,察觉出不对的。 她怀疑韩长祚在挑衅人家。 但转过去的时候,韩长祚还是那副朴实无双的样子。 说人话就是,看起来不太聪明,不会撒谎,不会骗人。 鉴于此人隐瞒真实性格这么多年,裴萧萧对他这副样子抱以适当的怀疑。 毕竟有个词,叫做憨面刁。 手帕交和有无数前科的男人之间,裴萧萧坚定地站前者。 一点犹豫都不带的那种。 裴萧萧出言警告。 “你别欺负白龟哦。” “她是我和我哥的妹妹,和同父同母一样的那种妹妹。” “我要是发现你欺负白龟,可饶不了你。” “让我哥上课的时候,找机会打你手心。再给你布置一晚上都做不完的作业,第二天继续打手心。” 打手心? 韩长祚根本就不带怕的好不好。 他的掌心皮厚到裴孟春都打不动的地步。 但裴萧萧的话,还是要听的。 现在是口头上的未婚妻,可他是想着把人变成实质上的未婚妻。 要是因为自己一时怠慢她的“妹妹”,导致未婚妻飞了,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 韩长祚年岁不大,才十七。 但有限的人生,已经告诉他,忍耐的重要性。 学会苟,比什么都重要。 只要能苟到最后,自己就一定会是赢家。 当初阿妈和娘都觉得自己不会和萧萧有任何瓜葛。 现在呢? 不仅登堂入室,可以随意出入相府。 甚至还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头! 韩长祚相信,只要自己继续苟下去,有朝一日,自己一定能得偿所愿。 是以韩长祚十分虔诚地向孟白龟致以自己最高的歉意。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孟小姐大人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倘若不是韩长祚说话的尾音都在往上飘,无一不在显摆嘚瑟,孟白龟她就信了! 不道歉还好,有点消气。 因为萧萧姐姐给自己做主,找回场子了! 可这一道了歉,孟白龟就觉得自己的拳头开始发痒。 虽然知道就自己那点力气,根本不可能给韩长祚带来多大的伤害。 但她是可以借助外力的! “裴家哥哥分身乏术,我看萧萧姐姐还是应该另请名师,替裴家哥哥分担一下。” 第268章 “毕竟韩公子看起来这般冥顽不灵,一点都不像是什么好学生。” “裴家哥哥日日授业于他,也是辛苦万分。” “我看呐,应该让我娘去和长公主殿下说一声,请个京中最为严厉的先生来。将韩公子关在公主府里头,一步都别出来才好。” “免得到了外面,就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跑东跑西,整日不好好在书房坐着上课,倒是想着跑去后院,看人家的小姐。” 不知廉耻! 还要不要点脸了! 孟白龟的一番话,倒还真说到裴萧萧的心坎里去了。 她哥这几天的确很忙,每天给韩长祚上完课,留人在书房做作业,自己直接就往外跑。 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问他也不说。 裴萧萧眼看着她哥都有了黑眼圈,明显是没休息好,心疼得不要不要。 反正高源景已经上了钩,韩长祚也没有日日都来相府报到的必要。 让长公主给他另请名师,似乎也可以。 起码能给哥哥减轻下负担,别每天那么早起来上课,晚上睡前还要备课。 韩长祚一看裴萧萧开始动摇,立刻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孟白龟。 “你别……别让裴公子不教我。” “自打他做了我的夫子,我的课业就好了许多。拿回去的作业,我娘见了都夸赞。”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裴萧萧。 “我在府里总是因为课业不好被我娘打。难得我娘能因为课业夸我呢。” 裴萧萧觉得自己就像是墙头草,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又倒向那头。 感觉整个人都快裂开两半。 “挨打?我倒是觉得奇怪。就韩公子这样的,哪日不会挨打?” “恐怕是数着黄历,看黄道吉日吧?” “你别欺负萧萧姐姐心软,想让她放水,告诉你,有我在,没门儿!” “今天,就今天,必须去公主府见长公主,让她给你去请个别的夫子。再不许你缠着裴家哥哥和萧萧姐姐!” 韩长祚一言不发地望着裴萧萧。 湿漉漉的眼神,分外打动人心。 裴萧萧不由感慨万千。 此时无声胜有声呐。 “白龟啊……韩公子他……他也不容易。” 看着孟白龟一脸的不服气,裴萧萧把心一横,提出一个新的建议。 “这样吧,白龟你不是一直觉得苦夏,在京中睡不好吃不好吗?” “我们去庄子上如何?” “你还记得我有个在山里头的庄子吗?山里可比京城凉快多了。” “我还给那个庄子额外添了不少有趣的玩意儿。我们一起去看看,如何?” 孟白龟眼睛一亮。 因为天气太热,她又不能贪冰,每天睡觉都会被热醒,再好吃的东西都吃不下。 想要避暑很久了,但是萧萧姐姐不知道为什么,要留在相府不出门,她也不好提出来。 现在不一样,这是萧萧姐姐自己说的! 孟白龟的笑脸比室外的太阳还要炫目。 “好呀好呀,我去!我这就让我娘替我收拾行装。” 余光扫到韩长祚,一下垮起脸来,用嘴朝他的方向努了努。 “我们去了,那他呢?” “自然是要留在京中,继续跟着我哥上课啦。” “再说了,我们两个女孩子出门,他一个大男人跟着干什么?” 裴萧萧满是祈求地冲韩长祚笑。 你就应了吧。 我真是怕了你们两个了。 一见面就吵架,还有完没完。 虽然现在是很热啦,但是火气也别那么大好不好。 韩长祚重重磨着牙,盯着笑个不停的孟白龟。 “你说的,我自然不会反对。” 第269章 你少给我得意忘形! 信不信,过不了几天,我们就又见面了。 想甩掉我? 门儿都没有! 对于妹妹突然提出要去庄子上避暑的要求,裴孟春在起先的懵然后,还是答应了。 主要是孟白龟和韩长祚两个,每天在相府吵个不停。 已经不像是上辈子的对头了。 简直是从世间诞生他俩的灵魂后,就结成了死敌。 裴孟春自己倒还好,毕竟战场主要在妹妹那儿。 他懂妹妹的苦。 “既然要去庄子,务必将护卫都带上。” 裴萧萧身为县主,是有自己的单独护卫的,平时都养着人,并不用。 这次裴孟春要求她全都带上,还额外拨了好几个自己身边的好手过去。 “无论去哪里,身边必须有护卫跟着。” “晚上睡觉,也要有护卫值夜。” 事关自己的人身安全,裴萧萧一点都没犟。 甚至还担心就这么几十号人,会不会不够用。 “要不我再去慈幼堂招几个好手吧?” 京畿的慈幼堂和穷乡僻壤的慈幼堂不一样,条件会更好一些。 毕竟是京城嘛,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人才济济,想要找什么样的都有。 京畿的慈幼堂中,不乏志在武艺上的人,拳脚功夫也还算不错。 不少人离开慈幼堂后,前往军中效力,也有成为高门大户护院的。 孟氏商行走商押镖时,也大都愿意让这些知根知底的加入。 裴孟春对于妹妹突然有了危机意识,感到十分欣慰。 “可以是可以,不过那个庄子不算大,可能住不下那么多人。” 总不能让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睡在山野之中吧? 现在带的这些人,都已经勉强。 裴萧萧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她哥的安排。 第二天,就浩浩荡荡带着人出发了。 一起去的,还有其他三个手帕交,她们还没去过,正好苦夏难受,家中无事,就去避暑散心。 阮文窈本来不想去,她急着要绣嫁衣。 还是崔青卿怕她熬坏了眼睛,强拉着去的。 阮文窈在马车里睡了一路。 这些日子,她全副身心都放在绣活上,努力磨练技艺,争取到时候一鸣惊人,的确没怎么好好休息过了。 宽敞的马车中,其余四人也都把声音放到最低,拿取东西的时候手脚也放轻了,生怕惊醒了她。 越往山里走,蝉鸣声就越响。 这是裴萧萧她们没办法的事。 总不能让人在前面,提前把知了都抓了,等着晚上油炸当夜宵吧。 阮文窈被蝉鸣声吵醒,揉了揉睡眼。 “到了吗?” “快了。” 坐在她身边的崔青卿把打湿的帕子递过去。 “擦擦吧,睡得一脸的汗。” 孟白龟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还流了口水。” “文窈姐姐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吗?” 阮文窈脸一红,直接把微凉的帕子盖在脸上。 嗯,是梦到好吃的了。 跟温柔敦厚的未婚夫,一起去街上吃东西。 她觉得自己快吃撑了,但依然挡不住未婚夫递过来的下一道美食。 梦里的自己,肚子就像个无底洞,一次性吃到了最近想吃却吃不了的美食。 真羡慕梦里的自己。 要是自己真能有那么大的胃口就好了,就不用跟着未婚夫出门的时候,总是纠结吃哪样。 马车停了下来,车帘被撩起。 “小姐,到了。” 女孩子们用极轻快的动作,在侍女们的搀扶下跳下马车。 头顶的林荫密密匝匝,盖住了烈日的照耀,林风带着些许花香,自鼻端拂过,又翩然离去。 第270章 纪丹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只觉得心旷神怡。 “这么个好地方,是怎么落到萧萧你手里的?” 提起这庄子的来历,裴萧萧很不好意思。 “这家原是个商户,没干过我哥,把庄子折成钱抵了。” “我哥知道我怕热,觉得地方不错,就当生辰礼物送我了。” 崔青卿闻言,重重叹了口气。 “要是我哥也这么疼妹妹就好了。” “他最近赚了不少私房钱,全都兑成了大额银票,我都看见了,好多好多!” “明明那么有钱,却对我这个妹妹小气得要死,连零花都不肯给。” 崔青卿竖起手指。 “我就只和他要一百两银子而已!” “他都有那么多了,竟然不肯分我一点,实在太坏了。” “真该让他和裴家哥哥多相处相处,近朱者赤。” 纪丹君轻摇团扇,笑吟吟地意有所指。 “会不会,是你哥哥攒着钱,给别人用呢?” 崔青卿猛地把头扭向阮文窈,像是看到了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金矿,抱着胳膊就撒上娇,也不嫌热。 “我的好嫂嫂,往后你可得多疼着我些儿。” 阮文窈被闹得脸越发红了。 “哎、哎呀……会、会的。我知道啦!” “等回去了,就让他给你。” 崔青卿笑嘻嘻地蹭着她。 “嫂嫂果真疼我。” 裴萧萧招呼着人进去。 “杵门口做什么?先进去吧。” “一路过来热得很,洗个澡,去山里走走。这里比京城要凉快不少呢。” 孟白龟年纪小,体温比她们要高些,更耐不住热。 听了这话,当即就点头。 “好呀,就听萧萧姐姐的。” 身后传来哒哒马蹄声,众人扭头去看。 韩长祚骑着马,风尘仆仆一头汗,显然是急行而来。 孟白龟的脸一下就黑了。 能不能不要这么阴魂不散啊! 她们几个手帕交聚会,你一个大男人赶过来干什么! 不想看到你,知不知道! 韩长祚及时勒马停下,翻身下马,先用腰间系着的巾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拍了衣服上的尘土。 收拾妥当了,才上来相对行礼。 “我娘说近来我课业表现好,给我放个长假。” “正好此处有公主府的庄子,我觉着京里待着热,就过来避暑。” “这么巧,你们也到此地避暑吗?” 孟白龟磨着后槽牙,恶狠狠地瞪着韩长祚。 巧? 巧什么巧! 一点也不巧! 我们上哪儿去,你不是都知道吗?! 纪丹君看了看裴萧萧,作为年纪最大的大姐姐,上前与韩长祚见礼。 “不知公主府的庄子在何处?” 韩长祚指了指不远处那个冒着尖尖角的屋子。 “不远,就那里。” 崔青卿看着那里的雕梁画栋,眼睛一亮,拉了拉裴萧萧的袖子。 “不愧是公主府的产业,看起来就是富丽堂皇。” 韩长祚直接做出邀请。 “晚上过来一起用饭吧。我娘说,庄子上昨日得了些河鲜,美味得紧。” 一听有河鲜,裴萧萧也嘴馋了。 主要是想知道,会不会有小龙虾。 “好,那就说定了,我们收拾停当了就过去。” 这时候的河鲜不算肥美,只是尝个鲜,倒是不错。 裴萧萧过去之后,特地跑了趟厨房,见没有小龙虾,有那么点子失望。 虽说做不成十三香,但是可以做蒜香啊! 但主材料没有,什么都白搭。 见裴萧萧恹恹地从厨房出来,韩长祚心头一紧。 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裴萧萧也没说,想问又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孟白龟得意忘形地冲韩长祚挑衅一笑。 招待不周,还想搏好感? 第271章 做梦去吧! 纪丹君拉了拉裴萧萧的袖子,用询问的眼神看她。 “萧萧?” 裴萧萧失落地一叹。 “馋小龙虾了……” 纪丹君笑道:“人家哪里知道今日我们会过来?没备着也是正常。” “是啊……没有就没有吧。其他的做好了也好吃的。” 烹制河鲜可不容易,河鲜中的泥腥味很难去除,有腥味的河鲜可不好吃。 韩长祚眨眨眼,了然于心。 他在脑海中迅速翻阅了一遍周围的地形,开始想法子脱身。 厨房是没有,但溪流那一带多的是,自己去抓就是了。 但他娘这次没跟着一起来,他身为主人,此时抽身离开,倒是显得怠慢了客人。 还是好不容易请来的客人。 邀请她们一起去,恐怕人家也不会答应。 太阳正晒,姑娘们怕热,八成不会和自己一同去。 韩长祚心里急得团团转,脸上丝毫不显,带着她们逛起自家庄子来。 裴萧萧过来,是为了看看这里的装饰,觉得之后也许可以用在文春阁和花容楼。 长公主的品味一直很在线,兴许可以给自己一点别样灵感。 逛了会儿,裴萧萧好奇地提问。 “怎么往年不见你和长公主一起来这里?” 这庄子的位置比自己那个还好,更凉快,避暑首选啊。 韩长祚“啊”了一声,摸摸自己的鼻子。 “往年我娘都会跟着陛下去避暑,所以这里来的少。” 而且长公主名下的庄子太多,临幸不过来。 崔青卿看着金碧辉煌的装饰,啧啧称奇。 有钱真好啊,她也好想有这么个庄子,夏天直接搬过来,等秋天凉快了再回去,别提多爽了。 孟白龟也羡慕。 但她绝对不会承认的! 就算承认了,也只会觉得这是长公主的,不是眼前这个讨厌鬼的。 长公主和讨厌鬼,那是两回事! 众人围观着庄子,兴致勃勃,反倒是孟白龟,用手遮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她习惯要午睡的,差不多到点了。 裴萧萧是第一个发现的。 她拉着孟白龟小声问:“困了?” 孟白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觉得自己有些扫兴。 韩长祚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你们舟车劳顿,不如先去房中歇息片刻。等睡醒了,也能吃饭了。” 众人对这个提议倒是叫好,又热又累,的确发困,何况她们只是稍稍收拾了下东西,直接就过来了,中途都没怎么长时间休息过。 见她们都赞成,韩长祚赶紧叫来打理庄子的嬷嬷,带姑娘们去后院歇脚。 男女有别,还是一大堆姑娘在,他就不去凑热闹了。 赶紧去溪边看看石头底下有没有小龙虾才是正经事。 赶着今天晚上一锅炖了吃呢。 忽齐勃早就准备好了马,等来庄子上做客的姑娘们歇下,立刻跟着韩长祚策马狂奔,去各处溪流找小龙虾。 裴萧萧将孟白龟哄睡下,叫来了管事嬷嬷,问她韩长祚去了哪里。 管事嬷嬷显然是得过韩长祚提醒的,对着裴萧萧十分恭敬。 “公子骑马去了庄外,没说具体上哪儿去,只说晚膳前会回来。” 裴萧萧没有多想,只当韩长祚是突然有事要离开。 他今天那副样子,显然是匆匆忙忙定下要来的,也许京城还有事要他处理。 虽然不知道一个“傻子”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但谁知道呢。 两人也不熟,不清楚对方的日常生活。 既然对方说吃饭前会回来,那自己就等着好了。 第272章 起码目前观察下来,韩长祚在她心目中还是有点信誉的。 上回春狩和他提过,不许再跟踪自己,打听自己日常,就真的再没有过了。 安排人保护自己除外。 特殊情况,可以放放水。 甚至还觉得很有安全感。 毕竟知道高源景私下的癖好后,裴萧萧只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恶心得要死。 要是自己落到这人手里,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想起来就反胃。 等会儿韩长祚回来,一定要跟他说,加大保护力度。 她怕死。 更怕半死不活。 夏天的日头长,到了酉时,天还亮得很。 兴许是今天白日里的确累到了,孟白龟这一觉睡得又长又香,酉时初才醒。 这个睡眠质量,足以羡煞很多人。 孟白龟揉着睡眼,很不好意思。 “耽误姐姐们游玩了。” 崔青卿见她那张稚气满满的脸,手就贱兮兮地上手去捏软乎乎的肉。 “一点都不耽误。多亏了白龟,我们也能好好休息。” 孟白龟看了看天色,摸不准现在的时辰。 “我是不是把饭点给睡过去了?” “没呢。” 裴萧萧替她擦脸擦手。 帕子是用井水打湿的,凉爽得很,擦一把脸,顿时神清气爽,瞌睡都跑没了。 “韩公子去了庄外,还没回来。不过应该快了。” 孟白龟转转眼珠子,抱着裴萧萧的胳膊撒娇。 “既然主人家没回来,我们继续待着也不好。不如晚上就回去吃饭吧?” 话音刚落,管事嬷嬷就过来,说是韩长祚回来了,还让裴萧萧她们出去看看。 好奇心的驱使下,姑娘们重新洗漱,出去前头看。 几箩筐的小龙虾,正在箩筐里头爬个不停,新鲜得很。 数量之多,让人不免怀疑韩长祚是不是把方圆几里的小龙虾全都包圆了带回来。 韩长祚也不知道裴萧萧要吃多少,毕竟她胃口还不小。 索性有多少带多少,大不了吃不完的,自己解决。 先前的忐忑,在看到两眼发光的裴萧萧时,化成了骄傲。 看来自己顶着大太阳出门抓小龙虾,还是做对了。 她高兴,自己就比吃了任何的山珍海味都满足。 边上的孟白龟却几乎要把一口细米白牙给咬碎了。 有了自己想吃的东西,裴萧萧的劲头就来了,主动撸起袖子,表示今天本县主要亲自下厨。 在座所有人,不吃撑不许下桌。 韩长祚没想到,自己弄来小龙虾,竟然还有这样的顶级回报,顿时就高兴得尾巴快翘上天了。 但看看周围一群姑娘,就没好意思表现出来。 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裴萧萧,希望自己的雀跃心情,能通过眼神传达给她。 裴萧萧当然是——根本没看到啦! 孟白龟正缠着她要做甜口的。 裴萧萧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小龙虾做甜口?你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口味。” “驳回!” “驳回无效!” 孟白龟气鼓鼓地嘟着嘴。 “就……做一次嘛~” 崔青卿也偷偷拉了拉裴萧萧的袖子。 “做呗,我也想吃。” 主要是好奇,甜口的小龙虾能有多难吃。 裴萧萧对她们两个简直无语到了极点。 “行,我给你俩做。” “但是你俩必须得吃完。吃不完,就攒着给你们当夜宵,还有明日的一日三餐。” 浪费粮食最可耻! 孟白龟满口答应,心里都小算盘打得飞起。 甜丝丝的东西最好吃了! 怎么会难吃呢? 何况还是萧萧姐姐做的,一定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第273章 说来巧得很,裴萧萧一进厨房,外面立刻下起了瓢泼大雨。 韩长祚等人本打算在室外的凉亭内,可以边吃边看风景,一看这雨势,纷纷打消了念头。 这雨都大到把凉亭地面给淹了,别说人进去了,恐怕做好的饭菜还没等端进去,直接就被淋完了,还吃个啥? 一群人望着阴沉沉,不断往下倒水的天,有些失落地期盼着赶紧停雨。 在窗边守了会儿,全都缩进房里去。 雨都飘到窗户里头来了。 裴萧萧一边将食材全都准备好,一边朝外面黑得像是子夜一样的天看去,也有些失望。 她还以为,今天晚上可以和手帕交们晃着秋千,一起赏月看星星呢。 撇撇嘴,收回目光,专心放在烹饪上。 要是手错,调料放多或是放少了,可就毁了这么多好食材。 被她爹知道,会把自己给骂死,还会一个人关在房里,生很久的闷气。 不知道是不是裴萧萧做的饭菜实在太香,老天爷觉得应该赏赏脸。 在所有菜都做好,准备端出来的时候,已经渐缓的雨势停了。 阮文窈把手伸出窗外,感受了一下,的确没有雨滴。 天空上的雨云慢慢被风吹散,夕阳余晖努力挣破厚重的云层,露出一抹霞光。 阮文窈欢喜地扭头征求意见。 “还去外头吃吗?” 孟白龟已经饿了,捧着半块白糖糕,小口小口咬着,含糊不清地回答。 “看丹君姐姐和青卿姐姐的意思,我都行哒。” 讨厌鬼的意见是可以直接忽略不计的。 纪丹君用探询的目光望向崔青卿。 “外头吃!” 崔青卿早就看上了凉亭那边的景致,也是她提出来要去那里吃的。 韩长祚赶忙出屋,叫来庄子上的下人,让他们将凉亭打扫出来。 裴萧萧看着菜色被端去凉亭,自己走在最后。 山间空气清新,她忍不住深嗅一口。 睁眼去看,霞光已化作红光,照透了云层后露出来的天空。 有道是仙人所居,必有红云。 天空似被仙剑破开,一分为二。 上面是层叠着,铺满了天空的厚厚云层。 下面是云卷如龙,将整座山团团围住的云龙。 龙身之间有间隙,似双龙在天空中恣意嬉闹,缠绵悱恻,亲密无间。 虫鸣鸟啼,仿佛在为两条游龙的出现庆贺。 端的是一派好景色。 不过裴萧萧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洪荒中的老好人,也是第一倒霉蛋,红云老祖。 不知是不是应和裴萧萧的念头,天上的红光更盛了几分,似哀怨,似无奈。 亭中人笑着招呼她过去,一落座,就开始大快朵颐。 裴萧萧利用庄子上有限的调料,做了蒜香小龙虾,没那么辣也没那么麻的麻辣小龙虾,缺了不知道几味调料的简易版十三香小龙虾。 还有孟白龟心心念念的甜口小龙虾。 就这,韩长祚带回来的小龙虾,还剩一大半没动,在箩筐里爬。 果然不出裴萧萧所料,所有口味中,甜口是最不受欢迎的那个。 崔青卿只吃了一个,立刻调转方向,开始朝着其他口味下手。 就连嗜甜的孟白龟都受不了,慢吞吞地剥着虾壳,用楚楚可怜的眼神不停瞅着裴萧萧。 期望可以逃过一劫。 裴萧萧的心肠硬的很。 “不行,你自己说要吃的。就得吃完。” “甜口我做的最少,你一定吃得完。” 孟白龟很想“哇”地一下哭出来,但不行。 第274章 不能让讨厌鬼看自己笑话。 她含泪吃下了一整碟的甜口小龙虾,发誓下回再也不好奇了。 不是所有甜丝丝的东西,都好吃的…… 哪怕是萧萧姐姐做的也不行…… 崔青卿把一碟还没动过的小龙虾往她那边推了推。 “喏,知道你肯定不喜欢甜口,特地给你留的。” 孟白龟的小鹿眼水汪汪地看着崔青卿,只觉得自己此刻幸福无比。 韩长祚吃得很慢,仔细地品尝着每一只龙虾。 这样的机会,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不少,但于他,却是足以藏在心底,独处时,拿出来反复回味的美好。 他知道裴萧萧在躲着自己。 面对自己的时候,她变得不是那么自然。 否则以她的性格,早在发现没有小龙虾的时候,就主动向自己提出来了。 但她没有。 只是谨慎地将最真实的心意藏起来,不让自己知道。 韩长祚知道症结在哪里。 他当着裴孟春的面,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当他选择把自己的心思说明白时,就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他想过很多次,推测出很多个不同的结果。 如今裴萧萧的表现,比最坏的结果要好上许多。 没有生气,没有断然拒绝自己。 于韩长祚而言,足以让他鼓起勇气朝前走。 不常与同龄女子接触的韩长祚,并不懂什么叫做少女情怀。 便是如裴萧萧这样,活了两辈子,加起来年纪比他娘还大的老阿姨,也一样有少女的羞涩。 裴萧萧可以大胆拒绝那些对自己别有用心的表白。 却做不到向捧着一颗真心,小心忐忑等着自己回应的韩长祚说不。 那颗真心的温度是如此炙热,未曾用双手去触碰,就已经感受到了它的温度。 裴萧萧始终犹豫着,几次想要和韩长祚说清楚,又不知该如何措辞。 既能委婉拒绝,又不至伤他的心。 她知道这样不对。 倘若对对方无意,就该直言相告,以免对方越陷越深,直至万劫不复。 可每每下定决心,要将心中所思说出口。 对上那双满含期盼,又不敢直视自己,躲躲闪闪,生怕被自己发现在窃窃眈眈的眼睛。 裴萧萧就立马想要举起双手,宣告投降。 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口。 偷眼去看边上乖巧坐着,守着她们的韩长祚,裴萧萧下定了决心。 绝对不能再拖了。 再拖下去,就是害人。 趁着这次,一定要和人家说清楚。 两个庄子相隔并不远,最需要睡眠的孟白龟,下午已经睡过质量很高的一觉,精神头一直很好。 戌时末,裴萧萧她们才告辞,行走在布满虫鸣声的山道上,慢慢走回去。 天气炎热,晚上那一场雨留下的痕迹,已经重新归于天空。 山道已经被韩长祚提前让人清理过,仔细拔除了杂草,扫走了可能会绊脚的树枝,湿软的泥土上,铺了细细的沙土,走起来干燥不滑脚。 照明的灯笼为幽暗的林间点亮一片光明。 纪丹君微微侧头,看着韩长祚站在林道前的身影,被灌木和高大的树木遮去。 他原本是想将她们送回去的,但裴萧萧婉言拒绝。 此行带够了护卫,虽说多韩长祚一个不多,但少了他也不是不行。 不敢违逆裴萧萧的意思,韩长祚只得坚持送她们去山道,站在原地,看着灯笼的光影消失,才回转。 第275章 纪丹君笑得意味深长。 “萧萧,小龙虾好吃吗?” 暗夜看不清裴萧萧脸上的红晕,只能听见她嘴硬的强辩。 “丹君可觉得好吃?” “自然美味无比。” “那当然,我做的嘛。” “不过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不过我缺的那一点,萧萧怕是多到快溢出来了。” 裴萧萧从牙齿缝里钻出“哪有”两个字。 纪丹君伸手,将被风吹低的枝头抬高,方便自己过去。 “无论你承认与否,韩公子都是为着你,才在这样的酷暑时分,到处去寻那小龙虾。” “看那几大箩筐的量,我快以为他是抄了小龙虾的家。” 裴萧萧无奈地道:“丹君,我对他无意。” “果真?” “嗯。只有无关男女之情的君子之交。” 纪丹君轻叹。 “可惜了。流水有情,落花无意。” 对方连自己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都说了。 那可是牵扯到他性命的事。 用情至深,却不能打动人。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这话的确没错。 二人不再谈论韩长祚,而是专心欣赏起夜色中的山林。 月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下来一点点的光辉。 但因为有灯笼照着,是以并不起眼,反而是被灯笼的光所吸纳,融为一体,让人误以为是灯笼。 闹够了的孟白龟,在回到庄子后,开始揉眼睛,想睡觉了。 裴萧萧她们说了几句话,也纷纷散了。 她们还要在这里待些时日,不急着将所有的话都说完。 裴萧萧洗漱后,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她翻身侧躺,脸朝着窗外,直愣愣地眺望悬在天上的月亮。 月亮不比太阳,散发出的光芒总是柔和不刺眼的。 夜空万里无云,明日会是个大晴天。 裴萧萧的脑子很乱。 一下想到今天韩长祚守着带回来的小龙虾,笑得一脸傻样。 一下又想到回来时,纪丹君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烦躁地翻过身,看着随着窗外吹进来的夜风飘动的轻纱床帐。 “我心悦裴氏萧萧。” 裴萧萧从床上腾地一下坐起来,揉乱了自己的一头长发。 动静大到守夜的秋菊出声相询。 “无事,只是想到商行这季度的营收,有些担心罢了。” “你只管自己歇着就好,有事我会叫你的。” 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又安静下来。 裴萧萧抱着膝头,坐在床上发呆。 又忽然往后倒下去,拽过脑袋底下的软枕,捂着自己的脸,翻过来滚过去,不停发出沉闷的鬼哭狼嚎。 太难了…… 谁能懂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认认真真表白的少女心啊…… 暗爽的同时还小小地自恋一把,骄傲又嘚瑟,想找人炫耀一下。 心里的善意小人和恶意小人头一次握手成功,手牵手在心里疯狂起舞。 是她不想要甜甜的恋爱吗? 她也想的好不好。 但她怕恋爱一谈,智商减半,小命不保。 对哦。 裴萧萧把盖在脸上的软枕丢到一边,大口大口喘着气。 刚刚闷得有点太紧了。 她怎么能忘记自己穿到这个世界后的初心? 是为了保命啊! 保命第一,恋爱靠边。 明天,不,明天不一定遇上。 下一次,再遇见韩长祚,自己一定要义正言辞地拒绝他! 月老下凡是为工作,不是为了给自己谋福利。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裴萧萧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睡着。 但没成功。 连带着躺在外面守夜的秋菊也一晚上没睡着。 小姐很担心商行这季度的营收吗? 第276章 看起来很是烦闷的样子啊。 商行今年真的营收惨淡吗? 上个月的月报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啊…… 不过小姐比自己更明白情况,应当是真的不容乐观。 怎么办,自己要不要告诉哥哥,让哥哥和管事说说,替小姐分担一下? 唉,要养着慈幼堂那么多人呢,也不知明年的开支够不够。 小姐和少爷真是太难了。 裴萧萧觉得自己的确很难,她是睁着眼睛到天亮的。 顶着两个黑眼圈,被手帕交们调侃。 “可是山中蚊虫多,被咬得睡不着?” 孟白龟挠挠头。 “可是我睡得很好,萧萧姐姐给的驱虫香很管用啊。” 纪丹君似有所觉。 “驱虫香也不是同时配好的。兴许是萧萧那份多放了艾,不能安神。” 裴萧萧一夜没睡的昏沉大脑,被那个“艾”字一下激得灵醒起来。 “爱?什么爱?哪里有爱?我根本没有爱!” 对上纪丹君含笑的眼神,还有其余三人的满脸困惑后,立刻脑子转得飞快,心虚辩解。 “哦,驱虫香……我里头没放艾。” 阮文窈不疑有他,坚定不移地相信了裴萧萧的说辞。 “萧萧可不可以把方子给我一份?” 她脸微红,有些扭捏。 “听说……蒋夫人不喜艾草的味道。昨夜用的驱虫香,我闻着很好,想给蒋夫人做一个驱虫香囊。” 崔青卿笑得像个偷到了金子的小老鼠,狐狸眼弯弯的,倒是出人意料地没调侃。 裴萧萧应得很爽快。 但还是心虚地不敢去看纪丹君。 仿佛自己的心思全都被看穿了一样。 纪丹君趁着无人时,拍拍她的肩膀。 “顺其自然便好。” “该你的,老天爷自然不会让你躲掉。” “不该你的,强求也得不到。” 庄子上的仆妇过来告了声罪,说是韩公子过来了,问几位小姐要不要去前头见面。 纪丹君抿嘴一笑,用肩膀推了一下裴萧萧。 裴萧萧咽了咽口水,僵硬地点点头。 “见!” 语气像是要上刑场。 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头,紧张得出了一手的汗。 顺其自然…… 嗯,顺其自然! 昨天人一走,韩长祚就对着剩下的小龙虾犯了愁。 太多了,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他先让忽齐勃带了两箩筐回城,去“孝敬”他娘。 又把半箩筐的小龙虾用清水煮熟,对着月亮剥了一晚上的虾。 剥完到天亮,顶着黑眼圈的韩长祚觉得,自己终于想到了再和裴萧萧见面的办法。 人家不过来,他可以过去。 带上虾,直奔邻居家。 裴萧萧过来的时候,百无聊赖的韩长祚正专心致志地看地上的毛脚燕。 这些毛脚燕显然刚学会飞没多久,走路一摇一摆,跌跌跄跄,低头去吃虫子的时候,会翘起尾巴,露出白乎乎的肚子。 憨头憨脑的样子,看得韩长祚会心一笑。 小毛脚燕憨憨的,笑得那个人也憨憨的。 这副风景落在闻讯而来的裴萧萧眼中,觉得心尖儿微微颤了一下。 可爱的事物总是杀伤力强大。 毛茸茸的猫崽子,满眼只有主人的大狗子。 全是能被击中心巴的存在。 裴萧萧现在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对上韩长祚的时候,总是不忍说出拒绝的话。 他有那么一点像是大型犬。 偷偷看自己却被发现时候的闪躲眼神,春狩月下散步被自己拒绝后就耷拉下来的脑袋。 即便自己不给予任何回应,也乖乖等待,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坚定不移地遵守着他自己定下的原则。 第277章 只要给出一点点正向反馈,他就立刻灿烂起来,看不见的尾巴一定摇成螺旋桨,像开屏的孔雀,疯狂想要炫耀。 给自己做了一晚上思想工作的裴萧萧,事到临头迟疑了。 她好像……还是做不到非常坚决地拒绝他诶。 还是丹君说的对,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就好。 裴萧萧扬起一抹笑,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笑得这么僵。 “韩公子怎么来了?” 韩长祚指了指身边的箩筐。 “昨天没吃完,忘了让你带过来。今天我给你送来。” 裴萧萧看着箩筐里的小龙虾,全都活得好好的。 就是她可能,会在吃完之后,几年之内都不想再吃一口了。 “还有虾肉。我剥的。” 神情之骄傲,语气之炫耀,跟天上高高挂着的太阳没什么分别。 崔青卿转了转眼珠子,狐狸眼眯成了一条线,用团扇遮着笑靥去看裴萧萧。 阮文窈也似有所觉,甚至联想到了方才纪丹君说的“艾”上。 唯一不高兴的孟白龟,拉着纪丹君的袖子晃个不停。 纪丹君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微微一笑,左手竖在唇前,不做声响地“嘘”了一下。 裴萧萧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就是不去看韩长祚。 “啊……难为公子还剥了虾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晒,她觉得脑子混里混沌的。 头脑不经过她同意,肆意开启了大风暴模式。 那么多虾肉哦,一晚上剥的,手速还挺快。 诶,他的手很修长嘛,一个比得上自己两个,看起来特别硬,很有力气的感觉。 小龙虾的壳那么硬,他是徒手剥的,还是借助了工具? 要是徒手剥的,这么多……手没剥坏吧? 等裴萧萧发现自己的脑子在不受控制地发散思维时,及时冲它大声喊停。 然后风中凌乱地开始怀疑自己中暑。 韩长祚一直在仔细观察裴萧萧的神情,见她忽而皱眉,忽而含怒,忽而又换成了欣赏。 心也跟着她的神情变幻,而七上八下。 他还想礼貌蹭饭来着…… 看这样子,似乎不太可能成功了。 韩长祚失落地低下头。 裴萧萧的脑内开始疯狂吐槽。 来了,来了来了,又来了! 每次都是这个样子! 这和自己穿越前养过的那只大黄有什么区别? 一毛一样好不好! 不过大黄最后被自己上辈子的亲爹一棍打死,炖了吃肉。 闭上眼睛前,还冲自己流眼泪,带血的嘴咧开,很努力地想用憨呼呼的笑来安慰大声哭泣的自己。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再想下去,自己又要心软…… 两边僵持不下,纪丹君决定出面做这个说和人。 “韩公子来得正是时候,不如留下一同用午饭?” 韩长祚眼睛一亮,又怕裴萧萧不肯,只能不停眨巴着眼睛,看着裴萧萧。 仿佛是在用眼神询问她的意见。 裴萧萧觉得这招太狠了。 看似巨锤挥来,最终却轻飘飘地擦了一下。 别说皮有没有破,快挨到的时候,直接就停了,擦到自己的只有带起来的风罢了。 也就是长公主不在,否则一定泪眼朦胧地牵着裴萧萧的手,引为知己。 没错! 就是这样! 这个逆子每次都是用这招,哄得她心软,要什么给什么,说什么应什么。 而自己却毫无招架之力。 跟他阿妈一个样,就没有人能治治这对母子了吗?! 纪丹君都开了口,裴萧萧也不好意思不答应。 “那……那就一起吃吧。” 第278章 “我把虾肉炒了,做盖浇饭好不好?这么热的天,虾肉不赶紧吃了容易坏。” 韩长祚乖乖点头,一副你说了算的样子。 只要让他留下,别说是吃白饭,就是不吃饭,光看着裴萧萧,他都乐意。 裴萧萧让仆妇带着虾肉和自己去厨房。 面对热锅的时候,她甚至都忘了往里头倒油,恍惚地扬起装满了水的大勺,就要直接往里头倒。 “小姐!” 裴萧萧两眼无神,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视线都没聚焦。 “那是水。” 裴萧萧飞快回过神,把勺子里的水倒了,甩干净之后换成油。 不行,要对喂饱自己的食物有敬畏之心! 认真做饭,好好吃饭。 裴家这个庄子不比长公主的大,厨房离得不远,起了油锅后,喷香的虾肉混合着调料的香气,被林风带着飘过来。 所有人的肚子都开始叫起来,望眼欲穿地等着被投喂。 端上来的小龙虾盖浇饭香气扑鼻。 晶莹的白米饭上,浇了足足的浓郁汤汁,满满当当的小龙虾肉铺在最上面。 只是看着,就让人充满食欲,只想马上大快朵颐地干掉它。 六碟盖饭中,韩长祚那份是份量最大的,饭多到都堆成了小山,浓稠的汤汁从饭山顶上慢慢滑落下来,一路浸透了白米。 韩长祚都不知道这该有多好吃。 还不动筷子吗? 他快忍不住了! 裴萧萧擦了擦额上的汗,指指韩长祚面前的盖饭。 “我昨天看你吃饭的时候,觉得你胃口不小,这些够你吃吗?” 韩长祚点点头,跟着大家举起筷子左右开弓,疯狂往嘴里塞饭。 心里那种幸福感油然而生。 萧萧不仅给自己做了这么好吃的饭,昨天还一直有观察自己。 要是往后的每一天,都像昨天,还有今天这样,该有多好。 他一定会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不得不说,裴萧萧做的饭菜,简直就是食不言的利器。 一顿饭下来,就连最活泼的孟白龟都没吱声。 一心埋头顾着吃。 不过她好像是在攒着力气,等吃饱喝足之后,催着韩长祚赶紧走。 韩长祚也的确没有继续留下的借口和理由,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回去自己的庄子上。 继续绞尽脑汁地思考,下一次要用什么借口出现在裴萧萧面前。 裴萧萧等人走了,好笑地戳了一下孟白龟的脑门。 “好歹吃人手短,你倒是半点都不客气。” 吃了人家的,还要怼人家。 孟白龟揉了揉微微作痛的额头,稚气十足地扬起圆润下巴。 “怎么就是吃人手短呢,分明就是他主动热脸贴上来的。明知我不喜欢他,吃力不讨好。” 裴萧萧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揉了揉她的脸。 “下回对人家客气一点,他也没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 孟白龟鼓着脸,心里气呼呼的。 萧萧姐姐竟然还向着他? 孟白龟顿时充满了危机感。 纪丹君戳了一下她鼓起来的脸颊。 “傻白龟,我们就是全都嫁了人,也照样是你的姐姐啊。” “没道理嫁了人,就不管你了。” 孟白龟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嘴,抱着纪丹君的胳膊撒起了娇。 午后阳光正炙热,外出游玩也不是时候,几个人就窝在房里,各自做各自的事。 待日头没那么毒了,崔青卿就开始活跃起来。 “难得出来一趟,总闷在屋子里多无聊?” 裴萧萧一早就想好了。 “庄子不远的地方有片竹林,是我哥当年种下的。去那里摆个茶席喝茶好不好?” 第279章 阮文窈做着绣活儿,眼睛酸疼极了,此时一听,也赞成。 侍女们立刻就忙活开了,开始收拾外出要用的器具。 竹林中有搭好的茅草亭子,颇有野趣。 摆上准备好的坐具,一个裴萧萧提供设计图纸,孟氏商行负责出品的可拼接折叠桌,铺上丝帛,摆上茶具,齐活儿。 山风卷裹着混合着茶和竹叶的香气,朝下风处飘。 极浅的味道,却沁人心脾。 不知被何人闻到了,以悠悠笛声相和。 两处虽不得见,却各有各的乐趣。 崔青卿侧耳听着笛声,春心萌动。 “也不知是谁家儿郎,吹得这样一手好笛子。” 她倒不会去把人找来,这是手帕交的聚会,不是相看,只是单纯好奇。 这笛声,吹散酷暑,打动了她。 “不知道,不过这里的庄子除了我家和长公主,应该还有其他几户人家。” “兴许是别家过来避暑的,正好遇上。” 阮文窈眉眼弯弯。 “青卿如何知道是儿郎,不是女子?” 崔青卿侃侃而谈。 “这你就不知道了。男子的气力比女子强,气弱为女子,气强为男子。” “你听这笛声绵延,不见气弱之势,可见其人平日就精于此道。气息绵长,笛声直通云霄,一般的女子做不到这样的。” 裴萧萧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分外诧异。 “青卿什么时候对音律有这样的见解了?” 崔青卿脸一红。 “我一直就喜欢音律啊。只是先前你们不知道罢了。” 阮文窈把团扇捂在脸上,笑个不停,倒也不拆穿。 倒是孟白龟小口喝着放凉了的茶,直言不讳地说出真相。 “青卿姐姐前些日子沉迷去城里各处听曲,好像是迷上了个乐人,追着人家跑。” 崔青卿强辩道:“人家吹得好听嘛,嗓子也好。听着心情都好些。” 又嘟囔:“我也没有很过分,就听听而已。想打赏人家,手里也没多少银钱,人家压根儿瞧不上那点。” 裴萧萧挑眉。 “这倒是有够排场的。叫什么呀?” “他在坊间用的花名,自称是丝桐客。” 裴萧萧歪头想了想,确定自己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青卿素来眼光高,耳朵也挑,她觉着好的,必定是上上之选。” “等回城后,我们结伴也去听一听可好?” 崔青卿立马就来劲了。 先前她倒是想邀手帕交一起去,但又怕她们嫌弃坊间人员来往杂乱,没好意思说。 现在裴萧萧主动提起来,正中她的下怀。 “也好。我父亲生前也擅吹笛,我小的时候闹着不肯睡,他还吹着笛子哄我。” “许多年没听过高手演奏了,正好一睹为快。” “那就这么说定了。” 崔青卿兴奋地碰了碰阮文窈。 “我给我哥求个情,让他也去,行不行啊嫂嫂?” 阮文窈这些日子被她玩笑开多了,少了许多起先的羞涩。 主要是崔伯嶂对她说过,自己这妹妹没脸没皮,什么话都敢往外讲,若是有让她不开心的时候,就暗戳戳告诉自己。 他替未婚妻去教训妹妹。 崔伯嶂对付他妹妹是很有一手的。 不用打也不用骂,不给额外的零花钱就能让他妹妹老实几天了。 有未婚夫替自己保驾护航,阮文窈的胆子也大了不少。 “既然你都叫我嫂嫂了,我又岂会不答应?” “只要萧萧她们没意见就行。” “没意见没意见。回头我们要两个雅间就行。” 到底还是崔青卿技高一筹,直接把阮文窈给羞红了脸。 第280章 她拿团扇轻轻在崔青卿身上拍了一下。 “整日就知道贫嘴!” 崔青卿嘿嘿笑着,也不反驳。 本来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嘛,而且文窈这个嫂嫂可疼自己了,怎么会舍得打她? 上回她哥要教训自己,文窈立刻就帮着求情,成功让自己逃过一劫。 有这样的嫂嫂,自己可真是有福气。 以后再也不用怕她哥了! 裴萧萧耳朵动了动,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 来的不止一个人。 “原是惊扰了佳人。是我等的不是。我们这就告辞。” 裴萧萧转头去看,没想到却看见自己很不想看到的人。 崔绩面色淡漠地走在几个世家子的最前面,显然是领头的那个。 他望着裴萧萧的眼神带着火气,还有几分幽怨,活似裴萧萧让他吃了什么说不出口的瘪似的。 崔青卿见了崔绩,也是没什么好脸色。 是,崔绩的确从来没欺负过她。 但是他的那些姐妹欺负自己的时候,这个人可一直都是袖手旁观的。 崔青卿的目光掠过让自己不爽的崔绩,落在他身后一个穿着月白色圆领襕衫的男子身上。 那男子左手握着一支竹笛。 崔青卿心中了然。 原来刚才吹笛的人是他。 可惜了,笛声那么动听,偏跟崔绩这种人混迹在一起。 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韩长祚送给长公主的小龙虾,是在午前到的。 他算准了时候,刚好赶上公主府做午膳。 长公主今日没进宫。 天天进宫看着一群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自个儿眼前晃,时间久了,眼睛有些疼。 得在家养养。 邬皇后没反对。 给太子择妃,是她职责所在,不是长公主的。 再苦再累,她也要把皇后的体面给撑住了。 长公主闲情逸致地邀请了几个说得来的妇人,来公主府小聚,顺带留饭。 午膳端上来一盆小龙虾,长公主直接被震惊到了。 她是很少吃这个的。 味儿不错,但吃相不雅。 “今日府里头怎么备上了这个?” 她记得刚才自己定菜单的时候,似乎没定这道菜吧? 她的贴身宫女笑道:“是公子特地送来孝敬殿下的。” 长公主高兴了,笑得特别满足。 这孩子,贴心起来是真贴心。 几个妇人也跟着凑趣。 “公子对殿下如此贴心,不是亲生胜过亲生。我家里头那几个,整日只有叫我操心的份,哪里还有这孝敬?” “可不是嘛!公子心性纯稚,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用猜。我家那个心思可重得很,整日光猜他想什么了。” “我说自己怎么福薄,敢情天底下的福气,都被殿下给搬回家了。” 长公主被她们左一句右一句的恭维,哄得心花怒放。 哪怕吃相不好看,她今天也把这盆小龙虾给吃完! 不能浪费儿子对自己的一片心意。 长公主优雅地剥着龙虾壳,嘴里不忘问:“是谁送来的?哈都还是忽齐勃?” “是忽齐勃。” “让他过来,我问问他阿祚在庄子上过得如何。” 韩长祚能顺利从公主府脱身,靠的是一个缠字。 公主府太热,静不下心读书,每日总是犯困。 长公主觉得儿子近来表现不错,课业也有很大进步。 不就是想给自己放个假嘛。 准了! 丝毫不知道,儿子是追美人去了。 忽齐勃刚吃饭,正准备往回赶,就听说长公主要找自己。 “殿下。” 他行的是标准的大晋礼。 第281章 长公主温和地笑道:“你家主子在庄子上可过得习惯?缺不缺什么?要不要从府里取些东西带过去?” 忽齐勃十分老实地一一回答。 “公子昨日去得巧,正好撞见县主一行,晚上是一起吃的,县主亲自下厨。” “回府的时候,公子没说有缺东西,应当不需带。” 长公主仿佛表演变脸,笑容一下就消失了。 呵呵,她就说,那个逆子怎么可能突然给自己送小龙虾? 是萧萧嘴馋了,想吃,抓了太多吃不完,顺道给自己捎点儿是吧? 真是气死她了! 这个儿子白养了! 不行,一会儿她就进宫,去找娜日娜哭诉她生的这个逆子有多可恶! 几个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像锯了嘴的葫芦,哪儿还有方才的鲜活劲儿。 谁都看出来,长公主心情不好,这时候去,就是触霉头。 长公主皮笑肉不笑。 “这么巧,余姚县主竟然也去了。裴家似乎的确有个庄子在附近,这可真是巧啊,呵呵。” 忽齐勃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但看情形不对,闭嘴还是会的。 “现在日头毒,你也不必忙着赶回去,在府里头歇歇吧。” “摊上这么个主子,你也是命苦。” 忽齐勃谢过长公主,回去自己房里,时间正好还够睡个觉。 昨天晚上,他杵着脑袋陪着昌吉剥龙虾,喂了一夜的蚊子,都没怎么合过眼。 长公主盯着那盆小龙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丝毫不顾形象,恶狠狠地剥起来,丢进嘴里,用力嚼。 妇人们觉得气氛如此沉默,也不像回事,试探着主动询问。 “公子与余姚县主似乎很熟悉啊。” 余姚县主可不是个好性儿,谁家沾上了,准倒霉。 她能亲自给韩公子下厨,显然两人关系很不错。 长公主咽下嘴里的小龙虾,淡淡道:“自然是不错。” “前些日子,我不是追着裴相不放吗?已是得了裴相点头,应了两个孩子的婚事。” “只是萧萧年纪还小,未曾及笈,暂时没过明路。” 韩长祚和裴萧萧定亲了?! 犹如平地一声雷。 几家夫人们也没什么心思吃饭,不等长公主饭后赶人,麻溜儿地就告辞。 回家去把这个爆炸性的消息理一理。 不过半个时辰,皇城的人就全都知道了。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崔家。 崔绩今日休沐,在家看书。 崔邦得了信儿,就过来找他。 看着崔绩手不释卷,冷冷一笑。 “你心心念念要娶的人已经定了亲,你竟然还能看得下书,不愧是兄长教出来的孩子。” 崔绩一愣。 “三叔此言何意?” “皇城都在传,韩长祚和裴萧萧已是定亲。裴文运亲口答应的,长公主亲口说的。” “崔绩,执迷不悟也该有个头了。” “先前庐江王来找你办事,你推脱不去,最后是兄长出面办的。事情过去了,我们也就不计较这许多。” “可你一口咬定非裴萧萧不娶,让兄长分外伤神。” “兄长身体一直不好,你是知道的。为人子岂能如此不孝?” “若是在江南,你是要被罚去跪祠堂的。” “如今裴萧萧已是定了亲,你也该收收心思。男子岂能为私情所困?难道你没看到阮季重的下场吗?” “没有阮氏的支持,他在流外打转了多少年都不得晋升。” “难道你想成为第二个阮季重吗?” 崔绩并未理会崔邦的咄咄逼人,直接站起来在房内踱步,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定亲”二字。 第282章 他不信。 萧萧即便再生自己的气,又岂会真的弃了自己。 他能容忍萧萧对自己的冷待,却绝不能接受她嫁给他人为妻。 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崔绩飞快地回到桌前,写了几封信,叫来下人去送信,顺带打听裴萧萧在哪里。 得了信,立刻就出门,以好友游玩的名头,前去探望。 一定是自己先前表现得过于冷淡,让萧萧误会了。 其实他不过是想让萧萧冷静一下,等消了气,自己自会与她分说清楚。 谁知她的气性竟然这般大,这般舍得。 也是自己的不是,不该害怕被打被骂,一直退缩不前。 即便被打骂了又如何? 那是自己该得的。 算了,等见到萧萧之后,再与她说清楚就是。 崔绩出门前,按照习惯,先去找了父亲告辞。 崔鄂打开门,看着自己精心雕琢的作品。 “你果真要去?” “是。不去,儿子会悔。” “我为你占卜过,非吉。”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在人为,未必不吉。” 崔鄂冷笑。 “那你且去。” 崔绩一拜,匆匆离开。 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萧萧回心转意,退了与韩长祚的婚事。 韩长祚,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萧萧以为是自己出门没看黄道吉日,却不知道今日并非偶遇,而是崔绩的精心策划。 本来嘛,一群年纪正好的少年少女们,在风景独好的地方偶遇,彼此相邀,一方烹茶,另一方吹笛,端的是其乐融融。 多半还会有个缠缠绵绵的后续。 但不巧的是,两边相看两相厌。 裴萧萧这边都是泥腿子出身,崔绩那头全是看不上新贵的世家子。 这么些年,两边没少打嘴架,好几个看起来还眼熟得很。 去年流传出来大骂裴文运的大作中,那几个是主力军。 其中也有零星几个低调的,看起来没掺和的,但谁知道私底下有没有用花名写了诗文在坊间流传,痛骂裴文运的。 裴萧萧在肚子里把自己知道的脏话全都说了一遍,十分纠结要不要带着姐姐妹妹们走人。 难得的好心情,全都被破坏了。 崔青卿就不同了。 她出生在江南风景秀丽的村落,她娘生她的前一刻,还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叉着腰在田埂间,踩着烂泥巴跟人因为地界的事大吵特吵。 吵到一半,要生了,被她爹半拖半抱地送回家,生完之后,休息了几天立马下地,冲到人家里,继续跟人掰扯。 崔青卿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自家的利益绝不能受损,不仅不能受损,还得想法子往家里扒拉点。 裴萧萧不舒服了,第一个反应是惹不起我躲得起。 崔青卿不这样,她的想法是,这地方我先来的,我先占了的,凭什么要让给你啊。 好东西人人都想要,好地方人人都想占,人之常情。 但是,我!先!来!的! 崔青卿按住裴萧萧的手,毫不客气地瞪着崔绩。 “既然知道唐突,怎么还不赶紧滚蛋?” “怎么?等着我们邀请你们过来啊?” “有没有点自知之明啊?” “去年骂相爷,骂我爹、骂阮家叔叔的时候,你们不是嘴皮子、笔杆子溜得很吗?” “哦,现在知道装成个人模狗样的了,给谁看呐。” 说完,附赠一个大大的白眼。 几个年轻气盛的世家子被一顿抢白,脸色当即就难看极了。 偏崔青卿是女子,他们自诩君子,不屑与难缠的小女子斗嘴。 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是老熟人,见过面,知道崔青卿的出身。 第283章 崔绩还杵着呢。 虽说崔仁悦一家已经被崔氏除了名,可到底是一个祖宗,打断骨头连着筋,谁知道自己反唇相讥,会不会被崔绩记恨。 当然,还抱着看好戏的心思。 家族的分裂,大都是从内斗开始的。 崔氏在第一氏族的位置上,坐得太久了。 崔氏可以,他们的家族为什么不行? 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他们坐上一坐了。 身后众人的心思,崔绩心中一清二楚,但他的全副心思,都落在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裴萧萧身上。 她还在气头上,看起来完全没有要消气的意思。 也是,若是消气了,以她的性子定是会来找自己的,软言温语地对自己使着小性儿。 也不至于,和韩长祚定亲了。 崔绩的理智告诉他,应该再等一等。 此时不是两人分说清楚的时候。 但被压抑了多年的感情,强硬地把理智摁在地上踩。 他不想走,他怕今日一走,自己与萧萧之间就会渐行渐远,再也没有丝毫可能。 他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嫁作他人? 是个男人都不能忍。 “堂妹说的是,确是我等贸然出现,惊扰了你们的雅兴。” “不过此等良辰美景,独占反倒不美。” “此地宽阔,不如我们各占一处,互不打扰,可好?” 崔绩转身看着手握横笛的男子。 “士晋乃当今吹笛第一人,难得有吹奏之兴,过了今日,尚不知下回是何时。” “烹茶乃风雅事,堂妹切莫因一时固执,扫了雅兴。” 世家子们听了崔绩的话,又开始抖起来。 凭什么你们先来,就得把地方全占了? 还讲不讲理? 崔青卿柳眉一竖,正要骂街,被纪丹君按住了桌下的手。 纪丹君冲她轻轻摇头。 “崔少卿说的是,烦请你们走远一些,莫要让笛声扰了我们。” 安士晋被崔绩那句“吹笛第一人”臊得发慌,早就迫不及待地想离开。 听纪丹君一说,立刻上前,拱手一拜。 “多谢这位小姐,我们一定离远一些。今次唐突了诸位,心中有愧,告辞。” 扭头直接走。 崔青卿哼了一声。 “这人倒还算识相。” 又委屈地问纪丹君。 “方才丹君为何要拦我?崔绩那张嘴,我都恨不得撕烂了!” 纪丹君轻叹:“崔氏的家主来京城,你知不知道?” 崔青卿一愣。 “我爹娘没提过啊。” “刚来没多久,崔中丞该是知道的,在家中不提,大抵也是不想让你们烦心。” 崔青卿皱了眉。 要是那个老王八来京城,自己的确得对崔绩客气点。 不能给家里惹祸。 山风吹动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隐隐约约和着远处模糊的笛声。 崔青卿撇嘴。 “这个识相的,倒是识人不清。明明还算是个不错的,偏和崔绩那群人厮混在一起。” “迟早会被带坏的!” 纪丹君蹙眉想了想,旋即松开眉头,笑了起来。 “崔绩叫他士晋,又是吹笛高手,想来应当出身安氏。” “安士晋?” 裴萧萧绞尽脑汁,终于从记忆的犄角旮旯翻出来这么个人物。 深居简出,并不参与朝政,就领了个低品级的闲职挂着,醉心音律,尤擅笛。 传闻安士晋能用笛声模仿鸟鸣,引来群鸟驻足聆听。 时人称其为当今吹笛第一人。 崔绩倒也没夸大,因为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裴萧萧没见过安士晋吹笛子被鸟群环绕的景象,两人本来也没交集。 不过鉴于安士晋和崔绩关系好,她暗戳戳地觉得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传闻。 第284章 吹笛子的时候,在边上撒点鸟食不就行了。 反正这种扬名的把戏,都是世族精通的,他们最会了。 一提安士晋这名字,崔青卿也有了印象。 “他呀?都说他吹笛子能把鸟给引来。我看这就是假的。只要撒点鸟食,不管你是吹笛子还是弹琴,鸟都会的来好不好。” 裴萧萧激动地握住她的手。 “英雄所见略同!” 看吧,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 崔青卿是个特别好哄的,刚才还因为崔绩不高兴,现在又因为裴萧萧一句话,立刻喜笑颜开。 “好了好了,不生气了,喝茶。” 纪丹君趁着其余三人被分茶的动作分神,小声问裴萧萧。 “你说崔绩今日过来是做什么的?” “刚才一直看着你,眼神不善。” “裴相对崔氏下手了?” 裴萧萧也不清楚。 “不知道,我回去之后让人回趟家,问问我哥吧。” “反正他肯定没安好心就对了。” 纪丹君缓缓点头,若有所思。 但愿不是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今年够乱的了。 山里的天气总是说来就来。 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一瞬间就是下起瓢泼大雨。 裴萧萧她们离得近,雨势还不大的时候,就东西都没收拾,直接飞奔回庄子。 崔绩等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本就是临时起意,山上也没庄子能落脚,个个都淋成了落汤鸡。 他们倒也能自得其乐,边赶路,找躲雨的地方,边笑闹。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莫不如是。” “善也。” 走出山林,隔着雨幕,恰好是一处院落。 “我们不如去问问那户人家,可否暂时落脚。” “好。” 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院落,指不定还与他们有几分交情,能听雨闲坐。 崔绩没说话,在看到被风吹得半开的大门时,露出复杂的眼神。 他是故意引着人走这条路,而不是去隔壁长公主的庄子。 方才人多嘴杂,他不便与萧萧单独说话。 此时的瓢泼大雨,定是老天爷都在帮着自己。 推门而入,激动与忐忑装满了崔绩的胸腔。 萧萧正生着自己的气,要如何开口与她说第一句话? 她会不会连听都不愿意听? 应该不会的。 萧萧……从来都很好哄。 他都不需要说太多话,只要对她笑一笑,主动牵了她的手,走上一走,散散心。 彼此之间的龃龉,就什么都消失了。 这次,也会一样吗? 萧萧从来没对自己生过这么大的气。 他知道,是自己和崔氏对不住她,是他们做错了。 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真的……不能再给自己一个改过的机会吗? 他真的知错了,曾经拥有却失去的滋味是如此痛彻心扉。 萧萧离开之后那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扛过来的,难道……还不足以抵消,不足以让她消气吗? 她只看到了自己的痛苦,却看不到自己的难受吗? 崔绩知道自己这是在诡辩,在开脱,在逃避裴萧萧前世遭遇的那些痛苦。 就连他自己,做梦都不敢梦到那可怖的一幕。 何况是亲历者。 他知道父亲是对的,知道自己的希望很渺茫,但他不愿也不想放弃。 自兄长离家后,他成为了族中重点培养的对象,是崔氏对外的门面,崔氏子的标杆。 他知道,只要自己保持克己理智,想要的,唾手可得。 他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只要表现足够好,足够让父亲满意,他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奖励。 但现在,崔绩意识到,还有很多事,是不能用理智去解决的,也无法靠理智去得到。 第285章 理智,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一直以来的经验,成了空文,眼前的情形该如何应对,崔绩自己也不知道。 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 可书上的颜如玉,也并未告诉过自己,要如何面对书外的颜如玉。 他只能靠自己,摸索着,跌跌撞撞地走在这条路上。 此时的崔绩,才明白一个道理。 凡人诞于世,如白纸,不明世情,不懂人欲,一切都是从头开始,白手起家,无视出身,不论品貌,无人可襄助,全凭己身拼搏。 显然,纵他出身崔氏,品貌众人皆赞,也无半点用处,已是一败涂地,只得苦苦挣扎于泥沼之中。 他知道自己不配得到裴萧萧的原谅,也知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但他不甘心呐! 他不甘心。 不甘心…… 大雨之中,裴萧萧撑着伞,冷漠地望着他。 崔绩强打起精神,与她寒暄,打发了同行好友去避雨。 自己借口要感谢主人家,站在雨中,任由雨水冲刷。 希冀着无根之水,能洗去他一身脏污。 “萧萧……” 纵有雨,崔绩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干涩。 他见裴萧萧转过身,要进屋,以为是自己的声音不够大。 “萧萧!” 裴萧萧停下了脚步。 “崔少卿有何事?” 冷漠的背影刺痛了崔绩的眼。 “萧萧,我知道你记得。” “是崔氏和我负了你。” “看在我在你故去之后,一直对你心有惦念,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 经过起初的震惊后,裴萧萧很快就回过了神。 崔绩重生了。 想上演渣男追妻火葬场的戏码? 也得看自己愿不愿意配合。 裴萧萧穿越后,想过很多次,倘若自己再穿回去,通过自己的努力,走上人生巅峰,她的父母带着弟弟,低声下气地求个原谅,她会不会答应。 每次这样的想法冒出来,裴萧萧的心情都不一样。 她觉得自己会大声拒绝他们,并将他们赶出去,看着他们流落街头,乞讨度日,心中暗爽。 又觉得,自己会囿于亲朋好友给自己施加的压力,还有发展迅捷的网络横加的舆论,被迫忍气吞声,继续接纳他们。 后来觉得,无所谓,全都无所谓。 当他们选择伤害自己的时候,已经是陌生人了。 陌生人,又岂能再伤害到自己? 即便恶言相加,恶行加诸,也不会留有余地。 她会毫不留情地大耳刮子扇过去,让人对着地上的水坑,照清楚自己是什么样。 能伤害自己,是因为她对他们心中有情。 对穿越前的家人如此,对崔绩也是如此。 对他有情的是裴萧萧。 可她不是裴萧萧。 “崔绩,既然你记得,那么很多事,想来无需我再提醒了。” “是你亲手杀了裴萧萧啊,你忘了吗?” “你明明有机会,可以不带她回去的。你明明只要在抵达江南前,据理力争,就能保下裴萧萧的性命。” “但你什么都没有做,甚至亲眼看着一切发生。” “裴萧萧生前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源于你的视而不见,你对崔氏的放任。” “崔绩你问我能不能。那么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不能。” “你惦记的那个裴萧萧,你或许有所恋慕的那个裴萧萧,已经死了呀。” “被你亲手杀了呀。” “你忘了吗?侩子手?” “人死如灯灭,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是你要找的裴萧萧。” 潮水般的记忆蜂拥而至,压得崔绩承受不住,跌跪在雨中。 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陷进被雨水充分浸泡过的泥土中,湿透的襕衫仿佛被洗刷了一遍又一遍。 第286章 崔绩想哭,想喊,却发现自己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像是被熏哑了喉咙。 像是萧萧在抵达崔氏后,遭受的折磨。 他想起来了。 什么都想起来了。 原来人在逃避的时候,会连自己都骗。 他何曾有对萧萧恶言相向? 分明是见人娇软良善,起了恶心想捉弄,用甜言蜜语哄骗她将一颗真心双手奉上。 南下一路,他恣意享受着最真挚的柔情似水,体贴入微,却在心中对这样的付出报以讥讽奚落。 可他忘了,想要戏逼真,首先自己就要入戏。 他入戏了。 越发让她觉得,情真意切,所做一切都值得。 所以萧萧在受刑时,看到自己才那般绝望啊。 曾经得到,却又失去的滋味,他切身体会了数十年。 当时的萧萧,该是何等的绝望? 如待宰羔羊,哀鸣不止,目之所见,皆是恶狼。 是自己亲手将她送入这饿得两眼发红的狼群中。 还有什么,比这更痛? 千刀万剐是皮肉之伤,心伤方才神魂俱灭。 所以自己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而她,却完全消散在这个世间。 崔绩想起,自己在前世观刑的时候曾笑过。 他笑自己天真,不该自以为是地觉得,崔氏会放过自己的妻子。 他笑自己终于解脱,不必再别扭着强撑着出演。 却未曾想过,此后是永别。 崔绩一下一下,用力抠着地,细碎的沙石入肉,沁出了血。 为何……为何要带她南下回崔氏? 明明可以婚后留在京城不回去的。 为何没在抵达崔氏的前一夜回京? 明明当晚,他已是犹豫。 为何……一开始,就不曾以真心待她。 纵有千般悔,往事,亦不可追。 雨水顺着崔绩的脸庞滴落,似泪非泪。 崔绩浑浑噩噩地回到好友的落脚处,强笑着敷衍了几句他们的关心。 雨一停,立马就走了。 他此行目的已经达成,该得到的答案,也得到了。 没有必要继续留下。 他走得急切,倒也没引起其余人的怀疑。 谁都没想到,竟然会在裴氏的庄子落脚。 本就相看两相厌,多待一刻,都觉得窒息。 巴不得雨赶紧停了,好早早离开。 到了家,崔鄂见了儿子魂不守舍的模样,冷笑一声,让他自己回房去好好冷静一下。 先前出门的时候,他是怎么说来着? 卦象非吉。 天意如此,岂是人力可以更改的? 崔绩第二天没去上值。 告了长假。 他一回来就病倒了,发起了高烧。 整个人都烧得迷迷糊糊。 两世加起来的回忆,在烧糊了的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回放,几乎快把脑子给撑爆了。 他强撑着,在下人的搀扶下,取出占卜用的器具,一个一个地试。 他不信邪,还不想放弃。 崔绩会卜卦,不精,但会。 六爻七四八字,紫微梅花太乙,大小六壬奇门遁甲。 崔绩把自己会的,全都算了一遍。 一卦不成,再起一卦。 卦卦不遂愿。 崔绩对着摊了一桌的卜卦器具,笑着笑着,就哭了。 天意,此乃天意——! 崔鄂在崔绩的房前站了片刻,用淡然的语气问服侍他的下人。 “今日是第几日?” “郎君已是三日滴水未进。” 崔鄂冷笑一声。 “由得他去!” 拂袖离开。 心中恼怒不已,进了房,直接摔了桌上的玉杯。 剔透的玉杯落地,发出悦耳的声响,碎玉散落在各处。 为什么? 为什么!! 他的儿子,他用尽一切,精心培养的两个儿子。 第287章 一个两个,全是最令自己嫌恶的情种。 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 崔鄂有不少妻妾,子嗣也多,但嫡出的儿子,就只有崔绩和他的兄长。 从两个嫡子出生后,他就抱以极大的希望,亲自教导,细心培养。 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这叫他如何甘心?! 眼见着当今圣上有打压世族的心思,崔氏作为第一世族,首当其冲。 为了扳倒世族,圣上不惜背负骂名,将邬皇后给抬到了人前,自己缩在后头不露面,不出声。 那个小门小户出身的贱妇,出身不好,手段倒是了得。 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卡着世族的脖子,从指缝里漏那么一点无关紧要的清贵官职,由得世族去争抢。 这些年,世族任实权高官的人越来越少,出身低微贫寒之辈占据了越来越多的官位。 那个流氓出身的裴文运,甚至还高居宰辅之职! 再过几年,朝中哪里还会有世族的位置? 如今世族已然开始走下坡路,只有从昔日旧事中,去回味当年的辉煌。 崔鄂不敢想,再过些年,是不是世族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 为了将家族的大限往后拖,身为家主的崔鄂责无旁贷,必须扛起来。 重振崔氏,是崔鄂毕生心愿,更是他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为了崔氏,他愿意牺牲任何人,任何事,包括自己的儿子。 可崔绩若是一蹶不振,他再无后手。 他已经废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废一个。 崔鄂到底没能忍住,直奔儿子的床前,冷声问他。 “闹够了没有。” 崔绩双唇干裂,两眼凹陷,世人皆赞的风采全无。 病中的这些日子,他努力过,挣扎过。 最终消沉。 他以为,自己起码可以靠黄粱一梦,聊以慰藉。 闭上眼,他梦见过自己与裴萧萧许多次。 不一样的场景,不一样的结局。 有时候,两人从不相识,到老都是陌生人。 有时候,两人见面交恶,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有时候,自己的头颅被斩于裴萧萧的刀下。 有时候,是裴萧萧被自己一箭穿心,倒在自己脚边,死不瞑目。 梦来梦去,前世竟是他二人距离终成眷属最近的一次。 古书中记载,有兽名伯奇,食梦。 崔绩总觉得,自己也遇上了伯奇,只是这只伯奇吞食了自己所有的美梦。 徒留噩梦,一夜复一夜地折磨着他。 父亲问他闹够了没有,他也有话想问父亲。 崔绩张口欲言,却发现双唇粘连,强硬撕开,温热的液体疯了似的涌出来,嘴中尝到了血腥味。 “倘若今日是兄长,父亲可还会如此强硬?” “若是兄长,父亲是不是会早早地去相府提亲?” “父亲素来疼爱兄长甚于我,连他与堂妹之间的禽兽行都忍了,一定会答应他与相府之间的婚事。” 崔绩说到最后,给自己下了结论。 “我非父亲亲子,只是兄长不济之后的备选。” “父亲将我作为后手,是以不曾在意兄长言行是否出格。” “有些事,兄长可以做,我不可以做。” “因为我不容有失。” 崔绩笑得比哭还难看。 “父亲,儿说的可对?” 崔绩嘴角淌着血,笑起来的时候分外渗人,癫狂的样子让崔鄂心虚地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儿子的话戳中了他心里最痛也是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 在崔绩的笑中,崔鄂以狼狈之态,落荒而逃。 儿子的问题,他一个都回答不了。 第288章 房中隐约传来崔绩的大笑,崔鄂已经无心去计较。 听闻父子二人起了争执,崔邦匆匆赶来,却在举起手准备敲门的时候,犹豫了。 兄长的嫡长子被流放他乡,说到底还是自己的缘故。 他哪里想得到,自己那个天生反骨的庶女能胆大包天成这样? 竟然勾引自己的堂兄,毁了崔氏的根基。 如今崔氏还愿意养着他们,全因兄长的怜子之心。 若是因自己贸然出面说和,惹得兄长迁怒,他余下的子嗣怎么办? 人总得为自己考虑。 崔邦犹豫着,纠结着,敲门的手举起又放下。 到底还是掉头走了。 房中,崔鄂木着脸,盯着桌上的烛火。 碎了的玉杯他没让人去收拾,如今还在原处散着。 崔鄂的视线转到那堆碎玉上。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崔绩在听完自己直言相告之后的落寞与痛苦,自然全都被裴萧萧看在眼里。 她毫无心理负担,甚至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 崔绩失去的是“爱情”,原主失去的可是性命! 自己既然占了原主的身体,当然要给生前受尽折磨的原主出头。 没把崔绩直接打杀了,已经心慈手软。 不过是说两句实话而已。 怎么? 还不兴说啊? 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 就这样还被人夸,被人认为是能重振世族之风的男子? 做梦比较实际。 怀着对原主的愧疚之心,裴萧萧长吁短叹地回去,在圈椅上重重坐下。 纪丹君目光关切,以为她和崔绩方才在外面起了什么冲突。 “怎么了这是?可是崔绩对你言辞不敬?” 裴萧萧撇嘴。 “他倒是敢。” “没有,只是崔绩又发癫了而已。” “鬼知道他一天到晚地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发癫发到我跟前来了。” 阮文窈笑道:“可不是嘛,哪有人能在萧萧手里讨到好的?” 裴萧萧把脸一扬,骄傲极了。 “那是——反正我就是做得再出格,也有我爹和我哥给我擦屁股。” 半点不带慌的。 不过崔绩重生这事,倒是让她没想到。 是什么时候重生的? 回头想想,应该是濮阳伯府婚事那次。 从那次之后,崔绩见到自己就一直怪怪的。 活该! 一定是老天爷给他的惩罚! 裴萧萧猛地反应过来。 崔绩重生了? 从什么时候重生到现在的? 肯定是原主自杀之后,否则不会对原主愧恨不已。 裴萧萧并不在乎崔绩这个渣男最后活了多少岁,但很在意崔绩在原著完结后,活了多少年。 原著写到高源景和孟灵玉大婚,就直接完结了。 可穿越到这个世界后,裴萧萧越来越觉得完结后的事,才是真正值得自己去细究的。 裴萧萧眯着眼,微微歪着头,觉得自己兴许可以利用崔绩对原主的内疚,去套出后续剧情。 万一保命的剧情,就是在完结之后呢? 崔绩要是愿意说,那自己苟活到寿终正寝的几率就大大提升! 还有她爹、她哥,她的手帕交们! 好好好,盯准崔绩这个冤大头,猛猛往上冲。 顺带还能见一次踩一次,加重他对原主的愧疚。 最好因为愧疚直接抑郁,然后早早去死,把命赔给原主。 崔青卿一看她那样,就知道准是在憋什么坏,乐不可支。 “若是萧萧要我帮忙,只管说。别家我不清楚,崔氏我还能不清楚吗?” 崔青卿最恨的就是当年他们一家四口在江南时,被趾高气扬的崔氏摁在地上摩擦。 第289章 都已经把她爹给赶出来了,还不放过她爹! 这口气,她爹能消,她不能。 看着昔日肆意欺凌自己的人,最终满身狼狈地跪在地上向自己求饶,崔青卿觉得才能消气。 裴萧萧欣然应允。 哪怕崔青卿帮不上忙,她也不会打击她,泼她冷水,更不会劝她要大度,放下过往,展望未来。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凭什么当年没有还手之力时被欺负,强大了之后,就要放过那些欺负自己的人? 要圣母,就自己圣母去,别玩道德绑架那一套。 被欺负了就要记在心里,等蛰伏到有能力的时候,再狠狠打回去。 把痛苦交给别人,将快乐留给自己。 孔圣人都说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们五个人中,裴萧萧、崔青卿还有阮文窈,都是从底层爬上来的,能感同身受。 孟白龟看起来不谙世事,实际上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纪丹君倒是更为平和些,不会去计较那么多。 但她也有自己的原则,不会轻易干涉别人的决定。 “行事的时候小心些,别着了人的道。” 纪丹君意有所指。 “崔氏的家主可不是个善茬。” “此番他北上入京,定是有所谋划。若裴相不知,还是及早将这件事告诉他为妙。” “我爹应该知道。毕竟人家也没遮遮掩掩。” 裴萧萧琢磨着,自己应该选个时机,把崔氏可能和高源景私通谋反的事告诉她爹。 先前不说,是因为时机未到,主人公尚未粉墨登场,她爹未必相信。 她爹有自己的判断,并不会对自己说的全盘接受。 毕竟人还什么都没做,总不能疑罪从无吧? 那看谁都可能会是敌人。 说的太早,她爹也有可能忙起来就贵人忘事,临了才想到还有这一茬。 现在人全都到齐了,高源景也开始露出狐狸尾巴,就连崔鄂都到了京城,倒是个好机会。 裴萧萧不知道是自己先前做的哪些事,竟然引得书中没有入京的崔鄂也来到了京城。 不过人来了也好,一网打尽,省得回头还要掉转枪头,浪费时间。 但崔氏是怎么和高源景联系上的呢? 他们在原著中,最后攻入京城的军队,又是藏在何处? 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说是死士吧,人数又那么多,说是军队吧,用的武器又是各式各样,并不统一,倒像是临时拼凑起来的。 反正奇奇怪怪的。 不过这些事,她哥应该能查清楚。 毕竟她哥那么精明能干。 自己只要把知道的说了就行。 她现在被变相禁足,就是想帮忙也帮不了,乖乖在大后方待着,等着前方传来的捷报。 孟白龟的肚子突然响了一声,她有些害羞地捂着肚子,不好意思地看着姐姐们。 “饿了?我去做饭。晚上吃小龙虾啊。” 孟白龟苦着一张脸。 “怎么又吃小龙虾啊。连着吃了几天,都吃腻了。” 裴萧萧一脸无奈。 “还有三箩筐呢,不吃就死了。” 其实她也吃腻了,但毕竟是……韩长祚的一片心意。 孟白龟把怨气全都撒在韩长祚身上,在心里痛恨地猛扎小人。 “要不……晚上我们把吃不完的,全都偷偷拿去放生吧?” 裴萧萧沉默了一下。 用力点头。 这个主意好得很! “就当是饭后消食。顺带还能把竹林那边的茶具都带回来。” 雨下到现在才逐渐有了变小的趋势,东西一直摆那儿,也不知被偷了没有。 第290章 要是被偷了,裴萧萧会十分伤心的。 那套茶具,可是绝版啊! 要是丢了,会给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她家今年很穷的! 纪丹君笑眯眯的,像是裴萧萧肚子里的蛔虫,不用猜都知道她一脸纠结的样子是为了什么。 “不用特地去一趟竹林。” “韩公子冒着大雨收拾好了,将东西送过来了。” 裴萧萧茫然地看着她。 “什么时候的事?” 她怎么不知道?! 难道人不是从大门进来的? 她可是一直都在大门那边,痛骂崔绩。 怎么完全没看到? “就是你和崔绩说话的时候。” “他见你俩在说话,绕到后门送来的。” “来了还问我呢,怎么你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儿,是不是崔绩得罪你了。” “我说不知道,等你回来了问问。见他全身被淋透了,让坐一坐,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肯,东西一放下就回去了。” 裴萧萧“啊——”了一声,坐立不安。 自己要不要去道个谢啊? 毕竟是冒雨送来的诶,当时那个雨下那么大,还淋透了。 会不会生病啊? 不过看他壮得跟头牛一样,生病的可能应该不大。 纪丹君见她纠结,主动提议去请韩长祚过来。 “让人过来一起吃个饭吧?正好和他道个谢。” 孟白龟第一个不同意。 “饭后我们还要去放生小龙虾呢——那可是他送的。” “这要被人知道,心里得多难过。” 纪丹君蹙眉。 这话也没错。 本来她还想着,晚上夜游多些人保护。 她们毕竟是一群弱女子,说不准会遇上山中的虎豹,到时候护卫们顾此失彼,难免受伤。 阮文窈想了想,却觉得应该去把人请来。 “就是知道了我们要放生也无妨。这么多,本来就吃不完嘛。” “天气这般热,再放下去就要死了。与其这样,不如放它们一条生路,也算是行善积德。” “我见韩公子不是什么小肚鸡肠之人,应当不会在意这些。” 崔青卿也赞成。 “我还想趁着夜游去抓萤火虫玩儿,都在山林深处,有韩公子跟着一起,就不必担心什么豺狼虎豹。” 裴萧萧弃权,三比一,孟白龟大败而归。 韩长祚回去后,就在房里转圈圈,心里痒痒到不行。 他实在太想知道裴萧萧和崔绩在说些什么了。 但见裴萧萧在稳定输出,自己也不好意思去打断,这才从后门进去。 但萧萧当时到底和崔绩说了什么啊!!! 他好想知道……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再和萧萧见面? 韩长祚想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就是想不出个主意来。 忽齐勃站在门口,敲了敲敞开的房门。 “昌吉,县主遣了人过来,让你过去一起吃饭。” 韩长祚眼睛一亮。 “我这就去。” 换下身上半干半湿的衣服,顺带洗个战斗澡,里里外外全都换一遍。 最后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点点头。 嗯,虽然不能和裴相比,但也还行。 能和崔绩打一打。 萧萧说她喜欢好看的,自己每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就一定要把长相上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万一能打动美人心呢? 不能因为懈怠,就略过细节。 有时候,细节决定成败! 这几日下来,韩长祚和裴萧萧的手帕交们都混了个脸熟。 之前他们彼此都不熟悉,初时还有些拘谨。 现在倒是放开了不少。 主要是,韩长祚那心思全摆在了脸上,谁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太明显了,想装眼瞎看不见都不行。 虽然她们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成,但目前看下来,这人还行,起码不是那种心悦一个人,就嘴上花花,光靠说。 第291章 只凭大热天,为了满足心上人的口腹之欲,就顶着大太阳去抓一堆小龙虾回来,就很让人满意了。 多少人是动嘴不动手的。 嗯,因为在深山老林的庄子里,所以长公主一时嘴快的消息还没传过来。 全都不知道京城已经传遍了裴萧萧和韩长祚定亲的事。 只当韩长祚是心悦美人,努力表现,争取早日上位。 作为手帕交,趁此机会,多给人家下下绊子,为裴萧萧争取一系列日后不平等条约才是最要紧的事。 要是连她们这关都过不去,还想让裴相和裴孟春认可,这不是在开玩笑吗? 韩长祚一到,崔青卿就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开始发挥。 “萧萧做的饭菜,韩公子都吃了那么多次,想来一定是心中欢喜的。” 韩长祚很老实地点头。 “公主府的厨娘手艺远不如萧萧。我能吃到,是我的福气。” 说罢,偷偷看了一眼裴萧萧。 嗯,叫她萧萧没生气。 崔青卿笑得眯起眼。 “可你不能欺负萧萧手艺好,总让人做给你吃。韩公子可会烹制食物?” 韩长祚苦思冥想,忐忑地问道:“烤肉算吗?” 哈都教给他的,用野外随处可见的野草,混合起来作为调料。 正宗的北戎口味,和大晋的烤肉味道不一样。 北戎百姓活得糙一些,飘泊不定,在冰天雪地中四处奔波赶着牛羊,寻找栖身之地,想着如何生存下去,有口热的吃,已是该感谢长生天的赐福。 大晋百姓为田产奋斗一生,更喜欢安定的生活,农忙时全家齐上阵,在田间耕作,农闲无事可做,有兴致琢磨精致的菜色。 生活方式的不同,让两国百姓有了不一样的生活习俗,饮食文化。 韩长祚不知道自己做的烤肉,她们能不能接受。 北戎烤肉重在快捷方便,腌制时间很短,偏向重口味,旨在果腹。 大晋烤肉重点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腌制时间长,更清淡些,也更注重发挥出肉本身的鲜美,不像北戎那样当作主食,只是道过嘴瘾的硬菜。 两国差异如此之大,难免叫韩长祚担心她们吃不惯。 虽然哈都说,自己烤的肉,是他吃过最好吃的。 但韩长祚觉得,这话是有水分的。 而且还不小。 那可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哈都。 小时候调皮犯错,只打一起作案的亲儿子忽齐勃,都不会动他一下的哈都。 对于自己的厨艺,韩长祚不算有自知之明,只能说,自我评价十分谨慎。 但没想到,烤肉正好对上了崔青卿的胃口。 在家吃的都是蒋燕娘做的江南菜色,和北方的菜色相比,精致是精致,但嘴里很容易淡出鸟来。 崔青卿在外,就喜欢吃家里吃不着的粗犷硬菜。 “可以啊,你做一个出来看看。你不做,我们也吃不着,怎么知道味道如何?” 说着朝裴萧萧挑挑眉。 少一道菜,给你减轻负担了。 “行。” 韩长祚一口答应下来。 “可有想吃的肉?若是厨房没有,我去林子里找找。” 孟白龟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往外蹦。 “兔子肉。野兔子肉。” 兔子可不好猎,目标小,弹跳能力强,而且这么多人,光一只可不够。 除非讨厌鬼能掏了兔子窝,否则等她们吃完,还在找兔子。 韩长祚知道小乌龟精是故意为难自己,也没发作。 在萧萧面前要维持形象,容忍她的“好妹妹”。 第292章 “好,我一会儿就去找兔子。正好要去找调料,顺手的事。” 裴萧萧来了兴趣。 “厨房的调料不能用吗?为什么要去外面找?” 是什么秘方吗? 自己能不能要过来啊? 可以放在干货店里变钱的! 要是量大实惠,还可以用在惠满楼和文春阁,鲜不死他们! 裴萧萧两眼发光,仿佛看到了无数小钱钱朝自己跑过来。 “也不是……我只会做哈都教我的烤肉。用的都是野外随处可见的野草,捣成汁泥,腌好之后带着一起烤,可以祛除肉腥味,吃起来也香。” “你要是想要,一会儿我告诉你。” 裴萧萧很满意。 上道! 会来事! 她很喜欢! 野草这东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以一茬一茬地收割,子子孙孙都为自己赚钱。 空手套白狼的无本买卖啊,有了配方就能干。 爽! 尽显她这个万恶资本家的本色。 阮文窈笑起来就能让人放下戒备,不由自主地心情柔和起来。 “听闻北戎菜色口味偏重,我和丹君姐姐喜好清淡些的。会不会让韩公子为难?” 这好办。 “分开烤就行,一会儿想吃重口的还是清淡的,你们自己挑。” 确定没有要求了,韩长祚跟庄子上的人借了把弓,要了装满箭矢的箭囊,去林子里找兔子。 纪丹君抿着嘴笑。 “看来今晚萧萧只做几个凉菜就行,饭都用不着煮。” 肉类顶饱得很,她们几个吃不了多少,饭菜做多了,反而浪费。 “凉菜肯定要做几个,夏天肉类吃多了容易上火,我再熬点去火的凉茶。” 崔青卿转转眼珠子,眺望晴空万里的天际。 “韩公子可真是好运气,用不着淋雨。” 话里话外,都在踩刚离开的崔绩。 孟白龟这次没阴阳怪气。 不是因为对韩长祚对自己容忍而改观,是想尝尝他做的烤肉到底好不好吃。 毕竟,镇国公府的伙食不是那么好。 要是好吃……那…… 以后她可以稍微让让讨厌鬼。 从不叫他讨厌鬼开始。 在此之前,韩长祚从来不知道,原来俘获美人心,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 不单单是美人本人,还有她爹、她爹,她的手帕交们。 们! 但也无妨,关关难过关关过。 他身体还行,比普通人壮实,吃得消。 经得住折腾。 甚至暴风雨还可以来得再猛烈些。 只要自己的付出,能获得应有的回报即可。 得不到……得不到,就是他命不好。 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不会坐等天上掉馅饼,没有付出,就不会得到任何东西。 这是哈都教给他的,草原上的生存法则。 野外生存能力爆棚的人是什么样的? 如果是穿越前,裴萧萧会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贝爷。 穿越后,由于这个世界落后的科技能力,信息闭塞,难以获取异地信息,裴萧萧只能从身边人出发去观察。 京畿外有没有,她不知道,反正京畿一带是没有的。 生存能力,有,但野外生存能力,没听说过。 也许中原人民的天赋,点在了种地上,导致其他技能点就不是那么高。 毕竟,贝爷他也的确不是中原人。 让韩长祚抓了野兔回来烤肉吃,是临时起意,谁都不认为他能很快回来。 她们决定地匆忙,本是有意为难韩长祚,在他抱得美人归的路上设一点关卡,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她们想着,即便韩长祚回来,应当也挺晚了,先吃点东西垫巴垫巴肚子。 第293章 哪怕韩长祚最后空手而归,她们也只会不怀恶意地笑闹一番,就此略过。 要的是他那份真心,并不是真的想烤兔肉。 抱着这样的想法,裴萧萧她们大着胆子,往肚子里面塞点心。 孟白龟一个人,直接干掉了一块桂花年糕,撑得直打嗝。 “吃饱了,应该不怕等了。” 孟白龟靠在崔青卿身上,让她给自己揉着鼓起来的小肚子。 崔青卿平时在家就负责带妹妹崔青梦,照顾起孟白龟,更是得心应手。 崔青梦的年纪,正是爱玩爱闹,精力又充沛,皮得崔青卿头疼。 崔伯嶂笑话他妹妹,这是一物降一物。 被崔青卿一嗓子吼来蒋燕娘,背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现在换人,崔青卿简直幸福地想要泪流满面。 不过是揉揉肚子而已,简直不要太轻松! 何况白龟妹妹的肚子肉肉的,软乎乎,手感极佳。 裴萧萧也不急着去做凉菜,先把费时的凉茶给熬上了。 凉菜嘛,做起来多快,等烤完了肉再做都来得及。 无聊之际,裴萧萧她们甚至开盘,赌韩长祚什么时候回来,是两手空空,还是满载而归。 盘刚开,韩长祚回来了。 裴萧萧愣了半晌,下意识地朝外头看看天色。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 虽说夏日的白昼长,但这速度,似乎有点过于惊人了吧? 就连向来淡定的纪丹君都吃了一惊。 去了有两个时辰吗? 怎么感觉人刚走,就回来了? 孟白龟下巴都快掉了。 她……才吃了一整块的桂花年糕,撑得要死,别说烤肉了,就是肉汤都喝不了一口。 阮文窈坐在靠窗的位置,偷偷朝窗外看了一眼。 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 十几只野兔,整整齐齐地码着,还是稍微收拾过的那种,没见着血。 崔青卿帮孟白龟把下巴扶起来,顺带把自己的下巴托着。 屋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韩长祚见她们默不作声,以为是自己贸然闯入,打扰了她们聊天。 “要不……你们先聊着,我去收拾野兔?” “怕你们饿,赶着回来,只打了十来只,不知道够不够你们吃。” “要是不够吃,我再去打。” 裴萧萧神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听! 这叫人话吗? “只”打了十几只。 是,她承认,数量上而言,的确听起来不够诱人。 可加上时间试试。 两个时辰不到,还得刨去来回路上的时间。 这是刚好撞上野兔它祖宗过大寿,直接把野兔的全族一窝端了吗? 韩长祚见她们不说话,以为是嫌弃数量太少。 “野兔不好抓,时间不太宽裕,就只有这么些了。” “下回你们想吃大些的猎物,狍子、鹿什么的,就好抓多了。” 裴萧萧痛心疾首地捂着胸口。 “……不必了。生灵活着不容易,你还是放它们一条生路吧。” 回回都这样。 上次的小龙虾也是,这次的野兔也是。 能给人家留个活口不? 韩长祚有些失落。 是不是……她们都不太期待吃自己做的烤肉啊? 这还没吃上呢,就连下次机会都不给自己了。 他拼命往回找补。 “这些野兔的皮毛不错,我剥皮手艺很好的,回头硝制好了,你们分一分,起码一人可以做一双兔皮手套。” 纪丹君抿了下嘴,强迫自己从被震惊到无语的心态中回神。 “有……有劳韩公子了。” 韩长祚这才有些高兴起来,出去处理打回来的兔子。 房里一片沉默。 第294章 半晌,崔青卿才仿若从梦中惊醒,喃喃说道:“我的老天爷呐……” “他这是出门就撞上了兔子窝吗?!” “怎么说打就能打回来?” “我们可是临时起意!他连作弊的机会都没有!” 孟白龟也很懵。 要吃野兔的人,还是她。 本来是,存心想戏弄人家的,结果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给了讨厌鬼好好表现一番的机会不说,还给了他讨好几个姐姐的机会。 最关键的是……她现在撑得要死,完全吃不下…… 亏了……亏大发了! 不过还好,有兔皮能安慰一下自己。 孟白龟觉得,自己要不下回还是在韩长祚面前表现得乖一点比较好。 一个能在短时间内,带回这么多只兔子的人,不是她这小胳膊小腿能折腾得动的。 之前,那是人家看在萧萧姐姐的份上,让着自己…… 清楚地认识到这点后,孟白龟深受打击。 自己也就在耍心眼上,能赢那么点,真要一对一硬来,她会死很惨。 孟白龟身体弱,不能习武,但兵书是看的。 她母亲庄氏逼着她看的。 “将门之女,不可不知兵。何况你还是孟氏主支唯一的血脉。不可将你祖上之荣光弃了。” 是以孟白龟很清楚,在绝对的武力值面前,一切阴谋诡计全是空谈。 好比平原地带,步兵对上骑兵。 任步兵装备再精良,阵型再巧妙,只消骑兵来回冲锋几次,就输得惨烈。 壬午之变中,大晋为什么输得如此惨烈? 措手不及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大晋多步兵,北戎多骑兵。 一百个重装骑兵,就足以轻松将五百个步兵杀干净。 她是那个步兵,韩长祚就是在自己面前战无不胜的骑兵。 裴萧萧看着在院外蹲坐着,处理野兔的韩长祚的隐约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怪不得北戎人对他又惊又怕,私下传闻说他是长生天所选择的新的草原之王。 他……的确像。 哪怕只有一半的北戎血脉,他也完美地继承了北戎人的天赋。 骨子里的东西,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无视地域,无视出身,无视脾性,天生就会。 倘若说大晋百姓的天赋,在于耕作,那北戎百姓的天赋,就在狩猎。 各自与天争斗的方式不同,唯有目标一致。 活下来。 如今裴萧萧终于恍然,明白了韩长祚能隐忍这么多年,在人前装了这么多年痴傻的根本原因。 狩猎最需要的,就是耐心。 而韩长祚,将自己的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 同样是为了生存。 裴萧萧知道,倘若在大晋的那些北戎学子对韩长祚的看法被传入圣上的耳中,不装作痴傻模样的韩长祚,立刻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作为战败国,北戎在被逼无奈之下,不得不与大晋交好,往来频繁。 即便彼此各怀鬼胎,大晋心知北戎的野心不死,北戎知晓大晋对自己的提防之意。 面上依然笑呵呵的,谈论着两国合作往来。 仿佛任何嫌隙都不存在。 他们对韩长祚的态度迟早会传入宫中,引起圣上的忌惮。 亲生父子又如何。 那是圣上,是天子,是独一无二的九五至尊,是大晋朝的皇帝。 圣上不会允许发生第二次壬午之变。 任何苗头,都会被摁死在摇篮中。 何况圣上的儿子很多,不缺韩长祚一个。 到时候,就是长公主求情也无用。 韩长祚必死无疑。 一瞬间,裴萧萧有些心疼起韩长祚。 第295章 设身处地,换作是自己,一定没有办法装这么久,装这么像。 纵有宸妃与长公主协助,可真正去实施这件事的,是韩长祚自己。 纵诸葛孔明多智近妖,阿斗该扶不起来,还是扶不起来。 韩长祚真的有很努力地,将自己的天赋技能拉到极致,拼了命地活下去。 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点,耐心地等待着,屏气凝神,相信着上苍会给自己看见光明的机会。 纪丹君推了推出神的裴萧萧。 “萧萧,怎么了?” 裴萧萧笑了一下,摇摇头。 “无事。” 她想,她知道该如何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好好传达给韩长祚了。 由于预判出错,晚饭直接成了夜宵。 韩长祚肚子饿得咕咕叫,愣是忍着,不提吃饭。 最后还是裴萧萧看不下去,下厨给他做了碗拌面,垫巴一下肚子。 边做边吐槽。 “你这人也太实诚了吧?我看你都快饿得走不动道了,也不说一声。” “你要饿了就先吃点儿啊。不是会烤肉吗?自己先烤一只吃吃呗。那么多呢,我们几个也吃不完。” 韩长祚吸溜着面条,用猪油拌的面,吃起来香极了,还留下一嘴的油,方便跟人显摆。 “我都处理好了,吃不完可以暂时放冰窖里头。回头你可以做红烧兔肉什么的。” 裴萧萧叹了一声。 “我去问问她们饿了没有。” 顿了顿,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询问。 “上回你送来的小龙虾有点多。我们是真的吃不完,晚上吃完之后,能不能把它们带着去放生啊?” “你会……生气吗?就,觉得不高兴,心里膈应什么的。” 韩长祚几口吃完剩下的面。 拌面份量不多,只是垫巴肚子而已,他只混了个半饱都不够。 “不会啊。送给你们就是你们的,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我小的时候,还在宫里的时候,阿妈就教过我,不可以怠慢食物。” 韩长祚站起来,双手叉着腰,学着宸妃口气。 “昌吉,你怎么可以挑食剩饭?你要是对食物不敬,往后就会饿肚子。会长不高,长不大,长得不结实。” “到时候跟人打架都打不赢。连马都会嫌弃你,把你从马背上掀下来。” “养育我们的食物是长生天所赐予的,我们要感谢长生天,感谢这些让我们能果腹的生灵。” 裴萧萧死死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实在太像了,好好笑。 “你们吃不完,那就放生。” “它们会在这个出生、长大的故乡,继续繁衍后代,到了明年,这里又会有许多新的生命。” “我们吃不了那么多,用不了那么多,只要取用自己所需的那一部分就好。” “剩下的,留给其他需要的人。” 裴萧萧眉眼弯弯,望着韩长祚。 他真的被宸妃和长公主教养得很好。 天色渐渐暗下来,月亮和星星露了面。 “晚上我陪你们一起去吧。山里的夜晚并不安全,会有野兽出没。” “好。” 裴萧萧也想趁着机会,跟韩长祚把话说清楚。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她的话,或许会很伤人,容易影响韩长祚的心情,导致手帕交们期待的烤肉落空。 韩长祚抱了劈好的柴火,搭了个篝火,用哈都教给自己后,实践过无数次的手艺,为姑娘们献上从未吃过的美味。 早就准备好的野草被拧出汁水,淋在处理好的兔肉上,用树枝串起来,竖在篝火旁。 篝火喷出的热量,很快就将兔肉的表皮覆盖上了金黄的色泽,肉汁混合了油脂,一滴滴地滴落。 第296章 韩长祚时不时转动一下,全神贯注地关注着烤制情况。 其实紧张得不得了,手心全是汗。 除了春狩驯马的那次,这是第一回近距离表现自己的才艺。 烤肉,应该也算才艺的一种吧。 闻着肉香,孟白龟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她好像又饿了。 崔青卿不停耸动着鼻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还在烤的兔肉。 怎么还没好,光是闻着这味儿,自己就觉得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纪丹君望着篝火和兔肉,神情恍惚。 父亲当年在外行军时,是不是也曾这样? 与麾下的将士们一起外出打猎,在篝火边等着肉烤好,一边大口喝着酒。 公西将军会坏心眼地灌父亲酒,但每次喝醉的都是他。 母亲曾经对自己骄傲地说过,父亲的酒量很好,千杯不醉。 当年他们成婚时,舅舅们曾想为难父亲,用车轮战的方式,将父亲灌醉。 结果自己醉得人事不省,父亲一点事都没有。 母亲说,喝完酒之后的父亲目光熠熠,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尤其是那双眼睛望着她的时候,尤为深情。 仿佛她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 仿佛他的眼中,只有她。 就像韩公子看着萧萧那样。 “烤好了。” 韩长祚的声音,唤回了纪丹君不知飞出去多远的神智。 烤肉已经被韩长祚用随身带的匕首片成肉,整齐地码在碟子里。 “尝尝看,不知道符不符合你们的口味。” “这个碟子里的,是纪小姐和阮小姐偏好的清淡口味。” “这个碟子里的,是我惯常放的调料量,有些重口。” “你们自己选,喜欢吃哪个。吃的时候小心烫。” “要是吃了不够,我再给你们烤。兔肉还有的是。” 烤兔肉表层焦黄,用筷子轻轻戳一下,根本戳不动,硬硬的,脆脆的。 纪丹君试探着夹了一片吃。 焦脆的表皮在牙齿的轻咬下迸裂,饱满的肉汁充斥着整个口腔,肉质鲜美,吃着一点都不老。 不知韩长祚用的什么调料秘方,不需要蘸料,吃着也很入味。 纪丹君咽下嘴里的兔肉,忍不住夸赞。 “果真是好手艺。这样正好,不咸不淡。” 阮文窈一连吃了好几块。 平时她在家,大都也是吃肉食居多,以炖煮为主,在外吃得就少。 有点吃腻了。 但韩长祚的烤肉,倒是给她耳目一新的感觉。 北戎与大晋的风俗如此不同,在小小的一道烤肉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崔青卿和孟白龟压根儿顾不上说话,吃得满嘴流油。 一碟子烤肉,几乎都要见底了。 裴萧萧边吃边提醒韩长祚。 “别忘了一会儿把调料的方子给我。就当是入股,我给你分红。” 韩长祚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萧萧你直接拿去就行。” 一个不起眼的方子,换萧萧默认自己对她直呼名字。 这买卖很划算的! 因为不够吃,韩长祚又烤了一回,把带回来的野兔全都烤完,才喂饱姑娘们并不大的胃。 崔青卿抱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连连摆手,打着饱嗝。 “我现在就是连口水都喝不下了。太撑了。” 裴萧萧忙活着给她们拿消食的丸子,嘴里还不落下。 “吃这么多做什么?又不是下回没得吃。” “七八分饱就可以了。” 消食的丸子里加了蜂蜜,嚼起来甜丝丝的,很好吃。 孟白龟一连吃了好几个,被裴萧萧盯着,才停了嘴。 “歇一歇,缓下来之后再出门吧。现在根本走不动道。” 第297章 阮文窈心思转了转,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韩长祚。 “韩公子能不能得了空,将这烤肉的手艺教我?” 她用目光指了指歪在圈椅上,有气无力的崔青卿。 “我这小姑子嘴馋得很,往后八成惦记。” 又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我……我公婆也没尝过,想着学会了,做给他们尝尝。” 崔青卿“啧啧”出声。 “不给我哥做呀?亏他近来不知从哪儿得了一大笔银钱,就等着带你出门的时候花。” 阮文窈的脸越发红,别开去,没理会。 分明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说出来干什么啦! 等休息得差不多了,裴萧萧一行人也从庄子出发,去放生那几箩筐的小龙虾。 庄子边上就有溪流,直接把龙虾倒进去就行。 月亮被树荫遮住,仅凭灯笼不太看得清,只能照着箩筐,看看里头空没空。 做完这件积德的大事,众人就在林间漫无目的地散步。 崔青卿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布囊,提着裙子,追着萤火虫到处跑。 倒是不敢跑远,知道林子里晚上会有野兽。 裴萧萧特地慢下脚步,和韩长祚并肩走。 纪丹君一看这样,就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带着阮文窈和孟白龟走快了几步,才在不远的前面停下来,看着崔青卿忙活捉萤火虫。 裴萧萧在心里拼命给自己鼓气。 半晌,才终于在韩长祚的期待中开了口。 “韩公子。” “我在。” 裴萧萧双眼望着前方的手帕交们,抿了下嘴。 “先前,你曾说心悦于我。” “彼时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如今却是知道了。” 韩长祚静静地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我想问问韩公子,如今你说心悦我,日后也能一如既往地心悦我吗?” 韩长祚很肯定地给出自己的答复。 “能,当然能。” 裴萧萧笑了起来,将山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 “你今年十七,经过多少事?见过多少人?” “你如何能肯定,往后无数的十七年中,不会再出现一个让你心悦的人呢?” 韩长祚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萧萧的话,怎么这样老气横秋? 一点都不像是十四岁的少女说出口的话。 倒像是经历了许多……悲痛之事,沧桑地像是老妪一般。 “我……我并不信世间有永恒的爱。” “对,大家都说我爹对我娘用情至深。” “可那是因为我娘过世了,活人是无法与死人去比的。” 甚至还会对死者有滤镜。 “我娘在我爹的心目中,一直都会是最美好的一面。” “倘若我娘还活着呢?” “我爹可会移情别恋?韩公子,我不知道答案。” “也许会,也许不会。未曾发生的事,谁都说不准。” “我很庆幸,我爹和我哥愿意容忍我离经叛道的想法,不逼着我嫁人。” “我不信世间有什么永恒之爱。什么都会变的。追逐和抢夺己身利益,是人的本能。” “为了利益,人可以付出很多,可以改变很多。” 裴萧萧停下自己慢慢行进的脚步,转身看着韩长祚被月辉照耀的脸。 “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韩长祚觉得自己的眼睛兴许是被沙石迷住了,酸涩胀痛,想流泪。 但却能将裴萧萧的目光看得一清二楚。 满天的星光都叫老天爷给揉碎了,放进她的眼睛里。 “我最怕的,是得到过,付出过,却到头是一场空。连梦都不如。” “韩公子,这就是我给你的回应。” 韩长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向裴萧萧她们道的别,又是如何回去的。 第298章 他仿佛缺失了这一段的记忆,怎么都想不起来。 脑子里反反复复,全是裴萧萧在林间对自己说的话。 她好像拒绝了自己,又好像给了自己新的希望。 那番话,兴许在裴萧萧看来,说得十分明白透彻,可对于韩长祚而言,却是模模糊糊,揣摩不透。 无论如何,韩长祚是高兴的。 过去他并没有这样的机会,能和裴萧萧说这些心里话。 现在,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离她又近了一步? 意识到这一点,韩长祚兴奋地直接原地来了个后空翻。 兴奋之后,他开始冷静下来,细细琢磨裴萧萧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不是在害怕? 害怕以后,自己会弃她如敝履。 害怕他们无法携手走到最后,中间会突如其来地,加入很多个人。 韩长祚现在不敢十分笃定地,对裴萧萧做出保证。 就如裴萧萧所说的,十七年,他未曾见过多少人,经过多少事。 他能经受多少诱惑,自己也没底。 韩长祚能理解裴萧萧的透露出来的不安。 这份不安,需要自己用实际行动去证明,去消除。 琢磨了半天,觉得自己应该是开窍的韩长祚,叫来狗头军师。 “忽齐勃,你的未婚妻,也会问你这样的问题吗?” 忽齐勃简直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 “问!怎么没问?” “我觉得她就差隔一刻钟,就问我这个问题。” “无论我如何向她保证,下一次她还是会问。” 韩长祚心里大致有数了。 应该……女子都会有这样的困惑吧。 其实他也有啊! 萧萧是天下闻名的第一美人,那样优秀,自己有很多竞争者的! 不独男子会寻花觅柳,女子也会红杏出墙的好不好。 韩长祚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委屈。 但先动情的,是自己,所以注定了自己要付出更多,才能将她留在身边。 他娘曾经对他说过,越是付出,就越是不愿意放手。 好像自己亲自接生的那匹马驹,接生、喂养,全是他一手包办。 无论谁来讨,他都不肯给。 虽然最后他还是放弃了,但那是因为长生天喜欢它,想要带走它。 唯有生与死,才让他无能为力地松开手。 韩长祚又问:“那你是如何让她安心的?” 忽齐勃叹了一口气。 “她喜欢花,越贵的越好看,她越喜欢。” “我把每个月的月钱,都拿去给她买花用了。每次陪着她去挑花,给她买花,她就特别高兴,会忘了问我那些问题。” 花钱消灾。 韩长祚恍然大悟,继续求知若渴地发问。 “那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你陪她去花市,给她买花,她就会觉得很安心呢?” 忽齐勃的脸色一言难尽。 “她说……” “我陪着她,就不会有时间去找其他姑娘了。给她花钱,就不会在其他姑娘身上花钱了。” 韩长祚“嗯——”了一声。 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但是自己可以照猫画虎试试看。 重点一,把自己的时间全都用在陪萧萧。 重点二,把钱全花在萧萧身上。 感觉难度并不大。 韩长祚拍了拍唉声叹气的忽齐勃,发自内心地感谢他。 “忽齐勃,谢谢。” “我回去就跟我娘说,给你涨月钱。” “我看你现在连马奶酒都没怎么喝了。是因为月钱都用来给你的未婚妻买花了吧。” “多给你点月钱,你攒一点起来去买马奶酒喝。” 忽齐勃泪流满面。 长公主之前说自己跟错了主子,他还深以为然。 现在看来,自己大错特错。 第299章 主子可真好啊。 忽齐勃不知道的是,韩长祚的好意,最终给自己惹来了天大的麻烦。 男人,是不可以有私房钱的。 必须全部上交。 要买酒,那也得跟自己的婆娘要。 中间得过一道。 公西铁牛对此,是深有体会的。 有了忽齐勃这个狗头军师给自己出的主意,韩长祚开始捣鼓起自己的小金库。 他知道裴萧萧在经商上颇有天赋,孟氏商行还有月报、季报之类的东西。 大概,自己应该先把家当列个表,给她过目下。 然后就全给她,想要什么,自己拿去就好了。 没有想要的,他也可以陪着她去买。 韩长祚很认真地把自己的所有私房都写了下来,时不时还停下笔,皱眉想一想。 生怕漏了。 他在这里忙活算私房,另一头裴萧萧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看着眼前面黑如墨的崔鄂,裴萧萧嘲讽一笑。 “哎呀,稀客。” “不过我这儿没有能招待世族的茶,崔家主还是请回吧。” 崔鄂咬着后槽牙,眼睛如鹰隼盯着猎物般,死死盯着裴萧萧。 如果不是为了那个不孝的逆子,他根本不会到这里来。 裴文运女儿的面,自己压根就不想见! “怎么?留着等我请你吃饭呐?” 裴萧萧气焰之嚣张,让崔鄂觉得自己能直接少活十年。 他深呼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能发作。 “我想请你去趟崔家。” “不去。” 裴萧萧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谁知道去了崔家,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原主的遭遇还不够惨痛吗? 还是她看起来像是很好骗的样子? 裴萧萧扭着腰,转身直接进去,让人把崔鄂赶出去,关上大门。 崔鄂一把挥开推搡自己的下人,大声斥责裴萧萧。 “你害得我儿子如今不人不鬼,甚至开始服用五石散!” “竟然半分愧疚、怜悯都不曾有!” “你这个毒妇!” 裴萧萧的脚步一停,袅袅娜娜地转过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崔鄂。 语气冰冷淡然。 “哦?” “那又如何?” “我与崔绩无亲无故,只是有过几面之缘,就要为他负责?” “我负什么责?” “我哪儿对不起他了?” “崔绩不人不鬼也好,服用五石散也罢,关我屁事?” “崔家主这是找错了人,还是赶紧回去吧。” “别人不在家,你儿子不见了。到时候想找都找不着。” 上下打量了一番气到发抖的崔鄂,昂着头,志得意满地进去。 爽。 太爽了! 崔鄂特地跑了一趟,却压根儿没在裴萧萧手里落到什么好。 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他倒是能以强硬的态度,逼迫裴萧萧跟着自己回去见崔绩。 但这种事,自诩君子的崔鄂做不出来。 即便来之前,他想过,还带上了人。 但最终还是没能拉下脸来做。 崔氏子有崔氏子的骄傲。 小人行径,想想可以,做,绝对不行。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崔鄂在心里痛骂了裴萧萧一路。 他怎么都想不通,自己精心培养的儿子,崔氏最受期待的下一任家主,世族最完美的继承者,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野丫头?! 瞧瞧她对自己的态度,听听她对自己说的话。 没有一个世家女会如此! 也是,流氓出身的裴文运,又如何教得出矩步方行,进退有度的女儿。 裴文运怕是连“三礼”都背不全乎! 为人父,其身不正,其言不逊。 崔仁悦和阮季重二人怎么说也是世族出身,如何能受得了与这样的人共事?! 第300章 匪夷所思,闻所未闻,这样的事,不曾听说过! 崔鄂也不是看不上非世族出身的人。 圣人所著典籍中,皆有出身卑微,却受人敬佩的。 他无法忍受的,是这些出身不如自己的人,爬到自己头上。 他们也配与自己平起平坐吗? 被裴萧萧灌了一肚子气的崔鄂,回家后,只觉得血直冲脑门,太阳穴上的青筋直跳。 五石散需要用酒喂下,服用后,身体燥热难耐,皮肤受不了一点摩擦。 是以竹林七子,大都喜欢裸着。 崔绩刚服食没多久,还不至于那么放浪形骸。 只是披着衣服,没系上衣带,袒着皮肉晒太阳。 崔鄂看得眼睛直抽抽,后槽牙不停地用力磨。 他何时见过二郎这样?! 崔鄂想打,忍不下心,想骂,却又因愧疚和心虚,骂不出口。 是,二郎没说错。 两个嫡子间,自己的确更偏心长子,容忍度也更高些。 那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到底有所不同。 何况……即便大郎不成,他还有二郎这个后手。 比起亲生子,自己的确更倾向于将二郎备选看待。 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去指责,去斥骂二郎呢? 深深看了眼行迹荒诞的崔绩,崔鄂掩面而走。 在自己的房内独坐片刻,头痛不已的崔鄂觉得不能继续这样坐以待毙下去。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的底牌,就这样消沉下去。 必须做些什么。 现在还为时不晚。 若是继续放任崔绩不管,才会迎来世族真正的灭顶之灾。 他不能这样坐视崔氏大厦将倾。 即便崔氏有亡的那一天,也绝不能亡在自己手上。 崔鄂的脑海中,反复浮现起裴萧萧那跋扈至极的丑恶嘴脸,还有崔绩面色潮红,衣衫不整躺在树下的荒唐样子。 只觉得头越发痛了。 崔邦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兄长,庐江王有邀。” 崔鄂冷笑一声,心中无数的怨气和怒气,仿佛有了宣泄的地方。 “他还有脸来找我?!” “先前跟我要人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 “现在反倒成就了裴文运的名声。” “这会儿知道急了,怕了?” “早干什么去了?!” 崔邦在屋外沉默片刻。 “那我去将庐江王的邀约拒了?” 崔鄂起身,整理了下衣服,才施施然过去开门。 “不,你告诉他,我会赴约。” “我们不能继续这样等下去,只会等来引颈受戮的结局。” “裴文运那头饿狼,盯着我们多少年了?他绝不会就此错过。” “庐江王并非上佳之选,但而今我们绑得太深,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起码,在没有更好的人选出现前,我们只有庐江王一个选择。” “索幸陛下对他深信不疑,此人还能用上一用。” “我先与他见个面,看看是否能将眼前的局势,扭亏为盈。” 崔邦会意。 “那我这就去与庐江王说。” “去吧。” 崔鄂深吸一口气,目光又落在院中树下,不知是否又陷入睡梦中的崔绩身上。 崔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叹了一声。 “那二郎——怎么办?” 崔鄂磨着后槽牙,压低了声音。 “能怎么办?!” “他绝不能就此一蹶不振,直接成了废物。” “我耗不起,崔氏也耗不起。” “大不了……” 崔鄂咬了咬牙。 “我去找裴文运低个头,上门提亲,了了他的心愿就是。” 只要缓过这一遭,等人进了门,如何磋磨,还不是崔氏说了算? 直接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裴萧萧,送去江南老宅就是。 第301章 天高地远,纵是裴文运有千般智谋,万种能耐,难不成还能在江南安了眼睛不成? 崔鄂冷笑一声,拂袖进屋。 崔邦对兄长的心思,了如指掌,知道这是动了杀心。 他也不在乎。 不过流氓之女,死了也算不得什么。 等裴文运知道的时候,怕是尸骨都叫野狗给啃食得不成样子。 不,裴文运不会知道。 只要给崔氏一个喘息的机会,裴文运这等人物被摁死,也不在话下。 不错,他也承认,裴文运的确惊才绝艳。 可那又如何? 这样的人,史书上记载的可不少。 最终的结局,可称不上太好。 不过是圣上手中的一把刀,等刀钝了,豁口了,圣上不会想着将刀磨一磨再用。 而是直接换一把新的。 世族却不同。 传承千百年,底蕴深厚,非帝王能轻易推倒的。 对世族动了杀心? 再换一个听话的就是了。 他们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 也就是如今世族中,出色的子嗣少了。 放在更远之前,帝王的人选,那是由世族说了算的。 眼下,他们不就是在做这样的事吗? 裴文运? 七进七出? 出将入相? 算得上什么? 不过历史滚滚车轮下的尘土罢了。 沾了泥巴的车轮,只消用水一冲,就又重新干净。 而原本被人嫌弃,拖累了车轮前进步伐泥巴,只会消失无踪。 崔氏会告诉裴文运,告诉圣上,告诉邬皇后那个贱妇。 这天下,依然是由世族说了算! 曲江景致好,是京城达官贵族爱去的地方之一。 不少商户见着此处人声鼎沸,动起了做营生的主意。 曲江两岸,有不少饭馆,有那等大酒楼,还特地花钱买了画舫,专门做这些大户的营生。 此地不少酒楼的船菜堪称一绝。 高源景坐在曲江江畔一艘不起眼的画舫中,紧张地握着双手,时不时用力绞着。 他起身到窗前,还不敢凑近了,怕自己的身影被人认了出来,只敢躲在帘子后面张望。 崔鄂怎么来得这样慢! 高源景又重新回到桌前坐下。 心中不安极了。 这些时日,他想了很多法子,希望可以去京兆府的大牢中“探望”叶氏。 如今叶氏被羁押在京兆府的牢中,也不知有没有将自己供出来。 他现在只知道,叶氏还活着,但其余情况一概不知。 高源景找过京兆尹很多次,提出自己希望能见一见叶氏。 但无论是明示还是暗示,都被京兆尹拒绝了。 倒是裴孟春三天两头进去,也不知用的是什么名头。 人是高源景找来的,事是他自己谋划的,如今祸到临头,自然心中难安。 他生怕自己会因为这样一桩眼见着板上钉钉,能给裴文运重创的事,反倒成了自己倒台的关键。 他已经被迫离开过京城一次,不想再来第二回。 在外漂泊不定的日子,他过够了! 可如今,能替自己擦屁股的人,还没到。 高源景不知道,是不是崔鄂临行前反悔,想要和自己划清界限,看着自己去死。 倘若真是这样…… 高源景咬着牙,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 他一定会将这些年来,自己所掌握的,关于崔氏的所有的事,全都捅出来。 他不好过,崔氏也别想好过! 大家鱼死网破! 正这样想着,崔鄂进了船舱,姗姗来迟。 将高源景狰狞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崔鄂在心中不屑地冷笑。 这样的人,他是无法相信能扛得起一国之君的重担的。 第302章 只是胜在还算听话,更倾向于世族。 最关键的是,把柄够多,更好拿捏,不必担心会反水,捧他上去之后,踹他下来也更容易。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见过礼,同时在桌前坐下。 这艘不起眼的画舫缓缓离岸,朝着曲江的江心而去。 崔鄂扫了眼桌上的吃食,没有符合他胃口的,提不起丝毫兴趣。 高源景心里存了事,也根本吃不下。 摆盘精美的食物,就这样被浪费了。 崔鄂淡淡地喝了一口茶,皱了眉。 太难喝了。 他放下茶盏,抬起眼皮子去看不安到了极点的高源景。 “敢问庐江王邀我到此,所为何事?” 高源景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 “你还问我?难道这些日子,你不担心吗?!” “如今京兆府的大牢,我压根靠近不了一点!裴孟春倒是整日出入其中,八成……八成那个叶氏已经将所有的事情,全都抖落出来了!” “你倒好,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是不是已经想好,到时候将所有事全都推到我的头上?” “我告诉你崔鄂,我要是死,你们崔氏也不会好过!” “要死不能我一个人死,崔氏得给我陪葬!” 崔鄂抬手,将压住的袖子拂开。 “我何时说过,不管你的死活了?” “此事本就是你执意要走的险棋。如今事败,倒栽在崔氏的身上。” “这——恐怕没有道理吧。” “我管你有没有道理!” “先前我们合作的时候,就说好了。你捧我上皇位,我拜崔绩为相,保崔氏本朝富贵荣华。” “如今路走到一半,你们想掉头?门儿都没有!” 崔鄂冷冷一笑。 “我们之间的合作,是你主动找上门来的。可不是崔氏自己求来的。” “现在你自己做错了事,反倒全都怪崔氏。” “庐江王,你自己琢磨琢磨,这真的对吗?说出去,别人会站你吗?” “遇到点事,就心浮气躁。这可是为君者的大忌。” 高源景听出了崔鄂对自己的嘲讽。 这是在说他,没有称帝的资格。 被说到了痛处,高源景直接就开始跳脚。 “你在这儿对我冷嘲热讽做什么?有本事直接去和裴文运对上啊!” “只敢缩在背后指手画脚的小人,也配说我?” “你以为崔氏的狼子野心,无人知晓吗?” “怕是路边无知小儿,都知道这些年,你们崔氏想做什么!” 崔鄂反唇相讥。 “崔氏身正坦荡,走的便是世人皆知的明光之道。纵是被知晓又如何?崔氏不惧。” “倒是庐江王,身为天阉,还觊觎帝王之位,崔氏与你之间,谁才是狼子野心,恐怕还不好说。” 被崔鄂当面说出自己的身体缺陷,高源景死死咬着唇,几乎要将唇咬出血来。 疼痛让他有些回神,不再拘泥于方才的彼此指责中。 “先不谈那些。如今还不到彼此攻讦的时候。” “先说说,眼下如何应对,才是最要紧的。” “裴孟春可是个难对付的。若非一门父子皆拜相,过于打眼,也没有退路,裴孟春绝不会去经什么商,当一个低贱的商户。” 裴文运和裴孟春早就做好了打算,父亲走仕途,做圣上手中最快的那把刀,儿子行商,避免烈火烹油之后的反噬。 看似两个极端,却是最稳妥的保命法子。 也是让圣上最为放心的。 裴孟春固然青出于蓝胜于蓝,但父子两代都过于出色,圣上会担心龙椅坐不稳。 臣子自己知道进退,才是最让他安心的。 可以继续大胆地让裴文运去冲锋陷阵。 第303章 崔鄂漫不经心地眺望江面,其他画舫都离得很远,远观时,仿佛棋盘上星星点点的棋子。 “急什么。” “事情还没有到你想的那一步。” 高源景心头一喜。 “你有解决之法?!快说说!” “叶氏的生死固然要紧。她死了,我们才安全。” 唯有死人才能保守所有的秘密。 “裴孟春日日前往牢中,说不准是掩人耳目,还是的确刑讯逼问叶氏,这谁都说不准。” “不过若是严刑逼供,对我们倒是好事。” 一个上达天听的小人物,必定会被圣上过问。 若是圣上得知口供是被严刑逼供出来的,定然会龙颜大怒,要求重新审理。 还会因此对裴文运心生猜疑。 “裴孟春没那么蠢,不会对着叶氏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逼供,将把柄递给我们。” “我笃定,叶氏此时必定是在安心待产,而非泄露秘事。” “你没和裴孟春打过交道,你不了解他。” “裴孟春此人,善于攻心。先哄得叶氏安心,让她对自己产生信任,继而让其受良心上的煎熬,主动全盘托出。” “这,才是裴孟春最擅长,也是最有可能做的事。” “从京兆尹并未传唤你,就可以看出,叶氏还没泄露半个字。” “不过应当快了。叶氏的临产期,就在这几日。裴孟春势必会加快脚步,让叶氏说出实情。” “眼下这段空档,就是我们的机会。” 崔鄂毫不留情地给叶氏定了生死。 “她必须死,知道的太多了。” “不过此事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安排人去做。” “你要做的,是发动裴党的政敌,让他们上疏,要求重新审理当年段希敏的案子。” “那桩案子是裴文运全程经手的,他逃不开去,只会陷在里面。” 主要裴文运一直居家待罪,那他们在朝堂上能做的事,可就太多了。 “能不能从裴文运的手里夺回主动权,就全看庐江王你这些年,维护的人脉够不够强了。” “有多少人,会听你的话行事。有多少人,会愿意豁出性命,跟裴文运对着干。” 崔鄂朝高源景笑了一下。 “庐江王的本事如何,可就全看这一次了。” 高源景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此事我去办。” 虽然心里没什么底,但当着崔鄂的面,是不能表现出来的。 要说的都已经说了,崔鄂就不想再继续对着那张见了就厌烦的愚蠢至极的脸。 他敲了敲船舱,示意将画舫驶回岸边。 高源景却还是不那么放心。 “若是叶氏死了,会不会对大事有影响?” 崔鄂冷笑。 “如今担心这些,又有何用?” “当初你来找我要人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地说,这回必定会将裴文运给拉下马。” “如今倒是清醒过来了?当时跟鬼上身一般的模样上哪儿去了?” 高源景自知理亏,也没反驳,只是耐心等着。 他知道,崔鄂一定会告诉自己答案。 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一旦船翻了,谁都跑不了。 “放心吧,无事。要真会对大事有所影响,我也不会将叶氏交给你。” “告诉你也无妨。” “如叶氏这样的女子,还有十几个。就是以备不时之需用的。” “这些女子都是如今身居高位的官员所经手案子的遗孀。本就对他们有恨,又岂会不愿听凭我的命令。” 给房住,给钱花,出入有马车,服侍有仆妇。 这样的好日子过惯了,就再也回不去苦日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但凡骨头硬一些的,都不会答应。 第304章 崔鄂拿捏她们的方式也很简单。 不愿意? 不愿意那自己就将所有的东西全都收回来,让她们出去当乞丐。 要不了半天功夫,就会哭着喊着应下了。 叶氏是正好撞上了,本没打算让她现在就怀孕的。 既然有了身孕,那正好推出来,试探试探裴文运如今的深浅。 正好试出来了,也不算亏。 当然,养着这些女子的另一个目的,则是为了高源景。 天阉如何会有自己的孩子? 等崔氏送他登上龙位后,宣称他在宫外有私生子即可。 对外,不过是桩风流韵事,十分符合高源景一直以来,给众人的印象。 “那江南水稻瘟病激发的民变,是不是会导致江南官场的大清洗?” 高源景皱紧了眉头。 邬皇后可不是善茬,这回她所出的三皇子又险些折在江南。 等赈灾结束后,必定会秋后算账。 高源景这些年,没少跟江南官场的官员们打交道,若是他们下马,自己还得重头来过。 当然,他更希望问崔鄂的是,会不会引火上身,把自己给牵连进去。 但不敢。 他能重新回到京城,靠的就是崔氏的力量。 没有崔氏,别说觊觎皇位了,就连回京他都办不到。 但高源景心中所想,崔鄂又岂会不知? “庐江王且放宽了心,这事烧不到你身上。” “即便江南的官场迎来大清洗也无妨。哪个官员到江南任职,不到崔氏来一趟?” 到了地方后,拜见地头蛇,让他们到时候给自己的政令行个方便,配合一下,这是官场上最常见的手段。 崔鄂一点都不担心水稻瘟病的事,会牵扯上崔氏。 那株病变的水稻,是他让长子从西南找到的,派人带回来给自己的。 长子的确不愿,抗议过。 但有何用? 若是他还想继续在外过闲云野鹤,不愁钱款花销的日子,就必须听自己的话。 否则自己大可断了给他的银钱,让他知道知道世间疾苦。 他倒要看看,没了家里的支撑,这个忤逆自己的不孝子,要如何养活那个贱人,还有那个天生不良于行的孩子。 果不其然,长子的骨头挺软,自己不过稍微提了那么一提,就立刻将那株得了瘟病的水稻送来了。 这一点上,长子的确不如二郎。 二郎还是有点骨气的。 崔鄂行事很隐秘,派了不少人出去,在各地都放了那瘟病水稻感染后的水稻。 除了隐秘外,崔鄂还很笃定一件事。 圣上和邬皇后即便知道事情是崔氏做下的,也不会选择现在就和崔氏开战。 壬午之变才过去多少年啊? 国库够用吗? 在外人看来,世族之间心的确不齐,明着暗着较劲。 但身处局中的崔鄂看得很清楚。 世族是竞争与抱团共存,没那么简单。 崔氏一旦倒下,带给世族的恐慌,不是圣上和邬皇后现在所能处理的。 朝堂上多少官员都是世族出身? 想拿崔氏杀鸡儆猴? 不怕其他世族有物伤其类之感吗? 为了避免扳倒世族给政局带来动荡,圣上和邬皇后努力了多少年? 功亏一篑,绝不是他们想看到的局面。 崔氏或许有朝一日会倒下,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但那是将来,不是现在。 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在崔氏即将消亡的那一刻,自然会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 对帝后心思了如指掌的崔鄂有恃无恐。 第305章 至于江南的百姓是死是活,过得如何。 就不在崔鄂的考虑中了。 白丁如草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有了崔鄂给自己的定心丸,高源景放心多了。 和崔鄂分别后,他自顾自地去联络自己交好的那些官员,说动他们上疏,要求重新审理当年段希敏的案子。 出乎高源景的意外,很多官员都谢绝了自己的提议。 的确,利用段希敏的案子给予裴文运一击,是他们都想做的事。 可惜他们做不了。 不明所以的高源景一连吃了好几个闭门羹,却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当年和他一起在教坊司厮混,如今混上五品官的同辈,对他吐露实情,才恍然大悟。 “此事非我等不愿做。而是不能做。” 即便裴文运将这桩案子办成了铁案又如何? 倒打一耙,可是文官们擅长的事。 人嘴两张皮,翻过来反过去,怎么说都可以。 裴文运是明察秋毫,还是办成了冤假错案,全在他们那张嘴上。 若是别的案子,兴许可以借机和裴文运掰一掰手腕。 段希敏这案子不行。 “当年段希敏私吞军饷,事情闹得很大。” “他贪得多,把事情做过头了,镇守西北边疆的将士们怨言颇多,有将士啸营,没能成,打死打伤了好些个。” “本以为天高皇帝远,自己能一手遮天。谁知道有个士卒的父母是个硬茬子。” “那老两口想念儿子,不惜千里寻子。到了地方查无此人,顿时就急了眼。” “后来他们儿子有个袍泽看不下去,告诉了老两口实情。” “他二人听说儿子被上峰给打死了,又气又怒,不远万里从西北跑来京城告御状。” “圣上听闻后,龙颜大怒。下旨让裴文运彻查。” “你道如何?” “不查不知道。原来段希敏一直不满自己常年镇守西北苦寒之地,想调回京城。” “可手里头没那么多银子,自然就只能从军饷上动脑子。” “他贪的那些钱,悉数都孝敬出去了。就是后来抄家,都没抄出多少银子来。” “这桩案子,不知道牵扯了上下多少人。当年多的是人头滚滚,全族抄家流放的。” “想给这桩案子翻案,难。” “这不是打裴文运的脸,给裴文运下绊子,是让圣上难做。” “如今江南还在赈灾,靠军队镇压民变。” “这会儿将案子提起来,说当年审理不公,那不就摆明了说段希敏没贪墨军饷吗?” “那些大头兵肯干?” “这回去的不少人,都是从西北那边换回来的,还记得当年的事。” “若是京城要求翻案的消息传去江南,这些人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圣上绝不会同意的。” 知道内情后,高源景沉默了。 不是没人答应上疏,只是人太少了,而且也非身居高位者,根本不足以撼动圣上的心思。 如今知道了内情,就是高源景都觉得棘手。 眼下这情况,的确太难了。 以他对皇兄的了解,肯定不会同意。 这是动摇根本的大事。 高源景对圣上的心思把握得很好。 毕竟他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吃喝玩乐上,无论自己再荒唐,都没关系,圣上只会对自己睁一眼闭一眼。 他当年弄死了那么多教坊司的女子,最终也不过是流放离京。 圣上甚至还亲自出面,说动裴文运不把事情闹大,强压下舆论。 虽然也是为了天家的脸面,可说到底,死个把官户女,在圣上看来是小事。 第306章 可若是牵动了朝堂大事,他这位看起来和善的好皇兄,就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了。 圣上没杀过手足,是因为手足死得差不多了,没几个能让他杀。 不是他杀不动,不忍心杀。 高源景很清楚,若是自己犯了圣上的底线,圣上对自己动起刀子来,那叫一个快狠准。 邬皇后还会帮着递刀子,帮着用力砍下去,帮着事后擦干净刀子上的血。 事情卡在了这里,高源景也不敢去找崔鄂。 他不想在崔鄂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无能,任由崔鄂嘲讽自己。 也不想就此罢休。 高源景相信,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 只是眼下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去多想。 越是这样,高源景就越是焦虑。 庐江王府暗中抬出来的尸体,也渐渐变多了起来,往府里添人的频率,也逐渐变高。 就连圣上都开始过问,怎么高源景总是朝王府里添人。 按理说,整个庐江王府就只有弟弟一个,怎么三天两头地不够人伺候? 高源景勉强应付了圣上的话,只说前面买的人都不如自己心意,底下人不会办事挑人。 直接糊弄过去了。 也就是圣上没多想,再加上他如今表面上看着没犯当年的老毛病,才蒙混过关。 深夜,庐江王府又一次抬着尸体,从后门出来。 王府对面的巷子里,黑漆漆的,看不清停着一辆马车。 裴孟春放下抬着帘子的手,关切地看着脸色惨白的叶氏。 “没吓着你吧?” “你如今身怀有孕,经不得吓。” “我是好意,想让你看清楚你忠心的人是什么样,才带你过来的。” “并非希望你的身体出现什么差池。” “你如今是双身子,便是不为了自己想,也要替腹中的胎儿着想。” “难道你就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出生后,能与他平静地生活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吗?” “当然,我并非在逼你。你愿不愿意说,全凭你自己做主。” 裴孟春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安抚了叶氏那颗惊恐不安的心。 纵她想破脑子,都想不到庐江王竟然是这样的人。 若是自己咬死了不将他供出来,等自己被他接进王府后,没有利用价值的自己,是不是也会像那些女子一样? 裴公子偷偷带自己去看过那些女子的尸体。 惨不忍睹。 吓得她回到大牢后,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叶氏猛地抓住裴孟春的衣服,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流。 “我说,我全都说。” “裴公子,求你不要将我送回庐江王那儿去。我、我不想死。” 她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我的孩子出生后,还需要我照料。我绝不能死。” “裴公子,求求你了。看在我什么都说了的份上,能不能放我和我的孩子一条生路?” 裴孟春将她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拉下来,安抚地拍了拍。 “你且安心。我从未想过要你的性命。” “只要你配合审理这桩案子,将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自然就会无恙。” “我和我爹从未想过要你和你的孩子性命。” “你应当知道我爹向来为官清正。” “我虽不为官,可经商也需守信,否则下回谁还与我合作?” 叶氏抱着肚子,还是不放心。 她压低了声音,提出一个在自己看来,十分不合情理,裴孟春也不会答应的要求。 “裴公子……你,你能不能发誓?” “发毒誓。说你,还有裴相,不会要我和我孩子的性命。” 第307章 裴孟春指天起誓。 “皇天后土在上,此月此星明鉴。我裴孟春在此起誓,若有违与叶氏之约,谋害其与其子性命,定叫我生不如死,死后堕入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叶氏没曾想裴孟春竟然真的愿意发毒誓,在惊讶之后,顿感安心。 “既如此,裴公子送我回大牢吧。我将我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裴孟春笑着点点头,坐到车辕上,控制着马车掉头,回去京兆府的大牢。 生不如死? 看着高源景这个觊觎自己妹妹的渣滓还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生不如死。 死后堕入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生前哪管身后事。 如今活着,尚且不知明日如何,谁又知道死后会是什么样。 或许人死之后,真的会去阎王面前,凭生前功德定来去。 自己或许真的会下地狱。 但高源景一定会比自己更惨。 十八层地狱,且不容自己去呢。 有了裴孟春的保证,叶氏一回到大牢,就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一股脑儿地抖落出来。 她不知道找上自己的是谁,但是对方提供给了自己宅院、仆人、足够过奢靡生活的银钱。 她一个夫家抄家,娘家厌弃的已婚妇人,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过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 段希敏还活着的时候,贪墨得来的粮款,全都拿去疏通了,家中情况其实并不好。 甚至有几年,连肉都吃不上。 叶氏心中对段希敏颇有怨气,到了后面几年,连跟段希敏行房都不乐意。 成了遗孀后,反倒觉得自己更自在了。 在过上独居生活后,起先她也谨守本分,知道女子独居,若是不守妇道,容易引来风言风语。 但很快,叶氏就感到深闺寂寞,忍不住想要找人暖床。 她开始抛头露面,频繁出现在各种宴席上,也的确凭借自己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姿色,招来了不少狂蜂浪蝶。 那会儿,她还谨慎,每次行房后,都记得喝避子汤。 可后来,她逐渐开始不满足。 偌大的宅院,只有自己一个人住,太过冷清了。 叶氏觉得自己看透了男人,不想再嫁,唯一的选择,就是生下自己的孩子。 等自己有了孩子,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东西,全都可以让他继承,不必再去过苦日子。 正当叶氏如愿怀上后,常来给她请平安脉的大夫发现了她的秘密。 第二天,当初找上自己的人就出现了。 却并未提出让她舍弃孩子,而是让自己安心生下来。 至于生下来干什么,那人没说。 关于自己的一切,叶氏毫无保留地全都对裴孟春说了。 除此之外,叶氏也不是全无发现。 “这几年,我也向那个大夫打听过。他似乎是谁家养着的,非常善于妇女病。” “有几回,我外出赴宴的路上,还见过他从邻村的宅子里出来。” “但试探他的时候,他都不承认。” “还有那个找上我的人。我也尝试过派人跟踪他。但每回下人都说跟丢了。” 裴孟春听着她的话,又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可曾怀疑过,与你曾有过来往的男子?你可知道他们的出身?” 叶氏很努力地想了想,缓缓摇头。 “不曾想过这个事。我与人春风一度,只图个爽快。男子只消容貌好,那……那方面行,我就……” 叶氏说着说着,就红了脸。 但未尽之意,裴孟春心知肚明。 太懂了。 既然只图春风一度,自然要看床上功夫行不行。 第308章 “我要问的都问完了。叶夫人今夜跟着我忙碌了半天,未曾好好休息。你且在此处歇歇。” “若是缺了什么,或是要用到什么,只管和狱卒说便是。他们会安排妥当。” “至于孩子的事,你不必担心。我已经请好了稳婆,待你发动时,就会过来。” 叶氏感激涕零,拉着裴孟春的手。 “多谢裴公子,多谢你!” “若是没有裴公子,我都不知道庐江王竟是那样的人,险些害了自己,还有我腹中孩子的性命。” 裴孟春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微微一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我救了你和你的孩子,想来下一世,一定会投个好胎。” “你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谢你还来不及。又哪里担的起你的谢字呢?” 叶氏将压在心头的事说了出来,顿时畅快多了,躺在牢中简陋的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裴孟春直到叶氏睡熟,发出鼾声后才浅笑着离开,与每一个遇见的狱卒打招呼。 走出大牢,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不见了。 有人养着这些女子,花了这么大的代价。 他们图的是什么? 那些女子,如今散落在何处? 裴孟春翻身上马,没回去相府,而是去了最近的孟氏商行旗下旅馆借宿。 夜里有宵禁,自己这样大摇大摆回去皇城,还是不妥。 容易给如今诸事缠身的父亲添麻烦。 至于自己今天得到的消息,明日再回相府告诉父亲也来得及。 务必要将背后之人揪出来。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裴孟春没怎么睡,几乎是睁着眼睛到天亮,脑子里反复琢磨着叶氏给自己的那些信息。 等宵禁一过,他立刻从床上翻身起来,牵出自己的马,回去相府跟父亲分享,一起分析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他到家的时间还早,裴文运没起来,裴萧萧正在洗漱。 裴孟春有些诧异地特地去妹妹院子里看了看,确认妹妹真的在家,还觉得奇怪。 她不是去庄子上避暑了吗? 这才几天,怎么就回来了? 本来还以为她要待挺长一段时候的。 看着出现在院中的裴孟春又顶着两个黑眼圈,裴萧萧就气不打一处来。 “爹已经这样了,你还不好好保养身体。” “真是要把我给气死!” 裴孟春笑得温柔。 “正是因为有萧萧在,所以我才敢肆无忌惮。” “我若是病倒了,正好能让妹妹多陪陪我。” 裴萧萧一跺脚,赶紧“呸呸呸”地朝地上吐唾沫。 “什么病不病的,不许你这么诅咒自己。” 她警告裴孟春。 “下回再让我听见你这么说,我可真要生气了哦。” “好——不说了,再也不说啦。” “不能给萧萧生气的机会。容易变丑跟变老。” “知道还气我。” 裴萧萧赶紧揉揉自己的脸,放松脸部肌肉。 这里可没有抗衰医美,老了就是老了,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可一点都不想美人迟暮。 就是老了,也得是优雅地老去才好。 裴孟春在厨房里陪着妹妹把早饭做完,又帮着她端过去。 裴文运安乐祥和的一天,从睁开眼,揉着自己在梦中被亡妻暴揍的腰背开始。 哎,五娘昨晚又入梦了。 嫌弃自己总是让儿子干这干那,不给闲下来的时候。 分明是儿子大了,主意也多了,更爱自己做主,他管不住。 但这话不能说,说了有损自己在五娘面前一家之主的威严。 只能乖乖挨揍。 按照裴家的惯例,早饭还是女儿做的。 第309章 自从暴露了服用绝子药,家中饭食就以温补为主。 裴文运并不喜欢吃有药味的饭菜,但这是小闺女的一片心意,只能在她的期盼目光中,含泪吃完。 吃完饭,裴孟春帮着妹妹一起收拾碗筷。 “萧萧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昨天我出门的时候,你还不在。” “哦,白龟贪凉,得了风寒。虽说看着精神头还不错,能吃能跑,但我不放心。” “往常给她请脉的白太医那么大年纪了,我也不好意思让人去庄子上,就送白龟回来。” “丹君她们还在庄子上,我等白龟病情好点之后再回去。” 裴孟春“嗯”了一声。 他还以为妹妹在庄子上待得不高兴了。 毕竟韩长祚也跟着去了,指不定和他妹妹之间会发生点什么。 裴孟春琢磨着,要不要问上一问。 又怕妹妹少女怀春,过于害羞,不愿意和自己吐露实情。 裴孟春对于妹妹的感情生活,并不像父亲那样。 更多抱着顺其自然的想法。 能有个伴,自然最好。 没有也无所谓,他能养着妹妹。 在裴孟春看来,父亲对妹妹的婚事却是极为别扭的态度。 又觉得妹妹应当有个适合的伴,不求门当户对,裴家本来也没什么门户,只要妹妹喜欢就行。 又觉得妹妹嫁谁都不好,谁都可能婚后苛待妹妹,让妹妹不顺心,还不如不嫁。 看着任何一个靠近妹妹的男子,都不顺眼,又会想着,要是妹妹真看上了谁,自己要如何勉强接受,暗中敲打对方。 看着父亲自己和自己较劲,裴孟春都觉得心累。 可能,这就是有女儿的老父亲的纠结吧。 他没有,所以不知道,无法感同身受。 但能装成感同身受的样子。 裴孟春并不反对韩长祚靠近妹妹,在确认对方是友非敌,对妹妹也是真心后,他几乎是以一种放任的方式在行事。 他对妹妹的婚事就只有一个要求。 必须是妹妹欢喜的,心甘情愿嫁给对方的。 韩长祚能让妹妹点头,那是他的本事。 妹妹不答应,那也别纠缠,否则落到自己手中不会有好下场。 裴萧萧头也没回,直接就发问。 “哥,你心里有事?” 她哥一声不吭,铁定是在憋什么坏。 指不定想着拿油乎乎的手,糊满自己一身。 她这是刚做好的新衣服! 要糊上了油,自己一准儿和她哥没完! “嗯……萧萧,你在庄子的时候,遇见韩公子了吧?” 裴萧萧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是啊,遇上了。他应该是为了我特地过去的。” “我也没想到我们家庄子边上,竟然就是长公主的庄子。可真是巧。” 裴孟春沉默了几息。 “他……可有对你说什么,做什么?” “嗯,邀我们过去一起吃了晚饭。还抓了小龙虾和野兔加餐。” “那他……” 裴萧萧放下手里叠起来,准备端走的碗筷,转过身看着她哥。 一脸的平静。 “我跟他说了自己的顾虑。” 不知道为什么,裴孟春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心虚,都不敢去看他妹妹。 明明,他妹妹表现得很正常。 “然后在我回来前,他给了我一叠纸。上面写着他所有的家当。” 裴孟春愣住了,头一次用傻乎乎的眼神看着裴萧萧。 仿佛一肚子的吐槽,不知从何说起。 “本来还说要送我回来的,我拒绝了。他就把身边的护卫借给我了,说是回去的时候,再让人跟着我回去。” 裴孟春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第310章 “不是,他……全部私产,都跟你说了?” “是啊,私房还不少呢。长公主可真是宠他,什么贵重给什么。” 裴孟春若有所思地看着装作若无其事的妹妹,慢慢眯起了眼睛。 妹妹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 “哥,你别乱想。” 裴萧萧及时打断了她哥的思绪,非常坚定地继续维护自己最初的想法。 “无关男女之情的君子之交。”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把私房单子给我,也算不上什么。” “又不是真金白银地送给我。光给个单子算什么?” 夏荷站在门口,绞着帕子,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夏荷?怎么了?” 夏荷轻咬了下唇。 “小姐……” “长公主府上来了好多人,抬着几百个大箱子,都把相府门口的路给堵住了。” 裴萧萧眨眨眼,愣了片刻。 “长公主派人过来送东西?怎么这么多?” 她看了看也是一头雾水的裴孟春。 “这……定亲只是爹和长公主口头约定,并未过了明路。何况……” 她哥都和韩长祚说明白了,定婚为假,迷惑高源景为真。 这……长公主当真了? 急着把婚事给坐实了? 还是韩长祚又背着自己,偷摸着和长公主说了什么? 夏荷为难地催促。 “小姐,先别管那么多了。周围几户邻居都赶着去上值,路被堵住了,马车和马都出不去,个个怨声载道。” “是让人回去,还是将东西抬进来,小姐赶紧拿个主意吧。” 裴孟春想到了韩长祚给妹妹的那些私产单子,轻咳一声。 “萧萧,你要不要拿着韩公子的私产单子,去对一对?” 裴萧萧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是…… 他还真给啊?! 裴孟春没忍住,笑出了声。 又在妹妹吃人的目光中,把表情整理了一下,非常严肃郑重的模样。 “萧萧赶紧拿个主意吧。” “这都把路给堵上了。” “回头不得有人参爹一本,弹劾他仗势欺人。” 裴萧萧心情复杂。 她其实更想让人把东西给重新抬回去。 但几百个箱子……从长公主府里一路招摇过市。 现在大概全京城都开始议论纷纷了。 自己要是退回去,长公主的面子往哪儿搁? 长公主不高兴了,圣上就会不高兴。 圣上不高兴了,就会折腾她爹。 裴萧萧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齿缝里往外蹦。 “让他们抬进来吧。” 夏荷拿着裴萧萧给她的单子,一样一样对。 东西实在太多了,一时半会儿都对不完,只能让人先抬进来堆着。 此时裴萧萧才深知家里大的好处。 不然这么多箱子堆进家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夏荷对了半天,发现自己一个人根本对不完,赶紧把其他三个也一起拉过来干活儿。 秋菊和冬梅昨晚值夜,正在房里休息,也被叫起来,揉着朦胧睡眼,强打起精神。 裴萧萧磨了磨后槽牙。 这个韩长祚……害人不浅呐! 害自己的丫鬟加班,加班钱是从她荷包里头出的好不好! 看着堆了一地的箱子,裴萧萧翻了个白眼,决定先去补个觉。 必须睡饱了,才有充沛的精力杀回庄子,去找韩长祚输出。 他脑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啊? 是谁教他这么干的? 站出来,看她喷不死他! 这东西能乱送吗? 现在好了,韩长祚把自己的私产都交了出来,长公主心里八成在滴血,往后看着自己的目光一定幽怨无比。 等丹君她们知道了,一定会笑话自己。 ……就像公西玉泉临行前,她们笑话丹君那样。 第311章 而且事情一定会传到宫里去。 帝后一定认为自己和韩长祚的婚事板上钉钉。 这又会给她爹制造出多少新的麻烦事。 算了,不想了。 毁灭吧。 一转身,对上她哥笑意盈盈的眼睛。 裴萧萧没好气地瞪了她哥一眼,心里的怨气一股股地朝外撒。 “哥——看看你出的,这都是什么馊主意啊!” “现在好了,人尽皆知。这要是传进宫里去可怎么好。” 裴孟春无所谓地道:“那就让陛下和皇后娘娘知道喽。” “有什么问题吗?” “还是说萧萧,你另有心仪之人,不愿和韩长祚有什么瓜葛?” 裴萧萧低下头。 “这和有没有心仪之人没关系。” “且不说,哥你这个主意让他越陷越深,本就不是什么善事。况且……” 裴萧萧压低了声音。 “陛下和皇后娘娘会怎么看待?” “他们本就在意我的婚事。害怕爹让我和不如他们心意的人联姻。” “韩公子的出身本就微妙,要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多想,这不是给爹添麻烦吗?” 裴孟春想揉揉妹妹的脑袋,却又因为她盘了发髻,满头珠翠,不知从何下手。 只得歇下心思。 “萧萧,我和你说过许多次,你不必心思这么重。” “陛下和皇后娘娘那里,自然有爹跟我去处理。你只要让自己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就行。” 裴萧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意识到周围全是人,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她拉着裴孟春,去了自己的院子。 因为贴身服侍的全去盘点韩长祚送来的东西,是以此时院中没有人近前服侍,屋子里很安静,也不怕人偷听到什么。 裴萧萧神色复杂又纠结。 她也想过没心没肺,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 但她做得到吗? 是,剧情已经被自己搅得和原著十万八千里,可高源景还活着呢。 这把悬在脑袋上的刀明晃晃的,刺眼得很,她又如何能安心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高源景对龙位,别有用心?” 妹妹的话,让裴孟春一头雾水,眉头皱了起来,还伸手去摸妹妹的额头。 不像是烧坏了脑子。 裴孟春不由失笑。 “萧萧,怎么可能?” “撇开韩公子,圣上存活下来的皇子六位。” 论资排辈,怎么都轮不到庐江王。 裴萧萧别开眼,抿了下唇,声音极轻。 “可若是……他,有人相助呢?” “哥觉得,还会不会?” 裴萧萧相信她爹和她哥,一定为自己的后半生做了许许多多的准备。 可架不住,人家有天道庇护,主角光环。 否则就是给裴萧萧十万个脑子,想破了都想不出,高源景那个看起来就没有帝王之相的人,会成功笑到最后。 一切不合常理,不符逻辑的事,推给天道就行了。 全是它的锅。 裴萧萧有时候会觉得,穿书配角想要改变原著中的命运,就像是修仙文中与天斗,与天争的修行者。 一着不慎,直接陨落,跨过去,就是飞升大罗,立地成仙。 裴萧萧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她哥会不会相信。 会不会怀疑,自己这样的怀疑,是从何得出。 她哥那个聪明脑子,她自认远不如。 可她也做不到告诉她哥,自己是穿过来的,抢了他真妹妹的身体,芯子换了人。 也许自己是真的像她哥说的那样,没有安全感,总是不放心。 她就是没有办法做到,将自己的秘密全都吐露出来。 她拿不准,全盘托出后,她爹和她哥会不会把自己当成是妖怪,一把火给烧了。 第312章 裴萧萧对于裴家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家族成员。 自己如今所享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占据了原主的身体。 没有这个前提,她爹跟她哥都不会看她一眼。 他们宠爱的是裴萧萧。 而她是“裴萧萧”。 她不敢赌。 裴孟春垂下眼,看着身高直到自己胸口的妹妹。 妹妹低着头,让他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被乌发遮盖住的后脑勺。 一直痒兮兮的手,终究还是找到了安放的地方。 “萧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不想告诉哥,可以不告诉,这没什么。” “哥和爹,都不会因为这个责怪你,对你与以往不同。” “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家人。” 后脑勺上的手,温度比自己的体温要高一些,一点一点滋润着枯涸的心田。 裴萧萧的眼泪一颗颗掉在地上,咬着唇,不让哭音漏出来。 “现在你能不能告诉哥,你觉得谁会帮着高源景?” “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好不好?” “我们一家人都在,齐心协力,即便前方有难关,也能互帮互助闯过去。” “别怕,你不是一个人。” 裴萧萧用力吸了吸鼻子,飞快地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嗓音还有些沙哑。 “是崔氏。” “崔鄂帮着高源景。” “江南的民变是不是崔氏导致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崔氏和高源景之间有合作。” “崔氏扶高源景上位,高源景保崔氏无忧。” “我知道的不多,就……就这么些。哥,你告诉爹,现在若是不对崔氏下手,往后,遭殃的就是我们。” 裴孟春眸子一缩,呼吸不停加剧。 妹妹的意思是,现在他们已经开始陷入与崔氏争个你死我活的局面了吗? 裴萧萧毫无隐瞒地,将自己所知道一切信息都对裴孟春说了。 说完,她倒是有了一种解脱感。 藏了这么件事在心底,一藏就是十四年,如今终于有了机会说出来。 裴孟春甚至都没有问妹妹,这些事都是从哪里知道的,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和父亲一起商议,看如何应对。 顺带再调侃下妹妹,多关注自己旺盛的桃花运比较好。 先不提正缘不正缘,摆脱高源景那种烂桃花也是很重要的事。 裴萧萧气鼓鼓地把她哥推出门。 “你去找爹说话去,我要睡回笼觉了!” 裴孟春笑着离开妹妹的院子。 脚刚一踏出来,脸上的笑容登时消散无踪。 他可以不追究妹妹是怎么知道的,甚至可以说,心中早有隐隐的预感,觉得妹妹不一般。 但他自责于,自己在外行走多年,竟然没能发现崔氏的狼子野心。 太失败了。 他是,他爹也是。 他们都过于着眼当下,忽略了远方的威胁,漏了看起来最不具危险性的人,会反咬自己一口。 以至于如今祸临家门,方知痛。 裴文运本在看书,见儿子心事重重地过来,还略显诧异。 通常这时候,儿子应该在外头忙着处理商行的事。 “爹,我们叫人啄了眼。” 裴文运放下手里的话本子,让儿子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不急,慢慢说。” “越急越容易出错,心静方能成事。” 裴孟春拿起桌上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高源景恐与崔氏联手,剑指天子之位。” 裴文运垂下眼帘,咀嚼着儿子的话。 “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萧萧。” 裴文运一愣。 “她如何得知的?” “我没问。萧萧如何得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第313章 “所以必然是真的。” 裴文运颔首。 “你没细问她缘由。做的很对,也很好。” “也许萧萧一直担心的,就是这桩事。如今是找到了时机,告诉我们。” 裴孟春苦笑。 “爹,恐怕不是萧萧找到了时机。而是她终于愿意对我们父子二人敞开心扉。” “都一样。” 裴文运将这件事撂开去。 “重点是,接下来如何去做,如何打赢这场仗。” “这可是会动摇国祚的内乱。” “嗯,我知晓。如今叶氏的嘴已经被撬开,不过在我看来,还需要往下细查。我怀疑背后有崔氏的手笔。” “眼下我们手中能扳倒崔氏的力量依旧不够。崔鄂行事倒是谨慎。” 高源景? 他怎么会是个人物。 先前不拿他当回事,如今有了提防,又岂会继续容忍他如跳梁小丑般蹦哒。 圣上不愿动手足,是因为手足够安分。 真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圣上操刀子的动作比谁都快。 这是为君者的本能。 何况若无崔氏,高源景又如何有能力起事? 真正的敌手,依然是崔氏。 想要将这个痼疾连根拔起,难得很。 裴文运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迅速整理着脑子里的思路。 “你继续顺着叶氏那条线查下去。” “他们想为段希敏翻案是不可能的。眼下不可能借着此事动我。” “西北汰换下来的边军正在江南镇压民变,为稳固军心,圣上不会答应。” “至多借着此案,留我多在家中待几日罢了。” 裴文运有把握,过不了几日,圣上就会重新将自己召回朝堂。 真以为官员私下串联的事,圣上不知道? 天真! 真以为圣上整日只以八卦为乐? 那都是关键时候的耳目。 他们越是走动频繁,圣上就越是恐慌,越不会让他们如意。 在两方的胶着不下中,裴文运会成为最大的赢家。 “朝堂上的事,你无需担心,自有我在。” 裴文运已经想好了,等重回政事堂后,该如何出手。 他是有把柄,可他的政敌难道就没有吗? 可别忘了,如今朝堂上口舌最为尖利之人,可是铁杆裴党。 裴文运还想到着,自己是不是可以借着这一次,让圣上退一步,同意自己的户籍变更律法。 如何让圣上点头,倒是需要仔细谋划一番。 屋内的安静,显得外面的喧哗声特别响。 被打断思绪的裴文运略有不满地皱眉。 “今日怎么回事?府里出事了?” 说着就要起身出去看看。 “是韩长祚给萧萧送来了自己的私产。” 裴孟春仿佛嫌不够扎他爹的心。 “所有私产都送来了。几百个巷子,将相府外头的路都给堵着了。” 裴文运的脸色顿时就难看起来。 “萧萧竟然没让人抬回去?!” “怎么送回去?人家招摇过市,如今全京城都知道了。抬回去不是打了长公主的脸吗?” 裴文运自然知道这个理,但还是很生气。 “他这是在逼婚!” 裴孟春微微一笑。 “我倒觉得未必,许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那个狗头军师的谋略——可不太行啊。” 看着他爹背着手生闷气,裴孟春不由叹了一声。 “爹,你还要置气到什么时候?” “怎得牵扯到萧萧的婚事,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像是孩童一般闹别扭。” 裴文运一怔。 “有吗?” “有。” 裴孟春语重心长地劝着自己的老父亲。 “爹,萧萧年纪大了,也到了知慕少艾,有自己心仪之人的时候。” “爹何妨松开一直握着她的手,由着她去呢?” 第314章 “我……” 裴文运想强辩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心虚地道:“我这不是怕她受伤吗?” “你我皆为男子,自然知道这天底下,就没几个男子是好东西。” “你不是还伤了王家小姐的心吗?” 裴孟春好笑地道:“我与玄姬之间的事,乃王氏的缘故,非我有意。” “爹这话,可是强加在我身上。我不认的。” 裴文运冷笑一声。 “那日你二人在相府门前拉拉扯扯,不晓得被多少人看了去。” “现在不认?” “晚了!” 裴孟春脸微红。 “王氏的事,我自会处理妥当。爹不必担心。” 裴文运冷眼看着儿子。 “别当我不知道,是你一直在给韩长祚机会,让他接近萧萧。” “你果真以为那是个好的?” “要是婚后他变了心,萧萧得多伤心?” “我捧在手心里疼了这么些年的女儿,岂能叫他磋磨了去?” “你告诉他,即便萧萧点头,我也不会真的答应。” “除非他入赘。” “爹,你这就不讲道理了。你不是都答应长公主了吗?言而无信,这不像是爹的行事风格。” 裴文运下巴微微扬起。 “兵不厌诈。若我不假装同意,如何摆脱得了长公主?” “诱敌之计罢了。” “让你看的那些兵书,全都还回去了。” 裴孟春面上没反驳,不和他爹争这些无用的事,免得引来他爹长篇大论的唠叨。 心里却想,他爹恐怕是觉得妹妹铁定不会答应,自己便是点了头,暂且应付下长公主也无妨。 可万事,就怕万一啊。 不出裴文运所料,第二天,谭仕亮就带着圣上的口谕到了相府。 裴文运的休假到此结束。 谭仕亮笑吟吟地朝裴文运拱拱手。 “裴相此番有劫难,日后定然会有大福报。” 裴文运不动声色地将一把金叶子放进谭仕亮的袖中。 “承蒙您的吉言了。” 裴萧萧乖巧地站在边上,等他们寒暄完,才上前与谭仕亮攀谈。 “谭伯伯,我上回让我爹捎带进宫里的薄荷糖吃完了吗?我又做了些。” 谭仕亮眉开眼笑。 “哎哟,我的好县主喂。裴相就没跟您说,下回别浪费这些好东西在我身上吗?” “我这样的,不值当!” 裴萧萧将一大包沉甸甸的薄荷糖放进谭仕亮的手中。 “谭伯伯说什么呢。哪里就是什么好东西?就不值当说。” “谭伯伯日日在宫中服侍陛下辛苦,我瞧着心疼呢。” “今日谭伯伯来得匆忙,还得回宫去复命。我就不留您吃饭了。下回您得了空,让人捎个口信来,想吃什么只管说,我给做好了,遣了人送过去。” 谭仕亮心疼地望着裴萧萧。 “唉,县主可真真是个可人儿。” 旁的都好,就是婚事上不大顺当。 裴萧萧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找上谭仕亮。 她有话要问。 “谭伯伯,我和韩公子的事……宫里都知道了吧?” 谭仕亮明白这是在问圣上和邬皇后对这件事的意思。 “哪儿能不知道呢?那阵仗大得,如今宫里宫外,人人都拿来说嘴。” “哎呀,要我说呀,这韩公子也是,怎就将事情闹得这般大?” “要送也不是不行,分批送来,别那么打眼,不成吗?” “如今宫里头的主子们,都在拿这件事取笑呢。” 谭仕亮压低了声音。 “皇后娘娘对陛下说,本以为这婚事不会成,不过是裴相捱不住长公主的磨,才强称答应的,没曾想,人竟是上了心,急着要将婚事坐实了。” “陛下倒是乐呵,说到底将县主娶进了天家的门。” “旁的倒是没什么,就是那日,济阳公家的夫人,还有两位小姐入了宫,在皇后娘娘那儿待了许久才出来。” 第315章 “我也跟海月打听了,没问出来。想必不是什么小事,裴相和县主可要小心了。” 联想起七夕第二天,他们一家三口去庙里偶遇江珏,裴萧萧顿时就明白过来。 “多谢谭伯伯提点。” 谭仕亮笑道:“这有什么?” “我这不过是多一句嘴的事。事情怎么应对,还得县主和裴相费心思。再说了,我这也不是白干活呀。” “这不,还白饶县主的一包糖呢。” 裴萧萧亲自将谭仕亮送出门,等人走了没影儿,才回转。 “爹,皇后娘娘怕是知道韩公子的痴傻是装的了。” 裴文运点头。 “八九不离十。” 裴萧萧急了起来。 “那会不会……” “不会。” 裴文运给女儿吃定心丸。 “爹不会有事,他也不会有事。” 裴文运知道女儿是心软,觉得牵连到了无辜之人。 他才不会觉得儿子的那番鬼话有道理! 即便有道理又如何? 他就是要在女儿的婚事上做个孩童,怎么了? 自个儿跟前养了十几年的金疙瘩,要去别人家了,往后不再日日烦着自己了,自己一想就不舒坦不行啊? 也就是儿子没成婚,也没孩子。 回头等他有了女儿,铁定比自己还犯愁! 裴文运不知道他儿子当年和王氏的小姐究竟发生了什么。 问也不说。 只是前脚听小棉袄不太高兴地回来,也没告黑状。 还是自己问了她身边服侍的人才知道,说是因行事张扬,叫王氏的小姐说了几句。 裴文运本也没往心里去。 王氏乃《氏族志》上排一等,家中规矩大些也正常。 王氏的小姐自幼在家中耳濡目染,会对女儿有些微词,也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只要女儿自己能接受,没到他面前来告状,就权当无事发生。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嘛。 可裴文运却没想到,儿子竟然对这件事气性这么大。 连商量都没跟自己商量一声,直接就去王氏态度强硬地退了亲。 退亲之后,无论王氏的小姐百般苦求,都不肯见人家一面。 裴文运觉得自己不太方便插手儿子的感情生活,一直按捺住没问。 可昨天看儿子一口一个“玄姬”,应当心中还是有情的。 他年纪大了,搞不懂这些小年轻是作如何想的。 反正,儿孙自有儿孙福。 自己管太多,反倒是坏事。 由得他去吧。 但女儿的事,自己却是一定要管到底的。 任凭儿子说烂那三寸不烂之舌,他也心如磐石,不改其志。 没得商量! 之前和魏国公家的婚事,别说儿子生气,他也不高兴。 最后消气,还是看在女儿软言温语地说了许多好话,做了许多好吃的份上。 他固然知道邬皇后赐下这桩婚事,是出于政治目的。 可他生气于,女儿竟然答应了。 为什么要这么顾全大局? 她是自己的女儿,不需要这样做! 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裴文运不想做这样的人。 活该懂事的,听话的,吃亏吗? 凭什么? 女儿越知进退,他就越心疼。 说到底,魏国公府那一桩桩乌糟糟的事,全是邬皇后娘家的事,和他们裴家有什么关系? 托生在这样的家庭,固然让人心生怜悯。 可犯不着赔上自己。 邬皇后自己心软,不愿对娘家施以雷霆手段,想借助外力,这的确是个法子。 可却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谁知道,会不会管得严厉了,邬家的人去宫里哭一哭,反倒降下罪来? 第316章 到时候里外不是人。 裴文运是不愿女儿去趟这个浑水的。 奈何她身为女子,总归比男子心软许多,叫邬皇后三言两语给说动了。 赐婚的旨意送来相府的时候,裴文运心里那叫一个气。 偏生还舍不得冲着可怜巴巴的女儿撒气。 儿子已经黑着脸了,总不能他再给女儿气受吧? 那自己的小棉袄得有多可怜? 裴文运舍不得。 在女儿的婚事上,他已经忍气吞声过一回了,绝不会再让自己吃第二次的亏。 …… 谭仕亮回去宫中复命,将自己与裴家父女俩的对话一一道出。 圣上听完,对邬皇后笑道:“如何?朕猜得可对?” “萧萧心思敏感,脑子太聪明,就喜欢想太多。事儿又闹得这般大,定然会打听朕同你对这桩事的看法。” “皇后,你可是输给朕了。秋狝之行,朕势在必得。” 邬皇后笑得艳丽,却没出言反驳。 余海月凑趣道:“瞧陛下这话说的,本就是娘娘念着陛下整日在宫中闷闷不乐,才特地提了这赌约,好让圣上开怀。” “如今倒显得娘娘不知世情了一般。” 圣上指着余海月哈哈大笑。 “你这好婢子,倒是知道向着你主子说话,没白疼你。” 邬皇后此时方说话。 “妾身与萧萧也算是熟识多年,知其本性,怎会不知她心中忐忑?” “不过妾身倒是没想到,阿祚为了保命,愣是装了这么多年的痴傻模样。” 圣上脸上的笑意也收了,拍了拍自己满是赘肉的大腿。 “谁说不是呢。” “说到底,还是朕亏欠他们母子二人太多。” 邬皇后略带嘲讽地看着他。 “既然知道,那今夜何不就去宸妃那儿坐坐?” “整日围着容琴打转,也不怕这宫里的痴情女子对陛下望眼欲穿。” 圣上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这不是,正新鲜着吗?” “等有了位分,朕也就撂开了。如今她在宫中没名没分的,朕怕有那些个不长眼的,给她气受。” 邬皇后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 “圣上这是在点妾身呢。” “不不不,没有、没有。” 圣上腆着脸,凑上去。 “容琴是你侄女,朕不过是看在皇后的面上,给她点体面罢了。” 邬皇后理了理鬓角。 “这等体面,妾身并不想要。” “妾身也不是舍不得那位分,只是单独册封她一人,显得过于打眼了些。” “况且妾身也不愿叫朝上的人再多嘴多舌,数落妾身的不是。” “日日都有指责妾身牝鸡司晨的弹劾,陛下如何就不知心疼妾身一些?” “再缓缓吧,等容琴有了身孕后册封也来得及。” “那时候师出有名,纵是再知礼守礼的老学究,也无话可说。” “总不能让陛下的血脉没个名分,连玉牒都上不去吧?” 圣上知道,这是邬皇后最后的退让,自己也知足。 “行,就依皇后说的办。就再委屈容琴几日。” 邬容琴如今年纪轻,正是容易怀上的时候,倒也不必等上太久。 “不过……阿祚的事……” 圣上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与邬皇后商议。 邬皇后斜了他一眼。 “孩子都怕得装了这许多年了,陛下还想怎么做?” “继续当不知道不就得了?” “没得把人给吓坏了。” “也给宸妃和幼猊少生点事。” 至于济阳公府的嫡长女,自然是要从太子妃的备选名单上划去的。 邬皇后心中冷笑。 想拿她去做挡箭牌,为自己谋利? 也得看她愿不愿意。 江珏被韩长祚和裴萧萧定亲的事,直接气得昏了头脑。 第317章 她本以为自己再等一等,矜持一番后,让母亲去和长公主说和,直接将亲事给定下就行。 总不能自己上赶着吧? 女子还是矜持为好,要不然人还以为自己不值钱,上赶着嫁呢。 济阳公府的女儿,虽非金枝玉叶,放眼京城,那也称得上是金贵。 可她的矜持,等来的却是韩长祚和裴萧萧的定亲。 长公主当着几家夫人,亲口说的。 绝不会有假! 济阳公夫人当天就听到了消息,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先前完全没听说,长公主之前一段时候,可是日日都在相看。 怎么……眨眼的功夫,这就定亲了? 这…… 那自家的谋划,怎么办? 到头来,全都打了水漂? 江珏也愣住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在反复追问确定后,阴沉着脸,直接回去自己院子里,将所有服侍自己的下人全都赶了出去,关上房门。 婢女们心惊胆战地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听着屋里不时传来的器皿被砸的声音,肩膀一颤一颤的。 二小姐可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平日里打骂下人,都是常事。 如今因着府里想将大小姐捧上太子妃的位置,勒令二小姐收敛收敛脾气。 二小姐倒是没再对着她们这些下人发脾气。 可屋子里的东西,全是三天两头地换。 夫人私下都抱怨过好几次了,说二小姐房里的东西更换太频繁。 却又怕不让二小姐砸东西,会继续拿她们这些下人出气,回头传到宫里去,让大小姐落选。 江珏砸完房里所有的东西,还不解气。 一扭头,看着拔步床上的案桌,冲过去,举起案桌,朝地上一砸。 案桌登时摔破了一个角。 裴萧萧……韩长祚…… 江珏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 房门被打开,江珏冷着脸让婢女们进去收拾东西。 屋子里一片狼藉。 绣墩全都被踢翻在地,桌上瓷器全都被砸了个粉碎,桌子也被移了位置。 幔帐也被扯了下来,扔在地上被踩得全是鞋印。 婢女们战战兢兢地在江珏眼皮子底下,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根本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呼吸也放到最轻。 生怕惹怒了江珏。 她们好不容易,才过上这样不挨打的日子。 江珏想挑刺,却又牢记着母亲和姐姐对自己说的话,冷哼一声,直接出了院子。 去了母亲的院子后,发现姐姐也在,母女俩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济阳公夫人见江珏来了,便招呼她坐下。 “宣泄也宣泄过了,总能心平气和地商量接下来的事吧?” 江瑶看着妹妹还没消气的样子,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你这般沉不住气,回头到了宫里,见了皇后娘娘,准会让娘娘觉着咱们家的家教不行。” “阿珏,姐姐知道你现在不好受。暂时收敛着些,等事情全都尘埃落定,再想发作也不迟。” 江珏用力地磨着后槽牙。 “长公主这是将咱们当猴儿耍着玩儿呢!” “前脚相看频频,今日见这家的姑娘,明日见那家的闺秀。” “最后定的却是裴萧萧!” “既然早就有意结亲,为何还要装出这副模样?” 江瑶却摇摇头。 “恐怕长公主相看为真,可做母亲的,到底磨不过儿子。” 她意有所指地提起春狩时的事。 “韩公子春狩时,驯服马王后,不是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就送给了裴萧萧吗?” 第318章 “想来早就对其有意。” “如今见长公主要为自己娶别的女子,自然心里着急,定然会使尽百般手段,让长公主点头应下。” “之前一段时候,长公主不是日日住在宫里,听说还围着裴相转。” “起先众人都以为,长公主是为了韩公子封王一事,欲借裴相之手,达成目的。” “现在看来,倒是为了这桩婚事。” “长公主磨人的手段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何况她的身份又摆那儿,谁敢对她不敬?” “不过裴相竟然能答应,的确是出人意料。” 还以为裴文运能撑过去呢,不曾想还是输了一筹。 济阳公夫人手指下意识地拨动着手中的檀香木珠串。 江瑶皱了下眉。 “娘,先前你与妹妹曾经商议过,预备将此事告知皇后娘娘,眼下恐怕正是时机。” “既然不能与韩家结亲,那就设法降低长公主在皇后那里的话语权。” “此事事关重大,圣上或许会因为心软,惦记着手足之情,既往不咎。” “可皇后可不会。韩长祚的欺瞒,可是直接踩着皇后的死线。她岂能忍?” 济阳公夫人快速地拨动着手中的珠串,心里拿不定主意。 江珏却站在姐姐这边。 “娘,姐姐说的对。” “既然得不到长公主的支持,那就不能让那些与长公主交好的人家,在这次选择太子妃的事上落着好。” 济阳公府得不到的,其他人也休想得到! 女儿们的劝说,让济阳公夫人下定了决心。 她高声将自己的陪嫁嬷嬷叫进来,让她往宫里递牌子。 这几日入宫的女眷多,济阳公府入宫请见,也不算招人显眼。 邬皇后准许的消息,很快就传入济阳公府,上下立刻忙碌起来。 这次入宫,一是为了离间帝后与长公主,第二,则是继续在邬皇后面前卖乖讨好,给自家女儿增加选中的可能。 倘若帝后果真能被她们离间成功,那竞争对手,一下就少了好些个。 济阳公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忐忑又激动地坐上入宫的马车。 路上,济阳公夫人反复叮嘱两个女儿,见了邬皇后,千万要谨言慎行,万万不能让邬皇后对济阳公府感到厌弃。 邬皇后可是有朱批之权的,与旁的皇后都不同。 若是换作别的皇后,至多只是女眷有事。 可犯到邬皇后手里,那是会影响济阳公往后仕途的。 即便济阳公如今在江南平叛,可他并非裴文运这等不能替代的人物。 邬皇后真有心,想要让济阳公坐冷板凳,有的是招数。 平叛国内之功,又岂能比得上力挽狂澜,延长国祚的殊勋。 与母亲的想法不同,江瑶焦虑的地方,在于邬皇后始终都对每一个人选都一视同仁。 并未表现出更亲近谁,也未表现出更厌恶谁。 让人无从下手。 江瑶的这种不安感,几乎到达了极限。 她自然清楚,这次向邬皇后透露韩长祚的实情,挑拨帝后与长公主之间的感情,是兵行险招。 但她如今已是病急乱投医,硬着头皮走在这条荆棘路上。 邬皇后见了济阳公府的三位女眷,还是老样子。 既不显得特别亲近,又不显得格外疏离。 拿捏着不远不近的分寸。 这样的态度,让江瑶越发急切起来。 济阳公夫人朝女儿使了个眼色,让她稍安勿躁。 在心中整理了下措辞后,她请邬皇后将宫人们屏退。 第319章 邬皇后抬起眼,顺着她的心意,连余海月都没留下,直接让人离开。 “说吧,是什么大事。” 济阳公夫人不太顶得住邬皇后的骇人气势,强笑了一声。 “也并非什么大事……” “既然不是大事,那济阳公夫人就带着两位小姐回去吧。本宫还要忙着政务。” 邬皇后最烦这种客套话。 以为她每天大把时间用在风花雪月上是吗? 知道她有多忙吗? 还是和裴家的人打交道来得愉快。 眼见着邬皇后就要把人重新叫回来,济阳公夫人慌了神。 江瑶按住母亲的手,心中一叹。 母亲到现在,都还没摸清楚邬皇后的脾气。 江瑶上前,对着邬皇后盈盈一拜。 “娘娘,臣女有事要禀。” “说。” 邬皇后已经非常不耐烦了,耐着性子在应付她们。 “七夕第二天,臣女的妹妹随臣女母亲前往京郊的庙宇相看,不料却发现裴相一家也在。” 邬皇后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裴家每年都会在七夕第二天去庙里,这事京城人人皆知,不是什么新鲜事。 更称不上大事。 江瑶的重点一定在后面。 “臣女的妹妹无意中发现,裴相与裴公子、余姚县主在庙中的厢房内密谈。” 她停顿了一下,摆出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 看得邬皇后心里厌烦极了。 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回家去。 在自己面前演什么呢? 宫里日日都能见着的戏码,她都看腻了好不好。 但面上,依然装作细听的模样。 江瑶拿不准邬皇后的心思,只能接着说下去。 “裴相三人,在房内谈论韩公子的事。” “娘娘,韩公子这么多年来,一直隐瞒自己并非痴傻的情况。” “臣女的妹妹与臣女母亲商议后,不敢打草惊蛇,只得匆匆回家,深觉此事事关重大,也不敢轻易告知旁人。” “而今,余姚县主与韩公子定亲,兴许……其中另有蹊跷也说不定。” 江瑶轻轻拎起裙子,跪下朝邬皇后磕了个头。 “臣女父亲而今远赴江南平叛,家中没有顶梁柱拿个主意。思来想去,还是入宫将实情告诉娘娘,全由娘娘定夺。” 江瑶到底年纪轻,即便有些城府,也容易在脸上透出几分,哪里能与邬皇后相比。 邬皇后突然听闻,心中自然犹如波涛万丈,震惊万分。 韩长祚身负北戎血脉,天然与皇位无缘,还过继给了长公主。 他怎么都站不到太子的位置,成为不了大晋的君王。 可是,北戎呢? 神智正常的他,是不是会回到北戎去,成为大晋新的敌人? 但比起这些,邬皇后更清楚,也更痛恨济阳公府的人把自己当成是傻子,拿她当枪使。 真以为自己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吗? 真以为她不知道,那天济阳公夫人和次女前往京郊寺庙,是和谁相看吗? 早不说晚不说,如今裴韩两家定亲,突然跳出来,找自己告状,图的是什么? 除此之外,邬皇后心里已经将江瑶排除在了太子妃的人选之外。 她固然喜欢有些心机手段的女子。 一个天真单纯的女子,是坐不稳太子妃这位置,更坐不稳后位。 后宫不稳,会给太子带来数不尽的麻烦事。 但邬皇后不喜欢江瑶的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仿佛天下事尽在其手翻云覆雨。 有野心是好事。 但野心太大,就不好了。 邬皇后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媳妇,是一个在宫中待久了之后,滋生出与自己相同的野心。 第320章 “此事本宫已是知晓。你们回去吧。本宫自会将此事处理妥当。” 又把余海月从外面叫进来,去库房取了东西,赏赐给济阳公府的三位女眷。 济阳公夫人眼睛一亮,欢欢喜喜地带着赏赐回了家。 邬皇后转头就去见了正在逗鸟的圣上,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他。 “陛下看看,当年做的都是什么事!” “宸妃本就无错,陛下还冷着她,以至于她所出的皇子都受到苛待,不得不过继给幼猊,装作痴傻的模样保命。”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门婚事,都还有人找到妾身来上眼药。” 圣上皱着眉,将手中的鸟食丢了,拍拍手上的鸟食屑。 “这江泽是怎么回事?” “怎么由得自家妻女如此搬弄是非?算盘珠子都打到宫里来了?” “平时怎么教的女儿?” “皇后,这样的女子可万万不能选。免得往后后院不宁。” 邬皇后叹了一声。 “谁说不是呢。原先妾身瞧着济阳公府的两个女儿身体还算康健,可以观望观望。” “如今看来,容貌倒是不错,就是品性怕是不成。” 邬皇后说得婉转,圣上说话可没这么好听了。 “这等品性,手中真有了权势还了得?怕不是整日想着要害这个害那个。” “皇后啊,太子固然年岁大了些,但还等得起。你需仔细挑选好了,万万不能将那些个佛口蛇心的娶进来。” 邬皇后笑吟吟地应下。 “那是自然。妾身不仅是在挑儿媳妇,也是在为大晋择选日后的皇后,岂能不上心?” 圣上“嗯”了一声。 邬皇后办事,他是放心的,政事交给她之后,就没出过什么大错。。 这也是自己愿意由着她,护着她的原因。 没了邬皇后,他的日子可不如现在这般逍遥。 更不能抽出时间来,去听听这天下的奇闻异事。 自己困于宫中,不能靠自己去丈量这天下,增己身见闻,唯有多听听旁人的事,知晓隐秘,窥探人心。 济阳公府的女眷们兴高采烈地到家后,还不忘将邬皇后的赏赐拿出来反复把玩。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江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起来。 她慢慢放下手里的翡翠弥勒佛,怔愣地坐下。 两行清泪,自脸上滑落。 济阳公夫人不明就里,赶紧上前关怀。 “这是怎么了?” “娘娘都赏赐了这么些个贵重东西下来,怎么还哭了呢?” 江珏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没明白其中蹊跷。 江瑶缓缓指着那弥勒佛。 “娘……女儿,落选了。” 济阳公夫人看了看弥勒佛,又看了看女儿,满是糊涂。 “翡翠以绿为尊,可本朝着绿为贱籍。” “若娘娘有意于我,自当以白玉观音相赠,以作暗示。” “观音有多子之意,而弥勒在佛经中,有先于佛祖涅槃的故事。” “涅槃,即身心俱灭,一切无有之意。” 江瑶盯着那尊不停朝自己笑着的翡翠弥勒佛摆件,只觉得刺眼。 济阳公夫人愣愣地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眼泪已经不自觉地掉下来。 这么说来……她们今日所做的一切努力,全是一场空了? 济阳公夫人不愿相信女儿的话。 她的长女固然聪慧,可也没到能揣摩清楚邬皇后想法的地步。 这、这一定是假的。 是女儿想得太多了。 这说法,这解释……何以牵强?! 她不信! 可接下来,无论济阳公夫人怎么向宫里递牌子,都没能传来恩准的信儿。 江瑶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 第321章 济阳公夫人一病不起。 徒留江珏两头跑着,心力交瘁。 对裴萧萧和韩长祚的恨意更盛。 若非他们,姐姐定然是能被选中的! 江珏恨毒了他们,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报复回去。 她不如姐姐聪明,想不到那么些个点子。 只能暂且忍下气,等姐姐重振旗鼓后,扳回一城。 济阳公府又岂能平白无故地吃了这亏?! 她们并没有说错。 韩长祚本就是装成个傻子,欺骗了所有人。 这是实情。 也没有做错什么。 这样的事,告诉邬皇后,让她有所提防,难道有错吗? 不念她们的好,给点破烂玩意儿就直接打发了。 真当她们济阳公府是叫花子不成?! 江珏越想越气,终于没能按捺得住。 她院中的下人,重新带了伤,恢复过往的日子。 济阳公夫人无力管教,只能由得江珏去。 她躺在床上这么多日,始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走的这步棋,会是一步臭棋。 明明,明明应该是能盘活整个棋局的妙手才对。 想明白的江瑶却一直在房内枯坐不见人。 她想到了邬容琴。 嘴角轻轻扯动,露出个嘲讽的笑。 韩长祚给裴萧萧送私产,震动全京城的时候,江珏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直接推开江瑶的房门,逆着光,站在门口。 “姐姐,你就想继续这样消沉下去吗?!” “你听听!外头的人都在说些什么?!” “韩长祚今日将自己所有的私产全都送去了相府。还未成婚,就有夫婿如此疼爱,余姚县主可真是定了一门好亲。” “姐姐,难道你就甘心看着他们这样顺顺利利地携手到老吗?” “本来,太子妃的位置,八九不离十,就是我们家的!” 几日没怎么吃好睡好的江瑶,整个人看起来都憔悴了许多。 她冲着跟自己发脾气的妹妹冷冷一笑。 “那你说,我该如何?” “去宫里找皇后娘娘吗?” “还是去公主府,指着韩长祚的鼻子骂?” “又或者上相府去,把裴萧萧拉出来揍一顿?” “活了这么些年,怎么脑子一点都不见长?!” “好,即便我如你所愿,给你出了主意,报了当下的仇,出了眼前的气。” “然后呢?” “后果你就完全都不想想的吗?” “你以为爹能斗得过裴文运?!” “你以为济阳公府能扳得倒皇后?!” “醒醒吧!” “济阳公府没你想的那么能耐!” 江珏咬着牙,盯着和自己一样生气的姐姐。 “邬容琴可以,为什么姐姐不可以?!” 江瑶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妹妹一样,用一种极为陌生的眼神看着她。 “阿珏,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珏把脸一扬。 “邬容琴能做,为什么姐姐不能做?” “皇后当年也是把元后给拉下来才能坐上后位的。” “她可以,为什么我们不可以?” “邬容琴年轻貌美,能博取陛下欢心,姐姐比她容貌更盛,若是入宫,一定比她更能博取盛宠。” “皆是别说是邬容琴,就是皇后也不见得拉不下来!” “难道姐姐你就不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 “难道姐姐就愿意现在这样,被人踩在脚底下,任人为所欲为,生杀予取吗?” “做太子妃,是为了日后能被册封为后,现在入宫服侍陛下,岂非距离目标更近一步?” 江瑶想都不想,直接一巴掌扇在妹妹的脸上。 “江珏!你不要脸,济阳公府还要脸!” “你知不知道现在外头的人,都是怎么议论邬容琴,怎么议论魏国公府的?” “你以为邬容琴在宫里的日子就很好过吗?” 第322章 “你怎么就不想想,皇后真的容得下她吗?” “倘若皇后果真能容得下她,甚至想着用她来固宠,为何直到现在都不曾册封她为嫔妃?!” “你这是在给我出主意吗?你这是要把我朝火坑里推!” “我自认你出生后,待你这个手足掏心掏肺,什么好的都紧着你。” “如今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让我入宫?去服侍圣上?” “你脑子真的没坏吗?!” “往日爹娘,还有我,对你的教导全都进了狗脑子里去了是不是!” 江瑶望着挨了自己一巴掌的妹妹,泪水盛在眼眶中摇摇欲坠。 是,她承认,的确想过要不要走邬容琴那条路。 可她是济阳公府的嫡长女,大小姐。 她有自己的自尊! 不是什么没脸没皮,愿意以色事人的玩意儿! 江瑶只觉得心寒。 她全心全意对待的妹妹,都是这么想的,那母亲呢?父亲呢? 是不是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在她无法选中太子妃后,就让她入宫为妃,去服侍圣上。 江瑶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以前她以为,济阳公府永远会是自己的依靠。 如今看来,是自己过于天真了。 往后,她得为自己打算。 只为自己打算。 济阳公府的事,她不会再过问。 爹和娘都在呢,哪里就需要她这个嫡长女来出面料理。 想想这些年,自己殚精竭虑地为济阳公府打算,可真是愚蠢至极。 还有这个妹妹…… 她那么疼爱妹妹,结果却生生疼出个白眼狼来! 只是为了要出口恶气,就想着要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不管自己的死活。 这样的妹妹,往后谁愿意疼谁疼去! 江瑶指着门口,冷冰冰地对江珏发号施令。 “你给我出去。” “现在,马上给我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那张脸。” “出——去——!” 江珏傻傻地,看着突然发火的姐姐,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 她知道,姐姐这些时日因为落选太子妃的事,心情不好。 她的确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触她霉头。 可难道自己说的不对吗? 既然是奔着皇后去的,那现在服侍圣上,不是能更快地达成自己的目的吗? 为什么要骂她? 还打她?! 她长这么大,姐姐从来舍不得让她不高兴,连皱一下眉头,都担心半天。 爹娘更是舍不得动自己一下。 从来就只有自己对人动手的份! 江珏的气性也上来了。 “出去就出去,你以为我乐意上你这里来啊?” “往后,你就是请我来,我也不来!” 江珏头也不回地冲出江瑶的院子。 她心里暗暗想着,过不了几天,姐姐一定就会来哄自己。 就像以往那样。 可无论江珏怎么等,最终都没能等来江瑶。 她不想主动去找江瑶低头,抱着大病初愈的济阳公夫人撒娇,让母亲出面说和。 谁知江瑶竟然连济阳公夫人的面子都不给。 甚至连吃饭都不过来了,一个人在院子里吃。 济阳公夫人不知道大女儿究竟是生了哪门子的气,仔细问清楚后,眼泪都要下来了。 江珏没被打过的另一侧脸颊,又挨了一记耳光。 济阳公夫人指着自己向来疼爱的小女儿,直接破口大骂。 “我怎得就生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怪不得你姐姐要生气,连我的面都不愿意见了。她定然是误会了!” “你给我回自己的院子去,好生想一想,你对你姐姐说的那些话,究竟有没有道理。” 第323章 济阳公夫人扬声叫来几个仆妇,强行将不愿意离开的江珏给拉回她的院子去禁足。 自己匆匆赶往江瑶的院子,想和她说清楚。 “阿瑶,你别误会。娘从来不曾有过那样的心思。” “你是娘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啊!” “娘怎么舍得!” “陛下就是再好,娘也不会答应让你入宫的。” “陛下的年纪,可是比你爹都大了啊!你想想,娘怎么可能让你去服侍你爹同辈的男子?” “我怎么舍得?这是在割我的肉啊!” “阿瑶,我已经让阿珏禁了足。往日是我们太过宠溺她了,竟教出这么个祸家之源。” “你放心,即便你爹有这个念头,娘也不会答应!” “大不了……” 济阳公夫人把心一横。 “大不了,娘就同你爹和离!带着你回你外祖家去!” 一直觉得自己委屈极了的江瑶扑进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济阳公夫人搂着自己的女儿,也跟着掉眼泪。 “阿瑶,娘绝对不会答应,绝对!” “娘……娘……” 江珏的眼泪湿了济阳公夫人的衣襟,哭尽了连日来的委屈。 济阳公夫人擦干了脸上的泪,捧着大女儿的脸,分外认真。 “阿瑶,你且安心。娘虽然想着让你高嫁,可那是盼着你婚后能过得如意顺遂,绝对没有卖女求荣的念头。” “阿珏那个拎不清的,往后你就为她打算,离得远一些。” “她叫你爹给宠坏了。” 江瑶轻咬着唇,点点头,又重新扑进母亲的怀中。 往后……往后她不会再傻傻地继续搭理妹妹了。 本身就是个没脑子的,别回头把自己给坑进去了! 今天开始又要重新上值了,裴文运早早起来,换好官袍,跟一儿一女吃了早饭。 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女儿,去趟公主府,跟长公主好好解释一下。 跟长公主解释,倒在其次,重点是找韩长祚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瞪了一眼推波助澜的儿子。 “下回你再擅自做主,仔细你的皮。” “别以为你爹我现在拿不动刀子了。” “拿不动刀子,还挥不动鞭子吗?” 裴孟春赔着笑,把他爹给送出了门。 容光焕发的裴文运,重新又站在了文武百官的最前面。 朝会开始前,圣上就先让谭仕亮过来了。 问问他的宰辅在家待的好不好,有没有好好休息,要是累了,今日就早点下值,绝对不算迟到早退。 裴文运先谢过圣上,又简短地一一作答,最后又谢了谭仕亮,麻烦他特地跑一趟。 一两句话,将谭仕亮哄得眉开眼笑。 身后众臣不由侧目。 谭仕亮可真不愧是圣上身边的老人儿,就连喜好都跟圣上一样。 裴相那马匹拍得,又俗气又烂大街,搁谁听了都嫌弃。 偏这一主一仆吃这套。 尤其是裴党的政敌,气得牙直痒痒。 佞臣! 奸相! 连个阉宦都拉的下脸面去讨好,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会做的恶事吗?! 也就是圣上护着,才走到今天。 早些年,因裴文运的容貌以及得宠,不少人是怀疑过他和圣上之间的关系。 甚至还传出不少风言风语。 圣上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自己要真上手了,那也就算了,没那个脸去反驳。 可自己和宰辅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所以凭什么要受这份委屈? 知道这八卦的隔天,率先传出这谣言的人家,就遭受了“灭顶之灾”。 圣上心善,见不得血,没让他们九族同聚,丢官去职。 第324章 只是让人将他们家中的丑事全都翻出来,找人编写了童谣,让街边小儿传唱了一番。 生怕有人听不见,还在朝会时,将歌谣写在纸上,进殿来的官员,每人在门口发一份,朝会结束后慢慢看。 都闹成这样了,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京里再也没人传出圣上和裴相之间的花边新闻。 不敢。 谁家都有遮起来的丑事。 说别人可以,说自己不行。 如今看到圣上借着谭仕亮,再次向他们彰显自己对裴相的宠爱,众人心中波澜不惊。 这不单单是告诉他们,裴相盛宠不衰。 更是在警告他们,别想把当年段希敏的案子翻出来,重新审理。 裴相今日,依旧是朝堂之上,那个无人可敌的流氓。 …… 对于她爹的话,裴萧萧向来是听的。 作为全家智商低洼,她对自己的认知十分清醒。 带着她哥,再带着韩长祚给自己的私产单子,坐着马车去了公主府。 但是却只见长公主出来待客,并未见到韩长祚。 裴萧萧不由好奇起来。 “殿下,韩公子呢?” 长公主皮笑肉不笑。 “那个逆子啊,正在祠堂里跪着呢。” 裴萧萧老脸一红,把单子双手奉上。 “殿下您看一下,是不是单子上的这些东西。若是分毫不差,回头我悄悄儿地分批送过来府里。” 长公主垂眸,看着那叠纸,眼皮子直跳。 “不必了,既然是送给你的,那你就留着吧。” “未婚夫婿送给未婚妻的一些小玩意罢了,本就不值几个钱。” 大张旗鼓地送出门,现在让人悄没声地送回来? 这成什么了?! 难道她高幼猊已经穷到这份上了吗? 本来就是那个逆子惹出来的祸,凭什么要让人家一个小姑娘来出面赔礼道歉? 回头,她进宫去找三哥要东西就是了。 还得多要点。 子债父偿,天经地义! 裴萧萧只觉得自己手里的单子分外烫手。 长公主为什么不要啊…… 她家虽然放得下,可看着这些东西,自己心里也觉得别扭。 特别是她爹每次看到,额头上的青筋就直跳。 那种想骂又不能骂的样子,看得…… 她有点想幸灾乐祸。 但不敢。 要帮着她爹维持形象。 长公主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 “你过来是为了找阿祚的吧?我让他去书房见你。” 对身边的明玉吩咐。 “去祠堂,把那个混账给我叫过来。”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显然气得不轻。 裴萧萧十分尴尬地行礼,谢过长公主。 然后拉着她哥飞快逃离现场。 开玩笑。 熟人父母当着自己的面骂熟人,很尴尬的好不好! 自己留着是跟着骂,还是劝下手别太重? 还是脚底抹油,走为上计。 韩长祚一听裴萧萧来了,原本还昏昏欲睡,瞬间就清醒起来。 他有些嫌弃自己现在太邋遢,也没有时间去收拾一下。 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饭是给吃,但衣服没换,也没洗澡。 这么热的天,祠堂又闷热,自己一定是一身的馊味。 韩长祚期期艾艾地去了书房,也不敢离裴萧萧太近。 生怕自己身上那股味儿,把人给冲到了。 裴萧萧尴尬地笑了一下,干巴巴地说道:“你……来啦。” “嗯,我来了。” “那个……你,还好吗?” “还好。” 干瘪的对话,停滞在了这儿。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被妹妹拽过来的裴孟春,觉得这样僵持也不是个事儿。 第325章 “韩公子,敢问是何人让你将私产都送来相府的?” 他是真的很好奇啊。 这到底是哪个狗头军师? 请务必介绍给他。 要是可以的话,回头他想让这狗头军师开课,给自己的人教一教,学习一下。 回头去了自己竞争对手那里,也给他们出出这样的点子。 那自己想要扩张,可就太容易了。 一说这个,本来就兴奋的韩长祚越发激动起来。 “怎么样?萧萧是不是很喜欢?” “先前你说,你害怕到头一场空,我就将自己的私产都给你。” “我没了钱,就不能去那些烟花之地,更置办不了地方养外室。” 他眼巴巴地看着表情一言难尽的裴家兄妹。 “若是萧萧觉得,我游手好闲,会去外头乱勾搭人,我就搬去相府住。” “往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有你在,我又没钱,如何能招惹别人。” 裴萧萧叹了一声。 她大概懂了。 应该是问了哪个已婚男子,觉得十分可行,然后直接付诸行动。 这套路,这操作,太熟悉了。 不是成婚几年,都摸索不出这一套理论。 裴孟春的想法和妹妹差不多。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韩长祚看个不停。 “是你身边人教你的?” “我想想,应当是哪个北戎人吧。” “忽齐勃?你身边近年只有他要成亲。其余的,不是年纪还小,就是成婚几十年的。” 韩长祚觉得自己这大舅子简直神了。 他怎么知道的? 不愧是连他向来眼高于顶的公主娘都赞不绝口的人。 的确厉害。 裴孟春见他满是震惊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说中了。 “这人还挺有意思的,你借我几日,月钱我给。” 这个倒是没问题。 韩长祚应得很快。 裴萧萧还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把韩长祚给的私产退回来的。 她将单子放到桌上。 “这些我不要,我给你送回来吧。” 韩长祚急了。 “怎么就不要呢?是太少了吗?” 他可以想办法,再跟他娘要一点的。 不过只能一点。 他娘已经知道了,很生气,很难上当。 裴萧萧摇摇头。 “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韩公子,我受之不起。” 韩长祚耷拉下脑袋,说话声音瓮声瓮气。 “你什么都不要,却又不想一场空。”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韩长祚充满求知欲的目光,反倒令裴萧萧一愣。 她想让韩长祚怎么做? 或者说,她希望对方如何做,才能给自己足够的安全感? 裴萧萧无措地陷入茫然中。 她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裴萧萧觉得太尴尬了。 问题是自己抛出来给人家的,结果自己却没有个标准答案。 这不是耍人玩儿吗? 她是倾向于独自美丽,但不是想当女海王啊! 自己现在可以无情拒绝,抬出千般理由去伤害纯情少年郎。 可他要是因此黑化,往后真找着了自己的缘分,和人来一场虐身虐心,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 这事儿不能干。 但一时半会儿,她也做不到现场就把答案给交了。 又不是考试,需要临场发挥。 裴萧萧沉默的时间越长,韩长祚的心就越往下沉。 眼里的光,也一点一点消失。 韩长祚觉得自己的眼睛开始酸涩起来,喉咙也干干的,涩极了。 心像是小时候,他娘哄骗着吃了树上摘下来的还没成熟果子,酸、涩、苦。 “所以,先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只是哄我的,是吗?” “你并未……并未当真,也并未想过……想过要接受我。” 第326章 韩长祚的声音越来越低,喃喃地将心中剖析的话说出口。 被人骗的滋味并不好受,对韩长祚而言尤甚。 他一直被自己的两个母亲保护得很好。 再加上常年在人前装模作样。 以至于他自己有时都分不清,自己的痴傻是真的,还是假的。 也许就像她说的那样。 装久了,谁知道是假的,还是真的。 别人分不清,自己也分不清。 韩长祚的目光停留在桌上的那叠纸上,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既然你不想要,那就送回来吧。” “县主对我无意,往后……往后我也会留心自己的言行,不作打扰。” 又看着裴孟春。 “先前说的事,还作数。” “我会配合你们,继续把戏演下去。” “十四舅是恶人,应该得到惩罚。” “往后……祝县主事事顺遂,平安喜乐。” 裴孟春看着他红了的眼眶,没说什么,点点头,带着妹妹走人。 离开公主府,心里七上八下的裴萧萧忐忑地问她哥。 “哥,你说……我是不是很坏啊?” 自己都没理清楚,就先把话给说出去了。 “我觉得,我对韩公子的做法,挺糟糕的。” 裴孟春的话被风给吹散了。 “别在意。这种事,谁都说不准,谁都出不了主意。” “别想太多。” 如今意志就不坚定,还指望能日后数十年如一日? 滑天下之大稽。 余光瞥见了巷口那辆不起眼的马车。 扶着妹妹上去后,自己也跟着进去。 放下的车帘,挡住了外面所有的视线。 自己也是那个意志不坚之人,没资格评判韩长祚,也失去了与她携手走下去的机会。 放手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 玄姬很好。 他不想耽误她。 裴萧萧见她哥的表情,就知道有事。 她偷偷撩开马车车窗的竹帘,一眼就认出那辆熟悉又陌生的马车。 印象中,有些年头没见了。 自打她哥和王家小姐退婚后,就没见过。 如今这是……死灰复燃? “哥,你和王家的小姐——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记得是自己去吃郭太傅家孙儿的满月酒发生的事。 那会儿她年纪还小,但裴家没女眷,只能她去。 她哥不放心,特地托了王家的小姐一同陪着过去。 席上有夫人不知是好心还是故意,牵着自己的手,问她爹有没有续弦的打算。 还说自己有个外孙女很合适,要不要见一面。 还打算把人叫过来。 为她娘守的三年孝期已过,先前没人提的事,这会儿全都兴奋起来。 谁都看得出来,裴文运是要被圣上重用的。 这时候不赶紧上,等人高官厚禄了,连口汤都赶不上热乎的。 裴萧萧最烦这种拉郎配,还是不安好心的拉郎配。 你外孙女什么样啊? 这就开始上赶着了? 不就是想趁着她爹还没发达起来,赶紧占个好位置吗? 她爹要续弦,要娶谁纳谁,问她干吗? 不会去问她爹吗? 哪有对着原配女儿问这事的? 长脑子没有? 柿子尽选软的捏! 她才不惯着这臭毛病! 彼时裴萧萧已经隐隐有日后京城女霸王的风范,一张嘴皮子上下一碰,不管不顾直接就怼了回去。 “夫人你外孙女是一心想着要做续弦吗?” “那我给夫人推荐个。” “我家边上有个老鳏夫,原配死了几十来年了,都没找着新的,不如夫人让你那个外孙女去跟人家见见呗。” “指不定就王八看绿豆,对眼了。” “人家虽说给不出多少聘礼,但嫁妆也不用给多少啊。” 第327章 “多省钱。” “那老鳏夫还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去了既不用服侍公婆,又不用给人当后娘,日后传出不贤的名头。” “要是给那老鳏夫生下一儿半女,人家还感激涕零,谢你外孙女一辈子呢。” 一番话说得那夫人当时就黑了脸,想回嘴又觉得对着个小丫头胜之不武。 视线里淬的那毒,几乎可以将今日郭府上下所有人都给毒死了。 原本气氛融洽的和乐场面,也安静下来。 小孩子的声音尖利,裴萧萧也没想着收声,在场所有人都听见她是怎么说的了。 王玄姬当时就赶紧过来打圆场,对着那夫人赔礼,又对郭太傅的夫人道歉。 都没等着吃饭,完全不敢多待一点,拽着还没消气的裴萧萧,直接从郭府逃命似的出来。 回去的马车上,王玄姬就脸色严肃地训诫了裴萧萧一番。 “……萧萧你听了那话心里不舒坦,这我知道。换作我也一样不高兴。” “可你不能在那样的场合,说这些话。” “今日我们是上门去做客的,郭太傅有了长房长孙,对人家来说是大喜事。” “你这样,不是让人觉得触霉头了吗?” “且不论裴叔叔日后会走到何处,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来的强。” “我们不图能使上多少力,起码不能拖后腿。” “跟你说那些话的夏夫人,公公是先帝时候的宰辅,她夫婿如今任四品尚书右丞,娘家兄弟虽然官位不高,可都是实权衙门里头的。” “她提的那个外孙女,我也知道,应当是秘书左丞家的三小姐。” “今日你对人家出言不逊,明日却不知他们要如何针对裴叔叔。” “这是在惹祸。” “何况在旁人眼里,这事错的就是你。你年纪小,可以用不懂事的理由搪塞过去。” “可人家岂能消气?最后还不是全都要在裴叔叔身上找回场子?” “萧萧,我知道你秉性率直,可有些话,心里再不愿,还是得在心里存一存。” “你想,你不愿那姑娘进门,难道裴叔叔和你哥哥就会不顾你,强行娶回来吗?” “你不同意,任谁家的姑娘都进不了裴家的门。” “相看就相看,相看完,随便借个由头拒了就是。” “没必要在这种场合下发作,对你名声不好,也对裴叔叔官运有碍。” 撒过了气,裴萧萧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做过头了。 对着王玄姬的耐心劝解,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乖乖坐着听她细细分说。 心里却闷闷不乐,觉得自己给她爹惹了是非回来。 到家后,还一直不高兴。 等裴萧萧自己调节过来了,想去谢谢王玄姬,却突闻她哥去王家退了婚。 整个人都是懵的。 问她哥怎么回事,她哥嘴巴死紧,怎么都不肯说,也不让她去王家。 而且外头宴会上,也看不见王玄姬,似乎是被王家给禁足了。 当然了,对外都说是病了。 裴萧萧一直没有机会找到当年她哥上门退婚的真相。 但王玄姬对她的教导,还是起了作用。 打那次之后,裴萧萧就收敛了许多,不再像过去那样刺头儿。 收敛归收敛,心里还是好奇。 王家那个小姐挺好的,没看不上她家出身,对她哥也好,对她也好。 容貌品行,都是贤内助的典范。 她哥当年也对人家上心得很,怎么突然就硬起心肠,说退婚就退婚? 裴萧萧贱兮兮地戳着她哥脸颊上的肉。 第328章 “哥,你跟我说说嘛。” 裴孟春将妹妹捣乱的手从脸上拉下来。 “小孩子哪儿来这么多问题。” “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别乱打听大人的事,知道吗?” “我才不是小孩子!” “没及笈呢,就是小孩子。” 裴萧萧猛地起身,头撞到了马车顶,发出的巨响让裴孟春吓了一跳,赶紧拉过来替妹妹揉脑袋。 “疼不疼?小心点儿。” 裴萧萧被疼出了眼泪,还不忘怼她哥。 “等十一月我就十五了,可以办及笈礼了。” “到时候就不是小孩子了。” “那哥你能告诉我吗?” 裴孟春拿这个妹妹是毫无一点办法。 “好,过了及笈礼就告诉你。” 反正及笈礼可以往后拖,又不是非得十五岁立刻就办。 多的是婚前才办的。 自己大可以不停往后拖。 妹妹对嫁人没什么兴趣,韩长祚看起来也功亏一篑。 指不定,等自己快寿终正寝,妹妹的及笈礼还没办。 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一直不告诉他了。 想到这儿,裴孟春心头的阴霾驱散,重新见了阳光。 长公主发现儿子给出去的东西,又重新被送了回来,不由奇怪。 “怎么?人家瞧不上?” 韩长祚没吭声,只摇摇头。 长公主见儿子一副不想说的样子,自己也追问。 未婚夫妻之间,闹闹别扭也是寻常事。 自己以前不就时常跟韩郎拌嘴吗? 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不值当自己操心。 韩长祚郁闷了很久,他倒没有江珏那样,不高兴了就打人的习惯。 只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心里想什么,全都挂在脸上,让人一眼就看到是在生气,下意识就离远点,免得撞枪口上。 哀怨的不止韩长祚一个。 忽齐勃也很哀怨。 他的未婚妻发现了自己频繁偷喝马奶酒,拗不过她,只能将自己涨了月钱,藏着买酒喝的事给暴露了。 未婚妻哭着说他一定是变了心,有钱买酒,就有钱去寻花问柳。 直接不理人。 都好些天了,还没消气。 不管自己怎么解释都没用。 两家父母还怪他。 岳父岳母还好,只说了几句别因为贪杯误事,还答应自己会帮着劝劝未婚妻。 他阿爸和阿妈就无所顾忌了,直接举着柳条,满院子追着自己打。 忽齐勃心里那叫一个悔。 早知道,自己就不贪这酒喝了。 好好的,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做吗? 昌吉给自己涨月钱的确是好事,但他们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田地。 “唉——” 忽齐勃惆怅地长叹一声。 韩长祚看了他一眼。 “我不高兴有不高兴的理由,你不高兴又是为了什么?” “现在你有彼此喜欢的未婚妻,不久的将来,就要举办婚事,还有什么能让你犯愁的呢?” 忽齐勃走到韩长祚边上,跟他一起蹲着。 “之前昌吉你给我涨的月钱被她知道了。不理人好些天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哄她。” 韩长祚心里别提多酸了。 “你得为这个高兴,忽齐勃。” “她还愿意要你的钱。” “萧萧连我的钱都不要。” 提起来,韩长祚就难过。 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是因为不喜欢他吗? 韩长祚只觉得自己满肚子的困惑,却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 忽齐勃琢磨了一下,提出自己的想法。 “会不会是昌吉你送的时候,太大张旗鼓?” “我是说,让太多人知道了。县主脸皮薄,不好意思。” “现在全京城都在议论昌吉你给县主送东西。” 第329章 “县主是姑娘,风言风语对她不好。” 忽齐勃拿自己举例。 “我给我未婚妻送东西的时候,便宜的,不值钱的,她让我当着大家的面送。” “贵重的,值钱的,她都让我偷偷给。” “说别人见了她有了好东西,会眼红嫉妒,在她面前说风凉话。” 韩长祚在胡说八道和有理有据之间,选择了“这很合理”。 看来下次自己行事要隐秘些,不能让人知道。 就像春狩时,他们带着马王一起出去。 他们之间的秘密才对。 知道的人太多,会借此调侃萧萧的。 “忽齐勃,你说的太对了!” 应该就是这样! 那天裴夫子和萧萧一起过来,当着兄长的面,很多话一定不好说。 如果是两个人单独相处,兴许萧萧就会告诉自己答案了。 作为一个行动派,韩长祚想了,就会立即去做。 每天天一亮,就去相府对面蹲点,等晚上宵禁前,再赶回公主府。 的确被他蹲到了。 孟白龟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就闲不住地闹着要回庄子上去避暑。 裴萧萧拗不过她,让人准备好马车,下午出发。 韩长祚见着那辆马车出来,就立刻现身拦住。 趁着现在,裴夫子和小乌龟精都不在,自己有机会跟萧萧独处。 因为马车急停,车中的裴萧萧险些滚出来。 她没好气地撩开车帘,正想破口大骂,却见拦车的是韩长祚。 到嘴边的话,重新咽回去了。 到底心中有愧,心虚得不行。 “韩、韩公子……” 韩长祚鼓起勇气,向前迈出一步。 “萧萧,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裴萧萧下意识地探出头,往后看。 相府一片静悄悄,她哥不在,她爹在宫里的政事堂。 没有盯梢的,可以谈。 裴萧萧利落地下了马车,与韩长祚去了边上。 “韩公子想谈什么?” “当日裴夫子在,有些话你兴许不方便说。” “我也是。” 韩长祚看着矮了自己一个头的裴萧萧。 她低着头,自己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先前是我过于鲁莽了,我跟你道歉。当时没想那么多,忽齐勃跟我说了,我觉得可行,就去做了。” “没想过,我的行为,或许会给你带来麻烦。” “你能不能再给我机会?我会吸取教训,努力做得更好。” 上来就猛打直球啊…… 裴萧萧捂着心脏,觉得自己有点吃不消。 这几天,她也不是没想。 但的确没想明白,也给不出答案。 更不愿就这样将人吊着,毁了人家一辈子。 “韩公子,坦白说,我给不了你答案。” “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的建议是,与其在我身上耗着,不如多看看别人。” “世间的好女子有很多。我不是最好的那个。相信如韩公子这样的至诚之人,终有一日,会与自己命定之人携手到老。” “韩公子大可不必过于执拗。” 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放宽眼界,多看看周围,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 韩长祚直接把她后面的那些话全都假装没听见,直接抓住前面两句话的重点。 “你不是不愿意告诉我答案,而是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是吗?” “没关系,我可以等。” “等你想明白。” “你不必在意我。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做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责怪于你。” 他愿意等,给她足够的时间,慢慢理清楚自己的想法。 迟早她会知道,他们之间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用于等待上。 不求朝朝暮暮,只求心意相通。 一瞬即永恒。 第330章 裴萧萧比约定的时间要晚了一些,这在孟白龟看来,是非常不同寻常的。 在她的印象中,萧萧姐姐向来是个很守时的人。 连商行开会的时候,都不会拖延。 “把时间浪费在会上,不如拿去想法子提高营收。” 这是萧萧姐姐常挂在嘴边的话。 不过孟白龟没问原因。 她知道这段时候,萧萧姐姐一定很烦。 毕竟那个讨厌鬼,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她在家养病都知道得一个清二楚。 不过最让孟白龟震惊又伤心的,莫过于长公主传出来的婚事。 讨厌鬼……竟然和萧萧姐姐定!亲!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晚,孟白龟把被子当作是韩长祚的肉,用力咬着。 混!蛋! 孟白龟趴在裴萧萧的腿上假寐,心里大概有了数。 八成是萧萧姐姐来接自己的时候,被讨厌鬼给缠住了,这才晚了。 希望这次去庄子,他别也跟着来。 自己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他! 希望韩某人能有点自知之明,别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 否则…… 否则她就要让镇国公府的叔叔伯伯过来了! 北戎人当护卫好了不起哦。 但她孟白龟可是背后有千军万马的女人! 绝不可能输! 一百个打一个,就问怎么输! 哼! 到了庄子门口,里面传来悠扬的笛声。 裴萧萧扶着孟白龟下马车,挑着眉毛。 “这笛声,可是有些耳熟啊。” 孟白龟吃吃笑着。 “是呢。我也觉得耳熟。” 两人挽着胳膊,还没走到主院,就听见方才的笛声停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笛声响起。 两支笛子的音色区别很大,吹奏的风格也不同,显然不是同一人。 “这倒有些意思了。” 孟白龟赶忙拉着裴萧萧,加快步子。 “一定有热闹可看!” “萧萧姐姐,走快些!” “你仔细脚下,别摔着了。” 话音刚落,孟白龟就一个踉跄,险些把挽着的裴萧萧也给带倒。 “瞧瞧,我怎么说来着,让你仔细脚下。回头摔伤了脸,你都没地哭去。” 没有医美,疤痕都消不掉。 不然纪丹君也不会一直是那副模样了。 不过倒也好,祸兮福所倚。 正好有借口能看清濮阳伯府的嘴脸,将那桩亲事给退了。 不然婚后苦头可多了去了。 主院中,两名男子正在斗笛。 一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安士晋,另一个倒是没见过。 不过有些脂粉气,看起来像是常年混迹在坊间各处酒楼茶馆曲苑,穿的也不是很好。 这位应当就是先前颇受崔青卿推崇的丝桐客。 这两个是怎么撞在一块儿的? 裴萧萧也来了兴趣。 姑娘们都在廊下坐着,喝花露,嗑瓜子,吃点心。 活似在开堂会。 裴萧萧带着孟白龟走过去,纪丹君和崔青卿分别空出自己边上位置,让她们有地方坐下。 “这是怎么回事?” 裴萧萧朝院中斗笛斗得兴起的两人扬了扬下巴。 “怎么到庄子上来了?” 崔青卿激动不已。 “还是丹君财大气粗,听说丝桐客在附近表演,就让人去将他给请了过来。” “能听丝桐客的独奏,我这回可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纪丹君轻摇手中的团扇。 “你不足的我正有,我不够的你添上。这有什么的。” “先前你一直推崇这位丝桐客,我也是生了兴趣,既然有机会,那就听上一回。” “要是在府里,我那个蠢弟弟可没这兴致陪我。听不了几个音,就闹着要去武场。” “他醉心武艺我是很高兴,但才艺上,到底不能与父亲比。” 第331章 裴萧萧笑道:“你这就是过了,哪有几个男子能跟老辅国公相提并论的?” 把胸挺得高高的。 “大概也就我爹了吧。” 纪丹君却是不服气。 “裴相可不通乐理。” 挺起的胸膛顿时缩了回去。 纪丹君说得没错。 她爹何止不通乐理,简直就是五音不全。 这事没得辩,她认怂。 纪丹君笑眯眯地给她打扇。 “可我父亲的武艺,却是不能与裴相比的。” “大家都有长处和短处。” “我倒是高兴,今日有机会,能和你们一起好好听曲。” “这样的机会可是难得。” 崔青卿耐心地给孟白龟手剥瓜子,攒着一碟子,方便她抓着吃。 “就是,永川那小子,让他听这天籁之音,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他觉得折磨,我们也折磨。” 丝桐客吹罢一曲,两人正好斗完一轮。 安士晋难得棋逢对手,略带兴奋地对丝桐客道:“你的笛子是跟西域人学的吗?” 丝桐客微微一愣。 “公子如何得知的?” “你的笛音尾音习惯夹杂西域之音,我猜测,你是跟着西域人学的。” 丝桐客震惊又兴奋地朝安士晋一拜。 “公子真神人也!我自己尚无所觉,旁人只听曲,也从不曾指出。” “我的师父的确是西域人。” “方才你吹《凉州》第十三章时,吹出了水调,这是不对的。” 安士晋为他演示了一遍。 丝桐客跟着吹了一遍,恍然大悟。 “先前我吹奏此章时,总是有莫名的不顺感,原来在于此。” “公子吹笛之技远胜于我!我自愧不如。” 崔青卿撇撇嘴,小声对着裴萧萧她们吐槽。 “也不知道这个安士晋是怎么循着味儿摸过来的。” “丝桐客刚吹完一曲,他就不请自来,还问能不能跟人斗笛。” “我没吱声,丹君兴致勃勃答应了。” “不过倒是没想到,这个传说能引来鸟的安士晋,竟然是个有几分真本事的。” “连丝桐客都被他比下去了。” 阮文窈用团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说话声音这么大,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这可是当着人的面,在说人小话。 崔青卿捂着自己的头,委屈极了。 “本来就是嘛。文窈你看,他都吹了这么久,也没见引来一只鸟。” “十有八九就是鸟食引过来的。” 她辩驳的声音有些大,真叫安士晋给听了去。 安士晋涨红着脸,上前几步,向她们行礼。 “这位小姐说的没错,那个传闻,的确是我家人借鸟食,引来鸟儿,又将这件弄虚作假的事散播出去,为我造势。” 崔青卿被吓了一跳,直接躲在阮文窈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 “你、你听见了啊……” 尴尬的不仅仅是崔青卿,安士晋也一样。 “我本就不赞成家里人那样做,只是当时在家中吹笛过于沉浸,一时不防。” “今日正好借此机会,将此事澄清。” 崔青卿嘟囔道:“倒是个实诚的。” 丝桐客此时却道:“以笛声引来禽鸟,未必不可行。” 安士晋忙道:“的确,笛音可模仿鸟鸣,只是无法像谣言那样,引来一大群。” 两人说罢,竟又斗起了笛。 这回是模仿各种鸟鸣。 你方吹罢,我上场。 片刻后,果真有鸟儿被笛声吸引过来,驻足在他们周围。 如安士晋所言,的确能引来,但真的不多。 小猫两三只。 崔青卿这回记得把声音放到最低,和阮文窈咬着耳朵。 “还真的能引过来啊。没骗人。” 阮文窈用团扇遮住脸,侧头与身后的崔青卿说话。 “虽说安士晋与崔绩相识,但感觉不像寻常世家子那样讨人厌。” 第332章 崔青卿深以为然地点头。 她没在安士晋身上感觉到世家子的那些臭毛病,反倒觉得很平易近人,连丝桐客这样的乐户都能以礼相待。 “是个好人!” 崔青卿给安士晋定了印象。 他二人斗得兴起,就没顾上时间。 裴萧萧她们也不忍打断,再则,高手斗乐不是寻常能看见的,很值得一观。 裴萧萧见天色已晚,轻声叫来庄子上的仆妇,让她们去准备晚饭。 把丝桐客和安士晋也都捎带上。 等他们斗完,就留饭。 估计今晚还会留宿在庄子上,山林夜间不好走,容易遇上野兽。 即便他们要走,裴萧萧也会留他们下来。 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不过想吃她做的饭,就不可能啦。 又不是厨娘,来个人就能吃。 余姚县主虽然不会丝竹,乐理也一塌糊涂,但也是很有份量的好不好。 日头西斜,月上梢头。 庄子上开始点亮各处的灯笼。 裴萧萧她们一直听,一直听,听得肚子咕咕叫,那两个人才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下。 安士晋甩着笛子,将笛身中的口水甩出来。 “今日真是畅快!” “我学笛十余载,未曾有今日这般与人淋漓尽致地斗笛。” 丝桐客甩尽笛身中的液体,朝着安士晋拱手一拜。 “今日多谢公子不吝赐教。” 安士晋赶忙将他扶起。 “你的技艺并不在我之下,假以时日,定然闻名于天下。” “而我……” 安士晋一叹。 “俗事缠身,始终不能在吹笛一事上尽全部心力。此生,大抵不过是止步于此了。” 丝桐客忙道:“世间万事皆有缘法。公子有今日之惊才绝艳,未必他朝不能如愿。” “只是时机未到罢了,还望公子静候。” “但愿如此吧。借你吉言。” 孟白龟托着腮,可怜巴巴地道:“你们说完了吗?” “我饿了……” “能不能先吃了饭,再接着说?” 安士晋尴尬地红了脸,朝裴萧萧拱手。 “我今日休沐,想起当日未能在竹林尽兴,是以前来此处,了却心愿。” “未曾想,竟然能偶遇丝桐客这般的高手。顿时心痒难耐,循着笛声前来叨扰。” “此时日已黑,我不便下手。恳请县主能收留我一夜,明日一早,我就离开。” 裴萧萧歪着头,笑吟吟地道:“早就知道你们会很晚才结束,饭菜已经做好许久,坊间也准备妥当了。” “今夜你二人只管留下便是。” “先去吃饭吧。” “你二人是各自去屋里吃,还是与我们一起?” 安士晋暗忖,与女子同处一室用饭,不太妥当,还是避开为好,以免日后传出什么来。 尤其丝桐客又是混迹于坊间那等地方,纵然吹笛技艺高超,可终究不知其人心。 还是谨慎为上。 “多谢县主,我去自己房里吃就行。” 丝桐客也赶紧道:“我也是,叨扰县主了。” 裴萧萧让人将他们的饭菜,分别送过去,带着手帕交们离开。 用饭时,崔青卿还沉浸在方才的斗笛中,久久不能回神。 实在是太精彩了! 特别是那两个人吹到最后,直接忘我起来。 仿佛也将自己给吸了过去。 阮文窈见她一直扒拉着饭菜,却没吃进去,不由捅了她一下。 “先吃饭,吃完再继续回味。” “哦……” 好不容易吃完饭,崔青卿赶忙问起其他人对于这两人的看法。 纪丹君用扇子替孟白龟赶着蚊虫,漫不经心地道:“我觉得他们的确都是高手。” “不过安士晋到底年纪小一些,还是世家子出身,阅历不足,许多地方吹不出曲目原本的情感。” 第333章 “丝桐客虽然身世坎坷,阅尽沧桑,不过多了几分哀怨和戾气,少了安士晋的那份豁达。” 阮文窈不是很懂,但决定无脑站纪丹君。 老辅国公当年也是吹笛高手。 听闻王氏……纪丹君的母亲,就是因听了他的笛声,才最终下定决心,答应嫁的。 可惜,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最终却落得如今的下场。 裴萧萧家里有两个五音不全的,她自己比五音不全好一点,因此不发表任何意见。 以纪丹君的意见为准。 纪丹君哄着头开始小鸡啄米的孟白龟睡觉,眼睛转了转,倒是谈起另一件事来。 “安士晋的性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崔青卿疯狂点头,以表赞同。 “对对对,我也这么觉得。” “先前我还以为那个人,是个贪慕虚名的,没想到竟然还是个老实的。” “这种人在世族中可是少见。” 阮文窈也深表赞同。 “虽然我爹不让我和阮家的人见面,不过外出参加宴席,偶尔还是会遇见的。” “他们每回见着我,都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可又不得不因为我爹的缘故,拉下脸面来对我赔笑。” “那模样,看着真真是可笑极了。” “今日见这安氏子,倒是觉得耳目一新。” 纪丹君想了想。 “或许是与安氏的处境有关吧。” “前朝时,安氏出过皇后,也曾风光一时。” “不过可惜的是,安氏是在前朝快灭国的时候辉煌的。” “本朝太祖起事时,原是说要保天下世族安宁的。可惜攻入前朝的国都,安氏一族几乎被城中人屠杀殆尽。” “安氏自此人丁不繁,落寞于天下。” “你们别看安士晋如今年岁不大,却是如今安氏的家主。” “他的父母走的早,唯一的妹妹还是个病秧子,听说也就这几年的功夫了。”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经历,他如何有心于仕途?” “操持家业,照顾妹妹尚觉时间不够。” “在朝中挂个闲职,也不过是圣上给的一份恩典,做给世族看的罢了。” “我想,这些他心中固然知晓,可是笛声中却不见烦闷,定是借磨练技艺,得以暂时解脱世俗烦忧吧。” 崔青卿若有所思。 “看来……倒也是个苦命人。” “难怪安家要为他扬名,传出笛声能引来群鸟的谣言。想来是希望借此重振安氏吧。” “可惜这人无心于此,只想着要过现在的安生日子。” “这样倒也好,安安静静的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事少不烦人,活得能长久。” 阮文窈对此深有体会。 她和崔青卿都是世族出身,多少都听家中提过自家还有其余世族当年的往事。 在长长的历史河流中,数不清的世族泯灭,数不清的世族崛起。 谁也说不清,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自己。 所以才不得不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爬到再也掉不下来的地方为止。 但感同身受,不意味着支持。 世族内部开始分化,以崔仁悦和阮季重为代表,开始亲近流氓出身的裴文运,就是最为典型的例子。 阮文窈记得她爹曾经在家说过。 “世族距离完全颠覆,已经不远了。” 这是世族的命运,谁都拦不住。 任何企图做拦路石的,最终都会被一脚踢开。 如今世家都争先恐后地想要挤进去《氏族志》。 可他们没想过,在刀子要落下来的时候,这《氏族志》就是阎王爷手里的生死簿。 兴许他们想过,但刻意忽略了。 相信后人的智慧。 自己只要顾好眼前的利益就行。 最终能活下来的世族,大抵都是如安士晋那样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族里人少,只专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圣上不会和这样的世族为难,因为不会担心他们联手让自己坐不稳屁股底下的龙椅。 裴萧萧嫣然一笑。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努力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也没什么错。” “只是有得必有失,总有必须舍弃的东西,才能保住自己现在想要的。” “只是,到了最后,曾经做出的选择,留下的恶果,也必须自己独自品尝,无人可替。” 第334章 安士晋在庄子上受了款待,第二天一早,等裴萧萧她们起来了,就过来见礼,要告辞归家。 裴萧萧挽留了几句,让人吃了早饭再走,被安士晋婉言拒绝。 “一夜未归,家妹定然担心。我放心不下她,还是早些回家报个平安来得好。” “虽说昨日已让老仆回去说了,可没见着人,她那爱担心的性子定是一夜未眠。等见着了我的人,才会放心。” “多谢县主及几位小姐的款待,我铭记于心。” 又对着一样前来告辞的丝桐客行了一礼。 “昨日斗笛酣畅淋漓,这等畅快感,是我未曾体验过的。” “若是有缘,还望我们能再次相会。希望彼时我二人,能在技艺上更上一层楼。” 丝桐客还了礼,等安士晋离开后,也向裴萧萧等人道谢告辞。 有了昨日的精彩纷呈,就显得今日的无趣。 崔青卿将下巴搁在桌子上,脑子里还在回忆昨天的斗笛。 要是再有点新的乐子就好了。 斗笛她是听腻了,不过可以来点别的。 孟白龟等了一夜,没等来韩长祚,心里就像是吊着块大石头,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 他……到底还来不来啊? 裴萧萧也是作此想的。 人在眼前晃悠的时候,总觉得别扭,想躲着。 这不在身边了吧,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裴萧萧猛然惊醒。 习惯真是太可怕了。 过去这么多年,自己身边不曾有他出现,也过得好好的,不曾如现在这样,想这么多。 如今这人在眼前晃悠,形成了习惯,一不在,就开始觉得不适应起来。 啧,有点崩了自己月老下凡,独自美丽的人设。 纪丹君翻阅着公西玉泉新送来的信,厚厚一叠,看得很仔细。 时不时,因信上的内容,莞尔一笑。 崔青卿看看左边靠窗的阮文窈,认认真真地在做绣活儿,不好意思打扰。 再看看右手边看信看得出神的纪丹君,心里开始痒痒。 “丹君都看笑了诶,信上可写了什么趣事,能让你如此开怀。” 纪丹君微微挑眉。 “的确有桩趣事。不是什么隐秘事,与你们说也无妨。” “玉泉和三皇子殿下先前遇袭,同楚家二郎冲散了,随后流落到乐安城附近的慈幼堂内——这事你们还记得吗?” 一听有八卦,原本昏昏欲睡的裴萧萧立刻打起了精神。 孟白龟也聚精会神地听着。 阮文窈虽然手上的活儿没落下,耳朵却是高高竖起。 “记得记得!听说有个姓齐的少年郎不幸被灾民踩死了。这事儿我记得清清楚楚。” 提起齐大瑞,崔青卿就开始长吁短叹。 她还在江南的时候,崔仁悦和蒋燕娘也是艰难度日。 靠天吃饭的抗风险能力是非常低的,但凡有个天灾人祸,一家子就得饿肚子。 崔青卿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很难受。 饿了就只能不停地往肚子里灌水。 睡觉的时候,翻个身,都觉得能听见自己满肚子的水在叮铃哐啷地两国交战。 崔青卿对乐安城外那间慈幼堂老弱病残的感同身受,是比谁都要来得强的。 崔青卿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恨得牙痒痒。 当年她饿肚子的时候,要是谁愿意给她一口稀粥喝,她都能收拾没几件东西的行李,直接跟人跑路。 这些人,有的吃竟然还嫌不足,还闹事,还想着打砸抢烧。 还杀人! 多好的少年郎啊,公西玉泉的信中提起他的时候,用尽了自己所学的一切赞美之词。 第335章 兴许有夸大的成分,但能在临终前,还不忘求了人前往慈幼堂看看,心忧堂中老弱的少年郎,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听说那些灾民还将赈灾的粥菜给砸毁了,崔青卿直接气得晚上都没吃饭。 就是吃太饱,闲的! 吃饱了,没事儿干,就尽想着歪主意。 她哥说的果然没错。 人性本恶,人性本恶! 崔青卿心里一直挂念着乐安城的慈幼堂,如今听说纪丹君这里有了新的消息,赶紧催促着她说出来。 “堂内有位江姓的姑娘,虽然盲了双眼,但却是位医术精湛的医者。” “三皇子殿下当时高烧不退,也是全靠了这位姑娘妙手回春,将殿下救治好的。” “原本济阳公将他们接回申州后,两边应当再无交集。” “不过这位江姑娘却因需要采购药材,托了孟氏商行的商户,去了趟申州城。” “在城中,有人听闻江姑娘给穷苦百姓看病分文不取,便想着让她出个义诊。” “你们可知江姑娘是如何说的?” 纪丹君扬了扬手中的信,脸上的笑意怎么都遮不住。 “玉泉和三皇子殿下当时就陪着江姑娘采购药材,从头到尾听了个全乎。” “那江姑娘双目不能视物,耳朵特别灵敏。” “一听那人说话的口音,就问他是不是乐安城附近某村的人?” “那人以为江姑娘这是想给老乡行个方便——江姑娘所在慈幼堂,不也在乐安城外?” “当下就说江姑娘好耳力,还问江姑娘需不需要病患前往慈幼堂,还是她自己去村里出诊。” “谁料江姑娘直接道‘你们的病,我敢看吗?’、‘若是叫你们村子里的人进慈幼堂,那我还有命给你们看病吗?’、‘我要是进了你们村子,怕是看不好人,就不放我出来。’” “‘你们怕不是觉着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去了你们村子,正好给你们村里的破落户作妻吧?’、‘反正慈幼堂上下都是老弱,哪里比得上你们人多势众。’” “那人听完这些话,脸都绿了。玉泉说,当场破口大骂,什么难听话都说了出来。” “江姑娘却道‘瞧瞧,被人说中了,就恼羞成怒,得亏我没应承,要不然我这条命可就交代在你们手里了。’。” “围观的人全都笑了,那人恼羞成怒,请人不成,想打人。” “玉泉那性子,哪里能容他这样放肆?便是三皇子殿下不说,直接就上手拦着了。” “将人好一顿打,直到不良人来了才罢休。” 纪丹君也觉得这事解气极了。 崔青卿笑得格外恶毒。 “说的好!打的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位江姑娘的脾性,倒是对我胃口。就是可惜了出身。” “她在医术上有天赋,若是托生在那等富贵人家,恐怕在医术上的造诣,远不止如今这样。” 裴萧萧侧头想了想。 “丹君,你说我要不要去信,问问她愿不愿意来京城?” 孟白龟拍着手赞同。 “我也觉得应该请这位江姐姐来京城。我想见见她呢。” 纪丹君皱了下眉。 “我觉着她或许不会同意。” “玉泉说,她是被那间慈幼堂的老管事从路边捡回去的,自幼就在慈幼堂内长大,应当对那里感情很深。” “突然让人离开故土,难免不舍。” “萧萧这是觉着人在乐安那等地方,过于可惜,想让她来京城拜师精进?” 裴萧萧点头。 “我的确有此意。” “不过这只是其中之一。” “天下穷苦百姓甚多,许多人看不起病,也有不少人病急乱投医,寻了那等坑蒙拐骗之人,结果却误了性命。” 第336章 “我觉着,这都是因为良医供不应求的关系。” “是以早些年,我就想着要开辟单独的学馆,专门教授医术。” “只是授课的先生不好找。” 这世代,讲究藏私,讲究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看重师徒之间的传承,还有传男不传女等等各种乱七八糟的机会。 裴萧萧也没把握,自己请来的先生是愿意尽力教学的。 这和普通学馆不同,是吃技术饭的。 若是最终教出来的全都是些贪图名利的庸医,那裴萧萧宁愿不办。 “纵然我有心促成此事,也难以如愿。是以一直耽搁着没办。” “如今这位江姑娘的出现,倒是让我觉得开办医术学馆的时机到了。” 纪丹君侧头想了想。 “你想让江姑娘来当这学馆的第一任先生?” “对。” “可江姑娘会不会过于年轻了些?” “不会。我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将学生教会基本的医理,起码能让人去药馆抓药,多条活路。” “能有天赋更进一步的,那就奔着当大夫的方向去。” “也不图人技术能精湛到何等地步,能依靠田间随处可见的野草治个头疼脑热就行。” 关键在于,不让那些觉得小毛小病不算大事,看病花钱不值当的人,改变自己的观念。 很多大病,都是从小病痛开始发展蔓延的。 裴萧萧倾心于江采春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的脾气。 若是学生能耳濡目染,学到江采春的几分脾气,不至于太过圣母,那起码能明哲保身。 医患关系,无论哪朝哪代,都是个问题。 君不见缇萦的父亲,还是个当地父母官呢,就因为没将人治好,就被报官,抓了起来。 医术要好,自保能力也得够强才行。 裴萧萧有时候,甚至会暗自揣测。 那些太医院里的老太医们,之所以那么注重养生,是不是因为天天给贵人们看病,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容易被吓死。 裴萧萧的想法一说,纪丹君立刻就点头赞同。 “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萧萧你不妨现在就给江姑娘去信,问问她的意思。” “若是届时开办医术学馆缺些银款,也可跟我开口。” 孟白龟赶紧跟上。 “我也出,我也出。” 要是她大手大脚乱花,她娘一准儿不同意。 但出钱开办医术学馆,她娘肯定会答应。 她娘常将大夫的重要性挂在嘴边。 她这只小白龟,之所以能病病歪歪地活到现在,一靠那只大白龟,二靠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大夫。 再者,军中良医不多,若是能有好的大夫,那战场上的伤亡,或许能大大减少。 孟白龟笑眯着眼睛。 “若是我也出钱,算不算行善积德呀?” 裴萧萧摸了摸她的头。 “自然算。” 孟白龟身体不好,多积攒些阴德,对她还是有好处的。 不管玄学不玄学,管用就成。 不灵的都是骗子。 灵的就给供起来。 “那我现在就去给江姑娘写信,早一日有消息,早一日安心。” 孟白龟凑热闹,喊着要在边上看。 崔青卿也跟着一起闹,像是大一号的孟白龟。 “我想着能不能问问江姑娘,若是她不愿来京城,能不能同我当个笔友?” “彼此之间写写信。我真的好喜欢她的脾气。” 裴萧萧磨着墨,一一应下。 “好,我给你问。” 一封信写了挺长时间,三个人头挨着头,在那儿斟词酌句。 好不容易写完,裴萧萧将人叫来,让他们找个近几日要去江南的商行管事,捎带着送去。 第337章 人刚走,辅国公府就来了人,要请纪丹君回去。 纪丹君皱了下眉。 “出了何事?” 辅国公府的人丁不要太简单,除了她,就是她弟弟。 纪永川这段时日一直在府里,有公西大贵与他作伴,两人玩得也很好。 自己出来这么些日子,都相安无事,怎么突然就让自己回去了? 来报信的人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 端的是叫人心里着急。 出乎纪丹君的意料,出事的不是纪永川,而是公西大贵。 或者说,是两个人一起出的事。 公西大贵吃亏在先,纪永川义气当头,为人打抱不平。 如今两个人全都被打伤了,叫人抬着回辅国公府的。 纪丹君一听还得了,当场脸色就十分难看。 她只是不爱与人计较,可不是没有脾气。 将门之女,自有风骨在身,岂是寻常文弱女子能比的? 纪丹君当即就决定要回去。 她一说要走,其余几个姑娘也都跟着要回去京城。 开玩笑。 纪永川是她们几个打小看着长大的,是她们所有人的弟弟好不好。 哪有弟弟吃亏,姐姐不帮着的? 随着主子们突如其来的回城,整个庄子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 因为事态紧急,裴萧萧提议让仆妇们先在庄子上收拾,她们带一些必要物件先赶回去再说。 纪丹君归心似箭,巴不得这样安排。 回城的马车在官道上跑得飞快,抵达城门口的时间比平时少花了一个时辰。 路上的时候,姑娘们就商议好了,先不回家,派个人跑一趟,去各家报个信。 她们几个暂时就先住在辅国公府,方便照应。 纪丹君下了马车,几乎是用冲刺的速度,跑进纪永川的院子。 看到被打折了腿的弟弟躺在床上,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纪永川本来还偷偷想着,要不要骗姐姐自己很痛,好让姐姐亲自照顾自己。 毕竟等公西玉泉回来后,他姐姐就要嫁去公西家了,或许往后他们姐弟俩相处的时间会变得很少。 不趁着现在多亲近姐姐,多见姐姐,以后哭都来不及。 可如今见姐姐掉眼泪,纪永川就慌了神。 他忙不迭地从床上起来,结结巴巴地安慰着纪丹君。 “姐、姐,你别哭哇。” “我没事!真、真真的!” “你瞧!我还能好好儿地同你说话呢。” “腿只是折了,还能养好的。” “大夫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让我在床上躺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保证健步如飞,一点影响都没有。” 纪丹君擦干眼泪,发了狠,语气中全是满满戾气。 “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 纪永川“啊”了一声,然后努力回忆着事情的全貌。 “今日上午的时候,我和大贵一起上完课,做了课业,午后就去演武场比试。” “因为夏天日头早嘛,我们比试累了,就说一起出府逛逛。” “这不是距离裴姐姐的生辰不剩几个月了?我就寻思着,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生辰礼物,让大贵也帮着瞧瞧,选一选。” “结果刚从首饰店出来,就看见上官夫人被几个京城有名的浪荡子给围住了。” “那些人嘴里不干不净的,说母亲的坏话,还说上官夫人眼高手低,想着攀附我们家。” “还说上官夫人本是个寡妇,带着两个拖油瓶,命好成了将军夫人,如今还想着让儿子攀高枝。” “反正话说得挺难听的。” 纪永川顿了顿。 “说母亲的话,反正就还是那一套。姐姐也知道,我就不说了。” 第338章 纪丹君没在意,只“嗯”了一声。 “后来呢?怎么就打起来了?” “这不是大贵见他娘被欺负,气不过,直接冲上去跟人理论了嘛。” “起先我们也没动手,只是口角之争。” “后来我看见有人开始抽刀子了,就觉得不对劲,上去把那人给撞开了。” “他手里的刀子也掉在了地上。” “这下可把大贵给气疯了,摁着人就打。” “他们人多势众,我怕大贵吃亏,把上官夫人送到边上后,也过去帮着大贵一起打。” 纪丹君淡淡道:“然后你们打输了,是吗?” 纪永川红着脸,尴尬地挠了挠鼻子。 “本没想着惹事,人没带几个。” “姐,你不会怪我给家里惹事了吧?” “不会。” 纪丹君看起来十分平静,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但纪永川却知道,他姐姐这时候是怒火中烧,气得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抱着被子,缩了缩脖子。 “我不会怪你。” “公西家是辅国公府的铁杆,忠心耿耿,即便父亲过世多年,也不曾更改。” “若你今日袖手旁观,我反倒要责罚于你。” “连自己的下属都不护着,往后谁还愿意帮着你?” “可你不仅没有置身事外,还想到将上官夫人安顿好了,再上去帮忙。” “这很好,处事很周全。” “至于打输了,也不妨事。胜败乃兵家常事,没有永远打胜仗的将军,也不会有永远吃败仗的将军。” “今日输了,不要紧,下一次再重新扳回来就是。” “永川,你安心在家里养伤,别的你不用管。” “接下来交给姐姐就是了。” 纪永川对姐姐从来都是无脑信任,当即放下了心。 只要姐姐不怪他,不打他骂他,怎么都行。 “对了姐姐,你记得去趟公西家,看看大贵。” “他伤得可比我重多了。上官夫人当时快哭晕过去了。我在边上看着都心疼。”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纪丹君安慰了弟弟几句,让他别想太多,安心休息。 然后就出来了。 外头几个手帕交全都在,怕打扰他们姐弟说话,就没进去。 见纪丹君出来,一下就围了上去。 “怎么回事?谁动的手?” “永川要不要紧?” “谁这么大的胆子?永川可是承袭了从一品辅国公的爵位?这是不要命了吗?” “永川哥哥还好吗?要不要我们进去看看他?” 纪丹君不敢在弟弟面前暴露的怒气,在手帕交们的面前,一览无余。 脸上的那块烧伤疤痕,因表情而显得越发狰狞。 纪丹君气到全身上下都在发抖。 “他们……他们怎么敢的……怎么敢对永川下手的……” “我要他们全家都赔永川一条腿!” “今日他们敢伤永川一条腿,我就让他们全族男丁的三条腿全都给废了!” “女眷双腿也都别想要!” “当街聚众羞辱辅国公的生母,羞辱朝廷命官的夫人。” “谁给他们的胆子!” 几人一听,顿时明白过来事情的原委。 裴萧萧想了想。 “除了永川,是不是公西家的三公子也伤着了?” 纪丹君点头。 “伤得比永川还重。” “我现在要带着东西去公西家探望,你们先在府里歇歇脚。” “你去忙吧,不必管我们。” 她们在辅国公府也是有专门院子的,以往也有过来辅国公府小住几日的时候。 “你们若是得了闲,就陪着永川说说话。” “他的腿折了,接下来怕是得在床上躺好些日子。我怕他觉着无聊,到时候闹着下床,把腿又给伤着了。” “永川交给我们就行,你自去忙你的事。” 纪丹君一走,几个姑娘根本没去小住的院子,直接去找了纪永川。 第339章 纪永川正靠着隐囊,无聊到要发霉,骤然见几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杀气腾腾地冲进来,吓了一大跳。 这是替他姐姐来教训自己的吗? 不是,姐姐不是说她不生自己的气吗? 刚才走之前,还夸奖自己来着? 难道姐姐是骗他的? 还是这几个姐姐觉得自己让亲姐操心,要来数落自己? 纪永川的贴身小厮十分有眼力劲,一见几个小姐进来,利落地将绣墩给搬到了纪永川的床前。 几个姑娘纷纷落座。 “准备文房四宝。” “哎。” 裴萧萧一声令下,那小厮立刻就去外头取东西。 动作迅速到纪永川都怀疑他是谁的小厮了。 纪永川缩着脑袋,可怜巴巴地望着几个姐姐。 “好姐姐们,你们……我都这样了,你们就别折腾我了吧?” “不折腾你。” 裴萧萧淡淡扫了一眼纪永川已经处理过的腿,露出冷笑。 “文窈,你画功最好,一会儿永川怎么说,你就怎么画。” “好。” 阮文窈从小厮手中接过纸笔,在他手上捧着的砚台舔了舔笔,望着纪永川的模样像是洗耳聆听。 崔青卿用扇柄一下一下地敲着手心,像是要将纪永川当作是犯人审讯一般。 “你还记得那些人的样貌吗?若是记得穿着打扮,也可以。” 原来是这个。 纪永川顿时松了口气。 姐姐们不是来给他亲姐出气的,是给他出气的。 真好! 虽然没有他亲姐姐好,但是这几个姐姐也很好。 “当然记得,那几个都是京中有名的浪荡子。谁还不认识他们呀?” 纪永川随便报了几个名字,甚至连这几人的家庭住址都一清二楚。 裴萧萧皱了下眉。 “你怎么这么清楚?” 纪永川一笑。 “我和他们也算是老对头了,先前就经常遇上他们闹事。” “我这人又容易冲动,爱打抱个不平。见了他们欺负人,就上去揍。” “只是以前带的人多,没吃过大亏。这次没想着会遇上,把先前没吃的那些亏,一股脑儿地全吃了。” 裴萧萧赞许地看着他。 “不愧是丹君教出来的,也不枉我们疼了你这么多年。” “你放心,这亏你不会白吃。” 孟白龟冷笑。 “哪里就需要丹君姐姐出手?” “文窈姐姐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白龟你看看。” 孟白龟直接拿过纸,扫了一眼。 独自出去,也不知去干什么。 纪永川望着她的背影,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白龟妹妹比他小了两岁,往日看着倒像是个天真单纯的女孩子,怎么今日看着很不对劲? 裴萧萧心满意足地起身。 “你好好休息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纪永川愣愣地点头。 “哦。” 他好像,有很多个姐姐保护。 好幸福的感觉! 孟白龟出去,自然是让人去将沈管事请过来。 镇国公府根本没什么事,平时没事,特殊时候也没什么事。 上有皇帝保着,下有裴相顶着。 但凡有人敢欺负,都不需要庄氏和孟白龟出面,裴萧萧她们就足以将事情摆平。 欺负镇国公府的寡母孤女? 此人不配为人。 能教出这样的人,定然家中长辈也不是个好的。 在这个众人都十分注重名声的时候,名声都没了,还想为官? 收拾收拾家当,回家种地去吧。 是以沈管事非常闲,闲到每天无所事事,数着日子盼着小主子长大,自己这把保养得到的老骨头,还能帮着小主子带带小小主子。 如今听说小主子请自己过去,沈管事健步如飞,翻身上马的模样,颇有当年从军时候的气势。 第340章 要不是裴相定的京城交通法不给策马狂奔,沈管事还能上演一出百里加急递军情的戏码。 冲到辅国公府,管事早早就等在了门口,将德高望重的沈管事给迎了进去。 路上压低了声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说明白了。 等见到了孟白龟,沈管事对自己此行的目的也了然于胸。 沈管事恭敬地从孟白龟手里将那张纸接过来。 “小主子放心,我定然让兄弟们查得清清楚楚。” 孟白龟乖巧地向沈管事问好。 “有劳沈爷爷和诸位叔叔伯伯了。” 沈管事见她笑起来,自己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越发像朵花儿似的。 “小主子且安心在辅国公府上住着,夫人没说什么。” “我来得太急,没能给小主子带东西。稍后夫人安排的人就到了。” 孟白龟平日里是要喝药的,给她那个风一吹就会飘走的小身板补补的药。 孟白龟连声谢过沈管事,志得意满地回去跟几个姐姐做汇报。 有孟家军的叔叔伯伯们在,就没有什么是他们查不出来的。 这等事,沈爷爷一准儿会让那几个曾经当过斥候的叔叔伯伯们去。 他们当年连刺探军情都能干得漂漂亮亮,只是如今上了年纪,又受了伤,这才退下来在镇国公府的庄子上荣养。 调查这种事,更是不在话下。 完全不需要担心。 她进去院子里的时候,裴萧萧正和崔青卿、阮文窈,头挨着头说话。 见孟白龟回来,裴萧萧多问了一句。 “来的可是沈管事?” “嗯,沈爷爷亲自来的。” “有沈管事在,那几个浪荡子的行踪自然可以查得一清二楚。” 他们现在最怕的,就是这几个人,在激情暴揍辅国公纪永川后,知道怕了,从而逃出京城。 天下这么大,离开了京畿,谁知道他们会躲哪儿去? 直接把人在京畿一带给抓住,就是最好的。 裴萧萧刚才已经和崔青卿讨论了,到时候把人抓住后,该盘问他们些什么。 阮文窈负责做记录,方便盘问后,做个复盘,查出背后的蛛丝马迹。 裴萧萧和崔青卿都觉得事有蹊跷。 按照纪永川说的,他们之间早就打过照面,有过很不愉快的来往。 既然先前他们一直留着手,那就意味着很清楚纪永川的身份。 今日下这么重的手,其中一定有原因! 到底是谁,躲在背后,要针对辅国公府? 这件事,必须查清楚了。 裴萧萧没想着直接把人给扣下来。 她连私刑都不会动。 不让人伤到一根寒毛,却能让对方吐露事情真相的法子,她可知道得太多了。 等他们将事情全都抖落个干净,自己就会将口供和人,一起送去京兆府。 裴萧萧不是信不过京兆尹,只是担心京兆尹会因为背后牵扯到的诸多关系,所有顾忌。 她不想事情得不到真正的了结,让纪家兄妹一直处于危险之中。 今日他们对纪永川下手,那明日是不是就会对纪丹君下手? 纪永川怎么说,都是学过武艺的,还有那么一些自保能力。 纪丹君最多会骑个马,真独自遇上这种事,下场一定不会好到哪儿去。 何况纪丹君还是女子。 男子对女子的折磨,那可是几本书都不见得能写的完。 裴萧萧绝不可能让纪丹君落入那样的田地。 “也不知丹君去公西家到没到。” 第341章 “永川说公西大贵伤得更重,万一伤到了根基,往后从不了军,可怎生是好?” 公西家三个儿子,全是当兵的料,若因此事,绝了人家往后余生的路,无异于杀人父母。 裴萧萧放心不下,让崔青卿她们三个留在辅国公府。 自己拿着余姚县主的牌子,去了趟太医院,请了治疗伤病最好的太医,前往公西家为公西大贵诊治。 裴萧萧不敢催着车夫将马车赶快些,生怕将车上的须发皆白的老太医给颠坏了。 不然等到了地方,还不知道是谁治谁。 她时不时撩开车帘,看看到了哪里,心里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马车跑得太慢。 等终于到了公西家门口,裴萧萧不等夏荷将自己给扶下来,自己直接从车辕跳下来,还回过身,伸手去扶颤颤巍巍的老太医。 “哎,不敢当——不敢当。” “老夫自己下来就行了,哪里能劳动县主来扶?” 裴萧萧现在没心思跟人寒暄,只笑了笑,搀着人在公西府的门房带领下朝里走。 刚走过前院,就听见传来一个女子尖利的吵闹声。 声音之大,让裴萧萧不由皱起了眉头。 当听见那女子用极为尖锐的声音,数落纪丹君的时候,裴萧萧爆发了。 她让夏荷替自己先搀着老太医,自顾自地一路小跑过去。 绕过长廊,就看见树荫后的三个女子。 纪丹君扶着几欲晕厥过去的上官桃花,一脸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孙氏。 “……辅国公府可真是了不起!” “是不是以为救过我公公的命,往后我们公西家就得一直给你们卖命啊?” “瞧瞧三弟抬回来的时候,整个人跟血里头泡过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块是好皮肉。” “哦,纪小姐带点药材过来,就想着把事情给揭过去了?” “没门儿!” “几个破药材,就想把人给打发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不赔咱们家个千八百万两银子,我今日绝不让你出这个门!” “你别以为自己托生在了辅国公府里头,就高人一等似的。” “谁不知道你那个娘,是被北戎人给糟蹋过的?” “听说当时,所有的北戎人都上过她!” “怎么?都被糟蹋成那个样子了,怎么还有脸回来?这要是我,在人家碰我一根指头的时候,就直接咬舌自尽了。” “回来干吗?为了丢人现眼吗?” 上官桃花哭得不能自已,不停地求着孙氏别说了。 她今日先是在街上,叫人给了难堪,又发生了小辅国公和儿子为了自己出头被打伤的事。 本来就心力交瘁。 如今小姐特地过来探望,这个大儿媳妇竟然还出言不逊。 那一字一句,简直就是在往自己心窝子上插刀子。 她现在没有力气去和孙氏吵,只想赶紧将小姐送出门,再不让小姐来府里了。 上官桃花简直恨死了当年点头让孙氏进门的自己。 相看时候,孙氏还是低眉顺眼,处处表现得像是个大家闺秀。 虽说他们公西家泥腿子出身,娶了孙氏的确称得上是高攀。 可孙氏又如何? 她引以为傲的娘家,只不过是个连《氏族志》都排不上去的货色。 地方上的地头蛇,也配跟小姐叫板? 辅国公夫人就是再如何,那也是一等世族出身! 更何况…… 哪里有女子愿意当着夫君的面,叫他看自己被人糟蹋? 孙氏自己也是女子,为何就不能将心比心?! 她好悔,她好悔呀! 为何当初老大跪在自己和铁牛跟前,求着要和孙氏和离的时候,他们老两口心软了? 如今他们害得老大有家不能回。 更让小姐看见了公西家最为龌龊的一面。 这样的家,小姐哪里还会愿意嫁过来? 老二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眼看着就要和小姐终成眷属。 现在……现在却要全都毁在这个孙氏身上! 上官桃花太恨了,恨自己心软,恨自己有眼无珠识人不清,恨直到现在,自己还被小姐护着! 她不敢用力挣扎,去打孙氏,怕到时候误伤了纪丹君。 只能一句又一句,让孙氏闭上她那张说不出好听话的臭嘴。 纪丹君看着孙氏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她早就知道孙氏是什么性格,也知道她忌惮自己,不想自己嫁入公西家,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既然有了心理准备,又岂会将她的话当真。 公西家不是不能休她,而是不忍休她。 等孙氏自己将这份不忍消耗干净了,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娘家? 哈! 孙家早已落败,自身难保,还得靠吸这个女儿婆家的血,才能维持体面。 孙氏被休弃,孙家绝不会让她在家多待几日。 巴不得早早地找个有钱的冤大头将她再嫁。 望着眼前的孙氏,纪丹君只觉得心疼上官桃花。 在自己面前,尚且如此,若是自己不在,是不是对婆母越发狠戾? 公西家的人,可真是太好说话了。 明明都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偏对家里人心软成这样。 兴许是看惯了生死,反而更珍惜家人吧。 只是有的人不配。 纪丹君有闲情逸致,任由孙氏去说,裴萧萧可没这副好兴致。 听得不耐烦了,直接就出现在现场。 “骂完了没有?” “骂完了就赶紧给我麻溜儿地滚回你娘家去,别在这里碍眼。” 孙氏被裴萧萧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发现竟然是余姚县主。 正欲堆起笑来讨好,却又想到她一定支持纪丹君嫁入公西家,顿时就没了好脸色。 “哟,今日我们公西家可真是贵客盈门。” “这不,竟然连余姚县主都赏脸过来了。” “废话少说,给我收拾东西赶紧走人,不然休怪我不客气了。” 孙氏“哈”地笑了一声,叉着腰,扬着下巴。 “怎么?县主要仗势欺人吗?” “这里是公西家,可不是相府!” 裴萧萧二话没说,让已经到了的夏荷再跑一趟。 孙氏正懵着,突然见好些个侍卫呼啦啦一下冲了进来。 “你们干什么!这里是后宅,你们这些大男人闯进来做什么?!” “将这个疯婆子给我拉出去,看着她,别让她再踏进公西家一步。” 孙氏哭天喊地,不依不饶地被护卫们在地上拖行。 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大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迎着老太医去里面给公西大贵看病。 裴萧萧不时打量着纪丹君,见她面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别担心我,这点小事,比起当年可算不得什么。” 裴萧萧鼻子一酸,赶紧吸了吸,调整着心态,专心看老太医给公西大贵诊治。 第342章 没见人,只听纪永川说的时候,裴萧萧还以为公西大贵已经昏迷了。 要是打伤了脑子,或者是人已经休克了,这就很难办。 这时代的医疗条件太差,根本不可能做什么外科手术。 基本和等死差不多了。 等见了人,发现神智还清醒着,主要是皮肉伤,裴萧萧心里松了一口大气。 旋即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万一伤到了内脏,也十分危险。 老太医诊治十分仔细,就是慢条斯理的动作,在裴萧萧的眼里仿佛在慢放,恨不得加快到三倍速。 屋内三个女子,屏气凝神,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声,僵直地坐着,都忘了动弹。 老太医搭了半天脉,忽而皱眉,忽而捻须点头,嘴里时不时发出“嗯”、“咦”、“哦”…… 他表情一动,她们就猛吸一口气,嘴里叹一声,她们就用力抱着身边人的胳膊。 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就是没个着落。 老太医搭完脉,站起身,裴萧萧眼疾手快地过去扶了一把,生怕他将自己给摔了。 他笑呵呵地跟裴萧萧道谢。 “不妨事,不妨事。” 她们以为老太医是在说公西大贵的诊治结果,长长出了一口气。 却又见老太医开始翻看公西大贵的眼睛,在他身上各处不停按着。 彼此对视一眼。 这是还没结束? 那刚刚那句“不妨事”? 紧张地等待着最终结果。 裴萧萧觉得,自己就像是等着宣判的犯人,是斩立决,还是无罪释放,全在老太医的一念之间。 纪丹君表现得十分沉静,看起来根本没被孙氏的话所影响到。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焦急。 公西将军和玉泉都在江南,自己若是没替他们把家里照料好,等他们回来,还有什么脸去见? 这般一想,刚消下去几分的怒火,又重新升了上来。 藏在袖中的手握地紧紧的,用凤仙花染了色的指甲因为过于用力,掐断了几根。 锋利的断甲陷进肉里面去,破开了娇嫩的皮肉。 一双比自己要小一圈的手,隔着衣服,轻轻握住。 纪丹君眼眶一红,鼻子酸酸的,想要掉眼泪。 她想起上官桃花还在,怕自己影响了对方心情,赶紧忍住。 反手握住裴萧萧。 她不是一个人,所以无需担心害怕。 公西大贵被老太医按得痛呼不已,被挨揍都没掉过泪,现在反倒疼得眼角都沁出泪花来。 “我、我说……” “老先生,能否……轻一些……啊?” 老太医收回自己的手,笑呵呵地捻须。 “不妨事,不妨事。” “少年郎,火气有些儿大。平日里肉吃得太多。” “这样不好,少食肉,多用些瓜果,身体会更康健长寿。” “今日打了一架也不错,将往日里的火气都给打出来了。” 还有些郁结于心。 不过方才见他家那妇人,不郁结于心才怪。 家宅不宁,家宅不宁啊。 上官桃花半个屁股都离开了椅子。 “那……太医啊,我儿……” 老太医摇摇头。 “没伤着要紧地方,将养着吧,我给开个方子,照着吃上十副。” “先前那个大夫接骨手法不错,不知师从何人,我倒是有心想与之切磋一番。” 上官桃花忙道:“是从城东本草堂请的大夫。” 老太医点点头。 那人他知道,自己死对头的徒孙。 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他那个混账师父强出不少。 可惜了,当年没抢得过人家。 老太医开完方子,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 他今日在太医院上值,还得回去待着。 第343章 裴萧萧赶紧让夏荷给了厚厚的诊金,自己送了老太医出门,对着人家千恩万谢。 公西家外头,孙氏还在吵闹。 因为之前是被拖出来的,她的一身衣服破了好几个地方,鞋还掉了一只,发髻散乱着,真真同个疯婆子没什么区别。 孙氏泼妇骂街的模样,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驻足围观。 见紧闭的府门从里面打开,一老一少笑吟吟地出来。 更不想走了。 这里头的人都出来了,热闹不就更大了吗? 孙氏见了裴萧萧的面,立刻像是被打了鸡血,疯了似冲上去,想要打人。 被一直在门口守着的护卫给拦下。 “裴萧萧!你一个外人,凭什么管我们公西家的事!” “有你这样仗势欺人的吗?” “不过是仗着自己投了个好胎,托生在了裴相家里头。” “要是没了裴相在后头给你撑腰,你以为谁还会多看你一眼啊!” 裴萧萧当她是蚊子围着自己嗡嗡叫,完全不作理会。 将老太医扶上马车,又叮嘱车夫跑慢些,等马车离远了,才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来,放肆地上下打量着孙氏。 “对啊,我就是仗势欺人。” “那又怎么样?” “你不想仗势欺人吗?你也得有能仗势欺人的本事啊。” “我就是有个好爹,不仅有个好爹,还有个好哥哥。” “自己没本事,自己爹没本事,自己兄弟没本事,就嫉妒我嫉妒到眼红啦?” “我刚才不是让你滚回你的娘家去吗?” “是耳朵聋了没听见,还是腿瘸了走不了路?” “要是身患恶疾可千万别讳疾忌医,早些儿地去寻个大夫瞧瞧,指不定能祸害遗千年呢。” 孙氏恨不得抓烂裴萧萧那张脸。 裴家可真会取名啊。 萧萧,萧萧,怕不是秋叶萧萧的萧,而是嚣张跋扈的嚣! “给老娘闭上你那张破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什么天下第一美人,老娘看是蛇蝎毒妇第一人!” “老娘耳朵好得很,腿也利索得很。用不着看大夫。” 孙氏用恶毒的眼光盯着裴萧萧。 “倒是你,胸无二两肉,屁股还小成那样,谁家娶了你,怕是蛋都下不下来!” 裴萧萧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纪丹君会对孙氏的话毫不在乎。 她听着,也觉得可笑,连气都不想生了。 裴萧萧情不自禁地为她大胆言辞鼓起掌。 “孙家的教养可真好,就这样,还说要进《氏族志》呢。哪家的世家女子,是能说出你等话的?” “我今儿可算是开了眼了。” 裴萧萧挑起半边眉毛。 脸是孙氏自己不要的,可别怪她。 她这人吧,特别喜欢助人为乐。 “你不是说我仗势欺人吗?我若是不做点什么,岂不是让你白白骂了一顿?” “当街咆哮,辱骂县主。把她给我摁在原地,打上一百下鞭子。” “记得照着胸和屁股打,本县主倒要瞧瞧,这个过门快十年,还没下出蛋来的,被打肿了之后,下不下得出来。” “下不出来就继续打,打到她下出来为止。” “对了,她那耳朵和腿,我瞧着是不大好,记得一会儿送去叫大夫看看,别留下什么病根。” 说罢,朝夏荷用眼神示意。 转身间,裙摆轻飘,施施然进去府中,叫人关上了大门。 夏荷站在台阶上,指挥着侍卫将孙氏的衣裙给脱了。 孙氏拼了命地挣扎,不许那些人靠近自己。 “你们想干什么!” “我是良家女!不是贱籍!你们不能动我!” “我要去报官!报官!” 第344章 “我要去告御状!” “我要告裴文运纵女行凶!” “他还想不想当宰相了!” “啊——!” 一记鞭子直接甩在孙氏的耳朵上,带着倒刺的鞭子,直接削掉了半个耳朵。 “老实点!” 只穿着白色里衣和里裤的孙氏,将自己蜷缩起来,努力不让人看见自己的身体。 身强力壮的护卫上前,将她双手反剪在背后,强迫她挺起自己的胸膛。 鞭子划破里衣,结结实实地在她胸口刮下皮肉。 孙氏凄厉的尖叫声,吓得周围的孩子都跟着哭。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看人受刑吃苦,总是叫人觉得乐趣无穷。 还没挨几下,孙氏就疼得晕了过去。 护卫长去找了观刑的夏荷。 “夏荷姑娘,人晕了,还继续打吗?” 夏荷淡淡道:“打了多少下?” “十七下。” “小姐说了一百下的,这不是还有八十三下吗?” 护卫长略一犹豫,点点头。 虽说这妇人方才言辞是难听了些,给县主当众难堪。 可这一百下鞭子下去,就是壮汉都能去了半条命,他有些于心不忍。 夏荷取了一张叠得极小的银票,不动声色地放进护卫长手里。 “几位兄弟们这些日子,跟着县主风里来雨里去,也是辛苦了。” “得了空,一道去吃吃酒,叫些好菜饭,犒劳下自己。” 护卫长将那叠成小方块的银票收好,方才的怜香惜玉之心,已经半点不见。 “继续行刑!” 孙氏人事不省地被按在地上,即便失去了意识,也依然逃不过去。 裴萧萧进去的时候,上官桃花和纪丹君正在和公西大贵说话。 公西大贵虽说伤得不轻,不过毕竟是少年郎,血气方刚,还有力气说笑话,逗他娘开心。 上官桃花脸上还有干了的泪痕,嘴角却是一直扬着,笑个不停。 裴萧萧笑吟吟地过去。 “你没事就好。” “永川可是担心死了,催着我们过来看你。” 公西大贵害羞了。 “我还担心辅国公呢。这事本与他不相干的,没得叫他平白受了这伤,还叫小姐担心。” 纪丹君微微一笑。 “这有什么的。辅国公府和公西家,本就是通家之好。” “若是今日永川不帮着你,我反倒要罚他去父亲灵位前跪着反省。” 公西大贵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和纪永川接触后,他就羡慕辅国公有个好姐姐。 还一直私下想着,要是大嫂不是孙氏,而是小姐,该有多好。 他家一定会是全京城最被人羡慕的。 不过等他二哥回来也一样。 他爹寄回来的信上都说,等他跟二哥回来,就去辅国公府向小姐提亲。 到时候,小姐就是他二嫂啦! 三人又陪着公西大贵说了几句话,就出来让他好好休息。 上官桃花将纪丹君和裴萧萧引着去了自己住的主院。 纪丹君也不绕圈子,单刀直入,就问起上官桃花准备怎么处理孙氏。 上官桃花这回是下定了决心,哪怕家里几个都反对,她都要休了孙氏。 先前她念着,女子和离后,难免日子难过,是以对孙氏一忍再忍。 自己是当过寡妇的,当年前头那个病死后,她带着两个女儿,睡觉都不敢睡实了,生怕半夜有人爬墙进来。 若是偷东西,倒还好,反正家贫如洗,也几个值钱东西给人偷。 怕的是人家打自己,还有两个女儿的主意。 那几年,上官桃花每次睡觉前,都会将桌椅柜子搬到门后,用力抵着门,窗户也关得死死的。 第345章 回回夜里头有人敲门,她都心惊胆战,自己闭紧了嘴,还捂住两个女儿的嘴,不让她们出声说话。 好不容易捱过去夜里头,白天又会有数不清的村中闲汉上门调戏自己。 那会儿的日子太难了,上官桃花至今做梦都不想梦见。 整日数着日子,盼着女儿们赶紧长大,她给张罗一门婚事,嫁出门去,自己的任务也算是结束了。 后来嫁给了公西铁牛,上官桃花最想听见的,就是晚上自己睡得正熟,房门却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 “桃花!醒醒,别睡了,老子回来了!” “老子的运气啊,还是那么好!” “喏,给你带的,瞅瞅喜欢不。” 上官桃花对自己尽心尽力教出来的儿子很有信心,不会是那等负心汉。 偏生在选长媳的时候,打了眼。 她的委曲求全,换来的是什么?! 好,今儿她上官桃花算是明白了,这世上,并非所有人的心,都能被捂热。 “公西家再不能留着她了,咱们家,庙小,供不起那尊大佛。” 纪丹君了然。 和自己想的一样。 就是泥捏的好性儿,今日碰上这种事,也会硬起心肠。 虽说下定了决心,可上官桃花还是不放心。 她不识几个字,平日里操持家务还称得上行,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子去核对账目。 可涉及到其他的,就真不行了。 “小姐啊,这、这咱们家要是想休了孙氏,是不是还得让大富从边疆回来一趟?” “上官夫人多虑了,不需要那么麻烦。” 裴萧萧的笑宽慰了上官桃花的心。 “此事倒是不着急,不过有另一件事,还需要上官夫人定个主意。” 这些年,孙氏没少从公西家拿钱回娘家去补贴。 这些钱,上官桃花还想不想拿回来,就得看她的意思了。 上官桃花思来想去,犹豫不决。 最后牙一咬,心一横。 “她若是肯乖乖走人,那钱我就当是捐给了寺庙道观。” “若是她纠缠不休,那就是让孙家倾家荡产,我都得要回来。” 有了上官桃花的话,裴萧萧和纪丹君就知道如何去做了。 休了孙氏并不难。 以上官桃花的名义,告孙氏不孝,借七出之名告官就行。 父母孝道大过天,即便是诬告,官府都得照办。 何况上官桃花所告确有实情,并未污蔑孙氏。 纪丹君执笔,裴萧萧口述,三两下就写好了状纸,叫公西家的下人送去京兆府。 嗯,京兆尹还是裴党,这桩案子纵是孙家再怎么上下打点,都会一锤定音,无法改判。 就是告御状都没用。 因为圣上是自己人。 圣上还不是昏君,见一见孙氏,看一看公西家的人,翻一翻账册,心里跟明镜似的。 甚至都不需要如此麻烦。 公西玉泉只身一人护卫三皇子安全,这是大功。 公西铁牛随济阳公南下平叛,也有功劳。 即便真是冤假错案,圣上也会睁一眼闭一眼,认为京兆尹的断案没错。 大不了秋后算账,先把甜头给足了,让人给自己卖命再说。 孙氏,是被休定了。 但纪丹君和裴萧萧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她和孙家。 进门这么些年,不说亲家之间相互帮忙,好歹也别拖后腿吧? 公西家给孙家擦的屁股还少吗? 更别提这些年给人“送”的那些银钱。 公西家可不是慈幼堂,人家那钱,是战场上用命换来的。 他们倒是用得心安理得。 脸呢?! 不过她们也知道,上官桃花现在一心只想速战速决,赶紧把孙氏扫地出门。 第346章 花钱消灾倒也没错。 上官桃花听了纪丹君的话,将家里的下人全都叫来,让他们照着孙氏的陪嫁单子,一件件地整理出来,装好箱子,给送回孙家去。 要是孙氏在门口被打完了,也一并抬回去孙家。 上官桃花留了个心眼,特地将孙氏的陪嫁单子留着,原模原样地抄了一份,随着孙氏的嫁妆送回去。 一时之间,孙氏的院子里就吵闹不休。 她的陪嫁下人,全都闹着不肯开库房,让公西家搬东西。 孙家人心里可清楚着呢,没了公西家,再找下一个就难了。 裴萧萧让上官桃花和纪丹君留在主院,自己将外头的护卫叫进来几个,直接杀到孙氏的院子。 “怎么?你们主子还在门口挨鞭子呢,是不是也想跟着去分担分担?” 裴萧萧的出现让原本喧闹的院子安静了下来。 孙氏的陪嫁连看她都不敢,侧着身子朝着边上,不敢吭声。 “夏荷,去给我搬把椅子过来。” “今天我就在这儿看着,有谁敢拦。” 夏荷叫了个护卫,帮着自己搬来椅子,扶着裴萧萧坐在院子里。 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个人的脸。 “还愣着做什么?” “搬呐!” “找孙氏的管事婆子对一对单子,记得对得仔细些。” “可别回头说公西家拿了她的那些破烂玩意儿。” 夏荷在裴萧萧身边做事的日子久,人也勤快机灵会来事儿,见裴萧萧坐下,就立刻借了孙氏院子里的茶房。 正要倒水泡茶,却听孙氏身边的嬷嬷开始阴阳怪气。 “哟,这位姑娘可得仔细些。别将我们小姐的茶叶给用了。等回去孙家,一称份量说少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如今公西家显然是要和孙家划清界限,既然孙氏要被赶出府去,还叫什么夫人? 自然是按照孙家的叫法来了。 夏荷从随身背的斜挎包里,取出个漆盒,用银勺拨了些到茶盏里头,摸了摸水壶的温度,略微有些烫手,这才倒水冲茶。 “这位嬷嬷您放一万个心。孙家那点子茶,连相府的下人都不稀罕喝。” “更何况是要入我们小姐的口呢?” “这万一要是吃坏了肚子,我们是找孙家去说理吗?是孙家的东西臭烂脏,没得叫我们下人受罚不是?” “你!” 嬷嬷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端着茶要出去的夏荷。 “小贱蹄子,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夏荷嫣然一笑。 “嬷嬷您若是有这个闲工夫,倒不如仔细去对对单子。” “别到时候下人贪了,反赖在公西家的头上。” “谁不知道你家小姐,还有孙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使得公西家的银子?” “这往后都没机会捞钱了,可不得想着再狠狠抢它一笔回去?” “毕竟眼瞅着,都快过年了。” “对了,孙家没了公西家的帮衬,今年过年,还能吃得上肉吗?” 那嬷嬷被她一番话气得直哆嗦,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夏荷可不管她。 小姐还在等自己的茶呢。 “小姐,茶来了,仔细烫。” 见那嬷嬷从茶房出来,夏荷还故意提高了声音。 “这孙氏空有个茶房却不懂茶。我刚过去看了,茶房的水都不分一分,可惜了小姐的好茶叶。” 裴萧萧抿了一口茶,嗔道:“得亏今日将你给带着,要是秋菊那丫头,嘴皮子可没你这么利索。” 都不用自己出面,直接就搞定。 夏荷笑嘻嘻地替她捶着肩膀。 第347章 “为小姐分忧,是分内事。再者说,我也得对得起每月那么丰厚的月钱呀。” “总不能光拿钱,不干活。” 又提高了嗓门。 “就像孙氏似的,都从公西家拿走了多少银钱了?也没见给公西家生个一儿半女。” “还不如将这钱呐,全都拿去做做善事,还能得个阴德呢。” 那嬷嬷气得几步冲过来,扬起手就冲夏荷的脸要打下去。 裴萧萧“嗯”了一声。 “你这一巴掌打下去之前,可得先想清楚了。” “相府的人挨了打,我是不可能不给他们出头的。” 低头又抿了一口茶。 嬷嬷被这话给吓得一激灵,瞪了眼得意洋洋的夏荷,扭着水桶腰,踩着小碎步,跑去盯着人对单子、搬东西。 夏荷有人撑腰,耍起嘴皮子来从不让人三分,只要上阵,屡战屡胜。 裴萧萧还夸她说的好,还给了奖赏,以作鼓励。 女孩子就是要厉害些,才不容易被欺负。 那些看起来软萌好说话的,就是最容易被恶人盯上的对象。 忙活了一下午,都快宵禁了,这才把孙氏的陪嫁给清点清楚。 期间还发生了不少事。 孙氏过门后,买了不少东西,这自然是用公西家的钱买的。 这就引起了纷争。 是算孙氏的,还是算公西家的?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 裴萧萧见这样下去,就是再给他们几天都算不完。 直接一锤定音。 觉得有争议的,另起单子写清楚,先放在公西家,后头要不要带走,两家再商量。 “你们若是不心疼你们家的小姐,大可继续在这里吵下去。” “反正她挨完了一百下鞭子,如今躺在大门口外的路上吹夜风呢。” “也不知这一晚上过去,没人照顾,会不会出什么事。” 裴萧萧扫了眼正要说话的孙氏的陪嫁嬷嬷,用眼神制止了她的动作。 “我可没说是歹人对她有什么企图。” “我是说呀,到时候得个风寒,落下个病根什么的。” “回头孙家想安排她再嫁,恐怕就难了。” “本来嘛,过门之后无所出,谁知道还能不能生。” “人家总不能花钱买个菩萨回去供着吧?当别人都跟公西家一样傻吗?” 嬷嬷气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余姚县主,同为女子,你怎生说得出如此刻薄的话?!” “那是因为对着不识好歹的畜生,说人话它们听不懂。” 夏荷上前一步,挡在裴萧萧的身前。 “我说你们快着些儿,这都什么时候了,就这么点东西还没对完呢?” “我家小姐到现在还没吃上晚饭呢,这要是饿出病,孙家赔得起?” “打算怎么赔?九族一起赔吗?” 嬷嬷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咬着牙,招呼着孙氏的陪嫁,抬着东西出去。 一出门,就看见无人理会的孙氏躺在冰凉的地上。 她哇地一下哭出来,边跑边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衣衫褴褛的孙氏身上。 “余姚县主,你好狠的心!” 护卫长怕她再说出什么难听话,又得劳动自己底下几个兄弟挥鞭子,不由好意提醒。 “你们若是再拖下去,到了宵禁,可就全得进去京兆府的大牢里头待着了。” 嬷嬷闻言,瞪了护卫长一眼,招来两个健壮的仆妇,一前一后抬着孙氏离开。 还不忘拿衣服把孙氏的脸给盖起来。 裴萧萧在动手前,已经叫人去孙家报过了信。 不过孙家一个人都没过来,白白让孙氏吃了这么些苦头。 嬷嬷本以为孙氏挨了这一顿鞭子,是因为孙家不知道。 第348章 可到了孙家门口,无论自己怎么敲门,都不见有人出来应门。 这是活生生要把他们给逼死啊! 且不说一会儿巡夜的不良人就到了,见他们没在府里头,不由分说就会将他们给抓起来。 就是自家小姐身上的伤,好歹也找人来看看呐! 嬷嬷一边把门拍得震天响,一边大声哭喊着,让孙家的人来开门。 她都看见了! 本来门后是有光的,可是透过门缝见是他们,立刻就吹灭了灯笼。 他们这是要把人给活活逼死呀! 嬷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头特别响,很快就招来了吆五喝六的不良人。 “大半夜的,待在外头做什么?不知道已经是宵禁的时候了吗?” 嬷嬷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飞扑过去,抱着他们的腿,乞求着。 “各位爷,求求你们了。帮着叫叫门吧。” “我家小姐烧得厉害,再拖下去,可就要没命了啊!” 那不良人皱了下眉,叫嬷嬷站起来,从身边同僚手里取了灯笼,走过去看是谁家。 一看就乐呵起来。 这不是今晚他们上值的时候,头儿特地吩咐他们要盯紧点的孙家吗? 这不是公西家的大儿媳妇的娘家吗? 怎么了这是? 犯到余姚县主手里头了? 不良人转了转眼珠子,用力拍门。 “里头的人就是睡了都给老子起来开门。” “这么多人关在外头算什么事?” “要闹明天上衙门里头闹去,这还有个病着的呢!” 听见了不良人的声音,门后的灯笼再次亮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也逐渐变大了。 孙氏的父亲黑着脸,披着外衣亲自过来开门。 他先扫了眼被人抬着,还拿衣服盖着脸的女儿,又朝不良人赔笑。 “这位爷,家里头睡得都早,没留心外头的动静。给爷添麻烦了。” 不良人朝那群挤在外头的人扬了扬下巴。 “愣着干吗?还不赶紧地叫人进去?” “这么多箱子堆着,这不是挡了道吗?” “哎哎,我这就让他们进去。” “你们耳朵是聋了吗?没听见这位爷的话?还不赶紧地把人和东西全都抬进来?!” 不良人怕他耍花招,一直在边上守着,直到人全进去了,才朝孙氏的父亲拱拱手。 “明儿个见。” 孙铨宁心头一跳,赶忙拉住要走的不良人。 “爷,您这是什么意思?给我透个底可好?” 他出来的时候身上没带银钱,转身从身后妻子的头上撸下一根银钗子,塞到那不良人手里。 他那老妻如何舍得,眼睛登时就红了,想要将银钗子抢过来。 被孙铨宁踹了一脚。 “匆忙之下寻不着其他好东西,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不良人掂了掂那银钗,还挺压手,分量不轻。 也有了心情告诉孙铨宁消息。 “公西家的夫人将你们女儿给告了,要以七出之名休了她。” “今日递状子的时候太晚,大人忙着别的事。明日定是要将你们两家都叫去京兆府的。” “你如今知道了,也好心里有个数。别明日大人传你过去,还不知自家摊上了奢靡事。” “我先走了,还得巡夜呢。” 孙铨宁也客气都忘了,手里举着的灯笼掉在地上,滚了几个圈停下来。 烛火将灯笼给烧了起来。 孙家人大喊着救火。 等火扑灭了,才发现已经晕过去的孙铨宁。 “老爷!老爷!” “当家的,你醒醒啊!” “夫人,小姐伤得太重,能不能给请个大夫……” “去去去!” “就那个赔钱货请什么大夫?” 第349章 “好不容易给她说的人家,结果还被人给退回来了!” “让她从哪儿送来回哪儿去,孙家没她待的地儿!” “夫人你怎么能这样说!” “小姐被赶出来,还不都是为了帮衬孙家?” “这些年,小姐往家里送了多少银钱?” “如今可不是窝里斗的时候,正该想想办法,看明日怎么应对公西家才是。” 张氏的脸整个都扭曲起来。 “就让她病死倒是好了!” “公西家还没写休书呢!现在死了,还能葬去他们公西家的坟里头!” 自家还能借着这事儿,再跟公西家狮子大开口,要一笔钱。 张氏踢了一脚抱着孙铨宁的姨娘。 “还不赶紧给你弟弟去报信?他不是大夫吗?让他过来给老爷瞧瞧。” “那不良人不是说了?明日还要老爷去京兆府呢。” “咱们家是什么情况?耽误得起?能摆得起那架子?” 姨娘被张氏一脚踹在肚子上,疼得想打滚,听她这么一说,也让贴身婢女去一趟自己娘家。 等弟弟来了,也好给自己看看。 八成是被这个黑心肠的婆子给踢得乌青了。 可真是疼死她了…… 第二天,京兆尹就派了不良人过来,将孙铨宁给叫过去。 他让人抬着根本没给治的孙氏,从家门口一路哭到京兆府,逢人就说公西家不地道,将自己女儿给打成了这样,如今竟然还要休了他女儿。 众人一看有热闹可看,全都跟在他后头,跟着去了京兆府。 京兆尹一看这阵势,当即脸就黑了。 这是做什么? 觉得自己身为裴党,就不会秉公办案了是吗? 本来还想着自己当个和事佬,让两家好生说和说和,能给孙家留点面子,就留点面子。 怎么说,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上官夫人一个当婆母的,替儿子休妻,也没问过儿子的意思。 这万一人小两口感情不错呢? 何况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现在看来,自己的一片好心全都叫人给当成了驴肝肺,踩在了脚底下。 还把自己当成是恶人。 行,既然老天不想着让自己当好人,那就当一次黑脸阎王。 京兆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哭哭啼啼的孙铨宁。 “你将你女儿也给带来了?” “回大人的话,正是。” “我这女儿可怜呀!女婿镇守边疆不在家,她在婆家尽心侍奉公婆。谁知却被她婆母鸡蛋里头挑骨头。” “瞧瞧这把人给打得!” “大人,您可得为我们一家老小做主啊!” 说着就边擦眼泪边跪下来磕头。 上官桃花冷眼瞧着自己这亲家公颠倒黑白,把头扭过去,哼一声。 这些年,他们家不知道得了自家多少东西,竟是捂不热人心。 裴萧萧袅袅娜娜地上前,朝京兆尹盈盈一拜。 “恳请大人将孙氏被打之事,另起一案。” “打人的是我,并非上官夫人,更与公西家没有关系。” 孙铨宁停下了擦眼泪的手,目瞪口呆地看着裴萧萧从袖子里取了状纸,递上去。 他、他原以为打女儿的是公西家。 那一家子,全都是从军的男丁,府上也养着不少退下来的残兵、老兵。 难道不是他们打的人?! 那……那昨日来报信的,其实是余姚县主安排的?! 裴萧萧垂着手,恭恭敬敬地道:“孙氏不敬县主,当街咆哮,辱骂于我。” “我一怒之下,叫人打了她一百下鞭子。” 孙铨宁正想跳起来,将越来越不利于自己的局面扭转过来。 却听裴萧萧接着往下说道:“不过我思来想去一晚上,觉得不能就此轻饶了过去。” “今日孙氏敢不将我放在眼里,明日是不是孙家就会因为对圣上心怀不满,就暗中招兵买马,意图谋反?” “是谁给了孙氏这样的胆子?是谁教孙氏对我说出那样大不敬的话?” “恳请大人届时一一明查。” 京兆尹点点头。 “本官接了你的案子,稍后就会审理。” 哦豁,这事儿要是让裴相知道,怕不是会亲自过来审理此案。 “孙铨宁,上官夫人在你来之前,已经将孙氏在公西家做的事,一五一十全都告知本官。” 京兆尹还扬了扬自己手里厚厚的账册。 “据上官夫人所言,你女儿过门后,就靠中饱私囊,接济你孙家。” “可有此事?” 孙铨宁当然矢口否认。 “没有大人,绝对没有这样的事!” “我们孙家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世族,但祖上也是出过高官的。” “如今即便落魄了,也绝干不出吃亲家的肉,肥自家的身。” “反观公西家,公西铁牛是死人堆里头被老辅国公给救回来的。上官桃花在嫁给他之前,还是个寡妇。” “他们一家子,就没一个好出身的。” “当初我们两家结亲,也是上官桃花上赶着求我们的。” “要不是我们看着公西铁牛于国有功,后宅清净,像是个正派人,那是万万不会将女儿嫁给他们家的。” “瞧瞧,如今这不是倒打一耙,数落起我们孙家的不是来,还要将我们孙家的女儿扫地出门。” “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啊!” “大人,您评评这理,我说的可有错处?” “恳请大人秉公断案!” 上官桃花指着孙铨宁,愤怒地打断他的话。 “你血口喷人!” “我家出身低微怎么了?” “出身低微就不配做人了是吗?” “若是我早早知道你们一家子的德性,无论如何都不会叫我的大富娶了孙氏这样的女子!” “我这是害了他一生啊!” 京兆尹示意上官桃花身边的纪丹君安抚一下。 随手翻阅起上官桃花带来的账册。 既然这人死到临头不想要脸了,那自己也不必手软。 第350章 跪着的孙铨宁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京兆尹在看些什么。 京兆尹抬了下眼皮子,见孙铨宁一脸的担心,又翻过去了一页。 只见孙铨宁越发地紧张。 京兆尹笑了一声,将账册合上。 “据上官夫人所言,自你女儿孙氏过门后,就一直借着掌管家事的名义中饱私囊,将钱都送回了娘家。” “本官本是不信的。” “这嫁出去的女儿,就是外人了,哪里有胳膊肘朝外拐的道理?” “可上官夫人送来的账册上,却是清晰明了。” “孙铨宁,你对此可有解释?” 孙铨宁自然矢口否认。 “绝没有的事!” “大人您都说了,这嫁出去的女儿,都是别人家的了,又怎么会把钱送回来娘家?” “我们孙家又不是那等想着打秋风的破落户,还需要靠女儿接济。” “这、这当年,我们孙家嫁女儿的时候,那嫁妆也是给的足足的,谁都知道我们家不曾薄待过女儿呀!” “这是上官桃花为了将我那可怜的女儿给休弃,才想出来的毒计。” “为的就是将我女儿扫地出门,还要毁了我们孙家的名声!” “大人,您可得明察秋毫啊!” “我们孙家才是那个最无辜的,他们公西家仗着认识几个权贵,以势欺人!” “大人,我孙铨宁相信,大人绝不是那等谄媚的糊涂官,定能为我们孙家讨回一个公道!” 京兆尹听了他这话,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 谄媚? 糊涂官?? 狗屁! 他要真是个如孙铨宁所说的谄媚小人,是非不分的糊涂官,裴相能要他? 能让他当这京兆尹? 京兆尹可是从三品的官儿,那是想当就能当得了的吗? 他能爬到这位置上,除了裴相的提携之外,自身能力也是出类拔萃的好不好! 京兆尹算是彻底被孙铨宁给惹怒了。 怪不得孙家能落魄成现在这样。 子孙连个话都不会说,还想着将圣人言给读进脑子里头去? 京兆尹正想借着账册的由头发作,却见裴萧萧又动了。 裴萧萧上前对京兆尹一礼。 “敢叫大人知道,此事恐怕并非简单的休妻家务事。” “上官夫人原想着,顺顺利利地赶紧将孙氏休了,就不追究下去。可如今瞧着,孙家老爷似乎不依不饶。” “那公西家也就不能吃下这个亏了。” 京兆尹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刻催着裴萧萧说话。 裴萧萧不紧不慢地从冬梅手中取过一个纸包。 “这是昨日公西家催促孙氏搬离公西家时,在她院子里找到的。” “不知是何物,还望大人查一查。” 孙铨宁眉头一跳,顿觉大事不妙。 这东西……怎么会被找到的?! 秀如没给藏好? 京兆尹来回翻着手上的纸包,叫人就近去找个大夫来。 裴萧萧忙道:“可千万别找本草堂的大夫,免得叫人家说是我们给人下套。” 本草堂是孟氏商行的,若是叫过来,自然容易落人口实。 京兆尹觉得余姚县主说得甚是有理,着不良人照此去办。 “不知此物昨日是如何被人找到的?” 裴萧萧笑了一下,余光瞥着冷汗直流的孙铨宁。 “昨日孙氏对婆母不敬,叫上官夫人起了休媳之心。故而令孙氏的陪嫁收拾她当年的嫁妆,好连人带物,悉数送回孙家。” “结果在收拾物件的时候,自孙氏的床缝里,翻到了这个。” “起先孙氏的陪嫁还想着要藏起来,被公西家的给发现了,就送到了我这儿。” 第351章 裴萧萧顿了顿。 “当时孙氏的陪嫁闹着不肯走,我就在孙氏的院子里督着他们。” “一则是为了叫他们做事不至于过于怠慢,二来则是看着会不会遗漏或是多拿了什么走。” “谁知道会有这样的发现?” “若是孙氏的陪嫁不想着藏起来,我们还不在意。” “这鬼鬼祟祟,瞧着就令人心中生疑不是?” “我们也不敢私下去寻大夫,连药馆都不敢去,就怕孙家反口咬我们一嘴,说是我们把里头的东西给调包了。” 孙铨宁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 话都被人给说完了,他还能说什么? 不良人很快就带着大夫过来。 那大夫从京兆尹手里接过纸包,小心打开。 只看了一眼,略闻了闻味道,立刻包起来还回去。 “大人,这是附子粉。” 京兆尹不通医理,见大夫面色大变,合上纸包的动作小心到了极点,赶紧追问。 “附子粉是何物?” “好叫大人知道。附子乃是医道中火神一派的看家绝学,火神派行医走险,方子中,最爱下大量的附子,以毒攻毒。” “附子性大热,味辛、甘,归心、肝、脾经。有散寒止痛,回阳救逆,补火助阳之效。” “常用于治疗心阳不足,亡阳虚脱,胸痹心痛等病。” “也算是寻常的药材,算不上什么贵重。” “只是敢用附子的医者却不多。盖因这附子拿捏不好,是要出人命的。是以除了火神派那起子大胆的外,为了稳妥起见,极少有医者会用附子开方子。” “即便是用,也多需与其他配伍。” 京兆尹听完这絮絮叨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家务事,而是杀人未遂。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孙铨宁!” 孙铨宁本在擦着汗,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脱身,如今被京兆尹的声音给吓了一大跳,神都回不过来。 “孙秀如如今人事不省,不能审讯。来人,去孙家拿人!” “将昨日在公西家的孙氏陪嫁,悉数捉拿,本官要好好盘问一番。” “得令!” 本聚集在京兆府门前看热闹的人,正看得乐呵,却没想到听到最后,竟然成了一桩杀人未遂的案子。 众人一片哗然。 原以为是婆媳不和,媳妇暗中拿婆家钱接济娘家,婆家一时不忿,将媳妇打了一顿,要求休妻。 如今却似乎变成了那媳妇是想拿着毒药害人?! 害谁? 想杀谁? 大家众说纷纭,谁都有各自的猜测。 有的说,是公西家的大儿子常年镇守边关,孙氏耐不住寂寞,寻了个姘头,如今怀有身孕,想杀了那姘头,再偷偷将肚子里的那块肉处理掉。 有的说,这就是把人公西家当傻子看,那婆婆瞧着也不是个睁眼瞎,儿媳妇怀没怀上,她一个过来人还能不知道? 有的说,别争了,那媳妇儿就是个心毒的,怕不是想着将要让自己下堂的婆婆给毒死。 正讨论得热火朝天,不良人带着一大群人回来了。 孙氏的乳娘一见孙氏露着头脸,大喇喇地躺在堂上冰冷的地上,眼泪就一串串地掉个不停。 她解开外衣,扑上去给自己奶大的小姐遮着脸。 心知自己一个下人说不上话,只能由得小姐被老爷欺负,悲从中来,眼泪根本止不住。 京兆尹见她那般模样,就知道其中必有内情。 他思虑再三,决定暂且先退堂。 如今孙铨宁这个捏着人家卖身契的还在,谁知会不会因为心中顾虑,而不愿说出实情。 第352章 “今日暂且退堂,将孙家一干人等,全都羁押在狱。本官择日另行开堂。” 上官桃花自那药包被拿出来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从嫁给公西铁牛后,家里安安生生的,就没出过事。 谁知今日一来京兆府,就有了不得了的发现。 上官桃花不傻,虽说出身村里,没长过什么见识,可村里那狗屁倒灶的事,她没少见。 孙氏藏着毒药,想要做什么,她就是用脚趾头都想得到。 看那药包用的纸不算新,应当是藏了有些时候了吧? 先头老二和老头子还在家,她不敢动。 如今那两个不在,家里只有自己和老三,下手的机会可就太多了。 她是想毒死老三,还是毒死自己? 还是准备把她母子二人毒死之后,将老头子和老二也一并处理掉? 到时候就只剩下老大,家里所有的钱,可不都到了孙氏的手里? 届时,她想给谁就给谁,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上官桃花甚至不敢想,倘若自己昨日没有硬起心肠,定了休弃孙氏的心,再过些时日,自己和老三是不是就要黄泉相见了。 她的心……怎得就如此狠毒?! 为着个钱字,竟然愿意双手沾上鲜血。 夜里头睡觉的时候,她能睡得安生吗? 是不是还打算老大回来奔丧的时候,再将老大和他的小妾、庶子也一并给毒死了? 孙家、孙家是想将他们公西家赶尽杀绝,好谋夺家产是不是?! 上官桃花恨不得现在立刻冲到孙家,举着棍子将他们痛打一番。 可身边扶着她的小姐,却轻声细语地安慰着自己。 “是祸躲不开。今日既然躲过了这桩祸事,后头自然会有数不清的福气等着。” “上官夫人且想想,如今公西将军和玉泉都远在江南平叛,这岂不是意味着,他二人能平安归来?” 上官桃花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含着泪反握住纪丹君的手。 “小姐说的是,正是这个理!” “若是没有小姐和县主,还不知公西家日后会遇着什么难呢!” 裴萧萧垂着眼帘,跟在她们身边没说话。 原著中,公西玉泉消失在了西南,再也没回来。 公西家老两口和公西大贵也莫名其妙死了。 回来奔丧的公西大富为了摆脱孙氏,几乎是脱了一层皮。 原著中没写的那些,今日她算是找到了答案。 “上官夫人放心吧,京兆尹不会让孙家就这么轻易逃了的。” 上官夫人感激地朝裴萧萧投去一眼。 昨日要不是有余姚县主镇着,始终被孙氏压了一头的自己,且不能像如今这样立得起来。 更不能逃过这一劫。 救命之恩,怎生相报? “哟,我来得可真是不巧。” 崔伯嶂带着一个贼眉鼠眼的人进来。 那样子,好像回家了一样。 “本还想着领着人来报官,谁知门口的衙役却说今日京兆尹不审理案子了。” “这可怎生是好?” “哎呀!真真是不巧。” 崔伯嶂在那儿因为自己来的晚,没能赶上京兆尹审案而长吁短叹。 他身后跟着那个人,一直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一声。 仿佛……特别害怕似的。 裴萧萧奇道:“你怎么过来了?” “哦。” 崔伯嶂扬起一抹骗死人不偿命的笑。 “这不是运气好,知道了有人买凶杀人,所以特地领着人过来认门……不是,过来报案。” 裴萧萧朝跟在他身后的那人看了一眼。 “他说的?” “可不是嘛。吴四儿运道好,和朋友在城里找活儿干的时候,撞见了那几人在分赃。” 第353章 “他朋友胆小,当时拉着他走了。” “可吴四儿是个心善的,觉着这事儿做得不地道,得报官,又怕他一个平头老百姓说话没人理。” 崔伯嶂拍拍自己系在腰间的革带。 “这不,一来二去,就求到我身上来了。” “我原也不想掺和这事儿。先头做善事,也没落着什么好。” “只是叫他那么一劝,到底于心不忍,就答应带他过来。” 说着,还大喇喇地去看纪丹君。 之前险些说动他娘,把自己扔去岭南的事,他可还记着呢。 裴萧萧问一直藏在崔伯嶂身后的吴四儿。 “你知道那些人是谁?” 吴四儿看了看崔伯嶂,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话。 “回吧,这是余姚县主,裴相的千金你总认识吧。” 吴四儿立刻堆起满脸笑。 “认得认得,哪里能不知道相爷的千金呢。” 吴四儿说着,就给裴萧萧行了个礼,动作不标准,但恭敬。 “回县主的话,那些人我都认得,平日里就是一起做浪荡子的。” 崔伯嶂咳嗽了一声。 吴四儿立刻闭上嘴,缩了缩脖子。 裴萧萧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崔伯嶂。 “当谁不知道你在家外头做的事呢,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崔伯嶂面露尴尬,心里却不以为意。 不管知道不知道,装还是要装一下的。 大家面上过得去就行。 “接着说吧。这事究竟怎么回事。” 吴四儿偷偷瞄了眼崔伯嶂,见他没有拦着的意思,顿时胆子就大了起来。 “这不是崔哥总劝着我们做些正经事,顾忌下家中老小,别让家里头担心嘛。” “我们听多了,也就上了心,开始找那等正经的营生做,也不再和那起子混账打交道了。” “正找着事儿呢,恰好遇上了老兄弟在商量事儿。” “他们本想拉着我们几个一起,但我们念着崔哥的话,就没答应。” “可知道他们收的谁家的钱,要动手的对象是谁?” “知道,是孙家出的钱,要对公西家的三公子出手。” “当时我们还嘀咕呢,这孙家不是和公西家是儿女亲家吗?怎么对亲家下手?匪夷所思。” 裴萧萧和纪丹君对视一眼。 这不全都对上了吗? 怕是孙铨宁见女儿一直迟迟没动手,便想着花钱让京城的浪荡子动手。 只是没想到当时纪永川也在,给捎带上了。 纪丹君微微一笑,朝装作无事发生,一心只对京兆府大堂梁柱感兴趣的崔伯嶂投去一眼。 知道了,回头就给人送钱,下回再也不跟蒋夫人提岭南的事了。 这情她记下了,会还的。 崔伯嶂对吴四儿道:“既然京兆尹不在,那托人知会一声,等传讯再过来也一样。” “哎哎,都听崔哥的。” 出了京兆府,吴四儿就抱怨上了。 “崔哥,你不是说好了,这回有把握让我去京兆府里头当差吗?” “这连京兆尹的面都没见上,这事儿还能成吗?” 崔伯嶂白了他一眼。 “急什么。我承诺过的事,什么时候没兑现?” 吴四儿赶紧赔笑,干巴巴地附和了几句。 “是、是是,崔哥说话,那是一个唾沫一个钉。从来就没应过拿不准的事。” 崔伯嶂能在京城的地痞流氓圈子站稳脚跟,靠的就是信守承诺。 但凡有事儿找到他头上,能应下的,全都会圆满解决。 “回去等着吧,要不了几天,京兆尹就会找你。到时候我陪着你一起就是。” 吴四儿不是很确定。 “过不了几天?崔哥,有那么快吗?” 孙家和公西家都不是达官贵人,京兆尹平日里打交道的可都是皇亲国戚,能理会他们? 第354章 “这次不一样。” “那群人把辅国公给打了。” “辅国公你总知道吧。” 吴四儿咽了咽唾沫,腰直接弯了下来。 “知道、知道。一品的国公爷,平日里咱们这些人可轻易凑不上去。” 我滴个乖乖! 得亏自己听了崔哥的劝,帮着崔哥做事,没搭理那帮人。 要不然,如今摊上事的可就是自己了。 要是自己出了事,他那老母亲还不得把眼睛给哭瞎了? 这么一想,吴四儿对崔伯嶂越发恭敬起来。 这是救了他全家的大恩人呐! “崔哥您放一万个心!” “您叫我办的事,我一准儿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崔伯嶂眯了眯眼睛。 就是他都没想到,这次竟然有意外之喜。 果真呐,这人遭了难,就是喝水都塞牙缝。 走起运道来,更是神仙都拦不住的扶摇直上。 他原本不过是想着寻个时机,让还算能得自己信任的吴四儿混进京兆府,当个不良人,往后多盯着点庐江王府,有个风吹草动,就来通知自己。 毕竟……裴孟春那天的话,害得他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闭上眼,就梦见他的宝贝未婚妻被庐江王欺负。 因着这事儿,崔伯嶂私下痛骂了裴孟春好几回。 这个不当人子的黑心肠,就知道吓唬人! 骂归骂,思来想去,还是得做点安排放放心。 结果,事情竟然全都赶上巧了。 啧啧啧,这可真是自己的运道来了。 看来三年后的科考,自己无需担心,一准儿能风风光光抱得美人归。 崔伯嶂又叮嘱了吴四儿几句,就让人回去了。 临走前,还给了他些银钱,让给吴四儿的老母亲看病。 崔伯嶂不在意这几个钱,他的小金库还算丰厚。 当然了,最关键的是,他觉得,等会儿就有人上门给自己送钱来了。 自己不过是给了点小钱出去,还能落个人情,叫人记得一辈子。 送回来的,可多得多了。 这种买卖,谁都乐意做。 不是吗? 崔伯嶂心里盘算着小金库里的钱,念着怎么把未婚妻从岳母手里骗出来,带她去吃自己新发现的好吃的。 不经意间,就看到了王家的马车,从崔家出来。 崔伯嶂挑了挑眉。 哦豁,这是又在盘算什么了? 他可是听说了,自己那个堂弟,这些日子过得可不好。 都开始服用五石散了。 崔家的那个老不死,不是底牌都出尽了吗? 现在还能有什么后招? 联手王氏? 王氏是治《易》的,难不成是跟人求卦?看看要做的事有几分把握? 还是这两家另有谋算? 他记得前几年,王氏子牵扯到了一桩案子里头去,最后是裴相将人给捞出来的。 如今这是安生了几年,皮又开始痒了? 崔伯嶂眯着狐狸眼,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真是叫他好奇啊…… 就是崔家的人嘴巴都严实得很,不是那么好打听事儿的。 自己得想个法子。 崔伯嶂一边想,一边慢慢朝回家的方向走。 孙家人在京兆府的大牢中,就没一个是过得好的。 关键是,这苦还没处说去。 谁进了大牢不脱层皮? 当大牢是旅馆呐? 还等着人伺候? 给点馊了的饭菜,没饿着人就不错了。 睡觉被蚊子叮,老鼠咬? 夏天,正热着,蚊虫鼠蚁多,不是正常事? 他们可是按章程办事,没严刑逼供,也没使诈,就是告也没用。 这是京兆府的大牢,老大是京兆尹。 第355章 向京兆尹告京兆府的大牢有问题? 这是让京兆尹自打嘴巴,承认自己无能,才让的奸猾小吏欺上瞒下。 还是直接被京兆尹脱下裤子打一顿板子,按上一个诬告三品大员之名? 孙家人不是没出银子上下打点。 狱卒银子照收,待遇照旧。 孙家人也不敢计较,生怕他们闹起来,吃亏的是里头的孙铨宁。 孙氏被关在女监,虽说也是牢狱,但比起孙家来说,待遇可好多了。 起码京兆尹叫了女医来给她治病。 孙家可舍不得这钱。 清醒过来后,孙氏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场景。 惊吓之余,她想起来,却因为胸口的剧痛而无法起身。 她是侧躺着的,背靠在一个温暖的怀中,屁股上的伤已经上过了药,凉飕飕的舒服多了。 在最初的迷茫后,孙氏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己如今身处何处。 “我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是裴萧萧干的吗?!” “我都已经挨过打了,为什么还要把我送到牢里头?” “这位小哥,你停一停啊!” “我是冤枉的!我没有违犯任何律法!” “是裴萧萧她仗势欺人!” “你们可不能当她的帮凶啊!” 无论孙氏如何喊,那些经过的狱卒都没有停下来,带着冷漠的神情,从她面前走过。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牢房中响了起来。 “小姐,无需白费力气了。” “附子粉叫他们给发现了,我们……我们怕是在逃不过这一关了。” 孙氏的背僵直着,慢慢转动着脖子,努力看着那个环抱着自己的乳娘。 “你说什么?” 孙氏喃喃道:“怎么会被发现的呢?我藏得那么好……公西家没人敢来我的房里搜东西的。” 乳娘无声地掉着眼泪。 “小姐受刑当日,公西家就仗着纪小姐和余姚县主在,强令我们收拾了当初的嫁妆,赶我们走。” “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的。” 孙氏不顾伤口的疼痛,猛地坐起来,抓着乳娘的手用力极了,几乎要捏出乌青来。 “嬷嬷,你当时为什么不拦着?!” “怎就由着他们赶人走?!” “后来怎么样?你们真的被赶走了吗?我爹怎么说的?” 乳娘吃痛地把手抽了回来。 “小姐!你清醒清醒吧!” “老爷岂会管这一档子事?” “余姚县主都说了,当时你受刑,她就着人去孙家报信了,要是家里头真来了人,她也就把你给放走了。” “可结果呢?老爷也好,夫人也罢,全都没来!” “你就生生挨了这一百记鞭子!” “这打的,可都是在小姐你的身上啊!” “如今附子粉被发现,老爷还一口咬死了不是他给你的,是小姐你自己私下买的。” “这不是把小姐你往火坑里面推吗?!” “小姐,老爷都已经不要你了,孙家也弃了你。这么多年,小姐费尽心思送回家的银子,都没能让老爷对小姐软下心肠。” “小姐如今还能指望谁?” “为今之计,就只有去向公西家那个老婆子低头认错,让她看在多年相处的情分上,放小姐一马。” 孙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求她放过我?” “她会放过我吗?” “我哪里还有脸让她放过我?” “都已经发现了附子粉,我打的什么主意,她心里门儿清。” “这回能留下一条命,都是福大命大。” 听乳娘说完他们一行回到娘家后的经历,孙氏只觉得心中悲凉。 “这么些年,我拼着和婆家撕破了脸,撒泼打滚,脸皮都不要了,只为了能多弄点银钱回家。” 第356章 “结果……我还是落到了用完了就丢的地步。” 孙氏慢慢地靠在乳娘的胸上,睁着眼,任由泪水溢出眼眶。 “嬷嬷,我是不是很傻?” 乳娘哭着搂着孙氏,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责怪的话。 他们这是杀人未遂啊! 纵算不上需要以命抵命,可判个千里流放却是不过分的。 自京城一路走去流放之地,一路风吹日晒地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还会因为走得慢挨打。 能活到流放之地都是命硬。 何况……被她一手奶大的小姐是身娇体弱的女流之辈。 出了京城,就会被那些衙役给糟蹋了身子。 小姐的命……真是太苦了!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乳娘飞快地擦干了眼泪,捧着孙氏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小姐,既然老爷不仁,那我们又何必有义?” “那附子粉本就是老爷交给小姐的。如今他倒打一耙,我们也可以将实情告诉京兆尹。” “兴许还能搏一个宽大处理呢?” “我瞧着县主她们不像是想要我们的命,兴许最后在牢中关几年,就给放出来了呢?” “到时候,寻个不认识我们的地方落脚,摆脱了老爷,小姐,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孙氏苦笑。 “摆脱孙家?嬷嬷,谈何容易?” “我的脾性已经叫孙家给养成了这般模样,就是再如何变,也变不回去了。” “嬷嬷,我已经是废了。” “若是嬷嬷能脱身,我们就……各奔前程吧。” “嬷嬷奶我一场,也是辛苦,临了我也没什么能报答嬷嬷的。就只能去求着爹娘,将嬷嬷的卖身契还给嬷嬷。” “没了我,没了孙家,嬷嬷这样的好人儿,自然会有个好去处。” 乳娘抱着孙氏嚎啕大哭。 “我的好小姐,你叫我如何舍得离了你呀!” “刚见你的时候,你才小猫儿那点大。转眼就长大了,嫁了人。” “我守着你这么些年,叫我舍了你,不是让我剖了胸膛,叫人将我的心肝都取了去吗?” “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这是在剜我的心呐!” 孙氏咬着唇,在乳娘的怀中默默流泪。 躲在角落里的狱卒,脚不沾地地跑去见了师爷,将发生的一切,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全乎。 京兆尹皱眉细思。 “如此说来,这根儿,还是在孙铨宁身上?” “想来是如此。” “不过那个油盐不进的,想要撬开他的嘴,恐怕不容易,尔等可有好主意?” “大人,若想快刀斩断那乱麻,先得找把趁手的刀子才行。若是刀口太钝,便是再如何使劲,也动不了那乱麻分毫。” “甚是有理。来人,去趟孙家,将他们的家人都带来,我要一一审问。” “还有,崔中丞家的大郎来过了。” 京兆尹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他怎么又来了?!” “这是将京兆府,当成了他家不成?” “三天两头就跑来,我真是见着他就头疼。” 同为裴党,崔仁悦的地位可比自己高多了。 裴孟春无心仕途,阮家没有儿子,崔伯嶂就是他们那一辈中的领头人。 听说还打算参加三年后的明法科。 到时候怕不是更让人头疼。 师爷赔着笑。 “这回崔家大郎过来,应当是喜讯。” “何喜之有啊?” “每回他来,准没好事!” “他带着吴四儿这个老熟人,前来报案,说孙家买凶杀人。” 京兆尹悚然,自椅子上站了起来。 “买凶杀人?!” “是。” “而且还将辅国公给牵扯了进去,纪小姐还没来得及报官。” “如今辅国公和公西家的三郎,全都在床上躺着呢。” 京兆尹倒吸一口凉气。 第357章 这事儿有点棘手了。 谁能料到一桩小小的家务事,竟然最后闹成了这样。 辅国公那是圣上跟前都有名姓的,虽说如今年纪小,还未曾授官,可一旦闹大了,圣上过问,这案子就小不了。 虽说到时候会直接交由大理寺去办,可自己也会受到办案不力的责难,影响年底的考绩。 亲娘咧,影响仕途啊! 京兆尹在心里把孙家骂得狗血淋头。 “这样,一案归一案,先将上官夫人的休媳案给判了。再慢慢审理孙家的杀人未遂。” “孙氏投毒未遂与孙铨宁买凶杀人,对象都是公西家,辅国公不过是受到牵连的无妄之灾,两案并作一案审理。” “对了,去问问崔伯嶂,这回他又想从我手里要什么好处。” 京兆尹惆怅地叹了一声。 “只要不过分,就由着他吧。怎么说,也是为这桩案子出了力。” 希望崔伯嶂得了自己的好处,回头能让崔中丞压着些儿,别将案子给捅到大理寺去。 要不然,他今年的考绩不好看,来年又得继续在京兆尹这位置上待着升不上去。 这破京兆尹,谁愿意干谁干。 反正自己赶紧得了上,赶紧走人就是了。 不过是把吴四儿给安排进不良人,让人有个能养家的正经营生。 京兆尹答应得非常爽快。 俸禄又不是自己掏的腰包,还能白得一个人情。 何况少一个闹事的浪荡子,还能减轻京兆府的压力。 京兆尹觉得划算得不要不要。 有吴四儿的口供和指认,再加上纪丹君及时递过来的状子,行凶之人很快就被抓捕归案。 有几人的确已经逃出了京城。 不过都被镇国公府的人给抓了个正着,绑着送来了京兆府。 顺带还领了个赏,补贴家用。 有了口供,京兆府去孙家拿人,就轻松多了。 抓人的时候,孙家左邻右舍全都出来围观,不停地朝着孙家人身上吐口水,有些恨不得上去踹他们几脚。 要不是有不良人维持秩序,怕是有人要受伤了。 京兆府上下累了好几天,一个个仔细审问孙家人,终于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给理清楚了。 公西玉泉当众向纪丹君表露心迹的那回,得了信,担心纪丹君嫁入公西家的孙氏就回了趟娘家。 孙家商议了一番,觉得不能坐视。 等辅国公府的小姐嫁进门,还能有他们孙家什么好处?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让公西家只留下大房一家。 少个人,回头公西家那老两口蹬了腿,还能多分点家产。 公西铁牛离京前,回家因孙氏对辅国公府的出言不逊,遭了公公的打,心怀怨怼的孙氏就催着家里开始行动。 孙铨宁也是个胆子大的,直接就让下人去药馆买了附子粉,交给了孙氏,让她见机行事。 可是公西铁牛离京后,上官桃花和公西大贵天天都往辅国公府跑,孙氏一直没能找到机会。 等劲头过去,脑子也清醒了下来,开始对这件事犹豫起来。 毕竟是杀人,犯法的。 要是被人发现,她吃不了兜着走,流放三千里都是轻饶。 等公西大富回来,发现了端倪,那就是一命抵一命的结局。 何况辅国公府也不会放过自己。 一来二去,这附子粉就没能进上官桃花和公西大贵的肚子里。 孙铨宁见女儿迟迟没下手,担心继续拖下去不成事。 江南平叛的捷报频传,难说什么时候就班师回朝。 到时候公西铁牛和公西玉泉回来,再要下手可就难多了。 干脆花钱办事。 京中胆大的,背着命案的浪荡子不在少数,孙铨宁想找也很容易。 只要给够钱,这些人什么都愿意干。 兴许是老天爷要收了孙家。 那些浪荡子下手的时候,不仅牵连进了辅国公纪永川,也没把公西大贵给弄死。 孙铨宁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事情败露。 是以裴萧萧让人去孙家报信,他都没让人过来接女儿。 怕的就是公西家已经知道了自己这个亲家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使的诱敌之计,骗他过去。 阴差阳错之下,事情全都抖落得一干二净。 面对厚厚的口供,纵然孙铨宁巧舌如簧,也再难反驳分毫。 他垂头丧气地瘫坐在牢中,静静等待着自己最终的命运判决。 上官桃花在拿到休妻文书的那一刻,激动又高兴,捧着文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其实上面的字,她压根儿认不得几个,可拿在手上,心里就觉得踏实极了。 公西大贵躺在床上,不厌其烦地念了一遍又一遍。 “娘,这回你可放心了,大哥终于可以回家了!” 公西大贵擦了一把沁出的泪花。 孙氏给公西家的委屈,终于到头了。 “你都有孙子了,你都没见过呢。我当叔叔了,我还没见过那孩子。” “娘,我们得准备准备见面礼!” 上官桃花胡乱擦着脸上的泪。 “对、对对对,你说的没错。是该准备起来了。” 孙氏不在,老大他们一家子就能回来了。 往后,他们一家子和和美美过自己的日子。 还有,等老二跟老头子回来,自己还得忙着操持他和小姐的婚事。 这回若是没有小姐,还有县主,哪里能这么轻松地就摆脱孙家那个现世阎王? 对了对了,自己还得去给小姐和县主送礼,感谢她们的帮忙。 “老三,你先歇着,娘去忙了。” 上官桃花又重新看了一遍文书,按在心口,喜不自禁。 老天爷,你可总算是开了一回眼呐! 第358章 孙家的案子判得很快,人证物证俱在,想翻案都难。 京兆尹很快就给他们定了流放之罪,不许拿丝帛银钱赎身。 这一路,孙家最终能活几个下来都是难说的。 那些个被孙铨宁收买的地痞流氓,也没落着好。 全都跟着孙家一起流放。 纪丹君先前没能找到机会,这次发了狠劲,取了银钱上下打点,务必那些人的三条腿全都在路上就给断了。 京兆府门前,崔伯嶂叮嘱着吴四儿。 “答应你的事,我这算是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儿……” 吴四儿点头哈腰,拍着胸口连连保证。 “崔哥你就放心吧。这事儿交给我,准错不了!”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崔伯嶂。 “不良人要换班巡城,这事儿光靠我一个可不成。等我在里头混熟了,多跟几个弟兄们打打招呼,让他们也帮着一起上上心。” “庐江王那王八羔子就不是个东西!没得这么磋磨穷苦人家的姑娘。这事儿,就是崔哥你不找我,但凡我能帮得上的,一定干!” 高源景还不知道,他做的那些,已经在京城的最底层传播开了。 庐江王府连着好些日子,没能从穷苦人手里买到合适的女孩儿。 倒是有几个,冲着王府的头衔,腆着脸凑上来的,但很少。 绝大多数人,一听是进庐江王府去伺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咬死了就是不同意。 他们不是卖女求荣,只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将自家闺女卖了,养活一大家子人。 不图闺女会有个好去处,便是去了窑子,那也是她的命。 可他们从来没想过,要自己女儿的命呐! 真不想要这闺女,出生时候,直接丢了淹了不就行了? 干嘛还要一把屎一把尿地养这么大,从牙缝里省出一把粮来喂她? 便是庐江王府出再高的价钱,他们也不答应。 那是女儿的买命钱! 得了这钱,用这钱去买米粮,他们还吃得下去吗? 那麦饭里头,全是女儿的血啊! 如吴四儿这般,祖上就是在京城扎根的。 家里头穷,想发财也没什么门路,又有些懒,吃不了太多苦。混迹在底层,寻不到好去处,最后只能当个泼皮无赖。 每日过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日子。 直到一直苦头婆心劝他好生去寻个正经活计干的亲娘得了病。 他翻遍家里头,都没找到请大夫的钱,借遍昔日一起混迹的兄弟,最后只借到了几十文。 吴四儿意识到,过去他那些所谓的弟兄,不过是酒肉朋友。 真有了难,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 他厚着脸皮去借钱的时候,多的是人让他直接把床上的老娘给送去乱葬岗等死。 一开始,他还跟人打得头破血流。 后来就麻木了。 十个里头,五六个都是这么说的。 剩下的人里,不是跟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光棍,兜比脸还干净,要不就是只能拿出一两文钱的。 平日里潇洒惯了,得了钱,不是进了赌坊,就是送去窑子,一个月下来不赊账都是好的,哪里还会有余钱。 人到难处,方知悔。 他老娘不愿拖累儿子,存了死心,那日趁着吴四儿出门借钱,险些就上吊成功。 叫邻居给救了下来。 吴四儿痛定思痛,找上了一直流传在他们中间的传说——有及时雨之称的崔家大郎。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思,上门去求了人。 第359章 没曾想,崔家大郎的确是个爽气人,二话不说,当天就带着他老娘去本草堂看了大夫抓了药。 那嘴甜得,哄得他老娘再没想不开,如今一门心思惦记着自己正正经经寻个活计干,再娶个婆娘回去,让她抱上孙子。 药还没下肚,这病就好了一大半。 吴四儿对崔伯嶂的死心塌地,在老娘连绵不绝的耳提面命下,到达了顶峰。 便是他老娘不说,他也打定了主意,往后就跟着崔哥干。 崔哥人好,心善,愿意为他们这些命苦的穷人说话、办事,能跟着崔哥做事,给他帮上忙,那是自己的福气! 再者说,他出钱出力地救了自己老娘,人不能不报恩。 吴四儿早就想好了,只要崔哥不要自己的小命,给他做什么,自己都乐意。 别说只是留心庐江王府的风吹草动,就是偷摸着进府,他也愿意干。 如今崔哥还想辙让自己混上了不良人,往后每月都有俸禄拿,他老娘喜得走路都利索了,成日念叨着自己再过几年,就能娶上婆娘,抱上娃。 想想未来的生活,吴四儿也觉得自己有了奔头。 崔伯嶂又叮嘱了吴四儿几句,让他当了不良人的差后,少犯浑,别跟同僚起冲突,有点眼力劲。 吴四儿临进去前,还给了一包碎银,让他拿去和同僚吃酒,打好关系。 “这我哪能拿崔哥的?崔哥对我已经是够好的了!” “我老娘那病,来来回回都让崔哥你垫进去了多少银钱了,这我可不能再要了!” “拿着吧。” 崔伯嶂将沉甸甸的荷包放在他手心。 “万事开头难,如今你手里也没几个钱,初来乍到的,若是别人请了你,你不请回去,往后再想打好关系,就难了。” “要是心里头真不乐意,就先当成是我借的,回头你有了钱再还就行。” 吴四儿两手捧着那荷包,眼泪都快出来了,千恩万谢地进去,一步三回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一直站在京兆府门前笑望他的崔伯嶂。 等人看不见影了,崔伯嶂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回送出去的银钱可不少,罢了,全当是花钱消灾。 银钱花出去,总有赚回来的那天。 这人要是受了伤,想再养回来可就难咯。 了却一桩心事,崔伯嶂的步子也轻快了不少。 他今日本是约了同窗,一起上先生家中去拜访,顺带将这些日子自己写的文章也一并拿去,让先生点评。 不过因为送吴四儿来京兆府,倒是耽搁了些时间。 崔伯嶂不由加快了脚步。 总不好迟到,让人等着自己。 刚走过一条街,到了街口,他突然一顿,又倒着走了回去。 望着街中心那块大大的招旗,崔伯嶂眯着自己的狐狸眼,琢磨着要不要去通知一声裴孟春。 这么大个皮货行,开在孟氏商行的边上,这不明摆着跟人打擂台吗? 谁家的产业? 胆子有点大啊。 裴相虽说出身不那么好,可圣眷不衰,这都快有十年了吧? 圣上还整日裴相长,裴相短地念叨。 谁不知道孟氏商行是裴家的,有权相撑腰,还敢招惹?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崔伯嶂觉得这回自己终于等来了看裴孟春吃瘪的机会,健步如飞,赶着拜访完先生后,就立刻去找裴孟春看他的笑话。 可惜了,等着看好戏的崔伯嶂到底还是等来了失望。 “哦?你说的是西市的那家?” 第360章 “都开了快半个月了,我一早就知道了。” “不过这都开了快半个月,也没见做成一桩生意,我寻思着撑不了多久。” “背后靠山是谁?这你都没发现?” “乐陵侯府开的,不知怎么和北戎那边搭上了关系,从他们手里拿的货。” “可要说是搭上了关系,也不尽然。” “我家管事特地去进行了友好交流,全是我们家的二等货。” “放在我们家,进货都不要,还和我们家的东西一个价。大概是觉得皮货买卖好做吧。” “其实不然,现在还不到皮货买卖的季节。况且绝大多数的好皮货,都被高门大户提前订走了。” “我们家的货,都是提前三年排队的。如今柜上摆着卖的,都是去年余下的一些边角,你要不要给你妹妹带点回去做着玩?我送你些。” 裴孟春还是那副君子如玉,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的模样。 “不过还是得谢谢你,对我们家如此上心。” “在你之前,倒是没几个人特地来找我说这事。大家都觉得乐陵侯府新办的这个商行,成不了什么气候。” 崔伯嶂的表情像是吞了苍蝇一样难看。 得,还想着看人笑话呢。 他怎么就是学不乖呢? 这都落在裴孟春手里几回了? 吃了那么多次瘪,怎么还没学聪明? 行吧,往日他娘数落的那些话,全都没白数落。 他该! 裴孟春像是想起什么来。 “对了,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崔氏跟王氏,似乎走得特别近。” 崔伯嶂神情严肃起来。 “发现了。上回从京兆府出来,我还看见王氏的马车从崔家出来。” “那会儿我还想着,是不是王氏又有人犯了事,得去求着崔氏出面捞人。” “毕竟上回,不就是求到你和相爷身上了吗?” 裴孟春淡淡道:“嗯,他们现在应当就是在忙着求人将他们那个好孙子给捞出来呢。” 崔伯嶂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裴孟春笑吟吟地,仿佛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一样。 “上回是我把人捞出来的,如今我后悔了,又把人给送进去了。” 崔伯嶂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不至于吧……你都和王玄姬退婚了,干嘛还为难人家?” “为难?” “我可不这么看。” 裴孟春垂下眼帘,理着缠在身上的罗带。 “当年他们为了求我捞人,甚至舍得让王氏女与我定亲。” “看在裴王两家是亲家的份上,我才昧着良心捞的人。” “如今我后悔了,觉得当初为情冲昏了头脑,理当拨乱反正,重新再把人给送回去。” 崔伯嶂没吱声。 这事儿他没法儿说什么。 当年王玄姬及笈,王氏中擅于占卜的族人就曾为她占过一卦,称此女贵不可言。 王氏将王玄姬当作是眼珠子一样看待。 只是后来,为了能将王氏子从天牢里救出来,不得不点头同意王玄姬与裴孟春的婚事。 崔伯嶂不清楚裴孟春退婚的实情,不过据他猜测,多半是王氏子被捞出来后,王氏后悔了,想过河拆桥。 他们不愿主动退婚,自己主动,难免叫人觉得嫌贫爱富,有失家风与体面。 大抵……是想了不少法子去折腾裴孟春吧? 逼着人受不了,主动退了婚。 如此一来,既能自持家风清正,还能保住“贵不可言”的王玄姬不会轻易下嫁,为王氏谋取更大的利益。 不过风水轮流转,当年如意,不意味着永远顺遂。 裴孟春可是个心高气傲的小心眼,得罪了他,等他缓过气来,只会加倍奉还。 第361章 王氏子这回还想再出来,恐怕就没当年那么容易喽。 毕竟裴孟春和王玄姬的感情,早已因他们的做法有了裂痕。 纵王玄姬情深似海,到底是一厢情愿。 裴相对自己狠,裴孟春做人儿子的也不遑多让。 父子俩都一德性。 崔伯嶂一扫方才低落的心情,重新又兴奋起来。 又有好戏看了。 这回到底是王氏成功吃上了回头草,与裴孟春冰释前嫌。 还是裴孟春郎心似铁,要将王氏子置于死地,让这个结越打越死呢? 哦,刚才过来见裴孟春的时候,他还看见门口停着当年王玄姬最爱坐的那辆马车呢。 是王玄姬终于用自己的真情打动了家里人,放她出来重新与裴孟春重修旧好? 还是王氏打算再次利用王玄姬,让裴孟春上钩,救下王氏的那个败家子? 崔伯嶂毫无形象地翘起一条腿,支在凳子上,“哧溜”一声,喝干酒盏中的酒。 “痛快!” 不知是夸这酒好喝,还是为裴孟春向王氏复仇而喝彩。 裴孟春为他斟满。 “你已经安排好了不良人盯着庐江王府了?” “那人可靠吗?” “能信,也愿意替我做事。” 崔伯嶂“嘿嘿”笑着。 “我这么些年,又不是白混的。这点事都办不好,哪还有脸拿你那么多银钱?” “叶氏那边的消息,打听得怎么样了?” “就这几日吧,下回见面的时候,一准儿能让你知道你想要的消息。” “这回就不收你钱了,我爹让我去打听的消息。我怕你跟他去报账,到时候我腿都被打断不可。” “务必尽快。” 裴孟春的眸色一点点沉下来。 “这些日子,孟灵玉回镇国公府的时间越来越晚,我听白龟妹妹说,她身上的伤似乎也越来越多。” “她身边婢女要伤药的次数越发频繁起来,量也一次比一次大。” “我怕一旦哪天没控制好,将孟庆荣的女儿给弄死了。而我们又尚未准备好。” “伯嶂,时不我待啊。” 崔伯嶂想起自己一连几晚做的那些梦,心惊肉跳。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催呀。” “非得把那王八蛋直接摁死不可,否则,遭殃的只会是我们。” 那可是圣上活下来的唯一的弟弟,份量可不一般。 到时候闹起来,是算草菅人命,还是算玩闹过度,全凭圣上一念之间。 “你心里有数就好,旁的我也不多说了。” 崔伯嶂心里不得劲,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酒。 裴孟春劝道:“少喝点,不然回去蒋夫人饶不了你。” 崔伯嶂懒洋洋地道:“那我直接跟着你回相府不就行了?” “在相府睡一晚,我娘才不会说什么。” “随你,别误了正事就行。” 裴孟春倚着窗户,垂眸去看楼下那辆停在巷口的马车。 她若是知道了自己的盘算,会不会从此就恨上了? 若当真恨了,倒也好。 自己就无需为她,而有所牵挂。 人么,总要朝前看。 马车中的王玄姬正隔着竹帘,望着楼上的每一个临街雅间,想着裴孟春究竟在哪一个里头。 却没来由的,心漏跳一拍。 她抚上心口,用力按着躁动不已的心,驱散掉脑中那些不好的念头,再次抬起脸,眺望着。 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自己总能让裴郎回心转意的。 为了显示出自己的诚意,上官桃花这次送礼下足了血本。 她没动用公西家那些压箱底的钱。 那些钱,得留着老二上辅国公府下定的时候用。 第362章 花的全是她自己的体己。 公西铁牛知道自家婆娘心疼女儿,又觉得不能拿自己用命挣来的钱去补贴两个闺女,时不时就会绞尽脑汁,往婆娘体己里面塞点值钱货。 上官桃花知道老头子的意思,心里自然感激。 却也不会倾其所有,全都拿去补贴女儿。 救急不救穷。 女儿已经嫁出去了,能不能立得起来,那是女儿自己的本事。 自己将她们拉扯到,又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夫婿,已经是尽力了。 做父母的,帮扶不了儿女一辈子。 路到底还是要她们自己去走。 就这么省着省着,上官桃花的体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为了这回表现自己的郑重,她一咬牙,全都给拿了出来。 裴萧萧看到琳琅满目的礼物,就倒吸一口气。 “这可不成。我不能收这么重的礼。” “夫人操持家里不容易,往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上官桃花笑道:“若是家宅不宁,就是有再多的钱也无用。” “这回县主帮着我处理了一桩大事,怎么谢都不为过。” “我知道相府有孟氏商行,就是天下顶顶稀罕的东西,县主也见过。” “这些不过是俗物,入不了县主的眼。还望县主别嫌弃,收下吧。” 裴萧萧推脱不过,只得收下。 心里却想着,回头等纪丹君成婚的时候,当作添妆,全都还回去。 上官桃花又旁敲侧击,想从裴萧萧这里问问看,老头子和儿子什么时候能回京。 她家老三还是个白身,想知道消息,只能靠自己出门交际,去多问问几个人。 虽说问小姐也可以,但小姐也是和县主打听的,不如一步到位。 “江南的战事很顺利,我想着,大概要不了多久,公西将军和公西玉泉就能回来了。” “夫人别担心,我爹说,江南送回来的,都是捷报。” 就跟犁地一样,直接犁过去的。 这回不独有朝廷派去的官兵,楚氏和镇国公府、辅国公府私下也是出了人的。 靠着人海战术,也能轻松取胜。 让她爹心忧的,却是西南那头。 前往西南查案的凉国公李明桥,已经许久不曾传来消息了。 圣上担忧之下,也让人传了旨意,让李明桥赶紧回报。 是好是歹,总得让人有个数。 不然心里总像是挂念着什么似的,七上八下,不踏实。 算算时间,京中出发的人应当已经到了,只是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 还有件事,裴萧萧没敢对纪丹君,也没敢对上官桃花说。 按她爹的意思,若是凉国公查案不利,那江南平叛的官兵,是要往西南进发去协助作战的。 裴萧萧现在比谁都希望李明桥能赶紧传个信回来。 要是最终公西玉泉还是去了西南,那自己这一番谋划,不就全都白费了吗? 还搭上个公西铁牛进去。 裴萧萧不敢想,若是到时候公西玉泉传回来什么不好的消息,面冷心热的纪丹君会做出什么事。 原著中,两人心意未曾相通,纪丹君尚且闭门谢客,寂寥一生。 如今两个人浓情蜜意,纪丹君还不得抱着牌位嫁过去? 这不行,她这个下凡月老不答应。 裴萧萧这些时日,一直在想辙,希望能避开公西玉泉前往西南的局面。 甚至还动了说服她爹,先从京中安排其他人前往西南助战的念头。 但到底不敢轻举妄动。 最近她爹和她哥一直忙着叶氏那桩污蔑案,似乎牵连很广。 第363章 当年被她哥捞出来的王氏子,又重新旧案重提,回牢里去了。 裴萧萧想问个明白,但每次都被他们父子俩给搪塞过去。 几次下来,也知道他们是不想告诉自己,就不再自找没趣一问再问。 她爹和她哥绝不会害她,既然不能告诉自己,一定有缘由。 大不了不问就是了。 上官桃花听裴萧萧说江南传来的都是捷报,喜笑颜开。 看来再过几日,公西家就能迎接喜事了。 自己是不是该活动活动? 想法子把老大他们给接回来。 孙氏被下堂,老大没个媳妇可不行。 往后公西家总不能由个小妾抛头露面,还是需要个主母。 这回,她凡事都依了儿子的意思,他看上的,才能进门,再不心软了。 心软没用,只会养大白眼狼的心。 等老二和小姐成婚那天,就是他们公西家全家团聚的好日子了! 上官桃花和裴萧萧又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了。 公西大贵还在家里躺着养伤,需要她回去照顾。 这些日子,裴萧萧她们直接就住在辅国公府,陪着无聊到快要开始数蚊子的纪永川说话。 各家长辈都是放心的,还时不时派人过来问问有什么缺的没有,好及时送来。 纪丹君一心扑在弟弟身上,只怕他落下病根,处处小心。 幸而手帕交们都在,时不时宽慰她几句,还替她分担了照顾弟弟的一些事,神经就绷得没那么紧。 倒是纪永川发现孟白龟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短腿看,心里毛毛的,不知道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妹妹在打什么主意。 终于,纪永川按捺不下去。 “我说白龟啊,你能不能别总用那种眼光看我?” “我寻思着,我也没得罪你吧?” “你那眼神,活像是要把我的腿再打断一回。” 孟白龟纳闷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那么明显吗?” “非常明显好不好!” “我俩好歹打小就认识,我也没得罪过你,你放我一马成不成?” “这样,你要是放过我,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孟白龟叹了一声。 “那倒不必。” “我就是想着,以前老是想,要是哥哥们还在,我干了坏事,就说是他们做的,让爹和祖父追着他们打。” “武将都手重,难免打折个手啊脚的。” “当时只觉得好玩,没想别的。现在看你断了腿,这样躺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我以后再也不要那样想哥哥他们了。” 纪永川松了一大口气。 不是对他的腿有兴趣就好。 “白龟又在吓唬永川了是不是?” 崔青卿虎着脸进来,身后跟着纪永川的小厮。 “永川,该换药了。白龟,跟我出去,等永川换完药,再进来跟他说话。” 纪永川望着碗里黑漆漆的药,重重叹了一声,闭上眼,一口气喝完。 只觉得自己苦胆汁儿都要吐出来了。 “国公爷,奴给你换药。” 纪永川费劲地把裤子往上撩,方便人给自己换药。 “嘶——你倒是轻着点啊!” “哎哎。” 外间响起崔青卿的声音。 “永川你怎么这点疼都受不住啊?” “我可告诉你,丹君不在,你装可怜也没人瞧见。” 纪永川痛得眼泪都快下来,听崔青卿那么一说,只能抓过隐囊往嘴里塞,把声音给堵住。 姐姐多的确很幸福啦。 但是姐姐们个个都盼着自己长成男子汉,就不是很幸福了。 他就想跟姐姐撒个娇怎么啦! 再过几年……几个月,他就没法儿撒娇了。 第364章 上官夫人现在都把她姐姐当一家人看了,好事将近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想起姐姐要嫁人,往后辅国公府就只有自己一个,更冷清了,纪永川晚上就睡不着。 他不想姐姐离开辅国公府,嫁了人也别离开。 辅国公府很大的,可以住很多人,公西伯伯一家子全都住过来,都还有富余! 他喜欢热闹,喜欢被姐姐管着,喜欢听姐姐唠叨。 只要姐姐别离开辅国公府,什么都好商量的! 纪永川虽然还没到说亲事的年纪,但该懂的也全都懂了。 他一早就想好了。 自己的婚事,肯定是姐姐张罗的。 等姐姐挑好了人,他就偷偷去见那家姑娘,义正言辞地告诉她,在自己的心目中,绝对不可能越过姐姐去。 若是同意过门之后,继续和姐姐一起住,府里的庶务也由姐姐继续管着,他才同意和她成亲。 否则,门儿都没有! 姐姐心里怎么想的,纪永川心里一清二楚。 他才不会同意姐姐在自己婚后,就搬去京郊的庄子上住,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冷清啊。 辅国公府的家产才不是全都归他! 也有一半是姐姐的,要是姐姐成了亲,就当成是陪嫁给姐姐。 要是姐姐没成亲,那也给姐姐花,给姐姐用。 姐姐不要,他就硬塞。 撒泼打滚都得让姐姐收下。 姐姐对他的好,他全都记着的! 比起根本记不起来的父亲,还有只剩下模糊印象的母亲,姐姐才是占据了他生命中,最重要位置的那个人。 没有姐姐的牺牲和付出,他根本长不到这么大,这么好,还被圣上夸。 一准儿早就被人给带坏了。 纪永川觉得,等大傻子……不是姐夫回来,自己一定要跟他促膝长谈一番。 无论如何,都得让他们婚后搬来辅国公府住。 全家搬过来都行。 住得下,供得起。 就是不知道公西将军好不好说话,可别到时候姐姐和姐夫同意了,他不同意。 纪永川既盼着他们父子二人回来的那一天,又怕真到了他们回来的那一天。 到时候,自己该怎么说服他们两个呢? 纪永川挠挠头。 是不是问问崔姐姐? 崔家大哥不是脑子很好使,还很会说话吗? 让他来教教自己。 指不定这事儿能成! 八字还没一撇,纪永川就已经开始各种担心上了。 从如何均分辅国公府的家业,不能让姐姐吃亏。 再到怎么把人婚后骗回辅国公府住下。 桩桩件件,都快把他给愁死了。 纪永川挥退换完药的小厮,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好难。 小小年纪,就要操心这么多事。 太不容易了。 崔青卿领着孟白龟进来,就见着他这么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顿时就乐了。 “哟,这是在操心什么国家大事呢?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纪永川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大救星。 “崔姐姐,你把崔大哥叫过来好不好?” “你叫他过来干吗?” 崔青卿奇道:“我那个哥哥可不是个善茬,仔细你被他给卖了,还替他数钱。” 纪永川对这个话深表怀疑。 “不会吧?” “崔大哥人挺好的啊。” “大傻子……不是,公西大哥给我写信的时候,还夸他来着,说要不是崔大哥,他和我姐姐就成不了。” 崔青卿用看可怜虫一样的目光看着纪永川这个傻孩子。 “我觉得,往后丹君的日子一定过得很忧心。” “一个是这样,两个还是这样。” “你跟着公西玉泉学习武艺,是学会了吃的饭全在肉上,没长脑子上吗?” 纪永川缩了缩脖子。 “不、不至于,不至于。先生还夸我聪明来着。” 崔青卿对此不屑一顾。 “不然呢?骂你蠢吗?” “那丹君还不得跟他干仗?” “老实待着!别想七想八,腿好了也不许去找我哥。” “听见了没?” 纪永川恹恹地点头,长叹一声。 “听见了。” 崔家姐姐和他姐姐关系好,还特别会告小状。 不听他的,自己就会被姐姐念叨。 算了,还是听吧。 怎么找个给自己出主意的人,就这么难呢? 第365章 比起辅国公府的热闹,公西家就显得冷清许多。 公西家刚闹出过一桩大案子,这会儿常来往的人家,都觉得不该多待。 送了礼物过来,与上官桃花寒暄几句,又看了看公西大贵,就麻溜儿地走人。 谁知道自己哪句话会戳人肺管子,搅得本来关系挺好的两家人,给掰了。 放在以往,兴许不妨事,如今可不成了。 公西家的老二有了大功,护着三皇子平安无事。 就冲这一桩,哪怕战事不利,等回京后,圣上和邬皇后都少不了赏赐。 更别提如今江南平叛一路高歌猛进,势头不要太好。 眼瞅着,这桩功劳,公西家是接住了。 这会儿跟人闹不愉快,那下回人家发迹了,自家有事求到人家头上时,可就不好开口了。 上官桃花和公西大贵都不在意。 家里少了个人,空气都觉得清新了,明明快入秋,却觉得处处是好闻的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上官桃花早上起来梳妆的时候,觉得自己白头发都少了好些,精神头也足了,脸上不再是憔悴模样。 真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公西大贵也乐得清静,一门心思惦记着他爹,还有大哥二哥什么时候回来。 还有自己的小侄子! 他应该都会走路了吧? 还会不会说话,会喊三叔了吗? 到时候给多少见面礼合适? 上官桃花也没闲着。 每天安顿好儿子,快速打理好家中庶务,就拿着银子出门,上下打点,希望能赶紧把老大给调回来。 公西家如今入了圣上和邬皇后的眼,又有辅国公府在背后当靠山,就没几个不长眼的不给他们面子。 公西大富的调令很快就下来了。 虽说为了赶紧调回来,京中没有合适的官职,只能降级安排。 但上官桃花压根儿就不在意。 只要儿子能回来就行。 她还想抱抱孙子呢! 上官桃花让公西大贵替自己写了封信,送去边疆,告诉老大,自己已经替他把孙氏给休了,让他尽管安心回来。 上官桃花心里也直打鼓,不知儿子还有没有在埋怨自己。 当年老大走的时候,就是自己毛遂自荐,向上峰打了报告,申请去的边疆。 家里一声都没告诉,等调令下来了,他们才知道。 其中缘由,上官桃花心里是明白的。 到底还是怨着自己和老头子。 只不知这么些年过去了,儿子还怨不怨。 上官桃花怕大儿子心里还气着,不想和他们一起住,特地跑了牙行,看了好几处房子。 全都是离公西家很近的宅院。 她盘算着,虽说又多花了点银钱出去,但只要一家子能继续凑合过下去,也就认了。 上官桃花不求儿子能和自己和好如初,只盼着他往后的日子能过得顺遂如意。 虽说分开住,但离得近,自己也有个照应,能帮着看看孩子什么的。 上官桃花选了好几个地方,只等儿子回来之后,让他自己拿主意。 日子就这么一日又一日地过去。 终于到了公西大富回来的那天。 上官桃花激动地直接套了马车,带着已经能下地的公西大贵,跑出京城几十里地等着。 车帘子被掀起来,又放下。 公西大贵觉得好笑。 “娘,官道上都没动静。大哥他们肯定还没来呢。” 上官桃花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我知道、我知道。” “这没有马蹄声,也没有马车的车轮声,肯定没到。” “只是我这心里头啊,总是放不下。” “老三,你说你大哥……他会不会还怨着我们?” 公西大贵摇摇头,十分老实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 “不过现在大哥还愿意听调令回来,而不是选择上疏,要求继续留在边疆,应该是已经消气了吧。” “娘,你别操心了。做儿子的哪里会跟娘有隔夜仇。” “大哥是个豁达人,一准儿早消气了。” 上官桃花也是用公西大贵这番话安慰自己的。 可没见着人,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有数不清的话,想对老大说。 想跟他道歉,说当年自己不该那么固执,结果却害得他有家不能回。 还想告诉他,老二的婚事有了着落,是他一直放在心上的小姐。 还想对他说,瘦了,黑了,外头过得不好,回家,娘给他好好补补。 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骨碌碌”的马车车轮声。 上官桃花飞快地撩起车帘,激动地推了推公西大贵。 “是你大哥!” “你大哥他们回来了!” 上官桃花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怎么擦都擦不完。 她十月怀胎,从肚子里掉下来的那块肉啊。 怎得就这么狠心? 一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送那些金银财宝回来做什么? 他们老两口够吃够用的了,哪里还需要这些个。 公西大富骑在马上,远远就看见公西家的马车。 心知这是母亲过来接他。 鼻头一酸,低头对马车中说了几句。 挥起马鞭,用力抽在马身上。 “娘,不孝儿大富回来了。” 上官桃花看着面前几乎要认不出来的公西大富,眼泪止不住地流。 “回来了,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第366章 行走在京城的街道,公西大富只觉得恍如隔世。 自己只是离开了,不是投胎转世,怎么京城的变化这么大? 他快认不出来了! 当然也有认出来的地方。 不用凑近,都能闻到濮阳伯府的那股子“芝兰香”。 公西大富笑了一下。 看样子,县主还没消气。 调令和家书是一起到公西大富手里的。 他先接的调令,听前来送调令的人对自己道“恭喜”的时候,还不是很乐意。 回京城,他是一万个不乐意。 一想到回去后,就要日日夜夜对着孙氏,他心里就不痛快。 只以为人家的恭喜,是因为自己调回京城,无需继续留在边疆这等苦寒之地,没能听出弦外之音。 等看到家书的时候,公西大富潸然泪下。 笔迹他认得,略显稚嫩,是三弟的,信中的口吻却是他娘的。 自从擅自主张,来到边疆后,他爹就一直跟自己置气,从来不写信。 只有两个弟弟,还有母亲会给自己来信。 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京中的近况。 家里的事,反倒一笔带过,像是怕伤了他的心。 其实到了之后,他就后悔了。 从未离开家人这么远,这么久,心中甚是想念。 不过逐渐,这种思乡之情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对敌中消散了。 他在边疆纳了妾,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还是个儿子! 抱着儿子的时候,公西大富就下定了决心,自己绝不会像爹和娘那样执拗。 有时候抱着孩子,他会发呆,想着这不仅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更是爹和娘第一个孙子。 他们期盼了许久,如今却不能抱上一抱。 公西大富也想过,要不要向上峰打报告,申请调回京城去。 可一想到孙氏,刚起的心思,就歇了。 要他回去面对那个女人,他宁愿在边疆待一辈子。 任他如何想,都想不到,他娘那个软和人,竟然也会有被孙氏给逼急的一天,以七出之名,将孙氏给休了。 可再往下细看家书的内容,公西大富气得将信纸的边都给揉皱了。 他气自己为什么没能在这种紧要关头,留在爹娘,还有弟弟们的身边。 他拍拍屁股,当了逃兵,把烂摊子交给了他们。 不孝……不孝! 公西大富从来没有这样急切过,恨不得插上翅膀,一夜飞回京城。 他要给他娘磕头赔罪,要好好谢谢一直替自己照顾爹娘的弟弟们。 等爹从江南平叛回来,他要拿着边疆带回来的,最烈的酒,与他爹把酒言欢,重归旧好。 他亏欠家里人太多了。 一路上,向来话不多的公西大富,滔滔不绝地对自己的妾室说着话。 讲京城的风土人情,说家里人的性情。 他以为经历过边疆洗礼的自己,再次见到家人时,会表现得十分平静。 却到底跟着他娘一起掉了眼泪。 他走的时候,他娘还没有这样憔悴,头上的白发也没现在这么多,脸上的皱纹也很少。 如今他娘瞧着,却像是比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 都是叫那个孙氏给磋磨的! 公西大富暗暗磨牙,要不是京兆尹判了她流放,注定不会有好结局,他还要自己去给家人报仇。 下毒,买凶…… 这就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好妻子,恭敬有加的好岳父干出来的事! 公西大富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如今孙家家破人亡,他就不会继续落井下石。 不为自己着想,也为父母,还有儿子积德。 第367章 马车中坐了三个大人,还有一个孩子,显得有些拥挤。 公西大富的妾室于六娘怯生生地观察着夫婿的母亲和弟弟。 眼睛时不时朝上官桃花怀里的儿子看过去。 上官桃花抱着长孙孙,爱不释手,亲了又亲。 “老三你瞧,这孩子的眼睛像不像老大?这小鼻子倒是像六娘。” 她把孙子抱在腿上,轻轻掂了掂。 “这腿可真有劲!养得真壮实!” 公西大贵看着眼馋。 “娘!给我抱抱呗。” 上官桃花十分嫌弃地斜睨着他。 “给你抱?你会抱吗?抱得动吗?身上还有伤呢,仔细别把孩子给摔着了。” “不会不会!娘我会小心的,你就让我抱抱呗。” 于六娘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拘谨地合上了。 虽然老夫人和三叔看起来都像是好说话的,夫君没有骗自己,可…… 她一个妾,能有在他们面前说话的份吗? 公西大富在边疆的官职不算特别高,只是个镇将,有时候遇到上峰举办宴席,于六娘在女眷那边,只能送个礼,连门儿都进不去。 单独女眷的聚会,也从来不会邀请她。 于六娘清楚地知道,正头娘子和妾之间的区别是非常大的。 她是个本分人,没想太多,也知道公西大富在京里有个原配,两人相处得不愉快。 却也从未在公西大富身边吹枕边风。 她生在边疆小镇,经常会有敌国侵扰,能活下来的都是福大命大的。 能过上现在衣食无忧的生活,于六娘就已经很满足了。 回京的路上,夫婿也跟她说得很清楚,虽说前头那个已经被休弃,他还会续弦。 这是让她别仗着自己生了儿子,就尾巴翘上天,肖想不该想的。 于六娘觉得她夫君这是白嘱咐了一场。 如今自己有子万事足,往后就尽心尽力地孝敬老爷、老夫人,伺候好夫君和新娘子,照顾好儿子,再没有别的念头。 妾不能为妻,这是写在律法上的,自己不想犯法,不想被打死,不想被流放,不想和儿子分开。 所以她不图别的,只图有个安身之处就好。 看着公西大贵用不熟练的姿势,抱着儿子,担心儿子被摔了的于六娘,终于忍不住,还是说了话。 “手往下些,托着他的屁股,另一只手往上,护着他的脖子。” “对,就是这样。” 于六娘的声音并不好听,嗓子像是被砂砾磨过一样,但语调很慢很柔,能抚慰人心。 于六娘在观察他们的时候,上官桃花也在观察她。 看得出,这的确是个本分人,也就放下了心。 老大挑人的眼光比自己好。 往后他们一家,可算是有了和和美美的好日子。 上官桃花一想到未来,双眼就弯了起来,整个人看起来也容光焕发。 到了家,公西大富领着于六娘和儿子,给上官桃花磕了头。 上官桃花哪里舍得让他磕,头还没挨着地,就让起来。 “仔细别碰着孩子的头了。快,快坐下。” 公西大富见他娘的眼睛一直在儿子身上打转,知道她是稀罕极了,就让于六娘把孩子交给他娘去抱。 上官桃花生了五个孩子,还个个都活下来了,带孩子那是熟练工,一把好手,细致得于六娘这个亲娘都自愧不如。 公西大富等他娘稍微消停点,才开始问起家书上的那些事。 孙氏自然是不提的,谁还提那倒霉玩意儿。 他家可是刚用柚子叶上下都擦洗了一遍,可别再沾上霉神了。 第368章 公西大富问的是他弟弟的婚事。 “二弟和小姐的婚事定下了?” “还没呢。” 上官桃花一边哄着孩子玩儿,一边跟着笑个不停的孩子笑。 “等老二从江南回来之后,我和你爹再去辅国公府提亲。” 公西大富不由感叹了一句。 “二弟惦记了小姐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公西大贵插嘴。 “哥你是没瞧见。二哥临走前,当着好多人的面,对小姐表露心迹。” “爹回来后,高兴得喝了三坛子酒,直夸二哥出息了,像个男人样儿。” 公西大富哈哈大笑。 “这像是爹会说的话。” 上官桃花暗暗点头。 去边疆也好,老大如今瞧着,可比以前在京里的时候稳重多了。 “对了,你既然回京了,可有给小姐带礼物?收拾收拾,赶紧给辅国公府递帖子,去拜见小姐和小辅国公。” “姓孙的买凶杀人,要不是小辅国公当时在,指不定老三的命就没了。” 上官桃花一手抱着孙子,一手比划着。 “当时他们抽出来的刀,足足有这么长。可把我给看得愣住了。” 公西大贵立刻叫起来。 “娘!哪有那么夸张,就是一把匕首。” 上官桃花横了他一眼。 “匕首怎么啦?匕首就没长的了?匕首就捅不死人啦?” “你能捡一条命回来,就该庆幸。等好全乎了,上辅国公府去亲自谢谢小辅国公,听见没。” 公西大贵嘟囔道:“听见了。我心里一直记着呢。” 上官桃花抱着孩子又哄了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还给于六娘。 “你的院子还是原来那个,不过布置我都换过了,按照你婚前时候那样布置的。” “你先住着,赶明儿得了空,跟我去看看有没有可意的宅子。” 公西大富立刻紧张起来。 “娘,你和爹,还不肯原谅我吗?” 这是要把自己给赶出去住了?! 上官桃花瞪了他一眼。 “说的什么话。做爹娘的还能拗得过孩子去?” “你刚走的那会儿,我就后悔了。你爹嘴上不说,也不写信,但心里别提多惦记你了。” “每回你寄回来的家书,他都要偷着看好几遍。” “我这不是怕你心里有疙瘩,不愿在原来的院子里住。就寻思着,在家附近给你寻个可心的宅子。” “离得近,每天还能过来一起吃个饭。我也能照应着些。你们也自在。” “不必了。娘,这钱还是留着给二弟下定用吧。” “咱们家是高攀,聘礼少了,小姐面上不好看。到时候,还不得让濮阳伯府那起子混账给笑话?” 上官桃花眉眼温柔。 “好,都依你。” “赶紧去院子里歇着吧,赶了这么久的路,大人不累,孩子都累了。” 于六娘跟着公西大富行了个礼,回去他的院子里。 一路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 这宅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可见老夫人是个利落人。 他们带回来的行李,早就堆满了院子里的空地。 公西大富取过单子,一连选了好几样又贵重又显眼的。 于六娘在边上瞧着,觉得比给老夫人和三叔的都好,不由好奇。 “夫君,这会不会太重了?” “不会。” 公西大富又随手选了几件。 “老辅国公对咱们家有大恩,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公西家的今天。” “如今老辅国公走了,我们家还是照样以小姐和辅国公为尊。” 似乎想起什么,他面色严肃起来。 “在家里,便是我爹,只要他做得不对,你都可以说,甚至可以骂他老糊涂。” “但你万万不能说辅国公府的不是。” 第369章 “爹和娘会很不高兴。” 于六娘赶紧点头。 “我知道的,辅国公府的小姐马上就要嫁给二叔了。往后就是我的二婶。” “嗯。记住,在我们家,辅国公府哪怕说天上的月亮是方的,那都是对的。” 于六娘重重点头。 “夫君放心,我记下了。” 犹豫了一下,又试探性地问:“那……我要跟着夫君一起去辅国公府,给小姐见礼吗?” 公西大富皱了下眉。 “不必了。小姐出身比我们家高得多,你一妾,去见礼不合适。” 说着,留意于六娘脸上的表情。 于六娘点点头。 “那就好,夫君去辅国公府给小姐和辅国公见礼,我在家照顾孩子,侍奉老夫人。” 见于六娘面色如常,并无异样,公西大富才算放了心。 先前他就担心,于六娘会不会因为到了京城,就改了性子。 京城远比边疆的小镇要繁华许多,富贵容易迷人眼。 不过如今看来,倒还秉持本性。 公西大富一早就想好了,若是于六娘到了京城后,还乖顺懂事,那孩子依然交给她养。 若是变了性子,就先将孩子交给他娘,等续弦过门后,再由续弦抚养。 至于于六娘,到底跟了自己一场,他会养着她,但不会再宠着她。 幸好,六娘没让自己失望。 “我午后用了饭,就去辅国公府见礼。你在家照顾好自己。” “这是自己家,不用那么拘束。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就跟娘说。我娘不是刻薄人,软和性子。” 于六娘抿嘴一笑。 “嗯,谢谢夫君。” 虽然还没见着老爷和二叔,但这个家给她的感觉很舒服。 她不想离开,所以会一直继续懂事下去的。 上午才听说公西大富回来,没想到立刻就接到了他要过来府上的帖子。 纪丹君一边让人去回信,一边对正在重新练习走路的纪永川进行教导。 “公西家如今便是离了辅国公府,也能过得很好。但他们一直惦念着当年父亲对他们的那一点恩情,常年如一日地照拂我们。” “你瞧公西大富,如今他已是镇将——虽说调回来之后,降为旅帅,但他在边疆立的功,都是实打实的。” “如今不过是没缺,等空出来了,他就是第一个替补上去的。” “便是这般大好前程,他依然能谦恭如一,待辅国公府如旧,永川,你要好好学一学。” 纪永川扶着小厮的胳膊,慢慢挪动着自己的腿,一点一点走着。 “嗯,位高而不忘本,位卑而不变初心。公西大富乃可敬之人,值得一交。” 纪丹君欣慰地一笑。 “不错,正是如此。” “一会儿你回去洗漱一番,换件衣裳,同我一起见客。” 纪永川答应下来。 公西大富走的时候,他还小,印象不深,只记得当时他来道别的时候,很失落伤心。 不知道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 和大贵他们和解了吗? 一家人没有隔夜仇,事情也解决了,要是还生着气,自己到时候要不要帮着劝劝? 公西大贵对他说过,其实他大哥走了之后,他们一家人都挺后悔的。 但后悔也没用,他大哥已经走了。 调出去容易,想调回来可就难了。 纪永川把公西大贵这个不惦记自己姐姐的人,当作是真正的好兄弟。 好兄弟有困难,自己当然要帮一帮的嘛。 “小姐,辅国公。大富回来了。” 纪丹君笑得和煦。 “一别多年,如今再见你,却恍如昨日。” 公西大富笑道:“我娘倒是说,险些没认出我来。” 第370章 “容颜已改,乡音已变,若只看外在,的确认不出来了。” “可你,还有公西家,数十年如一日的那颗初心,不曾更改。” “辅国公府能有今日,离不开公西家。” “小姐过誉。辅国公少年英才,假以时日定当为国之栋梁。” 纪丹君脸上的笑意更盛。 她最喜欢别人夸她弟弟了。 “倘若真有那日,我也算是对父亲有个交代了。” “对了,你这回送礼的单子我看了,太贵重了。这叫我们怎么受得起?” “受得起,受得起。” 公西大富笑道:“一来是为辅国公府愿意折节下交,与公西家这样的出身来往。” “二则是感激当日辅国公出手相助,否则我那三弟,恐性命不保。” “这第三嘛……” 公西大富朝纪丹君行了一礼。 “多亏了小姐,我那二弟总算是夙愿以偿。” “往后,就拜托小姐了。” 纪丹君脸微红,声音轻轻的。 “瞧大哥说的什么话,哪有一家人说话如此生分的?” 纪永川偷偷去瞄,见他姐姐眉眼弯弯,显然是十分高兴的模样。 心里酸溜溜的同时,又佩服起公西大富来。 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大老粗公西叔叔的儿子,谈吐文雅,进退得当。 先前没听说他有才名,应该是在边疆历练出来的。 那得多苦的地方啊,才把人给调教成这个样。 纪永川也开始蠢蠢欲动。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聪明人,也没有多高的才学天份,更别提武艺了。 要不是有辅国公的头衔,他在京城,就是泯然于众人之间,哪里还会成天被圣上夸赞。 大家敬的是父亲,是他身上辅国公的爵位。 而并非他纪永川这个人。 纪永川觉得自己应该不甘,但却承认,他的确不如人。 正因如此,才应该去历练历练,不是吗? 他不能总依靠姐姐,什么事都让姐姐出面去处理。 自己要是顶用了,就能给姐姐分担,能为姐姐,还有姐姐在意的人,撑起一片天来。 再者说,父亲给自己取的名字,不正是这个意思吗? 永保山川安泰。 他不能一直留在京城,那样只会让自己变成一个纨绔,败光这家业。 要走出去才行。 走出去,才能将这个家业变得越来越大,姐姐能分到的也就越多。 纪永川打定了主意,准备到时候请教请教公西大富。 他连京城都很少出,对边疆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 倘若自己真的有了要去的心思,就应该先和人打听清楚了,掂量掂量自己究竟行不行。 别回头撑不下来,给姐姐丢脸。 公西大富和纪丹君说了几句,就把目光落在纪永川身上。 “辅国公比起当年我走的时候,长大了许多。” 纪永川一听自己被点了名,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膛。 “那是,我一直有好好听姐姐的话,按照姐姐说的去做。” “虽然学问称不上好,但熟背圣人言没问题。” “对了!如今公西叔叔有在教我父亲的枪法。等我腿好了,我们比试比试。” 纪永川一个学了些皮毛的少年郎,自然与久经沙场的公西大富不能比。 但公西大富依然很高兴地应下。 他觉得,辅国公应当是有事要问自己,只是当着小姐的面,不好意思问。 毕竟,辅国公现在这样,特别像是自己在边疆时,一腔热血,毛遂自荐要入军营立军功,保家卫国的汉子。 心思一转,公西大富已经猜到了纪永川的念头。 不由暗暗叫好。 第371章 他爹没跟错人,他二弟也没看走眼。 老辅国公的种,不孬! 公西大富突然热切起来的眼光,让纪永川觉得心里发毛。 不那么美好的回忆,再一次袭击了他。 今日公西大富是赶着当天入京,当天来拜访的。 纪丹君见他面有疲色,就没留他吃饭。 反正往后一起吃饭的机会多的是,现在还是让人好好回去休息更好些。 公西大富回了家,见于六娘已经抱着孩子睡了,也没吵醒他们。 他本也困得快不行了,这一天,全都在连轴转。 实在撑不下去。 还好他调回京城,述职不用面圣,只要去吏部报到就行。 过了明日,还有一天假可以休整。 来日方长。 公西大富躺在他娘晒好的被褥上,软绵绵的,觉得整个人都能陷进去。 家的感觉可真是太好了。 没有孙氏的家,感觉更好。 公西大富新任职的,是勋卫中的旅帅,从六品上。 比他先前的上镇将,要低上那么一级。 虽然明面上看着低了,实际上却是高出不知道多少级。 勋卫听命于东宫,负责太子的宿卫、仪仗等事,与亲卫、翊卫合称太子三卫。 日常宫中行走,能随时近距离接触到太子,乃至圣上和皇后。 是许多人抢破脑袋都想要的官职。 能落到公西大富身上,还是因为吏部有邬皇后的人,想着借公西大富讨好邬皇后,直接把人给塞了进去。 公西大富自己无赫赫之名,可谁让他有个好弟弟呢。 救了三皇子! 等回来,就是一步登天! 这会儿自己卖个好,往后有的是来往的机会。 公西大富对这些门道心里明白,赴任前一天,低调地带着礼物上门去谢人家。 这也算是他重回京城后,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不过公西大富不曾想到的是,入宫上任第一天,自己就受到了邬皇后的召见。 邬皇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底下恭敬的公西大富,暗自点头。 太子身边要安排新人,邬皇后是不可能不过问的。 她已经看过公西大富的履历了,对他在边疆的战绩十分满意。 继公西铁牛之后,新一代的小辈开始崛起了。 这让邬皇后看到了希望。 “公西家的教养很是不错。你母亲上官氏虽然出身贫寒,但教的儿子倒是个顶个的拿得出手。” 邬皇后微微一笑。 “你父亲和你弟弟不日即将班师回朝,到时候公西家可是有喜事传来?” 这喜事指的是什么,邬皇后和公西大富心里都清楚。 “回皇后娘娘的话,虽说福无双至,可在臣看来,此番却是有三件喜事。” 邬皇后挑眉,起了兴趣。 “说来听听,是哪三件?” “其一,臣的父亲与弟弟能平安归来,对从军之人,再没有比这更叫人欢喜的了。” “不错。” “第二件,乃是臣的二弟公西玉泉,守得云开见月明,与纪小姐心意互通,好事将近。” 邬皇后脸上笑意更盛。 纪丹君没有选择高嫁,这是让她很满意的事。 朝堂上不能铁板一块,总要分散些才好。 否则还要龙椅上的九五至尊做什么? 禅让吗? “这第三嘛,自然就是圣上与皇后娘娘的大喜事了。” 公西大富越发谦恭起来。 “三皇子殿下随军安全归来,能与圣上、皇后娘娘共享天伦之乐。” “此番三皇子经江南这一遭,也算是否极泰来,往后自有大福气。” 邬皇后哈哈大笑。 第372章 “公西家怎得出了你这么个人?” “本宫听闻,你父亲公西铁牛是个粗人,你两个弟弟也不善言辞。” “你倒是与众不同。” 公西大富颇为无奈地为自己辩解。 “边疆锻炼人。先前臣也不是这般圆滑,是以吃了不少亏。” 邬皇后身体微微向前倾,靠在案桌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说说,都吃了些什么亏?” 这不是单纯的君臣问答,而是邬皇后在向刚从边疆回来的公西大富询问边疆的具体情况。 天高路远,信息无法及时传达,谁都不知道边疆的实况。 难得有个调回来熟知内情的,邬皇后自然不会放过。 “臣刚到边疆的时候,行事一板一眼。” “这都是臣的父亲言传身教之故,生怕臣与手足在外无状,让他觉得丢了老辅国公的威名。” 公西大富这话,说的是公西铁牛对老辅国公纪贤安的忠心,却是暗指公西家纵有大功,也不改初心。 这也是邬皇后想看到的。 忠心难得。 忠心不改之人更难得。 纪贤安生前就是一心为大晋,乃至惨死的忠臣名将。 只要公西铁牛忠于纪贤安,忠于辅国公府,就不会出现通敌叛国之事,是可信之人。 为君者,可以不用大才,却不能不用忠臣。 忠臣越多,位置越稳。 公西大富的一番话,让邬皇后对公西家的印象又往上拔高了一截。 也不由对公西大富接下来的话,多了几分信任。 “是以到了边镇,臣见将士们已被拖欠了半年军饷,就按照军中流程,写了讨要军饷的文书,送给上峰。” 邬皇后笑道:“结果没人理会你,是也不是?” 扣下军饷中饱私囊,乃是边军常见之事。 邬皇后丝毫不觉得奇怪。 她对公西大富如何解决这桩事,感兴趣得很。 “皇后娘娘说的是。文书递上去后,连着半个月都没信,底下的将士们都怨声载道,臣一时之间也没法子,只得亲自跑了一趟。” 公西大富没说的是,他去见上峰前,还自掏腰包,先把将士们被拖欠的军饷给补上。 边疆,饿着谁,都不能饿着当兵的。 谁都不知道敌国什么时候会侵袭。 到时候守住这个边镇,靠的还是这些穷到连麦饭都快吃不上的大头兵。 若是啸营,或是在敌国侵袭时反水,后果不堪设想。 公西大富不敢赌,宁愿自己先补上。 他当时甚至已经做好了要不回来,往后另行筹饷的准备。 “后来呢?” “臣吃了闭门羹,坐了冷板凳。一连几天,都没能见着上峰。” “有的同僚甚至都和上峰见了几回面,臣还是没能见到上峰的衣角。” 邬皇后打量着面色如常的公西大富,试探着问他。 “最后你是跟他身边人塞了银子,还是设法打听到了他的行踪,将他给拦住了?” “都不是。” 公西大富笑了一下。 “皇后娘娘一准儿想不到。” “上峰的第九房妾室来给上峰送饭的时候,见着了臣,欲跟臣有私情。” 邬皇后一愣,旋即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 她指着公西大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的容貌,在边疆的确打眼。怪不得那女子心动。” “皇后娘娘谬赞。” 邬皇后的兴趣被彻底激发出来,像是在听说书一般,催着公西大富继续往下说。 “臣是有家室的人,即便与原配孙氏不睦,却也非那等见色起意之辈,是以拒绝了那女子。” “不过她却不死心,一连多日,都借着给上峰送饭的名义,与臣‘偶然’相遇。” 第373章 “次数多了,也就传到上峰的耳中。虽说离奇,但臣也算是得偿所愿,终于能见到人了。” “甫一见面,上峰就斥责臣擅离职守,让臣速速回去。” “臣问上峰拖欠的军饷何时发放,被含糊过去了。” 公西大富不紧不慢地道:“于是臣就继续在上峰办公的门前候着,日日与那妾室‘偶遇’。” “总算是将那军饷给拿到手了。” 邬皇后拍案叫绝。 “看着跟你父亲一样,是个老实脸,没曾想肚子里的坏水倒是多。” 公西大富半点不觉得邬皇后有说错。 “若这坏水能让臣麾下的将士们吃饱饭,那臣愿这坏水越多越好。” “第一次都如此大费周章,那后头一定更难了。” “皇后娘娘所料不错。” “那后面,你是如何解决的?” 公西大富完全不怕被邬皇后责怪一般,全盘托出。 “单打独斗难以取胜,那便以人海战术取胜。我方人多势众,能五人杀一人,十人杀一人,只要最终能取胜,用的何种手段,都不算过分。” 邬皇后凤眼微眯。 “被拖欠军饷的不独臣一人,臣便拉着同僚一同请见上峰。” “有如臣这般拿不到军饷的,就有受上峰青睐,月月足额拿到的。” “上峰扣着不给,无妨。臣不能以下犯上,但却可以用比试之名,从那些得了军饷的同僚手中暂时‘借’一些。” 读作借,写作抢。 见者有份,愿意跟着他干的,全都能分到。 邬皇后若有所思。 “本宫应当能猜到后头发生的事了。” 抢一回两回,兴许能得手。 可次数多了,再想轻易得手就不能够了。 对方也会有所防备。 你会人海战术,旁的人自然也会,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法子。 可随着牵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就会闹大,会有数不清的可能。 因参与人数众多,还不能轻易就将刺头儿给抓了,只会火上浇油,让局面变得更糟糕。 谁知道,抓了的那人背后靠山是谁? 若是自己踢到了铁板,那可就是官运到头。 为了维稳,为了仕途,只能在面上一碗水端平,捏着鼻子认下。 虽说公西大富使了奸猾之计,但其人其心尚算清正,细枝末梢的事,反倒无需在意。 邬皇后用手指轻轻敲了几下桌子。 “你是个有勇有谋的,往后有你护卫太子,值守东宫,本宫放心得很。” 她抬起眼皮子,扫了一眼恭敬如初的公西大富,似笑非笑。 “往后尽心办差,太子是个赏罚分明的,断不会让你再遇见边疆的那些事。” “臣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公西大富退出主殿,赶紧闪身到边上,摘下官帽,擦了擦满头的汗。 伴君如伴虎。 这句话,他今日算是深有体会。 公西大富很快就和同僚们熟悉起来,打成了一片。 上官桃花也开始张罗着,给他寻个续弦。 这回,她留了个心眼,自己选中了,都会跟儿子说一声,让他自己去考虑到底合不合适。 江南平叛的进展很快,随着赈灾的结束,楚为成也算是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济阳公江泽带着几乎毫发无伤的一行人,踏上回京的路。 纪丹君自打得到他们班师回朝的消息,就开始数着日子。 上官桃花也天天盼,夜夜想。 往日老头子常在京郊大营待着,自己还不觉得有什么。 这一出去了,就感觉家里少了人气儿,自己晚上睡觉,都觉得少了个暖被窝的。 天气也逐渐转凉,那个总是替自己睡暖了被窝,让自己躺进去的人,也该回来了。 他们还得抓紧时间,去辅国公府提亲呢! 老二的院子也要重新布置一番,该有个婚房的样儿。 上官桃花一桩桩地理着事,虽然庶务繁多,却不觉得累,脚步都轻快不少。 为安民心,圣上此番亲自带着太子,在城外百里相迎。 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平安归来意气风发的良将忠臣。 圣上微微眯着眼,不断低声和身边的太子说着话。 太子心也跟着飞出去老远,想着赶紧见一见自己的三弟。 不知这回三弟可有落下什么病根,他已经让太医在宫中准备着,等三弟一回来,就立刻让太医给好好看一看。 虽然即将回到家里,但江泽的心情却不是那么美妙。 他先是从续弦的信中,得知长女在太子妃的择选中落选,又听三皇子说,江采春会跟着他们一起回京。 前面那个消息,已经足够让他心烦的了。 后头那个,更是让他头痛不已。 江采春的容貌明眼人一看就是怎么回事。 自己纵是有一万张嘴,都推脱不开。 要是让原配的娘家知道了,怕又得闹起来。 可江泽却无法拒绝。 三皇子发的话,他能不听吗? 不过幸好,江采春因为身患眼疾,离开熟悉的地方后,行动不便,轻易不在人前露面。 否则江泽从出发开始,就免不了被同僚奚落。 与江泽截然不同,公西铁牛是嘴咧了一路。 家里头那个搅屎棍被赶出去了,老大也消气回来了。 往后,等小姐过了门,再没有人会欺负小姐。 这一次,公西铁牛没捞着什么战利品。 灾民要是有钱,还用得着落草为寇? 个个穷得只剩身上那一身不能蔽体的破衣服。 不过公西铁牛心里有数。 他临行前,答应婆娘的诰命,多半是有了。 虽然,是沾了儿子的光。 那又怎么样?! 难道儿子不是他生的吗?! 说破天去,那也是他的种! 孝敬孝敬他老娘怎么啦? 他老娘吃了这么多苦,当儿子的给个诰命还舍不得了? 公西铁牛毫无心理负担。 公西玉泉倒是还比较克制。 主要体现在,傻乐了一路。 连他的侄子李兴安都看不下去,嫌弃地以照顾楚为成为名,钻进人家的马车不出来。 公西玉泉可管不了那么多。 他在江南,最苦的时候,只想着自己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小姐。 如今不缺胳膊不少腿,顺利回了京不说,未来还大有希望。 这岂能让他不高兴呢? 虽然隔得很远,但已经能看见巍峨的京城外城城墙。 公西玉泉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控制着身下的马儿,不让自己走在济阳公和父亲前面。 小姐,玉泉回来了。 第374章 三皇子打头,身后跟着一串人。 看见父皇跟太子二哥,他顿时眼泪就涌了出来。 “父皇……二哥……” 本来以为是镀金之行,谁知道险些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了进去。 三皇子心里苦。 幸好后来一路平安无事,不再需要提心吊胆。 经过上次那遭,楚为成和江泽在他身边安排了许多护卫,将他周围护得跟铁桶似的。 但三皇子最信任的依然是公西玉泉。 危难之际,方识人心。 一个能从始至终都没在最困难的时候丢下自己的人,下一次,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指明让公西玉泉来担任自己的护卫长,有公西玉泉在,晚上他才睡得踏实。 圣上见了儿子,用力拍着他的肩,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 “好、好好……” “自打你失踪的消息传回京城,你母后好几夜都睡不好,膳食也吃不了几口,成日长吁短叹,就惦记着你的安全。” “一会儿回了宫,你好生哄哄她。” “是,儿子知道了。” 边上的太子早就泣不成声,还是三皇子给他递的帕子去擦泪。 “二哥,别哭了二哥。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嗯……” 太子一边擦着泪,一边像个老妈子似的,细细问了三皇子许多事。 父子三人寒暄完,三皇子立刻把跟在自己身后的公西玉泉拉过来,在父皇和太子二哥面前,让人露个脸。 这是他对公西玉泉救命之恩的回报。 只要简在帝心,公西玉泉就是再不成器,往后也能一路青云。 “父皇,二哥,这就是危难之际,对我一路相护的公西校尉。” 公西玉泉单膝跪地。 “臣,右骁卫校尉公西玉泉,恭请陛下圣安,恭请太子殿下金安。” 圣上笑呵呵地点头,“朕躬安,起来吧。” 太子上前,亲自将公西玉泉扶起来。 “此番幸赖公西校尉护我三弟左右,让他得以平安归来。” “今日我非以太子自居,乃是以三弟之兄长身份,向公西校尉致谢。” 说着,竟然朝公西玉泉行了一礼。 惊得公西玉泉不知如何是好,手脚慌乱地将太子扶起来,又赶紧还了一个礼。 “太子殿下谬赞,此乃臣之本分。殿下如此折节,反倒令臣惶恐。” 圣上半眯着眼,没阻拦太子的表现,心中颇为赞赏。 所谓礼贤下士,博取人心,无非是看愿不愿意拉下脸来,抛弃自己身居高位的自尊。 但凡能做到,就没有得不到人心的。 君不见吴起以吮疮之举,笼络人心,终获高位? 先前那两个公主的事,圣上对太子的处理也很不满意,但他不能坐视皇后与太子母子不和,只能出面。 今日看来,太子倒是有些长进了,还知道如何见机笼络人。 圣上对此乐见其成,并不觉得太子做得过分,触碰到了自己的底线。 这天下,终究有一天是要交到太子手里的。 若他登顶之时,尚不具备为君的帝王之术,那天下就会迎来灭顶之灾。 更是自己与皇后教子无方的罪证。 圣上宁愿太子从自己手里分走更多的权力。 如今的太子还差着些火候,行事死板了些,不知变通。 希望假以时日,这个儿子不会让自己失望吧。 三皇子不知内情,看着父皇和太子二哥对公西玉泉态度不错,心里也高兴。 父亲和手足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重视,是因为爱屋及乌。 “父皇,儿子等不及要去见母后了。” 圣上笑着指了指三皇子。 第375章 “多大了,还黏着你母后。我们也别拦着了,挡路。赶紧入城。” 太子拉着三皇子,走在圣上后头。 “今日晚上宫里有庆功宴,中午母后安排了家宴。定是要为三弟你好生庆祝一番。” 三皇子偷偷拉了拉太子,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发问。 “二哥,你的婚事有着落没有?” 素来温润的太子却笑得带着羞涩之意。 “嗯,母后属意楚氏女。” 三皇子快速地在心里扒拉了下名单。 哦,楚妃那个外甥女。 看他二哥那样儿,很满意? “偷着见过了?” 太子没好气地斜睨一眼。 “你没见过?她不是经常入宫来找老九玩儿?” “我是说定了之后。” “母后说还要等一等。楚为成这次的功过如何定,还需商议出个章程来。” 根据朝堂上对楚为成这个赈灾主使的商议结果,他母后或许会改变主意。 “母后说,尚未有定论前,让我别跟楚氏女接触。以免让人误会。” 三皇子拍了拍胸脯。 “那就好,等二哥你大婚后,就轮到我了。王氏都找过我好几回了。” 太子挑眉,“那个被王氏算出贵不可言的王玄姬?” “嗯。” “母后第一轮筛选就把她去了。说她身子骨太弱,难堪皇后大任。” “嗐,占卜之言不足以信。再者说,我的妻子不过是王妃,哪里需要担起皇后的重担?” “不知道这次回来,父皇和母后会把我的封地安排在哪里。等婚后,我就要赶赴封地,往后二哥再想见我,可不容易咯。” 太子笑了一声。 “那我可得拖着你几年才好,有你在,父皇和母后也能少被我气着点。” 三皇子闻言,心思一动。 他这个向来仁善的二哥,八成又因为过于心软,叫母后训斥了。 诶嘿,回宫找人去打听打听。 身后兄弟俩的窃窃私语,隐隐传到前面圣上的耳朵里。 他让谭仕亮去跑了一趟,让他们庄重点,有话等回了宫,秉烛夜谈都行。 这还在京城的大街上呢,左右都是围观的百姓,叫他们瞧见了多不好。 挨了训的兄弟俩不再说话,各自走各自的路。 太子心里琢磨,要不要把最近王玄姬一直跟在裴孟春身后满京城跑的事告诉弟弟。 但又怕父皇和母后觉得自己多事。 还是……还是等弟弟自己发现再说吧。 三皇子一心想着回宫去打听二哥挨骂的具体原因,好私下劝诫一番。 自己这二哥,什么都好,就是耳根子太软,容易被人哄骗。 如今自己还能替他把把关,等自己去了封地,指不定他又会因为别的什么,和母后起冲突。 母后性子强,轻易不会低头服软,回头别把二哥给委屈出病来。 公西玉泉骑在马上,两只眼睛四处瞟。 在看到巷口停着的那辆辅国公府的马车,还有边上自家的马车,顿时就乐呵起来。 “爹,娘来看你了。” 公西铁牛本漫不经心地走着,突然听见儿子的低声提醒,顺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自家的马车。 边上还停着辅国公府的马车。 微微弯着的腰,立刻挺得笔直。 小姐放心,老子……不是,我还能接着上阵接着打,不堕当年辅国公在世时,纪家军的威名。 只管放心就是。 公西家的方位有些奇怪,与别家的不一样。 家里最好的位置,并非是公西铁牛和上官桃花住的主院。 是一个盖得非常庄重的祠堂。 第376章 占地不大,却花了很多心思。 当年公西铁牛买下这个宅子,重新推倒重修的时候,就把一半的钱,全用在了这个祠堂里头。 里面没有供奉公西家的列祖列宗,与公西家有关的,只有公西铁牛的父母。 公西铁牛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具体名字,牌位上只写了“公西铁牛之父”、“公西铁牛之母”。 原本公西铁牛也没有名字,铁牛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有铁一般的意志,牛一样的体魄。 意志足够坚定,就能在绝境之地,死而后生。 体魄健壮,不怕饿,能熬死所有人,坚持到最后。 后来辅国公有一次问他,为什么不给自己取个姓。 公西铁牛说,他不想给别人当孙子,以后香火都烧给别人的祖宗,他自家的吃不着。 “没有姓,还是不行的。往后你若是有了官职,叫同僚不好称呼。” “你可曾有什么志向?” “志向?将军,咱现在能吃饱饭,就已经没什么别的想要的。” “当然啦,要是能再有个婆娘,给咱生俩大胖儿子,就更好啦。” “她在家给咱生娃,带娃,操持家务,咱就在外头努力,让婆娘过上好日子。” “往后给她挣个夫人、诰命什么的。” “嘿嘿,要是咱能有那个福气,能靠功劳封个王爷侯爷什么的,咱也不挑,也要!” “要是当不上,当个什么小小的都尉啊镇将啊,咱也乐意。只要比现在强,能让婆娘儿子过上好日子就成!” 公西铁牛还记得辅国公在听完自己的话后,思索一番,说的那番话。 “‘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邵伯乃孔圣七十二弟子之一,是孔圣的高徒。你的志向与他相仿,可愿与其同姓?” “公西氏乃周文王之姬姓后裔,由春秋鲁国季孙氏支系所改而来。” 纪贤安微微一笑。 “攀附上这样的姓氏,想来你家列祖列宗也不会觉得辱没。” 彼时公西铁牛根本不识字,听得半懂不懂。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对自己说话温和,把自己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纪将军是大好人,绝不会害自己! “那就听将军的!” 今日,公西家的祠堂中门大开。 公西铁牛带着少有的郑重表情,领着妻子上官桃花,三个儿子——公西大富,公西玉泉,公西大贵,还有刚起了大名的孙子公西浚才,恭恭敬敬地从中门进去。 正中间上方,挂着的是已故辅国公纪贤安纪文贞公的画像。 文贞,乃大晋臣子的最高谥号。 忠信接礼曰文。 清白守节曰贞。 画像中的纪贤安身穿襕衫,长剑杵地,锐利的目光仿佛誓要诛尽世间宵小。 嘴角却含着笑,另一手遥指远方山峦。 书生之意气风发,名将之挥斥方遒,跃然于纸上。 这是公西铁牛花了重金,去求了许多人,托当世第一画家所绘制的。 一家人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团上,朝着画像磕了三个头。 “国公爷,托了您的庇护,铁牛一家子又能团聚了。” “铁牛知道,是您在天上庇护着,玉泉这小子才能死里逃生。” “铁牛无以为报,只能在此叩谢。” 说罢,又领着家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国公爷您放心,小姐和小辅国公都很好。先前小辅国公还帮了铁牛的老三一把,受了牵连,腿给折了。” “您可千万别入梦,去怪小辅国公。” “另有一事,铁牛要跟国公爷您说。” “铁牛的老二,您给取名的玉泉,与小姐心意相通,愿结为夫妇。” 第377章 “铁牛不知国公爷可愿意同铁牛结为亲家。” “今在此,特求国公爷示意。” 下人将杯珓双手奉上。 公西铁牛双手接过,高举过头。 “请国公爷示下!” 杯珓自头顶落下。 笑杯。 公西家的人心头一惊,面面相觑。 公西铁牛不慌不忙,将地上的杯珓捡起来,重新高举过头。 “铁牛知道,国公爷怜惜小姐过得坎坷,担心玉泉这小子婚后对小姐不好。” “铁牛在此,当着国公爷的面起誓。若公西玉泉今后有负小姐,铁牛宁愿将这小子打死,也绝不叫小姐伤心。” “请,国公爷示下!” 杯珓再次落地。 一正一反。 上官桃花一遍一遍地擦着泪。 “老二呐,你快看!国公爷答应了!” 公西玉泉被弟弟拉得前摇后摆,整个人都跟傻了一样。 公西铁牛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将杯珓收回,朝着画像磕了个头。 “铁牛谢国公爷的成全。” 一家人自祠堂退出来。 公西铁牛立刻开始发话。 “桃花,你去找媒人,要京城顶顶好的,不要在乎银钱。” “老大,家里头这些年不济,不剩几个钱。你是长兄,弟弟成婚,你帮着拿些银钱出来做聘礼。” “老二你给老子记住,这次你能如愿,是因为国公爷心善。你甭觉着自个儿这回救了三皇子有功,往后就仗着芝麻绿豆大的功劳,在小姐跟前耀武耀威。” “老子告诉你,要是你欺负了小姐,老子这个当爹的,拿了棍子照着你腰子打。” “老三,你帮着你娘跑跑腿。三媒六聘,咱们家一个都不许少!” “务必要将这件婚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叫濮阳伯府那起子王八蛋,给老子在家里头哭鼻子去!” 吩咐完,公西铁牛整个人都仿佛卸了劲道,张开手,乐呵呵地要抱孙子。 “祖父的好浚才哟,来,让祖父抱抱。” 上官桃花将手中的孙子递过去,嘴里不忘叮嘱。 “你小心着些儿,孩子还没多大,身子骨软得很,你一个大老粗,别伤着了。” “老子又不是小时候被抱过他们三个。” 公西铁牛哄着孙子,环绕眉间的肃杀之气都柔和不少。 “浚才,浚才——小姐起的这名儿什么意思来着?” 公西大富道:“小姐说,浚者,从水,深也;才者,草木之初也。” “有水,草木方能旺盛。往下深挖,草木方能扎根站稳。” “才者同材,盼这小子能成材,让我们公西家一代更比一代强。” 公西铁牛喜不自禁,用胡子扎了扎孙子的小嫩脸。 “好名儿!好名儿!” “小姐跟国公爷一样,会取名!” “取得好,取得好!!” “咱们公西家,一代更比一代强!” “哎哟,老子的小孙孙诶。你可得快些儿长大,老子盼着你光耀门楣。” 辅国公府没有长辈,纪丹君的婚事谁来主持,就成了一桩大难题。 原本纪丹君的婚事,可以拜托她的外祖家来帮忙。 但是王家早就和辅国公府划清了界限,老死不相往来,更别提帮忙了。 纪丹君的母亲出身王氏,是王玄姬的姑姑,托谁家夫人出面,都不合适。 最后是裴萧萧出面,求了长公主过来代为主持。 有天家镇着,纵濮阳伯府想搞事,都得掂量掂量,王氏再怎么心怀不满,都得忍着,关起门去嚼舌头。 纪丹君不好意思地对长公主歉然一笑。 “麻烦长公主殿下了。” “哎呀,我那儿子的婚事,至今还看不到头儿呢。能给你们小辈主持婚事,我高兴还来不及。” 长公主的目光中,流转着怀念和眷恋。 第378章 “当年我和韩郎的婚事,是父皇定下的,三哥跑前跑后忙活的。我自己半点事没做。” “这突然让我来,我还担心自己做不好。若是有些许瑕疵,丹君可别往心里头去。” “有什么要求和不妥之处,只管同我讲就是。” “殿下说笑了,殿下办事,哪里会有不妥当的地方。” 纪永川一直沉着气,等姐姐和长公主说得差不多了,上前一步,抱拳弯腰,向长公主行了一个大礼。 “先前我们也问了不少人家,但他们都推脱了。” “多谢长公主愿意出面,帮着我姐姐操持婚事。” “我姐姐命不好,无父无母,还要带着我这个拖油瓶,累得她这般年纪,身边也没有个知冷知热的。” “如今姐姐有了归宿,我心中甚是喜悦。婚事繁琐,全都交由殿下了。” 一番话说得长公主眼泪都要下来了,连忙将他搀扶起来。 “你这孩子懂事的,不枉你姐姐心疼你一场。” “放心吧,万事有我,定叫这婚事办得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 纪永川擦了一把脸上的泪,重重地“嗯”了一声。 又吸了吸鼻子,还未长开的脸上,满是不舍。 “姐……姐……” 纪丹君跟着掉了泪。 “哭什么呢?又不是嫁了人,姐姐就不管你了。” “公西家和辅国公府离得近,当年公西将军特地选的地方,花大价钱买的宅子。” “往后姐姐也能日日过来看你的。” 纪永川嘟囔着,那可不一样。 却不愿说出来,显得自己不懂事。 长公主笑道:“不过才是定亲,距离成婚的日子可还早着呢。” 又板起脸,对纪永川数落。 “才夸你懂事,怎得就又不懂事了?” “你姐姐有了个好归宿,那是她有好福气。你该为她高兴才是,哭做什么?” “赶明儿等成婚那日,你可不许扫兴啊。不然我可不依。” “嗯……” 公西家和辅国公府的定亲非常热闹。 长公主是个会来事的,独自掌家多年,做事面面俱到。 她也不缺人,身边大把能人随时听从差遣,哪里会出纰漏。 前头的流程走得都挺顺畅,可到了请期时,卡了壳。 纪丹君和公西玉泉的年纪都不小了,再往下拖几年,不太成。 倒也不是不行,但纪永川不答应。 他觉得自己已经耽误了姐姐很多年,不能再继续耽误下去。 他迟早要立起来,真正地成为辅国公府的顶梁柱,给姐姐撑着天。 晚一日不如早一日。 但长公主却对具体的日子始终犹豫不决。 公西家送来的单子上,适合成婚的日子有好几个,有的近,有的远。 但她不知道,纪丹君想不想让她的母亲从岭南回来,参加她的婚事。 若是想,那就得赶紧下帖子去请人。 岭南可远着,一来一回,走得快一点也得一个多月,要是慢一点,怕是今年选的日子都不成。 王氏在纪丹君的心里是什么地位,自己成婚这日,是想见母亲,还是不想见母亲。 长公主拿不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问问她的意思。 听完长公主的来意,纪丹君一愣。 她垂下眼帘,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桌子。 “请吧。” 纪丹君轻轻说道。 “我只知道母亲嫁去了岭南,不知道是嫁的哪户人家,外祖他们不愿告诉我。” “若是要送请帖,必定是让外祖家代为转交。” “日子长公主帮着看个好的就行,母亲来与不来,全凭母亲自己做主。” “不必专门等她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却让长公主听出了无尽的复杂意味。 第379章 走出纪丹君的屋子,长公主不由停下来,转头去看。 透过窗户,正好瞧见纪丹君那半张有疤痕的脸。 她正低着头,耐心地绣着嫁妆。 神情专注而温婉,却也带着几分惆怅。 与她的母亲王氏很像。 长公主心中一叹。 唉…… 长公主是认识王氏的。 当年王氏也算是京中有数的美人,也有才名在身,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 与纪贤安成婚当日,还有人想着抢婚。 婚后两人琴瑟和鸣,羡煞了一群人。 长公主是不羡慕的,她有韩郎。 但显贞二十一年后,就再也没有人嫉妒王氏了。 随着王氏远赴岭南再嫁,京中逐渐没有人再提起她。 长公主摇摇头,将当年的那些痛苦甩出脑袋,径自去了前院继续忙着婚事。 “明玉,你将这些请帖送去王氏。” 明玉接过,一一看着上头的名字,小心地问长公主。 “王氏他们……会来吗?” 长公主冷笑。 “来不来的,随便他们。” “我想着他们也不会来。那些硬心肠的,这么些年,就看着还未长成的孤女带着弟弟,不仅不帮把手,还处处落井下石。” “当年丹君为她弟弟请封辅国公的时候,王氏可没少反对。” “上蹿下跳,就差去三哥面前跪着求他了。” “王氏的事,谁都不想发生。可事情都出了,能怪谁?” “怪纪贤安吗?” “他为国忠贞,有错吗?” “他们不过是仗着纪贤安死了,辅国公府也没有个出头的,欺负丹君姐弟俩。” “把气全撒在两个无辜的孩子身上,也亏他们干得出来!” “说到底,还不都是王氏自己蠢,听了细作的话,还带着孩子出城。” “结果连累丹君也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你瞧瞧,多好的女孩儿啊。就这么被耽误了。” 明玉将请帖收好,叫人进来,嘱咐送去王家,转回来接着方才的对话。 “殿下息怒,叫奴婢看呀,也不算耽误,反倒帮着纪小姐看明白了人心。” “殿下想,若是纪小姐平安无事,容貌无瑕,这会儿早进了濮阳伯府那个无福之门,哪儿还有如今的喜乐?” “现在京里头上上下下,谁不说纪小姐有个好归宿?” “瞧瞧公西家送来的聘礼,那是巴不得把家底儿都给掏空了,但凡得个好些儿的贵重物,就往辅国公府里头送。” “不仅如此,还天天差了人过来问,看还有没有哪里做的不好、不对的。” “这京中上下,谁人不说这桩婚事好?” “也就可惜公西家比辅国公府的身份低了些,不然这桩婚事,可真真是没处挑。” 长公主笑道:“哪儿有样样都好的事?” “大差不差也就行了。” “身份差着些不打紧,只要婚后两人能过得和和美美,齐心协力将日子往好里头过,比什么都强。” “殿下说的是。” 主仆二人边说着话,边处理事。 没留意两个身影从屋外的树影后经过,一溜烟地跑出府去。 随着姐姐的婚期将至,纪永川一日一日地不安定。 心里头跟有只小猫崽子在挠心尖尖似的。 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趁着家里忙碌,没人看着自己,麻溜儿地带着小厮出府,跑一趟公西家。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很多的说辞,想说服自己接受姐姐婚后就会离开辅国公府的真相。 可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自己无法接受。 只要一想到,往后府上没有姐姐的日子,他心里头就难受。 试想,早上醒了,想赖床,等姐姐来叫自己起来。 第380章 结果等了半天,只有差点给自己跪下的小厮,在那边哭天喊地地求着他这个小祖宗赶紧起来。 洗漱完去吃早饭,白饼子吃腻了,想耍赖不吃,等姐姐来哄自己……训诫自己也成。 结果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上课时候,一心想着下午的武艺课,被夫子发现,挨了训,想着姐姐一定会在午饭的时候数落自己,甚至还取消后面几天的武艺课。 结果桌上不仅只有自己,连武艺课都照常没取消。 晚上痴迷根据兵书上的战局,进行沙盘推演。 结果不仅没有姐姐特地给自己煮的补汤,连催促自己早些睡的声音都没有。 纪永川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受不了,完全受不了。 他宁愿天天被姐姐训斥,也不要姐姐不在。 纪永川瘪着嘴,一脸委屈地出现在公西家的大门口。 心里想得好好的,但临了,却又开始退缩。 要是姐姐知道自己过来找公西叔叔,会不会骂自己一顿? 骂完还打一顿? 虽然姐姐那个力气吧,也打不疼自己。 可现在,他有了姐夫。 虽然还没正式成婚,但依然是板上钉钉的姐夫。 姐夫他,还挺能打的。 起码一个姐夫,能打十个他。 他可以由着姐姐揍,却不能站着扛姐夫的一棍子。 回头要是姐姐觉得打了自己手太疼,姐夫一定会替她效劳。 但想起自己幻想的,没有姐姐的日子,纪永川又鼓起勇气,上前迈出一大步,举起手准备敲门。 脑海中又闪过姐姐一言不发,冷冰冰的样子。 举起的手无力落下,转身恹恹地朝回家的路走。 没走几步,又觉得这样不行。 作为男子汉大丈夫,他怎能如此犹豫不决?! 再次鼓起勇气,转身,抬手,准备敲门。 又想着,回头姐夫揍他跟揍小鸡仔似的。 而且要是因为自己上门说出心愿,结果惹得公西叔叔和姐夫对姐姐心有不满,岂不是给姐姐惹祸? 本来好端端的,自己偏惹出这么一摊子事。 要不……还是算了吧。 放下手,转身,往回走。 走几步,停下来,再回去。 反复几次,看得纪永川的小厮眼睛都快花了。 “我的国公爷哟,您这是闹哪样啊?” 纪永川羞愤欲绝。 “我、我没闹!” “那咱们回去?” “不……不回去……” 纪永川停下来,站在街中央,用靴子尖戳着夯实的土路,直接戳出个小坑来。 大门从里面被打开,露出公西大贵那张贱兮兮的脸。 “赶紧进来吧,在外头干吗?” “我都缩在门后面看着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犹豫?” “来,赶紧进来,天气开始凉了,进来喝口热的呗。” “想喝茶还是喝汤?今天我家炖了羊骨汤,可鲜了!要不来上一碗,暖暖身子?” 纪永川一脸被人揭穿的尴尬,又觉得人家都开门了,自己掉头就走不礼貌,半推半就地就进去了。 “既然你这么推荐,那我就来碗羊骨汤吧……对了,你爹和你二哥都在家吗?” “在,我家里人都在。怎么?永川你找他们有事儿?” 纪永川接过热腾腾的羊骨汤,吸溜一口,心虚地别开眼。 “算……算是吧。” “那晚上留着一块儿吃个便饭吧,让你小厮去辅国公府跟二嫂说一声。” 纪永川直接别扭上了。 有叫得这么顺口的吗?! 这、这不是还没成婚嘛,叫这么亲热干嘛。 心里却美滋滋的。 公西大贵没发现纪永川的小心思,忙活着张罗人去辅国公府说一声,又让人端了刚炖好的羊骨汤,给家里每个人送去。 第381章 他耐心地纪永川喝完。 “走,我带你去见我爹和二哥。” 过了那股劲儿,纪永川反倒踌躇起来。 “要不……还是不见了吧。” 公西大贵奇道:“你不是找他们有事?” 纪永川略有些扭捏。 “也……也不是大事。” 公西大贵略一琢磨,觉得自己似乎隐约摸到了纪永川的点。 这小子,最在乎的就是二嫂。 今天过来,应该是跟二嫂有关。 不过看他那犹豫不决的样儿,搞不好是很为难的事。 难道是二嫂提出了一个,让永川都觉得很为难的要求? 不会吧……? 二嫂很通情达理的,他爹和他娘对二嫂可是赞不绝口,一个劲儿地夸。 自从二哥跟二嫂的婚事定下来后,他爹和他娘整日都笑得合不拢嘴,连睡觉做梦都能笑出声。 反正他觉着,就现在这阵势,哪怕二嫂要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当聘礼,他爹娘都能想法子给弄下来送去辅国公府。 不过二嫂可不是那种恃宠而骄的,他家送过去的东西要是过于贵重,还会悄没声地给送回来。 之前那个搅家精给他二嫂提鞋都不配! 公西大贵“嘿嘿”一笑,搂着纪永川的肩膀。 “走,找我爹和二哥去。” “我爹今儿早上还在念叨呢,有些日子没见你,不知道你武艺退步了没有。” “当着我爹和两个哥的面练练?” “……行。” 纪永川又被半推半就地带到了公西铁牛面前。 公西家虽然不大,但作为武将之家,还是拾掇出一个小练武场。 公西铁牛刚和两个儿子练完,三个大男人把上衣解下,缠在腰间,露出被汗水浸透了的肌肉。 还没进去,就听见公西铁牛的大嗓门在那儿炫耀。 “……刚才那一下,腿出得要更有劲,招子别只盯着对手的脸,朝他的手啊脚啊,多瞅两眼。” “你们兵书上的东西学得多,老子是不如你们。” “可论实战,你们老子我,可是大大小小打了上百次了!” “瞧瞧,刚才就没赢过老子吧?” 公西铁牛得意地叉着腰大笑。 “一次都没有!” “老子宝刀未老,还能再给你们添个弟弟!” 公西大富余光看见自己弟弟和纪永川来了,赶紧咳嗽一声。 “爹,永川来了。” 对他爹用眼神示意是没用的。 他爹只会觉得自己眼睛是不是抽抽了,会嚷嚷着让他娘去找大夫。 还是直接用说的比较快。 公西铁牛得了儿子的提醒,打了自己一嘴巴。 完了,刚才的话叫永川给听去了。 自己一直以来,维护得很好的长辈样儿,八成没了。 这破嘴! 公西铁牛顺手把长枪放好,胡乱用巾子擦了身上的汗,火速穿上衣服。 “永川呐,今天怎么想着过来了?” “老……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怎么样?小姐在府上还好吗?有没有贪凉被风吹着?记得跟小姐说,用不着绣那么多东西,仔细坏了眼睛,咱们家也不图这些个,叫底下人帮着绣绣就成了。” “……嗯。” 公西大富看出纪永川有心事,赶紧把他爹的唠叨给打断。 “爹,永川好像有话要说。” 公西铁牛愣了一下,眨眨眼。 “嗯?咋回事?来来来,永川你过来,怎么眼眶还红了?” 他霍地一下,火气就上来了。 “说!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老大、老二,操家伙!跟老子走一趟。” “老三守家。” 纪永川拉住公西铁牛的袖子。 “公西叔叔。” 一声叔叔,叫得公西铁牛心都软了。 “怎得啦?你说。是不是有什么难办的事儿?说说看,咱们人多,脑子多,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纪永川突然觉得自己太矫情了。 他是很想要姐姐继续留在自己身边,留在辅国公府。 但是,他不能让公西叔叔他们为难。 哪有儿媳妇过门后,一直住在娘家的? 又不是入赘。 纪永川脸上再没有方才的踟蹰和不舍。 “没什么,只不过是舍不得姐姐,想问问公西叔叔,能不能在姐姐婚后继续住在辅国公府。” “但是现在我想通了,不需要了。” “既然姐姐自己都没提,那这件事一定是有我想得不够周到的地方。” “公西叔叔,以后姐姐成婚了,还能常去辅国公府看我吗?” “我真的会很想她。” 公西铁牛“嗐”了一声。 “就愁这个?” 纪永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这有啥!” 公西铁牛一挥手,直接拍板定下。 “今天太晚啦,明天我叫我家婆娘去跟小姐说,三朝回门,直接就住下,不用回来了。” “咱们家小,这么多人口还住不开呢。” “还得谢谢你替咱们家着想。” “这下好了,我也不用再花银钱,去另外买宅子让他们兄弟几个分开住。” “家里还是得人多些,才有人气,热闹!” “老三呐,你得谢谢人家,要不然你的聘礼就成了你大哥的宅子钱。” 公西铁牛乐呵呵地,轻轻拍了拍纪永川的头,眷恋地看着那张仿佛缩小版的纪贤安的脸。 国公爷小时候,也有这样看起来傻乎乎的时候吗? “谢谢你。” 第382章 “你请了你母亲过来?” 裴萧萧一愣。 她的确没想到纪丹君竟然会给她母亲王氏送请帖。 “她……” 裴萧萧斟酌着用词。 “王氏会把请帖送过去吗?” 纪丹君理着自己刚绣好的荷包,满意地点点头。 “不知道。” “我只是做了,我觉得正确的事罢了。” “旁的没有多想。” “来了,我欢迎,不来,我也不会觉得遗憾。” “只是我到底是她生的,母亲也并没有犯下什么大错。于情于理,给她送我成婚的请帖,都是应当应分。” 裴萧萧沉默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纪丹君做的一切选择和决定,作为手帕交,她都会支持。 “对了,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添妆单子,你瞧瞧。” 纪丹君从她手里接过,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展开。 “太多了。再加上青卿她们的,我这嫁妆都快赶上公主出降了。” “今年你们家也不容易,家底都快掏完了。省着些,不用给这么多。” “我们之间的情谊,也不是单靠这些外物维持的。” 裴萧萧指了其中几个特别贵重的。 “这些是上回上官夫人送我的谢礼,如此贵重,我哪里敢收?趁着这次机会,物归原主罢了。” “其余的大都是我家商行的库存,我用成本价拿的,也算不上高。” “好,那我就理所当然地收下了。” 纪丹君也没再推脱,将单子收起来放好。 “反正等你出嫁,我还得还回来,都一样。” 裴萧萧翻了个白眼。 “等我出嫁,怕是早着呢。” “我才几岁?你几岁?” “那也快了。你这不是都已经和韩公子有了口头约定?” 裴萧萧不自然地别开眼。 “你也说了是口头约定,作准不作准,还两说呢。” 她赶紧把话题岔开去。 “对了,听说永川把辅国公府一半的家产全都给了你?” 纪丹君无奈一笑。 “是啊。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听。为了让我收下,还跟我赌气来着。” “连着好几日不理我,不跟我说话,连课都不上了,最喜欢的武艺课也不去,饭都是送到房里只吃几口。” “他呀,可真是知道怎么让我心软。” 裴萧萧“咯咯咯”地笑。 “怕不是半夜你睡下后,让他的小厮偷偷去厨房拿了吃的。” “他哪儿耐得住饿呀?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纪丹君微微一笑。 “我知道。只是没揭穿他。毕竟他都壮起胆子,上门去求我公公,允了我婚后继续住在辅国公府。” “有这样的弟弟,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本来我也打算婚后过个几个月,就和公婆提出来的。到底放心不下他一个人在府里头住着。” “谁知他倒走到我前面去了。” 纪丹君的眼中隐隐有泪光。 “萧萧,永川他长大了。” “你不知道。他私下去问了我那大伯边疆的事,说想去来着。” “我自然是舍不得。边疆苦寒,他向来在我身边长大,锦衣玉食,哪里吃得起那份苦。” “但玉泉劝我,再舍不得,也要让他走出这一步。” “我没法儿护着他一辈子的。” 纪丹君拍了拍裴萧萧的手。 “萧萧,我好高兴。” “母亲走的时候,永川才是个奶团子,走路还不利索,成日跟在我身后,喊着‘姐姐、姐姐’。” “母亲改嫁后,他念了几天,那会儿我也舍不得,成日偷偷躲着哭,叫他瞧见了后,就再也不提了。” 纪丹君比划着纪永川当年的身量。 “才那么丁点大,不过转眼,就成了志在四方的少年郎了。” “时光过得可真快啊。” 裴萧萧反握住她的手。 “你放心吧,你父亲若泉下有知,一定很是欣慰。” 第383章 “他的一双儿女,都长成了最好的模样。” 纪丹君难得地明媚一笑。 “我也这么觉得。” 两个人相视一笑。 纪丹君是她们几个中,第一个要成婚的,所有人都激动得不得了。 孟白龟先前瞎买的那些东西,终于是派上了用场。 “娘,你觉得这块料子怎么样?丹君姐姐合适吗?” 庄氏用手一点一点慢慢摸着料子,感受着料子的触感,凭过去的经验去判断。 特地被叫来的钱氏早已出了月子,整个人看起来珠圆玉润,散发着一种祥和的气息。 “娘,我觉着不错,很衬纪小姐。” 庄氏对钱氏的眼光向来信任,她说好,那就一定错不了。 “那就添到单子上去。” “那这块呢?我觉得给公西玉泉挺好的。” 钱氏没怎么见过公西玉泉,只那日班师回朝的时候,看了一眼,对他的身量倒是有个数,别的就不太清楚了。 “怕是不行,这块料子给他做圆领袍子怕是会不够。” 孟白龟才不管够不够,全都塞进添妆单子上面去。 “这块料子是我买的最贵的!本来还打算自己用来着。添上吧娘,管他们到时候拿去做什么呢!” 庄氏拿这个女儿压根没办法。 “好,都依你,都依你。” 又哭笑不得。 “你都想好了,还特地叫我过来做什么?你钱家姐姐这才出月子没多久,还累得她跑这一趟。” “不懂事!” 孟白龟赶紧丢下手里的料子,扑进庄氏的怀里撒娇。 “哪里不懂事了嘛,我想钱姐姐了,寻个由头叫她过来陪陪我嘛。” 钱氏也笑道:“我也想着娘和妹妹。得亏妹妹叫我过来,否则我还想不出由头躲了家里那一大摊子的事呢。” 她掰着指头细细数。 “上头大的要上学,底下小的还在吃奶。家里几个人的日常起居,外头谁家又赶上要送礼了……桩桩件件,真是日日忙得我头疼。” “要不是妹妹今日叫我来,我都还愁怎么脱身,好休息一日呢。” 庄氏故作不悦。 “掌家之权交到你手里,你还不高兴。你那些妯娌可是日日都盼着能这样忙。” 钱氏莞尔一笑。 “嗯,我知道。我有今日的风光,都是托了娘的福。” 她望着孟白龟,仿佛看着孟氏的未来。 “我呀,就盼着妹妹赶紧长大。到时候招婿入赘,有了孩子,我就主动请缨,上门来当个看孩子的嬷嬷。” “娘,妹妹,到时候可别赶我呀。” “谁敢赶你?我呀,也盼着那一日呢。” 孟白龟叉着小腰,把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一扬。 “早呢,我才十三岁。” “娘和钱姐姐有得等了。” “娘可要长命百岁,不仅有孙子抱,还要抱重孙子。” 庄氏指着孟白龟哈哈大笑。 “你瞧瞧,这没脸没皮的,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孟白龟可得意了。 “一准儿是像祖父!” “裴叔叔说了,我跟祖父特别像!” “祖父当年打不过裴叔叔了,也爱耍赖。” 钱氏忍笑。 “是,祖父的确输了就爱耍赖。” 庄氏半眯着眼,从尘封的回忆中不断翻寻着过往。 “对……你祖父,就是个爱耍赖的脾气,跟个小孩子似的。” “你爹也是,你几个哥哥都是。” 她摸索着去点孟白龟的额头。 “你呀,生来就是孟家的种!” 孟白龟捂着被点的额头,嘻嘻笑着。 镇国公府最显眼的那个大水池泛起涟漪,祥瑞白龟浮上水面,朝着说话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 又重新潜下去。 水面慢慢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第384章 崔青卿拉着阮文窈,叽里咕噜地商量了一番。 从崔伯嶂那里要来了一笔钱,在京中大肆购买,几乎快把市面上的好东西给买空了。 然后全都送到了辅国公府当添妆。 看着满满当当放了一院子的嫁妆,纪丹君头疼地扶额。 这下可好,自己得想法子遮掩一下了。 否则到了成婚那天,自己就真跟公主出降一样。 这么多的嫁妆,怕是一百二十抬都不够放。 还是先存一些在家里,到时候……反正很快就回来住的,也用不着带太多。 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这样丰厚的嫁妆和添妆,怕是能让京中的闺秀们,羡慕自己好些年了吧。 晚霞映照在纪丹君完好的半边脸上,衬得她此刻的微笑格外幸福。 父亲,女儿要出嫁了。 倘若您还在,是不是会和永川一样舍不得? 会故意为难玉泉,试探玉泉吗? 还是会和公公他,一起把酒言欢,畅谈当年往事,直到深夜彼此酩酊大醉? 父亲,女儿好想让你看一看,女儿穿上嫁衣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那件嫁衣很好看,是萧萧让孟氏商行在京城最好的绣娘一起绣的。 女儿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嫁衣。 也不知道穿上后,会不会衬得女儿脸上的这道疤痕更显眼。 不过没有关系,女儿无论是锦衣华服,还是粗布麻衣,在玉泉心中,一定都是最美的那个。 就像母亲对女儿说的,当年她成婚时,父亲说的那样。 京中闺秀万万千,独你,能撩动我心弦。 纪永川在祠堂给父亲的灵位上了香,恭敬地磕了个头。 抬起头,他看见香烟袅袅,朝着祠堂的窗户飘。 飘向姐姐站着的方向。 他笑得开怀。 父亲,姐姐成婚那天,一定是近几年来,京城最好看的新娘子。 为什么是几年来,而非一直都是? 因为再过几年,裴姐姐要出嫁了呀。 虽然姐姐在儿子心目中是最好的,但大家都觉得裴姐姐是最美的。 不过无妨。 只要儿子,还有姐夫认为姐姐是最好的,最美的,那就行了。 父亲,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姐姐往后,一路顺遂。 儿永川,叩首以盼。 长公主将请帖送去王家,当天就有了回应。 王氏不会来,但他们会把请帖送去岭南。 长公主冲着这句话,将婚期定在了正月前最后一个吉日。 她想,纪丹君应当也是盼着母亲能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毕竟一生,只有这么一次。 除了这次,下回再想见一见母亲,兴许就要等几年后,纪永川的婚事了。 纪丹君在筹备婚礼期间,正好裴萧萧过生辰。 为了不让自己的生辰夺了纪丹君婚礼的风头,裴萧萧简单地庆祝了一下。 除了他爹跟他哥,就是崔、阮、孟、纪四家要好的人家。 旁的一个都没请。 送来的礼物倒是收了。 不拿白不拿。 不收下,人家还会多想,以为自己是不是在裴相那里挂上了号,准备要收拾自己。 还有自己九族。 人收了自己的礼,心里头才安心。 在纪丹君婚礼前第五日,王氏的马车风尘仆仆地从岭南一路赶到了京城。 停在辅国公府的门前。 “夫人,到了。” 一只苍白瘦弱,青筋毕露的手掀开车帘。 王氏面无表情地扶着丫鬟的手,从马车上下来。 她的仪态端方,行走的每一步都如行云流水,叫人为之心仪。 第385章 只是那张仿佛常年不见阳光,过分苍白瘦削,下巴尖得能戳死人的脸,配上冷漠刻薄的神情,令人见了不寒而栗。 王氏很瘦,穿着厚厚的皮袍子,整个人像是被皮袍子淹没了一般。 了无生息,仿若行尸走肉。 这是第一次见王氏的人,对她的印象。 纪丹君一早就得了母亲今日会到的消息,早早地就带着纪永川在门前等着。 看到母亲的那一瞬间,纪丹君十分吃惊。 她印象中的母亲,不是这样的。 见母亲已经快走到他们面前,纪丹君赶紧收起那些心思,带着纪永川上前见礼。 “母亲。” 王氏看也没看自己的两个孩子,眼风都没给一个,直直地望着门后偌大的辅国公府。 “你们父亲的灵位摆在哪儿,带我过去。” 纪永川第一次将母亲的形象具象化,可怎么都和一直记得的模糊印象对不起来。 他有些发怵地看了一眼王氏,又飞快地收回目光,盯着纪丹君的脊背。 纪丹君垂着眼眸,轻声道:“母亲随我来。” 行走在辅国公府,王氏不断将这个地方和自己印象中的来回对比。 有些变了,有些没变。 整体而言,变动并不多,起码没让她有很大的陌生感。 “母亲,到了。” 纪丹君推开门,侧身而立,让出路,好让王氏进去。 王氏跨过门槛,走进祠堂,环顾四周。 这里应当是经常有人来的,打扫得极为干净,香案上连香灰都不曾有。 蒲团也是干干净净的,应当是时常有更换。 纪丹君熟练地取来香,借着烛火点燃,递给纪永川,示意他交给王氏。 纪永川接过香,头皮发麻地靠近陌生感十足的王氏。 “母亲。” 他伸长了胳膊,将点燃的香递了过去。 王氏侧头去看,盯着烧红了的香头发愣。 她看的时间越久,纪永川就越忐忑,忍不住喉咙不停上下滑动,举着香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随着王氏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面容开始逐渐变得越来越狰狞,纪丹君皱了眉头,只犹豫了一息时间,立刻伸出手将弟弟朝自己的方向拉过来。 就在纪丹君拉人的时候,变故突生。 因为纪丹君的果决行动,王氏只抓到了纪永川手中的香头。 她仿佛不知道疼痛,将断在掌中的香头捏灭了。 猛地扭头,盯着正中央的那块牌位,一字一顿地念着。 “辅国公纪文贞公贤安之灵位。” 她念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仿佛要将牌位上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去。 声音由轻变重,语速由慢变快。 宛如要将心中的哀怨、悲愤、辛酸、思慕……悉数借由这声音宣泄出来。 母亲疯魔的样子吓到了纪永川。 他紧紧抱住姐姐的胳膊,犹豫着要不要拉着姐姐跑出去。 母亲她……看起来好瘆人。 王氏的声音越来越尖利,仿佛是夜莺啼血而歌,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妖魔施法念咒,叫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纪丹君心里也害怕。 她把弟弟紧紧地搂在怀里,背过身去,用身体护着弟弟。 眼泪夺眶而出。 却咬紧牙根,不漏出一点哭音来。 王氏终于停了下来,她不再反复地念着牌位上的字。 祠堂里很安静,连呼吸声都听得很清楚。 却让人越发害怕起来。 王氏猛地拍掉了牌位,或许是消耗了自己太多精气神,又或许是她的身体太过病弱,只这样一个动作,就让她累得大口大口喘气。 第386章 香案上的香炉,供桌上的供品,全都被扫到了地上,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 王氏直直地盯着地上的那块木质牌位看。 “纪贤安……” “纪、贤、安。” “纪——贤——安——” 王氏扯下身上的皮袍子,随意丢在地上,露出里面单薄的裙衫。 她提起长裙,朝着牌位,用力地踩下去。 纪永川又急又怒,想挣开姐姐的束缚,冲过去从母亲的脚下抢过父亲的牌位。 却被姐姐死死抱住,半拖半抱地带到祠堂外头。 纪永川急了眼。 “姐!” 在看到纪丹君满脸的泪时,声音卡了壳,像是叫人堵住了嗓子眼。 他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眼泪掉在经过的一排蚂蚁身上,将它们包裹起来。 祠堂里回荡着牌位被踩踏的声音,还有木头碎裂四溅的痛呼。 在王氏锲而不舍的努力下,牌位终究成了四分五裂的模样。 一块用金墨写着“安”字的碎片,刺痛了王氏的眼睛。 她仿佛从刚才的疯癫状态中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王氏慌张地跪在地上,将所有碎片全都拢到一块,伏下身,圈在怀中。 “悦澄,国难当头,此番我不得不去。你若觉着家中冷清,就带着孩子们去王氏住下。” “夫人,将军说城外已安,他思念妻儿又不能擅离职守,让夫人带着小姐和少爷去见一见,马上就回来的。” “你们怎敢以我妻儿相迫?你们当真是不知礼不识文的畜生吗?!不要……不要!悦澄!!!丹君!!!” “当初卦象就是上苍对你的预警!你不肯听。如今可满意了?!” “悦澄,此生是我负你。” “你如今这般,让王氏日后如何见人?!那两个孩子你不要再管了,就当没生过。” “若有来生……” “家中已为你择了新的婚事,你准备准备吧。岭南足够远,你走之后,就不会有人再提起这桩丑事。” “……此生,七尺之躯已许国……” 王悦澄觉得,眼前的青砖地上叫人倒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整个都染红了。 她愣愣地直起身子,慢慢站起来,朝外头走。 像是失了魂魄的人形怪物。 蹲在地上的纪永川赶紧站到姐姐身边,紧张地攥紧了双手。 王悦澄直直地盯着纪丹君的脸,像是要将她脸上那巴掌大的疤痕看出花儿来一样。 一记又重又响亮的耳光,扇在纪丹君的脸上。 她的脸被打偏,嘴角渗出血丝,挨了打的那半边完好无损的脸,瞬间红肿起来。 纪永川心疼得要死,拼了命地要去推开母亲,却被姐姐拦着,不敢造次。 “丹君!娘跟你说过多少回了?” “那株十八学士,是你爹最喜欢的,这才刚开了一朵,你怎就给摘了?” 纪丹君转过头,垂着眸子,轻声道:“娘,女儿知道错了。” 她的声音让王悦澄如梦初醒。 急急地伸出手去,捧着纪丹君的脸,心疼地掉下泪。 “丹君你的脸怎么回事?是何人打的?你告诉娘,是谁?” “娘让你爹打回去,还有你外祖家的舅舅表兄弟,叫上他们,一块儿去。” 表情生动起来的王悦澄,终于有了人气,像是个活人。 纪永川被王悦澄的一连串动作给懵着了。 他看看王悦澄,又看看神色平静的姐姐,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王悦澄哄了会女儿,又将目光转向了纪永川。 “贤安?你怎得来了?” 王悦澄脸上带着少女的羞涩。 “我来见老夫人的,你过来做什么?叫旁人见了,可不得说闲话?” “对了,我上回给你编的那个络子,你用上了吗?你说你喜欢姚黄那个色,我特地亲自染的,试了许久才染出来。” 第387章 “你用了吗?喜不喜欢?” 王悦澄好奇地歪着头,看着一言不发的纪永川。 “贤安?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不喜欢?是颜色不喜欢,还是络子的花样不喜欢?” “你别不说话呀,告诉我,我再给你做一个新的。” “是不是我哥他们又欺负你啦?你告诉我,我回家去说他们,让他们下回再也别欺负你了。” 一家三口,以一种奇特的氛围相处着。 纪丹君没有强迫弟弟回答母亲。 那应当是母亲记忆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时光。 谁都不应该插进去。 再者,父亲是父亲,永川是永川,谁也无法替代谁。 王悦澄一路舟车劳顿,到了之后,又好一阵发作,说了几句话就犯困了。 她的婢女仿佛是哑巴,也不与纪家姐弟说话,上前行了礼,搀着困了的王悦澄去休息。 纪永川的声音十分沙哑。 “姐姐……母亲她,自从回来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吗?” 纪丹君轻轻点头。 “比离开京城的时候,更严重了一些。” 纪永川闷不作声,眼泪汪汪,心疼地看着姐姐已经肿得半指高的侧脸。 再几天,姐姐就要出嫁,要是到时候还没消下去,可怎么办? “姐姐,我给你拿东西敷敷脸吧。” 纪丹君想对弟弟笑一下,却发现稍微动一下脸,都疼得不行。 只得作罢。 “好,辛苦永川啦。” 已经快到正月了,京城连着下了好几场雪,说话时候,都喷着热气。 纪永川用巾子包了下人端来的冰,轻轻覆盖在纪丹君的侧脸上。 这么冷的天,姐姐还得冰敷,不知道会不会冻着得了病。 要是因此耽搁了婚事,可如何是好? 大家盼了很久的。 姐姐是最期盼的那个。 纪永川想埋怨他的母亲,却又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并非出于母亲的本意。 母亲……心里还是有他们的。 自己不能将气撒在母亲身上,那样和外祖家有什么分别? 纪丹君怕弟弟的手给冰坏了,从他手里接过包了冰的巾子自己来。 纪永川没同意,执意要自己来。 纪丹君拗不过他,只得由着他去。 “永川,你别怪母亲。” “我知道。” “我没怪她。” “我只是不高兴她打你。” 纪永川小心地敷着姐姐的脸,生怕她冻伤了,还怕弄疼她。 “没事,我没那么娇贵。” “怕我婚礼当天还消不下去?不会的,很快就消了的。等你敷完,再上点药就行。” “嗯!” “好啦,想些高兴的事好不好?姐姐马上就要出嫁,这可是喜事,不许不高兴。” “还是得不高兴的,毕竟往后,就多个人跟我抢姐姐了。” “姐姐,到时候我背着你出门好不好?我这些日子有好好在锻炼,到时候一准儿背得动你。” “真的?可是嫁衣凤冠可都不轻哦,你确定背得动?” “啊……那我一会儿再去练练力气。” 望着姐姐故作无事的高兴侧脸,纪永川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他的确是和姐姐两个人相依为命。 过去,因为母亲远在岭南,他总觉得,母亲还在,或许对他们姐弟二人心有牵挂。 可是今日一见,不如不见。 他,只有姐姐。 王悦澄睡了一刻钟就醒了。 她的觉很少,吃的也少,每日喝的药比吃的还多。 她裹着厚厚的皮袍子,用力推开紧闭的窗户。 窗外的北风咆哮着朝屋子里灌进来。 和岭南的潮湿炎热截然不同,是她刻在骨子里,最熟悉的感觉。 她从婢女的手中接过手炉,坐在窗前,迎着北风坐下来。 第388章 面无表情地望着满院的肃杀之气。 她还是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让她缠绵缱绻,又深恶痛绝的地方。 院子里覆盖着皑皑白雪,草木叫雪埋在地下,仿佛毫无生机。 “贤安,你过来拉着我点,雪天路滑,我要摔跤了!” “丹君,你拿着这个雪团,一会儿爹爹过来抱你,你就偷偷放他脖子里好不好?” “永川,娘牵着你,慢些儿走,刚下过雪,还没扫干净多久,地上湿滑,仔细摔着了。” 隐隐有熟悉的笛声入耳,似断非断。 王悦澄睁着的眼睛,叫风吹干了,又因为笛声重新湿润起来。 伤药的效果很好,涂上去后,半天时间就让纪丹君的脸消了肿。 纪永川好奇地拿着药瓶来回看。 “姐,这是谁送来的啊?” 纪丹君拿着镜子照着脸,头也没回。 “是我公公给的,说他这些年一直用这个,怕你往后伤了用不到好药,就送了一些过来。” “很早就送来了,只是你一直都没用上。没曾想,我打倒是先用着了。” 纪丹君把脸凑到弟弟跟前,让他看仔细。 “功效还不错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方子,要是有,回头我去要来。” “谢谢姐!” 院外站着王悦澄,漠然地透过窗户,看着屋内嬉闹的姐弟。 她身后跟着的几个婢女像是被人割了舌头,什么话都没有,只默不作声地跟着。 没有人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也没有人问她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 仿佛只是一堆没有灵魂的木偶。 王悦澄站了好一会儿,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越是临近婚礼,长公主就越发忙碌。 幸好她身边人手够,许多事只要动动嘴,就有人跑腿去做。 明玉一边跟着主子忙活,一边抱怨。 “这虽说赶在婚礼前到,但好歹来殿下跟前磕个头问个好吧?都来了两三日了,也不见个人影。” 长公主倒是心平气和。 “你跟她计较什么?没听见那天的动静吗?” “我在前院都听见祠堂那头的声音了。要不是丹君劝着,拉着我,我一准儿要去闹。” “都把闺女给打成什么样了?不知道她没几天就要举行婚礼了吗?” “心里没点数!” 明玉将确定要来参加后日婚礼的宾客名单递过去。 “先前只知道她疯了,却不知道疯成这样。纪小姐也真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 长公主细细看了一遍名单,确认没错,就让底下人去安排当日各人的位置。 谁上座,谁坐谁右手,谁又在谁左手下头,都得琢磨。 “我呀,只盼着她可别再作妖了。先顺顺当当地将婚礼给办完,回头随便她怎么闹都成。” “大喜的日子闹起来,像什么话!” “王家也是,怎么不叫个人过来管管?就这么由着自家女儿发疯?” 明玉笑道:“他们连纪小姐的婚事都不愿来,哪里还会踏入辅国公府半步?” 长公主吐出一口气。 “算了,不管他们。” “说起来,我还得谢谢萧萧。要不是她,我还不知道原来主持一场婚事,有那么多地方需要留神。” “也算是提前练手了,免得阿祚婚事的时候忙中出错。” 婚礼前一天,京中下起了纷飞大雪。 所有人都担心起来。 雪天路滑,万一抬花轿的轿夫脚滑,摔着轿子里头的纪丹君怎么办? 再者说,人走多了,白雪就泥泞,新娘子的嫁衣会弄脏。 不过幸好,半夜就停了。 几家人向京兆府递交了文书,申请了宵禁通行令,叫上家里所有人,把迎亲的那条道给清理出来。 第389章 等天大亮,路上的积雪全被扫得干干净净,还铺了稻草防滑。 纪丹君半夜的时候就起来开始梳妆,纪永川出门扫了一个时辰的雪就被赶回来。 他今日要背着纪丹君出门的,几个姐姐怕他到时候体力不济,让人看笑话,赶着他回去休息。 纪永川在自己屋子里坐立难安。 终于到了这一天。 姐姐要出嫁了。 “国公爷,吉时到了,公西家来接新娘子了。” 纪永川停下自己踱步的脚,深吸一口气,再次对着镜子整理着衣装。 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紧张极了。 纪永川深吸一口气。 “走!” 盛装打扮的纪丹君坐在床上,身边围绕着多年交好的手帕交们。 “丹君今日可真好看。我觉着呀,怕不是将萧萧都给比下去了。” “可不是嘛,我就怕自己出嫁的时候,没有丹君这么美,到时候我娘那争强好胜的性子,还不得说我一辈子?” 纪丹君笑吟吟地望着她们,心里有些不舍。 嫁人后,有些宴席就去不得了,混的都是夫人圈子,与未婚女子的宴席不一样。 往后她和手帕交们的交际,可能就慢慢淡了。 “小姐,国公爷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孟白龟噘着嘴。 “他动作这么快干嘛?巴不得丹君姐姐走啊?” “讨厌鬼!” 裴萧萧牵着她。 “吉时可不能错过。这是公西家求了好几个大师,千算万算算出来的。” 纪丹君扶着喜娘的手起身,因为一身衣装加起来快十斤重,走路都有些不稳当。 但经过孟白龟的身边时,还是空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 “往后你依然是我的小妹妹。” 孟白龟的眼圈登时就红了,依偎在裴萧萧的身上,泪眼婆娑地望着纪丹君往前走的身影。 纪永川立在门口,深深看了一眼盛装的姐姐,转过身,擦了一把泪,弯腰做好背人的姿势。 背上陡然加了重量,压得纪永川的双腿往下一弯。 “永川,还好吗?” 纪永川抱着姐姐的腿,把她往上颠了颠。 “我行的,姐姐你扶好了啊,我要走了。” “嗯。” 从纪丹君的院子,再到辅国公府的大门,一段路并不远。 纪永川却觉得这条路太短,不能让自己一直这样背着姐姐。 他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有一个很宽阔的背,曾经背着他。 又想起辅国公府只剩下姐姐和自己两个人的时候,姐姐也这样背着他。 如今,换成自己背着别人了。 纪永川每走一步,眼泪都没入衣襟。 他两只手抱着纪丹君,空不出来去擦。 等到门口时,迎亲的男方所有人就看到了泪流满面的纪永川。 人声的喧闹停了下来,唯有喧天锣鼓还在演奏。 纪永川躲过所有人的帮忙,执意亲自将姐姐背到花轿边,亲自扶她进去坐好。 转过身,对上公西玉泉那双笑意满满的眼睛,胡乱擦了擦脸上已经被冻住的泪痕。 “你别想着欺负我姐姐。我姐姐不是没有娘家人的!” “我们虽然没有爹了,娘也不管我们了。但是我这个弟弟的还在!” “你要欺负我姐姐,我就拿着爹传给我的枪去揍你。” 纪永川说到最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公西玉泉替他擦着脸上的泪。 “你只管放心,我绝不会给你揍我的机会。” 公西大贵走上前来,拉了拉纪永川的手。 “永川你放心,要是我二哥对二嫂不好,我帮着你一块儿揍他。” 纪永川用力吸着鼻子,跟着公西大贵朝边上走去,给花轿让开路。 花轿在泪眼中慢慢前行,直至消失不见。 裴萧萧她们一早就猜到今天纪永川八成会情绪低落,不能招待好宾客,就没去男方那头,全都留在辅国公府帮忙。 纪丹君坐在花轿里,防风的厚厚帘子遮去了所有视线。 她看不见,却很安心。 因为她听见了熟悉的马蹄声,一直伴随在自己身侧。 花轿刚在巷口露面,公西家就赶紧点起了炮仗,噼里啪啦地从巷口一路放到家门口。 吵得街坊邻居的孩子哇哇大哭。 公西玉泉骑着马,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去看身后的花轿。 担心轿子里的新娘会被吓着。 花轿稳稳当当地在公西家门前停下,喜娘轻柔地掀起帘子,将里头的纪丹君扶下来。 公西大贵新娶的续弦薛氏在门口站着迎接新人。 一见纪丹君露面,见了她一身的装扮,登时就眼热。 可真好看啊。 不愧是京中手艺最好的绣娘做的,衣缘上竟然还用了小拇指甲盖大小的金珠绣了纹样。 这么一套嫁衣得多少银钱才够? 她的嫁衣可没如此华贵。 到底是辅国公府的小姐,和自己这种出身低阶军官家的小姐不一样。 排场可真大,真厉害。 薛氏上前几步,帮着喜娘一起搀着纪丹君朝里头走。 公西铁牛一直想站起来去外头瞧瞧人来了没有,被自家婆娘用犀利的眼神按住不许动。 “大喜的日子,你可别没谱儿啊!” “哎呀,老子知道!” “这不是心里头着急嘛!” “就你急?我不急?” “咱们家盼了多少个年头,才盼来的?要是因为你这老头子把婚事给搞砸了,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知道,知道!” 公西铁牛坐在主位上,双手压着圈椅的扶手,脖子伸得老长。 “你说怎么还没到?” “这不是要凑吉时吗?我说你安静一点行不行?别叫人瞧了笑话。” “我知道了……啰嗦!来了来了!” 公西铁牛赶紧摆出威严的样子,但缩在袖子里不停握紧了又松开的手,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上官桃花也坐得端端正正,两只眼朝着外头不停看,望眼欲穿。 儿子牵着小姐进来了! 近了,又近了! 纪丹君向公西铁牛和上官桃花行礼的时候,老两口险些站起来回礼。 意识到今日是什么日子后,又讪讪地勉强维持住方才的端庄模样。 纪丹君听着周围人的笑闹声,纵然看不见,却也知道现场发生了什么。 团扇背后的脸带着笑,偷偷去看身边的公西玉泉。 两人的眼神正好撞了个正着。 又迅速分开。 “呀,瞧新娘子,一直在笑呢,准是对夫婿满意极了。” “天作之合,金玉良缘!” “新郎都看傻了,今日的新娘子可是美极了呢。” “好了好了,快些儿送新娘去新房里头,这都累了大半日了。” 公西玉泉松开手里的牵巾,让喜娘和新嫂子带着纪丹君离开。 望着他的新娘莲步轻移,去了自己精心布置的婚房。 自己何德何能,竟让苍天如此厚待于他?! 公西铁牛仿佛打开了什么禁制,起身大笑。 “礼成,礼成!!” “今日我家有大喜事,摆上三天流水宴,叫城中的人都沾沾这喜气。” “酒水饭菜全都管够,大家敞开了肚皮,只管吃!” 第390章 怕儿子今晚表现不好,公西铁牛一马当先,挡在儿子前头,替他喝了所有的酒。 上官桃花没拦着,今儿她心情也好,比自己当年嫁给公西铁牛还好。 看着老头子在那边牛饮,她也没管。 因为她自己都喝了不少。 薛氏见公婆两个都喝上了,就不敢多喝,怕误事,陪着小酌几杯后,就一直忙于招待宾客,还分出心让自己的陪嫁嬷嬷去新房问问二弟妹怎么样。 说是陪嫁嬷嬷,其实也并非从小在家服侍自己的。 她父亲只是低阶军官,捞油水的机会都少,家里能时常闻着肉味儿,都算是比京中寻常人家强了。 哪里还养得起服侍女儿的嬷嬷。 薛氏带来公西家的嬷嬷和婢女,还是她家里收了公西大贵的聘礼后,特地花钱去买来充门面的。 在娘家的时候,薛氏倒是也有跟着母亲学习如何打理家务。 只是家中就那么点家产,也打理不了什么。 天知道她最后竟然嫁到了比自己父亲高出许多品级的公西家。 对薛家而言,这桩婚事显然是高嫁,往后不知还会给家中带来多少好处。 薛氏的父亲是个拎得清的,出嫁前,就叮嘱过女儿,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全都告诉她,让女儿过门后,别想着搞事,安分些。 “虽说公西旅帅有个给他生了儿子的妾,但都说人挺本分,何况你也不是不能生,过门之后努努力,就什么都有了。” “他家老二定了辅国公府的小姐,门第比咱们两家加起来还高。你可别跟前头那个一样犯浑,回头给家里头招灾。” “过了门,好生孝敬公婆,服侍你夫婿,教养好孩子,肚皮也争气些。” “公西家都是出了名的不苛待媳妇儿,你吃不了苦。只要本分,亏待不了你。” 薛氏过门后,一直谨记出嫁前父亲对自己说的话,日子过得十分舒心,比娘家过得还好。 虽说公婆筹备婚事的种种,她都看在眼里,也有羡慕的时候。 可夜深人静,细细想一想,二弟妹出身好,门第高,她父亲又对公公有救命之恩。 自己不过是个续弦,出身门第是家里头最底层的那个,这还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 况且夫婿对自己也不差,妾室瞧着也是个本分不争宠的,对自己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薛氏循规蹈矩,公西铁牛和上官桃花对她也十分满意。 主要是有前面那个做对比,再怎么差,也越不过她去。 有个叫人放心的大儿媳妇,公西铁牛和上官桃花这才能放心狂欢。 公西大贵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薛氏处理得不错,也就没再关注了,帮着他爹一起给弟弟挡酒。 纪丹君在婚房里等着,有些无聊,观察着四周的摆设。 她是第一次进公西玉泉的房间,以前从来没来过,今日的布置肯定与以往不同,也不知过去是什么样的。 房中女子的物件并不多,因为两家已经说定,婚后公西玉泉要跟着纪丹君回去辅国公府住,就只放了些不常用的东西,以便两人偶尔过来住的时候,不会缺东西。 公西玉泉的房间比弟弟的看着还阳刚气足一些,可能因为弟弟房间都是自己布置的,难免多了几分阴柔味道。 纪丹君垂下眼眸,指尖从袖口露出来,轻轻抠着身下的褥子。 第391章 要不等回府住下后,让夫君将弟弟的房间再布置一番? 等三朝回门的时候,问问弟弟意思吧,要是他不答应呢? 都多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黏着自己。 也不知道最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姑娘,能不能替自己管着他。 一个大嗓门在屋外响起,打断了纪丹君的思绪。 “二夫人!二夫人!” “二夫人在不在里头?” 纪丹君身边的婢女和嬷嬷们不由皱了下眉头。 先不说这人的声音大,这嚷嚷的都是些什么话? 什么叫“二夫人在不在里头”? 今日他们家小姐成亲,不在婚房中坐着,难不成还跟濮阳伯府那位孟夫人似的,跑出去找别的人私会? 这是谁家的嬷嬷? 公西家的老人还是他们老大家续弦的陪嫁? 太没规矩了! 嘴上都没个把门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全都不知道! 幸好小姐只在公西家住三天,立刻就回去辅国公府,否则还不知道这老嬷嬷会说出旁的什么话来。 纪丹君给了自己身边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无妨,让她进来吧。也叫她瞧瞧我的确是待在里头的,省得回头又到处说嘴去。” 纪丹君身边的嬷嬷气不打一处来。 她的小姐虽说过得坎坷了些,但却是没受过这等委屈的! 她两眼直冒火,盯着门口的方向,恨不得烧死进来的那个老妇人。 因今日公西家有大喜事,上官桃花特地从公中拨了银子出来,给家里每个下人全都做了一身崭新的衣裳。 薛氏的陪嫁下人也不例外。 这嬷嬷穿着簇新的衣裳,腆着脸进来,嘴里唤着“二夫人”,一边到近前给纪丹君见礼。 “二夫人好,我是大房那头的嬷嬷。我家夫人差我过来问问,二夫人可有什么要的。” “若是缺着了,就跟老奴说一声,老奴这就去办。” “我这边没什么要的,你自去前头忙就是。替我跟嫂嫂道声谢,今日家中忙,她还分心照顾我。” “哎哟,二夫人说这话就生分了。我家夫人是家里的当家主母,照顾二夫人是应当应分的事。” 纪丹君脸上笑容不减。 “嗯。” 她身边服侍的却个个都气坏了,要不是念着今日是小姐成婚的大喜日子,早就把人给轰出去了。 嬷嬷见纪丹君不咸不淡的冷漠样,心里有些不舒服,想着赶紧去前头回复薛氏,却眼尖地瞥见红色的喜床上干干净净。 “哎哟,二夫人呐,您这些身边服侍的人怎得如此粗心?”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纪丹君挑眉,示意那嬷嬷接着往下说。 “二夫人,这喜床上怎得没放上元帕?还是预备着一会儿二老爷过来再放?” 纪丹君拦下要冲出去打人的兰嬷嬷。 这是她的乳娘,大小看着自己长大的,情分自然与众不同。 “一会儿夫君来了,我自会用上。就不劳嫂嫂的人费心了。” 这嬷嬷就是再迟钝,见纪丹君身边的下人们全都对自己横眉竖眼的,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哎哟,瞧我这张嘴,该打该打!” 她装了样子,轻轻地打了自己嘴巴几下。 “老奴就不在二夫人跟前服侍了,夫人还等着老奴去复命呢。” “去吧。” 那不知是没脑子还是嘴贱的嬷嬷一走,纪丹君身边的下人们就闹了起来。 “小姐!你怎得就这样忍了?!” “大喜的日子,这不是成心来给小姐你添堵的吗?!” 第392章 “这到底是薛氏授意的?还是公西家的下马威?!” “没得这么埋汰人!” “不成,小姐,这婚我们不结了!收拾东西,我们回辅国公府去!” 纪丹君无奈地道:“明日敬茶时候,见一见他们的态度,问一问,就知道方才那遭是误会还是真存了别的心思。” “今日先不忙这些了。” “知道是大喜的日子,就先忍一忍。免得闹起来,扫了宾客的兴。” “再者说,哪有事事都如意的?若真那样,我反倒要担心,会不会后头有什么祸事。” 兰嬷嬷立刻“呸呸呸”了三声,虚虚捂着纪丹君的嘴,以免擦掉了她的口脂。 “小姐这说的什么话?!可不兴说这晦气话!” 纪丹君拉下她的手。 “我知道啦!” 没等多久,公西玉泉就从前面脱身过来了。 “小姐可吃过东西了?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的?我让人去做。” 纪丹君上前替他取下幞头。 “兰嬷嬷她们服侍我吃过一些了,如今倒是不怎么饿。” “你呢?身上酒气有些重,要不要我让人去端醒酒汤来?” “小姐不必忙……” 纪丹君笑吟吟地打断他的话。 “还叫小姐?” 公西玉泉脸一红,张着嘴,结结巴巴地说话。 “夫、夫人,丹……君……” 纪丹君低头去接兰嬷嬷手中的合巹酒,借以遮去自己羞红的脸。 公西玉泉注视着眼前穿着嫁衣的女子。 她终于成为自己的新娘。 就像是做梦。 “你要不……掐我一下?” “我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点都不真实,像是假的。” 纪丹君将合巹酒塞进他的手里,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还像是假的吗?” 虽然仅仅是一瞬,但温热的触感却是真实的。 公西玉泉潸然泪下,仰头饮尽合巹酒。 “丹君,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 “你知道吗?在江南的时候,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以为要客死异乡,再也回不来见你。” 纪丹君替他抹去脸上的泪。 “这不是回来了吗?” “嗯!” 婢女们帮着纪丹君卸下压得脖子酸疼的金冠,脱下厚厚的嫁衣,换上轻薄的寝衣。 婚房里放了好几个炭盆,烘得屋子里热乎乎的。 公西玉泉不放心地捏了捏纪丹君的手,感受到对方的掌心热得出了薄汗,才安心。 他不自然地别开眼,声音低沉喑哑。 “睡、睡吧?” “……嗯。” 兰嬷嬷原想将方才发生的事告诉公西玉泉,又觉得如此良辰美景,自己实在不该煞风景。 瞪了眼公西玉泉的背,领着屋里的下人退出去。 哼,等明日再给新姑爷点颜色瞧瞧! 屋内,公西玉泉皱着眉,盯着床上铺着的白色元帕,疑惑不解。 “这是做什么?” 纪丹君扫了一眼,挨着床边坐下,神色淡淡。 “元帕。明日要给长辈看的。” 公西玉泉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旋即想起同僚先前说过的那些荤话,瞬间了然。 眉头皱得更紧。 “给爹娘看这个做什么?用不着这个!” 他不高兴地将元帕揉作一团,直接丢在地上。 “我家不在乎这些,我娘嫁给我爹的时候,还是生了两个女儿的寡妇呢。” “不管你什么样,我都欢喜,我爹娘也都欢喜。” 仿佛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似的,公西玉泉的脸红得不得了。 纪丹君垂着眼眸,抿嘴笑了,拍拍身边的位置。 “坐呀,干站着做什么。” “哦!” 公西玉泉拘谨地坐在床上,双手放在腿上,腰板挺得笔直,两眼目视前方,一副正儿八经到不行的样子。 第393章 纪丹君看了看两人之间还有半个手臂的距离,心中觉得好笑。 她想了想,忍着心中的羞意,主动靠在公西玉泉的肩上,手伸过去,覆盖在对方放在腿上的蒲扇一般的手掌。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颤动,那点子羞涩一扫而空。 “紧张?害怕?” 公西玉泉反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双眼还是盯着前方桌上的喜烛,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都、都有!” 纪丹君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望着他的侧脸。 “早些儿睡吧?明日一早还要给爹娘敬茶。” “嗯、嗯!”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纪丹君推了推他。 “还不睡?” “睡、睡……这就睡!” 能腻死人的鼻息喷洒在耳边,熏红了公西玉泉的耳根。 他用力擦了擦空出那只手上的手汗,慢慢伸向纪丹君,摸索着去解她的衣带。 绣着百子嬉戏纹样的床帐被放下来,透出交叠在一起的人影。 公西玉泉从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努力翻出前一晚他爹偷偷塞给自己的避火图上内容。 纪丹君闭着眼,睫毛轻轻颤动。 太过浓郁的男子身上的阳刚气息,萦绕在鼻端。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实际上,依旧在最心底,此时全都被翻了出来。 铁链穿过父亲的蝴蝶骨,温雅如玉的脸上满是血污和伤痕,已经看不清原本样貌。 父亲凄凉的怒吼,母亲尖利的呼救,北戎人张狂的淫笑。 被血浸着的眼睛只能模糊看见混合着红色的白。 是父亲暴露于外的腿骨。 是母亲一丝不挂的身躯。 在公西玉泉即将亲吻上纪丹君的脖颈时,她猛地睁开眼,用尽全身力气,将公西玉泉从自己身上推开。 公西玉泉一时不察,被推下床,扯破了簇新的床帐。 他茫然地望着扶着床沿,不停干呕的纪丹君,第一时间爬起来,上前凑近却被纪丹君躲开,心里急得不行。 “丹君、丹君你没事吧?是不是身上哪里不舒服?我去请大夫来给你瞧瞧好不好?” 纪丹君今天没吃多少东西,根本吐不出来。 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眼泪止不住地掉落。 双手死死地扣着床沿,涂着丹蔻的指甲齐根断裂,崩散四周。 “玉泉……玉泉,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做不到……” “父亲……母亲……” 公西玉泉已经发现她抗拒着自己的靠近,只敢在她所能接受的范围内跪坐着。 “没事的,没事的丹君。你好点了吗?我给你倒水漱漱口好不好?” 纪丹君跪在床上,像个无助的孩童,嚎啕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好好的婚事全被我搞砸了。” 她哭得那样伤心,哭得公西玉泉的心跟着抽痛。 “没关系的,没关系,丹君,不要紧的。我、我能明白的。” 公西玉泉只恨自己口拙,不如崔伯嶂那样舌灿如莲,能哄纪丹君开心起来。 他知道纪丹君一定是想起了当年的事,他没有经历过,的确做不到感同身受,但只要看着纪丹君哭得快喘不上气,他的心就像是被人用力捏着,几乎快要捏爆了。 当年丹君才那么小,亲眼看见那样的事,一定害怕得不行。 老辅国公的尸首被送回来后,他爹亲自去看过,回来后,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都没出来。 家里没有人敢问一句。 当时把自己关在房中的他爹,也是哭得如此伤心欲绝。 第394章 可恨他什么都做不了。 若自己能替丹君去痛这一场,该有多好。 屋子里的动静太大,引起了守在屋外下人们的担心。 “小姐?姑爷?要不要奴婢们进来服侍?” “咚咚”的拍门声吓得纪丹君停住了哭泣,望着公西玉泉的眼神里满是茫然无措。 她的脸上犹挂着泪,神情却像身处陌生地方的孩童,不知该往何处走,才是回家的方向。 公西玉泉压低了声音,“丹君,别怕,一切都交给我好不好?” 纪丹君咬着唇,怯怯地点了点头。 只听公西玉泉扬声回应外头无事,然后翻身上来。 纪丹君下意识地朝床的最里头缩,抱着膝,低头看着红色的褥子发愣,鼻子哭得红彤彤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一只手覆上自己的眼睛,遮去了她的视线。 不能视物的黑暗,让纪丹君越发害怕。 “丹君,别怕。一会儿就好。” 纪丹君安静了下来。 她听见男子喑哑的呻吟,时断时续,害怕地不住颤抖着,又想起今日是自己的大喜之日,眼中再次沁出了泪,打湿了覆在自己眼上的手。 公西玉泉喘着气,愣愣地看了会儿手上的浊液。 然后随意地在褥子上擦了擦。 他翻身下床,取了干净的毯子,将一动不动的纪丹君整个包起来,抱着她下了床。 又让屋外担心不已的下人进来更换被褥,抬热水进来洗漱。 兰嬷嬷早就等着了,听见里头让她们进去,赶紧推开门。 看到屋内的狼藉,她心凉了半截。 元帕被丢在地上,踩了几脚,百子帐被撕破了。 她的小姐鼻子都哭红了。 兰嬷嬷不免埋怨道:“姑爷也不知道怜惜怜惜小姐。” 公西玉泉嘿嘿笑着,也不解释,等她们收拾完,就让她们出去。 “水放着就行,明日再抬出去也一样。一会儿我伺候丹君洗漱就好,你们下去吧。” 兰嬷嬷看了看埋在公西玉泉怀里的纪丹君没有反对的意思,忍下心中不满,退了出去。 公西玉泉等门关上,拍了拍怀里的纪丹君。 “能站得稳吗?我放你下来?” 纪丹君点点头,瘪着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也不说话,只拉着公西玉泉的袖子晃了晃。 “方才哭出了一身汗,我伺候你洗一洗可好?” 纪丹君沉默了很久,轻轻点头。 她总要迈出这一步。 温热的水染红了肌肤,比自己大出一大圈的手用巾子轻轻擦拭着自己的身体。 像是对价值连城的珍宝一般。 公西玉泉将洗完的纪丹君抱出来,在征得她的同意下,替她穿好新的寝衣,抱她去床上睡下。 自己用已经半冷的水,草草擦洗了一遍。 “我去外间的榻上睡,明日早上再上床。” 纪丹君从被子里露出一双被水洗过似的眼睛,拍拍空出来的位置。 她抱着被子,往里头缩,好空出更多的位置来。 公西玉泉笑了一下、,试探着问:“那我上来了?” 纪丹君垂下眼帘,重重点头。 然后用被子把自己整个头都蒙起来。 公西玉泉看得好笑,倒底听她的话,躺了上去,特地空出一段距离,避免纪丹君心生不适。 纪丹君等人躺下,忍了一会儿,觉得过于安静,又把眼睛从被褥下面露出来。 闷闷的声音从褥子底下传出来。 “对不起……” “无妨。” 公西玉泉的眼睛里,是足以让纪丹君沉溺至死的无尽温柔。 “丹君,我们往后还有许多年。我可以等。” 第395章 “我会陪着你,一起慢慢走出来。” “无需急于一时。” 纪丹君犹豫了一下,在被子里像虫子一样蛄蛹,蹭到公西玉泉身边,挨着他,闭上眼。 兴许是闹了一场太消耗体力,又或许是成婚之日真的很累人,纪丹君很快就睡熟了。 反倒是公西玉泉,闻着身侧甜腻的馨香,睁着眼睛到天亮。 明明身体很累,也很困,眼皮子都快打架了。 可神智却清晰无比。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会以这样的形式结束。 说不失望,那是骗人。 可就像自己对妻子说的那样,他们还有许多年,许多年,许多年的光阴可以浪费。 不必急于这一朝一夕。 公西玉泉侧头去看纪丹君的睡脸,伸手替她抹去额上因为热而生出的细密汗珠。 确定她的确睡熟了,才大着胆子,偷偷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 外头天还黑着,就已经响起兰嬷嬷轻声叫新人起来的声音。 冬天的日头短,纵是天黑,也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一夜未眠的公西玉泉眼睛里泛着红血丝,轻轻拍了拍依偎着自己睡的纪丹君。 “丹君、丹君,该起了。” 纪丹君被叫醒的时候,还懵懵的。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揉了揉惺忪睡眼,意识渐渐回笼。 眨巴着眼睛,脸又红了,缩进被子里头去。 公西玉泉笑着凑上去。 “不怕了?” “……嗯。” “那我先起了,我让兰嬷嬷她们进来服侍你洗漱。” “……嗯。” 兰嬷嬷提心吊胆地进来,见纪丹君面色红润,不像后半夜又被闹腾过的模样,心里才消了大半的气。 公西玉泉自己穿好衣服,在外间等纪丹君出来。 嫁作人妇,头发也被高高盘起。 纪丹君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觉得有了不一样的地方,却又不知道哪里不一样。 兰嬷嬷催促道:“夫人快些儿,姑爷在外头等着呢。” 纪丹君抿了下唇,怀着几分怯意去见公西玉泉。 无论公西玉泉是什么态度,她心中始终都是有愧的。 公西玉泉仿佛没事儿人一般,上前牵过她的手。 “走吧,别叫爹娘等久了。” 纪丹君乖乖跟在他后头。 院子里的雪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脏不了一点新绣鞋。 纪丹君亦步亦趋地跟在公西玉泉身后,过去主院给公婆敬茶。 屋内炭盆放得很足,热得公西铁牛满头的汗。 换作平日,早就闹起来了。 今日却半点不嫌弃,还不时问上官桃花,会不会放得不够。 被自家婆娘瞪了一眼,讪讪地闭上嘴。 一进屋,等着的人都正襟危坐起来。 纪丹君从兰嬷嬷的手里接了茶,给公西铁牛和上官桃花递过去。 又将绣的物件送了。 喜得老两口嘴都合不拢,直夸纪丹君的手艺好,绣的针脚齐整,花样儿还吉祥好看。 给的红包厚得快封不上口了。 薛氏在纪丹君给自己敬茶的时候,如坐针毡,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避开。 这可是辅国公府的小姐啊…… 她紧张地不停吸气、呼气,仿佛在上大刑。 等纪丹君递来亲手绣的荷包鞋袜,她赶紧把夫君交给自己的一双足金重的累丝金镯送过去。 等纪丹君谢过礼,又去给公西大贵见礼,她才卸了那股劲,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这可真是太折磨了,压力太大了…… 幸好只有今日这么一回。 薛氏不知道,要是再来一回,自己还撑不撑得住。 第396章 只希望三弟的媳妇,可别是出身这么高的了。 走过敬茶的流程,全家人都开始松快起来。 公西铁牛忙不迭地问纪丹君休息得好不好,换了环境会不会睡不着。 上官桃花追问着纪丹君饿不饿,要不要赶紧摆饭,若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自己现在就让厨房加菜。 薛氏身后的陪嫁嬷嬷东看看,西看看,只觉得奇怪。 “咦,二夫人的元帕怎得没拿过来?可是忘了?” 仿佛平地一声雷,让全家人的声音都没了。 薛氏恼怒不已,只想跳起来把这嬷嬷的嘴给缝起来。 没瞧见全家人这其乐融融的氛围吗? 提这茬做什么? 这是二房的事,他们大房跳出来干吗? 真要问,不会等没人的时候再问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是让二房的人没脸,叫他们难堪下不来台吗? 这要是让公婆和夫君误会是自己授意的,可怎么办? 她娘这是给自己买了个什么样的婆子啊! 自己这回真是掉进粪坑里,爬上来都洗不干净了! 薛氏对着那婆子骂了一肚子的脏话,气得脸色发青,却还得压着怒火,起来跟家里人道歉。 “爹、娘,二弟妹,我不是……我没让嬷嬷……” 纪丹君将薛氏的慌张看在眼里,不似作假,,明白的确不是她授意,而是那嬷嬷擅自做主。 莞尔一笑,替她解围。 “原是我们忘了一并拿过来,待会儿我叫人取来便是。” 昨晚的事,可以私下和公婆慢慢说,他们应当会体谅的。 兰嬷嬷着急上火,巴不得上去撕了那婆子的嘴。 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吗? 昨夜那元帕都被丢在地上,叫姑爷踩了好几脚。 莫不是小姐新婚之夜没落红,惹得姑爷不高兴了? 可今日起来,也没见姑爷冷待小姐。 她下意识地朝纪丹君看去一眼,见小姐气定神闲的模样,方才心头的慌张也逐渐消散。 无妨,小姐会处置好的。 那婆子完全看不懂眼色,听了纪丹君的话,直接叫了起来。 “哎哟,这是多大的事啊,还等待会儿做什么?二夫人赶紧的,叫人将元帕取来吧。” 又酸溜溜地道:“二夫人陪嫁的人多,差个跑腿的也不妨碍伺候。” 薛氏再也忍不下去,直接厉声呵斥。 “这有你什么事?!你还不赶紧给我把嘴闭上!!” 那婆子抹着泪花,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她这是好意,想替自家夫人在家里头立起来。 二夫人出身那么高,自家夫人根本够不上,这要是不趁着刚进门,就给人一个下马威,往后二夫人可不得爬到自家夫人头上来? 对外说是自家夫人当家,做的主母,可也就一个名声。 就冲家里的老太爷,老夫人这宠爱二夫人的劲儿,还不是二夫人说什么,他们应什么? 到时候自家夫人能落到什么好? 可怜自己一片苦心,反倒让自家夫人恼了。 夫人也是太单纯,没经过高门大院里头那些乌糟糟的事,半点心机城府也没有,到时候叫人坑了害了,还把人当好人呢。 自己还是得灵醒着些,一会儿回去他们大房,细细分说给夫人听。 夫人会明白自己一片苦心的。 事情闹到了这一步,纪丹君也知道她是不得不当众公开昨夜婚房内发生的事了。 对着公婆私下说明白,她尚有些歉意和羞涩,如今却要放到明面上,让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397章 纪丹君觉得自己有些张不开这个口。 上官桃花到底是过来人,敏锐地察觉到昨夜儿子和儿媳肯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她正想着将事情糊弄过去,一会儿再私下问问儿子怎么回事。 却听她那个老二张了嘴。 “你们也别逼丹君说了。” 纪丹君心头一跳,咬着唇,不敢去看公西玉泉。 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说到底,是她不好,和玉泉没关系。 现在自己开不了口,玉泉替自己说也好,免得自己尴尬。 想是这般想,眼眶却忍不住湿了。 兰嬷嬷一会儿看看自己小姐,一会儿又看看姑爷,急得直跳脚。 哎哟喂,姑爷到底是武将家里头出来的,这肠子都是直通的。 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 也不想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房中事,她家小姐脸上多无光。 公西玉泉的话,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上官桃花以为儿子要将纪丹君昨夜的表现公之于众,急得赶紧打断。 “老二!” 公西玉泉面有赧色。 “爹、娘,是儿子没用。” “儿子不行。” “所以昨夜那元帕,叫儿子一气之下给丢了。” 屋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微妙。 那婆子缩着脖子,巴不得现在地上有个洞好让自己钻进去。 自己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薛氏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无事生非! 现在不是时候,等回房之后再发落她! 纪丹君本在抠着自己手指头,闻言,猛地抬起头去看公西玉泉。 眼眶里还有欲掉未掉的泪光。 他这是在说什么? 这要是叫人真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纪丹君急得团团转,张嘴欲言,又闭紧了。 既羞于说出实情,又怕误了公西玉泉的谋划。 公西铁牛倒吸一口凉气。 我滴个乖乖! 他……他先前怎么没发现呢?! 婚前这小子也没跟老子说啊! 他偷偷去看纪丹君,见儿媳也沉默不语,一脸震惊。 以为是儿子突然自曝其丑,被吓着了。 顿时觉得这事儿应该是真了。 公西铁牛一时之间,越发沉默。 上官桃花也被震惊到了。 她生的儿子……不、不行?! 这、这这半点征兆都没有啊?! 小时候,给他洗澡,都挺正常,挺好的啊! 大了之后,自己个儿还偷着洗裤子和褥子,洗得可勤快了呢。 怎、怎么就…… 可看儿媳的样儿,似乎儿子真没说假话。 公西大富清咳一声,率先起来。 “爹、娘,我们先回房去了。” 公西大贵也回过神,跟着大哥向父母告退。 老两口还没从刚才儿子的惊天之语中回过神。 “……去、去吧。” 公西大富走到门口,让薛氏先回房,自己单独把二弟给叫过来,拉到边上的角落。 “你……真不行?” 公西玉泉连脖子都红了。 “嗯!” “嘶——” 公西大富想了想,还是追问下去。 “以前发现的?还是昨夜发现的?” “昨夜。” 公西大富稍稍安心那么一点。 也有可能是因为过于紧张,无妨。 “这样,我那里还有些助兴用的药材,一会儿给你送去,你拿着泡酒,每日喝上那么一杯,别贪多。” 公西玉泉咬着唇,点点头,权当谢过大哥。 公西大富看着他不欲多言的模样,顿时觉得可能跟紧张没关系,兴许是弟弟那方面真有问题。 要不然,昨夜应当试了不少次,总有那么一次是成的吧? 怎么就这么确定是自己不行呢? 他顿时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安慰弟弟了。 这男人……在这方面不行…… 第398章 明明小时候看着比自己还行。 弟弟盼了那么久,昨晚应当是很难过的。 自己这个当哥哥的,就……就、就只能祝他雄风再振吧。 公西大富拍了拍弟弟的肩,什么话都没说,掉头回去。 他还要回房去处理另一件事。 公西玉泉长出一口气,他大哥可不好糊弄。 一转身就看见他弟弟一言难尽,仿佛吞了苍蝇似的脸。 “二、二哥……” 公西大贵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像眼前这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 安慰也不是,祝福也不行。 太难了。 憋了半天,公西大贵憋出一句。 “二哥,往后、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公西玉泉沉默了会儿。 “嗯,借你吉言。” 糊弄完兄弟,公西玉泉看到站在廊下,正在等自己的纪丹君。 他脸上的红晕还没消下去。 纪丹君垂着眼,抿着唇,主动伸手过去。 “走吧,我们回房。” “嗯。” 进了院子,纪丹君羞涩地主动提起方才的事。 “你……你怎么这样说自己。要是让爹娘他们真的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公西玉泉胸有成竹地一笑。 “我就是叫他们误会才好。这样他们就不会急着催你,喊着要抱孙子了。” “你也不必担心,成日想那么多,可以慢慢适应。” “问题出在我身上,远比是你更好解决。” 他将食指竖在唇边,小声道:“丹君你放心,我大哥他这会儿准在院里教训那个多嘴的婆子。” “你别多想,别往心里去。人得罪了你,用不着你出手,自然有人替你教训。” 纪丹君斜睨了他一眼,脸微微泛红,捅了他一下。 晚上全家聚在一起吃饭,大家彼此都装作和乐开怀的模样,仿佛都没有被白天的事所搅和了心情。 纪丹君落座的时候,还特别留意了一下。 果然不见了那个婆子。 也不知大哥他们是如何处置的。 公西铁牛躺在床上,怎么都想不通,自己儿子怎么会不中用。 明明、明明小时候尿尿,是三个儿子中尿得最远的那个! 怎么就、突然不中用了呢! 他重重叹了一声,翻了个身,瞧见他婆娘也睁着眼,盯着床帐发愣。 公西铁牛推了推婆娘。 “老婆子,在想什么呢?” 上官桃花长叹了一声,也翻过身,对着公西铁牛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 “咱们家巴巴地求了小姐嫁进门,结果老二却是个不中用的。” “老头子,咱们那天可是当着国公爷的面起过誓的,不会叫小姐到了咱们家受委屈。” “你说,这要是老二一直不中用,这小姐老了,也没个孩子,这哪儿成呐?” “我寻思着,要不实在不行,给小姐抱一个?” “不管是老大家的,还是老三家的,只要小姐看中哪个,就把哪个抱到膝下养着,就记小姐和老二的名。” “这往后,也算是逢年过节都有个香火供奉,不至于在底下饿着冻着。” 公西铁牛想了想。 “老子觉得这事能干!” “可我又担心,万一小姐一个都瞅不中……” 公西铁牛嘬了下腮帮子,说出自己的馊主意。 “要不叫小姐私下去看看,有没有看中谁家儿郎,到时候……” 上官桃花瞪大了眼睛。 “老头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公西铁牛不耐烦地摆摆手。 “老子知道!” “反正别人又不知道孩子是谁的种,咱们家认下不就行了?” “只要这孩子是小姐肚子里爬出来的,咱家就认。” “左右……是老二自己不中用。他便是再有意见,也给老子咽进肚子里头去。” “这没个孩子的确不行。我寻思着,抱的不如自己生的亲。” “无论是咱们家的,还是小辅国公的,看中了抱来,咱们家都给养。” “可问题是这侄儿的父母都在呢,谁知道最后到底亲谁?” “还是让小姐去挑个可意的,到时候自己生一个。” 上官桃花细细琢磨了一下。 觉得是这么个理。 她用肩膀撞了撞公西铁牛。 “老头子,今儿你这脑袋瓜子倒是顶用了一回啊。” 公西铁牛嘿嘿笑了。 “再过几年看看,要是老二真不行,就问问小姐的意思。是抱还是自己生,咱们家都认。” “睡吧。” “哎。” 虽说商量好了接下来怎么办,可上官桃花还是睡不着。 她捅了捅身边的公西铁牛。 “老头子。” 公西铁牛只是假寐,根本没睡着,上官桃花一叫他立刻就醒了。 “怎么了?” “你说……要是小姐为了这事,捱不下去,想着要跟老二和离……?” 沉默。 公西铁牛咬了咬牙。 “和离!小姐说和离,那就和离。” “咱们将小姐娶进门来,又不是为了耽误小姐的。” “谁……谁让咱们儿子不中用呢。” “唉,可不是吗?睡吧。” “哎。” 第399章 薛氏阴沉着一张脸,走的每一步,都恨不得把青砖给踩碎了。 她身后跟着的嬷嬷心惊肉跳,脑子转得飞快。 这下自己可完了! 谁知道竟然戳破了家里头这样的丑事? 也不知主人家会不会把自己给再发卖了。 于六娘抱着儿子,见薛氏脸色不好,只问了个安,就立刻抱着儿子回去房里。 房门紧紧闭上,做好了不管外头有什么动静,打死都不出来的准备。 薛氏进了屋,坐在上首,让嬷嬷跪在院子里不许进来。 她今日真的是被气得够呛! 好端端的,干嘛去管二房的事? 是不是家里的伙食太好,吃的太饱,没事儿可做了? 操的这份心,也不见用在正事上! 这下可好,一会儿夫君回来,自己该怎么跟他解释,才能让他相信自己? 自己这才新婚没几月,就闹出不愉快来,等回娘家,她爹还不拿着棍子揍她? 薛氏没立刻发作,是因为她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想等公西大富来了之后,听听他的意思。 公西大富回来得很快。 他本也没跟弟弟多说几句,还赶着回来扒拉库房,给弟弟送药材过去泡酒。 进了院子,见那婆子跪着抹眼泪,眼风都不带扫一下,径自就去了屋里。 薛氏见他回来,怯生生地站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夫君,你回来了……” 公西大富面色如常。 “你从我库房里头,捡些虎鞭、鹿鞭什么的,给玉泉送过去。” “哎,我亲自去。” 嘴上应着,脚却没动。 公西大富挑眉。 “怎么了?” 薛氏觉得自己解释的机会来了! “夫君你听我说,我真的没有让那个婆子去找事儿。那都是她擅自做主,我从来不曾嘱咐过她关于二弟那头的事。” “嗯,我知道。” 公西大富应得太快,反倒让薛氏不相信他的话。 “夫君……你真的信我吗?” 公西大富失笑。 “你是我亲自选的,你是什么品性,我不打听清楚了再娶你进门?” “前头那个的亏,我还没吃够?” 薛氏浑身上下的那股子劲,一下就卸了,直接瘫坐在椅子上,拍着自己胸脯。 “还好还好,夫君愿意信我便好。” 又拿眼睛去瞥外头。 “那这人,夫君觉着如何处置比较好?” “我是交给婆母?还是交给二弟妹?” 公西大富看着她。 “这是你的陪嫁嬷嬷,为何不是你亲自处置?” 薛氏笑了一下。 “虽说是我的陪嫁,可却是花了夫君的聘礼钱才买来的。归根结底,这是婆家的钱买的婆家人。” “我不过占了个名分罢了。” “况且刚才那事儿,我瞧着婆母和二弟妹可气得不轻。我寻思着,把人交给她们,兴许更能叫她们消气。” 公西大富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你不怕她们觉得,这是你推出去的替罪羊?” 薛氏老实地摇摇头。 “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今日我本也做好了夫君不信我的打算。” “若是大家都不信,我再如何解释都无用。如今我才嫁过来不久,倒不如将日子往后过,家里人总会知道我是什么秉性。” “到了那时,彼此之间的误会自然迎刃而解。” 公西大富满意地点头。 “你能这样想,很好。” “不过有一点你忘了。” 薛氏傻乎乎地问他,“还请夫君赐教。” “娘如今年事已高,掌家的事,往后还是交到你手里的。你有不懂的,可以问,但是却不能将掌家之权轻易交出去。” 第400章 “你是我的妻子,是公西家下一代的主母,要学会担起这个责任,学着去做一切你不曾学过,也难以做到的事。” 薛氏琢磨了一下,试探地问:“就从此事开始吗?” “对,就从此事开始。” 薛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正色道:“我心中已有决断,只是不知是否妥当,敢问夫君可愿助我?” “说说看?” “此人绝不能继续留着了。” 薛氏心中有些踌躇,但还是狠下了心。 “这人既然知道家中秘辛,又是个爱嚼舌头,嘴上不把门的。回头要是传了出去,家里头的人还怎么出去见人?” “尤其是二弟,他如今已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跟前的红人,在三皇子那头也说的上话,正是升职的要紧关头,不容有失。” “二弟妹出身一品国公府,来往都是勋贵国戚,被他们知道了,往后二弟妹还有什么脸面出门去交际?” “夫君,我寻思着,以盗窃家中财物为名,将她打死了事。” “唯有死人,才不会传出任何不利于我们家的秘闻。” 薛氏一口气说完,又忐忑地去看公西大富。 “夫君,你觉得……如何?” 公西大富抬起眼,打量着薛氏,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薛氏忐忑起来,紧张地咬了下唇。 是不是……自己这个处决太狠了些? 直接就要将人给打杀了。 要不,还是将人送回自己娘家去,让自己的爹和娘看管起来? 也不妥,这不是将把柄递给别人吗? 再者说,这人是长了两条好腿的,回头跑了怎么办? 那……把舌头给割了? 但这婆子好像认得字。 “可。” 薛氏一时没能听清。 “夫君你说什么?” “我说可以。你的决定很好。很果决。往后就照着这样去做就好。” 薛氏眼睛一亮,又带着紧张看着公西大富。 “夫君,不觉得我心狠吗?” 公西大富丝毫没觉得有什么。 “慈不掌兵。若是底下人犯了错,做将军的不狠下心肠,到时候死的就是将军自己。” “好,既然夫君认为可行。那我就去办了。” 薛氏出了屋子,扬声叫来公西大富身边的管事和小厮,让他们压着那嬷嬷,直接就地打死。 “你们给我瞧好了,这婆子手脚不干净,拿了二弟妹的嫁妆,今日我依家法处决。” “将她的嘴堵起来,免得让二弟妹听了心中不爽利,又想起不高兴的事。” 于六娘听着外头棍棍到肉的声音,还有逐渐轻下来的闷哼声,把怀里的儿子抱得更紧了。 夫人好厉害啊…… 自己往后一定要再小心本分些才是。 作为娘家,辅国公府自然也举办了喜宴。 来的人远比公西家要多得多。 毕竟相府千金,还有长公主,全在辅国公府坐着。 这会儿赶着去公西家的人,才是真正的傻子! 不过王悦澄并没有坐在上首,而是被安排在了宾客那头,原本该纪丹君生母坐的位置,换作了长公主坐着。 王悦澄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安排她坐哪儿,她就坐哪儿。 整个人又恢复到了刚到京城时候的了无生气样。 崔青卿拉了拉裴萧萧的袖子,凑过去低声同她说话。 “萧萧,丹君的母亲怎么看起来像是人人都欠了她一万两银子似的?” 裴萧萧也凑过去,同样低声回答她。 “你没听永川先前说的?王夫人一回来,就大闹了祠堂,还打了丹君一耳光。” “我说怎么丹君婚前的那几天不许我们过来,现在想来,怕是叫我们瞧见她脸上的伤。” 第401章 “肯定是这么回事。” 阮文窈借着举杯的动作,遮住自己的嘴。 “不过也算是圆了丹君的一个心愿。以前她不是就说过,虽然两家闹得不像样,但还是希望王夫人能来参加自己的婚事,看着她出嫁。” 周围窃窃私语声,传入王悦澄的耳中。 但她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该吃吃该喝喝。 仿佛来参加的并非自己女儿的婚宴,而是一个不相干却又不得不来的宴席。 女眷这边还算融洽,男宾那头虽然纪永川情绪低落,但崔青卿特地将她哥拉过来凑数,也不算冷清。 崔伯嶂是个能说会道的,只要他想,气氛就不会冷场。 再加上裴孟春在边上支应,两个人直接喧宾夺主,抢走了纪永川的风头。 但纪永川却对此十分感激。 他今天真的没有什么心思去硬撑起笑脸应付别人。 如今看着人声鼎沸的喧闹,等再过几个时辰,就会全部消失。 辅国公府又会变得跟以前一样安静。 甚至更安静。 因为姐姐不在了。 虽然以往姐姐也不是没离开过,也有去庙里祈福小住,或是跟着其他姐姐们出去庄子上,有时一走就大半个月。 但纪永川知道,那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纪永川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三天要怎么过。 尤其是,母亲还会住到那会儿,等姐姐三朝回门之后才离开。 一想到府上就只有自己和母亲在,纪永川心里就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了。 他承认,对着母亲自己有些怵。 本以为只是长时间没有接触的陌生感——不是都说母子连心吗? 只要多相处几天,彼此之间的感情就会逐渐加深。 但纪永川在努力尝试过后,还是打了退堂鼓。 抱歉,他做不到。 他没办法对着宛如行尸走肉般的母亲,自问自答地说一下午话。 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母亲永远都不会给予自己回应。 像是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外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待在母亲身边,纪永川总觉得自己会被母亲身旁的那一大团黑雾给吞噬干净。 虽说姐姐临走前,曾叮嘱过自己要与母亲好好相处。 但纪永川觉得,与其跟母亲同处一室,自己宁愿等着三天后姐姐回来骂自己一顿。 哪怕让姐夫揍自己一顿都行。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纪永川借口自己年纪小,躲了敬酒,将两位异姓兄长推出去帮忙。 趁着他们成为了众人的焦点,自己偷摸着从宴席上溜了。 他慢慢走在熟悉的辅国公府,觉得今夜的家有些陌生。 在他的记忆中,辅国公府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无论是自己的生辰,还是姐姐的生辰,从来没有大操大办过。 姐姐总是对他说,辅国公府的家产全是父亲用血汗挣下来的,不能随便花用,要用在刀刃上才好。 姐姐说的,总是对的。 所以,她亲自择选的夫婿,也一定是最好的那个,是不是? 不知不觉,纪永川走到了供奉着父亲牌位的祠堂。 他踟躇了一下,还是推开了祠堂的门。 里头早已打扫干净,也放上了新的牌位,除了看起来过于新,与过去没有丝毫区别。 但纪永川就是觉得变了。 他觉得父亲走了。 随着那日母亲将旧牌位扫下来,用脚踩坏,父亲依附在牌位上的魂魄,就消失无踪了。 或许,是父亲对这个世间最后的执念,随着母亲的宣泄后,终于圆满。 舍得去投胎转世了。 “父亲,你走了,是不是往后的路,没法儿再护着姐姐和我了。” 纪永川望着父亲的牌位,喃喃地低语。 一个倒影浮现在供桌上,吓得他魂飞魄散,捧着心口,猛地转过去。 王悦澄面无表情地站在他后面,盯着新的牌位不放。 母亲怎么跟鬼魅似的,走起路来都不出声? 这回姐姐不在。 纪永川用力咽了咽口水,强撑着站直了身体。 “母、母亲,姐姐不在,没人能拦得住我。你若是要对父亲的灵位不敬,我要将母亲你带出去的!” 王悦澄仿佛没听见儿子的话,只冷冷地凝视着牌位。 许久,她动了。 纪永川紧张地看着她去取香,借了烛火点燃。 心跳到了嗓子眼,快蹦出来了。 王悦澄没有对着灵位三拜见礼,只是将点燃的香插到香炉中。 “纪贤安,你别以为我们之间就这么算了。” “你以为让我毁了你的牌位,就算是对我的赎罪吗?” “做梦!” “三生三世……不,生生世世,我都要纠缠于你,无论你去往何方,身处何地,都摆脱不了我。” “你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都赎不清你今生欠我的那些罪。” 王悦澄说完,露出一个渗人的苍白笑容。 掉头离开。 徒留茫然的纪永川,眺望着她渐渐远去,被树影遮住的身影。 纪永川被母亲离开前的那个笑有些吓住,缓了好一会儿。 他转过身,望着袅袅烟气朝着牌位飘去,像是牌位在吸食这些烟气一般。 纪永川高兴起来。 “父亲,你这是回来了吗?” “是舍不得母亲,还有我和姐姐是吗?” 纪永川喜极而泣。 王悦澄走出去很远,才停下来回头去看已经看不清的祠堂。 她的眼睛已是很不好了,只能看清那个方向灯火通明。 纪贤安,你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离开? 凭什么? 凭什么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独自在这世间品尝苦涩,自己逍遥自在早早去往极乐世界? 她才不会让他如愿! 她要他一直一直,都困在辅国公府这一方天地,永远都离不开这里,哪儿都去不了。 唯有如此,等她的尸骨从岭南运回来时,才能叫他亲眼看见自己被他害得有多惨,甚至险些客死异乡。 她的女儿已经答应她了,只要自己死了,就必定会将尸骨送回京城下葬,灵堂就放在辅国公府。 当年她是从辅国公府走的,回来,自然也该回辅国公府。 王悦澄慢慢地朝自己的院子方向走,每一步都深感艰难,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 两边的灯笼照亮了路,也照亮了王悦澄宛如少女时候的倔强侧脸。 纪贤安,你别想摆脱掉我。 第402章 过了纪丹君的婚事,很快就又是一年除夕。 虽说今年起起伏伏,收益不算太好,但孟氏商行的年节福利还是同往年一般,给的足足的。 原本还担心今年年节福利给不了几个子的伙计,在拿到沉甸甸的银钱时,个个脸上都带着笑。 今年自己家,又是让左邻右舍羡慕到眼睛发红的一年。 给孟氏商行的各大管事发完红包,裴萧萧摸了摸自己瘪到不能再瘪的钱袋子,重重叹了口气。 又很快打起精神来。 等过完年,明年又是新的一年发财年! 每年都能比上一年多赚一百倍! 回房,写年度计划! 明年自己要大赚特赚! 把今年亏得全给赚回来! 新上任的秋菊跟在裴萧萧身后,情不自禁地摸着自己塞得鼓鼓囊囊的荷包,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不枉她费尽心思,成功入选,到相府干活。 这不比外头干三年都强? 等干完契约上的年份,她不仅能买到自己心仪的小房子,还能攒下点银钱,到时候盘算盘算看做什么营生养活自己。 虽然自打裴孟春回京后,裴萧萧成了甩手掌柜,苦活累活全是他在做,黑脸骂掌柜的也是他。 但年节发福利这样的好人,裴孟春让妹妹出面去当。 毕竟妹妹这么可爱,忍不住想要跟人炫耀一下,让人多夸夸她。 裴文运领着百官,封了印,离开陪伴自己几乎全年的官舍,回去家里。 屋子里早就烧好了炭盆,一进去就暖呼呼的,地上铺了厚厚的毯子,从西域带来的,用了最好的羊羔绒编织而成,中间夹了蚕丝,光脚踩上去不那么扎。 裴文运半眯着眼,赤脚在地摊上走来走去,全身心感受着小闺女对自己的孝顺。 不要问为什么没有炕。 作为南方人,裴萧萧不会这个技能。 天生就没点亮。 用炭盆数量取胜,是她唯一致胜的取暖法宝。 裴孟春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爹直接坐在地毯上,懒洋洋地往后撑着手,享受地伸着大长腿,两只脚连袜子都没穿,光着在那儿一晃一晃。 都说大脚走四方。 自己的脚就大,他爹的也不小。 根据他们家的情况来看,可能妹妹的脚也小不到哪儿去。 才刚过十五的生辰,还没完全长开。 裴孟春甩飞了鞋,蹭掉了厚袜子。 父子俩差不多大的两双脚,并在一起晃啊晃。 明天就是除夕,裴家的惯例是好好过节不谈正事,趁着今天是最后一天,还能说两句。 “听说乐陵侯府开的那个商行,叫你给挤兑得快开不下去了?” 裴孟春一哂。 “儿子哪有这本事。是他们家的货不够好,人家卖了乐陵侯府的面子买回去,结果又退了。” “进来的货出不去,钱就流通不起来,自然资金就断了。” “过了冬天,皮货又不应季,还得再囤上一年。可到了明年这会儿,新的皮货又到了,谁家还会买陈货呢?” “拿出来都一股子味道,穿出门去都觉得丢人。” 裴文运很有自知之明,在经商上,自己不如儿子懂,也就不多言。 裴孟春脸上的笑明明温雅,却叫人觉着透了一股子得意劲儿。 “反正这批货,乐陵侯府算是砸手里头了。” “接下来,就得看看他们能不能继续接上。若是准备的银钱不够撑下去,那这营生可能直接就黄了。” 第403章 裴孟春深知,营生要想做大,就得先将口碑给立起来。 口碑怎么立? 货得足够好,让人觉着自己买了不亏,甚至是物超所值。 是以在货源上,他一直亲自把关,务必要择选最上等的货,等那些货全都被自己吃下,想以同等价格与他竞争,根本不可能。 久而久之,孟氏商行不卖次等货的名声就打了出去。 妹妹曾经对他提议过,能不能施行所有铺子同货同价。 裴孟春不是没考虑过,不过经过深思熟虑,最后还是否决了这一提议。 运输成本上就做不到。 北方的货物运往南方,势必就要多出一笔押运货物的伙计的差旅钱。 这笔钱算在北方铺子的成本上,就会提高北边铺子的货物售价。 会导致孟氏商行在北边降低与同行的竞争力。 况且,在裴孟春看来,也不能让北方的百姓,为南方的百姓给这笔钱。 不公平。 否决之后,妹妹很失落。 但他在对妹妹说出自己的考虑后,也赞同了妹妹这一建议,只是如今不成熟。 若是哪日孟氏商行能打通南北的运输渠道,以更低的运输成本进行货物的流转,或许妹妹的想法就能实现了。 让所有人都能以更合适的价格,买到更好的货物,这也算是裴孟春走上行商这条路的初心。 仕途这条路,裴孟春从来没想过。 盛极必衰的道理,他很清楚。 父亲已经位极人臣,若是自己再走上同样的道路,一旦有祸,家里一个都逃不掉。 若裴家只有父亲和自己,他愿意去考科举,重新将父亲的路再走一遍。 可是还有萧萧。 只要一想到,全家下狱,妹妹被人羞辱,而自己却只能无能为力地在一旁看着。 裴孟春就忍不住会摘下自己温润如玉的君子面具,暴戾充斥着全身。 内心的破坏欲完全压抑不住,只想宣泄出来。 父亲经手过的案子有很多,他见过太多。 虽然那些都是罪有应得之人,但痛苦却是相通的。 这些人是因为没想过,自己的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并非是想要折磨自己无辜家人,让他们陪着吞下这样的苦果。 他们中,哪一个不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视的人受尽屈辱,却只能悔恨地嚎叫。 看多了,裴孟春就怕了。 怕得要死。 他不怕父亲最终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父亲早就清楚自己的立场,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随时等着同样的命运,降临到自己身上。 这是将所有心血,都放在改制上的父亲所能预见到的未来。 父亲无悔,他也会笑着奉上浊酒,恭贺狱中的父亲终于达成所愿。 可萧萧呢? 他舍不得,父亲也舍不得。 裴家不需要传承千万代。 他们本就是流氓出身,因缘际会,才有了如今的权力与财富。 不想攀那等高峰。 何况站的越高,跌的越狠。 只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过完此生即可。 旁的什么世代传承也罢,权色名利也好,都不重要。 有些事,父亲可以做,自己也可以做。 但萧萧是女子,远轮不到她去背负这些。 自己不能走仕途。 不能将宝,全都押在庙堂之上。 裴家需要一条后路。 他是长兄,有照顾妹妹,保护妹妹的义务。 虽然也曾有过遗憾,但世间并非只有为官这一条路,才能实现心中的抱负。 第404章 裴孟春在行商的时候,也逐渐发现了其中的乐趣。 能让百姓买到自己所需的货物,也是另一种实现自己心中抱负的方式。 每当自己乔装打扮,隐姓埋名,在各地巡视铺子的时候,看着认真挑选货物,又心满意足地离开铺子的那些百姓脸上露出的笑容。 裴孟春就觉得,自己放弃仕途,也并不遗憾。 父亲在朝上叱咤风云,为的是能让这样的笑容能在天下多一些,再多一些。 自己在外行商,又何尝不是同样的道理? 至于萧萧,自己作为兄长,所能做的,就是为她撑起一片,能自由恣意的天空。 裴文运耐心听完儿子的一大通商业分析。 “上回你说的叶氏……” 裴萧萧的裙摆在门外飘了过来。 “爹,哥哥,我列了过年送礼的单子,你们来帮着看看。” 裴文运适时地停下话头。 裴萧萧拿着一大叠单子进来,看着父亲和哥哥一起光着脚,坐在地上“接地气”,一时愣住。 “你们这是做什么?” 裴孟春懒洋洋地回应。 “忙了一年,这不是趁着年节得闲,松快松快?” “等过完年,又有的忙了。” 裴萧萧也脱了鞋,提了裙子,盘腿坐了下来。 “哥哥你帮着看看,我不知道今年有没有哪些遗漏的。下半年商行的事全是你在管着。” 裴孟春特地留意了一下妹妹的脚。 心里“咯噔”一下。 的确不小。 完了,到时候妹妹要远行的时候,要怎么安抚他爹? 裴孟春一想到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就开始头疼。 他爹如今年纪大了,有时候性子就越发地像起孩子来。 自己有得头疼了。 裴孟春扫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正要还给妹妹,却被父亲伸过来的手给拿走了。 裴文运皱着眉,从里面抽出一张,抖了抖。 “为何今年给公主府的礼这么重?” 京城不止一个公主,当然也不止一个公主府。 不过和裴家有关系,且需要送礼的,就那么一个。 裴萧萧脸一僵,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抢,被她爹侧身躲了开去。 “啊……这不是,丹君婚事是我托了长公主出面主持的嘛。我总得谢谢人家。” 裴文运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人心的眼睛看着闺女不放。 “果真?” “当然啦,不然爹觉得是为什么?” 裴文运不咸不淡地道:“你生辰的时候,公主府送过来的礼可一点儿都不轻。” 裴萧萧挠了挠脸。 “所以这不是还回去嘛。” “哼!” 裴文运没好气地冷哼,将单子塞回给小闺女。 “就这样吧,没什么要删改的。” “哦,那我去安排啦。” “去吧。” 裴萧萧站起身,穿好鞋子,揣着单子让人去准备。 刚出门,没走几步,就听见屋内她爹和她哥的声音。 “叶氏……不曾……” “王氏恐……” “……西南……凉国公……” “……庐江王近来……” 听到高源景的名字,裴萧萧不由眉头一跳,停下了步子,想听清楚,却被过来的下人给叫走了。 裴萧萧一边忙活着家里过年的诸多琐事,一边想着她爹和她哥这几个月一直都在做的事。 他们不告诉自己,是因为涉及到了高源景,怕自己听了害怕吗? 她承认,是会有。 但还不至于怕到不能付诸行动。 一边害怕,一边努力自保,这不正是自己从穿到这个世界后,就在做的事情吗? 她可从来不认为,作为穿越者,自己能比土著强出多少。 又不是在原来的世界就多厉害的人。 第405章 普通人一个,并不会换个稍微知道点内情的世界,就立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真有这能力,她上辈子还能被坑得那么惨? 尽自己所能,不留遗憾地过好每一天就是了。 “小姐,又下雪了,仔细脚下,我去取伞来给小姐撑着。” 裴萧萧伸出手,细小的雪花落入掌心,很快融化成水,摊在手上来回滑动。 看吧,只要努力,有些事情就能改变。 无关掺杂了何种情绪,只要努力去做,总会有被改变的地方。 她不是完人,也不想做一个完人,根本做不到,就不勉强自己了。 现在这样就很好。 她很满足。 当然啦,要是高源景能在这个冬天暴毙,她会更满足。 毕竟这人现在看来,可不单单只是威胁到了许多自己所重视的人的生命。 他的存在,让如今京城的女子都闻之色变。 她爹和她哥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其实却忽略了女子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 别的不说,光她身边这四个侍女,就随了自己这主人的性子,八卦得要死,一把瓜子就能和门口坐着晒太阳的阿婆从早上还没出太阳,聊到晚上月亮上枝头。 虽说信息来源繁杂,真假掺半,但她会自己分辨的好不好。 庐江王三个字,已经在京中的底层百姓之间引起了众怒。 何况不少人看见,上回他和崔家的家主崔鄂,一起同游曲江。 说他和崔氏之间没联系,鬼才信。 裴萧萧没把高源景和崔鄂会面的事告诉她爹和她哥,他们准一早就知道了。 她才不信自己的父兄没派人去盯着这两位。 他们不想自己知道,怕自己烦心,那自己就装作不知道好了,好安他们的心。 夏荷很快就取了伞回来,给裴萧萧撑着。 裴萧萧抖了抖手里的单子,扬起一个笑。 反正自己也不是光在家里待着,什么都没做。 先过年,等过完年,就见分晓。 反正不能让高源景活过新的一年。 裴家人口简单,年也过得简单,年夜饭都用不着做太多。 做多了吃不完,浪费。 虽说能赏给下人,但裴萧萧总觉得心里膈应。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她不想吃别人的口水菜,也不想让别人吃自己的口水菜。 自家少做点,做得丰盛点,给下人们发钱,让他们自己去整点想吃的不更好? 把钱发到人手里,才是实实在在的。 别的都虚的。 守完岁,收好爹和哥哥给的大红包,年初一睡个大懒觉。 新的一年开始啦! 裴萧萧给她娘换了新的供品,站在爹和哥哥的身后上完香,行了礼。 裴家的一家三口,就开始各自的自由行动。 裴文运负责守家。 今天开始,陆陆续续会有不少官员上门拜年,从核心班子,再到想烧热灶的,都会过来。 裴文运走不开,出不了门,得在家等着人上门。 裴孟春则是要带着礼物,主动去京畿的各家管事家里拜年。 过年相府来的都是官员,管事作为商户,撞见了不好,腰都得弯到快断了。 总不能过完年再去东家家里拜年吧,这还算什么拜年。 裴孟春干脆就自己出来,一家一家地跑。 也是拉近彼此之间感情的方式。 东家带着礼物,亲自来自己家里头拜年,这可是别家没有的待遇。 京畿的管事们,每年就盼着这会儿。 正月不独过年这一件事,还有裴孟春要过生辰。 第406章 相府唯一的公子过生辰,在京官中也是一桩大事,众人会携手纷至沓来。 这日子,管事们也进不去相府,最多将自己将自己的礼物送进门。 官民并不一体,各有高低贵贱。 裴孟春一年到头不怎么在京城,能见到的也就这么一两个月的功夫,这时候不拉近彼此的距离,就只会越来越生疏。 裴萧萧要负责去各家后院拜年送礼。 相府没有当家主母,余姚县主又是个性子彪悍的,一般女眷不上门。 都是裴萧萧主动去人家家里头。 一家三口,各自有各自的事要做,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说是过年,其实一点都不清闲。 与裴文运相反。 来拜见他的,都是亲的在前头,关系一般的在后头。 裴萧萧是反过来,先去拜访关系没那么亲密的,看能不能在新的一年,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 如裴党的核心成员,还有自己的手帕交们,反倒是放到了最后。 初一开始,一直往后,都是各家最忙的时候,这会儿她就不过去给人添乱了。 按照惯例,每年第一个去的手帕交家里,都是辅国公府。 纪丹君是她们几个中年纪最大的。 镇国公府排在最后,孟白龟年纪最小。 今年也不例外。 纪丹君三朝回门后,直接就在辅国公府住下,过年都是公西家过来辅国公府过的。 王悦澄在纪丹君三朝回门后,就回去岭南了。 她在岭南已经有了两个儿子,还有个刚出生没满一岁的女儿。 没有夫家会放做母亲的出门这么久。 纪永川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和过去没有太大区别。 也就是多了个管自己的人。 以前他没发现,只觉得公西玉泉沉默寡言,有些木讷。 如今住在一起,他可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话痨。 成日不是“丹君”、“夫人”,就是“永川”,“妻弟”。 简直快被这个大傻子给烦死了! 但也不是没有好的地方。 纪永川发现,姐姐变了。 脸上的笑容多了,开始变得爱笑。 也不再总是端着架子,努力做出已婚妇人那样的主母威严模样。 纪永川还记得,自己头一回撞见姐姐冲姐夫撒娇,只觉得眼睛都快瞎了。 这还是自己那个冷静自持,永远不苟言笑的高冷姐姐吗? 他姐姐……不是这样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自己撞见了,姐姐羞得好几天都不肯出来一起吃饭,全是端去屋里自己吃。 好不容易被姐夫劝着出来,看见自己,脸还是会红。 纪永川觉得自己需要适应一下这样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姐姐。 他……倒不是不能接受,相反,他心疼得要死。 原来姐姐不是不会撒娇,不是不爱笑。 而是因为她找不到撒娇的对象,找不到会哄她开心,让她放下肩上担子的人。 还是自己不够强,不能撑起辅国公府,才让姐姐年复一年地咬着牙,负重前行。 他这个做弟弟的,真是好没用啊…… 裴萧萧带着礼物上门时,先看见一脸郁闷的纪永川。 趁着纪丹君和公西玉泉还没出来,她抓紧时间,向纪永川了解情况。 “你和你姐夫相处得不愉快?” 纪永川木着脸,摇摇头。 “大傻子他挺好的,对姐姐好,对我也好。” “那……是公西家的人头一回来辅国公府一起过年,你觉得人太多,太热闹,不适应?” “没,家里以前人少,就我和姐姐两个,过年太冷清了。今年特别热闹,家里还有小孩子闹腾,挺好的。” 第407章 “那你摆着这么一副晚娘脸做什么?” 纪永川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 “有吗?” “有,不仅有,还挺明显的。” 纪永川叹了一声。 “裴姐姐你是不知道。” “当然,我也是如今才明白过来的。” “以前姐姐过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苦。” “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还总跟姐姐使性子,故意跟她置气,让姐姐为我操心。” “我觉得我可真不是个东西。” 裴萧萧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这有什么。你才多大?毛都还没长齐吧?” “小孩子耍小孩子脾气,这不挺正常的?” 纪永川捂着自己的后脑勺,义愤填膺地望着裴萧萧。 “裴姐姐!” “虽然我叫你一声姐姐,但你比我大不了几个月好不好!” “你说我耍小孩子脾气,那你不也是装成大人模样?” “大家明明都一样!” 裴萧萧轻咳一声,非常理直气壮。 “我虽然外表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实际年龄也和你差不多大。” “但我心里装了一个百岁老太太,有她在,我年纪不知道比你大了多少。” “再说了,别说只是比你大几个月,就是大一天,那也是比你大。” 纪永川语噎。 行,你比我早出生,你是我姐姐,你说的都对。 裴萧萧又暗戳戳地压低了声音。 “丹君和公西玉泉——婚后过得还行吧?” “挺好的。姐夫很宠我姐姐。简直要太阳不给月亮,要星星不给云彩。” “过年前一晚,姐姐还闹着说除夕晚上要放一晚上的烟花。姐夫二话没说,直接就跑遍整个京城,把所有的烟花全都买回来了。” “他攒下来的那点俸禄钱,全都拿来给我姐姐买烟花用了。连给我的红包都不剩几个。” “我今早上从枕头底下拿出来看,里头就十个铜板。” “裴姐姐,我这辈子还没收到过这么寒酸的红包……” 裴萧萧没好气地往他后脑勺又来了一下子。 “有就不错了,你还挑。” 纪永川捂着自己后脑勺。 “我本来就没有姐姐聪明,再打下去可不得更笨了。裴姐姐你就别朝我脑袋招呼了。你打我背也成啊。”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有了姐夫之后,姐姐整个人都温柔了好多好多。” “也不怎么训我了,也不总是拿父亲和裴相来举例,让我努力向他们学习。” “裴姐姐,我更喜欢现在无事一身轻,好像摆脱了所有心事的姐姐。” 裴萧萧没说话,替他揉了揉后脑勺。 丹君能过上现在的日子,她也很高兴。 不枉自己这么多年来苦心布局啊! 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挺不容易的一件事,公西玉泉你小子可得好好珍惜! “萧萧来了?” 纪丹君盘着妇人的发髻,步子轻快地从外头进来。 裴萧萧眯着眼,故意上下打量她。 “哟,这是谁家的夫人呀?往常怎么没见出来?” “这般的好模样,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叫谁家儿郎抱回家里头去了?” “让你家郎君出来见见面,我今儿非得跟他抢人不可。” 纪丹君羞红了脸,捶了一下裴萧萧。 “我成婚那日你都来了,又不是没见过我妇人打扮,做什么说这等话调侃我。” 裴萧萧嘻嘻笑着,牵了纪丹君的手坐下。 这才细细地打量起纪丹君。 纪丹君自己或许没有察觉,但在旁人的眼中,她的变化非常大。 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原本更像是宅院中的池子,是一滩沉寂着的死水。 如今倒像是山中欢腾的溪流,自山顶跳跃着,溅起浪花,亲吻每一块路过的山石。 第408章 “丹君,真好,真好。” 纪丹君低头一笑,声音轻轻的。 “我也觉得好。” “哪里都好,样样都好。” “萧萧,我从不曾想过,原来我也能过上如今这样的日子。” “公公待我像是亲生女,婆婆生怕家中有人叫我不如意。大哥和三弟也处处让着我。” “就连我的妯娌,也事事以我为先。” “满京城,都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婚事了。” 纪丹君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惊得纪永川在边上直跳脚。 “哎呀!姐姐,你别哭呀!这大过年的,别哭呀!” “都说年头哭,一哭就哭到年尾的。” “姐夫今日出门去给上峰拜年了。这要回来见你哭,不得以为是我惹你不高兴了?” “八成又拉着我去演武场练我呢!” 纪丹君被弟弟的话给哄笑了。 “好,姐姐不哭,不哭。” “姐姐如今过得好着呢,一点儿不开心的事都没有。” “只盼着永川赶紧长大,到时候姐姐也给你寻一门像姐姐这样好的婚事。” 纪永川别扭地梗着脖子、结巴。 “我、我我,我才没姐夫那个福气呢!” “全天下,就姐姐这么好,再没有姐姐这样好的女子了!” “嘴硬!” “等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你还巴不得我赶紧给你寻一个欢喜的呢。” “到时候我不答应,你还不乐意。” 纪永川被姐姐说得脸直臊,气得直接躲了出去。 别跑还别说。 “好男不跟女斗,我才不跟姐姐吵。” “我不要,就不要。” “就是没有比姐姐更好的!” 纪丹君笑着娇嗔了一句“还是小孩子脾气”。 又转回来,不好意思地朝裴萧萧一笑。 “叫你看笑话了。” “永川的笑话我还看得少了?” “回头等他成婚,我还要拿这事儿取笑他。” “对了,你夫君今日去拜访上峰,怎么没带上你一块儿?” 纪丹君无奈一笑。 “说是他的上峰,实际却是我父亲当年的下属。你说我要是去了,还如何见礼?” “是叫人把我当上宾坐着,人家陪坐下首?” “我婚后住回辅国公府,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有永川给我撑腰,谁敢没眼色地以为我是真的下嫁?” 这和入赘也就差了个名分了。 裴萧萧转了转眼珠子,凑近纪丹君的耳边。 “什么时候能在辅国公府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呀?” 纪丹君的脸红到不能再红。 “哎呀,你一个及笄礼都没办的小丫头,怎么就跟我提这事!” 纪丹君不依地推了推裴萧萧,故作羞恼的模样。 裴萧萧如今算是明白为什么纪永川会那样说了。 纪丹君真的变了,变得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有人疼,有人宠,才会变得爱撒娇,爱使性子。 因为会有人因为自己的小情绪,放下身段一次又一次地来哄,哄到自己嘴角上扬为止。 喜欢不是嘴上说说,动嘴皮子的事谁不会? 真的喜欢,是付出实际行动,愿意放下身段,不计时间和金钱,尽己所能,去换对方的展颜一笑。 裴萧萧满意了。 这么多年,自己终于让看书时候的意难平,迎来了圆满大结局。 公西玉泉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红着脸的纪丹君正在和裴萧萧撒娇。 他停在门前,深深地望着里面的妇人。 相比边上的第一美人,她并不美,只是陪衬。 甚至因为脸上那道可怖的疤痕,更是称得上丑陋。 可在他眼中,春水滋润的绿茵,夏日催生的红莲,秋风拂过的枫叶,冬雪留住的白梅,四季万般美景,都不及她一笑。 她就是最好的。 自己心里最好的。 纪丹君感受到了门口的视线,转过脸去。 两人的视线交汇。 再也不会分开。 第409章 长公主看着身边穿得跟深秋没什么区别的儿子,心中一叹。 这人跟人呐,身子骨还是有区别。 瞧瞧自己,裹得快跟个球儿一样了。 儿子照样一身轻便利落的装束,看起来身轻如燕,仿佛轻轻一跃,就能跳上房顶。 那肩膀,那腰,那腿。 看得一清二楚,跟球没有半点关系。 京中哪个男子能像他这样打扮的? 长公主绝不承认,自己年纪大了,不比年轻时候身子骨好,抗得住冻。 分明就是自己把儿子养得太结实了! 等进了宫,看见今年终于露面,不再借口自己身体不好,躲着宫宴的宸妃。 高幼猊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人跟人,就是有区别的。 到底是他娘生的,一个两个,全都是身子骨好得不得了,抗冻。 她不行,她不仅要把自己给裹成球儿,还得捧着个暖炉。 就连暖炉都不如她儿子的手顶用。 长公主向儿子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等人一凑近,立刻拉着他的肩膀,让他的头低下来。 “娘知道你不想看见庐江王,忍一忍。” “今儿是过年,别让你舅舅不高兴。他最是重视过年团聚了。” “今日就连雍王都特地从封地给叫来京中过年了。你可别在这时候摆脸子,让人不高兴。” “回头有你受的。” “娘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娘听你说的那些,心里也不好受。” “一切等过完年再说,到时候娘亲自跟你舅舅去说这事。” “老十四也是,的确年纪越大越不像话。这百姓家的女儿也是人呐!怎么好如此磋磨人家?” 韩长祚闷不作声,点点头,收起自己那张晚娘脸。 圣上正和高源景说着话,余光扫到了亲妹妹带着儿子进宫来了。 赶紧打住话头,冲妹妹招招手。 “幼猊,快来。门口风大,今儿又下雪。” “你身子骨不好,别在门口站着,仔细叫风吹着着凉,到时候又得喝药了。” “这年头喝药啊,得喝到年尾才算完。” 长公主没好气地飞了个白眼给圣上。 “三哥你能不能别咒我呀,大过年的,我可一点都不想喝药。” 她看了眼安静坐在邬皇后下首的宸妃,暗自点点头。 当年她三哥力排众议,给了娜日娜宸妃的封号,排在了四妃之上。 往日她不出现,坐在皇后下首的都是楚妃。 今年出来了,理当是皇后下首第一位。 看来邬皇后心里还是有数的。 楚妃向来灵醒,也不会在这种事上一争长短。 扫了一圈,没看见邬容琴,长公主心里就更舒坦了。 要是邬容琴在,长公主就会觉得刺眼。 虽说人没来,但长公主心里还是对自己这个三哥有埋怨的。 如今京中都在说邬氏姑侄共侍一夫,这名声可一点都不好听。 每每听人谈起,长公主就一肚子的火。 她三哥也是,天底下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非得巴着魏国公府这个没脸没皮的不放。 看着就让人觉得糟心。 但长公主自有分寸,从来不会把手伸到圣上的后宫里头去。 先不说那是邬皇后的地盘,就是放在寻常百姓家里头,也没有寡居妹妹管哥哥房中事的道理。 纵然心中再不满,长公主也只是关起门来,自己骂几句。 反正是她亲哥哥,骂几句也没事。 她哥知道了也就笑笑。 圣上见长公主落座,赶紧让谭仕亮去把炭盆凑近点放,又让人在上面加个木头罩子,以免长公主的衣衫被烧着了。 他这个妹妹从小身子骨就算不上好,怕热又怕冷。 今年冬天格外冷,宁愿叫人热出汗,也断断不能让她给冻着。 邬皇后正与雍王妃说话,见长公主来了,寒暄了几句,就又转过去继续与雍王妃聊天。 雍王妃是雍王到了封地之后才娶的,这回还是第一次到京城。 先前路上,雍王就一直叮嘱她,到了宫中,面对邬皇后一定要小心谨慎,说话多过过脑子。 她也听进去了,每次回答邬皇后问题的时候,都是想了又想,确定不会被抓到什么把柄,才说出口。 宁愿说得慢些,让邬皇后认为自己是不善言辞,也绝不能祸从口出。 邬皇后倒是对这个本分的雍王妃很满意。 雍王是宫人所出,早早地就去了封地。 他的王妃,谨慎些不是什么坏事。 谨慎才好,以免有人撺掇雍王的时候,身边没个拉着的。 这样一想,邬皇后对雍王妃又满意了几分。 雍王一边回答圣上的话,一边留心王妃那头。 见邬皇后时不时浅笑着点头,半点没有不悦的模样,稍稍放了心。 圣上看出他的分神,顺着雍王的目光看过去,不由一笑。 “怎么?你还怕你母后将你的王妃给吃了不成?” “不必这样担心。她是你的母后,自然一心只盼着你好。” 雍王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儿子知道。天底下再没有比母后更好的了。” “儿子只是担心雍王妃。她头一回到京城,第一次见父皇和母后,难免心中胆怯,怕冲撞了。” “嗐,这有什么?都是一家人。” “走,宫宴差不多也开始了。今儿就我们一家人吃些东西,没有旁人。” “大家也都松快些,不必拘谨。” “雍王来,到朕身边坐着,这个是今年冬天京中正时兴的菜色。你尝尝如何?” 雍王夹了一筷。 “儿觉得味道很好。” “喜欢就多吃些,回头朕让会做这道菜的厨子跟着你去封地。也好一解你的思乡之情。” “儿谢过父皇。” 雍王妃战战兢兢地坐在雍王边上,时不时应付着周围公主们好奇的提问,只觉得自己背上都出了汗。 长公主对菜色没什么在意,都是平日里吃惯了的,自顾自地喝着温好的黄酒,用点点心。 雍王妃倒是看着还不错。 不过老十四怎么回事? 怎么一直朝着雍王那头看个不停? 他在看谁? 别是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了吧? 不行,今日宫宴结束,自己非得跟三哥说一声不可。 这样下去,哪儿还成? 天家的名声都快被混账给败光了! 第410章 宫宴全程,长公主都压着火气,眼睛死死盯着高源景不放,还让服侍自己的宫人盯着偶尔离席的高源景,看他做了什么。 她的奇怪举措,引起了邬皇后的留意。 邬皇后面上看着,好像是照顾到了每个人,跟谁都说了话,实际上却在聊天喘息的间隙,不动声色地留心长公主。 她时不时顺着长公主的视线,飘到高源景的身上,不动声色地上下好一番打量,又收回目光,带着笑和下一个人说话。 宸妃虽说出席了今年的宫宴,但依旧跟小透明一样,眼观鼻鼻观心,也不主动与任何人说话,有人找她,她就说上两句。 不过大多数时候,为免言多必失,她会主动把天给聊死。 次数多了,也没人自找没趣。 宸妃乐得自己一个人待着,最好没人找她,连看都别看她。 这样她才能放心大胆地偷偷往长公主那边看。 圣上是个心大的,倒是没发现宴上的暗流涌动。 雍王是他第一个儿子,也是第一个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父子俩趁着这几天,好好拉拉家常,说说心里话。 等下次再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自己也不能总找借口,让雍王来京城。 那会引起庙堂的动荡,让太子生出惶惶不安之感。 皇后也会很不高兴。 圣上还想留着自己这个儿子的命。 今年见过了,也就行了。 雍王妃看着也是个好的,宜室宜家,皇后挑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只是可惜,这次宫宴内定为太子妃的楚氏女没来。 他原还想着让雍王和雍王妃跟楚氏女这个弟妹见见面的。 罢了,下回吧,总有机会的。 再不济,等太子登基的时候,雍王也会回京。 一想起这个,圣上就有些郁闷。 人越老,越忌讳死,越害怕死。 他也不例外。 圣上的闷闷不乐,落到高源景眼中,他端着酒盏,转了转眼珠子。 “皇兄,臣弟敬你。” 高源景主动走到圣上身边敬酒,顺势留下来,坐在圣上身边跟他咬耳朵。 “今日宫宴,众人齐聚一堂,正该阖家欢乐,皇兄为何闷闷不乐?” “可是因邬小姐不在的缘故?” 圣上勉强笑了一下。 “哪里,这等场合,容琴本就不适合出现。” “朕不过是念着等过了年节,老大他们又要回去封地,心中不爽利罢了。” 高源景叹道:“这乃是天家儿女的宿命。皇兄不必挂怀。” 圣上敷衍地“嗯”了一声,显然不欲多言。 高源景再接再厉。 “皇兄,若是臣弟有法子能让雍王在京中多留几日,可能让皇兄开怀一些?” 圣上心里想着自己的寿数,并没有完全听清,或许是听清了,但是没把弟弟的话放到心里去。 “你能有什么法子?” “罢了,等过完年,就让雍王他们回去吧,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高源景微微一笑。 “皇兄此言差矣。父子亲情乃是人伦,皇兄身为父亲,想留儿子在身边,让他多敬敬孝道,这是谁都挑不出理来的。” “若是皇兄有意将雍王在京中多留几日,何妨不去同裴相聊一聊呢?” “他与长子常年分离,定然能明白皇兄思念爱子之情。” “有裴相牵头,在朝会上主动提及此事,必然会有拥趸支持。皇兄如今的担忧,岂不迎刃而解?” 高源景的话哄得圣上笑起来。 “你呀,还是想的太浅了些。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你没能看懂。” “你信不信?若是朕果真将文运叫来,跟他提了此事,头一个反对的就是他。” 第411章 圣上拍了拍高源景的肩膀。 “你有心为朕分忧,这就足矣。去玩乐吧,朕自己待会儿。” 高源景低头行礼告退。 圣上看了一眼弟弟,重新又开怀起来。 他从不担心自己这个弟弟会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他长于宫人之手,即便离开京城,在外待了几年,也依然没改变自己眼界太短的问题。 看事情,太过流于表面,不曾去进行深入的思考。 帝王心术,半点也无。 这样的弟弟,又岂会收拢大批为他所用的良才? 谋逆,没那么简单。 不是聚拢起一批人,操着家伙就能攻下京城,直取皇宫的。 没有谋士精密的谋划,诸多良将的率军支持,就只是一团乌糟糟的东西,比落草为寇的百姓好不到哪儿去。 或许能一时占了这皇宫,可只消勤王大军出现,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圣上从不认为自己这个唯一存活下来的手足,有什么政治上的才能,是以他愿意更宠爱着一些。 左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翻不了什么天,多宠着一些又何妨? 自己还能搏一个善待手足,和气宽仁的美名。 何乐而不为。 高源景想的却和圣上不一样。 他觉得皇兄不过是嘴硬,其实心里还是想着要让雍王留下来的。 说裴文运会反对,也不过是托词。 真正让皇兄放不下心的,还是邬皇后以及太子。 高源景盘算着,自己年后该动一动了。 怎么也该从如今的位置上,往上再进一步。 如今他不过是负责京中巡防,既捞不着多少油水,也没有多大的话语权。 高源景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真正的踏入庙堂,成为拥有实权的皇室。 否则自己心中的梦想,不知到猴年马月才会实现。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如今王府很难买到人了。 底下人借着亲戚的名号,才能买回来几个,自己还不中意得很。 如今他在孟灵玉身上用的劲道,也越发狠起来。 有时候高源景自己回过神,看见晕死过去的孟灵玉,才生出悔意,觉得自己下手太重。 可近来,他对孟灵玉也起了厌倦之心。 孟灵玉到底和买来的不一样,若是真不小心把人给弄死,是要出大事的。 更要紧的是,孟灵玉一再地逼问自己当年她母亲的死因。 自己虽说已经从崔鄂那里得到了答案,可若是没了这块吊在孟灵玉面前的肉,她哪里还会任由自己予取予求。 还是得握有实权才行。 有了实权,就再也用不着担心事发后,当年狼狈离京的事件重演。 到那时,他身边已经聚集起了一群唯自己马首是瞻的官员,有能力与裴文运,还有崔鄂,掰掰手腕。 高源景的眸子阴沉,望着一脸老实模样的雍王,嘴角浮现出志在必得的笑意。 就先从雍王下手。 好不容易捱到宫宴结束,长公主让儿子自己回去公主府,自己借口在宫中留宿。 见雍王和雍王妃也要离开,她明目张胆地瞪了一眼高源景。 “我也好些年没见雍王了,三哥,不如就留他们在宫中住下吧,正好我也想知道雍王封地的风土人情。” 对这个自己带大的妹妹,圣上向来是有求必应。 何况自己也想多看看儿子。 邬皇后心里有数得很,方才长公主瞪庐江王的那一眼可太明显了。 她对圣上道:“妾身本也是如此想的,只是唯恐不合礼数。正想着如何同陛下提呢,长公主倒是先说了。” 第412章 说着,她扫了眼余海月。 余海月会意地闭了闭眼。 “是啊,雍王还没到的时候,娘娘就嘱咐奴婢将雍王出宫前住的安仁殿给收拾出来,届时雍王和雍王妃入京后,就在宫中住下。” “既然已经收拾出来了,老大,你就先带着雍王妃在宫里住下。” 圣上对邬皇后十分满意。 这是想到自己心坎里头去了。 正月里,自己就少去容琴那边,多陪陪皇后吧。 这些时日也是冷落她了。 圣上心虚地朝邬皇后笑了一下。 邬皇后毫无所觉,照样落落大方地回以一笑。 反正魏国公府马上就要办丧事了,自己如今的一块心病即将去除。 圣上往后再想见容琴,恐怕也见不着了,只能睹物思人。 如此想着,邬皇后不由将目光落在了正在和雍王说话的太子身上,心中轻轻一叹。 不知道是不是魏国公府干下的恶心事,反倒让太子有了危机感。 邬皇后明显感觉到了太子身上的变化。 这种变化在邬皇后看来是好的一面,甚至急功近利地觉得还远远不够。 不过对于太子而言,如今应当心力交瘁,极为不安。 无妨,这种日子等他过惯了,也就好了。 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就是再别扭,也得习以为常。 长公主回到自己的殿中,等了会儿,立刻带着明玉着急忙慌地赶去见圣上。 今夜她三哥留宿皇后那里,正好,自己还省得再说一回。 长公主到的时候,圣上正和邬皇后讨论着太子的婚事何时宣布。 谭仕亮耳朵一动,脸微微侧向后方,见自己的一个徒孙踩着小步匆匆进来。 虽然靴子踩在地毯上的声音很轻,但他还是听见了。 谭仕亮略一蹙眉。 这步子呐,还得接着练。 他看了眼聚精会神在讨论的圣上,压了压腰,去见等着自己的徒孙。 “何事?” “长公主殿下求见。” 谭仕亮又朝圣上那头看了眼。 “我这去禀告圣上。” 谭仕亮重新回到圣上身边,并未立刻说长公主在外头等着。 而是等圣上和邬皇后又说了几句话,才开口。 “陛下,方才底下人来报,说长公主在外头求见陛下和娘娘。” 圣上一扭头。 “怎么不赶紧将她领进来?就这么在外头干等着?” “真是越老越不中用!” 谭仕亮赔着笑。 “是奴才的不是,奴才这就亲自去接长公主殿下进来。” “快着些!” 谭仕亮一走,邬皇后也看了看身边服侍的余海月。 “你也跟着一道去。岂能怠慢了长公主。” “诺。” 身边没了两个灯笼,邬皇后才慢慢悠悠地对圣上说出自己在宫宴上的发现。 “……指不定幼猊就是来告老十四的状。也不知这回老十四又对阿祚干了些什么。” 圣上哂笑。 “老十四就是身边没个管着他的人——对了,他都回来有半年了吧?皇后可曾相中了谁家女郎?” 邬皇后抿了抿嘴,无奈笑道:“还不曾。” “主要去岁事多。先是江南民变,又是西南查案,单单这两桩,就搅得朝堂不安宁。” “后来又忙着太子的婚事。总不好让老十四越过太子去。” 份量不一样。 虽说辈分是叔侄,可一个是国本,一个是闲王,谁在先谁在后,一目了然。 圣上对此也没有异议。 “那就只能再往后头拖一拖了。不过今年必须得定下来了。” “妾身明白。” 谭仕亮快走到门边,却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扭头去看,却见是捧着手炉的余海月。 第413章 “娘娘叫你来的?” 余海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只许你在长公主那头卖乖,不许我在长公主面前讨好?” “有点好事就想着独吞!” 谭仕亮嘿嘿一笑。 “我这不是上了年岁,快出宫了吗?想着卖长公主个好,回头让圣上打发我去公主府伺候。” “你倒是想得不错,长公主是个好性儿,不磋磨人,宫里谁不想去公主府服侍。” 谭仕亮长叹一声,在冬夜中哈出一口气。 “可不是嘛。在宫里提心吊胆了一辈子,想着临老了,便是服侍人,也好松快些。”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门边。 长公主自然不会在殿外吹北风,自有邬皇后殿中的宫人将这位圣上的心尖尖给带进殿来,只是不得圣上开口,只能在殿门口站着。 谭仕亮脸上堆着笑,迎上前去。 “殿下怎得这样晚了还过来?陛下正在同娘娘商议太子的婚事。” 余海月将捧着的手炉递过去,好让长公主换个新的。 “定了楚贤妃的侄女儿,许是过了年就要对外宣召下旨。” 他二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长公主心里一清二楚。 圣上正在与邬皇后商议太子的婚事,这是喜事,必定心情不错,自己这会儿去,不会触霉头。 二来则是告诉自己,太子妃人选已定,可以和楚妃,还有楚氏多走动走动,打好关系。 长公主笑着伸手遥指了他们两个的额头。 “一个两个,都跟鬼灵精似的。放心吧,回头有什么求到我这头的,只要不过分,我都允了你们。” “那奴才就先谢过殿下了。” “奴婢也谢过殿下宽宏大量。” 长公主笑吟吟地进去,身上裹着的披风叫里头服侍的宫人解了。 “三哥,皇后。” “幼猊来啦,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圣上促狭地看着她。 “可是老十四又欺负阿祚了?” 长公主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没了。 “他这回胆子可是大了,欺负阿祚他尚觉得不过瘾。” 她冷哼一声。 “如今京城内外,怕是天家的名声都要叫他给败得一干二净了!” 圣上和邬皇后对视一眼,神色凝重起来。 “怎么回事?说说。” 长公主下巴一扬,直接开始告状。 “庐江王府经常找京城的人牙子买人,这事儿三哥你知道吗?” “知道。” 圣上早先还问过高源景这事,奇怪他一个人怎么需要这么多人服侍。 当时高源景说的是,先前的那些人服侍得不好,所以才时常汰换。 “他是不是对三哥你说,服侍的人不尽心,所以总得买人?” “是啊。” “那三哥可曾问过他,前面那些买回来的人,全都上哪儿去了?” “宗人府应当在年前有账册送进宫来吧?皇后应当是看过的。庐江王府的开支可有超额许多?” 这个的确是过了邬皇后的手。 她回忆了下。 “不曾。” 长公主一摊手。 “那就奇了怪了。莫非老十四买回府里的人,个个都是自觉服侍得不够好,是以连月钱都不要的圣人吗?” “京中教化竟然已经到了这等地步?” “三哥没好好嘉奖京兆尹?这么大的教化之功,怎么也得连升三级,荫一子,再给个散官职吧?” 长公主的语气不无嘲讽。 “我瞧着,裴文运当年任京兆尹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功绩。他的开府仪同三司,不如直接让给京兆尹得了。” 长公主一番夹枪带棒的话,圣上和邬皇后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圣上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来,重重一拍拔步床上的案桌。 第414章 “他这是故态复萌了是不是?!” “此番回京,我见他连教坊司都不曾去,还以为他这是改好了,没曾想竟然是偷着将人弄进府里头,瞒着众人的眼睛在干这事!” 圣上显然气得不轻,整张脸都通红,头疼欲裂,视线开始逐渐模糊起来。 他用力按着不断跳动着的太阳穴那里的青筋,发出阵阵呻吟。 这副模样叫长公主和邬皇后都给吓坏了,连声叫宫人去请太医过来。 殿内一通忙乱,宫人进出不断,有时还会因为步履太过匆忙,而撞在一起。 长公主含着泪,挨着床边坐下,握着不断呻吟的圣上的手。 “都怪我!都怪我!” “正月里头呢,跟三哥你说这种乌七八糟的事做什么?” “三哥,你头还疼不疼?能看得见我吗?” “三哥!三哥!” 圣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努力想要说些话,安慰哭得泣不成声的妹妹。 但却说不出一个字。 头实在是太疼了。 他只能用力握紧妹妹的手,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她,自己很好,不会有事,别哭了,小狮子一哭,三哥的心里头就疼。 邬皇后没在里头陪着。 出了这样的事,她是最忙碌的那个。 既然封锁圣上发病的消息,不许宫人泄露宫中秘辛,又要等待太医的到来,同时还需要叫人去一趟自己心腹家中,彻查高源景之事。 一桩桩,一件件,从邬皇后的嘴里有条不紊地发出号令。 等宫人们开始重新镇定后,邬皇后暗自提着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她想了想,叫来谭仕亮,让他去一趟东宫,把太子叫过来。 圣上病倒,太子这个做儿子自然应当在跟前侍疾。 这是刷好感的最好方式。 再者……若有万一,还需太子监国。 此时此刻,太子必须过来,必须守在这里。 谭仕亮临走前,邬皇后还特地叮嘱他一句。 “勿要惊动宫中其余人,除了太子外,诸皇子、公主,皆不许告诉。” “诺,老奴这就去。” 谭仕亮两条老腿跑得飞快,徒子徒孙一个都没带,自己亲自前往东宫。 到了东宫外头,他看见里头灯火通明,心里“咯噔”一下。 太子这个时辰还没睡,再加上今日雍王在宫中住下,说不得就是兄弟两个在秉烛夜谈。 谭仕亮站在东宫前面,定了定神,才用古井无波的声音叫门。 “殿下可歇下了?娘娘差奴才来跑一趟,请殿下过去。” 里面很快就开了门,出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 “老祖宗,怎么是您亲自来的呀?其余哥哥弟弟也不帮衬着您老,这才下过雪,要是摔着老祖宗了可不得行。” 谭仕亮心里着急,脸上还呵呵笑着,摸了摸那小太监的脸。 “知道你是个懂事贴心的。” “这不是今儿夜里头,陛下歇在皇后娘娘那处吗?娘娘差遣我跑一趟,我能推得了?能交给旁的人去做?” 那小太监点点头,提着手里的灯笼给谭仕亮照路。 “老祖宗您小心着些,仔细别摔着了。” “哎——” 谭仕亮脸上笑呵呵的,眼睛却一直紧盯着东宫主殿的大门。 在他进来的时候,已经有人进去报信了,如今太子应当知道自己过来了。 果不其然,谭仕亮还没走上台阶,穿戴齐整的太子就已经出来了。 “谭公公,这么晚了,母后唤我过去,可是有要事商议?” 谭仕亮看也没看太子身边的雍王,上前弯腰行了个礼,这才慢悠悠地开始说话。 第415章 “这不是陛下今儿个歇在娘娘那处,正好谈及太子妃的事。” “陛下的性子,太子殿下是知道的。想一出是一出,跟小孩儿似的。” “这不,让太子殿下过去一趟,说说太子妃的事儿呢。” 太子羞赧地看了眼身边用戏谑目光看自己的大哥。 “太子妃的事也不是要紧事,就不能明日再谈吗?今夜我同大哥正在谈别的……” 谭仕亮笑道:“这怕是不行,皇后娘娘可是嘱咐过奴才,务必要将太子殿下领了去——殿下,陛下可还等着呢。” 见状,雍王主动提出离开。 “正好,夜已是深了。雍王妃头一回到京城,又是第一次在宫里住,我心中也不放心。” “太子自去见皇后便是,我回去看看雍王妃。” “也好。” “大哥,我送送你。” 太子搀着雍王下了台阶,一路将他送到东宫门口,目送着他离开。 “走吧。” 谭仕亮提着灯笼,凑近太子,低声用飞快地语速将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 “长公主深夜去寻了陛下跟娘娘,说了庐江王在宫外的不法事,将陛下给气着了,已是叫了太医。” 太子面色一寒,方才还带着羞意的脚步,突然加快。 “速速去母后那处。” 他没怪谭仕亮方才不说实情。 大哥在自己这儿,他说不出口。 母后定然是在他来东宫前,嘱咐过的。 如今事情还被母后压着,且闹不出来。 就是不知明日父皇的情形如何。 一旦父皇倒下,自己就要担起监国之任了。 站在邬皇后的寝殿门前,太子深吸一口气,冲进宫人已经撩开厚帘子的寝殿大门。 “母后,父皇病情如何?太医可曾来了?” 太子到的时候,邬皇后正坐在外间气定神闲地喝茶。 见儿子一到就喳喳呼呼,她不由皱了眉头。 “你嚷嚷什么?生怕宫里头的人不知道是吗?还是觉着现在还不够乱?” 太子立刻闭上嘴,低眉顺眼地走到邬皇后身边,降低了音量。 “母后,儿臣一时情急……” 里间传来圣上中气不足的声音。 “是太子来了吗?” “唉,你们母子,怎么总是一见面就吵?” “别吵啦。” 邬皇后扫了眼儿子,朝里间示意。 “还不快些进去?” 太子默不作声地向邬皇后行了一礼,快步朝里间走。 长公主正一脸泪痕的担心模样,服侍已经能坐起来的圣上喝药。 太医已经开始收拾药箱,准备离开了。 太子快步走到床前,先低声谢过长公主。 “本该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来侍疾,却让姑姑代劳,是我的不是。” 长公主好脾气地强笑着。 “今儿三哥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气成这样的,我这也算是将功赎罪。” 这话圣上就不爱听。 “什么叫将功赎罪?” “你哪儿来罪?” “要不是你跟朕说,朕还不知道老十四那个混账在宫外干的那些混账事!” 长公主赶紧拍了拍他的背。 “三哥你就别气了,仔细自己的龙体。”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气也无用。不若就交给皇后和太子去处理,三哥你就安心养着,别管了。” 圣上哪里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心里头越想越气。 “你说说,他小时候也不是这个模样。怎得长大后,偏……” 长公主低垂着眼。 “三哥你当真不知?” 圣上一脸茫然。 “怎得?当年宫中发生了何事?” “也对,后宫之事,三哥岂会知道?那会儿你都已经在户部观政了,日日都忙得脚不沾地。” 长公主一下一下地替圣上抚着背,让他能舒服些。 第416章 “父皇之所以不宠爱尹才人?当真是因为她宫人出身,家世贫寒吗?” “那九哥和十二哥的生母,不也是宫人?怎得父皇就常去她宫里头,还给她升了位分?” 圣上试探着问:“这里头有内情?” 长公主点点头。 “尹才人得了父皇临幸后,一夜有孕,得了才人的封号。” “可她跃上枝头后,倒成了比母后还跋扈的人物。” “她的宫里头,三天两头就有被打死的宫人抬出来。跋扈不慈,这是父皇最不喜欢的性子。” “那为何父皇没将尹才人给废了,让其他太妃把老十四抱过去养?” 长公主抿了抿嘴,迟迟不愿开口。 圣上几次欲出言询问,见她为难的模样,都觉得不该问。 但又觉得,这事不弄清楚不行。 最后他发现了症结所在——太子在边上呢。 圣上咳嗽了一声。 “太子啊,你先出去,跟你母后一同坐着说说话。朕跟你姑姑有话要说。” “是。” 长公主用余光一直瞄着太子离开,才重重叹了一口气。 圣上越发好奇。 “现在太子不在了,只有我们兄妹二人,你可能说了?” “这……的确叫人难以启齿。事涉老十四的身体,我好歹也是他姐姐,背后说这等话,难免心中有些疙瘩。” 圣上朝长公主勾勾手指,示意她凑过来。 “你挨着三哥的耳朵,说得小声些。” 长公主附耳过去,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遍。 因为声音太轻,圣上甚至都没听见。 “你稍微大点声呐!” “哎!” 长公主又凑过去,用略微大些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这回,圣上听清了,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两只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不是……这……” 额头又开始疼了,圣上赶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 “你说的,这是真的?” “如假包换。三哥若是不信,可以让太医院去将老十四打小吃的那些补药方子全都拿来看一看。” “当年老十四出生的时候,接生的宫人们都吓坏了。尹才人直接就疯了,非得说是有人换了自己的孩子。” “后来是父皇过去,又招了太医诊治。为了隐瞒消息,打杀了一大批宫人。” “自打老十四出生后,尹才人就更疯了。被选上去服侍她的宫人,个个都跟亲爹亲娘死了一样哭丧着脸。” “要不是那次我凑巧遇见尹才人在打服侍过母后的老人,我都不会知道这事。” “父皇为了老十四,瞒得很好,不管尹才人怎么发疯,都压了下来,我觉得,或许这事儿宫中许多人都是不知情的。” 圣上喃喃道:“不错,许多人是不知情的……” “包括我……也不知情……” “父皇这么多年,瞒得可真是够好的……” 长公主悠悠叹道:“这样的事,放在哪个家里头,都是要往死里去瞒的,何况是天家。” “人人都道老十四流连教坊司,风流成性,焉知他的真实本性?” “我原也是心中对他有些怜悯之意,可这回他实在闹得太过了。三哥你可知道,他如今跟濮阳伯府新娶的那位孟夫人搅和在了一块儿。” “还是皇后给赐的婚。这下可好,不单单是丢了濮阳伯府的脸,连皇后的脸面也叫他二人给丢尽了。” 圣上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远处的烛灯发愣。 内室安安静静,兄妹二人再没有话说,各自想着心事。 圣上重重叹了一声。 “此事就交由皇后去处置吧,朕如今也不济事了。” “幼猊,你年纪也不小了,早些去歇着。” 第417章 “不必担心,皇后会处置好的。” “嗯。三哥你别劳神,仔细自己的身体。” 邬皇后和太子在外头坐着,不知在说些什么,见长公主出来,立刻迎上前去。 “姑姑,父皇可还好?” 夜里头闹了这么一遭,长公主也疲惫不堪,面对太子的担忧,还强撑着笑去安慰他。 “你父皇的病也是老毛病了,难道你还不知道?” “往后好生观政监国,别吵着他了。” “嗯。” 又望着邬皇后。 “嫂嫂,三哥就交给你照顾了。旁的事,你也多担待些。” “我会的。你先回宫歇着去,用些安神汤,仔细别魇着了。” “好。” 邬皇后和太子将长公主送出宫,又转回内室去看圣上。 圣上已经睡熟了,还打起了呼噜。 邬皇后伸出手,探了探圣上的额头,见没有烧起来,才安了心,用眼神示意太子跟自己去外室。 母子俩相对而坐,谁都没有先开口。 烛光有些黯淡,余海月亲自拿了剪子去剪烛花,挑亮了几分,又领着宫人们退出去。 邬皇后的眼神淡漠,捧着手中温热的茶盏,用盖子轻轻刮着茶汤面。 “太子,庐江王是你的十四叔,今日长公主说的这件事,你如何看?” “不能姑息。” 太子毫不畏惧地望着他的母亲。 “这涉及到了天家脸面,无论如何都不能就此算了。” “那你预备如何做?” “先派出人手,暗中查探,寻找证据。再将庐江王叫入宫中,由宗正出面,进行除名。” “而后交由三司会审,将其罪名公布于天下。告诉天下人,父皇与母后并非只顾亲情,视万民于无物之人。” 邬皇后轻扫茶汤的手停下。 “你预备昭告天下?” “是,儿臣觉得唯有如此,方能让那些无辜枉死的女子们安息。” “那你不怕天下人知道天家出了这等人后,耻笑于我们吗?往后流言蜚语,怕是会延续许多年。” “儿臣不怕,甚至觉得有这样的流言蜚语才好。” “哦?” 邬皇后起了兴趣,嘴角也带上了笑意。 “为何?” “一则可以借机生事,将朝堂上的奸臣清扫出去。” “二来,唯有杂乱之音,方显中正清明。” “不然有些人,怕是要说父皇和母后成日捂着人嘴,不叫人说话。” “他们自说他们的去,那些沉冤昭雪的女子的家人们,自会为天家辩驳。” “公道自在人心,又何惧人言。” 邬皇后的眼睛亮了。 “好!” “好一句公道自在人心,何惧人言。” “太子,你终是长大了。” “你既然能有这样的成算,我也算是能放心了。” 邬皇后将桌上用镇纸压着的那一叠纸取来,递给太子。 “庐江王的案子,就交由你去办,如何?” 太子怔愣地看着面带温和笑意的邬皇后,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他已经多久没看见母后这样慈善地对自己笑过了? 自从他开始观政监国,母后对他总是不满意,总是在挑自己的错处。 可今日,母后竟然夸赞了自己! 母后认为,他的想法是对的! 不再冷眼相对,而是温柔以待。 太子略显激动地从邬皇后手里接过那叠纸,翻看了几张后,脸色突变,不由加快了翻阅的速度。 越往后,看的速度越快。 “母后,这是?” 邬皇后淡淡道:“你方才不是说,要派人去查庐江王的证据吗?” “我不过是把事,做在了你前头罢了。” “不过这些应当是流于面上的,里头更深的东西,还是得你自己叫人去弄清楚。” “记住,派出去的人,务必得是可靠之人,可不能是墙头草。” “可以嘴巴不够严实,但是办事必须利落坚定。” “不能给庐江王毁尸灭迹的机会。” “太子,我的话你可记住了?” “儿臣记住了。” “将东西收好,早些回去睡吧。过不了几日,你有的忙了。” “是,儿臣这就告退。” “对了。” 邬皇后叫住太子。 “少和雍王接触。君不密则失其臣。” 太子一愣,恭声道:“儿臣明白了。” “去吧。” 太子将邬皇后交给自己的那叠粗浅证据,在怀中收好,在谭仕亮的引路下,回去东宫。 漫长阴暗的宫道两侧,是高耸的围墙,将月光都给挡住了。 幽暗的灯笼只能照得清周围一小片的距离。 来的时候,太子脚程快,现今回去东宫,他反倒走得慢极了。 每一步都沉甸甸的。 他想起表妹七夕出现后,自己无数个夜里睁着眼到天亮。 又想着母后当着他的面,处死了那些撺掇自己去掖庭见两位皇姐的宫人们。 长夜漫漫中,他所牵挂在心头的手足没有一人是能相助他,走出如今困境的。 位高则不胜寒。 当年自己被册封为太子时,母后对自己说的话,他此时方才明白是何含义。 太子按了按胸口那叠厚厚的纸。 他知道,自己距离成为母后心目中那个合格的太子,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但总会走到尽头的。 “殿下,东宫到了。” 第418章 虽然家里头冷清,没几个主子,但镇国公府还是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 沈管事每年最期待的就是年节时候,庄子上的老兄弟们会在除夕前几日,带着物产,赶着车,赶来府上给夫人还有小主子贺新年。 到了除夕当晚,府上会摆十几张大桌,老兄弟们吃酒,吹牛,聊当年自己跟着已经战亡的老主子们冲锋陷阵,杀了多少敌,抢了多少东西,争了多少功。 还会聊起前日刚睡过的那个女人腿顶长,腰顶细,肚皮顶白。 当然了,后头这个可不能当着小主子的面说。 小主子才多大? 听不得这个。 待杯冷羹残,天边也翻起了鱼肚白。 又是一年到啦。 他们又替战死的兄弟们多活了一年。 过年这段时日,每天晚上府里头都会放烟花,砰砰砰的,吵得人脑瓜子疼。 但他们还是想多放几个。 好让天上的兄弟们瞧瞧如今的太平盛世。 初五拜完财神,老兄弟们就又走啦,带着夫人和小主子给的东西。 车是装得满满地来,又装得满满地走。 镇国公府又回到了没什么人气的时候。 沈管事咂摸着劣质的浊酒,眯着眼,又开始期待起新的除夕。 “沈爷爷怎得没将我爹除夕前送来的好酒取出来喝?” 裴萧萧从马车上轻巧地跃下,看起来就透着一股活泼劲。 沈管事瞧着她的爽利劲,心里头就高兴。 “相爷送来的酒太好啦,舍不得喝。想留着等小主子成婚的时候再拿出来,和老兄弟们一块儿尝尝。” 裴萧萧给沈管事见了礼,拜了年,递上过年礼。 “这份是给沈爷爷的,其他的是给府上叔叔伯伯的,都有写名字,沈爷爷替我转赠就行。” “哎,哎,你瞧瞧,每年过年,你们呐,就这样破费。” “又不值当什么。当年爷爷叔叔们争来的,可比我爹送的贵重多了。” 沈管事哈哈大笑。 “你这嘴儿,年年都跟抹了蜜似的甜!” 裴萧萧嘻嘻笑着。 “那我进去啦,夫人和白龟都在府上吧?” “在呢在呢,打你递了帖子过来,就在府里头等着呢。” “快些儿去吧,这个时辰,小主子刚喂完祥瑞白龟,歇着呢。” “哎,那我去啦。沈管事留步。” 裴萧萧到镇国公府,跟回自己家一样,没什么区别。 熟门熟路。 闭着眼都能找着路,对庄氏和孟白龟的作息也一清二楚。 这个时间,孟白龟应该在缠着她母亲要糖吃。 果不其然,还没踏入主院,就听见庄氏的数落声。 “你都多大了?十三了!还一天天地跟孩子似的要吃糖!” “你就不怕回头烂了牙,连笑都不敢张嘴?” 孟白龟十分理直气壮。 “我可以张嘴的呀,我拿团扇遮着嘴不就行了。” 庄氏被女儿气得头疼。 “那你总不能吃饭时候还用团扇遮着吧?” 孟白龟噘着嘴。 “谁家好人吃饭时候盯着人看呐!这不存心找事儿呢么。” 庄氏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行行行,你吃吧。只能吃一块啊!不许多吃!” 孟白龟嘴上应得特别好,欺负她娘看不见,直接拿了两块。 一块塞嘴里,一块捏手心里头。 “也不怕捏手心里头,等糖化了黏一手。” 孟白龟缩了缩脖子,不敢去看她娘怒不可遏的脸。 “孟!白!龟!” “你竟然敢糊弄我!” “好好好,我看你是大过年的皮痒了。” “沈伯!沈伯!” “去请老太爷的鞭子来,我今儿非得治治她这性子不可!” 第419章 庄氏气鼓鼓的,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盯”着女儿。 “想吃糖是吧?我叫你往后在家里头吃不着一块!” “来人,把糖都给我收起来,去外头赏给那些乞儿,就当是镇国公府大过年的做好事。” 孟白龟低着头,噘起的嘴都能挂油瓶了,扭着手指头,脚尖挨着脚尖。 嘴里那块饴糖一会儿从脸颊左边鼓出来,一会儿从脸颊右边凸出来。 裴萧萧看出庄氏是雷声大雨点小,并非真的要揍人。 沈管事他们都习以为常了,起初还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劝劝,次数多了,就成了狼来了。 这是人母女俩的日常情趣。 裴萧萧拍了拍孟白龟的肩膀,贴着她的耳朵。 “赶紧把那块给吃了,等会儿黏手上,再去碰你娘,又是一顿训。” 孟白龟眨眨眼,飞快地把掌心里那块也给塞进嘴里。 这下可好,脸颊一边突出来一个,鼓鼓囊囊的,说话都含糊不清。 “夫人大过年的生什么气?白龟还小呢,多吃几块糖也不算什么。” 庄氏恨铁不成钢,拉着裴萧萧的手就开始吐苦水。 “她还小?这再过几年就满十五了!” “萧萧你瞧瞧她,整日没个正形!成天就喊着要吃糖。” “倒是有些小聪明,也不见那小聪明往正道上头使。” “我见了她呀,这头就直犯疼。” 孟白龟嚼着嘴里的饴糖,嘟着嘴,含糊不清地顶嘴。 “我看着娘也头直疼。” 庄氏柳眉一竖,指着孟白龟。 “你还敢顶嘴!长大了一岁,翅膀就硬了是不是?” “你看我打不打你!” 说着就要去摸手边的拐杖。 孟白龟上前,抱着她娘的手。 “娘,你指错了,我在这儿。” 孟白龟将庄氏的手掰到自己的位置后,往后退了几步。 “娘,我现在站好啦,你指对啦。” 庄氏沉默了一瞬后,立马破功,笑出声来。 “你呀你,还当自己是小孩儿呢。” 庄氏甩开手里摸了一半的拐杖,朝孟白龟张开手。 “过来,让娘抱抱。” 孟白龟笑嘻嘻地扑过去,在庄氏的怀里打滚。 “我在娘跟前,就一直都是小孩儿嘛,再大也是小孩儿。” “是——是——” 庄氏抱着孟白龟晃啊晃,又在她的头顶亲了一下。 孟白龟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裴萧萧。 “萧萧姐姐今年又带什么好东西来啦?” 庄氏摸索着点了点她的鼻尖。 “成日就知道跟你几个姐姐们要东西。” 孟白龟不依地嘟囔:“那我也有回礼的嘛。” 庄氏没好气地戳了她一下。 “就你那点小破烂?” 裴萧萧笑道:“那也是白龟的心意。” “白龟,青卿她们来过了吗?” “来过了,昨儿个来的。” 孟白龟一拍手。 “对啦对啦,我去拿她们送我的年节礼物给萧萧姐姐你看。” “文窈姐姐送了我一个绣球,她自己绣的,可好看了!” “青卿姐姐送了我一坛子他们老家送来的鄞荔枝。我还没吃过这个呢!” “我去给萧萧姐姐拿。” 孟白龟蹦蹦跳跳地跑去自己院子里头翻东西。 裴萧萧将自己送给庄氏的礼物奉上。 “我爹说,夫人的眼疾医治不易,又常年心中郁郁,日子久了,怕对寿数有碍。” “是以让我哥在外头走商时,寻一些延年的药材来。” “这几支参倒是还不错,夫人能用,白龟也能用。” 庄氏笑着收下。 “这样的好东西,怎得也不自己留着?裴相的身子骨也不好,我这里都是有的,下回还是留着给裴相用吧。” “我爹有呢,且少不了他的。” 庄氏也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回礼。 第420章 “这是今岁我家庄子上送来的,我让懂行的来瞧了,说是个好的,你拿回去,让裴相补补身子。” 裴萧萧打开一看,见是一株品相上佳的灵芝。 好嘛,药罐子送药罐子东西,全是药。 “那我就谢谢夫人啦。” 还没等裴萧萧和庄氏说几句闲话,孟白龟就抱着一堆东西噔噔噔地跑了回来。 大冬天的还叫她给跑出一脑门子的汗来。 裴萧萧微微皱了眉头,让她赶紧过来,用帕子替她吸了额上的汗。 “跑这么急做什么,我又不是立刻就插上翅膀飞走的。” “看你这汗出的,仔细叫风吹了又是一场风寒。去年冬天的那场病你给忘了?” 孟白龟嘿嘿嘿地笑,献宝似的,将东西在裴萧萧面前铺开。 捻起一颗鄞荔枝。 “萧萧姐姐尝尝。” 鄞荔枝是用盐盐渍过的,吃起来咸咸的,倒是生津。 “看,这个绣球,是文窈姐姐专门给我绣的,上头还有我和大白。” “这套金头面是丹君姐姐来的时候送我的。” 裴萧萧一笑。 “看来我和丹君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裴萧萧拿出自己给孟白龟准备的礼物。 是一条革带。 革带两边绣上去的,是用了十几种花样编出来的五彩络子,主体是镶嵌了佛家七宝的牛皮。 孟白龟年纪小,用金显得老成,是以带扣选了银子。 孟白龟一下就被这条精美的革带吸引住了,拿起来往自己身上比划。 “这个好看!” “上回你生辰那次,我见你用的革带不衬你三哥的那件圆领袍子,当时就想着什么时候送你一条革带。” “正好这回我身边的秋菊是个打络子的好手,就让她琢磨出个花样来,做了两头的花边。” “女孩子嘛,穿得花哨点好看。等年纪大了,想花哨都要被人嫌弃,说两句不好听的。” “趁着如今年纪小,赶紧穿戴打扮起来。” 庄氏在一旁附和:“是这个理。” 她虽然看不见,但通过女儿欢欣的声音,也能知道这条革带必然是她女儿很欢喜的。 萧萧这些姑娘们呐,总能替她弥补上自己的缺憾。 有很多次,她曾经异常后悔,为什么当年那么不顾及自己身体,将眼睛给哭坏了。 如今她看不到女儿的模样,也无法亲自为女儿打扮,让她成为京中最令人艳羡的小姑娘。 可这份缺憾,如今已是被弥补上了。 庄氏牵着裴萧萧的手,那双无神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感激的泪光。 “萧萧,谢谢你们。” 裴萧萧莞尔一笑。 “夫人说什么谢呀?若是当年老将军未曾被我爹打动,如今我爹还是个无品无极的翰林院待诏呢。” “那也是裴相自己有本事。我那公爹可是个眼高的,寻常人压根儿就瞧不上。” “更别提是三年就学成了。裴相这样的人物,满天下都找不着第二个。” 裴萧萧嘻嘻笑着。 她就喜欢人家夸她爹。 她爹那么好,多夸几句怎么啦。 又不会少根头发掉块肉。 庄氏和孟白龟跟裴萧萧有说有笑,三个人其乐融融,谁都没有提起那个住在镇国公府的孟灵玉。 裴萧萧在镇国公府待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走。 她是家里的掌勺,缺了她,家里没人做饭,她爹跟她哥就得饿肚子。 庄氏知道这一茬,自然不会留她一起吃饭。 “下回跟裴相告个假,哪有姑娘家天天在厨房的?烟熏火燎的,也不怕把人给烧着了。” 第421章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裴萧萧说还要回去做晚饭的时候,孟白龟还是非常失落。 要是萧萧姐姐留下来一起吃的话,她今天就可以不用吃府里当过伙头军的伯伯做的饭了。 虽说吃了这么多年,再难吃也习惯了。 但这不是过年了嘛,她还是想吃点好的…… 庄氏有眼疾,是以送客的事就交给了孟白龟。 刚出主院,早就守在那边的孟灵玉赶忙迎了上来。 “县主,新年好。” 裴萧萧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心中有些惊诧。 她还记得三月时候,自己初次见到的孟灵玉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她灵动极了,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一块灵动的璞玉。 怎么如今这般死气沉沉? 脸色白得都能和纪丹君的母亲相比了。 整个人看起来也瘦了一大圈,身上的皮袄看着都能把人给淹了。 孟灵玉笑得十分僵硬。 “县主,不知可否能借一步说话?” 孟白龟白了她一眼。 “不能。” 她摇了摇裴萧萧的手。 “萧萧姐姐,别搭理她。现在京里头谁不知道她和庐江王那点事?” “住在府里头我还嫌她脏呢。” 裴萧萧皱了眉,呵斥了一声。 “白龟,不可以这样说话!” 孟白龟瘪瘪嘴,把头扭到一边去。 手倒是很老实地松开了。 裴萧萧上前一步。 “孟夫人,这边请。” 孟灵玉略带感激地冲她笑了一下,又飞快地低下头,跟着裴萧萧去了不远处的廊下。 “不知孟夫人要对我说些什么?” 孟灵玉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你……应当都知道了吧?庐江王私底下的癖好。” “嗯。” 裴萧萧没有掩饰。 如今庐江王的癖好,在京中的核心圈子里头,已经不算是秘闻。 太子查案的动静有些大,不少人都闻着味儿了。 甚至有人将当年庐江王真正被赶出京城的原因都给说了。 孟灵玉惨笑了一下。 “所以我如今的处境,也是自己咎由自取。我不怪任何人。” “若早知他有这样的癖好。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求到他身上的。只是如今身陷泥沼,逃脱不得了。” 裴萧萧没吱声,等着孟灵玉接下来的话。 “我……我今日找你,并非因为庐江王。他虽然对你……可是既然事情都暴露了,他的报应也不会太远。” “我是为了我表哥,崔绩。” 裴萧萧冷漠地看着她。 “崔绩跟我没有关系。” 挺长一段时间没听见这个疯子的消息,听她爹说,连鸿胪寺的官都辞了。 大概每天都在家里服用五石散吧。 跟废物没什么两样了。 自甘堕落,与她无关。 孟灵玉见裴萧萧要走,赶紧拉住她。 “县主,我表哥不是恶人。” 裴萧萧慢慢挣开她的手。 “崔绩是不是恶人,跟我没有丝毫关系。” “孟夫人,虽然崔绩曾经向我爹提过亲,但这事最后并没有成。既然没成,那我与他之间就没有半点干系。” “我不是很明白。难道就因为他喜欢我,所以他出了什么事,都要赖在我身上吗?” “你是,崔绩他爹也是。” “我不是很能明白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孟夫人,请恕我先行告辞。” 孟灵玉追上了裴萧萧的脚步。 “我表哥真的不是恶人,当年我母亲自知命不久矣,会为我父亲所害。想将我送回崔氏,暂且保命。” “旁的人都没有答应,是表哥说服了家主,我才能进得了崔氏的门,保住自己的性命。” “我的确不知县主与表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并非强求县主什么。” 第422章 “只是念着表哥当年的这份情,我想请县主去看看他。” “我实在不忍表哥就此继续堕落下去。” “县主去与不去,自然由县主自己决定。我、我只是尽我所能,去还当年的那份情。” 裴萧萧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急切地抛出心中所有话的孟灵玉。 “说完了?” 孟灵玉像脱了力般,有气无力地点头。 “我要说的全都说完了。” “那我走了。” 孟灵玉站在原地,望着裴萧萧毫不留恋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表哥就像自己一样。 一步错,步步错,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表哥,还请自求多福。 走完亲友,过完裴孟春的生辰,正月也就差不多要结束了。 京中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唯一不同的,就是京城最底层的穷苦老百姓恨之入骨的庐江王高源景,被叫进宫中,被宗正除名。 高源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除名?!” 他恶狠狠地盯着面无表情的邬皇后。 “皇兄何在?此事皇兄可知晓?我要面见皇兄!” 长公主冷冷一笑。 “你还想见三哥?你有那脸见他吗?” “你知不知道三哥为了你的事,都给气出病来了!” “你竟然还想见他?怎么?觉着气得还不够是吧?” “做你的春秋大梦!” 邬皇后没有理会高源景的叫嚣,径自同宗正和太子说话。 “既然已经除名,那庐江王的爵位也该收回来。太子,如今你监国,此事由你去处置。” “儿臣领旨。” 领的非圣旨,而是懿旨。 “将高源景赶出皇宫。今日内,就从庐江王府搬离,罢免其身上所有官职。即日起,送往太原高墙。” 太子郑重地说出自己与邬皇后商议好的决定,示意东宫三卫上前执行。 公西大富今日上值,他到底还是给了高源景最后的体面,没直接上手将人拖下去。 “请吧。” 邬皇后的眼中流露出对公西大富的赞赏。 这样的场合下,给予高源景体面,也是全了天家的脸面。 即便高源景被除名,从此不再是皇室中人,但他身上流着的,依然是太祖的血。 除此之外,就连邬皇后都没有把握,圣上会不会哪一日想起高源景这个“可怜”之人从太原的高墙放出来,再给予什么封赏。 爵位和官职是不会再授予了,但富贵却是能给的。 等兄弟俩握手言和,重归旧好,焉知今日不给高源景的体面的这些东宫三卫之人,会有怎样的清算。 邬皇后心里对公西大富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这倒是个谨慎人,知道走一步,看三步的道理。 可重用。 但高源景却看不到这一层,甚至对着公西大富就是一拳。 公西大富侧身轻松躲过,在原地站定。 高源景叫嚣着,“我乃先帝之亲子!我看谁敢动我!” “你如今已经不是了。” 邬皇后的视线落在宗正手里的玉牒上。 “你现在只是一个即将被圈禁之人。” 高源景仿佛找到了让自己宣泄出情绪的人。 他指着邬皇后,猛地上前几步。 太子赶紧挡在邬皇后身前,紧张地看着他,以防高源景对邬皇后有所不测。 “是你!” “是你这个出身低微的贱妇,成日在皇兄身边魅惑于他,让他将朱批之权都交给了你!” “试问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后像你这样后宫干政的?!” “你才是那个应该被废被圈禁的人!” 面对激动得快要扑上来将自己吞吃入腹的高源景,邬皇后没有丝毫畏惧。 第423章 她依然维持着自己作为皇后的尊严,垂着眼眸,古井无波般地看着高源景。 仿佛无论是高源景,又或者是其他人,在她心中都是一样的地位,不分高低。 “既然你觉得本宫不配这后位,大可以去太原高墙,问一问高氏的列祖列宗。” “若是他们觉得本宫不配,本宫立刻双手交还凤印。” 邬皇后扫了眼公西大富,朝高源景扬了扬下巴。 “还在等什么?” 公西大富拱了拱手,立刻上前毫不留情地将高源景双手钳住,扭到背后。 高源景这样的,公西大富一个人就能制住,根本不需要别人。 他轻轻松松地将高源景拖了出去。 高源景的声音几乎已经喊破了,人都出去老远,还能听见。 邬皇后只当声音是嘈杂的声音,在这样的噪音下,继续对众人说话。 “今日之事暂且如此,后续太子自会去做。宗正年纪大了,先回去吧。” 宗正的年纪的确不小了,须发皆白,走路杵着拐杖都颤颤巍巍,今日过来,一路上都是长公主搀扶的。 “好,那臣先回去了。” “我扶着您走,仔细脚下。” 邬皇后看着太子。 “太子,你跟我来。” 太子跟着邬皇后走去内室,在邬皇后坐下后,垂手而立。 邬皇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一会儿。 “坐吧,站着做什么。” 太子这才落座。 在母后面前,他永远像个会不断犯错的孩子一样,心中始终忐忑不安。 邬皇后长长地叹了一声。 “得亏如今你父皇在养病,不能视政。否则就你处置成这样,怕不得忧心往后你还能不能坐稳龙位。” 太子立刻站了起来。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知错了。” “坐。” 太子重新落座。 “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太子抿了下嘴,小声细数自己这些时日来所犯下的错。 “儿臣不该过于大张旗鼓,将事情搅得满城风雨,结果泄露了宫中机密。” “在人员的择选上,也做得很不到位,竟然对小人委以重任。” 邬皇后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你能知道自己的错处,这很好。” “此番是你头一次办案,难免有不妥当的地方。我也不怪你,下回别再犯就是了。” “儿臣明白。” “那些泄露禁中秘事的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太子张了张嘴,又重新闭上。 他知道母后是让自己寻个适当的由头,将那些人处死,但他还是有些不忍。 “母后,儿臣以为,将他们罢官去职,送回家乡——这样的处置,母后以为如何。” 果不其然,太子从邬皇后的脸上看到了失望。 他低下头,默不作声。 邬皇后的声音疲惫不堪,再次响起。 “赶回家乡,然后任由他们将这事再对旁人说一遍吗?” “太子,你是不是觉得,光京中的人知道不算,该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桩天家丑事?” “若非我及时阻拦,你可知如今连高源景是个天阉的事都人人尽知?” 太子低着头,心乱如麻。 最终还是做出了决断。 “是儿臣想岔了。儿臣……儿臣明白怎么做了。” 邬皇后长出一口气。 “你既然明白,那就去做吧,别再让我与你父皇失望了。” “是。” 邬皇后摁了摁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只觉得自己心烦意乱。 太子的表现,越来越不像是个称职的太子。 旁的她都可以忍,可这样的心慈,是会招来大难的。 人人都以为圣上是个耳根子软的,殊不知他有主意得很。 也并非所有人想得那样仁善。 第424章 圣上若果真是个心软仁善之辈,她就不会登上后位了。 也不知太子究竟像了谁。 邬皇后闭上眼假寐,心中快速划过几个人选。 不,再看看。 太子现今比之前好了许多,轻易废立太子容易引起朝堂震荡。 自己……就再给他一点时间,看看他的表现吧。 这半年多来,高源景也不是在京中白混的。 借着京中巡防的官职,他倒是串联了不少人,有些人对他还算死忠,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愿意帮他从看守森严的情况下逃出来。 高源景狼狈地逃过不良人的夜巡,如同丧家之犬,随时准备恶狠狠地咬人一口。 他在深夜敲响了崔家的大门。 崔家的下人刚打开门,他就立刻推开下人,冲了进去。 “崔鄂!崔鄂!你给我滚出来!” 躺在树下晒月亮的崔绩少有的清醒。 他站起身,从容地系着衣带。 “庐江王深夜到访,不知……” 高源景上前紧紧攥住崔绩的衣领。 “庐江王?崔绩,你也不看看你如今是什么鬼样子!” “凭你也敢奚落我?!” “叫你爹马上给我滚出来!” 崔绩的身高要比高源景还高出一个头,垂下眸子,淡漠地看着他。 “今日庐江王甚是狼狈,莫非是事发被人发现了?” 自辞官后,崔绩一直过着与隐居无异的生活,对外界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反倒高源景听他一口一个“庐江王”,以为崔绩是故意用自己过去的身份对自己进行嘲弄。 高源景想都不想,对着崔绩那张脸直接就是一拳。 已被五石散侵蚀了身体的崔绩哪里能如公西大富那样轻易躲开。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用脸接住。 高源景望着被自己打翻在地的崔绩,感觉自己找到了在宫中被公西大富所碾碎的自尊。 “崔绩,你以为你是东西?就凭你也敢嘲笑我?” “我与你们崔氏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我被除爵,你们也别想好过!” “吵什么。” 崔鄂披着外衣,从房里走出来。 看见正在对儿子发疯的高源景,他神情漠然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每年冬天都是他最难熬的时候。 无论穿多少衣服,总是觉得冷。 尤其是在这样的冬夜中,被某个疯子从温暖的房子被叫出来。 崔鄂心情就更糟糕了。 高源景几步上前,正要如法炮制,攥住崔鄂的衣襟,被闻讯而来的崔邦喝住。 “高源景,你也该认清自己如今的处境了!” “你究竟是来寻我兄长想法子的,还是来寻仇的?!” “我崔氏可从来不曾对你不利!” “你若是能冷静下来,我们大可坐下来慢慢商议。” “若是不能,我现在就叫下人去唤不良人,将你捉拿归案。” “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京兆府已经发出对你的通缉,如今京城大街小巷全是你的画像。” “高源景,除了崔氏,你无处可去了。” 崔邦的话唤回了高源景的神智。 对,自己是来找崔鄂拿主意的,不是上门来找事的。 高源景按捺住心中的暴虐,握紧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让我进屋,外头冷,我们到屋内去谈。” 崔鄂哂笑。 “都到了眼下这般地步,你还当自己是庐江王呢。” 崔鄂转身回屋,将自己的衣服穿好,出来时,已是人前那个受人敬仰的崔氏家主。 “去正堂说话吧。” 经过崔绩身边时,他停了一下。 “二郎,你也来。” 崔绩在长时间服食五石散的情况下,曾经的冷静自持早已不复存在,脑子跟浆糊一样。 第425章 但他好歹也是崔鄂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还是能依赖过去强大的自制力,勉强让自己回神,通过方才崔邦所说的话,弄清楚当下的局面。 在理清楚的一刹那,崔绩的神智就全然回来了。 他的后背在深冬的夜中沁出了汗。 是高源景,而不是庐江王…… 被除爵了?! 难道,自己方才真的说对了,他做下的那些事,真的被发现了? 这就说得通了。 难怪方才他听自己称呼其为庐江王时那样愤怒。 原来如此。 崔绩嘴角扯了扯,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自己该高兴吗? 高源景被除爵,往后萧萧就再也不会受到来自他的伤害了。 可又为何要高兴呢? 最终护着她的人,并非是自己啊…… 崔绩跟在父亲的身后,去了正堂,坐于父亲的左边下首位。 崔邦低声叮嘱了下人几句后,并没有跟过去,而是坐在院中把风。 鬼才知道高源景过来的时候,身后有没有跟着别人。 万一将别人引过来,他们才是真的被一网打尽。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竟然还敢打二郎?! 兄长真该给他点颜色瞧瞧! 崔氏子也是他能动手的对象吗? 正堂中,被点燃的蜡烛发出“毕剥”声,随着人的动作而晃动着烛光。 高源景重重地坐在崔鄂右边下首,扭头去看他。 “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该怎么办,那就怎么办。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崔鄂依然是那样漫不经心的态度。 仿佛高源景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唯有恢复了清醒的崔绩才知道,他父亲此刻心中有多暴怒。 多年谋划一朝不慎,迎来了满盘皆输。 这是崔氏押上全部身家所做的一场豪赌。 如今却似乎迎来了最终的结局。 崔绩用余光瞥着上首的父亲,耳旁是高源景的怒喝。 “崔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要抛弃我了?你可别说我没事先警告你,要是我没能全身而退,就是死,我都要把你们崔氏给咬出来!” 或许是因为太冷,导致崔鄂的身体有些僵硬,转头去看高源景的动作都显得那样不自然。 “你想要攀扯崔氏?高源景,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以为现在还会有谁相信你的话?” “你忘了你是因为什么,才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的吗?” “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了,让你暂且忍耐几年。等我们的大功告成,你想如何都随你。” “可你呢?为了那点上不了台面的私欲,竟然使得大事不成!” “如今你还有脸冲我发火?” “我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投入了多少崔氏的力量,才将你重新送回京城?” “如今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好,若你真的要计较,那我就和你算算账。” “只是算清楚之后,你可想明白了要用什么来还?” 高源景卡壳了,心虚不已。 他当然知道相比自己,崔鄂付出的更多。 只是崔氏即便倒下了,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们可是第一氏族! 而自己呢? 一旦真的被送回太原高墙,他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多少皇族在那个地方疯了、傻了。 他绝不要自己在那样的地方了却残生。 他应当像父皇那样,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睥睨天下,创下万世基业。 这才应当是自己的宿命! 他无数次在梦中梦见过那样的场景。 这是列祖列宗对他的启示! 皇兄? 皇兄不过是占了个嫡字! 论长,隐太子才是真正的嫡长子! 他算得上什么? 自己凭什么不能跟他争? 天阉又如何? 只要能做到掩人耳目,过得不如意的皇室中,自然有的是人愿意将孩子交给自己。 即便自己是天阉,这天下依然是高氏的天下。 皇兄竟然能做出将权力交给女人,他根本不配当皇帝! 自己……自己能比皇兄做得更好! 高源景不甘心,他还要做最后一搏。 而他所有的底气,全都来源于自己身后站着的崔氏。 “最后……最后一次。” 崔鄂耷拉着眼皮,仿佛要睡着了一般。 但声音却显示他依然清醒。 “什么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帮我,不成功便成仁。” “将你藏在西南的那些人,全都叫来京城,我要清君侧。” 崔鄂仿佛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清君侧?” “没错,如今皇兄缠绵病榻,邬氏那个贱妇躲在监国的太子后面把持朝政。” “崔鄂,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今夜就派人出城去西南。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崔鄂直起先前佝偻着的背,挺直了腰板。 “不错,我的确有办法。” “可是,你会听我的吗?” 他缓缓站起身来,带给高源景无尽的压迫感。 “我……我当然会听你的!” “崔鄂,只要我们这次能翻盘,我登基之后,你想要的全都能得到!” 崔鄂抬起头,望着房梁,两手背在身后,在房内踱步。 看起来似乎真的在思考高源景的提议是否可行。 高源景还在催促。 “崔鄂,你赶紧派人出城吧。事不宜迟!” 崔鄂的脚步停了下来。 “不错,我也觉得事不宜迟。” 崔鄂的动作很快,快到根本就不像是他平日里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瘦弱老迈。 无论是崔绩,还是高源景,全都没有反应过来。 挂在墙上用作装饰的君子剑被拔了出来,然后出现在高源景的胸前,穿透了他的身体。 第426章 长剑刺破皮肉的时候,握着剑的手心和指腹会感受到对方体内筋脉断裂的感觉。 不过崔鄂并没有留意这细微的触觉。 他在刺穿高源景后,又用力搅了搅,方才抽回剑。 起初,高源景并没有痛感,事情发生得太快,他甚至都不曾反应过来。 直到视线中,崔鄂收回了剑,开始有条不紊地擦着剑身上的血。 高源景才感觉到自胸口蔓延开的剧烈疼痛。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破开的胸口。 视线所及,不能看见完整伤口,却能清楚地看见血液从胸口飞溅,迸射出来,喷在房间的各处。 高源景睁大了眼睛,捂着胸,想要按住伤口。 却因为大量失血导致全身无力,手举到一半,就垂了下来。 高源景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崔鄂的方向晃悠着前行。 他朝崔鄂伸长了手,望着那张漠然的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崔鄂单手持剑,冷眼看着朝自己不断靠近的高源景。 即便眼见着高源景的手要抓上自己的脸,也不曾躲开,更不曾动过半步。 高源景终究还是没能伤到崔鄂分毫,只轻轻走出几步,就往前扑倒在地。 他的眼中映着烛火,却不觉刺眼,一眨不眨地睁着,在地上扑腾了几次后,再也没能起身。 京中女子的噩梦,就这样在崔家父子的注视下,了无声息。 直到高源景死,崔绩还没完全缓过神来。 他怔愣地看了看地上高源景的尸体,又僵着脖子缓缓转向父亲。 “父……亲……” 崔鄂冷漠地将君子剑重新挂回墙上。 “怎么?对于一个想威胁崔氏的人,难道还要我心慈手软不成?” 崔绩低头望着高源景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 “接下来父亲打算怎么做?高源景已死,京中若是找不到他,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崔鄂冷笑。 “有本事就让他们挨家挨户地搜查。” 话音刚落,突然脚下一阵晃动。 崔鄂一个趔趄,险些摔在高源景的尸体上,崔绩眼疾手快地将他一把拉向自己。 “父亲,是地龙翻身!” 崔鄂不作声,与崔绩二人逃到屋外的空地。 方才还能看见月亮的天上,不知为何,阴云密布,响起闷雷。 崔鄂紧张地望着天空。 天有异象,非吉兆。 猛地,他联想到了什么,脸上开始狂喜。 一道惊雷直直地下劈,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雷光照亮了京城的天空。 无数京中百姓在睡梦中被这场惊变所惊醒,纷纷自家中跑了出来。 他们惊恐地望着天上,感受着脚下的震动。 孩子的哭嚎,妇人的呐喊,整个京城乱作一片。 那道雷朝着崔家的方向,狠狠劈下。 千钧一发之际,崔绩扑倒父亲,转身去看时,方才父亲站着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大坑。 崔绩感觉到自己脚心有灼烧感,轻轻扯动,就疼得厉害。 低头去看,却见自己的鞋底因为擦到雷,整个被灼烧穿了,脚心也受了伤,焦了的皮肉混合着鲜血,黑红相间。 “郎君,郎君!” 崔家的下人连滚带爬地跑来,将崔绩扶起。 崔邦则是扔了拐杖,将兄长崔鄂扶起来。 崔绩的右脚心疼痛不堪,站立不稳,只能靠在下人身上。 正要说话,又是一道惊雷劈了过来。 “父亲!” 崔鄂这次有了准备,将扶着自己的崔邦推开,自己往边上飞扑,就地一滚,避开了那道雷。 他们原本站在院中那棵树不远处,这次避开后,那棵树因擦着雷,被拦腰劈断。 第427章 紧接着,天上劈下了第三道雷。 又是朝着崔鄂的方向。 见雷是冲着崔鄂去的,其余人心生胆怯,都不敢上前靠近。 唯恐自己也被雷瞧上,捎带手就给劈死了。 即便是崔鄂,在面对接二连劈下三的惊雷,也有了恐慌之意。 他在院中四处躲藏,不停避开劈下的巨雷,直到那雷劈到留有高源景尸体的屋子,才消停下来。 雷火点燃了屋子被劈开后露出来的房梁,屋内的烛火也舔上了落在自己身上的帷幔。 火势很快蔓延一片,将整个屋子都烧了起来。 崔绩赶到父亲身边,搀扶着气喘吁吁的崔鄂站稳,崔邦也赶了过来,搀着崔鄂的另一只手。 崔家的三个主子,沉默地凝视着被火吞没的屋子。 里面还有高源景的尸体。 崔鄂不知这老天是想收了自己的性命,还是想帮着自己毁尸灭迹。 先前他还觉着高源景的尸体处理起来有些棘手,如今倒是老天爷帮忙,一把火烧得干净。 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让崔鄂看到了崔氏未来的希望。 不错,崔氏不会倒下,只会像这火焰,越来越旺! 因躲避雷劈,崔鄂整个人都狼狈不堪,一直梳理齐整的发髻散乱,碎发在夜风中狂舞,身上的衣服也因为不停闪躲而凌乱不堪,腰间系着的腰带早不知落在了何处,外袍的下摆还撕破了不少地方。 崔鄂推开搀扶着自己的弟弟和儿子,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扶着柱子,稳住自己的身形。 他迎着越来越盛的夜风,只觉信心倍增。 崔绩惊惶无措地抬头望着迎风而立的父亲。 风中是父亲张狂的笑声。 笑得那样自负。 这是崔绩头一次生出,崔氏要亡于父亲手里的念头。 虽然前世自己也曾见过大晋最后的民不聊生,但崔氏却不会因大晋的亡国而消亡。 世族能传承至今,靠的是乱世中坚韧不拔的求生意志,能一次次突破险境,突破人丁凋零的难关,再次繁盛强大。 可现在,崔绩只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崔氏最终被灭族,从《氏族志》上抹去痕迹的未来。 父亲的癫狂,让他看不到崔氏的希望。 崔邦也因兄长的狂笑而无措。 他不知道兄长是在高兴什么。 是因为天雷引动,将高源景的尸体烧得一干二净了吗? 还是因为兄长从天雷中,看到了破局的希望? 无论是哪一个,崔邦都觉得是好事。 他也随着兄长的兴奋而激动起来,脸色通红,两眼发光。 崔绩望着父亲,又望着自己的叔叔。 只觉得他们都疯了。 全都疯了。 京城一夜哗然。 突如其来的地龙翻身,以及持续不断响彻天际的惊雷之音,都在第二日,成了众人口中的谈资。 但对另一些人却并非如此。 京城不是只住着达官贵人,还住着生计艰难的穷苦百姓。 他们所求,不过是个能遮风挡雨的落脚处,回来能有一口热水,一碟酱菜,一碗杂米清粥,就很满足了。 纵然这个落脚处会漏风漏雨,他们在修补之后,依然能在其中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所求真的不多。 可是如今,老天爷连这样的落脚处都收走了。 京城的外城哀声一片。 因昨晚事发突然,许多行动不便者,全都没能及时逃出来,被压在了倒塌的房屋底下。 第428章 从地龙停止翻身后,他们的家人哭着用空手,将他们的尸体从残垣断壁下带出来,放在路边。 京兆尹没等第二天上值,在地龙翻身的第一时间,就不顾家人劝阻,穿戴好官袍,戴上官帽,自家中出发,前往京兆府。 依照朝廷制定好的赈灾条例,有条不紊地让人准备救灾。 裴文运连夜从家中出发,前往宫中坐镇,处理这次的天灾。 圣上坐在床上,面色凝重。 天灾是老天爷降下的灾祸,而他是天子。 百姓会认为,必定是他这个天子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才会引起老天爷的怒火。 圣上与邬皇后相对而坐。 许久,圣上怅然地叹道:“叫文运准备罪己诏吧。让太子准备祭天的相关事宜。” “是。” “老十四……找到了吗?” “还没有。” 圣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才正月,就出了这样的事。今年,还会好吗?” 邬皇后沉默了一瞬,温言劝慰。 “陛下放心,一切都会好的。有道是……万事开头难。” “指不定开年这一回劫难过去了,后面一整年都顺遂如意。” 邬皇后已经尽力在安慰圣上了,可他依然心烦意乱。 “唉,也罢,就这样安排下去吧。” 圣上闭上眼,将隐囊从背后抽出来,朝床尾的方向砸下去。 “朕乏了,皇后你自去忙吧。” 邬皇后抿了抿嘴,无声告退,又让余海月去将裴文运和太子叫来,把刚才圣上吩咐的事安排下去。 听说圣上决意要下罪己诏,太子一愣,皱紧了眉头。 “母后,颁布罪己诏,儿臣不反对。可如今是否太快了些?” “是不是等灾民安顿好了,再颁布,更能让他们生出重建家园之心?” 邬皇后对太子细细分说。 “不,现在就颁布,这个时机正好。高源景如今不知去往何处,若是他借着清君侧的名义,掀起大乱,因这次的天灾,追随他的人应当不在少数。” 裴文运点头,转向太子向他解释。 “皇后娘娘说的不错。若是过去,倒是可以先拖一拖。可以如殿下所言。对陛下来说,罪己诏并非是什么好事。” “何况陛下刚登基的时候,就已经因壬午之变的缘故,代先帝颁布过一回了。” “这回,这是第二次。” “陛下与娘娘所虑的,乃是会有人借此生乱。江南平叛开销甚大,户部日日都来找臣哭穷。” “而每年开春,朝廷又必须拨付给各地春种、耕牛的银钱。这笔钱是不能不出的,户部虽说囊中羞涩,可拼拼凑凑,也能将这笔钱拿出来。” “只是再多的,就办不到了。殿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若是高源景昨夜死在京中不知何处,或许还能放下心来。可如今无论京兆府如何搜索,都不能找到其踪影。” “当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若高源景侥幸逃脱生天,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殿下,使唤军队,是需要花钱的。” “国库真的已经没有余粮了。” “陛下此时颁布罪己诏,能稳定民心,让无知民众看到陛下对此番天灾发生的痛心,以及拳拳爱民之意。” “这样做,能尽量减少谋逆之人拉拢更多百姓与之为伍,让百姓在面对谋逆之人时,愿意站在陛下这边。” “陛下与娘娘下这道罪己诏,为的不仅仅是安抚民心,更多的,乃是剑指高源景等心怀谋逆的小人。” 太子朝裴文运拱手一礼。 “受教。” 邬皇后见裴文运说得仔细,自己也没有要补充的地方了。 第429章 “太子,以往你监国观政,都是你父皇身体康健之时。有何大事,无需你劳心费神。” “此番却与以往不同,你必须忘却你身后还有可依靠的人,全力以赴地凭借己身能力去思考,去判断。” “今日你能提出安抚灾民之心,本宫已经对你很是满意了。” “至于裴相所指出的地方,乃是你思虑不周的缘故。也无妨,下回再有精进就是。” “不必急于求成。你父皇和本宫暂且还活着,能指点一番。” “儿臣谢过母后。” “回去东宫吧,找你的老师和幕僚一同商议祭天之事。罪己诏的起草,就交由裴相了。” 邬皇后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裴文运。 “臣领旨。” 裴文运拜别邬皇后,就立刻给自己的核心班子递条子,让他们每个人都起草一封罪己诏的草稿出来。 去岁科举的一甲三名也皆为文采斐然之辈,虽然已在各部观政任职,但也必须交一份过来。 除了罪己诏,裴文运还要过问灾情,了解具体情况,还有后续的灾民安顿问题。 需要调拨钱款的手令,也在第一时间送到了户部。 户部上下在接到裴相的手令后,怨声载道,一边骂一边翻着厚厚的账册,看看哪里还能再挪一些出来。 做完这些,裴文运在位置上略歇了歇。 他现在有个很不好的预感。 若再这样下去,恐怕今岁百官的俸禄,必须拖欠了。 裴文运抬起眼,望着房梁,久久不出声,脑子转得飞快。 虽然银钱发不出来,但是国库中还有一些实物,是不是可以用实物折算成银钱进行发放? 若是这样,百官一定会有情绪,还不小。 不过骂两句也就算了,起码还捞到了点东西。 不过不能全都用同样的实物发放,拿了实物的官员定然是要去坊市之中进行交易。 一旦市面上某一种物品突然大量涌现,价格就会急剧下跌。 届时,百官换不来几个钱,还会逼死以此谋生的百姓。 不若就各部发放不一样的实物,虽说也有影响,但不会那样大。 裴文运望着房梁,抿着嘴。 此乃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做。 当裴文运想到这个主意时,他已经做好了自己青史留名的准备。 留的是昭著臭名。 裴文运不悔。 自己生来就是这个命,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自己做,好过别人做。 昨夜地龙翻身,本就没睡熟的裴萧萧立刻就翻身起来。 她让守夜的冬梅去通知所有人,前往空旷的地方,别待在屋子里,小心房屋因为地动而坍塌,引起伤亡。 随后又跌跌撞撞跑去看她哥和她爹。 半路上,担心妹妹的裴孟春也赶了过来,兄妹二人相会。 在得知父亲已经准备出发,前往宫中的时候,裴萧萧忍不住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种时候不好骑马,容易马失前蹄摔下来,摔轻了还是摔重了,可就不好说。 她爹八成是靠两条腿走着去宫里的。 不知道这次的地震会持续多长时间,路面有没有裂缝,要是她爹不小心被掉下来的瓦片砸到了可怎么办。 但是她爹身为宰相,此时又不得不挺身而出,安抚众人。 裴萧萧担心裴文运,却说不出让裴文运暂且留下的话。 “萧萧你放心,爹会没事的。” 裴孟春看出妹妹的担忧,故意将话头转去了其他地方。 “等地龙停了,你先差人去各家问问可有伤亡。再有,明日将城中本草堂的大夫伙计都集中起来。” 第430章 “此番受灾严重的,定然是外城的百姓,乃至京郊一带会不会有巨石落下也不一定。” “皇城内倒是还好些,应当伤亡不大。” “也不知慈幼堂中的老弱可有因今夜这番动静受惊。我记得有好些个老人,都是受不得惊吓的。” 裴孟春的话果然将裴萧萧的注意力给转移了。 “对了,先前我还让江医女来了京城,正好让她也与本草堂的大夫们一起出诊。” “只是她患有眼疾,行动不便,也不知能不能出行。” “明日先看看路上的情形。若只是房屋坍塌,路面未曾受损,出行应当无碍。” “嗯。” 正月的夜里冷得很,大家出来的着急,绝大多数人还是睡梦中被叫醒的,穿得都单薄。 一群人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瑟瑟发抖。 也不敢生火,万一这漫天的雷劈下来,周围的人一个都跑不掉,全都葬身火海。 裴孟春还算机敏,出来的时候还记得把被子给带上。 他用被子把冻得发抖的妹妹裹起来抱着,时不时朝她掌心哈口气,让妹妹搓着手取暖。 “哥,要不要一起裹着呀?你眉毛上都结冰了。” 裴孟春笑了一下。 “男女大防还是要留意的,萧萧都这么大了。就是你不在意,哥哥也要注意。” “无妨,捱过去就好了。” 见裴萧萧担心,裴孟春又拿自己游走四方的各种事情拿出来说与她听。 有时候,自己是在西南的遍布瘴气的深山中。 有时候,自己是遇上了西域的沙尘暴。 也会有远走东北,在准备不周的情况下,渡过寒冷冬夜。 “这些哥哥都经历过,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没事,哥哥命大,身体也比爹要上许多。” “倒是你,女子受不得冻,若是寒了身子,往后每个月都要疼。” 裴萧萧闭嘴不说话了。 姨妈痛是每个女性的不可言说。 能不痛,那还是不痛吧。 待地震稍微停了一会儿,几个身子骨强健的仆妇仗着自己动作利落,飞快地从屋子里抓出不少被褥来,让众人裹着。 一条被子几个人共用,女子归女子,男子归男子。 好不容易才等到终于消停。 地不再震动,天上也不再打雷。 裴萧萧等了好一会儿,觉得应当无事了。 “先不忙活回房睡,将屋子里的褥子全都搬出来,仔细睡熟的时候再来一回。” “将地上都扫一遍,将东西清理出去,空出让人睡的地方。” “再把库房里头的帐篷全都拿出来搭上,先将就将就,等明日再看看什么情形再说。” 有了主子发话,下人们就如同有了主心骨,立刻就各自商量好负责哪一项任务,开始忙碌起来。 裴萧萧和裴孟春等他们将院子收拾出来后,点上了几个篝火取暖用。 相府的帐篷并不多,大家只能挤一挤。 别说相府平日里不是那么重规矩,现在这节骨眼,就是再重规矩,也没有人命重要。 裴萧萧和四个贴身侍女全都住进了一个帐篷里头,大家挤着睡。 又惊又乱的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相府的所有人都睡得很熟。 醒来之后,裴孟春让自己的小厮去相府外头看看情况,见夯实的大路全都完好无损,唯有房上的瓦片掉了不少,心知这次地龙翻身的情况并不是那么严重。 不过皇城的房子,远比外城百姓住的要好上许多。 他们能挡得住,并不意味着百姓们的房子能挡得住。 第431章 裴孟春出于警惕,害怕此时外城乱作一团,就没让妹妹跟着自己一起出门。 而是让她留在相府,处理房屋修缮,还有各家报平安的琐事。 在得知纪丹君她们都平安无事,裴萧萧的心算是放了下来。 “不过内城倒有一件奇事。” 出去打听消息的仆妇也觉得奇怪,忍不住要和裴萧萧分享。 “昨夜内城各家都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唯独崔家除外。听说他家还被雷劈了一间屋子,院子里全都是被雷劈后留下的大坑,连那棵老树都劈成了两截。” 裴萧萧翻了个白眼。 “那是他们的报应!” “谁让他们嘴上从来不积德,成天就知道骂我爹?” “听说去年又把骂我爹的那些诗文集结成了新书,自印出来免费发放。” “也就是崔氏家底厚,钱多烧得慌。” “他家就是再劈坏多少间屋子,都能重新盖出一百间新的来。” 裴萧萧撇嘴。 “也不知道平日里到底做下了多少亏心事,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巴不得把他们给劈了。” “对了,崔家可有人受伤?” “这倒是没有。” 裴萧萧十分痛心疾首。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仆妇没吱声。 主子能理直气壮地骂崔氏,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可不兴这样说嘴。 虽然听着主子这样骂,自己心里也痛快。 “没旁的事,大家今日就歇着吧。别忙活了,昨夜全都没休息好。” “哎。” 相府今日早早地就挂起了照明用的灯笼,疲惫不堪的下人们全都打着哈欠,轮班休息。 裴萧萧也不例外。 虽说白天已经睡过一觉,但那会儿心里还是觉得不安,睡得虽然熟,但总会做噩梦惊醒。 现在倒是松懈下来,能好好睡个觉了。 她没管裴文运和裴孟春。 这段时候,她爹肯定要在宫里的官舍留宿,她哥八成要在外城和大夫们同吃同住。 全都忙得很,才不会回来。 躺在床上,裴萧萧迷迷糊糊地想,她怎么不记得书里有写过今年京城又是地震又是打雷? 这么大的动静,难道不值得写一写吗? 高源景不该趁着这种时候搞风搞雨搞事情吗? 还是写了,但是自己给忘了? 应该不至于…… 算了,不想了,等她爹和她哥回来问问。 再不济,自己一觉睡醒,叫人去外头打听打听也就是了。 与相府的安静不同,崔家倒是从白天开始,一直到晚上,前来探望的人都络绎不绝。 不少人见了崔家的惨状,都大为震惊。 怎么这雷谁家都不进,专门挑着崔氏进? 难道这雷劈下来的时候,还按照《氏族志》上排名不成? 崔氏是第一氏族,所以就特别有此“殊荣”? 不过这话只敢在心里想想,并不敢当着崔家人的面说出来。 崔鄂因昨夜的一场惊雷,想通了许多事,整个人神清气爽,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甚至都带着几不可见的浅笑。 “我在江南常年修习道法,此乃我昨夜修炼之故,不曾想竟引来天雷,吓到了大家,倒是我的不是。” 崔绩跟在父亲身边,一言不发,任凭父亲表演。 他现在浑身上下都难受得要死,想着要去服食五石散。 但他也知道,已经对五石散成瘾的自己必须得进行戒断,不能再这样放任自己下去。 他拦得住父亲一时,拦不住父亲一世。 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将崔氏推入万丈深渊。 自己必须重新振作起来。 第432章 崔鄂和崔邦忙于应付上门的宾客,倒是没去在意崔绩。 甚至还因为今日崔绩没再继续服食五石散,而暗暗高兴。 五石散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心里清楚得很,这玩意儿,能不碰则不碰。 作为姻亲,乐陵侯府自然是要过来问一问的。 不少人今日上门的时候,都提到了崔家被天雷给劈了的事情,好奇地问乐陵侯府的人知不知道。 乐陵侯夫人哪里知道这个,只能推说自己尚未去崔家,到时候问一问。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桩牵挂的心事,不得不向崔鄂拿个主意。 乐陵侯府的马车停在崔家门前,崔绩见庶妹从马车上下来,亲自过去迎接。 这是崔绩开始服食五石散后,第一次与庶妹相见,他的模样吓了崔氏一跳。 自己何曾见过嫡兄这般模样? 面色苍白,步履虚浮。 脸上的疲惫倒是可以假借称是昨夜受到了惊吓。 可这副内里被掏空的样儿,可半点都找不到借口开脱。 崔氏不免担心地问:“二郎,你可还好?” 崔绩顿了一下。 “好。” 崔氏见他不欲多言,也就不问了,转身将婆母从马车上扶下来,跟在她身后,去见自己的父亲。 崔鄂一见乐陵侯夫人过来,脸上的笑意就完全消失了。 他自然知道对方今日过来,不单单是为了看看崔家在天灾之后的“奇景”。 更多的,恐怕还是两家合作开设商行的事。 崔鄂心中嗤笑。 崔氏只是负责联络与供货,具体的经营之权,可是让给了乐陵侯府。 当初这女人一口咬死了,怎么都不肯松口,彼此签下了黑字白纸的契约。 如今营生做不好,赔了个精光,倒是想着要将手里的这个烂摊子给推到崔氏身上? 乐陵侯夫人满脸堆着笑,向崔鄂行礼。 “听今日来家中的人说,昨夜贵府遭了大难,我心内焦急万分。只是家中琐事繁多,脱不开身,到了此时才来,还望崔家主不要见怪。” “不会。” 崔鄂淡淡道,同时侧转身子,让出道,将乐陵侯夫人迎进去。 “来者是客,先进去再说话。” “哎。” 乐陵侯夫人咽了咽口水,怀着忐忑与好奇的心思,跨过门槛。 见了院中的狼藉,还有那间被烧得一干二净的屋子,乐陵侯夫人不由一惊。 难怪每个来过崔家的人,都忍不住要跟自己打听消息。 竟然都成了这般模样? 乐陵侯夫人不免转过头去看自己身侧的崔鄂。 家里都成了这副模样,竟然人一点事都没有,可真是奇了怪了。 被烧毁的是崔家用来待客的正堂,现在只能用正堂后的那间屋子待客。 乐陵侯夫人一进去,就环顾四周。 这可真是奇怪。 前头那间屋子被烧成了那样,紧挨着的这间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昨夜崔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下人将待客的茶端上来,又知趣地出去守着。 “坐。” 乐陵侯夫人在圈椅上挨了半个屁股。 “来之前我倒是不曾想到府上竟然成了这般模样。所幸人没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崔鄂抖了抖袖子。 “这是我的缘故。早知道法中的雷法有如此威力,昨夜就不该在家中施法。” “合该选个钟灵毓秀之处才是。” 乐陵侯夫人脸上的笑一僵,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了。 难不成自己要说,崔家主神功大成? 还是说,昨夜京中各家可是遭了罪,他们家京郊的庄子都遭了殃? 第433章 乐陵侯夫人只得干笑几声,重复着自己方才的话。 “人、人没事就好。” “嗯。” 崔鄂端起茶,用茶盖拂了拂茶汤,抿了一口。 然后端着茶,并没有放回桌上。 乐陵侯夫人眸子一缩。 这是赶客的意思。 她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 崔鄂害得自家亏了这么多银钱,倒是心安理得。 若不是有崔氏作保,自己说什么都不会上这条贼船。 如今倒是骑虎难下,不知该怎么脱身。 想着乐陵侯除夕前翻看账册,发现公中少了大半的银钱,冲自己发火,乐陵侯夫人就一肚子的气。 她瞪了一眼身边的崔氏。 自己当年花了那么多钱,托了那么多人,最后娶回来的这个崔氏女,倒像个棒槌似的。 家里一点忙都帮不上,反倒尽添乱。 好像家里头自打娶了她之后,就没遇上过什么好事。 八成是自己当初请的那个大师,将儿子与她的八字给算错了。 这哪里是天定姻缘? 分明就是祸家之源! 乐陵侯夫人清了清嗓子,努力挤出一个笑来。 “崔家主,我们两家合办的商行,如今继续维持下去有些艰难。” “因账上亏损太多,我家侯爷有些担心,想着要撤走。” “不知崔家主意下如何?” 崔鄂手上的茶盖与茶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哦?乐陵侯对我心怀不满,是吗?” 乐陵侯夫人的脸都绿了。 自己的话还能这样解释的吗? 谁家看到自己亏钱,能高兴得起来? 可相比崔氏,她的确自身底气不足,不得不低声下气地说话。 “是我方才说岔了,反倒让崔家主误会。” “我家侯爷是担心,侯府继续掺和下去,会将整个家底都给赔进去。” “毕竟我们侯府家产并不丰厚,比不得崔氏。” “家里还得养活那么多人口呢,这要是亏了钱财,往后这一大家子人可如何生活?” “崔家主您看看,是不是让我们撤走?已经花出去的银钱,我们也不需要崔家主还回来。” 破财消灾便是。 往后就是崔鄂来求自己,她都不会答应再和崔氏合作。 崔鄂耷拉着眼皮。 “做生意,难免有赔本的时候。就是裴家的那个孟氏商行,起初不也是赔钱了吗?” “如今他家的商行,可是遍布天下,就连大一些的村落,都能看见他们商行旗下的铺子。” “侯夫人,且不说这经营之权,是当初您非得从我手上要过去的。” “如今这路才走到一半,就想着要撤。那往后崔氏要是将商行做起来,侯夫人是不是还要厚着脸皮上门来跟我说重新入股的事?” 乐陵侯夫人的脸顿时就黑了。 她杵着拐杖,站起身,恶狠狠地瞪着崔鄂。 “崔鄂!我尊你一声家主,你可别以为自己一个白身,就真的能与我平起平坐了!” “论爵位,我乃开国县侯夫人,崔氏如今可有爵位?可有品级高过我的?” “平日里你就态度傲慢,令人不快。我念在我们两家是姻亲的份上不同你计较,可并非是我不会摆侯夫人的架子!” “哦?在我跟前摆架子。” 崔鄂笑了。 “我倒是愿意看个真真切切。” “平生第一回,有开国县侯夫人在我跟前摆架子的。莫不是没听说,就连圣上见了我,都要以礼相待吗?” 崔鄂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语气中满含的讽刺贬低之意,险些让乐陵侯夫人气得倒仰。 “好好,崔鄂你今日对我不客气,焉知他日崔氏落败,我乐陵侯府不会踩上一脚!” 崔鄂的眼睛像是毒蛇盯上自己的猎物,望着乐陵侯夫人一眨不眨。 “我等着,看究竟是乐陵侯府先倒下,还是崔氏先灭族。” 乐陵侯夫人嘴唇颤抖着,觉得自己连拐杖都要握不住了。 崔氏低垂着眉眼,站在她身后,一个音都不敢发出来,生怕在这时候触了婆母的霉头。 毫不客气的是她的生父,被险些气死的是她的婆母。 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崔鄂将茶盏往桌上一放,起身背着手,朝屋后的后门走去。 “崔绩,送客。” 崔绩默不作声地上前,摆出送客的姿态。 乐陵侯夫人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瞪了他一眼。 有其父必有其子! 崔鄂不是个东西,他这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乐陵侯夫人甩开搀扶自己的崔氏,拐杖重重杵着地,发出十分响亮的笃笃声。 “用不着你扶!我自己会走!还没老到那份上!” 崔氏红着眼,收回自己的手,没有看崔家的任何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真正的惩罚并非现在这样,当着娘家人的面让自己没脸。 而是回到乐陵侯府后,婆母才会爆发。 她不知道这一次,等待自己会是什么。 是与女儿分别? 还是送往庄子,或是家庙? 婆母显然是被气得够呛,她拿父亲没有法子,却有的是办法对付自己。 崔绩一路相送,在庶妹登上马车前,他低声道:“往后,自己保重。” 崔氏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地转过脸去,想要确认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崔绩已经退后几步,不再言语。 乐陵侯夫人见崔氏迟迟不曾上车,不由在马车中骂开了。 “既然如此惦记娘家,你不如直接留下好了!还跟着我回侯府做什么?!” 崔氏不敢再耽误,咬着下唇,登上马车。 乐陵侯府的马车缓缓前行,崔绩听着车轮发出的声音,抬起眼,目送着庶妹离开。 昨夜之后,父亲已经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样了。 他不再谦逊低调,又或是他将原本就藏在最深处的真实性情暴露于人前。 崔绩的嘴角露出苦笑。 如今,想要保全崔氏,能去求谁呢? 不……他并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保全崔氏。 在父亲的强硬干涉下,他甚至做不到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如今连自己都泥菩萨过江,更遑论是顾全家族呢。 崔绩不知道老天爷让自己重生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让他看清楚,自己,还有崔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笑话吗? 崔绩捂着脸,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得那样难听。 第434章 这次的天灾导致京城极大的损失,百姓怨声载道。 再加上去岁江南的民变,京中早已人人听说,联想在一起,忍不住就会认为是不是当今天子行事不端,导致老天爷看不下去,降下天灾。 自然,其中还有一段不能大声说的香艳之事。 圣上把邬皇后的侄女给睡了。 百姓可不管这事究竟是谁主动的,是谁谋划的,对他们而言,重要的吸睛点唯有一个。 姑父睡了侄女。 如今几件事加在一起,民间议论的声音越发大了,甚至隐隐有天子无道的说法。 也不知其中是否有人刻意引导舆论,才有这样的声音出来。 可惜的是,无论这些别有用心之人打的什么主意,在罪己诏颁布后,民间的舆论很快就反转了。 这封罪己诏凝聚了当今大晋朝最顶尖的那些笔杆子的才华。 而且一反常态,并没有用华丽的辞藻进行美化修饰,而是用大字不识的老妪都能听懂的朴实文字进行撰写。 这是裴文运的意思。 这封罪己诏,是写给百姓看的,要安的是百姓的心,那就必须得让他们无需借助旁人之口,也能直白地了解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哪怕这个信息,并非出于他们本意,而是被撰写罪己诏的人灌输进去的。 只要目的达到,就行了。 朴实的文字,谦卑的语言,虔诚的乞求。 通过这样的罪己诏,百姓们看到了圣上的“诚心悔过”。 圣上知道自己做错了,有诚心诚意地向老天爷认错。 往后老天爷就不会再降下天灾,惩罚他们这些凡人了。 随后,朝中马不停蹄地安排太子代圣上主持祭天。 围观的百姓有很多。 虽然罪己诏暂且安抚了他们焦躁的心,但是老天爷究竟会不会原谅天子,还是要打个问号的。 他们想知道老天爷的意思。 说来也奇。 太子祭天当日,出宫的时候,天上还是阴云密布,让人担心会不会下雨。 等太子将祭天的祷文念完后,放到燔柴上烧完,天上的阴云立刻被一阵狂风吹走,露出被厚厚云层遮住的太阳。 裴文运当机立断,立刻示意礼官说话。 “赫赫皇天,浩浩苍穹,洪惟我朝,受命于天。今奉尚飨,祈愿上苍。” 随着礼官的话音落下,参与祭天的官员们三跪九叩,祈求上苍赐下福祉。 百姓们的心也随着他们这一拜而彻底落下。 没瞧见方才那奇景吗? 那就是老天爷原谅圣上的意思。 老天爷都原谅了,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凭什么不原谅? 只要圣上知错改错,就依然是好圣上。 虽说去年过得紧巴巴,各地也都不太平,可圣上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曾懈怠政务。 虽说稍有瑕疵,可谁知道那侄女是不是对圣上使了狐媚妖术,才让圣上被迷惑住,犯下这样的错。 听说皇后娘娘已经将那个狐狸精给关起来了,往后圣上就再也不用怕被迷惑住了。 虽说今年刚过完除夕,就引来这么一遭天灾,的确不吉利。 可又不一定今年全都不好,或许在开年的时候,就把今年所有的霉事给集中到一块儿了呢? 接下来,一切顺顺利利,再也没有半点不好的事。 裴文运自颁布罪己诏后,就一直密切关注着民间舆论,见开始有所反转,才放下心,着眼于灾民的安顿事宜。 第435章 顺带再催一催户部,看能不能把春种的银钱给拨发下各地。 然后再想一想,最近有没有谁家比较有钱的,可以抄一抄家,充实一下国库。 父亲忙,做儿子的也没歇着。 裴孟春已经在灾民的安置处连轴转了好些天。 因为妹妹提过,往后希望以江采春为中心,在京中开设医学馆,所以他还格外留意了一下。 是个利落的性子,嘴皮子也不饶人,不会轻易被欺负了去。 这种大夫,不太容易碰上医闹。 医术也不错,听说还是自学的,的确有天赋。 若是能拜个更好的医者,定然能再精进。 担心江采春行动不便,裴孟春还特地从相府带了个侍女过来,专门服侍她的起居日常。 不过见江采春除了行走在灾民间,略有不便外,其他时候与常人一般无二。 也不知平日里吃了多少苦头,才有如现在这样的行动自如。 裴孟春对这个与自己名字里同样带个春字的女子很是欣赏。 在外经商多年,裴孟春也不是没见过女商户,只是相比男子太少了。 民间独自立女户,注定要吃更多的苦头,受更多的欺负。 自己要是立不起来,这女户还不如不立。 能有勇气抛头露面维持生计的女子,已经很是不凡,更别提创下一番自己事业。 裴孟春觉得,这些女子身上,能看到自己母亲的身影。 虽说母亲不是女户,也有父亲支持,但没有母亲当年打下的基础,就没有现在的孟氏商行。 同样是立女户,孟白龟则完全不同。 她背靠镇国公府,振臂高呼,就有成千上万自孟家军退下来的老兵们站到前面,将她护在身后。 谁还敢欺负她? 裴孟春每每思及其中区别,就不由怅然起来。 江采春无父无母,往后也是要立女户的,她还是盲女。 虽说有一身技艺傍身,可焉知会不会有人欺辱她双眼失明。 多了这一层思量,裴孟春情不自禁地就对江采春多照顾了一些。 这种特殊对待,让江采春很敏锐地察觉到了。 她主动找上裴孟春,直言不讳地向他表示自己不需要。 “从我出生以来,虽说也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才能顺利长大。” “但现在的我有手有脚,还有医术可以回报给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日常起居也没有多大的问题。” “我很感激裴公子考虑到我在地形复杂的地方行动不便,特地让人来照顾我,能让我治疗更多的人。” “但除此之外,我并不需要裴公子的另眼相待。” 裴孟春承认,自己有些被江采春那直白的话给吓到。 世人多爱隐藏自己的心思,偶然有将心思全都暴露出来的,还会被说是傻子,拼了命地欺负。 这位江医女……倒是,与众不同。 或许是因为她天生眼盲,吃过许多旁人所没有吃过的苦吧。 也好,反正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夫,直言不讳……也,很好。 但裴孟春还是有些好奇。 “江医女当时治疗三皇子殿下时,也是如此对他的吗?” 江采春奇道:“他不过是我的一个病人,我为什么要对他特殊对待?” “再说了,我的态度有什么问题吗?” 裴孟春噎了一下。 “嗯……没有。” “那不就好了。” 江采春满不在乎,似乎一点都不怕被别人听见。 “当初给我启蒙的老大夫跟我说,要是有人对我出言不逊,我大可以下药把他给毒哑了。” 第436章 她的脸上难得露出属于少女的狡黠。 “毕竟作为一个大夫之前,我先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子呀。” “天生就是弱者,凭什么不能自保。” 听见这话的众人,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离江采春远一些。 裴孟春对她的“暴论”也是目瞪口呆,纵巧舌如簧的他,也接不上半个字。 “江医女可真是……真是……” 憋了半天,裴孟春才憋完一句话。 “不同凡响。” “嗯。” 江采春对夸赞自己的话照单全收。 “我也这么想。每次想到我这么优秀,但我爹娘却把我丢在村道上,我就特别可怜他们。” 她笑道:“要是他们知道我如今有多出众,一定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嗯。” “不说了,我继续去救治灾民。裴公子若有事大可以来找我,不过不要再对我特殊照顾了。” “……好。” 裴孟春目送着江采春离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但愿她往后,都能如今日这般露出明媚的笑容吧。 脑海中浮现出了王玄姬的模样。 裴孟春让自己打住,将出现在脑海中的王玄姬抹去。 曾经,玄姬也是这样笑过的。 只是他们再次相见后,她的脸上只剩下了愁容。 裴孟春的脚步顿了一顿,又重新迈开。 听说王家打算在太子大婚后,就将她送入宫中,嫁作三皇子妃。 这样,也很好。 往后他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否则注定是悲剧收场。 他不希望自己曾经最美好的回忆,在日后想来,被蒙上血色的痕迹。 虽然心中依旧会因她嫁作他人而隐隐作痛,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之间已然错过,他不会回头。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回头。 想起当日王氏子对自己的奚落,裴孟春背在身后的手就握成了拳头,死死攥紧。 利用他不要紧,看在玄姬的份上,他可以忍。 玄姬的出身比自己高,有些事他注定是要面对和承担的。 但是他们贬低父亲,羞辱妹妹,还企图染指母亲费尽心血创办的孟氏商行。 裴孟春不能忍。 尤其是那个跳得最欢的。 怕是忘了没有裴家帮忙,根本不能从牢中安然无恙地出来。 一群不知感恩的狼心狗肺之辈! 可怜玄姬如何托生在了这样的人家。 望着不远处停着的熟悉的马车,裴孟春停了下来,遥遥望着。 中间仿佛隔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银河。 她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放手呢? 裴孟春调转方向,去后面找江采春,聊一聊药材供给的事。 马车中的王玄姬隔着竹帘,望着裴孟春与一个陌生女子相谈甚欢,心中止不住地失落。 无数次,她曾想要拿出蓍草,算一算自己的命运。 但又恐卦象不如自己所愿。 总是怀揣着微弱的期待,日复一日地坚守着。 裴孟春,你知不知道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身边的侍女担忧地看着王玄姬。 “小姐……” “回去吧。” 王玄姬拢了拢身上裹着的皮袍子,将手炉抓紧了。 手炉的温度将她整只手都烫红了。 “今日,今日先回去吧。” 王玄姬低低吩咐道。 “明日早些来,也是一样的。” “是。” 马车在车夫的控制下,骨碌碌地发出声音,调转方向。 与江采春聊完的裴孟春回到原地,没看见那辆马车,心中才长出一口气。 眼睛不经意地看向王氏的施粥棚。 取粥的百姓正在有序排着队,等待分粥,好填饱自己的肚子。 看了一会儿,他正要挪开目光,却又重新看了回去。 第437章 崔绩?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京中遭遇天灾,各家都在城外摆了施粥棚子。 崔氏也不例外。 这是博取民心的机会,崔鄂岂会放过? 崔绩就借着巡视施粥棚的名义,从家里出来,想看看能不能凑巧遇上裴孟春或是裴萧萧。 他不知道来的会是兄妹之间的哪一个,但这样的事情,裴家不会坐视不管,肯定有人在。 只要能见到他们,那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崔绩想了很久,觉得自己能阻拦父亲的唯一办法,就是与裴家联手。 仅凭现在的自己,无官无爵,还被父亲、家族所束缚着,能做出什么事? 他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必须借助外力。 挑来选去,崔绩觉得求助于裴家,是最为稳妥的。 起码为相,裴文运做得比自己出色多了,就连为人,对方都高于自己。 只是崔绩没有把握,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得到裴家的支持。 如今,他除了身上崔氏子,以及崔氏下一任家主的头衔外,再没有什么能拿的出来与人进行利益交换的了。 但崔绩还是想试一试。 就当是对前世的自己,有个交代,弥补自己所犯下的那些错。 裴孟春不动声色地看了会儿,就离开去忙自己的事了。 他不知道崔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对方频频看向自己的目光,即便隔得远,还是能感觉得到。 崔绩有事找他,但却必须得避人耳目。 所以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静待客人上门就是了。 至于客人是如何脱身,又是如何找过来,那就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内了。 毕竟有事求助于人,也得拿出点诚意来。 如裴孟春所料想的那样,不知与何人换了衣服的崔绩,蓬头垢面地找了过来。 裴孟春上下打量了一番。 世家子不愧是世家子,即便穿着穷苦百姓的衣裳,发髻凌乱,脸上也涂抹了尘土,周身那股世家子清高出尘的味道,依然挡也挡不住。 “崔氏子上门,可真是叫我这陋室蓬荜生辉。” 崔绩知道自己几个堂兄弟一直致力于写一些抨击裴文运的诗文,甚至还集结成书,通过崔氏名下的书肆印制传播。 虽然这并不能打击到裴文运在民间的声誉,但一直没有阻拦他们的自己,如今上门求助,到底还是心中有愧。 是以面对裴孟春的奚落语气,崔绩也不敢计较些什么。 “裴公子何必如此嘲弄于我?我今日这副装扮,难道还不能让你笑话许久吗?” 裴孟春扬起一笑。 “的确能让我笑话你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侧开身子,让出路,好让崔绩进去。 “若不嫌弃此处简陋,请进来小坐片刻。我虽无好茶,却也有清水待客。” 裴孟春是出来赈济灾民的,不是来游山玩水摆谱子的,那些风雅之物,一个都没带。 他自己在这里,喝的都是白水。 茶叶全都交给大夫们,熬制治疗灾民的药茶。 崔绩也没在意,裴孟春行事作风如何,他早就知道。 这是个磊落之人,可不会像三叔那样,借茶讥讽。 他进屋后,直接在裴孟春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在我看来,茶虽好,却过于高雅。不若清水,雅俗共赏。” 裴孟春为崔绩倒了一杯清水。 “请。” “恭敬不如从命。” 温热的清水入口,口感有些苦涩,还有些刮喉咙,与自己平日里喝的那些甘冽顺滑的无根水、泉水等,全然不同。 第438章 崔绩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但看着裴孟春神色如常,心中越发惭愧。 别说裴文运,就连裴孟春,他都自愧不如。 “说吧,有什么事要求到裴家。” 裴孟春事多,也不绕弯子,让崔绩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出来。 至于能办不能办,且听崔绩说了再看。 崔绩沉默地坐着,盯着桌上自己只喝了一口的茶盏。 茶盏中盛着清澈可见底的清水。 来之前,崔绩还自信满满,可如今真到了人跟前,他反倒生出了怯意。 崔绩猛地拿起茶盏,一口气饮尽茶盏中的清水。 “今日,我是以崔绩的名义前来,为保家族平安,求助于裴相。” 裴孟春微微愕然。 以崔绩的名义? 不是以崔氏子的名义? 凭崔氏这个名头,崔绩除了不能谋逆外,这世上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还是崔绩有什么事,是连崔氏这个名头,都无法动用的。 “你想求我爹什么事?” 崔绩重重闭上眼,又重新缓缓睁开。 “崔绩求裴相,能除去崔氏当代家主崔鄂。以免崔氏一族迎来灭顶之灾。” 裴孟春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这件事太大了,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必须告知父亲,让父亲来决定。 何况,崔绩此番前来,究竟是崔氏的诱敌之计,还是他真心所为,还有待验证。 裴孟春不说话,崔绩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想要得到对方的信任,自己必须也付出些东西。 “如今我身无长物,不知如何能博取裴相的信任。” “但有些事,我可以说出来。裴公子消息灵通,可以前去查探我所言真伪。” “说说看?” 崔绩语出惊人。 “高源景已于几日前,被我父亲崔鄂所杀。” 裴孟春整个人都愣住了。 如今整个京城的不良人,全都动了起来,正在暗中查访高源景的下落,可一直迟迟没有下文。 如今崔绩却说,高源景已经死于崔鄂之手? “高源景的尸首呢?” 没有尸体,自己如何能信? 崔绩摇摇头。 “没有尸首。” “地龙翻身那夜,高源景前来崔家,让我父亲助他逃出生天,东山再起。” “他于我父亲而言,本已没有了价值,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崔氏作为筹码,要挟我父亲。” “我父亲一怒之下,便将人杀了。” “裴公子应当知道,当日天雷阵阵,可却只盯着我家劈,连我家邻居都未曾受损。” “京中应当许多人都觉得奇怪,我也不知其中缘由。” “当日父亲杀了高源景后,地龙就开始翻身,天上也不断降下天雷,一直追着我父亲,活似要将他给劈死。” “我家的正堂不是烧毁了吗?正堂中停放着高源景的尸首,天雷劈中后,正堂起火,将他的尸首给烧了。” “所以我无法将他的尸首拿出来。” 裴孟春暗自思忖,想着崔绩这番话的可信度有多高。 倘若他说的是真话,的确一切都能串联起来,还解释了天雷为何只劈崔家的原因。 可他说的若是假的,也未免过于巧合。 杀了高源景,正好地龙翻身,正好劈下天雷,正好天雷烧了有高源景的崔家正堂。 太巧了,巧到让人无法相信。 崔绩非常诚恳地点头。 “我知道这一切都过于巧合,让人无法相信。但事情的确如此。” 裴孟春想了想,提出自己心中的困惑。 “高源景为何逃出看守后,立刻就去崔家找你父亲?你可知他们二人密谋些什么。” “知道。” 崔绩的声音中满是悲凉。 “为了谋逆。” “高源景被赶出京城后,辗转于各地,在江南任职时,与我父亲相识。” “高源景不满自己被圣上赶出京城,父亲不满圣上要削弱世族,两人一拍即合,定下谋逆大事。” “朝廷不是一直往西南派遣天使,要彻查孟庆荣的杀良冒功一案吗?” “其实不必查,孟庆荣怎会是兵仙在世,以八千兵力攻下十万西南诸部落的联军?” “他若能办得到,壬午之变中,大放异彩的就是他,又怎会容忍裴相出风头?” “是父亲买通了西南的官员,又遣了我兄长过去,说服部落的头人,暗中在西南招兵买马,豢养死士。” “送抵京城的军报,是西南官员夸大其实。上缴验明军功的耳朵,其实只有五万人。” “孟庆荣与西南部落的头人对隐居在山中的良民进行了屠杀清缴,一村一户,都没有放过。” “还从刚死的尸体上割了一些下来,这才凑齐的。” “为了防止耳朵腐烂,用了石灰防腐,再者,那么多耳朵,谁会一个个去认真看?能好好数一遍都办不到。” “处理完隐居村落的良民后,我父亲豢养的死士就改头换面,住在村中,充作村民。” “西南多山多瘴气,当地官府本就不可能每年都清查人口,偶有遗漏再正常不过,想要冒充也很简单。” 根据崔绩的话,裴孟春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 “江南民变,是不是也有这些死士的参与?” 崔绩十分肯定。 “有。” “当时父亲想要借机将三皇子绑了,作为日后要挟朝廷的人质。” “只是一击不成,父亲就不想再进行第二次,觉得风险太大。” 崔绩将自己知道的全都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想了想,还做了个补充。 “甚至此番江南民变,都是我父亲的手笔。” “他让我兄长在西南找到了得了瘟病的水稻,送至江南,磨成粉后,洒落各地。” “如此一来,没有集中在一块儿的稻田,可以互相感染,扩大灾情范围,让当地官府疲于奔命。” “同时也让朝廷找不到源头,查不到崔氏身上。” 将父亲所做的一切全都抖落出来,对崔绩而言,是件痛苦却又舒坦的事。 直到全都说出来,崔绩才发现,不知不觉中,父亲竟然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 一直保守着这些秘密的自己,与为虎作伥,有何区别? 如今对着裴孟春说出来,就像是自首,心头一直压着的那块巨石,终于粉碎。 可自己身为人子,对着外人数落自己父亲的不是,依然让崔绩很是难过。 有悖于他从小所学习到的一切知识。 泄了气一样的崔绩靠在椅背上,无力地看着被一连串信息所震惊到的裴孟春。 崔绩笑了一下。 “裴公子对我定然还心存疑虑。” “本来为人子,就不该忤逆父亲,更何况是将他所做下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说出来。” “实在有悖人伦,对不对?” “方才所言,一时半会儿难以查证。” “我不妨再告诉裴公子一件,立刻就能查明真相的事。” 第439章 竟然还有?! 裴孟春已经对崔绩所说的一连串事情麻木了。 当他以为崔绩已经说完的时候,崔绩总会抛出下一个更耸人听闻的事情。 裴孟春根本不敢想,崔鄂这些年在江南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这些只是崔绩知道的。 那崔绩不知道的呢? 会不会还有更多? 崔鄂甚至连自己的长子都送去西南,只为能让高源景谋逆成功,登上帝位。 对于崔鄂如此做的原因,裴孟春都不用深思就能猜到。 圣上和父亲对世族逼迫得太紧了。 原本能轻松获取朝堂话语权,按部就班地循着轨迹,获取高位的那些世族,如今被打压得不成样子。 崔鄂看到了世族灭亡的未来,他要做奋力一搏。 裴孟春不敢想,若是高源景那样的性子,真的登上帝位,成了天子,大晋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间地狱。 单单是为了豢养死士,崔鄂就能痛下杀手,将西南隐居的无辜良民屠杀干净。 那为了能保住崔氏绵延不绝地继续在这个世间存在下去,他会不会干了更骇人听闻之事? 裴孟春原本对父亲的激进手段,尚觉得有些过了。 如今看来,父亲只怕是还不够激进,应该再加大力度,早早地将世族全都送进史书,让他们成为过去才对。 裴孟春缓了缓神,制止了崔绩继续说下去。 他觉得自己现在有些扛不住了。 “在你告诉我更为毛骨悚然的事情之前,我能不能问一问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你说想让我爹替你除去崔鄂。那么好,崔鄂一旦没了,你就是下一任家主。” “崔绩,你如何能肯定当你登上家主后,不会像崔鄂那样行事?” “你如何向我爹保证?” 崔绩默了一息,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 “世族如今所拥有的太多,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取死之道。” “若裴相能除去我父亲,我愿主动献出崔氏在江南数代经营的良田,充作官田之用。” “崔氏只要能留下足以保证族人生计的家产就够了。” “裴相可以以我父亲犯下十恶不赦之罪为名,禁止崔氏子参加科举,以免死灰复燃。” “裴公子,这是我所能拿出来的,最大的诚意了。” “我只是想保全我的族人。崔氏不是个个都光鲜,有许多依附主家,才能勉强糊口的旁支,他们都是无辜的。” “他们不应该为我父亲犯下的罪孽而赔上性命。” 谋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沾上就是满门抄斩。 一旦崔鄂被定为此罪,崔氏上下,没有一个能跑得了。 裴孟春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事关重大,我不能现在就给你答复,我得跟我爹商量商量。” 毕竟崔绩所说的这些都是非常隐秘的事,想要查,一时半会儿也很难。 没有足够的证据,想要将第一世族的家主捉拿归案,判下重罪,是办不到的。 对此,崔绩表示自己十分理解。 “我知道。我可以等。但希望裴相不要耽搁太长时间。” “父亲自高源景死后,变得越发癫狂,我不知道接下来他还会做出什么事。” “我只怕再拖延下去,所有事都再难有转圜余地。” “放心吧,你走后我就立刻回去皇城,入宫请见我爹,与他商议此事,务必尽早给你答复。” 崔绩如释重负地点头。 “如此就好。” 看来自己是暂时取得了裴孟春对自己的信任。 第440章 只是不知裴相……会不会对自己有所怀疑。 出于担心,崔绩还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另一件事说了出来。 “方才我说,有一件事是可以立刻进行查证的。裴公子还有没有兴趣听?” 裴孟春其实已经被惊愕到麻木了,今日听到的炸裂消息实在太多,有些听不下去。 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现在不能放过丝毫有关崔鄂的消息。 “但说无妨。左右今日听见的,已经够我回不过神几个月了,多听一个也不过如此。” 崔绩压低了声音。 “裴公子难道没有觉得,近来北戎人在京城越来越多了吗?” 裴孟春一愣,旋即回忆着自己回来之后,再到今日这半年来,有关京中的变化。 崔绩若是不说,他或许还不曾有所发现。 经他这么一提,倒是觉得的确有些多了起来。 大街上时不时就能看见北戎人大摇大摆地出现,而且还不是常见的那几个面孔,全是陌生人。 裴孟春模糊记得,自己也曾经觉得奇怪。 不过去年因为国库空虚,圣上对北戎狮子大开口,同意他们缴纳天价“学费”,让那些有意前来大晋学习的北戎学子前来。 再加上下半年,乐陵侯府与北戎合作,创办了商行,专门卖从北戎进来的皮货。 北戎人押送货物进入大晋,并不是什么犯法的事。 是以人多了,他也没有在意。 因为一切顺理成章。 可如今崔绩特别提出来,那显然此事背后是有崔鄂的手笔。 “你的意思是……这是崔鄂做的?!” “正是。” 崔绩神色淡淡的,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父亲的所作所为给震惊到发麻,完全给不出任何反应。 “乐陵侯府的商行表面上是他们的营生,想要与裴家的孟氏商行一较高下。” “暗中我父亲有入股。乐陵侯府负责铺子的经营,我父亲则是用钱财买通边关的将士,让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多放些押运货物的北戎人进入大晋。” “实际上仅仅是押运货物,哪里就需要上百号人?” “在父亲的谋划中,这些北戎人也是棋子之一。待时机成熟,高源景起事,用的就是西南的死士,还有如今源源不断进入大晋的北戎人。” 裴孟春不由猛地站起身,大声喝道:“他这是取死之道!” 崔绩苦笑。 “我何尝不知我父亲所做的这些乃是取死之道?” “他不仅会毁了自己,毁了崔氏,更会毁了大晋。” “可我无能为力。” “裴公子,我身为人子,无法做到手刃亲父。前来向裴相求助,已经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 裴孟春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崔绩。 “难为你了。” 摊上这么个父亲,还不知道崔绩平日里在崔家是怎么过的日子。 一个狂妄自大,将不如自己的一切生灵全都视若自己稳固地位,可以随时消耗掉的棋子。 这样的人,会对亲生儿子有几分重视? 裴孟春突然觉得崔绩有些可怜。 为了揭发父亲,这些事他已经藏在心中许久了吧。 一直苦苦挣扎,不知是否该说出来。 裴孟春又给崔绩倒了一杯清水。 这次崔绩再也没有品尝出清水中的苦涩,只觉得与自己寻常饮用的那些水毫无差别,一样地甘冽清甜。 他仰头饮尽。 “裴公子,我该回去了。出来得太久,家中下人定然已经在到处寻我了。” “嗯,你今日先回家。我跟我爹商议好了,做出决定后,自然会设法与你联系上。” 崔绩站起身,朝裴孟春行了一礼,趁着门外无人,匆匆离开。 裴孟春通过打开的门,遥望着崔绩离开的背影。 他实在难以想象,崔鄂竟然会做下这么多令人发指的事情。 是不是因为崔鄂身处江南,当年壬午之变没有被波及到,是以觉得再次将北戎人引入大晋,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他明明知道北戎因上一次的惨烈战败,心怀恨意,一边对大晋称臣纳贡,一边觊觎着大晋露出破绽,随时南下,重演壬午之变。 他明知道到时候,会再次民不聊生,大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北部边境,会再一次受到重创。 而西南,还有西域一带,也会趁着北戎南下攻打大晋,而趁虚而入,掠夺大晋的国土。 这些,崔鄂难道看不到吗? 他甚至都能看到世族的灭亡,却看不到大晋如今的岌岌可危吗? 裴孟春闭上眼,脑子里一团乱糟糟的。 他现在甚至不知道,一会儿见了他爹之后,该如何向他开口。 这是他爹为之奋斗一生的大晋啊。 他爹殚精竭虑,为的只是能让大晋国土上的百姓安居乐业,让那些过着他爹童年生活的那些人,能少一些,再少一些。 可如崔鄂这样的人,他们在做些什么?! 裴孟春缓缓闭上眼,仿佛看到了母亲的愁容。 当年母亲不忍灾民流离失所,失去父母的孩子独自在人群中哭喊,没有子女赡养的老人孤苦无依。 所以母亲创办了慈幼堂,让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有个去处。 这些年,慈幼堂在各地都有建立,可始终没能让这些人继续减少。 裴家的能力有限,即便再怎么努力,做不了太多。 可崔鄂只需轻轻动一下手指,就能将他们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全都给摧毁。 裴孟春举起手,睁开眼望着颤抖着的手。 他该如何告诉父亲? 该如何告诉父亲! 以父亲而今的能力,真的能与崔鄂,与崔鄂背后的崔氏相抗衡吗? “备马,我要回相府。” 裴孟春定了定神,起身走了出去。 无论自己心中如今有多么悲愤,又有多么无奈,都要走出去。 去告诉父亲。 事情、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 崔绩装若无事地回到家中,如往常一般,去向父亲崔鄂请安。 “父亲,我回来了。” 崔鄂披着外袍,一双鹰眼死死地盯着他。 “你回来了?” “你是从何处回来的?” “今日,你真的只是去了城外的施粥棚吗?” 崔绩心中一惊,不知道是谁向父亲报的信。 但他面色镇定。 “嗯,只是去了施粥棚。一切都正常,百姓对崔氏感激涕零。” 崔鄂看着儿子,良久,才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嗯”字。 “往后行事小心些,今日你去王氏那边,被人瞧见了。” “是。” 第441章 崔绩等了片刻,见父亲没有留下自己的意思,便起身告退。 在他走到门边,即将要离开时,崔鄂叫住了他。 “二郎,裴孟春同你说了什么?” 崔绩戴着的幞头已经盛不住他冒出来的汗,顺着额头往下滑,到了下巴停住,久久不落。 崔绩转过身,汗水飞了出去。 “我与裴家大郎见过不少回,也说过不少话,不知父亲指的是哪件事?” 崔鄂望着他,忽地笑了一下。 “为父不过是问问罢了。看你吓得,大冬天的,怎么还出了汗?” “儿唯恐耽误了父亲的大事。” “去吧,往后行事谨慎些就是了。旁的暂且不需要你插手。” “诺。” 崔鄂目送着儿子离开,冷笑一声。 他以为自己能从儿子身上套出什么话来,没曾想口风还挺严实。 早在崔绩开始心神不宁之时,崔鄂就开始防着儿子。 今日儿子主动提出来,要前往城外查看施粥棚,他就上了心,特地让自己的人跟着。 不过儿子中途和王氏子单独出去了会儿,他的人没跟上,不知是去了何处,又做了什么。 看起来,崔氏的下一任家主,生了异心啊。 崔鄂想到了那个让儿子魂牵梦萦,乃至自暴自弃,被捧成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子。 “好——好得很!” 崔鄂疲惫地合上眼。 他精心培养的两个儿子,全都不堪大用! 崔氏接下来,会去往何方? …… 崔绩回到房内更衣时,发现自己的里衣因吸饱了汗水,而变得半湿。 他将里衣丢开,默默用绞干的温热巾子擦洗身体。 父亲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何以那样试探自己? 崔绩换上新的衣服,一身干爽,在榻上打坐静心。 他将白日发生的事情细细回想了一遍,觉得自己不曾有哪里犯了特别大的错误。 那就只能是跟着自己的人有问题。 崔绩睁开眼,望着房内的陈设,明明是他亲自布置的,此刻却觉得很是陌生。 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自己的? 是自己表现得过于明显了吗? 还是,父亲从未信任过自己?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就飞快地被崔绩丢了出去。 他是父亲的亲子,是父亲如今唯一的选择,若是对自己都不曾信任,那父亲还有什么底牌呢? 父亲如今是魔怔了,但也并非全无理智。 等……等父亲清醒过来,就、就会好的。 这个说辞,就连崔绩自己都不相信。 父亲若真的能恢复理智,又岂会做下那些事。 今日,就连裴孟春都险些招架不住,闻之色变。 他为父亲开脱的一切说辞,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实际上,若是自己认同父亲的所作所为,又何至于去找上裴相? 崔绩觉得自己很无力,局限于种种,画地为牢,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个圈。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裴相。 裴相天纵英才,非常人所能比拟,应当……应当可以阻止疯魔的父亲吧。 话虽如此,崔绩心中依旧惴惴不安。 将一切全都压在裴相身上,真的没关系吗? 会不会……会不会最终,还是一场空? 可如今自己还有什么选择余地? 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崔绩合上眼,盘腿静坐于榻上,默念着《清净经》。 屋内摆着的硕大的熏香炉中,飘出安神香的袅袅烟气,却始终无法安定人心。 …… 裴孟春突然回家,倒是让裴萧萧吃了一惊。 城外的灾民都已经被安顿好了? 第442章 她哥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还是商行有什么事需要处理? 不对,如果是商行有人要找她哥,应该也会去城外找人,她哥当场就能处理了,根本不需要特地回趟相府。 自己也没遇着要让她哥回来的事,身边的人就更不可能去找她哥了。 “哥哥怎么突然回来了?” 即便想了一路,裴孟春还是没想好要怎么跟他爹开口,面对妹妹的疑惑,他也只是勉强一笑。 “找爹有事商量。” “可是灾民的安置问题?是不是钱粮不够了?” “听爹说,户部正在发愁春种拨下去的银钱从哪里出,要想挪出钱粮去安置灾民,只怕不够。” “哥哥要是为难,不若我想想法子?” 比如搞个募捐,或者再来一次宝物竞拍。 这种博名声的好事情,各家最愿意做了,现在正是宫中各位皇子择选皇子妃的紧要时候,谁知道会不会就因为名声好,而被选中? 花钱买前程,这种事有钱人都愿意干。 没门路的买官,有门路的买爵位。 裴萧萧脑子转得快,她哥还没回答,就已经想好了募捐的名义,还有后面一系列流程。 就等她哥开口了! 裴孟春笑道:“哪里就需要朝廷拨款赈灾?城外各家的施粥棚就够百姓们吃的了。” “无非是现在住的条件没那么好,冬日难挨,老人和孩子不好过。” “其他都还行。” “我找爹是为了旁的事,别多想了,和这个没有关系。” 裴萧萧乖乖点头,“哦。” 她倒是因为哥哥的话,而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不是为了赈济灾民? 那还为了什么? 有什么大事,是需要她哥亲自跑回来一趟的? 裴孟春看了看家里的情形。 “爹还没回来是吗?” “嗯,让人从宫里捎了口信,说是今晚不回来了,我正好做了晚饭,要叫人送过去呢。” “哥哥既然要找爹说话,那不妨顺带着把晚饭给爹带去?我另外再给你装一份。” 父子俩在宫里一起吃完,再顺带送回来,省得她叫人多跑一趟了。 “好。” 裴孟春耐着性子,等着妹妹准备。 食盒刚准备好,裴孟春就接过来,快步出府,上马入宫。 裴孟春是白身,自然不能轻易入宫。 不过裴家的主子都有圣上和邬皇后特批的牌子,可以直接递了牌子,验明身份后,也可以入宫。 说是特批,其实是专门为了裴孟春一人做做的。 裴文运是宰相,办公地点就在宫里。 裴萧萧是实封县主,也有资格入宫。 也就裴孟春了,什么都没有,早几年还有个皇商头衔能顶一顶,后来为了能创收,孟氏商行就不参与皇商竞争了,自然也就没了这福利。 怕裴孟春有事要入宫找裴文运,圣上和邬皇后一琢磨,直接就特批了牌子发下去。 用的是孟氏商行多年资助朝廷,有大义的名义。 俗称,花钱买的。 没人吱声。 因为他们拿不出这个钱。 裴孟春走的急,险些将这牌子给忘了,还是裴萧萧想起来,让人翻出来给他送过去。 否则裴孟春直接就被拦在宫门外了。 裴孟春到的时候,裴文运还在忙活政务。 见儿子到了,也没抬头,直接让他等自己一下。 裴孟春知道这会儿不能打扰父亲。 他怕父亲等下听完自己的话,会没心思处理。 “有什么要紧事?怎么突然进宫来了?可是萧萧出事了?” 裴文运很了解这个儿子。 要强,倔,自尊心很高,轻易不会找自己,更别提是入宫。 第443章 圣上特批的那块牌子,用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萧萧没事。” 裴孟春一边从食盒里取出饭菜摆好,一边将碗筷递给父亲。 “爹,先吃饭,吃完再说。” “嗯。” 裴孟春的话倒也不突兀,裴文运的习惯就是吃饭时候不谈正事,甚至连话都不怎么说。 他更喜欢安安静静地享受这片刻宁静,细细咀嚼百姓们的辛苦劳作,还有小闺女的顶着灶火,特地为自己做的美味佳肴。 裴孟春也沉默着。 但他并没有父亲那样的闲情逸致,而是心里存着事,食不知味,想着一会儿该如何开口,如何措辞。 尽量不让父亲大动肝火。 父亲的身体禁不起。 裴文运美美地享受了一顿饱餐,帮着儿子把吃空了的碗碟收拾好。 “说吧,什么事。” 裴孟春将食盒放在地上,与父亲相对而坐。 他双手在膝盖上用力搓了搓。 “爹,西南的案子——孟庆荣的杀良冒功一案,查得如何了?” 提起这个,裴文运的脸就就沉了下来。 “今日上午刚送来的信,李明桥受伤,昏迷不醒。案子陷入了僵局之中。” 裴孟春心里“咯噔”一下。 方才吃饭的时候,他已经设想到了这种可能。 只要前往西南彻查此案的人,全都不会有什么结果,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崔鄂谋划了这么久,岂会轻易暴露。 “怎么好端端的问这个?” 裴孟春别开眼,不敢去看父亲。 “爹,如果说,孟庆荣杀良冒功一事,证据确凿。朝廷会如何处理?” 裴文运奇怪地看了眼儿子。 “当然是按律当斩了。” “若是不加以严刑惩罚,往后军中会肆无忌惮,形成不良风气。” “那要是……要是背后涉及到隐情,譬如,譬如谋逆呢?” 裴文运没有说话。 他立刻站了起来,看了看外面,将门关好,转过身,压低了声音,语气分外严肃凌厉。 “孟春,你可知自己方才在说些什么?” “知道。” 裴孟春对上父亲的眼睛。 “爹,孟庆荣与崔鄂联手,制造了这次的杀良冒功。” “明面上是杀良冒功,实际上却是帮着崔鄂隐藏谋逆用的死士。” “西南上下,恐怕都已经不干净了。” 裴孟春紧紧盯着父亲,生怕他气出个好歹。 这是多大的事情啊! 父亲……可能撑得住? 裴文运闭上眼,靠着门板,努力分辨门后是否有动静。 世族谋逆,他的确早有预料。 可为何偏偏是当下这个节骨眼? 朝廷如今哪里还有钱,再派兵去西南平叛? 军饷,是拖不得的啊! “谁给你的消息。” “是崔绩。” 裴文运一愣。 “他主动来找你的?” “是。” “目的为何?” “为保崔氏一族安宁,崔鄂任由朝廷处置。崔氏可偏安一隅,永不为官。” 裴文运不像儿子那样,对崔绩抱有不信任感。 他是和崔绩打过交道的,知道此人的性格。 一个被世族教出来的,合格的继承者,循规蹈矩,从不出格。 这样的人,如今揭发父亲,还做出全族永不为官的承诺,可信度是十分高的。 子告父,在律法中是要受到处罚的。 而对世族来说,永不为官,就意味着失去如今的地位,在朝堂上失去话语权,一代不如一代,最终不过成了一地的富家翁。 崔绩敢拿全族的未来,做出保证,裴文运相信他不会说假话。 “崔绩还说了什么。” “高源景死了,被崔鄂所杀。地龙翻身,还有天雷,全是在高源景死后发生的事。” 第444章 裴文运合上眼,又快速睁开。 “孟春,你随我一同去见陛下和皇后娘娘。” 这件事,太大了,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扛下来的。 裴孟春跟在父亲的身后,一言不发。 他不是第一次入宫,宫里的主要宫殿,他都去过。 裴家深受皇恩,圣上同邬皇后愿意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毕竟当下,裴文运很好用。 圣上和邬皇后需要继续稳住裴文运的心,让他始终站在他们这一边。 在不出格的情况下,恩赏能给全给。 谭仕亮原本正在服侍陛下喝药,守在外头的小太监进来找他,说是裴家父子双双要求觐见时,他还愣了一下。 然后向圣上告了声罪,亲自出去看看怎么个情况。 裴相或是裴家的公子单独入宫,倒是寻常事,可联袂而来,还是破天荒第一回。 “裴相,裴公子。” “谭公公。” 裴家父子二人与谭仕亮见了礼。 “不知陛下今日病情如何?太医可有来请脉?” “陛下这几日好多了,太医也说病情稳定了不少。想要大好是不可能,毕竟老毛病了。” “暂且将养着,少操心少受气。比吃多少灵丹妙药都强。” 裴文运默不作声。 他先问了圣上的病情,就是防止圣上知道后,会病情恶化。 如今看来,倒是成了两难。 崔鄂谋逆的事,邬皇后和太子都做不了主。 唯有圣上才是真正拍板的那一个。 毕竟圣上,还没有驾崩,神智也清醒,天下尚且轮不到邬皇后和太子说了算。 裴孟春偷偷去看父亲的侧脸。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这样的情况,父亲会如何决断? 裴文运深深吸了一口气,朝谭仕亮拱拱手。 “还请谭公公前去将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一同请来。我有要事禀告。” 谭仕亮默了一瞬,小声问道:“裴相可否透露一二?” “谋逆。”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在谭仕亮的耳中如巨雷落下,一时之间还没回过神。 今年这是怎么回事? 先是前庐江王闹出不名誉的事,再是老天爷降下天灾。 如今竟然又闹出谋逆的大事来?! 事不宜迟,谭仕亮也不再推脱。 “我这就去请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过来,裴相与裴公子在偏殿稍待片刻。” “有劳。” 谭仕亮亲自去请人,走之前,还不忘让自己最得力的儿子服侍裴家父子二人前往偏殿。 “裴相,裴公子,仔细茶烫了嘴。刚滚开的水,热着呢。” “麻烦小公公了。” “哪里。” 那太监长得普通,但动作却很利落。 “若是裴相早几年就能登上相位,我也不至于到宫中当个太监。” “家里穷,都没米下锅了。不得已,将我这个老二舍了。” “不过如今家中来信,说是托了裴相和裴公子的福,算是能填饱肚子了。” 那太监笑得分外真诚。 “裴相许是不记得了,永庆五年的时候,您下令拓宽运河两岸,方便水路通畅。” “虽说只是为了方便朝廷,却也造福了沿岸的百姓。我家就是运河下游的,本就没多少田可耕,全靠摆渡维持生计。” “自打这运河开拓后,我大哥继承了父亲的摆渡活计,父母二人还做起了吃食营生,家里头一日比一日过得好。” “我三弟还跟着孟氏商行跑了几趟,赚来的银钱,足够娶上媳妇儿了。” “家中如今来信,都说要是我晚几年入宫就好了。” “虽说我是有些遗憾,不过看家里头现在过得好,心里也高兴。” 第445章 “我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不识几个大字,也说不出大道理。但谁对我们好,谁对我们不好,我们心里是有一本账的。” “裴相和裴公子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我也算是替家里头报恩了。” 裴文运笑着摇头。 “我也不曾做过什么,不值当你报什么恩。” “你家中如今有了起色,都是因为你的家人们辛苦劳作得来,与我无关,与我儿更是无关。” “是你的家人努力拼搏,才有如今的好日子。” 那太监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裴相总是这样,从来不居功自傲,明明为他们老百姓做了很多事,却一直都说是他们自己个儿努力出来的结果。 他家如今过得好,自然与家人的勤劳脱不开关系,可若非裴相当年力排众议,执意拓宽运河,他家就是在努力,剩下的弟妹,也不过是和自己一个下场。 无论裴相如何说,他自己记得这恩情便是。 裴文运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在那太监快要离开时,将他叫住。 “可否借笔墨一用?我想给家中的女儿递个条子去。” 那太监点点头,很快就带来了文房四宝,等裴文运写完之后,就出去找了可靠之人,送去相府。 裴孟春是看着父亲写完的,心中略感诧异。 他爹让萧萧在宫门外候着,是怎么回事? 此事怎么还牵扯到了萧萧身上? 裴文运知道儿子有一肚子的困惑,但也没解释。 写完交给女儿的条子后,就坐在那儿闭目养神,等待邬皇后和太子的到来。 谭仕亮回来得很快。 邬皇后和太子跟着一起来了。 看得出,邬皇后十分着急,一直注重仪态的她,穿的还是燕居服,连皇后的仪仗都没摆,直接就过来了。 太子也是一脸凝重。 见了裴文运,邬皇后点点头。 “先进去再说。本宫听听你说的话,再斟酌如何向陛下交代。” 裴家父子进了殿内,谭仕亮带着所有人下去,只留下他们几人。 裴孟春将崔绩对自己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 太子越听脸色越白。 先前因为东宫的幕僚,还有自己的先生们,大多数是世族出身,是以太子心中对世族是有所偏向的。 虽然他也支持父皇和母后对世族的打压,但并不认同他们的激烈手段。 如今看来,母后说的没错,自己还是过于天真了。 母后对自己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太子如今深感自己的不足之处,甚至连三皇子都有些不如。 三弟自从去了一趟江南后,回来整个人就有了不小的变化。 自己未曾真正接触过民间,所得来的一切,无非是书本,还有身边之人的口中之言。 或许,他该走出宫去看一看。 唯有亲眼所见,方知民生艰难。 邬皇后倒是十分镇定。 “这些恐怕难以向陛下启齿。” “陛下如今的情形,谭仕亮应当也同你说过。本宫怕再有个好歹……” 邬皇后未尽之言,在场所有人都心里都明白。 但是不说不行。 邬皇后默了一会儿,冲裴文运点点头。 “太子随本宫入内,去见你父皇。裴相,你与裴公子稍待。” 说罢,也不拖沓,直接带着太子入内。 站在内殿门前,邬皇后望着正靠着隐囊,坐在床上看书的圣上。 他们做夫妻,也有将近二十年了吧。 圣上似乎自从壬午之变后,脸上就逐渐少了笑容,多了几分忧心忡忡。 第446章 她在旁看着也是心疼的。 太子望着邬皇后的侧脸,知道母后迟迟不进去,还是因为犹豫。 换作自己也是一样。 可能还不如母后那样有勇气,拥有更为冷静的心态,去清晰地分析。 圣上看了半天的书,有些疲累。 他将书翻过来,随意摆在床上,想叫人端茶过来解解渴。 抬眼却见妻儿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圣上乐了。 “怎得来了也不过来?皇后,将茶端过来,朕有些口渴了。” “对了,谭仕亮那老东西上哪儿去了?又去躲懒了?也不在朕跟前伺候。” “看来是时候放他上幼猊那儿去养老了。” 邬皇后脸上难得带了温和的笑意,端着茶缓缓走过来,挨着床坐下。 “妾身只是想到些许往事,一时之间有些感慨。” “哦?想到了什么?” “当年妾身被先帝选中,在陛下身边服侍时,正是隐太子他们夺嫡最为激烈的时候。” “那会儿陛下成日都为了隐太子他们头疼,无心于男欢女爱。” “妾身入府好些日子,也不见陛下召见,心里不知道有多着急。” 提起自己因为夺嫡而死的两个兄弟,圣上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来,带着几分惆怅与怀念。 “是啊,若是大哥和二哥还在,朕也坐不上龙椅。” “怕是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当个逍遥王爷呢。” 邬皇后话锋一转。 “不过陛下如今坐上了这位置,自然就逍遥不起来。” “是啊……皇后怎得突然想起这些事?可是大哥当年的幕僚,又有事求到你跟前了?” 邬皇后沉默着,缓缓摇头。 她的声音很轻,却极具温和力。 “是高源景,前庐江王,意欲联手崔鄂谋反。” 圣上手中的茶盏落在被子上,茶水浸透了被褥,还打湿了圣上穿的里衣里裤。 但此时,谁都无心去理会这些小事。 “皇后,你再说一遍,老十四他……他干了什么?!” “谋逆,与崔鄂联手。此事他们已经谋划了数年。” 圣上怔愣了许久,说不出半个字。 就如邬皇后所预想的那样。 圣上一直想着,等高源景被关去高墙后,再过几年,将这个唯一活着的弟弟放出来,给些田产和钱,让他在京郊过上富家翁的日子。 可如今,圣上想的这一切美好未来,却都被打破了。 太子一直提心吊胆,想着是不是该先将太医请来,以备不时之需。 他不知道为什么母后没有让谭仕亮去请,或许是因为怕打草惊蛇。 邬皇后平静地望着圣上,依然没有去请太医的意思。 似乎根本就不怕圣上的病情会因为自己所说的话而恶化。 圣上按了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 “是谁说的?可有证据?!” “此等大事,没有证据,不可轻信。” “是裴文运带着他儿子裴孟春特地前来禀告的。” “据裴孟春所言,这些,全都是崔绩所说,应当不会有假。” “世家子,轻易做不出子告父的事情。” 圣上绝望地闭上眼。 所以最终,他的双手也会沾上手足的血是吗? 圣上猛地睁开眼,眼中满是血丝。 他咬牙切齿地怒吼:“朕对高源景,难道还不够宽容吗?!” “他犯下了多少事?!” “全是朕替他兜着的!” “当年若非朕向文运说情,以他的性格,高源景早就身首异处!” “哪里还有命留到现在?!” “皇后,你、你立刻派人去找崔绩,务必要将高源景缉拿归案!” “朕、朕绝对饶不了他!” “不用找了。” 邬皇后垂下眸子,淡淡道。 “陛下不必费那个劲。” 第447章 “高源景已在前几日,被崔鄂所杀。尸骨无存。” 邬皇后的话让圣上彻底说不出话。 他方才还震怒异常,恨不得将弟弟立刻找到,他要用父皇临终前赐给自己的鞭子,狠狠在这个不孝弟弟身上抽上一百下。 可现在,邬皇后却告诉他,弟弟已经死了。 圣上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着儿子。 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站在外殿,等候邬皇后和太子消息的裴家父子,听见内殿传来一声怒吼。 毫无防备的父子二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但又无权进去,只得干站在外头,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了动静。 圣上的咳嗽声越来越响,不多时,就露了面。 他看起来仿佛老了十岁不止,在邬皇后和太子一左一右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来。 每一步,都像是在挪动,根本无法靠着自己的力气前行。 裴家父子正要见礼,被圣上摆摆手,声音疲惫地让他们起来。 “都到了这节骨眼上,你们也别管这些虚礼了。” 圣上在榻上落座,阖目片刻,缓过了气,才睁开。 仿佛沉睡的巨龙,重新苏醒。 “文运,崔绩的话,你觉得可信度有多高。” “回禀陛下,崔绩对臣子声称,京城多了不少本不该出现的北戎人。” “臣以为,只要彻查这些北戎人,弄清楚他们的真正目的,并不难。” “若是他们说的,与崔绩所言对的上,那恐怕假不了。” 圣上点点头,突然两行泪就落了下来。 他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带着哭音,一声声地骂着自己。 “朕糊涂!朕糊涂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圣上这说的是什么。 圣上苦笑道:“孟庆荣的事,你们只知他杀良冒功,却不知西南上下都愿意为他隐瞒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是朕!” “孟庆荣在此之前,给朕上了一道密报,就连皇后都不知道此事。” “他告诉朕,说西南有一奇物,可让人长生不老。若朕无此仙缘,也可延年益寿,祛除一身病痛。” “朕……朕信了。” 圣上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放在大腿的手背上。 “父皇临终前,缠绵病榻,是朕侍的疾。朕是亲眼看着父皇深受头疼病的苦痛,一点一点被折磨死的。” “你们不懂,你们不懂!” “父皇他曾经是多么伟大的一个帝王?” “北戎为何会将宸妃送来和亲?” “不正是因为父皇将他们给打怕了吗?” “那样神伟的父皇,最终却受小小的头疼病困扰,自此一病不起。” “朕亲眼所见,朕也犯了同样的病,朕也怕。” “朕不愿自己如父皇那般,在床上生生被疼死!” “所以朕信了,信了孟庆荣的话。” “给他钱,让西南的官员都为他大开方便之门。甚至军功报上来时,也曾有官员上疏,向朕指出这根本不会是孟庆荣能立下的军功。” “朕全都搪塞过去了,全都隐瞒了。” “朕糊涂……糊涂啊!” “哪里会有什么仙缘?即便有,朕又何德何能,能独吞这等好处?” “朕比父皇如何?根本不如吧?” “为何这仙缘,不是给了父皇,而是给了朕?” “朕一时鬼迷心窍不要紧,可朕的鬼迷心窍,害死了西南几万良民!” 圣上用泪眼,望着太子,伸出手去,将他紧紧抓住。 “太子、太子,你要牢牢记住今天!” “往后朕驾崩了,你切莫要听信小人谗言。” “须知天子一喜一怒,牵动的都是无数人的性命!” “你不要学朕,听你母后的话,做个是非分明的人。” 第448章 圣上仿佛将自己所有的力气,全都在方才那番话中用完了。 他气喘吁吁地往后倒,靠在邬皇后给他垫着的隐囊上。 “文运,你去查,将崔绩所说的一切,都查得一清二楚。” “只要证据确凿,立刻抓捕崔鄂归案。” “朕要将他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将崔鄂的尸块全都丢去西南,喂豺狼,喂虎豹,告慰那些百姓的在天之灵。” 裴文运撩起下摆,对圣上大拜,身后的裴孟春也跟着跪下。 “臣领旨。” 圣上闭着眼,动了动手。 “去吧,去忙吧。” “诺。” 裴家父子离开后,圣上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太子一度以为圣上就这么驾崩了,还想着要不去探一探鼻息。 但看着父皇还有轻微起伏的胸口,想着大概是脱了力。 邬皇后就那样一直站着,陪在圣上的身边。 许久,圣上才睁开眼,双眼无神地吩咐道:“皇后,扶朕去床上躺躺。” 邬皇后一声不吭地上前,示意太子过来帮忙。 圣上的背佝偻地很厉害,每挪动一步,都看起来分外艰难。 “朕,怕是不中用了。” “皇后,太子的性子像朕,太重手足之情,心也太软,难免被小人谗言所迷惑。” “往后,你多看着他些,好生教导,别让他走上歪路,将大晋的国祚给葬送了。” “妾身明白。” “太子,你别觉着你母后严厉。她是为了你好。” “你母后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你跟在她身边,用心看,好好学。” “别像朕,别学朕。” “朕,不是个好皇帝。” 圣上闭上眼,眼中的泪花沁了出来,顺着眼角滑落,隐没在半黑半白的发间。 多可笑啊! 自己先前竟然还想着驾崩之后,能用文为谥号。 如今看来,自己可真是够狂妄自大的。 犯下这等大错,他若真得了文谥,如何有脸面再去见父皇? 母后会拿着棍子,追在自己身后打。 大哥与二哥,一定也会在边上痛骂自己。 他真的不适合当皇帝,也当不好一个皇帝。 大哥、二哥,都比自己合适。 可老天爷为何偏偏与自己开了这样的玩笑? 邬皇后温言劝慰了几句,见圣上没有反应,就带着太子出去了。 到了外殿,邬皇后脸上的温柔荡然无存。 她转过身,看着身边的儿子。 “太子,如今你明白了吗?” 太子老实点头。 “儿臣今日明白了许多事。” “世族可用,但不可大用。他们把持朝政的时日太久了,早已盘根错节。” “先前父皇与母后的想法很对,是该让寒门出头了。” 邬皇后叹道:“你一直觉得我与你父皇手段激烈,可你想过吗?若是我们徐徐图之,世族真能让我们温水煮青蛙吗?” “不若快刀斩乱麻,先痛上一痛。” “若身体上有了脓包,就该先用刀子割开,将其中脓水挤干净,这样才好的快。” “若是坐视那脓包自行痊愈,恐怕最终只会遍及全身,再无痊愈的可能。” “儿臣受教。” 太子诚恳道:“母后,儿臣往后要学的地方有很多,还望母后不嫌弃儿臣愚钝,愿意倾囊相授。” 邬皇后望着他。 太子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寄予了自己太多的期盼。 或许,对太子而言,自己的期望太高了些。 再多给他些时间,让他好好成长吧。 邬皇后拍了拍太子的手。 “你愿意好好学,这就很好。” “今日先回东宫去吧。记住,方才发生的所有事,绝不能对任何人说。” “无论是你的东宫幕僚,你的那些先生,乃至于你一母同胞的手足,全都不能泄露半个字。” “否则裴文运一家三口,就会成为你错误的替罪羊。” “崔鄂既然能蛰伏谋划这么些年,像条毒蛇一样,一动不动地等着咬死我们。那就绝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他暂时动不了宫中人,难道还动不了宫外之人吗?” “你要记住,如今你的一言一行,就如你父皇一般,牵扯到了数不清的人命。” “凡事三思而后行。” “儿臣记住了。” “去吧。” 邬皇后将这次的事件,当作是太子的试金石。 若是太子能做得好,她会继续对这个儿子抱以希望,用心培养。 倘若不成,那就唯有换人做了。 宫外,裴萧萧在得到父亲的消息后,立刻就让人套了马车,到宫门外等着。 她不知道她爹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不过她哥前脚刚进宫,后脚就把自己叫来,应当是出了什么大事。 裴萧萧时不时就掀起帘子,去看一看外头,等着父亲和哥哥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 一直到了天全黑了,她都没能等到。 裴萧萧不由嘟囔道:“该不会是爹忙起来,然后把我给忘了吧?” 不过为什么她哥入宫那么久,也没出来? 裴萧萧忍不住再次掀起帘子,迎着大风,眯着眼睛朝宫门的方向去看。 一盏微不足道的光,在幽长的宫道上缓缓而来。 应当是爹和哥哥出来了吧? 裴萧萧从马车上下来,一路小跑着过去。 “爹,哥哥。你们可算是出来了。” 裴文运看了一眼女儿。 “外头风大,先上马车再说。” “哦。” 裴萧萧在马车上坐好,看着跟进来的父兄,不由奇怪。 “爹和哥哥今日不骑马吗?” 大晋的男子通常都是骑马出行的,坐马车很少。 裴文运“嗯”了一声,却突然问了女儿一个问题。 “萧萧,你告诉爹,为何先前你那么在意高源景?” 第449章 为什么那么在意高源景? 当然是因为她是穿过来的,知道这是个要了她爹和她哥命的人啦。 但这话裴萧萧能说吗? 不能。 以裴萧萧对自己父兄的了解,倘若自己说了,那么可能面临两个结局。 爹,我跟你说,高源景这个王八蛋以后会要了你的老命和我哥的小命。 你怎么知道的? 未卜先知? 生而知之? 好,那你来算算今年大晋国库能有多少课税。 算不出来?不知道? 大胆! 庐江王乃是圣上手足,你何以污蔑他谋逆?还敢哄骗于我?! 把这个不知何时与我女儿掉包的女子绑了,好生拷问! 什么时候说出真相,什么时候放她出来。 爹,我跟你说,高源景这个白眼狼想要谋权篡位,皇后娘娘跟太子都被他给一剑捅死了。 你说你是做梦梦见的? 还梦见什么了? 哦,梦见你嫁去崔氏死得很惨。 呵呵,世人谁不知我裴文运与世族势不两立,他们又岂能看得上我一流氓所生的女儿。 何方妖孽,竟敢附身在我女儿身上,绑起来! 去将寺庙住持与道观的道长都请来做法,务必要将这精怪绳之以法! …… 她爹和她哥,是那种她说什么就会无脑信什么的人吗?! 全家智商洼地要有自知之明好不好,肆意挑战智商巅峰会死得很惨。 所以裴萧萧一直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敌动了我再动的原则。 如今她爹突然问起高源景,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的裴萧萧生怕自己说漏嘴。 她可是做过好几次梦,不是被她爹跟她哥当妖怪抓起来,喂黄符水,泼黑狗血,就是被视为异端,绑起来架在柴火上烧。 “爹,你问这个做什么?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吗?我就是好奇,什么人能跟性子那么好的圣上置气这么久。” “哦?是吗?” 裴文运气定神闲地看着心虚到不敢看自己的女儿。 “对啊对啊,就是因为这个嘛。” 裴孟春看了看他爹,又看了看妹妹。 父亲不会无的放矢,定然是萧萧有所隐瞒。 裴孟春不动声色地作壁上观,静待父亲和妹妹接下来的对话。 “那你可知,高源景已经死了。” 裴萧萧被这个话吓了一跳。 “死、死了???” “对,死了。” 裴文运细心观察着女儿的神情,看得出来女儿先前并不知道,得知高源景的死讯,表现得分外震惊。 不似作假。 那女儿先前那样在意高源景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裴文运并未立刻问话,而是先自己静静揣摩,将女儿从出生开始,一直到现在的种种,全都回忆了一遍。 先前他一直觉得女儿的来历有些古怪,本就隐隐觉得女儿有些先知先觉,与寻常人不太一样。 女儿偶尔冒出来的那些奇思妙想,古里古怪的言行,是那样的独异于人。 她应当是早就知道高源景有问题,但是却不曾告诉自己,也不曾告诉儿子。 为什么? 不相信他们吗? 还是有其他原因? 她在害怕什么? 又或者这是不能对旁人说的事? 裴文运心里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却又怕问出口了,让女儿为难。 裴萧萧却是通过父亲的话,立刻就联想到了前不久的地震与打雷。 所以……高源景死在了崔家,而且极有可能是被崔氏的哪个人所杀的。 地震和天雷,都是天道对于这个世界的男主消亡,所降下的惩罚? 第450章 裴萧萧开始发散思维。 如果真的有天道的话,那……高源景会因为天道意志死而复生吗? 很快,她还意识到一件事。 男主死了,女主还活着,世界也没有崩塌。 那是不是会产生新的男主? 会是谁? 裴文运想了很久,他决定先试探看看女儿掌握了多少情况。 “萧萧,你觉得,高源景是怎么死的?” 裴萧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想都没想,直接就回答。 “那天晚上天雷直接劈在崔家,肯定是崔家哪个人杀了他呗。” “崔家的下人不可能,教得规规矩矩的。八成就是三个崔氏子中的哪一个。” “崔绩最不可能,他一直恪守礼仪,不会逾矩,高源景是皇室,对他来说就是君,他不会动手。” “那就是崔鄂和崔邦了。” “崔邦性格暴躁,又最听崔鄂的话,崔鄂下令,他动手,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我觉得崔鄂亲自动手的可能是最大的。” 果然! 裴文运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掌心出了汗都没发现。 “为何?你说说看缘由。” 裴萧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她沉默了会儿,小心措辞。 “崔鄂是崔氏的家主,在家中素来说一不二。若是必须杀高源景,那他肯定舍不得让崔绩上。” “崔绩是公认的崔氏下一任家主。崔邦是他弟弟,念在手足之情,也会心生不忍吧。” “儿子和弟弟都不行,不就只有自己上了吗?” 说完,裴萧萧就开始闭上嘴,一个字都不再多说。 裴文运皱着眉,想接着问,又犹豫不决。 裴孟春看出父亲的踟蹰,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倘若真的要让妹妹伤心难过不安,那就让自己来背负。 他的寿数要比父亲长得多,有足够的时间去弥补妹妹今日受到的伤害。 “萧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高源景有不臣之心?” 来了,来了来了!!! 裴萧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像是高速运转,思考着如何回答她哥的话,又仿佛一片空白,混沌得像天地初开。 怎么回? 还是不说话? 裴萧萧的心中天人交战。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也很可耻! 这可是这个世界,对你最好最亲的爹和哥哥,你就这么不相信他们? 不行,不能说! 要是被他们当成异端抓起来,切片研究怎么办? 命只有一条!!! 裴孟春见妹妹迟迟不说话,主动为她找了个说的过去的借口。 “梦里梦见的?什么时候梦见的?” “还是先前你遇见了什么人,听人说了些什么?” 裴萧萧紧紧闭着嘴,心里两个小人已经打生打死好几回了,就是没打出个结果。 裴文运定定看着女儿,有个大胆的猜测。 他觉得自己喉咙发干,但偏偏眼睛开始湿润酸涩。 “萧萧,你……是不是异族?” 裴文运沙哑的声音,让裴萧萧忍不住抬起头去看他。 裴文运斟酌了一下用词。 “爹……我是说,萧萧你是不是来源于三千大千世界中的某一个。” “你,是天外来客,对不对?” 正月,靠近北境的京城冷得很。 即便有马车挡着风,有厚厚的帘子保温,手里还捧着取暖的手炉。 裴萧萧还是惊出了冷汗。 她的里衣已经贴上了背,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一点都没有之前的干爽。 裴萧萧现在算是切身体会到了她爹政敌在对上她爹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 这个男人,真是太敏锐,太敢想,太一针见血了。 第451章 裴萧萧至今都没弄明白,她爹的脑回路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怎么能、怎么能一下就说中真相了呢?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自己是承认,还是不承认? 要是承认了,她爹会把自己当成是异端,绑起来架到柴火上去烧吗? 还是会把自己当作是实验对象,开始切片观察? 裴萧萧低着头,抓紧了手里的手炉。 马车慢慢地行驶在京城的大路上,循着裴萧萧之前向裴文运所提议的交通规则。 两边走行人,中间是车马道。 每月都有修复的夯实的泥土路上,没有弹簧的马车依然不防震,晃晃荡荡的。 车里的人也随着这动静,而轻微晃动。 马车里很安静,自裴文运语出惊人后,就再也没有人说话。 裴孟春起初也被父亲的话给惊到了。 天外来客? 什么意思? 眼前的少女不是自己的妹妹? 外表看起来是妹妹,里面实际上已经换成了天外来客的魂魄? 还是……母亲当初生下的妹妹,就是带着前世回忆的天外来客托生的? 不过裴孟春很快就回过了神。 自己无需急于下定论。 先……先听听妹妹,是如何说的。 无论、无论她说什么,自己都会信。 妹妹的言行与小的时候一般无二,她绝不是中途与人对调了魂魄,而是生来便是如此。 世间怎会有人,能将他独一无二的妹妹模仿得惟妙惟肖,让他都认不出来的呢? 妹妹刚出生的时候,就是自己抱着她,背着她,一手带着长大的。 是自己心心念念,唯恐让她受了伤,让她难过的妹妹。 他裴孟春唯一的妹妹。 裴萧萧心里慌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回答。 她不想欺骗眼前这两个待她如珠如玉的人。 又不愿赌,自己说出真相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穿越前的那一世,她的父母说,要为她买一套便宜的小公寓,让她有个落脚处。 她信了。 结果却是拿着自己的身份信息,去进行巨额借贷。 天真的结局是那样惨痛,她不想再来第二次。 可是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再试一次。 不要被过去所束缚住,不要放弃对光明的追逐。 再试一次。 眼泪一滴滴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手炉中的炭火发出“丝丝”的声音。 是泪水掉在炭火上,被蒸发的声音。 再试一次。 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裴家人和自己前世的父母是不同的人。 不要放弃希望,不要放弃对光明的追逐。 “嗯。” 裴萧萧的声音很轻,轻到裴文运和裴孟春以为那声音是自己的错觉。 “我……我从母亲,从母亲生下我那时,我就一直有前世的记忆。” “虽然并不全面,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也知道很多人。知道他们的一生是如何过的,他们的结局又是怎样。” 不知为何,裴孟春觉得心里松了一口气。 是他的妹妹,没错,就是他的妹妹。 “所以你改变了很多人的结局,是不是?” “他们原本,会过得很不好。但是你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让他们过上了与原来截然不同的日子。” 裴孟春的手伸了过去,替妹妹拭去她手上的水渍。 “萧萧,我的妹妹,素来是个心软又善良的。” “她不会生出害人之心,至多是出于自保,才会有些谋划,但也不会出格。” “她很有分寸,也不会局限于私利之争。” “她有很努力地,为不相干的人福祉而拼命,而奋斗。” 第452章 “在我裴孟春的心里,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妹。” 裴萧萧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停眨着眼睛,不让自己继续哭下去。 她怕眼泪会落在哥哥的手上。 哥哥的手又大又温暖,干燥不湿润,握着自己的时候会很舒服。 “不必害怕。” 裴文运摸上女儿的发心,感受着女儿因自己的触碰而瑟缩地躲了一下。 心有些刺痛。 “你是我裴文运的女儿,无需害怕。” “即便天塌下来,爹也比你个头高,可以替你撑着,为你争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 裴萧萧重重点头。 眼泪到底还是甩飞了出去,落在裴孟春的手上,顺着他的手背滑落,没入衣袖。 “回家吧。” “回去先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 “晚上也不用你做饭,爹和哥哥又不是不会,小时候你站都站不稳,不都是我们做的吗?” “偶尔也让你吃一回我们两个做的饭。” “想吃就吃,不想吃就睡一觉。” “明天起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必想那么多。” “无论你是从哪里来的,你依然是我们裴家人。” “你娘在天之灵,会看着你,守着你,护着你。” “爹与你哥哥也是。” 裴萧萧轻轻点头,被裴孟春包着的手缩了一下。 裴孟春默然。 妹妹还是有些害怕的样子。 他没有收回自己的手,而是握着妹妹,握了一路。 到了相府,也是亲自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的。 就像妹妹小时候,那么丁点个子,从马车上跳下来,都会叫人担心会不会崴了脚。 每次出门,他都跟着,抱上抱下。 裴萧萧在门前站定,声音特别小。 “那我先回房啦。” “去吧。” 裴家父子目送着裴萧萧离开,脚下一转,朝相府的厨房走去。 相府的下人们今日可算是看到了稀奇事。 他们在相府做工的时间也不算短,何曾见过相爷和公子下厨的? 看起来还有模有样。 也对,相爷之前可不是相爷,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苦命人。 都说苦命人怜惜苦命人。 这不就是说的相爷吗? 许久不曾下厨,裴文运和裴孟春都有些生疏。 不过到底还是循着记忆,端端正正地做了四菜一汤出来。 很平常的农家家常菜,看起来既没有卖相,吃起来味道也一般。 但就是这样的饭菜,将裴萧萧从襁褓中,一点一点养大了。 裴文运从儿子手里接过巾子,擦了擦额上因为灶火而生出的汗。 “去萧萧的院子里看看,她要是醒着,想吃饭,就过来一起吃。不想一起吃,那就拨些菜送过去。” “若是睡下,就别吵她了。” “嗯。” 在相府的下人眼里,裴家的三位主子,看起来并无异样,一如既往。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说过。 依旧是欢欢喜喜,闹闹腾腾的一家人。 裴萧萧本以为自己说出来历后,她的父兄会问自己许多事。 是人就有好奇心,就会想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 要不然这么多人迷恋玄学,甚至还抱着自己的八字天天研究捣鼓,恨不得一天时间,就能把自己往后几十年的人生都给看透了,看清楚明白了。 但她爹跟她哥什么都没问。 她期期艾艾,犹犹豫豫地去了饭厅,和他们一起吃饭,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但他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也不是什么都没问。 倒是问了自己,今晚的饭菜好不好吃,有没有忆苦思甜的味道。 一句话,让她破功,直接笑了出来。 第453章 裴孟春捏了捏妹妹的脸。 “对嘛,就要多笑笑。” “爹和娘给你取名为萧萧,可不单单是因为你出生在秋日落木萧萧的时节。” “更希望你能笑口常开,心中常乐。” 裴萧萧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努力朝自己嘴里扒饭。 坦白说,爹和哥哥的饭做得不是那么好吃。 能填饱肚子,但一饱口腹之欲,还是不太行。 但她吃的时候,就会想起一家人还住在那个向村里借租的茅草屋。 虽然她出生后,没多久,他家就搬去了孟老将军赞助的那个宅子里。 但印象还是有的。 那算是自己穿过来之后,过得最落魄的日子了吧。 那会儿她娘忙着编织草席和草鞋,急着早早冲去割完的麦田里抢拾麦粒。 她爹带着她哥,在家喂喂鸡鸭鹅,打扫院子和家里,空了就去给她娘帮忙,或者是去河里摸些鱼虾回来打牙祭。 肉是不要想着吃的,就连最受人嫌弃的猪肉,她家都买不起。 能摸到一大把小河虾,就是运气爆棚的日子。 可以用盐腌了做成虾酱,够吃很长一段时间。 为了夏天的时候也便于保存,虾酱会加很多盐,吃起来特别咸。 有时候稍微拿一点出来,加些去了烂掉部分的菜叶,就是一碗并不鲜美,但却能吃到肉味的河鲜汤。 现在想来,还好京城的河不是全被大户人家给占了去的,否则他们家想捕捞鱼虾,还得看人脸色。 或是干脆连小鱼小虾都吃不上,全家面黄肌瘦。 哦不,她爹除外。 她爹是餐风饮露的,吃不饱穿不暖,都还是那么光鲜亮丽,在大街上走路,都会被人误认成世家子,想要攀攀关系。 想起刚穿过来的日子,裴萧萧就觉得好玩,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 一会儿觉得不好意思,把被子拉起来,蒙上脸,一会儿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把被子拉下来喘气。 闹腾完了,裴萧萧大口大口喘着气,心里畅快极了。 还好,还好自己没有选择隐瞒。 虽然她也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哄骗人的话。 起码骗不过她爹和她哥。 但当时如果没说实话,她现在一定也会同样辗转反侧。 并非因为心中畅快,而是因为骗了一直以来,对自己那么好的人。 心中有愧。 呼—— 裴萧萧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毫无睡意的眼睛亮亮的。 不骗人的感觉最好了。 她依然可以做那个坦坦荡荡,堂堂正正的自己。 现在高源景也死了,世界也没有崩塌,自己最担心的事也没有了。 他们一家三口,可以继续快快乐乐地玩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游戏。 不对! 裴萧萧突然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她爹和她哥是怎么知道高源景死了的? 而且还知道高源景是死在崔家? 他们和自己可不一样,知道天道意志这个东西。 要是她爹连这个都能猜得到,那天道意志就该换人做了。 所以给他们通风报信的那个人是谁? 他们的消息渠道来源……已经这么广了吗? 都渗透到崔家里面去了?! 也对哈,她爹好歹也是这个世界另一种形式上的气运之子,没什么不可能的。 不过崔家的人,都能被她爹给打动吗? 她爹的人格魅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不行,明天起来先去找她哥问问清楚,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再说了,万一那个人是骗他们的,怎么办? 第454章 还是小心为上。 裴萧萧抱着被子,转了转眼珠子,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 说来也奇怪,明明刚经历了下午那一遭,等过去了之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甚至还开始有兴致八卦了。 该说自己内心那颗八卦之心不死,还是该说紧绷过头后,就开始报复性放松? 不管了,先睡一觉,睡醒起来去找她哥八卦一下。 裴萧萧抱着被子躺下,用脚把凌乱的被子铺好,又左边滚滚,右边滚滚,把自己跟个粽子一样包裹起来。 睡觉! 裴家父子今晚没有夜谈。 他们十分默契地忘却了裴萧萧透露出来的事。 记住又如何? 忘却又如何? 都无法改变萧萧的存在,无法改变萧萧的出身,无法改变萧萧是他们亲人的事实。 裴文运早上起来,又是腰酸背痛。 昨晚他在梦里,被五娘狠狠暴揍了三顿。 五娘边打边骂他,为什么要点破女儿的来历,就不怕点破之后,女儿羽化飞升,自己也好,他们也好,全都找不到女儿了吗? 这不是,话本子里头都这么写的嘛。 落入凡间的仙人,原本平安无事,过着凡人的生活,结果被人点破了身份,就重回仙界去了,谁都找不着。 五娘还放话说,要是自己将女儿给弄没了,等见了面,她要结结实实地再多揍自己几顿。 好说歹说,哄人的话说了几大箩筐,裴文运才把妻子给哄消气了。 捶着自己酸疼不已的老腰,裴文运心想,要是五娘再多揍几下,他今天恐怕就要向圣上告假了。 起不了床,根本起不了一点。 裴文运的身体虽然酸疼,但心里却是高兴的。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自己也长了白头发了吧? 五娘的劲儿还是那么大,跟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洗漱完,穿好衣服,裴文运还特地对着铜镜,仔仔细细地照了一遍。 还好还好,没长白头发,虽然和年轻时候不能比,但也算是俊美。 这样的自己,等见了五娘,应当不会被她嫌弃吧。 因为梦见了妻子,裴文运的心情十分美好,脚步都轻快不少,看起来也年轻了几岁,丝毫没有昨天面圣时的威严老成。 倒是跟街边坐着拉着人下棋的臭棋篓子大爷大伯气质上更像。 就是比他们瞧着卖相好了不少。 饭厅里,自己的一双儿女已经摆好了饭,等着自己到了就开饭。 裴萧萧乖乖等她爹吃完,然后立刻在她爹面前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好奇宝宝。 从哥哥那里挖出来的情报还不是很详细,还有很多细节都没说。 “爹,崔绩会不会在诈你们呀?上回他不是还跟你提亲来着?这次又说高源景死在他爹手上,会不会是崔氏做的局?” 裴文运斜了一眼女儿。 “你做局用你爹我当诱饵?子告父,要是上京兆府递状纸,先得挨一顿板子。” “谁家这么闲,吃饱了没事儿干,等着挨板子?” 裴萧萧“嘿嘿嘿”地笑。 “那爹你找人跟崔绩联系上了吗?” “嗯,昨晚你睡了之后,我就让人去找他了。” “谁呀?” “不知道,你崔叔叔找的人,我没过问。” 崔仁悦虽说是庶子,但也是崔氏子,对崔氏内部情况比外人要熟悉得多。 他自然是有法子能联系上崔绩的。 至于什么法子,他不在意。 细枝末节的事情罢了,无伤大雅。 但是裴萧萧不同。 她好想知道…… 第455章 但她爹也不知道,那就问不下去了。 “那爹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该怎么做怎么做。既然都存了谋逆的心思,难道我还给他好脸色看?” “先把证据找到。北戎和西南双管齐下。” 裴萧萧自告奋勇。 “那我去负责北戎的事好不好?” “爹你看,先前你们一直怕高源景对我不利,不让我管着京畿的商行事务,也不怎么让我出门。” “现在他不是死了吗?虽说死无全尸,到底死没死透,得打上个问号,但是爹对崔绩那么信任,应该是信了他的话?” “我们就当高源景已经死了,京中也没人对我有什么威胁。” “你就让我找点事做,行不行?” 裴文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是想找点事做呢?还是想借机去找公主府找某个人,让他帮你把要做的事给做完?” 裴萧萧脸一红。 “爹不说,我还没想到呢。既然说了,那不正好用上?” “韩公子跟北戎人打交道,可比我们找上北戎获取情报容易得多。” “不用白不用嘛。” “而且还不要钱。” 裴萧萧的算盘打得贼响。 不要钱的买卖,那叫空手套白狼,是最划算的! “对,他不要钱。” 裴文运冷哼一声。 “他要你。” “哎呀,爹,不要这么说嘛。哥哥不是给长公主送去了不少江南那边的女子画像?” “是啊,是送了。” “可你是不是忘了?现在京城里哪个不知道你和他有口头上的婚约?” 裴文运气不打一处来,指了指儿子,又点了点女儿。 “长大了,翅膀硬了。一个两个,都敢瞒着我做下这等事!” 是的,裴文运已经知道了当初裴孟春为了弄死高源景做的事。 虽然计划只完成了一半,高源景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裴孟春对此十分扼腕。 这人怎么不是死在自己手上呢? 但目的还是达成了。 既然人已经死了,自己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一五一十地对他爹交代。 然后迎来了一场父慈子孝的喜闻乐见。 裴文运一想到儿子竟然拿女儿的婚事去押注,就气得半死。 虽说对方也知道这是局,是计划的一部分,不能当真。 可那个混小子一直就对他闺女觊觎得要死好不好?! 这不就是主动送上门去吗? “我和长公主两个,倒是被你们三个小辈给瞒得死死的。” “不错不错,看来我们这些老头子是该退下来了,让你们上,我倒要看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招。” 裴萧萧赔着笑。 “爹,你别这么说嘛。哥哥兵行险招,这不也是被形势所迫?” “高源景那会儿多得陛下宠爱?陛下哪里会因为些许小事,就真的动了杀心?” “那可是陛下的手足。” 裴文运根本不吃女儿这一套。 “少为你哥开脱!” “你也有份!” “他脑子一热,你也跟着上头?就不知道来问问我?” “那不是您老人家那会儿忙于国事,也不敢打扰啊。万一耽误了,那还了得。” 裴文运语噎。 什么话都被女儿给说尽了,自己还能说什么? “反正往后,不许你们擅自做主。我还活着呢!” “家里的户主是我,不是你哥!” 裴萧萧赶紧乖乖点头。 “记住了记住了。” 她把裴文运的官帽从下人手里取过来,塞到哥哥手里,朝她爹的方向努努嘴。 示意哥哥借机去赔个罪。 裴孟春清咳一声,接了官帽。 “爹。” 裴文运冷眼看了他好一会儿,眼见着耽误了不少时间,快赶不上上朝了,才一把抢过来。 第456章 “给我老实点!不许给你妹妹瞎出什么歪点子!” “是,儿子知道了。” 裴文运戴好官帽,迈着四方步离开。 骑着马走了一会儿,刚恢复好的心情,就又变得很糟糕。 说曹操曹操就到。 往后自己这嘴上,还是把点门的好。 马头一转,朝边上小道走,直接绕过去。 眼不见为净! 有个公主娘的好处就是,宫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韩长祚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高源景的死讯一被裴文运上报,长公主立刻就知道了。 圣上瞒着谁,都不会瞒着这个嫡亲妹子。 长公主入宫探望病着的三哥,一回来就拉着儿子,关起门来开始骂人。 “三哥对他多好啊?头些年,犯了那么大的事,都给压了下来。” “还拉下脸去求裴文运,让他帮忙遮掩着,不叫人知道。” “他倒好,就因为三哥将他赶出京城,竟然还生了谋逆的心思?!” “他也不看看自己是那块料不是!” “一个天阉,连孩子都生不出来,就算继承大统,他能有太子吗?” “如何遮掩?如何叫朝臣认为国朝安稳?” “还是打算从外头抱回来一个野种,充作是自己的孩子?” “那不成了高家的天下拱手让人了吗?” “混账!当年父皇就该直接把他给溺死的!竟然还让他给好好活到现在?!” “简直快把我给气死了!” 长公主一个人骂了半天,嘴巴都说干了,停下来喝口水,歇歇气。 看了眼儿子,心态又平和了。 “还是你好,如今远离纷争。你那些手足,往后再如何争个头破血流,都跟你无关。” “往后你就老老实实地去江南当个越王,别的什么都别掺和。” “能有几条命啊?有多大的福气?就惦记上那把椅子?” “也不怕人小福薄,刚坐上没几天,就直接把命给丢了。” 长公主说归说,骂归骂,理智还在。 “你记得,今儿个娘同你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许往外透露,听见了没有?” “这可是关系到你未婚妻全家性命的大事。” “娘告诉你,也是叫你心里头有个数,别瞎招惹那些世族,谁知道心里头有多脏。” “你又是个没什么城府的,跟那起子人玩心眼,你哪儿玩的过他们?” “仔细自己被坑了不算,还牵连了他们一家子。” 韩长祚应得很爽快。 “知道了娘。” 心里想的却是,如今自己对萧萧来说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们之间的所谓的婚约,是不是也就此作罢? 韩长祚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决定第二天趁着裴相入宫上朝,偷偷去趟相府。 以向裴孟春请教学问的名义去的。 毕竟裴夫子已经有些时日没来公主府给自己上课了。 长公主不疑有他,大手一挥,就让儿子去了。 课业重要。 只是韩长祚没想到自己出门太早,竟然在大街上就和裴相撞了个正着。 躲都没法儿躲,借口都没法子找。 因为这条路,是通往相府的唯一大路。 走这条道,明显就是要去相府的。 不过韩长祚很是奇怪,为什么自己还没上前行礼,也没上前搭话,裴相就直接调转了马头,去了边上小道。 这是给自己大开方便之门吗? 不过为什么临走前,看自己的眼神不善到了极点? 韩长祚一边困惑,一边朝着相府的方向去。 自从忽齐勃被裴孟春“借”走了之后,他身边贴身护着的就换成了哈都。 哈都是老人了,对京城十分熟悉。 韩长祚还没出生时,哈都就已经在京城大街小巷溜达。 他看一眼裴文运走的那条小道,就知道对方今天是赶着去上值,没功夫搭理他们。 所以务必得在裴相回府前,就赶紧离开。 哈都虽然已经在大晋生活了许多年,但他骨子里依然是北戎人,对大晋战神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不变的。 不仅韩长祚看着自己“未来”的丈人头皮发麻,他也一样。 能不见,则不见。 到了相府,递上帖子,韩长祚就被迎到前院裴孟春的书房等着。 不多时,人就来了。 只有一个,并没有韩长祚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 “裴夫子。” 韩长祚希望能借由这个称呼,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当然了,如果能叫一声大哥,关系就更近了。 裴孟春似乎没在意他的称呼问题,而是开门见山地点破了韩长祚此行的目的。 “你是要问,萧萧和你之间的婚事,何时作罢是吗?” 韩长祚知道,裴孟春的潜台词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他倒是不后悔,原本就是自己主动提出来让人家利用的,如今用完了就丢,他也没话说。 本来就是这样的结局。 他原本打着的主意,是希望通过时间,多接触接触心上人,增进他们之间的感情。 谁能料到计划没有变化快。 高源景死得太快了。 这谁都没想到。 “裴夫子,此事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吗?” 裴孟春默了一瞬。 “韩公子,我知道你对我妹妹是真心的。可是,她始终不愿接纳你,这也是事实。” “我和我爹的意思,是希望你能主动放弃。” “天下的多娇美人,并非只有我妹妹一人,你不妨多留心别人。” 韩长祚不死心,还继续为自己做最后的奋力一搏。 “就不能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吗?” “萧萧去年秋天才刚过完十五岁的生辰,她说过,她不想那么早成婚,她想二十岁之后才成婚。” “不过五年,我可以等。” “她年岁小,我年纪也不大,五年罢了,我耗得起,等得起。” “真的……真的不行吗?” 裴孟春有些为难。 以他的为人,的确不愿做过河拆桥的事。 可是妹妹,还有父亲那里,自己又要如何交代? 第457章 找上韩长祚的时候,裴孟春就想好了补偿。 给钱给物,甚至让他爹小小地以权谋私,给韩长祚弄个清贵的官职,都可以。 给人不行。 那是他妹妹,是活的,有思想的,有自己想法的人。 他做不了妹妹的主,也不想做妹妹的主。 韩长祚的心很诚,自己能感觉得到。 但是恕他抱歉,他做不到。 五年,看起来就是一个十分漫长的数字,韩长祚真的能坚持下来吗? 退一步讲,即便他能坚持,那也是他的事,与妹妹无关。 要是来一个有恒心,能坚持的爱慕者,妹妹就要点头答应人家,那恐怕相府那些空着的院子早就人满为患,只怕还不够住。 裴孟春想了想。 “换别的,都可以。只要你提出来,不是太过分的,相府都可以应你。” “但萧萧,不行。” “韩公子,即便我是萧萧的兄长,我也无法替她答应你。” 韩长祚像是抓到了自己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错过了这一次,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高源景死了,自己没有了利用价值。 裴孟春会成为自己的夫子,也是因为这件事的缘故。 此事已经了结,他的裴夫子自然也会请辞。 随意出入相府? 通过不停磨夫子,让夫子点头让自己见萧萧? 不存在,完全不存在。 他与萧萧的交际,只会越走越远,远到再也看不见彼此。 “所以夫子,只要萧萧愿意,就可以了是吗?” “若是萧萧同意了,我做到了五年之约,那是不是……” “不是。” 裴孟春果决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做到了,就要萧萧嫁给你?韩公子,你把萧萧当作了什么?” “不是,不是的!” 韩长祚飞快地否定了裴孟春的话。 “夫子误会了。我只是说,萧萧倘若要嫁人,也是五年之后,不是吗?” “倘若我能坚守她五年,是不是在她有意择选夫婿之时,可以考虑一下我?” 裴孟春被韩长祚的话给惊到了。 五年时间,人生中最为美好和宝贵的五年,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 这、这…… 会不会太卑微了些? 裴孟春想到了王玄姬。 玄姬也是如此卑微,但与韩长祚不同,她骨子里,到底还是有着世家女的清高。 否则那日在城外,看见自己与江医女说话,就不会掉头离开。 而自己面前的韩长祚,虽然他站着,站得笔直,站得坚毅,却说出了最卑怯的话。 哪怕非常渺茫,也要试一试吗? 裴孟春有些不忍心了。 或许归根结底,他不愿看着妹妹孤独终老。 自己迟早会娶妻生子,会逐渐将重心,从妹妹身上挪出一部分,放在其他人身上。 如今妹妹正是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可以待价而沽,找一个最好的。 若是过了花期呢? 若是她在三十多岁,四十多岁时,改变了心意呢? 到那时,还有多少人会等着她? 既然如此,不妨现在就挑出意志坚定,能经得起磋磨,通得过他与父亲挑战的人,去感化妹妹,打动妹妹的心。 裴孟春微微蹙眉,思虑良久,到底还是愿意再给韩长祚一个机会。 “我让萧萧过来,你等等。” 韩长祚重重点着头,心中却是忐忑,喉结不停上下滑动。 他似乎是成功说服了夫子,但自己能说服得了萧萧吗? 韩长祚没有把握,一点点都没有。 萧萧拒绝过自己很多次,这一次,是不是依然会是同样的结局? 第458章 韩长祚扪心自问,他也不算很差吧? 虽说长相的确不能和裴家父子比,可全天下能和他们二人比的能有谁? 崔氏那个崔绩,不是还来提过亲吗? 自己长得也不比他差。 虽说文采的确不行,崔绩甩自己一百条街,可论武艺,他可以让崔绩两只手,两条腿,只靠肩膀就能把他给撞飞。 是啦,文武全才的人不是没有,裴相就是那个最顶尖的。 可这不是,全天下,就这么一个裴相吗? 还是她爹。 对了,自己还有出身! 天家怎么说,也和世族平起平坐,虽然自己当不了太子,更成不了皇帝,但他如今比宫里的那些手足都要自在。 有他娘在,有谁敢欺负自己? 长相,勉强称得上秀色可餐,文采不行武艺补,出门可以充作护卫,受了欺负,有他娘冲锋陷阵。 自己的赢面,其实也挺大的,对不对? 韩长祚拼命给自己找补,让自己有点勇气和信心。 然后开始无比期待地,等着心上人露面。 裴孟春的小厮一过来请人,听了来的宾客是谁,裴萧萧就开始心虚。 那什么,昨天太震惊了,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 今早她爹走的时候,还让自己乖一点,别整幺蛾子。 她怎么就忘了,事情结束了,这婚约自然也就废止。 她哥这是想过河拆桥,又不愿自己做恶人,然后把她给推出去了是吧? 太坏了! 哥哥就知道仗着比自己聪明欺负自己! 等爹回来她要告小状。 不,告大状! 不过裴萧萧还是很不好意思的。 倒不是因为要过河拆桥。 而是要辜负韩长祚的一片真心。 她觉得自己真像是个渣女。 虽然不海,但渣。 裴萧萧一边去前院裴孟春的书房,一边自我反思。 她是不是每次都拒绝得太婉转,让人觉得自己立场不够坚决,误以为还有机会,可以再磨一磨,耗一耗。 裴萧萧不否认,自己对韩长祚是有好感的。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 她可做不到这么多年,一直在人前装成傻子,还不被人发现。 或许是因为自己不曾遇到过这样,需要发挥人类潜能极限的时候吧。 反正现在她是做不到的。 自己做不到,就会很佩服那些能做到的。 但这仅仅是欣赏,是好感,别说谈婚论嫁,就是谈情说爱的程度都没有。 她会因为拒绝韩长祚对自己的真心而心有不忍,却不会因为自己的怜悯赔上一生。 那样对自己,对韩长祚都很残忍。 “哥,你叫我?” “嗯。” 裴孟春让出位置来,让妹妹过来自己身边。 “韩公子……他有话对你说。” 面对裴萧萧显得不那么平静的目光,韩长祚鼓起了勇气。 “你当日对罗氏说,你二十岁方才成婚。还有五年的时间,若是我能守着你五年,能不能……” 明明人来之前,自己还是有勇气的,但现在人到了跟前,却彷徨起来。 “能不能……或是有朝一日,你改变了心意,我能不能成为备选中的一个?” 裴萧萧震惊了。 要不要这么卑微? 你好歹也是个前皇子,现长公主的独子啊! 这样真的可以吗? 真就……真就这么喜欢她? 五年诶! 她刚穿过来的时候,觉得五天都好漫长,更别提是五年了。 而且还不是最终达成目标,只是为了一个机会,就耗上五年。 行,你牛,你厉害。 不愧是能装那么多年傻子的人。 她甘拜下风。 第459章 裴萧萧的心又开始左右摇摆不定。 当一个人,愿意拿出如此漫长的时光,只花在自己身上,任再铁石心肠,也会柔软起来。 裴萧萧本就不是个心硬的,恰恰相反,她软得很。 软到拿针戳下去,都不会有丝毫反应的那种。 韩长祚那刻在骨子里的,属于北戎血脉的天赋,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 他敏锐地留意到了裴萧萧的意动。 机会! 可能仅有一次的,唯一的机会! 它来了! 就像长公主为了儿子的心愿,拿出自己毕生的自尊,不顾一切地盯梢裴文运。 韩长祚此刻也是拿出了自己毕生的勇气,给出了奋力一击。 “我愿以北戎为聘。” 裴家兄妹一愣,茫然地对视一眼。 以北戎为聘? 什么意思? 话已经说出了口,接下来反倒没有那么难。 “北戎始终都是大晋的心腹之患,亡大晋之心不死。” “他们一日南望,觊觎大晋,大晋便一日永无安宁,不独北境百姓受苦,靠近北境的京城也会重现壬午之变。” 韩长祚顿了顿,不知是斟酌用词,还是在心里为自己鼓劲。 “唯有将北戎彻底纳入大晋的版图,施之以教化,让北戎的子民明白,不是只有劫掠,才能活下去,他们也可以如南方的大晋百姓那样安居。” “融入他们之中,持之以恒地同化他们,长此以往,大晋可以大大缩减在北境的军费开支。” 韩长祚望着若有所思的裴孟春,还有被自己的话所触动到的裴萧萧。 “裴家现在能出钱出人,可是又能维持得了多久?” “若是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又该如何?” “若是孟氏商行此后再无惊才绝艳之辈作为领袖,一蹶不振,乃至彻底消亡,又该如何?” 你行,你的儿子或许行,但要是孙子开始一代不如一代了,怎么办? 能保证家族代代都出能人吗? “开源固然不错,节流也该跟上。夫子不是曾教过我,双管齐下,两条腿走路才稳当的道理吗?” 裴孟春忽地一笑。 “将北戎纳入大晋的版图?这想法倒是不错。” “可如今,大晋哪里还有掀起这等大战的银钱?国库早就空了。” “不需要!” 韩长祚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 “我可以以战养战,效法冠军侯。” 裴萧萧轻轻道:“你打算五年内,就将整个北戎都纳入大晋的版图?” “是。” “你可知,如今北戎的诸多部落纷争不休,各自为战,就连你的外祖父,都是花了数十年,才勉强统一北戎,才有实力率军南下的。” “我知道。” “外祖父做不到事,我未必做不到。” 裴萧萧轻叹。 “那你可曾想过,你身上有一半流着北戎的血,北戎的子民也是你的族人,你如何能狠得下心,对你的族人举起刀子,让身上沾满他们的血?” 韩长祚沉默了一瞬。 “我想过。” 他的声音低沉。 “我也彷徨过,犹豫过,恨过。” “但我现在我想明白了。” “我不是对我的族人动手,是对那些心怀不轨,野心勃勃,穷兵黩武之人动手。” “北戎的子民众多,并非人人都渴求着鲜血和战争。” “也有像我阿妈那样,盼望和平,停止纷争的北戎人。” “北戎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失去自己的亲人,他们也会痛,也会哭。” “我要做的,是拉拢他们,带着他们去将那个遥不可及的希望抓在手中。” 韩长祚越说越坚定。 “五年,我只要五年。” 第460章 “五年之后,无论再怎样艰险,我都会回来找你。” “我会带着统一的北戎回来,向裴家下聘。” “我想知道,那样的自己,是否能有幸被你选中。” 裴萧萧被他直白单纯的目光看得心中一痛。 “若是你回不来了?” 若是你死在战场了呢? 韩长祚洒脱一笑。 “萧萧,你无需说得如此婉转,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上战场,就会死人,谁都不知道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我也一样。” “我无法未卜先知,不能预知自己的命运,或许此番前往北戎,出师不利,直接死在北戎的王庭也说不定。” “如果真是那样,就是老天告诉我,我与你,终究无缘。” 裴孟春垂下眼眸,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 韩长祚几乎将方方面面都想到了,他甚至还比自己有勇气得多。 他自愧不如。 裴孟春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妹妹。 从妹妹的侧脸上,他已经知道妹妹做出了决定。 “好,五年。” “你用五年向我来证明自己,我也答应你,五年之内,我绝不与旁人定婚。” 裴萧萧举起手。 “击掌为誓。” 惊喜来得太突然,韩长祚一时之间,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他愣愣地举起手,手指甚至都没伸直。 裴萧萧走近他,抬头望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不止的韩长祚。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我裴萧萧在此与韩长祚定下五年之约。” “五年之内,互不嫁娶,待韩长祚自北戎荣归,从长计议。” “此掌既合,誓言既定。” 清脆的击掌声在房间内响起。 由于力与力之间的相互作用,韩长祚的掌心有了酥麻的感觉。 裴萧萧倒是疼得呲牙咧嘴。 这家伙的手是铁做的吗?! 痛死她了! 三掌过后,裴萧萧甩着发麻的手,没好气地瞪着韩长祚。 “掌击有声,天地为证。若有所负,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韩长祚傻傻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朝一脸不善的裴萧萧偷偷瞟了一眼。 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 “伤药,很好用。每次我娘打我打疼了,都用这个。” “娘说很好用的。” 裴萧萧默然,不满地哼哼。 “你倒是准备得挺充分。” 她单手不好上药,就把瓷瓶递给她哥,顺道把自己的手也伸到她哥眼皮底下。 韩长祚本想说,要不他来。 对上裴孟春似笑非笑的目光,又把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裴萧萧任由她哥给自己上药,侧过头去看韩长祚。 笑意晏晏,分外真诚。 “祝你旗开得胜,我等你的好消息。” 韩长祚凛然而立,仿佛接下了一个最大的任务。 “我会平安回来的,然后,等你告诉我,你的答案是什么。” 韩长祚给的药效果非常不错。 刚涂上去,手心就开始凉飕飕的,没一会儿就不疼了。 裴萧萧十分小心地把瓷瓶收起来,心疼地看了看里面剩余不多的药。 “哥,你用这么多做什么?” “这药效果不错,可以拿去给本草堂的大夫们研究研究,仿制出个平价来卖钱。” “现在剩的不多,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仿得出来。” 裴孟春无奈地看着妹妹。 “财迷!” 裴萧萧十分不服气。 “那是因为我们家缺钱,恨不得一文钱掰成十份花。” 裴孟春想了想,韩长祚有心要将北戎纳入大晋的版图,说是以战养战,但不可能一点粮饷都不给,多多少少还是得给点。 再想想他爹每天都为了老鼠都不光顾的国库发愁。 妹妹说得很有道理。 第461章 他们的确非常穷。 “既然韩公子有意攻下北戎,那我们先前想的那些,恐怕得变一变了。” “变?” 裴萧萧眯着眼,神色不善。 “哥!你又和爹瞒着我干坏事!” “不行,我也要参与!” 裴孟春把妹妹的身体转过来,推着她的背,朝门外走。 “小孩子别捣乱,回房去,真没事儿,我把商行的账册拿过来,你去看账册。” 裴萧萧双手撑住门框,不让她哥把自己给推出门去。 “那、那好歹也告诉我,你们打算怎么做吧?” “我也是家里的一份子,就不能让我有点参与感吗?” “这件事不需要你……” 裴孟春刚要把“参与”两个字脱口而出,忽地想起妹妹的来历。 妹妹一直没将高源景的事情告诉自己和爹。 嗯…… 或许有时候,多让妹妹接触一下,参与一下,不是什么坏事。 “行吧,磨不过你。” 裴孟春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小心松开手,虚虚张开,在后面护着,以防自己突然卸了劲,妹妹会往后摔倒。 裴萧萧虽说不是身轻如燕,但也足够灵活。 一感觉到裴孟春卸了劲,身体也跟着慢慢松懈,站稳之后,转过身,就催着她哥进去。 “我们进去说,外面冷得很,我把门关上,这样暖和点。” 裴萧萧学着方才裴孟春对待自己的方式,将他推进去。 “哥,你跟爹商量好了吗?” “也不算商量好。” “崔绩有谋逆之意,北戎也死不悔改,跟着掺和,要一条道走到黑,朝廷自然不会放过他们。” “崔鄂能借北戎的力,我们也可以借北戎之势,以彼之矛,攻其之盾。” “借着查北戎,顺藤摸瓜查到崔鄂身上,再连根拔起。远比等待西南的消息要来得快。” “不过如今韩公子存了攻打北戎的心,那我们的计划就要变一变了。” “北戎不能查,会激发大晋与北戎之间的矛盾,让韩公子步履维艰。指不定还会打乱他的计划。” 崔鄂自然要收拾,不过是时间早晚,如今他们在暗,崔鄂在明,只要崔鄂露出马脚,他们随时都能将他绳之以法。 相比之下,攻下北戎,将其纳入大晋版图,这是一劳永逸,永绝后患的大事。 两者相较,自然以后者为重。 只是…… “萧萧,你觉得他能做得到吗?” 五年打下整个北戎? 裴孟春觉得,就是他爹全盛时期,都做不到只用五年就打下北戎。 北戎的版图比大晋要大了许多。 各个部落分得很散,因为极端天气,人口也不多。 说是一个国家,倒不如说是许多部落的集合。 北戎可不像是大晋,到处能见到人,找不到路,可以随便找个本地人问一问,哪怕一个村子里,也是大路小道遍布,条条都能走到目的地。 草原茫茫,不小心走错,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回头路。 没有向导,很难找到各个部落的核心位置。 可向导,又为什么要为你一个攻打北戎的人带路呢? 带着外人,去杀自己部落的人? 这不是可笑吗? 裴孟春对此并不看好。 若韩长祚说的时间更长一点,不是五年,而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 他都觉得此事大有可能。 但五年,对于战争来说,太短了。 有时候打下一场持续半天的战役,可以摧枯拉朽地推过去。 但也有胶着战,这类战役,可能反复拉扯,打上几个月,甚至一两年,都分不出胜负。 再者说,为什么北戎能制造出壬午之变这样的事? 因为北戎人比大晋人更能打,更善于作战。 第462章 这么多年,北境的将领们没想过要攻打北戎吗? 自然想过! 打下北戎,哪怕是从北戎身上啃下一块肉来,都是泼天之功。 想调回京城? 那简直不要太容易。 曾经历过壬午之变的大晋人,会将他们奉为上宾,往后多少年,都会将他们挂在嘴边。 朝廷更会毫不吝啬地封赏,以最盛大的姿态,迎接他们的班师回朝。 可他们办不到。 深入草原,是有极大危险的。 后勤补给跟不上,他们会被活活困在草原,客死异乡,家人们连尸骨都不能替他们收殓。 纵然北境的将士因常年作战,远比其他边境的将士们更为擅于战斗。 但面对北戎的拼命架势,依然难以招架,只能防守为主。 大晋是守,身后是家,是亲朋好友。 北戎是攻,不攻,他们,还有他们的父母妻儿,全都得死。 每一次北戎向大晋挑起战斗,都是为了活命,必须去杀出一条路。 谁都不想死,谁都惜命。 面对这样悍武的北戎人,裴孟春并不看好韩长祚的想法。 值得夸赞,很有勇气,但想法有些粗糙,莽撞了些。 裴孟春十分好奇,妹妹当时会答应韩长祚,是因为什么。 不想让一个真心爱慕自己的人失望? 想通过自己的承诺,让韩长祚有更大的信心和勇气,去实现这个看似几乎不可能实现目标? 还是,妹妹她心动了? 为什么? 裴萧萧振振有词。 “因为他就是能做得到啊。” 裴孟春一愣,不免失笑。 “你就这么肯定?即便是爹,当年将北戎推回去的时候,都不敢说出这样的大话来。” “若是十年二十年,我倒是相信他能做到。” “可五年,萧萧,看似很长,实际上一眨眼就过去了。” “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是,我承认哥哥说的,五年时间打下北戎,看起来有点像是天方夜谭。” “但未必不行。” “哥哥饱读名家典籍,理应听过那句话。” 裴萧萧慢慢地说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后勤补给自然重要,可士气也同样重要。” “我一直以为,打仗,难的不是常胜,而是逆境之中,士气不改,屡败屡战,依然有悍不畏死的前进意志。” “韩公子多年来一直处于逆境之中,他能蛰伏这么多年,自然也可以在带着将士们,渡过最艰难的时刻。” “哥,你可别忘了。” “他身上有一半大晋人的血。” “大晋百姓最不缺的是什么?” “是韧性。” “是即便天灾不断,依旧边骂边努力生活下去的那股子韧劲。” “还有一半,源自于北戎。” “北戎人是出了名的悍不畏死,他们能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寒冷冬天。” “哥哥去过冬天的北戎吗?” 裴萧萧顿了顿,她本想说自己在书上看过,但转念一想,自己的来历都被她爹给指出来了,还有什么可隐藏的? “我见过。” “放眼望去,空旷无边,除了白茫茫一片,还是白茫茫一片。” “几乎看不到任何活物。” 有时候裴萧萧都深感困惑,在那样的地方生活,是如何熬得下来的? 夏天还好,齐腰的草让人感觉到满满的生机盎然。 可冬天会来得格外早,持续时间又长,草原上的人们,要坚守很久很久,为了活到开春,需要非常努力才行。 为了活下去,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 “北戎人是最好的猎人,草原上没有动物可以逃过他们的弓箭。” “他们也同样有着大晋百姓的韧劲。” 第463章 “韩公子,他这是韧劲加韧劲。一旦他下定了决心,任何困难都无法阻挡得了他。” “他终究会成功的,哥哥,老天爷平等地怜悯着每一个人,为每个人都赐下他应当应分的福祉。” “他前头都吃了这么多苦,焉知不是为了这一次的大放异彩?” 妹妹的话,让裴孟春陷入了沉默。 他笑了起来。 “虽然你没有完全说服我,但我不得不承认,萧萧你说得有理。” “不过到底能不能成,还得看圣上的意思。” “向北戎发起挑战,这不是大晋的第一次,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当然,倘若韩公子能成功,那往后,或许就真的能迎来北境的安宁。” “他会的。” 裴萧萧嫣然一笑。 “虽说有时候,他不是那么听劝。但总体来说,韩公子可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甚至还会超出你的预期。” “哦?” 裴孟春来了兴趣。 “萧萧为何会对他有这样的印象?” 裴萧萧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因为她大概五年内,都不会再想吃小龙虾和烤兔肉了。 回了公主府,韩长祚就去见了他娘。 自己话都已经说出口了,自然就要做到。 但首先,自己得过了他娘这关。 长公主清早起来,就飞快地将所有庶务都处理完了,现在正边听公主府里养的说书人说书,边闭目养神。 韩长祚不忍打破这一片宁静祥和,进来的时候,还特地示意明玉别吱声。 他轻手轻脚地搬了个绣墩过来,坐在长公主面前,望着美人榻上,支着一只手的长公主。 韩长祚有些贪婪地看着他娘,想要将此时的长公主,深深刻在脑海中。 毕竟若是真的能成行,五年内,他是不会回来了。 这五年,他娘一定会非常担心自己,吃不好,睡不好,整日唉声叹气。 指不定会老好几岁。 而看不见娘的自己,也会分外思念。 即便可以传递家书,可哈都曾说过,茫茫的草原上,送去的家书,最终很难到人手里。 或许娘送过来的家书,十封里只能到一封。 到时候,他要把每一封家书都好好收着,回来和他娘对一对,看到底少了多少封。 长公主听得聚精会神,丝毫没发现儿子已经回来了,还坐在边上一直看着自己。 正巧说书人说到精彩之处,长公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支着脑袋的手一晃,落了下来。 这才睁开眼。 一睁眼,看见儿子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把长公主给吓了一跳。 她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儿子,嘴上嗔道:“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魂儿都差点叫你给吓没了。” 韩长祚笑得眷恋,让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的长公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长公主挥退说书人,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 “怎么?去了一趟相府,回来就像是变了个人。” “娘。” 韩长祚把头靠在长公主的肩膀上,用力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是娘惯用的熏香味道。 不知道离开以后,还要多久才能闻到。 长公主以为儿子是在相府受了什么委屈,心疼地拍着他的后背。 “怎么了?在相府受人奚落了?是裴文运还是裴孟春?” “谁叫你没事要去招惹萧萧,她那一父一兄,是吃白饭长大的?” “你自己选的人,受了气就得自己咽下去。” “娘可帮不了你。” 长公主嘀咕:“娘见了裴文运,心里也发怵。” 韩长祚从长公主的肩头抬起脸。 “娘,我要去北戎。” 第464章 长公主傻了眼,像是第一次见到儿子一样。 “你……再说一遍。” “我要去北戎。” 长公主勃然大怒,一把将儿子推开,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你说,给我老实交代!” “是不是北戎说什么,只要你去了,就让你成为北戎的单于?!” “单于是那么好做的吗?” “你这些年是不是装傻子,装着装着,就真的傻了?” “叫人家三言两语就给哄了去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们今年特地选在春狩的时候出现,我就知道他们没安好心!” “他们想带你走!” “春狩时候,他们就找上你了对不对?” “那会儿我就觉得,你会被他们给诱惑,会跟着他们去北戎。” “我当时是怎么对你说的?” “我说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我管不住你了。” “我要你不要让我失望。” “可如今,阿祚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长公主的泪成串成串地往下掉,破音的声音里全是哭泣与悲痛。 “无论你要什么,娘都可以帮你去争来!” “可为什么你要让娘失望!” 韩长祚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娘才好。 “娘,娘……” “娘,你别哭,别哭。” 长公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喊着将哈都叫进来。 “你不是跟着他去相府的吗?怎么就让北戎人接近他了呢?” “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阿祚跟那些北戎人接触了很久对不对?” “你怎么就不看着他呢?你这样,对得起娜日娜吗?!” “你知道娜日娜因为北戎,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吗?!” 被叫进来的哈都什么事都不知道,劈头盖脸就被长公主一顿数落,茫然地望着韩长祚。 这是怎么了? 发生什么了? 韩长祚示意哈都出去,自己挨着美人榻的边边坐下哄他娘。 长公主边哭边推开他。 “你还哄我做什么?你真的把我当做是你娘吗?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了,你走,你走。” “我没有你这么个不听话的儿子,成日将我的话都当作是耳旁风。” “如今竟然还要站着北戎那头,对生你养你的大晋举起刀子来。” 长公主推开韩长祚,猛地站了起来,扬声叫人进来。 “将公子给我绑起来,关在房里,哪里都不许他去!” 长公主脸上泪痕未干,还在哽咽。 “哪怕你不把我当作娘看,娘却是真心实意地将你当成是亲子对待。” “娘不能看着你犯错,不能任由你肆意妄为。” “娘不想看着你身首异处!” 韩长祚已经意识到长公主是误会了自己,可他娘一连串的话太密,自己愣是插不进去一个字。 等人蜂拥而入,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随时要扑上来,韩长祚才找到说话的机会。 “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去北戎当什么单于!” “别说苏努齐合许我什么单于大位,给我无数的金银财宝,我都不会答应,就是把我绑去北戎,我也不会当。” “我是娘一手养大的,娘信不过我,还信不过自己吗?” 长公主怔愣着,不确定地问:“真不是让你去当单于?” “不是,和北戎人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去。” 长公主飞快地擦干脸上的泪,让众人退下,又让明玉在门口把风。 她拉着韩长祚的手,母子俩在美人榻上坐下。 “那你告诉娘,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说要去北戎?” “不许骗我!” “儿子不会骗娘。” 韩长祚取了丝帕,一点点地替长公主擦脸,心疼地望着长公主哭肿了的眼睛。 “儿子是想替舅舅永绝后患,往后再也不用每年花许多银钱在北境上。” “裴相不是一直念叨,说国库没钱,户部的人天天堵他吗?” “要是北境不需要花那么多银钱,不就可以省下很大一笔开支?” “这钱,花在哪儿都行。” 长公主从儿子的话中,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 “你想打下北戎,掀起两国大战?” 韩长祚老实点头。 “是。” 长公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低头飞快地想了一下。 “不,裴文运不会答应的。” “阿祚,你没领过兵,打过仗,你也不知道打一场仗要花多少银钱。” “那是一笔很大很大的钱,国库根本拿不出来。” “再者,娘不否认,你的心是好的。想要替你舅舅分忧,想要为大晋做些事。” “可你连前线都没去过呀!” “你又是半个北戎人,无论是大晋还是北戎,你两头都落不到好。” “即便要打,也让别人去,你就留在京城,留在娘身边,好不好?” “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若是你有个好歹,你可曾想过我,想过你宫中的阿妈?” “你让我们怎么活下去?” 韩长祚默不作声,听完长公主的每一字每一句。 “娘,你让我去。”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的。” “活着回来。” “我有办法说服裴相,也有办法打赢。” “娘,你信我,好不好?” 长公主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她缓缓摸着儿子的脸,一点一点,十分仔细,不遗漏下任何一个地方。 她的儿子长大了。 长成了她都不曾想过的模样。 刚接到身边的时候,还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 倒是听话得很,自己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问缘由。 如今,却是想要挣开自己一直握着他的手,朝着远方奔去。 第465章 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是为了哄自己喜欢的女子高兴,亦或是不忍北境百姓之苦,起了雄心壮志,长公主都为儿子感到高兴。 高兴归高兴,但她舍不得儿子去战场。 她是经历过壬午之变的,见过满城飘着丧幡,闻过浓郁的香烛味道。 一家一家地出殡,能同时走六辆马车的主街,会因为出殡之人太多,而拥堵起来。 她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阿祚,你的心是好的,但是……但是你就当是为了娘,安安生生地,好不好?” “你舅舅已经应下封你为越王,待你与萧萧完婚后,娘就跟着你们,一起去江南。” “江南风景秀丽,养人得很,物产也丰饶,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忘记北戎吧,忘了他们。” “无论他们曾经带给你快乐,还是带给你痛苦,都忘掉。” “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不要去想那些。” “你本就不需要什么功劳,就能高枕无忧地过上寻常人做梦都过不了的日子。” “娘和你阿妈,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别的我们不曾想过。” “我们不需要你成为多么出色的人,只希望你安然无恙地过完此生。” “阿祚,你向来是个孝顺的孩子,难道这点小小的心愿,都不能满足我们吗?” 韩长祚沉默着,轻轻摇了摇长公主的手。 “娘,我也想让你和阿妈为我自豪,为我骄傲呀。” “我也想要班师回朝的时候,让娘和阿妈脸上带着笑,指着我,对旁人炫耀。” “说:‘看见领头的那个没有?那是我儿子!’。” “可是你想过没有!” 长公主抓住韩长祚的手,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娘的力气是多么大。 他的娘,不是没有力气,不是弱不禁风,而是舍不得打他的时候用劲。 “你想过没有,若是回来的,是装在……装在,装在棺材里的你。” 长公主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 “你让我和你阿妈,如何为你骄傲?” “娘,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是怕,是担心,是人命由天不由己。” 长公主替儿子将鬓边的碎发朝后头拂去。 “去江南,当个越王,不好吗?” “这两年大晋够乱的,京城也够乱的。我们远离纷争,好不好?” 长公主的脸上满是疲惫。 “你舅舅如今病倒了,朝中大小事,都由皇后和太子主持。” “有时候我真怕……” 长公主欲言又止。 韩长祚知道他娘在担心什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今当家的不是圣上,谁知道答应好的越王,会不会变卦? 邬皇后可不是个善茬。 韩长祚笑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去北戎建功立业。” “娘,若是我能打下北戎,封王的事,就是皇后娘娘再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忍下来。” “这么大的功劳,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压着不封赏。” “娘,江南是好,可是江南的世族林立,我们去了未必能过得自在。” “娘不是不喜欢与那些世族夫人们打交道吗?” “若是去了江南,日日都要忙于此事,娘还不心烦?” 长公主非常没有礼仪地翻了个白眼。 “等去了江南,你都和萧萧成亲了。这些事当然是交由越王妃去操持。” “我每日就养养花草,听听书就成。” “儿子倒觉得,北戎王要比越王来得更好。” “江南过于富饶,有些事,不得不帮着朝廷去办。总有为难的时候。” “北戎不同,地域辽阔,却物产不丰,就是要榨油水,都没有多少。” 第466章 “那里也没有娘不喜欢的世族,去了会更自在。” “我知道北戎那边气候不好,但是儿子答应娘,一定会建造一个比江南好上许多的王府,到时候让娘住在里头,比京城还舒坦。” “还有,” 韩长祚声音轻轻的,却很有力量。 “娘,我想去阿妈一直惦记的故乡看一看。” “阿妈嘴上不说,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北戎。” “或许阿妈此生都无法走出皇宫,我想,替她去看一看。回来了,就告诉她,北戎很好,阿妈封地上的子民们,都很想她。” 长公主心思一动。 娜日娜…… 长公主缄默着,一直没有说话。 她知道,儿子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你——真的主意已定?” “嗯。” 见儿子说得肯定,长公主一声长叹。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既然决定好了,就不要回头,不要埋怨,往前走,一直走,走到路的尽头,去看一看,尽头的风景,是否如你所想的那样。” “嗯,到时候,我会将我所看到的告诉娘,还有阿妈。” 长公主最后摸了摸儿子的脸。 “去更衣吧,我带你入宫。” “这件事,也得和你阿妈说一声,不是吗?” “嗯。” 韩长祚乖乖地回房去换了一身入宫的衣服。 临走前,他从枕边放着的那个小盒子里,取出里面那块被摸得包了浆的光滑白石头。 拿在手心,掂了掂。 这块石头并非什么名贵之物,但对自己,还有阿妈来说,非常重要。 或许,阿妈见了这块石头,会同意自己的想法,帮着自己说服娘。 将这块石头用丝帕包好,放进腰间蹀躞上挂着的皮质小包,拍了拍。 韩长祚就在长公主的院子外头等着他娘出来。 他娘出门总是很慢,要收拾很久。 但今天出乎韩长祚的意料,他到的时候,长公主已经等了他好一会儿。 “都收拾好了?” “嗯。” 长公主替儿子抚平肩头的褶皱,又凝神细细地看了看他。 “走吧,我们入宫去。” 长公主紧紧地牵着儿子的手,像是即将奔赴刑场。 有些事,儿子不懂,她却明白。 阿祚想要去北戎,想要攻下北戎,对三哥而言是好事,他一定会答应。 但对皇后来说,却并非如此。 恐怕到时候,会百般阻挠。 阿祚身上流着一半北戎人的血,这就是他的原罪。 北戎公主所出的皇子,如今要回到北戎的怀抱中,这绝对不是邬皇后想要看到的。 她会担心阿祚有了异心,去了北戎后,调转枪头,来对付大晋。 还会担心身后有了北戎做靠山的阿祚,分润走太子更多的权柄。 谁说天子就是天下说一不二的? 朝上有宰相,民间有世族。 天子,不是那么好当的。 平衡之道,为帝王心术之重。 如何在平衡中,抢回更多的利益,夺走更大的权柄,是历代帝王的毕生之战。 三哥如此,父皇也如此。 邬皇后的能力比太子强,她会为太子铺好路,让太子走得更顺当些。 任何觊觎权力的人,即便只是可能,都会被邬皇后视为眼中钉。 除之而后快。 邬皇后是母亲,自己也是母亲。 邬皇后要为太子扫清路障,她也要为了阿祚扫清阻挠他的一切拦路石。 这是母亲与母亲之间的战争,任何人都无法涉足。 韩长祚不懂,为什么进宫的路上,他娘一直是一副凝重到不能再凝重的表情。 说服舅舅,对他娘来说很难吗? 到了宫门前,长公主语重心长地对儿子道:“你先去宸妃那里等我,我稍后就来。” 第467章 “娘,你是要去见舅舅吗?” “嗯。” 还有皇后。 “你先去,娘很快就过去,知道吗?” “好的。” 长公主留在原地,目送着儿子离开。 然后调转方向,用所拥有的一切武器,武装着自己。 在儿子奔赴北戎前,她要先行宣战。 “三哥。” 圣上自打那天裴家父子来了之后,精神头就一直不是很好。 不过妹妹来了,他就是再疲累,也会打起精神来。 他是兄长,是撑起寡居妹妹一片天的人。 没有自己,妹妹会被人欺负。 他必须撑下去。 “幼猊来啦,坐。怎么穿得这样单薄?也不怕叫风吹了,得了风寒。” “谭仕亮,长公主的手炉换了新的没有?” “三哥不必忙,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给我换了新的,手上这个热乎着呢。” 长公主取来隐囊,垫在费劲坐起来的圣上腰后。 她心痛地看着圣上。 这么些年,三哥过得很辛苦。 阿祚的想法是对的。 早些打下北戎,三哥也能去了一大块心病,指不定这病,能早些儿好。 圣上咳了几声,努力撑起一个笑。 “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呢?怎得今日入宫来了?” “可是谁欺负了你,三哥给你做主!” “没谁欺负我。我有三哥替我撑腰,谁敢欺负我?” 圣上轻笑。 “是啊,父皇还在的时候,幼猊你就横冲直撞,这京里,就没谁敢欺负你。” 长公主眼眶微红。 “可不是嘛,小的时候有父皇,现在有三哥,我是个命好的。” 圣上轻轻拍着长公主的手。 “你是公主,是父皇的女儿,三哥的妹妹,有福气,那是应当的。” “要说命好,三哥倒不是这么觉得。” “若是你当真命好,就不会连个亲生子都没有了。” 长公主破涕为笑。 “哪里就没有了?” “阿祚和我亲生的有什么分别?” “真要论起来,阿祚可比亲生的要孝顺多了。三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满京城的不孝子可海了去了,那可都是人家的亲生子。” “阿祚很好,我很喜欢他。” 圣上叹了一声。 “他是个好孩子,心性不错,也知道上进,就是命苦。” “小小年纪,就和宸妃分开了。” 提起往事,圣上也是感慨。 “是朕对不住他们母子。” 长公主嫣然一笑。 “这也不能怪三哥。” 她话锋一转。 “不过三哥若是想要弥补,如今倒是有个好机会。” 圣上的精神头来了。 他就知道,他这个妹妹绝不是省油的灯。 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特地入宫,绝不是单纯地来看自己,就是别有用心。 圣上气哼哼的,有小情绪了。 “说吧,今日入宫,是为了什么?又要给他求什么?” “三哥和皇后不是都知道了吗?这么些年,我和宸妃压着他,怕人惦记他,一直叫他装成个痴傻的样子。” 长公主将事情全都揽到自己和宸妃的身上。 千错万错,都是自己和宸妃的错,阿祚一点错都没有。 全是她们两个当娘的出的主意。 阿祚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只是执行者。 圣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妹妹,心里对她的盘算门儿清。 编,继续编。 他倒要看看妹妹怎么圆。 “不过呢,这孩子是个有成算的。一心为着大晋打算。” “这不是,看着三哥你如今都病倒了,心里着急,今日特地来寻我,还在府里头闹了一通。” 反正三哥的耳目多得很,公主府那点事,指不定已经知道了。 “他想去北戎建功立业,替三哥将北戎给打下来,以绝心腹之患。” 长公主笑吟吟地望着圣上。 “三哥,你说这样的好孩子,满天下上哪儿去找?” 第468章 圣上愣了一下,凝神回忆着长公主方才的话,整个人直接坐直了。 “幼猊,你说什么?” “阿祚他要去北戎?” “可不是嘛,想着国库空虚,北境要是能缩减军费开支,那不就能多出一大笔银钱来?” “他跟我说的时候,我还哭了一场呢。又难过又高兴。” “三哥,你说这孩子吧,是不是见风就长?我怎么记得,他才丁点大,还是个奶团子模样。” “怎么就一下子,说是要去前线参军,还要打下北戎来了呢?” “说真的,我可真是舍不得。” 长公主故意将话头牵到孩子的成长上去,混淆视听,能在圣上面前蒙混过关。 圣上脑子虽然不是那么清明了,但并不是傻了。 妹妹的话,他自然听进心里去,也知道妹妹打的什么主意。 这些对于圣上而言,都不重要。 打下北戎,将北戎纳入大晋的版图中吗? 那孩子,能做到? 如何能保证,这个身上流着一半北戎血的孩子,不会让北戎人说服,成为大晋的对手? 圣上想起去年春狩时,韩长祚驯马时候的场景。 若他能保持初心,一如既往,的确是大晋剑指北戎最好的一把刀。 可若是反过来,那就是北戎南望最大的光明。 文运他,已经上不了战场了。 大晋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再经不起一场壬午之变。 圣上不想做亡国之君,更不想南迁国都,丢下北方数千里的国土。 这件事,对圣上而言,必须非常慎重才行。 圣上不动声色地突然发问。 “幼猊,你确定是他自己的念头?不是京城的那些北戎学子怂恿的?” 长公主捂着嘴,直接笑出了声。 “三哥,你在开什么玩笑?” “阿祚是什么样的性子,难道你还不知道?” “他可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难道我还不知道他成日把心思放在什么地方?” “你瞧瞧,先前为了让我出面,上裴家去提亲,磨了我多久?” “他那么喜欢萧萧,明知裴家对北戎是什么态度,还会被那些混账给怂恿了?” “想要两手兼得?哪儿那么容易!” “他若真的帮着北戎,萧萧头一个就不饶他。” 长公主脸上带着笑,眼睛却是谨慎地观察着圣上的神色。 “他费了那么老大劲,想要抱得美人归,如今都临门一脚了,就这么放弃了?” “那前头不都做了白工?这孩子,可精得很,哪儿那么傻!” “三哥,你可真是小看他了。” “北戎有什么?能和大晋比?值当他去争去抢?” “又不是没见过世面。” “就北戎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看着大,其实什么都没有。” “真要那么好,北戎人怎么还惦记着大晋?” 长公主的一番话,说得圣上心服口服。 那么另一个问题又来了。 “眼下国库真的拿不出一分钱了,他说要打北戎,钱粮怎么办?” 没钱没粮,上哪儿去招募攻打北戎的士兵? 长公主卡壳了。 这个……她还真没问儿子。 不过儿子也没说呀。 长公主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 “这个我哪儿懂。指不定阿祚自己能招募士兵?” 圣上“噗嗤”一下笑出来。 “少年郎,难免异想天开了些。心是好的,不过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长公主觉得圣上可能有所意动。 三哥要真是不心动,才不会这么说。 她大着胆子道:“阿祚如今在宸妃宫里头呢,三哥去将他叫来问一问?” “左右大晋和北戎这一仗不可避免。若真要打起来,阿祚肯定闹着要去前线,就当是提前瞧瞧他够不够格。” 第469章 圣上转念一想,妹妹说的也有道理。 “那就将他叫来吧。叫来,我问一问。” 长公主心头大喜。 “那三哥你在这里等着,我亲自跑一趟,将他叫过来。” 圣上笑眯眯地点头。 “去吧。” 等长公主一走,圣上脸上的笑就渐渐淡了下来。 “谭仕亮。” “奴才在。” “你去将皇后叫来,在偏殿等着,别在幼猊跟前露面。” “让她听一听,这孩子是怎么说的。” “诺。” 宸妃住在宫里比较偏远的地方,宫殿占地倒是不小,但冷清得很,寻常嫔妃也不会过来。 她的地位,在大晋十分尴尬。 想去找茬,人家地位高于四妃,真要硬碰硬,自己落不到什么好。 而且宸妃是个深居简出的性子,不争不抢,即便如今复宠,也没见她仗势欺人过。 她低调到有时候,宫宴都想不起来要请她。 虽然请了她也未必会来。 去宸妃宫殿的路,韩长祚是很熟的。 出宫前,他就住在那儿。 过继给长公主后,也经常会被长公主以各种名义带过来。 即便没有前头引路的太监,他都不会走错路。 到了殿门前,韩长祚向引路的小太监道了声谢。 那小太监笑道:“谢字倒不必。您是相爷未来的姑爷,往后对县主好些。” 韩长祚心口一滞。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倒是想! 也得人家给他这个机会…… 小太监没多说别的,笑呵呵地走了。 韩长祚郁闷地往宫里走。 守门的宫女一早就进去报信,宸妃匆匆忙忙地换好了衣裳,在主殿的上首坐了。 儿子来看自己了! 宸妃坐在位置上,想了半天,突然想起自己应该去下厨,给难得进宫一趟的儿子做点好吃的。 虽然她只会那么几样北戎菜,甚至有的还不如儿子做得好。 但幼猊怎么说的来着,再难吃,那也是当娘的一片心意。 宸妃拼命回忆着,上次儿子入宫的时候,自己给他做的是哪道菜,可别做重了。 一会儿幼猊也会过来,让她也尝尝。 每次幼猊都夸自己做得好吃。 宸妃还没想出个头绪,韩长祚就进来了。 “阿妈。” 殿内还有其他人,韩长祚是用北戎话说的。 宸妃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又很快收敛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长公主呢?” 宸妃说的反而是大晋话。 “去舅舅那里了,说一会儿过来。” 他们母子之间的对话很奇怪,宸妃一直用的大晋官话,韩长祚一直说的北戎话。 宫人倒也见怪不怪,一直都是如此。 反正韩公子说的北戎话,他们也都听得懂,从来没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哦。” 宸妃默默坐了会儿,捏了捏手指。 “昌吉,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给你做。” 韩长祚想了想。 他的阿妈别的都做不好,唯独奶茶熬得最好喝,他娘也喜欢。 冬天喝这个正好,解渴还暖身子。 “想喝奶茶,咸口的。” 宸妃的脸上绽放出光芒。 “好,我这就去熬。你在这儿等等哦,马上就好的。奶茶很快很快的。” 像是哄小孩儿一般。 然后急哄哄地去小厨房,给儿子熬奶茶喝。 韩长祚没听宸妃的话,跟着她去了小厨房。 宸妃穿着倒背围裙,抱着茶罐子,头也没回,光听脚步就知道是儿子来了。 “怎么不在前面坐着?厨房里烟熏火燎的。” 宸妃小心地从茶罐子里头取了茶,放在瓷碗里,又舀了一大勺的牛乳,倒在砂锅里。 韩长祚看着宸妃忙碌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离得不远的宫人。 第470章 “阿妈,我想去北戎。” 宸妃的动作顿了顿,依然没有回头。 “怎么突然想去北戎了?” 她的声音颤抖着,生怕从儿子嘴里听见自己最不想听见的话。 “我想统一北戎的部落,将北戎纳入大晋的版图。” “这样阿妈就可以去你的封地看一看了。” 宸妃飞快地用袖子擦掉沁出来的泪花。 “你打算怎么打?” “以战养战,先混进王庭去再说。” 砂锅里,加了茶叶的牛乳开始沸腾,冒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苏努齐合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若是放到你阿塔的时候,左贤王根本轮不到他。” “左贤王是单于底下第一大贵族,你阿塔喜欢将这个爵位,赐给最有能力的壮年人。” “苏努齐合能当上左贤王,意味着北戎真的走向了衰败。” “你的表哥不是个有能力的人,他无法统一北戎。” “他能坐上单于的位置,不过是因为他的阿妈来自北戎大部落,是北戎诸部落平衡下的产物。” “你想要借北戎内部的力量,去攻下北戎,那么前期你就会被大晋所厌弃。” “你无法从大晋这里带走任何东西,否则北戎人不会相信你。” “大晋不能,起码明面上不能给予你任何帮助。” “昌吉,你做好准备了吗?” “你要做的事,一点都不简单,甚至很难。” “你会从你所在意的人脸上,看到失望,还有痛恨。” “到了那时,你还会坚定自己如今的信念吗?” 宸妃盯着沸腾的奶茶,老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放盐,又着急忙慌地拿过盐罐子,往里头一点一点加。 “你能肯定,北戎人愿意对着他们的族人,举起手中的马刀吗?” “你要如何说服他们,信任你,跟在你的身后,不朝着你的背捅刀子?” 面对宸妃一连串的发问,一直没有说话的韩长祚,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从阿妈的封地开始。” 宸妃的身体一僵。 “那是最靠近大晋的地方,两国的百姓常有往来,彼此习俗相近,甚至是同化。” “或许,他们早就想着要归顺大晋,只是没有一个领头人罢了。” “他们是阿妈的子民,会愿意跟随我的。” 宸妃拿着厚厚的麻布,叠起来,将砂锅从灶上搬到桌上。 “昌吉,你知道那片土地上,最大的部落叫什么名字吗?” “逾轮。” “不错,逾轮。这是天子之骏,是七大天马之一的称呼。” “这也是苏努齐合能在我的封地上抓到马王的原因。” “你的阿塔将最茂盛的那片草原给了我,那里盛产骏马,北戎最繁华的马市就在那里。” 宸妃将冷却下来的奶茶,倒入铺了细纱布的壶中,捧着壶,与韩长祚擦肩而过。 “你跟我过来。” 母子俩重新回到主殿,宸妃放下烫手的奶茶,转去内殿,捧出一个盒子。 “给你。” 韩长祚打开盒盖,取出里面泛黄的旗帜。 抖开后,才看清那是一面绣着骏马的白色旗帜。 上面还沾了洗不掉的血迹 “这是逾轮部的图腾。” “昌吉,带着这面旗帜,去我的封地,找逾轮部,他们欠我一个人情,会听你的指挥。” “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 韩长祚小心地收起那面旗帜。 “这就足够了,阿妈,这就足够了。” 韩长祚的眼中含着泪,声音低低的。 宸妃望着他,望着自己含辛茹苦,费尽一切心思,庇佑着他长大的儿子。 “你知道你的父皇,为什么要替你取名为祚吗?” “祚有福气之意,国祚,即为王朝维持的时间。” 第471章 “他希望大晋与北戎两国,都能友好,彼此长存。希望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我希望你能凭借你父皇为你取的名字,从战场上活下来,活着回来。” “阿妈,我会的,我会的。” 宸妃的目光落在那壶奶茶上。 “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韩长祚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 温热的奶茶喝起来十分顺滑,饮尽后,唇齿留香,杯中也残留着醇厚的奶茶挂壁。 长公主到的时候,韩长祚正好仰头喝完。 “还没进来就闻见了,娜日娜你熬了奶茶。” 宸妃笑吟吟地道:“嗯,昌吉想喝。” “正好,也叫我讨一杯解渴。” 韩长祚替长公主倒了一杯,递过去。 长公主一边接过,一边将目光落在桌上的盒子上。 “那是什么?” “是我送给昌吉的,绣着逾轮部图腾的旗帜。” 长公主愣住了。 她原以为,娜日娜会反对的。 阿祚这是说服了她? 宸妃轻浅地笑着。 “幼猊,我不知道大晋是如何教导孩子的。” “北戎不会让孩子只围着他的阿妈打转。” 宸妃的脸上很是落寞。 “我也是有兄长的。” “曾经有过。” “他十五岁的时候,父汗给了他一百人,让他去草原闯荡。” “至今,都没有他的消息传来。” “这就是北戎教导孩子的方式。” “昌吉会成功的,就像他驯服了马王一样。” 长公主望着手里已经起了奶皮子的奶茶出神。 半晌,仰头饮尽。 “阿祚,你准备好了吗?” “嗯。” “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三哥。” 宸妃赶忙站起来。 “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 长公主一脸的不赞同。 “三哥一准叫皇后在偏殿听着呢,你去了不是招惹麻烦上身?” “我必须去的,幼猊。” “当年父汗送我来大晋,名为和亲,实为人质。如今昌吉要去北戎,我名为母亲,实际上也是人质。” “我是昌吉的生母,有我在,皇后才会更放心一些,不是吗?” 长公主沉默了很久,轻轻点头。 她向宸妃伸出手。 “我们一起去。” “娜日娜。” 注视着北戎子民的长生天啊,请你为他们升起崭新的太阳。 邬皇后站在偏殿的门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外面。 她看见了长公主牵着宸妃的手,身后跟着韩长祚。 这个蛰伏了许久的痴儿,如今要崛起了吗?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自量力。 北戎若是这么好打,大晋早就吞下来了,哪里还等到他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来摘桃子。 没经历过战争的人,就是如此地天真无知。 等一行人进入殿内,邬皇后坐了回去。 她抽开墙上那块空心砖,透过纱幔,朝里面看。 “三哥,我把阿祚带来了。” 圣上点点头,比长公主离开前,看起来精神头好了不少。 他方才为了提神,喝了一杯参茶。 “阿祚,你过来。” 圣上朝韩长祚招招手。 “我听你娘说,你想去北戎?想将它打下来?” “是的舅舅。” 圣上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无粮无钱,你打算怎么打?” “我会说服北戎有心归顺大晋的部落,他们就是我的兵。” “开春之后,天气暖和,草原会重新焕发生机,牛羊会诞生出小牛和小羊,那些都是我的粮。” 圣上拍了拍韩长祚的肩膀。 “以战养战?” “想法不错。” “可你有几分把握说服他们?” “向自己人举起刀子,可一点都不容易。” “你没有把北戎人当成是你的族人吗?” “只有向往和平的北戎人,才是我的族人。” “那些每年南下掠夺的北戎人,不仅是大晋的敌人,也是他们的敌人。” 第472章 “他们抢走了这些北戎人赖以生存的牛羊和骏马,驱使他们来到大晋送命。” “他们彼此仇视,所以,我能办得到。” “舅舅……” 圣上打断他的话。 “叫父皇。” 在场的三个人一愣,就连藏在偏殿的邬皇后也是。 韩长祚很快就回过神,也改了口。 “父皇,京城的那些北戎学子一直试图联系上我。他们可以帮我取得苏努齐合的信任,让我进入北戎的王庭。” “我可以带着阿妈封地最大的部落,快速拿下王庭,这样我就有了统一北戎的实力。” 圣上心痛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你不怕被人误会吗?” “若是你这样做,在大晋,你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存在。”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萧萧吗?” “你就不怕她误会你吗?” 韩长祚顿了顿。 “她知道的,父皇。” “我和她说过。” “所以她不会误会我。” “父皇不会,母后不会,阿妈不会,娘也不会。” “我所在意的人不会误会我,这就可以了。” “人不能总想着什么都要,那样反倒什么都得不到。” 四个长辈都是过来人,听韩长祚这么一说,心里门儿清。 “你和萧萧承诺了什么?” 面对圣上的揶揄,韩长祚的脸微红。 “五年,我用五年打下北戎,以北戎为聘,正式向她提亲。” 如果说,韩长祚方才那番话,让众人心中稍有信心,甚至有些热血沸腾,感觉看到了希望。 那么现在,就是大冬天一盆冰水浇下来,透心凉。 五年? 开什么玩笑! 这是谁都办不到的事,裴文运都不能。 圣上脸色很不好看。 “是萧萧提出来的,还是你自己提出来的?” 圣上不太相信这话是裴萧萧说的,那姑娘看起来可不像是这么会为难人的。 她行事向来磊落,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应当……应当是这孩子自己为难自己。 “阿祚!” 如果说先前,长公主还觉得儿子或许真能打下北戎,听完儿子的那番话,顿时觉得自己看到了马革裹尸的儿子。 “你就是为了在萧萧面前表现,也不该说下这样的大话!” “五年?五年怎么可能将北戎打下来?” “没有十年二十年,你统一不了北戎。” 宸妃也急了起来。 “昌吉你没有去过北戎,你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 “五年时间,怕是你连北戎境内都跑不完,更别提是统一了。” “胡闹,胡闹!” 圣上拍着床板,一脸严肃。 “你们两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连北境都没去过,更不曾在军中待过,你们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吗?” “五年?你们以为北戎像江南平叛那么简单吗?” “这不是过家家!” 韩长祚默默听完长辈们的数落和语重心长的劝阻。 “我知道你们现在不相信我,但是我会做给你们看的。” 他望着圣上。 “父皇,下旨吧,给我一道秘旨,让我去北境军中待一个月。” “一个月后,我就回来,与京中的北戎学子们联系上,准备前往北戎。” “娘在京中为我遮掩一个月的行踪。我带着阿妈给我的旗帜,去北境和逾轮部的人暗中联系。” “你们给我一个月的时间,看看我能做到哪一步,等我回来之后,再行决定是不是给我五年时间。” “这样可以吗?” 韩长祚知道,自己想要一步到位,可能性很小。 所以他做了备选方案。 “我谁都不带,哈都留在京城,忽齐勃在裴公子那里。” “北境有不少士兵,都是大晋和北戎人生下的,我在那里并不显眼。” “混入军中,我就有机会前往北戎国境,接触到逾轮部落的人。” “若是他们还惦记着阿妈,牵挂着他们的主人,他们就会带我去见能一锤定音的人。” 圣上看着他,心中惊叹不已,面上却是极度的不信任。 “你孤身一人前往?就不怕他们在你酒酣饭饱,人困马乏时,将你捅个对穿吗?” “不会。” 韩长祚很自信。 “我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哈都教了我很多东西,现在正是实践的时候。” “若是我真的死在了逾轮部的手中,也正好给大晋提了醒,让他们不要轻信逾轮部。” “那是大晋北境最近,也是最大,最友好,被大晋同化地最为彻底的部落。” “连他们都如此,更何况是更北边的部落。” “接下来北境的边防该如何做,父皇、母后,还有裴相,应当就会更清晰。” 圣上轻轻道:“你要以身试法?” “嗯!” 圣上不说话了。 宸妃看着韩长祚,上前一步。 “我……” 长公主拉住了她的手。 “我和娜日娜在京城,就是最好的人质。” “倘若我真的教出一个不忠不孝之人,我立刻去九泉之下见父皇,跪在他和母后跟前,向他们赔罪。” “三哥,成不成,你拿个主意吧。” 第473章 以身试法…… 圣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不得不说,他很心动。 只是舍去一个儿子,却能借机掌握北戎的态度。 他有很多个儿子,但是试探北戎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么一次。 墙后的邬皇后毫不犹豫,立刻从偏殿一路疾走,来到主殿的内室。 要是自己再不出现,圣上就要答应了! “陛下,不可!” “妾身反对。” 长公主牵着宸妃的手,侧身让开道。 宸妃下蹲,向邬皇后行了一礼。 邬皇后看也不看她,径自走到圣上跟前。 “陛下,大晋还轮不到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少年郎去身陷险地。” “真要试探北戎对大晋的态度,我们有更好的选择。” “原本就在北境的将士们,对逾轮部更为熟悉,为何不能让他们带着宸妃的信物前往联络?” 邬皇后此言一出,圣上立刻踟蹰起来。 皇后这番话固然带着私心,可倒也在理。 “不妥。” 长公主立刻道:“信物是娜日娜的,非她亲子,逾轮部怎会轻信?” “若是不幸选中北戎混在大晋军中的细作,又或是让逾轮部误以为大晋与北戎联手,要将他们灭族,岂非弄巧成拙?” “既然决意要如此做,那理当选择最为稳妥的方式。” 邬皇后的声音很冷。 “长公主,此乃国是!” 容不得你来置喙。 长公主寸步不让。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难道北戎挥兵南下,会因为本宫是长公主,就不杀本宫吗?” “本宫是大晋的镇国长公主,陛下既然赐下镇国封号,本宫所言所行,自当符合这镇国二字。” “倘若因本宫是外命妇,你就认为本宫不该对国家大事说三道四。” “那本宫还要说后宫不得干政呢!” “再者,即便是外命妇,也是有上疏之权的。” “皇后,在这件事上,你无法指责本宫。既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 “这天下,是高家的天下,本宫乃是高家的子嗣!” “绵延大晋国祚,维护陛下正统,才是本宫最该做的事。” “即便你不说,大家心里也知道。你不就是担心阿祚真的能成功,会分润走太子手中之权,令朝中百官对过于仁善的太子失望吗?” “可那是太子之过,与阿祚何干?” “别说他如今名义上是本宫的儿子,实际上,作为流着异族血脉的皇子,他根本就不可能有与太子争夺大位的可能!” “与此无关。” 邬皇后冰冷地看着长公主。 “本宫绝不会让一个未曾上过战场之人,去负责这样的大事。” 长公主嗤笑一声。 “皇后的话,在本宫看来实在有失公允。” “放眼古今天下,哪个是生来就上过战场打过仗的?”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如今朝中哪位将军不是尸山血海中,一次次历经生死之劫,站到如今位置的?” “还不都是历练出来的?” “无心上战场的人,尚且给他们机会。为何不能给有心为国尽忠一个机会?” 邬皇后盯着长公主的眼睛。 “长公主,难道你要让本宫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吗?” 她指着韩长祚。 “他,身上流着一半北戎的血!” “你如何就能肯定他不会倒戈北戎!” 长公主丝毫不惧,迎着邬皇后的盛气凌人,踏出一步。 “他是本宫养大的,他是什么样的性子,本宫心里清楚得很!” 长公主咬咬牙。 “若他果真倒戈,本宫愿以命相抵。” “大晋王师迎敌之时,便是以本宫的血祭旗之刻!” “到了那一步,就太迟了。” 邬皇后不再理会长公主,转身看着圣上淡淡道:“到了大晋王师北上迎敌的危难时刻,怕是北境已经全面崩溃。” 第474章 “不知北境要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命丧北戎铁蹄之下。” “陛下,妾身不同意,望陛下三思。” 说罢,她朝着圣上行了一个大礼。 圣上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妹妹说得有理,邬皇后的担忧也对。 自己该如何抉择? 恍惚间,圣上觉得自己仿佛再次回到了当年壬午之变时。 手上是孟老将军带血的上疏,心中是对他提议裴文运为帅的举棋不定。 这是决定大晋国运的重要抉择。 他不能走错路。 圣上闭了闭眼,睁开后,犹如沉睡的巨龙苏醒。 “阿祚,你过来,朕有话问你。” 韩长祚上前,单膝点地,直直地望着圣上,没有丝毫的怯懦。 圣上眯了眯眼。 “你告诉朕,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 “去年春狩前,北戎进贡的使者抵达京城的时候。” “当时崔绩带着他们经过公主府,他们看到我的时候很是激动。” “那会儿,我就觉得他们心怀不轨。” “春狩时,他们又借着马王对大晋的武力进行试探,其后又暗中找到我,想说服我跟他们去北戎。” “北戎亡大晋之心不死,他们如今不过是暂时蛰伏,迟早有一日会卷土重来。” “或许是今年,或许是明年,又或许是此后数年。” “他们一定还会再来的。” “大晋不能一直处于被动,等着他们打上来,我们得主动出击。” “如今大晋强盛,北戎虚弱。” “可到了若干年后,英明如父皇,干练如裴相,都不在了,大晋由盛转衰,而如今人才凋零的北戎会重新崛起,趁虚而入,那才是大晋真正的当头国难。” “居安当思危。” “不错!” 圣上赞许地看着他。 “没有永恒的强者,弱者也不会恒弱,你能看到这点,朕很欣慰。” 他呵呵笑着。 “春狩时,那个北戎武士的手,是你废的吧?” “嗯。” “为什么?” “因为他对娘出言不逊。” 圣上神情复杂。 “只因为,他对长公主出言不逊,你就废了他的手吗?” 韩长祚抿了抿嘴,声音低沉又委屈。 “他们说我是叛徒。” “我不曾背叛大晋,也没有背叛过北戎。” “阿妈说,父皇给我取名为祚,是希望两国长治久安。” “我也是如此希望的。” “我没有背叛过任何人,他们侮辱了我。” 圣上笑了,眼中闪着泪光。 当年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一次,也会如此。 圣上抬起眼,看着面色如霜的邬皇后。 “皇后,让他去吧。” “苏努齐合说的对,他是草原上的雄鹰,应当盘旋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他是最好的骏马,应该带领着他的族群去自由地奔跑。” 邬皇后一言不发,只狠狠瞪着长公主。 达成目的的长公主一点都不在乎。 瞪,随便瞪。 反正不会掉根头发少块肉。 圣上低下头,用额头抵着韩长祚的额头。 “儿子,别让你父皇失望。” “嗯!” 有了圣上的肯定,长公主志得意满地带着宸妃和韩长祚离开。 她还急着要回宸妃宫里去喝奶茶呢。 凉了就不好喝了。 前脚刚走,邬皇后后脚就开始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 “陛下,你怎可轻易应允?” “这不是……” 圣上朝邬皇后摆摆手。 “你心里怎么想的,朕明白。” “担心太子是一方面,害怕阿祚临时倒戈是另一方面。” “你也不是纯粹地出于私心,才去否定。” “幼猊的话,对你而言的确偏颇了些。” “你的苦,朕心里明白。” 邬皇后不言语,脸上依旧是不服气的模样。 “但是阿祚说的对,这一遭,我们总要走,晚走不如早走。” 第475章 “朕都愿意舍出去一个儿子了,难道皇后还不舍一个太子?” 邬皇后心头悚然,猛地抬头望着一脸平静的圣上。 “你心里如何想,朕知道。也是做了多年的夫妻,朕就算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也对你的一些小情绪了如指掌。” 圣上看着她。 “你在考验太子,对不对?” “甚至做好了废太子,立老三的打算。” “太子不是没有心机手腕,他只是过于仁善。但偏偏这仁善,是会让他吃大亏的。” “老三是个福大命大的,去了趟江南,有公西玉泉护着,把命给捡回来不说,人也看着稳重了不少。” “相比之下,太子的确差了些。” 若是眼下太平,太子有机会成为仁君。 可如今大晋更需要一个有魄力的君主。 圣上怕死。 不怕死,就不会受崔鄂和孟庆荣的蛊惑,去相信什么西南有仙丹妙药,可以延年益寿。 但这个谎言如今被戳破了,圣上也从睡梦中被惊醒,逼迫自己面对现实。 他迟早会死。 就像他的父皇,他的皇祖父。 众人对自己三呼万岁,并非真的能万岁千秋。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圣上清楚自己活不了几年。 既然如此,他就必须尽快为大晋选择一个最合适的继承人。 “废立太子,会引起朝堂的动荡。但你不做,也并不意味着底下就不会人心浮动。” “你当楚氏没动过扶老九上位的心思?那是楚妃压着。” “阿祚天然就与大位无缘,你不妨从另一面去想想。” 圣上咳嗽几声,已经显出老态和疲态的他,在此刻精明得不像是病人。 “有阿祚在北戎守着,无论最后坐上朕这位置的是谁,都可以将目光从北边收回来,放在西边和南边。” “崔鄂给我们提了个醒,江南的世族蠢蠢欲动,有心无力的会选择趴着不动弹,有些实力的,就会如崔鄂那般,付诸行动。” “你当单单是一个崔氏,就能做下这么多事?” “没有江南其他世族的协助,朕是不信的。” “他们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和臭虫,脏、臭、烂!” “朕还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下他们。” “因为现在还不是将他们连根拔起的时候。” “国库空虚,百将凋零。” “纵然调集所有力量,围剿了他们又如何?在大晋国境内掀起内战,周边诸国,都会扑上来。” “不能冒这个险。” “你就让阿祚去,自大晋开国以来,北戎就是不可小觑的劲敌。” “解决了北戎,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至多也就是不成功,损失一个皇子。” “皇后,这是无本买卖。” 邬皇后彻底没了脾气。 谁的儿子谁心疼。 他们都不在意韩长祚的生死,自己又在意什么。 圣上的弦外之音,邬皇后听得很明确。 太子只会从她所出的四位皇子中择选,其他人,没有机会。 有这个保证,邬皇后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继续在顶在圣上的前头。 “既然陛下主意已定,那妾身也不多说什么了。” “秘旨让文运去头疼吧,他是打过仗的,知道怎么写最合适。” “妾身一会儿就将他叫来。” “嗯。你下去吧,朕累了,歇会儿。” 邬皇后默不作声地行了礼,从殿内退出来。 殿外的宫人们,见邬皇后神色如常,不像是刚和长公主等人起过争执,纷纷将头低下来。 方才在外殿把风的谭仕亮,此时脸上堆满了笑,过来与邬皇后见礼。 邬皇后扯了扯嘴角。 “去派个人,把裴文运叫来,本宫有事吩咐。” 第476章 谭仕亮弯了弯腰,出去寻了个可靠的徒孙,让他去跑腿。 邬皇后坐在上首,缩在袖子里的手,不停拨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 高幼猊……你欺人太甚! 虽然方才圣上对她说得十分明确,做下这个决定,并非是因为长公主的缘故,但邬皇后心里这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后宫不得干政。 长公主这句话,切切实实地扎在了邬皇后心上最软的那块肉。 这话,邬皇后没少听。 自从她拥有朱批之权后,弹劾自己的奏疏,变着法子地将这句话摆到她面前。 起初她还心有不服,时间长了,倒是麻木。 任凭谁说这句话,邬皇后都不会有反应。 可长公主不行。 她难道不清楚内情吗? 看她方才为了达成韩长祚的心愿,在圣上面前的那些说辞。 哪一句像是不懂政务的? 她清楚得很! 她分明是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干政。 还不是她那个好三哥干出来的事! 即便她心里是想着要抓住这个机会,是甘之如饴。 但若是圣上不给她这个机会,她又能如何?! 这话,谁都可以说,唯独高幼猊不可以! 拨动扳指的动作停了下来。 邬皇后古井无波地朝着外头望去。 殿外有几株古梅,迎着风霜开得正艳,梅香飘入殿内,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端。 纵你梅香四溢,傲视霜雪,一把火,照样能烧得一干二净。 “娘娘,裴相到了。” 邬皇后的视线从古梅上挪开。 “嗯,宣他进来。” “你们在外头守着,任何人不得擅闯,违令者,着千牛卫拿下。” 裴文运得了邬皇后的宣召,自殿外踏入。 邬皇后抬起眼皮子看他。 “都知道了吧。” “是,略有耳闻。” “陛下让你撰写秘旨,你就在此处写好底稿,着人抄上去,送去公主府。” 谭仕亮将准备好的文房四宝在桌上铺开。 裴文运站到桌前,提笔舔了舔砚台中的墨汁,略一思索,迅速下笔。 “娘娘,臣写好了。” 邬皇后从裴文运的手里接过,满意地点头。 “可以了,让人抄好,送去公主府就行。” 邬皇后不会在北境的边军中下手,去对付韩长祚。 她的确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但私事和公事,她还是分得清的。 当下以大局为重。 收拾韩长祚,往后有的是机会,她可以慢慢等,左右她也不缺时间。 或许用不着自己出手,韩长祚就会死在战场上。 邬皇后不自觉流露出的冰冷,让裴文运心头一惊。 他与邬皇后也是老相识了。 圣上了解自己的枕边人,裴文运也不会对自己的合作伙伴一无所知。 皇后,这是动了杀心呐。 长公主小口小口嘬着奶茶,醇厚的香味令她口齿生津。 她似笑非笑地盯着韩长祚。 “如愿以偿了吧?” “这个时间,八成皇后已经将密旨送去公主府了。” “你预备什么时候出发?” 韩长祚道:“自然是尽快,宜早不宜迟。” 再晚,北戎就开春了,只有在最艰难的时候,去雪中送炭,让人在即将喘不过气的时候看到希望,才最有可能成功。 看着儿子,长公主就气不打一处来。 手痒,想揍人。 “当着萧萧的面,你也是如此理不直气也壮?” “拿命去哄人开心,亏你想的出来!” 韩长祚心虚不已。 “也没有……我就是想建功立业……” “去你的建功立业!” 长公主气得直接说起了脏话。 “谁稀罕你建什么功立什么业?” “明明只要安安生生的,就能享尽荣华富贵,你偏整这些幺蛾子出来!” 第477章 把头一扭,望着上首看着儿子傻乐的宸妃。 “娜日娜,你也由着他乱来!” 宸妃赶紧回神。 “啊……啊,这不是,大晋人常说的,好男儿志在四方?” 长公主翻了个白眼。 “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看你是宠他宠得过了头!” “得亏阿祚是在我身边长大的,要搁你手里,最后还不成了慈母多败儿?” 宸妃好脾气地道:“嗯,幸好阿祚是跟着幼猊。” “我一定养不好他的。” 长公主将喝空了的碗握在手里,叹了一声,点了点宸妃,又指了指韩长祚。 “什么样的娘生出什么样的儿子,一个两个,都是傻的。” “嗯。” 母子俩同步出声,对视一眼,又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听训。 长公主拿他俩没脾气。 “我呀,就是个苦命的,叫你们母子两个吃得死死的。” 她朝韩长祚努努嘴。 “不跟儿子多说几句话?下回再想见面,指不定什么时候。” 宸妃赶紧望着韩长祚。 “昌吉,你没去过北戎,你不知道北戎有多大。” “五年,只是勉强能走完全境。你还要联络各部,说服他们,拉拢他们,对他们发起战争。” “五年时间是远远不够的。” “我这样和你说,或许你无法体会。等你去了之后,你就明白了。” 仿佛想起自己还在北戎时候的日子,宸妃的脸上露出无忧无虑的怀念笑容。 “不过春天的草原很美,坚冰会化成水,滋润土地,催生牧草发芽,牛犊和羊羔啃食着混合了各种药材的草,长得分外肥美。” “逾轮部在河套,那里风景很好,被称为塞外江南。” “昌吉你没有去过江南,可以去那里看看。” 宸妃微微侧头,打量着儿子。 “你的模样长得好,会很受逾轮部姑娘们的欢迎。” 长公主冷笑。 “受姑娘们的欢迎又如何?还不是媚眼抛给傻子看。” “就他这榆木脑袋,开了这一回窍,我都谢天谢地了,还流连花丛,落个风流薄幸名儿?” 长公主嗤笑。 “他若是真能顺利将萧萧娶进门,我高低得去趟帝陵,给父皇和母后磕个头。” 长公主现在是回过味来了。 什么婚约啊,那统统都不作数的好吗?! 敢情就是两个孩子在那儿瞒着自己和裴文运,玩过家家呢。 事情到了这一步,裴文运应当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吧? 他们两个可真是白长了岁数,被俩孩子耍的团团转。 她倒要看看,事情要怎么收场。 如今京城可是人人都知道他们两个有口头约定的婚约。 到时候可别来求着自己帮忙收拾烂摊子。 她要看戏! 长公主白了一眼韩长祚,冷哼一声,把头扭开。 宸妃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长公主。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儿子一定是惹他娘不高兴了。 宸妃赶紧起身过来,拉了拉儿子的衣服。 “愣着干嘛呀?去跟你娘赔罪呀。” 韩长祚看着他的阿妈,觉得她的模样和自己离宫前没什么两样。 也不知是不是无事一身轻。 反倒是他娘,大概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成天操不完的心,白发都不少。 只是被染过了,看不见。 这么一想,自己的确挺不孝顺的。 宸妃把他朝长公主那边推了推。 “去呀。” 长公主余光瞥着那头母子俩的动静,努力压下要上翘的嘴角,一本正经地装作生气的样子。 韩长祚别别扭扭地一步一挪。 怎么办,他不会哄人啊。 每次他娘生气了,他也就是让他娘打一顿出气。 第478章 他连萧萧都哄不好…… 哄人对他来说,真的是件很难的事。 韩长祚走到长公主面前,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娘”。 长公主“嗯——”了一声。 然后一直等着。 后面呢? 怎么没下文了?! 就这么结束了? 以为叫一声娘,自己就会消气? 就这么张嘴,还想去说服北戎诸部落? 长公主别过头,翻了个白眼。 也罢,去撞撞南墙也好。 自己真是将他宠得太过了,不知人间疾苦。 到时候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还不是得抱着自己的腿哭。 “娘,谢谢你。” 儿子的声音像是小时候自己踢小石子发出的声音。 “要是没有娘,我早就废了。” “也许就变成了高源景那样,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还好有娘,不厌其烦,一点一点教了我很多事。” 儿子越说,长公主的心里头就越软。 她再也绷不住,转过身来,看着韩长祚。 “你多念着我点好,少气我就行。” “有什么事,做之前先跟我商量商量,难道我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你跟萧萧是怎么回事?” 韩长祚沉默了一下,据实以告。 “我和萧萧击掌为誓,约定五年内互不婚嫁,她等我回来。” 长公主叹道:“五年,你可知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在最好的年纪浪费五年,意味着什么?” “你愿意花这五年时间,去博取她的欢心,她可会愿意等你五年,从北戎回来?” 长公主透过韩长祚,看着他身后的宸妃。 “瞧瞧你生的好儿子。” “这脑子跟别人就是没得比。成天吃那么多肉,全长身上,不长脑子。” 宸妃笑眯眯,“身体结结实实的才好呀。” “一力降十会嘛。” 长公主撇嘴。 “这倒没错。他这身子骨,经揍得很。” 长公主垂下眸子,牵过儿子的手,握在掌心拍了拍。 “话虽如此,可我心里知道。萧萧既然能答应,那定然是会做到的。” “是你自己许下的承诺,谁都替代不了。你只能自己去实现。” “若是做不到,也无妨。” “在我和你阿妈的眼中,你已经是最好的那个。” 韩长祚重复着自己说了许多遍的话。 “娘,我能做到的。” “我一定能做到的。” 长公主哂笑。 “你先去了北境的军中,看看那里是什么情形,再说这样的话。” “尚未了解事情的全貌,岂可轻下定论?” 她看着宸妃。 “晚上让这小子下厨,做了晚膳给我们吃。” “替他跑这一趟腿,费了不少口舌不说,还得罪了皇后,我总得捞些好处才行。” 宸妃笑着点头。 她知道,长公主这是为了她才说的。 昌吉这次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韩长祚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那块白色的石头,放进宸妃的手中。 “阿妈,物归原主。” 宸妃不用低头去看,只凭手感,就知道是什么。 这块平平无奇的石头,比自己交给儿子的时候,要油润许多,应当是儿子时常把玩的缘故。 她重新放回儿子的手里。 “还是你带着吧。” “当初给你,就是希望能替我守着你,庇佑你。” “如今你要远赴北戎,更需要这份守护。” “若是你真的能获取逾轮部的信任,就将它送回它该去的地方。” “长生天会因你虔诚的祈祷,而降下福祉,助你一臂之力。” 这块石头长公主是见过的,儿子经常会拿在手里把玩。 刚过继给自己的时候,成天就捧着这块石头,坐在那儿发呆,谁都不给捧。 后来倒是给自己摸了一次。 不过也就那么一回。 第479章 长公主并不知道这块石头的来历,不过看着这幅景象,倒是有些明白了。 她并非对北戎一无所知。 北戎人有自己的信仰,他们信奉的神叫做长生天。 他们会建造许多敖包,上面会挂上五色绸缎,还有经幡等物。 每当向敖包参拜、祈福,就会为敖包添上新的石块,或者一把土。 这块石头,应当是娜日娜离开北戎前,在敖包附近找到的。 长公主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 倒是很有娜日娜的行事风格。 她们同样都是公主,都有着一样的底色。 母慈子孝完,韩长祚勤勤恳恳地去小厨房给两个母亲做饭。 长公主看着宸妃恋恋不舍,追着儿子跑的视线。 “既然舍不得,还让他去。” “留在京城不好?起码时不时还能见上一面。” 宸妃微微噘嘴,低着头,绞着手指头,眼眶微湿。 “我也不想的呀。” 她轻轻道。 “可是我不能成为昌吉去往前方道路上的绊脚石。” “雏鹰初飞,总会摔几个跟头。但当它们摔够了,就是草原天上的霸主。” “我从不认为昌吉比我几个侄子差,甚至我会觉得,选中昌吉的苏努齐合很有眼光。” 长公主叹了一声,走到她的身边,取了干净的丝帕替她擦着泪。 “说话就说话,哭什么。” 宸妃顺势靠在她的身上,眼睛却一直望着外面小厨房的方向。 “幼猊,你也舍不得的,对不对?” “对。” 明明舍不得,却依旧咬牙,逼着自己松开手。 因为她们是母亲。 她们没有再说话,彼此依偎着,等着她们的儿子归来。 公主府,邬皇后令人送来的秘旨早已放在韩长祚的房中。 长公主借着月色,望着儿子。 “你先在京中留几日,先去趟京郊大营,看一看那些兵卒平日里的生活。” “北境只有更差,不会更好。你先心里有个数。” “这件事我来安排,你……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娘,谢谢你。” 长公主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有什么好谢的。” “我是你娘。” “哪有不为儿子打算的娘?” “你去就去了,记得活着回来就是。” “你活着回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韩长祚按了按胸口那面逾轮部的旗帜,目送着长公主进院子。 冬夜的风有些大,吹得长公主院中照明用的灯笼明明灭灭。 “我会回来的。” 韩长祚喃喃道。 “我一定会回来的。” 因为韩长祚即将出发北上,前往边境,需要准备的东西有很多。 长公主强迫自己早早睡下。 现在不是长吁短叹的时候,她必须在儿子离开前,替他做好充分的准备。 至于那些不舍与思念,大可留到他离开之后。 五年,漫长的五年,足以让自己数着夜晚,去数落这个不孝的逆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长公主就醒了。 公主府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 长公主也是有养着幕僚的,平时只是用来充当一下儿子的先生,替自己处理一些文书。 眼下,要让这些人全都动起来。 北戎如今诸部落情况,北境边军上至最高统帅,下到边镇镇将,事无巨细,全都汇总出来,写成报告交到她手中。 还有沿途必备的一些药,也要准备一下。 衣服另外要备着两三套。 儿子平时穿的都是绫罗绸缎,不是最好的,长公主不乐意让他上身。 现在要换成结实的粗棉布,这样去了北境,才不容易打眼。 哪有家境好的去北境送死的,京郊大营都是最差的,禁军、千牛卫、金吾卫,这些才是勋爵子弟的去处。 第480章 儿子要隐名埋姓,做一个最普通的从军百姓,那一切贵重的东西,都带不得。 长公主翻着明玉准备的物件,挑出那些装了药丸、药膏的瓶子。 “这些瓷瓶看着就上档次,换些粗制滥造的,要是磕了碰了的最好。” “奴婢这就去办。” “衣服也太新了,去找成衣铺子买些别人当了的,回来洗洗干净,再缝补一下,多打几个补丁。” 反正儿子的身量高,肩宽腿长,大晋寻常男子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嫌短,打个补丁才像是家境贫寒。 虽说是装,那也得装得像样点,起码别被蠢人给看出来。 儿子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就只能自己多费些心思了。 长公主一边收拾,一边想,等儿子走了,自己就进宫去住。 在皇后跟前拉拉印象分,昨天得罪地有些狠了,还能经常见到娜日娜。 儿子走了,三哥身体也不好,就剩下娜日娜跟自己相依为命了。 “阿祚人呢?又上相府去了?” 明玉观察着长公主的神情,估量着说了实话也不会挨骂。 “是,公子一早就去了。” 长公主停下手里的动作。 “罢了,往后他也见不着,趁着现在还在京城,多见见也好。” 记得回来吃饭就行。 明天开始,儿子可就得去京郊大营待着了。 哪里还有空像今日这么闲。 相府,裴萧萧在哥哥的监督下,和韩长祚相对而坐。 韩长祚将桌上的小盒子推过去。 “这个给你。” 他补充了一句。 “暂时放你这里,等我回来,你再还给我。” 裴萧萧拿过盒子打开,看了眼里面那块白色的石头,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她哥。 上次好歹还是一匣子珍珠呢,这回怎么换成普通石头了? 自己这地位下降得也太快了点。 才击掌为誓,这就从珍珠变成了石头。 “这是我阿妈离开北戎,进入大晋国境的时候,从她封地的敖包附近找到的。” “阿妈将它当作是长生天给自己的赐福。” “我离宫前,阿妈将它给了我。”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我不在,它会替我庇护着你平安。” 裴萧萧将盒子重新盖上。 “难道你不是更需要它吗?” “我不用。” 韩长祚笑得有几分憨。 “萧萧你不会武艺,更需要人保护。” “再者说,我不是送给你,只是让你替我暂时保存。” “我答应了阿妈,会将这块石头送回去,让它重新回到长生天的身边。” 韩长祚的眼睛亮亮的。 “我会活着回来的,五年,这是我们约定好的时间。” 裴萧萧嫣然一笑。 “其实稍微多那么一两年也无妨。” 征服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五年的时间毕竟还是太短了。 裴萧萧不介意多等一两年。 她又不是干等不做事。 她可是把自己后面的十年计划都写出来。 韩长祚有他要做的事,自己也有。 至于五年之后的事,那就五年之后再说。 拖上那么一两年,裴萧萧也不觉得自己会有多老。 才二十出头好不好! 搁穿越前,女大毕业也不过二十二,正是睁着清澈又愚蠢的眼神看世界的年纪。 三四十才头婚的,更是比比皆是。 虽然自己穿越了,但裴萧萧并没有打算按照这个时代的女子步调去过自己的人生。 她很幸运,出生在了裴家,有足够的资本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不,不用往后拖延。” “女子的花期太短,我不能让你守着这个承诺太久。” “五年,就五年。” 韩长祚的视线落在那个盒子上。 “只要这块石头在你手里,每当我看见敖包,就会想起它,想起京城的一切。” “这是我的牵挂。” 他厚着脸皮,问裴萧萧讨东西。 “我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给了你,你能不能也给我一件东西,留作念想。” 裴孟春眯着眼。 有点过分了啊。 是你要送给我妹妹的,又不是我妹妹上赶着求来的! 裴萧萧倒是应得很爽快。 “可以啊,你想要什么?” “女子的物件我不好带去军中,会被没收。” 韩长祚早就想好了,自己要什么。 “给我一块你房间窗框上的木板,拇指那么大就够了。” “我会将它钻孔,用绳子串起来带在身上。” 不过是一片很寻常的破木块,不会被任何人惦记上,贴身带着也不容易弄坏。 每当自己看到它时,就会想着,此时自己心中所挂念的人,是否也在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的景色。 会不会透过那景色,想到自己。 这要求,裴萧萧从来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过。 真是……分外特别,让人记不住都不行。 不过念在韩长祚即将离开的份上,她再无语,也答应了。 “给你。” 韩长祚如获至宝地双手接过,小心放在自己随身的小包里头。 “等我回来。” “无论生死,我都会等你五年。” “好。” 第481章 韩长祚走的那天,长公主没去送他,带着大包小包,直接搬进宫里,一副要长住的样子。 圣上巴不得天天能见到妹妹。 他如今是真觉得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妹妹也是看一眼少一眼。 趁着现在,多看看,等去见了父皇和母后,也能对他们有个交代。 邬皇后让余海月跑了一趟看了看,自己没过去。 眼不见心不烦。 反正人家本来就是在宫里长大的,这是人家的家,爱住多久住多久。 更何况宫里还有个赖着不走的,也就是现在圣上无心风花雪月,不然早就磨着自己给妃位了。 圣上不提,邬皇后也乐得当没这回事。 女子的花期也就那么几年,当初孤注一掷走上这条路,如今就要自己咽下这苦果。 她只是让魏国公府紧紧皮,可不是绝了他们在京城攀附的路。 自己把路走绝的,就别怪到她身上来。 余海月回来的时候,倒是提了一嘴。 “长公主去宸妃那里的时候,叫邬小姐给拦住了。” “不过长公主没搭理她。” 邬皇后冷笑。 “没搭理才是这位长公主一贯以来的作风。” 要不是为了儿子,她那天也不会和自己对上。 长公主来宫里长住的原因,邬皇后心里也明白一些,是想着和自己弥补关系。 她和宸妃的确是留在京城的人质。 可谁说人质就只能当人质的? 就不能在后方,替前面那个说说情,要点好处了? 邬皇后那日也是气狠了,如今风头过去,静下心来,也就消了大半的气。 但梁子到底还是结下了。 邬皇后倒是不会在对方势头正劲之时,给人家好看,拖人家的后腿。 可到了形势逆转,就别怪她落井下石了。 祸从口出的道理,邬皇后觉得长公主应该是懂的。 当日口不择言,那就要做好接下来被她反击的准备。 长公主对外宣称儿子得了病,去了京郊自己的庄子上养着,还将府里所有的北戎人也都送了过去,借此掩盖耳目。 韩长祚是跟着要去北戎的商行出发的。 不是孟氏商行,京城其他的一家,专门与北戎做生意的商行。 乐陵侯府的商行,已经快被挤兑地开不下去,一个月大半个月都关门。 但京中,除了孟氏商行外,也是有那么几家有实力的商行,只是各自分工明确,没有孟氏商行那样什么都插一脚的魄力。 长公主没出面,是底下幕僚借了他们的名义安排进去的。 对于这些商行而言,捎带个人,算不上什么麻烦事,指不定遇到劫匪的时候,还能出把力。 再说,也不是白带人过去,有钱拿。 这买卖干起来还算不错。 与韩长祚一同前往北境的还有好几个,不过只有韩长祚一个是去参军。 其余几人,大都是在京城过得不如意,想去北境那边碰碰运气。 毕竟富贵险中求嘛。 韩长祚在队伍中很少说话,但看着人高马大,也是一副老实脸,不像是会坑人的,倒是让人心生好感。 路途迢迢,谁都不愿带着个心思跟筛子一样的人上路,谁知道危急时刻,人家会不会为了活命,捅自己背后一刀。 长公主没去送,韩长祚倒是一早就知道,他娘说过。 裴萧萧倒是默不作声地送了一程。 没让韩长祚看见,提前一天去了京郊,在商队的必经之路上远远看了一眼。 第482章 人一走,就回城去了,没在外面多留。 这是裴家父子的意思,怕崔鄂狗急跳墙,把裴萧萧给绑了。 那他们可真的投鼠忌器,轻易动不得崔鄂。 裴萧萧心里有数,这个时候不会给家里添麻烦,送完韩长祚片刻不耽搁,立刻就回家。 过来送一送,裴萧萧觉得还是有必要的。 或许韩长祚前往北戎,有他自己想要建功立业的念头在,但也有自己的原因。 倘若他真的想要娶自己,先不说自己点不点头。 她爹和她哥那关就先过不去。 虽然父兄一直嘴上说,只要自己喜欢就行,可要对方真是个庸才,也不会同意。 裴萧萧回到相府,家里只有裴孟春在。 裴文运一早就去宫里了。 “人走了?” “嗯。” 裴孟春将手里那份医者学馆的计划书放在桌上。 兄妹俩默契地不再提起韩长祚。 反正按照裴文运的说法,一个月后,韩长祚就会回来。 到时候就能初见分晓。 “萧萧,你要开设学馆,我不反对,可是预算太多了。” “家里的情况,你清楚。一时半会儿,恐怕拿不出这么多钱。” 裴萧萧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知道,所以暂时先开设在慈幼堂,反正都是学馆,捎带着先招收几个算是有些天赋的试试看。” “开在慈幼堂,就能省下一笔宅子的租赁费。药材根据学员等级划分提供,初期也要不了那么多。” 真要有技术精湛的,也不会来这学馆上课,大都是门外汉,一开始用不了多精贵的药材。 “我这计划书上写的,只是整体流程,一开始是花不了几个钱。” “真正要花钱的,得好几年后呢。” 按照本草堂的规矩,想要开方子,先得抓五年的药,对药材有了十分的熟悉后,才能开方。 开了三年方子,才有资格跟在出诊的大夫身边观摩。 观摩两年,可以出师,治疗一些小病。 疑难杂症,还轮不到他们。 裴孟春的眼黯淡,闪过一丝幽光。 可惜了。 若是早几年,开设这个学馆就好了。 那会儿家中资金充足,不必这样抠搜。 只是那会儿光有想法,却没能找到更合适的人来进行正式授课。 慈幼堂中有志于医学的人,都是选择进入本草堂,从抓药开始,并没有在工作前,就积累一定的医学知识,上手并不快。 妹妹的想法固然不错,可如今家中再开设这样的学馆,恐怕真的要入不敷出。 自己又不是财神爷,可以凭空变出一堆钱来进行毫无底线的挥霍。 去年江南受灾,孟氏商行的亏损也不小。 百姓手中无钱,商行旗下的各大铺子也跟着缩减了营收。 裴孟春估计,今年江南一带的营收,最多只能持平,不亏就是赚了。 百姓的生命力很强,但是想彻底缓过来,恐怕还需要一两年时间。 今年……裴孟春也预计不会太好。 动了崔鄂,西南那边必定会受到波及,到时候乱起来,他是不会派人过去的。 失去了江南和西南这两块地方的收入,不管裴孟春怎么算,都只能堪堪收支平衡,多赚一个子都没有。 这还是往好了里头算的。 要是不好…… 裴孟春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家里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好变卖的了。 上回都让妹妹给卖得差不多了。 裴萧萧喝空茶盏里的茶,不用去看,都知道她哥心里在想些什么。 第483章 “其实哥你也不用那么担心。” 裴萧萧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很快就会有新的进账,只不过要先熬上几个月罢了。” 裴孟春笑出声来。 “你说得倒是轻松,哪儿来这么大的信心?” 裴萧萧眨眨眼。 “让崔氏出出血啊。” 裴孟春笑道:“即便将崔鄂抓了,崔绩也交出说好的那些家产,可都是要充公的。” 他爹是不会中饱私囊的。 “那些家产我可看不上。” 裴萧萧撇嘴。 “崔绩不是傻子,绝不会将崔氏真正的核心产业交出来。” “他心里清楚,朝廷要的是崔氏手中的连陌良田。” “其余的那些铺子啊宅子啊,朝廷看不上。” “看不上也不会落到我们手里。” “给了我也不要。打理修缮宅子不要花钱?我都穷成这样了,哪儿来的钱花在那上头。” 裴萧萧的眼中散发出幽光。 “哥,我早就看上了江南的海运。” “先前我们插不上手。因为那都是江南一带世族在运营。” “他们瞧不上我们,无论我们家的商行再如何扩大,也无法在海运上分到一杯羹。” “崔氏倒下,可不单单是崔氏一族。还有依附着崔氏生存的其余小族。” “一旦他们倒下,江南的海运之利,就能空出很大一块。” 裴萧萧望着她哥,笑了起来。 “哥,你可别说你没打过海运的主意。” 海利丰厚,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否则江南的世家大族,也不会把着海运这块肉,不放出来了。 “田产这些,我们不要。只要朝廷将海运之权让渡给我们就行。” 裴萧萧一拍手。 “我们可以和圣上还有皇后娘娘商量的嘛。” “朝中有人好办事。什么都不需要他们去做,只要到时候睁一眼闭一眼就行。” “我们给分红,都能赚回来不少钱。” 裴萧萧竖起三根手指。 “打通江南去倭国的海路,三个月,我们就能回本。” 裴孟春琢磨了下。 “倒是可行。” 但问题在于,崔鄂能在今年被拿下吗? 如此老奸巨猾之人,潜藏了这么多年,岂会轻易束手就擒。 裴萧萧一摊手。 “这我可管不着了。反正主意我已经出了。” “崔鄂涉及到了谋逆大事,这种事,爹不会让我插手,哥你知道的。” 裴孟春点头。 “我会跟爹去商量。” 裴萧萧好奇地看着她哥。 “你们不是和崔绩搭上线了吗?怎么不让他多出出力?” 裴孟春笑道:“他是暗子,轻易怎可暴露?” “再者说,人家是子告父,到底也要给人家留点颜面。” “若是将他暴露了,恐怕事情也做不成。” “如今爹还想靠他,从崔鄂手里多挖些隐秘之事出来,到时候更容易定罪。” “哦。” 裴萧萧没再多问。 潜伏在京中的北戎人,已经被她哥授意盯梢了。 这时候,就显露出有个实力雄厚的商行好处来。 遍布京中大街小巷的各个铺子,全是眼线,但凡北戎人有个风吹草动,就能知道。 崔鄂几天见一次,在哪里碰头,全都被摸得一清二楚。 不过现在尚未抓到足够的确凿证据,不能打草惊蛇。 只能先把人给看着。 裴孟春先前向韩长祚讨来的忽齐勃,这时候反倒凸显出了重要作用。 裴孟春以京中北戎人增多,铺子需要创收的名义,让忽齐勃教那些有心想要学习北戎话的伙计。 那些北戎学子固然会用密语沟通谋逆这样的大事,但是可以先让人记录下来,汇总到自己手上后,再慢慢进行甄别。 第484章 裴孟春不但动用了孟氏商行的力量,还和崔伯嶂打了招呼。 这回没花钱。 这样的事,崔伯嶂也不会要钱。 那些崔鄂所看不上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地逼近,随时等着将他吞噬。 群众的力量是强大的。 当年壬午之变中,也有他们的身影。 只是他们的看起来太弱小,太不值一提,引不起崔鄂这般的人留心。 涉及到一些朝中的大事,裴家父子是不会让裴萧萧一个点女子去接触的。 风险太大。 万一将全家给赔进去,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他们不说,裴萧萧也不会问。 这是他们一家三口的默契。 裴孟春稍稍带过几句,就将话题转开。 “萧萧,你能不能告诉哥哥,为何会答应韩长祚?” 明明可以不答应的,妹妹看着也不像是上心。 裴孟春自认是过来人,他可没看出妹妹有心动的迹象。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起码当日韩长祚提出来的时候,他在边上还是有感觉到妹妹的情绪波动。 应当……稍微有那么一点吧。 “若是能成功,对大晋而言,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不是吗?” 裴萧萧看了眼她哥。 “哥你也不用试探。我承认,的确有那么一点。” 裴萧萧顿了顿。 “但还不够。” “或许对于其他女子够了,但对我还不够。” “哥或许要说我铁石心肠,但我却担心……” 裴萧萧沉默了会儿,似乎是在措辞。 “就像是在暴露我自己的来历前,无法对爹和哥哥你说出实情一样。” “在托生到母亲腹中前,我过得不算如意。” “所以会担心,如今这糖,吃到最后会露出里头锋利的刀子割伤自己。” 没有得到过,反倒能放手一搏。 可一旦拥有了,就会患得患失,不愿意去赌。 “对爹和哥哥尚且如此,何况是他。” 裴孟春摸着自己的下巴。 “这样也好,多给点磨练。” “男子嘛,都是那德性。轻易到手了,就不会珍惜。” “让他多历练历练也是好事。” “就如萧萧你所说的那样,即便你们最终没能终成眷属,他能啃下北戎这块硬骨头,对大晋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起码可以让爹喘口气。这几年,爹越发劳累了。” 他心里却是对妹妹更心疼了几分。 妹妹之前一定过得很不好。 自己与父亲,不过是做了最平常,最简单的事。 他们是一家人,给予彼此关怀和爱护是理所应当的。 但在妹妹看来,却会有受宠若惊之感。 这恰恰说明了妹妹此前不曾感受过这样来自家庭的爱护。 裴孟春一想到自己天真可爱又心软善良的妹妹被欺负,心情就不好。 幸好韩长祚是个识趣的,知道自己给自己上难度。 不过即便他真的能在五年内就打下北戎,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同意。 总要再磨一磨他才好。 裴孟春也不担心会把人给吓跑了。 吓跑了就证明无法坚守住往后几十年的夫妻之情。 妹妹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一生一世一双人。 有些事,爹不方便出面,妹妹不好出手,他来做,正好。 裴萧萧见她哥没有其他要说的话,就提出要回去休息。 “这几天一直没睡好,我去补个觉。” “去吧,要不要我让人给你熬一碗安神汤?” “大可不必。” 裴萧萧一脸嫌弃。 “苦不拉几的,我才不要喝。” 裴孟春轻笑。 “行吧,那你好生休息。不愿意喝安神汤,那就让人给你把安神香点上。” 第485章 “好。” 裴萧萧也没骗她哥,这几天的确一直没睡好。 韩长祚的言行不是一点用都没用。 面对一个愿意豁出性命,只为了能博取一个机会的真心,裴萧萧做不到丝毫不心动。 诚如韩长祚想的那样,他的外在条件不可谓不优秀。 也就是裴萧萧,换作京中任何一个女子,都是趋之若鹜。 若是爱慕者一击即溃,稍微遇到挫折,就打起退堂鼓。 这样的人,裴萧萧自然不会多看一眼。 可若是对方屡败屡战,越挫越勇,裴萧萧反倒会多想。 到底是出于得不到,所以不服输,不甘心,还是真的对她喜欢到了骨子里。 别说这个时代,就是自己穿越前的世界,女子嫁人也几乎称得上是一辈子的大事。 和离也好,义绝也罢,律法不是没有给女子解脱的机会。 可女子不脱层皮,哪里能轻而易举地抛弃过往。 结婚很容易,离婚很难的。 面对终身大事,裴萧萧觉得自己还是谨慎点为上。 大不了就是在家当个老姑娘,反正她哥养得起! 心里这么想着,又不自觉地想起了韩长祚。 这会儿,他应当快出京畿了吧? 长公主为他选的这家商行,正好需要从北戎弄来一批药材,很急,所以会一直赶路,也不至于拖慢了韩长祚的进度。 听说去之前,还让韩长祚去了京郊大营,找公西铁牛和公西玉泉取经。 一个是历经百战,一个是在江南死里逃生,不得不被人夸上一句福将。 而且还是底层出身,远比普通官宦子弟更清楚底层士卒的情况。 公西家忠君,也知道分寸。 公西大贵还是个在宫里当值有脑子的,必定不会乱传消息。 韩长祚过去,也是打着武艺比试的名头,并没有多说别的。 就是不知道,学得怎么样。 应当不会太差,他之前不是说,他身边的那个北戎护卫长教过他很多东西吗? 那个护卫长是从北戎来的,应当对北戎十分熟悉,教的东西更适合韩长祚如今的处境。 不过他这次去北境军中,只是一个底层士兵,真能联络到北戎的部落? 权限不大,能轻易擅离职守吗? 要是被人盯上,反手去上峰那里告他通敌,那恐怕小命直接就丢在了北境。 直接来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爹可是说了,秘旨上不许他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免打草惊蛇。 谁知道北戎的细作有没有混进军中。 要是暴露了他的身份,聪明人前后一联系,不就立刻知道大晋想要干什么了吗? 圣上还真是舍得。 到底不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一点都不心疼。 裴萧萧腹诽完圣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咳,那啥,她就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稍微分析了下这件事,没有其他意思。 不要误会。 但心里有个小人,暗戳戳地盯着自己看。 看不清面容,但裴萧萧觉得自己应该猜得出来是谁。 一指头把它给摁成纸片片那样薄。 就这样趴着,不许出来,看你就烦。 被子蒙上头。 睡觉。 被子底下黑漆漆一片,裴萧萧睁着眼睛,眨巴眨巴。 是不是刚刚脑子乱想一通,太兴奋了,所以睡不着? 眼睛闭上。 看不见,但是脑子却更加活跃。 自己在城外看到的商行队伍,看着有些简陋啊。 他从小就锦衣玉食,吃过最大的苦,也就是壬午之变后,被宫人欺负。 后来过继给长公主,一直顺风顺水,长公主对他那简直没话说。 也就是让他在人前伪装一下,其他什么委屈都没受到。 他能习惯吗? 会不会因为过惯了好日子,就暴露自己? …… 不要想了! 睡!觉! 裴萧萧将被子掀开,瞪着眼睛去看床帐上那只绣得精美无比的蝴蝶。 她能理解的。 这不是,刚放完话,说了一番豪言壮语,的确挺打动人心的。 然后刚说完,没几天人又走了,后续还得一个月后才知道。 好奇之心嘛,也没什么。 很正常,特别正常。 反正一个月之后,就见分晓了,现在就是再好奇也没用。 一个月而已,自己这么忙,日子过得可快了呢! 而且还不用等他回来,北境会向京城上疏汇报情况,她爹天天都知道北境发生了什么。 指不定人刚到,消息就传过来了。 裴萧萧觉得心里有了那么一点点安心。 好了,现在可以睡觉了。 第486章 “我孑然一身,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名姓都是启蒙先生替我取的。” “我与你们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这条路有多难,可能会超出你的想象。” “你看着阮季重和崔仁悦轻轻松松就占据了高位,似乎轻松简单。” “一点都不容易。” “背弃自己的氏族以及列祖列宗,内心的煎熬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崔绩,这是一条不归路,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若是有什么疑虑,或是想要弄清楚的,可以去问问他们,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言尽于此,如何抉择,崔绩,就全看你自己了。” “我的大门,可以随时向你打开。” 裴文运的话一直萦绕在崔绩的脑海中。 崔绩不得不感慨,裴文运真的是个君子。 他只是囿于出身。 实际上,裴文运远比许多世族出身的人,更像是一个君子。 相比自己的父亲…… 崔绩说不出来。 他可以暗中向人状告父亲有谋逆之举,却不能在背后指责父亲不足之处。 子不言父之过。 崔绩本以为,裴文运会要求让他做些什么事,搅乱父亲的谋划,以作投诚之用。 可裴文运什么都没让他做,甚至还说出那样一番话来让自己好好考虑。 同为世家子,崔绩怎会不知和家族对着干的族叔,以及阮氏嫡子之难。 的确很难。 父母的责难,世族好友的指摘。 从他们踏出这一步开始,族中的一切支援全部断绝。 真正的众叛亲离,人憎狗嫌。 族叔他们还是明面上的,自己不过是暗子,躲藏于人后,尚且有块遮羞布挡着。 不至于落到族叔那般的境地。 裴文运甚至还给了自己选择的权力。 崔绩闭上眼。 父亲…… 还有那些撰文辱骂裴文运的同族。 他们有什么资格? 连站在裴文运身边,都会被他周身所散发出的光芒遮盖住。 崔绩想起族叔在离开江南前,曾对自己说过,世族早已不复昔日的傲骨,如今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在戏台上假扮着当年的先辈,自以为也得了他们的几分风采。 当时他不以为意,甚至认为族叔不过是因被踢出崔氏,所以心生愤懑,才对崔氏出言不逊。 如今看来,族叔说的那些,都是对的。 是他们躺在先祖的荣光上,自以为继承了先祖之志。 裴文运做的是对的,随着朝代更迭,世族已经该成为青史之上的传说了。 他甚至对人心都把握得那样精准。 一番话,说出了自己的彷徨,道明了自己的处境。 他还能选择,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就此罢手。 崔绩相信,倘若自己选择就此罢手,任何人都不会知道,是自己告发了父亲。 裴文运会替自己遮掩。 他依然是崔氏下一任家主,是世家子中最光鲜的那一个。 可自己真的要退回去吗? 父亲不曾这样教导过自己,夫子不曾这样对自己提过。 他崔绩自幼阅览百家典籍,亦不曾见过哪位大家,是如此说的。 他,不退。 也许这是世族最后的一抹余晖。 但他要告诉世人,世族的脊梁依旧还在。 裴文运与崔绩密谈之后,双方就不曾再见过面。 一方面是担心会被崔鄂发现,另一方面则是裴文运想给崔绩更多的时间去考虑。 若是韩长祚不曾提出要攻下北戎,那或许抓捕崔鄂归案的步子会很快。 现在形势变了,步子也要改一改。 第487章 起码不能再像当初定下的那样,将北戎学子当作是突破口。 需要从其他地方,去找崔鄂一时不察所留下的漏洞。 崔绩做出决定后,也没再继续去找裴文运或者裴孟春。 裴党不需要自己的投名状,但自己不可以不给。 他先是找到了崔鄂,阐述如今形势对崔氏的不利。 “……裴党占据了太多紧要的位置,留给世族的就不多了。” “清贵之职固然看着光鲜,可想要手握实权,就不得不去争。” “父亲,我知道先前让您失望了。如今我已是戒了五石散,往后也不会再重新服用。” 崔鄂看了他一眼。 “你想重入庙堂?” “是。” 崔绩不卑不亢。 “我知道父亲还有这个能力,可以在朝中为我安排新的官职。” “这次我不会再让人有攻讦我的机会。” “你想要什么官?” “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黄门侍郎?” “正是。” 崔鄂凝眉,沉默了一会儿。 “如今黄门侍郎的位置已经安排不进去人了?” “你换一个。” “不,父亲,唯有黄门侍郎,才能出入宫中,时常面圣。” “这个位置落在谁手里,都不如落在崔氏的手中。交给别人,父亲放心吗?” 崔鄂自然是不放心的。 非崔氏担任,自己要得到消息,都得转几道,非常不方便。 他也不敢时常招人前来询问宫中的情况——听说圣上如今情况很是不妙,有随时驾崩的可能。 倘若如此,那圣上驾崩,再到新帝登基的这些时日,就是自己绝佳的机会。 高源景死了,的确可惜。 但宫中还有非邬皇后所出的皇子。 九皇子乃楚氏女所生,流着一半世族的血,这也十分合适。 虽然到时候,楚氏会因此压了崔氏一头。 但也是暂时的,他可以忍,二郎也可以忍。 楚氏的同辈,不如二郎,又是外戚,到时候崔氏重登相位的可能就大大增加。 但崔鄂不能肯定,他不敢催急了,万一对方转投别家,那自己花了这么多心血的大事,就成了一场空。 他死不要紧,不能带上崔氏一起。 二郎说的对,紧要位置还是在自己人手里最合适。 “既然你有意,那我也不拦你,且等几日。” 即便要将崔鄂重新安排进去,那也不是今天说,明天就能做到的。 当初将对方捧上去,对方也不是没有出力,如今占了位置,想叫人让出来,崔氏需要付出更多。 崔鄂一想,心就有些疼。 这些年,为了重振崔氏,他已经掏空了不少家底,再加上刚到京城时,被裴家给坑了百万两银钱,如今再想到还要花出去,心里就不得劲。 不过二郎迷途知返,倒也算是好事一桩。 再者,将黄门侍郎重新拿回来,好处只会更多。 崔绩得了父亲的支持,也就不再纠缠。 不过他今日前来,其实另有目的。 “父亲与北戎学子之间的接触,进展如何?” 崔鄂眼中精光闪过。 “你是如何得知的?” 莫非二郎果真背叛了自己,背叛了崔氏?! 崔鄂心中惊愕万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对。 纵是他,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要与儿子对上。 这可是自己精心培养的嫡子! 最后的底牌了。 若是大郎还在身边,自己倒不必过于忧虑。 可大郎…… 不提也罢! 做出决定的崔绩,已经没有了先前对上父亲的那份恐惧,镇定无比。 “先前乐陵侯夫人上门,与父亲谈及两家联手经商,我便心中困惑。” 第488章 “毕竟此事父亲不曾告知于我。” “我担心乐陵侯府耍诈,便私下去查了一番。” 崔绩望着父亲,眼神清澈。 “父亲是想借乐陵侯府之手,将北戎人引入京城?” 崔鄂没说话,只盯着儿子。 说多错多,不如不说话,任由儿子自己去猜。 自己也能通过儿子的只言片语,来判断他知道了多少。 他真的不想跟亲子成为敌对者。 先前不告诉他,是担心他年轻气盛,藏不住事,再加上他眼瞎,竟然心悦裴文运的女儿,这就更不能告诉他了。 即便是如今,崔鄂都没有把握,自己这个儿子,到底有没有投靠裴党。 毕竟,裴党中,可是有个安插在崔氏的钉子。 若是由崔仁悦穿针引线,当作引路人,儿子未必不会中招。 他可是有望成为御史台话事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堪称裴党第一打手。 崔绩没有理会父亲,自顾自地说下去。 父亲了解自己,自己也了解父亲。 此时他们父子二人,谁更沉不住气,谁就先输了。 “儿以为,父亲这招借刀杀人之计,甚妙。” 崔鄂眼睛一亮。 依然没有说话。 “引入北戎人,却是借着乐陵侯府的手,他们是在明面上,父亲可什么都没做。” “即便查,也查不到崔氏身上。” “况且儿心中知道,” 崔绩朝着崔鄂微微一笑。 “父亲毕生心愿,就是重振崔氏,恢复当年先祖荣光。” “可圣上、邬皇后,还有裴文运,一直致力于削减世族,将世族逼得一退再退。” 崔绩提高了声音。 “如今已是退无可退!” “再不出手,世族终将被扫出朝堂。” “崔氏作为《氏族志》之首,此事舍我其谁?” “必须要由崔氏来牵头,届时我在朝中站稳,父亲联络各大世族家主,再有北戎人作为外援。” “父亲,京城的天,就要变了。” 崔鄂不由心头大喜。 “你的意思是,逼宫?” 崔绩笑了。 自幼,他不曾赢过父亲。 但是今日,父亲输了。 是因为父亲老迈了吗? 不,是因为自己身后站着许多人,他们借给了自己力量,让自己有勇气去战胜父亲。 崔绩的眼中有泪,只是崔鄂看不见。 “是,父亲,逼宫。” “儿不信圣上和邬皇后不会低头。” “世族已经存在于世数百年,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倒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我们便是咬,都将那些人给咬死。” “联合所有世族,父亲,所有不甘心就此被扫出庙堂的世族,都是我们的同盟者。” “儿相信,这样的世族一定有不少。只消父亲振臂高呼,他们就会追随父亲。” “恐怕,他们也一直在等父亲的行动。” 崔鄂哈哈大笑。 这还是崔绩第一次看见父亲这样开怀的笑容。 “不错,不错!” “二郎,你终究是长大了。” 崔鄂欣慰地看着他。 “你说的这些,为父早已着手去做了。如今参与我这计划的,并不在少数。” 崔绩心头一紧。 果不其然,自己能想到的,父亲也一样能想到。 只是他没料到,自己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从父亲口中套到了消息。 崔绩强忍下心中的酸涩,跟着崔鄂一起笑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儿就再无什么好担心的。” “父亲只管放心,儿重任黄门侍郎后,定然会全力以赴,助父亲一臂之力。” 崔鄂满意地点点头,旋即立刻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 “裴萧萧呢?” 崔绩没有丝毫犹豫,叹道:“佳人无意,我何必强求。” “何况那是裴文运的女儿,岂能入我世族之门?” “先前儿为美色所迷,竟然罔顾父亲和族中多年来的栽培,实在愧不应当。” “如今已是迷途知返,只待父亲给予儿一个机会。” “儿会以实际行动,告诉父亲,我已是放下。” “如今心中所愿,不过是世族重振,再无其他。” 崔鄂顿了顿。 “那若是我为你求娶乔氏女呢?” “你可愿意?” “有何不愿?” 崔绩微微一笑。 “南崔北乔。若是能与乔氏联手,父亲的谋划定然能大获全胜。” “好!” 崔鄂终于打消了心头对儿子的怀疑。 “有你这番话,我也算是能放心将崔氏交到你手中了。” 崔绩看着父亲,已经记不清父亲之后说的那些话了。 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已是退无可退。 唯奋勇向前。 第489章 崔鄂很高兴,或许是因为儿子终于长大了,或许是看到了世族未来的希望。 他破了多年的戒,拉着弟弟喝了一晚上的酒。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崔鄂心里是真的高兴。 因为获取了崔鄂的信任,许多事,他也开始逐渐交给崔绩去处理。 趁着自己还没有与对方交涉完,崔鄂让儿子代表自己,去和北戎的学子见面。 崔绩坐在北戎学子的对面,面色淡然,任由北戎人打量自己。 看着眼前一言不发的崔绩,乌尔朱笑了起来。 “崔鄂就让你这么个小白脸出来应付我们?” 崔绩淡淡道:“肤白乃是天生,非我所愿。父母所赐,子不能辞。” 乌尔朱恼怒地重重拍了下桌子。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还请阁下明言是何意。” 乌尔朱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崔绩,朝他扬了扬下巴。 “你,行吗?” “听说你之前先是丢了黄门侍郎,又辞了鸿胪寺的官。” “崔氏是没人了吗?崔鄂竟然让你这么个无能之辈前来与我们见面。” “原来我就觉得,崔鄂诚心不足,是在玩弄我们。如今看来,我的预感并没有错。” “我是崔氏下一任家主。” 乌尔朱一愣。 “什么?” 崔绩的身体向前倾,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说的话。 “我,是崔氏下一任家主。” 乌尔朱的眸子微缩。 他在来到大晋之前,是恶补过许多知识的。 他清楚地知道,未来家主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 乌尔朱意味深长地望着崔绩。 “既然如此,那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畅所欲言了。” 他笑道:“我就说,崔鄂不会随随便便地就派个人过来敷衍我们。” 乌尔朱盯着崔绩。 “那你可知道你父亲与我们之间的交易是什么?” “知道。” 崔绩微微一笑。 “让北戎跨过河套,占据京城,崔氏踞守江南,隔江而治。”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崔绩的心在滴血。 他没想到,父亲竟然会向北戎人许下这样的承诺。 父亲可知,这代表了什么吗? 代表了他将崔氏先祖们的脊梁全都打碎了! 前朝开国时,开国之君在极为劣势的情况下以南往北打过去,崔氏的先祖也是有出过力的。 北境,不知道埋着多少崔氏的先祖枯骨。 如今父亲是要将先祖的遗骸,全都落于异族人的手中,让他们死后还被踩踏吗? 最震惊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崔绩可以从容地面对北戎人。 和他们隔着一张桌子,进行友好商谈。 而不是拔出自己的佩剑,刺入他们的心口,要了他们的命! 乌尔朱满意地看着崔绩。 “不错,崔鄂既然告诉了你,你又坐到了我们的面前。证明你们已经达成一致。” “对你们的许诺,不会有任何更改。” 因为不需要向死了的异族人遵守承诺。 乌尔朱笑着,向崔绩抛下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不必担心,虽然仅凭我们,就足以踏平京城,让你们的人进入皇宫。” “但现在,我们多了一股助力。” 崔绩心头一紧。 “谁?” 乌尔朱两手一摊。 “这个,暂且不能说。” “我们只能告诉你,届时皇宫中也会有人相助,我们可以里应外合,更轻松地达成目的。” 里应外合? 崔绩垂下眸子,想了想,重新将视线落在乌尔朱那张让人见了就想揍一拳的脸。 “宸妃娘娘?” 乌尔朱哈哈大笑。 “不错,正是我们的草原明珠。” “这么多年,你们的皇帝对她实在太不公了!” “我们不仅要踏平京城,更要让他跪在公主的面前,向受了这么多年委屈的她赔礼道歉!” “北戎的公主,不容你们大晋的皇帝来欺辱!” 崔绩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欺辱? 任谁欺辱,都没有你们北戎人对她的欺辱来得厉害。 难道北戎人是忘了,他们草原明珠的左手,是因为什么而被砍下来的吗? 若非北戎一意孤行,制造了壬午之变,恐怕宸妃如今还是圣上的心头好。 崔绩可是知道,当年宸妃很是得宠。 否则也不会在邬皇后连着生下四个皇子后,由宸妃生下过继给长公主的六皇子。 那会儿,想要从邬皇后手里分得宠爱,可是件十分不易的事情。 宸妃做到了。 不仅顺利生下了皇子,甚至没受到半分伤害。 纵然也有邬皇后当年蛰伏,不如现在权势滔天的缘故。 但也可见圣上当年对宸妃的保护有多面面俱到。 就连登基后,都力排众议,特地赐下了宸为封号,位列四妃之上,皇后之下。 宸这封号,不仅是宸妃的护身符,更是陛下怀念着昔日他们之间的美好。 若是没有壬午之变,恐怕韩长祚,此时还叫做高祚呢。 有得宠的宸妃做靠山,六皇子未来必定会在庙堂之上有一席之地,何至于在人前装傻充愣这么多年。 而北戎,也会因宸妃和六皇子的缘故,得到大晋更多的支持。 北戎所需要的盐茶铁,不会如同现在这样,成为需要大量物资来作为交换的紧俏货物。 两国之间,能真的像圣上所取的名字那样,国祚绵长,友谊长存。 不过这些,全都被自作聪明的北戎人给搞砸了。 崔绩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宸妃娘娘的左手,可是当年留给了她的兄长。连她所生的六皇子,都被迫过继给了镇国长公主。” “你们确定这样的滔天之恨,她会忘却?” “女子素来都爱记仇,该不会是糊弄你们玩的吧?” 乌尔朱笑得十分自信。 “不可能。” “这就是北戎与大晋之间最大的区别。” “我们北戎的公主,不会背叛我们。” “长生天庇护着她,她不能忘记她的子民。” “当年之所以砍下那只手,也不过是障眼法,博取大晋对她的怜悯之心罢了。” “不过区区一只手而已,并非丢了性命。” “再者,安排六皇子过继给你们的长公主,也是公主的计划之一。” “若是继续留在宫里,公主之子一定会成为你们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过得十分艰难。” “而在宫外,他获得的自由更多,更能刺探消息。” “裴文运的女儿不是和他定亲了吗?” “成为裴文运的女婿,也是计划之一。” 崔绩心中不屑。 要不是他知道内情,怕是真要被他们这番话给骗到了。 “你放心吧,如今公主之子已经秘密前往北境,与北戎的部落接洽。” “很快,我们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你回去告诉崔鄂,我们很快就能安排好一切。” “会有更多北戎武士,前来大晋,他不必担心。” 崔绩一时之间忘了管理脸上的表情。 什么?! 韩长祚去了北戎?! 第490章 看见崔绩脸上的诧异,乌尔朱心满意足。 一直被人在智商上进行碾压,纵然是事实,心里也不好受。 何况也的确并非所有事都可以靠拳头解决。 因为他们的武力值还没到这一步。 一力降十会,没那么简单,不是光凭嘴上说说,起码他们还做不到。 “不必如此惊讶,崔氏的下一任家主。” 乌尔朱脸上的表情接近自负。 “并非只有你们大晋人才足智多谋,我们北戎也一样有聪明人。” “公主在大晋后宫蛰伏数年,能从你们那个心狠手辣的皇后手里活下来,这就证明了我们北戎并非只靠拳头说话。” 其实就连乌尔朱自己都觉得诧异。 公主的深谋远虑,是他们所不能及的。 虽说心中也有怀疑,可这些都是哈都告诉他们的,也偷偷带着他们去了长公主的庄子上。 都说公主之子因为染了重病,在庄子上休养身体,可实际上人根本就不在。 哈都说,公主之子去了北境,伺机进入北戎,与诸部落进行联络。 人,的确不在京城。 北戎在京城也不是没有消息渠道,稍微打探一下,就知道没有韩长祚模样的人出现。 他们甚至还探听到了,有位长相相似的人,借着商队的遮掩,前往北边去了。 这个消息是十分可信的。 韩长祚的外貌很突出,并不容易认错。 这下,容不得乌尔朱等人不信,哈都没有欺骗他们。 先前那些,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为了保全自身,也是为了试探北戎是否真的有心想要再次掀起大战。 “放心吧,虽然公主之子并不在公主身边长大,可能没怎么继承到公主的那些手段。” “但你们那个长公主也早就被公主拿下,与公主往来十分频繁。” “回去告诉崔鄂,等公主之子从北境回来后,他的计划随时都可以开始。” “我们等着他的下一步,希望他不会让我们失望。” “当然了,也别想着背叛我们。我们能攻入京城,就能继续往南,打到你们崔氏的大本营。” 乌尔朱拔出匕首,重重地插进桌子。 “我知道你们大晋人都聪明,我们不如你们。” “可有时候,刀子比脑子更管用。” 崔绩以为,自己如今已经能做到处变不惊了。 面对父亲,他可以十分镇定地说出诓骗之言,面对北戎人,他也可以镇定地与他们进行谈判,不落下风。 可听到北戎人说出韩长祚前往北境的消息后,他还是失态了。 那个杀神,他要再一次率领北戎的大军南下吗? 崔绩可没忘记自己前世是因为谁才屈辱地前往北戎,与他们进行割地赔款的谈判。 也没忘在大晋国内民变四起时,是谁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己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裴家的人。 崔绩清醒过来,收拾好脸上的诧异。 “既然如此,那我和父亲就能放心了。” 他轻叹一声。 “但愿你们的公主之子,此行能顺利。” 既然选择了北戎,那韩长祚就再也不是长公主之子,更非什么六皇子。 只是北戎公主之子。 “那是自然!” 乌尔朱笑道:“长生天庇佑着北戎。” 崔绩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就急着要去联络裴家,将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告诉他们。 这是关乎大晋是否灭国的大事! 临走前,崔绩看了眼插着匕首的桌子,眼睛微微一眯。 第491章 上回北戎人揍了父亲一顿,害得他家赔了百万两银钱。 这回,自己说什么都不会当这冤大头。 “若是我没猜错,这桌子怕是价值上万两。” 崔绩微微一笑。 “我先行告辞。” 自己现在动不了手,捅不死几个人,无妨,让他们出点血也能稍稍解气。 恐怕他们还不知道,这文春阁是裴家的产业,这是在给他们最痛恨的裴文运送钱。 乌尔朱等人还没回过神,崔绩已经飘然离去。 他们痛骂着崔绩。 哪次和崔鄂见面,不是他付的账,今天跟他儿子见面,竟然还要让自己掏钱。 不知道北戎的钱来得不容易吗? 哪里像大晋这边这么好赚。 乌尔朱他们根本不知道,崔绩给他们留了个大坑。 京城是经过壬午之变的,纵然过去了许多年,朝廷甚至还允许北戎派来学子进行交流学习,但当年的恨,依旧没有全然淡去。 京城死了太多人。 一个北戎人身上,恐怕就背负着几条人命。 进来收拾东西的伙计一见那桌子,脸色就变了。 他脸上带着被训练出来的职业笑容,手里的小算盘啪啪一打。 “承蒙惠顾,总共是三万七千四百五十八两。” 乌尔朱等人都是懵的。 他啪地一下站起来,拎着那伙计的衣襟,仗着自己比他高出两个头的身量,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我们是过来正常吃饭喝酒,你们竟然敢讹我们?!” “欺负我们是北戎人,不知道你们京城的物价吗?” “我们都在这里待了快大半年了!” “寻常来文春阁吃饭,也不过十几两,今天你们这是铁了心要讹我们的钱?!” 伙计脸上的笑容不变,即便快要窒息了,还记得不能丢掉入职培训时候教的规矩。 甚至还有些小小的窃喜。 这个月的委屈奖到手了! 他伸出手,指了指那张桌子。 桌上的匕首还明晃晃地摆着,乌尔朱没及时收起来,毁灭证据。 “客人,你们将桌子给弄坏了,是要照价赔偿的。” “若是客人觉得我们文春阁乱收费,可以前往京兆府举报我们。” “虽说京兆尹是大晋人,但也绝不会轻易就判我们的罪。” “北戎学子在京城还是有几分特权的。我们这等混口饭吃的平民老百姓,哪里就敢讹诈你们?” “这不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乌尔朱惊疑不已。 “你在开什么玩笑?!” “这还不是讹诈我们?” “就这么张桌子,竟然就这么高的价钱?!” “不然呢?” 伙计带着假笑,为他解惑。 “若非文春阁装饰豪华,岂能引来京城中的有钱人前来这里摆阔?” “文春阁也不会开出一桌酒席十两打底的价钱。” “一分钱,一分货。” “客人若是觉着我们文春阁有讹诈之嫌,大可去报官,让官府来评评理。” 乌尔朱傻了眼。 三万多两! 他们哪儿来这么多钱! 他身后的北戎人面面相觑,顿时束手束脚起来,生怕再弄坏了什么,到时候被文春阁给缠上了。 伙计挥了挥手里的小算盘。 “敢问客人可要请掌柜过来结账?” 乌尔朱默不作声。 他不知道这钱,自己该上哪儿去弄。 坑了北戎学子一把的崔绩心情并没有很好。 他步履匆匆,前往裴孟春先前告诉自己的联络点而去。 就连崔绩,当知道联络点的时候也十分震惊,裴孟春竟然将地方放在了这里。 虽然崔家的邻居的确半年前就搬走了,但崔绩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新搬来的竟然会是裴党中人。 第492章 明明对方还是世族。 不过或许现在,只有崔氏等几个老牌世族还依旧怀念着过去的荣光,看得清形势的兴起小世族,早就知道如何选择,才是最有利于家族延续的。 回家的路上,崔绩捎带着买了些东西,这样一会儿经过邻居家的时候,不会太过于打眼。 崔家左手边第二户人家,崔绩停了下来,轻轻敲了敲门。 出来开门的竟然是安士晋。 崔绩一愣。 “士晋怎得在此处?” 安士晋笑道:“是为了我妹妹的病。” 崔绩不语。 安氏到了这一代,主家只有安士晋和他妹妹两个,真正的人丁单薄。 “这家的老夫人缠绵病榻,听说请来了一位神医。我登门是想求一求神医,看是否能为我妹妹诊治。” 安士晋没有多说,安氏的事,很多人都知道。 其实安氏留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但安士晋还是在掏空家底,为他妹妹续命。 即便,卖了整个安氏,妹妹也多活不了几年。 但安士晋甘之如饴。 他只剩这一个亲人了。 崔绩没多说什么,只朝着他点点头。 “这是我买的一些礼物,劳烦士晋替我送给他们。” “老夫人病重,大夫正在诊治,我也不好打扰他们,改日再登门拜访。” “好。” 安士晋从崔绩手中接过,目送着他进去崔家。 直到崔绩的身影消失,才关上门。 身后那位传说中缠绵病榻的老太太披着外衣,见他关了门,赶紧压低了声音问他情况。 “如何?崔家二郎可有言语什么?” 安士晋摇摇头。 “不曾。” 将手中的礼物递了过去。 “许是想让你们替他联系裴公子。” “我想也是。” 老太太接了礼物,翻找了一下,没看到崔绩在其中夹带了纸条。 “保险起见,我还是令人去寻裴家大郎说一声。” “嗯。” 安士晋顿了顿,看着站在廊下一直没说话的江采春。 “江医女,我妹妹的病,就有劳您了。” 江采春道:“放心吧,我过几天就过去给她看看。”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我看不好,你可不能闹我。” “你知道我是慈幼堂出来的吧?要是你敢闹,我就让京城慈幼堂的人也闹你。” 安士晋失笑。 “江医女放心,我这人还是守信的。” “那就好。” “老夫人,我先走了。你儿子的病不难治,我的药吃完就能好个七八成。” 老太太亲自送江采春出去。 “有劳江医女了。” “没什么,拿人钱财,替人治病。分内之事。” “治得好,我心里也高兴。” 安士晋看了她一眼。 自打这位江医女来了京城后,就有传闻,说她与济阳公府有旧,不知真假。 安士晋对这些阴私之事不在意,他只在乎自己的妹妹能不能多活几年。 若是江采春真的能为妹妹延寿,他也不在意在济阳公府欺辱孤女的时候,出手相助。 安氏的确落寞了,但这么多年下来,维系的一些人脉还在,还愿意卖自己面子。 “老夫人,别送了,我走啦。” “哎。” 没能达成目的,崔绩一晚上都辗转反侧,预备第二天再找些别的理由,去一趟邻居家,麻烦他们替自己带话给裴家。 早上刚起来,下人就带着请帖过来。 “郎君,安氏大郎下了请帖,邀公子前往曲苑听曲。” 崔绩满肚子的烦心事,正想回绝,却转念一想。 “拿来我看看。” 请帖上写的很简单,白纸黑字,看不出什么东西。 也不像是做了什么手脚,需要特殊手法才能显示。 第493章 崔绩捏着请帖,想了又想。 “去告诉他,我下午准时赴约。” “诺。” 崔绩想的是,自己出门赴约,还是和安士晋见面,回来再经过邻居家,就会显得没那么打眼。 反正只要出门,就肯定会经过他们家,也不容易让父亲起疑。 到了曲苑,崔绩倒是吃了一惊。 安士晋在,崔伯嶂和崔青卿在,阮文窈也在。 裴萧萧在,裴孟春也在。 崔绩站在雅间门前,踌躇不定。 自己到底要不要进去? 这是巧合,还是…… 安士晋笑意晏晏,朝崔绩打招呼。 “二郎,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啊。” “丝桐客过了今日,就要离开京城,这是他在京中的最后一场演出,我请了几位好友,一同前来捧场。” 崔绩惊疑不定,在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上落座。 士晋,安氏的家主,他……也投靠了裴家? 这大概是崔绩印象中,自己这个堂妹十分难得地给自己好脸色的时候。 绝大部分时间,这个堂妹见了自己,都是一副不假辞色,恨不得扑上来把自己暴揍一顿的样子。 崔青卿扫了他一眼,将桌上的果盆往崔绩那边推了推。 “吃吧,味道还不错。” 崔绩看了一眼,这季节,也只有南边才能吃上果子。 看起来这所曲苑背后是有靠山的,不知道是不是孟氏商行。 “是长公主的产业,不过由公主府的人代为管理。” 裴孟春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困惑,出言为崔绩解惑。 “原来如此。” 崔绩微微一笑,拿起一个果子放在手里,却没有吃。 “难怪能在这季节吃上果子,京城的土才刚刚消融。” “除了长公主,恐怕也没有哪家能有这般大的手笔了。” 一楼大堂突然喝彩声一片,透过二楼雅间朝下看,原来是丝桐客登场了。 裴孟春看了眼其余人。 “崔绩,我们去外间说话,免得扫了闺秀们的雅兴。” “好。” 崔绩知道,其余人都不过是障眼法,自己与裴孟春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外间没有服侍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裴孟春提前安排好,让他们离开。 两人在外间站定,裴孟春率先开了口。 “不必担心,安士晋在我爹刚登上相位的时候,就已经是裴党了。” 崔绩点头。 “难怪。” 安士晋一直是朝中不起眼的小透明,自己也未曾过多关注。 如今想来,以安氏如今的地位,岂能一直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情况下,还能保得住官职。 安士晋未必没有往上爬一爬的心思,只是现在紧着他妹妹的病。 等他妹妹一走,恐怕才会真正发力,如今不过是先把位置给占着罢了。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崔绩心头一酸。 不是问自己有没有消息要透露给裴家,而是问自己是不是遇到了难处。 对于孤身无缘的自己而言,这话实在是心暖。 “我昨日与北戎人见了一面,就是那些与我父亲勾结的北戎学子。” “他们说宸妃与韩长祚意图重演壬午之变,韩长祚已经前往北戎联络诸部。” “若是任由此事发展下去,只怕大晋会引来灭顶之灾。” “孟春,此事必须让裴相知道。” 裴孟春垂下眸子,想了想。 韩长祚前往北境的事,还是暂且不要透露给崔绩为好。 以防万一。 要是崔绩在最后一步倒戈,他们这些人,全都玩完。 “好,我会告诉我爹,多谢提醒。” 崔绩张了张嘴。 他发现裴孟春对于自己这个重要消息的态度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视。 第494章 难道裴家也有意谋逆? 不,不会。 裴文运不是这样的人。 还是宸妃早已与裴文运有了密谋,要推韩长祚上位? 不可能! 无论是庙堂还是民间,都不会容忍一个异族皇子成为天子。 崔绩心中数个念头变化不定。 最终,一个在他看来最不可能的想法冒了出来。 假消息。 或许是宸妃授意,又或许是与韩长祚结亲后,长公主偏向了裴家,所以帮着他们演了这一出戏。 崔绩压低了声音。 “韩长祚前往北戎的事,你们知道。” 裴孟春有些讶异,继而对崔绩有了些钦佩。 崔氏精心教育出来的下一任家主,果然有点东西。 他什么都没透露,竟然就能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裴孟春依然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 他想看看崔绩能猜到什么地步。 “卖给京城的北戎人假消息,引他们上钩。” “或许韩长祚是真的前往北戎联络诸部,但是却是因其他事。” 崔绩陷入沉思,在房中踱步。 不知来回走了几圈,他停了下来,猛地凑近裴孟春。 “韩长祚想吞并北戎!” 这次,裴孟春是真的对崔绩刮目相看。 他竟然真的能推断出来。 崔绩长出一口气。 虽然裴孟春没说话,但自己已经从他脸上的表情知道了真相。 他猜中了。 “不行,现在立刻让韩长祚回来。” 崔绩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急切。 “你们这是放虎归山!” “韩长祚身上流着北戎的血脉,他才是那个真正导致大晋灭国之人!” 裴孟春看着崔绩。 “你知道了什么?” 裴孟春记得,当日韩长祚的表现可一点都不像是作假。 不错,他这些年的确靠着装傻充愣,瞒过了所有人,但真能做到再骗一次? 什么叫……真正导致大晋灭国的人? 崔鄂连韩长祚都买通了?! 崔绩缓缓摇头。 “我……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裴家灭了,一个都没活着。高源景他,最终登上了帝位。” “我父亲的谋逆之计成功了。” “我替代裴相,最后封了相位。” “可京城以北,全都落入了北戎手中。” “韩长祚杀了如今的北戎单于,统一了如今北戎分散的诸部,成为新的单于。” 想起前世的韩长祚,崔绩甚至有些不寒而栗。 “他是真正为了战争而生的。” “所到之处,无往不利,没有哪一场仗是输的。” “我们都没看清他的真面目。” “他能蛰伏这么多年,在人前装傻装了这么多年,难道你们对他还有信任?” “就不怕他去了北戎后,立刻统一了北戎,剑指大晋?” “当年他在宫中过得可不算如意,宸妃纵然位列四妃之上,也是处处被欺负。” “这些年受的苦和恨,他真的能忘吗?” “你们……你们当真一点都不防着他?!” 裴孟春看着激动的崔绩,也陷入了沉思。 崔绩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说假话。 他可能,真的做了这么个梦,甚至还将梦中所发生的事,当成了真的。 他的反应太过真实了。 “那你觉得,我们现在应当立刻就将韩长祚叫回来?” “对!” 崔绩说得斩钉截铁。 “立刻将他召回,等他一回京,就秘密处死。” 唯有韩长祚死了,北戎才会继续像现在这样,依然是一盘散沙。 没有凝聚起人心的北戎,至多只能在大晋的北境造成小规模的骚乱,并不会酿成大祸。 可一旦聚集起来,有了共同的目标。 那才是对大晋最大的打击。 裴孟春点点头。 “你的建议,我会和我爹说。” “不过此事,圣上和皇后娘娘也都清楚,韩长祚手中有圣上的秘旨。” 崔绩一愣。 他已经发现现在发生的事,已经和自己前世有了极大的不同。 譬如更早之前的,自己尚未来到京城,就发生的濮阳伯府的“芝兰香”。 此后,孟庆荣被囚禁,孟灵玉嫁给了濮阳伯府。 再到高源景被父亲所杀。 是哪里出了差错? 韩长祚,他真的会和自己的前世不同? 崔绩对此抱有极大的疑虑。 第495章 崔绩觉得自己得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如今发生的许多事,都和自己前世所经历的截然相反。 如今他已经不再去想裴萧萧了。 不是放下了,而是明白了这桩事,自己根本看不到半点希望。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儿女情长上挪开,放到国家大事,放到家族存亡。 今天来见裴孟春的目的已经达成,崔绩觉得自己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 他深深地朝里间看了一眼。 裴萧萧正在和崔青卿说话,不知道聊到了什么,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崔绩将目光收回,看着裴孟春。 “安氏早已转向了裴相?” “嗯。” 裴孟春没否认。 崔绩笑了,“士晋是个聪明人。” “他与你不同。” “安氏主家不剩下几个人了,他的话语权,远大于你。” 崔绩惆怅,的确如此,裴孟春说的没错。 安士晋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己可不是。 崔绩朝裴孟春行了一礼。 “今日我来此地要说的事,都已经说完了,先告辞。” “不再多留会儿?” “不了。” 崔绩笑道:“怕触景伤心。” 裴孟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里间。 心中了然。 “回去路上小心些,别被你父亲发现。” “我会的。” 崔绩比谁都清楚,自己一旦被父亲发现后,下场连族叔都不如。 他不能冒这个险。 其余的,都先放一放,等崔氏脱离了眼下的困境,再说其他。 崔绩走得没有半点犹豫。 行动上是如此,可心里是不是这样,还有待商榷。 崔绩不敢在这里多待,唯恐自己会失态,会再惹难堪。 想来,如今彼此这样相安无事,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他到底,是弄丢了自己唯一一次的机会。 回家的路走了一半,崔绩方才想起,韩长祚似乎与裴萧萧是有婚约的。 虽然只是两家长辈的口头约定。 会不会……韩长祚前往北戎,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裴家? 裴相看似大权在握,实际上掣肘颇多,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容易。 特别是他先前暴露了自己服食绝子药的事,不少人都猜测,是不是圣上和邬皇后的暗示,裴相为保相位,不得不服用。 不过这种猜测只是小范围的传播,并没有扩大化。 谁都不想惹事上身。 崔绩直接在街上停下来,不再走,试图理清楚其中的关窍。 有些事,裴家不会告诉自己,但自己可以凭借经验去进行推断。 倘若韩长祚与裴萧萧的婚事最终成了,那么显然一个攻下北戎,有功于国的女婿,是能为裴家保命的。 裴相保命的手段,又多了一个。 崔绩站在街上,皱着眉。 以他对裴相的了解,他即便有心,也绝不会主动去做。 所以……这是韩长祚自己的意思? 他早就看出了裴家的困境? 是他自己想的,还是有人暗示他的? 裴孟春?裴萧萧? 不,裴家人的性子都差不多,不会拖韩长祚下水。 长公主? 不会的,长公主爱子如命,绝不会拿韩长祚的性命去保全裴家人。 宸妃? 崔绩为这个想法笑出了声。 怎么可能! 宸妃要有这份心机,还会让自己落到不受宠的地步?还会让儿子过继给别人? 崔绩遥遥见过宸妃几次,有些时候,宸妃不得不出席宫宴。 他不敢说自己识人能力有多高,但宸妃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气质,就不像是有多深的城府。 反倒更像是无害。 第496章 宫中有邬皇后在,普通的那些心机,根本无用。 论手段,论城府,恐怕宫中没有哪个是能与邬皇后相比的。 有这样的女人在,宸妃若果真是手腕了得,邬皇后根本不会容得下她。 听说宸妃在韩长祚过继给长公主后,日子就过得不错,先前针对她的许多事,都消停了。 这背后,有没有邬皇后的手笔,可不好说。 崔绩收回了心神,重新踏上回家的路。 暂且先看一看。 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倘若真的是放虎归山,那就说明自己的警示对裴家毫无作用。 裴家根本不在意自己,那他们之间的合作,也不会更深。 自己需要想办法,看能不能另投他人。 他谋求的不单单是自己的命运,更是整个崔氏的活路。 崔氏和安氏不一样。 安氏可以跟着裴相,一条道走到黑,崔氏不可以。 鸡蛋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 裴孟春站在曲苑的楼上,目送崔绩在街上走走停停,直到人影没入人群中,再也无法分辨,才转回去。 裴萧萧停下和崔青卿的聊天,转向她哥。 “聊完了?” “嗯。” 裴孟春在位置上坐下,面色如常。 崔青卿奇道:“他就为了来传个信,费了这么大劲?” 安士晋笑道:“崔绩不容易,崔氏不像安氏。大家族有大家族的难处。” 崔青卿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裴萧萧却是多看了几眼裴孟春,总觉得她哥仿佛有什么事藏起来。 或许是崔绩的态度,让她哥心中存疑,又或许是崔绩说的事,让她哥感到棘手。 无妨,等回家之后再问问。 裴萧萧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与崔青卿聊起了天。 崔伯嶂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台下,大堂一个跑腿的伙计,借着擦汗,朝他那间雅间投去一眼,轻轻点点头,继续在大堂吆喝着。 即便如今崔绩选择投靠裴党,与他们合作,崔伯嶂依然不会对他掉以轻心。 自己混迹坊间,见多了底层百姓的手段,知道什么叫人心难测。 谁知道崔绩会不会反水,自己还是多留一手比较好。 “不必担心,崔绩还在观望。” 裴孟春看也没看崔伯嶂,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 “我们和崔绩,还远不到那一步。” 崔伯嶂撇嘴。 “是,崔绩是君子,我是小人,小人防君子,理所当然。” 安士晋轻笑。 “真小人远比伪君子有意思多了。” 崔伯嶂诧异地看着他。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安士晋笑道:“我这个伪君子,能让裴相看中,也算是不容易。” 崔伯嶂“啧啧啧”了三声。 “倒是磊落,我看你还称不上是伪君子,不如同我一样,当个真小人。” 崔青卿白了她哥一眼。 “最后一曲了,让我好好听完不行?” “行——” 崔伯嶂拖长了声音。 “你赶紧听,听完先别急着回家,去相府等我。” 轻咳一声,放低了声音。 “我前几日听说护国寺那边新出了一道小吃,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阮文窈脸爆红,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人,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绞烂了。 “去不去,你倒是回我一声。” 崔青卿白了她哥一眼。 “文窈你还是去吧,免得回了家,我哥跟我闹腾,说好不容易把你拐出来一回,结果什么都没捞着。” 阮文窈又急又羞,瞪了一眼崔青卿这个未来小姑子,嘴上倒是轻轻地应了。 她……她也想他了嘛。 安士晋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心里却深深叹着。 若是妹妹身体康健,想来也会有心悦之人,也会有想要与其四处游玩的闺秀心思。 第497章 可惜了。 裴家兄妹倒是看出了安士晋的怅然,但都没说话。 谁都知道,安士晋的妹妹活不了几年。 江采春已经去诊治过了,至多不过一年出头,若是中途发了急症,也不过半年时间,安家就要报丧。 安士晋倒是早就有心理准备,没整什么医闹,言行也一如既往,看不出什么。 不过心里必定是不好受的。 唯一相伴的家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即将离开自己。 任谁都不好受。 丝桐客最后一曲吹奏完毕,在台上谢客。 崔青卿长叹了一声。 “往后怕是再难听见这等仙音了。” 阮文窈不经意地看了眼安士晋,见他没有任何表示,也就不说什么。 一行人自曲苑出来,安士晋先行告辞。 安氏在内城的老宅早就卖了,如今在外城曲苑附近的一所小宅子里安家。 为了给妹妹续命,安士晋可谓是什么都舍得。 “东仪,我回来了。” 安士晋带着从曲苑打包回来的果子,笑意晏晏地进门。 安东仪靠着隐囊,在床上看书,见兄长回来,立刻抬眼去看。 苍白的脸瘦得过分,下巴尖尖的,没几两肉。 “兄长今日外出,可有什么新鲜事说与我听?” 安东仪常年不出房,最多只能在房里走几步,走多了,还会喘不上气。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差,出娘胎就带着的病,已经治不好了。 上回来的江医女,也说自己没几年了。 安东仪对自己的身体有数,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哥。 她哥为了给自己看病,什么都卖了。 世家子的傲骨也舍了,转投裴党。 安东仪很多次,都想劝她哥,别继续折腾,别为了自己这么苦下去。 世人皆道崔氏有个风华绝代的崔绩,堪他们这代世家子的领军人。 可却无人知道她的兄长也是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不输崔绩。 “今日见了裴公子和县主,还有崔家大郎与他的未婚妻。” “哦对了,上回来家里,你见了很投缘的崔小姐也去了,不过今日他们有事,就没来看你。” 安东仪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浮出不自然的潮红。 或许是说话多了,有点喘不上气来,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有了力气。 “那下回兄长替我带封信给崔小姐吧。” “人家来家里,我也陪不了,没得叫人陪我这么个病人无聊。倒不如书信来往。” 安士晋眼中有痛色。 “好,我替你带。” 他取了一个果子,洗干净,擦了水分,在掌心捂了会儿,才递给妹妹。 “尝尝看。” 安东仪接过,轻轻咬了一口。 季节的关系,水分不是那么足,但很甜。 “我记得小时候,我也吃过。那会儿爹娘都还在。” “……嗯。” “兄长,东仪希望……” 安东仪到底没说后面的话。 她不能强求兄长再为自己做什么了,兄长做的已经够多的。 安士晋岂会不知妹妹心中所念。 “若是有机会,我也会留意自己的婚事。” “倘若可以,那就尽量在你走之前,将婚事办了。” 安东仪忙道:“兄长不必如此……咳咳。” “别急!慢慢说。” 安东仪缓了好一会儿。 “此乃兄长的人生大事,不可轻定。” “东仪乃是兄长的拖累,因我之故,兄长已是失了许多机会。” “我去之后,兄长就真正自由了。” “崔小姐我看着很好,虽说对兄长并无男女之情,但性情很适合做安氏的主母。” “兄长若是有意,不妨考虑一二。” 安士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陪妹妹说了会儿话,就扶着昏昏沉沉的妹妹躺下睡觉。 第498章 回到自己的屋子,安士晋坐在蒲团上,环顾四周。 当初他变卖家产,无数世族上门,想从他手中买空安氏多年的藏书。 他一本都没有卖,全都留了下来。 如今这些书,大部分都放在他的房中,小部分放在妹妹的房中。 整间房,藏书占了三分之二的地方。 这是安氏的底蕴,是自己,还有安氏后代崛起的最大依仗。 身外之物,都可以不要,唯独这些传承,绝不能丢在自己这代。 安士晋望着这些藏书,笑了一声。 崔氏又如何? 纵你如日中天,如今也不过沦为乞求新贵合作的存在。 世族早就该成为故纸堆中的记载,而不是继续存在于世。 自己没有做错。 安士晋独坐于狭小的房内,笑着笑着,眼中有了泪光。 和安士晋一分开,崔伯嶂就带着阮文窈跑路。 朝护国寺的方向去。 他倒也心大,完全不怕未来老丈人知道后,会把自己吊起来打一顿。 他长腿了,会跑会逃。 最多挨几下就算了事儿。 约阮文窈出来的是崔青卿,阮家的长辈哪里不清楚真正想把人约出来的会是谁。 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只要不闹出事,定了亲的小两口婚前培养培养感情也很好。 崔伯嶂看似行事浪荡,倒是还算有些分寸。 反正闹出了事,两家长辈四根竹鞭拿着一起往死里揍。 崔伯嶂心里有数得很,除了带阮文窈出去游玩,吃吃喝喝,一直很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半步。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心里门儿清。 崔青卿在去相府的路上,憋了一肚子的话,怕被人偷偷听了去,没敢说。 到了相府,她立刻按捺不住。 “崔绩暗中转投了裴相?” “嗯。” 裴萧萧笑眯眯地看着她。 “怎么啦?只许你爹是裴党,崔绩就不行?” 崔青卿皱着眉。 “倒不是说不行,只是……他是真心的?” “应该是真心的。不过会不会再去找别人,可就不好说了。” “崔绩不止我爹一个选择。作为崔氏下一任家主,他的选择其实挺多的。” “全看他自己怎么抉择了。” 先找上她爹,是因为她爹如今是最有可能帮助崔绩达成目的的人。 可若是双方这个临时盟友散了,那崔绩自然会另寻他人。 身为下一任崔氏家主,愿意押注崔绩的还不少。 裴萧萧不是很在意崔绩,倒是好奇她哥在崔绩走后,一直寡言的原因是什么。 不过崔青卿在,她也不好问她哥。 崔青卿叹了一声。 “有个管用的名头可真好。” 又道:“安士晋什么时候成了裴党的?” “很早了。” 裴孟春接话道:“他刚入官场没多久,就找上了我爹。” 崔青卿点点头。 “也是,要是没有裴相护着,怕是安士晋的官职都保不住。” “我听他妹妹说,安士晋三天两头不去上值,经常在家照顾她。家里的东西也卖得七七八八,不剩什么了。” “他倒是疼这个妹妹,不过也为自己找了条后路。” 崔青卿随口说了一句。 她的感触不是那么深,毕竟崔伯嶂虽说经常和她斗嘴,但真要有人欺负她,第一个冲上去的肯定就是崔伯嶂。 不过崔仁悦和蒋燕娘还在世,不如安氏兄妹那样孤苦无依。 有父母在,和没有父母,区别还是挺大的。 崔青卿打了个哈欠。 “萧萧,我先去眯会儿,我哥和文窈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今天一早我就被他叫起来,替他挑衣服,都没怎么睡,困死了。” 第499章 “我就知道今天你肯定会来相府,给你留的院子早就叫人收拾过了,你直接去就行。” “嗯。” 目送崔青卿离开,裴萧萧立刻拉着她哥,去了前院的书房。 “哥,崔绩是什么意思?” 裴孟春没有立刻回答妹妹的话,而是反问了她一个问题。 “萧萧,你可知道韩长祚往后的命运?” 裴萧萧愣住了。 “啊?这我可不知道。” 原著没写,她上哪儿知道去。 裴孟春微微皱眉。 所以,崔绩知道,妹妹不知道? 崔绩知道往后多少事? 妹妹又知道哪些? 高源景的事,他们二人都知道吗? 按照他爹说的话,妹妹是天外来客,那崔绩……也是吗? 裴孟春看着妹妹,将崔绩和自己的对话全盘托出。 同时也将自己对崔绩的猜测给说了出来。 裴萧萧听完,也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哥,崔绩……可能跟我不一样。” “他……或许是再世重生。他或许是经历过这些事。” 先前在庄子上的时候,裴萧萧就对崔绩有了这方面的怀疑,裴孟春的话,几乎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对,应当就是这样。” 裴萧萧大致理了一下思路。 “崔绩活得比我久,比爹和哥哥都久。” “爹和哥哥死后发生了哪些事,我不清楚。崔绩能知道,那是因为他往后还活了很长时间。” “或许他是经历了韩长祚统一了北戎,挥师南下,才有了如今这样的担忧。” 有妹妹这个天外来客珠玉在前,崔绩再世重生的事,对于裴孟春而言,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裴孟春想了半晌,叹道:“若是这样,那的确有放虎归山之嫌。” 裴萧萧试探着问:“哥,你想让爹将韩长祚召回来?” 裴孟春很肯定地点头。 “不能冒险。” “万一韩长祚果真私通北戎,那对大晋而言,就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如今他去了北境的军中,会接触到军防。” “若是泄露了北境的布防图,北戎拿下整个北境,不费吹灰之力。” “他……不怕长公主和宸妃娘娘丢了性命?” 长公主可是拿自己的人头给他做担保的。 倘若韩长祚真的投了北戎,那长公主和宸妃九成九会被杀了祭旗。 裴孟春想了很久,也没有想通,缓缓摇了摇头。 “不确定,崔绩透露出来的信息还不足以进行推断出他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长公主和宸妃娘娘都已经死了,所以韩长祚了无牵挂,干脆归降北戎,率军南下。” “这都说不准。” 裴萧萧倒是觉得她哥的推断,搞不好正中事实真相。 起码从自己所接触到的韩长祚来说,还算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如果韩长祚真的不顾宸妃和长公主的性命,早在北戎开始接触他的时候,就可以选择跟着他们前往北戎。 但是他不仅没有,还坚定地站在大晋这边。 “等今晚爹回来之后,我再和爹商议看看。” 这件事必须告诉父亲,万一呢? 凡事就怕万一。 谁知道韩长祚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裴萧萧转了转眼珠子。 “哥,你说——要不要我给他写封信?” 裴孟春愣住了。 “你给他写信?写什么?” 他的眉头皱得几乎能把蚊子给夹死了。 “你该不会要把崔绩说的那些,全都告诉他吧?” “萧萧,你别乱来。这不是儿戏。” 裴萧萧“嘿嘿”笑。 “我当然知道不是儿戏,哥,我没那么蠢。” “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通过他的只言片语,推测出他的一些想法。” “或许在崔绩的前世,他真的是因为自己的两位母亲被杀,所以才愤而投敌的呢?” “现在长公主和宸妃娘娘都活得好好的,他投敌做什么?” 裴孟春很不想往这方面想。 但妹妹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 韩长祚口口声声说,要在五年内统一北戎,以北戎为聘,向妹妹提亲。 难道他是以妹妹为借口,实际包藏祸心? 但他又不想以妹妹作为棋子,让她去舍身犯险,试探韩长祚。 “此事等爹回来之后,我们再行商议。” 裴孟春告诫妹妹。 “你先别轻举妄动。” “知道啦。” 第500章 裴文运回来的时候,崔伯嶂早已经过来把妹妹接走了。 在宫里待了一天,好不容易回到家,裴文运也就在吃饭的时候休息了那么一小会儿。 吃完,一家三口在饭后散步中,就开启了家庭会议模式。 “再世重生?” 裴文运皱了下眉头,下意识地朝小闺女看了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不过谁都没听清。 稀奇事有点多,从他发现小闺女是天外来客开始,记载于志怪中的事就一件连着一件。 裴文运停了下来,想了想。 “我与崔绩再见一面,与他仔细聊一聊。” 倘若崔绩经历的事,远比自己的小闺女多,那往后发生的许多事,他应当都知道。 自己能掌握先机,就能更有把握地去应对。 不独北戎南下,做死前的最后一搏,还有今年开始,一直往后所发生的事。 各地大规模的天灾、民变,还有闹得比较大的贪官污吏等事,自己提前掌握后,就能更好地做出应对,甚至提前布局。 不过崔绩现在,恐怕想的是利用崔氏之名,多接触旁的人,而不是单单押宝在自己这里。 唔,问题也不大,坦诚相待,就可以解决。 裴孟春点点头。 “好,我令人去安排。” 裴萧萧拉了拉她爹的袖子。 “爹,要不要我去试探试探?” 裴文运斜了她一眼。 “用不着。” “你先把你那个医馆给开起来再说。” “我听你哥提了,想法不错,不过眼下不是什么好时机……” 话说一半,裴文运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上。 医者学馆,还是有大用的。 比如灾难之时,让馆中学员去那地进行灾民的诊治。 若是各地都设有这样的学馆,那救治灾民的速度就能非常快,可以减少百姓的伤亡。 让朝廷协助,挂个名头,出点钱? 国库没钱了。 先前自己想的,以物代替金银发放俸禄的事,遭到了同党中很多官员的反对,可见最终如果要施行,阻力会非常大,甚至引来党中人心涣散。 还能从哪里再去薅点钱呢? 抄家? 裴文运缓缓摇头。 他手上的确有一批大鱼的名单,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这么干。 人老了,就没了年轻时候的锐气,会因为家里人而畏首畏尾。 他可以不惜身,但不能不为自己的一子一女考虑。 得罪的人太多,容易遭到反噬。 谁知道会不会报应在自己两个孩子身上。 毕竟天外来客也好,再世重生也罢,全都出现了,若是自己再不收敛,恐怕家中真会有破家之灾。 裴萧萧看她爹的样子,就知道在算计什么。 大概还是为了钱的事。 “爹,暂且不提抄家。” 裴文运斜睨了一眼过去,看得裴萧萧缩了缩脖子。 “咳,暂且不提办些大案。是不是可以从国内的异族着眼?” 大晋四周遍布大小数国,对大晋人而言,那些都是异族。 但国内也不是没有。 西南的六诏,岭南的百越,东北的靺鞨、百济等等。 要么是大晋的附属国,要么直接就是在大晋国内的部族。 这些异族都是需要每年朝贡的,不过裴萧萧知道,有些部族,已经很多年没来了。 这不得一次性算清楚,薅它一笔? 反正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后面……就相信后人的智慧了。 裴文运不说对自己这个女儿了如指掌,起码为官多年,多少也能看透人心。 小闺女话刚说出口,裴文运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第501章 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其实还有一个解决国库空虚的路子,只是裴文运不愿意做。 提高赋税,或是另立赋税名目。 这是裴文运十分不愿意做的事。 赋税提高容易,想降下去,却难。 竭泽而渔的法子,治标不治本,甚至还会逼迫底层的百姓去死,抛弃本就不多的家产,落草为寇,乃至激起民变,造成国朝动荡。 相信后人的智慧,而不是现在就把后人给坑死在还没出生的时候。 “倒是个法子。” 裴文运给予了女儿认可。 “此番西南诸部族被崔鄂说动,就证明了其不轨之心。” “穷兵黩武,固然不可行,但有时候不逼一逼,他们就认不清自己的地位。” “此事明日我入宫上值,会请见陛下与皇后娘娘,请他们定夺。” 又扫了眼跃跃欲试的裴萧萧。 “安分点,别惹事。” “韩长祚的事不是你可以插手的,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裴萧萧乖乖点头。 “我知道的,爹你不用这么担心。” “哥哥不是还在嘛,有他盯着我呢。” 提起儿子,裴文运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哥?你哥也就看着精明罢了!” 都敢拿女儿去作为诱饵,将高源景给引出来了,当他不知道儿子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吗?! 坑杀皇室子! 这是有天大的胆子! 谁给他的?! 裴文运警告地瞪了眼儿子。 “早点回房去休息,其他事,暂且不要管。” 实在不放心,裴文运还是又叮嘱了一句。 “切莫与韩长祚联系,如今乃多事之秋,不要引火上身。” 一旦圣上与邬皇后得知崔绩所经历过的事,怕不是会直接派了天使去北境,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给杀了。 自己可以保证不透露,但崔绩找的别人,能不说? 到时候再将自己给扯进来,那是与长公主为敌了! 自己固然是圣上手中一把好用的刀,可长公主却是圣上心尖尖上的人物。 能比? 裴萧萧回到房中,一屁股坐在床边,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枕边的那块白色的石头上。 她伸手将石头拿过来,放在掌心,看得出神。 韩长祚…… 他真的会不顾一切地背叛大晋,转投北戎吗? 京城有他两个母亲作为人质,难道还不能让他为大晋死忠? 裴萧萧更倾向于,原著后面没写的事情。 应当是高源景杀了宸妃和长公主,才导致韩长祚背叛大晋。 长公主与高源景不对付,称不上众所周知,但也不是什么秘密。 就高源景那个变态的性格,小人得志后,能不报仇? 开玩笑呢。 当关着韩长祚的囚笼被破开,了无牵挂的他,会做什么,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这些自己都能想到,崔绩想不到? 还是他想挑拨什么? 高源景已经死了,崔鄂下一个押注的人会是谁? 九皇子? 楚氏乐意跟着崔氏干? 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对于扶自己儿子上位,楚妃也一直持反对态度,不像是脑子不清楚的。 邬皇后权势正盛,这时候正面刚,那是找死。 可皇子中,符合的人选真的不多。 雍王倒是勉强占了个长,但他从邬皇后起势后,就一直像是个乖宝宝,而且他的生母也早早过世。 明明只要安分守己,就能平安享尽荣华富贵,这还争个什么劲? 雍王应当想得到,几乎没有外力相助的自己,根本不可能是邬皇后的对手。 裴萧萧把玩着手里的石头,叹了一声。 第502章 还是爹说的对,眼下多事之秋,一动不如一静。 除非真的想赌全部身家,拿去一把梭哈,不然还是静观其变,作壁上观来的好。 只要他们不动,自然而然就能钓出来大鱼。 那些想要出头的人,为了赢面扩大,必然是要找上他们家拉拢的。 关键,还是在崔绩身上。 消息是他放出来的,知道后续所发生的一切,也只有他。 裴萧萧摩挲着手里的石头,心思不定。 不然……自己去找他聊聊看? 算了,那是个疯子。 裴萧萧的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一个名字。 孟灵玉。 自打高源景死后,外界传闻与他不清不楚的孟灵玉就一直缩在镇国公府没出来过。 庄氏和孟白龟都懒得理她,全当是空气。 整个镇国公府就三个主子,吃饭都不在一起,几乎都不打照面。 孟灵玉犹如一具行尸走肉,每天到点吃饭,到点睡觉,其余时间全都躺着发呆。 她没想过高源景会失踪,原本还寄希望于他,能借助庐江王的力量,去替自己报仇。 兄长的仇,母亲的仇。 孟灵玉此生,从未像现在这样孤立无援。 母亲在世的时候,她背后有崔氏站着,母亲过世后,她的生父一心扑在建功立业上,把她当作是联姻的工具。 来了京城,虽然受到了一些挫折,但她攀上了炙手可热的高源景。 当时的高源景是多么地意气风发啊。 圣上唯一在世的手足,珍而重之。 可现在,高源景被剥夺了皇室身份,失踪了。 很多人都说他死了,只是不知道被谁杀了。 有的说是圣上挥泪斩下了他的脑袋,有的说是被邬皇后一杯鸩酒毒死了。 无论如何,孟灵玉已经意识到,自己此时没有了任何依靠。 她的父兄被囚禁在镇国公府的庄子上,由禁军看守,任何人不得相见。 孟灵玉尝试过很多次,但一次都没能见到自己的父兄。 一开始,她还抱着两败俱伤的想法,想杀了父亲之后自杀。 可后来发现自己并不能见到父亲,就歇了心思。 靠自己,是无法报仇成功的。 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 如今的自己,除了声名狼藉,什么都没有了。 当日入京,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极具活力的孟灵玉,如今像是即将枯萎的深秋草木,了无生机。 要不是裴萧萧,孟白龟连她的院子都不想进来。 嫌脏。 外头现在经过镇国公府,都要指指点点,活像孟家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一样。 这让孟白龟十分恼火。 这个玷污了祖父,还有父亲和兄长们威名的堂姐,真真是让自己恶心透了。 要不是母亲拦着,萧萧姐姐和丹君姐姐劝着,她早就让叔叔伯伯们把她给轰出去了。 “孟灵玉,你出来,萧萧姐姐要见你。” 屋内躺在床上发呆出神的孟灵玉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孟白龟再喊了一遍,她才意识到自己没听错。 孟灵玉费劲地从床上起来,让婢女为自己更衣。 出现在裴萧萧面前的她,枯瘦如柴,整个人憔悴不堪。 裴萧萧打量了她一下。 “孟夫人,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萧萧不想将孟白龟牵扯进来。 孟家最后的一点血脉,留着挺好。 孟灵玉看了看气势汹汹的孟白龟,侧身让开路。 “裴小姐请。” 裴萧萧经过她身边,心中叹了一声。 孟灵玉抱了必死之心,活不长了。 第503章 高源景死的时候,天道降下了天罚,那她呢? 死的时候,这个世界是否会崩塌? 孟白龟就站在院子门口,一步都不踏进来,也不许孟灵玉关门。 她怕孟灵玉会突然暴起,伤害裴萧萧,有自己看着,起码安全一点。 裴萧萧并没有进屋,而是站在院子里,转过来,看着孟灵玉。 “孟夫人,别来无恙。” 孟灵玉凄惨地笑了一下。 “有恙又如何?这是由着我说了算的吗?” 她望着裴萧萧。 “裴小姐今日上门,不知是要问我什么事?” “崔氏的事。你在崔氏住了多年,应当有一定的了解吧?” 孟灵玉皱了下眉。 “若是说了解,兴许我还比不上外人。” “崔氏树大招风,很多人一直盯着。即便他们退出了庙堂,盯着的人也不少。” “我虽在崔氏住着,可我母亲到底是旁支,外祖父也并非话事人,接触不到多深的事情,恐怕要让裴小姐失望了。” 裴萧萧摇摇头。 “也不算失望。” 猜得到。 “我想知道,崔氏内部有没有暗中彼此联络的秘法。” 孟灵玉一愣。 “有是有……不过裴小姐要这个做什么?” 裴萧萧没有回答她。 “若是你愿意告诉我,那我可以圆你一个心愿。” “比如——让你与你父亲见一面。” “当然,现在不行。” “西南的案子还需要你父亲的口供。如今他咬死了不肯承认,暂且还不能死。” 不仅不承认,还将整个西南官场全都拉下水。 不得不说,就算是小人,也有活命的本事,不容小觑。 孟庆荣心里很清楚,他可以攀扯西南官场,但是不能攀扯圣上。 只要他不提自己是为圣上去找什么子虚乌有的秘药,暂且性命就不会丢。 圣上和邬皇后的底线,被他摸得很清楚。 而西南官场,现在还没到动的时候,牵一发动全身,不是那么好清洗的。 当年先帝定下的羁縻政策,西南不少官员都是当地部族的贵族担任,这些人不是轻易能动的。 孟庆荣打仗的本事或许没多少,活命的法子倒是有好些。 裴萧萧现在也大致弄清楚了孟灵玉会落入高源景陷阱的原因。 崔氏不愿帮她,她唯有自救。 可惜所托非人。 孟灵玉听完裴萧萧的话,咬牙切齿地道:“我等不了那么久!” “我父亲所犯的罪,必死无疑,可我却不愿他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死了。” “我要亲手替我的兄长与母亲报仇!” “私刑非律法所允许的,孟夫人,你要想清楚。” “当年你母亲拼了命地保你活下来,你何必辜负崔夫人的一番心意?” 孟灵玉飞快地擦干脸上沁出来的泪,昂着下巴,倒是有了几分过去的风采。 “裴小姐说的,我心中自然清楚!” “我绝不会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你心中有数就好。” 裴萧萧并不想看见孟灵玉死。 高源景的天罚,让她有了忌惮之心。 以防万一,能不死,还是别死的好。 “联络的方式我可以给你,裴小姐是要与我表兄私下碰面吗?” “是。” 裴萧萧回答得很爽快。 有些事,她爹和她哥都问不出来,但她可以。 无非就是两个提前知道未来的人,彼此之间的较量罢了。 哪怕父亲和兄长不说,裴萧萧也知道他们心中所虑。 崔绩不是那种会铁了心,跟着她爹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他可会审时度势了。 要不是现在高源景死了,崔鄂眼看着就要跟着步上后尘,崔绩到底会站在哪一头,尚且说不好。 第504章 韩长祚如今在北境,要是真的因为崔绩病急乱投医,到处宣扬前世的事,把他给逼反了,那会打得许多人措手不及。 现在的大晋,还没做好与北戎开战的准备。 自己不能放任崔绩摇摆不定,要直接把他给摁死在裴党之中。 裴萧萧没杀过人,但她在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想一想,都会觉得害怕,但害怕,不代表这件事不能做。 反正她这一路,都是一边害怕一边走过来的。 习惯了。 之所以来找孟灵玉,是因为裴萧萧觉得,自己这点小动作,暂时得瞒着家里人,不能让他们知道。 否则肯定不会同意。 世族之间有秘密的联络方式,这事裴萧萧倒是清楚。 原著就有写。 但是裴萧萧不知道原著中的法子,现在有没有变。 保险起见,还是来问一问孟灵玉。 上回她来找自己,做崔绩的说客,那肯定就是有和崔氏联系的方法。 找她一定没错。 孟灵玉暗自思量着,要不要将这等崔氏的秘密告诉裴萧萧。 这是涉及到崔氏立命的要事。 被半囚禁在镇国公府,也失去了高源景这个外部消息的渠道,孟灵玉对于现在外面发生的许多事,都是不知情的。 没有人会告诉她。 庄氏和孟白龟即便知道,也不会特地好心地知会。 孟灵玉并不知道,崔绩已经倒戈,崔鄂即将被捕。 一心只是担心自己泄露了崔氏的秘密,换来裴萧萧所说的,与父兄见面的这笔买卖,到底划不划算。 “自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告诉我。” “我只是想与崔绩暗中见一面,但如果不可行,那光明正大地见面也不是不可以。” “你自己考虑。” 孟灵玉揣摩着裴萧萧的心思,心中的天平来回摇摆。 “好,我告诉你。” 孟灵玉并不觉得自己面前坦然大方的裴萧萧,是为了什么儿女私情去和崔绩见面的。 应该是自己这段时间过于闭塞,对外面发生的不了解。 京城,或者说朝中,应当出了什么大事。 不过这一切,孟灵玉都无心打探。 她现在活着,只是为了替兄长与母亲报仇,只是想亲眼看到父亲的死。 孟灵玉答应得很痛快,裴萧萧将联络方式拿到手之后,很快就离开。 她必须尽快见到崔绩,与他谈一谈。 赶在她爹和崔绩见面之前谈。 否则崔绩的态度又会再一次摇摆不定,谁都不知道在北境的韩长祚,到底怎么样。 起码,自己必须先在京城把形势给稳住了。 至于她爹说的,让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去试探韩长祚。 再说。 有时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爹运筹帷幄惯了,也总是太在意家人,宁愿自己背负得更多一些,也不愿意让自己受苦受累。 也不想想自己这年纪,两辈子加起来也比她爹小不了几岁。 智商洼地也有智商洼地的用处。 裴萧萧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孟灵玉将她叫住。 “裴小姐,若是见了我表兄,可否请裴小姐代我问他一件事。” “但说无妨。” “我希望……我希望父亲死后,能让母亲的坟迁回崔氏。” 裴萧萧诧异地看着孟灵玉。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 孟灵玉的眼中有着恨意。 “我想,母亲一定不会愿意自己死后还要葬在他的身边。” 裴萧萧默了片刻。 换作是她,也不乐意。 “我会替你代为转达,但崔绩会不会答应,我就不知道了。” “有劳裴小姐了。” 孟白龟扫了一眼孟灵玉,一声没吭,跟着裴萧萧离开。 等走远了,孟白龟才说话。 “萧萧姐姐,你要去见崔绩?” “嗯。” 裴萧萧停了下来,捏了捏孟白龟的鼻尖。 “接下来这段时间,你或许会听见许多消息,告诉你娘,不要在意,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只要镇国公府置身事外,到了最后,指不定多少人的命,都是你们救的。” “到时候,你的保命符,又会多一些。” 孟白龟噘着嘴,抱着裴萧萧的胳膊。 “有裴相替我保驾护航呢。” 裴萧萧有些怅然。 “可有时候,就是我爹,恐怕也自身难保。” “白龟,你在镇国公府,一定要小心。接下来,不管是谁,上门来求见,最好都别见面。” “嗯,我知道了。” 第505章 崔绩没想过,自己竟然还能有机会,与前世的妻子,这样心平气和地相对而坐。 放在几个月前,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不过如今……罢了。 崔绩收起心中的苦涩,尽力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用平静的面容望着裴萧萧。 “我本以为,来找我的会是孟家表妹,不曾想,竟然是县主。” 毕竟那个联络方式,是孟灵玉独有的,与旁人的不一样。 裴萧萧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支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崔绩。 “不,崔绩,你应当一早就猜到了是我。” “前些日子我去镇国公府,可并未遮掩,不少人都知道,你也不例外。” “你这么聪明,稍加联想,就能猜得出联系你的人是我,而非孟灵玉。” 裴萧萧看着崔绩,收起脸上的笑容。 “而今,也唯有我,才会通过这种方式约你出来,不是吗?” 崔绩垂下眼眸,片刻后,又抬起。 裴萧萧的来意,他心中自然清楚,但在此之前,他想弄清楚一件事。 “你真的与韩长祚定亲了?” “嗯。” 裴萧萧没否认。 “他去北境接触北戎,就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提亲的时候,给自己加加码。” “你知道的,” 裴萧萧笑得意味深长。 “我爹跟我哥,可不是什么善茬。想娶我,仅凭他现在所拥有的那些,远远不够。” 崔绩眸子一缩,整个人几乎要站起来了。 “当真?!” “当真。” 裴萧萧轻笑几声。 “我干嘛要拿这个骗你?当日他可是在我哥面前说的,要五年之内拿下北戎。” 裴萧萧换了姿势,收起支着下巴的手,往后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崔绩。 “崔绩,你也无需遮掩了。我爹是什么人,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 “再世重生。当日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有所猜测。” “你不妨猜猜,为何我对你的恶感如此之重?” 崔绩重新坐了回去,凝眉深思,试探着问裴萧萧。 “你——也是?” “对,我也是。” “所以崔绩,我是绝不会再重新走上老路,嫁给你,踏进崔氏的门,让自己重蹈覆辙,再受一次那样的苦。” 裴萧萧毫不畏惧的眼神,看得崔绩心虚地别开眼。 “你没经历过我所受到的苦,但你应当见过我死时的惨状。” 见过。 不止一次。 往后多少梦回,都是那样的你。 崔绩恍然大悟。 当一切都串起来之后,他终于有所顿悟。 难怪那么多事情有了与前世所不一样的改变。 难怪无论自己如何低头认错,萧萧都不愿意回心转意,甚至连接近自己都不愿意。 原来,她早就知道,回来的时间,比自己更早,早了许多年。 崔绩低低地笑了起来。 先前自己的所言所行,今日看来,全是一厢情愿之举。 在萧萧眼中,是不是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裴萧萧等崔绩收拾好心情,才挑了挑眉,重新开始方才的话题。 “我死得比你早的多,后面发生的事,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是。” 崔绩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 “你想知道?还是裴相想知道?” “都想。” “崔绩,我哥当日答应你,可以帮你保下崔氏,此言非虚。” “但崔鄂所犯之罪,乃抄家灭族的十恶不赦之罪。” “崔氏这个目标太大,即便是我爹,也很难做到完全不受到掣肘。” “崔氏在《氏族志》上霸占了这么多年的榜首,在崔氏倒下来的时候,想要扑上去咬一口肉下来的,恐怕不在少数。” 崔绩沉默着,听着裴萧萧滔滔不绝的话。 “你让我加码。” “不错。” 第506章 “你不立下足够多的功劳,如何能服众?” “外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清楚?” “即便如我爹,偌大的军功在身,民间官声好成那样,屁股底下的相位,照样不那么稳当。” “这还是圣上保驾护航的情况下呢。” “若是有朝一日,我爹露出破绽,定然被群起而攻,下场不比掉下榜首的崔氏好到哪儿去。” 崔绩知道,裴萧萧说的没有半分虚假。 崔氏和裴家,看似水火不容,实际上却是一体两面。 崔氏倒下的那天,那就是裴家兔死狐悲的时候。 反之,裴家全家斩首的那天,崔氏也会暗中祭奠一番。 他们两家,一个看似权势滔天,一个仿佛承载数百年,实际都不过是史书上的几行字,内里酸楚唯有自己明白。 裴萧萧说的对,自己拿出来的砝码还远远不够。 想保下整个崔氏,光一个父亲还不行。 先前心中摇摆不定,的确是自己想岔了。 能明白自己痛苦的,唯有裴家了,也只有他们,才会尽心竭力地帮助自己。 所幸只是想,还未曾开始行动。 一直观察着崔绩的裴萧萧,已经从他的脸上看出了抉择,嘴上却依旧不肯放松分毫,唯恐会在最后一步功亏一篑。 “如今的崔氏,与我爹何其相似。你想要保下崔氏,与其说是借助我爹的权势,倒不如说是为了找上我爹背后的陛下。” “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崔鄂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普天之下,能保得住崔氏的,除了陛下,还有谁?” “陛下乃是天子,他想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谁能忤逆?” “只是崔绩,你应当知道,崔氏内部还是需要推出来几个人的,全都保下,不可能。” “否则今日是崔氏,明日是乔氏,各个见了谋逆大罪都不会抄家灭族,谁有能力都来这么一遭。” “那大晋的国祚,还能长久得了?” 崔绩抿了抿嘴。 “不错。” 他的眼中流露出痛色。 前世就是这样,是他父亲先开的头。 等高源景登上皇位后,一个个血脉离得近的皇族,全都冒出头,纷纷扯起清君侧的大旗,拉拢各大世族作为助力,开启了一场又一场的乱战。 大晋在当今圣上手中,已经有了疲态,开始走下坡路,哪里还经得起内战。 三大边境不断内缩,周边各国不停蚕食大晋的国土。 国内百姓民不聊生,处处可见饿殍枯骨。 死去的老人,怀中抱着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 壮年男女,纷纷倒在自己的人刀剑之下。 他要找的,不单单是能保崔氏之人,更是要找心怀天下之辈。 没有比裴文运更合适的人选了。 找他,就是找圣上。 这是高家的天下,没有谁,会比圣上更在意自家这一亩三分地。 崔绩整理了下思绪,缓缓对裴萧萧说起前世的事。 “你……走了之后,我又活了三十六年。” “这三十六年里,发生了许多事。” 崔绩慢慢地回忆着。 从裴萧萧死后,再到自己参与到父亲的谋逆大计中,扶持高源景这个傀儡皇帝上位,崔氏重新占据了朝堂。 圣上与裴文运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局面,被彻底推翻。 庙堂再次沦为世族之间争夺的地盘。 凭借从龙之功,崔氏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庙堂第一。 可灾难,也从高源景登基之后,开始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 裴萧萧静静听着崔绩的回忆,没有出声打断。 第507章 她自己也在跟着捋。 虽然崔绩说的那些事,她没有参与过,但是这些年,她一直有在进行对原著剧情的推导与分析。 重中之重,就是这个世界到底存不存在天道一说。 先前裴萧萧一直担心,这个世界会因为男女主的死亡而崩塌。 高源景被崔鄂杀了那夜,的确天有异象,证实了裴萧萧之前的猜测。 这个世界,的确有天道存在。 自己虽然改变了不少事,但因为没有涉及到男女主的生死,所以天道一直没有对她出手。 那会不会,崔绩的倒戈,是天道另一种惩罚方式? 天罚没能弄死崔鄂,所以转变了杀死他的方式? 按照这个世界,既定的规则继续运转。 裴萧萧心一沉。 如果她的猜测不错,那么接下来,最好保住孟灵玉的命,别再让她死于非命了。 她上辈子就死得挺痛苦的,这具身体的原主也死得挺痛苦。 好歹让她们寿终正寝一回吧? 崔鄂将前世所经历过的大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个遍,说完之后,开始“哐哐”灌水。 说的话太多,嗓子真的快冒烟了。 “所以你觉得,韩长祚的确有叛国的可能?” “是有这个嫌疑。” 崔绩沉声道:“事关国祚,不可不密。” 即便韩长祚说是为了向裴家提亲,才决心前往北戎,但崔绩依然抱有疑虑。 又不是韩长祚肚子里的蛔虫,谁知道他究竟怎么想的? 再者说,或许韩长祚一开始,的确抱着他所说的那种想法,可到了北戎,接触了北戎人,了解了北戎的民情,反悔了,也不是不可能。 崔绩眯着眼,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 “韩长祚……不能小看他。他是天生为战争而生的。” 裴萧萧不免好奇起来。 “他打仗,真的很厉害吗?” 和她爹相比如何? 崔绩沉默了片刻,端起茶盏,放在掌心,并没有喝。 “我不曾见过裴相的英姿,但韩长祚,简直是个杀神。” “大晋上下,没有一人可以阻拦。” “他所率领的北戎军队,一路南下,甚至打到了长江天险。” 崔绩闭上眼。 再往南一点,那就是崔氏的大本营了。 “南下迁都后,没几年,甚至连新的宫殿都未曾开始建造,他就打到了家门口。” “无数官员抛下新都中的天子,带着家眷逃命。” 裴萧萧很想问崔绩,他是不是其中一员。 但想了想,没问出口。 这问题,不好问。 简直是在人心上戳刀子。 崔氏看不起她爹,结果崔氏自己捧出来的宰相,连她爹都不如。 甚至差距非常大。 自己今天要是问出口,怕是崔绩能直接羞愧到从这楼上跳下去。 裴萧萧闭紧了嘴巴,赶紧转移话题。 “我知道你担心,但是你……先别急。” 裴萧萧抬眼看他。 “韩长祚和陛下他们约好了以一月为期,先去北境军中试探一番。” “你也先等等,一个月之后,若是他回京有了异样,再下手也不迟。” 崔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一个月时间,韩长祚也说服不了多少北戎人,无法统一北戎。” “好,那就再等一个月。” “放心,一个月之后,若是他有问题,不用你说,我爹和我哥都不会放过他。” 裴萧萧顿了一下。 “还有……崔鄂那边。” 崔绩飞快地抬眼。 “我父亲,他……裴相预备何时动手?” 裴萧萧眼神闪烁。 “你知不知道,崔鄂将不少人和银钱,运往西南了?” 事情做得很隐秘,她哥也是昨天才得知,那几支从京城出发的商队,是前往西南的。 打着乐陵侯府的旗子,一路朝着那边去。 起初众人还以为是乐陵侯府不甘心新开的商行就这么倒了,想着要自救。 直到队伍走商经过孟氏商行旗下的铺子和慈幼堂,不经意间露出崔氏的标识,才被他们的人发现。 崔绩的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但自己却不敢相信。 最终,他木然地道:“那,应当是父亲给我兄长送过去的。” “或许、或许我该前往西南一趟,说服我的兄长出面,指证父亲。” “我兄长他……被暗中驱逐出了崔氏,如今流落在西南一带。” “先前江南民变的起因,也是我兄长之故。” “他应当比我更早参与进父亲的计划,知道得比我更多。” “若是能说服兄长露面,那许多事,或许可以迎刃而解。” 裴萧萧倒是知道崔绩有个哥哥,崔鄂的嫡长子,不过不太清楚对方的情况,原著里没写。 崔绩以水代墨,在桌上写下地址,等裴萧萧记下后,泼了茶上去,毁尸灭迹。 “我兄长与……妻儿就在此地落脚,裴相可以派可靠之人前往劝说。” 崔绩犹豫了下,还是说了。 “我兄长与妻儿的情况,有些特殊,不容于世俗。若是要派人,还请让那些不会过于拘泥之人前往。” “父亲联络兄长的意思,我也大概能猜出来。” 父亲应当是对自己起了提防,是以将北戎那头当成了弃子。 “我兄长一直在西南居住,想来是要让我兄长与西南诸部落联手,安排那边的人入京,替代如今京城的北戎人。” 裴萧萧撇撇嘴。 崔氏的名头可真好用,或者自己该说,崔鄂还真是个老谋深算之人。 这后手可真够多的。 “无论如何,就拜托县主了。” “好。” “还有!” 崔鄂叫住了起身要离开的裴萧萧。 “若是可以的话,还请不要伤我兄长,与他妻儿的性命。” “放心吧,我家不是什么凶恶之辈,对人命还是看重的。” “但你也要心中有数,倘若你兄长牵扯太深,怕是你推出来的那几个人当中,就得有他。” 崔绩默不作声。 他想的是,若是兄长死了,那自己那个性情刚烈的堂妹,是不是会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侄儿殉情。 倘若真的殉情,倒也好。 他们之间,是真的不容于世。 “另外,你若无事的话,不妨多去镇国公府看看。” 裴萧萧停顿了一下。 她得保住孟灵玉的命。 万一这世界,真的因为她死于非命而崩塌了呢? “孟夫人看着情况很不好,我前些日子去看她的时候,见她面有死气,还执着于报仇。” “孟庆荣固然罪不可恕,但她倒是没做错什么,犯不上赔了自己的性命。” “我见她对你倒是还有几分情谊在,若是你得了闲,不如去见见她,劝一劝。” 崔绩点头。 “我会的。” 不远的将来,人头滚滚,能多活一个是一个吧。 第508章 崔绩会不会去探望孟灵玉,裴萧萧不知道。 她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 总不能摁着崔绩的头,让他去镇国公府看望表妹吧? 这得看崔绩自己的意愿,自己说了可不算。 回了相府,裴萧萧一直在思考,自己该怎么说服她爹还有她哥。 崔绩这边,暂时是没什么问题。 但不代表,韩长祚那边就不会出现反转。 崔绩想的的确过于谨慎,但倒是没错。 谁知道韩长祚的想法,会不会在接触了北戎之后,就进行了改变? 说到底,人心难测。 裴萧萧没有把握,韩长祚会一如既往。 就像当日自己对韩长祚说的那样。 嘴皮子上下一碰,承诺许得特别好,可到底能不能坚持,能不能做到,那是两码事。 裴萧萧准备自己隐姓埋名去一趟北戎。 西南那边,肯定是她哥亲自出马。 看崔绩提起他兄长时候支支吾吾的样子,恐怕他兄长那头很是棘手。 交给谁都不太放心,还是她哥自己上吧。 韩长祚那边也一样。 交给谁,裴萧萧都不放心,还是自己去一趟,暗中观察韩长祚。 只是她爹……怕是不答应。 北境不是京城,乱得很。 壬午之变,她爹的确打断了北戎人的脊梁,打掉了他们的傲气。 可脊梁与傲气,在生存面前,都是可以让步的。 活不下去,就只能南下掠夺边境。 这些年,北境常有北戎掠边之事发生,不过全是小打小闹,尚且不被朝中放在眼里。 可今年往后,恐怕就不一定了。 去岁北戎掠边就闹得有点大,否则圣上也不会同意让韩长祚前往北境,放手一搏。 她爹不能再次上马作战的消息,已经被传回北戎去了。 北戎人开始没有了忌惮。 在朝中并无良将的现在,一点一点试探,看看大晋的底线到底在何处,这才是北戎现在绝大部分主战之人的想法。 往后,只怕年年掠边,次数更频繁,规模也会更大。 能否扭转如今的局面,就全看韩长祚的所思所想了。 裴萧萧倒是不觉得他真的会转投北戎。 并非是对自己有自信,而是认为宸妃和长公主都还在京城,只要韩长祚不反,她二人的性命就有保障。 只要韩长祚还对自己这两个母亲心怀孝敬,就绝不会反叛大晋。 可这全是她心里想的,是推测。 眼见尚不一定为真,耳听尚不一定为实。 何况只是推测。 裴萧萧想赌一把。 她想要去北戎,看看韩长祚在北境的边军中,是什么样的表现,又会与宸妃所说的逾轮部如何交涉。 不过在此之前,让她头疼的是怎么说服家里两个男人。 事情就像裴萧萧先前猜想的那样。 前往西南的人选很快就定了,是裴孟春。 这事儿谁去都不合适。 “你哥自然能设法说服崔绩的兄长。” “至于你,” 裴文运扫了一眼不安分的女儿。 “哪里都不许去!” 裴文运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来。 “胆大包天!” “还想去北境!” “人才走了多久?你就惦记着了?” 裴萧萧嘟囔道:“哪里惦记了。” “就给我老实呆在京城!” 第509章 裴文运直接把烂摊子留给了儿子,拍拍屁股走人。 开玩笑,身为当朝宰相,他事情可多了! 裴孟春摁了摁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他爹当了甩手掌柜,妹妹又是个脾气倔的,这麻烦事,最终还是落到了自己头上。 裴孟春头疼地送走了他爹,转过身,盯着他妹妹不放。 裴萧萧被她哥看得有点毛毛的。 “哥……” 裴孟春摆摆手。 “你先别说话,让我说完。” 裴萧萧听话地闭上嘴,乖乖地看着裴孟春。 主要是她哥看着自己的眼神实在过于渗人,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自己给捆起来,哪里都不许自己去。 裴孟春沉吟片刻,在房内来回踱步。 停了下来。 “你想以身试险,去试探韩长祚,还是想靠自己,拉住他,让他别投敌?” “都、都有吧,哪个管用就用哪个。” 裴孟春摇摇头。 “若是后者,萧萧,你做不到。” “他连生母和养母都可以抛到脑后,何况是你。” “别将男女情爱看得太重。” “生养之恩尚且不在意之人,更不会在意什么男女之情。” “那不是更说明了我和他之间不合适?” “他说的,可是夺下北戎,来看看是否有机会,并非是板上钉钉,将婚事坐实。” 这两者区别可大了。 裴孟春眯起眼。 他爹直接走人,把锅甩给自己,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自己好像也有所发现了…… 但他是真的担心,妹妹去了北境会不适应。 裴萧萧从她哥的脸上看出不赞同。 “哥,难道真的不怕皇后娘娘和爹撕破脸吗?” 裴萧萧压低了声音。 “前几天我进宫的时候,碰见了九皇子。” 裴孟春看了眼妹妹,没吭声。 九皇子可不会跟他妹妹说话。 如今京城谁不知道九皇子见了女子就躲,还说话呢,老远瞧见,就立刻掉头跑。 “他宫里洒扫的小太监跟我说,九皇子先前撞见了皇后娘娘斥责太子。” “不是一两回。” 裴萧萧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哥,你应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裴孟春默然。 邬皇后有意废太子了。 “爹是什么性子,哥你清楚。看着变通,实际是个死脑筋。” “废立太子会引起国本动荡。爹可以默许后宫干政,却不会看着邬皇后插手国本的。” 裴萧萧此言不虚。 “所以,你的意思是,拉拢与皇后娘娘起了冲突的长公主?” “对,为爹全身而退,增添一分筹码。” 虽然她爹走到如今的位置,想要全身而退,太难了。 但不是做不到。 “萧萧,前往北境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长公主对外宣称韩长祚养病,你又要以什么借口离开京城?” “还是养病不成?” “那京城这风水恐怕就太差了些吧?圣上怕不是都得想着迁都了。” 裴孟春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也是对妹妹的警告。 同样的理由,不可能再用第二次。 他们现在不能在明面上与长公主走得太近。 妹妹想要掩人耳目离开京城,难度太大。 天下第一美人啊,走到哪里,她那张脸都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有时候,长得过于出众,也并非是好事。 出了家门,就会被认出来。 裴萧萧翻了个白眼。 “这还不简单?” “我叫上青卿、文窈,还有白龟,说是去京郊的偏僻庄子上游玩,谁会质疑?” 纪丹君已经嫁为人妇,现在不合适长时间离开。 婚后的交际圈,和婚前的交际圈,完全是两回事。 “有这么多人替我打掩护,难道还怕旁人说三道四?” 第510章 真要猜测,那就去猜测好了。 要是闹到要去庄子上查看自己到底在不在,那也就是撕破脸。 是敌是友,到了那会儿,就一清二楚。 “我先去庄子上,然后再跟着商行的商队前往北境,还是稳妥的。” 裴孟春对这个执拗的妹妹很是无奈。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你的容貌如何遮掩?前往北境的一路上并没有那么太平,倘若遇到劫匪,萧萧……” 裴萧萧闷声闷气地打断她哥的话。 “要真遇上……那也是我的命。” “命不好,能怪谁?” “反正我托生到这个家,也算是享尽福了。没怎么为家里做贡献,临了疯一把也不是不行。” “不许这样说!” 裴孟春头一次对妹妹用这样严厉的语气。 “难道你想让爹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 “娘已经不在了,若是你也不在,那这个家也算是散了。” 裴孟春估摸着他妹妹应当没什么仙技,这么多年下来,也没见妹妹暴露出来,应当是没有的。 那真遇上了硬茬子,岂不是羊入虎口?! 一想到这个,裴孟春整个人都不太好。 “真要去,也得等我从西南回来后再去,我陪着你一块儿去。” “那得猴年马月?” “哥,万一我吉人天相呢?” 毕竟上辈子吃的苦也不算少,这辈子连投胎这门技术活都十分熟练。 裴孟春斜了她一眼。 “就这么定了,要么你就别出门,要去,就等我从西南回来之后再去。” 裴萧萧拗不过她哥,只能勉强答应。 想了想,又问道:“那陛下和皇后娘娘是什么意思?” 她爹应当有稍稍透露崔绩的话,不过八成没告诉邬皇后,圣上应当是知道的。 “静观其变。” 裴孟春知道圣上是什么意思。 先看看,万一呢? 韩长祚即便过继给了长公主,那也是圣上的儿子,当爹的,多多少少还是心里有那么点期待的。 尤其是韩长祚抛出来的诱饵,夺下北戎,纳入大晋的版图。 对圣上而言,实在太过于诱人了。 香到他不得不咬上这个饵。 但圣上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让宰相暗中做好儿子背叛的准备,也不至于到时候兵临城下,自己抓瞎。 “所以你先不忙去北境,将学馆办起来再说。” “千里迢迢将人请了来,就撒手不管了?” “等我从西南回来,学馆的事应当也差不多了。到时候你心无牵挂,不是更好?” 这次裴萧萧没再跟她哥犟了。 的确,将京城的事安排好了再出门更好。 “那哥你可得赶紧回来,晚了,我可就不等你了。” 指不定韩长祚比她哥回来得还早,要真发生了什么,也都发生了,哪里还等得到那时候。 “放心吧,也不至于就太晚回来。” 裴孟春沉吟。 “凉国公已经在回京路上了,应当是天使已经拿到了孟庆荣杀良冒功的罪证。” “接下来京中恐怕会有一番风雨,你先安静在家待着,别搞事。” 将孟庆荣定罪,只是第一步。 他爹说了,天使兵分两路,明面上是带着受伤的凉国公,还有孟庆荣杀良冒功的证据回来。 暗地里,却是押送了一些西南各部的人,都是与崔鄂谋逆之事有关联的。 先办了孟庆荣,再从他口中挖出崔鄂谋逆的口供,这样才方便后续将崔鄂抓捕归案。 京城的北戎学子看似自由,实则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不足为惧。 唯一所虑的,是先前答应了崔绩,要保下崔氏。 第511章 这件事很难办到。 谋逆,乃是诛九族的十恶不赦大罪,岂会因崔绩说了几句话,就能轻易放过的。 即便放过,怕是往后崔氏也只能隐姓埋名地生活。 他们能乐意? 延续了几百年的庞大家族,一直受人敬仰,家主能轻易搅动天下。 一旦隐姓埋名,那就真的连东山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 崔绩能乐意? 崔绩答应了,那崔氏其余人呢? 也和他一个想法? 裴孟春觉得未必。 全看崔绩如何取舍了,反正想要崔氏全身而退,目前看来是不可能的。 上回自己也提醒过他,势必是要推出几人出来做替罪羊的。 活谁死谁,怕是崔氏内部又会闹一阵,崔绩能压得住? 他如今可还没正式从崔鄂手中接过家主之位,有多少人会听他的? 罢了,那是崔绩自己的事,他不管。 裴孟春慎重地警告妹妹。 “不许在我回来之前偷偷去北境,听见没有?” “知道了。” 裴萧萧转了转眼珠子。 可要是人家先回了京城,自己再跟着走,那就不是偷偷的了。 到时候她哥可不能怪到自己身上。 谁让她哥那么慢,没赶上呢。 裴孟春要走,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是孟氏商行的大东家,长居京城家中,本就不像回事,出门走商,才是正经事。 第二天,裴孟春就组织好了商队,要南下走商。 虽然明面上是要去岭南,但实际出了京畿一带,就会调转方向前往西南。 只要崔鄂不知情,裴孟春的腿长自己身上,想去哪里都没人管。 裴萧萧消停了一阵,虽说也不怎么着家,不过倒是把她哥的话给听进去了,忙活着医术学馆开馆的事。 她带着江采春跑遍了整个京城,将京城所有的医馆全都进了个遍。 孟氏商行的确有本草堂,但是对竞争对手的了解还不算特别详细全面。 最重要的,是看看能不能拉起一个医者联盟,让京城所有的医馆都参与到这次的学馆当中来。 裴萧萧也不怕别人拒绝。 敝帚自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是这个时代很常见的事。 拒绝就拒绝好了,反正她脸皮厚,不在乎,接着跑下一家就是。 人只要忙碌起来,日子就会过得特别快。 在裴萧萧没留意的时候,韩长祚已经跟随商队,抵达了北境的一处边镇。 “到了,这儿就是先前说好的落脚处。” 商队的管事指挥着伙计将货物从车上卸下来,转身看着身后跟随自己前来北境的几人。 “先前在京城的时候,你们跟着上路,给了一半银钱,现在到了地方,该给剩下的那一半了。” 韩长祚没第一个出面给钱,而是等着别人给了之后,才跟着第二波人上前,从胸口掏出钱袋子,数了铜板出来,放到管事的手里。 一路上,他都是以沉默寡言的形象展露在商队众人面前,而今不说话,大家也不觉得奇怪。 给完了路费,韩长祚背着长公主给他准备的行李,开始在这个北境小镇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里是最靠近北境的边镇,有许多北戎人,以及和大晋百姓所生下的两国孩子。 这些孩子看起来容貌就和大晋人不一样,眉目轮廓要更深一些,和韩长祚有点像。 不过与韩长祚不同的是,这些孩子大大方方地在边镇的街上肆意玩闹,大声嬉笑。 不知比童年时的他要快活多少倍。 韩长祚带着几分羡慕的目光看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带着行囊前往下一个地方。 父皇给他的秘旨中,写得很清楚。 因为商队赶路,比预计要更早抵达边镇,距离去军中报到,还有三日时间。 趁着这三天,自己可以好好观察一下这个边镇。 民风民俗,应当是融合了两国,不单单是大晋,也有北戎的影子。 有些民居的构造看起来就与京城的不同。 街上抛头露面的妇人也要比京城多出不少,不过她们行走间,会不经意地露出腰间的武器。 也不知是此地民风彪悍,还是为了警告某些潜伏在暗处的宵小之辈。 韩长祚看得有趣,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仔细观察着这里的人。 在这里,他感受到了自由的味道。 第512章 打头的那个不良人双手抱胸,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就是新来的外乡人?生面孔,头一次在这儿看到。” 他扬了扬下巴。 “跟咱们走一趟?” 韩长祚紧了紧身上的行李。 他是没想到,自己初来乍到,竟然就惹上了事儿。 北境……与他想的很不一样。 如今的韩长祚可不是那个在京城可以耀武扬威的长公主独子。 他只是一个普通来从军的百姓。 没有和当地官府对着干的能力。 更别提出来之前,他娘还特地让他低调做人。 强龙不压地头蛇。 他还称不上是强龙呢。 几个不良人眼神不善,一直盯着韩长祚不放。 不过倒是没有上前将他押走的意思,显然也是不希望造成太大的动静。 虽然边镇不怕动静。 可一个贸然来到此处的人,谁知道背后的靠山是谁。 此地除了本地人,通常只有被发配过来的。 比如他们的顶头上司,当地的县太爷。 要不是因为在京城得罪了大人物,哪里会被丢到这个地方? 南边哪个地方不比这里好? 一年冬天能有小半年那么长,美酒不要想,烧刀子管够,美人倒是有,五大三粗,腰板比县太爷还粗。 到了这里,能真正让人感受到清心寡欲的味道。 起码县太爷如今不好酒也不好美人,每天勤勤恳恳努力办公,期待着有朝一日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们都是本地人,倒是不怕这些,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最后葬在这里。 无论来的县太爷是谁,都无法撼动他们在这里的位置。 有时候,县太爷还得求着他们办事。 他们对韩长祚,不算太客气,但还保留着应有的规矩。 主要是韩长祚的个子,即便是在这里,也算是高。 看着还像是个会武艺的,难保是京城哪家过来打探情况的。 这里距离北戎太近了。 他们打小,就见过不少人前来打探情报的。 不过下场都不怎么好就是了。 韩长祚乖乖跟着这些人去了府衙,见到了此地的县太爷。 他也不是毫无准备,递交上去了自己的路引和告身。 县太爷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又将视线转到了手上的路引和告身上。 “既然你是前来边军从军的,那本官就不多留你了,三日后,自去军中报到就是。” 告身上有吏部和兵部的官印,证明此人的确出身清白,没什么可以审问的。 再者说了,就算有问题,那也是京中老爷们的问题,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自己是按规矩办事的,路引告身没问题,自己还能去函问一问京中,看能不能将这人的十八代祖宗都查清楚不成? 他是官场上的输家,少年时的血性已经被这边镇的风雪给磨平了,早就看清楚。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韩长祚从师爷手里接过自己的路引和告身,谢过县太爷。 出了府衙大门,他停在大街上,低头想了想。 又转了进去,找到方才看着他过来的几位不良人。 “这些,给各位拿去吃酒。” 不良人掂了掂手里的铜钱,笑了一下。 京里倒是来了个聪明人。 会来事。 第513章 韩长祚静静地看着那个年轻人,不发一语。 虽然和这两个北戎人接触不多,但韩长祚已经在刚进入这个大通铺的时候,就有了明显的感觉。 这两人之中,那个少年郎才是主导者。 他虽然年轻,却是上位者。 年长的那个或许在部落中有些话语权,但时不时会用眼神征询那位年轻人的意思。 先前韩长祚还在思考,自己该如何接触这两位,如今倒是来了个天赐良机。 他没有立刻回答年轻人的问题。 “你们来自逾轮部?那是公主的封地。” “你们是谁?” 局面僵持住了,谁都不肯先退一步,自报家门。 两位来自逾轮部的人,担心韩长祚会不会是北戎王庭安排在大晋的细作,专门来套他们身份的。 韩长祚担心他们是假借逾轮部的身份,想要从自己口中套出信息,让北戎主战的部落找到南下入侵大晋的机会。 两个来自逾轮部的北戎人人,年轻的那个比韩长祚大不了几岁,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想先低头退让。 韩长祚则是心怀吞并北戎的目标,生怕自己走错一步,会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们二人像是草原上的不经意间撞上的两匹头狼,彼此试探着。 年长些的那位已经平复好了心情,看了看当下的情形,斟酌了一番。 “我刚才听你对他们说,你来这里是为了从军?” “是,三日后入军营。” “那……这三日,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行动?” 年轻人低声叫了起来。 “乌日图,这不妥当!” 他们这次前来佉沙镇,是带有目的的,怎能轻易让一个陌生人与他们一起行动。 乌日图朝年轻人轻轻摇头。 “别担心,满达,他应该没有恶意。” 乌日图平静地望着韩长祚。 “我是乌日图,这位叫做满达。我们无法告诉你我们的身份,但是我们已经告诉了你名字,向你表达了我们的的诚意。” “昌吉,我的阿妈为我取名为昌吉。” 乌日图的目光深邃起来。 “昌吉……大晋语中崭新之意。” 他的声音低沉,语气中带着几分怀念。 “真是个好名字。” “当年公主离开北戎前,曾经在逾轮部待过几日。” “她曾经说过,若是她生了孩子,会叫他昌吉。” 满达逐渐震惊起来。 他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乌日图,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韩长祚。 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是……他是…… 他是昌吉……? 满达的手脚禁不住颤抖起来,眼睛里有了湿润。 昌吉……昌吉…… 离开部落前,父汗曾经将他叫过去,私下对他说,要是遇见一个来自京城,叫做昌吉的人,一定要好好与对方相处。 现在,自己这是遇上了吗? 乌日图用目光一点一点描摹着韩长祚的长相,仿佛要从他的脸上,寻找出自己记忆中的那点光明。 有点像,又不太像。 但他深邃的眉目,可真像啊。 他年复一年,每个月都会带着王子们前来佉沙镇,希望能够等到自己盼望中的人。 每一次,他都失望而归。 这一次会有所不同吗? 公主,终于下定了决心是吗? 你叫昌吉,所以你是公主之子对吗? 你前来北境,是为了见我部的可汗,共商归降之事是吗? 乌日图的眼眶很深,却依旧承载不住泪水。 这一天,逾轮部等得太久了。 长生天呐,请你庇佑你最虔诚的子民吧。 向逾轮部赐下福祉,赐予我们平安。 连年战乱,逾轮部的子民早已开始疲惫。 请让我们拥有一个喘息的机会吧。 第514章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将佉沙镇一带都逛完。 也足以让韩长祚摸清楚这一带的风土人情,还有军中的事情。 乌日图没骗他,逾轮部的确私下与当地镇守的边军有马市交易,两者之间往来频频,自然听过军中的一些秘辛。 佉沙镇隶属单于都护府,因位置紧要,虽然地方不大,却也勉强算是中等县。 单于都护府辖三军——天德、武振,龙卢,每军镇兵万余人,合计近四万镇兵。 佉沙镇的镇兵归属于武振军下,镇内除都护府的武振军,还有折冲府,镇将姓徐,名令芳。 徐令芳平时并不会在佉沙镇这边常待,而是会率领亲兵,巡视辖内几个镇。 乌日图与他打交道的次数很少,只见过几面,但是却听说过他的一些事迹。 “这位徐镇将是从兵卒一路杀上来的,也是个能战的勇士。” “昌吉你在折冲府,与他见面的次数不会太多,应当管不到你。” “若是有幸遇上,也不必多言。徐镇将不喜油滑的人,更青睐木讷能战的勇士。” “佉沙镇的旅帅名为马昶,是徐镇将一手提拔上来的。他的性格要比徐镇将圆滑一些,与佉沙镇的县令也有几分交情。” “佉沙镇的县令是从京城贬谪到了这里,平日里不怎么管事,喜欢公事公办,不爱徇私。” 韩长祚将乌日图告诉自己的这些信息全都一一记下。 总体来说,佉沙镇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只要行事不出格,就能混。 不过韩长祚的目的并非是混日子,他还有自己要做的事。 背着行囊,站在军营门前,韩长祚笑了一下。 看样子,自己注定会成为一个不受上峰喜欢的刺头。 他从行李中摸出自己的告身,递给守着军营大门的士卒。 “我是前来补缺的。” 那士卒接过告身,看了看。 “洪明才?”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韩长祚。 想不到啊,竟然还有从京城来的候补军官。 折冲府队正不过区区正九品下,这也值得从京城过来? 该不会又是个被推出来的倒霉鬼吧? 也不知这家伙是得罪了谁,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这边疆苦寒之地。 “洪队正?还请稍等,我等进去禀告一声,先行验明了正身,再让队正进去。” 那士卒随意地将告身递给边上的同袍,示意他进去说一声。 韩长祚不卑不亢地道:“这是应当的,此地是距离北戎最近之处,正该管束得紧一些。” 那士卒心里大笑。 都被贬到了这地方,还跟老子咬文嚼字? “不过队正之称愧不敢当。尚未验明正身,不敢自称队正。” 那老卒轻笑。 看起来挺老实的,倒是谨慎。 不过等混久了,照样还是个兵油子。 很快,刚才进去的那名士卒就带着马昶出来。 年节前,马昶所属的部队战死了一名队正,本该由下层士卒提拔。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徐镇将迟迟没有发下手令,是以他这里就空了军职一个多月。 如今倒是来了人,却是个从京城来的。 告身上写得倒是清楚明了,可马昶不敢掉以轻心。 谁知道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天高路远,来的途中被人劫杀,假借其名混入军中,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以防万一,马昶在获知消息后,亲自过来接人。 不单单是出于谨慎,同时也是好奇,来人究竟什么样儿。 京城来的公子哥儿,能不能适应这边疆? 第515章 这里可不是他们的游猎嬉闹之处,是真的会死人的。 马昶一边走,一边想。 倘若真的是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那这件事怕是棘手极了。 平白无故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上阵前还得专门派人保护,连带着这公子哥儿手下的那些士卒都立不了功。 简直就是坑到不能再坑。 马昶心里一顿大骂特骂,但脸上依旧带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门前的可是洪队正?” 马昶笑着迎上来,双手握住韩长祚的手,微微使劲。 他是在试探韩长祚,看看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绣花枕头。 韩长祚在马昶暗中使劲的时候,就知道他的意图。 哈都曾经告诉过他,这是对方在试探自己。 他不动声色,双手从马昶手中脱出,反手握住马昶的手腕,用了三成力气,将马昶的双手制住。 马昶眼睛一亮。 是个好手! 能制住他的人可不多。 这洪明才,看着年纪不大,武艺倒是不错。 看来并非是谁家推出来的倒霉鬼,而是有心在边疆建功立业的热血少年郎。 马昶心中暗笑,自己这下算是捡到宝了。 不过眼下只是初次试探,对方究竟是不是洪明才本人,又是否会临战脱逃,都还有待商榷。 韩长祚还击之后,就立刻松开了马昶。 “队正之称不敢当,马旅帅尚未验明正身。” 马昶眼睛微微眯起来。 一口地道的京城官话,这是学不来的。 模样长得周正,身板子也健壮,背挺得够直,刚才自己握住他的手,除了习武之人常会有的掌心茧子外,手背倒是瞧着挺细嫩。 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是该细皮嫩肉的。 眉目深邃,有点像带了北戎血统,应当是昔年北戎和亲的公主所带去的北戎护卫的后代? 马昶打开告身,看了眼上面记录韩长祚外表容貌的字句。 对的上。 这样的容貌,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给替换了。 韩长祚十分配合地捋起袖子,露出上臂的疤痕。 “小时候被人割伤的,告身上应当有。” 马昶仔细辨认了一下,陈年旧伤,这是作不了假的。 此人的确就是来替补队正的洪明才。 身份验证过,马昶也算是放下了心,他朝韩长祚拱了拱手。 “洪队正,请随我入军营。” 韩长祚还了礼,在跟着马昶进去前,还不忘向方才搭话的士卒道谢。 过于有礼的模样,倒是让在场的这些人看着好笑。 不愧是京城来的,倒是彬彬有礼。 可惜这里不是京城,而是北戎南下的必经之地,第一个会遭到屠戮的地方。 “军中大都是些粗人,有些连字儿都不认得几个。洪队正初来乍到,难免会有些不习惯,等过些日子,大家伙儿熟悉了就好。” 马昶随口说了几句,就带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韩长祚开始巡视整个军营。 “此地乃是我们的驻扎所在,这些屋子看着简陋,不过要比行军时要好上许多。” “行军的时候,只有帐篷住。若是运气不好,连帐篷都丢了,那就只能露天睡。” “那里是演武场,平日比试的地方,左边是伙房,大家伙儿吃饭的地方。” “一日两顿饭,若是没吃饱,自己花钱另外叫伙头给你开小灶。” “前面那块空旷之地,是平时训兵的武场。” 他顿了顿,指着角落里的那个屋子。 屋内正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 “若是有些特殊需求,可自去此处解决。” 第516章 韩长祚听得出那是什么声音。 军中是有军妓的。 他有些不高兴,闷声闷气地道:“不必,我有心悦之人的。” 马昶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了好几眼。 “不曾想,洪队正竟然还是个痴情种子。” “我看了,你的告身上写明了你的出身。你出身不高。但穿着打扮瞧着不像是富户,可是家道中落,又想着搏一搏富贵,是以前来从军?” 韩长祚顺着马昶的意思承认。 “是,边军的粮饷更高些。” 马昶摇摇头。 “你错了,边军的粮饷并不比驻守京城的官兵高,甚至还时常会有拖欠。” “我们这里,粮饷虽不高,但油水却比他们多多了。” 马昶指着北边。 “那里,全都是我们的粮饷。只待号令一响,全军出击,打败了北戎人,你大可以去抢去拿。” “他们王庭中有的是金银珠宝,只要你能打得下来,就全都是你的!” 马昶回过头,看着韩长祚。 “洪队正,可有这番雄心壮志?” “有。” 他不单单要拿下北戎的王庭,更要将整个北戎收入囊中。 马昶对他的话十分满意。 “是个有种的!” “走,我带你去你睡觉的地方看看。” “地方简陋,不知你会不会嫌弃。” 马昶一边说着,一边走进营房。 比佉沙镇的夫妻店旅馆大通铺要好一些。 是六人一间的房。 韩长祚倒是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知道不可能自己单独一间房。 但再怎么有准备,依然被房内扑鼻而来的汗臭味与脚臭味给熏到了。 马昶笑眯眯地看着脸色发青的韩长祚。 京城来的,就是要比他们娇贵些。 “将就将就吧,军中都是爷们儿,大家不怎么讲究。” “头儿,来新人了?” 一个脸色有些白,体型偏瘦弱的男子从床上起来,眼神不善地扫了眼韩长祚。 “嗯,这是洪队正,京里头来的。” 马昶特地点出了韩长祚的出身,为的就是想看一场好戏。 来军营的,很多都想着建功立业,但能不能成,就看自己混不混得下去了。 他手下,不需要废物。 马昶的话一出口,那名男子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原本他都和兄弟说好了,也给马旅帅使了钱,想给兄弟谋一个队正当当。 可谁知旅帅将钱退了回来,还说已经有了另外的安排。 看样子,还是个京城来的? 不是都说京城遍地是黄金? 上这儿来搏什么命! 跟他们抢饭吃! 韩长祚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对自己的恶意,他装若无觉,上前一步,冲着对方抱拳。 “洪明才,新任折冲队正。” 那男子用讥讽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自报家门。 “陆群生。” 当着马昶的面,陆群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要给人穿小鞋,那也是等头儿走了之后才干。 他算是军中的老油条,这种小事不会犯错。 马昶不用想,都知道陆群生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懒得去管这些。 与其管这种常见的琐事,倒不如想一想,怎么冲去北戎的王庭,捞他一大笔,让自己的位置再往上爬一爬来得好。 “洪明才,往后你就住这儿了。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问群生他们。” “好。” 韩长祚侧过身子,让出道,微微低头,送马昶离开。 马昶刚走,陆群生的嘲讽就开始了。 “哟,京城来的公子哥儿?” “别是来镀金的吧?” “咱们这儿可不是什么镀金的好地方,是要死人的。” 韩长祚沉默片刻。 “我不怕死。” “我知道会死人。” “但我不怕。” 陆群生被他的话噎到,冷哼一声,转过脸去,不搭理他。 今天只是第一天,往后有的是机会。 不必急于一时。 第517章 屋子并不大,六个通铺占据了五分之四的空间,余下的摆了一张桌子,三个条凳,还有一个共用的柜子。 家具都有些破损的迹象,有些年头了。 六个床位区分得很清晰,只有最里面的那个空着。 韩长祚闷不作声地走过去,看着床铺上摆着各式凌乱的物件,底下原本该铺着的褥子也不翼而飞,被子更是无从找起。 他想问陆群生这些东西该放在何处,却见陆群生早已躺下,鼾声阵阵——一听就知道是装的,不愿搭理自己。 他想了想,放下自己的行囊,出去找军需处。 被褥这些,应当是可以领的,还有戎装之类的杂物,自己也该去领一领。 这些方才马昶都没有带着他去,只是看了一遍军营,让他熟悉一下,然后直接来了营房。 韩长祚在军营中,算是两眼一抹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领取衣物被褥的地方。 一进门,里头是几个正蹲在地上赌钱的军爷,听见韩长祚进来的动静,也只是抬眼看了看,压根儿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以防万一,韩长祚还把告身给带着。 他将告身拿出来,放在那张油腻腻又坑洼不平的桌上。 “我是新来的队正,来领东西的。” 靠近桌子的那人,懒洋洋地起来,两根手指夹起告身,朝上头吹了吹,扫了眼。 “早就给你送过去了。” “没有,我在营房没看见。” “没看见就不会找找?再不济,问一问同房的。” “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嘴?” “看着倒是长得人模狗样,呵。” 韩长祚从他手里将自己的告身拿回来。 “确定送去营房了吗?” 那汉子牛眼睛一瞪。 “怎么啦?!老子的话你是没听见是吗?!” 韩长祚看着那人好一会儿。 “希望是真的送过去了。” 掉头离开。 那汉子冷哼一声,重新蹲下去,与其他人围在一起继续赌钱。 “你这可是越来越混了。明明没给人送去,偏糊弄人。” “欺负新兵蛋子呗,每回来新人,不都得经历一遍?” 那汉子冷冷一笑。 “陆群生那兄弟跟我拜过把子,过命的交情。” “这从京城来的就了不起?就能占了我兄弟的位置?” “这不给点颜色瞧瞧,往后怕不得尾巴翘天上去,以为自己有多能耐呢。” 一个尖嘴猴腮的老兵笑了几声。 “你们这是想把人给挤兑走,然后换你们兄弟上去?” 那汉子朝地上啐了一口。 “马昶也不是个东西!” “咱们哥儿几个好不容易凑出来钱给他送过去。当时说的好好的,满口答应。这一转头,就说镇将大人那儿没磨下来。” 有人插嘴。 “马头儿向来是给多少钱办多少事儿。你们银钱没送够?” “哪儿能呢!送够了。没办成,又给退回来了。” 说起这事儿,那汉子心里也有股子气。 “退了一半,说另一半已经打点出去了,收不回来。我瞧着,就是马昶给私吞了!” 众人干笑几声,都没搭茬。 这个就不好说了。 他们现在还在马昶手底下呢,别到时候被人告了黑状,叫马昶知道了。 到时候,安排他们去前军冲锋,那就是板上钉钉的死人了。 这命,还是自己个儿留着更好。 “不说这些了,你们说,那新来的会不会忍气吞声?没找到就没找到了?” “我看着有可能,瞧着就一脸老实样,不像是个狠人。” “指不定抢了陆群生他们的呢?有时候,咬人的狗才不叫。” 众人一边赌钱,一边说笑,完全没把韩长祚当回事。 第518章 反正每次来新人,都要来这么一回。 他们在这里待的可有些年头了,见怪不怪。 韩长祚知道那人满嘴胡话,但依旧选择回去营房。 这是给自己的下马威。 但他却从来没说过,自己不会还击。 回到营房,里头多了两个人,正在和陆群生说话。 见韩长祚回来,只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吭声,连自报家门都没有。 韩长祚走到自己的床铺前,看着他们。 “这其中有你们的东西吗?” 没人搭理他。 韩长祚也不废话,直接将床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拢起来,全部朝着窗外丢出去。 房中的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然后纷纷暴起! “洪明才!你什么意思!” 韩长祚一边收拾着床铺上的灰尘,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他们。 “没什么意思啊。这不是无主之物吗?” “既然没有主人,那就是没人要的垃圾,我不过是将废物全都丢出营房罢了。” “此地乃是军中之人待的地方,不是收容垃圾的地方。” 韩长祚这话,不知是不是有意挑衅,反正落到那三人耳中,只觉得刺耳,开始代入自己,暴跳如雷。 “你一个新来的,竟然也敢挑衅我们!” “有本事就去演武场,咱们练练!” 韩长祚一点一点将床铺收拾出来。 “去练练可以,不过你们先把军需处送过来的床褥被子还给我。” 陆群生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军需处那边的老赵头故意给韩长祚找茬。 他心中冷冷一笑。 别以为这是天子脚下讲究法理的京城。 这里是边疆!是北境! 大家都是靠拳头说话。 别说老赵头根本没给,就算给了,他拳头大,私吞了,卖钱了,又如何? 陆群生冷冷盯着收拾完床铺后,转过来面向他们的韩长祚。 “老赵头是送来了。不过那会儿你不在,我们也不知道会来新人,还以为是自带褥子的老兵呢。” “已经给卖了,咱们哥几个都分了钱。” “怎么?要不要也分你一点?” 陆群生的话让其他两人心中不满,但也都没吱声。 他们和陆群生都是打生打死好几年的袍泽情谊。 一起上过战场扛过枪,彼此救过彼此的命。 替陆群生扛一会儿,问题不大,反正到时候让他请吃酒,这事就过去了。 不过一个新兵,难不成还敢反了天了?! “你们给卖了?” 韩长祚似乎被陆群生的话给说得愣住了。 “既然卖了,那就把钱给我,我拿钱再去军需处买一套,也不是大事。” 陆群生的眼眯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将钱全都吐出来?” 韩长祚十分理所当然。 “这是自然,那是我的,你们卖了我的东西。这钱就应该属于我。” 陆群生从床上站起来,转了转手腕。 “看样子,新来的这位洪队正在京城也是个横着走的货色。” “你这么说话,是你爹妈没教过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吗?” “这里可不是京城,就是被我们打个半死,也报不了官。” “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想清楚了,再说话。” 韩长祚依然固执己见。 “你们卖了属于我的东西,那就应该把卖了的钱全都还给我。” 陆群生点点头。 “好,很好。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小子是不会听话了。” 猛地一拳砸向韩长祚的照面。 本以为自己这用尽全力的一击,能将韩长祚打翻在地,却不料被他直接给握住了拳头。 陆群生眼眸一缩,长时间混迹在军营和战场的他,直觉不妙。 韩长祚死死握着他的拳头,然后用力将他往后推了出去。 陆群生倒退几步,望着韩长祚的眼中满是震惊。 其余几人也围拢过来,与陆群生同仇敌忾。 韩长祚镇定地对他们对峙,背在后面的手慢慢握成拳头,整个人都蓄势待发。 接下来,自己或许要面对一对三的群殴了。 第519章 遇上硬茬子了。 这是陆群生这三人脑子里所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军中强者为尊,只有强者才会爬得越高,走得越远,更有活下来的希望。 升为队正,虽然在整个军职当中是最底层的那个,但与普通士卒相比,已经高出了许多。 军中不比庙堂,每一次升迁,都是踩着无数尸骨,每升一级,踩着的尸骨都要翻一倍,乃至数倍。 陆群生他们能升任队正,也是数次死里逃生,冒着生命危险,屠戮一个又一个生命才能得来的。 他们不是没遇上过硬茬子。 战场上,搏命的多了去了,是个人都想活下来。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刺头新兵。 刚入军营,什么都不懂,仗着自己在外有几分能耐,想要称王称霸的多了去了。 但这次遇上的不一样。 很不一样。 陆群生他们在新来的这个洪明才身上嗅到了危险。 若是在战场上相遇,两方为敌,他们一方活不下来。 昔年有项羽,有关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有许许多多。 他们这些人,不过是被那些无敌将军们指挥着,去消耗的废材。 死了也白死的那种。 韩长祚看着他们,没有进行再次攻击。 “我说了,无主之物,我扔了。这是归属于我的地方。” “还有,把该我的东西还给我。你们卖了我的东西,就是抢了我的钱,得还给我。” “不还,我们打一场,谁拳头大,听谁的。” 陆群生微微眯起眼,脑子转得飞快。 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没有脑子不好使的。 公西铁牛那种一直走狗屎运的不算。 他们比不了。 军中禁止私下斗殴。 刚才是自己在激怒之下率先出手,落了下乘。 不过还有反击的机会。 哪怕是马昶来了,只要推说是切磋,马昶也不会惩罚他们。 军中这样的事多了去了,欺负新人,算是潜规则。 马昶刚入军营的时候,也不是没干过,只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可要是自己能把洪明才刺激得对他们大打出手,乃至见了血。 无论对方背后有什么靠山,马昶都必须罚他三十军棍以作惩戒。 军中,有军中的规矩。 不能令行禁止,上了战场,谁还听将军的?! 手下无兵岂能称将。 洪明才知不知道这些,他们不管。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 今天这下马威,洪明才必须吞下去! 陆群生眼神微变,站稳了身体,甩甩手腕。 “倒是个好手。谁教你的武艺?” 韩长祚沉默了一下。 “北戎人。” 陆群生一时没听清。 “谁?” “北戎人,北戎人教的。” 陆群生联想到了什么,与身后的两名队正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始套话。 “你父母一方是逾轮部来佉沙定居的?” 这个很有可能。 逾轮部也算是被北戎驱使着打出来的,部落中不缺能征善战之辈,也有许多厌倦了战争,偷渡到佉沙镇定居的人。 韩长祚本身的确带有很明显的北戎人长相,但是北境这边,如他这样的人很常见,陆群生他们都没有多想。 “不用猜了。我来自京城。你们难道听不出我的官话吗?” 陆群生几人一愣。 京城……北戎…… 无需韩长祚多言,他们就已经理清楚了。 昔年先帝征战北戎,打回来了一个北戎公主,如今被封为宸妃。 这人,应当是宸妃当年带来的那些北戎护卫的后代。 这下陆群生等人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多做什么。 若是普通逾轮部的后代,他们可以狠狠给一个教训。 可京城来的,那是有头有脸的人,别说马昶一个区区边疆旅帅,就是镇守六镇的徐令芳,都不敢多放一个屁。 这个洪明才,来头不小,恐怕是京中有了什么变故,让他前来北境。 靠山太大,不是他们能得罪的。 自己兄弟丢了这个队正位置不亏,命中无官。 识时务,也算是能在军中往上爬的重要能力之一。 韩长祚在心里暗暗想着,自己只是借用了忽齐勃的身份,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吧? 京城的北戎二代,几乎都是他的护卫,少部分在取得了大晋户籍后,就离开了,自立门户。 忽齐勃因为是哈都的孩子,和自己玩得最好,关系最近。 只是借用一下,自己也不会干别的坏事,就算哈都知道了,应当也不会惩罚太过。 如今明面上,他还是“洪明才”呢。 第520章 经过这么一闹,韩长祚也算是得了清静。 老牛不仅“还”了韩长祚缺的被褥,还额外多给了一套换洗用的。 买一送一。 至于这多出来的一套,是从谁的手上克扣下来的,这就跟韩长祚没关系了。 他只要求得到自己应得的那份就行。 其他的麻烦,这不是还有其他几个个头高的挡在自己前面吗? 又不是自己要求额外给的,与他无关。 左右这等事,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只不过自己不是那个倒霉鬼罢了。 陆群生等人拥着韩长祚回房,一路上还帮着提东西。 陆群生已经歇了作弄韩长祚的心思,知道这不是个善茬,或许打好关系,对他们更好些。 先不说这人是来自京城,光凭刚才拦下自己那一拳的武艺,往后指不定在战场上,还要靠这位救一条命。 韩长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陆群生他们聊着天,却是已经摸清楚了这些人的做派。 欺软怕硬。 若是自己今日忍下了,怕是日后会变本加厉。 试过一次,受到了教训,往后胆子就会小许多。 韩长祚也无意与他们为敌,点到为止,否则也不会说晚上请他们吃一顿好的。 军中不能饮酒,只能去伙房那边花钱买些肉吃。 虽说少了几分滋味,但打牙祭倒是够了。 马昶不算贪财,平日里虽有些克扣,但也不会太过分。 佉沙镇这边的镇兵伙食还算可以,差不多三五天能见些油腥。 不过对这群壮年汉子来说,那点肉塞牙缝都不够。 今日韩长祚主动提及,要请客,这些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是乐意的。 冤家宜解不宜结,能不交恶,自然还是别交恶的好。 过了头,往后麻烦多的是。 何况还是这么个看起来有些手段的狠角色。 回到营房,出去做日常巡察的另外两位队正也都回来了。 见陆群生他们是和韩长祚一起回来的,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笑。 新人没来之前,陆群生骂骂咧咧地好些日子了,打定主意要给新来的点颜色瞧瞧。 如今这模样,看着倒像是被新来的给整服了? 这两位队正略带揶揄地看着陆群生。 先前跳得最欢的是你,如今被人反手打趴下的还是你。 陆群生,你行不行啊。 陆群生被他们的嘲弄眼神看得恼羞成怒。 营房除了新来的,五个人当中自己武艺是最好的。 自己都不行,有本事你们上! 就不信能在这洪明才手里过十招。 不,都用不着十招,三招之内,就能把他们给打趴下! 陆群生算是老兵了,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洪明才的武艺绝对不敌,可能比马昶还要高出不少。 只是看起来人畜无害罢了。 不过倒也是,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唤,只有那些外强中干的才会装出一副自己是狠茬子的模样来吓唬人。 通过陆群生的表情,那两个队正已经大致明白过来。 再一看韩长祚他们几人手里的东西,不仅有一整套的全新被褥,还有一套多的拿来换洗。 再没有不明白的地方了。 哟,这不仅连老陆他们给拿下了,就连老牛他们都被打了脸? 这新来的,倒是有两把刷子。 那两位队正从陆群生的眼神示意下,看出了韩长祚的能耐,倒也不怠慢。 他二人站了起来。 “新来的队正?我是陈立昌。” 第521章 “叶子明。” “洪明才。” “幸会。” “有缘呐,竟然能与洪队正同住一起。” “来搭把手,一起帮着洪队正收拾好,晚上洪队正请客,吃肉。” 陈立昌和叶子明眼睛一亮。 有肉吃! 他们望着韩长祚的眼神顿时热切起来。 倒是个知情识趣的,还知道见好就收,没有猛追穷寇。 值得一交。 不打仗也不练兵的时候,军营里的生活还是稍显懒散,除了日常负责巡视的责任,绝大多数人都是自己想办法打发时间。 否则也不会聚众赌博了。 这不都是一群大老爷们没事干,就只能私底下偷着来嘛。 伙房那边,老牛早就打了招呼。 韩长祚从军需处走的时候,直接就把请客用的银钱交给了老牛,让他去帮忙说一声。 伙房那边的人,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色,没有银钱开路,只是嘴上喊一声,唯有马昶这个头儿的话才管用。 即便是老牛这样的熟人,也不会给开后门。 军中赌棍多,谁知道兜里是不是比脸还干净,光靠一张嘴,上下两张皮,回头来吃了白食,这钱可是得自己掏了补上去的。 怕见者有份,过来分一杯羹的人多,他们特地等到过了军中规定的饮食时间才去的伙房。 一进门,就闻到了肉香味。 老牛的口水都快下来了。 “以前可没见你们这么下本钱,这大料放得可真够足的!” 掌勺的伙夫和老牛是同乡,听他这么一说,也笑了。 “你们能掏出几个大子?就那几个钱,别说买肉了,买大料都不够。” “也是托了洪队正的福,你们今天才能吃上这一大锅肉。” 说着,一手端着一大盆肉,从厨房出来,重重朝桌上一摆。 “喏,先吃着,后头的还在炖着。” 老牛一看那肉,嘴顿时就咧开了。 “我说大李子,你这就可不厚道了。” “军里头的行情,洪队正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吗?” “你这老小子,这回又偷偷藏了几块肉?” 大李子撇撇嘴。 “没少几块!吃你的吧,肉都堵不住你的嘴!” 转回厨房,却用身体遮住正在炖煮的肉,将自己藏起来的那几块重新放了回去。 老牛笑呵呵地对韩长祚介绍。 “那是我同乡,伙房的掌勺,叫他大李子就成。” 韩长祚点点头,斟酌了一下。 “若是一会儿忙完了,不如一起来吃一些?” 众人哄笑。 “这军中,缺了咱们这几口吃的,也少不了伙房的那一口。” “他们有啥不敢的?除了不敢从马头儿嘴里掏肉吃,别的都敢!” 韩长祚笑笑。 “做饭不易,辛苦一场,多吃些也正常。” 心思却飘到了京城。 萧萧也是家里的掌勺,她做的饭菜就连娘吃了都说好。 不少人都让她别下厨,说烟熏火燎的,回头伤着了可不好。 不过她为了能让裴相吃上一口好的,每次都是亲自下厨。 的确受过伤,左手食指上有一道很淡的疤痕,不知道是切什么的时候伤到的。 “洪队正,来,吃肉。” 老牛含糊不清的声音将韩长祚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正吃得满嘴流油,肉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塞。 “我跟你说,别看大李子杀敌不行,做菜可是一把好手!” “当初还在老家的时候,十里八乡办宴席缺人手,都得叫上他。” 他这么一说,韩长祚就奇怪起来。 “这样说来,大李子也算是个吃手艺饭的。怎么会参军?” 军中管束严,可不比民间自由。 老牛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522章 “咱们也不想从军。” “说句不好听的,当兵,那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 “不是走投无路,谁能乐意?!” “我同大李子的家人都死在壬午之变那年,北戎南下,谁还管你是谁?” “家里头一个都不剩了,整个村子也都被杀得一干二净。” “我跟他,那是运气好,八成是祖坟冒了青烟。北戎那帮王八羔子杀进来的时候,我跟他去山里头找菌子去了,逃过一劫。” “等再回来,一个都不剩了。” 提起往事,老牛也是一番长吁短叹。 “大李子是个重感情的,咽不下这口气,硬是要从军,杀北戎人。” “我担心他,就也陪着,四处找愿意收留我们的北境边军。” “这些年,也是把命保下了。可家里头没了人,心里也没了牵挂,不管死在哪儿,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韩长祚默默咀嚼着嘴里的肉。 这肉熬煮地有些老了,吃起来发柴,料也下得重。 对韩长祚而言,应当是从出生开始,吃到的最难吃的肉菜。 但老牛也好,陆群生等人也罢,个个都吃得特别香。 仿佛吃了这一顿,就不会再有下一顿。 韩长祚心里很不是滋味。 陆群生看了看韩长祚,咽下嘴里的肉。 “明才你也别在意。咱们还是分得清的。” “当年宸妃娘娘砍了自己的左手,保了辅国公府的两位主子。” “这事儿大晋人都知道。” “你爹娘是跟着宸妃娘娘来的大晋,你们也不想两国交战。” “我们不会胡乱怪你们。” 老牛也笑了。 “是了,如今北境跟你这样的还挺多,大都是北戎人和大晋人生下的。” “这要是怪你们,也不会让你们入军,更不会让你们好过。” “孰是孰非,咱们心里头有杆秤。当年的事儿,怪不到你们头上。” “放心吧,咱们不会因为你有一半北戎人的血统,就针对你,欺负你。” 韩长祚幽幽地朝老牛看了一眼,直把人看得老脸通红。 “这、这不是新来的都要经历这一遭的嘛!” “可不是嘛。” 陆群生帮腔。 “我刚来军营的时候,也被这么整过。” “现在是别人整你,等往后,来了新人,就是你整别人。” 韩长祚浅笑着轻轻摇头。 陆群生拿着筷子指了指他。 “嘿,你这小子!我告诉你,你还别不信!” “一开始挺多人是还矜持,到了后头,被这军中染坊给那么一染。” “大家怎么样,他就怎么样。” “格格不入,在军中可不是什么好事。” 韩长祚侧头想了想。 “或许吧。” 此时反驳无用,不如将目光往长远了,再去看。 陆群生等人笑着摇头。 京城来的公子哥儿,没经过多少事,对这世间还抱有幻想,正常。 等时间久了,他就会知道,无论你原本是什么样,到了这儿,就只会变成一个样子。 兵油子平日里是懒散了些,外头的风评也不好。 可真要上阵了,就连大李子都是举着锅铲,嗷嗷叫着往前冲的狠人。 这位,如今看着年纪不大,往后如何是不好说。 但他们从对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迟早有一天,他也会像他们一样的。 如果不知道如何与军中的人打交道,那就请他们喝一次酒,吃一顿肉。 彼此之间的感情很快就会在吃饭时升温。 因为韩长祚给的钱多,陆群生也好,老牛也罢,吃到最后肚子都快撑了。 这还是大李子过来帮忙扫空剩菜的请客下。 这些老兵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就像他们说的,不是走投无路,谁乐意来军里头混。 第523章 这顿饭,吃得可不少银钱,别是把新来的队正身上那点钱全都给吃空了。 虽说军中是说每月发放粮饷,可他们都知道,这粮饷时发时不发,有时候攒着几个月才发一回。 平日里,要么借债度日,要么就靠打仗时,自己偷来抢来的那些。 他们人多,又是胃口大的,挺长时间没吃上这么多肉,一个个都朝死里吃。 这前头刚把人给得罪了,现在吃人嘴软…… 不过肉都吃进肚子里了,别想他们吐出来! 大不了,往后多照顾着些就是了。 老牛把嘴一抹。 “我年纪比你大出不少,托大叫你一声洪老弟。” “洪老弟,今儿这顿肉,哥哥算是记下了。往后你有什么要哥哥帮忙的,只管说一声。” “只要不是要了老哥哥这条贱命,旁的事,能帮我一定帮!” 陆群生等人也点点头。 吃饭吃出来的交情,往后还有上了战场后的过命交情,说他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都成。 “别的咱们也不多说,就是老牛那句话。” “有什么事,需要哥哥们帮忙的,就吭一声。别觉得自己个儿年轻,脸皮薄,出门在外,无亲无眷的,哥哥们不照顾你,谁照顾你?” 韩长祚被他们一叠声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那就多谢几位……哥哥们了,往后我就不客气了。” “大家伙儿既然同住一间房,同吃一锅饭,那就是老天爷给的缘分,有什么好客气的?” “老陆他们几个都是军中老手,回头多教教洪老弟。” “若是缺了什么,只管来军需处找我。” “多谢牛大哥,多谢其他几位哥哥。” 陆群生见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也起身招呼着准备回房。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不然明儿早上马头儿点兵,不见咱们几个,怕不得又挨上一顿骂。” “也是,走走走,都回去睡去。” 陆群生几人拥着韩长祚回去营房。 路上,他们跟韩长祚咬着耳朵。 “这回出门带的钱,今儿晚上这顿全给吃完了吧?” 韩长祚点点头。 不算全吃完,但也吃了差不多一大半。 他娘没给他多带钱。 本来就是隐姓埋名,借了别人的身份过来,又是路途遥远,身上带多了财物,难免叫人心生歹意。 陆群生叹了一声,拍了拍韩长祚的肩膀。 “你呀,就是太年轻,太实诚!” 他给韩长祚下了一个定义。 “身边没个婆娘就是不行,这男人手里,留不住钱。” “你瞧,才来没几天,这就花得差不多了。” “下回记住了,做人也别这么实诚,自己个儿多留些心眼,没坏处。” 刘小西也应和道:“老陆说的没错,手里头多留着点银钱,到了紧要关头,那才好说话,好办事。” 韩长祚诚恳点头。 “几位哥哥们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往后一定照着你们的话去做。” 陈立昌笑着轻轻摇头。 这个洪明才,年纪太小,也有些太老实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性子的缘故,所以家里头让他来军中历练。 瞧着可不像是来镀金的。 真要镀金,那也应该去京郊大营那种更安全的地方。 来边军,是很不明智的。 这里的死亡率,远比大晋国内要高出不少。 不过方才言语间,他倒是听陆群生多次夸赞洪明才的武艺,看来的确是有两把刷子。 能叫陆群生夸上几句武艺好的,实在不多,这人眼光高着呢,可不是谁都能被他夸的。 “早些睡吧,明天卯时正就得起来了。” 叶子明带着韩长祚,告诉他上哪儿打热水,又指了军中浣洗房的位置给他。 “往后要是有要换洗的,就放那儿去,自有负责的大娘替你拾掇干净。” 韩长祚谢过,洗漱完之后,就上床睡下。 不知道是不是换了新环境,他一直睡不着。 明知第二天要早起,整个人却亢奋不已。 是因为终于到了军中,距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一步吗? 还是因为军中雄浑的阳刚之气,让脱离了他娘保护的自己有了独自奋斗的机会。 这里,距离北戎很近。 韩长祚耳边鼾声阵阵,仿佛间,能听见北戎那边野马群的奔腾。 他终于到了这里,迈出了第一步。 韩长祚闭上眼,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何时睡熟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韩长祚就被邻床的曾大田给叫醒。 “快别睡了,赶紧起来,洗漱完了,就得去校场那边。” 其余人都已经开始穿衣服了,为了能让韩长祚多睡那么一丢丢时间,这才叫醒他。 叶子明一边穿衣服,一边告诉韩长祚他今天可能会遇上的事。 “昨天你刚入军营,马头儿应该不会带你去认人,先是摸清楚营中各个地方为主。” 顺带再让老兵油子们教教他怎么做人。 虽说最后他们这帮子人,最后被反手给教了。 不过这不重要。 “今天训练完,应该就会让手下的人和你见面了。” “你是队正,应当领一百五十人。当然了,不会让你和这一百五十人全都见一见,应该是让三个伙长跟你打个照面。” “往后你只要和那几个伙长打好关系就行。反正他们手底下五十个兵,谁出了问题就是谁的事。” “你也别傻乎乎的,遇上了事,就大包大揽的。小心回头给人当枪使。” 韩长祚一一应下,将叶子明说的这些全都记在心里。 他眨眨眼,很快从朦胧睡意中清醒过来,下床开始洗漱。 这个时间,是军营一天的开始,所有人都忙碌着,整个营中,到处都能看见来来往往的人。 有些是刚值夜完,准备回去睡觉的,有些是和他们交班,轮到白天值守的。 有些准备外出巡察,有些则是要前往校场,准备训练。 各有各的忙。 昨天陈立昌和叶子明就是被分到了外出巡察的任务,今天半天,他们去校场点个卯,就能回来休息。 韩长祚与其他三人,都是要去校场训练的。 具体训练时间不定,全看马昶心情。 要是马昶心情好,或许训练半个时辰,就让他们解散了。 要是心情不好,那后面连着几天,大家全都不好过,得从白天训练到天黑。 韩长祚匆匆跟着陆群生来到校场。 校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在了,趁着马昶还没到,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打屁。 看到陆群生他们来了,一个个眼神全都变了,不停朝身边的人使眼色。 “那个就是新来的队正,听说姓洪。” “我听说是个财大气粗的,昨天还请了老牛他们吃了一顿肉。” “可不是嘛,真叫人羡慕。你说他怎么没分到我们房里,偏偏叫陆群生他们几个给抢了去。” 第524章 马昶的心情非常不好。 昨天逾轮部中有人私下约自己出去,告诉自己军中混入了北戎的探子。 马昶第一反应是北戎那些主战的部落脑子是被马踢了不成? 然后才开始分析对方找自己出来,并透露这件事给自己的目的。 逾轮部想脱离北戎,归顺大晋的心思,几乎整个北境都知道。 他们想要借机卖好,找到归顺机会,这再正常不过。 对方这个时候找到自己,又刚好来了新人,这暗示十分明显了。 马昶并不傻,完全不想被人借刀杀人。 看来洪明才的身份存疑。 他是从京城来的北戎混血,还是昨天刚进来的新人。 是宫里的那位娘娘指使他来联络北戎?联络逾轮部? 朝廷想干什么? 将北戎一网打尽? 还是宫里头的那位娘娘,有了异心? 马昶心烦意乱地想着这些,脑子都快炸裂了,一夜没睡,自然早上来练兵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在经过韩长祚的时候,马昶看了他一眼,没特意遮掩。 这一眼,落在无数人的视线中,一些聪明人开始彼此打眼色。 这个新来的队正,看起来有些问题啊。 竟然能让马头儿不快,看来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就连陆群生都下意识地松开韩长祚,朝边上走了两步,尽量与他拉开距离。 韩长祚站在众人的目光中心,却丝毫没当回事。 以前在京里,有时候自己出现,大家也是这么对他的。 习惯就好。 马昶走到台子上,大声喝道:“众队正听令!” “各自整队,依序列队。” “今日训练突刺。” 他闭了闭眼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韩长祚的方向。 “林飞雄、蒋元珍、孔云和。” “在!” 三名汉子自队中出列。 马昶用手中的鞭子指了指韩长祚。 “这是你们的新队正,认一认吧。” “诺!” 三名汉子心里直骂娘。 方才马昶的那一眼,他们自然也看到了,也知道韩长祚就是他们的新任队正。 本来还谋划着坑人家一顿肉,现在倒好,往后他们这一队一百五十人,怕是都要受到这位新队正的连累,被旅帅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对他们而言,最难受的并非是军中的针对。 唯一害怕的,是战争一起,被顶头上司列为先锋敢死队。 那就是让他们这群人去送命! 三人见了韩长祚,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行礼也是极为敷衍。 “洪队正。” 韩长祚点点头。 “往后就有劳三位协助了。” “好说。” 韩长祚跟着他们,走到队前站定。 马昶见差不多了,就开始进行指挥。 “收!” “刺!” “再来!” “收!” “刺!” “用点力气!你们是大早上没吃饭吗?!” “就你们这帮瘪犊子样,还指望上阵立功?!北戎骑兵一个冲刺就能把你们给冲散了!” “命都保不住,还立功!” “给老子把吃奶的力气全都拿出来!” “收!” “刺!” “再使点力气!” “今日不做到我满意,谁都别想吃晌午饭!” “收!” “刺!” 韩长祚跟着马昶的口令,手中握着槊,不停收回,再刺出去。 如马昶这样的旅帅,上阵时用的马槊。 他们这些都是步兵,用不着那么长的,握槊这样的长杆矛,已经算是不错的武器了。 对付北戎的骑兵,北境一带常用的依然是铁蒺藜和拒马。 要是打持久战,时间来得及,那就再挖几条壕沟。 北戎的骑兵,放眼整个大晋,能扛得住也没几个。 马昶站在高台上,目光时不时不由自主地落在韩长祚身上。 第525章 看着他汗如雨下,目光坚毅,心中一叹。 要是没有昨夜的事,怕是自己会高兴京里的贵人们有眼光,派了个人才过来,自己算是捡到宝了。 可经过昨夜那一遭,再看今日韩长祚的表现,马昶心里始终不是滋味。 若为友,此人乃是军中良材,若为敌,就要务必尽早斩杀于未崛起之时。 马昶背在身后的手,握住,又松开。 此事非自己能定夺的,还是把这个烫手山芋往上抛给徐老大得了。 天塌下来,自有他们这些高个子给自己撑着。 马昶心里想定了主意,阴云密布的脸上也算是有了变化。 他看了看日头,举起手,握成拳头。 “停!” “今日暂且练到这儿。你们记住,平日里的辛苦,是为了上战场之后能保命!” “现在不努力,回头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都去吃饭吧。” 说罢,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在即将离开的时候,马昶停下了脚步。 到底没能忍住。 “洪明才,你跟我来。” 众人的复杂目光落在韩长祚的身上,探究着他。 韩长祚一声不吭,与三名伙长嘱咐了几句后,径自跟在马昶后面,离开了校场。 他们一走,校场立刻像是炸了锅。 熟悉的人纷纷三五成群,围拢在一起,开始聊起马昶奇怪的言行,还有新来的这位队正。 “听说是从京城来的,应该就是那位宸妃娘娘当年从北戎带来的护卫后人。” “这是不是说,大战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要跟北戎打仗了?” “不知道,京里头的贵人们怎么想的,我们哪儿知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裴相年纪也大了,还能骑的上马,提得动枪吗?” “应该不行了吧?听说裴相吃了绝子药,已经打不动了。” “这下不是完犊子了吗?!这要真的两国交战,北境还能守得住?” “不晓得。当年北境能收复,全靠了裴相。这要是没了裴相,如今这些帅将,守倒是行,攻怕是办不到。” 刘小西等人也围拢在陆群生周围,皱着眉头。 “老陆,怎么办?” 他们也没想到,竟然会惹上个祸头子。 这要是马头儿将迁怒,他们这几个同房的,一个都跑不掉。 平日物资被克扣,倒是小事,就怕马昶记恨,回头将他们全都列为先锋,第一个冲向北戎骑兵。 那他们这些人,就全都是北戎骑兵马下的冤魂。 陆群生的表情也十分难看,他没料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 这洪明才,看起来倒也不是个不好相处的,怎么就得罪了马昶呢? “先不管了,再看看。” “头儿不是把他叫走了吗?指不定是有事,等人回来了问问。” “老陈,你不是跟马头儿的亲卫有认识的?回头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 “行,等会儿我过去问问。” “先别想那么多了,吃了饭再说。等见了人,咱们盘问盘问,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群生皱着眉头,招呼着众人去伙房分批吃饭。 进了伙房,没看见马昶跟韩长祚的身影,心知他们应该是在马昶的房中吃饭。 陆群生的心里越发焦躁。 别回头连累自己就行,他这条命还没活够呢! 马昶的房中,韩长祚与他相对而坐。 马昶举起酒壶,为他斟满。 “喝一杯?” 韩长祚摇摇头,把酒盏推远了些。 “军中不能饮酒的。” 马昶一笑。 “没看出来,倒是个老实人。” 他也没再客气,拿过韩长祚没动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你不喝,老子喝。 这酒在北境可不算便宜。 马昶放下酒盏,幽幽地望着韩长祚,眼神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洪明才,你应当不叫这个名字吧?” “你到底是谁?” 韩长祚心中慌乱。 自己是什么地方没做好,出了纰漏,被人认出来了吗? 还是说,马旅帅是得了什么消息,试探自己? 韩长祚让自己镇定下来,回望马昶。 “昌吉。这是阿妈为我取的名字。” 马昶倒是不觉得意外。 若是父母一方是北戎人,那孩子有个北戎名字很正常。 “你父亲姓洪?” 韩长祚眨眨眼。 “嗯。” 马昶轻轻一笑,突然暴起,重重一拍桌子。 “大胆!” “你都已经暴露了!” “事到如今,竟然还敢瞒骗于我!” 第526章 确定韩长祚不是逾轮部所说的那个北戎探子后,马昶对他的态度转变了不少。 日常巡视军营时,遇见了还会笑着点点头,打个招呼。 众人一看这情形,原本想要和韩长祚保持距离的人,也纷纷跟着转变了态度。 至于那个所谓的探子,马昶暗中在查,只是还没有眉目。 越是查不到,他心中越是恼怒,恨不得第二天就将人给抓住了,吊在刑房用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一顿。 今日上午练完兵,韩长祚冷不丁被身后的一名队正给搂住了脖子。 “洪老弟,上回咱俩可是说好了,要去演武场比试比试的。” “我看不如就今天如何?正好比试完了,去吃饭。” 这几天马昶心情虽然不算太好,但也没往死里练他们,今天更是早早就结束了。 距离吃饭还有一段距离,大家伙儿正好没事干,活动活动筋骨。 韩长祚手下的三名伙长,彼此对视一眼,也上前起哄。 “是啊头儿,就跟姜队正练练呗。” “头儿来了军里也好几天了,大家伙儿都不知道你的本事如何,比一场,也好让大家伙儿开开眼。” “对啊,那天陆队正可是说了,头儿你的武艺不比他低。就让大家伙儿见识见识。” 他们心里一直不服韩长祚。 一个一来就惹祸的祸头子,别回头害了他们手底下的这一百五十个兄弟。 谁的命不是命? 京城来的就了不起? 上了战场,该死不还得死? 除非洪明才真的有本事,否则他们绝不会同意把自己的命交到他手里! 哪怕是拼着挨军棍,也要让马头儿把人给换了! 陆群生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戏。 洪明才可是连自己出了七八分力的拳都给轻松挡了下来。 这些天,他也时不时地有暗中试探。 怕是他们这个军营里,连马头儿都不是他的对手。 就是不知道徐老大和他比怎么样。 徐老大的一身武艺也不低。 众人起哄,韩长祚推辞不过,再加上军中尚武,只认拳头大不大。 他手底下的三个伙长还没有彻底服他,对自己交代下去的话,也只是嘴上应承,实际没有任何行动。 上回马昶也对自己说过,想让手底下的兵心服口服,光靠官职压人可不行。 或许今天的确是个契机。 面对同袍的比试邀约,韩长祚同意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姜队正,请。” 众人一边朗声笑着,一边簇拥着二人前往演武场。 “到底是京城来的,洪老弟说话还是改不了这文绉绉的底子。” 韩长祚脸上带了赧色。 “我的夫子乃是天底下第二有才之人,我在外不可丢了夫子的脸。” 他这样一说,倒是让众人好奇起来。 “第二有才?” “嗯。” 虽说庙堂上,还有各大世家都不承认裴文运是天下第一有才之人,不过无妨,百姓和军中承认。 可要往下论,那大家就各有各的看法了。 “洪老弟,你说的第二有才之人,是谁呀?” “该不会是崔氏的吧?我从军前,听人提过,这天下若是要论才学,怕是唯有江南的崔氏底蕴最为深厚。” “太原的乔氏也很好。不比崔氏差。” “你们这是没把楚氏放在眼里。他们可是出了一位楚妃娘娘,还有个老太师呢!” 韩长祚一句话,让大家伙儿起了争执,三言两语之下,一言不合就要开打。 “我运气好,请了裴相的公子做夫子。” 第527章 一时之间,众人鸦雀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众所周知,裴相只有一个儿子。 陆群生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你夫子是裴相的公子?” 韩长祚“嗯”了一声。 大家全都不说话了。 裴孟春当年选择从商之时,许多人都觉得可惜,认为裴孟春若是选择从政,未必会比裴文运的成就低。 看看他从商之后,将孟氏商行扩大成那个模样,就可见其心机手腕不同一般。 对他的选择越发觉得可惜了。 曾大田倒是个消息灵通的,不过仅限于与其他人相比。 一听韩长祚的话,他立刻就反驳。 “裴相的公子每年很少留在京城,大多数时候,都在外走商,怎么会有空教你?” 他这么一说,众人纷纷附和。 对啊,难不成这洪明才还跟着裴公子在外经商不成? 韩长祚脸一红。 “裴夫子倒也并非我的启蒙夫子。我的启蒙夫子另有人。” “去岁裴公子七夕的时候回京,一直在京城没走,待了半年。” “我家里人听说此事,就携重礼上门。” “也是我运气好,夫子答应了。虽说只是教了我半年,但也受益匪浅。” 他说这话,倒是没人不信。 裴家不是见钱眼开之人,若是有天赋,不拘钱财,都会教授。 他们就是这性子。 虽说洪明才来军营的时候,看起来出身并不好,但指不定人家天赋高呢? 而且打着裴家的名头,要是假的,那胆子可就太大了。 北境到处都是裴相的生祠,佉沙镇都有一个。 洪明才真要说了假话,怕是都回不了京城,还没出北境就被人给打死了。 裴家的名头可不是这么好借的。 有人细思之下,觉得奇怪。 “既然你有可能走科举之路,为何还要前来参军?” 众人一听,觉得很有道理。 对啊! 从政可比从军香多了,就是同品级的官儿,文官都比武官地位高。 他们这些兵,想要粮饷,可都得看文官的脸色。 既然能拜裴公子为师,为什么不去考科举,反倒要来北境从军? 哪怕是请裴公子为他在京郊大营安排个位置也好啊。 京郊大营可没那么死人,安全多了。 朝中有人好说话,裴相乃当朝宰相,想安排一个低阶军官,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跑到北境来搏命做什么? 众人对韩长祚的过往经历有了好奇之心。 看来这新队正,经历还挺不一般的啊。 韩长祚犹豫了一下。 “我是京城人士,小的时候就有心悦之人。” “京郊大营是安全,可也建军功。” “若是我能在北境扎下根来,有了一官半职,回头上她家去提亲,或许她家会同意。” 众人心里“哦——”了一声。 怪不得呢,他们就没见这位洪队正去找军妓,原来人家是有青梅竹马了。 看样子还守身如玉呢。 倒称得上是个情痴。 不过看他说的这些,怕是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女方家里头高出男方不少。 这要是不立个大功,封个将军,怕是上门提亲,还没进门,就直接被打出来了。 大家再去看韩长祚的时候,纷纷流露出了同情之意。 也是个可怜人呐。 年纪小,还不知道从军意味着什么,为了一个女人,就一腔热血地跑来这里。 往后,要过的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还有些心思细腻的人,联想到韩长祚身上还流着一半北戎人的血,越发觉得他这婚事怕是不顺。 第528章 京城当年可是死了不少人,听说京畿靠北边的村庄,全都被围城的北戎人给屠杀干净了。 这是灭家之仇啊。 韩长祚手下的三个伙长神情复杂。 他们先前并没想到这位新来的队正背后,还有这样一番故事。 倒是令人唏嘘不已。 姜队正没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韩长祚的肩膀,搂着他朝演武场走。 “别想那么多,既然来了军中,那就先闯出一番名堂!” “等你衣锦还乡之时,谁还敢看不上你?” “老陆眼光毒,他说你武艺不差,那你肯定行!” “你又是裴公子的弟子,文武双全呐这是!” “回头等你回去京城,这婚事一定能成!” 他搂着韩长祚的肩膀,走到演武场中间,才和他分开。 “洪老弟,刀剑无眼,咱俩这是比试,不是生死斗,就不用兵器了,如何?” “可以。” 韩长祚将下摆撩起,塞在腰间。 演武场被陆陆续续闻讯赶来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马昶本来是有事,否则今天也不会散得这么早,在听亲卫提起后,也有些兴致勃勃。 “老大,怎么样?看看去?” 徐令芳微微一笑。 “去看看。” 两人朝着演武场的方向走去,亲卫替他们清了道,让他们去视野最好的第一排看。 几个队正发现后,朝他们的方向努努嘴。 “可以啊,这动静大的,连这两位都来了。” “徐老大今天怎么跑来咱们这儿了?是不是得到了开什么消息?北戎要打过来了?” “不知道。就算有什么,也轮不到咱们知道。咱们听令就是。” “也对。先看看这洪队正的本事,指不定又是一个新头儿。” 说着,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准备比试的那二人。 他们在军中厮混久了,知道里头的一些门道。 洪明才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刚入军没多久,就有机会在上峰面前露脸。 他又是个文武双全的,要是这场比试赢了,徐老大一定会将他记在心上。 到时候,指不定就调去手下,当个文吏,还有可能会直接成为如马头儿那样的旅帅。 希望都很大。 不必跟他们这样熬资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洪明才的确是有真才实学上的。 若是他本身是个绣花枕头,那全白搭,甚至还会引起徐老大的恶感。 众人抱着跃跃欲试的想法,聚精会神地关注着中间的那两人。 韩长祚心里有些激动,也有些忐忑。 这是他第一次和外人比试。 之前一直都有哈都跟忽齐勃他们,虽然自己提出过不要放水,但到底放水没放水,只有当事人心里清楚。 自己到底怎么样,能走到哪一步,其实还是有些没底的。 现在是头一次和不知自己身份的人较量,真正能知道自己能力的时候。 韩长祚在心中默默将哈都教给他的那些技巧回忆了一遍。 循着记忆,摆好架势。 姜队正本来还没太过认真,无非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乐子。 可现在不行了。 马头儿和徐老大都来了。 自己出头的日子,怕是就在今天。 再一看韩长祚那架势。 好家伙,下盘稳如泰山,一手为刀一手为拳。 看样子,老陆所言不虚。 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自己今天还不一定稳赢。 姜队正也起了认真比试一场的心思。 他好歹比这年轻人多吃了那么多碗饭,多练了这么多年的武。 即便气力与耐久度上不如,但是也不见得经验就弥补不了! 第529章 姜队正大喝一声,双手握拳,直接冲着韩长祚的面门而来。 韩长祚双手格挡,余光瞥见拳后踢过来的腿,顿时明白拳为虚,腿为实。 他借着姜队正的拳劲,用力往外推了一下,抬起一脚,朝着姜队正踢过来的腿一踹。 趁着姜队正身形不稳,立刻一手控住他的两只上臂,牢牢抓在手中,另一只手化为刀,朝着姜队正的脖子砍去。 姜队正心中冷笑。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一招一式,都太实了。 虽然自己被看穿,但也并非没有后手。 姜队正双手下压,顺着劲,扭开韩长祚的控制,一手格挡砍向自己的手刀,另一只手朝着韩长祚的腹部打去。 韩长祚见机,立刻侧开身体,躲过那拳,不及站稳,又借力朝后倒下去,伸出一腿,从姜队正的背后往前扫。 腿刚挨上,姜队正就察觉到了,但此刻他已是无法躲开这一记扫堂腿,只能将全身力气下压,稳住下盘,不被扫倒在地。 韩长祚只觉得自己的腿像是扫到了铁板上,不仅没把人给放倒,腿骨还生疼。 他松开对姜队正的钳制,就地一滚,在对方五步开外的距离停下,单手撑地,直直地盯着姜队正。 这个人,很强。 不比哈都差。 姜队正也笑了起来。 “老陆的眼睛就是毒,洪老弟,你的确有两把刷子。” 他朝韩长祚竖起大拇指。 “你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武艺,已经是佼佼者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不如你。” 台下众人纷纷点头。 方才两人彼此出手试探,已经可以看出一二。 马昶一声不吭,余光一直放在身边徐令芳的身上,观察着他的神情。 徐令芳微微眯着眼,嘴角扯动了一下。 却也没发表任何看法。 “方才不过是开胃菜,小心了,这次我可要动真格的了!” 姜队正的声音拉回了马昶的注意力。 只听他大吼一声,双手如虎爪,飞扑向韩长祚。 他的速度很快,敏捷地像头扑杀猎物的豹子,韩长祚没能及时躲开这一击,左腿遭了殃。 姜队正狞笑着,一手抓住韩长祚没能及时收回去的腿,朝着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拽。 韩长祚没有外力相助,只得硬生生地被拖了过去,后背在地上摩擦,火辣辣地疼。 他的力气大,姜队正的力气也不小,拖着他的腿在场上狂奔。 韩长祚裸露在外的皮肤,被身下粗糙的沙砾摩擦着,不少地方都被擦破,露出道道红色的血痕。 围观的众人哗然,纷纷摇头。 在他们看来,这场比试胜负已分。 就连马昶都皱起了眉头。 “洪明才输在经验不足上,技巧也不够熟练。” “可惜了。” 一直没说话的徐令芳此时却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再看看。” 他并没有在此刻下定论,说谁输谁赢。 不到最后,是分不出输赢的。 打仗也是如此。 不少良将自以为有把握,最终却溃败的例子比比皆是。 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结果。 能熬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韩长祚在地上被拖着,布满茧子的掌心都被磨出了伤痕。 受制于人,如何脱困? 身下是被夯实了的土地,手指不能插进去,固定住自己。 左腿被制住,无法使劲。 右腿在剧烈的动作下,好几次踢中了对方的手臂,但是并未能起到作用。 要输了吗? 要认输吗? 不! 若是此刻认输,往后他还能完成自己与萧萧之间的承诺吗?! 第530章 他,才不会输! 韩长祚屈起空着的右腿,朝姜队正狂奔的腿踹过去。 手不行,那就腿! 原本姜队正以为自己已是胜利在手,还打算再拖着韩长祚一会儿,就让人认输,自己也能入了徐令芳的眼。 不防狂奔的左小腿传来巨痛,一时不防,踉跄了一下。 韩长祚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双手死死按在地上,借着腰力从地上起身。 腿还被人抓在手里,使不出力。 但是,他还有头。 姜队正还没站直,就被韩长祚猛烈的一砸,正中胸口。 他闷哼一声,震惊地朝着韩长祚看去。 两人的距离很近,姜队正看清了韩长祚眼中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他……用头撞了自己的胸口。 姜队正疼得快喘不上气了。 他娘的,这小子的头是铁做的吗?! 韩长祚不等自己喘息平气,继续用没被控制住的右腿朝着姜队正受伤的胸口踹去。 一下,两下,三下…… 姜队正疼得松开了韩长祚的左腿,朝后倒了下去,双手捂着生疼的胸口,脸疼得发了白。 恢复自由的韩长祚一跃而起,跳起来,直接坐在姜队正的胸口。 他一手抓住姜队正两只手的手腕,高举过头,一手虚虚掐住姜队正的脖子。 韩长祚还记得,这只是比试,并非生死斗。 他还保留着理智,没有因为热血上头而完全失控。 姜队正大口大口地喘气,虽然没被掐住喉咙,但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围观的众人在韩长祚暴起反击后,鸦雀无声,甚至都忘了呼吸。 现在,真正地分出了胜负。 徐令芳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转身离开。 马昶朝场上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跟在徐令芳的身后离开。 老大,到底还是老大。 怪不得人家能当自己的头儿。 马昶追上了徐令芳。 “老大,要不要把洪明才调去你那里?他留在这儿,说实话,我都觉得有些屈才了。” 马昶啧啧称奇。 “刚才暴起的那一刹那,我差点以为老姜他完了。” 徐令芳淡淡道:“是完了。” 他停下来,看着马昶。 “倘若这不是在军中的演武场,而是在战场上。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马昶愣住,回想起方才韩长祚暴起时的眼神,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还真是。 同样的眼神,自己只在战场上见过。 那是个陷入绝境的北戎人,逾轮部的人。 在被自己逼到必死的情形下,转过身,面对自己,举起了手中的马刀。 虽然最后赢的是自己,但马昶承认,在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如果不是徐令芳及时投来的那杆枪,他已经死了。 自己能当上旅帅,也是因为那一战。 马昶不由自主地转头,再一次望向演武场的方向。 到底是身体里流着北戎人的血啊。 “别看了。” 徐令芳朝着军营外头走。 “现在还没到把他调到我手底下的时候。” “虽然爆发不错,但没有经验,不会虚实之道,跟着我,他会死得更快。” “先放你这里练练,等人差不多练出来了,我再来领人。” 马昶苦着一张脸。 “老大,别吧。你好歹给我留一两个好手哇。” 徐令芳似笑非笑地扭头看他。 “又不会让你去先锋营,怕什么。” “留着,好好练练他,回头把人交给我。” 马昶撇撇嘴。 “那得我点好处,不然我才不放人。” 徐令芳翻身上马。 “放心,我多批给你一百担粮。还有你说的那件事,也交给我来查。” 马昶摇摇头。 “才一百担?那我不干!” “知足吧。” 徐令芳朝演武场的方向看,那边的喝彩声、庆祝声,甚至传到了他这里。 听起来十分清晰。 可想而知,众人对洪明才的表现,是多么的惊讶与欣喜。 上头,倒是给他派了个不错的人才。 假以时日,定为北境一员猛将。 就冲那不服输的劲儿,一个将军,是逃不掉的。 徐令芳居高临下地看着马昶,这个从自己手下练出来的兵。 当年他是伙长的时候,马昶是他的兵,后来他成为了旅帅,马昶是他的伙长。 如今自己成了镇将,马昶便成了他的旅帅。 他一直,都和马昶背靠背战斗着。 “一百担,你爱要不要。” “就是不给你,我一直调令下来,你还能不放人?” 随着徐令芳远去的背影,他的笑声传入马昶的耳中。 马昶骂骂咧咧了几句,转身回去的时候,笑容满面。 一百担,这洪明才还真值钱呐。 这要是再多表现表现,是不是回头还能给自己多弄点军资回来? 嘿,自己这儿倒是来了个香饽饽。 第531章 马昶美滋滋地往回走。 一百担! 自己这次可是发了大财! 向来抠门的老大这回如此大方,看来这洪明才当真是让他见猎心喜。 要不是现在人还年轻,太嫩了些,怕是今天直接就把人给带走了。 马昶有些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呐,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远超自己当年。 又觉得郁闷,他也没差到哪儿去,否则老大也不会一直愿意带着他玩儿。 但为什么当年老大就不对自己这样和颜悦色呢? 可恶! 远远瞧见一群人从演武场那边出来,马昶就停下了脚步,并不上前打扰他们的兴致。 若是此刻自己出现,这些人怕是又拘谨上了。 罢了,今日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一百担! 自己回房偷着喝酒去! 远处,输了比试的姜队正搂着韩长祚的肩膀,一脸兴奋地要请客。 “你才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肉!身子骨才壮实!” 姜队正看着韩长祚因为羞涩而泛红的侧脸,心中感慨万千。 他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能懂韩长祚心里是如何想的。 十几岁从军,谁不是一腔热血,想着保家卫国,念着家乡盼自己风光回去的青梅。 如今他三十多了,热血早已凉透。 耗了这些年,才混上个队正,青梅早已嫁作人妇。 他成了军中的老油条,但却希望能出现更多的热血儿郎,去完成自己未能完成的梦想。 姜队正用力搂了搂韩长祚。 “好小子!最后那一下,撞得老子胸口生疼!” “你这是练过铁头功不成?!” “嘿,老子跟你们说。你们在场外瞧着,八成感觉不到,老子跟他对打,那可太了解了。” 姜队正指着韩长祚。 “这小子,最后用头撞老子的那一下,眼睛里头那个狠劲儿!老子这辈子也没见过几回。” “你说你小子也没经历过什么生死,哪儿来这么大的狠劲?” 韩长祚抿了抿嘴,轻声回应。 “遇见过的。” 他声音很轻,只有姜队正听见。 “小时候被人推下水,险些就死了。” 姜队正一愣,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他一个能拜裴公子为师的人,指不定家里头还有些东西。 只是也不好过啊。 不好过。 芸芸众生,大家伙儿都一样。 难过。 难过也得继续过下去。 “走!老子请你吃肉去!” “听说你上回请了老牛老陆他们?他们那肚子,可不是盖的,是不是把你带来的银钱都给吃空了?” 姜队正指着边上的陆群生笑骂:“你这老小子,惯会欺负新来的!” 陆群生腆着脸凑过去。 “不试试,怎么显得出洪老弟是块真金呢?京里头来的混子还少了?” 姜队正转念一想。 “也对。” “姜老哥,一会儿肉也分我吃点呗。” “滚犊子!老子可没那么多钱给你造!你要吃,自己个儿花钱去!” “老牛不是认识掌勺的大李子吗?你让老牛跟他说一声,能给你便宜些。” 韩长祚见他二人很熟的样子,没多想,以为是军中长年打交道混下来的同袍情谊。 姜队正看了他一眼。 “老陆当年是我手底下的兵,如今倒是和我并肩齐了。” “不知往后你是不是也有这福气,能让我们跟你行礼。” 韩长祚有些懵,没懂这话的含义。 姜队正笑了笑。 “你刚从军没多久,自然不认识我们的头儿。” 韩长祚想了想。 虽然没见过面,但是整个体系的人名他是记得的,稍稍整理了下,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 第532章 “徐令……咳,徐镇将?” 姜队正点点头。 “对,就是咱们的徐老大。刚才我们在比试的时候,老大也来了,就在边上观战呢。” 陆群生插嘴道:“一直看到你俩比完了,老大才走。” 他啧啧称奇。 “你小子怕是被咱们老大给瞧上了,往后平步青云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兄弟。” 韩长祚笑着回应:“那是肯定,陆大哥只管放心。” 至于一个月后,他会出现在哪里,这就不好说了。 一群人簇拥着韩长祚去了伙房吃饭,没谁不长眼睛的。 方才徐令芳的那番表现,还有军营门前对马昶说的那番话,早就被人给传了过来。 一百担粮食啊! 真没看出来,这洪明才可真够值钱的。 假以时日,不知道北戎会不会悬赏万两黄金,换他的项上人头。 北境的边军以此为荣。 要是谁的脑袋叫北戎惦记上,那是叫同袍眼珠子红到滴血的好事。 证明他们有压过北戎的可能,不再龟缩于城中,等着挨打。 打北戎,打得北戎嗷嗷叫痛。 再窝囊,再没有斗志的北境边军,心中都有这样的一个信条。 他们不行,自有后来人。 如今这个后来人,最有希望的就是洪明才了。 “洪老弟,往后还要靠你多多指点了。” 叶子明吃完饭,拍了拍还在吃饭的韩长祚肩膀,随口说了一声。 走出伙房,他脸上的笑就消失了。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好办呐。 主子交给自己的任务,如今是越来越没有希望了。 叶子明本以为明年自己能有机会升任旅帅的。 毕竟先前都已经传来消息,说徐令芳即将高升。 以他护犊子的性格,接任他那镇将之位的,定然会是马昶。 马昶不是能当六镇镇将的人。 不是他叶子明瞧不起马昶,而是马昶撑死了也就两镇的才能。 这一点,徐令芳自己应当也很清楚才是。 所以一旦徐令芳被调走,如今他辖下的六镇必定会被拆分。 马昶领两镇,其余四镇自有别的镇将抢夺,抢到谁算谁的。 马昶走了,那现在这边的旅帅人选就会竞争十分激烈。 主子去年来攻打佉沙镇的时候,就趁机给自己递了消息进来。 北境的冬天来得更早,持续时间也更长。 若是年景好,最晚深秋,北戎就会再次掠边。 若是年景不好,早在初秋时分,佉沙镇就又会迎来一年一度的屠戮。 所以,只要熬过夏天,最早初秋,北戎就会再次南下,攻打佉沙镇。 而主子也会趁机送自己一份足以匹配得上旅帅这个官职的军功。 叶子明有仔细思量过。 如今马昶手下的这些队正,都和自己差不多,少年时从军,二十多能当上队正的,都算是年轻,如姜队正这样的,三十出头,才搏来一个队正的也不少。 他算是中不溜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只要有一份足以让其他人闭嘴的军功,旅帅一职唾手可得。 再不济,趁着北戎南下掠边时,自己跟主子说一声,将陆群生那几个有希望竞争者全都一网打尽也就是了。 打仗嘛,就没有不死人的。 只要活下来的是自己,死谁都行,谁都不会怀疑。 原本他的打算很好,主子那边也同意了。 可如今却出现了变故。 洪明才。 这个突然从京城来的,抢了陆群生兄弟队正之位的少年郎。 现在还入了徐令芳的法眼,这要是给他时间成长起来,怕是马昶的镇将梦都得碎了。 第533章 比起马昶,徐令芳显然会更喜欢洪明才这样的。 马昶在军中的时间太长,太过油滑,有时候用着不是那么顺手。 叶子明眯着眼,不动声色地朝身后的伙房投去一眼。 见里面还在欢声笑语,一群人乐呵呵的,心中不屑。 不简单呐。 也只有那些没脑子的大老粗才看不出来。 普通人家能拜裴公子为师? 有那个条件让人文武全才? 能让人有这一身的好武艺? 全天下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一个裴文运! 其余的天之骄子,谁不是各种资源喂出来的? 平日饭菜若是不够好,能吃的出他那么大个身板? 跟老姜比试的时候,那身板结实的。 老姜在地上拖了他那么多圈,也就破个皮。 这样的人,出身非富即贵,绝非什么京城破落户,连家道中落都不可能! 叶子明一边在心里吐槽着自己这些同袍,一边对韩长祚提高了警惕之心。 京城怎么会派人过来的? 绝不可能是自己身份暴露的缘故。 要真暴露了,派人来做什么? 直接让徐令芳或者马昶把自己抓起来,严刑逼供不就行了? 还费这麻烦劲。 洪明才……此人定然是隐姓埋名来的,他究竟是京城谁家子弟? 不,也有可能都不是京城人士,只是借了个身份罢了。 叶子明慢慢朝着营房的方向走,心思转得飞快,连交好的队正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 想要查出洪明才的身份,恐怕不容易。 京城距离此地太远了,自己也不能打草惊蛇。 不过既然派了他过来,是不是意味着大晋下定了决心,要与北戎展开最后的战斗? 叶子明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 “唔……”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必须设法将消息给传出去,务必让主子知道这件事。 再者,其实自己也无需对洪明才过于上心。 再如何天骄,到了战场上,该死,不还得死吗? 叶子明想到了这点,不由失笑。 自己方才可真是杞人忧天了。 弄死了不就行了? 纵使洪明才如何天资高,人一死,一了百了,什么都没了。 旅帅的位置,还是自己的。 漫长的冬季即将过去,白天的时间开始拉长,太阳越来越乐意留在空中,用并没有那样暖和的光芒,懒洋洋地普照着北方的草原。 月亮累了一整个冬季,开始想着法子躲闲,每天捱到捱不下去了,才开始露脸。 逾轮部的领地开始化冻,再过不久,细弱的草尖尖就会从泥土中努力钻出来,汲取周围的一切成长起来。 继续用自己渺小的身躯,供养着这一方土地的人们。 太阳奋战了一天,终于舍得离开,将位置让给月亮。 逾轮部的篝火重新亮起,温暖着聚集在篝火周围的人们。 满达看着乌日图用心在烤肉,心中满是疑虑。 他看着身边一脸淡然的父汗,有满肚子的困惑要问。 满都拉用手边的树枝,拨弄了下篝火,让它能烧得更旺一些。 “满达,你看起来非常困惑。是不是有什么要问我?” 满达收回自己的目光,低下头,脸上有些委屈,也有愤懑。 “满达?” 满都拉平静地拨弄着篝火。 “有话藏在心里,那是大晋人的性格,不是北戎人的。” “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即便想要率领逾轮部归顺大晋,但满都拉的心目中,依然认为自己是北戎人。 他生活在这片草原,率领着子民与天斗,与王庭的主战派斗,也跟南边的佉沙镇的边军斗。 第534章 作为两国边境的部落,他很难,要用十二分的力气,才能维持住逾轮部的生存。 有时候,满都拉甚至想着,要是自己今晚睡下之后,就再也不会醒来就好了。 归顺大晋也好,跟随王庭作战也罢,让儿子们去操心。 他累了,想休息了。 满都拉从乌日图手中接过烤好的肉,疲惫地轻咬一口,撕下一小块肉。 他笑了起来。 “乌日图,这个口味是娜日娜喜欢的。” 乌日图轻轻笑了起来。 “是的,娜日娜曾经夸奖过我,说我的烤肉是她吃过最好吃的。” 他望着璀璨星空,看着上面点点闪烁的星光。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烤给娜日娜尝尝。” “不过她的儿子——昌吉,也很喜欢,说我的手艺很好。” “我怕要是一直不做,就会忘记,所以还是时不时重温一下更好。” 满都拉沉默地吃完手里的烤肉,平静地看着浅笑的乌日图。 “老乌日图,你不必这样试探我。” “归顺大晋,不单单是我的意思。这是部落所有人的心愿。” “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妥协。” “更不会拿整个逾轮部送给小孩子过家家。” “我知道,你和满达都对我的决定有异议。但你们为什么不想一想,他是否值得追随。” “就凭他是娜日娜的孩子吗?” “用大晋人的话来说,龙生九子,每个儿子都不一样。” “你们如何就能判断得出,他是最优秀的那个?” 乌日图轻轻摇头。 “满都拉,你错了,娜日娜只有他一个孩子。” “所以他一定会是最优秀的那个。” 满都拉扯了扯嘴角。 “因为没有兄弟与他对比,是吗?” 他叹了一声。 “那个探子我的确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没有确定对方的身份。” “如果不是年前秋天那场战斗,我都不知道他是谁。” “乌日图,满达,我们归顺大晋的事还没有定论,还没有看到希望。这时候暴露我们手中的力量,显然是愚蠢的。” “你们不要误会,我没有害他的意思。” “我很感激娜日娜。” “没有娜日娜,今日无数的逾轮部子民,就都不存在。” “是她用一只手作为代价,让先可汗同意了逾轮部的提前撤退,成为那场大战中,损失最小的部落。” “这些我都记在心里,逾轮部的许多人都记在心里。” “逾轮部,一直都会是娜日娜最忠诚的勇士!这一点绝不会变!” “我只是想知道,他能走到哪一步,究竟能不能让逾轮部在他身上付出所有。” 满都拉长长地叹了一声。 “乌日图,你老了,我也老了。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 “满达是我几个孩子中,最优秀最勇猛的那个,可他命不好,是年纪最小的孩子。” “他的兄弟们迟早会离开逾轮部,前往未知的远方,去开拓新的领地。” 乌日图和满达都没有说话。 这是草原的法则。 最小的儿子,是根,此生都无法离开部落,注定要为部落献上一生。 也会是成就最小的那个。 满都拉很喜欢这个小儿子,但也无法违背草原祖辈传下来的法则。 “乌日图,我要为满达做打算。” “他很喜欢娜日娜的儿子,我看得出来。同样,我也看得出来,你也很喜欢他。” “或许他真的是一个很招人喜爱的孩子吧。” “但是我不想因为一个招人喜爱的孩子,就葬送了我最喜爱的儿子的性命。” “乌日图,原谅我的自私。” “满达还年轻,许多事他看得不够长远。” “他做不到的事,我这个做父亲的替他做。” “到时候,你们可以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推到我身上。” “如果娜日娜的孩子真的是个值得追随的君主,那么他会懂得如何处理这件事。” 说了这么多,满都拉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狡黠笑容。 乌日图曾经是逾轮部最好的猎人,满都拉也是,一点都不比乌日图差。 “我将消息传递给马昶,也是给那个孩子一个惊喜,一个天大的机会。” “他不会死在北境,他是北戎明珠的儿子,北境不会允许用他的血来滋养自己。” “苏努齐合那个狡猾的混蛋,去年不是带着人前往大晋的京城,试图将他带回北戎吗?” “你们忘了娜日娜出生时,王庭的巫师所说的预言吗?” “娜日娜不属于北戎,虽然她出生在北戎。” “这句话,成为了她的命运。当大晋的君主要求和亲时,她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当她的儿子出生时,王庭的巫师再次预言,说那个并没有出生在北戎的孩子,最终会回到北戎。” “那是北戎的希望,是北戎新的可汗。” 提起这些,满都拉哈哈大笑起来。 “为了这个预言,先可汗斩了巫师的脑袋。” “妹妹的儿子怎么可能取代自己的儿子,成为北戎的王呢?” “那个孩子甚至都没有出生在北戎!” “这是他们无法容忍的事情。” “当年为了争夺可汗的位置,他们甚至将娜日娜的兄长骗去了无人的草原上,砍下了他的脑袋当球踢。” “老乌日图,看着吧,当王庭真的知道他来了,会惊讶的。” 第535章 韩长祚自己也没想到,不过是一场比试,自己竟然就能快速拉近袍泽之间的关系。 这比上回自己请客的速度要快得多。 那一次,自己与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有那么一点流于表面。 最好的例子,就是第二天马昶对自己的态度,让其余人跟着改变了友好,变为中立乃至敌视。 可是现在自己像是融入其中,真正地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至于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因为今天上午练兵的时候,他手底下的一个伙长表现不佳,被马昶痛骂了几句,说上了战场,害死所有人的就是此人。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 但那伙长身份低微,哪里敢回嘴,最多心里头骂几句。 韩长祚有连带责任,跟着一起吃了挂落。 即便他是表现最好的那个。 但与上回众人与他泾渭分明不一样,为他出头的人很是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打出来的感情,首当其冲的就是姜队正。 为了他,直接和马昶呛上。 到这军营这么久,韩长祚还是第一次看到马昶被人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整张脸都跟猪肝似的红。 他很想笑,不过努力忍住了。 不然就又给了马昶借题发挥的机会。 等马昶气冲冲地走了,众人围了上来。 “嗐,洪老弟别放心上,马头儿就那臭脾气。你别看他现在骂得凶,等气消了,明天又看你顺眼了。” “就是,入了军营,谁没挨过骂?要真那么小气,还不等北戎打过来,自己个儿就被气死了。” “放宽心,除了战场上,其他时候别把马头儿当回事。” “你现在可是入了徐老大法眼的人,指不定往后青云直上,马头儿都有来求你的时候。他现在可不会往死里得罪你。” 这番话,才是真正切中要害。 往长远了看,马昶是不会选择现在就将把柄递给别人,为自己的将来埋下一个雷。 这也是众人愿意为韩长祚出头的原因。 再者,本来马昶也是借题发挥,本意是想让打压几分,好让这个年轻人成长得更快些,大家也都心里清楚。 一边是担心着新来的队正真的就此一蹶不振,一边又怕他小心眼,记恨马昶。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什么话都说尽了。 韩长祚并非不明白他们的心思。 京城是人才的聚集地,满大街都是心眼子,实诚人少,就是再实诚,被骗个几次,也学聪明了。 韩长祚也不例外,他经历得多,跟着他娘,看得也不少。 不说有识人之明,却也能让自己不吃亏。 他心里明白,今日马昶借题发作,另一层意思,是想帮着自己收服手下那三个伙长。 那三个伙长,虽说武艺不如自己,但心里头一直也是不服气的。 他太年轻了,也不曾立下过什么军功,一来就压在人头顶上,谁能服气? 只是要收服人心,也得有机会。 今天就是马昶给自己创造的一个机会。 成与不成,全看自己接下来的发挥了。 孔云和也没想到,自己一个老兵油子,今天竟然在练兵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还连累了新来的队正。 他原是对人很不服气的,但看到对方在挨骂的时候,一声不吭,甚至还隐隐有些为自己开脱的样子,心里也过意不去。 “洪队,这回是我的错,我认罚。” 韩长祚笑得敦厚。 “你昨日巡视军营受了伤,虽然伤不重,但伤在脚上,到底还是会有些影响的。” 第536章 “你不跟旅帅说,旅帅自然不知道。” 孔云和心中轻叹,不过一点小伤,走路时候不小心被落下的铁蒺藜扎破了脚。 这点伤,放在战场上根本算不上什么,就是跟马昶说了,他也不会当回事。 甚至还会拿此事斥责自己小题大做。 这也是孔云和选择自己硬扛,没往外说的原因。 不过包括孔云和在内,大家都十分好奇。 孔云和昨天受伤的事,几乎没人知道,他也没去找军医要伤药,洪明才是怎么知道的? 仿佛是看出了大家的困惑,韩长祚主动说出答案。 “我想着昨日孔伙长巡视军营,指不定今日会起晚了,所以特地来的早,怕来不及还能找人去叫他。” “不过没想到他倒是在我后头来了。因为那会儿校场人少,我能及时看到他走路的样子。” “他走路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避开重心落在左脚上。我当时就想,会不会是受了伤。” “应该不会是鞋子里面有异物,不然早拿出来了,不会等到走了这么多路,还硬熬着。” “等旅帅因他训练不力,斥责于他时,我还不敢确定,但他到底是我的属下,我不护着他,谁护着他?” 此时,众人对韩长祚开始刮目相看。 重要的不是他的观察敏锐,而是那句“我的属下,我不护着,谁护着”。 就冲这一句,孔云和的心是彻底收服了。 谁都不想自己在冲锋陷阵的时候,被袍泽从背后捅刀子。 更希望自己能跟随一个把自己的命当命的上峰。 孔云和的心中有些澎湃。 暂且不管洪明才在临阵时,会不会拿他们的命填坑,借此保住他的命。 就冲他今日的这句话,自己就愿意跟着他。 洪明才是板上钉钉往后要调任的,如果可以,孔云和希望自己也能跟着调走,一直跟随。 他下意识地朝蒋元珍、林飞雄二人看去。 他们二人与自己一样,都是洪明才手下的伙长。 自己因洪明才今日的话,有所感动,那是因为自己是当事人。 那他二人呢? 未必和自己一个心情。 孔云和沉吟几分,决定找个机会,与这两位聊一聊,看看能不能帮着洪队正,将他们的心给收服。 也算是……自己的投名状吧。 韩长祚朝周围的人拱拱手。 “今日多亏几位哥哥帮着我出头,可惜我现在囊中羞涩,这一顿,就等发了粮饷后再请。” 姜队正哈哈大笑,丝毫不顾边上陆群生渴望的眼神。 “你小子还是多攒些钱,回头好娶你心上人。我瞧着这婚事怕是悬,不过财帛动人心,指不定你彩礼钱够了,人家捏着鼻子也应了这婚事。” “机灵点儿,别总是叫老陆这混小子骗你吃骗你喝,他自己个儿的钱全都攒着呢!” “就是,老陆有的是钱。” 叶子明跟着说了一句,假装没看见陆群生对自己的怒目而视。 都是住一个营房的,谁还不知道谁呀。 再说了,他现在一心想的是如何拉近与洪明才之间的关系,方便自己找到对方的破绽。 要是能在休沐日的时候,拉着对方出军营,把人弄死在野外,让野狼将他啃食得一干二净,那就再好不过了。 到时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都没法子。 想起自己的计划,叶子明忍不住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韩长祚和他对视了一眼,愣了一下,也报以一笑。 第537章 这个人,想对自己不利。 这是一种没有来由的直觉。 但这种直觉,让自己在京城躲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 即便被过继给了他娘,即便出了宫,生活在公主府。 但想要韩长祚命的人,依然有很多。 刚过继的那几年,长公主几乎对他是寸步不离,稍不注意,就会发现他已是一身的伤。 不是习武导致的,是被人欺负的。 本来性格并不强硬的长公主,为了儿子,开始学会了撒泼打滚,开始利用自己所拥有的帝王宠爱与长公主的权柄,去对付那些要伤害自己儿子的人。 纵使有天大的仇恨,也不准对她的儿子下手。 她的儿子是无辜的。 等韩长祚再大几岁,距离壬午之变已经过去了几年,情况稍微好了那么一些。 他磕磕绊绊走到了现在,对于危险的敏锐度,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 他清晰地感知到了叶子明笑容下包藏着的恶意。 这个人,想要自己的性命。 韩长祚脸上的笑容越发盛了起来。 那就来吧。 看看我们,鹿死谁手。 距离来到军中,已经过去了十天。 韩长祚觉得日子过得有些快,似乎昨天才刚进的军营,今天就到了休沐的日子。 休沐日分批的,不同的队休沐日不一样。 韩长祚来得也算巧,没几天就轮到了他这队休息。 同个营房的陆群生、曾大田,跟他是同一批。 叶子明跟人换了休沐日,也成了今天。 陆群生一边在营房里换着外出的衣服,一边问韩长祚,有没有要去的地方。 韩长祚想了想,的确有个地方,他一直想去。 不过入军营前,碍于乌日图和满达在,他没去成。 “听说佉沙镇有个裴相的生祠,我想去看看。” 营房中的其他人纷纷转过来,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我滴个乖乖! 还是头回听说有人在难得的休沐日特地去裴相生祠的。 韩长祚有些心虚。 “裴相是裴夫子的父亲,我、我觉得既然到了这里,那也应该去添一点香火,希望裴相福寿绵长。” 众人转念一想,倒也是这个理。 “那咱们几个不同路,看样子是不能凑在一块儿了。” 陆群生很是失落。 他一直听洪明才说自己酒量不错,还想趁着休沐的时候,试试对方的酒量。 要是喝倒了,他就记下对方的酒后失态,等发了粮饷,让人请自己吃顿肉,就当封口费了。 可惜,看来这次是没这个机会了。 倒是叶子明,心思一动。 裴文运的生祠? 有意思。 他才不信洪明才尊师重道到这个地步。 叶子明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这小子,一直说自己有心上人,该不会这心上人,就是他夫子的妹妹,裴文运的女儿,天下第一美人裴萧萧吧。 呵,这可真是够心比天高的。 虽说洪明才这小子卖相不错,但出身怕是没那么高,否则也不会沦落到来北境的军营中搏一个机会了。 不是他叶子明小看了人。 光凭在北境的军功,就想将裴萧萧娶进门,怕是远远不够。 他可是知道,京城不少高门大户的世族子弟,都肖想着这一位呢。 他洪明才有什么啊? 胆子可真是够肥的。 不过这样的人,对自己来说更好,更容易上钩。 为了能更快地建立军功,会愿意铤而走险,听信自己的话。 看来这次休沐,自己会有一个巨大收获。 第538章 叶子明笑吟吟地道:“洪老弟要去裴相的生祠?那可真是巧了。” 韩长祚不算惊讶。 既然他已经感觉到了对方冲着自己来,那就注定会找机会。 这次休沐,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他装作惊喜的模样,看着叶子明。 “这么巧?叶大哥也要去那附近?” “是啊。” 叶子明笑道:“我有个老相好住在那附近,托人来找了我好几次,让我去一趟。” “我这不是拗不过嘛,所以才跟人对换了休沐日,打算今天过去看看。” “既然你也往那个方向去,正好我们一道。” 他说得落落大方,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样子,看起来没有丝毫破绽。 要不是韩长祚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差点就被完全骗过去了。 哪怕是现在,韩长祚也有些自我怀疑。 会不会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但他的直觉向来很准,尤其是性命上的危险。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马昶上回对他横眉竖眼,是因为怀疑自己有可能是北戎的探子。 虽然之后声称是对每个新人的试探,但那显然是托辞。 反正韩长祚是不相信的。 他更倾向于,是军中真的有。 即便有,也不奇怪。 两国对峙这么长时间,彼此渗透再正常不过。 只是现在马昶突然发难,极有可能是最近才得到的消息。 军中的人在观察韩长祚,韩长祚也在观察着他们。 如今这个跳出来的叶子明,倒是成为最有嫌疑的那个。 叶子明觉得今天是坑杀或者诱骗韩长祚的绝佳机会,韩长祚也认为是自己找到叶子明真实身份的大好时机。 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人,在众人面前装作彼此交好的模样,竟也没人发现有什么不对。 跟着叶子明离开军营,韩长祚不由心中想到,自己好像变坏了。 虽然不过是在军中厮混了十天,但自己在这里有些过分地如鱼得水,学了一身的坏毛病。 也不知道再见到萧萧的时候,会不会被她嫌弃。 想起那个远在京城,却一直被自己牵挂于心的人,韩长祚就不由笑了起来。 叶子明发现了他的笑,不由打趣。 “瞧这一脸的思春样儿,该不会是在想你京城那个心上人吧?” 韩长祚笑了笑,没否认。 叶子明在心中痛骂。 看吧,这就露出了马脚! 自己先前猜的果然没错,这小子就是惦记裴文运的女儿。 瞧瞧,这才不过是去裴文运生祠的路上,就笑得如此春心荡漾。 这要是换作人在他面前,指不定如何呢! 叶子明心里把韩长祚骂得狗血淋头,脸上笑得灿烂。 “洪老弟你还没怎么逛过佉沙镇吧,等你从生祠里头出来,我和那老相好应该也腻歪得差不多了。” “回头咱俩在裴相的生祠门前汇合,我带你逛逛,如何?” 韩长祚也报以灿烂的笑容。 “那就太好了,有劳叶大哥了。” 两个狐狸相视而笑,一个比一个笑得灿烂。 先撑不下去的是叶子明。 他觉得自己的脸快笑僵了。 叶子明轻咳一声。 “那我就先走一步,等会儿见。” “好。” 两人同时转过身,脸上的笑容全都消失不见。 韩长祚心中不屑。 哪个男人和自己老相好小别后再相聚,不是腻歪一整天的? 就你叶子明特殊,哄几句就算完? 你老相好不缠着你留到必须回军营的时候? 骗谁呢! 忽齐勃每次跟他未婚妻见面的时候,那眼神拉丝都能拉上一盏茶的时间。 第539章 更别提两个人手牵上之后,就像是拿胶上了,分都分不开。 两个人那嘴皮子像是合不上一样,有说不完的话。 他都不知道他们两个哪里来这么多的话要说。 明明才分开一晚上! 有时候,韩长祚甚至怀疑,忽齐勃和他的未婚妻,会不会连晚上做梦的时候都在相会。 是,他的确没和萧萧眼神拉过丝,是没和萧萧牵过手。 但没见过猪跑,他也是吃过猪肉的! 看看忽齐勃,再看看哈都! 叶子明那做派,没有鬼才怪! 怕不是在暗中联络北戎王庭那边的主战派吧。 韩长祚撇撇嘴,一脚踏入生祠。 这是佉沙镇的百姓为了纪念当年裴文运拿下此地,所建立的。 香火不算旺,没有隔壁的月老庙人声鼎沸。 但也不算差,善男信女也挺多。 香炉中的香灰都多到溢出来了,供桌上的瓜果也都还算新鲜。 这对佉沙镇的百姓来说,是非常不容易的。 冬季刚过去没多久,本地的瓜果蔬菜都还没种下去,这些都是从南边运过来的。 很贵,非常贵。 也可以从此处看到佉沙镇百姓对裴文运的虔诚。 韩长祚在门前领了三支免费的香,借着烛火点燃,选了个空着的蒲团跪下,拜了三拜。 正要起身将香插到炉子里去,听见左手边的人口中念念有词。 “裴相裴相,保佑我此次科举能高中魁首。” 又听右手边的女子充满期盼地许愿。 “裴相保佑我嫁的是如意郎君,能同裴相这样痴情不渝。” 韩长祚心里有些异样,没吭声,将香插进香炉中后,就出来了。 连转都没转。 下回再来好好看看这生祠也来得及。 现在,自己得想办法将那个想要自己性命的“袍泽”给解决了。 韩长祚承认自己不如裴孟春,甚至不如崔伯嶂。 他的确没有那个脑子去谋划,去算计。 但是没关系,他娘说了,一力降十会,只要自己拳头够硬,能把人打死就行。 不过韩长祚在军中混了这些天,开始明白一件事。 有时候,光靠自己一个人拳头大,那是不行的。 很多事,难以完成。 所以能借力的时候,还是借下力更好。 韩长祚在走出门口前,先侧身藏在边上,朝外面看了看。 确认叶子明还在和他的“老相好”腻歪,被缠着没过来,他才放心大胆地出来。 然后脚下一转,几乎是一路狂奔到隔壁三条街外的一家烤肉铺子。 这里是满达特意邀请他来吃过的。 经营这家烤肉铺子的夫妻都是从逾轮部迁居过来的。 满达跟他们很熟。 这对夫妻,原本是满达阿妈的陪嫁。 迁居到佉沙镇,也是为了更好地方便逾轮部和马昶之间的联络。 换言之,这家烤肉铺子,是逾轮部在佉沙镇的据点。 满达离开前,告诉韩长祚,如果有遇到为难的事,可以前往烤肉铺子进行求助。 韩长祚想,现在正是应该启动这股力量的时候。 他都遭遇生命危险了,难道还不该对外求助吗? 不过韩长祚并不是那么确定铺子是不是开着。 如果铺子没开,那今天只能靠自己去应对叶子明了。 还没靠近那家铺子,街口就闻见了烤肉的味道。 和自己那天吃的一样。 看来运气不错。 韩长祚一路跑到烤肉铺子前,停下来喘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 正在烤肉的老板抬眼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手上的动作没停。 “这位客人,想吃些什么?” “马肉,逾轮部最好的马肉,奔驰在敖嫩江畔的马驹,它的味道最是鲜美。” “客人错了,马王的马驹味道又酸又柴。” 老板不耐烦地朝着韩长祚挥挥手。 “看来客人并不懂什么样的烤肉才是最好吃的,我来为你选择吧。” 他招呼着自己的妻子,为韩长祚清理出一张桌子。 “客人想喝些什么?” “三碗奶茶。” “什么样的口味?” 韩长祚看着她的侧脸,觉得有些像自己的阿妈,声音情不自禁地放轻,心情也平静了下来。 “您看着上就行。只要能配老板为我烤的肉就好。” 擦桌子的手顿了一下。 “好的,我马上就去准备。” 烤肉铺子的生意非常好,来吃的客人络绎不绝,很快就坐满了。 几个看起来就像是闲汉的北戎男子走进来,一眼就相中了韩长祚那张稍显空的桌子。 只有那里还有位置。 那几个人走到韩长祚边上,用流利的大晋官话询问。 “我们能坐这儿吗?” 韩长祚知道,自己的援兵来了。 第540章 这几个闲汉的样貌,韩长祚有那么一些印象。 之前跟着满达他们在佉沙镇闲逛的时候,曾有过一面之缘。 除此之外,他对这几人一无所知。 不过既然这烤肉铺子的夫妻让他们过来,必定是能给自己提供一些帮助的。 那几个闲汉在得了韩长祚的首肯后,在他那张桌子的空位上坐下。 为首的那人,看起来就很是不好惹。 他敲了敲桌子。 “兄弟,看着倒是年轻。手里头有几个钱,够不够咱们兄弟几个吃一顿烤肉?” 周围人朝韩长祚的方向投去一眼。 这几个,韩长祚不知道,但他们这些本地人却是了解的。 这是摆明了兜里没钱吃饭,随便找了一家店,来讹人的。 这家烤肉铺子的夫妻俩,背后是有靠山的,听说还是逾轮部的某个大人物,寻常人没点斤两,找他们的茬,那是想送命给人家。 指不定到时候身上的肉,都被拿下来烤着吃。 这几个闲汉,拿店家没辙,只挑店里头看起来好欺负的客人。 当地人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这少年郎,一看就是外来户,被人选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们犯不着为了个外乡人,给自己招惹上麻烦。 指不定外乡人待不了几天就走,他们可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的。 这上有老,下有小,要是被这几个盯上,那可真真是家无宁日。 除非要闹出人命,否则他们这些本地人也不会帮忙。 面对闲汉的提问,韩长祚犹豫了一下。 “大份的请不起,小份的倒是可以。要是你们不嫌弃,可以和我一起吃我的那份。” “这家店量大,我一个人吃不完。” 闲汉们打量着韩长祚,点点头。 “成!” 烤肉和奶茶很快就端了上来。 三碗奶茶,韩长祚没动,全给了那些闲汉。 “你们喝吧,解解腻。” 闲汉们看了韩长祚一眼,端起奶茶,轻轻啜了一口。 当他们正要吃烤肉的时候,韩长祚制止了他们,跟店家要了几张油纸。 “店里头生意太好了,给其他客人让个座吧,包起来带着路上吃。” 几人眯了眯眼。 “行。” 他们利索地将冒着热气的烤肉拿油纸包着,揣进怀里。 韩长祚先出的门。 与来时的匆忙不同,他不紧不慢地朝着生祠的方向去。 在拐角的地方停了下来,朝那边看。 叶子明已经在了,面带焦色,显然已经等了有一段时候。 韩长祚并没有急着露面,而是观察着叶子明视线朝哪几个方向看,顺着他的视线,看看他埋伏的后手究竟有多少。 若是人少,或许自己还能想一想是否可以一网打尽。 要是人多,那他还是赶紧通知后面的那些帮手,大家各自逃命去吧。 至于自己,他大可以绕个圈子,跑回军营,就说自己身体不适,提前回去。 叶子明是不敢在军中对自己下手的。 现在没有开战,他在军营找不到干掉自己的机会。 等下一次休沐,他都已经回京去了。 要是自己这一次能找到叶子明是北戎探子的证据就好了。 即便没办法现在反击,回去军中,把证据交给马昶,叶子明除非叛逃,否则军法处置。 一时落于下风不要紧,只要自己能熬到最后,那就是赢。 韩长祚顺着焦急的叶子明目光,数着他的那些帮手。 说是去见老相好,恐怕是去联络了北戎王庭的那些主战派吧。 第541章 一个,两个,三个…… 韩长祚挑眉,微微有些诧异。 这叶子明还真是看得起他,这次出动了七八个好手。 这么多人…… 韩长祚的眉一蹙。 自己的身份是不是暴露了? 否则叶子明何以发动这么多人来针对自己? 一定是哪里暴露了。 韩长祚抛开脑海中的念头,不去想自己究竟是哪里出现了纰漏。 现在的第一目标,是将叶子明活捉。 是的,不是击杀,而是活捉。 他必须撬开叶子明的嘴,让他说出是如何看穿自己的伪装,还有与北戎主战派的联络方式。 狡兔三窟,他们不会只有一个据点。 其他几处,叶子明即便不是全部掌握,但也一定知道个大概。 对叶子明而言,只有这一个击杀自己的机会,对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哪怕自己向马昶吐露实情,对方也不会相信。 除非自己自爆身份。 韩长祚不想这么做。 在来之前,他会觉得暴露了也就暴露了,在大晋的国土上,自己的身份与护身符没差。 但到了之后,他发现自己先前过于天真了。 在这里暴露自己的身份,无异于是在最靠近北戎的边镇立了一个靶子,告诉北戎,集结大军,朝这里猛攻。 自己绝不能在这里暴露身份。 害死自己不要紧,他对整个局势无关紧要,杀了他,也不会引起大晋多大的动荡。 可害死整个佉沙镇的百姓,还有驻扎在此地的边军,那他韩长祚,就是大晋的罪人、叛徒。 佉沙镇虽然小,但此地地形狭长,从舆图上看,就像是一把刀子直插北戎腹地。 否则当初裴文运也不会在打下这里之后,才选择班师回朝。 捏住佉沙镇,就是捏住了北戎的咽喉。 这里是大晋的军事要塞,绝不能丢。 若是丢了此地,一旦掀起大战,北戎能往南推进一千多里,直接造成京师之困。 就像当年的壬午之变。 不能暴露身份,否则就是害死这里的所有人。 在差不多掌握了叶子明的帮手后,韩长祚冲不远处的聊天的闲汉打了个手势,朝叶子明的方向示意。 施施然从拐角出现,去见叶子明。 那几个闲汉在看到韩长祚的手势后,眸子一缩。 他们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激动之意。 “他是娜日娜的孩子!” “我就说,满达他们怎么会告诉一个不相识的杂血最机密的事。” “原来是他……是他。” “是他,那就可以!” “跟上去,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我看见了几个王庭那边的人,佉沙有细作,得小心了。” “曼汉,不要冲动。”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也别暴露了他的身份。一旦他的身份暴露,佉沙有的是人想要他的命。” 众人没有说话。 烤肉铺子是明面上的,他们则是暗中行动。 佉沙没有想象当中那样平和,这里是两国的交界处,注定了鱼龙混杂。 “叶大哥!” 叶子明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松了一口气。 他还以为这小子直觉敏锐,猜到了自己要对他做些什么,直接逃回军营去了。 还好还好。 叶子明朝韩长祚扬起一个大大的笑。 只要人还在军营外,自己就能下手。 这一次,他可是说服了联络人,出动了十几人。 这几乎是王庭驻扎在佉沙镇的所有可用力量了。 他就不信,洪明才就是再能搏命,还能从十几个人手里逃出生天? 第542章 “洪老弟这是去了哪里?我在这儿等了许久都不见你。” 叶子明从台阶上下来,脸上有些埋怨。 “连生祠里头我都去过了,就是不见你人影。你倒是好,竟然去了外头。” 韩长祚提了提手里的烤肉。 “有些饿,去买了点烤肉。烤肉费时,累叶大哥久等了。” 叶子明扫了眼用油纸包着的烤肉,香喷喷的味道飘到鼻端。 还真是烤肉。 韩长祚将油纸打开,往嘴里塞了一块,又递了一块给叶子明。 “叶大哥一起尝尝?这家烤的味道不错。” 叶子明见他咽下嘴里那块,才接过来。 没毒,自己可以放心吃。 “是三条街外的那家的味道。那家是逾轮部的人迁居过来的,手艺的确好。” 韩长祚一块接着一块,吃个不停。 他是真的有点饿。 主要是吃饱了,才有力气揍人。 “边走边吃吧。” 叶子明笑道:“也就现在刚出冬季,这要是来了风沙,可不能这样了,一张嘴就灌进来沙子。” “我没来过北境,这还真没经历过。” 叶子明仿佛对这话有所感慨。 “是啊,南边是个宝地,远比北境,乃至更北的地方要好很多很多。” 两人边走边聊,没走出几步,烤肉就全都吃完了。 叶子明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了眼韩长祚。 “都走到城门前了,不如我们出城去看看?” 韩长祚朝身后那几人看了一眼。 “今日出城的人,似乎有些多啊。” 叶子明心里“咯噔”一下,笑道:“也是赶巧了,主要是明日正巧是赶集的日子,他们大概是想去进些货,明日也好有个进项。” 韩长祚却似乎有些困惑。 “可要是去进货的,为何两手空空,也不见人赶车或是挑着空箩筐。” 不等叶子明回答,他就结束了这个话题。 “罢了,反正与我没有关系。” “对了叶大哥,这镇外可有什么好去处?我看这一马平川之地,也没有山水可供游玩。” 叶子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自然是有的,乃是你的葬身之地啊。 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比阎罗殿更值得一去的了。 “佉沙镇是小,不过镇外地方大。可惜军中休沐最晚酉时初就要回去,否则真想带着你骑马逛一遍。” 叶子明看似在思考,实际上却早已有了去处。 “沿着镇外的大道,一路朝着西边走,不远处有一片林子,倒也算是此地人们常去的地方。” “那里能看见不少风情习俗,因人多,也会有些稀奇货在卖。洪老弟可有兴趣?” 韩长祚挑了挑眉。 “稀奇货?什么样的?” 叶子明笑道:“对于洪老弟来说,当然不足为奇。” “你是京城来的,什么样的稀奇物件没见过?不过是在北境寻常难以见到的东西罢了。” “不过或许对于洪老弟来说,也有几分野趣。” 韩长祚不知道叶子明是打算埋伏在路上,还是直接在林子里伏击。 这两处都很合适。 就看叶子明和他的主子如何抉择了。 叶子明说的那个地方距离佉沙镇并不远,站在城门前就能看见不远处的林子。 也的确有不少人是朝着那个方向走的。 “我初来乍到,并不熟悉此地情况,就听叶大哥的。” 韩长祚一边走,一边对叶子明说道:“希望能遇见一些没见过的东西。” “虽说上回请客,是花了不少银钱,但还剩着一些,若是能遇上心仪之物,我买下后,也好托人送去京城。” 叶子明心中鄙夷,脸上却是一副特别八卦的样。 “可是要送去给你的心上人?” “嗯。” 韩长祚落落大方地承认。 “她不曾来过北境,这里许多事物应当只是从书上看过。”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若是能带着她,来此地看一看我所看过、听过、吃过的东西就好了。” 叶子明对他所谓的心上人早有猜测,此时听了这番话,对他更是瞧不上。 裴文运的女儿会稀罕这些? 名闻天下的孟氏商行就是她家的。 她缺这些东西吗? 傻子一个。 距离回军营的时间还早,两人方才也吃饱了肚子,不急着找地方吃东西。 这时候正是乍暖还寒,没有那么冷,也没有那么热,慢悠悠地走着,就当作是踏春了。 两人除了起初的几句话之后,一直都在沉默。 他们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学识不同,信念也不同,没什么共同语言。 聊到最后,彼此都觉得有些干巴巴的,索性就闭上嘴,不聊了,假装自己是在看两边风景。 到了这一步,叶子明也算是明白过来了。 洪明才一点都不傻。 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不仅不傻,胆子还大得可以。 明知自己要他的命,还单枪匹马地赴约。 是不是觉得,面对一个武艺不强的人,就可以轻松取胜了? 叶子明心中嘲讽。 明知武艺不如人,还要对方性命,显然是会叫上帮手一起的啊。 你洪明才武艺就是再高,面对十几人同时围攻,真能突破重围? 想到自己的完美无缺的计划,叶子明就对接下来的行程充满了雀跃。 他要看着这小子被打趴在地上,脸上高傲的面具被打掉,在自己跟前跪地求饶,只求自己能饶他一命。 他不是还等着回京去看“心上人”吗? 尸首留下,灵魂回去就行。 怎么看不是看。 迎着略有些刺眼的日光,叶子明微微眯眼,眺望着即将抵达的那片林子。 洪明才,你就是去了阴曹地府,也别怪我。 谁让你成了我升任旅帅的挡路石呢? 唯有成为旅帅,我才能更好地替主子效力啊。 叶子明转头看着韩长祚。 你,是我的必杀对象。 之一。 第543章 越靠近林子,人就越多,还没完全到地方,就能听见那边传来的喧闹声。 恍惚间,韩长祚以为自己是回到了京城。 佉沙镇常住人口就不多,整个镇子也给人一种生机不繁,死气颇多的感觉。 或许是每年秋后,都会死不少人的缘故,这里的人对于死亡的感受远远多于生存。 说行尸走肉倒不至于,但麻木是肯定的。 军中人也不少,但更拘谨些,军令如山,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要在规则之内。 而这片林子,倒像是这一带的世外桃源。 或许是因为有繁茂树木的缘故,人也被带动起来,有精神气,有生机。 这让韩长祚梦回京城。 虽然和京城相比,这里要显得更为朴素,却没有佉沙镇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了。 他更喜欢这样的地方。 佉沙镇,有些过于压抑了。 一直观察着韩长祚的叶子明,自然没错过他脸上神情的变化。 果然呐,南边来的人,是不会喜欢佉沙镇啊。 那个地方,唯有时时经历生死的人才能习惯。 看看,一到这里,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再往前走一段,道路两边开始出现零星的摊子,再往前,支着摊子做营生的人更多。 韩长祚有几分诧异。 “佉沙镇有城墙,难道不是更好吗?” 更安全一些,不用担心露天做营生,会被不知道怎么冒出来的北戎人偷袭。 叶子明摇头。 “洪老弟,这就是你不懂了。” “你没在这里生活过,所以你不能理解。” “在城墙里面生活,固然安全,但是却也少了生气。” “野外是危险,但出了城墙,大家会有种心思开始活泛的畅快感。” 被城墙保护的时候,活着就只是活着。 仿佛看不到希望。 人们的目光无法越过城墙,看到外面更广阔的天空。 但到了城墙外,反倒生出失去禁锢,获得自由的感觉。 在城外,天高任鸟飞。 他们可以朝北看见不知要跑死多少匹马,才能抵达的天际;可以朝南,看见隐隐约约,不知在几千里之外的山峦。 而不是在被城墙围起来的盒子里,恐惧着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就连这里售卖的东西,似乎都不一样。 具体不一样在哪儿,韩长祚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里的东西,有京城的味道。 这片林子很大,也不知道是谁种下的,又或是天生地长,给了此地的百姓一些不多的欢乐。 不过里面已经有些人工开凿过的痕迹,有一些相对比较简陋的游玩之地。 那些韩长祚不感兴趣,他更喜欢在在外面的路边逗留,看一看这些民间的小玩意儿。 有些制作粗糙,却很有匠心的东西,倒是适合买下来,托人送回京城去当礼物。 阿妈一个,娘一个,萧萧一个……虽然还没成为自己的丈人和大舅子,但是也算上吧。 仔细这么一盘算,韩长祚就发现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囊中羞涩。 作为长公主宠爱到接近于溺爱的独子,他向来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口袋里从来不缺钱。 如今到了北境,倒是一枚铜钱得掰成两份来花。 目前为止,他的开销大头,还是在军中的人情往来上。 怪不得朝中官员要贪。 不贪,就凭他们那一点俸禄,堪堪够养家,哪里还能去和上峰打好关系,年底考绩的时候记一笔好。 韩长祚盘算来盘算去,他今天带出来的那点钱,就只够买半个礼物。 第544章 他眼神闪烁,努力在心里头说服自己。 要不这次就算了? 一会儿还得打架,要是刚花钱买下来,打架时候给弄坏了,自己跟谁哭去。 等……发了粮饷再来吧。 他依依不舍地放下选好的礼物,在摊主希冀的目光下,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东西很好,但他买不起。 就这样。 准备去打架。 韩长祚有些焦躁起来,不停地斜睨着自己边上的叶子明。 你打不打啊! 要打快点打! 别浪费时间,磨磨叽叽的,一点都不爷们儿。 韩长祚甚至打算,要是叶子明再不动手,那他就先下手为强了! 他暗戳戳地想着,或许打完之后,还能搜刮一下叶子明的钱袋子,指不定自己买礼物的钱就有了。 想到这里,韩长祚一愣,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起来。 他感觉,自己好像变坏了。 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干起这种坑蒙拐骗的事来了? 而且还这么理所当然。 他变坏了。 但是……感觉好棒! 要是在京城,他娘知道了,一定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有辱斯文,不像是天家子嗣。 骂完之后,还会拎着他的耳朵,去宫里找阿妈,让阿妈再把自己骂一遍。 自己刚才想的那些事,对于她们来说,是大逆不道,是不学好。 她们想让自己走的路,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但显然,这条路,并不适合自己。 或许是北戎的血脉在北境有了加成,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在京城一直被压抑着。 到了这里,他才看见了自己最想走,最该走的那条路。 叶子明感觉自己开始起鸡皮疙瘩了。 明明气温逐渐回升,开始变得暖和,可他就是忍不住要打冷颤。 循着危险的气息,一路看过去。 那个自己想要伏击的洪明才正呲着大牙,对自己笑得一脸灿烂。 眼神不再有所遮掩,直直地盯着自己。 仿佛他才是那个猎物。 叶子明的心跳开始加快,他开始深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于急躁了。 今天,也许并不是一个伏击对方的好日子。 他很想说,要不干脆放弃算了。 可主子在听说洪明才是裴孟春的学生后,直接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全都交给自己,去击杀对方。 要是这个节骨眼上,自己退缩了,很快就会成为主子的弃子。 升任旅帅,就别想了,甚至可能会在保护更重要的棋子时,推自己出去做挡箭牌、替罪羊。 啧,以为是个好机会,却不曾想一时情急,反倒让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事到如今,只能做好一击必杀的准备,必须要将此地作为洪明才的葬身之地。 叶子明的笑容干巴巴的,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恐惧。 “洪老弟,怎么这样看着我?” 韩长祚丝毫没打算收起自己显露于人前的锋芒。 “为何如此看着你?难道不是因为你早就对我有了不轨之心?” 在对方没反应过来时,韩长祚飞快地捏紧了叶子明的手腕。 “你现在可以将你那些帮手全都喊过来,我倒是乐得一网打尽。” “不过,选在这里,也算是你的一大失策吧。” “或许你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此地人多,反倒可以遮掩我的呼救声,死后的痕迹,也会因他人的行动而清除掉。” “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你若是将你的那些帮手喊出来,那我就在此大喊,你们全是北戎的探子。” 第545章 “你觉得,这里的人,是帮你,还是帮我?” “当然,你们也可以指认我是。” 韩长祚的声音落在叶子明的耳中,仿佛是恶魔的低语。 “可是等我们两个一起被抓了,你信不信,我能毫发无伤地出来。” “而你,死、定、了!” 韩长祚甚至松开了自己对叶子明的牵制。 “如何?自己选一个吧。” “是进去,几个人围攻我一个,搏一条命,还是在这里张扬,让我们两个全都被抓起来。” “你自己选一个。” 叶子明的背上全是冷汗,额上密密的汗珠子刚冒出来,就被吹干。 洪明才到底是什么人? 他凭什么有这样的绝对把握,认为自己可以在被抓之后脱困? 总不能是因为徐令芳对他的高看吧? 难道还有其他原因? 他下意识地朝那几个帮手的位置扫视。 心中再一次升起了逃避之意。 “别看了。” 韩长祚淡淡道:“他们都在等你的指挥呢。” “叶队正,虽说这几个不是你手底下的兵,不过这次行动,全听你的指挥。” “你的选择,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所以,要慎重地做决定才是。” 看着叶子明脸色发白,韩长祚的心情特别好。 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能力,去尝试着赢得一次胜利。 不像是在京城,依靠哈都他们的武力,依仗他娘的权势。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人在意自己是大晋与北戎的杂血。 一切,武力为尊。 他喜欢这样。 因为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有着绝对战胜对方的必胜信念。 韩长祚有种感觉。 长久以来一直被压抑着的天性,开始得到了释放。 从叶子明惨白的脸色,他获得了一种莫名的快感。 韩长祚脸上的笑越来越狰狞,落在叶子明的眼中,仿佛是夺命的刀剑。 “你,选择好了吗?” 叶子明僵硬着身体,再次回望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帮手。 在此刻之前,他从不曾想过自己竟然会落到现在这样的狼狈境地。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兔崽子,竟然也能把自己逼成这样。 叶子明此时终于明白了先前姜队正所说的那些话。 洪明才,是个对上了之后,就会搏命的家伙。 如果自己没有同样搏命的信念,就会被对方咬住咽喉,直到咽气为止。 叶子明起了胜负之心。 他也是上过战场,经历过几十场生死战的人。 他能不敌眼前这个连战场都没见过的少年郎? 他杀过人吗? 会搏命,算不上什么。 真正搏过命的,才是赢家! 而自己,会让这小子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搏命。 经历过生与死,才能彻底放开自己内心被拘着的野兽。 洪明才,还嫩着呢! 他二人之间,鹿死谁手,除了老天爷,谁都不知道! 随着叶子明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韩长祚知道对方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朝林子的深处扬了扬下巴。 “走?” 叶子明冷笑。 “走就走!” “洪明才,我告诉你!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你,生死搏斗,你差得远呢!” 韩长祚一点没把叶子明说的这些狠话放在心上。 赢了,那叫放狠话。 输了,那叫反派死于话多。 嗯,这话萧萧曾经说过。 “地方你选,反正你早就想过要在什么地方伏击我了。” 叶子明瞪了他一眼,率先朝自己早先定下的地方而去。 他一动,那些帮手也跟着动,隐隐有将韩长祚包围起来的意思。 第546章 韩长祚并未在意他们,直接跟在叶子明身后进入。 不得不说,叶子明选的这个地方的确不错。 林子很茂密,难以逃脱,而且也给他的那些帮手提供了很好的围捕环境。 韩长祚踩了踩地面,很坚实,没有挖陷阱。 这让他感到有些诧异。 他们就这么自信? 还是过于小看了自己,认为自己不行? 韩长祚慢慢朝着叶子明走过去,回忆着裴孟春曾经教过自己的那些东西。 示人以弱,有时候是很好用的武器。 有时候获胜,无需过于拘泥手段,只要不是太过于下三滥,未尝不可。 现在,韩长祚深以为然。 大舅子,教自己的东西,可全是他的真本事。 拜师那天的茶,不算白敬。 叶子明走到早先踩过点的地方,背着韩长祚,朝左边飘去一眼。 没有陷阱? 怎么可能! 他是打算将此地成为对方的葬身之地,岂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只靠几个帮手,就真的能在不吸引旁人注意力的情况下,将洪明才斩杀在此? 不可能! 陷阱,早就有人准备好了。 今天的太阳,一定会成为洪明才生前看到的最后一个太阳! 他,死定了! 叶子明刚一站定,还未来得及转过来,韩长祚就发动了。 他朝前一扑,将叶子明扑倒在地,不等叶子明反抗,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叶子明有些懵。 他,怎么会败得这么快?! 一点反应时间都没有,直接就要被人割破喉咙了? 洪明才不是看起来很憨厚老实的样子吗? 什么时候这么会玩阴的了? 也是,换做是自己,也不会在对方要自己性命的时候,还老老实实站在那儿等着人过来杀。 这不是比试,是搏命。 一着不慎,命就没了。 叶子明开始意识到一件事。 以前他不怕上战场,是因为他知道,主子不会将兵力压在自己这边,他能活命,能轻而易举拿下军功。 却并非他本身实力有多么强大。 他不是真正的搏命者。 叶子明想要求饶,但被掐住的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他的身体被人从后面压住,凭借远超自己的体格与力量实现完全压制。 韩长祚听见了身后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嘴角扬起一抹轻笑。 “叶队正,恐怕这次我们要说再见了。” “不过你应当感到庆幸。” “割断你脖子的这把匕首,可是御赐之物。用此物要了你的性命,也算是你的荣幸。” 叶子明放弃了求饶之心,他知道,洪明才不会放过自己。 一个能拥有御赐匕首的人,绝不会是泛泛之辈。 啊……让他想一想。 御赐,杂血,裴家…… 呵呵,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洪明才,他是宸妃之子! 叶子明想要将自己想到的这个信息传递出去。 这非常重要,对主子来说一定非常重要。 只要自己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他被主子控制住的家人,就能活下来。 喉咙灌进来了冷风,温热的血液飞溅四处。 叶子明想要说的话,全都被从喉咙里灌进来的冷风所吞食。 韩长祚手中的匕首,深深插进他的喉咙,朝着惯用手,用力一划,几乎将叶子明半个脑袋割下来。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 韩长祚从已经没了生息的叶子明身上起来,甩了甩匕首上的血。 “下一个是谁?” 那些帮手们穿着佉沙镇当地的常见服饰,看起来与任何一个佉沙镇百姓别无二致。 第547章 韩长祚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迁居到佉沙镇的北戎人,还是北戎王庭买通了的当地人。 或许之后弄清楚这件事很重要,但现在,这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这些人眼见着叶子明被轻松杀死,知道眼前这人,并不像是他们当初设想的那样容易对付。 他们彼此对视,用眼神示意,先让对方上,但全都畏缩不前。 谁都不想丢命。 韩长祚等了一会儿,见他们迟迟没有动作。 “既然你们自己选不出来,那就我来选。” 他看似随意地指了一个方向。 “就你了。” 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直接冲了过去。 这个人,不是距离他最近的,而是距离那些同伙最远的一个。 如果这些人还有些勇气,围攻自己,恐怕今天他真的会付出一些代价,才能脱困。 嗯,只是付出一些代价,而不是死在这里。 他请的那些帮手正在后面,等待时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说的就是如今的情形。 面对这些人的围攻,自己难免会受伤,但绝对不会丢了性命。 如果烤肉铺子的那对夫妻信任他们,或者他们并不蠢,恐怕早就猜到自己的身份。 军中有北戎探子这件事,应当是逾轮部告诉马昶的。 逾轮部的可汗想要试探自己的能力。 而自己何尝不是在试探逾轮部呢? 他们真的还对阿妈,有着最高的忠诚吗? 他们希望借着归顺大晋,避开因两国交战而被灭族的命运,这条路,真的能走得通? 如果他们是这样想的话,那恐怕逾轮部现在的可汗,是个比自己还愚蠢的家伙。 摆在逾轮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跟随自己,去踏遍所有的北戎国土,统一分散的部落。 或者成为两国铁骑的刀下冤魂。 只要两国边境一如往昔,逾轮部就难以逃脱被灭族的命运。 又是对准喉咙的一刀。 韩长祚推开面前已经失去呼吸的尸体,血液飞溅到他脸上,衬得他如今的笑脸越发可怖起来。 其实他更愿意去相信,逾轮部现在的可汗,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北戎,或者大晋,无论哪一边,出现一个能够改变国境线的人。 无论国境线是往南边推进,又或是朝北方延伸,只要能将逾轮部的位置内移,就能脱身。 看似最向往和平的逾轮部,依然有着一战之心呐。 韩长祚朝着最近的那个人扑过去。 这次没有那么顺利,只是用匕首伤到了那人的腿。 但同时,他也捏断了对方的手腕。 灭杀一个失去行动能力的人,是非常简单的事。 不过片刻,韩长祚犹如黑白无常附体,快速收割了三条性命。 围着他的人开始胆寒,开始想要逃跑。 面对这样的一个杀神,他们根本没有把握自己能从他的手中活命。 这一刻,他们想起了另一个人。 裴文运。 他们尚且年轻,没有经历过当年那场大战。 但是祖辈们口中的裴文运,早已深深烙印在他们的心里,形成了无比的恐惧。 他们害怕裴文运,厌恶裴文运。 但裴文运年纪大了,快死了。 只要他死了,北戎的勇士们就能挣脱枷锁,再次集结南下的力量。 去掠夺,去夺占。 原本,希望已经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可现在,似乎天不亡大晋。 他们多了一个叫做洪明才的人。 “必须活下一个人,去给主子报信!” 必须通知主子,不能让这个人活着。 否则北戎南下的大军,会再次无功而返。 “报信?” 韩长祚十分诧异地看着他们。 “你们为何觉得,我会给你们这个机会?” “真是好天真呐。” 第548章 韩长祚的话,让这些人脸色发白。 “听着,我们拼死也要送出去一人,让他去报信!” “是!” 他们也算是长年累月的默契,很快就定好了去报信的人选。 被选中的那一个开始朝林子外头跑,其余几人朝着韩长祚的方向冲刺。 藏在身上的刀拔了出来,刀锋对准了韩长祚。 韩长祚并没有躲闪,而是仔细观察着这些人的动作,判断自己逃跑的方向。 是的,逃跑。 韩长祚根本没想着要和他们正面硬刚。 这些人已经抱着必死之心,自己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与其与这几个弃子交手,还不如绕开他们,去追那个报信的。 反正报信的人出不了林子。 “拦住他!” 围攻韩长祚的几人愣住了,停下来,彼此看了看。 这话,好像不是他们喊的。 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 这些人下意识地朝后面看去,想要知道是谁。 可是他们忘了,现在是生死搏斗,不是可以分心的时候。 韩长祚在声音传来的那一刻,就当机立断,调转方向,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人冲过去。 他手中握着的,是圣上在他离开皇宫前所赐给他的匕首。 这把匕首伴随了他整个童年,见证了他成长的所有轨迹。 他一直很珍惜这把匕首。 现在,这把匕首也将送他前往更远更宽阔的前方。 匕首插进敌人的咽喉,一路朝着右边无人的方向推过去,直到刀尖触碰到树干,才停下来。 抽出匕首,反手一割。 这把匕首像是吸饱了鲜血,刀身越发明亮起来。 韩长祚觉得自己幻听了。 否则岂会听见这把匕首传来打饱嗝的声音。 它在告诉自己,它很满足。 这是今日葬送在韩长祚手中的第四条人命。 那个被选中的报信者,此时也爆发出了哀鸣。 “洪明才有帮手!” “不止一个!很多,比我们人多!” 除了叶子明外,总共来了十六个人。 四人在林子外接应,没有进来,剩下的十二个,已经死了三个。 十二人,完全可以做到围杀韩长祚。 可坏就坏在叶子明死得太快了。 韩长祚那种上来完全不给对手任何反应的打法,让他们吓得肝胆欲裂。 面憨心奸。 他们不是不能围攻,而是担心韩长祚这头饿狼,会从他们身上咬下几口来。 他们想活着去领赏,而不是把命丢在这里,没了士气,自然就怯弱。 生死之斗,重在那股子气。 提着的这口气没了,那和输也没了区别。 就像现在。 他们已经知道,洪明才叫来了帮手。 没有人知道,这个刚从京城来到北境的少年郎,是从哪里叫来的帮手。 他们只知道,今天,他们一个都逃不出去了。 或许守在外头,等着接应的人,早就已经被干掉了。 这些人也生出了狠意。 “杀了他!杀了洪明才!” “他才是这些人的领头者。只要他死了,那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根本不值一提!” “快,围攻他,不惜一切代价!” “今天我们就是全死在这儿,只要能杀了他,北戎就有了崭新的未来!” 韩长祚将那几个字反复咀嚼。 “崭新的未来?” “那说的是我,而不是你们。” 他一脚踢飞刺向自己的刀,侧身肘击,推开身后那人。 刀风越来越近,他迅速矮下身体,躲过两把交叉而来的刀,伸出左腿,绊倒一人。 瞅准空档就势一滚,暂时脱离这些人的包围。 当这些人开始有意识地配合,韩长祚的处境就不如一开始那样舒服了,身上渐渐开始带伤。 韩长祚一边躲闪,一边艰难地朝那些逾轮部的好手靠近。 单打独斗,自己毫无希望。 即便现在拖的时间再久,最后还是会死在他们的围攻之下。 奔逃的过程中,韩长祚余光瞥见不远处叶子明的尸体。 他脑中灵光一闪。 叶子明既然早就选好了地方,那这附近一定会被人设下陷阱。 在哪里? 为什么这些人不用? 是因为自己距离陷阱太远了吗? 还是他们乱了方寸,忘了这回事。 要是自己去找,有没有希望找到,借着陷阱干掉几个? 北戎人常用的几个陷阱,哈都曾经教过自己。 就是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改进。 只要有陷阱,那就一定会有触发的机关。 哪里,在哪里? 韩长祚一边抵抗着围杀,一边观察着四周的地形。 如果是自己,会把陷阱布置在哪里? 逾轮部的那些帮手越来越近,迅速围拢过来,与围杀韩长祚的那几人开始交手。 但韩长祚依然处于劣势。 他们在人数上并不占优,先前那点优势,无非是因藏于暗处,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全都暴露了,双方只有硬碰硬这一条路可走。 仅仅是杀了对方三个人,远不足以让自己这方摆脱劣势。 双方一交上手,就是全力以赴,以命相搏的姿态。 爆发是有限的,很快两边就分开,空出一段相对安全的距离,警惕地看着对方。 这边的打斗声已经传了出去,外面不少人都在议论着,要不要过来看看。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现在不能解决掉对方,立刻遁走才是上上之选。 叶子明这方的人,不想暴露自己,他们一旦暴露,那么他们背后的主子也会曝光。 他们是最想息事宁人,立刻留着命回去的。 韩长祚这边,则是看出了对方乃是北戎王庭主战派的人,倘若今日将他们放过,倒是可以排查出他们的底细。 可这需要时间。 一旦他们猜出韩长祚的身份,谁知军中除了叶子明外,会不会还有其他的细作。 韩长祚的性命将会不保。 能活捉对方,尽量活捉,如果不能,哪怕付出他们所有人的命,都必须将这些人全都剿杀在此。 就当做是,还了娜日娜当年对逾轮部的恩情。 逾轮部的这些人开始出死力,疯狂压上,以少敌多。 韩长祚还在找。 陷阱,陷阱在哪里? 叶子明不会无缘无故就在这里停下来的,林子这么大,他选择这里必定是有原因的。 触发的机关究竟在哪里?! 第549章 双方挂彩的人越来越多,起初那些因为激动而显现出的爆发力,在此刻开始跌落。 随着时间的推移,占了人数优势的那方开始慢慢稳住,不断吞噬着对方。 第一个重伤的人出现了。 “不要管我!去护住他!” 其余四人正要转身回护,下一刻立马被拦住。 “你们的对手是我们,分心,可是容易在战场上丢命的!” 身后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但却没能打动韩长祚的心。 他执着地寻找着叶子明留下的陷阱。 一定有,一定会有! 叶子明之前没有出过军营,除非军中还有其他细作与他联手,否则他今天上午出了军营,才会联系对方。 上午得知消息,定好地点,他们的人过来进行布置。 时间太短,陷阱不会非常精妙。 粗糙,但却足够管用。 这一定是他们布置时候的念头。 不在天,就在地。 身后的厮杀声不断响起,痛苦的嚎叫不停钻入韩长祚的耳中。 他并没有将自己请来的那些帮手当作是弃子。 相反,他十分感激这些愿意在此时前来帮助自己的人。 没有他们,恐怕自己迟早会因力竭而死在这里。 哪怕他带走了其中几条人命,但他还是死了。 人只要一死,就万事皆休。 他现在要做的,是用最短的代价,让对方付出最大的牺牲。 他要让这些人背后的主子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咬了他韩长祚的命的! 这场以命相搏的生死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对韩长祚而言,足够了。 说起了,或许是因为他的运气好。 又或许是因为此地是北境,曾经是北戎的国土,受到长生天的庇护。 又或许,是因为京城有人不停地为他祈祷。 韩长祚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发现了端倪。 那是叶子明的尸体倒下的方向。 哪怕死了,叶子明的眼睛依然睁着,直愣愣地朝着一个方向盯着看。 先前韩长祚一直没有留意到。 他用最快的速度要了叶子明的命,随后就投入到对其他人的厮杀中去了,再也没有管过叶子明这边。 直到现在。 一把刀砍在韩长祚的肩上,用力之大,压得他跪倒在地。 韩长祚空手握着刀尖,用力朝外拔出去。 眼神,对上了死不瞑目的叶子明。 他飞快地朝着叶子明的目光看去。 他看到了! 一条极细的线,垂落在树干下,正顺着风轻轻摆动。 这根线非常细,与树干的颜色也十分接近,很难被发现。 在天上! 韩长祚收回目光,飞快地朝着那根线的方向扑去。 此时却犹如天助一般,醍醐灌顶。 不,不会只有一个。 为了稳妥起见,必定会设置两个。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韩长祚在扑过去的刹那,一把抓住了叶子明的尸体,朝身后那些追杀者用力丢过去。 他还有力气,还能搏。 他绝不会死在这里。 韩长祚扑到树下,喘息着,眼神飞快地看着四周的地面。 新的和旧的,必定会有不同。 另一个,在哪里。 第550章 韩长祚靠在树下,大口喘息着,望着那些冲向自己的几人,笑了起来。 鹿死谁手尚不可知,就这么急着过来送命吗? 他一只手握着匕首,一只手在摸索着,最后一把抓住了背后那根细细的绳索。 这些人冲得很快,但在韩长祚的眼中,似乎又极慢,慢到他可以看清楚这些人的每一个动作。 他在等待这些人,冲到陷阱的范围内。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陷阱,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就在哈都的指点下学会了。 此后布置过无数次。 若是先前没见过,的确难以辨认,可现在看到了,自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见韩长祚一副力竭的模样,心下大喜,当即一刀猛地砍下。 韩长祚举起手中的匕首,将这一刀格挡开。 不知是不是久战的缘故,匕首终于不堪重负。 只是这一挡,匕首顿时裂开。 一半的刀身落在湿软的土地上,悄无声息。 “他没有武器了!” 众人见此,纷纷加快了动作。 韩长祚却丝毫不急。 他还在等。 这个时机很难把握。 在第一个人踏入陷阱范围内的时候,不能立刻发动。 否则后面的人就会立刻逃出陷阱的范围。 可要是等最后一人也踏入陷阱,他怕是已经没命扯动手中这根绳子了。 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 所以,就是现在! 韩长祚一把扯动了手中那根细绳,然后飞快地绕过树干,冲到后面。 布置在树上的那张大网落下,正好是这些人的中间位置,一下就阻拦了七八人。 网上还有尖刺,扎得这些挣扎不停的人嚎叫不止。 韩长祚不知道上面会不会有毒,若是有,那自己接下来可以更轻松。 在逃命的间隙,他还分出心神朝身后去看。 啧,有些可惜。 上面没有毒。 韩长祚没有远离他们,而是换了个方向,继续与这些人对峙。 他脑子转得飞快,前所未有的快。 仿佛一直被养在鱼缸中的鱼,终于一跃而出,畅游在无边无际的江海之中。 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天地。 韩长祚想的很简单。 现在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开始体力不济,他还算是有点余力的。 只要自己这边可以解决没有被网住的四个人,那逾轮部那边就可以轻松很多。 他可以及时去进行援助。 只要多一个人,他们那边就可以轻松取胜了。 韩长祚收回心神,继续在周围打转。 如果是自己,在没有被网住的情况下,继续逃跑,那最有可能会向哪个方向? 左边?右边? 新的和旧的,始终不会是一个样的。 但有的时候,也不会那么确定。 韩长祚一咬牙,冲着一个方向扑过去。 赌一把! 或许不是这里,但他已经没有任何赌注可以下了。 双方挂彩的人越来越多,起初那些因为激动而显现出的爆发力,在此刻开始跌落。 随着时间的推移,占了人数优势的那方开始慢慢稳住,不断吞噬着对方。 第一个重伤的人出现了。 “不要管我!去护住他!” 其余四人正要转身回护,下一刻立马被拦住。 “你们的对手是我们,分心,可是容易在战场上丢命的!” 身后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但却没能打动韩长祚的心。 他执着地寻找着叶子明留下的陷阱。 一定有,一定会有! 第551章 一把断裂的匕首自塌陷的地下洞中飞出,正好刺中了探查这洞口其中一人的眼睛。 剧痛袭来,无法遏制的凄厉惨痛声自脱口而出。 被刺中的这人向后倒去,为其余人提供了警惕。 人没死?! 可这洞下遍布了木刺! 这都没要了他的命? 一时之间,其余人开始畏惧,不再对着洞口探头探脑。 “怎么?被吓到了?不来了?” 洞中传来了如恶魔般的声音,让这些围着地洞的人瑟缩不已。 他没死……他竟然没死! 此时,这些人的脑海中想到了当年巫师的预言。 长生天赐下了无与伦比的福祉,降临在北戎王庭新出生的王女身上。 王女不属于北戎,但她的儿子,会成为统一北戎新的王。 所以……是他吗? 那个被长生天庇护着的孩子。 逾轮部…… 就是他! 娜日娜的封地,为了她的儿子死战,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手中刀开始握不住了,双腿也开始发软颤抖。 他们这些被长生天所庇护着的北戎子民,聆听着长生天训诫成长的草原人,是无法违背长生天的意志的。 王庭? 人力岂能与天斗? 投降吗? 还是选择继续战斗下去。 他们或许今日就会死在这里,死在长生天所庇护着的孩子的手中,死在未来统一草原的北戎至高无上的王者手中。 又或许他们能成功苟活下来,回去向他们的主子报信。 可这样,算不算是违背了长生天的意志? 或许长生天并不会对他们降下惩罚。 可他们还有家人,还有父母妻儿在草原生活。 长生天是否会因为愤怒,让他们经历惨无人道的结局。 他们不敢赌,不想赌。 手中的刀被远远丢开,刚才还在围剿韩长祚的这些人纷纷跪倒在洞口,匍匐在地,朝着洞口跪下。 韩长祚在洞中埋伏着,等着给那些人最后一击,却迟迟没能等到那些人的动作。 甚至连洞外的声音都再也听不见了。 他心中好奇极了。 难道外面来了第三方的势力,可也没听见有陌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在和自己比赛,他们哪一方更沉不住气? 洞中,韩长祚贴在洞壁上,两只脚虚虚踩在木刺上,低头看着布满整个洞底的木刺。 如果不是自己提前有了心理准备,指不定刚掉下来的时候,就立刻被这些木刺给扎得全身都是对穿的洞。 这些人,下手还真是够狠的啊。 不过短时间内,就能制造出这样粗陋又管用的陷阱,怕是以前没少用这样的手段杀人。 韩长祚冷笑,倒是王庭主战派养的几条好狗。 他在洞中屏气凝神,等着上面的人接下来的动作。 他们会做什么? 朝洞里扔毒药,把自己的给毒死? 还是趁着自己沉不住气,冲上去的一刹那,就给自己猛烈一击? 两方就这样僵持住了。 洞外的人跪地半天,都不见韩长祚出来,不由惶恐地抬起头,彼此面面相觑。 为什么长生天之子还不愿意出来? 是他们的虔诚还不够吗? 这些人开始大着胆子。 “我们已经放下了武器,请您出来吧。” 韩长祚听得纳闷。 什么鬼? 外面发生了什么? 第552章 韩长祚根本没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 都已经如此破费,请自己吃东西了,他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不过几句不是那么中听的话,并不能代表什么。 难道就因为这话,就抹去他们对自己所释放出的那些善意吗? 韩长祚觉得自己是个还算包容大度的性子,没那么小气。 当然了,更关键的是,比这更过分的话,他都听过,听得太多了,耳朵都起茧子了。 何况北境的边军能对北戎有好脸色才怪了。 在这里,两国的敌对是被摆在明面上的。 自己既然来了北境,就选择从军,那就必须去适应这样的环境。 倘若自己现在去了北戎,也一定会听见那些辱骂大晋的话。 立场不同,观点不同。 虽然有时候,他也会生出被两边撕扯的撕裂感,尤其是刚到佉沙镇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但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经历了不少事,这种感觉已经慢慢淡却。 若他认同是自己北戎人,那王庭那边伏击自己又怎么算? 若他认同自己是大晋人,那些因为自己身上流着北戎血脉而辱骂自己的人又怎么算? 如今他选择站在大晋这边去对付北戎,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之举。 他的阿妈是大晋的妃子,他的娘是大晋的长公主。 唯有站在大晋这边,他才能护住她们的性命。 并非因为他对北戎有恶感。 许多事,他没得选。 这是娘胎带出来的东西,谁都没办法改变。 韩长祚学着向老三,在亲卫大哥们一连串的劝吃声中,闷不作声地不停往嘴里塞肉。 只要嘴巴里塞满了,就说不了话,可以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想着自己的事。 这些老大哥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活跃气氛,不让新来的木讷少年郎过于拘谨,说了许多陈年往事。 有他们在战场上苦中作乐的趣事,也有治所的一些八卦。 说着说着,还会因为消息渠道不同,导致出现分歧而吵架。 韩长祚的耳朵高高竖起,听了一耳朵都八卦。 徐令芳的亲卫都是这么有趣的吗? 一个能带出这么多有趣之人的镇将,一定也是个有趣的人。 什么将带出什么兵。 韩长祚默默咽下嘴里的肉,对于自己第一次和徐令芳的正式见面,有了那么一丝期待。 不过很可惜,直到他们吃完,徐令芳还没有回来。 孙以盛习以为常。 “八成是今天镇将又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所以耽搁了。” “这些年,北戎那头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做的小动作多了去了。” “有时候,还会特地驱赶他们的牛羊进入我们这边进行放牧。” “目的不外乎蚕食大晋的疆土。” “老把戏了,谁都知道。” “不用管,你先去睡吧。” “等明天早点起来,镇将回来晚,但是起得早。” “明天一早起来,准得叫你过去问话,给你安排接下来的任务。” “你若是起晚了,耽搁了时间,到时候难免给镇将留个坏印象,这可不大好。” “都是在镇将手底下讨活干,你若是不好生表现,指不定什么时候给你个苦差事。” 孙以盛说话很絮叨,但却让韩长祚觉得十分亲切。 他娘在外虽然是威风十足的长公主,但关起门来,对他总是絮叨个没完。 韩长祚承认,他想娘了。 想娘,想阿妈,想京城。 也想相府里头的那个小姑娘。 他不再唱那首阿妈教给自己的歌谣。 有过裴孟春的前车之鉴,他怕了。 谁家好人会半夜三更在别人的马厩里面偷听八卦啊! 韩长祚想到这个,就觉得自己当时的气还没消下去。 别以为是自己的夫子,萧萧的哥哥,自己就可以原谅! 第553章 赌,还是不赌。 韩长祚承认,徐令芳的话十分具有诱惑力,而且非常正确。 同样的,也十分危险。 徐令芳想借着自己的特殊身份,前去北戎为他刺探军情? 的确,从现在形势来看,北戎蠢蠢欲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次掀起大战。 佉沙镇的窝点不知道已经多少年了。 而佉沙镇,只是一个镇。 边镇可不是只有佉沙镇。 佉沙镇都有了,那其他边镇呢? 徐令芳是不是因为佉沙镇的事,有了危机感,想要开始采取激进的方式? 他的那些同僚知道这些吗? 北境边军的将帅们都支持吗? 韩长祚不知道,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是猜中了。 如果答应了徐令芳,那一个月后,他真的回不去京城。 如果他回不去,那邬皇后会不会产生新的想法? 徐令芳会将自己前往北戎的真实原因,向京城汇报吗? 倘若自己听从了徐令芳,是不是真的要在明面上,和大晋划清界限。 毕竟,想要获取苏努齐合他们的支持,那就注定要站在大晋的对立面上。 阿妈和娘能猜到吗? 他的小姑娘会不会因此对自己失望? 她还会愿意等自己五年吗? 韩长祚心思百转,拿不定主意。 “你不必现在就给我答案,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 “接下来几天,你也不用跟着我外出巡视,先把这件事想清楚了再说。” 韩长祚突然发问:“在我答应之前,我能先和逾轮部的可汗见一面吗?” 徐令芳盯着他。 “你见他?你想做什么?” 韩长祚笑道:“逾轮部是宸妃娘娘在北戎封地,也是我大晋的助力之一。” “大人想让我前往北戎,做大晋的探子,那我总得为自己的性命留一个后手。” “逾轮部究竟是真心归顺大晋,还是在北戎王庭的授意下迷惑大晋,总要先弄清楚。” “我不希望自己的命,稀里糊涂地就交到别人手里。” 徐令芳点点头。 “可以,我来安排。” 韩长祚道:“等我跟逾轮部的可汗见过面之后,我会立刻给大人一个回复。” “好。” 徐令芳也不含糊。 他这次带着人出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今天再巡视完剩下三个地方,就可以回去治所。 徐令芳看了看天色,还算早,今天可以早点回去。 他手下那些懒汉,应当挺高兴的。 “休整结束!上马!” 一声令下,那些原本还懒散地聊着天的亲卫们,纷纷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打扫完,清除掉他们来过此地的痕迹,快速上马。 徐令芳依旧在最前方,像是箭矢的顶端,随时准备着刺进敌人的胸膛。 韩长祚依旧在队伍的中间位置,没有人问他刚才徐令芳叫他出去是说些什么。 大家已经从他和徐令芳的脸上看出来,那绝对不是什么好差事。 既然自己不想沾上,那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知道。 一日奔波下来,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就连出发前精神奕奕的徐令芳都面带倦色。 “都去休息吧,明日轮班。” “洪明才带了伤,这几日暂且留在治所养伤,给他安排些轻省的事做就行。” “诺!” 他们回到治所的时候,早已过了伙房开火的时候,不过灶台上一直替他们小火煨着饭菜,也算是能吃上一口热乎饭。 孙以盛已经从家里回来了,见伙房里传来人声,也过来了。 他走到向老三边上,捅了捅他。 “跟着去了一天?” 第554章 向老三朝正在打饭的韩长祚投去一眼,闷不作声地点点头。 孙以盛不由咋舌。 “他可真是够能忍的啊!昨天那伤,我也见了,伤口太深了。” 向老三没好气地道:“何止深!今天一路上,血都渗到外衣了!” 孙以盛瞠目结舌,好半天才道:“他也不跟大人讨饶?” “讨饶?得了吧,中途休整的时候,我问他吃不吃得消。” “你猜他回了我一句什么?” “还行。” 孙以盛摇摇头。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咱们老胳膊老腿,是比不了咯。” 向老三也叹了一声。 的确比不了。 不过哪怕是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没有洪明才那股狠劲儿。 好似活了今天没明天似的。 总感觉他身上,有种让人看不透的无奈和绝望。 也不知道小小年纪,经历过什么。 韩长祚打完饭,正坐下来要开吃,孙以盛就笑着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怎么样?第一次跟着大人出去巡视,什么感觉?” 韩长祚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回忆了一下。 “大人真的很辛苦。” 孙以盛笑了起来。 “只是如此?” “嗯,只是如此。” 孙以盛长叹了一声。 “若是其他人也能如你这样想就好了。” “许多人都认为大人现在做的这些,全都是无用功。” “可他们却是忘了,有多少次,都是大人发现了北戎的敌情,北境这边才有时间,能提前做好迎敌的准备。” 韩长祚一边吃着饭,一边默默地听着孙以盛絮叨。 心思一转,想到了白天徐令芳对自己的邀约。 无论徐令芳别的地方做的怎么样,单凭他持之以恒,常年不懈地坚持在一线,就是个令自己敬佩之人。 尽忠职守这四个字,形容徐令芳十分贴切。 贴切到韩长祚感到好奇,徐令芳至今还是个镇将,是不是因为过于尽忠职守到刻板,导致他的上峰和同僚都看不惯他,一直压着不让他升任。 公西大富另当别论。 人家朝中有人,想什么时候回去,就能什么时候回去。 徐令芳是白手起家,刚从军的时候,就是个兵卒子,真正尸山血海里面杀出来的。 韩长祚突然想到了一点。 对,徐令芳在朝中没有靠山。 真要说靠山,可能整个北境白手起家的将帅,靠山只有一个。 身在京城的当朝宰相裴文运。 可那是所有北境将士的靠山,不是徐令芳一个人的。 徐令芳,一个普通人,做到如今统辖六镇的镇将,其实已经十分不易。 并非人人都是裴文运。 更多的,是马昶、陆群生这样的,旅帅,甚至队正,就是极限。 徐令芳如今的一切,都是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拼出来的。 所以他才格外珍惜。 北境不少将帅,都是贵胄子弟,他们对北境的归属感,远没有徐令芳这样的人强。 诸如徐令芳、马昶、陆群生,还有刘小西、孙以盛等等,这样底层的将士,出头很难。 韩长祚在这一刻,开始体会到裴党在朝中一直致力于削减世族影响,是一件多么有必要的事。 这不单单是裴党,更是他的父皇,还有邬皇后倾尽一切在做的事。 当世族把持着权力,诸如徐令芳这样寒门都称不上的白丁,只能当草芥,做蝼蚁,去先锋营填命。 裴文运的出现,给了徐令芳这样的人,更多机会,能有舞台,让他们大放异彩。 韩长祚默默吃着饭,一碗吃完了,竟然还觉得不够,又去添了一碗。 伙房的众人笑开了。 “到底是年轻人,胃口可真好!” “我年轻时候,可比他更能吃!” “你也就饭量能和人家比一比。你要知道,这小子,跟马昶那边的老姜比试时候,赢了人家!这才入了大人的法眼。” “老姜?他现在调到马昶那边去了?哎哟喂,他那身武艺,可不是吹出来的。” “可不是,这小子能赢老姜,的确是有些能耐的。” “这倒是。果真后生可畏。” 这些事,向老三和孙以盛也是第一次听说,纷纷诧异地看着打饭回来的韩长祚。 “你赢了老姜?” 韩长祚很不好意思。 “侥幸赢的姜队正,若是上了战场,那可真说不准谁输谁赢。” 向老三和孙以盛都说不出话了。 老姜……要不是受了他儿子的牵连,也不至于现在还是个队正。 有些事,韩长祚不知道,他们是清楚的。 能赢姜队正,证明韩长祚不仅武艺不俗,更是狠得可以。 孙以盛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还好这是自己人。 要是北戎那边的敌人,怕是壬午之变会再来一次。 面对众人的惊叹,韩长祚只是笑笑,继续闷头吃饭。 他觉得,徐令芳心中有一番针对北戎的大谋划。 为了这个谋划,甚至不惜在知道自己身份后,还要求自己去冒险。 或许他一早就打算好了,只是一直没有想好要让谁去做。 如今自己正好送上门来,倒是省了他一番功夫。 倘若真的是这样,那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见到逾轮部如今的可汗。 韩长祚有些好奇,他知道是逾轮部现在的可汗满都拉,将北戎有探子在军中的事透露给马昶的。 满都拉应当一早就知道了对方的存在。 毕竟根据那些人的口供,他们存在已经有五六年了。 逾轮部距离佉沙镇这么近,满都拉不可能这么久还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要是逾轮部对两国边境的掌控力这么弱,早就已经被吞并了。 夹缝求生并不容易,满都拉能维持现状,继续让逾轮部存在,已经体现了他的心计与城府。 这次将他们暴露,是为了什么? 给大晋的投名状? 对自己能力的试探? 韩长祚猜不透,或许他的疑惑,会在见到满都拉时,得到解答。 除此之外,韩长祚还有个疑问。 满都拉,他会选择与徐令芳联手吗? 第555章 徐令芳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前一天还在跟韩长祚商量,希望他能答应前往北戎做探子。 第二天,他就已经安排了人,带着韩长祚乔装打扮,前往逾轮部,与满都拉见面。 给韩长祚当向导的是个北戎老人,笑起来脸上全是褶子。 他的背高高拱起,仿佛卑躬屈膝惯了,嘴角总是往上扬,用讨好的笑示人。 韩长祚面对他,有些不舒服。 “您放心,我会将您顺利地带到逾轮部,让您能见到满都拉,然后再顺利地将您带回来。” “这样的事,我已经做过许多次了,从来没有出过错,您可以放心。” 他的大晋官话说得十分标准,一点口音都听不出来。 但领着韩长祚绕过岗哨,前往逾轮部时,遇到了北戎的牧民,说的北戎话又十分流利。 显然就如他自己所言,他已经在两国边境一带谋生许多年。 韩长祚身上的北戎服饰,是这个老人带来的,看起来旧,不过很干净。 但下一刻,老人说的话,让他不淡定了。 “这身衣服,还是我上回去草原的时候,从牧民的尸体上扒下来的。” 他“嘿嘿”笑着。 “不过洗干净了,看着还不错,还能穿。” “少年郎,你穿这一身,看起来还挺不错的。” 韩长祚现在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痒。 他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穿死人的衣服。 这个老人似乎和谁都认识,路上遇到的任何人,都能聊上几句。 韩长祚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认识,一路上他都只看着,不说话。 到了北境之后,他一直很沉默,装着木讷的模样,尽量克制自己的倾诉欲。 他将自己所有的话,全都写成了字,汇集成了一封封的家书,托人送往京城。 每当家书寄出去的时候,韩长祚才会觉得,原来北境距离京城是那么遥远。 这些家书,要走很长很长的路,才能最终抵达他朝思暮想的那些人手中。 而她们看完之后,又会再三斟酌字词,将心中对自己挂念具体成文,再次经历漫长的路程,抵达自己这里。 好远呐。 韩长祚不禁感慨。 倘若能缩短这些距离该有多好。 倘若…… 倘若自己真的能统一北戎,让父皇和皇后娘娘答应阿妈和娘,跟着自己来到北戎,那就更好了。 至于萧萧。 萧萧来过北戎吗? 一直在京城的她,能习惯北戎的艰苦吗? 或许,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 若是自己能成功统一北戎,加入裴党,也能成为他们强有力的支持者。 也能在裴相力有不逮时,站在最前方,为他们遮风挡雨。 而不是让他们误以为,非要靠联姻,来维持这种关系。 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 有娘,有阿妈,只要她们在自己身边,其实就很好了。 再加上萧萧…… 韩长祚那颗曾经悸动不已的心开始逐渐平静。 他现在反倒有些担心,到时候裴萧萧真的会答应,跟着自己来到北戎,远离故土。 那是一朵温室中的娇弱名贵之花,在环境艰苦的北境,如何能扎根?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些地方还余留着白色残雪,混合着黢黑的泥土,并不好看。 看惯了京中的莺飞草长,萧萧能习惯这样的风景吗? 韩长祚思索着,越想越觉得不可能。 也罢,本身就是自己强求,即便最终不成,也是天注定。 眼下,先想想满都拉和逾轮部吧。 第556章 韩长祚强制自己将思绪从裴萧萧身上扯回来,跟随北戎老人的脚步,眺望着不远处。 那里是一片白色帐篷聚集地,大大小小的帐篷,围绕着正中央的那个大帐篷。 那里就是满都拉和他的逾轮部子民的住所。 北戎老人笑呵呵的。 “快到了。” “少年郎,你来过北戎吗?” “虽然你的长相更偏向北戎人,但显然你一直都在大晋生活。” “这次,你要在这里住几天,能习惯吗?” 韩长祚笑了笑。 “没试过,不知道习不习惯。” 他眺望着那些帐篷,声音轻得像是从远方飘来。 “不习惯又怎样?难道我还能逃离吗?” 老人没有回答他,继续前行。 这次酬劳十分丰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带一个人去逾轮部,徐令芳就如此大手笔。 或许是这一次的交易非常重要。 也或许,是自己身后的这个少年郎是个非常重要的人。 不过这些都与自己无关。 只要钱给够了,能力范围之内,他什么都可以去做。 哪怕把他扔进野狗堆里,让它们啃食自己的血肉也无妨。 到了草原上,最能体会到的一件事,就是望山跑死马。 看着距离那些帐篷很近,可真抵达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前来迎接的是韩长祚的老熟人,乌日图和满达。 看见韩长祚,满达脸上的笑容遮都遮不住。 他上前给了韩长祚一个大大的拥抱。 “昌吉,终于又看到你了!” “到了这里,就是到了你的家!” 韩长祚在这个充满善意的拥抱中松懈下来。 此时他才发现,原来无论是在马昶麾下,还是调到徐令芳的手下,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 他回抱满达。 “能来到逾轮部,能看到你,我也很高兴。” 满达笑容满面地拉着韩长祚。 “走,今天晚上我们吃烤全羊!” “我阿妈亲自烤的,你一定会喜欢的!” 乌日图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少年郎离开,转头望着那个老人。 “辛苦你了,这几天都留在逾轮部吗?” 那老人摇摇头。 “好不容易来一趟草原,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乌日图,招待好娜日娜的孩子。那是长生天给予北戎的福祉,是我们的希望与未来。” “不要亏待他。” “逾轮部的守护神告诉我,他会给你们带来你们想要的一切。” “荣光,会再次降临到逾轮部。” 乌日图恭敬地用最高礼仪向他致敬。 “老巫师,希望这一次你没有白来。” “祝您能在草原找寻到你所一直追寻的东西。” 那老人笑眯眯地摆摆手。 “带我去部落吧,烤全羊,我已经很久没有吃了。” “今天晚上我也算是沾了长生天之子的光,收留我一晚,明天我就走。” “三天后,我会再回来,带他离开。” “请你随我来。” 满达牵着韩长祚,来到人群中央。 他没有向那些围着篝火歌舞的少年们介绍韩长祚的真实身份,只说这是自己的贵客。 少女们好奇地看着韩长祚,窃窃私语着,讨论这是哪里来的贵客。 满达看起来跟他很要好呢。 是前段时候,跟着老乌日图到佉沙镇的那些时候遇见的吗? 他是王庭的人吗? 听说王庭的可汗有不少大晋的女奴,也有一两位大晋阏氏,是可汗的儿子吗? 满都拉坐在老位置上,依旧用手边的树枝,拨弄着篝火,让它可以烧得更旺一些。 他的阏氏看起来十分温柔娴淑,在篝火边蹲着,不时翻动被树枝叉起来的羊羔。 羊羔的表皮通过炙烤,变得酥脆,透明的油脂从它的体内溢出来,一滴一滴,不停地为底下的篝火加料。 喷香扑鼻的烤羊,勾起了韩长祚的食欲。 “坐吧。” 满都拉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马上就烤好了。” 韩长祚环视一圈,在众人的注视下,坐在满都拉的身侧。 “这一路还算平安吧?” “有那位向导领路,他对这一带十分熟悉,绕开了所有的岗哨。” 满都拉朝那边瞄了一眼。 韩长祚口中的向导,他也认识。 甚至可以说是老相识了。 被王庭驱逐的大巫师,在草原上流浪着。 他救过许多人的命,也动手杀过许多人。 是他预言了娜日娜的未来,预言了昌吉的成就。 如今,到了预言成真的时候。 这个老东西一定耐不住寂寞,会想要作为一个旁观者,亲眼见证。 他只要活着,就是对王庭的反抗。 而王庭只能驱逐他,对他的继任者举起屠刀,却无法伤害德高望重的他丝毫。 满都拉从妻子手里接过烤肉,双手递给身边的韩长祚。 “逾轮部的贵客呀,请你多留几日,看一看逾轮骏马的后代繁衍生息之地。” “在这里,你会有所收获的。” 韩长祚赶忙双手接过,有些无措,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北戎的部落,第一次接触北戎人。 过去,没有人教过他北戎的礼仪。 哈都也没有。 所有人都以为,他此生不会回到他阿妈的故乡。 甚至一年前,长公主还在为他谋划着获封越王,前往江南。 老巫师的预言,或许到了大晋,就不会成真。 所有跟随娜日娜来到大晋的北戎人,全都没有当真。 或者说,他们下意识地认为,在壬午之变后,对于娜日娜的预言,全都落空了。 可现在,他来到了北戎。 当日说出这个预言的老巫师作为他的引路人,带他踏上了北戎的土地。 老巫师喝了一口马奶酒,醉眼迷离。 酒液从他的嘴角漏了出来,滴落在花白的胡须上。 他说出口的,可不是预言。 那是长生天的旨意。 第557章 部落难得来一个俊俏的少年,牵动了整个逾轮部少女们的心。 有几个少女自己矜持着,心动着,自己不敢上前搭话,就怂恿别人去。 “梅朵,你是部落里最美丽的,难道对满达的贵客一点兴趣也没有?” 梅朵朝韩长祚那边看了一眼,懒洋洋地拒绝。 “要去你们自己去。” 那明显不是满达一个人的贵客,也是可汗的贵客。 可汗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难道还看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吗? 这些只长了一张漂亮脸蛋的愚蠢东西,什么都不知道。 梅朵低头,从烤肉上轻轻咬下一块肉,慢慢咀嚼着,感受着充斥着口腔的肉香与调料香。 那个人显然不会只在部落待一晚,真要想搭话,后面有的是机会。 满都拉将牛皮囊递过去。 “能喝酒吗?” “能。” 满都拉笑了。 “草原的酒,可是比大晋的酒要烈多了。” “喝一口试试。” 韩长祚毫不胆怯地接过,拔开塞子,尝试喝了一小口。 他咂吧了下嘴,脸已经通红。 “的确要比大晋的酒更烈。” 满都拉醉眼朦胧,望着韩长祚。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明媚的少女,甩着满头的小辫,对自己说个不停。 “满都拉,你要替我好好守护逾轮部。” “我还会回来的。” “我会带着我的孩子回来的。” “要是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逾轮部变得很糟糕,那我就会生气。” “我不会抽你鞭子,但是我会罚你去放一年牧。” “满都拉,过了今晚,我就要走啦。往后你再也听不见我说话,会不会觉得寂寞?” “我带走了这个,你不许告诉任何人!要是大巫师知道了,会唠叨我很久的。” “满都拉,我们又见面了,逾轮部还好吗?让大兄放逾轮部的勇士走,是如今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 “带着老可汗走吧,回去逾轮部,你的阏氏和你的孩子都在等你回去。回去之后,就再也不要出来了。” “好好守护逾轮部,守护你的子民。” “我……也许再也不能回到逾轮部了,看不到当年你为我抓的那匹小马驹生下它的孩子。” “满都拉,你们自由了。我以逾轮部主人的身份,给予你们自由。” “逾轮部再也不是我的封地了。以后,就辛苦你们继续在那个囚笼中努力挣扎活下去。” 满都拉的醉眼湿润起来,口中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 韩长祚离他很近,听得分明,却没有吭声。 满都拉的阏氏十分平静。 “昌吉,请你原谅。可汗他醉了,醉得很厉害。” “我扶他去大帐休息。” “满达,你带昌吉去为他准备的帐篷休息。” 她朝韩长祚歉意地一笑,叫来自己的侍女,扶着已经醉了的满都拉去大帐休息。 满达应了一声,从梅朵的身边跑过来。 “昌吉,你累不累?要是累了,我带你去休息。” 韩长祚看出他意犹未尽的模样,显然不想离开。 刚才他围着的那个高岭之花,应当就是他的心上人。 “给我指个方向就行,我自己去吧。” 满都拉回头,朝着梅朵的方向看了看,又放心不下韩长祚这边。 “去吧,你的朋友们在等着你。” 韩长祚的轻声催促,太具有诱惑力了,满达最终选择了妥协。 “那……那好吧,你的帐篷在那边。” 他为韩长祚指了一个方向。 “左边第三个。” “好,我自己过去。对你来说,今晚会是个难以忘怀的夜晚。” 满达顺着他的目光,朝梅朵那边看了一眼,充满朝气的脸上染上了羞涩的红。 第558章 “嗯,希望你也是。” 韩长祚目送着满达回到逾轮部高岭之花的身边,慢悠悠地朝着自己的帐篷走。 帐篷里的布置和他过去在京城住过的帐篷相比简陋得可以。 但是很干净,里头还有一种淡淡的香气。 不是他蹭他娘用的那种熏香,而是一种更原始,更野性的香气。 似乎是混合了许多调料,还夹杂了一些常见的药材。 闻起来有一种安心的味道。 韩长祚一只手枕在脑后,侧耳听着外面的那些喧闹。 听起来并不是很清楚,但依然能听到满达在被高岭之花拒绝后的哀嚎。 韩长祚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在旁人的眼中,自己在萧萧面前,是不是也这么个傻样? 那朵高岭之花可不好摘啊。 满达是满都拉的小儿子,未来逾轮部的可汗,他的妻子,会是逾轮部的阏氏。 高岭之花显然心气很高,连阏氏都看不上。 不过,或许是喜欢阏氏这个身份,但是却瞧不上满达吧。 草原上的百灵鸟在月色下高歌。 韩长祚嗅着安神的药香,渐渐陷入梦境。 帐篷外的狂欢还在继续。 这场宴会,看起来像是为了韩长祚这个贵客举办,却又让人感觉是为了让部落中的少年与少女寻找到合适的对象,彼此结合。 大巫师这晚上喝了许多酒。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坐在篝火边,看着年轻的男女们欢歌起舞了。 这让他怀念起了过去的岁月。 那会儿,他还在王庭。 故去的可汗有许多孩子,他们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从他们呱呱坠地的那天,自己就会穿上专属于大巫师的服饰,与长生天进行沟通,预言他们的未来。 不过随着自己被驱逐出王庭,这样的日子已经被无数的琐碎磨平。 如今这一幕,倒是勾起了他那些模糊记忆。 老乌日图坐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着。 他们像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不需要说话,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狂欢终究会有尽头。 当夜色更深的时候,篝火也燃尽。 年轻人们跳累了,也唱累了,不舍地回去自己的帐篷里。 大巫师与老乌日图没有睡。 他们年纪大了,觉少。 草原的夜晚很冷,需要火焰的温暖。 乌日图用树枝拨弄着篝火,静静听着火焰发出爆响。 大巫师轻轻叹了一声。 “今夜,满都拉睡不好了。” 乌日图没有回答。 他也怕睡不好,所以在这里陪着大巫师。 两个老人在篝火前,看着深沉的天际翻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到来了。 北戎崭新的希望,也抵达了。 满都拉没睡多久就醒了。 那些酒,并不足以让他醉。 他的阏氏温柔地替他递来温热的帕子。 “不起来吗?” 满都拉接过帕子,擦了擦脸。 “我梦见了娜日娜。” 他的神色很平静。 “满身是血的娜日娜,挥舞着她的断臂,朝先可汗怒吼。” “她为自己的遭遇愤怒,为逾轮部死去的勇士悲伤。” “我从不曾听见娜日娜有那样大的声音,更不曾见过她的脸上露出那样的怒容。” 满都拉望着他的阏氏。 “娜日娜的手,据说还在王庭。” “你说,我要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昌吉?” 他的阏氏一愣。 “你要让他取回娜日娜的那只手?” “对。” 满都拉的眼中有些雀跃。 “这是我对他的考验。” “那是他阿妈身体的一部分,倘若他无法取回,岂不是证明了他根本就不值得我追随?” 第559章 满都拉在他阏氏惊诧的眼中大笑起来。 “你是不是认为这个考验对他来说太难了?” 额古乐浅笑着摇头。 “你总是正确的。” “你是逾轮部的可汗,你一直带领着逾轮部走在最正确的道路上。” 满都拉牵过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他轻轻拥抱着额古乐,两人头挨着头,通过已经撩起的帘子望着外面层层叠叠的白色帐篷。 夜间熄灭的篝火又被重新点燃,袅袅烟气随着轻风摆动而摇曳,为刚升起的朝阳添了一抹朦胧。 早起的人们正在为新的一天忙碌。 等美美地饱餐一顿后,他们会骑上马,驱赶着牛羊,前往水草肥美之地,为新的一年冬天做准备。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美好。 可满都拉和额古乐知道,悬在逾轮部上方的那把刀,随时都可能落下来。 届时,这些美好的一切全都不复存在。 逾轮部的领地上,看不见青青的绿草,取而代之的,是触目惊心的血色。 “你下定决心了吗?” 额古乐轻轻地问道。 满都拉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如果我死了,你就带着孩子们离开逾轮部。” 额古乐并非逾轮部的人,她的父母都在王庭,是北戎的贵族。 她与满都拉是联姻,只是冷硬的开始,有了温暖的结局。 当满都拉说出这句话时,额古乐就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 “放心吧,逾轮部不会就此覆灭。草原上的骏马会再次奔腾。” 满都拉松开她,站了起来。 “不错!” 他的声音变得铿锵起来。 “逾轮是天马,只会追随真正的君主!” 额古乐抬头仰望着他,看着自己心目中的英雄。 或许很多人都认为满都拉比起他的父亲而言,是个窝囊的人,但额古乐对此嗤之以鼻。 那些愚蠢的人知道些什么?! 满都拉也有壮志! 蛰伏,不代表窝囊。 她的英雄,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率领着部落,走向最辉煌的未来。 满都拉捧着凸起的肚子,哈哈大笑。 “额古乐!去,替我把早饭端过来,我饿了。” “吃饱了,我才能去见我们未来的君主。” 他的眼中露出狡黠的光芒。 “当然,现在他还不是。不过既然大巫师都成为了他的引路人,那么我相信大巫师的选择。” “大巫师可是个聪明人,他从来不会做出错误的事。” “额古乐,你等着我回来,等着你的英雄回来。” “我会的。” 额古乐轻轻笑着,迈着欢快的步子走出帐篷。 逾轮部的子民向他们的阏氏行礼,致以最高的尊敬。 额古乐在为满都拉拿取食物的时候,还不忘替昨晚到来的两位贵客送过去。 不过大巫师早已离开,没有人知道他去往何方。 韩长祚已经起来了,用带着些许口音的北戎话,正在与逾轮部的人交谈。 额古乐远远地朝他投去一眼,脸上挂着的笑容越发灿烂。 她相信她的英雄。 或许他会倒在冲锋的路上,但绝不会背对着君主,迈向死亡之路。 韩长祚意识到了她的目光,但看过去的时候,对方已经进了帐篷。 与他说话的那人笑道:“是我们的阏氏。” 韩长祚点点头。 满都拉已经酒醒了,应该会在用饭之后,找自己好好谈一谈。 不过在满都拉找来之前,满达先过来了。 他睡得太晚,起来却是很早。 “昌吉,今天要不要和我出去转转?我带你看看逾轮部的领地。” 第560章 “对了,上回苏努齐合那个老东西经过的时候,带走了马王,说是送给你的,你收到了吗?” 韩长祚笑得分外羞涩。 “我驯服了它,将它送给了我喜欢的姑娘。” “啊!” 满达挑了挑眉。 “让我猜一猜,能让你喜欢的姑娘,一定是位非常美丽的女子。” “她不仅美丽,一定还有许多过人之处,对不对?” 韩长祚没有否认。 “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女子了。” 满达有些惆怅。 “真好。要是梅朵也能像你喜欢的那位姑娘一样,接受我的爱意就好了。” 韩长祚不吭声。 出于小小的虚荣心,他一点都不想暴露自己根本没被萧萧认可这件事。 就……就让满达继续误会下去好了。 满达长吁短叹了会儿,又打起精神。 “其实也不单单是我想邀请你,部落中的许多人都想和你认识。” “有些人想要对你发起挑战——你知道的,北戎只敬佩勇士。当然,还有许多姑娘也对你很好奇。” 满达笑道:“不过,要是她们知道你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一定会非常失望。” “怎么样?去吗?在这里向你发起挑战,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你是我们的贵客。” “不过离开部落,没有阿爸和阿妈,大家就敢于向你挑战。你愿意接受他们的挑战吗?” 满达是知道韩长祚武艺的。 他在佉沙镇的时候,亲眼看到韩长祚以一敌二,抓了两个毛贼。 但是其他人并不相信韩长祚真的这么强,都以为他是在吹嘘。 满达心里也赌着气,希望韩长祚能答应下来,给那些自大的家伙一点颜色看看。 韩长祚想了想。 “好,我接受。” 光凭阿妈,是无法收服整个逾轮部的。 他知道,在自己没注意的地方,满都拉还在对他进行着考验。 说服满都拉的第一步,就是打服这些逾轮部的年轻勇士。 他会用实际行动,向满都拉证明,自己是个值得追随的人,足以让他用整个部落押宝。 “你答应了?那我去跟他们说!” 不多久,满达就为韩长祚准备好了马匹。 韩长祚翻身上马,不经意地朝那些人看了看。 十来个看起来非常壮实的年轻男子,应当是逾轮部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 还有五六个少女,其中三个一直偷偷看着自己,脸上带着羞意。 其余几人,应当是那些年轻男子的未婚妻,彼此大大方方地走在一起,贴得很近。 梅朵也来了,依旧是那副高岭之花不可攀的样子。 满达一直围着她转,都有些冷落了韩长祚。 她会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韩长祚,十分小心地不让别人看出来。 但作为当事人,韩长祚自然是能感觉得到。 只是他并不放在心上。 他的心,早已留在京城,小心寄托在那颗白色的石头上,让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保管。 梅朵最终还是收回了自己的眼神,心中有些复杂。 这还是向来无往不利的自己第一次尝到挫败的感觉。 逾轮部的贵客,显然对自己丝毫不感兴趣。 她没好气地瞪了眼围着自己打转的满达。 “你不去招待贵客,总是围着我转干吗?” 被揭穿的满达脸一红,下意识地朝韩长祚看过去,见对方笑眯眯地望着自己,顿时脸更红了。 “梅朵,你知道我的……” “我不知道。” 梅朵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 “快些走吧,你不是想让贵客看到天马浴河的美景吗?去晚了可就看不见了。” 第561章 “啊!对,走快些,晚了昌吉就看不到了。” 年轻的男女们不再磨蹭,挥舞着马鞭,加快脚步,朝着不远处的敖嫩江而去。 江上波光粼粼,奔腾的江水不停打碎映照在江上的太阳,整条江看起来都是金黄色,像是金子铺就的一样。 “到了。” 满达第一个停下来,驱使着马儿走到韩长祚身边,食指在唇边竖起。 “马群已经诞生了新的马王,它很快就会带着它的族群过来。” 韩长祚点点头,期待着眺望着。 他知道。 他已经听见了无数马蹄在江中奔腾的声音。 与京城温柔婉转的丝竹之音不同。 到了北境,他所见到的、听到的,处处皆是豪迈雄壮。 或许别人会有高下之分,但于他而言,两个都喜欢。 就如同他身上,无法分割的两份血脉一样。 “来了!” 马王率领着看不到尽头的马群,在敖嫩江上无畏而自由地奔跑着。 韩长祚看着看着,想起了当日裴萧萧说的那些话。 她并没有将自己送给她的马王关在小小的马厩中,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的临幸。 而是将它放到了马场。 “虽然不如草原,但是在那里有它的同类。它也许会感觉到草原上的自由。” 韩长祚喃喃说道。 过去,他以为也是这样,可今日看见这些野马,他方知并非如此。 背井离乡,远离故土。 马场再大,也不如草原。 曾经拥有过这样的无拘无束,又岂会认为马场的生活会是自由的呢? 这个野马群的新任马王十分桀骜,在经过这些人的时候,根本没有退缩的意思,反倒是激起了更高的斗志,带着身后的族群跑得更快。 江水因为马群的奔跑四溅,韩长祚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水,目送它们离开。 虽然不如故土,但萧萧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它最好的一切。 希望之后的某一天,自己能征得萧萧的允许,带着马王重新回来。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它的族群还愿不愿意接纳它。 如今的自己,不正是马王吗? 无论是大晋还是北戎,其实都没有那么轻易地就接纳自己。 需要自己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让他们认同。 萧萧当时是不是也对马王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韩长祚远眺着已经离去的马群,看得入神。 他身边的满达好奇地看看他,再看看已经快消失不见的马群。 昌吉第一次来北戎,应该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这是被震惊到了? 满达有些高兴。 现在昌吉应该对北戎有了那么一点归属感了吧? 他是属于北戎的,而非大晋。 唯有北戎,才能给他想要的一切。 满达身后的那些年轻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满达!” 有人出声提醒着满达,不要忘记他们离开部落的目的是什么。 满达不甚满意地朝他投去一眼,嘴里嘟囔了几句。 韩长祚没听清,但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满达指着不远处。 “昌吉,我们去那里怎么样?那些自负的家伙们,已经等不及了。” 韩长祚轻笑起来,再次朝马群的方向看了一眼。 马群已经不见了。 “走吧。” “我也很期待能与他们比试一场。” “我发现,在这里只有亮起自己的拳头,才能让人高看一眼。” 满达笑道:“是这样没错。我期待着你能在这里大放异彩。” 韩长祚一马当先,朝着满达指的方向而去。 他像是身后那些人的引领者,带着他们奔向新的希望。 满达觉得自己可能是被过于刺眼的朝阳迷了眼睛。 否则他怎么会觉得自己看到了身穿戎装的昌吉,挥舞着不存在的马刀,带着他们这些人冲锋呢? 血肉在半空中飞舞着,厮杀声朝着自己冲击,血液开始沸腾,渴求着来一场真正的生死搏斗。 这一刻,自己看着他的背影,仿佛真的看到了长生天的意志。 满达想,或许自己也应该与昌吉来一场比试。 乌日图一直夸赞自己勇武过人。 那和昌吉相比呢? 满达不再关注身边的梅朵,开始为接下来的比试兴奋起来。 第562章 若是再过些时候,草原上就会有敖包祭祀。 到时候所有部落都会聚集在一起,举办这场一年一度的盛大祭祀。 每个部落都会派出搏克庆参加祭祀上的摔跤大赛,这些搏克庆们会穿着昭德格,过去的获胜者们还会佩戴上江嘎,向所有人展示自己获得过的荣誉。 开阔的场地,是绝佳的摔跤练习场所。 满达他们带着韩长祚来的,是逾轮部年轻的搏克庆们千挑万选的秘密基地。 他们会在这里打磨自己的摔跤技术,思索着必胜的获胜方式。 韩长祚有些犹豫。 “我没有学过北戎的摔跤。” 哈都以为他一辈子都用不上,就没教。 跃跃欲试的对手哈哈大笑。 “没关系,你就用大晋的那些武技好了。” “正好我们也想看看,究竟是我们的摔跤更强,还是大晋的武技更好。” 他赤裸着上半身,每走一步,敦实的肉都在颤抖,如同一座小型肉山。 韩长祚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模仿。 他还做不到在这么多人面前,裸露上半身。 “我来了!” 对方没有给韩长祚过多的思考时间,不等他摆好架势,直接就冲了过来。 韩长祚下意识地接住对方的胳膊。 他的手陷进对方胳膊上肉,手感并不软,相反,很坚硬。 既然没有思考的时间,那就全凭本能行动。 在对方的脚伸过来之前,韩长祚先探出一脚,将这个比自己更壮实的年轻搏克庆绊住。 他借着巧劲,给了对方一个过肩摔。 小型肉山被丢在地上,发出闷闷的重响。 “浦音湖!” 白玛的惊呼声充满了担忧。 浦音湖是今年逾轮部最有希望夺取敖包祭祀上的摔跤冠军的人。 作为他的未婚妻,白玛的风头甚至能盖过部落最美的梅朵。 她想冲过来,把自己的未婚夫扶起来,心里却又明白,比试的时候,外人是不能出现的。 她只能焦急地在边上看着。 除了对未婚夫的担心,白玛还十分震惊。 不单单是她,所有人都很震惊。 浦音湖是有信心赢下逾轮部贵客的。 不仅他有信心,逾轮部所有的年轻人都对他有信心。 浦音湖的摔跤技术很强,在逾轮部几乎没有对手。 而这位贵客看起来有些孱弱,体魄远不如浦音湖。 可现实是,浦音湖被轻而易举地拿下。 这位贵客的动作干脆利落,一点都不花里胡哨。 这些年轻人开始一改过去的印象,望着韩长祚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敬佩。 在鸦雀无声的寂静下,韩长祚有些不自在。 他不确定地问道:“是我下手太重了吗?” 躺在地上的浦音湖迟迟没有起来,他望着清澈的蔚蓝天空,哈哈大笑。 像一座小山在颤动。 “不,一点都不重!” 他从地上翻身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精明。 “你很强,逾轮部没有比你更强的年轻人。” 浦音湖转头望着其他人。 “这是个好机会,你们不来试试身手吗?” “或许经过贵客的指点,我们真的能拿下今年敖包祭祀上的冠军。” 年轻的男子们开始嗷嗷叫着,脱去上半身的衣服,排着队与韩长祚进行车轮战。 梅朵的眼睛亮亮的。 不仅长得出众,而且很强。 他要是留在逾轮部,那会是逾轮部最强的勇士。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拥有自己。 韩长祚心无旁骛地与那些年轻的搏克庆们开始比试,梅朵对自己的关注,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第563章 满达刚输了一场,羡慕地看着第二次向韩长祚发起挑战浦音湖。 “不愧是今年最有希望在敖包祭祀上拿到江嘎的人,浦音湖可真强!” 梅朵扯动了下嘴角,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满达在这一代的年轻人中并不出色,如果没有逾轮部可汗之子的头衔,梅朵觉得,不会有几个人愿意跟他玩。 她并不抗拒满达对自己的追求,甚至有些享受。 那是对她美貌与智慧的肯定。 更是向部落中的其他人宣告她的价值——她,梅朵,极有可能是下一个逾轮部可汗的阏氏。 但现在,梅朵觉得,逾轮部的阏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她的阿爸昨晚告诉她,这位贵客,极有可能是逾轮部主人的孩子。 逾轮部是谁封地,所有人都知道。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 未来北戎的大可汗! 梅朵的心开始燥热,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机会,与这位贵客搭话,向他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魅力。 部落的阏氏与大可汗的阏氏完全没有任何可比性。 此时,梅朵感觉到围着自己转的满达有些吵闹,让她感觉到厌烦。 这会让贵客误会的。 她与满达之间,可没有丝毫男女之情。 可惜的是,无论梅朵再如何期待,直到回去部落,她都没有机会与贵客搭上话。 这位贵客似乎对女子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不是在跟满达聊天,就是跟浦音湖讨论着摔跤技巧。 这些男子之间的话题,对她来说十分无趣,也难以插上话。 暮色渐深,牧民们赶着牛羊归来,篝火被烧得更旺,成为迷失在草原上的人的指路标。 看着部落的年轻人簇拥着韩长祚归来,逾轮部的长辈们露出欣慰的笑容。 看起来,他们的贵客成功夺得了年轻一代的心。 满都拉也很高兴。 就如韩长祚想的那样,这对他也是一次试炼。 成为王者的路,并不轻松,单打独斗也难以走到最后。 大晋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 得人心者,得天下。 能驯服逾轮部的年轻人,同样也能驯服其他部落的人。 满都拉觉得,自己早上下的那个决心,并没有错。 他依旧带领着逾轮部,走在最正确的道路上。 额古乐照旧温柔地为她的丈夫与儿子准备着晚饭。 还有贵客的那一份。 韩长祚看见满都拉朝自己打招呼,犹豫了一下后,放弃了与年轻人们交流的机会,走过去,如昨晚一样,坐在他的身边。 满都拉笑呵呵地道:“今天出去,玩得愉快吗?” “很愉快。浦音湖是个很好的勇士。” 满都拉轻声叹道:“他是部落中,年轻一代里最强的勇士。” “现在你收服了他。” “没有完全收服。现在的浦音湖,不会跟随我去杀敌。” 满都拉有些诧异。 娜日娜的孩子竟然是个如此聪慧之人。 不,不该说聪慧。 他懂人心。 “逾轮部没有到生死存亡的时候,我也没有拿出足够的实力,让他们看到获取更多利益的机会。” “现在,逾轮部的年轻人不会跟随我。” 韩长祚那一口白牙,在篝火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森森阴气。 “但是我想,我会给他们一个追随我的机会。” “我会带着他们,杀到王庭,让他们为逾轮部夺回那些被吞掉的领地。” 这番话,让满都拉起了莫大的兴趣。 “哦?你这么有信心?” “是的。” “可以同我说说看吗?” 第564章 “当然。” 韩长祚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能让逾轮部的话事人对自己的话产生莫大的兴趣,就意味着自己真正走出了第一步。 统一北戎的第一步。 “这次我能来逾轮部,是因为有徐镇将的帮忙,这你知道吗?” 满都拉点头。 “我知道。” 他还知道这些年,大巫师和大晋那边的一些镇将走得很近,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大巫师行事总是带着几分神秘的味道,他是个喜欢把事情藏到最后一刻的人。 就像女人做饭。 你只能看到她在那边捣鼓,却不知道最后端上来的会是什么。 或许是焦糊一片的灾难,也或许是可以回忆许多年的惊喜。 不过徐令芳愿意相信大巫师,这倒是有些出乎满都拉的意料。 据他所知,徐令芳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对北戎深恶痛绝,如果不是需要战马,怕是根本不会与逾轮部开展马市的贸易。 徐令芳是当年壬午之变的遗孤。 他的家在京畿以北,是北戎南下的必经之路。 京城有壬午之变,而在这场巨变之前,京城以北已经全面沦陷。 各地十不存九。 徐令芳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路杀到现在统领六镇的镇将,不仅命硬,而且也很有福气。 所以这次徐令芳又打什么主意? 满都拉微微皱着眉,心里有很不好的感觉。 他该不会把主意打到昌吉身上来了吧? 他不知道昌吉在大晋的身份吗? 难道不怕自己人头落地,全家满门抄斩? 韩长祚接过满都拉手中的树枝,替他拨弄着篝火。 火舌舔着上方半生的肉,贪婪地吞食着滴落下来的金色油脂。 “他希望我能留在北戎,成为他在北戎的探子。” 满都拉猛地转头望着韩长祚。 “你答应了?” “还没有。” 韩长祚的神色很平静。 “我想先来见见你,见见逾轮部。阿妈一直很想念这里,我替她来看看。” 满都拉没有出声,坚毅脸庞第一次破开,流露出心底的那些沧桑。 满都拉没有追问他们母子二人在大晋的情况。 不用想,都知道在那场战争落幕后,无数大晋人会将仇恨宣泄在他们身上。 “你想答应吗?” 韩长祚沉默了一下。 “想,但是我又不是那么希望如他愿。” “怎么说?” 韩长祚笑了起来。 “我是北戎与大晋两国的皇族血脉,为什么要听从一个军官的话?” 满都拉脸色一变。 他觉得,自己可能小觑了娜日娜的孩子。 没错,昌吉的身份如此高贵,这个世上,能指挥他的人有几个? 徐令芳太高估自己了。 韩长祚慢慢地道出自己心中的猜测。 “他可能是希望我明面上叛出大晋,以叛徒的身份来到北戎,这样更能博取王庭那边的信任。”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满都拉,你不认为,只要我带着大巫师,就能获取许多人的拥戴吗?” “我听满达和浦音湖说了,王庭驱逐大巫师的事,让许多人都不满。” “只是碍于利益,他们并不说出口罢了。” “满都拉,我可以说服徐令芳,让我一直留在北戎。” “他身边的亲卫少了我一个,也不会让他身陷危险之中。” “但是,如果我离开大晋,那我就必须在北戎有一个栖身之所。” 满都拉淡淡道:“你希望逾轮部成为你的拥趸。” “是的。” “那你知道,你的阿妈已经放弃了逾轮部作为她的封地吗?” “逾轮部没有理由追随你,昌吉。” “除非你让我看到值得追随的理由。” 韩长祚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要我去做什么?” “去王庭,取回你阿妈的手。” “当年她砍下了自己的手,那只断手被王庭当成了战利品,存放在王庭。” “无论是以儿子的身份,还是逾轮部追随的王者身份,你都有理由去取回来。” “只要你能取回你阿妈的那只断手,我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你这边,为你提供一切我所能提供的帮助。” 韩长祚轻轻笑了。 “要是逾轮部中有人反对呢?” 满都拉“唰”地一下,拔出腰间的佩刀。 铮亮的刀刃在火光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或许在你的眼中,我是一个懦弱之人。我所带领的逾轮部,在不停被王庭蚕食着领土。”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弱者。” “昌吉,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弱者,或许他在积蓄力量,等待一击毙命的机会。” 韩长祚点头。 “我知道。示人以弱,是个很好用的招数。” “当敌人轻视你的时候,意味着他距离死期不远了。” 满都拉笑了起来。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韩长祚接着说道:“而我也不会以为,满都拉真的是个没有雄心壮志的可汗。” “逾轮部至今没有被周围的部落吞并,就是最好的铁证。” “你可以放弃那些并不算肥美的草原,但是逾轮部真正的核心位置,你从不曾放弃。” “野马群的栖息地,牧民们的放牧地,这些依然被你牢牢掌握在手中。” “只要你对边境的马市拥有话语权,逾轮部就不会真正倒下。” “打仗,不单单是靠勇武。勇士需要吃的,战马需要牧草。” “打仗打的是钱。” 满都拉笑道:“没错,大晋人这句话没有说错。” 他轻轻叹了一声,带着雀跃与兴奋。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我先给徐令芳写一封信,告诉他我的计划,尽量拖延待在北戎的时间。” “虽然当我踏上北戎的那一刻,他已经失去对我的钳制。不过名义上,他依然是我的上峰。” “好,徐令芳那边,我会替你周旋,你不用担心。” “但是你必须给我一个期限,昌吉。我不能无止境地等下去。” 满都拉惆怅地捏了捏自己开始生出赘肉的大腿。 “我已经老了,再过几年,或许无法挥动手中的刀,为你作战。” “满达的兄长们四散在草原各处,或许到时候,他们可以成为你的助力。” “不过那是之后的事,现在,你只有逾轮部。” “如果没有我,满达很难为你做事。他太年轻了,还远远不够。” “从这里前往王庭,需要多长时间?” “全力赶路的情况下,大约要五天的时间。” 韩长祚侧头想了想。 “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如果我没有回来,或者没有带回我阿妈的手,那你可以放弃我,去寻找你所认为正确的道路,或者是追随你所认为值得追随的人。” 满都拉沉默许久,点点头。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565章 夜晚的欢乐终将散去,伴随着黎明到来的,是归来的大巫师的脚步。 他踩着清晨的露水,拄着拐杖,牵着那匹老马,坚定地走在长出绒绒草尖的路上。 脚上的那双旧靴子沾着黑色的泥巴,要是看得仔细,或许还能看见泥巴上有干涸的血色。 谁都不知道大巫师消失的这几天,去了哪里,去做了些什么。 他总是那样神秘。 大巫师是来接韩长祚回去的,已经到了和徐令芳约定的时间,再不走,恐怕会出事。 他能行走在北戎和大晋两头,靠的是信誉。 不能失信。 尤其不能失信于大晋的边将,他们有的是办法针对你。 大巫师的步子很轻快,与他的年龄一点都不吻合,光看他的背影,除了有些驼背,还有花白的头发,任何人都不会认为他是个快行将就木的老人。 大巫师的心情很愉悦,一路唱着古老的歌谣。 他的嗓子很好,歌声引来了草原上的百灵鸟合唱。 这一路,他都不曾感觉到寂寞,草原上的动物喜欢陪伴着他。 哪怕是饿狼也一样,会在他休息的时候,替他把风。 不过这种愉快的心情,在见到韩长祚的时候,戛然而止。 大巫师倒吸一口凉气。 “你说你要去王庭,取回娜日娜的手?” “是的,那本就属于我阿妈,而不是他们的战利品。” 大巫师沉默不语。 他猛地盯上了边上的满都拉,像是鹰隼盯上了它的猎物。 满都拉在刹那间,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是你!你怂恿他去做这件危险的事!” “满都拉,你老了,但是你的胆子变大了!” 满都拉沉默了一会儿。 “大巫师,我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但却不能牺牲整个逾轮部。” 大巫师的脸涨红,高高举起双手挥舞着,像是一头沉睡的雄狮在被惹怒后,朝着敌人大声咆哮。 “满都拉!!!” “你是在逼迫一个王者走向死亡之路吗?!” “你不是长生天,你没有资格为长生天之子制造困难!” 大巫师死死地盯着满都拉,对他的不满已然到达了顶点。 “满都拉,你不要逼我。” 满都拉脸色煞白,很是难看。 他知道大巫师还是给自己留了情面。 当着昌吉的面,不让自己过于难堪。 但满都拉认为自己没有错。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他可以无条件追随昌吉,直到自己战死。 可他不能拖逾轮部下水。 守护部落的意志,在此时远高于个人意志。 可现在,大巫师在逼迫他用个人意志去裹挟整个部落,威逼逾轮部站队。 他满都拉不服! 大巫师见满都拉迟迟没有动作,愤怒地用手中的拐杖重重敲击着地面。 “满都拉!你别逼我!” “我不想行使那样的责任!” 满都拉依旧倔强地站着,他觉得自己很委屈,完全不想妥协。 即便他知道,如果自己今天不低下昂起的头颅,大巫师就会对逾轮部发起最严厉的诅咒。 大巫师的诅咒,从来没有落空过。 韩长祚轻轻笑出了声。 “不用如此。” “大巫师,满都拉的考验也是我同意的。” 大巫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你难道不知道,他是在刁难你吗?” “他根本不希望逾轮部追随你。” “可是只要我通过了这项考验,满都拉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答应。” “我很想看到他在我成功后惊掉下巴,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遵守承诺的样子。” “这样难道不是更有趣吗?” 满都拉朝他看去,有些语塞。 先前怎么没看出来昌吉是个这么有恶趣味的人? “再者说,” 韩长祚走到大巫师的面前,按照北戎的礼节,弯腰向他行了一个最高礼仪。 “那是我阿妈的一部分,我岂能容忍被别人当做是战利品去炫耀?” 大巫师摸了摸他的头。 “孩子,你的阿妈是我此生所见到的孩子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在得知她的经历后,我很后悔当年说出的那个预言。” “是我害了她。” 大巫师的眼神变得犀利,朝满都拉的脸上剜去。 “你去准备一下,我要为这个孩子祈福。” 满都拉张嘴欲言,最终在大巫师的不满下,咽下了到嘴边的话,转身出去安排。 心里骂着大巫师。 王庭驱逐他,简直是做了一件最正确的事。 韩长祚对大巫师笑道:“其实用不着这样。” “我不会因此责怪满都拉,您不需要扮演一个恶人。” 大巫师讪讪。 “你发现了?” “嗯。很容易就能发现的。” “如果我觉得不妥,就不会答应满都拉。我还是很珍惜自己生命的。” 大巫师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让我为你祈福吧孩子。这条路你会走得很艰难,愿长生天始终在你身边。” “我相信它会的。” 韩长祚扶着大巫师,走到外面,一同眺望着天空。 雄鹰从天上滑过,落下一根羽毛,轻飘飘的。 韩长祚将那根羽毛捡起来,递给大巫师。 “我想,您的衣服上,或许少了它。” “年轻的雄鹰终将替代老迈者。” “北戎即将迎来崭新的面貌,我想,您应当也需要。” 大巫师哈哈笑着。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很需要。” 他不客气地收下这根羽毛,随手插在自己的头发上。 祈福仪式的准备没有那么快,需要好几天时间。 这不是为普通的北戎子民所祈福,而是为未来的北戎大可汗进行祈福。 大巫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那套许久没有穿过巫服。 逾轮部的妇人们一起帮忙,将这套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巫服打理干净。 大巫师非常郑重地将这套巫服换上。 他望着韩长祚的眼神里,有着常人所难以发现的柔和。 “准备好了吗?” “那就开始吧。” 他的口中喃喃念着颂词,歌颂着长生天的伟大,述说着北戎子民的虔诚。 蓝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远处的牛羊迎合着大巫师的唱词,齐齐歌唱着。 百灵鸟停留在帐篷上,微微侧头,看着这一切。 野马群在距离此地不远的地方停留栖息。 隐约能听见狼群在嗷叫。 草原上的生灵们,一起聆听着大巫师的颂词。 那是最为古老的语言,一代又一代,口口相传。 巫师们相信,唯有这样的语言,才能真正与长生天进行沟通。 “伟大的长生天呐,请您降下福祉,庇护着您所选择的北戎王者,永远能走在最正确的道路上!” “他将在您的指引下,带领着北戎子民,一往无前地走向辉煌!” 第566章 盛大的祈福仪式,在逾轮部所有人的注视下完成。 大巫师笑吟吟地道:“你去准备一下吧,哦不对,你的阿妈不在这里,那就让额古乐帮你准备行囊。” “我会与你一起前往王庭。选择最正确的那条路,不让你迷失在茫茫的草原上。” 满都拉错愕地望着他。 “您也要跟着一起去吗?” “当然了。” 大巫师一脸理所当然。 “我要是不跟着一起去,难道你要指望他一个人走到王庭吗?” “从这里出发,前往王庭的道路上有着许多危险,你不能指望他一个人全都避开。” “我要和他一起去,我知道那些危险怎样才能避开。” 大巫师笑呵呵的。 “况且,我离开王庭这么多年,也有几分思念。” 满都拉没吭声,用眼神示意额古乐。 韩长祚犹豫了一下。 “徐令芳那边——怎么处理?”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相信满都拉会处理得很好。” 大巫师直接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满都拉。 要是满都拉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那就干脆让位给他小儿子算了。 满都拉对这个倚老卖老的家伙无语至极,但也默认这件事交给自己。 对于韩长祚而言,如今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前所未有的轻松旅程。 这一路,他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北戎最具有智慧的人,作为他的向导。 这一刻,韩长祚有点相信自己真的是北戎人口中的长生天之子。 回顾自己如今这短暂的一生,他并未吃过太多的苦,一直都有人为自己保驾护航。 在大晋是这样,抵达北戎后,也是这样。 或许,自己真的有长生天的庇佑吧。 不知道满都拉是如何与徐令芳进行交涉的,使者带回来的信,就是让韩长祚继续留在北戎,伺机而动。 当然,还有一句。 “要及时将军情传递回来。” 用的是军中密语,而非常用语言。 别人看不看得懂,韩长祚不知道,他是看懂了。 看完之后,他将信件全都烧毁,美美地睡上一觉。 第二天,他就带着额古乐准备好的行囊,在梅朵殷切的目光下,与大巫师踏上前往王庭的路。 满都拉给他们准备了最好的马,独自为他们送行。 在经过一个敖包的时候,大巫师停下来,进行祈福。 满都拉对韩长祚解释。 “当年娜日娜前往大晋的时候,就是在这里捡到的那块石头。” “啊……对了,你见过那块石头吗?” 韩长祚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我把它送人了。” 满都拉没有问具体是谁。 “那一定是你非常重视的人。” 大巫师专心祈祷,假装自己没听见他们两个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韩长祚在四周慢慢走着,如同他的阿妈当年那样,寻找着自己最心仪的那块石头。 韩长祚挑选了很久,才终于选好了自己最看中的那一块。 他弯下腰,将石头捡起来,交给满都拉。 “麻烦你替我将它送去大晋的京城。” “她身边只有那一块,孤独了许多年。” “现在我到了这里,为它选择了一个伙伴。” “我想,从此以后,它再也不会觉得孤独了。” 满都拉接过那块不起眼的石头,问道:“大晋的京城我没有去过,但是听说那是个非常大的地方。” “你想将它送往哪里?” “相府,裴文运的府邸。” 满都拉一怔,心里有些不舒服。 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 昌吉在大晋待了那么多年,与裴文运有所接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第567章 “好,我答应你,一定会将它送到。” 这块小小的,不起眼的黑色石头,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盒子里,一路颠簸,最终抵达京城。 在盒盖被打开的一瞬间,它看到了许久不曾看到的阳光。 还有一张在它看来,在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丽容颜。 它觉得,或许自己再也不会看到比这还美的人了。 它屏住呼吸,任由这世上最美的女子将自己捧在掌心。 这一刻,它觉得自己开始有些轻飘飘的,不知道今夕何夕。 裴萧萧捧着这块千里迢迢送到自己手中的石头,左看看,右看看。 “大老远的,就送这个过来?” 裴萧萧有些无语。 算了,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孟白龟扫了一眼,直接别过头,偷偷撇嘴。 讨厌鬼真不会送东西! 哪里会有女孩子喜欢这种破石头的?! 虽然红宝、蓝宝、羊脂玉……这些也都是石头,可好歹人家好看呐! 这破石头能干吗? 崔青卿和阮文窈见了,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阮文窈绞尽脑汁地想着安慰裴萧萧的话。 “或许、或许,这个在北境那边,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毕竟我们也没去过北境,不知道那边的风土人情……” 阮文窈越说,声音越小,心里特别想哭。 这个借口,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崔青卿眨眨眼,觉得除了一言难尽之外,还是一言难尽。 韩公子还真是有够不解风情的。 原本她还以为所有的武夫都是这样。 可前几天,她们几个聚会,纪丹君非常难得地过来露了面。 瞧瞧人家公西玉泉! 下个马车都得亲自扶着,生怕把人给摔了,临走前,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牵着人,腻腻歪歪地把人送到她们面前。 等她们散了,人家早就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不仅亲自把纪丹君给扶上马车,还把前几天纪丹君见了但舍不得买的金钗给偷偷买下了。 虽说新婚夫妻感情就是非同一般。 可他俩显然已经超越了非同一般! 用如胶似漆来形容都不够的地步! 短期内,崔青卿拒绝再看到纪丹君和公西玉泉这对夫妻。 他们的出现,会对自己造成无限伤害。 先前崔青卿还艳羡,觉得纪丹君有个如此好的夫婿,真是运气好。 要是自己也能找个这样的夫婿就好了。 虽说希望很渺茫,但人生就是要充满期待。 不过在看到韩长祚送来的“礼物”时,崔青卿顿时觉得,裴萧萧实在是有点惨。 前面可是有公西玉泉做对比啊! 看看人家怎么做、怎么说的,再看看韩长祚。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自己好歹还能有点希望呢,萧萧这是连希望都没有了。 崔青卿一边有些窃喜,一边又非常心疼裴萧萧。 一直围着裴萧萧转的韩长祚这么久都没出现,就已经足够让她们起疑。 再通过对家里人的旁敲侧击。 主要指,崔青卿怂恿阮文窈去磨她哥。 崔青卿很有自知之明的,她自己出马,她哥绝对守口如瓶。 但要是阮文窈杵那儿,都不需要多说什么,她哥自己就把事给抖落得一干二净。 长辈们或许还不会对她们透露,但作为同龄人,崔伯嶂就没那么多顾忌。 就算有顾忌,那也是对别人。 未婚妻就要有未婚妻的待遇! 别的人或许不太清楚,但扎根于底层的崔伯嶂,那消息简直不要太灵通。 第568章 更关键的是,公主府的门客,为了给韩长祚找离开京城的门路,当时是求的他这条路子。 其他人不清楚内情,自己还能不清楚? 他崔伯嶂混道上,靠的就是信誉。 即便知道是大事,也要为对方保密。 不过,既然未婚妻问了,那……未婚夫妻之间,说点悄悄话,也不是不行。 对吧? 虽然崔伯嶂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是他大妹妹怂恿的。 他这未婚妻腼腆得很,哪里会好奇这些事,平时也从不过问这些。 说就说呗,这事裴相知道,吏部的文书还是他未来老丈人经办的。 这支商队是前往北戎的,崔伯嶂能大致猜到,应当是裴相他们对北戎开始了新的布局。 裴相的身体状况现在已经不算是秘密,距离退下来,恐怕也没几年。 而他父亲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收服裴党。 将对内的矛盾,转移为对外。 趁着如今还有余力,对北戎这个大晋的心腹之患进行提前布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按照崔伯嶂的想法,或许裴相并不会将整个北戎在他的任期内解决。 留下一半,将功劳让给自己的接班人,也就是他的父亲。 届时,有此大功的父亲,再不会出现压不住裴党。 更具体的安排,崔伯嶂不知道,也猜不着。 现在的他还无法参与到这个层次的大事中。 但将韩长祚的去向,还有自己的安排,告诉未婚妻,也是做个提醒,这个倒是可以有。 免得他大妹妹那张嘴四处宣扬,坏了长辈们的安排。 阮文窈知道,就相当于崔青卿知道,崔青卿知道,那就相当于裴萧萧这个小团体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知道了也无妨,她们知道的秘密海了去了,分得清轻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裴萧萧见她们提起,也不做隐瞒,将自己与韩长祚的五年之约给说了个大概。 倒是没说韩长祚那番豪言壮语,万一没做到,岂不是太丢人了? 只说要去北戎和谈,暂缓两国形势,如今两国不适合开战。 国库没钱了,穷,打不起仗。 先稳一波,等缓过这口气了,再把北戎给咬死。 这件事,的确韩长祚去做是最合适的。 他的出身和地位,能让北戎放松警惕,有和谈之心。 本身又爱慕裴萧萧,虽说男女之情坚定又飘渺,并非那么可靠,但以此来作为炼金石,倒也未尝不可。 若是真能成,裴党算是双喜临门——裴萧萧的老大难婚事有了着落,立下大功的韩长祚也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入朝为官,成为裴党的一大助力。 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她们都很看好。 可现在嘛……倒是说不准了。 千里迢迢,就送了块石头过来。 就,真的是礼轻情意重吧。 裴萧萧在经历看到石头之后的哭笑不得,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情。 “先前他还跟了我一块白色的,本来我还觉得孤独呢,如今正好,配成了一对。” 崔青卿一言难尽地望着那块石头。 算了,这种时候,自己也就不毒舌了,免得破坏了萧萧的自我安慰。 裴萧萧捧着那块小石头,想着自己该去配个大点的盒子,到时候把两块石头全都放进去。 不过她也有些担心。 北戎……真的那么穷困吗? 虽然自己穿越前,对应的那个地方也不算发达,但感觉也还行? 起码人家旅游业发展得挺不错的。 第569章 现在嘛,在没有科技树没有点亮之前,感觉拿下来,还的确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裴萧萧心思一动,或许自己可以等哥哥回来之后,让他陪着自己去一趟。 眼见为实嘛。 如今北戎一心念着要南下,除了君主扩大版图的雄心壮志外,也有民生艰难的关系。 要是北戎自己过得好呢? 是不是就能尽量减少两国开战? 裴萧萧开始在心里琢磨起这件事。 就是不知道她哥什么时候回来,这会儿,应该已经到西南了吧? 也不知道有没有见到崔绩的兄长。 对方愿意跟着她哥回来,检举揭发崔鄂吗? 那可是他的父亲。 裴萧萧心中一叹。 并非所有人,都能如崔绩这样有勇气去子告父的。 何况还是这等抄家灭族的十恶不赦之罪。 韩长祚的礼物今天送到裴萧萧的手上,只能说是赶巧了。 今天她们几人相聚,并非是因为这事。 裴萧萧这段时候一直都在忙着医者学馆开设的事。 前期工作都准备地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下授课老师这一件。 至于学员招募,裴萧萧很有信心。 别的不说,孟氏商行这块金字招牌在,学员就少不了。 退一步说,真要没有学员,慈幼堂的孩子们也有不少心向医术的。 能有一门技艺,离开慈幼堂后,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是他们最为重视的事。 慈幼堂不可能养着他们一辈子。 都是有手有脚的人,也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路,他们正年轻,正是最有活力,最有朝气的时候。 谁都不想仰人鼻息过一辈子。 每回有管事的前去慈幼堂探望熟人,这些孩子就会流露出艳羡的眼神。 管事一个月可能拿不少月钱呢! 要是他们往后自己也能成为管事,或者自立门户,支个小摊子或者小店,足以让自己温饱,那就很满足了。 不过授课老师,倒是成了最大的难点。 有水平的人,无论是大夫,还是其他行业,都喜欢敝帚自珍,不是自己看中的学生,多少会留一手。 这就和裴萧萧开设这个学馆的初衷背道而驰。 她开设这个学馆,不仅是因为这个时代缺医少药,平头老百姓病了,却因为高昂的诊费与药费,硬扛着不看病,生生把小病拖成了绝症。 还因为她希望推动医学的发展。 这个医术学馆,不单单是输送医学的新生力量,更是一个技术交流平台。 没有网络,交通也不发达,出门基本靠走,交流基本靠嘴。 不见面,根本没有即时交流的机会。 就算有,也仅仅存在于两三人这样的小型聚会上。 五人,乃至十人以上的大型交流,在这时候,是非常少见的。 经史子集这类的学术交流倒是很多,各地的书院就会举办。 但其余的技艺,都被归类为旁门左道,并不看重。 裴萧萧希望打破这个桎梏,逐渐扭转这个印象。 百技百艺,只要存在,就是合理,就应当给予发展的机会。 汰旧扬新,推动它变得更好。 这并非利于当代人,更是造福于后世千秋。 裴萧萧的愿景很伟大,但可惜愿意响应的人很少。 一听说需要将自己毕生心血,毫无保留地教授给不认识、不相干的外人,许多老医者就纷纷摇头拒绝。 忙活了快一个月,裴萧萧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不过求来了两位大夫。 第570章 还是蹭了她爹和长公主的面子,请的从太医院退下来的老太医。 不过也仅仅如此,再想邀请更多的医者前来授课,已经很难了,就是开再高的束脩钱,人家也不干。 对他们而言,自己一生心血,远比这几个钱更值。 裴萧萧今天请手帕交们过来,一个是给自己想想主意,看能不能再请几个医者过来,兼职授课就行。 二来,就是让她们帮着一起募集资金。 嗯,她去年已经把家里给掏空了,现在她家也不剩几个钱能让她折腾。 但裴萧萧一点都不犯愁。 没钱不要紧。 京城多的是有钱人! 自己可以忽悠,呸,以推动民生福祉为由,劝说那些一心向善的夫人小姐们拿钱出来。 光她们每个月给庙里添的香油钱就不少,稍微给自己漏那么一丢丢,就足够撑起这个医者学馆的办立。 这种事,她不能一个人做。 主要是,这类事她做的有点太多,风头太盛,不好。 但她不行没关系,她还有手帕交。 举办这种慈善募捐,对名声有所帮助,崔、阮、孟三家的长辈,都会乐意帮忙。 这名声给谁不是给,给自己人,她给的乐意,给的开心! 崔青卿是最上心的,她向来爱热闹,而且如今如今只剩她的婚事没着落。 孟白龟年纪还小,还要等几年。 崔仁悦和蒋燕娘嘴上不说,心里都着急。 他们这个女儿,性子不算娴淑,非主母的料。 再加上他们家的处境比较尴尬,出身世族,却投了裴党,被世族唾弃,裴党中人又因崔仁悦是内定的接班人,而对联姻之事有所保留和犹豫。 在裴党中人看来,崔仁悦并非是最好的接班人,阮季重就比他稳重得多。 不过阮季重自己不想争,坚定地婉拒了他们,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但对于崔仁悦,还是处于观察期,不想押宝。 谁说接班人就一定是崔仁悦呢? 万一裴相快退下来的时候,又出现了更好的选择,那现在的这些付出,不都全都打水漂了? 高不成低不就,眼看着崔青卿的年纪一岁大过一岁,蒋燕娘有好几次嘴上都急出了燎泡。 崔青卿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但也不是不慌。 她年纪摆在那儿,相熟的手帕交,一个个全都有了着落,就她还单着,这怎能不慌? 虽说她成日迷这个,迷那个,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但一个人的时候,还是眉头深锁,长吁短叹。 好几回,都被崔伯嶂给发现了,给糊弄了过去。 男子的心思没那么细腻,崔伯嶂也就没发现端倪。 这次裴萧萧提出来要举办医者学馆开设的募集宴会,她当然头一个支持。 有热闹的宴会,还能让自己在更多的夫人眼中露脸,指不定自己能在这次宴会后定下婚事。 “这次就不借皇后娘娘的名头了,总借,也不好。” 裴萧萧没说的是,恐怕现在邬皇后还对长公主与韩长祚心有芥蒂。 自己与韩长祚有五年之约,八成邬皇后现在看她心里也有点气。 就是不知道长公主这些日子住在宫中,有没有把邬皇后给哄好。 以防万一,自己还是少去宫里,也少打着邬皇后的旗号行事。 阮文窈很是赞成。 “也不是不借皇后娘娘的名头就办不成事。若是借了,宴席有什么岔子,岂不是给皇后娘娘脸上抹黑?” 宫里的名头不是那么好借的,借了,就意味着必须办得漂漂亮亮。 出了一丁点差错,恐怕关系都会就此交恶。 裴萧萧皱了皱眉。 “我先让两位太医宣传一下,近来江医女在京中也算颇有名气,让她上门看诊的时候,也捎带着提一提。” “看看众人的反应如何,再决定要不要办好了。” 阮文窈点点头。 “对了,我爹说,授课老师他再想想法子,实在不行,就找阮氏把他们养着的那位给请出来。” 裴萧萧有些犹豫。 “这……不好吧?阮郎中去找阮氏,指不定阮氏会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 阮文窈笑吟吟的。 “这你就别管了。我爹说了,你这是要做大事,若是最后能成,那我们家也算是沾了光。” “那我就先谢过了。” 崔青卿是不可能去找崔氏要人,宴会主要由她出面来办,裴萧萧在幕后帮衬。 孟白龟帮不上别的,但唯有一点,是她能做的。 “我给钱!” 三个姐姐笑出了声。 “好好好,知道你财大气粗,这次办宴会的钱,就交给你了。” 孟白龟下巴一扬。 “我娘说了,钱管够。我家就我一个,我不花,没人花。” 裴萧萧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可真是多亏了白龟,若不是你,怕是都办不成。” 孟白龟美滋滋地在裴萧萧身上蹭了蹭。 目光落在了被放回盒子的石头。 呵! 你就这点能耐! 还当你多厉害呢! 第571章 裴萧萧本身也没想着要借用宫中的力量。 先不说现在邬皇后已经逐渐在朝中建立起了属于她自己的力量,和裴党已经渐行渐远。 最近长公主顶撞了她,她也一定会瞅准时机去还手。 邬皇后可不算是个大气的人,性子多多少少有那么点睚眦必报。 再者,裴萧萧要创办的这个医者学馆,是民间学馆,并非官学。 这样一来,用官家的旗号,为自己宣传,就很不合适了。 回头要是真办得有些起色,宫里发话,要参与其中,那给还是不给? 有些东西,民办转官办,味道就会变。 并非说没有好处,而是各有利弊。 起码,裴萧萧现在觉得,这所医者学馆还不适合纳入官学体系。 若是之后朝廷觉得不错,有意思也要整一个官办的,那她这也算是给官办先趟雷了。 举办募款宴会的事,就全都交由崔青卿去做。 裴萧萧只负责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帮衬一把。 对于崔青卿承办这次的宴席,蒋燕娘十分看重。 不仅拉着崔仁悦,讨论了几个晚上,拿出一份细则来,还叫来儿子,让他当天负责约束好京中的闲汉们,别让他们不长眼地在附近惹事。 崔伯嶂知道大妹妹的婚事,也算是母亲一块心病,自然满口答应。 还顺带问了下,需不需要自己赞助一下。 他的小金库,比不上裴孟春,但举办一个宴席的钱,那还是有的。 蒋燕娘有些心动。 她倒是知道儿子有些钱,似乎还挺多,一直想弄明白他到底攒了多少。 不过最后还是作罢。 “你那点银钱就自己留着吧,也是要成亲的人了,回头用在文窈跟孩子身上就是了。” “这次举办宴席的目的,一是为了募捐,二是为了医者学馆打响名头。” “不能过于铺张,让人觉得我们是拿他们当冤大头,也不能过于简朴,让人觉得参加了有失身份体面。” “你只管将人都约束好了,当天别冲撞到各家就行。” 不用自己花钱,崔伯嶂还是挺高兴的。 他不像裴孟春那个貔貅转世,他攒钱也不容易,每一个子都是硬生生从别人嘴里抠出来的。 能省一点当然好。 养家可是很花钱的! 见母亲这边不需要自己帮忙,崔伯嶂便想着去崔青卿那边问问。 哪怕是帮着带一下小妹妹都行。 不然只有他一个人闲着,显得自己十分废物。 崔青卿原本正抱着崔青梦哄,见她哥来了,赶紧把家里最小的这个塞她哥手里。 “正好你来了,青梦就交给你了,我出门一趟。” 崔伯嶂还没来得及问她要去哪儿,就见她已经回房,火速换好了要出门的衣服,急匆匆地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崔伯嶂把张开的嘴又给闭上了。 他怎么觉得,他妹妹早就想到了自己会过来,所以特地在这儿等着呢? 连马车都是提前准备好的,这就是在等着自己过来,帮忙哄青梦,方便她出门? 这又是要上哪儿去? 也不说一声晚上还回不回来吃饭。 出必告,反必面懂不懂? 就算不想告诉爹娘,告诉他这个大哥,也一样的嘛。 真是越大越没有规矩了,唉。 还是小时候的妹妹可爱,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骂她都不带反驳,只会掉眼泪。 不过从她说话利索之后,自己就再没从她这里占过便宜。 第572章 崔伯嶂戳了戳崔青梦的包子脸。 “你可不许学你姐姐,啧,怎么戳一下脸就流口水?” “你姐小时候可比你爱干净多了。” 崔伯嶂一边给崔青梦擦脸,一边心里犯愁。 他现在有点体会到了裴孟春的那种心情。 在自己眼前看着长大的妹妹,一转眼,就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往后都难见着面,怎么想,都觉得难受。 哪怕这个妹妹,总想从自己这里坑点零花,还嘴巴坏得要死。 崔伯嶂长长叹了一声。 崔青卿算是他一手带大的。 崔家还在江南的时候,崔仁悦和蒋燕娘就为了家中生计,不得不四处奔波。 家里两个孩子,大的就得照顾小的。 比起父母,崔伯嶂和崔青卿相处的时间要长的多。 说是妹妹,有时候崔伯嶂觉得崔青卿就像是自己半个女儿。 他不是猜不到妹妹去了哪里。 都不需要自己特地去问去调查,底下有的是想攀上自己的人来告诉他。 安氏虽然落魄,但当年还是显贵过的,他们两家身份也合适,而且对方现在还是裴党中人。 这个暗子藏得很深,就连他爹都是前几个月才知道的,恐怕京里也没几个知道这事。 立场一致,身份合适,安士晋又是一表人才。 听他爹说,才学也很是不错,要不是走的封荫路子,去考科举,也能拿到不错的名次。 而且对方还一心一意守着病秧子妹妹,也称得上有情有义。 凭良心说,崔伯嶂觉得,这样的人,配他那个妹妹,他家是真的高攀。 同为男子,他都为安士晋不值! 但他作为崔青卿的兄长,看安士晋就觉得哪哪儿都不好,哪哪儿都是问题。 父母双亡,没有公婆在上头立规矩,但是不是也说明了安士晋他克父克母? 再加上一个命不久矣的妹妹…… 好家伙! 这命有够硬的! 会不会妹妹嫁过去之后,他还克自己妹妹? 还有,安士晋不惜倾尽家财,为他妹妹续命,这岂不是家里已经没钱了? 估计传承下来的书还是有的,但钱,恐怕是真的没几个。 光靠安士晋那点俸禄,给他妹妹抓药都不够,一家子还得吃饭呢! 这岂不是说,他妹妹嫁妆得丰厚些,不然还养不起这家了? 啧,靠妻子嫁妆过日子,这传出去,名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还有还有,他那么在意他妹妹,这要是回头妻子和妹妹发生了矛盾,岂不是会无条件站在妹妹这边? 八成会是非不分,全无条件站他妹妹! 这不行! 家宅不宁的征兆。 最要紧的,是会让崔青卿受委屈。 虽然他这个妹妹,不是什么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而且安士晋的妹妹据说也活不过今年了。 但夫妻之间,吵架次数多了,情分也就淡了。 那往后安士晋还不得一个接一个地往家里头抬小妾? 那他妹妹不得气死? 还会传出不贤的名声。 而且吧,能把家里的钱全都败光了,岂不是说安士晋这人,不善财物,不懂生计,花钱大手大脚。 往后他妹妹要是过了门,这不全是他妹妹的事儿? 这要是他妹妹没帮着重振安氏,全是他妹妹的不是。 崔伯嶂越想,越觉得安氏是个坑,大坑,巨坑。 安士晋也就是个花架子,哄小姑娘有一手,可作为婚姻对象,那就必须要打一个大大的叉。 反正就算他爹娘同意,他也不同意! 第573章 什么都不想付出,就想把自己一手养大的妹妹带走。 而且条件还这么差,差到没边儿了,京城里像他这么差的,都没几个。 呸!没门儿!想的美! 做梦!!! 崔伯嶂气呼呼地想着,手上下意识地不停掐着崔青梦的脸,直到把小丫头的脸掐红了,听到“哇”的一声哭,他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听着小女儿哭声,直接冲过来的蒋燕娘,望着儿子的目光仿佛是在看死人。 崔伯嶂心虚地把崔青梦抱起来,熟练地哄着。 小时候哄崔青卿的那一套,深入骨髓,根本忘不掉。 崔青梦也是个好哄的,没几下,就被哄得又笑出了声。 蒋燕娘的这下脸色好看点。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瞧瞧!都把你妹妹的脸给掐成什么样了!” 蒋燕娘一边翻找着药膏,一边埋怨儿子。 “现在看着只是红,没一会儿准青了!” “下手没轻没重的。” 崔伯嶂心虚地低下头,揉了揉崔青梦的软软嫩嫩的小脸蛋。 “娘……我在想,青卿总是去安家,似乎不太好……” 蒋燕娘找到了药膏,转身朝儿子挑了挑眉。 “我可警告你啊,你别在外头乱传什么东西。” “要是误了青卿的婚事,你看我打不打死你!” 崔伯嶂缩了缩脖子。 他及时雨的名头在外头很好用,但在家里就连屁都不是。 他娘别的不行,拿棍子抽人的本事第一。 崔伯嶂觉得自己十分委屈。 他上外面说什么了? 不就是在家里多嘴,问了一下而已嘛。 看来,他娘是真的很担心青卿的婚事,自己这还没说什么,就直接紧张上了。 “我就是问问……也没别的意思。” 蒋燕娘一边轻柔地给崔青梦上药,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儿子的话。 “有没有别的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青卿总往安家跑,也不是为了跟安家那位公子谈情说爱。” “她有没有那个意思,我这个当娘的还看不出来?” “不过是觉得那位安家小姐有些可怜罢了。” 蒋燕娘捧着崔青梦的小脸,仔细地看了看,确认每个地方都涂到了,才满意地点点头。 “每次去,她都是去寻那位安家小姐说的。” “今日过去,大概也是去问问人家,到时候能不能参加宴席。” 崔伯嶂咋舌。 “听说那位安小姐的身体极差,别说家门了,连房门都很少出。” “青卿邀请她,岂不是让她病上加病?” “这要是没来还好,要是真来了,回头到了家,大病一场,安士晋还不得找我们家拼命?” 崔伯嶂的头摇得飞快。 “娘,这事儿你不能由着青卿的性子,让她乱来。” 蒋燕娘对安东仪也是心有怜意。 小姑娘的父母早早就撒手人寰,留下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还是个天生命短的。 她也是有子有女的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要换做自己是安氏兄妹的母亲,怕是到了黄泉底下,都放心不下这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蒋燕娘叹了一声。 “即便来参加,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这一生,听过多少,见过多少?” “听江医女说,怕是活不过今年了。要是人都快没了,还不放纵一把,怕是往后再想放纵,也没机会了。” “青卿怕是也存了这样的心思,想让她能在走之前,多快活一些。” “罢了,这事儿你就别管了。青卿她又不是小孩子,心里有数的。” 崔伯嶂抱着崔青梦,这回没再敢对着这个小妹妹的脸下手了。 第574章 他心里嘟囔,要大妹妹和安士晋真没处出事来倒好。 要真有什么,安家那位小姐,怕就是横在他们中间的那根刺。 就如蒋燕娘所料的那样,崔青卿的确是去安家邀请安东仪的。 虽然大家都瞒着安东仪,但是她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也大概有点数。 不过这一两年的事罢了。 安东仪一听崔青卿来了,苍白的脸上就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不怎么有神采的眼睛也亮亮的。 安氏唯一留下的老仆人,亲自将崔青卿领进来。 对于这位崔小姐,老仆人心中是十分感激的。 原本他还因为对方是叛出崔氏的庶生子之后,而看轻了对方。 这种人,放在世家,的确就是被唾弃的存在。 不过这股怠慢轻视之心,随着看到她对自家小姐的真诚以待后,一扫而空。 老仆人是看着安氏兄妹俩长大的,他们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服侍他们的父母。 安氏的老家主走了,就继续服侍着小家主。 小姐的身体,他和小家主心中都明了。 若是能换来小姐身体康健,老仆人恨不能以身代之。 可惜,天不遂人愿。 纵使他夜夜祷告,小姐的身体还是一日一日地破败下去,直到如今,叫人眼见着,看到她走到生命的尽头。 既然延不了寿数,那就希望小姐余下的不多时间里,能开开心心的。 而这个崔小姐,虽说出身的确让人有所微词,但却是个实诚性子,和小姐聊得来。 每回她上门拜访,小姐都特别高兴,脸上总是带着笑,再不是以往那种没有生气的模样。 对老仆人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已经将时常来陪伴小姐的崔小姐,当做了自己的大恩人。 崔青卿谢过带路的老仆人,就非常自来熟地搬过了杌子,在安东仪的床前坐下。 起先她来的时候,安东仪还十分不好意思。 崔青卿的父亲如今身居高位,还是裴党内定的接班人,家里一定富贵无比。 反观自己家,为了给自己看病,已经落败成了这副模样,家里连个像样的凳子都没有。 那些名贵的东西,早已买不起了,居住条件一切从简。 兄长也不在意这些外物,不遗余力地掏空家产,为自己续命。 安东仪对这一切,早已内心煎熬无比。 她感激兄长对自己的不离不弃,一心想着要为自己延寿。 可掏空家中的一切,只为了自己,这并不是她想要看见的。 等自己死了,兄长还如何过活? 拿不出聘礼,谁家愿意将姑娘嫁过来? 兄长自有骨气,也不是那等愿意为了五斗米折腰,选择入赘的人。 安东仪一直担心,怕自己走了之后,她的兄长会连饭都吃不上。 毕竟当年家里条件还行的时候,她的兄长干过花千两银子买孤本的事。 这事老仆人心中怨念极了,在她这里不经意地透露过一次,她就记在了心上。 她知道自己吃的每一副药,都要花许多钱,要是没有自己,兄长可以如愿地买下许多孤本。 不像如此,囊中羞涩,还要厚颜去跟人家借来看。 崔小姐是为数不多的,愿意上门来探望自己的陌生女子。 早些年也不是没有,不过大都与安氏熟悉,还有些人,是为了拉拢她兄长,都是抱着别样心思。 崔小姐则不同,她是因为自己,才过来的。 第575章 安东仪觉得,崔小姐大概是自己出生以来的第一个朋友。 也是自己这一生,唯一的朋友。 面对朋友,她不能拿出更好的一面来招待,总觉得愧对了对方对自己的这份情谊。 虽然崔小姐说,她小时候家中也不富裕,比安家现在要穷的很,每每刮风下雨,都是外头下大雨,家里下小雨,根本不在乎这些。 但是……但是,她在乎的呀。 但是每次自己这点小纠结,在对上崔小姐的笑脸,就会抛到脑后。 崔小姐笑起来,可真好看呀,看着她笑,自己也想跟着一起笑。 有时候,安东仪忍不住会想,要是自己的寿数能长一点就好了,这样就能多看几回崔小姐的笑了。 她倒是没动歪心思,想着把人家和自己兄长凑做一对。 崔伯嶂都明白的事,安东仪就更清楚了。 安氏就是个坑,谁来都不合适,更别提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了。 没有把朋友往火坑里推的。 虽然安东仪也觉得自己兄长很好,很优秀。 但人家嫁的不是兄长这个人,而是安氏这个家族。 虽然落寞破败,但安氏依然能在《氏族志》上,占有一席之地。 安东仪就是再想要崔青卿天天陪着她,都不会将这话说出口。 如今这样,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崔青卿刚一坐下,就牵着安东仪的手,左看看,右看看。 “东仪,这段时候,你觉得身体如何?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的?” 安东仪任由她牵着自己,只要看着崔青卿,就觉得自己身体好了许多。 即便她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如往常那样有气无力。 “还是那样,不过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又能多活一天了。” 崔青卿不满地摆了脸色。 “可不许这样说!” “萧萧打算开设一个医者学馆呢,会请许多名医来一起授课。” “这么多大夫,聚集在一起,到时候我带他们过来给你看看,指不定就能讨论出个什么法子来呢?” “萧萧说了,如今许多疑难杂症没有应对之法,是因为医者敝帚自珍,已经许多年不曾好好讨论交流了。” “就是要让那些人吵起来,争起来,才有希望去解决这些现在大家都觉得治不好的病。” “东仪,你别担心,一定会有办法让你好好活下去的。” “你年岁与我差不多,我托大叫你一声妹妹。” “好妹妹,你难道不想看着你兄长成婚生子?到时候一群小萝卜头围着你,叫你姑姑?” “你兄长守了你这么多年,你真想让他哭死不成?” 安东仪安静地听着崔青卿叽叽喳喳的那些话,心里熨帖极了。 “好,我听你的。我一定能看到那些侄儿侄女,每年围着我讨压岁。” 崔青卿满意地点头。 “这就对了!” “做人,最要紧的就是要对将来有梦想,有希望。” “你知道我爹吧?要是我爹当年被赶出崔氏的时候,一蹶不振,不想着报复回去,怕是早就死在路边了。” “哪里还会留着命,等我娘去救他?” “就算我娘真救了他,也看不上,更不会嫁给他了。” “所以说,只要你一直坚定地想,自己一定会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的,就一定可以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安东仪浅浅点着头,握着崔青卿的手也加大了力量。 虽然那点力量,对崔青卿而言,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但她感受到了安东仪想要活下去的心愿。 “东仪你放心,这次的募捐宴会,我一定会办得漂漂亮亮的!” “只要筹集到足够的钱,让那些名医聚集到了一起,指不定就能想出治好你的法子。” “到时候,我带你去曲江泛舟,五月端午的时候,曲江会有一年一度的龙舟赛。” “去年的时候,还来了一艘凤艇呢!参赛的全是女子!” “春狩没意思,山里头昼夜温差大,你就别去了。但是元宵和七夕的灯会很值得一看。” “我们到时候去猜灯谜,你看了这么多书,一定能赢到最漂亮的那盏灯!” 安东仪笑眯了眼。 “好呀,我若是能赢下来,就送给你。” 安士晋今日难得上值,再不去,怕是这个官位就没了,不得不去。 踩着点下值,到家的时候,看到崔家的马车停在门前。 安家换了宅子,小得很,没有停放马车的地方,女客来了,都是将马车停在外面的,家中有没有客人,一看便知。 看到是崔家的马车,安士晋微微一笑。 看来今天妹妹的心情一定又很好。 第576章 安东仪的房里很热闹。 热闹的来源,主要来自于崔青卿。 房外的安士晋,只是站在门口,就能清晰地听见里头崔青卿的絮叨声。 时不时,也会传出安东仪的笑声。 不过声音听起来很轻,隐隐约约的,没有那么清楚。 安士晋听着崔青卿的声音,一直怔愣着。 医者学馆啊…… 会有许多名医聚集在学馆内。 裴萧萧的想法,安士晋能理解。 当年家境没有如今这样落魄的时候,他也是遍访名师,跟随那些大家学习过的。 闭门造车,不会让自己的学问更进一步,唯有集百家之长,取其精华,方能青出于蓝。 或许,当这些名医们聚集在一起,每日交流,真的能找到为妹妹延寿的法子? 对于治好安东仪,安士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要能让妹妹多活一天,他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失去了双亲,身边除了一个老仆,唯有妹妹。 安士晋无法想象,有朝一日妹妹离世,自己会怎么样。 或许会疯了吧。 但如今,裴萧萧有心要推动医术,安士晋倒是真的动了心思。 万一……呢? 哪怕希望很渺茫,安士晋也想试一试。 他在门前驻足片刻,随后在老仆人的注视下,回去自己的房间。 这几天天气好,老仆人把安士晋房里的书搬出去晒,现在还没搬进来,都在房外堆着。 没了书,安士晋的房内就显得敞亮多了。 他也不管那些房外的书。 一会儿搬也来得及。 安士晋快步走到桌前,一边磨墨,一边斟酌用词。 安氏虽然落魄了,但是安士晋母亲那边,倒是还算混的不错。 安士晋决定向外祖家求助,希望他们能介绍几位名医,前来学馆授课。 具体待遇,还有授课时限,就由裴萧萧去交涉,他只负责介绍人。 安士晋相信,如今的裴萧萧一定为授课大夫的人选焦头烂额。 有名望的不愿意抛头露面,赚这个钱,人家也只愿意招收自己看得中的学生。 没名望的,大多本事不行,裴萧萧怕是也瞧不上。 裴家毕竟是后起之秀,底蕴不深,很多大家是不卖他们面子的。 安氏落魄,话语权也不大。 不过自己的外祖叶氏位列《氏族志》二等氏族,应当还能有几分薄面。 多多少少能请来一两个。 虽然两家相隔两地,来往不频繁,但这样的大事,安士晋觉得外祖家还是愿意卖这个人情给自己的。 此时,安士晋才觉得,当初老仆人给自己折腾出来的那个名声,的确是有用的。 他也不算是无名之辈,若是外祖家不愿帮这个小忙,自己对外宣扬一番,说他们对外孙女见死不救,往后外祖家也吃不了兜着走。 安士晋笃定,这种惠而不费的忙,外祖家一定会帮。 除非他们往后都不想在世族圈子里混,也不想着要做高官。 安士晋写完信,吹干了纸上的墨,就让老仆人去找人送信。 他自己一个人来来回回帮忙搬书。 搬到一半的时候,他弯着腰,看到一双绣鞋出现在视线范围。 安士晋顿了一下,直起身,抱着一摞书,脸上滴落的汗珠来不及擦,掉到了眼睛里,很是难受。 崔青卿二话不说,从他手里把书接过来。 “你先擦擦脸上的汗吧。” 安士晋笑得有些勉强,赶紧擦了汗,又从崔青卿手里接过那摞书。 第577章 “有劳崔小姐时常过来探望东仪。” 崔青卿见他要抱着一摞书,站在门口和自己说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你当自己是公西家的那些武夫不成?” “赶紧地,先把书放进去再出来啊,我在这儿等你。” 安士晋语噎。 他原本以为崔青卿过来,是单纯地跟自己打个招呼罢了,现在看来,人家这是有事儿要和自己说。 安士晋也不再多废话,直接就抱着书进去,根据书籍的分类,放在原本的位置。 想了想,又接着盆里原有的清水,洗了把脸,这才转出来。 “崔小姐找我有事?” “嗯。” 崔青卿也不是磨叽的性子,直接开门见山地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东仪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你作为她的兄长,有什么想法?” 安士晋苦笑。 “我能有什么法子?” 能想到的法子,该用的全都已经用上了。 家产也为了给妹妹续命,全都消耗殆尽。 他还能怎么办? 崔青卿十分严肃地看着他。 “我有个馊主意,如果对东仪说,她一定会答应。可是这事,光她答应了还不行。” “你家中没有长辈,你就是唯一能为她做主的人。” “我会努力说服你,但要是你依旧不答应,那就作罢。” 安士晋见惯了她大大咧咧的那一面,如今见她这样郑重,一时之间,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崔小姐请说。” “萧萧要创办医者学馆,但苦于银钱不够。” “这些日子,我们都在为举办募捐宴会忙碌。” 崔青卿知道安士晋很聪明,比自己聪明多了。 有些话,自己不需要说得太过清楚,他能懂。 果不其然,安士晋立刻就知道崔青卿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他皱着眉头,飞快摇头。 “不行,东仪不能去参加。她的身体不允许,经不起出门参宴这样的折腾。” 安士晋心中叹道,崔小姐可真是了解东仪。 的确,若是她开口邀约,东仪一定会答应。 不单单是因为她们两人交好,更因为东仪从来不曾参加过这样的宴席,心中一直抱有好奇和期待。 虽然在安士晋看来,这样的宴席十分无聊。 但那是因为他去得太多了。 可崔青卿找上自己,就说明对方也在犹豫。 安东仪的身体,真的很差很差,经不起一丁点的舟车劳顿。 倘若不是如此,或许安士晋早就可以带着她,走遍各大山川,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遍访名医。 不是所有名医,都愿意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远赴京城的。 但安东仪的身体,打消了安士晋这样的念头。 谁都拿不准,安东仪会不会因为参加一次宴席,就大病一场,继而一命呜呼。 崔青卿不用问,就知道安士晋肯定会反对。 但她依然要为安东仪争取。 “安公子,或许你认为,这是在害东仪。” “的确,我承认东仪参宴,也许会加重她的病情,但我依然想要为她做出一些努力。” 安士晋挑眉。 “努力,你?” “不错。” 崔青卿叹了一声。 “安公子,你可知道东仪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安士晋想了想,试探着回答:“能活到寿终正寝?” 崔青卿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不算!” “那……” 安士晋想不出来了。 “是希望你能重振安氏。” 安士晋不语。 “东仪一直觉得,她是你的拖累。在她心目中,你这个兄长不比任何人差。” “她觉得,若是没有自己,你一定会大放异彩,在朝堂上实现自己的抱负。” 第578章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屈居于清贵却无实权的小官。” 崔青卿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十分淡然。 “当年我爹也是如此。但他与你不同,他是没人给他机会,后来运气好,碰上了裴相。” “东仪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清楚,我与你相识并不久,但你自己的情况,你应当是最清楚的。” 安士晋不吭声。 “耗尽家产,为东仪续命,你知道这给她带来了多大的负担吗?” 崔青卿长叹一声。 “有时候,东仪会在我面前,不自觉地流露出,希望早点死……” 安士晋低声咆哮:“她怎能有这样的念头!” 崔青卿盯着他,不语。 安士晋发泄之后,颓丧地低低笑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惜一切代价,吊着东仪的命,对她过于残忍了?” “不觉得。” 崔青卿说道:“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的。” “换作我,我也愿意花光所有钱,去换我家人的性命。” “哪怕多活一天都好。” “我家是怎么来到京城的,我爹是怎么当成御史中丞的。” “安公子应当非常清楚。” “我出生和长大的时候,家境贫困,一无所有,唯有贱命一条。” “如今拥有的这一切,在我看来,也跟天上掉金子一样,像是在做梦。” “哪天要是真没了,我也不是那么在意。” “只要我们一家人,还整整齐齐地在一起就行。” “但东仪不这么想。” 崔青卿叹道:“若非察觉到东仪已无求生之心,我也不会起了邀她参宴的念头。” “病人自己都不想活,就是神仙大罗来了,都救不了。” “我想试试看,或许东仪有了这一次外出参宴的经历,就多了一份求生之意。” “东仪生性善良,总是那样为别人考虑。她病了这么多年,必定会想着这世上还有许多如她一样的病患。” “看着这许多人,为了他们这样求医无门的病患付出,东仪是不是也有可能燃起继续活下去的信念?” “或许创办学馆之后,真的就有活下去的机会呢?” “即便他们不行,下一代,下下一代,是不是就有机会代替他们去看看这个世界?” “当然,我不否认,我也是有私心的。” “京中没人不知道东仪打出娘胎就带了不足之症,说句不好听的,命不久矣。” “有她在,再吝啬的人,都会掏点出来。” “安公子,或许,我是说或许,在亲眼看到众人为了创办医者学馆而努力后,东仪会有所转变呢?” “她如今,是觉得自己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觉得活着除了耗费财物,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那我们给她一个希望又何妨?让她参与其中,去做一些她所能做到的事。” 安士晋笑了。 “你们能让东仪做什么呢?” “不需要她做什么,她出现,就是对这次宴席最大的帮助。” “我会告诉她,因为她,多筹集到了许多银钱。” 崔青卿循循善诱。 “我知道,这要冒很大的风险。但安公子,东仪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是不能搏一搏的呢?” “我愿在你面前许诺,我一定会照顾好东仪。若是东仪在宴席上出事,或是归家后病倒,由我善后。” 安士晋笑了。 不是他轻视崔家的小姐,只是他不知道真到了那份上,崔小姐能做什么。 崔青卿不用他说,就知道人在想些什么。 “若是东仪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自安宅前,一步一拜,前往京郊护国寺,为她祈福。” 安士晋震惊地看着她。 崔青卿满不在乎地道:“别这么看我,我不是那么在乎脸面的人。” 第579章 “被人笑话我也不是那么在乎,本身我出身乡野,也没那么讲究规矩。” “至于安公子你,我对你也没什么企图,你别多想。” “不过是东仪与我交好,她又是个那么好的人,我不想就这么看着她没了。” “我所做,不过是想为她博取一丝生机。” “至于成不成,听天由命。” 安士晋沉默良久,看了看天色。 “崔小姐,不得不说,你这一番话对我而言,十分具有诱惑力。” “果真不愧是御史中丞家的小姐。” “不瞒你说,我的确很心动。” “但是,我依然会怕。” “要是东仪因为这次出门,就离开人世,独留下我……” 崔青卿立刻打断他的话。 “呸呸呸!” “这还没出门呢,你就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不许说!” “我告诉你,不管你最后会不会答应东仪去,她都会活得更久一点。” 崔青卿撇嘴,两手一叉腰,毫无闺秀的形象。 “有时候,大夫的话听听就算了。” “以前在江南的时候,村里有个大户请了个大夫去给他家老太太看病,说是活不过这个月。” “结果呢?三年过去,我家都离开了,那老太太还病歪歪地躺床上呢!” “大夫说东仪活不过今年就活不过今年了?” “他们是神仙,还是那张嘴开了光,说什么准什么?” “要真这样,那还当什么大夫,直接支个棚子给人算命不好吗?” “东仪现在是自己不愿意活,指不定有什么机缘,让她转了念头,这病就有起色了呢?” “你是她的兄长,你都不相信她能继续活下去,谁还相信她?” 安士晋对她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毫无还手之力。 憋了半天,才憋出半句话来。 “崔、崔小姐说的是,往后我再也不如此想了。” 崔青卿这才消气。 “这就对了,你先得对东仪有信心。” “去不去,你自己想,或者和东仪商量一下也行。” “拿定了主意,你再跟我说。但是得快,东仪要参宴的话,我得好生安排,不让人冲撞了她。” 安士晋心中叹了一声。 他是真的拿崔小姐这样性子的人毫无办法。 “好,承蒙崔小姐看重东仪,处处为她着想,我一定尽快给你答复。” “行,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你想好了就给我报信去。” “嗯。” 崔青卿一走,安士晋又开始默默地朝房里搬书。 一边搬,一边想。 是不是自己对东仪的病情过于悲观了,让她有所察觉? 或许,自己对东仪不该管束得那样小心。 可东仪的病情…… 安士晋搬完了所有书,再一次盘坐在拥挤的房间内。 屁股底下的蒲团都已经开始有些散开了,但是他还舍不得换。 自己……要不要放手一搏看看? 若是东仪真的无心求生,的确如崔家小姐说的那样,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 这些年,自己什么办法都试了,东仪不仅毫无起色,还越来越严重。 可要是东仪此去,真的…… 安士晋赶紧打消这个念头。 不吉利,不吉利,不能这样想。 安士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要是自己对东仪说了,东仪一定会非常期待。 除了搬家那次,她从来没出过家门,更别提是参宴了。 她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人同时出现。 安士晋咬着唇,心内天人交战。 他知道,若是自己此时去找东仪,征询她的建议,必定会如崔家小姐所言,会得到肯定的答复。 东仪渴望外面的世界,已经很久了。 现在难得有人为她做主,给她一个出去的机会,她高兴还来不及,岂会不答应。 第580章 可……东仪知道,她出门参宴,意味着什么吗? 冒着生命危险去参加这个宴席,真的有必要吗? 要是东仪去了,她是开心了,可恶果,却是留给自己品尝。 他真的,不觉得自己能承担起这样的结局。 或许他不惜一切吊着东仪的命,对她来说,反而是一件恶事。 即便崔家小姐也认同自己的做法,可这件事最关键的,还是在东仪身上。 是不是,是不是……自己可以适当地放一下手? 东仪,竟然已经有了求死之心吗? 为何从不曾在自己面前表露出来,也不对自己说? 安士晋失笑。 是了,告诉自己,这才不是东仪的性子。 说到底,这一切还是自己造成的。 他太想让东仪活下去了。 但是却没想过,自己这样的心思,给了东仪多大的负担。 安士晋苦笑。 他这个做兄长的,还真是不称职。 安士晋直到老仆人在门口唤他吃饭,才发现房内的光线已经很暗了。 他应了一声,在房内又坐了一会儿。 总算是下定了决心。 为了照顾安东仪,安士晋是去妹妹房里,陪她一起吃的。 怕她觉得一个人太过孤单。 白日自己要出门,老仆也有家中琐事要做,妹妹一个人在家,孤零零的,本就很不好过了。 要是晚上也不多陪陪,指不定有多寂寞。 再则,妹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现在不多看几眼,或许往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安士晋看着妹妹很欢喜地吃着饭。 今日崔青卿来了,安东仪心情就特别好,吃得也比平日里要多。 话也多,三句里面两句不离崔青卿。 安士晋感觉得出来,妹妹是真的很喜欢崔青卿。 也是,那样敞亮的性子,自己也喜欢。 安士晋陪着也吃了些。 他觉得,自己的决定,应当不会是错误的。 即便是人生中最后,也是唯一一次,妹妹也定然愿意赴约。 安士晋没有犹豫。 “东仪,崔小姐今日来找我,说过几日她要举办一个募捐宴席,问能不能让你去。” “我寻思着……” 安东仪抿着嘴,手已经拉着兄长的衣袖摇个不停。 虽说妹妹不曾言语,但是安士晋却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 安士晋轻轻地笑了。 “好了,兄长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 “今日天色已经晚了,明日我就去跟崔小姐说,到时候让她来接你,可好?” 安东仪第一次参加宴席,许多都不懂。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兄长不能送我去吗?” 安士晋笑道:“若是我那天有空,就送你。若是没有时间,就让崔小姐来接你,好不好?” 安东仪有些忐忑,但想到自己能出门,参加人生中第一场宴席,立刻又将这些忐忑抛到脑后。 “那……兄长,去参宴的话,我是不是要准备新衣裳?” 安东仪皱着眉,掰着指头,一件件数起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衣裳来。 她不出门,也基本不见客,绝大多数衣服都是燕居服,去参加宴席当然不能穿这些。 “兄长,青卿的宴席什么时候开呀?我要是这会儿去做新衣裳,还来得及吗?” 这是安士晋有生以来,第一次面临到的难题。 他还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是啊,妹妹要去参宴的话,没有合适的衣服…… 现在做,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当然,最让安士晋说不出口的,是家里可能没钱给妹妹做一身体面的,能去参加宴席的衣服。 安士晋并未将这些事告诉妹妹。 既然自己已经想好了,要让妹妹去,那接下来,这些都是自己要去解决的问题。 “首饰可以用娘留下的那几件,虽说不是那么时兴了,也有些旧,拿去修缮一下就行。” “衣裳……衣裳的事,我明日去找崔小姐问问,看宴席什么时候举办。问来之后再说。” 安东仪乖乖点头。 “好!” 期待着要去赴宴,安东仪今天吃药都特别听话,在兄长温柔的注视下乖乖闭眼睡觉。 就连梦里,都是自己去参宴的事。 却是苦了安士晋,一个人在房里拨算盘珠子,盘算着可以从哪里拿出一笔钱来,给妹妹做新衣裳。 第581章 为了节省出家用,好给妹妹买一身参加宴席的衣裳,安士晋一晚上没合眼。 他知道,若是自己愿意放下脸面和身段,其实并非赚不到钱。 安士晋吹得一手好笛子,名声在外,不少人愿意花千金请他去演奏。 但安士晋觉得,吹笛是自己心爱之事,拿来换钱,心里那关过不去。 他的一手书法也不错,自小苦练出来的。 倒也不是没人求,不过…… 反正安士晋宁愿卖空家产,也不愿意去做这些事。 即便身处贫寒,他也想保有自己最后的自尊。 除非,家里的钱真的不够妹妹看病吃药,不然这一步,打死他都不会迈出去。 他宁愿自己饿死! 但是现在一盘算,安士晋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软一下骨头,别再继续坚持所谓的风骨。 家里现在甚至拿不出钱,来给妹妹做一身好一些的衣服。 别提什么艳压四方了,就连好一些的料子都买不起。 除了料子钱,还得找人制衣,这又是一笔。 安士晋有些后悔,早知道就经常去上值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要是天天去上值,好歹能跟同僚混个脸熟,这会儿也能厚颜开口借笔钱。 安士晋看着桌上的账本,脸白了又青。 最后一咬牙,拿定了主意。 大不了,自己就去接单,在宴会上表演吹笛。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自己的风骨不值钱,妹妹的开心才值钱! 安士晋并未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妹妹,怕再给妹妹造成负担。 他陪着安东仪吃了早饭,允诺今天就去崔家给崔小姐报信。 然后出门去上值了。 安士晋的同僚连着两天都在府衙看到他,大为震惊。 这位能连着两天出现在府衙? 今儿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吗? 也不是啊。 安士晋却是打定了主意,从今开始,务必要和同僚打好关系,为将来厚颜借钱做准备。 下值后,也一改往日立刻回家的习惯,先去了一趟崔宅。 崔青卿正在带妹妹,听门房说他来了,就让人直接进来。 安士晋有些紧张。 他还是第一次进崔宅。 但更主要的,是因为这是御史中丞的家。 没有官不怕御史。 “坐。” 崔青卿对安士晋的态度,和在安家的时候一般无二。 安士晋谨慎地竖起耳朵,提防着崔仁悦。 不过在他身后,崔伯嶂藏在门外,扯住了下摆,不让衣服飘到门口露馅,屏气凝神,准备好好偷听。 “崔小姐不必客套。我今日前来,是因昨日与崔小姐约好了,今日过来相告。” 崔青卿毫无意外地道:“同意了是吧?” 安士晋一愣。 “崔小姐,我还未曾说,你如何猜到的?” 崔青卿把膝上的崔青梦往上头掂了掂,让妹妹能坐得更舒服些。 “这还用得着猜?” “安公子,我也是有哥哥的人。” 崔青卿笑道:“作为妹妹,我知道在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哥哥会如何抉择。” 安士晋一怔,点点头。 “既如此,那届时有劳崔小姐再通知我宴席何时开始,我送东仪过去。” “好。” 见安士晋要走,崔青卿叫住了他。 “你先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东仪,你带回去吧。” 安士晋驻足而立,在崔青卿经过时,侧身往后退了三步,一直低着头,没有去看她。 只是崔青卿身上的熏香,不是想躲就能躲得过去的。 崔青卿出了门,朝左边拐的时候,正好撞了崔伯嶂一个满怀。 第582章 她正要大叫,被崔伯嶂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是我!”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崔青卿现在眼神已经可以做到了。 崔伯嶂把妹妹朝边上带了带,压低了声音。 “你请安东仪去参加那个募捐宴会?” 崔青卿看了看他,一脸无所谓。 “是啊,怎么了?” 崔伯嶂急了。 “你不知道安东仪的身体是怎么个情况?她那病秧子,出得了门?!” 又狐疑地看着妹妹。 “你这是给安家那兄妹俩喝了什么迷魂汤?安东仪能答应,我倒是不奇怪,安士晋怎么也能同意?” 崔伯嶂在心里嘟囔,安士晋可是把他那个妹妹当成了眼珠子一样地宠。 崔伯嶂突然有个十分不好的想法。 “崔青卿!你该不会是骗了人家吧?” 崔伯嶂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崔青卿,你忘了爹和娘……” 崔青卿翻了个白眼,把她哥朝边上一推。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没谱的人?” “我能好端端的往身上揽这么大的事?” “崔伯嶂,家里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少在我这边拿腔拿调。” “起开起开,人家还在等着呢,别挡道!” 崔伯嶂望着风风火火朝自己屋子去的妹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胸口的那股子气,压了又压。 算了,妹妹大了,自己不好教训了。 崔伯嶂撇嘴。 你不说,我又不是问不到。 这当事人还在呢,我问他不就行了。 崔伯嶂想了想,进去找了还在等崔青卿回来的安士晋。 要是妹妹真的行事有个差池,他这个做哥哥的出面,还能有个转圜余地。 崔伯嶂一进门,立刻就扬起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一会儿要是言语多有得罪,安公子你可要手下留情。 “安公子,这是来找我妹妹?” 安士晋和崔伯嶂见过礼。 “昨日崔小姐去我家探望我妹妹,询问我是否能让妹妹参与不久后的募捐宴席。我今日是来给崔小姐答复的。” 崔伯嶂挑眉。 哟,他那个没长心眼的妹妹竟然还真没骗自己。 不过安士晋能同意让安东仪出门,到底是怎么想的? 该不会是看上了他妹妹,想讹上他们家的了吧? 崔伯嶂的眼神开始不善起来。 “安公子竟然能放心令妹参加宴席,我实在是没想到。” 安士晋微微一笑。 “原本也是不放心的,不过崔小姐昨日对我说的那番话,倒是打开了我的心结。” 安士晋带着几分惆怅。 “崔公子,有位极好的妹妹。” 崔伯嶂顿时骄傲起来。 那是,他妹妹虽说比不上相府家的小姐,但也是独一份的! 但旋即就越发觉得不妙。 安士晋……真的对他妹妹半点想法都没有吗? 这样当着自己的面,夸自己妹妹,该不会包藏了什么祸心吧? 崔伯嶂觉得,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里,自己要重点盯着安士晋。 安氏,真的不是个合适的对象。 两人言语间,崔青卿已经回来了。 她手上捧着一个精美的大盒子,看着倒是不重。 崔青卿将那盒子递给安士晋。 “你回去让东仪试试,看她喜欢不喜欢。” “尺寸应当是合适的,我亲自量的,样式是如今最时兴的,不过东仪不一定会喜欢。” 安士晋傻乎乎地捧着那盒子。 “崔小姐,这里头是什么?” 崔青卿奇道:“东仪参加宴席的衣服和首饰呀?” “谁还不知道你家那情况?东仪要参加宴席,你能掏得出多少银钱去置办这些?” 第583章 “我一早就准备好了。绣娘和料子,全是彩金楼的,首饰是宝华斋的。” “不是顶好的,我没那么多钱。但是参加一个宴席,倒是够了。” 崔青卿撇嘴。 “东仪也用不着艳压四方什么的,能体体面面地出现在人前,不堕你们安氏的名就行。” 安士晋心里又感动,又羞愧。 因为自己是男子,所以一直在这上头有所忽视吗? 自己甚至还不如一个外人,对妹妹更上心。 即便妹妹没什么机会参加,自己多多少少也该给她备几套才是。 安士晋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我……我会还你的。” 崔青卿冷笑。 “还?你拿什么还?就靠你去人家宴席上吹几首曲子?” “算了吧,你要真去了,东仪指不定心里多难过呢。” “再说了,又不是给你的,是送给东仪的,要你还什么。” “跟东仪说,心里真过意不去,就让她想法子还我。只要她活得够长,她总能找到还我的法子。” 安士晋沉默良久。 “崔小姐,你为何……” “为什么对东仪这么好是吗?” 崔青卿沉默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 “或许在许多人眼里,东仪什么都不会,但对我来说,东仪简直太厉害了,堪称是我的女夫子。” “我小时候没机会读书,只靠我爹和我哥哥教我,才不至于成了睁眼瞎。” “来了京城之后,才知道自己当年贪玩,不爱读书,是件多么可惜的事。” “可我爹现在很忙,我哥哥也要准备科举,我娘连我都不如。” “还好有东仪愿意一点一点教我。” “你不知道东仪有多厉害!” “她能把那些我一看就想打瞌睡的书,编成一个一个小故事,生动有趣,不知不觉就能让我学到许多东西。” “这份耐心,就是我哥哥都不如。” “我很喜欢东仪,所以我就会对东仪好。” 崔青卿顿了顿。 “还有你。” 安士晋看了看面色不善的崔伯嶂。 “我?” “对。” 崔青卿笑道:“我也是做人妹妹的,所以我能明白妹妹的心思。” “更知道,有个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哥哥,是件多么难得的事。” “你为了东仪,耗尽家产。东仪又何尝愿意成为你的拖累,她也想为你做一些事啊。” “她参加宴席,不单单是想出去看看,更为了让所有人知道,” “你,安士晋,是孝悌的代表。” “东仪是在为你养望,等着你有机会,一飞冲天。” “我既然与东仪是朋友,那助她一臂之力,有何不可?” 崔青卿的声音轻柔了下来。 “东仪很庆幸,自己有你这样的兄长。” 她将视线放在崔伯嶂身上。 “我也很庆幸,有愿意一直为我着想的哥哥。” 崔伯嶂不说话了。 但脸有点红。 越来越红。 被、被……被青卿这个小混蛋给夸了! 不行,不能表现出来! 他是家里的长子,是两个妹妹的大哥,他得维持住自己作为大哥的威严! 安士晋点点头。 “多谢崔小姐,大恩不言谢。” “用不着谢,我心甘情愿的。只要能让东仪开心一点,花点钱也算不上什么。” 安士晋不知道自己该再说些什么,冲崔家兄妹俩点点头,捧着那个盒子离开。 崔伯嶂面对笑吟吟的妹妹,一时语塞。 崔青卿打趣道:“不夸夸我?” 崔伯嶂难得在妹妹面前落了下风。 在崔青卿猖狂的笑声中,落荒而逃。 崔伯嶂逃回自己房间,用力地揉着自己的脸。 他,绝对没有因为妹妹夸自己而不好意思。 绝对没有! 自己哥哥怎么想的,崔青卿才不去管他。 第584章 她对安士晋说的那些话,是自己的心里话,这事儿她知道就行。 但是崔青卿的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些小期待的。 比方说,她那个只进不出的貔貅哥哥,会不会良心发现,突然给自己很多零花钱。 再比方说,东仪收到了自己的礼物后,会不会非常非常高兴? 那些衣物,都是她平时根据东仪透露出来的喜好,一点一点记录下来的。 这次全都用上,也不知道合不合东仪的心意。 崔青卿抱着崔青梦,靠在桌前发呆,嘴里嘟囔着。 “也不知道会不会喜欢。” 崔青梦拍着小手,在崔青卿的腿上蹦哒。 “喜欢!” 安东仪在盒盖打开的一刹那,觉得自己眼睛快要看不过来了。 她低着头,盯着盒子里的那些精美首饰,还有华贵的衣物看个不停,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兄长,这……这是不是要花许多许多银钱?” 安士晋也不知道这些衣物首饰价值几何。 他以前从来不会关注这些。 现在妹妹问他,自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安士晋吱支吾吾地犹豫着。 “应当是……不少钱吧。” 安东仪的手轻轻在衣物上抚过,生怕这些新衣裳勾丝了。 “青卿姐姐,真的对我很好。” 安东仪哽咽着,眼眶里全是没掉下来的泪。 “我不过是比她多看了些书,多给她讲了一些自己根据书上编的小故事,她就赠了我这样名贵的东西。” “兄长,我……我们怎么还呢?” “这一定要许多银钱的!不能让青卿姐姐在我身上白白花了这么多银钱。” “兄长,你要不去将母亲留下的那些饰物都拿去当了吧。” 安东仪琢磨了一下,觉得可能还不是很够。 母亲留下的那些饰物,绝大多数都已经当了,现在留下的这些,只是为了当个念想。 可是家里其他值钱的东西,全都已经没了,除了这些书…… 难道要卖书? 安东仪飞快地摇头。 这些书的价值,兄长对她说过,即便兄长要卖,她也不会同意。 日后安氏能否崛起,就全看这些书了。 有这些书在,安氏的传承才不会断。 可是……除了这些东西,他们兄妹俩还有什么呢? 安东仪愁得不得了,眉头紧皱,不停想辙。 安士晋摸了摸妹妹的头。 “原本我是想还崔小姐的,不过崔小姐说,若是要还,那就得由东仪你来还。” “因为这是她送给你的。” “她说,东仪是个极其聪慧的女子,只要能长命百岁,就一定能想到还她的法子。” 安东仪破涕为笑。 “我知道青卿姐姐的意思。她是怕我……” 仿佛意识到什么,安东仪立刻闭上了嘴。 有些事,她可以对崔青卿说,但是却不能对兄长透露半个字。 安士晋没追问妹妹未尽之言是什么意思,一副自己没发现的样子。 “要不要试一试?若是不合身,还能请绣娘来改改。” 安东仪紧张地抿了下嘴,重重点头。 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半刻不停地望着那些衣物。 安士晋将衣服从盒子里取出来,抖了抖,摆在床上。 “你自己试一试,换好了唤我。” “好!” 等兄长一走,安东仪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换上这身新衣服。 她拿的时候十分小心,生怕自己不小心让这套新衣服给勾丝了。 这种繁复的衣服,安东仪还是第一次穿,琢磨了半天,才穿上。 她提着裙裾,小心绕过家具,走到镜前,对着镜子转了半圈。 第585章 自己应当没有穿错吧? “兄长,我换好了。” 安东仪紧张地站在安士晋面前,两只手握成了拳头,有些担心自己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会闹笑话。 安士晋也不是很懂这些,只能看个大概。 看着,倒是和以前自己见过的那些女眷没什么差别。 安士晋心里琢磨着,是不是麻烦崔家小姐明天来一趟,指点一下妹妹。 可惜家里太小,不然让崔家小姐留宿几天,与妹妹说说宴席上要注意的事。 安士晋收回思绪,见妹妹还一脸紧张地望着自己,不由笑了。 “很好看。” “东仪,你喜欢吗?” 安东仪拼命点头。 “喜欢的,很喜欢!” 安东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身上的衣服。 “鹅黄色,我一直很喜欢这个颜色的。上回我和青卿姐姐提起,说我未曾见过小鹅绒毛的颜色,那个一定很好看。” “后来青卿姐姐就给我带来了一些小鹅的绒毛,真的很好看!” “兄长,我穿这个颜色,好看吗?” 安士晋点头。 “好看。” 他又从桌上,将那匣子首饰取来,捡了里头一只白玉钗,在安东仪头上比了比。 “白玉钗,鹅黄衣,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怎得从不曾见过?” “小娘子,小娘子,可能告诉我家住何处?我请了冰人去你家提亲可好?” 安东仪又羞又臊。 “兄长!” 她噘着嘴,不满地望着安士晋。 兄长怎能这样拿自己取笑! 安士晋轻笑一声。 “好,我给东仪赔罪。” 望着雀跃的妹妹,安士晋心中百味杂陈。 或许之前,自己一直都忽视了妹妹作为一个少女,所被剥夺的许多东西。 他只是想让妹妹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陪伴在自己身边。 但是却忘了,妹妹除了活下去,也有其他的喜好。 只是全被自己剥夺了。 往后……往后,自己要再对妹妹多关注几分。 对了,自己的同僚有不少家中都有妹妹的同龄女子,改日自己可以去跟他们多问问。 安东仪穿着新衣服美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换下来。 “兄长,青卿姐姐说,让我想法子还她是吗?” “嗯。” “好,那我一定要在宴会上好好努力。” 安东仪仿佛找到了新的目标。 安士晋有些好奇。 “宴会上好好努力?” “对呀,要是我在宴会上好好表现,那青卿姐姐一定能募集到更多的银钱。” “于我自己,也是有益的。” 安东仪的脸上流露出这个年龄的少女的娇俏,过去的那些死气沉沉,倒是消减了不少。 “我若是在人前出现,就会有不少人知道我。” “如今我名声不显,对外界也不够了解,即便有心想要做些什么也很难。” “可要是他们发现,我这个病秧子,其实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更有意思呢?” 安东仪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件事。 “我编的那些小故事,青卿姐姐喜欢,那会不会还有其他人也喜欢?” “我能不能将这些小故事,全都编撰成书,然后卖给书商?” “这是一笔银钱吧?” “虽说不多,但积少成多嘛。我反正不嫌少。” 安士晋看着比以前更有生气的妹妹,眼睛有些酸涩。 “不会的,若是真能卖给书商,兄长替你去和他们谈,一定卖个好价钱。” 得到了兄长的肯定,安东仪也对自己有了很大的信心。 “兄长都这样说,那这事一定能成。” “嗯,我要再多看些书,多编一些小故事。” “要是第一本卖得好,以后或许还能涨些钱。” 安士晋默默听着妹妹的话,直到她说累了,才在她的注视下,将崔青卿送的衣物和首饰重新收回到盒子里。 “你好好休息。” “嗯,兄长也不要看书看到太晚。” “嗯。” 走出妹妹的房外,安士晋潸然泪下。 他身边的老仆人,也用袖子不停擦拭着沁出来的泪。 “小家主,小姐今晚格外开心呢。” “嗯。” 他也很开心。 第586章 募捐宴会的事,裴萧萧全都丢给了崔青卿。 她还有其他的事要忙,一时之间两头顾不过来。 而且她相信崔青卿一定办得很好,索性自己也不多管。 做事最忌讳的,就是谁都插一脚,让底下人都不知道听谁的。 说好了自己打下手,那一切就以崔青卿的意见为准,让其他人别来找自己。 真要遇到解决不掉的麻烦,崔青卿自然就会来问她。 裴萧萧自马车上下来,神情复杂地看了看这所宅子。 这是已经从太医院荣退的谢御医家,这次她要创办医者学馆,让医界不少人都心存不满。 他们不敢冒头,和靠山强大的自己对着干,就疯狂撺掇荣退的谢御医出面反对。 若只是普通御医,裴萧萧倒也不会太在意。 但谢御医不同。 说起来,谢御医的观念和裴萧萧倒是有些一致。 这些年来,谢御医倒也教出过不少医者,各有建树,也算是桃李满天下。 不过与裴萧萧的有教无类,招收零基础学员不同,谢御医走的是精英路子,收的徒弟本就是天赋极高的医者,在他这里更为精进一些。 基于此,谢御医的人脉就特别广,而且都是医者的大拿,如今太医院里不少太医,都还是他的弟子。 不过谢御医哪儿都好,就是耳根子软。 先前裴萧萧上过一次门,那会儿谢御医跟她说好了,会帮着宣传宣传,看看能不能再拉几个授课老师过来。 等裴萧萧前脚刚走,谢御医的徒子徒孙后脚就来了,对着老爷子抹眼泪,控诉裴萧萧创办这个医者学馆用心不纯。 谢御医一听徒子徒孙反对,外头的绝大多数医者也反对,就调转了立场,为那些反对者站台。 裴萧萧倒不至于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能理解,人家本就是这样的性子,而且师徒关系更亲密些,不是自己能比的,但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而且也的确给自己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有几个原本说好了要来授课的医者,听说谢御医反对,立刻就推说有事来不了。 到底是真有事,还是因为谢御医的站台,这就见仁见智了。 裴萧萧就当他们是真的有事。 但谢御医这边的问题,自己还是要解决的。 起码让这位荣退的老太医保持中立,哪边都不站。 江采春在秋菊的搀扶下,也从马车上下来。 “你确定有用?” 裴萧萧扶着她上了台阶。 “有没有用,就看今日你如何说服谢御医了。” 江采春有些不自信。 “谢御医德高望重,我虽说也有些能耐,可在他跟前,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小辈,可能给他提鞋都不配……” 江采春对自己很没自信。 她对其他人狂,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有狂的资本。 可对谢御医狂,江采春一点都不敢。 不为别的,教授她医术的老师,当年还是谢御医的半个学生。 这样算下来,她也是谢御医的徒孙之一。 自己今天过来,能称得上一句大逆不道,顶撞师公了。 辈分矮了一头,江采春的底气就没这么足了。 裴萧萧是递过拜帖的,谢家的门房一早就候着了。 谢御医在接到拜帖的时候,也很犹豫要不要见。 他原以为自己不过是为徒弟们做主,但眼见事情变得愈演愈烈,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自己可能犯下了大错。 第587章 谢御医拿着拜帖,纠结了半天要不要见人。 他其实不想见。 无他,心虚。 但真不见……相府千金保不齐会拿二品县主的名头来压人。 他倒是还能在宫里头卖几分面子,可他的那些徒子徒孙却不是! 真要找茬,能找不到? 这天底下的大夫,又不是只有他姓谢的一个人教出来的。 再者说,面子能卖一次,还能卖几次? 他自己还有家人要护着呢! 现在用了,往后家里人遇到了大事,那怎么办? 谢御医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听门房来报,说相府千金已经在门口了,谢御医坐在椅子上,都觉得屁股底下好像叫人放了钉板似的。 坐立不安的模样,让陪客的儿子的见了都觉得看不下去。 “爹,不至于!” “裴小姐又不是洪水猛兽,更不会吃人。” “您德高望重,教出了这么多的学生,难道还怕她一个小小的相府千金?” 要知道,谢御医这辈子,到死都是大夫,那是铁饭碗。 裴文运可不一定能在宰相这位置上坐到死。 虽然如今自己只是因父亲的关系,在太医院任职,当个闲差,但并非对朝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自圣上旧疾复发后,邬皇后协助太子观政。 明眼人都知道,说是太子,实际上真正的操控者是邬皇后。 这几日,裴党不少人都被斥责,有的甚至贬谪去了地方。 调上来的,原都是一些官位不显,也未曾站过队的。 可当他们替代了原来的裴党,开始在朝堂上,在太子和邬皇后的授意下,公然与裴党叫板的时候,大家就发现了。 他们背后的支持者是邬皇后。 这事还得怪圣上,开了后宫干政这个口子,给了邬皇后机会。 谢御医的儿子觉得自己在太医院,安全得很,就大着胆子围观吃起了瓜,看着庙堂上争吵不休。 在他看来,裴党逐渐势微,想把裴文运拉下来的,不单单是世族,还有邬皇后在一旁虎视眈眈。 往后的情形如何,很难说。 但相府这个靠山,如今看来,已经不是那么稳当了。 没了相府,谢御医的儿子对裴萧萧也开始有了几分轻慢之心。 相府千金又如何? 等裴文运退下来之后,她立马就不是了。 余姚县主的封号,那也是宫里头给册封的,想收随时都能收回来。 谢御医的儿子不知道他爹为什么要这么害怕。 在他看来,对方已经是一头病虎了。 谢御医对政治的敏锐度的确不高,但他在太医院多年,行走宫中,对明哲保身这一条,倒是颇有心得。 首当其冲的,就是多结善缘,莫行恶事。 别看人下菜碟。 如今瞧着不行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又重新起来了。 自己要是这会儿给人难堪,等人家起势了,还不知道怎么回击自己。 他行医多年,对生死倒是看得透彻。 人没了,就是没了,再多的富贵,再大的权势,都不能保命。 与其争一时之气,不如作壁上观,不去沾惹是非。 谢御医也是没想到,原本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就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他当初想的,可是两头都不得罪啊! 谢御医看着自己儿子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心里重重一叹。 他年纪大了,家里的事早就交给儿子去打理,他也不管事了。 现在看来,指不定这个家,往后就毁在儿子手上。 第588章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等自己两腿一蹬,还知道些什么? 谢御医心里胡思乱想着,就听见裴萧萧的声音响了起来。 “有些时候没见谢御医了,我来瞧瞧您老人家。” 谢御医赶紧打起精神,“有劳县主了。” 谢御医笑道:“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倒是还硬朗。不过已经到了这岁数,多活一天,那都是赚的。” 裴萧萧恭维道:“都说医者保养有道,比寻常人能长寿不少。” “原先我还不怎么信,如今见了谢御医您,倒是信了几分。” “哪里哪里,县主说笑了。” 两人彼此恭维着,倒是让另外两人干站着。 裴萧萧觉得闲话也聊得差不多了,也到了该进入正题的时候。 她拉着江采春的手,向谢御医介绍。 “今日我来,除了探望谢御医您老人家,另一桩,就是带这位江医女过来,认认门。” 认门? 谢御医的老脸上泛起了满满的迷惑。 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啊,而且双眼失明,是个盲女。 谢御医很清楚,这姑娘绝不会是自己女儿。 年纪就对不上啊! 难道…… 谢御医下意识地朝边上站着的儿子看去,探究的眼神,让他儿子脸都憋红了。 “爹,儿子没有!” 谢御医点点头,又用困惑的眼神看着裴萧萧。 裴萧萧笑道:“这位江医女的授业先生,原是您老人家的半个弟子。” “如今您这位弟子已是病逝,不过临终前,倒是将一身本事全都教给了江医女。” “您别看江医女年岁小,在没来京城前,就是小有名气的大夫了。” “到了京城后,也是好善乐施,不拘贫富,救治了不少人,算是没堕了谢御医的名声。” 一听是自己的徒孙,谢御医的精神头就更足了。 他捋了捋打理整齐的山羊胡,朝江采春点点头。 “你姓江?唤作什么?” “江采春。” “采春……这名字倒是不错。” “想当我的徒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谢御医笑呵呵地道:“我得先考考你。” 江采春忍了又忍,忍了又忍。 最终她那个火爆脾气,还是没能忍住。 “老太医,我不是很明白,难道做你的徒孙,就能医术有所精进吗?” 她的问题,直接把谢御医和他儿子问得愣住了。 还不等谢御医回答,江采春就跟炮仗似的,接着自己方才的问题,继续说了下去。 “您在医界德高望重,受人景仰,许多人都敬佩您。” “原本我也如此。” “可方才您说的话,倒是让我大失所望。” “若您考校我的目的,是想知道我是否有行医的资格,是否能不误了人的性命,那我欣然接受。” “但您考校我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能做您的徒孙……” “恕我直言,这让我难以接受。” “我是医者,您也是。医者的本质,就是治好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花更少的钱,摆脱病痛的困扰。” “若今日我通过您口中的徒孙考校,就能治好……比方说人人都说治不好的安家小姐的天生不足之症,那我一定竭尽所能,即便再为难,我也会努力通过您的考校。” “可您的考校,仅仅是为了一个徒孙的名头……请恕我不接受您的考校。” 江采春的一番话,说得谢御医和他儿子目瞪口呆。 这还是第一个直言不讳,说自己拒绝接受谢御医考校的医者。 关键是……拒绝的理由,让谢御医对她高看了很多眼! 谢御医不停捋着自己那洁白的山羊胡,对着桀骜的江采春连连点头。 第589章 “有道理,有道理!” 谢御医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你这小女娃,还是头一个说出这番话的。”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老夫也不藏着掖着了。” 谢御医笑呵呵地看着江采春,越看越满意。 行医这么多年,他也是有几手绝活的,只不过之前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对象,今日倒是觉得自己找到了传人。 虽说这个小女娃身有残疾,年纪也小,但这股子气性,倒是很让他喜欢。 “你看这样如何?老夫也算是在行医这条路上,走了挺长一段,虽说还未走到尽头,但也算是略有心得。” “你之前不是说,考校不能只为一个名头吗?那好,若你今日能通过我的考校,我便将我多年来的一些心得全都传授于你。” 谢御医的儿子眼睛都睁大了。 “爹——!” 他心中十分不满。 他爹日常编撰的那些心得,一直藏着掖着,连自己这个当儿子的都不给看。 今天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子一来,就说要传授,这岂不是太跌面子了吗? 身有残疾,年纪还小,关键还是个女儿身! 这样的传人,是不是太不合适了点? 反正谢御医的儿子认为,父亲的这个选择非常不合适。 他可以接受父亲不传给自己,因为他的确在医术上没有那么高的天赋,传给自己,是有那么点浪费。 但是他还有那么多的师兄弟! 他的那些师兄弟中,不缺天赋卓绝之人,甚至很多师兄弟,是各科中的执牛耳者。 难道父亲认为那些惊才绝艳的师兄弟,都不如眼前这个刚出现的小姑娘更适合当传人吗? 谢御医的儿子觉得,自己应该阻止父亲,起码让父亲冷静一下,别那么冲动。 “爹,那些心得是您多年来的心血,就这样轻易地传给一个刚见面不久的外来者,真的合适吗?” 裴萧萧见他一脸不善地盯着江采春看个不停,轻蔑一笑。 “哦?小谢御医觉得江医女不够资格成为谢御医的传人吗?” “那请问谁够资格?” “你吗?” “还是你认为,这些都是谢家的家传,谢御医坐不了主,更不应当传给外人?” “即便天赋不高,也该烂在谢家,不让外人轻窥?” 裴萧萧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谢御医。 “谢御医不妨试试?我不懂医术,也不知道经江医女诊治的人,都夸她医术高超是真话还是恭维。” 谢御医剜了儿子一眼,对上裴萧萧的时候,已是笑意满满。 “哦?她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名声?倒是不赖。” “小丫头,我问你,现在你可愿意接受我对你的考校?” 江采春犹豫了一下。 “那您能稍微提一提,您那些心得是什么样的吗?” “我怕都是我不擅长的疾病诊治,若是如此,传给我就太浪费了,我不能发挥出这些心得最好的效果。” “您不妨继续留着,等有了更合适的人,再传给人家。” “要是合适,那我试试也无妨。” 谢御医的眼中闪过赞许。 他笑呵呵地望着裴萧萧。 “今日多谢县主前来探望老夫。” 他望着江采春,仿佛看到了医界新的未来。 “若是今日县主不来,老夫怕是此生都找不到传人了。” 裴萧萧也是诧异,她没想到,自己今天带着江采春过来,竟然还有这样一番奇遇。 要知道,她最开始的目的,是带着这个炮仗来砸场子的。 不曾想,如今倒是入了谢御医的法眼。 第590章 裴萧萧心中暗喜,这要是江采春成功通过谢御医的考校,成为了他的传人。 不,应该是唯一的弟子才对。 那往后,江采春就会成为谢御医对外的话事人。 谢御医那些徒子徒孙,在江采春这个真正传人面前,一点都不管用。 顶多拿辈分压人。 但辈分再高,高得过谢御医本人吗? 自己唯一的传人,他不护着,谁还愿意给面子。 裴萧萧在心里打了半天小算盘,开始怂恿江采春。 “采春,你要不要试试看?即便不合适当谢御医的传人,也可以当作是对你如今医术的一种试炼。” “你不是一直苦于不知道自己现今医术是什么水平吗?” “谢御医行医多年,对各种疑难杂症都颇有心得,趁此机会,你也可讨教一番。” 裴萧萧斜眼去看气得快要呕血的谢御医的儿子,脸上笑容越发灿烂。 “要不要做谢御医的徒孙,我们再说。但是提升的医术,可全是自己的。” 江采春若有所思地点头。 “的确是个这个理。” 她朝着谢御医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好,那就麻烦您对我进行考校,若是我有不足之处,还请您不吝赐教。” 谢御医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好好,你随我来。” 又想起江采春双眼失明,不利于行,忙道:“你第一次来我家,不熟悉路,我扶你过去。” 回头瞪了一眼要跟上来的儿子。 “你跟着一起去做什么?县主还在这儿呢!你要这么直接把人给晾在这儿?” “一点待客之道都不懂!白活这么大岁数了!哼!” 方才裴萧萧那些话,虽然是故意激怒自己,但谢御医觉得倒也说的没错。 这些年,他这不争气的儿子仗着自己的几分薄面,行事过于大胆了些,往后是该好好约束一番。 心里这般想着,又瞪了眼儿子。 “在这里等着!” 对上江采春的时候,又笑得舒心,仿佛看着自己的嫡亲孙女一般。 “来,我带你去书房。我先跟你说一下,那些心得是关于什么的……” 一老一少说着话,慢慢朝着书房的方向去。 谢御医的儿子有心想要跟着过去,却被自己父亲给阻拦了,心里又气又急。 他看着笑吟吟的裴萧萧,心里暗暗思量,是不是该去通知一下自己在京中的那些师兄弟们过来。 哪怕没人能让父亲点头,继承他的那些心得,把江采春当传人这件事给搅和黄了也好! 他脚下一转,正要跟裴萧萧告罪,想要出去通知下人去叫人,就被裴萧萧给叫住了。 “小谢御医这是要上哪儿去?” “该不会是去通知你那些在京中的师兄弟们,一起过来争一争吧?” “你也不想想,他们要是能行,为何谢御医之前不将心得传授给他们?” “一群不够资格的人过来做什么?” “你是打算让谢御医在人前难堪,还是想让江医女在人前难堪?” 裴萧萧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冷冷看着他。 “别以为你在太医院,我就没法儿收拾你!”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大家不知道?不过是看在谢御医的薄面上,当个睁眼瞎罢了。” “若是今日你通知了谢御医的那些弟子,信不信我能让他们进不了这个门!” 谢御医的儿子大怒,咬牙切齿地盯着裴萧萧。 “余姚县主,你别太过分了!” “怎么了?是我这些时日太乖巧了,没有仗势欺人,让你们都不太习惯了是吗?” “我告诉你,你别以为裴党如今势微,我爹就真的没有反击之力。” 裴萧萧整理着自己的袖子,看都不看他一眼。 “牝鸡司晨就是牝鸡司晨,你以为后宫干政真能走到台前?” “你为娘娘做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圣上还活得好好的,能随时收走娘娘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我爹再不济,但唯有一点,是旁人所不及的。” 裴萧萧望着不远处,谢御医搀着江采春进去书房的身影,淡淡道:“我爹,可是圣上的铁杆。” “别人可能背叛圣上,我爹,永远不会!” “这一点,我希望小谢御医能铭记于心,永不忘怀。” “言尽于此,若是你还要继续掺和你不该掺和的事,就别怪我不顾谢御医的脸面了。” “到时候,就是他都救不了你!” “你……” “怎么了?我说错了?” 裴萧萧笑眯眯地望着他,特地往边上靠了靠。 “我给你让路,你去找人去吧。” 谢御医的儿子死死盯着她,但脚却始终动不了一步。 第591章 邬皇后到底能不能成功成为第一位女帝,裴萧萧不知道。 原著里,邬皇后早就被高源景给捅死了,哪儿来的以后。 但现在看起来,倒是有这个趋势。 裴萧萧穿过来,本就没打算改变多少事,她只希望可以保住小命。 结果后来摊子越铺越大,事情也越来越难以掌控。 还好,她不过是家里的智商洼地,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顶着,她不怕。 不过高源景被崔鄂给一剑捅死,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也让她察觉到,这个世界的走向,已经与原著相差甚远。 或许……邬皇后真的能成为女帝也说不定。 毕竟,她姓邬嘛,难说。 原著书中的角色,肯定也是有原型的,保不齐就是借用了女帝的人设。 邬皇后做女帝,裴萧萧不反对。 这是基于之前的情形。 现在,裴萧萧保持中立态度。 她不是反对邬皇后上位,作为女子更进一步。 而是反对邬皇后在更进一步的同时,压得裴党难以喘息,甚至直接覆灭。 世族和裴党之间,哪个是软柿子,一目了然。 邬皇后现在还没到能拿世族开刀的时候,蚕食吞并裴党的势力,才是最合适她当下的利益。 先前邬皇后和裴党是共同利益体,大家站在一条线上,专心对付世族。 现在圣上一病倒,邬皇后的心思就开始活络了起来。 裴党是圣上手里的刀,可不是她邬氏手里的刀。 裴萧萧的原则也很简单。 不侵犯裴党的利益,她可以全副身家压邬皇后上位。 若是两边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那她也绝对会对邬皇后刀剑相向。 说到底,世族和裴家争的也是利益,如今多了个第三方,大家依然会奋力厮杀。 蛋糕就这么大,有吃的多的,就必然有吃得少的。 谁都不想吃得少,那就先决出胜负。 裴萧萧知道自己身为既得利益者,屁股本来就是歪的。 她对此不做任何掩饰,她的确因为父兄,拥有了远超平民百姓的权势。 如果没有她的父兄在前面拼搏,她怎么可能几句话就镇住谢御医的儿子,又岂能让那些达官贵人在自己面前不敢造次。 她现在身上穿的,嘴里吃的,手里用的,全都是因为她父兄的缘故。 作为一个穿越者,裴萧萧承认自己挺废物的,既没有推动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也没能做出什么足以撼动这个世界现今体系的创举。 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地让底层百姓过得更好一些。 裴萧萧对此并不汗颜。 要真的穿越就能让自己成为伟人,那在没穿越前,她就已不是普通人了,哪里还会等到穿越之后再来做这些事。 她只是穿越,穿进了一本书里,比其他人多知道一些,并非意味着靠着这个奇遇,就能撼天动地。 资质如此,强求不来。 作为既得利益者,维护自身利益有什么错? 裴萧萧对此很坦然。 她冷眼看着小谢御医。 她动不了邬皇后,难道还动不了一个小小的太医? 要么跟他爹一样,装聋作哑别站队,要么就做好站了队,准备失败之后送上人头。 没有两头讨好的事。 裴萧萧心里清楚,这些人阻挠医者学馆的创办,不单单是觉得不应该有教无类。 还掺杂了政治因素。 医者学馆是孟氏商行创办的,是为裴党增加话语权,增加民间的威望。 第592章 无论是世族还是邬皇后,都不想看到裴党朝着庞然大物的方向继续走下去。 阻挠势在必行。 但裴萧萧岂会让他们如愿? 为了父兄的心血,为了底层百姓,她也绝不会轻易放弃。 有本事就要了她的命好了。 死于原著剧情杀,裴萧萧心有不甘,愿意放手一搏去争命。 但为了自己的梦想、抱负,自身利益,她死而无憾。 就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不然太亏了。 谢御医的儿子有心想要去通知自己的那些师兄弟们过来,但裴萧萧一直在盯着自己,动不了。 他脑子倒是还算清醒,知道自己这小胳膊小腿,还不是裴萧萧的对手。 但就这么被人几句话给制住,他又心有不甘。 自己一个男人,年纪还比对方大这么多,不说尊敬长辈,他好歹也是个大夫吧? 得罪了大夫,难道你就真的不怕自己还有生病的时候? 裴萧萧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直接揭穿了他的那些小心思。 “别以为我病了就能对我下手。我家又不是没医馆,也不是没有好大夫,用得着专门去太医院请太医看病?” “现在太医院里有多少是关系户,你心里清楚,你自己是怎么进去的,够不够那个资格当太医,你自己也明白。” “不是全天下能妙手回春的大夫,全都扎堆在太医院里头。” “要是被自家医馆的大夫毒死了,我自认倒霉。身为他们的东家,定然是有做的不妥之事,让他们对我心生怨怼。” “被你们毒死,那可真是我痴傻了,竟然找你们来给我看病。” 小谢御医被戳破了心中所思,一声不吭地扭头看着外头。 他心里期盼着,要是这时候管家经过该有多好。 他出不去,但家里的管家可以去找人啊! 裴萧萧扫了他一眼,嗤笑一声。 “夏荷,出去跟车夫说一声。” “县主出行,谢家门前清道,无关人等不得擅入。若有强闯者,以刺客论,当场击杀!” 夏荷脆脆地应了一声,不屑地看了眼两股战战的小谢御医,趾高气扬地跨出门槛,去外头说事。 小谢御医咬牙切齿地盯着裴萧萧,恨不得扑上去咬住她的喉咙。 “裴萧萧!你够了!” “你在外头撒野,我管不着,在我家撒野,你是真觉得县主这封号能保得住你,还是你爹能保得住你?!” 裴萧萧挑眉。 “那你信不信,我现在直接把你给打死在你家,等你爹出来,不仅不会骂我,还得夸我一句干得好?” “谢苍术,我觉得你最好有点自知之明!” “你以为娘娘真会为了你,跟裴党撕破脸?” “无知!愚蠢!天真!” “就冲你被房承旨买通,给圣上用虎狼药,娘娘就绝不会饶了你!” “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是凭你自己的本事吗?” “你知不知道太医院上回那个被打死的小太监,是院正看在谢御医的面上,推出来当你的替罪羊的!” 谢苍术脸色煞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此事……此事不能怪我。本就是那小太监抓错了药……” 裴萧萧冷笑。 “事到临头,你还想狡辩?真以为你行事没有把柄让人抓吗?” “谢苍术我告诉你,真要鱼死网破,也轮不着你当这个出头鸟,你算什么东西?” “为人医者,不思在医术上多精进,反而视人命如草芥。” “怎么?就你的命是命,太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哈,你可真够金贵的。” 谢苍术汗如雨下,别开脸,不敢再去看裴萧萧。 第593章 心中惶然。 他不知道为什么如此隐秘的事,裴萧萧竟然还能知道。 难道太医院中,还有裴党的眼线吗? 谢苍术心里思量着,是不是要把这件事向邬皇后进行禀报。 要是自己能成功借着此事上位,不仅能离间邬皇后和裴党,更能报今日裴萧萧踩着自己脸面的仇。 如谢苍术这样的人,裴萧萧见多了,知道这些人此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想着要不要找邬皇后告状,然后借此机会高升,再伺机破坏邬皇后和裴党之间的关系。 两方关系越恶化,谢苍术这样的人,就会越有可乘之机。 裴萧萧一点都不带怕的。 谢苍术要真现在去告状,被打死的只有他。 邬皇后才不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和裴党撕破脸呢。 她如今还要借着裴党的锋利,帮着自己去打压世族,好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谢苍术在邬皇后眼中,根本称不上是人物,能记得住名字,那都是因为谢御医的缘故。 他真要告状,邬皇后只会将他打死在殿前,向裴党展示自己与裴党关系和睦,是一条心。 当然了,裴萧萧有恃无恐的原因还有一点。 太医院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裴党的眼线。 这个消息,是邬皇后在太医院中暗子透露的。 那会儿,邬皇后和裴党关系还行,也就不在乎将这件事拿出来当闲话说。 谢苍术做的那些事,邬皇后心里有数得很,想要拿捏他,不要太容易。 想用这件事来压裴萧萧,简直痴人说梦。 裴萧萧也没提醒他,就想看看一向明哲保身的谢御医,生出来的儿子到底继承了他几分。 要真是脑子有问题,那怕是谢家的当家要换人做了。 谢苍术被裴萧萧给镇住,想去找人,又不敢出门,更怕找来了人,也进不来,还被当街给砍了。 按照谢苍术对裴萧萧生平的了解,这种事,她是干的出来的。 无奈之下,只能闷不作声,继续“陪”着裴萧萧,等待父亲的考校结束。 裴萧萧和谢苍术又等了片刻,才等到谢御医搀着江采春从书房出来。 不用江采春开口,裴萧萧就已经从谢御医乐得合不上嘴的脸上看到了答案。 谢御医对这个传人十分满意啊。 裴萧萧展颜一笑,迎上前去。 “恭喜谢御医,觅得传人。” “可惜今日来得匆忙,不曾备下礼物,回头我让人送来。” 谢御医摆摆手,欣慰地看着江采春。 在看到她那双盲了的双眼时,心中一痛。 太可惜了。 若是这个传人没有眼疾,该有多好。 不过谢御医也知道,倘若江采春是个正常人,她也不会被双亲抛弃,更没有机会接触医术。 江采春在医术上是真的有天赋,若是没有成为医者,会是医界的一大损失。 成也盲眼,败也盲眼。 一啄一饮,皆有因果,谁知道哪个才是真的好呢。 谢御医不知道。 他只能为这天下的病患,感到高兴。 自己年纪大了,有些事,怕是看不到了。 但他相信,只要有江采春在,目前一些困扰医者的疑难杂症,会有新的突破。 这个姑娘虽然年纪小,但在医术上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而且还能对他所提出的一些观点举一反三,也会大胆地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 谢御医现在特别感谢自己那半个学生。 要是没有他,就不会有江采春的出现,自己就更不会有一位如此满意的传人。 第594章 江采春看不到谢御医的笑脸,但是却能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分辨出,这位老名医,对自己非常满意。 她有些羞赧,但是又觉得自豪。 裴萧萧笑着恭喜她:“看来江医女的医术,又能往前跨一大步了。” 江采春转向谢御医,“看”着自己的师父。 “我不过是在民间行医,略有些体悟罢了。真正厉害的,还是师父。” “师父传给我的那些心血,才是真正的宝物。” “与师父相比,我算不上什么。” 裴萧萧飞快地扫了眼洋洋得意的谢御医。 江采春一直有些心高气傲,能让她折服,必然是谢御医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 谢御医笑眯眯地接受了这唯一传人对自己的夸赞,半点都不觉得脸红。 心里却是发虚。 方才为了能让江采春对自己心服口服,他可是拼了老命,甚至还拿出了古医书上的疑难杂症出来考校。 要不是江采春双目失明,入医术之道时日短,被考倒就不是江采春,而是自己了。 江采春表现得越优秀,谢御医就越是满意。 “县主能将采春带来见我,就已经送了我最大的礼物了。” “旁的那些外物,倒是不必拘泥。” 谢御医谢绝了裴萧萧的礼物,又不放心地叮嘱自己的传人。 “采春呐,往后若是在医术上遇到难题,只管来找我便是,我会尽力为你解答。” “若是我不行,也能写信去问问熟悉的老朋友。” “要是在外头被人欺负了,你就把我的名头搬出来用。” “我虽然已经从院正的位置上退下来了,但在医界多少还有几分薄面,能为你支撑一二。” “你的那些师兄弟们,有事也可去寻。若是有不愿为你帮忙的,你也来找我,我教训他们。” 谢御医把江采春当作是自己的嫡亲孙女一般,事无巨细地叮嘱着,生怕她在外吃不好穿不好,还会因为身体残疾被欺负。 说到最后,谢御医都想着要不要直接让人在自家住下来,方便日后教学。 不过被一直很独立的江采春直接拒绝了。 “我在京城的慈幼堂住着挺好的,而且我要是走了,那常来找我看病的病人就找不到我了。” “他们也不能三天两头来师父家里叨扰。” 她这样一说,谢御医越发对这个传人喜欢。 不仅有医术,而且还有一颗仁心。 这么好的传人,怎么就落到自己手里头了呢? 老天爷对自己不薄啊! 谢御医依依不舍地把江采春送出去,看着她安然无恙地上了马车,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他盯着自己的儿子,半晌不说话,直把谢苍术看得冷汗直冒,说话声音都打颤。 “……爹。” “哼,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是不是要去找你的那些师兄弟们过来搅局?” “怎么?老子的这些领悟,这些心得,全都是你的私产?” “老子就不能自己挑选传人了是吗?” “你是不是以为,老子就真的只能把这个家交给你来当?” “你二弟三弟,那是醉心医术,不愿意来处理这些琐事!不是没能力!” “你以为你在宫里做的那些事,能瞒得过谁?” “院正当年还是给我提药箱子的呢!” “你做的那些丑事,他还能不告诉我?” “还想拿这个去威胁裴家?裴家也是你能威胁得了的?” “谢苍术,我告诉你,从今往后,这个家你就别当了!我怕你连累全家满门抄斩,交给你二弟去!” 第595章 谢苍术这下急了。 “爹!儿子、儿子什么都没做呀!” 谢御医冷笑道:“什么都没做?你真当我耳朵是聋的,眼睛是瞎的?” “县主对你的态度为何前后不一?不是你这不长眼睛的冲撞了人家,人家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你别顶嘴!你以为你爹我当年是靠什么在宫里头活下来的?” “察言观色!” “用不着人家来告诉我什么,我自己就能猜得出来是怎么回事!” 谢苍术满脸苦涩。 “那爹也用不着夺了我当家的位置吧。再说了,我也没到带着全家去赴死的地步……” “真没有吗?” 谢御医仿佛老了好几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自己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这儿子还是没明白过来。 也罢,或许他这个没有医术天赋,也当不了家的长子,就只适合在家混吃等死。 “太医院的职位,我一会儿给老刘捎个口信,给你卸了。” “往后你也别管家了,也用不着研究你不喜欢的医术了,遛鸟逗狗,当个纨绔也挺好,左右家里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爹!” “就这么说定了。” 谢御医冷眼看了看他,一边朝里面走,一边说道:“继续让你当这个家,我还怕采春上门进不来呢。” 谢苍术心知,今天自己这当家的位置,是彻底没了。 往后他不仅不是谢家的当家,连太医院的官职也丢了。 谢苍术将这些全都记在裴萧萧和江采春身上。 今日要不是她们两个上门,自己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裴萧萧不是想创办医者学馆吗? 老子让你创办! 你敢创办起来,老子就带人把你这学馆给砸了! 真以为没了爹,他就一无是处了吗? 呵呵,走着瞧! 不管谢苍术心里如何发狠,裴萧萧和江采春此时坐在马车,在回家的路上了。 裴萧萧要先去趟城外的慈幼堂,江采春如今住在那里。 把人送到了,她才转回去相府。 “看来今日收获不小?” 江采春点点头。 “非常大。先前我在为人诊治的时候,有遇到过一些难题,不过单凭我自己,实在难以解决。” “今日师父稍加点拨,我就明白了自己的症结在哪里。” 江采春有些感慨。 “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在我看来,能有师父领进门,就可以少走许多弯路。” “真羡慕那些一直有师父领着的人。” 裴萧萧笑眯眯地看着她。 “往后用不着羡慕了,现在你也有了。” 江采春兴高采烈地点头,“对,而且师父好喜欢我的!” “往后我也是有人撑腰的人了!看谁还敢欺负我!” “没想到,今日本来是想让你出面,说服谢御医别再掺和创办学馆的事,结果误打误撞,倒是让你另有一番奇遇。” 江采春也道:“原先我还拒绝你呢,你让我来,我也心里不乐意。” “早知如此,我巴不得你带我来呢。” 虽然最后并没有向谢御医提出学馆的事,可既然江采春会在医者学馆当授课老师,谢御医就是心里再不支持,也不会明面上反对。 也算是完成了今日来的目的。 两人在马车中说话,正好从谢家门前的巷子里转出来,与另一家的马车遇了个正着。 裴萧萧撩起了门帘。 “让人家先走吧,我们靠边停一停再走也一样,反正不赶时间。” 对面马车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来。 “多谢。” “不客气。” 那辆马车缓缓经过,车中的女子撩起了帘子,朝裴萧萧那辆马车偷偷看。 她听说慈幼堂来了一位姓江的医女,与先夫人长得特别像,甚至有人说是父亲外室所生。 她去见了几次,不知道到底像不像先夫人,不过她倒是觉得与祖母有些相似。 江瑶有些怀疑江采春真的和济阳公府有些关系。 若真是如此,那自己与其结交,是不是能为家里带来一些好处? 如今自己入宫无望,家中失了一大助力,倒是江医女在京城的风头正劲,要是能搭上,不失为一件善事。 第596章 江瑶让车夫绕了一圈,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就立刻让车夫跟着裴萧萧她们。 她今天特地选了一辆没有带济阳公府标志的马车,看起来随处可见,很不起眼。 裴萧萧一行自然也没有发现她在跟踪。 到了慈幼堂门口,江瑶撩开帘子,偷偷看着江采春从马车上下来。 恰好裴萧萧此时转了过来,她立刻放下帘子,担心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心脏砰砰跳得极快。 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等裴萧萧的马车远去之后,还不放心地朝外面看了看。 人的确走了。 江瑶这才放下了心,从马车中下来,整理了下衣服,借口自己要找江采春看病,进去慈幼堂。 慈幼堂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虽然打扫得窗明几净,但依然让江瑶感觉不舒服。 若不是为了找江采春,她是不会来这种全是底层人的地方。 江瑶压下心中这份不适,强撑起笑,询问江采春的住处。 活泼好客的小女孩给江瑶指了方向,怕她迷了路,还特地为她带路。 “江姐姐就是住在这里了。” 小女孩叮嘱道:“像姐姐你这样来找江姐姐看病的人有很多,不过江姐姐不是人人都给看的。” 小女孩缩了缩脖子,仿佛有些害怕。 “江姐姐的脾气不好,姐姐你要是要找她看病,一定要好声好气地同她说话。” 江瑶点点头,示意身后的婢女取些果子点心,送给这小女孩。 不过却被对方婉拒。 “只是在家里为客人带个路罢了,不值当谢。” “祝姐姐你能说动江姐姐,为你家里人看病,也希望你家里人的病能早日康复。” 江瑶有些惊讶。 她以为这小女孩会收下的。 谁家孩子不喜欢吃这些看起来精致,闻起来香喷喷的东西呢? 江瑶曾经为了给自己造势,去自家在城外的粥铺。 她只是负责在粥铺边上站一会儿,除了矜持地点点头,什么都不用做,等第二天,济阳公府就会对外宣扬她的善心。 江瑶是见过那些为了一口吃的,就大打出手的百姓,老人是这样,男人是这样,女人是这样,孩子也不例外。 她的本意并非施舍这小女孩一些小恩小惠,只是下意识地,就觉得自己正好有,还多的很,不妨漏一些出来,既能让小女孩高兴,也能为自己稳固一直以来的善名。 但没想到却被对方拒绝了。 江瑶心思微动,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蹦蹦跳跳离去的小女孩。 原来慈幼堂是不一样的。 孟氏商行每年往这里头砸钱,倒是不算可惜。 江瑶没再多想,整理了下思绪,上前敲门。 “请问江医女可在?” 她的声音婉柔,与江采春的刚直全然不同。 江瑶在门口等了会儿,正想着要不要再敲一次门,就听见里头有了动静。 “陌生人?可是来找我出诊的?” 江瑶忙道:“正是。我祖母这几日身子骨不爽利,找遍了京中大夫,吃了好些药,都不见好。” “正巧听说江医女从江南到了京城,乃是医术精湛的名医,是以想请江医女去一趟济阳公府,为我祖母诊治。” 江瑶在门外耐心地等着,她听见里面传来女子嘟囔的声音,但是声音太小,听不清。 正当江瑶以为江采春要来开门,跟着自己去济阳公府,才听见里面的声音重新响起。 “济阳公府?你们家是公爵?那你去太医院里另请高明吧,我不去。” 第597章 江瑶愣住了,整张脸都僵了。 自己都自报家门,竟然不给她面子? 京中谁人不知,她父亲自从平定江南民乱后,受到圣上和邬皇后的夸赞,在朝中步步高升,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往后她父亲的成就低不了。 这还是江瑶第一次被一个身份如此低微之人看轻,脸色非常难看。 她在心中冷笑,也对,有眼睛都知道父亲往后平步青云,江采春的眼睛是瞎的,自然看不见。 这时候,江瑶已经想着干脆转身离开,回济阳公府去。 但想到济阳公府如今的处境,再加上方才她找人打听了一下裴萧萧她们的行踪。 若是江采春没去谢家前,她就此放弃,的确可以。 此前的江采春,不过是经常出入高门大户,为各家女眷诊治,因此结交了许多京中有权势的人家。 江采春的坏脾气,现在江瑶也领教了,知道这人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 但即便这样容易得罪人的江采春,那些曾经经她诊治的人家,也会捏着鼻子卖她一个面子。 江瑶原本觉得,江采春一个江南来的孤女,无亲无眷,定然很好掌控。 脾气不好,那也是因为背后的靠山不行,只能自己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若是自己能成功博取江采春对自己的信任,往后让江采春帮着济阳公府一把,一定是可行的。 何况,如今到处都在传,说江采春与济阳公府似乎有旧,而且的确长得和江家人相似。 江瑶觉得,或许是自己那些叔叔或是年长的堂兄们的外室所出。 若是自己出面,让江采春认祖归宗,届时,自己在江家的话语权也会上升,江采春还会感恩戴德,往后对自己唯命是从。 江瑶觉得,江采春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一定心中十分渴望能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自己不仅仅是出于私心,更是为江采春着想,是在施恩,是积德行善。 这样的自己,在江采春面前,应当是高高在上,等着她感激涕零,拉着自己说着说不完的感恩的话。 可事实是,江采春对自己的不屑一顾,乃至直白的拒绝,让江瑶觉得自己现在根本下不来台。 江瑶不信,江采春就没有听到外面关于她和济阳公府的那些风言风语。 难道江采春自己心里就从不曾有过怀疑吗? 刚才她明明都自报家门,说是济阳公府来的了! 就这样,江采春还在自己面前拿腔拿调。 真以为她如今是京中小有名气的医女,就高出自己一等了吗? 高门大院,嫡庶最重。 倘若江采春是嫡女,家中岂会扔了她? 一个小小庶女,也敢给她这个济阳公府嫡长小姐脸色看。 江瑶很想直接掉头就走。 这是江采春成为谢御医传人之前,江瑶会做的事。 如今江采春已经成了谢御医唯一的传人,谢御医还为了这个传人,夺了长子的家主之位,对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江采春在医界的地位直线上升,江瑶就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身段,继续哄着她。 之前的江采春,远不如现在的江采春。 虽然谢御医仅仅是太医院荣休的院正,可他不少徒弟,都是与世族、贵胄关系密切,甚至不少人,都是各家养着的大夫,是有那么一点资格,能说的上话的。 这样的江采春,就不是现在江瑶所能放弃的了。 第598章 外人不清楚,江瑶心里却是明白的。 她父亲如今正是有大好前途的时候,但是偏偏遇上了邬皇后想要夺权。 她父亲想要明哲保身,无论裴党也好,世族也罢,乃至邬皇后这方,都不想得罪,只想中立。 可她父亲现在根本做不到这点,没有这个实力。 邬皇后已经三番四次让人上门,各种明示暗示,希望她父亲进行站队。 她父亲有心拒绝,却深知若是惹恼了邬皇后,寻个由头,是能让济阳公府伤筋动骨的。 这几日,为了这桩事,她双亲都愁眉不展。 江瑶也没说错,济阳公府的老夫人的确病倒了,就是为了这桩事。 如今济阳公府上下愁云惨淡,谁的脸上都没有笑容。 江瑶自知能力有限,入宫无望,是以想着要另辟蹊径,多为济阳公府找几份助力。 在这时,江采春进入了她的视线。 江瑶反复衡量许久,认为江采春是个可以拉拢的对象,随后开始对她进行一番考察。 结果今日正好获知她成为了谢御医唯一的传人。 这样一来,她就更加不能错过江采春了。 江瑶在心里拼命用江采春现在今非昔比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但心中的火气还是压不下去。 她扬声道:“江医女,我是诚心诚意前来求医的。还望江医女看在我祖母年迈病重的份上,能前往济阳公府为我祖母诊治。” “你们家是公爵,不过是身体不舒服,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大可以去太医院找太医呀。” “我不是你们想象当中那么闲的,今日下午我还有三个病人要来复诊,明日上午还要外出去五户人家出诊。” “不是什么大病,真的不用来找我。” 江采春心里烦得要死。 她对这种小病小痛就急着要请好大夫的达官贵人一点都不喜欢。 有的大夫喜欢去结交他们,那去找那些大夫好了呀。 她更喜欢和民间的百姓打交道,琢磨用最少的钱,去治好他们的病。 能不能尽量不要来烦她? 她真的很忙的! 江瑶心中的火气蹭蹭往上涨,脸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下去了。 “江医女,恳请能答应我的请求。” “若是今日你不答应,那我就在你门前长跪不起!” 说着,江瑶不顾婢女的劝阻,真的在江采春门前跪了下来。 她不满地盯着那扇隔绝内外的木门。 自己就不信了,如今她把江采春架在火上烤,难不成她还真的就让自己跪死在门前? 江瑶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的确不好,也的确会败江采春好感。 但现在她不管这么多了,只要能把江采春给骗出来就行! 对,先把人给骗出来,等见了面,她们还可以再说别的。 江采春在里面正在分拣草药,听到门外江瑶的话,感到分外无语。 “你们怎么动不动就喜欢跪?” “要真跪就有用,那你们去庙里面跪菩萨好了呀。” “指不定跪死在菩萨面前,就能让菩萨大发慈悲,让你家里长辈痊愈呢?” “跪我可没有半点好处。” 江采春最讨厌被人逼迫,江瑶这样做,实在太让她不爽了。 索性说完话之后,不管门外的情况,继续做自己的事。 江瑶在门外真的长跪不起,任凭来来往往的人看稀奇。 汗珠从她的额头沁出来,顺着鹅蛋脸,滑落到下巴。 边上的婢女劝道:“小姐,或许今日江医女真的有事,我们改日再来。” 第599章 “若是小姐跪坏了身子,如何是好?” 江瑶挺直了腰板,提高了声音,故意让里面的江采春听见。 “若是今日我能借此打动江医女,让她去府中为祖母诊治,也就不枉今日这番付出。” “我意已决,你休要多言!” 江瑶咬着牙,继续忍耐着。 她倒要看看,自己和江采春,到底哪个先败下阵来。 她还不信了,一个大夫,难道真的能心肠硬到这个地步不成? 西晒的太阳直直地照在江瑶的背上,晒得她衣服都浸透了汗水,贴在背上。 江瑶感觉自己已经开始昏昏沉沉,她用力掐了一下大腿,疼得眼睛盛满了泪,依旧在江采春的门前跪得笔直。 今日江采春答应,那是最好不过。 可自己要是没能如愿,求得江采春点头,那自己的孝顺名声也能传出去了。 方才自己那番话,可是有不少人听见的。 有了好名声,就能找到一个好夫家。 失去江采春,那就只能从其他地方找回来了。 不算亏! 江瑶心中打定了主意,继续在在江采春的门前跪着。 她的举动,落在不少人眼中,越来越多的人在经过时开始小声说话。 这些言语,透过门窗的缝隙,传入房内江采春的耳中。 江采春不由嘟囔:“真的烦死了!” “要跪就去太医院门口跪啊,跪我门口干吗?” “我又不是什么大罗神仙,能把你快死了的祖母从阎王爷手里给救回来。” 听着那些越来越多的声音,江采春撇撇嘴。 别以为这样就能逼自己低头。 想得美! 随便跪,爱跪到什么时候就跪到什么时候好了。 反正她是不会心软的。 江采春端着分拣好的药材放好,又回到桌边给自己倒水喝。 她在房内行走自如,毫无障碍。 外面的喧闹声更响了,吵得江采春忍不住想要开门去骂人。 一想到自己门口还跪着个人,她心里就更堵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本来今天自己还因为有了师父,医术能更进一步,挺开心的。 江采春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从后门走人算了。 反正慈幼堂还有其他空房间可以住,外面的那个随便跪,爱跪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正当江采春蠢蠢欲动,想要从后门走人的时候,京城慈幼堂的管事声音响了起来。 “采春呐,你要不开开门?跟这位江小姐去一趟济阳公府算了。” “就去看一看,也不费多少事,要是没什么大事,很快就能回来的。也不耽误你病人过来复诊。” 江采春皱了下眉头。 她可以不给其他人面子,但是慈幼堂管事的面子,自己还是要给的。 江采春沉吟了一下,走到门前,摸索着门闩开了门。 江瑶在看到江采春的一刹那,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 她惊喜地说道:“江医女,你终于肯见我了!” 江采春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你还跪着?” “是,江医女不愿为我祖母诊治,那我就一直长跪不起。” 江采春无语了一会儿。 “起来吧,我跟你去看看。” 她笃定,这位江小姐的祖母八成没什么大病。 这些高门大院里的女眷,身体太差,动不动就是缠绵病榻,久病不起。 平日里多活动活动,锻炼锻炼身体,比吃药强多了。 江采春心里把江瑶骂了一通,又对慈幼堂的管事说道:“那我就跟着去看看。” “若是有我的病人过来,让他们稍等片刻。” 第600章 “好,我知道了。” 江瑶在婢女的搀扶下起身,因为长时间跪着,双腿酸软,站都站不稳。 和身边精神饱满,一脸不爽的江采春相比,让人不得不在心里埋怨江采春不近人情。 多孝顺的小姐呐,为了能求大夫给祖母看病,跪成这样了都,也不知道有没有跪坏身子。 江采春不管那些闲言碎语,她有她自己的一套行事方式。 “赶紧走吧,早去早回。” 江采春一马当先,朝着慈幼堂大门的方向走在最前面。 “你祖母肯定没什么事,你不用太过担心。” 江瑶一脸感激的模样。 “多谢江医女愿意出诊,济阳公府一定不会少了江医女的诊金。” 江采春一听这话,脸色倒是好看了些。 有些药材,她可以让孟氏商行成本价给她。 但有些名贵药材,一出现就会遭到疯抢,她没钱,孟氏商行也不能截留下来,等着她攒够钱再买。 人家也要做生意的。 有钱拿,江采春心里好受了些。 她打定主意,要诊金的时候,自己一定要狠狠敲上一笔。 江瑶忙不迭地带着江采春回到济阳公府。 路上,江瑶一直旁敲侧击,希望从江采春口中得到关于她父母的消息。 江采春被缠着问了半天,心里十分纳闷。 “你问我爹娘的事干什么?我要知道,我还会一直呆在慈幼堂吗?” “再说了,我也不想回到他们身边。他们要真惦记我,就不会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不来找我,更不会把我丢在路边。” “既然我父母都不要我了,那我为什么还要惦记他们?” “你这个人,真奇怪。” 江采春一番话,直接堵死了江瑶后面的所有想法。 江瑶觉得江采春的这些话,真真是大逆不道。 哪里有孩子数落自己父母不是的? 而且看江采春的样子,倘若真的找到了亲生父母,一副完全不想认他们的样子。 这、这样真的好吗? 要是传了出去,江采春真的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江瑶想起自己搭上江采春的目的,依旧不死心。 “或许你的父母丢下你,是另有缘故呢?” “我听说江南多水灾,或许他们当时已经出了事,不忍你跟着一起死,所以把你放在了安全的地方?” “也有可能他们托了人,让人照顾你,但是照顾你的人不想多个累赘,是他把你扔了,而不是你的父母。” “你看,是不是都有可能?” 江采春点点头。 “你说的倒也没错。” “可是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事实就是,我被丢在了路边,然后被老管事给捡回去养大了。” “他们若是受灾身亡,那我没话说。天灾人祸,自身难保,谁都束手无策。” “若是所托非人,那是我父母识人不清,与我何干?又不是我让他们把我交给别人的。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啊。为什么一直纠结我父母?还一直在我面前,为他们开脱?” 江瑶的坚持不懈,终于引起了江采春的好奇。 “难道我真的如他们说的,和你们济阳公府有关系?” 事情尚未水落石出,江瑶也没有证据,单凭长相,谁都不能妄下定论。 江瑶只是推测,有这种可能罢了。 如今江采春这样直白地问出来,江瑶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她吱支吾吾地说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好事者就是喜欢捕风捉影,他们说的话,当不得真。” 江采春对这话倒是十分认同。 “我也这么觉得。” “再说了,我要真是济阳公府的小姐,那我被丢在了江南,济阳公府也不想着派人去找我,那岂不是当年丢了我的就是济阳公府的人?” “这样的家,我可一点都不想要。” “既然能丢了我一次,就能丢我第二次。” 江瑶闻言,脸色一白。 先前她有想过这个可能,但很快就觉得不可能。 谁会把自己的亲生骨肉给丢弃了? 济阳公府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小姐,好端端的,丢了做什么? 可如今江采春这样一说,江瑶开始深思起来。 的确有这个可能。 而且可能性很高。 江瑶想起来,祖母身边有个嬷嬷,好像就是江南人士。 长得像祖母,又与江南有关。 江瑶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自己该不会惹祸上身了吧? 第601章 心里一产生这样的想法,江瑶就开始疑神疑鬼,越来越觉得江采春像是济阳公府的人。 只是先夫人已经过世多年,当年还是因为难产,一尸两命,母女都没活下来,江瑶也不曾见过她的画像,是以不好推断出更多的东西。 但……万一江采春真的是先夫人的女儿呢? 万一她真的是被济阳公府丢弃的呢? 江瑶一想到有这个可能,立刻就不寒而栗,忍不住颤抖起来。 要是江采春知道了,会不会借机报复济阳公府? 现在的她,可不是那个身处江南的孤女了。 如今她背后站着谢御医,站着裴家,就算真的对济阳公府做些什么,有这些人在,济阳公府也拿她没辙。 江瑶越想越觉得害怕,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现在无比后悔,早知道自己就不把主意打到江采春身上了,如今倒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要事情真的一发不可收拾,她就是济阳公府的罪人。 江瑶在心里埋怨起了江采春。 江采春为什么不一直那么硬气? 要是江采春不开门,自己也不会得逞。 请不出来人,难道自己还能真的跪死在门前,又或者是让人把门砸开,冲进去绑走? 弄得现在自己忐忑难安。 江瑶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该想个办法,把江采春给送回去得了。 她现在真的一点都不想让江采春去济阳公府,生怕惹出事端。 江瑶心中急切又害怕,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江采春坐在她的边上,感受到了江瑶发抖时带出来的轻微动静。 她顺手摸上了江瑶的手,想要替她把脉,看看是不是哪里病了。 却不料她的手刚碰到江瑶,就引起了江瑶极大的反应。 江瑶在对方触碰到自己的刹那,立刻就缩了回去,背上的冷汗又出来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赶紧强撑起一个笑容来。 “江医女……不好意思……” 江采春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从江瑶的声音中推断她似乎真的身体有些不舒服。 “我听你的声音有点不对劲,而且你刚刚是不是还发抖了?” “我给你把个脉吧。” 说着,江采春不由抱怨起来。 “你们这些闺秀,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子骨差得不是一点点。” “动不动就得个风寒,又或是气郁。这要是遇到逃难,你们八成会被那些百姓给甩在后头。” “平日里也别多吃药。哪怕是安神汤那些也一样。是药三分毒,自己身子骨壮实,远比吃这些东西有用多了。” 一提起这些,江采春就忍不住絮叨起来。 实在是她来到京城后,成日为这些京中女眷看病,一个两个,全都是一样的症状,叫她郁闷极了,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自然忍不住流露出来。 不过她说的这些,江瑶全都没听进去,她现在满心全都是阻止江采春前往济阳公府。 江采春说什么,她都“嗯嗯啊啊”地敷衍着。 江采春也不是傻,自然感觉出了对方的敷衍。 她撇撇嘴,也不再多说。 反正自己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听不听随便,赶明儿病了,难受的都是自己,可不是她。 随着距离济阳公府越来越近,江瑶的心也逐渐提到了嗓子眼。 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如今她可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马车停在了二道院子前,江瑶稳了稳心神,对江采春说道:“我先下去,再扶江医女下去。” 第602章 江采春“嗯”了一声,耳边听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继续在马车上等着。 江瑶提起裙裾,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随后又亲自把江采春给扶下来。 既然已经无法避免,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对外宣称自己是为了祖母的病,才请来了江采春,那自己就一定要把场子给做足了。 江瑶拼命在心里安慰自己,一定不会出什么大事的,不过就是请个大夫来看看罢了,自己是一片孝心,没有其他念头。 即便最后真的证实江采春是先夫人的女儿,那……那也是机缘巧合,与自己无关。 自己……只是想孝顺祖母罢了。 江瑶拼命给自己找理由,不停地用各种话安慰自己,说服自己。 济阳公府的人一早就知道大小姐去给病倒的老夫人找大夫。 找的还不是一般大夫,乃是这些时日在京城极为有名的江医女。 老夫人一早就听说了这件事,直夸江瑶是个有孝心的,还派了自己的嬷嬷去二道院子那边等着她回来。 江瑶一下马车,就看到了祖母身边的嬷嬷。 这头发花白的嬷嬷堆满了一脸的笑。 “可算是把大小姐给盼回来了!” “陈嬷嬷,祖母的病可好些了?” “好多了!今儿一听大小姐去请江医女,老夫人的病呐,就好了大半!” 江采春此时正好下了马车,朝江瑶的方向走过来,将陈嬷嬷的话听了个全乎。 江采春有些纳闷。 “既然病都好了大半,那就用不着我看了,我先回去了。” “哦对了,诊金还是要给的。” 江采春一脸认真,根本不觉得自己的话有问题。 她双目失明,更看不见自己这番话说出口后,江瑶和陈嬷嬷满脸的不自在。 竟然还有人把这种客套话当真的? 谁不知道这是场面话呀?! 要真的去请个大夫,就能让病人好大半,那还吃什么药,直接去请人不就行了? 但显然,江采春把她们说的话当真了。 江瑶赶紧说道:“只是好了大半,还没好全乎呢。还是得麻烦江医女给祖母看看才是。” 陈嬷嬷也应和道:“是这个理。老夫人年岁大了,这些年一直时好时不好,府中上下都担心呢。” 江采春叹道:“生死有命,这又不是一个大夫能解决的。” 她本想拒绝,但又觉得跑了一趟,就拿诊金走人,的确有点说不过去,万一人家不满,直接不给了怎么办? 她又不能抢。 最近正好她有想要买的名贵药材,手里头正紧,缺钱。 江采春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那就去看看吧。” 江瑶和陈嬷嬷同时松了一口气。 江瑶不太清楚,但陈嬷嬷倒是听说过江采春在外的事迹,知道这位不是什么好惹的,医术倒是精湛,许多大夫都比不上她,就是脾气很不好。 原先只是听说,现在倒是真见识到了。 陈嬷嬷扫了一眼江采春,方才的那些好心情也都没了,表情也变得严肃了些。 “那我就领着江医女去老夫人的院子了。” “有劳。” 江采春在婢女的搀扶下,跟在陈嬷嬷后面。 江瑶有些不太想去。 她担心祖母见了江采春之后,会坐实自己心中的猜想。 但人是自己请来的,自己不去不像样。 而且这时候,怕是父亲和母亲都在祖母院子里等着。 江瑶心中叹了一声,也跟着一起走了。 倒是她妹妹江珏,因为上回怂恿江瑶去勾引圣上,被父母和姐姐厌弃,就连老夫人也都不待见她。 第603章 秉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江家的长辈为江珏说了一门亲事。 夫家不在京畿一带,往后江珏过得如何,江家都不打算管。 是以这些日子,江珏一直都被禁足在自己院子里待嫁,是以对这些毫不知情,也无缘看到。 不出江瑶所料,江泽和续弦文氏都在。 江瑶心里松了一口气。 幸好自己跟着一起来了。 她上前与父母见了礼,又为他们引见了江采春。 “爹,娘,这位就是我今日去请的江医女。” 江采春微微颔首。 “闲话不多说,我先去给贵府的老夫人把脉,一会儿我就要回慈幼堂去,还有复诊的病人在等我。” 文氏忙道:“有劳江医女了。” 江采春也不客气。 “不有劳,诊金给足了就行。” 文氏脸上的笑容一僵。 这个江医女的脾气,可真是…… 女眷们各有心思,就没人留意到一家之主的不自在。 江泽在心中感叹,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先前江采春跟着他们北上入京的时候,他就曾经担心,会不会暴露出济阳公府的阴私。 如今看来,自己还真是一语成谶。 江泽心里也直打鼓,不知道母亲见了江采春之后,会不会想起当年的事。 如今母亲已经为了自己的事病倒,要是再牵扯出当年遗弃了江采春的往事,怕是会病上加病。 江泽心中苦涩,这件事,江采春并不知情,自己连私下警告她都做不到。 若是自己出面,让江采春避开济阳公府的人,彼此不要再见面,那岂不是就等于明示她的身世? 虽然江采春曾经说过,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父母,也不想找回自己的亲人。 可江泽不信,真到了身世水落石出的时候,江采春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不会想着回到济阳公府。 江泽烦躁极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 早知如此,当年还不如直接把这女儿给弄死了,哪里还会有如今这些麻烦。 但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说,自己这个长女如今是名满天下的大夫,若是加以利用,未必不能给济阳公府带来助力。 两个想法盘旋在江泽的心头,纠缠不定。 江泽很快就把这些杂念抛开,让自己专注在母亲的病上。 希望母亲这次没什么大事。 如今济阳公府风雨飘摇,他不能在这个时候丁忧,那会让自己失去大好前程。 母亲,一定要活下来才是。 江泽一声不吭,在外人看起来无比镇定,很是有一家之主的威严。 唯有他自己才知道,心里的那些魔怔想法,久久不散。 给人看病,特别是给京中女眷看病,江采春已经在这段时日摸熟了一套门路。 差不多都是一类病,江采春私下称之为闲出来的。 左右就是开些静心宁神的补汤,只是为了安心用的。 江采春只是听老夫人的声音,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就是想太多,闲出来的。 至于听说孙女请来了自己,然后病好了大半这样的话。 先前江采春的确信了,但现在倒是回过味来,知道是场面话。 她给老夫人把完脉,就回到桌前,准备开药方。 因为看不见,所以江采春开药方,都是口述。 在江南的时候,慈幼堂中识字的人有不少,这些都是江采春看病时的苦力。 而这些达官贵人身边,就更不缺识字的,自然会有人替江采春写方子。 江采春开的倒是寻常方子,老夫人平日里也是吃这个的,济阳公府也有常备药材,不需要去药铺抓药。 第604章 江泽一直在外间,没进来,里间就只有文氏和江瑶,还有老夫人的两个陪嫁嬷嬷在。 江瑶把方子写好之后,就递给了陈嬷嬷,让她去库房抓药。 陈嬷嬷打眼一看,都是平日里的那些,也没什么出奇。 可见这个江医女是言过其实。 她撇撇嘴,没说话,径自取了库房钥匙,去库房拿药。 江采春将方才开的那个方子回忆了一遍,觉得的确没有问题,就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了。 留在这里,她觉得很不舒服,总感觉有人一直盯着自己看。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济阳公府老夫人,的确一直盯着她看。 文氏没见过江泽原配,江瑶也没见过,她却是见过的。 她与江泽原配相处的时间,甚至要比江泽与其原配相处的时间更长。 男人常年在外,府中只有女眷作伴。 老夫人又是婆婆,自然要儿媳妇在自己跟前立规矩。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老夫人还是能清楚地回忆起自己第一个儿媳的模样。 和眼前这个女子是有几分相似。 甚至……脸上轮廓,还跟儿子有些像。 而且还姓江。 老夫人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这姑娘,该不会是当年被丢弃的那个孩子吧? 她、她的命怎么这么大?! 这样都能活下来?!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怎么、怎么成了大夫? 老夫人一肚子困惑,但是又不好说出口。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问问清楚。 万一只是长得像呢? 江也不算是什么稀奇的姓氏,同姓也很正常。 老夫人此时就像是江瑶,不停说服自己,希望当年那个孩子不是眼前人。 “江……医女,姑娘你是姓江吧?” 江采春正在婢女的帮助下,收拾自己的东西。 “嗯,我叫江采春,是姓江。” 老夫人的心提了起来。 “这可真是巧呢,竟然和我们家同姓。” “不算巧吧。” 江采春根本没把老夫人的话给放在心上。 “江也不是什么小姓。我给不少姓江的人看过病。” 老夫人僵硬地笑了一下,彻底躺不安稳了。 姓江,江采春……江采春…… 很有可能是那个孩子! 同名同姓,还长得像。 老夫人觉得,自己很难再找到什么理由,继续挣扎下去了。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 “嗯,我是在江南长大的。” 因为老夫人一直盯着自己看,江采春觉得极不自在,所以回答也很是敷衍。 “就这样吧,其实没什么大病,喝点安神汤养着就行,平时少操心,多动动,别总是躺着。” “别的没什么大事,我先回去了,慈幼堂那边还有复诊的病人等着我。” 江瑶没看出来什么,她的心一直悬着,巴不得江采春赶紧走人。 此时见江采春提出要离开,立刻就道:“我送送江医女。” 老夫人也看出了江采春一心急着走,就闭目养神不再多问。 直到江采春离开后,老夫人才开始发作。 “把黄嬷嬷给我叫来!” 声音听起来极为严厉,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方才大夫来的时候,老夫人不还和颜悦色的吗? 怎么一下就发起了火来? 老夫人的声音传到了外间,江泽一直没有离开,听到老夫人的声音,心知母亲这是起了疑心。 他心中一叹,走了进去。 “娘,不必叫黄嬷嬷了,我同你说吧。” 老夫人见儿子来了,脸色才好转一些。 她埋怨道:“你来做什么?多少事等着你去做的?我这里没什么要忙的,有你媳妇和阿瑶在,足够了。” 第605章 江泽示意妻女下去,他有话要和母亲说。 文氏与江瑶不知道江泽要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出去了。 老夫人一看儿子这架势,就知道江采春的身世怕是瞒不住了。 等人一走,她闭上眼,躺在床上重重叹了一口气。 “是她?” “应该是的。” “你之前见过?” “在江南的时候就见过,回来的时候,她跟着一起来的。” 老夫人有些发怒,“那你为什么不拦着!” “你知不知道,要是她的事情传回她外祖家去,刘家会跟我们不死不休的!” “当年他们就怀疑,并非一尸两命。母女两个总能活下来一个。” “如今要是这孩子出现,他们一定会认为是我害了刘氏的性命!” “你当时、你当时就是不想法子弄死她,也不该带她到京城来!” 江泽被母亲一连串的斥责也说得心里极为不痛快。 他不满地辩驳:“这是我能决定的吗?” “弄死她?母亲说的简单,说的轻松!” “她对三皇子有救命之恩!当时三皇子也在!是我能想法子弄死的吗?!” 老夫人一愣。 “她救了三皇子?” “是,当时公西玉泉带着三皇子向慈幼堂求助,慈幼堂只有她一个大夫,是她救了三皇子和公西玉泉的性命。” 老夫人开始觉得棘手。 原本,她还想着,不过一个小小医女,即便有些名气,济阳公府也不是吃素的,真要在京城地界设法将人弄没了,也不是办不到。 可现在,老夫人开始犹豫。 这孩子,不是济阳公府能轻易动得了的。 要是真动了她,要是被三皇子和公西家知道了,岂能善罢甘休? 济阳公府会惹祸上身的! 儿子如今本就因为不想站队邬皇后,因此被盯上了,这要是真要对江采春下手,岂不是正如邬皇后的意? 要么他们做到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 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们真能把事情做得干净利落? 老夫人沉吟半晌。 “事到如今,你怎么看?” “就当不认识,只是偶然结伴北上,其他的没有半点干系。” 老夫人想起江采春的样貌,心里有些拿捏不准。 “京中……可有风言风语?” 江泽沉默。 风言风语,早就有了。 早在自己带着江采春入京的路上,就有人开始打趣。 到了京城,这样的话,就更多了。 只是江泽一直不出面处理,大家说了几回,觉得没趣,也就慢慢不说了。 不过还有这样的传闻就是了。 江泽的沉默,让老夫人知道了答案。 老夫人闭上眼,心思百转。 如今这是左右为难了。 动也动不得,认也认不得。 早知道,当年就直接把这孩子给弄死算了。 不过一时的善念,反倒落得如今的为难。 刘家……虽说不是什么大世族,但是祖上也是有些荣光在的,当今朝堂之上,也有不少人愿意卖他们面子。 要是他们一怒之下,联络别人给儿子穿小鞋,那济阳公府就真的难了! 江泽叹了一声。 “娘,别想那么多了。没听那孩子怎么说的吗?让你少思少想。” “你年纪大了,也不该继续为这个家再操心了。万事,都有我在。” 老夫人思来想去,始终没能拿出个章程来。 最终默认了儿子的做法。 “就照你说的去做吧。就装作不认识,若是真有不长眼的,吵到我跟前来,我仗着年纪,斥责一番也就是了。” “怕就怕……” 江泽沉默了一下,但到底还是说出了口。 “怕就怕,事情传到刘家那边去。” 刘家自打原配过世后,就离开了京城,不过还在京畿,得知了消息,真要来京城,也是很快的。 至于续弦,江泽倒是不担心。 自己还是她的丈夫,她也会为了济阳公府进行妥协的。 按江泽对文氏的了解,知道之后,不闻不问的可能是最大的。 唯一的忧虑,就只有刘家那头。 老夫人担心的也正是这点。 “希望他们别那么快得到消息。真要查,当年的事,也是经不住查的。” 老夫人想了想。 “回头想个法子,让这孩子离开京城,离开京畿。” 江泽是知道裴萧萧要创办医者学馆的事,江采春短期内,是不可能离开京城的。 但此时告诉母亲,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了,母亲安心休养,我去办就行。” 第606章 济阳公府内,江泽努力宽慰着母亲,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 另一边,文氏带着江瑶回到自己的院子,也是一脸的凝重。 江瑶跟在母亲身后不吱声。 方才她一直在观察祖母的一举一动,当时她就知道自己恐是犯下了大错。 从江采春给祖母诊治,再到自己离开,江瑶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如今更是不敢在母亲面前多说什么,生怕多说多错。 文氏显然心里存了事,也就没留意到女儿的异样。 到了自己的院子,文氏落座后,略喝了口茶,沉吟会儿,整理了思绪,这才开口。 她眉头微蹙,落在江瑶眼里,越发心惊胆战起来。 是不是母亲看出了什么? 母亲……怀疑自己请江采春到府里来的用心吗? 眼下的情形,已经与江瑶的初心相去甚远,她也没料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 “阿瑶,你有没有觉得,你祖母对江医女的态度有些奇怪?” 江瑶心里只有撇清干系这一点,想都没想,立刻就否认。 “是吗?我没看出来。” 自打上回她们娘仨入宫,向邬皇后密告,揭露韩长祚装傻充愣,结果不仅没落到任何好处,甚至还吃了个大亏后,江瑶就决心谨言慎行,再也不多做多说。 此时明显母亲已经有所察觉,自己更不能暴露出什么了。 文氏轻叹。 “是吗?你没发现……” 但是她却是感受到了当时婆母死死盯着江采春不放的眼神。 当时文氏顺着婆母的视线,也一直围着江采春打转,但却没看出来什么特殊的。 或许……是因为江医女的容貌气质,让婆母想起了故人? 若真是与婆母相熟的故人有关,那自己往后就要多与这位江医女走动了。 就是不因为婆母的关系,如今对方身为京中颇有名气的医女,与她交好,没有什么坏处。 文氏心思一定,皱着的眉头就松开了。 “阿瑶,往后你若无事,就多与江医女走动走动。” “她初来乍到,对京城还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你若有空,多多提点一番。” “如今看起来或许没什么,但往后,必定是有些好处的。” 江采春现在常出入各家后院,与许多高门大院的女眷相识,往后济阳公府必定会有用到对方的时候。 趁着现在,烧个热灶也不算晚。 江瑶听了文氏的话,心里暗暗叫苦,但母亲的话又合情合理,自己说不出反驳的话。 思来想去,最后只能点头称是。 文氏对江瑶这个长女是向来很放心的。 起码比自己那个白眼狼次女懂事贴心得多。 文氏拉着江瑶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如今为娘也就担心你的终身大事,旁的都不是最要紧的。” “先前我们棋差一招,没让你借着你爹的势头,成为太子妃。” “如今更是不可能了。” “不过济阳公府与其他人家,倒也还算相配。” “若是能借着江医女的势,让你成功高嫁,不拘远近,娘这块心病,也算是没了。” 江瑶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终苦涩地道:“江医女的脾性不太好,想要借她的势,怕是难。” 文氏笑道:“娘知道难,不过再难,为了你,总归也要试一试。” “阿瑶,你可不要在这种时候拉不下脸面,去结交她。” “想想结交她之后,往后会有的好日子,暂且先忍一忍也就是了。” 江瑶纠结万分,最后还是点了头,应承下来。 可实际上,她如今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再和江采春攀扯上关系。 万一真的扯出什么来,那整个济阳公府的名声可就没了。 第607章 “采春去了济阳公府?” 裴萧萧挑眉,对这个消息有些诧异。 江采春去了济阳公府,而且还是江瑶去请的。 当时江瑶在门前长跪不起,这件事很多人都看到了,作不了假。 济阳公府现在的情形,裴萧萧也略有耳闻。 不过既然江泽想中立,那裴萧萧也懒得去管他们。 如今裴党自己有些自顾不暇,哪儿来这么多闲情逸致去管别人。 江瑶的心思,裴萧萧也能猜个大概。 不就是见着如今江采春声名鹊起,与各家都有些干系,想着蹭一蹭吗? 裴萧萧在心里暗暗翻白眼。 江采春可是慈幼堂出来的,他们自己都不想着蹭,哪里会白白将这个机会送给别人? 真是想太多了。 真要分亲疏,江采春这个喜欢胳膊肘往里拐的,八成是把机会留给裴党,怎么可能轮到济阳公府? 一天天的,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 这事,裴萧萧是当做一个解闷的小八卦来听,没当回事。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不得不重视起这件事。 “济阳公什么意思?!” 裴萧萧这是彻底恼了江泽。 原本,崔青卿已经确定下了举办募捐宴席的场地,还有参加的人选。 就连各家的座位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但先是说好的几家联合起来,通知崔青卿说她们不来了。 接着,预定的玉清楼东家,也联系崔青卿,说有人打了招呼,玉清楼不能租赁给她进行宴席的举办了,宁愿多赔付些银钱,都不答应。 崔青卿也没说什么,扭头就告诉裴萧萧。 这事儿她是解决不了,但架不住她上面有人! 她不行,难道余姚县主的面子都不行? 难道这些人不知道,这次宴会,明着是她出面,实际上背后却是裴家? 裴萧萧并未因此责怪崔青卿,这的确不是她能处理得了的。 那几家不来的,倒是小事,裴萧萧并不是那么放在心上。 能被江泽说动的,也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 场地的事情得先解决。 裴萧萧直接带着崔青卿找上了玉清楼的东家,要求对方给自己一个理由。 文春阁最顶级的雅间,裴萧萧小口嘬着用雪水熬煮的茗茶。 “这么说来,王东家这是摆明了要和我对着干?” 裴萧萧冷冷望着王东家,眼中威胁之意尽显。 王东家心里暗暗叫苦。 这玉清楼是他家祖传的产业,说是他做主,可这么大个产业,还在京城内城,背后没靠山,那也是保不住的。 裴萧萧想借玉清楼举办宴席,那是给足银钱的。 有生意有进项,王东家当然想做。 不然每年光是玉清楼的修缮钱,都入不敷出。 只是王东家攀附的那位靠山,和济阳公府有旧,这次也是靠山发了话,王东家才胆大包天,给推拒了。 否则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和裴家对着干。 王东家叹道:“县主,您也别为难我。我的情况,县主也是知道的。” “这不是后头人发话,我哪有胆子推拒县主的邀约?” “县主瞅瞅,推拒了您,玉清楼下半年的订单,一下就少了大半。” “我这还发愁怎么去找进项呢。要不是后头人发话,我敢拿玉清楼玩这么大的?” 裴萧萧幽幽道:“是济阳公去跟人家说的?” 王东家一脸苦涩。 “这事儿,大家心里都清楚,县主就别为难我说出来了。” “说出来了,我可没好果子吃。” 第608章 裴萧萧默了片刻。 其他人以为她在想着找济阳公府的茬,殊不知裴萧萧是在盘算,现在自家的银钱,够不够把整个玉清楼给买下来。 祖产又如何? 这玉清楼对于王东家而言,也不过是有个祖产名头罢了。 平日里光是修缮的那些钱,就够他一壶喝的了。 能租玉清楼来举办宴席的,非富即贵,哪里是王东家能应付得了的? 这些年,王东家未尝没动过卖了玉清楼的念头。 只是这玉清楼,一是祖产,二来,想买又能买的人,要么钱不够到位,要么不想担强买强卖的恶名。 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 在朝中为官的,哪家没有把柄在对家手里? 权势不够滔天,关系不够硬,悠着点做人更能活得长久。 裴萧萧想的是,请帖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会儿要改地方,那帖子就得全部重写,费时费力。 要是能将玉清楼给买下来,她倒要看看,还有谁敢跳出来。 反正这种稀缺不动产,平时也是有收入的,王东家缺钱,那是因为大头全都孝敬给了靠山。 退一步说,哪怕将来活不下去,玉清楼也能拿来卖。 裴萧萧冷笑。 她就不信了,自己把玉清楼给买下来,江泽还真能在宴席当天来捣乱不成? 济阳公府的脸面都不要了是吗? 医界的大夫们不想这宴席举办,不想学馆办成,裴萧萧能理解。 你江泽来捣什么乱? 吃饱了撑的! 裴萧萧看了一眼不停擦着满头汗水的王东家。 “开个价吧。” 王东家擦汗的手停了下来,没弄明白裴萧萧的意思。 “县主,您这是……” “玉清楼,我要了,你开个价。” 不等王东家开口,裴萧萧就接着说道:“我知道,这是你家祖产,要加钱。” “你开价便是,我要能吃下,我就吃下。” 王东家喉咙滑动,咽了咽口水。 余姚县主行事……还真是简单粗暴。 不给你办,你直接就花钱买下来办是吗? 不得不说,裴萧萧对王东家的想法倒是摸得透彻。 他的确早就不太想要玉清楼了。 只是上门来问的多,真心要买的少。 这么多年下来,王东家也没给玉清楼找到个好买主。 如今……裴家的人要买…… 王东家开始拨动心里的那个小算盘。 也不是不行。 玉清楼是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的,卖了之后,自己带着一家老小,去外城再置办一些产业。 到时候,还不用每年送那么多孝敬钱出去,日子过得远比现在舒坦多了。 “行,县主是个爽快人,那我也不多要。” 王东家伸出三根手指。 “这个价,县主你看如何?” 裴萧萧扫了一眼,脸上依旧平静。 心里却直骂娘。 就这么一个破楼,还敢开这么高的价? 别说现在家里钱不够,就是够,她都不会当这个冤大头! 裴萧萧伸出手,按下王东家的两根手指。 王东家脸色一变。 “县主……这、这也太低了吧!” “卖不卖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玉清楼出的幺蛾子还少了?” “我这是给你一个脱离苦海的机会。” “你拿着钱,无论去哪里重新置办产业,都比现在过得好。” “但玉清楼遗留下来的这些烂摊子,可全都要我来担着。” 裴萧萧没再给王东家讨价还价的机会,直接站了起来。 “你也别说我坑你,玉清楼到底值不值这个钱,你心里有数。” “这次本就是你理亏,我愿意不压价,已经仁至义尽。” 第609章 “说句难听话,你真以为得罪了我,往后你这玉清楼还能开得下去?” “信不信我直接买下玉清楼对面,新盖一个,比玉清楼更高更大更奢华。” “到时候你玉清楼还开得下去?” “王东家,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自己去思量思量。” “青卿,我们走。” 王东家脸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眼见着裴萧萧真的要离开,赶紧把人给留住。 “不是,县主,这到底是我家祖产,你再多给我点儿,行不行?” 裴萧萧背对着他,脸上微微一笑。 转过来的时候,已是收了笑容。 “多不了一个子,真以为我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王东家长长叹了一声。 大人物斗法,反倒让他吃了亏。 也罢,卖了玉清楼,他家往后好日子还长。 王东家朝裴萧萧拱拱手。 “那就劳烦县主去请中人过来,写了契约,按了手印,咱们银货两讫。” “好。” 裴萧萧长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老王被自己给吓住了。 要是真咬死了价不愿让,那自己也没办法,只能另外再去想法子。 中人很快就在文春阁管事的催促下赶了过来,当着两方的面,写好契书,给两边过目后,彼此签了名字,按了手印。 裴萧萧将手边的小箱子推到王东家面前——里头装着的,是夏荷特地跑去裴家取来的银钱。 “点点?” 王东家哪儿敢打开看,赶忙堆着一脸笑,搂着箱子不放。 “县主做生意,就没有说不公道,更没有说仗势欺人的。” “我就不看了,里头的数一定是对的。” 这桩买卖算是成了。 王东家小心翼翼地揣着箱子离开,裴萧萧则是擦了擦额头上沁出来的汗。 崔青卿在边上,从头看到尾。 虽然并不清楚裴萧萧和王东家实际谈的金额是多少,但崔青卿笃定,肯定不是小数字。 起码是把她,不对,是把她全家卖了都不够的钱。 裴萧萧抖了抖手上的契书。 “成了,你继续安排就是。” “有了这地方,再好生修缮一番,往后这就是个销金窟,有的是人愿意送钱。” 崔青卿朝裴萧萧竖了个拇指。 真有你的。 退钱不给定,那就直接买下来。 财大气粗。 要是自己什么时候也有这份财力就好了。 不过崔青卿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不来的那几家?” “不来就不来,难不成少了他们,这宴席就办不成了?” 裴萧萧冷笑。 “走着瞧,到时候我要让这些不来的人家,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裴萧萧起身,舒展了下身体。 去年有些不顺,大概是给娘上香上少了。 一会儿先去给她娘上个香,选最粗的那种,让她娘保佑一下,今年能顺顺利利的。 今年顺利的开始,就是举办这场募捐宴席。 玉清楼换了东家的事,在裴萧萧的授意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不少人都在猜测新东家是谁。 京中有这等财力的人家,同时还有权势的人,屈指可数,很快,就能得出结论。 裴萧萧也不在乎他们猜中猜不中,她还有其他事要办。 比方说,放出点风声。 “听说这回募捐宴席,是因为孟氏商行想要创办医者学馆,去岁伤筋动骨,没多少银钱了,不得不办这个宴席。” “瞎说吧?孟氏商行能缺钱用?我看,说是募捐,恐怕还是为了这个学馆宣传。” “我也觉得是,不过这学馆要真能办起来,倒是件好事。这往后,大家伙儿看病,是不是就不愁找不到大夫了?” 第610章 “是这么个理。听说江医女还会当学馆的授课先生呢!” “江医女是个心善的,医术也好,给咱们老百姓看病经常不收钱。她教出来的学生,准错不了!” “这往后,要是像江医女这样的大夫越来越多,那岂不是老百姓的好日子就有了?!” “劫富济贫,劫那些高门大户的富济咱们穷老百姓的贫!” “是这么个理。” 边上有人状若不经意地多了一句嘴。 “不过听说有人在抵制这个宴席,也不知道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咱们都觉得,这是大好事。” “你们想,这学馆招收学生,据说是不论出身,想学,学的下去,都收。” “这要是出师,别的不说,多少一技傍身,往后不愁吃穿呐!” “也不知道这学馆办不起来,能让那些富贵人家有什么好处,一个两个,都在骂。” “骂?!” 周围的人开始激动起来。 “他们凭什么骂?!” “他们有吃有穿,不缺钱花,生下来就能有官当,有最好的大夫看病,怎么还不给咱们这些人活路?” “就是!要不是咱们种地织布,他们哪里来的饭吃,哪里来的绫罗绸缎穿?!” “如今咱们不过希望多几个好大夫,能活着,就这,碍了他们眼是吗?!” “回头别让我瞅见那几家,撞见一次,就套上麻袋,揍一次!” 揍是不会真揍的。 那些人家出门都是前呼后拥,家丁侍卫开道,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根本近不了身。 但嘴上花花,抱怨几句,既能宣泄心中的怨气,也能显得自己有种有骨气。 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彼此留面子,不会揭穿。 闲聊几句,这些人也就散了,各自要去上工。 方才多话的那人,看看左右,一溜烟地就跑出几条巷子。 “崔爷,这回事儿办妥了。” 崔伯嶂笑眯眯地把一个钱袋子放他手里。 “辛苦辛苦,去打几两酒,买些肉回家,同你老父老母一同吃吧。” “哎,多谢崔爷。下回崔爷要是还有这么好的事儿,记得再找我。” “放心,跟着我,好处少不了你的。” 崔伯嶂目送那人离开,哼着小曲儿,转身离开。 出了巷口,脚下一转,朝阮家的方向去了。 咳,他有些日子没见文窈了,不知道胖了还是瘦了。 未婚妻嘛,多看两眼也不会看没了。 再说了,自己今天刚做了好事,得跟未来泰山大人去表表功才是。 路上,崔伯嶂还捎带着买了不少零嘴,十分心安理得地敲响了阮家的大门。 一时之间,京中“谣言”四起。 原本只是民间的谈资,不知怎得,竟然就慢慢在京官贵胄之间传开了。 甚至已经有人说出了谈资中,一直隐匿着的那几户人家是谁。 简直是指名道姓地在骂。 庄氏拉着干女儿钱氏的手,笑眯眯地对那些来镇国公府参加赏花宴的女眷们说话。 “照理说,这话也传不到我这儿。” 庄氏轻轻叹了一声。 “你们是知道我的。白龟就是个不省心的,打她落了地,我就没有一天是不操心的。” “可没想到,我这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只想着教养女儿的人,竟然都能听到这样的传闻。” “刘夫人,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刘氏脸上的笑,从庄氏开始将话题转到这上头之后,就一直是僵的。 她家正是推拒了这次募捐宴席的几户人家之一。 不过出面推拒的人倒不是她,而是她的婆母。 济阳公亲自上门,与她公爹说的。 人刚走,公爹就发话,不许他们家去。 第611章 自己当然是无所谓,去了肯定要掏钱,不过买个好名声,倒也算值。 不去,那就是省钱,这样的机会下次也有,不急于一时。 可现在,自家几乎成了京城的过街老鼠。 今日她前来镇国公府赴宴,用的是挂着家中标识的马车。 被人指指点点了一路,那些难听的话,虽然声音小,但还是传进了耳朵里。 刘氏坐在马车中燥得慌,得亏没在人前,不然这烧得发红的脸,就得被人瞧去了。 没想到来了镇国公府,庄氏竟然还故意提起。 果真是宴无好宴! 谁不知道庄氏这是在为裴萧萧撑腰? 镇国公府哪怕没了男丁,在京中那也是比绝大多数人家都要硬气的存在。 多少人得承他们家的情? 就是冲着救命之恩,也得帮衬着说几句话。 刘氏心里头有数。 不单她有数,那几个被扒出来没参加宴席的都有数。 这所谓的谈资,分明就是裴萧萧一手炮制,然后让人四处宣扬的谣言! 刘氏心中恼怒,脸上却还得赔笑。 “都没影儿的事!” “你们还不知道我家呀?我那婆婆,本就是个心善的,整日地吃斋念佛,都见不得一点点血。” “这回宴席是崔家的大小姐办的。这帖子一送来,我婆母就满口夸赞,当场应下了要去。” “也不知道是哪个编排出来的这些谣言,竟然狠心到中伤我婆母这么个善心的。” 庄氏还是那个笑容不变。 “原是谣言啊?那就清楚了。” “唉,这是承平日久,一天天的,都闲着没事儿干,尽折腾这些个事。” “要我说呀,嘴上说两句,倒是无妨,也碍不了什么事。” “可真要有人推拒说不去,那就应该直接送去北境吹吹风沙,不杀几个北戎贵族,就不给回来。” 庄氏“望”着钱氏。 “娘的乖儿,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钱氏柔顺地笑道:“母亲说的正是,儿也是如此觉得。” 她打量着刘氏的眼神,直让刘氏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洞钻下去。 “创办医者学馆,虽说是损了一些人的利益,可对老百姓倒是好事。” “我那夫婿,去岁不是跟着一道去江南平乱吗?” “回来就说了,江南受灾的百姓苦啊,缺医少药,这是没法子活下去了,才不得不落草为寇,反了朝廷。” “要不然,岂能官军一到,立刻就降了?” 庄氏侧耳听着钱氏温柔的说话声音,朦胧的视线朝着女眷们身后的那个大水池远眺。 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 等钱氏说完,庄氏也不管她说了些什么,只管说对,叫好。 众人看刘氏的眼神,越发莫测起来。 刘氏觉得自己屁股底下大概是无数的蚂蚁,不停咬着自己身上的肉。 她想走,又不甘心被人挤兑一通后,直接就离开,打定了主意,要为自家辩驳一二。 起码不能放任自家名声继续这样毁坏下去。 不过庄氏却没给她这个机会,直接把事情给挑明了。 “青卿和萧萧那两个丫头的意思,只要不是傻子,就都明白。” “不过是防着有人推拒之后,其他人有样学样。” “到时候你也不去,我也不去,等宴席当日,一个宾客都没有。” “这算是打了崔家的脸面,还是打了裴相的脸面?” “更别提这事儿,我家白龟还掺和进去了呢。” 钱氏十分上道,立刻就装作惊讶的样子。 “这次宴席,还有白龟妹妹的份?” 庄氏轻叹,微微蹙眉,仿佛很是为女儿的任性头疼。 “可不是嘛,青卿负责琐事,她负责掏钱。” “这不,家里头,一下就没了几千两。要不是沈管事带着账册来找我,我还不知道这丫头学会了瞒天过海!” 钱氏笑道:“白龟妹妹果真是越发聪慧了。” 话头一转。 “既然连白龟妹妹都有份,那岂不是这次推拒的人家,在打镇国公府的脸?” 刘氏觉得,自己屁股底下不是蚂蚁,而是蜈蚣。 心里不知道把公爹和婆母骂了多少遍。 两个老不死的,拎不清还做什么主! 现在好了,一下得罪这么多人家。 今日回府后,她要装病,让婆母和妯娌去处理这些烦心事。 第612章 庄氏一番连敲带打,丝毫没给刘氏面子。 今日她把人请来参加这赏花宴,就是奔着挤兑人去的。 刘氏心里气,庄氏心里气比她更大! 自己容易吗? 全家男丁都死绝了,自己一个寡母拉扯着体弱多病的女儿,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 平日里这个不着调的小混世魔王,总算是愿意干些正事了! 原本她还期待着,等宴席举行的那天,听听各家女眷是如何夸赞这混世魔王的。 现在好了,还没开始呢,这就先闹出幺蛾子来。 庄氏知道的时候,别提有多气了。 这是不把镇国公府放在眼里! 镇国公府的儿郎,为国征战多年,到了最后,满门死地就剩下一个独苗苗。 还是个女孩儿! 京中多少人家受过镇国公府的恩惠,多少人是因为镇国公府舍命才能活下来的? 即便对着圣上,庄氏的腰板子也是直的! 可以说,只要镇国公府不谋反,不犯十恶不赦之罪,在本朝那就是横着走的主。 更别提庄氏当年待字闺中,就是家中刁蛮任性的嫡小姐,出嫁后,更是夫婿千娇百宠的爱妻。 真要不讲理起来,那是圣上也要头疼的。 庄氏看不见,但是却能通过刘氏那个方向传来的微弱声响,知道她如今坐立不安。 她握了握钱氏的手,觉得心里那股子气算是撒出去了一小半。 敢不给镇国公府面子? 敢让她听不到别人夸自己女儿? 敢让她女儿不能在人前显摆? 自己就这么点小心愿,都不愿让自己满足,不愿给自己面子。 那就别怪她戳人肺管子! 钱氏笑地温柔,牵着庄氏的手,也反手握紧了。 白龟自告奋勇,好难得有想要做一件大事,还没开始呢,这就给搅和黄了。 这要是经此一遭,往后再不想干正事了,如何是好? 这个下马威,必须给出去才是! 好让白龟知道,世族也好,贵胄也罢,镇国公府压根不怕任何人! 面对针刺一样的目光,刘氏只觉得自己难以维持脸上的假笑。 如今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找个借口回家! 钱氏一直观察着刘氏的表情,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就捏了一下庄氏的手。 庄氏心中会意,淡淡笑道:“不过既然刘夫人说是误会,那一定就是误会了。” 说罢,再也不提募捐宴席那档子事,又说起了别的闲话。 在场的几位女眷中,刘氏身份最低微,她也不敢直接站起来走人,一直赔着笑,熬到了结束。 等众人一离开,庄氏立刻冷哼一声。 “就这点能耐,也敢跟着济阳公一起折腾。” “也不想想济阳公就是平了江南民乱又如何?难不成这功还能与孟家比?” “如今自身难保,还指望他能带着人一飞冲天?” “做梦!” “一群拎不清的。” 钱氏轻轻晃了晃她的手。 “母亲何必与这些人置气?当前要紧的,是想着如何让白龟妹妹继续愿意将这个宴席办下去。” “这要是半途而废了,往后再想忽悠她干些正事,可就难了。” 庄氏叹道:“是这么个理。” “你还别说,那个混世魔头,前几日还闷闷不乐,跟我说再也不想掺和这些事了。” “她如今年纪也不算小了,迟早是要成家的。这往后要是连自家的庶务都做不好,如何能将镇国公府立起来?” “我本也不愿意将刘氏叫来敲打,可……” 第613章 钱氏轻声道:“都是为了白龟妹妹。只要白龟妹妹好好的,什么都值得。” 庄氏点点头,看不清周遭的视线朝着远处的水池眺望。 你们呐,就是死了都不得安生,要时时护着家里头这个小魔头。 庄氏幽幽叹了一声,让钱氏搀着自己去屋里。 院子外,孟白龟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楚里面的动静。 隔得太远,她听不清,但是沈伯伯说,那个刘夫人走的时候,像是吃了一万只苍蝇一样难受。 孟白龟觉得,自己前几天那次告状,算是成功了。 她心里有些小得意。 有娘给自己保驾护航,她什么都不怕。 倘若韩长祚在这,一定会对孟白龟这句话深表认同。 他们俩,都是靠娘才在京城耀武扬威的。 沈管事宠溺地看着古灵精怪的小主子,脸上的褶子因为笑容,越发深了。 可惜小主子身子骨不行。 否则就是这份机敏,也是个叱咤沙场的女将军! 但同时,沈管事也有些庆幸这小主子的身体弱。 上了战场,刀剑无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命给丢了。 小主子可是孟家唯一的子嗣,断断不能再出什么差错,否则自己闭了眼,去见了地底下的老主子、主子,还有那些战死的弟兄们,如何向他们交代? 沈管事心里一面纠结,一面又偷偷打量着孟白龟的身形。 小主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老吴头做大锅饭还成,他们这些人能吃得惯,可小主子打小锦衣玉食的,似乎不太喜欢。 要不自己同裴小姐说说,让老吴头上文春阁的后厨去学几招? 还是直接厚着脸皮,跟裴小姐要两三个文春阁的厨子,往后就在镇国公府干活,专门给小主子做吃的喝的? 老吴头么,就让他上庄子去养着,做了这么多年的饭,也该休息休息了。 主要是亏待谁,都不能亏待了小主子。 眼见着小主子开始抽条,一天变个模样,这原本圆乎乎胖嘟嘟的小脸,越来越瘦,连尖下巴都出来了。 这可不行! 八成就是在家里头吃不好! 老吴头要是不肯学,自己就押着他去,要不就直接上庄子住着。 这是军令! 孟白龟转过来,笑嘻嘻地仰头看着一脸慈爱的沈管事。 “沈伯伯,接下来要是有人上门来说情,随便找个理由推了,不许他们进来。” 沈管事对孟白龟就没有不答应的事。 “好咧!伯伯记下啦。” 孟白龟撇着两条不再那么短的腿,嘴里嘟囔着。 “我得出趟门,要去找青卿姐姐。” “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这谁家的脸这么大?” “既然说好了不来,那就别来了!我们也不稀罕!” “我倒要看看,谁家会为了他们这几个说情。” 孟白龟撇嘴。 济阳公的面子可没这么大,现在他处境不好,与他身份相当的,都不愿多来往,更何况是高他一等的人家。 也就如刘氏这样,身份不如济阳公府的,才想着巴结人家。 孟白龟不屑地哼哼。 不想来,那容易得很,可再想来,就没这么简单了。 沈管事一听孟白龟要出门,赶紧就让人去把马车给套好了,亲自送小主子上去。 走的时候,孟白龟撩起帘子,朝沈管事摆摆手。 “沈伯伯,晚上让吴伯伯少煮点,我就不回来吃饭了。” 沈管事脸上的笑一垮。 觉得让老吴头去文春阁进修厨艺的事,应该加快进程。 第614章 明天……不,今天就让他去! 孟白龟不仅和崔青卿通了气,还顺带在崔家蹭了一顿晚饭。 小肚子吃得鼓鼓的,才揉着肚子,依依不舍地上了回去的马车。 没办法,实在是吴伯伯做的饭菜实在太不合她胃口了。 不是故意不回家吃的。 她也想晚上和娘,还有沈伯伯他们一起吃的呀。 可又不能说吴伯伯做的难吃,伤了他的心。 当年祖父和爹他们,也是吃的吴伯伯做的饭菜呢! 孟家的马车从巷口出来,拐弯的时候,正好瞧见了王氏的马车,停在路的另一头。 孟白龟挑眉,没让马车停下来,只好奇地掀起帘子,一直朝那边看。 快要过去的时候,她看见王玄姬面无表情地跟在一个抱了不少东西的嬷嬷身后,在对方的示意下上马车。 孟白龟心情有些微妙。 又重新确认了下她们是从哪家铺子出来的。 那不是孟氏商行旗下的铺子,倒似乎是魏国公府的。 王氏这是对魏国公有所求? 魏国公府不是被邬皇后给厌弃了吗? 这时候和他们打好关系,能有什么好处? 孟白龟摇摇头,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募捐宴席的闹剧,到了这时候,也算是告一段落。 除非江泽真的脸面都不要了,当日直接在玉清楼门前闹事,否则这宴席是开定了。 那些因江泽缘故,而推拒不去的人家,这些日子也消停了。 他们倒是想再去,但已经和孟白龟通过气的崔青卿一口咬死了都已经安排满了,没位置了。 真要去,那当天就得站着。 这他们怎么乐意? 只有伺候人的才站着呢! 至于京中那些指名道姓的传闻,他们只当做不知道,装聋作哑,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 这些无处可撒的怨气,全都朝着江泽身上撒了。 江泽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 他心中有愧,带着礼物上门的时候,都被拒之门外。 这下,江泽是知道,自己先前鲁莽了。 他原是觉得,只要这医者学馆办不起来,当不成授课先生的江采春,就不会长时间留在京城。 但却没想到,裴萧萧竟然来了个釜底抽薪,直接豪气地把玉清楼给买了下来。 还无耻地到处宣扬那些推拒不去的人家有多么可恶。 江泽此时才明白,母亲与妻子一直以来看重的名声,究竟有多么重要。 如今那几户人家,为了祸水东引,把所有事都丢到了济阳公府头上。 他这几日上值,都被同僚和上峰用异样的眼神看,甚至往日常来往的几位,也避开了自己。 原本就愁眉不展的江泽,这下越加郁结于心。 他现在本就是该多多与其他人交好,在邬皇后对自己发难时自保。 如今……过去所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 一想到自己现在的遭遇,全都是拜江采春所赐,江泽对这个因为自家一念之仁而活下来的女儿,更是厌恶。 当年他们怎么就没下得去那个手呢? 要是趁着她刚出生,就直接弄死了她,哪里来如今这么多事! 若是之前,江泽还对江采春有些愧疚,毕竟当年丢弃了这个孩子。 那现在,江泽是恨不得直接提刀前往慈幼堂,直接砍了这个不孝女! 但也只是想想。 京城的慈幼堂,那是在壬午之变中,立有大功的。 要是江泽真的在那里动武,甚至杀了人,那他就真的前途尽毁,乃至济阳公这个爵位都保不住。 第615章 府外发生的这些事,江泽不敢告诉母亲,也叮嘱文氏瞒着。 夫妻俩整日在老夫人面前,提心吊胆,生怕被她知道了外头的事,加重病情。 虽然这病,在江采春看来不算什么病。 可对济阳公府而言,老夫人一直病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就是府中出了天大的事。 江瑶倒是乐得每天衣不解带,在祖母跟前侍疾。 这样她就有理由,不出门去交好江采春了。 与济阳公府的压抑不同,裴萧萧倒是每天乐得合不拢嘴。 买下玉清楼后,裴萧萧就带着人去看了一圈,商量出个图纸,找来几十个工匠,将玉清楼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彻底翻新一遍。 她想的是,这玉清楼到了自己手里后,开张第一件事,就是办医者学馆的募捐宴席。 既有为学馆募捐,也有为新玉清楼扬名之意。 为了能吸引更多的人关注,裴萧萧先让人把玉清楼的外头给翻新完了,让经过的人,都能看到与过去不同的玉清楼。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实际效果要比想的更好。 上午才刚把玉清楼外头遮着的那些油布扯了,下午就开始有人来询问,什么时候开始能接订单。 这一年才刚开了头,今岁圣上又不去春狩,京里头的乐子太少,有钱有权的闲不住,自然就开始自己找乐子。 裴萧萧琢磨出份定价单,让人送上门去。 又以募捐宴席当日,有意向的人家,可以过来看看玉清楼里头翻新后的环境,要是觉得不好,可以随时无偿取消。 有这么一句话在,相当于给这些人吃了颗定心丸。 随时无偿取消,这得对翻新后的玉清楼多自信,才说得出这番话? 听说文春阁的环境,本就是裴萧萧一手包办。 文春阁本就是京中纨绔爱去显摆的地儿。 如此看来,这玉清楼翻新后,定然也不会输文春阁,指不定更胜一筹。 这些人不仅没有退款,甚至还直接抢着拿全款把好日子给定下来。 一传十,十传百。 玉清楼换了新东家,从王改姓了裴,而且余姚县主还信誓旦旦表示,翻新后的玉清楼,一定远超文春阁。 虽说传到后来,稍微有点走样,但也达到了裴萧萧的目的。 募捐宴会还没开始,玉清楼的名气就已经传遍全京城,跟着来定日子举办宴席的人家,也多不胜数。 裴萧萧乐滋滋地把账册上的数字数了一遍又一遍。 这才几天呀,就把当初买下玉清楼的钱给赚回来了。 今年才刚开始,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日子,单子一定少不了。 狗大户的钱,那是真好赚! 单子是不少,不过裴萧萧还是制定了相应的促销手段。 好的日子,如三月三啦,清明啦,每个月的官方休沐啦……诸如这些日子,大家都是抢着定的。 相比之下,其他日子就显得格外冷清。 裴萧萧能忍? 一个月空三天,都是对自己花大价钱买下玉清楼的不尊重! 裴萧萧大笔一挥,立刻定下淡旺季的不同价格。 淡季八折,提前预定还送文春阁当季限定菜色。 旺季翻倍,没有额外优惠措施。 一丁点都没有! 裴萧萧吹了吹价目表上的墨,让秋菊给玉清楼新上任的管事送去。 新任管事如何将这份价目表给落实下去,这就不在裴萧萧的考虑范围内了。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将玉清楼打造成京城新一代的销金窟。 除了天家宗室名下的那些产业,玉清楼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如今内部环境,还没对外开放,裴萧萧打定主意,要在募捐宴席那天,闪瞎全京城人的眼。 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物超所值,什么叫做有钱都定不上。 第616章 在裴萧萧看来,募捐宴席要办,医者学馆要开,玉清楼也要赚钱。 一箭三雕,三不误,才是她这个当世资本家的真面目。 如今玉清楼的名声传出去了,募捐宴席的风波也闹得沸沸扬扬,医者学馆的创办也广为人知,万事俱备,只待来一个精彩亮相。 裴萧萧买下玉清楼这一手,直接把整个京城的胃口都吊了起来。 募捐宴席举办之前,就有不少人故意绕路,前往玉清楼围观。 光是看外面,就交口赞叹。 看看这外头的柱子,竟然还有金箔贴了一层。 这些金箔上,还印了各式吉祥纹样。 上头的砖瓦也是顶好的民窑烧制出来的琉璃瓦。 别的不说,只这琉璃瓦的颜色,就不知道是工匠调了多少次才调出来的,京里头谁见过这颜色啊! 光这外头,就已经是京中独一份了,还不知道里面是何等富丽堂皇。 等到募捐宴席举办当日,玉清楼在外头就竖起了一块招牌,告知来往众人,今日孟氏商行将在此地举办医者学馆募捐宴席。 来这边看热闹的百姓就更多了,大家盼的就是这一天。 要不是因为京中有裴相制定的交通律法,今日包括玉清楼在内的几条街,八成就会被围观的百姓给堵住了路,各家马车根本进不来。 玉清楼新任管事昨天晚上直接就睡在了玉清楼的大堂,为的就是今天一早,可以带着玉清楼上下的伙计,做最后的准备。 等时间差不多了,管事又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漏之处,就带着众人,站在门口,迎接今日前来赴宴的众位贵客。 第一个到的,是崔青卿。 她大一早就去安家,为安东仪梳妆打扮,等安东仪收拾妥当后,才带着一起过来。 作为今日宴席的主理人,崔青卿自然要第一个到。 等安排好安东仪,她还要出面去接各家女眷。 男宾那边,崔青卿就交给了安士晋。 今日安东仪要来赴宴,安士晋这个做哥哥的,自然放心不下。 反正他平日里也不怎么去上值,三天两头就请假,今天再请一天假,大家也不觉得意外。 因为没能捞到接待男宾这事务,崔伯嶂幽怨了好几天。 幽怨归幽怨,崔伯嶂觉得妹妹说的倒也不错。 安士晋的卖相要比自己好,看起来就是衣冠楚楚的世家子,和自己这种在底层摸爬滚打,沾染了一身浪荡气的不一样。 安士晋在外等着男宾,崔青卿在侧门等着坐马车的女眷。 因为女眷不能抛头露面,是以都是坐着马车进去之后,才下来的。 男女两边各自分开,倒也不会出什么不名誉的事。 崔青卿这一招,还是她母亲蒋燕娘提醒的,否则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还真想不到这上头去。 安东仪早早地就被崔青卿安排到雅间。 这是玉清楼第二等的雅间,里头用的木料都是最好的沉香木,进来后,无需燃香,自有沁人心脾的安宁。 墙上挂着的乃是前朝名家画作,画的是孔子携学生周游列国。 案几上摆着的则是看起来与这屋子丝毫不符合的竹雕,雕的是孔子问礼的典故。 崔青卿知道安东仪不耐久坐,让她先在美人榻上躺着休息。 安东仪坐在美人榻上,伸手一摸,就知道这是自家根本买不起的重莲罗。 第617章 安东仪的母亲有个这个料子制成的香囊,传到安东仪的手里,料子已经快碎了,平日里安东仪放在盒子里用来睹物思人,根本不敢碰,一碰就碎。 现在,那是根本不可能买得起,哪怕是用来做香囊的这么一小块料子,都买不起。 安东仪一边担心自己会弄坏了身下这重莲罗,一边忍不住摸了又摸。 这可是在家里根本不敢碰一下的名贵料子啊! 安东仪咽了咽口水,又打量着这雅间中的其他布置。 隔断用的是素罗纱,将雅间分做里外两间。 嵌了云母片的黄花梨圆桌上,铺了浮光锦。 即便安东仪在美人榻上坐着,左右摆动着脑袋,都能发现这浮光锦上不同的流光溢彩。 安东仪越看越心惊,又忍不住不去打量这雅间里的摆设。 她心里估摸着,只这一间,就是把她兄长最宝贵的那些书卖了,怕是都不够。 还不知道其他雅间的摆设是如何奢华的。 安东仪想起崔青卿带自己来的路上,对她提起这玉清楼。 说是最上等的那间,却是轻易不让人进去的。 无他,裴萧萧为那雅间取名为“椒房”。 非天家宗室,不得进去。 就是花十倍的价钱,也休想。 何谓椒房? 那是先朝皇后所居住的宫殿,花椒碾成粉末后,与泥混合,涂在壁上而得名,取其温暖芬芳之意。 裴萧萧翻遍古籍,将这椒房的制法进行复原,原模原样地照搬过来。 据说那雅间,一进去便是扑鼻的芬芳椒香,摆设更是其他雅间比不上的奢华。 崔青卿允诺,安东仪要是好奇,她可以偷偷带着进去看看,可只能在门口看,不能进去。 安东仪一听这话,头立刻摇得像拨浪鼓,哪里还敢看? 崔青卿笑她胆子小,但是也不再提起带她去看的事了。 此时安东仪坐在美人榻上,脑子里不停想象着那间椒房的陈设会有多么奢华。 在她看来,这间颇有意趣的雅间,已经是再也没有过的奢靡了,其他雅间,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吧? 她待在雅间里面,没有出去,也没那个力气出去。 但是却能听见雅间外头的走廊,不停传来女眷们的惊讶和赞叹。 安东仪松了一口气。 她还以为是自己家里太穷,导致她没见识,觉得这玉清楼奢华。 原来大家都一样啊。 那她就放心了。 安东仪偷偷笑得像只小老鼠。 在意识到自己这样有失仪态后,马上就收起了笑容。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幸好现在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没人看到自己丢脸的模样。 随着外头的人声纷乱起来,安东仪寻思着,应该差不多都到齐了。 她隔着素罗纱,望着朝大堂开着的窗户,忍不住想要挪过去朝底下大堂看看。 但又怕自己会在走动间,不小心弄坏了什么。 要真是弄坏了,那怎么赔的起? 自己没什么用,倒是可以把兄长留下抵债。 可就是兄长也不够抵这么多钱的。 安东仪眨眨眼,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跟着崔青卿学坏了,竟然还敢在心里偷偷编排起兄长来。 她又一个人吱吱笑得像只小老鼠。 忙里偷闲,过来看看安东仪情况的崔青卿,此时正好推门进来。 把安东仪的笑声听了个正着。 两人四目相对。 雅间内,顿时安静无比。 第618章 安东仪低着头,抿着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崔青卿火速关上门,站在门口抱着肚子,无声笑了半天,等收拾好脸上表情,才走到安东仪的身边,捏了捏她没多少肉的脸。 却是不提方才自己看到的场景。 “我瞧你一直盯着大堂的方向看,是不是想到那边去?” “我扶着你过去可好?” 安东仪不停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抬头去看崔青卿。 入眼的并非如自己想象那样的调侃。 她点点头,声音又轻又柔。 “那就麻烦青卿了。” 崔青卿提前将一路的绣墩、圆凳都搬开,清出一条道来。 想了想,又搬回来一个靠背圈椅,摆在窗边。 这才重新过来安东仪身边,扶着她过去坐下。 圈椅上铺了厚厚的蚕丝绵坐垫,坐下去就像陷在里头似的。 安东仪感觉自己仿佛像是坐在云端,万般小心地挪动了下屁股,调整着姿势,好让自己舒服些。 崔青卿又取来几个隐囊,塞在安东仪的背后,让她往后靠的时候,不至于直接靠在硬邦邦的木质靠背上。 看了一圈,刚觉得差不多了,一拍脑门。 “对了!还有这个。” 崔青卿从柜子上取了一个安东仪从未见过的东西。 “在窗边坐着的时候,记得把这个举起来,遮着脸,以防被外男给看见。” 安东仪好奇地转动着手上这个不认识的物件。 左边有根小竹棍,棍上是用细竹枝拗成的镂空蝴蝶,上头跟扇子一样,蒙了一层纱。 安东仪虽然没见过,也不知道这东西叫什么,但听崔青卿说了用法,就猜测出这物件的作用与遮面纱是一样的。 崔青卿见她觉得稀奇,便笑道:“你若是喜欢这个,一会儿结束了,拿回去玩。” 安东仪眨眨眼,胆怯起来。 “这……看起来就好贵的样子,还是算了。” “拿去玩吧,对萧萧来说也不值几个钱。” 崔青卿环顾整个雅间。 “玉清楼的定价可不低,要是这些稀奇玩意儿不让人带回家,往后哪里还会有人愿意定?” “再说了,这东西若是不出玉清楼,孟氏商行的那些铺子,还怎么把这个拿去卖钱?” “就是要让外头人知道,这里头有外头买不着的稀奇东西,大家伙儿就会好奇,好奇就会想定。” “这些东西其实备下了不少存货,只是还没在外头流传开,一时之间不好拿出来卖。” “等大家都知道了,就能又能多赚一笔。” 崔青卿边说,边啧啧称奇。 “要不怎么说裴家的风水养人呢?也不知道萧萧这些鬼点子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外头有人在叫崔青卿,她应了一声,又叮嘱安东仪一定要用这个遮着脸,这才匆忙离开。 安东仪转了转手上这个小玩意儿。 虽说最后也不知道叫什么,不过不妨碍她觉得好看还有趣。 安东仪照着崔青卿说的,举在面前遮着脸,眨着好奇的眼睛,透过窗子朝外看。 大堂已经人满为患,能待在雅间的,那都是有身份的人家。 其余身份不够的,就只能安排在大堂了。 整个玉清楼高三层,安东仪所在的雅间是二层。 三层今日封着,裴萧萧特意打造的椒房囊括了整个三层。 正对大门的方向,是一个高约两层,分为上下的戏台子,台上铺了红色的漳绒,两边各有上去的台阶。 不过二层戏台只有一层的一半宽,许是怕同样的宽度,会挡了一层大堂那些人的视线。 第619章 三层又是一层戏台子。 不过这个戏台子与底下两层不同,没有墙,原本墙的那面被打通,装上了护栏。 从三层外头透进来的光,照亮了整个玉清楼内部,显得分外亮堂。 这时安东仪才察觉到异样。 正对三层戏台的大门那边,三层的外面挂有一排绘彩铜镜。 这些铜镜吸收了对面照过来的光亮,这才使得玉清楼整个大堂远比其他建筑内部都要亮堂。 铜镜上的绘彩应当也是大家作品,这些绘彩替代了画作,一幅幅细细去看,也分外有意思。 安东仪暗自庆幸,得亏当日自己答应了要来赴宴,否则错过了今日,怕是再也进不来了。 听说这玉清楼租赁一天的价格,抵得上自己吃半年药的银钱。 当真像是崔青卿说的那样,这玉清楼,就是京城最新的销金窟。 恐怕往后几年,都无人可争。 安东仪专注在那些铜镜上的绘彩。 安家也是有古画的,安士晋也会画,只是并非格外擅长。 她倒是对绘画感兴趣,只是她的精气神不足以支撑她画完一幅作品。 如今有机会能观摩大家画作,对她来说,倒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 殊不知,这样专注的安东仪,落在对面那些雅间的男宾眼中,更是一副稀奇。 虽然安东仪遮着脸,但是她周身那股书卷气的弱质模样,却是遮不住的。 再加上她几乎没有在人前出现过,谁都不认得这位女子姓甚名谁,纷纷私下打探起来她的身份。 只看露出来的那半张脸,就知道是个文静清丽的女子,虽说身子骨差了些,可不出门的闺秀都是身子骨不太好的。 突然出现一个不曾见过的女子,对许多花丛老手而言,又多了一个追逐的目标。 只是不知道是谁家的,对面都是女眷,也不好过去搭话,细细询问一番。 一时之间得不到答案,倒是叫人心痒难耐起来。 安士晋刚把凉国公府的两位公子迎进来,就发现男宾们的视线都在看着同一个地方。 他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 其他人不认识,他还能不认识吗?! 自己从小带大的妹妹! 就是化成了灰都认识! 何况只是遮了半张脸。 安士晋不想斥责妹妹在外男面前露脸。 他这妹妹,打出生之后,正式出门,应该也就这一回。 今天一大早起来,高高兴兴地梳妆打扮,就是为了来赴宴。 自己怎么好扫了妹妹的兴? 何况妹妹又没做错什么,错了的都是这些盯着妹妹看个不停的男子! 安士晋眼神不善,脸色铁青,一个一个瞪回去。 现在他算是知道,为啥自己每次和崔家小姐见面,崔伯嶂都看自己不顺眼了。 自己的妹妹是世上最好的妹妹,这样好的妹妹,岂能容许外男多看一眼? 同为男子,他们心里想着什么,自己可是一清二楚! 安士晋如今倒是与崔伯嶂有些惺惺相惜。 都是有妹妹的人,想法都是一样的。 安士晋一边招呼着宾客们,一边留意着妹妹的动静。 见她只是在观摩铜镜上的绘彩,并非好奇别的,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在外行走,已是听多了心思单纯的闺中女子被恶人骗身骗心还骗财的事。 安家没钱,但是妹妹还能被骗身骗心。 这种事,安士晋绝对不容许发生在自己妹妹身上。 思来想去,安士晋还是觉得不放心,他抽空去找了崔青卿,让她上去提醒一下妹妹,别在人前露脸。 崔青卿听得好笑。 “你且安心,我看着呢。” 见安士晋一脸不信,崔青卿偷偷翻了个白眼。 “雅间门口有我的婢女看着门,除了我,谁都不许进去。” “左边那间是萧萧她们的,孟家、阮家、公西家的都在,有点动静就能听见。” “你真以为我心大到这般地步,只留东仪一个人?” 崔青卿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心里却觉得安士晋这模样,怎么看都似曾相识。 不过很快孟白龟就过来找她,崔青卿也就不再多想,直接迎了上去。 “怎么了?” 孟白龟扯了扯崔青卿的袖子,示意她跟着自己去角落说话。 “萧萧姐姐怎么还没来?” 崔青卿奇道:“萧萧还没到?我今日一直忙着迎客,倒是没留意,还以为你们都到了呢。” 孟白龟皱紧了眉头。 “丹君姐姐和文窈姐姐早就到了,可是我们看着这宾客快到齐了,萧萧姐姐却是还没来。” 崔青卿也担心起来。 “我让人去街口看看,你们先别担心,指不定是有事绊住了。” “嗯,那我先上去了。” 崔青卿赶紧叫来玉清楼的张管事。 “你大东家可说了什么时候到?” 张管事也是一脸茫然。 “大东家昨日来的时候,说是会和崔小姐您一块儿到。” “怎么?大东家还没来?” 崔青卿不说话了,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 “你让人去街口看看,许是今日街上看热闹的人太多,她的马车被堵住了。” “哎,我这就去。” 崔青卿长出一口气,盼着裴萧萧别出事才好。 此时的裴萧萧正昏迷不醒,已是身处京郊的一个破旧宅子。 看管她的北戎人,正在用北戎话吵架。 “怎么就把人绑了过来?知不知道你们这样贸然行动,会彻底暴露我们和崔鄂之间的密谋!” “密谋?!也就你是这么想的。崔鄂早就被他儿子告发了!” “崔氏已经完了,我们再不行动,北戎也会步上崔氏的后尘!” “她是裴文运的女儿,绑了她,带去王庭,或许北戎可以暂时避免与大晋之间的战争。” “你做梦!裴文运只会恼羞成怒,集结大军攻打北戎。他不是那种为了女儿,就放弃大事的男人。”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你试试……你试试的下场,就是让我们被裴文运一网打尽!” “在大晋京城的北戎人有那么多,他们都会被你害死的!” 裴萧萧不知何时醒来,睁着眼睛,冷静地听着他们吵架。 虽然听不懂,但不妨碍她猜得到大概。 第620章 一群北戎人吵得翻天覆地,十分投入,连裴萧萧醒了都没发现。 趁着他们没注意,裴萧萧开始打量起自己所处的这个环境。 这个房子非常破旧,稻草铺的顶子经历风吹雨晒,好几处都破了,能从屋内直接看到屋外。 房中的陈设和房梁,也布满了蜘蛛网,蛛丝时不时飘到裴萧萧露出来的皮肤上,痒痒得不行,却因为被捆住,不能挠,难受得要命。 这些蛛丝甚至还会随着呼吸,往她鼻子里面钻。 裴萧萧想打喷嚏,又怕会惊扰到那些吵得分外投入的北戎人,只能强行忍住。 隐隐约约的人声,从不远处传过来。 裴萧萧仔细听了片刻,只能听出是很浓重的京郊一带的口音。 至于他们说的内容,裴萧萧那是一个字都听不出来,连蒙带猜都不行。 从自己被绑,再到醒来时的天色还亮堂,时间并未过去太长。 京郊鲜有人迹的破屋子,口音还十分浓重,距离京城应当不算太近。 裴萧萧的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一张京郊地图,根据时间和距离,判断出自己现在所处位置。 当年因为孟庆荣怯战而惨遭屠灭的陈家村。 裴萧萧有些恍惚。 兜兜转转,竟然最后还是重新到了这里。 当年北戎在这里造下的杀孽,如今又要在这里了结吗? 裴萧萧算了算时间,这个点,大概宴席快开始了。 而自己现在都还没在玉清楼露面,其他人应该已经发现问题,开始安排人手来找自己。 不知道和自己同行的夏荷、冬梅,还有赶车的车夫有没有事。 裴萧萧皱着眉,为自己的不谨慎恼怒。 本以为这些日子应当没什么事,出门就没带侍卫,没想到竟然北戎人胆大包天到当街绑票。 裴萧萧觉得,一直按兵不动的北戎人,应该是被什么事给刺激到了。 否则绝不会铤而走险。 他们之前不动自己,不正是因为他们忌惮她爹,害怕大晋的战神重新踏上北戎的国土吗? 方才自己从这些人的口中,听到“崔鄂”两个字。 虽然口音很重,听起来也很生硬,但裴萧萧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难道是崔鄂的临终一击? 他给这些北戎人吃了什么定心丸,让他们有了这样大的胆子? 不对…… 裴萧萧暗自摇头。 应该和崔鄂没关系。 如今崔鄂身边有崔绩盯着,而且崔绩现在收拢了与北戎人之间的联络。 倘若真的是崔鄂的意思,崔绩绝不会不告诉自己。 都已经走到子告父的地步了,崔绩想反水,已经绝无可能。 不是崔鄂……那…… 裴萧萧的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她认为不太可能,同时又觉得十分理所当然的事。 韩长祚并没有按照当初的约定,在北境的边军待满一个月就回京。 他给自己,还有宫里送了信,说事有突变,不得不临时改变路程,恐怕短期内都不会回来了。 裴萧萧不禁想着,难不成是韩长祚跨过两国边境,进入北戎之后,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然后消息传到了这些大晋京城的北戎人耳中,让他们在愤怒下,选择对自己动手? 如果现在双手没有绑着,裴萧萧一定会摸着自己的下巴,觉得这个推测十分合情合理。 因为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让这些北戎人愤怒到忘却理智和恐惧,干下绑票自己的事。 第621章 想明白之后,裴萧萧也开始有了心思,继续好整以暇地听着那些北戎人吵架,希望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获取到一些其他信息。 虽然北戎话她不懂,但涉及到大晋的语言,他们用的还是大晋官话。 正当裴萧萧听得起劲,两边却是吵累了。 其中一人不经意地回头,发现裴萧萧正用炯炯目光盯着自己,在自己发现她醒来后,还十分镇定地对自己笑了一下。 那个北戎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用不着吵了。裴文运的女儿醒了。” 他是主张趁着裴萧萧没醒之前,赶紧把人送走,以免惹祸上身。 但是现在,裴萧萧已经清醒过来,这条路显然是走不通了。 有人从靴子里拔出匕首,重重地插在桌子上。 “杀了她!她已经看到我们了,哪怕把她放回去,我们在大晋国内,也难逃一死。”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这一切。” 另一个阴森的声音响起。 “倒也不用杀了她。挖了她的眼睛,割了她的舌头,砍下她的双手。” “难道一个废物还有办法告诉裴文运事情的真相?” 他的目光在裴萧萧的脸上肆意地巡视,似乎是在选择哪个方向先下手。 “裴文运在大晋的地位崇高,就连他的女儿都是万众瞩目的存在。” “你们想,要是按照我说的去做,那裴文运岂不是丢了个大脸?” “闭上你的嘴!难道你不怕裴文运一怒之下,说服大晋的皇帝,出兵北戎,征讨你的部落吗?” “你想死,就自己去死,别拉着我们一起!” “若是你真的敢如你说的那样做,我就回去,将你的阿爸、阿妈,还有你的兄弟姐妹全都带来京城,交到裴文运的手上。” “让他们去承担裴文运的怒火。” 这些北戎人特地用大晋官话而非北戎话对话,就是说给裴萧萧说的。 裴萧萧也知道,方才那些都是威胁自己。 真要发狠心,那根本不会多废话。 还特地用大晋官话搁自己面前演戏,真以为自己是瞎子看不出来? 裴萧萧笑眯眯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威胁,就是半天不吱声。 这些北戎人威胁了半天,见裴萧萧丝毫没有吓到的样子,更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尴尬的同时,还有几分气恼。 大晋人,就没有正眼看过他们北戎人的时候! 裴文运看不起他们倒也算了,他们认,他们愿意在裴文运面前低头。 可裴文运的女儿算什么东西? 她难道不知道,身为一个女子,落在他们这些大男人的手里,最凄惨的命运会是什么吗? 那个阴森森的声音再次响起。 “反正大晋人都认为我们是野蛮人,不如我们就用裴文运的女儿来做些野蛮的事好了。” “正好杀鸡儆猴,让大金人对我们心存恐惧,等以后……” 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屋子里响起。 “够了!” “你要是缺女人,就出去找!” “去青楼也好,花钱买良家女也好,随你!” “现在你给我出去,在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挨了打的那个北戎人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开门出去。 关门的那一刻,他朝裴萧萧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裴萧萧报以一笑。 真以为自己吓大的? 再说了,真要遭遇他口中的那些事,错的也不是自己,而是他们。 她行得正,坐的端,也没有故意勾引他们。 不指责犯罪者,反过来指责受害者。 第622章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人看着裴萧萧脸上的笑容一愣,收起了那股阴森森的气息,乖觉地关了门,在门口把风。 裴萧萧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自己舒服一点。 虽然自己已经沦为阶下囚,但暂时还死不了,那就想办法让自己舒坦一些。 众人见她一副仿佛身在自己家里的闲适模样,顿时有些懵,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头雾水。 “说说吧,你们绑了我,是不是因为韩公子在北戎做了什么?” 韩公子? 北戎人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茫然,眼神中透露出清澈的愚蠢。 韩公子是谁? 为什么裴文运的女儿要提起这个人? 这个人的出现,和眼下的情况有什么关系吗? 听裴文运的女儿所言,这个韩公子,现在在北戎? 这些北戎人想问,又不敢问。 方才一个个嚷嚷得起劲,嘴上说得口沫横飞,要把裴萧萧如何如何。 等现在人真的醒了,他们倒是怂了。 也不知道先前的那些胆子都跑哪儿去了。 不过裴萧萧已经从他们茫然的神情中,看出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 裴萧萧斟酌了一下用词。 “就是宸妃所出的六皇子,过继给长公主的那位韩长祚韩公子。” “他去北戎了?在北戎做了天怒人怨的事?” “所以你们一气之下,把我给绑了过来。” “把我绑过来之后,你们上头时候的那股劲儿就没了,不知道接下来是把我放回去,还是一了百了把我杀了?” 裴萧萧越说越好奇。 “韩公子到底在北戎做了什么事?你们知道对不对?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这些北戎人恍然大悟。 原来韩公子,说的就是昌吉。 弄清楚裴萧萧口中的韩公子是什么身份后,这些北戎人出离了愤怒,开始七嘴八舌地对裴萧萧痛骂起韩长祚在北戎王庭的那些恶举。 “对!就是他!” “昌吉竟然敢收拢王庭附近的游散逃奴,冲击王庭!” “他夺走了当年王庭南下攻入大晋京畿一带的战利品,说那是他阿妈的东西,不能留在王庭。” “大巫师这个叛徒!竟然和昌吉里应外合!” “昌吉率领那些逃奴,攻入王庭后,竟然还全身而退。王庭的那些人都是废物吗?!” “如今可汗已经对昌吉下了追杀令,整个北戎都在追杀他,迟早有一天,会找到他的下落。” “到时候,应该砍下昌吉的脑袋,当马球踢!” “还应该把他的脑袋挂在王庭的城墙上,以儆效尤!” 裴萧萧看着这些越说越愤怒的北戎人,根据他们所说的内容,脑补着韩长祚在北戎王庭做的事。 脸上的浅笑不由自主变得灿烂无比。 原来他不回来,是去做这件事了。 所谓的战利品,应该是当年宸妃深入北戎大军,为了带回辅国公一家而砍下的那只左手吧? 他只身前往北戎,靠着智慧收拢了四散的逃奴为己用,在短时间内,将他们训练成一支可用的队伍。 不仅带着这样一支队伍,攻入王庭,而且还全身而退。 由此可见,崔绩曾经对自己说的,韩长祚是个杀神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在崔绩的那个时间线中,韩长祚真的收拢了北戎,南下攻打大晋,将当时的君相高源景和崔绩打得苦不堪言,无力反击。 或许事情的经过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完美,但一定充满了艰辛与意外。 第623章 这样的男子,竟然心悦自己。 裴萧萧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莫大的虚荣。 她分出心神,去听自己面前这些北戎人激情四溢的痛骂,感觉他们不单单是痛恨韩长祚。 似乎对韩长祚,还有那么一丝敬佩。 是了,北戎欣赏勇士,敬佩勇士。 能做出这等常人所不能做的事,韩长祚理所当然地会收获不少北戎人对他的青睐。 裴萧萧从他们的态度和话语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她觉得,自己或许不仅可以从这些看起来穷凶极恶的北戎人手里逃出生天,说不定,还可以为韩长祚送去一些可用之人。 这般一想,裴萧萧脸上的笑容越发盛了一些。 她耐心地等这些北戎人把心里那些或是怨恨,或是暗戳戳佩服的话说完。 一双美目扫过他们每个人的脸上。 “然后呢?” “你们跟我说这些,难不成就是为了跟我炫耀,你们的北戎明珠生下了北戎最强大的勇士?” 这些北戎人卡壳了,脸色也臭得要死。 虽然私底下,他们心里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甚至觉得大巫师的预言神乎其神。 但彼此交流的时候,依然会把韩长祚贬低得一无是处。 无他,韩长祚是以大晋长公主之子的身份攻入王庭的,这就意味着,他与他们,天然就是两个无法调和的立场。 倘若韩长祚是北戎人,那么今日攻入王庭,还全身而退的他,会受到无数人的追捧。 数不清的北戎勇士,会为他抛头颅,撒热血,为他一次次地向王庭发起攻击。 率领北戎的人,必须是英勇无敌的猛士。 现在那个智慧龟缩在王庭不出来的可汗,并非大家心目中的可汗。 他们不认可他。 他们期待着有一个新的王出现,带领着每况愈下的北戎,走向一条新的道路。 现在看来,这个人,可能会是韩长祚。 如当年大巫师为北戎明珠预言的那样,她所生下的孩子,属于北戎,是长生天赐给北戎最伟大的礼物。 这个事实,让他们雀跃的同时,也难以接受。 谁能接受自己所要跪拜的未来王者,是敌对国家的皇子呢? 再者,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被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穿,是另一回事。 裴萧萧笑嘻嘻地看着这些北戎人,在自己面前上演了变脸戏法。 “被揭穿了,所以接受不了?” “否认别人的优秀,并不能使自己更强大,不是吗?” “承认韩公子比你们,甚至比守卫北戎王庭的那些勇士更优秀,只会让你们看清前方的道路。” 裴萧萧看着若有所思的北戎人,轻飘飘地说道:“除此之外,别无妨碍。” 北戎人沉默了会儿,突然狞声道:“你在离间我们与王庭!” 裴萧萧轻笑:“那你可真是高看我了,我要真有这能耐,当年你们南下那会儿,我已经出生了。” “那我爹就不该带着军队去厮杀,而是应该只身一人把我带上。” “我一人就可抵挡北戎的千军万马,那岂不是可以让我大晋儿郎多活几人?” 裴萧萧轻叹一声。 “这个地方,想来你们也是知道的。” “当年你们的祖辈屠光了这个村落中所有的人。如今这村子人烟稀少,正是因为当年的缘故。” “如今京畿一带,民生低迷,不正是因为当年那场大战死了太多人吗?” “倘若我真能依靠唇枪舌剑,就使得北戎退兵,恐怕不独我爹,就是圣上都会把我当活菩萨给供起来。” 第624章 一番巧言令色,说得北戎人哑口无言。 他们本就不善言辞,自然说不过裴萧萧。 但不善言辞,不代表他们就是傻。 裴萧萧说那番话的真实用意,他们心中自然明白。 既然说不过,那就不说了。 北戎人,还是习惯用拳头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一个看似领头的人打破了这种压抑的氛围。 “你……自己还能站得起来吗?” 裴萧萧挑眉。 “怎么?想通了,要把我给放了?” 不等那人开口,裴萧萧就继续说道:“你们知道我在京城是什么身份。” “既然绑了我,那我爹,还有裴家那些交好的人家,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就是死,都要找到我的尸首。” “我相信,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派人搜查京畿一带,你们行事不算足够隐秘,必定会留下许多痕迹。” “查到这里来,是迟早的事。” “你们绑了我,想来不外乎这么几个原因。” “一是为了泄愤,毕竟韩公子攻入了你们的王庭,使得北戎王庭颜面扫地,你们想从我——或是我爹身上,发泄你们心中的怒火。” “二来,崔鄂先前与你们的密谋,显然已经不可能实现。” “你们留在大晋京城的这些北戎人,需要一个离开的借口。否则这么多人同时行动,没有崔鄂为你们出力,那是不可能全部离开的。” “第三嘛,” 裴萧萧眼波流转,望着为首的那个北戎人。 “你们想以我为质,说服我爹暂停两国兵戈,借此为如今只剩一口气的北戎争取一个喘息的时间。” “等你们准备好了,自然还会再行当年之事。” “你们前来大晋,不单单是为了明面上的学习大晋的学识,更多的,还是观察。” “观察大晋有没有对北戎再兴兵戈的打算。” “不过我倒是觉得,你们的想法有些可笑。” “打不打,战不战,并非取决于大晋,而是取决于北戎。” “你们想战,那大晋陪,你们不想,大晋乐得休养生息。” “没见这么多年过去了,京畿一带还没缓过来吗?” 为首的那位北戎人听完裴萧萧的话,沉默了一会儿。 片刻后,苦笑一声。 “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懂。” “可是我们今日已经冒着危险,把你给绑了,而你又醒了。” “如今我们不得不胁迫你跟着我们一起离开。” “我们这些人,是一起从北戎来到大晋的,要走一起走,要死,也要一起死。” “我不会如你所愿,就此放你离开。” “即便你做出事后不追究的承诺,我也不会相信。” “你们大晋人最是狡猾不过。” 裴萧萧轻笑,有些奇怪地看着那人。 “不追究?” “你是怎么想的?为啥我不追究?” 裴萧萧环顾四周的环境。 “我从小到大,还没在这样的地方待过呢,算是吃过苦了。” “我不追究你们才怪。” 北戎人的心一下提了起来,不少人亮出了自己的兵器,准备随时对裴萧萧发难。 面对十几把明晃晃的匕首,裴萧萧状若毫不在意。 虽然此时此刻,她心里慌得要死,但绝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 一旦露怯,那她会死得更快。 只要装得云淡风轻,装得毫不在意,才能拖延时间,等到搜查自己的人过来。 “其实……我也可以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这些北戎人的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 熬了半天,终究还是没熬过裴萧萧,主动开口询问。 即便他们知道,自己先开口,就已是棋差一招。 “什么明路?” “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们还会不相信北戎人吗?” 裴萧萧冷静地道:“虽然韩公子不在京城,但是他的那些北戎护卫都还在。” “我给你们指路,你们可以带着我过去。” “到时候哈都……韩公子身边的那位北戎护卫长是叫这个名字吧?” “哈都可以替你们隐瞒。在大晋人眼里,北戎人都长得差不多。他又在京城待了那么久,有的是办法送你们离开。” 北戎人的首领幽幽地看着她。 “你这样帮助我们,求的是什么?” “求的什么?” 裴萧萧笑得灿烂。 “我要你们在成功抵达北戎后,听从韩公子的号令。” “若是你们有违我们之间的约定,那你们所崇敬的长生天,不仅不会再对你们赐福,还会将罪责加诸在你们的家人身上。” “如何?” “你们需要的承诺,我已经给了。那么我所需要的保证,你们也得给我。” “不然今天,我们就在这里,一拍两散。” “我死在你们手里,你们也逃不过客死异乡的命运。” “更甚者,我爹还会在愤怒之下,掀起大战。” “如今的北戎,真的能经受得住大晋的雷霆手段吗?” 第625章 裴萧萧的话,让那些北戎人陷入纠结之中。 他们固然知道,有哈都在,他们就能顺利回到北戎。 但裴萧萧不会故意指错路吗? 万一她使诈怎么办? 裴文运的女儿跟她爹一个样,都不是善茬,真玩脑子,他们根本玩不过。 要是有个万一,这么多弟兄的性命,可就全都没了。 他们到底赌不赌? 裴萧萧也不着急。 反正时间拖延下去,有利的只会是自己。 时间拖得越久,来找自己的人就越容易发现自己。 等自己被找到,那现在这些北戎人的倚仗可就全没了,到时候再想让自己为他们做些什么,那就不可能了。 裴萧萧相信,只要把这些人带到哈都那儿,哈都自然有手段能让他们成为韩长祚的手下。 靠所谓的信仰,并没有那么牢固。 自己现在可以用他们的信仰吓住他们,可当他们决心抛弃信仰,那如今自己说的这些,就全都是一通废话。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就只有等待,看是北戎人先作出决定,还是自己先被找到。 趁着北戎人在低声商议的间隙,裴萧萧透过破了的屋顶,去看外面的天色。 还早,还有时间。 他们愿意拖,那就继续拖着。 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自己的小命还是能保住的。 裴萧萧也没有让那些北戎人给自己松绑,蹭着墙根,一点点站起来,蹦跳着挪到桌前,挤开一个人,找了张凳子坐下。 可惜桌上没有水,她有点口渴了。 对于裴萧萧这种浑不在意的态度,北戎人也有些被噎到。 难道她真的不怕他们商量的结果,是杀了她吗? 难道裴文运的女儿,如她的父亲一样,是个悍不畏死的性子? 还是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索性破罐子破摔,无所谓了? 裴萧萧的举止,让他们看不懂。 为首的那人心内重重叹了一声,眼神复杂地望着聚拢在自己身边的族人。 “怎么样?你们想好了吗?” 众人沉默不语。 见众人不说话,他开始不耐烦起来。 “再不决定,一会儿找她的人就来了!” “等大晋的人找了过来,不管我们出于什么理由绑了裴文运的女儿,都会被原地革杀!” “你们自己不怕死,难道不怕牵连到身在北戎的家人吗?!” “裴文运是那么好说话的?单单杀了我们,他就愿意罢手?” “要是你们拿不定主意,那就交给我来决定。” 他的眼神犀利,凝视着所有人的脸。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要是由我决定,那最后哪怕是死了,也不能怪在我身上。” “是你们先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的,怪不了我。” 众人再次沉默,半晌,才有人说道:“说说你的决定。” 那人淡淡道:“挟持裴文运的女儿,让她带着我们去见哈都。” “哈都和昌吉不一样,他是北戎纯血,妻子和孩子,也都是北戎纯血。我相信,他的心里对北戎始终有一份怜悯与牵挂。” “我们不求别的,只要能让我们离开大晋,安全回到北戎就行。” 有人冷不丁地提到方才裴萧萧说的话。 “可是,裴文运的女儿要求我们到了北戎之后,听命于昌吉。” “这跟我们留在大晋有什么区别?都一样是受制于人。” 为首者盯着他,冷笑几声。 “难不成你回了北戎,就是可汗了?” “回到北戎,即便不听昌吉的,你也需要听命于你部落的可汗。” 第626章 “听谁的,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为首者心里还默默补充了一句。 何况,昌吉可是大巫师所预言的长生天之子。 他注定会成为北戎新的王者。 如果现在他们就投靠了昌吉,那么等他取得胜利的那一刻,他们这些人,只要不死,那就会成为新的贵族。 彻底翻身! 不是自己听从别人,而是别人听从自己的。 不需要再对如今这些脑满肠肥的贵族们卑躬屈膝,奴颜谄媚。 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封地,建立起自己的部落。 他们会成为自己所建立的部落的可汗! 只这一条,就已经打动了他。 相信,也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 天命,已经变了,开始倒向了大巫师的预言。 他的预言,果然不曾出过差错。 “如何?你们都想好了吗?要是想好了,那我就去和裴文运的女儿进行交涉。” 众人思虑再三,觉得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无人表示反对,也没有提出别的意见,这些乌合之众,暂时达成了一致。 “裴……小姐,我们同意你刚才的提议。你带我们去见哈都,见了哈都,我们就放你自由。”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一点小小的要求。” 裴萧萧叹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对他们的鄙视。 “看来,你们对自己目前的处境一点都不了解,否则就不会生出,跟我讨价还价,为自己再谋点好处的想法。” 裴萧萧看着他们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让他们感觉很不自在,感觉自己被冒犯了。 “也罢,今日我就教你们一个道理,也好让你们看清楚,你们与韩公子之间的差距,别到了他身边后,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否则,他因你等身陷囹圄,就是我的过错了。” 裴萧萧淡然地看着他们,语气冷漠。 “成大事者,可以不需要身先士卒,冲杀在最前方。” “但是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权衡利弊,做出最合适的那个选择。” 是最合适,而非最正确。 很多人就是死在追求最为正确的选择这条路上。 这些北戎人听完裴萧萧的话,陷入沉思。 即便不是很明白,但是他们的直觉告诉他们,裴文运之女所说的是对的。 最短的时间……最合适的选择…… 并非最正确,而是最合适。 裴萧萧见他们还不是很明白,索性举了一个例子。 “好比现在,你们身处战场之上。需要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对敌军进行牵制,剩下的两千人,则是从侧面击溃敌军。” “为了逼着,那五百人必须是你的嫡系。” “他们可能是你的手足,是你的伴当,是你的亲朋好友。” “这五百人,注定会死。” “但是他们的死,可以以最小代价带来胜利。” “你是选择亲眼送他们去死,自己享受胜利,还是选择硬碰硬,花最大代价去赢取胜利。” “当然,硬碰硬的另一种可能,是惨败。” 裴萧萧觉得,自己此时就像是个教书育人的夫子,对着一群懵懂的学生,绞尽脑汁地对他们进行谆谆教导。 自己今日这番话,能悟出来几个算几个吧。 只希望他们能认清自己与韩长祚之间的差距,老老实实为他效力。 若是他们能有所成长,或许也能成为韩长祚日后得力的左膀右臂。 裴萧萧不觉得自己是在资敌。 她才不信哈都没手段制住这些人。 只要最后他们是为韩长祚所用,自己今日所为,不仅不是资敌,更是在襄助韩长祚统一北戎。 第627章 即便背叛,那也不怕。 一个能收拢逃奴,攻入王庭,还全身而退之人,已经具备了未来王者的雏形。 裴萧萧不信这些人到了韩长祚的手里,会有机会背叛。 为帅者,不仅要有运筹千里之外的智谋,更要具备善用人心的能力。 否则即便统一了北戎,无法收服人心的韩长祚,很快也会被人摘取果实,死于乱刀之下。 不过根据崔绩的说法,韩长祚可一点都没有这迹象。 这也是裴萧萧对面前的北戎人倾囊相授的缘故。 这些北戎人彼此面面相觑,有点理解了裴萧萧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的确是个十分艰难的选择。 再联想到远在北戎的昌吉,他们心中竟生出了自惭形秽的感觉。 为首者默了半晌,对裴萧萧郑重地行了一礼。 “受教了。” 裴萧萧扫了一眼没了窗户的窗外。 “现在倒不是感谢我的绝佳时机。” “找我的人,已经到了。” 找过来了?! 屋内这些北戎人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哈尔巴拉不是在门口守着吗?!怎么没有报信!” 话音刚落,他们口中的哈尔巴拉就推门进来。 “外头来人了!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他没听见方才裴萧萧说的话,对她的态度一如方才出去前的样子。 “一定是裴文运的女儿身上有带着什么东西,能通知他们找过来。” “先杀了她!我们再走。” “哪怕走不掉,能杀了裴文运的女儿,那我们也赚了。” 为首者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哈尔巴拉。 “我们的确要走。” 他朝裴萧萧行了一礼,直接把哈尔巴拉看傻了眼。 自己不在屋里的这段时间,裴文运的女儿对他的族人们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他们一个个的,看着她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崇敬? 哈尔巴拉一下无措起来。 “别愣着了,把我们藏起来的马都牵过来吧。” “裴小姐,您会骑马吗?” “会。” 哈尔巴拉的眼睛瞪大了。 竟然还用上了敬称?! 到底发生了什么?! 能不能来个人,告诉一下自己? 他的族人望着懵懵的哈尔巴拉,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沉痛地看着哈尔巴拉。 “哈尔巴拉,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方才裴小姐说的那些,你没听见,实在是太可惜了。” “走吧,我和你一起去牵马,路上,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在众人眼里分外可怜的哈尔巴拉被半强迫地带出去。 裴萧萧跟着这些人,从这间破屋离开,往村后的林道走,朝哈都他们所在的庄子上行进。 一路上,哈尔巴拉时不时就会用不可思议,还有狂热崇拜的眼神望着裴萧萧。 裴萧萧没吭声。 开玩笑,比嘴炮,她穿越之后就没输过。 自己这张嘴,可是连崔绩都头疼不已的。 忽悠老学究,或许不太行,但忽悠几个北戎人,还是不在话下。 不用观察四周,裴萧萧也知道这些北戎人在提防自己,生怕自己故意带错路,送他们去死,或是做些其他小动作。 裴萧萧对此嗤之以鼻。 显然是在京城没待多久。 要知道,她跟人交易,向来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哪怕自己吃了亏,也会践行承诺。 真要坑他们,方才自己就犯不着多费那么多口舌。 这些北戎人对裴萧萧的警惕,一直保持到他们看到熟悉的北戎人面孔。 哈尔巴拉低声道:“那个在打猎的,真的是哈都。” 第628章 “是,别上那个年轻人,是他的儿子,忽齐勃。” “听说忽齐勃初夏的时候要成亲了,未婚妻是个大晋女子。” “哼!忘祖背宗的家伙!” 前方领路的裴萧萧,似乎不经意地侧了侧头。 周围这些北戎人立刻噤声,把对忽齐勃的不屑放进了肚子里去腹诽。 哈都早就发现他们的行踪了。 马蹄声把他的猎物给惊跑了。 哈都惋惜地叹了一声,从林子里出来。 他扫了一眼那些北戎人,不予理会,上前对裴萧萧见礼。 “裴小姐。” 裴萧萧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庄子里头,我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你分说清楚。” 哈都点点头,上了自己牵来的马,带着众人去了庄子里。 路上,他忍不住对裴萧萧抱怨,自己这段时候待在庄子上,哪里都去不了,幸好还能打猎,否则这把老骨头都要养废了。 裴萧萧笑吟吟地听哈都抱怨着,视线在他斑白的鬓角上停留了一会儿后挪开。 这个一直守护着北戎明珠和她孩子的北戎汉子,年纪已经不小了。 虽然他的壮硕,还有他敏捷的动作,一直让人误会他还是壮年。 可岁月,到底不饶人。 裴萧萧没有忽略身后那些北戎人散发出的不满。 方才哈都没有理会他们,这种刻意的忽略,显然让这些自认为是勇士的北戎人恼怒。 不过哈都无论身份地位,还是武力值,都远超他们,这种不满,就只能藏在心里,不表露出来。 即便是在北戎,哈都的身份也并不低。 他的父亲是北戎的一位叶护,地位仅次于北戎的亲王与大公。 哈都在北戎也有属于自己的封号——特勤,意为王子。 唯有北戎可汗的子弟与北戎宗室的孩子,才能获得这样的封号。 由哈都的封号去推测,他的父亲显然也是北戎宗室之人,甚至哈都本人,很有可能与宸妃是远房亲戚。 有血统,有身份,有地位,如果不是因为成为护送和亲公主前来大晋,那很有可能还有封地。 这样的哈都,不是普通北戎武士能招惹的。 裴萧萧忍笑忍得很辛苦,一直保持着目视前方,绝不偏移丝毫的视线。 她怕自己一看到那些北戎人脸上吃瘪的表情,就会破功,忍不住直接笑出声来。 庄子大门前的守卫都换了,直接就是哈都的手下。 见哈都带着人来,对方也不多说,立刻打开了大门,让他们进去。 哈都一边下马,一边问裴萧萧怎么会带着人到这里来。 裴萧萧跟他简单说了一下起因经过。 哈都在听到北戎人绑了裴萧萧后,死死皱着眉,眼神不善地冲那些人剜了一眼。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昌吉刚出生的时候,他这个堂叔还抱过! 打小就在自己眼前长大,跟自己的儿子没什么区别。 这小子的心思,谁不知道? 心心念念的,就是为了裴相家的小姐。 为了抱得美人归,不顾自己的劝阻,与对方立下五年之约,跑去北境搏命。 现在还进入了北戎! 哈都觉得,最近自己老得特别快,躺下一闭眼,满脑子就是昌吉这混小子满身是血,在草原上逃命,身后是无边无际的追兵。 有时候,还会胡思乱想,觉得昌吉这小子被一刀毙命。 不过在刀子砍上他脖子的那一刻,哈都就会立刻睁开眼,不让这个可怕的念头继续下去。 第629章 昌吉捧在掌心,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竟然被同族给绑了? 自己不给他们一点教训,岂不是显得自己已是老迈不堪,提不动刀了?! 只一眼,那些北戎人就噤若寒蝉,连直视哈都的勇气都没了。 他们这些人,没上过真正的战场,只是跟着北戎的边境部落,每年去大晋北境打打秋风。 战场上的绞肉场是什么模样,这些在哈都眼中还是孩子的北戎人,根本不知道。 但哈都,却是经历过的。 他的年纪,比宸妃还要大一些。 当年先帝攻打北戎时,他就参战了,还立下了不大不小的军功。 但北戎依然惨败,把明珠输给了大晋。 哈都引以为恨,舍弃了北戎的一切,成为堂妹的护卫,跟着她,来到大晋。 自此扎根。 这些小崽子,哈都根本不在意。 对他来说,都太嫩了点。 裴萧萧交代了经过,顿了顿。 “我想拜托您,将他们送回北戎。” “送到……” 裴萧萧轻轻咬了一下唇。 “送到阿祚手里。” 哈都眉头一跳,直觉告诉他,其中必有隐情。 他诧异地看了眼装作无事发生的裴萧萧。 有情况啊。 自家小子,当初看上他那个未婚妻的时候,不就是这副模样? 哈都有些开心,差一点就要笑出来了。 他轻咳一声,赶紧收起自己那些雀跃的心思。 “好,裴小姐说的,我都知道了。” “那我是将您送回去,还是继续留在庄子上,等着他们来找您?” 裴萧萧想了想。 “劳烦您给他们报个信,让他们过来找我吧。” 哈都应了一声,出去安排。 在经过那些北戎人身边的时候,瞪了他们一眼。 裴萧萧看着他们用害怕与尊敬的眼神目送哈都离开,思索片刻。 “我遵守自己的承诺,把你们送到了哈都这里。希望你们也不要让我失望。” 她嘴角轻扯,露出个轻蔑的笑容。 “否则我会以为所有北戎人,都是不会信守承诺之辈。” 这句话像是一把飞刀,准确无误地插进屋内北戎人的心口,痛得无法呼吸。 哈尔巴拉冷硬地说道:“裴小姐还请放心,我们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他高声道:“北戎人可不像大晋人那样狡猾,会找各种理由与借口,为自己不能守诺而开脱。” 裴萧萧不改自己轻蔑的态度。 “但愿如此。” “不过守不守诺,可不是靠嘴皮子说的,得靠行动去做。” “我会在京城,等着韩公子给我送信过来,看看你们究竟是否如你们口中所说的那样守诺。” 裴萧萧的话让这些北戎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他们在裴萧萧履行承诺后,真的就没有再想过要背叛他们之间的约定! 大晋人,一如既往地对北戎人毫无信赖! 裴萧萧也不管他们心中如何想的。 该说的,她已经全都说了。 该做的,她也已经全都做了。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希望……希望身在北戎的韩长祚,真的能给自己带来好消息吧。 去报信,不需要哈都亲力亲为,他只要出去说一声,自然会有人去做。 所以他很快就回来了。 一进来,他就看到那些北戎人一脸委屈和不甘的神情,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裴萧萧。 旋即心中了然。 必定是这位被昌吉牵挂于心的美人,又对他们说了什么。 哈都心中有些好笑。 他倒是乐得看北戎人吃瘪。 这些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年轻人,是该敲打敲打了。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倘若昌吉真的能做到他所说的那样,统一了整个北戎,那么他就是北戎的新可汗。 可汗,是需要阏氏的。 昌吉必定不会同意,接纳其他女子作为他的妻子。 那么裴相的女儿,就必定会是北戎未来的女主人。 对于未来的阏氏,难道身为北戎的子民,不该对她抱有敬畏之心吗? 哈都难以抑制地轻轻笑了起来。 落在众人眼中,他的这个笑,有些奇怪。 不过哈都并未在意。 “我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住所,你们出去之后,会有人带着你们去。” 又看着裴萧萧。 “裴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萧萧当然不会拒绝。 哈都带着裴萧萧,去了后头的花园。 下人很快就端上了香茶与茶点。 哈都似乎在斟酌着该如何开口,一直没有说话。 裴萧萧也耐心地喝着茶,没有催促。 沉默片刻,哈都终于开口了。 “裴小姐,昌吉给我来了信,我觉得,这件事……可能连宫里都不知道。” 哈都又沉默了一下。 “昌吉通过了逾轮部的考验,逾轮部的可汗满都拉愿意归顺于他。” “但是,满都拉这个老东西提出了一条新的要求。” 哈都咬牙切齿,觉得满都拉是在趁火打劫。 “满都拉希望昌吉可以迎娶逾轮部的女子作为他的阏氏。” 第630章 当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哈都就觉得昌吉肯定没跟宫里面的两位母亲提及。 他没那个胆子。 他还指望自己的两个母亲能替不在京城的自己,帮忙稳住心尖尖上的美人呢。 万一母亲们知道了,言语间不经意透露出来,那岂不是会让喜欢的姑娘不高兴? 告诉哈都倒是无妨。 韩长祚笃定了不怎么和心爱的少女来往的哈都,不会成为告密者。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最终说破这件事的,反而是他觉得最不可能的人。 哈都在收到这个信息后,就对满都拉极为不满。 他认为,满都拉是在要挟,是拿逾轮部作为赌注,要求昌吉在胜利之后,给予逾轮部最大的好处。 作为个人,哈都可以理解满都拉。 这些年,逾轮部一直在大晋和北戎之间夹缝求生,过得很不好。 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满都拉当然要牢牢抓住,将昌吉跟逾轮部绑得更紧一些。 但作为昌吉的引路人,他极为反感,乃至愤怒满都拉这种做法。 逾轮部还没有为昌吉立下任何功劳,现在就想着伸手要好处,难道不怕以后的反噬吗? 此时哈都只恨自己不在北戎,否则他一定会向满都拉发出邀约,让他出来跟自己打一架。 将这件事告诉裴萧萧,也是哈都在深思熟虑之后所决定的。 谁家的孩子谁心疼。 不能光让昌吉付出,倘若裴小姐对昌吉也有那么一丁点的心悦之意,那么希望她也能有所回应。 或许她不知道,她的些许回应,都会给予昌吉无限的前进动力。 同时,哈都也想替昌吉试探一下,看看裴小姐到底在不在意他,有多在意。 裴萧萧听完哈都的话,捧着茶碗,双眸低垂,盯着手中茶碗里的茶汤,默不作声。 哈都忐忑地等着她对自己那番话的回应。 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同时还在想,自己是不是鲁莽了些? 这是昌吉与裴小姐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插手,其实不太合适。 但他作为昌吉的引路人,真的不想看到昌吉为了一个女人,而毁了自己的未来。 他是长生天赐给北戎的新王。 作为未来的君主,他不能将自己的喜好表露在外。 那会成为敌人攻讦他最好的靶子。 哈都在心中说服着自己。 他没有错。 这是为了裴小姐好,也是为了昌吉好。 如果裴小姐真的对昌吉无意,那么他们早早分开,各自嫁娶,会获得更好的结果。 没有裴小姐,昌吉可以毫无负担地与各部进行联姻,获取各部对他最大的支持。 没有昌吉,裴小姐可以一直平平安安地留在京城,不必前往北戎那样的苦寒之地。 哈都并不看好裴萧萧这样娇生惯养的小姐。 他在北戎出生,在北戎长大,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在京城待久了,就连他都沉迷于这种安乐之中,对家乡的思念,也逐年减少。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反对忽齐勃娶大晋良家女的缘故。 哈都没想过自己会回到北戎。 连北戎人自己都不想回去家乡,难道一直在这种安乐环境中长大的贵女能忍受那样的环境? 别开玩笑了! 哈都宁愿他们没有走到最后。 这样对彼此都好。 可以说,哈都对裴萧萧的心情十分复杂。 既希望她能给予韩长祚回应,又希望她拒绝。 第631章 在这种忐忑难安的心情中,裴萧萧开口了。 “所以,逾轮部只有在阿祚答应联姻之后,才会站在他这方?” 裴萧萧的声音很轻,但哈都还是听得很清楚。 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裴小姐叫昌吉什么?! 这一刻,哈都觉得有些想哭。 昌吉,你听见了吗? 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给予你回应了! 哈都压下几乎要爆发出来的喜悦,因为忍过了头,脸都涨得通红。 “不错,是这样。他们要求联姻。” 裴萧萧接着问。 “您不同意,是吗?” “对,我认为这没有必要,而且也会给日后那些归顺昌吉的部落,开一个很不好的头。” 满都拉所提出的要求,一旦被采纳,那么很有可能以后所有归顺的部落,都会产生一个潜意识。 唯有联姻,才能让北戎的新王信赖我们,才能让彼此之间的合作足够稳固。 会有数不清的部落女子,在部落可汗的强迫下,来到昌吉身边,进入他的王帐。 在哈都看来,这是非常不稳定的因素。 但凡这些女子对昌吉心存怨怼,伺机刺杀,是很难防住的。 一旦昌吉死了,那么刚建立起来的新的北戎,就会重新分崩离析,甚至会比现在更乱。 这些女子,昌吉甚至不能拒绝。 如果他拒绝,那些献上部落美人,却没有被接受的可汗,就会认为昌吉对自己并不信赖。 能接受其他部落的女子,为什么不能接受我部落中的女子? 这是对我部落的不信赖,那我也无需对你献上忠诚。 信赖与忠心,是相互的。 这是哈都从满都拉那个蛮横要求中,所忧虑的未来。 他认为,这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事。 北戎的历史上就发生过。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既然自己已经看到了危险,那就应当把这个危险给摁死在摇篮中! 而哈都所想的,与裴萧萧想的一般无二。 裴萧萧轻轻笑道:“尚未未立寸功,就敢夸口邀功,这样的助力,不要也罢。” 她说得轻飘飘,但是落在哈都的耳中,却犹如惊雷落地。 他,包括宸妃、长公主,想的都是暂时隐忍一二,满足了逾轮部,让他们归顺,先拥有足够与王庭相抗衡的战力再说。 政治联姻,是非常普遍的事,是裴萧萧横在韩长祚与逾轮部之间,导致韩长祚不愿意。 可实际上,就目前而言,联姻省时又省力,是最好的办法。 是以,他们从未想过,抛开逾轮部单干。 在他们的推算中,没有逾轮部的协助,韩长祚很难在初期就拥有跟北戎王庭叫板的实力。 满都拉也正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向韩长祚提出这个要求的。 但裴萧萧想的却不一样。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对哈都说着自己的想法。 “治国也好,治军也罢,在我看来都与治家,或是经商有异曲同工之妙。” “您试想,一个家中,若是仆人比主子还要强势,甚至还能通过种种方式,来威胁主子。” 裴萧萧望着陷入沉思的哈都,笑道:“您觉得,这样的仆人,还有留着的必要吗?” “祸家之源,正该及早铲除才是。” “在我看来,如今被宸妃娘娘、长公主,还有您,报以极大希望的逾轮部,并非一个好仆人。” “那么,难道不是应该果断丢弃,再另寻良仆吗?” 哈都缓缓点头,但紧皱着点眉毛,不曾松开。 “裴小姐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可如今昌吉在北戎,没有丝毫助力,仅凭他自己,恐怕很难……” 第632章 裴萧萧摇摇头,打断了哈都的话。 “恕我直言,您错了。” “虽然身在京城,但我也能从阿祚的所作所为中,看出一二。” 裴萧萧正色道:“为何他前往王庭时,不曾向逾轮部请求帮助?” “是因为满都拉对他的限制?还是因为阿祚他已经看出了满都拉的胃口极大,故意没提呢?” 哈都觉得醍醐灌顶! 他激动得从石凳上半站了起来。 “所以说,昌吉早就有了摆脱逾轮部之心?” 裴萧萧轻缓地点点头。 “一定是的。” “您想,他既然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收拢了北戎王庭四周的逃奴,将他们训练成一支可以攻入王庭的队伍。” “这样的胆魄,这样的机敏,这样的能力,绝非人下之臣,更不会愿意受人挟制。” “我想,前往王庭取回宸妃娘娘断手的要求,应当也是满都拉提出来的吧?” 哈都点点头。 “不错。” “那就对了。” 裴萧萧肯定地说道:“恐怕早在满都拉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阿祚就已经有了不再接受逾轮部归顺的想法。” “所以他当时就故意没向满都拉提出,借逾轮部勇士一用的要求。” “他宁愿自己去组建一支临时的队伍,也不愿用逾轮部的人。” 裴萧萧的脸色逐渐冰冷起来。 “更何况,即便提出来,满都拉也不会答应,而那些调拨给阿祚的逾轮部勇士,也不会听从他的话。” “一支不听主帅命令的队伍,要来何用?” 哈都越听,越觉得裴萧萧说的有道理。 如果真像裴萧萧说的那样,那满都拉想要的,恐怕比他们设想的更多。 这样的盟友,非常不合适,也并不牢固。 裴萧萧将手中凉了的茶盏放在石桌上。 “所以我想,阿祚现在的想法,应该是直接收拢北戎的逃奴,建立起一支只属于他个人的队伍。” “这样一支队伍,在战中,可以让他如臂所指。” “当这支队伍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洗礼后,势必会所向披靡。” “他们所到之处,会令北戎的各部心惊胆寒。” “怕是日后,阿祚的旗帜一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就会不战而胜。” 裴萧萧思量了一会儿。 “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设法往北戎运送物资。” “只要送钱就行。有了钱,就可以买到数不尽的粮食。” 哈都忙道:“盐和茶在北戎也是硬通货。” 裴萧萧赞许地点头。 到底是北戎人,对北戎最为薄弱的点,了如指掌。 “孟氏商行在北境是有铺子的,我们可以借用孟氏商行的商队进行掩护。” “难的是,如何将这些钱与物交到阿祚的手中。” 哈都不再说话,静下心来开始认真思索。 裴萧萧也在想。 打通一支往来两国的商队? 可北戎物资贫乏,除了定期开的官市外,似乎并没有固定的商行或是商队,与北戎进行大宗交易。 若是想要掩人耳目,显然不能借用明面上的力量。 对大晋北境还有北戎完全不了解的裴萧萧,一时之间也难以想到什么好的想法。 倒是哈都,他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韩长祚送往京城的信,或许会对宫里的两位母亲,还有裴萧萧有所隐瞒。 可是绝对不会对哈都这位自己的引路人有所瞒骗。 他几乎事无巨细地,将自己在北戎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哈都。 身处陌生的北戎,韩长祚没有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唯有将这一切,全都对哈都吐露出来。 哈都本身就了解北戎根深蒂固的矛盾,又对韩长祚现在的处境十分了解,能想出主意,也就不足为奇。 “或许,我们可以借助大巫师的力量。” “大巫师?” 裴萧萧露出一丝茫然。 这位……自己似乎从那些绑架了自己的北戎人口中听过。 是北戎人口中,预言了宸妃和韩长祚命运的那位巫师吗? 听哈都的语气,似乎这位大巫师,在北戎的地位很高,而且也拥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能力。 哈都很肯定地点头。 他深呼一口气,对裴萧萧正色道:“昌吉能成功潜入王庭,正是依靠了大巫师的力量。” “虽然大巫师被王庭驱逐,在草原上流浪。可他是长生天在北戎的代言人,没有北戎人,不对他心怀敬意。” “我想,既然大巫师有办法让昌吉潜入王庭,那么或许也能帮助我们,将物资送到昌吉的手中。” 裴萧萧默了一下。 “可以一试。” 第633章 前来找裴萧萧的人,浩浩荡荡地站在长公主名下的庄子门前,一副要攻入其中的模样。 哈都亲自将裴萧萧送出来,神情之恭敬,让这些人错愕不已。 他们有些人之前是见过哈都的,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向来倨傲的北戎汉子,对着相府千金如此恭敬。 哈都此时已经将裴萧萧当作是北戎未来的大阏氏,自然言辞举止之间,不无恭敬。 “那就这般说定了。” 裴萧萧想了一下。 “先不忙,等我将医者学馆的事先处理好。” “今日募捐宴席我没露面,怕是许多人心里直犯嘀咕。” “待我处理完这些,再想想有没有错漏之处。先设法联系上大巫师再说。” “也好。” 哈都目送着众人簇拥着裴萧萧离开,心中感慨。 恐怕不会有人比她更适合坐北戎第一阏氏的位置。 自从韩长祚离开后,哈都第一次感觉到了轻松。 安顿好那些北戎人的忽齐勃走过来,朝着裴萧萧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好奇地问自己父亲。 “阿爸,刚才你都和裴小姐说了什么?” 哈都斜睨了他一眼,神情淡淡的。 “往后,要对人家尊敬一些。” “那是北戎未来的阏氏。”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应当也是唯一的阏氏。” 说完也不给儿子解释,迈着轻快的步子,朝里头走。 也不管原地朝着裴萧萧离去方向张望的儿子,是不是满头雾水。 玉清楼的募捐宴席早已散席。 纪丹君和孟白龟、阮文窈怕错过晚一步来的裴萧萧,一直留在玉清楼,生怕错过。 崔青卿要有始有终,是她接安东仪来的,自然也要负责把人送回去。 等将安东仪安全送到家,她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相府,看看裴萧萧是不是会先回相府。 两个裴萧萧都会出现的地方,被她们分别安排了人,只等着这个不让她们省心的家伙赶紧出现。 近来朝中事态越发严峻,纪丹君四人商量了一下后,决定不往宫中传递消息。 她们现在只能确定,裴萧萧失踪,却不能肯定她是被人绑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暂时无法告诉她们。 纪丹君她们担心,将裴萧萧失踪的消息告诉裴相后,会让爱女如命的裴相怒火上头,失去理智。 倘若与朝中人无关,裴党的贸然行动,极有可能会加剧现在的危险形势。 倒不如她们自己先设法找找看,能找到自然是最好。 若是找不到,那等裴相下值后,再告诉他应当也来得及。 若真是绑了裴萧萧,那绑匪必然是有所求的,没有消息传来,就是最好的消息。 起码她们现在还能肯定,人应当是活着的。 孟白龟和纪丹君,分别调用了镇国公府与辅国公府的人,自内城开始,向外地毯式搜索。 沈管事亲自跑了一趟镇国公府京郊的庄子,招呼老弟兄们齐齐出山,在京郊一带找人。 崔伯嶂通过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花重金将消息传了个遍,让京城的那些闲汉、混子都忙碌起来。 虽说他也能让京兆府的不良人一起帮忙,不过京兆尹是裴党中人,要是被他知道,那必定会惊动宫里的裴相,这与他们这些小辈商议好的不相吻合。 安士晋在崔青卿离开,前往相府的时候,在家门口将人叫住。 “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崔青卿冲他露出一个疲惫又稍带敷衍的笑容。 第634章 一刻不见裴萧萧,她的心就一刻安定不下来,更没有心思去应付什么人。 “你在家照顾东仪就好。” “这次我也算是半强迫你答应让东仪出门。万一这一来一回,叫她病情反复,我愧疚难当。” “今日能募捐到那么多的银钱,也多亏了东仪愿意去。我打心眼里感激她。” “若是她真有个好歹……我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 安士晋温言安慰道:“东仪是我妹妹,作为兄长,我自当尽心照顾。” “还要多谢你当日的坚持,东仪……今日很是开怀。” 崔青卿脸上的笑意比起方才的敷衍真诚了几分。 “东仪高兴就好。” “我先不与你多言,还得去相府看看。” “好,你先去忙。若是找到了裴小姐,差人给我递个消息来。” “放心吧,忘不了。” 安士晋在家门口,目送崔青卿的马车离开,转身进了宅子,先去妹妹的房内看她。 安东仪的脸红扑扑的,不单单是因为今日高兴,更因为方才她忙碌了半天,才按照早上崔青卿教她的手法卸了钗环,换上居家的燕居服。 一通忙碌下来,把她累得气喘吁吁。 但心里是高兴的。 裴萧萧失踪的事,大家都瞒着她——本就是病人,要是忧思过多,岂非雪上加霜。 一无所知的安东仪,本想跟兄长讨论今日宴席上那些对自己来说,十分稀奇的事。 不过出门参宴,再加回家后的更衣卸妆,让她累得有些不想说话。 精神还是亢奋的,但身体已经快累垮了,眼皮子都开始打架。 安士晋看着妹妹抱着隐囊,头一点一点,显然是困极了的模样,不由轻笑。 “困了就先睡,左右我这几日都会在家陪你,说话也不急于一时。” 安东仪在兄长的搀扶下,躺进被窝。 她闭着眼,呢喃道:“兄长,玉清楼可真漂亮呀……” 安士晋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还有一抹温情。 “你若是喜欢,下回兄长设法再带你去一次。” “不必啦,青卿说玉清楼很贵的……兄长,我好困,先睡了。” “睡吧。” 安士晋坐在妹妹的床头,盯着她的睡脸看得出神,等外头天色暗下来,才在妹妹清浅却不是那么绵长的呼吸中回神。 他从房中走出来,见老仆人正在忙活做饭,就没去吵人家。 自己跑去门口,左右张望一番。 还没找到人吗? 还是找到了,却因为高兴得忘了形,将给自己送信的事抛在了脑后? 安士晋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直到老仆人唤他用饭,才转回去。 没滋没味地吃完,安士晋在窄小的院子里坐在马扎上观天。 他分不清,此时的自己,究竟是因为还没找到相府千金而焦虑,还是因为崔青卿可能把自己忘了而感到失落。 也、也许……两者兼之? 衬着月色的星空格外亮,让安士晋想起自己幼年时,父亲将自己抱在腿上,教他分辨那些星宿的往事。 倘若父亲与母亲还在,安氏没有像如今这般落魄……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安士晋的思绪。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抢在老仆人之前,先去开了门。 来人他有些熟悉,是崔家店下人。 “安公子,我家小姐差我来给您报信,县主已是找着了。” 安士晋的心中狂喜。 “辛苦跑这一趟了。” 他有心想给赏钱,不叫人白跑这一趟,却因囊中羞涩,根本拿不出几个赏钱。 那男子笑道:“赏钱就不必了,奴不过是听凭主人家的吩咐罢了。” 第635章 安士晋只得朝他拱手。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劳有劳。” 随着那人离去,安士晋再次扪心自问。 他方才的狂喜,是因为相府千金被找到了,还是因为崔青卿没有忘记给他报信? 安士晋慢慢踱步,走回原处,继续坐在马扎上观天。 父亲曾对自己说过,有烦忧的时候,就观天,所有的答案,都会在天上找到。 当完好无损的裴萧萧出现在相府门前,得到消息的崔青卿立刻就冲了出来。 她拉着裴萧萧的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好一番打量。 见身上的衣服虽然有些脏污,但还是完好,发髻有些凌乱,但精神看着不错,显然是没受什么苦,更没有经历她所想象的最恐怖的事情。 崔青卿的眼泪一下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涌。 她边哭边捶着裴萧萧的胸口。 “你这个不省心的!上哪儿去了?!” 裴萧萧任由她捶打自己,哪怕力道有些重,也没说什么。 “叫人绑了呗。” 崔青卿边哭边骂:“哪个挨千刀的绑了你?!你说,我让我哥找人去教训他们!” 裴萧萧身上的衣服脏,手也不干净,怕给崔青卿擦眼泪,会伤了她的眼睛,只能问跟着崔青卿从府里跟出来的侍女借帕子给她擦。 崔青卿哭得伤心,裴萧萧心里也不好受。 向来大大咧咧的崔青卿,何时哭得这般伤心过? 裴萧萧温柔地劝道:“好啦,别哭了,还在外头呢,叫人瞧见了回头可得笑话了。” 崔青卿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 “让他们笑去!” “我看谁敢笑!” “谁敢笑我,我就让我哥找人去堵门,让他们十天半个月都出不了门!” 裴萧萧半搂着她,往相府里头走。 “这次是我的不是,叫你们担心了。” “可不是么,丹君她们还在玉清楼等着消息呢……对了,我得赶紧叫人去给她们报信。” 还有安士晋那边,当时说好了,有了萧萧的消息,就跟他说一声的。 崔青卿脸上还挂着泪,却是一叠声地吩咐下去。 跟着她过来的崔家人,出了相府,分作两路,一路前往玉清楼,一路前往安家。 裴萧萧浅笑着安慰她。 “还没吃饭吧?今日宴席怕是你也没心思吃,一会儿我下厨,犒劳犒劳我们的大功臣可好?” 崔青卿恨恨地斜睨她一眼。 “吃!还知道吃!” “我们都快担心死了知不知道?!” “嗯,知道,所以我到了长公主的庄子之后,立刻就让哈都给你们来报信了。” 崔青卿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跑去长公主的庄子上了……” 长公主可不会绑了萧萧。 “说来话长,一会儿丹君她们应该也会过来,我到时候跟你们细细说。” 秋菊红着眼眶过来。 “小姐,水都备好了,可要洗漱?” 裴萧萧点点头。 “我这就去。青卿你先点菜,我一会儿换了衣服就去给你做。” 崔青卿咬着唇,盯着裴萧萧看个不停。 “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吃什么都行。” 裴萧萧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 “点吧,就当是为我去晦气了。” 崔青卿抿了下唇,轻轻点头。 “你先去洗漱吧,瞧你这一身脏的,比我家看门的四眼狗还埋汰。” 她满脸嫌弃地推着裴萧萧进屋,让她去梳洗。 自己在外头廊下笼着手站着,泪珠子时不时往下掉一颗。 等裴萧萧洗漱完,开了门,一个小炮弹就直接冲到她的怀里,“哇——”地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裴萧萧搂着怀里的孟白龟,哄着她,又对满眼担忧和后怕的纪丹君、阮文窈报以歉意的一笑。 第636章 “叫你们担心了。” 阮文窈动了下唇,没说话,但是无声地落了泪。 纪丹君看了裴萧萧片刻,上来把孟白龟从她怀里牵开。 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声音哽咽。 “无事、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裴萧萧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将这种压抑的氛围一扫而空。 “赶紧的,想想要吃什么,再不做饭,我爹就回来了。” “我都已经平安回来了,罪魁祸首也被我给教训了,这事儿就别告诉我爹,徒增烦忧。” “晚了!” 裴文运疲惫又气恼地走进来,望着女儿的眼神充满了心痛。 他很想问一问,女儿可曾受了伤,可曾被欺辱,那些贼子的身份究竟是何方神圣,怎就如此胆大包天。 又想斥责女儿,出门都不带护卫,以至被人绑了,让这么多人为她牵挂,下次还敢不敢了。 满腹的话要说,最终却只幽幽叹了一声。 “平安回来就好。” 他头也不回地转身朝书房走去,生怕自己会在女儿面前落泪。 “晚上我要吃荷叶粉蒸肉。” 裴萧萧听得好笑。 “这个时节,上哪儿去找荷叶?” 老傲娇不管这么多,他今天就是要为难为难这个不听话的小棉袄。 “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吃!” 裴萧萧对着父亲离去的身影眨眨眼,有些生无可恋。 “完了,这下可是把我爹给气狠了。” “该!” 这次就连纪丹君都不偏帮她说话。 “让你出门不带护卫,难道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朝局不稳?真要是政敌下手,那可真是捏准了裴相的死穴。” 裴萧萧撇撇嘴。 “他们才没这么傻。真要动我,除非他们自己也不想活了。” 阮文窈见她还要说,赶紧推着裴萧萧去厨房。 “好了好了,平安回来就好,赶紧做饭吧,我们都还饿着呢。” “玉清楼那么多好吃的,我们愣是没心思吃几口,全都浪费了。” “下回你可得补偿我们才是。” 裴萧萧进了厨房,又探出头来。 “放心,下回我这个东家单独把玉清楼包下来,就我们几个玩。” 趁着纪丹君和崔青卿还要斥责自己,赶紧把脑袋缩回厨房。 不多时,厨房里传出了切配菜的声音。 孟白龟倚着纪丹君,眼泪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掉。 纪丹君为她擦泪的丝帕都湿得能挤出水来。 “好啦,不哭了。萧萧这不是好好儿地回来了吗?” 孟白龟咬牙切齿,可爱的脸上浮现出不符合年纪的狰狞。 “萧萧姐姐去了长公主的庄子,见了哈都,绑了她的一定是北戎人!” “指不定是讨厌鬼在北戎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把京城这帮子北戎人给惹急眼了!” “否则就凭他们那胆子,根本不敢动萧萧姐姐一根手指头,真要动,早就动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 孟白龟的话,也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崔青卿立刻道:“萧萧是一个人回来的!” 所以那些北戎人,是被藏在了长公主的庄子吗? 果然,北戎人自然会帮北戎人! 纪丹君默了片刻,叹道:“我们先别忙着猜测,一会儿问问萧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指不定,又是她别出心裁地想出什么折腾人的花样来。” 阮文窈摸着自己的心口,现在她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她告饶道:“可别再来第二回了,今日萧萧一直不出现,我险些魂儿都给吓没了。” “这要再来一回,怕是要了我的命!” 崔青卿也恨恨道:“合该给她一点颜色瞧瞧!不图别的,让她长长记性都是好的!” 纪丹君一声不吭,任由崔青卿发作。 她心里也是有股子气,只是没发作出来罢了。 纪丹君觉得崔青卿说的没错,向来胆大包天的裴萧萧,的确是该长长记性了。 这次能虎口脱险,下回还能这么幸运吗? 要知道,有些事,一旦遇上了,那就是吃了后悔药都没用。 这次萧萧真是太过分了! 孟白龟犹豫了一下,小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一会儿骂萧萧姐姐的时候,能不能多骂几句?” 因为她也很气! 崔青卿被孟白龟这句话给逗笑了。 刚笑出声,就赶紧板起脸来,指头朝着孟白龟光洁的额头戳了一下。 “就属你最是黑心!” 孟白龟揉着自己被戳红的额头,满眼都是无辜。 那……萧萧姐姐这次是该骂嘛! 自己又没说错什么! 这样还被戳额头,自己真是可怜又无辜。 第637章 天色已晚,裴萧萧担心几乎一天没吃东西的手帕交们饿坏肚子,做了几个符合她们口味的快手菜。 当然,也没忘了爹金口玉言点的荷叶粉蒸肉。 新鲜荷叶当然是没有到,晒干了的就凑合用一下了。 色香味俱全的菜色摆上桌,可围着桌子的一圈人,除了裴萧萧以外,没有谁脸上是带着笑的。 裴萧萧自知理亏,赔着笑,哄着他们吃饭。 “好啦好啦,下回我出门,一定把所有护卫都带上,好不好?” “你们就别生气了嘛~” 裴文运扫了眼女儿,看着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满满的都是求饶,心肠一软。 非常给面子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然后吃饭的速度开始加快。 裴文运在心里气哼哼地想,不是因为女儿做的饭太好吃。 纯粹是因为女儿的眉眼和她的母亲相似,自己舍不得让她难过罢了。 裴文运都开始吃了,那其他人自然也跟着开动。 不过动筷子之前,不约而同地瞪了一眼裴萧萧。 裴萧萧自知这次的确是自己做得不对,自然照单全收,屁都不敢放一个。 先前在那些北戎人面前的侃侃而谈,还有一贯以来的嚣张跋扈,全都不翼而飞。 徒留低声下气的讨好。 纪丹君一边慢悠悠地吃饭,一边看着裴萧萧的讨好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就翘了起来。 她一笑,早就憋不住的孟白龟也“噗嗤”一下,跟着笑了出来。 孟白龟的笑声素来最有感染力,年纪又是最小的那个。 她一笑,崔青卿和阮文窈也憋不住笑了出来。 还不忘捂住嘴,以防嘴里的饭菜喷出来。 满桌的欢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到裴文运,当朝宰相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裴萧萧偷偷去看,她爹虽然板着脸,但是心里头八成已经不生气了。 见他们一个个全都开怀,裴萧萧也是放下了心中一直悬着的那块大石头。 崔青卿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 “别以为你做了一顿饭,我们就不生气了。” “要知道,你今日犯下的这个大错,可不是一顿饭就可以解决的!” 孟白龟认真点头,附和道:“没错!” 她比了两根手指,想了想,觉得有点亏,又伸出两根。 身边的纪丹君默不作声地压下一根。 孟白龟用余光瞥着纪丹君,正好和她看了个正着,赶紧收回自己的视线。 “咳咳,三顿,三顿才行!” 裴萧萧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好好好,三顿就三顿,只要你们愿意消气就行。” 虽然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子,可孟白龟就是吃这一套。 得了裴萧萧的允诺,孟白龟心满意足地继续往嘴里扒饭。 她心道,吴伯伯都已经被沈伯伯给送去文春阁的后厨学做饭了。 这要是他知道,自己最喜欢吃的是萧萧姐姐做的饭,岂不是要让吴伯伯整日跟着萧萧姐姐身后了? 一想到吴伯伯那个大老憨,跟在裴萧萧身后打转,笨手笨脚地学着裴萧萧做饭的模样,孟白龟就忍不住边吃边笑。 崔青卿对这个是最有经验的。 她朝孟白龟瞪了一眼,语气不善地威胁。 “嘴里含着东西说笑,可是会呛到气管里去的哦!” 孟白龟赶紧收起脸上的笑容,低头专心吃饭。 心里有些委屈。 她都十三岁了好不好! 怎么几个姐姐还把自己当作是六七岁的模样来看待。 她微微噘着小嘴,三两下就把碗里剩余不多的饭菜给吃完了。 第638章 吃完饭,裴萧萧又陪着手帕交们唠嗑了会儿家常,就散了,各自回家。 今日也算是虚惊一场。 裴萧萧送她们离开,转回自己院子的时候,特地往裴文运的书房那边走。 书房里灯火通明,显然父亲还在等着自己。 裴萧萧抿了下嘴,提着裙裾,蹑手蹑脚地走近门前,先轻轻咳嗽一声,让里头的父亲知道自己来了,然后在门外静静等着。 书房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听见裴文运不带语气的声音传来。 “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吧。” 裴萧萧腆着脸,推门进去。 “爹~” 裴文运埋头处理公务,也不看她。 裴萧萧乖觉地给自己搬了个绣墩,在父亲边上坐下,看着他专心公务的侧脸,闷不做声。 裴文运处理公务的速度非常快,原本左手边很高的一摞卷宗,一会儿就下去一本,一会儿就下去一本。 不多时,只剩下了两三本的量。 裴萧萧一直替专心于公务的父亲处理那些杂务。 时不时探手摸一摸桌上的茶盏温度,觉得微凉,就赶紧换一杯热的。 烛光暗了下来,她又赶紧拿剪子,去剪烛芯,拨亮灯花。 裴文运将最后一本公文处理完,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他微微侧头,去看一直乖乖待在自己身边的女儿,眼神不由自主地温柔下来。 充满柔情的目光,看得裴萧萧心头一酸。 此时她才觉得,自己今日真的鲁莽了,不该不带护卫出门的。 她原本是觉得,今日玉清楼门前一定会聚集了大量百姓,若是带着护卫出门,难免会增加人数,引起骚动。 要是把路给堵住了,指不定第二天就会有人以此为由,弹劾她爹。 说她爹教女无方,任由女儿仗着身份和权势,在京中横行霸道,欺压百姓,造成京中百姓不便。 前半段,裴萧萧倒是认,后面她一个字都不会点头。 但这个半真半假的由头,会成为政敌对她爹攻讦的开始。 如今她爹已经很难了,裴萧萧不想再为她爹增添什么额外的烦恼。 她本意是好的,可是事情的结果却是最糟糕的那个。 裴文运望着女儿,好半天,只说了一句话。 “没受伤吧?” 裴萧萧忍不住鼻头一酸。 她赶紧低下头来,生怕落在脸上的泪会被她爹看到。 “爹……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裴文运没再说话,只是伸手在女儿的头上摸了摸。 “早些去睡吧,今天你也吃了苦头,受了教训。” “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我就不多说什么别的了。” “经历了这么一遭罪,想必你一定是累得狠了,先回房去休息,有事儿,明日再说。” 裴萧萧乖顺地点头,叮嘱她爹也别再忙着公务——她看见里头那把椅子上,还放着一摞没处理完的公文。 裴文运笑道:“我年岁已是大了,精气神不比当年。” “处理完方才那些,已是足够了,剩下的那些,明日再做也是一样。” 裴文运催着女儿回去休息,等人离开,就在书房里枯坐了会儿。 他叹息的声音里,充满了数不尽的疲惫。 烛光的抖动在房梁上显得格外明显,落在裴文运眼中,有些像是不知何处来的孤魂,在房梁上跳舞。 他闭上眼,右手放在眼睛上。 眼泪从指缝中渗透出来。 “五娘,萧萧没事……她没事……” “或许,我真的该退了……” 叹息声再次回响在书房。 第639章 只是裴文运所想的这些,已经洗漱完,躺在床上闭目准备睡觉的裴萧萧,一无所知。 募捐宴席当天发生的事,就像是一阵风经过,吹在身上,似有所感,但很快,就了无痕迹。 虽然父亲不再提起,但裴萧萧知道,自己被绑的这件事,在父亲的心中烙印下了一道痕迹。 她乖乖待在家里几天都没有出门。 直到哈都让人给自己报信,说是那些北戎人,已经在他的安排下离开京城,前往北戎,她才去找她爹。 听见女儿的脚步声,埋头处理公务的裴文运头也没抬。 “贼子都处理好了?” “嗯。” “想出去了?” “嗯。” “多带些护卫。” “好哒~!” 父女之间的对话很简短,但足以体现裴萧萧现在的有多么收敛。 那些北戎人并未伤害与裴萧萧同行的侍女和车夫,倒是还算有些良知,知道冤有头债有主。 裴萧萧给那三个倒霉蛋放了带薪假期,带着另外两个侍女,还有新的车夫出门。 这一次,她特别乖地点了十个护卫,跟着自己一起出门。 对她来说,这算是绝无仅有的经历了。 虽然没有参加筹备了许久,还花了大量银钱的募捐宴席,但是崔青卿早就跟她汇报过了。 因为当日崔青卿请了安东仪过来,让她现身说法,打动了在场的许多人,募捐到的款项远超她们的预期。 而作为宴席的主办者,崔青卿在京里头的名声也往上窜了一大截。 这几日,邀请蒋燕娘出席的妇人间聚会逐渐多了起来。 这些女眷旁敲侧击着崔青卿的情况,在心里比对着,是不是适合自家的儿郎。 蒋燕娘对女儿婚事形势的转变,大为看好,出去一趟,就回来夸一次女儿。 崔青卿从小到大,都算是家里的祸头子,哪儿从她娘身上得到过这么多的夸赞? 一时之间,尾巴都往天上翘了,走路都是带风的。 甚至还胆大包天到挑衅自己那个闯祸还不会挨揍的哥哥。 崔伯嶂倒是奇怪地特别好脾气,对妹妹的挑衅容忍再容忍。 这不仅没让崔青卿有所收敛,反倒变本加厉起来,想要试探她哥的底线。 在被忍无可忍的崔伯嶂教训一次后,得意忘形的崔青卿老实了。 对于崔青卿的遭遇,裴萧萧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该! 如今有了足以支撑医者学馆举办的银钱,场地也解决了。 因为江采春成了谢御医唯一的关门弟子,连授课老师都好请了。 生源,根本不必担心。 开馆的黄道吉日,是一早就选好的。 开馆当天,无数的百姓簇拥在还未揭匾的医者学馆前看热闹。 裴萧萧带着募捐宴席主办者崔青卿,还有身份水涨船高,成了授课老师主管的江采春,一起站在门前。 串在竹竿上的千响炮被点燃,噼里啪啦的声音吓哭了围观的幼童。 欢笑声、哭闹声、鞭炮声交织在了一起,现场形成了欢乐的海洋。 鞭炮声一停,医者学馆的名誉馆长谢御医,当众说了一番话。 主旨是吹创办这所学馆的裴萧萧有多么心慈,提供学馆场地的孟氏商行有多么仁善。 又感谢了一番募捐宴席上,慷慨解囊的诸位,吹他们今日的积德行善,明日便是有余庆之家,所积阴德会福泽子孙后代。 听得今日前来参加揭匾仪式的捐款人家,脸都红了。 第640章 心里倒是觉得很受用。 不过谢御医把重点放在自己新收的弟子上。 谢御医腆着老脸,朝今日前来的诸位大夫、名医拱手,让他们日后多带带自己的这位弟子。 江采春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大场面,有些紧张,一直紧紧靠在裴萧萧身边。 裴萧萧感受到了她身上微微的颤抖,微微侧头,轻声安慰。 “别怕,没事的。” “你师父夸你来着。” 江采春红了脸,因为老师的夸赞,很是不好意思。 但又因为感受到了众人对自己关注的视线,而骄傲地挺起胸膛。 即便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也依然能靠自己闯出一番天地来! 谁说女子不如男? 谁说流氓孤女就不能建立起一番事业? 往后,自己一定会医术越来越精进,也能在医术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江采春畅想着自己的未来,激动得微红的脸,越发红润。 谢御医并没有说很久,他心里清楚,今日的主角并非自己。 随着一句“揭匾”,裴萧萧带着身后的崔青卿、江采春,走到匾额下方。 她们抬起头,一人拉着覆盖在匾额上红布的一角,用力往下一拉。 孟氏医者学馆,六个金灿灿的大字,闪耀于众人眼中。 裴萧萧抬头望着那六个金字,轻轻叹了一声。 也算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些该留下的东西。 崔青卿被众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扯了扯裴萧萧的袖子,朝里头努努嘴。 裴萧萧知道她是不想继续在人前露面,快要绷不住了,笑着点点头。 “进去吧,招生的事情,外头会有管事他们处理。” “我们带着授课先生们,先看看环境。” “好。” 崔青卿赶紧答应下来,生怕晚一刻点头,裴萧萧就会反悔。 江采春也有些受不了被众人那种狂热的眼神所包裹的感觉,拉了拉裴萧萧,迫不及待地要进去。 裴萧萧与那些重金请来的授课老师寒暄,为他们一一指着教学区、食堂、住宿区等等地方。 这些授课老师先前也是经常出入高门大户的,不是没见过世面。 他们愿意答应裴萧萧的邀请,一则因为钱给的的确多,二来,则是碍于谢御医的面子。 等到了学馆里面,看着这处处充斥着心意的布置,不由连连点头。 的确是用心了,是真心实意要为百姓做些实事的。 这回自己成为学馆的第一批老师,日后史书中,或许也会留下清浅一笔。 教学区不用多说,既然是授学的学馆,这里乃是重中之重。 窗明几净,是基础,桌椅板凳也都不是次等货。 供给学生辨别的药房,也都是按照外头的药房布置,方便学生在学馆内模拟毕业后的工作环境。 这样的药房,总共有三个,可以同时容纳十到二十人。 住宿区,则是为那些路远的学子,还有不方便回家,要在学馆临时留宿的老师们安排的。 老师的宿舍要高级一些,比对着文春阁的布置来——当然,要次一点,偏向实用而非奢靡。 学生宿舍就要更次一些,考虑到可能后期学生会不够,有一半是双人间。 至于单人间,裴萧萧和老师们商量过,作为优秀学生的奖励。 此外,住宿区还有为学馆打杂的杂工留下几间。 虽说地方不大,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裴萧萧在区域布置上,的确是花了一番心思的,设计稿前前后后改了十几版,只为了能把每一个地方都利用起来。 就像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绣一幅创世之作,但在没看到之前,众人怀疑,自己也担心。 如今从旁人的脸上,看到赞许的神情,裴萧萧心里也算是松了口气。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外头负责招生的管事,就捧着一叠名单过来找裴萧萧。 第一期只招三十人,小班教学。 虽然在那些反对的大夫眼里,医者学馆是有教无类,但实际上,还是有门槛的。 裴萧萧提出了学生必须识字,医者学馆不是普通学堂,不负责断文识字。 连字都不认识,又如何看医书,如何认清药柜上写的是什么药材? 光这一条,其实就让绝大多数百姓望而兴叹。 其次,便是要身家清白。 来这里是上学的,是成为对国家、对百姓的有用之人,来混日子的不要,会带坏其他人都不收。 这些条条框框下来,其实许多人都被筛选掉了。 裴萧萧翻看着手中的学生名单,有些欣慰。 三日后,这些学生就必须到馆,准备入学,举行开学仪式,医者学馆就可以开始上正轨了。 第641章 马车车轮用尽全力,在夯土路上“骨碌骨碌”地往前走着。 裴孟春全身放松,跟随马车晃动的节奏摆动着身体,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他对面,是一个双手被缚的文弱男子,正用愤恨却无可奈何的眼神盯着他。 坐在两人中间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黑色铁链从她的裙摆下露出一角。。 这妇人的面容与文弱男子有几分相似,只是精明又桀骜的眼神,让人一时察觉不出她与文弱男子的相似之处。 马车中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该说的,在见面的时候早已说完了。 与文弱男子不同,妇人将自己对裴孟春的恨藏得很好,只顾着哄怀中的孩子,吝啬于分给裴孟春哪怕一个眼神。 日光透过帘子晒进来的光线越来越暗。 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 “公子,到城门的巡查关卡了。” 裴孟春睁开眼,思索一下,从马车上下来。 在关卡值守的队正,一看到裴孟春,立刻收起脸上的嚣张,一溜烟地跑过来。 “公子?您这是巡视铺子回来了?” 裴孟春点点头。 “去岁江南大灾,今岁百姓生计艰难,日子又要不好过了。” 他打量了一下面前这队正。 “倒是你这小子,如今都成了队正,混得不错。” 何广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哪怕他官儿做得再大,在公子面前,还是当年慈幼堂里那个流着鼻涕讨糖吃的混小子。 慈幼堂里出来的孩子,也有参军的,大都是选择就近。 何广飞是京城慈幼堂的孤儿,自然是在京畿一带打转。 这些从了军的,很少会和慈幼堂的人再联系。 倒不是感情淡漠了,而是军中与其他地方不同,涉及到机密之事,管住嘴,就是保命的最好手段。 何广飞运气不错,从军没几天,就跟着自家队正,开启了守门之路。 裴孟春经常要南下去巡视铺子,何广飞便设法把自己调来了南门,借机给公子行方便之事。 裴孟春每次从南门出入城池,都能看见他,不需要对方说,也知道怎么回事。 何广飞发现,自己买东西开始更省钱了。 他原以为是孟氏商行新出来的规定,给他们这些慈幼堂出来的人实惠。 后来问了军中同为慈幼堂出来的人,才知道只有自己是这个待遇。 两头都不需要说明白,却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日常上花的钱少了,能攒下来的银钱就多了,何广飞攒了几年,终于有机会把这些银钱使出去,买了个队正当当。 如今,他手里的权力更大,一个人就管着五十个兵,整日在城门口吆五喝六,嚣张得不可一世,比官老爷还像官老爷。 不过在看到裴孟春的时候,骨子里那种质朴立刻就会迫不及待地跑出来。 何广飞说裴孟春是巡视铺子回来,裴孟春也没否认。 长年看守城门的何广飞,早就从马车上的蛛丝马迹中,发现端倪。 所谓的巡视铺子,不过是给裴孟春找的托辞。 何广飞知道里头有人,不止一个,其中一个是女人。 通过车轮陷进土里的深浅,太容易判断出车上有多少人了。 何况方才那个女人,还故意撩开帘子,用楚楚可怜的乞求眼神望着自己,又把怀里的孩子露了出来。 这是在向自己暗示,公子挟持了他们一家三口。 何广飞假装自己眼神不好,没看见,跟裴孟春寒暄了几句后,就让手下的兵放行。 第642章 他笑吟吟地目送着裴孟春离开,又招来一个兵,附耳低语几句,让人重复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便让那人去办事。 崔竺抱着怀中的孩子,闷不做声地盯着裴孟春,似乎要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来。 裴孟春轻笑。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与崔夫人可并无杀父弑母的死仇。” “相反,在我看来,你应当感谢我才对。” “若非我将你一家三口,从西南那个深山老林中带出来,怕是如今你们还在山中茹毛饮血。” 裴孟春仿佛根本不在意会不会被人看见,直接撩起了帘子,让外头的光线全都照射进车厢。 天色虽然暗淡下来,但街边各家铺子,都已经挂起了灯笼,将整条街照得灯火通明。 崔竺望着那些精美的灯笼,有些恍惚。 自己已经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了? 自从为了逃离被送去联姻为妾的命运,她下定决心勾引了家主的长子,自己的堂兄,似乎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了。 她一直在颠沛流离中度日,为了掩人耳目,甚至藏进了深山之中。 一次又一次地,产下身带残疾的孩子。 崔竺低头,双眼无神,直愣愣地望着怀里的儿子。 懵懂无知的孩童,还在冲着自己的母亲天真地笑着。 生了那么多孩子,留在自己身边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了。 裴孟春似乎没留意到崔竺的异常,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我还以为崔夫人会直接向城门的守卫示警呢,亏我一直提心吊胆。” 崔竺的眼中露出愤恨不甘的情绪。 以为她不想吗?! 她又不是没干过! 可结局呢? 是裴孟春拿出密旨,直截了当地告诉当地官府,他们一家三口全是犯人。 而他,裴相的公子,则是肩负押送犯人入京的重任。 还有哪个官府敢拦? 还有哪个官府愿意听她一言? 没有! 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手段,在裴孟春眼中,全都恍如小儿玩闹的恶作剧。 崔竺认命了。 马车的车轮在青石板上发出好听的声音。 裴孟春朝外张望着,在经过乐陵侯府的时候,忽地笑了一下。 “乐陵侯府……我记得你有个堂妹,似乎就嫁给了乐陵侯府的世子。” 裴孟春转过来,玩味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崔竺。 “你要不要试着找她帮忙?如今人家是世子夫人,不可同日而语,或许真能帮你解困呢?” 崔竺死死抿着嘴,不发一言,眼神却黯淡下来。 崔筝…… 因为是家主的庶女,就能避免如自己这般的命运。 她是个会投胎的。 想起当年待字闺中的崔筝,从来都是姐妹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崔竺的心就按捺不下来。 曾几何时,姐妹之中,最为耀眼的便是自己。 可族里从来未曾高看过自己一眼。 容貌出众没有用,饱读诗书也没有用。 最有用的,便是嫡女身份。 嫡女才是真正有价值的。 崔竺扫了一眼颓丧的崔纬,缓缓闭上眼,心中满是散不去的烦愁。 当年她先看中的,其实是崔绩。 崔绩虽为次子,却远比兄长崔纬更有能力,在外的声名,甚至压过了崔纬。 但崔绩是次子,对自己而言,还不够。 她既然要报复,要摆脱自己的命运,看不上的崔纬,才是最好的选择。 何况崔绩太有主见,不是自己轻易能勾引得了的。 崔纬就不一样了,只消自己一个眼神,就被彻底勾住,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第643章 后面的事情很顺利,顺利到崔竺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成功报复了父亲,报复了对自己不公的崔氏。 但是也成功从骄傲无比的崔氏女,沦落为了流氓。 靠着崔氏家主手指缝里漏出的那点,成日东躲西藏。 而自己忍下不甘愿而侍奉的崔纬,对于父亲一点都没有反抗之意,更没有生出拼搏之心。 靠着崔氏的接济,成日游手好闲,花钱如流水。 崔竺不止一次想过,倘若当日自己选择了崔绩,是不是就会与现在不同。 崔绩的骨子里是傲的,和自己很相似。 这样的性子,绝不会甘于平庸。 可是没有如果。 早在选择崔纬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走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如今被裴孟春抓住,押送到京城,也是崔竺早就有所预料的。 崔纬一直帮着家主,在西南一带部署。 部署的内情,崔竺自然知道是什么,家主的野心之大,连她在初听之时都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相比起家主,自己为了报复所做的那些事,简直毫无可比性。 崔竺出于直觉,知道此事最后必定不会成功。 家主生不逢时,这一代,惊才绝艳之辈太多了。 但是崔竺无力反抗,只能沉默地接受,冷眼看着崔纬庸庸忙碌,将自己的心神全都放在孩子身上。 她本就不爱这个男人,他的死活,与自己无关。 只是可怜自己,还有自己的孩子。 崔竺承认,自己想挣脱这个牢笼,离开崔纬这个出身世族的废物。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想受制于人。 还是受制于流氓之子。 崔竺如当年一样,反抗过,可惜没能如愿。 仿佛她的好运气,全都用在了勾引崔纬这件事上。 就在她不再怀有希望的时候,她到了京城。 此生,崔竺还是第一次来到京城。 还在江南的时候,崔竺无数次从别人口中听说过。 她也曾对这个地方,心生向往。 崔竺相信,若是自己是家主之女,无论嫡庶,都能来到京城,为崔氏提供更多的利益。 但是没有人相信她能做到,或者是,她当年并未向其他人展示出自己的能力。 直到她与家主长子私通一事曝光,才开始被崔氏所正视。 但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裴孟春不再刺激崔竺。 马车经过崔宅,认出匾额的崔纬激动起来。 他猛地站了起来,想要下车冲进去,但却忘了自己此时在马车中,还没有完全站直,头顶就重重撞在了车厢顶子上。 崔纬的嘴里发出疼痛的呻吟,恋恋不舍地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崔宅。 反观崔竺,倒是面无表情。 她知道现在家主就在京城,一定也在崔宅之中。 崔纬身为家主长子,回去自然会被接纳。 甚至自己的孩子,即便身有残疾,也会被接纳。 他们一家三口,唯有自己,是绝不会被允许进入崔宅的。 崔竺冷笑。 崔氏生怕自己脏了他们的地。 扫了一眼不停往后看着已经看不见崔宅的崔纬,崔竺心中嗤笑,重新把目光放在裴孟春的身上。 “你想带我们去哪儿?” “很快就到了。” 话音刚落,马车就停了下来。 裴孟春笑了一下。 “问的可真是巧。” 他率先下了马车,和门口一直等着的不良人点头示意。 “下来吧。” 一群不良人将马车团团围住。 崔纬在马车中,死撑着不肯下去。 第644章 他方才看清了夜幕下的那三个字。 这里是京兆府。 裴孟春这个流氓之子,竟然要把他们关进京兆府的大牢! 即便被赶出崔氏,在四处颠沛流离,崔纬依然没吃多大的苦,更没有经历过牢狱之灾。 如今他更是因父亲从小的教导,那种深植于骨的傲慢展露无遗。 他不下去,就是不下去,裴孟春能拿自己如何? 难不成还要了自己的命吗? 他虽然为了爱情,失去了家主之位,可他依然是崔氏子! 崔氏子,岂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 崔竺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抱着孩子,慢慢走到门口。 她的话,落到崔纬耳中,如晴天霹雳。 “都到了这般田地,你还当自己是下一任家主吗?” “为何家主不让崔绩前往西南部署,而是非要让你一个被赶出来的长子来做?” “你早已是家主的弃子。” “你自小跟着家主,耳濡目染之下,也该学到点东西。难道连如此简单的事,都不曾看透吗?” 崔纬被妻子的话惊得脑子都转不动了,独坐在马车上,慢慢消化着。 崔竺抱着孩子,有心善的不良人在她下马车的时候,扶了一把。 她站稳后,矜持地朝那人点头致谢,神情淡然。 仿佛依旧是当年那个族中最出色的女孩儿。 裴孟春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朝身后的不良人示意。 “车中还有一位,不过似乎双腿不良于行,无法自己下来,得劳烦你们了。” 不良帅哈哈一笑。 “无妨!我们这些人,别的没有,就是有把子力气!” 二话不说,就冲进去把崔纬从马车中拖拽下来。 崔纬双手被缚,一时难以站起来,只能狼狈地坐在地上。 他抬起头,周围所有人都在俯视自己。 包括自己的爱妻。 崔纬觉得委屈极了。 他知道自己不如弟弟惊才绝艳,可他一直都是真心实意地对待妻子的。 即便……即便他们之间不容于世。 可现在,就连妻子都不站在自己这边,都嫌弃自己。 崔纬有种多年感情喂了狗的感觉。 当目光落在妻子怀中的儿子身上时,崔纬的心又柔软了下来。 这些年,阿竺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从不曾有怨言,也的确不易。 是自己过于苛责她了。 崔纬努力地从地上踉跄地站起来。 他不希望自己在妻子的面前过于落魄。 裴孟春望着身后的京兆府。 府门像是一张巨口,要把所有进去的人吞噬干净。 “这些日,就辛苦两位……” 裴孟春的视线落在那个孩子脸上。 “……你们三位,在这里小住几日。” “几位放心,很快崔氏的家主,还有其他人,就会来陪着你们一起住下。” “到时候,也不必担心过于冷清。” 面对崔纬的怒视,裴孟春难得地丢开了自己一贯以来的温润面具。 “崔公子不必这样看着我。” “早在你助纣为虐之时,就该想到自己会有今天的下场。” 裴孟春不再搭理他。 审理案件的事,不是他这个白身能参与的,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 “我先回去了,有些时日没有回家,对父亲和妹妹甚是想念。” 裴孟春的脸上又恢复起先前的温润,还有几分怀念的真意。 “也不知萧萧这个祸头子,有没有出新的乱子。” “八成是有的,希望爹别又头疼了。” 不良帅张口欲言,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 自己说了,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还不如让裴公子回家自己问裴小姐。 第645章 办完事儿,回家的心情就会分外轻松与雀跃。 裴孟春仗着自己身上有父亲给的宵禁手令,大喇喇地走在京城主干道上。 来的时候,他没什么心思,是以不曾多观察。 现在有了闲情逸致,倒是发现京城在自己离开的这些时日,有了不小的改变。 地好像重新换过了青石板,原来有不少是碎的,现在全是完好无损。 街道两边的铺子,似乎也比记忆中的要更新一些,似乎翻修过了? 裴孟春慢慢停了下来。 街边铺子挂着的灯笼也换了式样,都是清一色的吉祥图案。 裴孟春有些茫然。 国库什么时候有钱做这些了? 爹不像是爱做这些表面文章的人。 是有番邦要入京朝贡? 裴孟春百思不得其解。 在经过一个小巷子的时候,裴孟春犹豫了一下。 还是转了进去。 这条路不是回家的路,一点都不顺路。 但裴孟春就是想过去看看。 王宅的门前,也换了灯笼。 裴孟春望着那两盏灯笼出神,忽地笑了。 原来如此。 他懂了。 裴孟春调转马头,来的时候走的哪条路,离开的时候也走的哪条路。 他想保持自己一如既往的心如止水,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当年的记忆。 那些曾经自己以为,不会再回忆起来的事,全都如潮涌般侵入脑海。 即便是当时浑不在意的小事,原来都被自己记得清清楚楚。 裴孟春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被人给捏住了。 他感到有些窒息,有些喘不上气。 在相府侧门的黑暗巷子里,裴孟春停下来,望着天上的圆月。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可实际上,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犹如自己今夜在此地望月,王氏想必正在为王氏女的出嫁而忙碌。 裴孟春停留了很长时间,还是未能将自己的情绪收拾好。 他放弃了。 时间会慢慢抚平一切的。 是自己先弃玄姬不顾,是自己出手,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情缘,是自己先做出的决定。 如今她要嫁做人妇,自己应当感到高兴才是。 但心底的奔腾翻涌的痛苦,却是作不了假。 裴孟春平静地把马送回马厩,再去厨房转了一圈,看看妹妹有没有给父亲留宵夜。 若是有,那自己蹭点吃。 来回奔波,他都没顾得上吃些好的。 一进厨房,裴孟春就闻到了扑鼻的香味。 灶台上煨着汤,是自己最喜欢的那道汤羹。 裴孟春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日后半晌入城时,是何广飞那小子负责守的城门。 是他派人通知了家里吧? 不然妹妹怎么会特地给自己提前做好汤羹? 这个时辰,妹妹应当已经睡下了,爹还在书房处理公务。 不会有人来厨房打扰自己。 裴孟春嘴角微微上扬,挽起袖子,取了碗和勺子,给自己舀了一碗。 妹妹的手艺还是那么好,家人做的饭菜,总是能慰藉自己在外奔波后归家的一身疲惫。 一开始,裴孟春小口小口地喝着。 渐渐地,他觉得不过瘾,开始大口大口喝。 还是不过瘾。 裴孟春把手中的勺子丢到一旁,直接端起碗,一口饮尽。 温热的汤羹顺着喉咙滑入冰凉的胃,感觉不是那么疼了。 裴孟春毫无形象地用袖子擦了擦嘴,又盛了一碗。 这一碗,让他觉得似乎味道与之前那碗不一样。 是妹妹在底下放了什么料,方才自己没有舀起来吗? 裴孟春起身去锅里看了看。 清澈见底的汤羹,和自己碗里的并无不同。 裴孟春皱了下眉。 还是妹妹放的盐没化? 感觉有些咸涩过了头。 哦,或许是这丫头趁着自己不在,爹又不管,又胡乱花钱了。 家里现在连精盐都用不上了,只能用口味苦涩的粗盐。 裴孟春一边喝着汤,一边想。 妹妹和自己不一样,其实没吃多少苦,家里有好的,也都是先紧着她。 这样的口味,她吃得惯吗? 别明日见了自己哭鼻子。 裴孟春一边想着明天自己会听到的抱怨,一边狂饮着碗里的汤羹。 看来自己还是得从私房里头拿一些出来,补贴补贴家用。 可不能苦了萧萧这个娇惯的丫头才是。 脸上泪痕遍布,落入口中。 第646章 裴萧萧昨天晚上就知道她哥回来了。 她特地没等人,只是睡前为她哥做好了宵夜,在灶台上一直热着。 她哥成日东奔西跑,在外头吃不好睡不好…… 好吧,也谈不上,基本都是住在孟氏商行的那些旅馆,他身为大东家,待遇都是最顶级的。 可到底是外头,比不上家里舒坦。 到了家,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汤羹,最是暖胃。 希望,也能暖一下她哥的心。 去年折腾了半年的太子选妃,在今年开春时,终于落下了帷幕。 楚大巧从一众贵女脱颖而出,雀屏中选。 其中楚妃使了多大的力,裴萧萧不知道。 她只知道,太子妃人选公布之后,楚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那个一心想着要让外甥登上太子之位的楚氏家主,再也不提此事。 满嘴都是家有明珠,侥幸成了太子正妃。 开玩笑,外甥那也是外,女儿是自己亲生的! 到时候谁帮着谁,一目了然的事情。 随着太子妃人选的敲定,三皇子妃的人选也出来了。 王氏前前后后忙碌了许久,终于将大了三皇子两岁的王玄姬给送上了三皇子妃的宝座。 太子大婚,是一件耗时的磨人事。 三皇子的婚事,就先被提上了日程。 虽说国库空得都能跑老鼠了,但也得打肿脸充胖子,不能将皇子的婚事给办得过于寒酸了。 何况三皇子还是邬皇后所出,勉勉强强,能算作是嫡皇子,那就更不能敷衍了事。 圣上和邬皇后也都出了一部分的体己,用在婚事充门面上。 今年初夏,王玄姬就会与三皇子举行婚礼,正式成为三皇子妃。 往后,她就是天家玉牒上的一员,等三皇子册封为王,她便是一品王妃。 先前已见颓势的王氏,一下子又崛起了。 王玄姬从赐婚旨意送达王氏后,就一直闭门不出,居家待嫁。 外人只道王玄姬会投胎,先为王氏女,后为皇子妃。 果然人呐,从出生起,就已经被决定好了人生道路该怎么走。 王玄姬漠然地看着手里的《易》,似乎并未意识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母亲正在同自己说话。 俞氏皱了皱眉,再次用手里半湿的帕子擦干脸上被姜汁熏出来的泪。 是,女儿是点头,答应了这门婚事。 但这态度,倒是让他们生出担心来。 这不像是结亲,更像是结仇。 俞氏叹了一声。 “玄姬,若不是你父亲一招棋错,与崔氏联手,肖想不该想的,我们也不会牺牲你。” “家中生你养你,给的都是顶好的,都是外头人轻易看不见的好东西。” “你身为王氏女,为家里头做些事,也是应当的。” “母亲承认,当日我不该以死相逼。可你也不想想,你性子多倔?” “我要不那么做,你会答应吗?” “母亲知道,你心里还放不下裴家那个……” “但是他去年一直对你那样冷淡,难道你还不知道他的心思?” “男子最是薄情不过,苦的只有女子。” “母亲也是为了你好。” “你可知,先前你追着人家跑的事,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多少人家笑话我们?” “往后呐,可别再做这样的事了。” 面对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说,王玄姬置若罔闻。 她很认真地看着手中的《易》,吃透上面的每一个字,许久,才会翻开下一页。 俞氏气急,霍地一下站起来。 “玄姬!母亲在同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王玄姬的视线终于肯从书上离开,转到俞氏身上。 第647章 “母亲教训的是,我才要问母亲,这就是对三皇子妃说话的态度?” 说完,王玄姬重新专注在书上,不再看气急败坏的母亲。 俞氏正要发怒,服侍王玄姬的嬷嬷上前,朝着俞氏躬身。 “俞夫人,三皇子妃正在潜心研究典籍,还望夫人勿要打扰。” 她侧过身,用眼神示意俞氏离开。 俞氏登时大怒。 不过一个宫里头服侍的下人罢了,竟然也敢威胁起她这世家女来?!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难道宫里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吗?” “既然你知道玄姬是三皇子妃,你就是如此对待三皇子妃的母亲的?!” 那嬷嬷不为所动。 “还请俞夫人勿要打扰三皇子妃静修。” 嬷嬷的寸步不让,令俞氏越发火冒三丈。 她正要发火,说把把嬷嬷退回宫里,另外换一个,就听王玄姬发了话。 “母亲,你还是先回去吧。” “不必想着再换一个嬷嬷,人家就会听你的话。” “她们是在宫里讨生活,不是靠王氏鼻息而活,你拿捏不了人家。” “她们心里跟明镜似的,我这个皇子妃显然与母族不睦,她们又岂会高看你们一眼?” 俞氏气恼地将王玄姬手中的《易》一把夺过,重重摔在桌上。 “既然你知道这道理,为何不改改你的态度?” “你以为宫里日子好过?你以为不仰仗母族,往后你能在皇子妃这位置上坐的住?!” “那你不过是正妃罢了!往后多的是侧妃、侍妾!” “没有王氏助你,三皇子也迟早厌弃了你。” 王玄姬重新将书取回来,翻到自己方才看的那一页。 “婚后我就是过得再不好,那也是拜王氏所赐。” “左右这三皇子妃,也不是我真心想要的。” 俞氏飞快地看了一眼嬷嬷,生怕对方将王玄姬的话往宫中透露。 见对方一副老僧坐定的模样,松了口气。 她瞪了眼王玄姬。 “你怎么什么话都敢当着外人的面说?!” 唰—— 王玄姬又翻了一页。 “事无不可对人言。” 俞氏彻底被女儿给堵得没脾气了。 她拿捏不了女儿,就连女儿身边的嬷嬷都拿捏不了! 气呼呼地直接走人。 母亲走后,王玄姬依旧在翻阅着手中的《易》。 这本她自小开始读,读过无数遍的书。 他说,心有困惑之时,就去书中找寻答案。 可是她都快把《易》给翻烂了,为何还是不能找到心中的答案? 三皇子的婚事,在相府就像是一个禁忌。 所有人都对这件事闭口不言。 仿佛只要不说,这件事就不曾发生,即便发生了,也与他们无关。 裴孟春自然也察觉到了。 他知道,这是家中顾念着自己。 可实际上,这件事逃无可逃。 三皇子大婚,裴家三个人,是肯定要入宫参宴的。 难不成自己到时候还能称病不去? 那是给王玄姬难堪。 谁都知道,当年王氏女与自己有过一段姻缘。 唯有去宫中赴宴,才是最好的洗清方式。 但裴孟春希望,这一天能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如今,还请允许他当一个缩头乌龟,暂时封闭起自己的眼耳口鼻,还有心,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有关她的一切。 裴孟春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妹妹身上。 “听说募捐宴席当日,你被人给绑了?” 裴萧萧嘬着粥汤,一双眼睛骨碌骨碌转,看左看右,就是不看裴孟春。 裴孟春似笑非笑,等妹妹喝完粥汤,擦完嘴,才上手捏她的脸。 左右开弓,把天下第一美人的脸给拉得变了形。 第648章 “同你说过多少回?出门要多带些护卫。” “你是不是以为,高源景死了,京中就没有人能威胁到你了?” “爹树大招风,这些年得罪的人可不少。你名头又盛,京城的仇家没有一千也有一百。” “你是怎么敢的?啊?” 裴萧萧很努力地不让口水掉下来,那样会十分有碍自己的美丽。 “下次不敢了……” 裴孟春越想越气,越想越后怕。 “你要是有个万一,你让爹怎么活?” “还有哥你在……” 裴萧萧不辩解还行,一开口,直接就是在裴孟春的怒火上浇了十七八桶油,那火气就是蹭蹭地往上涨。 “我?你不知道你才是爹的心尖尖吗?” 裴萧萧眨巴眨巴眼睛。 我知道呀。 这不是为了安慰你嘛,竟然还不领情! 受了情伤的哥哥,真的好难哄! 裴孟春见妹妹的脸都开始泛红了,又心疼起来,赶紧松开手。 “疼不?” 裴萧萧委屈巴巴地揉着脸,点点头。 “哥,你手劲好大。” 裴孟春一脸歉意,放轻了手劲,替她揉着脸。 “下回我注意。” 裴萧萧瞪大了眼睛,提高了嗓音。 “没有下一次!” “好——没有下一次。” 裴孟春心无旁骛,很认真地为妹妹揉着脸。 裴萧萧见他放空的眼神,就知道她哥是在自欺欺人。 这事,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只能靠她哥自己走出来了。 不过她哥当初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应该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事情真的发生的那一刻,就是想象过一千遍一万遍,还是不一样的。 裴孟春心疼妹妹,因为妹妹绑走而感到后怕。 裴萧萧也心疼她哥。 为了安慰裴孟春那颗受伤的心灵,裴萧萧这几天变着法地给她哥做好吃的。 裴文运的点菜资格,暂时被剥夺了。 不过他也无所谓,小棉袄做的饭,他都爱吃。 接下来的日子,裴孟春也没闲着。 他跟着妹妹参观了新创办的医者学馆。 已经走上正轨的医者学馆,不复先前的冷清。 因为招生有门槛,倒也让那些授课先生出乎意料,有几个,还的确是好苗子,若是没有人指路,是不会走上医者这条路的。 江采春也从慈幼堂搬到了学馆中。 根据裴萧萧的要求,授课老师们需要以聘期为限,进行一个疑难杂症的攻坚战。 这个棘手又富有挑战的任务,倒是让这些早已成名的大夫们,焕发出了新的活力。 江采春现在是授课老师中的攻坚小队的总领事,继续住在慈幼堂就不是那么方便,索性搬到学馆的宿舍,每天不需要来回奔波,浪费时间。 听说裴萧萧来了,江采春赶紧过来见她。 攻坚小队的经费已经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了,管事不给,她就只能来找裴萧萧要了。 听见裴孟春的声音,江采春愣了一下。 “裴公子,你也来了?” “江医女,许久不见。” 江采春有些好奇。 “裴公子又去巡视铺子了吗?” “嗯。” “那最近可有什么名贵药材?我们攻坚小队急需!若是遇到了,务必留给我们!” “好,回头我和本草堂的管事说一声,遇见了,就先给你们留着。” 裴萧萧心里叹了一声。 这哪儿是跟她哥要东西,这分明就是跟自己要钱来着。 本草堂的药材也是要花钱买的! 只是成本价提供罢了。 但凡名贵药材,都是又出名又贵的要死,就没有不费钱的。 裴萧萧觉得,自己今天就不该抱着炫耀的心情,带她哥过来的。 本来或许还能撑一段时间的经费,今天这么一来,怕是今天就没了。 江采春可不管这些。 她只知道,自己身为攻坚小队的领头人,必须解决大家的困难。 既然缺银钱,那她就负责去要。 反正自己年轻,脸皮也厚,无所谓。 江采春如此急切,也是因为募捐宴会当日,听了安东仪的经历。 先前她自认还是有些冷情冷性,病人病了,难受,很正常的事。 但是她未曾好好聆听过,那些久病在床,无药可医之人,在日常积累下来的点滴心情。 那次募捐宴会,给了她机会。 何况,她还曾经给安东仪看过病,这是她的病人。 作为大夫,不正该想方设法,治好自己的病人吗? 安东仪对于未来的幻想,给了江采春无尽的动力。 她迫切地希望可以研究出,延缓安东仪病情的对症药方。 大夫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治好病人,更在于给予看不到未来的病人们希望。 江采春知道很难。 安东仪看过的名医有许多,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开出延缓她病情的方子。 一个人不行,那现在有这么多人,就一定可以! 为了这个目标,江采春锲而不舍地向裴萧萧提出追加研究经费的要求。 把裴萧萧吵得苦不堪言。 不过钱还是乖乖给掏了。 毕竟,这就是自己创办医者学馆的初衷。 第649章 裴萧萧几乎是逃着从学馆出来的。 进去的时候,她还是志得意满的相府千金。 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口袋空空的穷鬼。 裴萧萧暗暗磨着牙,觉得是时候向京城的这些狗大户们开刀了。 这不是,刚过完年没多久,该收的账也收上来了,家里囤那么多银钱,并不能让钱生钱,还是把钱放到市场上流通更好。 利国利民又利家。 裴萧萧在心里琢磨着,回去翻一下黄历,看最近有没有节日适合搞活动。 近来京城的商业活动有些低迷,不利于赚大钱。 还是应该搞点事情做做。 至于她口中的那些狗大户,已经在先前的募捐宴席上,撒了大把银钱的事,裴萧萧直接忽视掉。 她心里清楚,能被邀请来参加宴席的人家,起码都有百年以上的底蕴。 捐出来的钱,不过是他们家中一顿饭钱,一件首饰,一套衣服。 对他们来说,这是花小钱做大事。 裴萧萧很清楚,自己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在他们的底线之上,多多榨干。 她想得入神,就没注意到身边的裴孟春早已停了下来。 裴孟春静静地望着那辆停在对面的马车。 太熟悉了。 熟悉到感觉陌生。 裴萧萧把自己的计划一股脑儿地全都叽哩哇啦说出来,想征询她哥的建议,却发现她哥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站着。 顺着她哥的视线望过去。 裴萧萧沉默了,之前那些计划,全都抛出九霄云外。 她在原地沉默片刻,对裴孟春扬声道:“哥,我先上马车了。” 裴孟春点点头。 对面那辆马车上,下来一个婢女,踩着碎步,到裴孟春跟前福了福身。 “裴公子,我家小姐请你过去。” 裴孟春的目光不曾从那辆马车上挪开。 “她如今即将贵为三皇子妃,我与她之间的事,京中还记得的人应当不少。” “此时我过去,瓜田李下,难免有碍她的清誉。” 那婢女又福了福身。 “小姐说,车上有宫中的嬷嬷跟着,她只是想问裴公子两个问题。” 裴孟春的眼眸慢慢从马车上挪开,盯着婢女手中的一把短笛。 那婢女示意一下后,很快就收了起来,仿佛从不曾露出来过。 裴孟春点点头。 “既然王小姐心中有惑,那我便试着代为解答。” 王玄姬坐在靠近街边的那头,微微侧头,就能隔着竹帘的缝隙,看到走过来的裴孟春。 他的风姿还是那样令自己魂牵梦萦。 王玄姬收回目光,对身侧盯着自己,却一直一言不发的嬷嬷笑了一声。 “嬷嬷放心,能让嬷嬷应了我今日出来相询,心中已是感激,绝不会生事,给嬷嬷惹麻烦。” 那满脸横肉的嬷嬷轻轻点头示意。 可眼睛始终都一错不错地盯着王玄姬的一举一动。 她之所以答应,是因为这位未来的三皇子妃,还算是个好伺候的。 每日除了学规矩,熟悉宫中大小事务,便是看书。 性子很文静,不是个爱咋呼磋磨人的。 能捞到这样的主子伺候,是宫里多少人求都丢不来的。 看在平日里王玄姬还算乖顺的份上,对于这次的请求,这嬷嬷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既然都要入宫做皇子妃了,那以前的那些往事,该处理的,还是处理干净比较好。 若是婚后传出什么难听的,彼此脸上都不好看,皇后娘娘更是要动真火的。 第650章 到时候挨罚的,可不单单是三皇子妃一个,他们这些伺候的,也都去半条命。 裴家有裴相撑着,倒是没什么,王氏可就倒霉了。 一想到后续有可能会出现的那么多糟心事,嬷嬷索性就答应了王玄姬的请求,让她出门和裴孟春见一面。 但也说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过了这回,再不能与裴孟春有任何瓜葛。 王玄姬欣然应允。 她是世家女,宫中嬷嬷担心的,她全都清楚。 打听了裴孟春今日的去处,王玄姬就带着嬷嬷和婢女,在医者学馆门前等着。 等了许久,才看到他出来。 隔着竹帘,看得不是很真切,但王玄姬依然能感受到裴孟春的疲惫与憔悴。 听说他刚出门巡视铺子回来,还没怎么休息,就又来参观医者学馆。 王玄姬的心有些刺痛。 还是如当年那样,不知道如何照顾好自己。 他虽是男子,却也是肉长的,又不是铁打的,成日连轴转,如何受得了? 王玄姬身上流露出的情绪,让嬷嬷眉头一皱,咳嗽一声,提醒她。 王玄姬没有去管。 因为裴孟春已经在距离车厢三步远的距离停了。 裴孟春垂着眼眸,盯着地上排队走过的一群蚂蚁,似乎想要从它们身上看出花儿来。 “请问王小姐唤我前来,有何事需要我解惑?” 王玄姬贪婪地看着他,一眨不眨,看得眼里涌出了泪。 她低头,飞快地擦干。 重新抬起来的时候,已是平静淡然的模样。 王玄姬恬淡如水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入裴孟春的耳中。 “我想问裴公子,当年,王氏是否在我堂兄出狱后,羞辱于你?” 裴孟春没有直接回答。 “请问王小姐,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王玄姬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打起精神,问了第二个问题。 “王氏可否与崔氏一案,有所牵扯?” 这次裴孟春倒是没有半点犹豫。 “是。” 马车中的王玄姬不语。 片刻后,她的声音再次传来。 “多谢裴公子,为我解答心中困惑许久的两个问题。” “大婚当日,恳请裴公子前来喝一杯酒。”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裴孟春后退一步,冲着马车行了一个大礼。 今日过后,她便是三皇子妃,他依旧是相府的公子。 嬉笑怒骂的往日中,那些缠绵悱恻,悉数都成了缕缕飘渺烟气,飘久了,就看不见,闻不着,恍如不曾出现。 裴孟春维持着弯腰行礼的模样,一直到马车远去,才直起腰。 王玄姬在车中,忍不住回头再看最后一眼。 孟春,你能忘,我却忘不掉。 或许这就是母亲说的,自来男子多薄情,唯有女子徒伤心。 你能看见我出嫁的光景,我却见不到你娶妻的盛宴。 虽然看不见,但我的新婚贺礼却是会先送到你手上。 还请你,不要嫌弃才是。 虽然很好奇刚才她哥和王家姐姐说了些什么,但裴萧萧还是及时压制住了自己那颗八卦的心。 裴孟春骑着马,跟在妹妹的马车边上,心里回想着方才自己与王玄姬的对话。 他本以为,玄姬还是没能放下,会问他,可曾真心待她,当初的心悦可是真的……之类的话。 可是玄姬的问题,却是与自己所想的大相径庭。 是因为对女子的固有印象,导致自己猜错了? 还是因为……那是玄姬。 记忆中的玄姬,是个文静温婉,心思玲珑,进退有度的女子。 或许是因为当年彼此年岁都还小,拌嘴也好,腻歪也罢,全都纠结在儿女情长之上。 第651章 自己如此,玄姬也是如此。 倘若换成是现在的自己,恐怕不会有当年的一时之气,如了王氏的意。 罢了,都已经过去了。 到了相府,裴孟春从妹妹渴望又不敢的神情中,看出了她的心思。 “三皇子妃让我去喝她的喜酒。” 裴萧萧“哦”了一声,却是有些奇怪。 为什么还要特地说一声? 三皇子大婚,她哥必定会在邀请名单上。 难道王家姐姐还希望她哥亲眼送她出嫁? 裴萧萧的脑子里一冒出这个念头,立刻就被自己雷到了。 不至于不至于。 王家姐姐不是这样的性子。 这种奇葩的事情和想法,她是断断不可能会有的。 最有可能的,就是她哥不想告诉她,所以随便扯了个理由哄一下自己。 算了,婚事已定,不可能再更改,王家姐姐是不可能再成为自己嫂子了。 其实……她还是挺喜欢王家姐姐的。 虽然王氏做事不地道,品性也堪忧,但王家姐姐一直三观都很正。 可惜了。 不过世上哪有常遇如意事的道理。 裴萧萧见她哥举止如常,也就不再提及这个话题。 随着婚期渐近,相府就是再避免,也开始慢慢谈起三皇子大婚的事。 大婚当日,是要举行宫宴的,裴家三口人全都要去参加。 既然是宫宴,那穿着打扮上,就得留心。 既不能冲撞了贵人,也不能抢了两位新人的风头,还要考虑到避讳。 光是穿什么戴什么,就够让人头疼的了。 除此之外,还有送给三皇子夫妻的新婚贺礼,也要费一番心思。 既不能送得太重——太子的婚事正在走流程,婚期定在明年。 又不能送得太轻——三皇子是邬皇后所出,礼轻了,那是在打邬皇后的脸面。 裴萧萧一边看着礼单,一边给自己倒茶。 “光是这一回,就够我头疼的了!明年竟然还要再来一回!” 裴萧萧穿过来之后,还是第一次经历皇子大婚,没有经验。 还是任红娥提点了几句,裴萧萧才知道,要提前和各家打个招呼,避免礼物送重复了。 这种露脸的时候,谁都不想落下,要是东西送得差不多,或者一家送的比另一家高一截,那就是往死里结仇了。 托三皇子大婚的福,裴萧萧的搞钱计划还没开始,就彻底破产。 因为根本不需要什么计划,所有的好料子、贵重首饰,全都一抢而空,补货都来不及。 订单都排得满满的,工匠们加班加点都来不及做。 孟氏商行的贵重物件,早在半个月前,就销售一空,管事还来找裴家兄妹旁敲侧击,想要把文春阁的装饰品给薅过去卖。 虽然是二手的,但有些东西,越老越值钱。 比如前朝的名家字画,还有玉石摆件,这一类,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裴萧萧一度十分心动,但最后还是忍痛严词拒绝。 开玩笑,把这些东西卖了,文春阁还不得从其他地方买回来? 否则这京城老牌销金窟的名头,可就保不住了。 生意会一落千丈的! 做生意嘛,还是要具有长远眼光,做可持续性发展。 裴孟春陪着妹妹,听着她的抱怨和唠叨。 妹妹处理家中庶务,商行的事务,就全由他接手。 这段时日,商行的收益每日剧增,每一天都在刷新前一天的记录。 去年的亏空,即将断了的资金链,很快就被补了回来,甚至还有多的。 第652章 裴孟春一边往自己的小金库里扒拉,一边把收益不断划拉给各家铺子。 时不时,还附和妹妹几句。 一心几用,也唯有他能做得到了。 因为他是本朝最为惊才绝艳的裴文运之子,就必须要做到。 裴萧萧嘴上抱怨着,眼睛却一直留意她哥的表情。 随着三皇子的大婚日子越来越近,京城的人见面就是问这件事,仿佛除了这件事,就没有其他事可聊了。 何况孟氏商行也因为这桩婚事沾了光,生意火爆得不得了。 在裴萧萧看来,如今商行赚的每一文钱,都是在她哥心口上添刀口。 但看着她哥仿佛没事人的样子,裴萧萧又觉得自己似乎是想多了。 也对,这么多年了,她哥的情伤应该早就好了。 要不然,去年王家姐姐倒追的时候,她哥就不会一直不假辞色了。 早就跟人家和好,指不定今年办婚事的,就不是三皇子,而是她哥。 “哥,你看看这份礼单,要是可以的话,那我就让人去安排了。” 裴孟春接过三张轻飘飘的纸,看得很认真。 “可以,安排下去吧。” “好哒~” 她哥其实还是有点不开心的吧,话都少了许多。 裴萧萧叫来夏荷、冬梅,让她们照着单子去翻家里的库房,却不忘问她哥。 “崔鄂谋逆的案子,审理得如何?” 裴孟春一边拨动着算盘珠子,一边看着厚厚的账册。 “爹说,证据确凿,死罪不可逃。” “那参与其中的西南部族、官员,还有孟庆荣父子……哦,之前答应崔绩的事,还能算数吗?” “既然答应了崔绩,自然就会帮他办到。” 崔鄂几天前,已经悄无声息地被关入牢中,和他的长子长媳一起团聚去了。 因为三皇子的婚事在即,圣上和邬皇后都不希望这时候出来一桩大事,吸引走大家的注意力。 会让他们觉得恶心。 关于崔鄂的案子审理,会在婚事一个月后,进行公开,现在一切都在暗处进行。 崔绩已经南下,回江南崔氏大本营,准备正式接手崔氏,成为崔氏家主。 再次北上的他,会带着崔氏的产业,履行当初对裴文运父子的承诺。 等此案了结,崔氏就彻底从众人视线中退却。 属于崔氏的时代,会落幕。 至于一直在镇国公府庄子上被看守起来的孟庆荣父子,已经被镇国公府撇清了所有关系。 由庄氏口述,孟白龟手书,裴文运代呈的奏疏,早早地就交到了圣上手中。 奏疏上十分明确地表示,镇国公府誓与乱臣贼子不两立,孟庆荣一脉,已经被彻底从孟氏一族彻底除名。 裴孟春的眼睛终于舍得从账册上挪开,去看身边忐忑不安地扭着手指头的妹妹。 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这个开始胳膊肘往外拐的嫡亲妹妹。 “你想问的,是不是那些北戎人如何处置?” 裴萧萧腆着脸,跑到她哥背后,给他捶背。 “我哥果然是继承了爹睿智,全家第二聪明人!” “这不,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猜到了。” “所以……哥~爹有跟你提过吗?” “提过。” 裴孟春闭眼享受着妹妹的按摩,并不在意这些机密事告诉她。 “爹说,国库空虚,暂时不宜与北戎掀起大战。就当没有这回事。” “不过从今年开始,要立新税的名目了。北境的军费要提高,以防北戎南下。” 裴萧萧好奇地问:“阿……韩公子不是在北戎忙着一统吗?” “暂且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裴孟春没好气地道:“你知道他最后能不能成?” “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 “一统北戎,看起来是很诱人,可要是最后没成,那如今的这些期望,全都会落空。” “倒不如现在就防备起来。” 还有一些话,裴孟春没有对妹妹说。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韩长祚的身上,毕竟流着一半北戎人的血,谁知道最后,他究竟是站在大晋这边,还是站在北戎那头? 都是做不得准的事。 妹妹对韩长祚有意,掺杂了其他心思,他和父亲,就必须一直保持理智。 国家大事,不容儿戏。 秋菊抱着裴家兄妹二人在宫宴上要穿的衣服过来,让他们试穿。 裴孟春看了一眼托盘上簇新的衣服。 “一会儿我回房去试。” 裴萧萧看了她哥一眼,没吱声。 再过十天,就是三皇子大婚的日子了。 希望她哥在宫宴上,不要失态。 自打那日之后,王……三皇子妃就再也没有出过王家的大门。 出嫁当日,她一直都坐在轿辇中,也无法看见整个京城,为了她的婚事有多么热闹。 或许会有无数女子对她盛大的出嫁场面梦寐以求。 可是……这真的是三皇子妃想要的吗? 恐怕是避之不及吧。 裴萧萧看着镜中的自己,转了几圈,裙裾飞扬,扰乱了屋子里的熏香。 停下来时,裙摆依然在轻微飘荡。 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653章 三皇子的婚礼办得十分隆重,这也算是近几年来,京中少有的大喜事了。 上一次,还是在上一次。 自三皇子妃从王氏出门,宫人沿街撒着喜钱、喜糖。 若非裴文运看了婚礼流程后,提前觉得会出问题,让京兆尹做好准备,怕是会发生踩踏事件,喜事转丧事。 有了官府维持秩序,倒是有了国泰民安,人人喜乐的景象。 轿辇中,王玄姬举着遮脸用的团扇,脸上敷了厚厚的白粉,点了嫣红的面靥,一丝笑意也没有。 若是裴萧萧见了,准会说,这是中式恐怖的现实版。 轿辇上落下的轻纱,遮去了王玄姬的面容,叫人看不真切。 不过只这一抹倩影,就足以让不少男女心动。 听说,三皇子妃不仅容貌秀丽,出身名门,更是饱读诗书,性情恬静。 是圣上和邬皇后为三皇子千挑万选的正妃。 原以为这话言过其实,今日一见,虽然看得不甚清楚,但也足以让人窥得一二。 看不见脸,不要紧,天家肯定不会娶一个无盐女。 身姿、气质,那都是能判断得出来的。 非家中底蕴深厚,花了大把银钱,打小娇养出来,断不可能有这样的风采。 不过知道王玄姬过往的男子,都暗自嘲讽三皇子。 他们不敢明着说出来,但背后也没少嚼舌根。 八卦,从古至今,无论男女,都是少不了的重要娱乐项目。 轿辇自王宅,严格按照定好的吉时,不紧不慢地朝宫里行进。 参加宫宴的人,也按照时间,早早抵达宫中观礼。 裴萧萧因为册封为二品县主,在女眷中,位置还排得比较靠前。 起码是能清楚看到宫中嫔妃,还有公主们脸上表情的。 她特地留意了一下。 长公主与邬皇后不知是不是和好了,反正场面上倒是过得去。 宸妃一如既往地当着自己的小透明,虽然位置排在邬皇后之下,但看起来却像是比房承旨都不起眼。 房承旨品级低,位置距离裴萧萧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而素来交好的长公主跟宸妃,也像是不太熟悉的样子,全程没有交流。 三皇子在前面见过勉强参加儿子婚礼的圣上后,就马不停蹄地带着妻子前来后宫,拜见邬皇后。 邬皇后笑吟吟地望着新人,越看心里越满意。 “佳儿佳妇!” 邬皇后这句夸赞一出口,满场的女眷立刻跟着变着法地夸。 裴萧萧听着听着,觉得她们口中说的根本不是眼前这对新人。 走完了流程,天色已深,三皇子妃被送去三皇子的殿中,三皇子则出来参宴。 圣上早就撑不住了,露了个面,立刻就回去躺着,代他主持的是太子。 太子虽然心地良善了些,但大场面还是撑得住,有他在,有裴相在…… 现在还多了一个未来太子妃的父亲,以及三皇子妃的父亲。 再大的场面,就没有撑不起来的。 三皇子今日大婚,心里头高兴,就是被人灌酒,也全都接下。 他倒是早就知道妻子与裴孟春有过一段,但彼时男未婚女未嫁,少年慕艾,再正常不过了。 虽然赐婚后,妻子与裴孟春见过一面,不过见面详情,嬷嬷都有入宫一五一十的禀告,也并未有什么特殊的。 又不是说,人家成了自己的正妃,就连与男子说话都不可以了。 如今他尚未册封为亲王,还住在宫中,没有出宫建府。 第654章 往后他为亲王,妻子便是王妃。 难不成王妃还不能见王府幕僚了? 还不能与孩子的先生说话了? 三皇子觉得,那些风言风语,都是闲得没事干的人无事生非,这些人,就该在民变时,送去好好历练一番。 有说这些谣言的劲儿,倒不如使在正道上。 不过三皇子还是将那些说闲话的人一个一个记在心里,准备到时候在太子二哥面前上上眼药。 谁的妻子谁心疼。 他可不是那种任由妻子被欺负了,却闷不作声不为她出头的孬种。 既然嫁给了自己,那自己往后便要代替她的父亲,为她撑起一片天。 心里这样想着,三皇子还是一直偷偷观察着裴孟春。 今日裴孟春的穿着很低调,仿佛要不是参加婚宴,恨不得穿一身灰扑扑的乞丐衣服。 不过三皇子觉得,很正常。 裴文运本就姿容出色,他的儿子也不遑多让,年轻人中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今日是自己大婚,抢了他这新郎的风头,当然不好。 三皇子心中偷笑,倒是个谨慎的。 他自知容貌不及裴孟春,心里的确有些膈应,但对方都如此知情识趣,他也就再无芥蒂。 裴孟春是白身,一心扑在商道上,往后的前途,是能看得到的。 不是个值得拉拢,更无法成为裴相的把柄。 不得不说,裴家父子可真是够谨慎的。 三皇子一边想着,一边与前来道喜的人说话,酒喝得多了,心思就开始往自己的殿里飘。 也不知妻子可有在宫人的服侍下,稍稍用些膳食。 她今日应当都没吃什么东西,可别饿坏了。 三皇子所住的永安宫内,王玄姬已是在宫人们的服侍下,将婚嫁礼服脱下,换成了更为轻便一些的常服。 脸上厚重的妆也卸了,重新上了日常的妆容。 宫宴要举办许久,厚重的礼服一直穿着,身子骨稍微弱一些的,都会直接被压得病倒,也就穿着那一身过过场子,到了自家地盘,怎么舒服怎么来。 这也是三皇子叮嘱过的。 他提前叫人把礼服送过去,自己过了一下眼。 在看到十几个托盘,才凑齐一整套礼服的时候,他的眉毛忍不住跳了跳。 又想起王玄姬瘦弱的身板。 觉得别回头把自己新婚妻子给压出毛病来才是,让一直服侍自己的嬷嬷在宫里留着,等人来了,直接换下。 知道三皇子疼人,无论是王氏还是永安宫中服侍的老人,都笑得见牙不见眼。 可见这桩婚事,是天赐良缘,小夫妻俩的好日子,还在后头等着呢! 王玄姬在嬷嬷慈爱的眼神下,稍稍吃了些东西,就停下不用了。 这老嬷嬷一直就是服侍着三皇子的,对三皇子妃既有怜爱之意,也有审视之意。 外头传得再好,到底不如眼见为实。 如今见了这王氏女举止仪容,皆是挑不出错来,不由暗暗点头。 的确是未来王妃合适的人选。 这样的气度,显然是能在王府立得起来的。 老嬷嬷心中满意,便也不愿再对王玄姬多加约束。 “皇子妃若是乏了,可以小憩,或是看会儿书也可,殿下回来还早。” 王玄姬正要开口说看书,却想起今早起来时,她已经把自己常年看的《易》,还有往日最为珍视的蓍草全都烧了。 她愣了会儿,才回神,冲老嬷嬷温柔一笑。 第655章 “我小憩一会儿即可,劳烦嬷嬷了。” 老嬷嬷垂眸福身,领着宫人去布置美人榻。 王玄姬坐在美人榻上,环顾整个宫殿。 三个王宅,加起来都不如永安宫大,可见邬皇后对这个次子,还是很喜爱的。 殿内的布置也精致,处处透着巧思,却又体现出了天家气度的宏大。 只是这红彤彤的喜房布置,让王玄姬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她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 没有这么大,但是却更有安全感,不会让自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也没有这么多服侍的人,给自己一种被监视着的感觉。 她是这个世上,最为幸福的女子…… “玄姬怎得哭了?可是舍不得家中父母?” 三皇子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打断了王玄姬的思绪。 她赶紧侧过身,飞快地擦干脸上的泪。 “叫殿下见笑了。” 三皇子笑着摇头。 “你我二人即为夫妻,往后余生或有龃龉,或有欢乐,皆是携手相伴。” “我知你心中挂念父母,方才宴上,已是允了你父亲,往后你的家人,可以随意出入宫中来探望。” 王玄姬心中酸涩。 “多谢殿下。” 三皇子,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可惜,她不配。 三皇子牵起王玄姬的手,在感受到掌中的轻微挣扎后,抬眼去看她。 王玄姬起初,下意识地想要反抗,但很快就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 她朝三皇子歉意地一笑,强忍下这种不适应的难受,任由对方牵着自己。 “玄姬可会饮酒?便是不胜酒力也不必担心,合卺酒不醉人的。” 王玄姬从嬷嬷的手里接过合卺酒,望着清澈的酒液,迟迟没有动作。 不仅三皇子,就连老嬷嬷都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 王玄姬深呼一口气,将手中的合卺酒放在桌上。 “妾有一事相求,恳请殿下屏退左右。” 老嬷嬷赶紧望着三皇子。 她可以肯定,王玄姬并无刺杀之意。 方才换常服的时候,是她盯着的,不可能藏有武器。 三皇子虽说不算精通武艺,但三脚猫功夫,也不是王玄姬一个弱女子可以行刺成功的。 只消三皇子一声喊,立刻就有侍卫前来护驾。 显然王玄姬是真的有事要说。 但三皇子听不听,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皇子皱着眉,望着面前一直盯着绣鞋看的王玄姬。 他沉思片刻,朝老嬷嬷几不可见地点头示意。 在老嬷嬷的带领下,殿内服侍的人,全都从内殿如潮水般离开。 出于担心,老嬷嬷只让人退到了外殿,自己一直徘徊在内殿门前,做好随时冲进去的准备。 内殿只余三皇子与王玄姬两人。 王玄姬缓缓跪下。 “还望殿下恕罪,犯下十恶大罪的王氏,欺上瞒下,妾为罪臣之女,不堪为皇子妃。” 三皇子低头,只能看见王玄姬的发髻,心里因为婚事的喜悦已经全然退去,只留下疲惫与恼怒。 “你乃王氏女,应当知道何为十恶不赦之罪。” “妾知。” “王氏所犯何罪?” 王玄姬平静地说出在心里反复练习了许多次的话语。 “十恶之罪,为首乃是谋反,次谋大逆,三为谋叛,四恶逆,五不道,六大不敬,七不孝,八不睦,九不义,十内乱。” “崔氏家主崔鄂,所犯之罪,乃谋反、谋叛、不道、大不敬、不义,其长子犯内乱之罪。” “王氏与崔鄂暗通曲款,有意协助崔鄂谋反,所犯之罪为十恶之首。” “敢问殿下,如王氏这般,合该满门抄斩之族,岂能借嫁女一事,谋求苟活?” 第656章 “今日殿下因妾之故,饶恕王氏之大罪,焉知王氏是否心存侥幸,妄图倚仗殿下之仁善,他朝于有恃无恐中,祸及殿下。” “王氏可因妾,轻饶其所犯大罪,旁人可会因此视律法于无物?只觉犯下滔天大罪,只消有女襄助,便可轻易逃过罪责。” “今日殿下与妾之婚事,天下皆知,望殿下以国为重,下令追查王氏之罪,罢妾之身份,方能以正视听,不使前人呕心沥血编撰之律法,成为一堆废纸。” 王玄姬伏地而拜。 “妾有罪,请殿下赐罪。” 三皇子安静地听完她的话,久久不出声,望着王玄姬的发顶,眼睛似乎被满殿的烛光刺痛。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轻声向她道出心中的困惑。 “玄姬,当日你见裴孟春时,说你心中有两个困惑,让他为你解答。” “今日本宫心中也有困惑,你可否为本宫解答?” “殿下请说。” “玄姬,你借婚事告发母族,可是为了给裴党提供助力?” 三皇子不等王玄姬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我成婚,已是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大婚当夜,你将此事告诉我,是为了能彻底将王氏定罪,不再有转圜的余地。” “如你所想的那样,我比不上太子二哥那样的良善,该斩的时候,我自然会出手。” “对你来说,唯有今夜,是唯一的机会。” “更早的时候,你我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再晚几日,你怕是会心软——那到底是你的母族。” “所以你选择在这个时候,就为了将自己,还有王氏逼上绝路。” “崔鄂谋逆的案子,是裴相查出来的,负责审理的人,大半都是裴党中人。” “这份功劳,大都会落在他们身上,你现在将王氏推出来,只会让他们的功劳更大,事后得到的更多。” “原本因为母后的缘故,裴党已是疲于奔命,但因为你——” 三皇子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们会暂时解决当下的困境。” “玄姬,你告诉我,你心中,是否对裴孟春尚存情意?不曾忘却?” 王玄姬跪着,沉默了许久。 三皇子十分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也不曾催促。 王玄姬直起身子,直视三皇子的眼睛,不曾有丝毫逃避。 “是,我对裴孟春尚存心意。” 三皇子猛地别过头,盯着那道没有完全关严实的内殿大门看。 内殿的龙凤喜烛将整个殿内都照得格外亮堂。 亮到王玄姬能清晰看到三皇子因为愤怒而暴起的青筋,背在身后捏紧的拳头。 她方才紧绷着的身体,在所有话都说出口后,变得柔软起来。 虽然还是直着腰板,但全身都已经放松了。 最不该说的话,她也说了。 最不该做的事,她也做了。 便是今夜血洒婚房,她也没有了遗憾。 就如三皇子所言,她在今夜,将自己、将王氏,通通逼上了绝路。 母亲说得对。 王氏生养了她,用尽天下无数的宝物,将她培养成了如今出色的模样,所以身为王氏女的她,在享受之后,就该对王氏有所回报。 所以,她给了王氏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婚礼,作为补偿。 今日的王氏,应当是全京城最为风光的。 毕竟楚氏女还未与太子正式举行婚礼,或许还有变数。 但自己不一样。 坐上了入宫的轿辇,祭拜了祖宗,昭告了天下。 她是板上钉钉的三皇子妃。 但母亲以死相逼,王氏过河拆桥,乃至联手崔氏,犯下十恶之首罪,她无法袖手旁观。 他说,无国便无家。 国,是在家前面的。 王氏的确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便是满门抄斩,也是咎由自取。 王玄姬觉得,她没有做错。 她甚至知道,这样的告发,意味着什么。 无妨,她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 生是王氏女,死了,她也依然是王氏女。 王氏生养了她,她便用自己的血肉,去返还。 三皇子忍了许久,才终于将那股难以宣泄的怒火压下去。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王玄姬,将老嬷嬷叫进来。 “看着她,本宫要去趟母后那里。” 老嬷嬷一进来,看着跪在地上的王玄姬,先是吃了一惊。 又见三皇子满脸怒容,更是担心。 这才刚新婚,怎得就起了争执? 皇子妃究竟与殿下说了什么,让殿下发了这么大的火? 自己一直在门口守着,也没见他们争吵。 这…… 三皇子却是不管不顾,撂下话后,直奔邬皇后那边。 他厌恶这个地方,不想多待一刻。 第657章 邬皇后面有寒意,望着面前眼眶通红,委屈不甘,又深感羞辱的次子,立刻收起怒气,温言安慰。 “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宫休息去吧。” “若是不愿见王氏,那就将她送到我这儿来,对外称病就是。” “瞧你这委屈样,好了好了,莫要气了。是我与你父皇的不是。” 邬皇后叹了一声,带着困惑,也带着不忿。 “千挑万选的儿媳……你大哥是,你也是……” 是老天爷不让她的孩子婚事顺利吗? 若是觉得她手中杀孽太多,为何不直接报应到自己身上,而是要去伤害她的孩子?! 老天爷……也是怂包一个! 惯会欺软怕硬! 邬皇后在脸即将狰狞起来的那一刻,及时收住。 “先回去歇着吧,此事我定会替你做主。” 三皇子瘪着嘴,点点头。 他看出来了,母后心情十分恶劣。 王氏是彻彻底底惹恼了他母后。 三皇子一走,邬皇后就再也不克制自己,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 动静之大,让殿内服侍的宫人全都吓得抖了一下肩膀。 邬皇后含着无穷怒火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王氏!!!” 也不知说的是王玄姬,还是整个王氏。 三皇子都走出殿门了,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巨响。 他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而是加快脚步回去永安宫。 老嬷嬷一听外头的动静,就知道三皇子回来了,她飞快地扫了眼还跪着的王玄姬,三步并作两步出殿去迎接。 “殿下回来了。” “嗯。” 三皇子的脸色依旧很难看。 “她呢?” 老嬷嬷观察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道:“一直跪着呢。” 三皇子沉默了会儿,深呼一口气。 “让她搬去偏殿,看起来,不许出来。” 末了,又加了一句。 “没有父皇和母后发话,她依然是三皇子妃,不许怠慢了。” 三皇子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心软了。 要是他把王玄姬给送到母后那儿去,保不齐要受什么磋磨。 他母后可不是善茬子。 到底是跟自己有夫妻之名的。 罢了。 “诺。” 三皇子说完,正要迈步进殿,突然想起王玄姬还在里面。 他脸色一黑,脚下一转,让人去偏殿布置。 不仅是王玄姬,还有那红彤彤的婚房。 想起来就让他闹心,更别提是亲眼看到了。 他怕自己会发疯。 第二天,本该新人一同前往拜见帝后,但是却只见三皇子一人前往。 不多时,宫里头传出了消息,说是三皇子妃病了,许是大婚当日累着了。 大家虽然心存疑虑,但也只是私下议论。 王氏女瞧着,可不像是身子骨不行的模样。 要是身体不行,不好生养,邬皇后才不会选她。 自己能生的邬皇后,对于儿媳妇是否能像自己一样,为天家开枝散叶,也是十分看重的。 有人大胆猜测,是不是王氏女新婚夜惹恼了三皇子,夫妻不睦,帝后也生了气,这才拘着她不许出来。 王氏族中也各种猜测,俞氏甚至提出,要不要自己进宫去看看。 不过被家主否决了。 新婚第二天,就进宫去看女儿,这是有多舍不得? 还是担心宫里头没好好对待自己女儿? 思来想去,王氏没让俞氏入宫,只送了些名贵药材。 皇子大婚,放假三日。 京官们又白捞了三天假期,十分开心。 趁着三皇子大婚的劲儿还没过,裴萧萧又搞起了联合促销活动。 放假嘛,闷在家里多无聊,不得出来逛逛。 逛着逛着,难道不会觉得家里该添点什么了,自己也该买点什么了。 第658章 不说买贵重物件,就是买点吃的喝的也好。 今年快走完一半了,辛苦了小半年,可不得犒劳一下自己。 借着这股风,孟氏商行又赚了一笔。 裴萧萧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哥盘账,心里美滋滋的。 裴孟春在账本上写完最后一笔,吹了吹墨迹,让它赶紧干了。 刚处理完公务的裴文运正好出来放松,看了眼儿子,犹豫了下,还是选择把女儿叫出来。 “明日有朝会,恐怕皇后娘娘会单独留下我议事,你就不必为我准备午饭了。” 裴萧萧下意识地朝屋里去看她哥。 “是不是三皇子妃的事?” 裴文运神色凝重。 “我觉得是。” “宫里有消息?” 裴文运缓缓摇头。 “没有,现在还不确定。只是我的推测。” 默了一下,裴文运松开蹙着的眉头。 “要是……王氏女的婢女前来找你哥,你……叫人不要阻拦。” 裴萧萧心头一跳。 “爹……?” 裴文运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谈了。 “就这样吧,这几日,你好好陪陪你哥。” “哦。” 裴萧萧转回去,看着她哥收拾一桌子的账册,时不时又偷瞄她哥的脸。 裴孟春大喇喇地让妹妹偷看,神色如常,也没有问方才妹妹和爹说了些什么。 仿佛他并不关心,又似乎他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是关于什么。 裴萧萧觉得她哥现在的样子,有那么一点点可怕。 虽说平日里,她哥就是不怎么说话,笑眯眯地想着阴人,但现在话更少了,指不定心里憋着什么气。 外面的舆论,裴萧萧也略有耳闻。 三天时间,足够那些八卦之心,在这件事上添油加醋到面目全非的地步。 现在甚至已经有人说,三皇子妃是对她哥余情未了,不肯圆房,所以惹恼了三皇子与帝后,将她软禁起来。 裴萧萧听得无语。 八卦别人的时候挺爽的,但是八卦落在自己身上,就很不爽。 裴萧萧也没有让人去辩驳什么,这种事,越辩驳越无用,只会让人觉得确有其事,越描越黑。 是非曲直,宫里头最清楚不过。 真要和她哥有关,明天她爹入宫,肯定会被邬皇后穿小鞋。 邬皇后的心眼可一点都不大,但凡得罪过她的,就没人有好下场。 先静观其变。 反正真的有事,她家也不会是最倒霉的那个。 王氏才是。 毕竟嫁出去的,可是他们家的女儿。 就如裴文运所料。 朝会结束后,他刚在值房坐下,准备处理积压了三天的公务,邬皇后就派人来找他过去。 来找裴文运的,甚至都不是他以往熟悉的那些宫人,而是一个陌生太监。 这是防止裴文运从熟人嘴里套消息。 裴文运心中警铃大作。 这是个很不好的信号。 证明邬皇后对自己的提防已经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 是因为邬皇后不满现状,想要从自己手中分走更多的权力? 还是因为……三皇子妃? 裴文运一边思索着各种可能,一边跟着太监前往觐见。 见了邬皇后,裴文运的礼行到一半,就被邬皇后一声怒喝叫住。 “裴文运!你可知罪!” 这股火,她整整被压抑了三天。 三天! 没有人知道这三天她是怎么过来的! 当看到裴文运时,邬皇后一直压抑着的怒火,终于有了宣泄的地方。 对! 全是裴文运的错! 崔鄂谋逆是他先发现的,案子也是裴党审理的。 他岂会不知王氏与崔鄂暗通曲款,岂会不知自己选错了人?! 第659章 裴文运……仗着圣上的宠信,在朝中一手遮天,蒙蔽圣听! 我儿婚事的悲剧……皆是因此獠知情不报导致的!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邬皇后的眼神应当可以将裴文运杀上千百次。 裴文运被突如其来的呵斥声懵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继续把礼行完。 “臣不知娘娘所言,恳请娘娘指点。” 邬皇后气得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 “你明知王氏与崔鄂谋逆一案有所牵连,为何不及时向本宫禀告!” “如今皇三子的婚事,已然成了笑柄!” “此事到了如今这般天地,本宫倒要看看你如何善后!” 裴文运低垂眼帘,开始觉得头疼。 这事,很棘手。 善后,对裴文运而言,不是难事。 难的是,面对一个怒火中烧,为了儿子毫无理智的国母。 裴文运斟酌再三,还是如实说道:“启禀娘娘,臣……当日曾说过的。” 邬皇后面色一沉,冷冷一笑。 “你说过什么?” “臣当日说过,王氏女恐不配皇子妃。” 邬皇后脸一僵,被王氏欺瞒的怒火潮水般退去,理智重新回位。 裴文运,似乎真的说过这句话。 邬皇后不自觉地把目光从裴文运身上挪开,脑子里下意识淡化多位内外命妇对自己的推荐,才使得她下定决心,选定了王玄姬。 一句“此女贵不可言”搅乱了自己的心房。 邬皇后把心一横,从鼻子里发出冷哼。 裴文运就是说过这话又如何? 不照样有知情不报之嫌吗? 此罪,他逃不掉的! 见邬皇后依然是满脸怒容的模样,裴文运有些无奈。 他还没那个本事,跟一国之母对着干。 毕竟也是娶过妻的男人,裴文运十分清楚,在女人生气的时候,自己最好闭口不言,等待对方消停就好。 最忌讳的就是对方说一句,自己顶一句。 要是这样,那完了,后面还有一万句等着自己,陈年旧账都会被翻出来,让自己罪上加罪。 裴文运的沉默,也的确让邬皇后渐渐平静下来。 但这种沉默,却让她觉得自己下不来台。 “既然你当日觉得王氏女不配为皇子妃,为何不说明缘由?” “非要等如今事情变得一团糟了,你才来这么一个马后炮。” “彼时,针对王氏尚无铁证,臣也不能轻下断论。” 邬皇后心知,自己是在胡搅蛮缠,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一想到儿子新婚夜当晚眼眶通红地跑来找自己,那委屈的样儿,现在自己都忘不了! 这场子,她一定要为儿子找回来! “即便没有实证,你也可来找本宫,私下说明,为何不说?!” 邬皇后的言外之意,裴文运秒懂。 他直接撩起官袍下摆,伏地而拜。 “此事皆为臣之过,恳请娘娘切莫气坏了凤体。” “臣唯愿娘娘再给臣一次机会,能让臣将功补过。” 见裴文运冲自己低头,邬皇后心里那股气,顿时消散得七七八八,甚至有些心虚。 “你于国有大功,瑕不掩瑜,起来吧。” “臣谢过娘娘恩典。” 裴文运施施然从地上起身,垂手静立。 裴文运的姿态摆得足够低了,邬皇后觉得自己再穷追猛打,也不太合宜,见好就收即可。 “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由你去善后。” 邬皇后眼神中的杀意再次浮现。 “崔鄂谋逆一案不可再继续拖下去了,如今人证也有了,物证也有了,该是时候进行公开判决。” “王氏全族羁押,本宫不希望此案之后,还能在世上听见王氏后人的声音。” 邬皇后长长呼出一口气。 “王玄姬,你觉得如何处理?” 如今,怎么处置这个“儿媳妇”,成了最为棘手的事情。 邬皇后心疼儿子,又顾忌着天家的名声。 刚娶的新媳,没几天就死了,儿子难免会背上克妻的名声。 还有哪个好女愿意嫁给儿子? 但留着她,王氏牵扯了谋逆大罪,她身为罪臣之后,虽因出嫁可免除死罪,但往后露面于人前,流言蜚语也免不了。 自己和儿子心里头也膈应。 如今王玄姬,死也好,活也罢,真真是叫人左右为难。 邬皇后现在压根儿就不想看到她,一想起,心里头就犯恶心。 裴文运知道,最大的难题,终究还是会抛到自己手上。 这个姑娘,他是见过的,知书达礼,性格稳重,儿子也喜欢,女儿也喜欢。 可惜,彼此没有缘分。 裴文运朝邬皇后拱了拱手。 “若是娘娘担忧王氏女会影响天家名誉,让三皇子背上克妻之名,臣有一法可除娘娘心病。” “讲。” “王氏处刑当日,让王氏女前去观刑,自陈原委后,自裁于人前。” 裴文运表现得十分平静,但出口之言,却是冰冷无比。 “是她将王氏所犯之罪上告天听,虽于国有功,但于家有罪,愿以己身血肉还报父母双亲。” “众目睽睽之下,便是事后有人说作假,也可反驳一二。” “王氏女于人前自戕,与三皇子殿下无关,自然也不会有克妻之名。” “倘若真要说克,那也是王氏克其女。” 邬皇后的脸上终于露出三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善!” 第660章 王玄姬的命运,在裴文运的三言两语中,就被定了下来。 邬皇后直接让余海月跑了一趟,将接下来的安排告诉她,顺带观察一下王玄姬在得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的态度,将决定死后尸体是被葬入皇家陵寝,还是同王氏一样,被丢进乱葬岗。 王玄姬安静地听完余海月的转述,没有提出丝毫异议,还主动问,需不需要自己写一封自白书,以作将来之用。 余海月惊讶之余,倒是敬佩她的镇定。 “自白书就不必了,多做多错,指不定到时候拿出来,旁人还说是模仿你的笔迹所写。” 王玄姬一想,倒也有理,便不再说了。 余海月好奇地问她:“王小姐难道不怨吗?” 王玄姬笑了。 “怨谁呢?” 怨王氏? 王氏生养了她。 怨天家? 天家已是给了她一场盛大的婚礼。 怨自己? 哦,倒的确是她惹出来的祸事。 不过她不后悔,重来一回,依然会如此选择。 不过是死,她早已做好了准备。 “有劳余姑姑特地跑一趟,只是我现在身无外物,无法给您赏钱了。” 余海月眼神复杂,摇摇头,回去复命。 邬皇后听完,沉吟着,带着几分不确定。 “她是如此说的?” “是。” 邬皇后叹了一声。 “怕是当时说出口,就已经存了死志。” 罢了,也算是个烈女,有资格死后葬入皇家陵寝之中。 在邬皇后的盛怒之下,崔鄂的案子,在短时间内就被审理完。 前期漫长的时间,全都用于证据收集上,到了真正审理的时候,反而因为铁证如山,无法辩驳,变得格外短暂。 参与其中的一干人等,全都被缉拿,一一定罪。 其中最让人瞩目的,便是王氏。 前几日,大家还羡慕他们家有明珠,高嫁入宫。 一转眼,就成了阶下囚,全家老小,一个都没落下。 实在令人唏嘘。 同时也让人联想到,一直在宫中称病不出的三皇子妃。 不知帝后对她的处置,又会如何? 行刑当日,京城热闹非凡。 有些年没见过谋逆大案了,这次邬皇后还下令,要以犯人的首级筑就京观,以儆效尤。 大家就更好奇了。 才几个人呐,这就能筑京观了。 到了刑场一看。 不得了,囚车里塞得满满当当,一排排全在墙角根子停着。 光是这些人的哀嚎声、叫冤声,离得老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裴萧萧的印象里,今日观刑,简直比上回三皇子大婚还要热闹。 不过这个热闹,她没赶。 她爹那天回来,已经和自己说过了王玄姬的结局。 毕竟是相识之人,不忍见她血溅。 裴家没人去观刑。 裴文运要上值,也不感兴趣,裴萧萧是不忍。 裴孟春……他给自己找了一堆事做,埋首于各项事务之中。 裴萧萧的手帕交们也没去。 她们当年都与王玄姬有过接触,如裴萧萧一般,心中不忍。 午时三刻行刑,到了夜幕降临,才砍完所有人的脑袋。 筑京观的地方,早就准备好了,首级一运过去,立刻就开始准备,想来明日,就能看见京郊又添一景。 裴孟春今晚没睡,一个人在自己的院子里对月喝酒。 他的脚边已经堆了五六个空了的酒坛,石桌上摆着一把短笛。 裴萧萧端着给她哥做的宵夜,本来想端过去的。 见此情景,驻足一会儿,还是掉头回去厨房。 她哥现在应该没什么心思吃宵夜,更不想被人打扰。 还是放灶台上热着吧,反正饿了自然会去厨房觅食。 崔鄂谋反一案,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谁都没想到,崔氏的家主竟然拉拢了一大批人,去掺和谋反。 难道世族现在的生存,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吗? 不争……就是死? 京郊新的景观,让不少人心中不寒而栗。 宫里为王玄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葬礼,还破天荒赐了谥号。 原本是没有的,王玄姬作为三皇子妃,死后的谥号是跟着三皇子走的,三皇子定的什么,她就是什么。 现在为了表彰她勇于告发父母谋反之罪,并以死相报父母的养育之恩。 鉴于其忠孝两难全之下的遗憾,就给了这一项殊荣。 虽然王玄姬根本不在乎,不过同样的,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死人的看法。 在邬皇后和裴文运的商议下,北戎在这桩案子中的一系列动作,被隐瞒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对西南部族的清剿。 涉案的都是一些世家大族,有的是钱,一波抄家下来,空虚的国库又稍稍回了点血。 想来也是,素来心高气傲的世族,又岂会看得上穷人,他们连小族都瞧不上。 有了银钱,朝廷的腰板子就直了。 清剿西南部族的檄文利用八百里加急,火速传遍大晋的国土。 征讨西南部族的官军,也开拔,一路所向披靡,杀向西南腹地。 不过这次,公西家的一个都没轮上。 倒是江泽,因为先前得罪了不少人家,使了劲儿,把自己给安排上了。 既然旁人靠不住,那就只有靠自己了。 崔氏正式退出了这个时代的舞台,在崔绩的带领下,去了江南不知哪个地方隐居。 江南空出了一大片的利益真空地带,等着人去抢食。 裴孟春提前就预备好了。 案子是裴家第一个知道的,也是裴家与崔绩做的交易。 他们家多分一杯羹,并不过分吧? 在崔鄂的案子尘埃落定之时,他已经南下,剑指海利。 随着大批世族在这一次的谋反大案中落马,整个朝堂迎来了洗牌。 邬皇后率先下手,拿下几个紧要位置,安插上自己的人。 裴文运不遑多让,他本就擅长谋定后动,润物细无声地进行蚕食,拿到手的虽不是最要紧的,却都是最能派上用场的。 唯一的败者,唯有受崔鄂连累的世族。 他们的名声,现在都已经臭了。 昔年披上的华袍,在崔鄂等人斩首时,被狠狠扒了下来,露出里面干瘪枯瘦,爬满虫豸的身体。 爱出风头的世家子,连着几日没出门。 已经开始说亲事的世家女,也因各种理由被退婚。 经此一案,世族仿佛一蹶不振,再也爬不起来了。 裴萧萧却在这种京城萧瑟的氛围下,踏上了北境的路。 第661章 穿越前,裴萧萧是去过北方的,去旅游,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间。 草原上的草会长得很高,能到她的腰。 那达慕应该已经刚结束不久,草原上的牧民正为能在今年的寒冬生存下去而努力。 想起穿越前的这段旅行,裴萧萧脸上浮现出怀念。 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她还记得那段美好的旅程。 如今,她即将再次踏上那片土地。 裴孟春南下的日子,要比她更早。 临行前,他对这个执意前往北境的妹妹无奈到了极点。 “此去,你可能会一直留在那儿。” “难道京城还有人拦着,不让我回来不成?” 看着妹妹满不在乎的样子,裴孟春气恼又心疼。 他何尝不知,妹妹是借着这样的轻佻语气,来掩饰心里的真实情绪。 她怕自己,还有爹担心。 一个女子,只身前往北戎,即便带了不少护卫,可这一路,依然不乏危险。 她岂会不担心? “萧萧,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裴孟春的声音艰涩,语气中的不舍快化为实质。 裴萧萧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也渐渐收了起来,低着头,无意识地绕着衣带玩儿。 她哥说的,她懂。 圣上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连三皇子大婚如此重要的事,都只是出来露个面,而没有撑下全场,寿数怕是不长了。 谁都能预料到,不远的将来,邬皇后将会牢牢把控朝堂。 在世族一蹶不振的现在,庙堂上的对手,只剩下了她爹和邬皇后。 真正的厮杀,从这一刻起,即将拉开序幕。 倘若韩长祚真的能统一北戎,邬皇后就是心中再不快,也会如他所愿,册封他为北戎王。 若无意外,裴萧萧便是北戎王妃。 一个占据了辽阔北边版图的亲王,是不容小觑的势力。 当这股势力倒向自己的对手时,邬皇后断断不能容忍亲眼看着自己落败。 分散,瓦解,阻挠。 逐渐成为一个权力机器的邬皇后,会使用一切手段,来阻止北方的势力,被裴党所掌控。 裴萧萧这次去北境,再想回来,怕是很难了。 邬皇后不会让她回来的。 无论裴家对朝堂的贡献再大,当双方同为棋手,邬皇后会忘却过去,寸步不让。 她不会顾念旧情。 原本,她就是一个比许多男子都要坚毅之人。 裴萧萧安慰着她哥。 “不回来也挺好的。哥,我要是留在了北戎,往后你和爹还能有个退路不是?” “难不成娘娘还真拼着国库都不要,率军攻打北戎?” 裴孟春张了张嘴,还是将心中最大的不安埋在心底。 等自己在江南的事了了之后,就赶紧去北境。 统一北戎之路,本就充满艰险,他无法坐视妹妹受到伤害。 将脑海中这些不安的情绪抛到九霄云外,裴孟春故意选了一个能让妹妹羞涩的话题打趣她。 “这算是下定了决心,要跟着人家跑了?” 果不其然,裴萧萧脸一红,气鼓鼓地盯着她哥。 “怎么就跟着人家跑了呢?我哪里跑了?这不是还在吗?” 裴孟春笑道:“先前我就问过你,是不是心悦人家,你非要嘴硬说不是。” “现在人家走了,你倒是颠颠地跟着人家要走。” 裴孟春望着妹妹的那双脚,想起冬日自己与父亲一起躺在地毯上,比着脚大小时候的念头。 他们家的人,脚都不小。 大脚走四方。 这大抵就是妹妹的宿命吧。 第662章 裴孟春着急处理江南的事,提前离开,没送妹妹走。 不过临行前,倒是叮嘱了几句。 “你这双脚,比寻常女子都要大。去了北境,可别自己瞎跑给跑丢了。” “草原可不比京城,一望无际,连路标都找不到。” 裴萧萧心道,自己又不是没去过。 但对着她哥,还是乖乖点头,不给即将南下的裴孟春担心的机会。 不过在她刚离开京城没几日,就发现车队后面,有源源不断的百姓在四处逃难。 有些百姓见他们车队的护卫多,不必担心贼寇,大着胆子,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车队后头。 裴萧萧心生疑窦,叫人去打听,等知道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木了。 说不出话来。 京城遭了天灾,还不是普通的天灾。 自她离开后,京城一连下了几天大雨,曲江江水倒灌,半个京城都陷入汪洋之中。 狂风将京郊民房的房顶都给吹走了,贫苦百姓唯一能遮风挡雨的危房,在狂风暴雨的侵蚀下,轰然倒塌。 整个京城,现在就只有地势还算高的东北角没有陷入这种危机之中。 就连皇宫都被淹了。 皇宫所在的位置,正是低洼之地,雨水的排放量小于降雨量,自然就淹了。 据说如今出入宫中,都得把裤脚挽到膝盖上,淌着水进出。 京城一带,已经全都被淹了,大雨还没停下来的迹象,夏收是彻底完了。 这些百姓一直以自己是京城人士为荣,如今也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开京城,去其他地方找活路。 据这些百姓所说,他们离开京城的时候,雨还在下,风还在刮,雷还在打。 而且还隐隐有地龙翻身的迹象。 京城一直有小范围地震,但是和上次比,并不严重,起码还没造成人员伤亡。 死人最多的,就是因为这次的水灾。 去年是江南,今年是京城。 也不知老天爷是怎么想的,瞧着像是把几年份的雨,一次性给下完了。 这话倒不是虚的。 江南去年下了那么大的雨,今年开春到现在,统共就只有那么几场比较大的,百姓都开始挑水挖渠抗旱了。 也不知明年京城是不是也这样。 一听这个消息,裴萧萧的心就提了起来。 她想都没想,立刻派了人回京城去打探情况。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当全城都是疫病之时,还有谁能逃得掉呢? 疾病可不会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吃不上饭的乞丐,一视同仁,带走所有人的命。 她和她哥是不在京城了,可是她爹还在呢! 她的那些手帕交们也全都在! 要不是赶着去北戎,给韩长祚送物资,裴萧萧恨不得此时此刻,立即掉头回去。 什么统一北戎,与她何干? 自己所重视的人,命都要没了,她还在乎其他东西做什么? 可现在,她已经走到了一半的路,而且还和北境那边的联络人约好了。 做人也好,做生意也罢,失信于人,往后再想建立起来,就难了。 裴萧萧咬牙暗恨,自己这是选择走进了一条死胡同里去。 回不去京城,也放不下北戎。 但同时,又深感庆幸。 要是此时自己在京城,怕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现在北上沿路,还能多多收集各种物资、药材,到时候派人送去。 希望她爹和手帕交们都没事。 北上的旅途,并未因京城的灾情而停下。 这一路,裴萧萧吃不好,睡不好,成日担心。 第663章 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先盯着车队的人清点收来的物资,安排人手南下运往京城。 她会一直站在旅店门口,望着南去的队伍消失不见,才缓缓转回。 她坐在旅馆的床边,长长地叹了一声。 举目眺望窗外的景色。 这里已经很靠近北境了,镇与镇之间的路途变得更远,村落也比南边的要大许多。 可是树木并不茂盛。 距离秋收还有一段日子,是以还能看见远比南边辽阔的耕田一片绿油油。 等过了秋收,整个北境就会萧瑟起来,迎来新的漫长冬季。 窗外郁郁葱葱的景色,让裴萧萧的心情好了那么一些。 宽广的平原,总能让人心境也跟着开阔起来,不再陷于负面情绪的泥沼之中。 明日启程,再过一日,她就要正式进入北境了。 希望在抵达北境之后,所有事都能遂愿。 也希望京城经过这次大灾后,离开的百姓就回去,重建家园。 外头再好,也比不上家里。 这是穿越后,第一次离家的裴萧萧的心声。 随着京城天灾已平息的消息传来,被迫离开的百姓又再次回归。 裴萧萧也从她爹派来的人口中,得知了京城这次天灾的起因。 孟灵玉自杀了。 孟庆荣父子,是崔鄂行刑当天的陪衬。 崔鄂死了,他们两个从犯也不会落下。 首级还在京郊的京观上垒着。 他二人的无头尸体是孟灵玉从乱葬岗上找回来的。 孟灵玉一个人去的。 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从那些穿着相同囚衣的尸体中,根据父兄的体态特征,一个一个细细察看,才找到的他们。 孟守昭的尸体,是孟灵玉花了银钱,为他买了一块偏僻的坟地葬下的。 一口薄馆,容纳了他的所有。 至于孟庆荣,在孟守昭的坟前,被孟灵玉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当孟庆荣被熊熊烈火烧得最旺的时候,孟灵玉走进了火中。 跟着她前半生最为仰慕,后半生最为痛恨的人,一起葬身火海。 她死后不久,京城就降下了天灾,一连大半个月的连绵大雨,不曾停歇。 无数京城百姓为孟灵玉陪葬。 这些是裴文运在灾后调查中,根据蛛丝马迹推断得出的结论。 孟灵玉死的地方很偏僻,也没有目击者。 若非有人在周围找到镇国公府的物件,怕是还不会发现的她被烧焦的尸首。 当一切细节被串联起来后,再不可思议,也成了事实。 裴文运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女儿。 裴萧萧听完这个消息,沉默不语。 她没想到,孟灵玉最后是死于自杀。 终究还是没能走出这个阴霾。 裴萧萧想起自己与孟灵玉的初遇,那时候,孟灵玉也是个嚣张跋扈的,与自己不遑多让。 后来,她遇到了高源景,因为自己的干涉,走上了与原著剧情没有丝毫关联的另一条道路。 那个阳光明媚的少女,从此消失不见。 她的心里只剩下仇恨,她的眼中只留下麻木。 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 裴萧萧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成功改变了原主的命运。 对孟灵玉的死亡,裴萧萧没有太多感伤。 彼此不是那么熟悉,甚至还有仇,道一声可惜,已经是裴萧萧的极限。 如今她只有好奇。 当这方世界的男女主都纷纷死亡后,降下两次天灾的天道,是会选择崩塌这个世界,剔除掉自己这个不安定因素重开。 还是会重新选择新的男女主。 崩塌……目前裴萧萧并没有看到任何痕迹,她也没有感受到,自己要被世界剔除。 那就只有重选男女主了。 只是不知道这次,会选择谁。 第664章 与韩长祚抵达北境时的萧索不同。 裴萧萧来的正是时候。 渡过漫长冬季之后,整个北境重新散发出活力。 北境的百姓似乎受够了闷在家里——他们已经闷了小半年,再不出来活动活动,感觉自己都要变得死气沉沉。 不知是因为更靠近南边,还是因为天气暖和,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与裴萧萧设想中的北境完全不同。 先前韩长祚给她的那些书信中,都是说北境不如京城繁华,甚至还不如京畿的镇子。 现在看来,或许是因为当时还冷,他又在军营,不能随时出来,感受这番变化。 而等到天气稍稍回暖,他又踏上了前往北戎的路。 自然就感受不到如今北境的繁华。 裴萧萧戴着帷帽,用轻纱遮去自己引人注目的面容,在婢女的服侍下,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北境的城市。 这个婢女不是裴萧萧在京城的那四个四季丫头,是抵达北境之后新买的。 看起来五大三粗,膀大腰圆,跟在身边,十分有安全感。 此时婢女如北境民风,腰间佩戴着武器,锐利的眼神不停朝四周扫视,生怕有人冲撞了自己这个新主子。 新主子长的美,是她出生以来,所见过最美的人。 而且也和其他难伺候的小姐不同,很好说话,也不爱磋磨人。 当时人牙子把自己领过来的时候,都说她命好福气好。 她不以为然。 不过是伺候人的,这要是算命好,那怕是全天下就没有命差的。 直到被新主子买下后,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真的命挺好的。 新主子没让自己改名,原来叫什么,现在还是叫什么。 自己要做的也很简单,新主子出门时候,跟在边上保护就行。 虽说暗地里还有护卫跟着,不过那都是男子,到底不方便。 “福萍,那个是什么?你可认识?” 新主子叫自己了! 福萍身体一震,立刻上前一步,顺着裴萧萧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姐第一次来北境,所以不知道,这是北境姑娘们最喜欢玩的。” “咱们大晋这边,管这个叫羊拐,北戎那头,管这个叫嘎拉哈。” 裴萧萧看着那些白色的羊拐,一时有些认不出来是什么做的。 不过听名字,倒也能认得出来。 “羊拐?是羊身上的吗?” “嗯!是羊的膝盖骨。一副四个,正好是一头羊。” 提起这个,童年只看过人家玩的福萍,就手舞足蹈起来。 “厉害的姑娘,可以一次性玩儿三四副。” “这是北境姑娘们最喜欢玩儿,也是最珍视的玩具。” “有些人家的羊拐,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都包浆了!看起来光亮亮的,摸起来跟玉石似的。” 福萍没摸过玉石,但是见过,她觉得这个形容是最贴切的。 裴萧萧看着摊子上的羊拐,不是很感兴趣。 主要是她已经过了玩玩具的年纪。 不过看福萍激动的样子,想来她小时候是没玩过。 裴萧萧问了价钱,让福萍挑了一副。 “你拿着去玩吧。” 福萍受宠若惊,两只手捧着那副羊拐,觉得有些烫手。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裴萧萧。 “小姐、小姐是买给我的吗?” 裴萧萧点点头。 “你小时候没玩过这个吧?” 福萍有些落寞地点头。 “嗯……见人家玩过,我自己没有,也买不起。” 裴萧萧轻声道:“那个时候,是不是很羡慕她们?” “是啊。” 福萍又恢复原本大喇喇的模样。 “不过谁让我不会投胎呢,托生在了我娘肚子里。” “我家里穷,就是不把我给卖了,也买不起羊拐给我玩儿。” 裴萧萧笑眯眯地望着她,指着巷口三个眼巴巴盯着福萍的小姑娘。 “现在你也是人家眼里羡慕的对象了。” 福萍飞快地把羊拐收起来,朝那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女孩一瞪眼,把她们给吓唬走了。 她还没玩过呢! 裴萧萧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今天她有兴致出来逛街,一方面是到了北境,想要对这一带有所了解。 另一方面,则是京城给她送来了信。 裴萧萧一路收集到的物资和药材,全都用上了,甚至可以说解了京城当时的燃眉之急。 她爹很好,她的手帕交们也都很好。 悬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放下来了。 (明天补) 第665章 佉沙镇的这家旅馆,是裴孟春担心妹妹到了北境之后,吃不好住不好,特地用自己的私房钱买下来的。 既能让妹妹在北境少受点苦,也能作为日后两地的据点之一。 算是一举两得。 旅馆的装饰不如京城那样,实用为主,但在佉沙镇,也算是高出一大截的头一份。 别说几年,就是十几年内,也无可匹敌。 怕妹妹吃不惯北境的饮食,裴孟春又找了许久的厨子,重金请人在这个旅馆常驻。 现在大巫师吃的,正是裴孟春重金聘请的厨子做的京菜。 整个北境别说吃了,见都没怎么见过。 大巫师在菜端上来的那一刻,就开始大快朵颐,丝毫顾不上和裴萧萧说话。 仿佛天地间,只有吃饭才是最重要的事,其他的,都不重要。 裴萧萧陪着吃了几筷子,见大巫师一个人,就直接吃空了三盘子菜,干脆停了筷子,全留给他吃。 反正她也不算太饿,往后想吃也都能吃上,不急在这时和人家抢着吃。 裴萧萧托腮,看着大巫师几乎要把桌上的饭菜全都一扫而空,竟然觉得开始饿了。 明明会面之前,她为了维持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形象,吃了不少点心…… 不得不说,看着别人吃得香,自己也会觉得有食欲。 大巫师在吃完最后一口菜,才用脏污的袖子擦擦嘴上的油光。 “相府的千金?你不吃吗?” 大巫师非常不赞同地摇摇头。 “这样不好,你得多吃一些。” 他打量着裴萧萧的身体,咂巴了下嘴,继续摇头。 “你看起来太瘦了,一点都不壮实。要是草原上起了大风,你这样的,会直接被风吹跑。” 裴萧萧笑着说了一句非常气人的话。 “没办法,我就是吃不胖。” 是的,她就是吃再多也胖不起来。 全身的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 老天爷给的天赋,她不想要都不行。 大巫师没把这带着炫耀的话放在心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还有吗?” 裴萧萧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皱起了眉。 “您已经吃了不少,再吃下去,怕是会撑坏的。” “若是您真的爱吃,下回还可以继续过来。我和掌柜的说一声就行。” 大巫师半点都不带客气,“那可太好了。” 他用油乎乎的手,在自己花白的胡子上摸了摸,仿佛是在用胡子擦手。 “这个厨子是要在这里常驻吗?往后我来就能吃上?” “嗯。” 大巫师心满意足了。 之前,他就一直借着吃饭,观察着这位长生天之子念念不忘的女子。 原本过来对接的人,并不是他。 他的身份在北戎高贵无比,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使唤的。 不过……长生天之子嘛,他这个长生天在北戎代言人,还是得听一听对方的话。 当然,另外一点,就是他自己也好奇。 能让长生天之子当着满都拉的面,拒绝与逾轮部最美的姑娘的联姻,会是什么样的。 容貌自然不必多说。 他早就听说了相府千金的盛名。 天下第一美人。 啧啧啧,见了面,不仅不觉得言过其实,甚至还感觉外头的传闻保守了。 难怪昌吉那个小子,对着梅朵都不心动。 换成自己年轻时候,见过这么一位美人,自己也会死心塌地地想要博取她的欢心。 不过出色的容貌,并非大巫师高看裴萧萧的原因。 他这一生,见过许多许多容貌出众的女子。 当然,那些女子的容貌,都不能与裴萧萧相提并论。 就是大巫师都不得不承认,裴萧萧是他所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一个。 不过美貌并无任何作用。 只会为这些女子带来厄运。 大巫师看着她们被争夺,从一个男人身边,转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最终或死于同为女子队手中,或被得不到她的男人杀死,又或是自杀。 总而言之,没有谁是有好下场的。 这位相府千金,应当是在万众瞩目之下长大的。 身上有娇纵,乃至称得上是跋扈的气质。 性子不好惹。 但举止却落落大方,很有气度。 自己明明一身邋遢地来相见,她也并无流露出丝毫反感或是轻蔑。 她甚至都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出于对她的轻视,才会用这种不整洁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态度十分鲜明。 他们,就是谈事的。 至于谈事的对象,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高高在上的大巫师,还是低入尘埃的乞丐,全都无所谓。 只要能把事办妥当就行。 大巫师“嘿嘿”笑着,露出满是黄色牙垢的牙齿。 他很喜欢这个相府千金。 不愧是长生天之子所看中的人。 勉强……可以成为北戎未来的女主人。 (临近完结状态很不好,剩下的明天补) 第666章 因为运送的物资太多,前往逾轮部的时间,要比正常时间多出一倍。 大巫师估摸着时间,觉得再有一天,就可以到逾轮部了。 他让车队暂时留在原地。 虽然现在还是白天,还能继续走,但大巫师的话,队伍里没有人不听。 哪怕他们心中有所困惑。 老哈丰阿在他们心目中的威严,足以压倒那些困惑。 在众人都在休息的时候,大巫师带着裴萧萧离开了。 有人发现了,当作没看见。 大巫师带着裴萧萧,走了很远的路。 没有需要运送的货车,骑着马,可以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奔驰很长一段距离。 苍茫的草原上,裴萧萧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 在她看来,无论哪个方向,都是一样的,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可大巫师就像是行走的人形司南,总能朝着最正确的方向行走。 他忽而带着裴萧萧往东,忽而又转向南边,忽而又朝西跑了一段距离。 等看到那零散的帐篷时,裴萧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巫师。 她觉得,大巫师的目的地到了。 果不其然,大巫师望着那些帐篷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褶子叠着褶子的脸,常年享受着草原上太阳的光芒,变得黝黑。 此时,这张脸上的褶子变得更多了。 兴奋的大巫师不由挥舞起马鞭,临空抽了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 胯下的马儿因为这声音,也激动起来,朝着那些帐篷飞奔。 裴萧萧赶紧跟上,险些就被落下了。 帐篷群中,有人不停进出帐篷忙碌着。 他们在看到大巫师时,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恭敬地朝着大巫师的方向,伏地而拜,迎接这位长生天在北戎的代言人。 大巫师笑呵呵地摸着他们的头顶,赐福于他们。 “昌吉从逾轮部回来了吗?” 一个同样享受过草原太阳热情的年轻男子抬起头,回答了大巫师的问题。 “主人还没有回来。” 大巫师皱了一下眉毛,整张脸看起来像是被捏成了一团。 “满都拉不肯放他离开?” 大巫师开始气恼,声音也变大了。 “满都拉……他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难不成他以为,困住昌吉,就能逼迫他同意与逾轮部的联姻吗?!” “那是长生天之子!是长生天选定的人,不是他满都拉的傀儡!” 裴萧萧牵着马,默默靠近大巫师。 所有跪着的人,都震惊于她的容貌。 这是长生天身边的天女吗? 天女降临此处,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如今的自由,也是得到了长生天的肯定? 一定是这样的! 赞美长生天! 无数人朝着裴萧萧行礼,用他们最高礼仪。 他们的口中,反复吟诵着赞美之词。 这些人是逃奴,没有受过太多教育,能说出口的赞美用词,十分匮乏。 但他们语气中充沛的敬意,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裴萧萧握着缰绳的手,有些发紧。 这些人对自己的崇拜,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尴尬得想要找个地方赶紧躲起来。 就像穿越前公司年会,准备的唱跳一塌糊涂,唱歌跑调,舞步没跟上节拍,但底下还有一堆人叫好。 裴萧萧有些恍惚,一时之间,有种自己其实并没有穿越的错觉。 大巫师发了好大一通火,一边让这些逃奴起来,一边斥责满都拉。 裴萧萧始终一言不发。 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虽然从京城出发后,她就开始学习北戎的语言,但在短短时间内,还不足以让她熟练掌握。 第667章 她能蹦出几个简单的词汇,用儿童般的简短直白的词,组成短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也能勉强听明白旁人说的那些北戎话大概意思。 但眼前这些逃奴的浓重口音,让她仿佛在听天书。 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听不懂,自然也无法应对,唯有保持沉默。 但她的这种沉默,落在这些逃奴的眼中,反倒是增添了她的神秘感。 天女是多么高高在上,怎么可能会和他们这样低劣的人说话? 能愿意站在这里,聆听他们的诉说,就已经是他们莫大的福气。 这些逃奴恭恭敬敬地将大巫师和裴萧萧迎到最大的那座帐篷中,然后全都退了出去。 这里是主人住的帐篷,不是他们这些卑劣之人所能待的。 唯有大巫师与天女,才有这个资格进去。 大巫师一进去,就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非常自来熟地提起烧着的炉子上的小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 他仰头饮尽后,才注意到正在打量里面摆设的裴萧萧。 “要不要来一杯?” 大巫师摸着自己许久不曾打理的乱糟糟的胡须。 “是木乐颂的手艺,她煮的奶茶很好喝。” 裴萧萧没让大巫师动手,自己倒了一杯,坐在他的对面,小口小口喝起来。 奶茶有些烫,她得吹很久,才抿上一口。 盐粒放得有些多,而且还不是精盐,有些苦涩,但醇香的奶味,又让口齿留香。 裴萧萧在奶香和苦涩的两难中,被反复拉扯,仿佛身处天堂与地狱的中间地段,连个缓冲都没有。 大巫师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在每喝一口奶茶,就会皱一下的时候,先前对满都拉的一肚子火气,全都消散一空。 大晋的战神一定十分宠爱他这个女儿。 倘若自己是他,也会忍不住想要宠爱的。 恨不得将天下最好、最宝贵的东西,都双手奉上。 最好、最宝贵的东西…… 大巫师突然陷入了沉默之中。 忽地,他仿佛醍醐灌顶一般,明白了什么。 突然站了起来。 裴萧萧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仰头看着他,一脸地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大巫师想起了什么,又打算去做什么。 大巫师咬牙切齿地低声咆哮。 “那个可恶的混小子!” 连大晋战神都娇宠着的姑娘,那个一心扑在她身上的混小子,指不定怎么挖空心思地想着讨好。 对那个混小子而言,最好、最宝贵的东西,不正是他现在为之奋斗的北戎吗? 大巫师不禁怀疑,那个被扣留在逾轮部,无法回来的混小子,是不是打算日后将北戎双手奉上。 只为博眼前这位逃奴眼中的天女一笑。 那些逃奴说的话,裴萧萧听不懂,大巫师却是再明白不过来了。 他们认为跟着自己来到这里的相府千金是天女。 大巫师也没去澄清。 相反,他觉得这样更好,往后可以拉拢更多的人,来作为长生天之子的助力。 可是现在,他开始对自己方才的决定有所怀疑。 倘若自己一直不澄清,让所有人都误以为长生天派来了天女,协助长生天之子统一北戎。 那等可恶的混小子真的成为北戎的王者,将北戎双手奉上,所有人都不会反对。 不仅不反对,甚至还会觉得理所当然。 北戎一直受到长生天的庇护,那么长生天指定的王者,将北戎作为礼物,送给长生天身边的天女,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想到这里,大巫师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预见到了北戎的未来。 那是一个,会让自己每天都陷入自我怀疑的未来。 不,用不着未来。 现在他就已经开始怀疑,如今自己做的这一切,是否都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大巫师发出重重的叹息,重新坐了下来。 捧着陶碗吹着奶茶的裴萧萧,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他。 北戎的大巫师……真是个奇怪的人。 第668章 大巫师沉默了许久。 他一会儿看看上头空着的座位,一会儿又盯着裴萧萧看了好半天。 最后,他闭上眼睛,再次发出叹息。 算了,不管了。 也许这就是长生天给予自己的指示。 要是刚才他直接就对那些逃奴澄清裴萧萧的身份,那现在也不至于落入这样无奈的境地。 说到底,都是自己刚才鬼迷心窍。 一定是又被这个丫头灌了不知道哪碗迷魂汤,不小心中了招。 大巫师收拾好自己受了伤的心,重新打起精神。 “昌吉被扣留在了逾轮部。” 裴萧萧终于把最后一口奶茶喝完了。 她舔了舔嘴唇上的奶渍。 “那我们要去救他吗?” 大巫师摇摇头,又点点头。 “要救,但不是现在。” 大巫师脸上浑然不见那些漫不经心,而是一脸认真严肃。 “这里是昌吉和我搭建起来的秘密基地,除了我和他,还有在这里生活的逃奴,没有任何人知道。” “这里是一片无主之地,没有人占据这里,是我被赶出王庭,在草原上流浪的时候发现的。” 裴萧萧望着帐篷外忙碌的逃奴们——他们正在为今晚招待天女和大巫师准备晚饭。 “他们就是那些跟着阿祚从王庭杀出来的逃奴?” “不错。” “不过现在要比那会儿的人更多。” 大巫师为裴萧萧介绍这些人的来历。 “一半是当时昌吉进入王庭前收服的,逃出来之后,又接收了他们的家人。” “另外一些,是从王庭逃到这里的路上收拢的。” 裴萧萧在心里快速分析了一下。 一半可以相信,另一半待定。 没有一起喝过酒,吃过肉,杀过人,就不能算作是兄弟。 大巫师叹了一声,眉头皱得死死的。 “我们运来的那些货,有一大半是要放在这里的。” “可是现在,昌吉不在,倒是成了一件棘手的事。” 这些逃奴刚刚获得了自由,并没有归属感,很容易反叛。 他们是逃出来的奴隶,地位比那些贵族的牧民还要低。 在韩长祚和大巫师遇见他们的时候,除了一身破衣服,什么都没有。 虽然徐令芳让韩长祚到北戎做卧底,可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忘了,什么都没提供。 韩长祚也是身无外物。 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大巫师用自己的钱贴补上的。 裴萧萧送来的这些物资,还有银钱,对于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根据地,是一场及时雨。 大巫师担心,这些逃奴在看到如此多的物资,还有银钱之后,会起了贪念,卷走这些东西离开。 这是很有可能的。 他们并没有拥有这些东西的实力,最终会落到周围部落的可汗手中。 这样的话,韩长祚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没有人,没有地盘,没有起家的一切所需资源。 原本,大巫师的计划是韩长祚留在这里,看着这些物资,也镇着这些逃奴。 自己带着裴萧萧,将剩下一小半的物资运往逾轮部。 这些物资会经由满都拉之手,再运往王庭。 王庭会给满都拉支付相应的报酬。 这是满都拉与王庭的交易,作为逾轮部牺牲的补偿。 等他与满都拉结束交易后,再把裴萧萧给送到这里,送到韩长祚的身边。 可没想到的是,现在韩长祚被满都拉给扣住了。 倘若物资留在这里,无人镇守的情况下,极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他又不能带着全部物资,前往逾轮部。 第669章 数目和满都拉所需要的对不上,精明的逾轮部可汗会有所怀疑。 这样一来,一直与满都拉周旋的韩长祚,就会被识破真实想法。 长生天之子虽然受到了长生天独一无二的赐福,可是现在的他,还没有成长起来。 一个小小的意外,就会让他没命。 大巫师一时之间想不出好办法。 总不能把裴萧萧直接留下吧? 她一个女子,即便是借着天女的名头,怕是也难以镇住。 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大巫师对人性的恶劣看得十分透彻。 他不想赌,也不敢赌。 裴萧萧转了转眼珠子,轻轻笑了。 “我还当是什么难事,这还不容易解决吗?” 大巫师斜睨她一眼,对她的话嗤之以鼻。 小丫头能有什么好主意? “说来听听?” 万一呢? “这次运送物资的队伍里,有没有您十分信任的人?” “那是自然有的。” 大巫师对此十分自信。 这支队伍是他花费了无数心血才建立起来的,可以说全是值得信任的人。 当然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是有差异的。 队里有那么一两个,是大巫师的心腹。 “让物资全都运送到这里,由您带着人,在这里镇着。” “让您最为信任的人,带我去逾轮部,我去把阿祚带回来。” 裴萧萧一拍手。 “这样不就解决了?” “本身我就想去逾轮部,见一见那位铁了心要嫁给阿祚的姑娘,现在正好,一举两得。” “您留在这里,货物不会丢,而我呢,也可以完成我此行的目的。” “两全其美!” 大巫师愣了片刻,不由失笑。 “难道你不怕吗?” “怕什么?” 大巫师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望着裴萧萧。 “孤男寡女,在草原上走一天的路,你难道不怕那个混小子会误会?” 裴萧萧哈哈大笑。 “您若是他,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认真地回答着大巫师的困惑。 “与我同行之人,必定是您的心腹,您最信得过的人。” “既然您都信得过他,那我自然也相信对方不会伤害我。” “而对于阿祚而言,” 裴萧萧笑得分外得意。 “他心悦我已久,却迟迟不能让我答应。” “您以为,您的心腹与他相比,哪个更强?” 大巫师想都不想。 “自然是那个混小子。” 话刚说出口,他就悟了。 连混小子都追求这么久的姑娘,又怎么会看上比他弱的人? 那个混小子别的不说,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当今北戎第一勇士。 他对自己十分自信,也有支撑这份自信的实力。 大巫师阴恻恻地扫了一眼裴萧萧。 小狐狸精! 跟她爹一个样! 当初她爹把北戎打得丢盔卸甲的时候,也是计谋百出,就是北戎最善战的人,都在她爹手上吃过亏。 他就说嘛,父兄都是聪明人,这个丫头怎么会是傻子。 大巫师将裴萧萧的计划想了一遍,觉得的确可行性很高。 “可以,就按你说的做。” 他带着裴萧萧很快离开,那些晚饭准备到一半的逃奴,以为自己还不够殷勤,以至于天女要离开了,都显得十分沮丧。 但夜幕即将降临,晚饭都快准备好的时候,大巫师又带着天女回来了。 这次,他们不是空着手来到部落的,后面跟着车队。 几十辆车的货物,让这些逃奴的眼睛都直了。 他们嗅到了盐的味道,闻到了茶的香气,还看到了一箱箱的金子和银子。 这些逃奴用最热切的眼神望着裴萧萧,对着她与大巫师,再次伏地而拜,感恩他们代替长生天恩赐的福祉。 第670章 裴萧萧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表现出这些货物不是全都能留下的。 反正留在大本营的是大巫师,怎么解释,全都是大巫师的事。 与自己无关。 今夜,这个小小的大本营,前所未有地欢欣。 所有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少,围着篝火唱着、跳着,歌颂着长生天。 他们是长生天最为虔诚的信徒。 裴萧萧默默地与手里的烤羊肉做斗争。 心里吐槽着,没有韩长祚那次在别院给自己烤的好吃。 她在明亮的月色下,观察着这个小小的,还没有成气候的部落。 大巫师对她说,这里的规模和满都拉那边的看起来差不多。 不过满都拉那边,是为了拱卫他这个可汗。 逾轮部中更多的牧民与贵族,是分散在逾轮部封地的其他地方的。 加起来,远远不止能看到的那些。 仅仅占据了这一小片地方的根据地,的确最为弱小。 弱小到让人看不到统一北戎的希望。 不过大巫师却对此十分乐观。 他信奉了一辈子长生天,对长生天的一切深信不疑。 也对自己的预言深信不疑。 他现在只希望,自己可以陪在长生天之子的身边,活着看到北戎再次统一。 第二天一大早,裴萧萧就在大巫师心腹的带领下,前往逾轮部。 这个叫做胡舒其道中年男人,看起来十分沉稳,也非常木讷。 他几乎不和裴萧萧说话,只专心带路。 从韩长祚的根据地出发,到逾轮部的中心——满都拉的王帐,只需要半天时间。 裴萧萧直到即将抵达的时候,才和胡舒其说上话。 “我们这样过去,他们会放我们进去吗?” 胡舒其点点头。 “他们认识我,知道我是大巫师的人。” 有了这么一句,裴萧萧就放心了。 即便无法进入韩长祚所在的帐篷,被拦在外面,裴萧萧也相信,只要韩长祚知道自己在,就一定会想办法出来见自己。 哪怕是用最极端的方式。 之前不用,是因为彼此还没捅破窗户纸,还需要给彼此留点面子。 可自己到了,韩长祚就有了撕破脸的借口。 满都拉要是再拦着他,那往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合作的可能了。 裴萧萧不相信一个会把自身资源利用到极致的男人,会看不清形势。 只要能进去,她有的是办法把韩长祚带回来。 草原上从未出现的姑娘,像是从天而降一般,突然出现在了逾轮部的王庭附近。 就是再如何自诩貌美的姑娘,在远远看见她之后,都会躲回帐篷,不肯出来。 无数的少年听说了她的到来,纷纷策马前来,在她的身边打转,绞尽脑汁地表现自己,想要引起她对自己的注意。 她身上穿的衣服,很不合身,尺寸有些大,不过对于她来说,却是更为吸引人的存在。 否则过于完美的她,会让少年们觉得,自己配不上。 裴萧萧没想到,自己还没到逾轮部的王庭,就开始如此引人注意。 眼见着前往逾轮部王庭的路有被堵的迹象,裴萧萧不由感慨了一声。 草原就是再大,也应该施行一下京城的交通律法,做到有序出行,文明出行。 胡舒其在即将抵达逾轮部王庭的时候,停了下来,高声报上自己的姓名,让过来询问的逾轮部勇士放行。 他们认识胡舒其,但是却不认识裴萧萧。 “这位姑娘是谁?” 口音不重,裴萧萧听懂了。 但是她没办法做到用北戎话回答。 这时候,胡舒其就是最好的翻译。 “告诉他们,长生天之子的未婚妻来了。” “他们不是想要让逾轮部最美的姑娘和他联姻吗?” “让那个姑娘出来,我要见她。” “还有,他们扣留了我的未婚夫,让满都拉放人。” 胡舒其用北戎话翻译给了那两位勇士听。 对方嘲讽一笑。 “昌吉突然冒出来的未婚妻?谁认识你?” “要是人人都如你这样,上来就说是未婚妻,要见这个,要见那个,逾轮部的王庭威严何在?!” 裴萧萧微微一笑。 “我是谁,你或许不知道,但我爹是谁,你们一定知道。” “裴文运的女儿来了。” “告诉满都拉,我要他亲自来迎接我。” 两位逾轮部勇士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裴文运……的女儿…… 大晋这是又要打过来了吗?! 第671章 裴萧萧的话一说出口,那些围着她打转的逾轮部少年,立刻就调转马头,离得远远的。 比起追求美丽的姑娘,他们更在意自己的命。 即便心中震惊难以掩饰,这些逾轮部的勇士也强装出镇定。 左边那个瘦长脸的嗤笑一声。 “你说你是裴文运的女儿,你就是?” “我还说我是王庭的贵族呢!” “说话用不着负责,但也得别人相信才行。” “你?” 那人用警惕而又不善的眼神打量着裴萧萧。 “可不像是能让我们相信的样子。” “再说了,裴文运的女儿怎么会来……” 裴萧萧不想在人家门口被拦着,继续跟人家废话。 既然说不通,那就直接动手好了。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起手中的马鞭,朝着说话那人的脸重重抽了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又响亮。 马鞭细细的末梢,狠狠抽打在那名男子的脸上,不仅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痕,也打断了他的话。 裴萧萧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不见,冷漠地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这两人。 被抽到那名男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一言不合……就动手? 自己也没说什么侮辱人的话吧? 别说你无法证明自己的话,哪怕真的是裴文运的女儿,也没有在逾轮部的地盘上,抽逾轮部可汗亲卫的道理! 要跋扈,回大晋跋扈去! 这里是北戎! 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都缓缓抽出腰间的马刀,朝着裴萧萧和胡舒其慢慢靠拢,将他们包围起来。 “你竟然敢在逾轮部的王庭动手!” “有何不可?” 裴萧萧挑眉轻笑,仿佛没看到周围那些围拢过来的人,甚至还有兴致整理自己因为挥鞭子而落下来的衣袖。 衣服不合身,行动起来就没那么方便。 “听说北戎人一直说我们大晋人奸诈狡猾。” “我倒是觉得,是你们太过愚蠢,才衬托出了大晋的聪明。” “自己玩不过人家,就朝人家身上泼脏水?这把戏,就连大晋的孩子都不屑做了。” 裴萧萧的地图炮不分敌我,直接就是怼在人家的脸上输出,就连身边的胡舒其,听了这话,脸色也很难看。 但是这份嚣张,倒是和之前的自我介绍对应上了。 恐怕只有裴文运的女儿,才敢在北戎的国土上,被这么多马刀指着,还如此嚣张。 阳光照耀在马刀上,正好闪到裴萧萧的眼睛。 她皱了下眉。 “你们可以选择现在把我乱刀砍死。” “只要你们能接受,砍死我之后,整个逾轮部都会为我陪葬的代价就行。” 说罢,裴萧萧也不理会这些人是如何想的,直接高声朝着里面喊。 “满都拉,如果你不想逾轮部彻底沦为大晋的国土,就马上滚出来见我!” 归顺大晋,并不意味着成为大晋国土,作为部落的首领,满都拉还是拥有很大自主权的。 可一旦被攻破,并入大晋的版图之中,满都拉大概只能到地底下去向他的祖辈们道歉,说自己丢了祖业。 王帐中,额古乐担忧地望着她的丈夫。 满都拉铁青着脸,为了压制住火气,脸上的肉都开始抽抽。 裴文运……裴文运…… 又是裴文运!!! 这三个字所组成的阴云,环绕在北戎的天空上一直不肯散去。 多少年过去了,在他们以为,终于可以喘口气,等到了那头独狼衰弱的时候,群起而攻之,一口咬断他喉咙的时候,他竟然又阴魂不散地卷土重来。 第672章 过去的记忆不停冲击着满都拉。 他参与了那场战争,亲眼看着那个男人将北戎的军营视如无物,随意进出。 仿佛北戎的军营是他的家! 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满都拉颤抖着身体,缓缓闭上眼。 不要害怕,满都拉。 外面那个女人,只不过是裴文运的女儿。 她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但有一点,她并没有说错。 别说是杀了她。 哪怕是在逾轮部掉根头发,她的父亲都会率军踏平整个逾轮部,用逾轮部所有的人,来祭奠自己的女儿。 衰弱的独狼,依然是狼,只要没死,就还有咬断敌人喉咙的力量。 他,必须出去见她。 即便这个女人,让自己如此厌恶。 额古乐不停抚摸着满都拉的背,希望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让他重新恢复宁静。 她用恼怒的眼神,朝王帐外看去。 这个女人,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她的声音,惊扰了百灵鸟的吟唱。 多么令人讨厌的人啊! 终于恢复平静的满都拉,睁开眼,站了起来。 他抚平了衣服上的褶子,面无表情地对自己的阏氏说道:“我出去见见她。” 额古乐什么都没说,只是同样站了起来,安静地目送他离开。 当满都拉离开后,额古乐脸上的表情立刻忧心忡忡起来。 “去把梅朵叫回来,马上!” 人群为满都拉让开了一条路,让他能走到裴文运的女儿面前。 裴萧萧没有从马上下来,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 “你就是满都拉?” “是我。” “我的未婚夫呢?” 满都拉一怔。 未婚夫?什么未婚夫? 裴萧萧的脸上又重新露出笑容,只是分外玩味。 “我在京城就已经听说了,我的未婚夫被你们逼着要娶别的女人?” “他宁死不屈,还被你扣下了人?” “满都拉,你是不是忘了他是什么身份?” “他身上流淌着的,是大晋与北戎最尊贵的血。” “他名义上的母亲,是大晋先帝唯一在世的嫡长女。” “满都拉,我的未婚夫不是大晋的背叛者。” “所以,扣下他的你,做好了被大晋铁骑碾碎血肉的准备了吗?” 满都拉的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他先前可从没有提过自己有一个未婚妻。” “无论有或没有,连陛下都插手不了他的婚事,你一个小小的北戎部落首领,又是哪里来的胆量,认为你可以插手?” 裴萧萧用马鞭指着满都拉。 “把你看中的那个女人叫过来,再把我的未婚夫带来我的身边。” “你最好照我说的去做,你应该见识过我爹的手段。” “或者你想赌一把,作为他的女儿,我的手段是会比他更激烈,还是更温和?” 裴萧萧的狂妄,让满都拉的不满与愤怒达到了顶峰。 “你是裴文运的女儿,不是裴文运本人。” “你以为你对我的威胁,能对我起到多大的作用?” 满都拉张开手,像是要将整个逾轮部抱在怀中。 “你现在可不是在大晋,这是北戎的国土,是我逾轮部的领地。” “我在我的领地中,杀死一个对我不逊之人,难道裴文运还会以此为借口,对逾轮部大开杀戒吗?” “他能坐上大晋的相位,至今地位稳固,就意味着他已经逐渐成为了权力的奴隶。” “他绝不会为了你,做出不利于两国和平的事!” 裴萧萧望着满都拉的眼神,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哦?你是这么觉得的?” “那你要不要试试看?” “赌一把?” 满都拉不说话了。 他不敢。 (明天补) 第673章 上一次裴萧萧这么威胁人,还是去年宫宴上,对九皇子说的。 那会儿,她直接把自己的脖子给伸了出去,就差没让九皇子直接把刀子递给自己了。 不过这次,显然不能和上次一样,采取同样的方式。 北戎不是大晋京城。 裴萧萧这里可以放肆,但不能肆无忌惮地放肆。 言语威胁,在满都拉的雷区蹦迪,可以。 采取实际行动,对他进行挑衅,按照裴萧萧的估计,可能真的小命得交代在这里。 她顶着她爹的名义横着走,她爹的好和坏,就必须担着。 北戎怕她爹,也恨她爹。 这与大晋的情况完全不同。 大晋对她爹的情绪很复杂,但要说恨,那是绝对赶不上北戎。 裴萧萧相信,真要惹急了满都拉,他还真会不顾一切地杀了自己。 所以,说两句就行了,犯不上真招惹人家。 这也与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不相符。 她要的,是满都拉放人。 还有,自己也得立个威,身边有个香饽饽在,是个饥汉子都想来咬一口。 可她裴萧萧,对吃别人吃过的东西只会感到恶心,更不想把自己唯一的东西分出去。 既然如此,从现在开始,她就必须拿出雷霆手段,把苗头给摁住。 哪怕是微弱的火苗,她都会用倾盆大雨给浇灭了,丝毫不在乎是否大材小用。 只要能绝后患,铺张浪费点也不算事。 这个代价,她承受得起。 想明白了这些,裴萧萧就开始放手去演。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的对手底线在哪儿。 有这两点支撑着,她就能将此行所有目标全都完成。 想着心中的盘算,裴萧萧的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她的下巴微微扬起,阳光下的明媚张扬,刺痛了满都拉的眼睛。 满都拉不停磨着后槽牙,发出“卡兹卡兹”的声音。 他真的很想不顾一切,直接在这里就把眼前这个嚣张跋扈又目空一切的女人直接杀了。 哪怕他现在老了,但依然拥有一刀将人砍下马的力量。 但是他不敢。 他怕裴文运会因为这个女儿发疯。 即便他听说了裴文运已经无法再上战场的传闻。 即便大晋国库的空虚,已经让北戎看了出来。 大晋已经失去了对北戎再次掀起大战的能力。 但他依然不敢。 对裴文运的恐惧,深深根植于他的心中。 每次野心露头的时候,满都拉就会疯狂压下那个念头。 万一裴文运是装的呢? 万一大晋图谋一劳永逸,直接将北戎纳入版图之中呢? 那些传闻谁能说得准真假,万一都是放出来蒙蔽视听的假消息呢? 满都拉不敢赌。 他像一头即将力竭的老牛,拉着庞大的逾轮部缓缓前行。 如今一着不慎,就有可能把多年来的心血付之一炬。 这样的代价,满都拉付不起。 所以他只有藏起所有的野心,继续忍下去。 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忍到去见祖辈的那一天。 直到看到娜日娜的儿子,满都拉开始将自己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恶念,全都释放出来。 对方有求于自己,年轻,单打独斗或许不错,但吃下北戎,全是团体作战,一个人可不行。 自己可以随意拿捏他,而对方还必须忍气吞声,无法抵抗。 满都拉承认,这段时间是自己接下逾轮部这个重担后,最舒坦最开心的日子。 肆意带来的雀跃,让他像是飘浮在半空中,任由清风吹拂,阳光照耀。 但今天,这个女人的出现像是在他脸上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是啊,梦,该醒了。 他只是北戎一个部落的可汗,不是北戎的王。 是那些上位者们手中的棋子,而不是执棋者。 就像逾轮部,始终都在两个大国之间,夹缝求生。 裴萧萧的到来,是满都拉不曾预料到的。 他没想到,娜日娜的孩子,竟然跟裴文运的女儿搅和到了一起。 甚至……还有了婚约。 是他失策了。 满都拉闭上双眼,做了一个深呼吸。 很快又睁开。 眼中已然没有了愤怒。 裴萧萧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坚定起来的眼神,知道对方已经做出了选择。 (请个假,这几天状态太差,身体和心理都不太好,缓几天就补上,谢谢宝子们的包容) 第674章 满都拉不再盯着裴萧萧。 他低声吩咐着聚拢在自己身边的那些勇士。 “让开吧,让她进去。” 说完,率先掉头离开。 众人在不甘的沉默中,让出一条路。 裴萧萧见好就收,在进去前,下了马,步行入内。 她环顾那些在自己眼里,看起来几乎都一样的帐篷,也不费心去找,直接开口问。 “我的未婚夫呢?你们把他关在哪里了?”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北戎服饰的少女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因为跑的急,脸红扑扑的,冲到裴萧萧跟前不远处才停下,还因为险些刹不住而踉跄几步,才扶着边上的人站稳。 裴萧萧只吝啬地给了她一眼,就朝着关着韩长祚的帐篷走去。 她知道来的是谁。 年轻少女,穿戴还不差,长得也有几分姿色,跑得又这么着急。 不是满都拉想硬塞给韩长祚的那个联姻对象,又会是谁? 对于自己的竞争对手,裴萧萧向来吝啬给予他们任何好脸色。 对,他们,他,以及,她。 无论男女,在裴萧萧这边,都是一视同仁,不分性别。 梅朵大喘了几口气,见自己没力气赶过去,拦住裴萧萧,急得跺脚,大声用北戎话喊着。 裴萧萧听懂了其中几个简单的词汇,知道大概意思。 脚下没停,继续走。 开玩笑,你让我停我就停? 梅朵见裴萧萧快进去帐篷了,自己又稍稍缓过了气,立刻跌跌撞撞冲过去,一把拽住裴萧萧的衣服。 “你……你、你不可以进去!” 裴萧萧垂眸看了一眼梅朵拉住自己的手,目光逐渐上移,冷漠地看着她。 “松手。” 她用的是北戎话,不信对方听不懂。 梅朵咬了下唇。 她知道这个女子是谁。 自称是裴文运的女儿,昌吉的未婚妻。 她……信! 这个女子在大晋一定是有身份地位的,否则找不到门路安全抵达北戎,更不会有人带她来到逾轮部的王庭。 也唯有他的……未婚妻,才会不辞艰辛,满怀着一腔爱意,来到这里。 听说裴文运的女儿在大晋,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眼前这个女子也对的上。 梅朵一直认为自己是逾轮部最美的姑娘,不单单她,逾轮部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她也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凭借美貌,有着波澜壮阔的人生。 原本……差一点她就得到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 满达告诉她,昌吉已经松口了。 等他和可汗达成了一致,就会被放出来,和自己完婚。 可是现在,他的未婚妻出现了。 自己的梦破碎了。 梅朵不甘心。 但也知道,无论是身份,还是容貌,自己都没有办法与眼前这个女子争。 所以,她可以退而求其次。 大阏氏,她不要了! 梅朵拉着裴萧萧,觉得自己有些难堪。 她还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人。 周围全是认识自己的人,他们全在看着自己。 好……好丢脸! 可只要一想到,说服了眼前这个女子,她就可以嫁给昌吉。 那点难堪,也就不算什么了。 裴萧萧微微蹙眉,不耐烦地听梅朵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堆话。 绝大多数,她听不懂,但是不妨碍她了解梅朵这样的女子,心里在想什么。 韩长祚在北戎女子眼里是十分出色的。 有身份,有血统,有实力。 还有长生天的庇护。 这样的人,是香饽饽中的香饽饽,闻一下都觉得自己能飞升成仙。 当不了正房,当小妾也可以。 第675章 反正也不单单是为了自己,背后还有部族在支持。 裴萧萧猜想,梅朵说的那些话,八九不离十,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她伸出手,硬生生从梅朵手里把自己的袖子拽出来。 “你说的,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所以你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现在,我要进去找我的未婚夫了,麻烦你让开。” 是我的,不是你的。 裴萧萧再次举步准备进去,梅朵在她身后高声尖叫,语速骤然加快。 裴萧萧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在听天书。 她身边的胡舒其越听脸越黑,手摸上了腰间,却摸了个空。 方才进来的时候,为了表示他们没有恶意,他把武器交出去了。 裴萧萧听不懂梅朵说的那些“天书”,但却有眼睛,能看懂胡舒其的动作。 梅朵开骂了。 而且一定骂得很脏。 裴萧萧眯起眼,手里的鞭子被握紧,又再次松开,反复数次。 她现在有些明白,孟白龟在生辰宴席上,拿鞭子抽人是什么心情了。 虽然当时孟白龟是半公半私,但下手可一点都不轻。 裴萧萧没出手,是因为她在衡量。 自己如果出手,面临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 如果出手,该对眼前这个梅朵用多大的力气。 她不是什么女将军,做不到力拔山兮,但吃的多的好处还是有的,比普通贵女力气大。 梅朵仿佛嘴巴不会干似的,连珠炮似的话不停往外蹦,手拉着裴萧萧不让她进去。 就在裴萧萧耐心终于告罄,准备挥鞭子闹事的时候,面前帐篷的帘子从里面被掀开。 胡子拉碴的韩长祚冒出一个头。 他瘦了,脸上也有了憔悴之色,双眼底下一圈乌青。 身后是木然的满达。 他们走出来之后,看都没看梅朵一眼。 韩长祚贪婪又担心地望着眼前的裴萧萧,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裴萧萧微微扬起下巴,明媚又骄傲,任由他这样放肆地看着自己。 韩长祚对她的情意,满溢到朝四周散去,遮都遮不住。 落在周围那些人的眼里,只觉得像梅朵一样难堪。 先前,他们还抱有侥幸。 或许这个女子,并不是裴文运的女儿。 或许这个女子,并不是昌吉的未婚妻。 或许这个女子,与昌吉只是大晋那边的联姻。 可如今他们看着昌吉露出前所未有的癫狂与眷恋,先前抱有的侥幸之心,全都碎了一地。 这个女子,说的都是真的。 梅朵死死咬着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从昌吉出来之后,就再也没看过自己一眼。 不……从出现在逾轮部之后,他就从未看过自己一眼。 梅朵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不管不顾地将自己所知道的,最为恶毒的话说出口。 满达眼中闪过不忍,仿佛是不满梅朵似的,厉声喝止。 “梅朵,够了!” 梅朵愣住,这是满达第一次用这么重的语气对她说话。 一直挂在眼眶里,强忍着不愿意掉下来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哭着跑开。 无论是韩长祚还是裴萧萧,都没有多看离开的梅朵一眼。 他们心知肚明。 当他们二人见面的时候,逾轮部肖想的联姻,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韩长祚仿佛找了半天自己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粗,像是被沙砾磨过。 “你……还好吗?”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 裴相怎么答应让你来的? 一路上有没有受苦? 到了北戎之后,过得还好吗? 老哈丰阿有没有欺负人? 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你还好吗? 裴萧萧微微侧头,眨眨眼。 “我倒是还好。” “不过……” 裴萧萧脸上的笑容逐渐放大。 “你看起来,过得可一点都不好。” 韩长祚笑了。 “如果吃这点苦,是为了能这么早就见到你,那再多吃点也没关系。” “有关系。” 裴萧萧转头去看不远处的满都拉。 “我倒是好奇了。” “都说北戎人热情,待客真诚。” “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合作者的?” “要知道,他可是北戎未来的王。” 满都拉冷笑。 “你也说了是未来。” “现在也是。” 裴萧萧淡淡回击。 望着满都拉的眼神犹如一把锋利的剑,随时都会刺中他的心脏。 (再……再请一天qwq,我会努力赶紧好起来的) 第676章 满都拉的脸上露出了迷茫。 他觉得,自己刚才没听清裴萧萧说的是什么。 什么叫做现在也是? 这话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满都拉都不觉得自己会像现在这样震惊。 而现在说这话的,是裴文运的女儿。 这对满都拉而言,意义完全不同。 裴文运在大晋的地位,不单单大晋人知道,北戎人也知道。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满都拉突然将目光转向了韩长祚,眼里迸发出精光。 所以,昌吉是在裴文运的授意下,才来到这里的吗? 不……应该说,是大晋皇帝授意了昌吉来到北戎,想要将北戎纳入大晋的版图之中。 满都拉想哭,同时也想笑。 这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滑稽。 将两国的边境线离开逾轮部,是满都拉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事。 如今,他似乎即将完成几代人的梦想。 他应当高兴的。 可为什么,却想要哭泣呢? 北戎,他生长的地方,即将不复存在。 北戎的子民即将接受大晋的奴役。 满都拉的眼中有微弱的泪光,望着韩长祚的眼神有埋怨,有愤怒,还有痛恨。 他根本不是长生天之子! 长生天绝不会赐福北戎灭国之人! 老哈丰阿欺骗了所有北戎人! 他的预言的确从不曾出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对长生天的启示有所隐瞒! 满都拉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因为气愤而颤抖着。 他想拔出自己腰间的佩刀,刺穿那个所谓的长生天之子的胸膛。 用他的心脏,告诉远在大晋京城的大晋皇帝,他的野心不会被实现,警示北方的王庭,北戎即将陷入噩梦之中。 可是他办不到。 他的手颤抖着,没有力量去拔出那把刀。 周围的逾轮部子民,正在看着自己,看着他们的可汗。 满都拉想杀人的心,到底还是消散了。 他可以搏命,可以死,但他不能牺牲整个逾轮部。 这个他为之付出所有,奋斗一生的地方。 他舍不得,赔不起。 满都拉朝着裴萧萧,露出一个不甘又心酸的笑。 “真不愧是裴文运的女儿。” “虽然当年我没有和你父亲正面接触过,但我见过他征战时的模样。” “你……可真像他!” 最后一句话,满都拉咬牙切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任何人都能听出他语气中那股杀气。 裴萧萧微微颔首。 “多谢夸赞。” “我的确挺像我爹的,长得像,性子据说也挺像。这样的话,不止你一个人说。” “想想也是,毕竟我是我爹生的,是他的种。所谓龙生龙凤生凤嘛。” 满都拉深吸一口气,却依然无法咽下心中的不甘。 多多少少,还是想放一下狠话。 “要是我现在不承认他的身份,是不是裴文运就准备大军压阵,吞并整个逾轮部了?” 裴萧萧略显震惊地看着他。 这样的眼神,让满都拉有些得意起来。 他觉得被自己说中了。 可惜,裴萧萧是不会让他如愿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 满都拉的得意凝固在了脸上。 “我爹要是真的大军压阵,一个逾轮部,怎么满足得了他的胃口?” 整个逾轮部都安静了下来,就连远处咩咩叫的羊群,都似乎被人捂住了嘴。 寂静的逾轮部,像是没有活人了一样。 裴萧萧没把话说全,但话语中的未尽之言,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 裴萧萧没理会他们,转而问韩长祚的意思。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看你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太习惯?” 韩长祚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嗯,不习惯。” 只要没有你在,就一点都不习惯。 裴萧萧微微侧头,朝来的方向看了看。 “那一起回去?” “好,一起回去。” 经过满都拉身边时,裴萧萧脸上的不屑与高傲展露无疑。 开玩笑,大晋国库到底什么情形,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 去年为了给江南赈灾筹钱,她可是绞尽脑汁,那段时候根本都能睡饱。 什么大军压阵,放放狠话的事,随便换个嘴皮子利索点的来都行。 真要实操,抱歉,这个狠话立马就会变成笑话。 哪儿的军费啊?! 但显然,对大晋底细不清楚的满都拉,是被她给唬住了。 而裴萧萧也完成了自己今天过来的第一个目的。 她成功地带着韩长祚离开了逾轮部。 另一个目的…… 裴萧萧沉吟,在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一步到位,永绝后患。 仁善的念头一闪而过。 裴萧萧到底还是心软了。 只要人没再跑回自己跟前晃悠,她就不赶尽杀绝。 她毕竟不是土著,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来的。 两个世界所适用的律法,全然不同。 有些事,哪怕是穿越了十几年,她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接受。 比如说,杀人。 即便如今,她已经成为了一国之相的女儿,她也依然无法做到,凭借如今的权势和地位,轻而易举地收获一条性命。 她觉得自己会做噩梦,会心生愧疚,会一辈子都忘不掉曾经有一条鲜活的生命,是葬送在自己手里的。 裴萧萧扪心自问,她从没有直接要过人的命。 间接的,不能说没有,但很少。 绝大多数时候,她都能凭借自己一张嘴皮子,解决所有问题。 但凡敢用嘴皮子和她对着干的那些人,也不会跟她玩儿命。 大家都是拥有了许多许多东西的人,舍不得早早离开这个花花世界。 能用嘴皮子解决的事,就不要动手动脚。 既不雅观,也不和谐。 即便到了北戎,裴萧萧依然保持着这一点。 她知道,北戎的规矩与大晋完全不同。 这里对绝对的武力更为崇尚,血腥与暴力,随处可见。 大晋以文明悠久自居,视北戎为蛮夷,是有原因的。 北戎某些偏远的部族,至今还保留着人祭的习俗。 而大晋早在前朝,就已经以律法的形式取缔了殉葬。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在圣人看来,活人也好,俑也好,含义都是一样的。 有伤天和,有悖人伦,不仁之举。 裴萧萧知道,自己这一套,在大晋,属于能勉强被接受。 到了北戎,恐怕就会遭遇水土不服。 或许被打破的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但现在,裴萧萧希望它能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满达见他们要离开,默不作声地跟着胡舒其出去,替他们牵马过来。 早早跑出去的梅朵,又重新跑了回来。 她望着裴萧萧的眼神,充满了怨恨。 不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逾轮部。 在她的眼神中,裴萧萧知道,打破自己长久以来的坚持,恐怕就在今天。 (再缓一天qwq,我发誓,这是最后一天) 第677章 裴萧萧看了看梅朵,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满都拉。 她笑了。 “这是逾轮部送给我的礼物?” 满都拉尚未察觉出问题的时候,满达的脸色先变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喊出了韩长祚的名字。 “昌吉,不!” 韩长祚犹豫了一下。 他是把满达当成朋友的。 但回望裴萧萧脸上的浅笑,韩长祚还是冲满达轻轻摇头。 他知道这对于裴萧萧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事。 她在帮自己。 或许会带来一些小麻烦,但是他可以解决。 如果……这样做,她能开心一点,那就做好了。 这里是北戎,裴相没有办法护着她,但是有自己在。 在看到韩长祚的拒绝后,满达的眼神黯淡下来。 他推开人群,走回自己的帐篷。 他不想看到之前还在追求的姑娘,被杀死在自己面前。 他不想看到熟悉的,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倒在自己面前。 满达的动作,惊动了所有人。 有些人明白裴萧萧的意思,有些人还懵着。 满都拉的脸色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你在逾轮部的领地,要对逾轮部的人动手,是不是太过分了!” “过分吗?” 裴萧萧轻笑着,从韩长祚的腰间拔出还给他的佩刀。 “先前她侮辱我的时候,你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如今我要还击了,你们一个个就都看见,都听见了。” “这天底下的道理,都被你们给占了?” 明晃晃的刀身上,倒映出梅朵惊慌失措的脸。 但此刻,她依然不相信裴萧萧会对她动手。 她可以放弃自己对昌吉的爱慕,但是却不可以弯下自己代表着逾轮部的脊梁。 她清楚地知道,这场还未开始就结束的婚约,不仅仅能让自己如愿以偿,更代表着逾轮部被牢牢绑在长生天之子的身上。 彼此的命运将在婚礼的那天,交织在一起。 倘若长生天之子真的能统一北戎,逾轮部将会获得无上荣光。 但要是落败,那逾轮部也将不复存在。 这并非是一场,只有昌吉在付出的交易,逾轮部同样有所牺牲。 刚才梅朵很想就这样一走了之,因为羞愧,因为愤怒。 冷静下来之后,她才懊悔。 那样恶毒的话语,怎么能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所以她回来了。 但迎接自己的,却是握在那个女人手中的刀。 从昌吉腰间拔出来的刀。 梅朵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忿。 她望着韩长祚,问他:“你来北戎,是为了什么?” “是要带领被王庭压迫的部族翻身,脱离看不到未来的现在吗?” “你知道我们之间一旦缔结婚约,你能得到什么。即便如此,你也要一意孤行去拒绝吗?” “大巫师有没有对你说过,你这个决定,是十分愚蠢的。” “我可以死,但是你应该知道,如果今天我死了,那么你就再也得不到逾轮部对你的帮助了。” “熟知你一切的逾轮部,将彻底倒向王庭,这会对你想要做的事,带来巨大的障碍。” “难道这些,你都不怕吗?” 满都拉也想知道答案。 梅朵问出了他的困惑。 难道娜日娜的孩子,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韩长祚笑了。 “在我没有来北戎前,我觉得我必须得到逾轮部的支持。” “没有逾轮部的帮助,我将在北戎寸步难行。” 满都拉忍不住插话:“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为什么不接受我的提议,要拒绝这桩婚约。” 他的眼神下意识地望向不甘的梅朵。 不甘的何止是梅朵,他也一样! “我只是想要一个更为牢固的联盟,避免逾轮部在付出一切后,毫无所获。” 韩长祚淡淡道:“你的想法没有错,满都拉。” “那为什么?!” “因为你的心思太重了。” “你的一生,成也逾轮部,败也逾轮部。” “当你将逾轮部视为对我最大的帮助时,逾轮部就已经成为了我的枷锁。” “你对我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考验,无论我如何通过这些考验,你都永不满足。” “当我开始拒绝,你就暴跳如雷。” 韩长祚冷冷地看着满都拉。 “满都拉,现在只是一个开始,你就已经如此挟恩求报。要是大事真的成了呢?” “你是不是还会以逾轮部是第一个支持我的部族,而提出让我将大可汗的位置让给你?” 满都拉恼羞成怒。 “我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念头!” 韩长祚不置可否。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 “被王庭压着作为替死鬼的时候,被王庭逼迫让出逾轮部领地的时候,你敢说,你不曾想过如果现在你是大可汗,那该有多好?” “我……” 满都拉说不出话来。 因为心虚。 因为他真的想过。 韩长祚轻轻笑道:“说起来,让我有了没有逾轮部也可以的念头,还多亏了你。” 满都拉错愕地盯着韩长祚。 自己什么时候…… 韩长祚很好心地为他解答。 “你忘了吗?是你让我去王庭,夺回我阿妈的断手。” 满都拉当然知道这件事。 正因昌吉在这件事上做得太过完美,让他心服口服,所以才生出了建立更为牢固的联盟的想法。 但是他不认为,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向你借用逾轮部的勇士吗?” “难道是逾轮部的勇士不够勇猛?都是胆怯到无法追随我冲杀王庭的人?” “不是这样的,满都拉。” 韩长祚摇摇头。 “逾轮部的勇士很勇猛,都是悍不畏死之人。” “我不向你借用他们,正是我对你无声的反抗。” “可惜……你对此并没有察觉。” 满都拉哑然失笑,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花白的两鬓,都似乎一下就变得雪白。 “……我明白了。” “说白了,还是大晋玩弄人心那一套。” “有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呢?我们可以商量的……” “商量?” 韩长祚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 “满都拉,你现在口口声声说商量,是因为你看到了我通过考验。” “如果我没有夺回我阿妈的断手,如果我真的当时就跟你开口借人。你敢保证,我还有与你商量的资格吗?” 满都拉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些什么,但最终不再说话。 韩长祚从裴萧萧手里接过那把刀,语气如水,温柔无比。 “你不需要适应这些,我来就好。” 他把裴萧萧藏到自己身后,以免血会溅到她身上。 佩刀被高高举起,惊起梅朵的尖叫。 “你这是在和逾轮部宣战!” 韩长祚回答她的声音冰凉又无情。 “我知道。” 刀光闪过,染上了不断滴落的鲜血。 (弃疗了,我以为我可以的,原来不可以。希望我的病友们能熬到明年的春天,我也是。) 第678章 面对要取走自己性命的利刃,梅朵在临死前,爆发出了最强的意志力。 直到死,她都死死咬住牙齿,没有发出一声。 足以体现逾轮部的骨头有多么硬。 韩长祚甩了甩刀,把还在不断滴落的鲜血甩干,又仔细地用袖子擦干净了刀身,这才收回刀鞘。 从头到尾,逾轮部的人都在一旁看着。 仿佛看着他们的宿命,一次又一次地上演。 裴萧萧望着不远处的满都拉。 “是宣战,还是教训。你自己选择。” 丢下这句话,裴萧萧就率先离开。 胡舒其已经准备好了马,等着和他们汇合后离开。 满都拉盯着他们三人远去的身影,声音堵在嗓子眼里,怎么都发不出来。 裴萧萧的话说的很清楚。 如果想要宣战,大可以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全都告诉北戎王庭。 至于逾轮部往后的命运,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们依然是北戎王庭最好的替死鬼。 至于教训…… 满都拉的脸上露出凄惨又懊悔的笑容。 是自己的心太大了吗? 不,他不这样认为。 逾轮部屈居人下已经太久了! 也到了他们凌驾于其他部族之上的时候了。 额古乐满脸忧愁地走了过来,朝地上的梅朵扫了一眼。 梅朵全然没有了生机,她的嘴唇发紫,脸上血色尽褪,胸前的伤口长且深,飞溅出来的鲜血喷到了脸上。 额古乐的心漏跳一拍,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满都拉身上。 “现在怎么办?” 满都拉苦笑。 怎么办? 很难办! 他当然可以将一切告知王庭,让王庭有所准备,给昌吉带来许多麻烦。 可那是有长生天眷顾的人,那些麻烦,真的会成为麻烦吗? 可是彻底臣服于昌吉,他又心有不甘。 否则,之前就不会有那么多所谓的考验了。 满都拉知道,自己是借着那些考验,在宣泄心中的不满。 为什么被眷顾的人不是自己! 他付出了那么多,做出了这么多的牺牲…… 可长生天并没有将神迹降临在自己身上。 到头来,还要让自己成为对方手中的一把刀。 这和在王庭手里要饭吃,有什么区别?! 他不甘心! 不甘心…… 满达让人抬走梅朵的尸体,好好安葬。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梅朵,作为两人之间的道别。 这一刀,似乎不仅拿走了梅朵鲜活的生命,也夺走了他的天真。 满达走到父亲身边,声音沙哑。 “把逾轮部做两部分吧,我带着一半的人,去追随昌吉。” 他的父亲,则是继续跟着王庭。 这样折中的办法,是满达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可以保存逾轮部最大的有生力量。 大晋人不是常说一句话吗?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满都拉笑了一下,笑得分外苍凉。 他缓缓摇头。 “满达,你太天真了。”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精明的逾轮部可汗,拥有着带领逾轮部苟活下去的智慧。 “昌吉和裴文运的女儿,他们的意思其实很明确。” 满都拉朝着梅朵被抬走的方向指了指。 “宣战还是教训,说得好听,其实只留给我们一个选择。” “如果你只带着一半的人过去,从此以后,逾轮部就沦为未来最边缘化的存在。” “他们不会给予你信任。” “王庭……也是。他们恐怕最希望看到我们可以两败俱伤。” “所以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重新建立起新的信任。” 满都拉惆怅地叹了一声,眼神复杂地看着梅朵的阿爸和阿妈哭泣。 那是自己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是我的野心,夺走了梅朵的生命。” 满达没有说话。 “走吧,都散了吧。接下来,看管好所有的人,不要出现有人去王庭通风报信的事。” “短时间内,我们不适合与昌吉他们会面。” 满达不解地问道:“草原这么大,他们难道已经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满达眼神犀利地瞪了他一眼。 “刚才你还和我说,要率领一半的人去归顺,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 “满达,我不相信现在的你,有能力管好那一半的人。” “落脚的地方?他们恐怕早就已经找到了!” “难道你忘了那些跟着昌吉冲击王庭的逃奴了吗?” 满达的眉毛皱成了一团。 “那些都是毫无忠诚可言的逃奴。难道不是在达到目的之后,就地解散?” “难道昌吉还把他们带在身边,妄图靠他们建立起一支能与王庭抗争的队伍?” 满达觉得不可思议。 “这怎么可能?!” 满达冷笑。 “在他带着那些逃奴冲击王庭,夺回娜日娜的断手前,没有觉得能做到。” “可事实呢?” “满达,不要小看他,小看被长生天眷顾的人,吃亏的只会是你。” 望着自己的小儿子,满都拉只觉得疲惫不堪。 “昌吉已经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当时的他,一无所有,除了逾轮部,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助他的人。” “但现在,他开始拥有自己的班底。” “我不知道他的落脚点在何处,但我可以肯定,他绝不会就此罢手。” “很快,他落脚点附近的所有部族,都能听见他的马蹄声。” “逾轮部,恐怕也在其中。” 满都拉不知道大巫师为韩长祚找的地方在哪儿,但可以笃定,一定不会距离逾轮部太远。 否则难以掩人耳目。 满都拉咬牙切齿,在心里默默痛骂着大巫师。 哈丰阿!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娜日娜的孩子,究竟是被长生天所眷顾之人,还是被长生天所放逐的魔神降世?! 他在侵吞着北戎的血肉! 满都拉带着自己的妻儿,慢慢踱步回王帐。 逾轮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安静。 就连收到王庭的命令,强行要求他们出征时,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压抑。 “我们现在还有机会,可以弥补过去的错误。” “满达,你要是有办法联络到昌吉,就把周围几个部族的信息全……” 话说到一半,满都拉沉默了。 落脚点是大巫师为昌吉提供的,他在草原上游荡了那么多年,没有什么能瞒的过他。 自己对于昌吉而言,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满都拉的白发又增加了不少。 他现在,真的觉得自己走了一步臭棋。 他为了逾轮部,牺牲了那么多,只任性了这么一次,就受到了巨大的教训。 今天晚上,大家吃的都很少,满都拉是吃的最少的那个。 明明白天并没有做什么,但满都拉还是觉得身心俱疲。 在他印象中,从没有这样疲惫的时候。 准备睡下的时候,他的老熟人找了过来。 满都拉睁着几乎要睁不开的疲惫双眼,询问来者。 “乌日图,你来找我是要离开逾轮部吗?” 乌日图凝视着他,缓缓摇头。 “不,我不会离开出生的地方。” “满都拉,我知道昌吉和大巫师在哪里。” 满都拉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你想要做什么?” 第679章 相比来时的匆忙,回去的时候,就优哉悠哉了。 裴萧萧接到了人,也就没了先前来时的一些担忧,反而还有心思去观赏沿途的风景。 虽然她知道韩长祚不会在逾轮部出事,但凡事都有万一。 韩长祚骑在马上,总是偷偷去看身侧的裴萧萧,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朵花儿来。 哦不对,在他心里,那本来就是一朵高不可攀的凌霄花。 胡舒其十分识趣,速度比他们都要快一些,保持着听不见身后的悄悄话,也不至于走散的距离。 可惜这一路,韩长祚都没有鼓起勇气,对那朵高岭花说一个字。 胡舒其觉得有些失望。 他一直把耳朵竖得很高,想要听到风声中的那一点八卦,好在回去之后,和大巫师一起讨论讨论。 从大晋来的这位,究竟是不是未来的大阏氏。 他们真的很好奇。 不过通过他的观察,可能是郎很有情,妾有一点点的意。 胡舒其的心里,像是养了一窝小猫崽子,七八只同时在奶声奶气地喵喵叫,不停用还没他拇指大的小爪子,在心尖尖上挠啊挠。 他恨不得一下就去往未来,看看在未来到底会如何。 实在是太好奇了! 裴萧萧在看到胡舒其时常不经意地转过头来看他们的时候,就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让身侧韩长祚怦然心动的浅笑。 韩长祚松开一只手,用力地在脸上搓了几下。 掌心能感觉到脸上的温度。 烫手得很。 一定红得能滴血了,希望萧萧不要看到。 总觉得,这样的自己有点丢脸。 明明之前在逾轮部的时候,表现得还很像那么回事。 结果现在立刻就破功。 韩长祚在心里不断给予自己痛击。 直到抵达那片无人知晓的草原,胡舒其都没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场景。 他十分失落地走到大巫师面前,朝他摇摇头。 大巫师有些惆怅地轻叹。 现在的年轻人呐,可真是够能藏的。 让他这个老头子看点稀奇怎么了,再过几年,他就要去见长生天了,难道就不能让他在死前乐呵乐呵吗? 韩长祚走进来,向大巫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他的眼神清澈,看起来十分乖巧。 “让您担心了。” 大巫师乐呵呵地看着他。 “我不曾为你担心过。因为你一定会逢凶化吉,长生天在庇佑着你。” 说着,他的眼睛就像是抽抽了似的,不停朝韩长祚身后的裴萧萧使眼色。 裴萧萧看到了,没做任何反应。 她知道,这眼神不是使给自己看的。 韩长祚自然也看到了,但是假装自己眼瞎。 大巫师很失落地揉了揉眼睛。 刚刚使眼色有点太用劲了,眼睛疼。 “说说吧,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他们在商议的时候,没有要避着裴萧萧的意思。 裴萧萧也十分厚脸皮地赖着没走。 “满都拉会带着诚意来找我的。” 韩长祚十分笃定。 大巫师笑了。 “逾轮部有人知道这里。” “嗯,我特地告诉他的。” 大巫师没有问是谁,他能猜得到。 “那么你打算接受逾轮部对你的臣服吗?” “再看。” 韩长祚满不在乎地道:“我娘常说,嘴皮子上下一碰,说的话都做不得准。” “满都拉想要重新夺回我对他的信任,那就必须用实际行动来证明。” 他的脸上露出完全不符合朴直长相的狡黠。 第680章 “既然我能从王庭取到我阿妈的断手,想必这么简单的事,满都拉也一定能做到。” 大巫师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他指着韩长祚。 “你呀,你这个孩子,真是个小心眼的。” 然后不再多说别的。 他想把地方腾给这两位气氛黏黏糊糊的年轻人。 要是今天就能落实未来的大阏氏人选,在大巫师看来,能称得上是双喜临门了。 他招呼着胡舒其,让对方和自己一起离开。 帐篷内,只剩下局促不安的韩长祚和笑意晏晏的裴萧萧。 韩长祚绞尽脑汁,想着自己的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才是最合适的。 脑中灵光一闪。 “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我去和大巫师住一起。” 这里的物资都是大巫师提供的,帐篷不多,堪堪够住。 最大的那顶帐篷,是归韩长祚所有,边上第二大的,则是大巫师的。 裴萧萧到了这里,没有多余的帐篷,也没有更好的帐篷,韩长祚第一反应,就是把自己这个让出来给她。 裴萧萧侧头看他。 “要是我一会儿就走呢?” 韩长祚张了张嘴,脱口而出的话根本没有经过思考。 他甚至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的能说会道。 “老哈丰阿短时间内不会离开,你一个人在草原会迷失方向的。” “暂时……暂时留在这里吧,等他们动身要回大晋的时候,你再跟着他们一起走。” “虽然这里的条件的确没有大晋好,但是我保证,我一定会把最好的东西全都留给你的。” “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裴相和裴夫子一定也不放心。” “你……是姑娘,行事还是谨慎一些更好。” 裴萧萧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一直望着他。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人在发表长篇大论的时候,是需要闭上眼睛,才能超常发挥。 韩长祚是把话全都说完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把眼睛给闭上了。 这个时候睁开眼睛,一定会特别尴尬地和萧萧对上眼神。 韩长祚有些沮丧。 他似乎……又把事情给搞砸了。 裴萧萧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服。 “可以睁开眼睛说话的,顺带提醒你一下,是可以呼吸的,用不着屏气。” 韩长祚猛地睁开眼,又开始大口喘气,全身都松懈下来,像是刚刚进行完屏气比赛一样。 他有些绝望地发现,和萧萧说话,还不如让他再去冲一次北戎王庭。 要是自己在萧萧面前的表现,能像冲击王庭那样简单就好了。 裴萧萧觉得,自己仿佛能从韩长祚的头上,看到耷拉下来的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虽然摸不到耳朵的实体,但是可以摸摸头。 “说着玩儿的。你也知道,我暂时回不去。” 韩长祚的眼神闪了一下。 “那……我现在找人过来给你布置一下。” “好。” 韩长祚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把剩下的话说出来,转身就要走。 裴萧萧叫住了他。 “不聊聊吗?” 短短几个字,就让韩长祚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望着裴萧萧平静的面容,有些吃不准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好奇,我为什么会突然来到北戎吗?” 韩长祚犹豫着,点点头。 “说来话长,简单来讲,是因为你。” “你冲击北戎王庭的事,传到了大晋京城那些北戎人耳中,他们把我给绑了。” 韩长祚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 所以……哈都带过来的那些人,曾经绑了萧萧是吗? 韩长祚暗暗记下了这个消息,打算一会儿出去之后,就把人一个一个找出来。 第681章 裴萧萧从他周身散发出的杀意,看出了他的心思。 “用不着杀了他们。我费尽心思把他们送到你身边,不是为了让你杀的。” “你应该知道,倘若我有这个心思,那么在大晋的时候,他们就活不了。” 韩长祚暗自点头。 这话的确没说错,凭借萧萧在大晋的身份,出了这样的事,足以让大晋向北戎宣战。 “如今你手中没有那么多力量,能多一分都是好的。” 裴萧萧缓缓摇头。 “光想着靠外力,只会让你感到过于约束。” “对那些人善加利用,可以让你省下很多精力。” “他们来自北戎各个部族,可以让他们作为说客,前往那些部族。” “若是能为你争取到那些部族的支持,自然再好不过。” “就算不能,你也没有失去太多利益。” 韩长祚死死抿着唇。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替萧萧付出,但是她却已经为自己谋划了许多。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明明……她才应该是那个什么都不做,只消朝自己勾勾手,就能得到所有想要东西的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韩长祚此时此刻,觉得自己和一个废物没有区别。 不是因为靠女人,他在京城的时候,就是靠着两个母亲庇护,才能活下来的。 靠女人,对于韩长祚而言,并不感到羞耻。 而是他分明是想要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她可以继续无忧无虑地受到世间最好的庇护。 但是到头来,他依然没有付出,没有牺牲,只有得到。 没有哪一刻,让他感觉自己像现在这样无助。 韩长祚很想问问裴萧萧,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才能护她一世无忧。 裴萧萧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轻轻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你的人生都已经被别人安排好了,能让你发挥的地方所剩不多?” 韩长祚有些委屈地点点头。 裴萧萧站得有些累,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 “实际上,我来北戎,也不单单是因为你。” 她缓缓道:“他们只是给我提了个醒。” “我在京城,也并不安全。” “你离开京城之后,发生了不少事。皇后娘娘现在大权独揽,和我爹分庭抗争。” “我想……替我爹,还有我哥,找一条退路。” “如果有一天,我爹不得不离开,起码还有个安身之处。” “大晋的国库支撑不起旷日持久的大战,皇后娘娘变不出那么多银钱来。” “只要我爹和我哥到了北戎,那就是天高皇帝远,海阔任鸟飞。” 裴萧萧望着韩长祚,眼里的真诚像是上回跟他借马时候一样。 当然,那些马最后并没有回到长公主的手中。 长公主没要回去。 “只要你在北戎,那身处京城的我,就是你最大的软肋。” “倘若我身陷囹圄,即便北戎战事胶着,你也会设法回来营救。” 韩长祚点头,的确如此。 “既然如此,那我不如直接来北戎好了。” “过不了多久,你在北戎的名声就会彻底压倒我爹,有你护着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裴萧萧笑眯眯地看着韩长祚。 “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了。” 韩长祚赶忙点头。 “我会尽力在裴相他们需要之前,就将整个北戎拿下……” “用不着。” 裴萧萧打断了他的话。 “即便只有如今这样小的一块地方,也足以让我们一家三口容身了。” 裴萧萧环顾着帐篷四周。 “我家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不挑剔,有个栖身之所就行。” 第682章 韩长祚笑了起来,有些傻乎乎的。 萧萧的这番话,也算是解了他心中的一番困惑。 蓦地,想起一件事。 他踌躇地道:“那五年之约……” 还算数吗? “算数。” 裴萧萧很肯定地回答。 “我是什么性子,你暗中观察了那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 她打趣的话,倒让韩长祚很不好意思。 此时他已经知道,自己当年的做法,给裴萧萧造成了多大的困扰。 不知道的时候还好,知道了,只会让自己心悦的姑娘感到害怕。 韩长祚很认真地看着她。 “以后不会了,我后来都有听你的话,再也没有了。” 裴萧萧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相信韩长祚的话。 有了前进的方向,韩长祚消散在九霄云外的那些雄心壮志就又回来了。 “我先去找人过来,你有事只管吩咐他们就好。” 韩长祚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 萧萧的北戎话说得还不好,或许能听懂,但是绝对不如大晋话掌握得那么好。 所以自己必须找一个能懂大晋话的女子过来服侍。 走出帐篷,韩长祚已经想好了人选。 他快速走到一个帐篷外,将人从里面叫出来。 一个憨厚面相的妇人,撩开帘子,快步走出来。 在看到韩长祚后,她紧张地将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韩长祚低声嘱咐了几句,又指了指中间那顶最大最好的帐篷,再三叮嘱一定要小心服侍。 那妇人用熟练的大晋话表示,自己一定会服侍好天女,让主人不必担心。 韩长祚愣了一下。 天女? 萧萧什么时候变成了天女? 他没问,马上就要去见大巫师,自己可以从大巫师那里得到答案。 目送那名妇人在几个帐篷进出,带着一大堆被褥等物什进了裴萧萧的那顶帐篷后,韩长祚又等了一会儿,见帐篷里没有太大的动静,才去见了大巫师。 大巫师已经在帐篷里喝完第四杯奶茶。 见韩长祚进来,他才略显不满。 “这是太久没见,所以有说不完的情话?” 韩长祚抿嘴笑了一下。 心中窃喜。 大巫师没揭穿他——刚才胡舒其来的时候,已经将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自己。 “天女”和长生天之子还什么都没发生呢。 恐怕大阏氏的位置,还得等上一段时候,才能真正确定人选。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大巫师已经从韩长祚的身上,看到了他的迫不及待。 韩长祚用手在地上画了一个粗略的舆图。 “这是我们附近的部族,我想先从这个入手。” 大巫师眯着眼睛,仔细分辨着韩长祚指着的那个部族。 距离河套地区是最近的。 河套一带有“小江南”的叫法,水草肥美,是北戎最好的地方。 能占据这块地方的部族,自然也是北戎最难啃的骨头之一。 部族的首领是北戎大可汗的兄长。 韩长祚将那个部族的领地,还有整个河套地区画了个圈。 “只要拿下这里,作为我们的大本营,再将周围几个部族一起吞掉,我们就能拥有与王庭分庭抗礼的资格。” 现在的他,太弱了,并没有这份实力。 大巫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你是打算自己去,还是准备等满都拉过来?” 大巫师和韩长祚对满都拉太熟悉了,他们可以笃定,满都拉一定不会倒向王庭。 不选择王庭,那满都拉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韩长祚的手无意识地点着地,眼睛眯起来,在脑中推演着。 第683章 有逾轮部,自然会轻松很多。 没有,也不过是吃力一点。 通过上次冲击王庭,韩长祚觉得自己已经对整个北戎的武力值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 他们挡不住自己。 王庭应该是聚集了所有的北戎精锐。 毕竟连王庭都丢了,以如今北戎稀碎的情况来看,很难再集中有生力量共击外敌。 光是争大可汗的位置,就能让所有部族的首领打出狗脑子。 韩长祚对拿下河套地区十分自信。 能冲击王庭,他不否认有运气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因为他的实力。 哈都教给他的那些东西,全都用上了。 当然,也少不了大巫师的帮助。 韩长祚不相信,这几个占据了河套地区的部族,能比王庭的护卫还要精锐。 要真是如此,他们的首领可以直接独立出来,或者把王庭的那位大可汗给拉下来,自己坐上去。 韩长祚在王庭时,和那位据说是自己侄子的大可汗打了个照面。 很弱。 这是他对这个大侄子的全部印象。 看起来很魁梧,但韩长祚觉得,对方接不下自己三招。 大巫师对于他这样的绝对自信,给予了高度肯定。 然后问他:“那到底要不要等满都拉?” “三天内,如果满都拉没有来,那我就自己去。” 帐篷的门帘被撩起,胡舒其端来了晚饭。 韩长祚从腰间拔出割肉的小刀,为大巫师割肉。 他下刀很精准,每一块都切割成刚好入口的大小。 大巫师笑眯了眼,正要去接的时候,就见韩长祚把割好的那一盘肉递给胡舒其。 “拿给萧萧。” 大巫师伸出去的手,就这样空落落地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住了。 竟然不是给自己的?! 胡舒其忍着笑,看了眼大巫师,接过那盘肉,重新起身出去。 面对大巫师哀怨的眼神,韩长祚恍若未觉,继续割肉。 在大巫师的怨气几乎要凝成实体的时候,他轻笑着开口。 “这盘肉是给您的。” 大巫师收起所有的怨气,乐呵呵地等待着。 胡舒其回来的时候,韩长祚已经分完了所有的肉,包括他的那份,也整整齐齐地摆在盘子上。 他坐下来,大快朵颐,眼神时不时朝大巫师瞟去。 大巫师知道,胡舒其一定是在裴萧萧的帐篷里听见了什么,想要偷偷告诉自己,但又碍于韩长祚在,不好直说。 有八卦听,大巫师吃饭的心情就更好了。 如果韩长祚不在,那就会好上加好。 没有什么比边吃边听八卦来得更有意思的事情。 韩长祚倒是没在意大巫师和胡舒其在打眉眼官司。 他的所有心思,全都放在自己画的那个简陋舆图上。 在脑海中,他已经开始思考,从哪里冲入是最省力的,从哪里开始下嘴,是能吞掉最多的。 萧萧说,她想要让北戎这块版图,成为裴家最后的退路。 那么自己就要尽快为他们准备好。 韩长祚大口嚼着嘴里的肉。 和萧萧许诺的时候,他就说过,他会用北戎作为聘礼。 那么既然未来的岳父和大舅子要来,自己就该早早做好准备。 五年,太久了。 韩长祚咽下最后一块肉,匕首在地上那幅舆图上划了三道不深不浅的线。 大巫师余光瞥去,心中了然。 那是进攻的路线图。 不得不说,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少年,是真的受到长生天最大的眷顾。 在他的几十年人生中,从未见过有如此天赋的少年。 或许在其他地方,他有很大的不足,可要说起怎么打仗,恐怕故去的大可汗都不如他。 大巫师说的这位大可汗,自然是指韩长祚的外祖父。 那是上一个统一了北戎的大可汗,与前人或许比不了,可跟这些后人相比,那功绩可太大了。 大巫师低头,慢悠悠地吃着肉——他的盘子里还有一半没动。 大晋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天上的大可汗哟,你就注视着你的后代超越你的功绩吧。 大巫师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一生中,恐怕再没有这样愉快的时候。 没有什么比看到北戎拥有了更好的未来,能让他欣悦的了。 第684章 韩长祚划下的三天时间,逾轮部并不清楚。 满都拉还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向一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岁的人低头,满都拉心情还是很郁卒的。 他在做最后的挣扎,希望这一刻能来得更晚一些。 他从未想过,韩长祚已经给他定了最后的时限,要是过了这个时限,或许逾轮部就失去了所有选择的权利。 而这三天,韩长祚也没有闲着。 他不断外出,搜寻着附近的逃奴,将他们带回来。 运气并不总是那么好。 韩长祚能在王庭周围找到大量逃奴,那是因为王庭的骄奢淫逸,注定了会有大量奴隶聚集。 而这一带,却并非如此。 一连三天,韩长祚都毫无所获。 失望之余,他将目光放在了河套地区。 有,当然再好不过,没有,也不是就啃不下来。 就是啃得艰难一点。 上次冲击王庭之后,韩长祚努力了很长时间,才把自己体内的那股戾气给克制住。 战败者喷洒在脸上的鲜血,至今还能让他觉得滚烫。 那些临死前的求饶声,至今还在他的脑海中回响,只要一想起来,胸膛就开始发热,骨子里对鲜血压抑不住的欲念,就会一浪高过一浪。 闭上眼的时候,韩长祚就会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战场之上。 来到北方之后的每一次战斗,像是走马灯,不停在脑中播放。 他能感觉得到,草原上那些战死的亡魂在呼唤他,这种声音越来越清晰。 而他血脉中,属于北戎的那一部分,似乎也因这样的声音而被激活,甚至压过了属于大晋的那部分。 韩长祚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是如此地渴望着鲜血与战争。 在王庭回来的路上,大巫师曾经提醒过他。 “不要让杀戮侵蚀了自己的心,孩子。” 韩长祚从这句话中,明白了那些跟随自己的逃奴,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望着他。 当时在王庭的自己,一定杀红了眼。 三天的期限很快就到了。 满都拉并没有来。 韩长祚也没有等他的意思。 离开前的那一晚,草原上起了大风。 魔神用风作为自己的装饰,在草原上肆虐。 关在圈里牛羊很是不安,不停发出叫声,和着马儿的嘶鸣,让草原上所有人都未能安眠。 韩长祚怕初来乍到的裴萧萧害怕,穿着甲胄,佩着马刀,守在她的帐篷外。 乌云遮蔽了天,今天晚上看不见月亮还有星星。 韩长祚莫名地想起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春狩。 他将自己所争来的马王送给了自己最喜欢的姑娘。 还大着胆子,趁她父亲离开之际,偷偷约她出来。 那天晚上没有风,但是也没有月亮和星星。 韩长祚倚靠在支起帐篷的木柱上,轻轻笑了。 那个晚上,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裴萧萧躺在帐篷里,没睡着。 起先是因为风声太响,有点吵,后来是因为看到了帐篷外一直没有离开的那道身影。 她知道那是谁。 帐篷外传来隐隐约约的歌谣声,同一首歌,被唱了一遍又一遍。 安心的感觉让睡意不受控制地袭来。 睡着前,裴萧萧还在想,明天自己一定要早点醒过来,好歹送一送他,说些早日凯旋归来的祝福语。 可惜事与愿违。 裴萧萧起来的时候,韩长祚已经走了。 大巫师说,天不亮的时候,魔神还在咆哮,长生天之子,就带着他忠诚的仆人离开了。 第685章 “放心吧,他身上有着长生天的赐福,我从不曾见有谁的赐福比他还浓郁。” 大巫师倒好一杯奶茶,递给裴萧萧。 “我知道你吃不惯这些。但是没办法,草原上只有这些吃食,没有大晋那样的精致,花样也很少。” 没事做的大巫师像是终于找到人陪自己说话了,拉着裴萧萧聊天。 “等你在草原待久了,就会明白为什么北戎会在不停战败的情况下,还要南下挑衅了。” “南方的繁华,实在太让北戎渴望了。” “我去过大晋的京城——送我们的明珠去和亲的时候去的。” “原本大可汗还不愿意让我跟着,我是在他们即将抵达佉沙镇的时候跟上的。” “都已经到了,他们就甩不掉我了。” 大巫师的眼里带着狡黠和无赖。 “那是我第一次到大晋真正的腹地,以前最多,也不过是在佉沙镇转转。” “为战争祈福这种事,在王庭就能做,巫师用不着去战场上拼命,反倒是最需要保护的珍宝。” “到了大晋的京城,我第一次感受到大可汗们的无奈与不甘。” “北戎的血液告诉我,应该抢下这个地方,让北戎的子民在这里繁衍生息。” “为什么大晋人可以过得这样好,而北戎人却只能在寒冬中麻木地等待着半年后的春天。” “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 “大晋占据了这块土地上,最肥沃,最适合生存的地方。” “而好的东西,理应由强者支配。” “所以北戎永远都会向大晋发起挑战,大晋总有衰弱的时刻,只要北戎够强,那么南方就会属于北戎。” 裴萧萧对大巫师说的这些话,倒是没什么感觉。 落后就要挨打。 自己弱,肉却香,就不要怪别人惦记。 想不被人从自己身上啃下肉来,那就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 强大到不仅可以保护自己不被啃下肉,还能从对方身上啃下肉。 但大巫师说话的语气,让裴萧萧不是很爽。 所以她给予了大巫师一点小小反击。 “就像是一条奄奄一息的老狗,临死前还嫌弃肉骨头,惦记着要吃肉?” 大巫师一愣。 这话听着,可真叫人心里不舒坦。 不过大巫师没出声指责,反倒很认同裴萧萧的话。 如果把这话放在现在的北戎身上,那可真是太恰当不过了。 换句话来说,大巫师觉得,要不是现在北戎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长生天也不会赐下改天换地的福祉,重新指定一位新的北戎王者。 大巫师轻轻叹了一声。 “你说的没错。” 裴萧萧也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是有些过头。 但谁让大巫师说话时候,一脸高高在上,说到“大晋”两个字时,有种瞧不起的味道。 虽然也有彼此立场不同的原因,但裴萧萧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扳回一城的。 她爹可是大晋的宰辅,自己在北戎,不算官方话事人,也勉强算是承担着大晋脸面的责任。 所以她觉得即便言辞过分,但自己也没做错。 论打仗,大晋是不如北戎。 可北戎要真这么厉害,怎么到现在还没把大晋给打下来呢? 各有各的弱点,谁都别说谁。 大巫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昌吉到现在都没把眼前这个小姑娘给拿下了。 这张嘴,可真是不饶人。 自己不过稍稍流露出了对大晋那么一点轻视,就被毫不留情地教训了。 第686章 想来……这小姑娘在大晋的人缘也不算太好。 应该经常和人起冲突吧? 是不是经常仗着她父亲的权势,到处耀武扬威,张扬跋扈,各种欺负人? 夜路走多了,也会遇到鬼,也被人欺负过吧? 有没有回家哭过鼻子? 大巫师不断想象着裴萧萧在大晋的处境。 碍于北戎新王,他不能对人家做什么,难不成还不能在心里把人家给欺负一下? 想了一通,大巫师把那一点点怨气给想没了。 裴萧萧见好就收,转而问起了其他事。 “这次他们会去多久?” 大巫师算了一下,摇摇头。 “说不好。” 的确说不好,他没有骗人。 韩长祚把所有壮年男子全都带走了,每人携带了三天的干粮。 他是打算轻装简行,边打边补给,走的是闪电游击战的路子。 这里只留下了老弱妇孺。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物资。 大巫师不是没有反对过。 这样的做法,太危险了。 一旦被别人发现,这里就是块香饽饽。 女人,物资,从来都是草原上被不断争夺的存在。 不过韩长祚坚持,大巫师也就没再说什么。 这个混小子还把自己最珍视的宝物留下了,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 大巫师心知,韩长祚是知道,即便有人来抢,凭借大巫师的名头,这些人也不会有什么闪失。 只要大巫师说,这里的所有都是自己的私产,其他部族就是想抢,都要掂量掂量,最多拿走一些物资。 人命倒是都可以保住。 物资,没了就没了,韩长祚可以再去抢回来。 大巫师的默许,容忍了韩长祚所有的任性。 大巫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慢慢抿着。 “草原很大,一旦开战,谁都说不准会花多长时间。” “有时候,光是突袭的路程,可能就得花半个月的时间。” 大巫师看着小口嘬着奶茶的裴萧萧,觉得不挑剔北戎食物的大晋贵女,看起来也能称得上是顺眼。 “你是打算留在这里等他回来,还是有自己的计划?” 裴萧萧咽下奶茶,舔了舔沾上了奶渍的嘴唇。 “您是要走吗?” “对。” 大巫师也不瞒着。 “我只会在这里留一个月的时间,无论他回不回来,我都会走。” 大巫师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 一个月,在大巫师看来,已经足够长了。 只带着那么一点人,干粮也不足,一旦迷失在无人区,想要找到回家的路,是很难的。 而且……也不保证就一定能获胜,指不定会被人像赶牛羊一样,赶着到处逃命。 战场上,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大巫师觉得,要是混小子一个月都没回来,要么迷失在了无人禁地,要么就是输了,惨败。 那他必须离开,去为他寻找下一个可以东山再起的地方,等待彼此重逢。 也或许,自己等不到重逢,混小子就被砍下脑袋,当作是马球踢。 大巫师捧着手里喝了一半的杯子,不无惆怅地想着。 裴萧萧垂眸想了下。 “这里没有话事人,我等他回来。” 大巫师惊诧地朝她投去一眼。 “你觉得,你能从其他部族的首领手中活下来?” 裴萧萧更诧异地回望他。 “为什么不能?” 大巫师沉默了。 半晌,他怀着十二分的好奇,不耻下问。 “你有什么把握呢?” “这里是北戎,不是大晋,你父亲的权势在这里没有任何作用。” “不需要啊。” 第687章 裴萧萧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根肉干,在嘴里慢慢嚼着。 肉干如其名,晒得非常干,很耐嚼,料下的足,味道偏重,但很香。 是那种生前已经把自己腌入味,死后又让太阳把调料晒进肉里去之后的香。 能从嘴巴一直香到鼻子。 裴萧萧很喜欢这种香,但每次吃多几根,腮帮子第二天都还在疼,对它又爱又恨。 她艰难地从肉干上撕下一小块,慢慢地用力嚼着,含糊不清地回答大巫师的困惑。 “我会赚钱。” “对于那些不愿听从王庭号令的部族而言,一个会赚钱的女人,远比床上的女人更有用。” “他们想要替代王庭那个大可汗吧?” “想要替代,那么就需要有钱,有钱才能养得起为他们征战的勇士。” 裴萧萧终于嚼碎了嘴里那点肉干,有些头疼地看着手里剩下的一大半——看起来几乎都没动过,就算直接丢回盘子里,也没人看得出被咬过。 昨天吃多了肉干,腮帮子有点疼,今天没忍住,又吃了点,腮帮子更疼了。 大巫师非常善解人意地从她手里拿走肉干,完全不介意地塞进自己嘴里。 “看起来年纪轻轻,牙口还不如我。” 裴萧萧没好气地撇撇嘴,抿了口奶茶当作漱口。 大巫师却对裴萧萧方才的话很感兴趣。 “你说的没错,能为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他们就能够容忍女人不在自己的床上。” “草原上也出过女首领,虽然她们的寿命都很短暂。” 而且也把自己的身体当作资源,维持自己的地位。 大巫师把后面这句话放在心里,没说出口。 裴萧萧用白水,清洗了喝完奶茶的杯子,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白水。 滚烫的白水中,还放了一撮茶叶,即便量不多,但大巫师还是觉得肉疼到眼睛抽抽。 茶叶在草原上可是硬通货,值钱得很。 裴萧萧只是单纯觉得奶茶喝多了,有点腻,得喝茶消消食。 独属于茶叶的苦涩味在口腔中弥漫开,蒸腾的雾气给裴萧萧的脸添了一层薄纱,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与表情。 “我在家里是最笨的那个,自认和别人相比,也没有什么特别擅长的。” “不过有一点,或许要比别人稍微强了那么一丢丢。” 裴萧萧并起手指,做了一个很少的手势。 “我勉强算是能赚钱。” 在大巫师眼睛一亮,急切地想要询问更详细的情况前,裴萧萧及时打断了他。 “不过现在,我没有看到这里有什么是特别的。” 她摊了摊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想要有广阔的未来,前提是北戎的确有值得令人发掘的东西。” “都说商人逐利,可天下谁人不逐利?” “只要北戎的东西,让商人嗅到铜臭味,像附骨之蛆一样蜂拥而至。” “我想,到了那时候,哪怕北戎不南下,也有足够的能力护卫好自己的子民,保证他们能安全地渡过每一个冬天。” 大巫师轻笑起来。 “道理,谁都明白。可做起来难得很。” “你说了,你不是裴家最聪明的那个,我倒是看出来了。” “你所说的这些,北戎每一位伟大的可汗,都曾想过,试过,但是没有人成功过。” 裴萧萧反问:“他们不行,所以我也不行?” “试试嘛,又不会少根头发掉块肉。”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维持现状。” 大巫师心中刚刚升起的希望,又再次湮灭。 “那就试试吧。” 第688章 他望着裴萧萧的侧脸,看着她脸上无所谓的表情,若有所思地沉吟。 倘若她真的能成功,恐怕大阏氏的位置,就不会有第二个竞争者了。 不,应该是所有觊觎阏氏之位的人,都会歇了这份心思。 甚至北戎的新王,在北戎的地位都不如她。 她会成为北戎真正的天女,受到所有人的顶礼膜拜。 大巫师轻轻笑着,拨动着帐篷里的篝火,以免火熄灭了。 现在的年轻人呐,可真是心比天高。 或许自己真的是到了快要去见长生天的年纪,已经不懂他们是怎么想的了。 …… 对裴萧萧而言,这里的日子过得很慢。 似乎从穿越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这样过上慢节奏的生活。 原著的男女主都已经没了,世界也没有如自己所设想的最坏的结果——完全崩塌,又或者是陷入循环,重新开始。 京城的百姓比较遭殃,短期内,接连遭受了两次天灾,死伤惨重。 但除此之外,似乎大晋的其他地方没有受到波及。 时间慢下来之后,裴萧萧也有空开始去复盘这一年多来所发生的事。 和原著剧情,还有崔绩所说的只言片语对照起来。 似乎崔绩所遭遇的那些,是因为原著中的女主孟灵玉已死,整个大晋不可控地朝着迅速崩塌的方向狂奔。 而北戎,则是趁着大晋崩塌之际,在韩长祚的带领下,异军突起。 裴萧萧几乎不用想,都知道崔绩重生前的结局,一定是北戎南下,彻底占领了大晋现有版图。 虽然抵达北戎后,她仅仅和韩长祚相处了三天,但已经足够让她感受到韩长祚的改变。 现在的韩长祚,已经开始有崔绩所说的杀神的味道了。 先前在大晋的时候,这种感觉还有些模糊,到了现在,经历了鲜血的洗礼后,那层朦胧的窗户纸被彻底捅破。 可现在…… 高源景和孟灵玉都死了,大晋却没有崩塌的迹象。 是气运转移了? 转移到了谁的身上? 天道找到了新的男女主吗? 会是谁? 她爹还有她哥,能躲过原著中的死于非命的结局吗? 韩长祚还是到了北戎,一如原著一笔带过的隐藏剧情,一如崔绩重生前的经历。 裴萧萧对于韩长祚能统一北戎,没有半点怀疑。 那可是能在北戎王庭的精锐追击下,全身而退的人。 甚至在裴萧萧看来,韩长祚的武力值比她爹都强上不少。 她爹当年七进七出,还是单打独斗,不用顾忌别人。 韩长祚却是带着一群逃奴,从王庭离开的。 只身前往,回来的时候,不仅小命没丢,还带了一群小弟回来。 裴萧萧觉得,换做她爹鼎盛时期,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她不禁感叹,这大概就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吧。 这也是裴萧萧不顾她爹和她哥的反对,非常坚定地要来北戎的原因。 只要有韩长祚在,北戎必定会成为最好的一条退路。 大晋有崩塌的可能,但北戎却能在韩长祚的带领下,蒸蒸日上。 在这里,不用担心谁会对她爹和她哥不利。 要不是理由不够充分,裴萧萧甚至想把自己的几个手帕交全都骗过来安家。 不过现在,裴萧萧更迫切地想要知道,天道所选择的新的主角,会是谁。 主角必定会出现在大晋,但是究竟是谁,裴萧萧猜不出来。 大晋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这个馅饼掉在谁头上,都有可能。 不过硬要说,裴萧萧觉得最有可能的人选,还是京城人士。 高源景出生皇室,孟灵玉虽然是在西南长大的,但本家是京城镇国公府。 而且原著的主要舞台,也是在京城。 虽然范围缩小了很多,但京城也不小,人口也多。 裴萧萧想不个所以然,找了大巫师送信回去,让她爹留意一二。 余下的日子,就是无尽的等待。 等待父亲的回信,等待韩长祚的归来。 距离大巫师所说的一个月,已经所剩无几,可是韩长祚的音信,依然没有传来。 他就像是在草原上蒸发了一样,连带出去的人,都不见踪影。 大巫师倒是偷偷让人去周围查探,也一无所获。 如今他们一老一少,还能有闲情逸致坐下来聊天,全凭对韩长祚的莫名信任了。 魔神再一次裹挟着风,莅临草原。 不过这一晚,帐篷外没有人替裴萧萧守夜。 所以不出意外的,她失眠了。 而一群不知从何处来的人马,聚集在这个不大的部落外。 深夜中的火把,照亮了周围。 只是不知道,是否照亮了这个部落的前路。 第689章 密密麻麻的火把,将半边天空照亮,也照亮了乌压压的人群。 来的这些人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目标明确。 部落里的守夜人紧张得都说不出话,手脚冰凉,脑子像浆糊一样,不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这些人的面容看不清,但在火光照耀下,倒是可以看清楚他们身上的穿着。 很杂乱,似乎是不同部族的人聚集到了一块儿。 这些人似乎根本不在乎他们闹出多大的动静,仿佛早已知晓眼前这个部落是个物资充沛,却没有战斗力的香饽饽。 根本不需要守夜人做什么,吵嚷声、马蹄声、甲胄和武器的敲打声、系在马尾后成串的人头滚动声,就已经将整个部落唤醒。 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飞快地披上外衣,拿起武器,准备迎敌。 这里是他们栖身的家园,在这里,他们拥有了过去不曾拥有过的安宁与快乐。 他们不许任何人侵入这里。 如果不敌,那就用自己的鲜血唤醒长生天对他们的怜悯。 在侍女进来之前,裴萧萧就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早早地换好了衣服。 她没学武艺,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别说自保了,不成为别人的拖累就已经很不错了。 所以现在她要做的,是带好所有随身物品,跟随要逃亡的人一起离开。 腰间佩戴着韩长祚离开前,特地留给她的匕首。 是从王庭夺回宸妃断手时,带回来的战利品。 这把匕首在一堆耀眼的金银财宝中,看起来十分不起眼。 韩长祚将它带回来的原因也很简单。 距离他阿妈的断手太近了,顺带一拿,就拿走了。 带回来之后,发现这把匕首还不错,和他父皇送给他的那把匕首不相上下。 那把匕首至今还没找到合适的铁匠重新打造,还是断的。 韩长祚便将这把匕首随身带着。 这次要出门,他见裴萧萧没有防身的武器,就留给了她。 帐外的动静越来越大,裴萧萧眯起眼睛,握住腰间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这是大晋的工艺,北戎的铁匠没有这样的手艺。 希望故乡的东西,可以庇佑自己。 裴萧萧在心里默默安慰着自己,匕首却已经悄然出鞘。 她有些担心整个部落都已经沦陷,没有了逃生的可能。 甚至下一个撩起帘子的人,就有可能是要自己小命的贼子。 裴萧萧屏气凝神,无视胸膛中因为紧张而砰砰乱跳的心脏,握紧了手里的匕首,藏身在帘子边上。 她打算借着视觉死角,给予贼人一个痛击。 能杀自然最好,自己死前也可以带走一个。 杀不了,多少也能伤到对方,留给后人去杀。 成功不必在她,她有付出就行。 帐外人头攒动,很快,一个身影出现在裴萧萧的帐篷外。 部落中点着的篝火,将对方的身影映照在帘子上。 裴萧萧通过映照在帘子上的身影,判断出对方是个女子,匆忙行走间,还能看到飞扬的裙裾。 裴萧萧的心安稳了一些。 对方如果真的想吞下这里,那必定是夜间突袭,不会带着女人过来享乐。 毕竟这个部落中的女人还挺多,对侵略者而言,很新鲜,犯不着带自己腻味的旧人。 所以来的一定是部落中的人。 即便心中已经有了这样的推断,裴萧萧还是没将手中的匕首收回去。 第690章 谁知道来的会不会是细作。 帐外的声音越来越大,人们的笑声和歌声渐渐大了起来。 同时,整个部落也越来越亮,似乎点燃了许多篝火。 有笑声? 裴萧萧微微蹙眉。 虽然在北戎待了快一个月的时间,但是裴萧萧不是语言天才,她还没到能从杂乱的声音中,分辨出那些人的话语,只能简单地听懂几个字。 帘子在裴萧萧陷入深思的时候,从外面被撩开。 裴萧萧下意识地要用匕首刺向闯入者,却从对方的侧脸还有声音,借着外面的火光,认出了来者。 是韩长祚吩咐过来服侍她的侍女。 裴萧萧心里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伤到人。 侍女大声地呼唤着裴萧萧,不停叫着“天女、天女”。 但是却不见裴萧萧在帐篷内。 她心中一紧,以为裴萧萧被长生天召唤回去,离开了这里。 正要出去叫人去找的时候,帘子边上发出了裴萧萧的说话声。 “我在这里。” 侍女紧张的神情一下就松懈下来。 她夸张地拍着胸脯,大口大口喘着气。 “幸好天女你还在,不然我不知道要如何与主人交代。” 裴萧萧眼睛一亮。 “他回来了?!” 侍女用力点点头。 “主人回来了!还带着好多战利品和俘虏!” 昏暗的环境下,无法看出她因为激动而通红的脸庞,但裴萧萧能通过她说话的语气听出来。 “我出去见他。” 快一个月没见了,裴萧萧也有些想念。 主要是,刮大风的晚上,外头没人守夜,她睡不着。 韩长祚正站在大巫师身边,对他说着什么。 大巫师的身上披着没有穿好的外袍,显然也是睡梦中被吵醒,都没顾上仪容仪表。 不过大巫师邋遢惯了,也不在乎这些。 倒是因为韩长祚毫发无损地回来,让他非常兴奋。 裴萧萧知道他们有事要商量,没有立刻上去,只是站得稍远一些,看着部落里的人们忙碌。 离家一个月的男人终于回到了家中,他的妻儿环绕在他周围,欢欣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他们骄傲地对家人们夸耀着这一次作战的勇猛,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战场上的激昂,细数着带回来的战利品。 被搬到中间的战利品,还有捆绑在一起的俘虏,无一不在向所有人展示,此次出征,韩长祚所带领着的这支队伍有多么的所向披靡。 裴萧萧扫了一眼战利品,她对这些不感兴趣。 北戎和大晋的审美很不一样,这也导致了战利品的区别也很大。 见惯了好东西的裴萧萧,对战利品并不上心,她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些俘虏身上。 其中有不少俘虏,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即便是在夜光下,也能看见这些丝缎泛出柔和的光芒。 裴萧萧挑了挑眉,很是诧异。 这是直接捅到人家老巢,把人给一锅端了? 看着就是部族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首领,也是贵族。 不过让裴萧萧感到惊讶的还不止如此。 她听到了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满都拉的声音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响起。 与上次和她对峙时候的愤怒不同,这次是极为爽朗的笑声。 裴萧萧在脑海中想起满都拉那张宽阔方正,像是信笺的脸,觉得和刚刚的笑声有点人声不符。 这次出征满都拉也参与了? 事先没听说,应当是出发之后,在半道上遇到的吧。 第691章 裴萧萧心里想着,余光瞥见韩长祚在和自己打招呼,示意她过去。 裴萧萧冲他笑了一下,示意自己看见了,然后不紧不慢地靠过去。 大巫师脸上的笑,从见到韩长祚之后,就没有退下去。 这次混小子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惊喜。 这种喜悦,让大巫师可以忽略掉那些落败的部族贵族对自己的唾骂和诅咒。 作为长生天在北戎的代言人,大巫师并不觉得他们对自己的诅咒会起到任何作用。 而且大巫师觉得,作为战胜者,对战败者应当给予一定的宽容,来体现大度。 他冲胡舒其使了个眼色。 胡舒其会意地点头,走到骂得最凶最脏的那个人面前,狠狠给了对方一个耳光,把对方的脸都给打偏了。 裴萧萧的眼睛尖,甚至看到有个白白的东西,从对方的嘴巴里飞了出来。 她眨眨眼,收回目光,重新放到韩长祚的脸上。 “看来这次还挺顺利。” 韩长祚也是颇为欣喜。 “我也没想到,半途竟然遇到了带着逾轮部勇士前来的满都拉。” “满都拉这次是真心想要臣服了?” “从他的表现来看,的确如此。逾轮部这次出了很大的力,主动请缨当先锋。” “我带出去的人没有伤亡,这是最大的喜讯。” 至于逾轮部,则是一如既往地成为了替死鬼。 满都拉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 他知道这是必须的牺牲,是对自己先前所作所为的惩罚。 “我跟他说好了,因为这次逾轮部的勇猛,下一次,我不会再让逾轮部冲杀在最前面,出现像这次的大规模伤亡。” 也正是这个保证,让满都拉愿意在这次出死力。 裴萧萧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领兵打仗这种事,不是她所擅长的东西,韩长祚已经有了决断,那就听他的。 外行不要指导内行。 既然韩长祚认为满都拉可以信任,那就听他的。 大巫师眯起眼睛,透过篝火燃着的熊熊火光去看正在和人炫耀自己战功的满都拉。 看得出来,满都拉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酣畅淋漓。 他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真诚。 大巫师有种预感,北戎那些一直沉寂着的怪物,将被释放出来,他们体内的红色血液,将洒在绿色的草原上,滋养草原。 大巫师脸上的笑容未曾退却,因为他的心中并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安。 反倒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当一切都暴露在天光之下,那些魑魅魍魉将无所遁形,唯有魂灭身消。 周围所有人都在欢笑,庆祝这一场伟大的胜利。 唯独韩长祚不同。 他在犹豫,要不要把萧萧给送回大晋。 今天深夜归来,到底还是引起了骚乱,这给韩长祚提了一个醒。 现在他手里还没有那么多的力量,一旦将整个部落的战力全都抽空之后,这个部落根本不堪一击。 萧萧在这里,他赌不起,甚至不敢去想“万一”这个词。 韩长祚甚至有一刹那,恍惚地思考着,要是今天来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部族,是不是等他回来的时候,整个部落已经被夷为平地。 他最宝贵最珍视的真珠,就会落到其他人手中。 以他对北戎首领和贵族的了解,真珠到了他们的手里,一定会被蒙上尘,成为鱼眼珠子。 这是韩长祚承担不起的后果。 部落没了,他还有信心可以重建。 第692章 可是萧萧没了,他的心与希望就没了。 没有了萧萧,即便统一了北戎又有什么意思? 出于私心,韩长祚是极希望裴萧萧回到大晋去的。 这样他才可以心无旁骛地去冲杀。 可一想到裴萧萧说过的话,他又犹豫了。 裴萧萧说,北戎是她给父亲和兄长所找到的最后的退路。 虽然没有明说,但韩长祚依然敏锐地听出了言外之意。 京城即将迎来巨变,甚至会危及到裴家一家三口的性命。 当韩长祚踏上北上的道路,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回归大晋的可能了。 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凭借自己的战功,能将身在京城的两位母亲接到身边。 他不能忍受为自己付出所有的母亲们,继续牺牲自己,屈辱地在京城做牵制自己的人质。 他的阿妈是草原上最为耀眼的明珠,他的娘是大晋独一无二的长公主。 她们应当自由恣意地生活,而不是屈居人下,忍辱负重。 倘若母亲们最终因他而死,韩长祚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除此之外,韩长祚的另一个小小心愿,就是裴萧萧了。 如今心愿勉强可以算作是达成——萧萧来了北戎,陪在自己的身边。 剩下的所想所念,就是将两位母亲接到自己身边。 要是萧萧在北境的话,母亲们离开京城,到了北境,也算是有个接应之人。 韩长祚轻轻叹了一声,下意识地将目光放在裴萧萧身上。 裴萧萧也正看着他,两个人的眼神不经意地碰上。 又飞快地挪开,去看别处。 被夹在中间的大巫师,觉得十分尴尬。 他开始怀疑,自己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过于多余了。 可现在,整个部落的人都在欢乐的气氛中,他这把老骨头也想沾沾这份喜气。 暂时不是那么想走。 大巫师用余光不断扫着两边的少年郎和少女,看着火光都遮掩不住的脸红,心中重重一叹。 自己,到底还是多余的。 大巫师主动上前,招呼着还在闹腾的人们。 “虚惊一场,都去睡吧,明天早点起来,好好准备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欢呼声再次响彻天空。 映衬着那些跪在地上,被捆绑起来的俘虏,格外悲戚。 他们的眼睛通红,不知道是被篝火的烟气熏的,还是因为心底的愤怒。 这些人,原本不过是一群逃奴。 如今有了首领,就大起胆子,冲入他们的领地,抢夺他们的牛马和金银,将他们从床上拉下来,给予他们从未有过的侮辱。 望着眼前这些曾经可以被自己随意砍杀的最底层的人的笑脸,这些俘虏激愤起来。 这些逃奴才是应该跪在地上,被捆起来的对象! 他们是北戎至高无上的裁决者,拥有着这些逃奴的所有权! 俘虏们想要挣开身上的绳子,夺走看守自己的护卫的佩刀,将眼前的逃奴们杀个一干二净。 可惜事与愿违。 护卫们的大耳刮子一点都不留情地扇在他们脸上。 地上又多了不少白白的东西,在火光的照耀下,看起来亮晶晶的。 这些俘虏彻底蔫了。 在好不容易鼓起的反抗勇气被打散之后,他们开始惶恐不安起来。 他们被带到了这片不曾来过的草原,进入了这个无人知晓的部落。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个部落的首领是谁。 第693章 现在是深夜,他们还活着。 可……天亮以后呢? 摆在自己面前的这些人头,原本都是系在马尾上的。 他们走了多远,这些头颅就被拖了多远。 头颅上眼睛,有些闭上了,有些还睁着,死死盯着他们,仿佛在向他们咆哮,怒吼着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 看的时间长了,他们就会觉得,眼前的这些人头,就是天亮之后他们的命运。 在极致的欢乐后,部落中的所有人都开始感到疲惫。 有大巫师发话,让他们去休息,那种疲惫感越发明显。 在外奔波了将近一个月的男人们,是第一个撑不住的。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在妻儿的陪伴下,他们睁着快要完全耷拉下来的眼皮,打着哈欠,进入属于自己的帐篷。 守卫工作,交给了依旧很亢奋的满都拉。 这里的帐篷有限,不足以容纳所有的逾轮部勇士。 满都拉也感到很疲惫,同时也亢奋无比。 曾经他深感困惑,始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昌吉可以从王庭全身而退。 现在却是得到了答案。 的确是长生天之子。 做任何事,都是那样无往不利。 满都拉回忆起攻入对方王帐的最后一战。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是朝着昌吉的心口射过去的。 满都拉想叫,想喊,却因为过于担心和紧张,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回想起了熟悉的曾经。 他的阿爸死前,也经历了同样的场景。 满都拉以为,自己又做出了错误的决定,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大晋所谓的扫把星。 为什么他所跟随的君主,全都不长命。 他绝望地朝着韩长祚狂奔,可咫尺距离,仿佛远在天边。 朝他飞去的那支箭,像是在宣告逾轮部命运。 可是如满都拉所想的那些,全都没有发生。 同样的场景,却是不一样的结局。 韩长祚举起的刀,正好砍在向他袭来的北戎贵族身上,而那支流箭正中刀柄。 在发出“当啷”一声后,落地弹了几下,就被一脚踩住,再也没有了任何杀伤力。 狂奔而至的满都拉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脸上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落在旁人眼里,应当看起来十分可笑。 再也没有比这更为神迹的事情了。 在回程的路上,满都拉不停用探究的眼神去观察那个打头者。 他急着回家,很着急。 甚至放弃了许多无法带上的贵重物资。 带领所有人,披星戴月地踏上回家之路。 满都拉扫了一眼那些还算安分的俘虏,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他们回来的时候,起了大风。 满都拉模糊地记得,部族里的老人说,这是魔神在草原寻找重生的办法。 魔神被长生天放逐在了草原的夜晚,重生的机会却是在明亮的白天,终其一生,都无法再次重生。 这是长生天对作恶多端的魔神的惩罚。 今天晚上的风格外大,他们归家心切,走得也快,几乎快要被风吹散了。 幸好一个都没丢地回来。 此时风已经停了,魔神去了别的地方。 天上重新露出了月亮,还有环绕在它周围的闪烁星辰。 满都拉默默在心里向长生天祈福,希望如之前那样的神迹,可以一再发生。 他愿意一直追随长生天之子,直到生命的尽头。 篝火不停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是长生天对满都拉的回应。 满都拉若有所思地望着帐篷,脸上的笑容更盛。 他的目光落在被拱卫在中央的那顶大帐篷,眼神复杂起来。 部落最大的那顶帐篷,被韩长祚送给了裴萧萧,现在他只能和大巫师挤在一个帐篷里。 大巫师先一步占据了床,好整以暇地望着韩长祚,笑眯眯地用眼神示意帐篷里升起的篝火,让人去那边睡。 韩长祚倒是无所谓睡哪里。 在野外的时候,露天都睡过,不是那么在乎条件。 篝火边铺着厚厚的皮毛褥子,躺下去整个人都能窝在里面,也是很舒服的。 大巫师看着韩长祚慢条斯理地脱下身上沾血的甲胄,心里不禁感叹。 到底是大晋长大的孩子,一举一动,都带着与北戎截然不同的文雅气息。 看看,还知道脱下的甲胄整理好,摆放整齐。 换作其他的北戎儿郎,怕是直接甩飞,整个帐篷里到处都是。 随着韩长祚的宽衣解带,一直贴身穿着的里衣露了出来。 大巫师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里衣上,到处都是被刀剑划破的痕迹。 还有干涸之后,泛着死亡的黑色血迹。 因为太累,韩长祚打算直接和衣而睡,明天起来之后,再好好洗漱。 大巫师却不想放过他。 “孩子,脱下你的衣服,让我看看。” 韩长祚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 刀剑在这具躯体上留下的簇新疤痕,在大巫师的眼中展露无疑。 第694章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95章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96章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97章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98章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99章 在裴萧萧看来,自己不过是得了一个小小风寒,哪怕不吃药,也很快就会好。 毕竟人一辈子,会感冒很多次,只要不发展到重度肺炎,或是其他的疑难杂症,想死还是有点难度的。 但在韩长祚看来,这就是天大的事。 是他没把不远万里前来的萧萧给照顾好的明证。 要不是现在暴揍河套三部的时机太好,韩长祚会立刻背着裴萧萧,前往佉沙镇,找当地最好的大夫,熬最不苦的药,盯着裴萧萧喝完,确认她痊愈之后,才会回来。 入秋之后,韩长祚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跟河套三部硬碰硬,显然十分不明智。 韩长祚清楚自己手里有多少兵,这些兵能做多少事。 靠着这点兵力,就把河套三部全部拿下,根本不可能。 无论大巫师向长生天祈求多少次,都不会实现这个白日梦。 既然不能强攻,那就只有智取了。 韩长祚打的主意,就是不停侵扰河套三部。 入秋之后,是北戎所有靠近大晋北境的部族最忙碌的时候。 他们需要从大晋掠夺到足够的物资,好让他们的部族渡过接下来的漫长寒冬。 大晋就像是一块刚卤出来的,香喷喷的肉,北戎诸部,犹如饿了大半年的狗,根本压抑不住自己对于这块肉的渴望。 所以,河套三部是一定会离开领地,冲向大晋。 而今年,韩长祚给了他们一个与往年截然不同的惊喜。 他卖了不少消息给徐令芳。 两人之间的联系,全靠大巫师在两地的折返。 北戎南边边境部族的消息,被悄无声息地摆到了徐令芳的案头。 神通广大的大巫师,甚至都能稳稳算出能给大晋北境压力的几个部族开拔的日子。 可以说,今年是大晋北境一带的边军,打过的最舒服的一场仗。 也是北境百姓们,过得最舒服的一个秋天。 他们早早地结束了农忙,将所有能吃、值钱的东西全都带走,一点都没给北戎掠边的部族留下。 在徐令芳的安排下,开始往南内迁,躲过今年的掠边。 可以不用生离死别,只是暂别家乡而已,等北戎人离开后,他们还可以继续回来住。 没有人不同意,大家都走得很利索。 徐令芳在此之前,把叶子明那桩案子拿来当作由头,将自己辖内整个北境全都犁了一遍,确保不会走漏消息。 然后就安排边军掩护当地百姓撤离。 朝北望去,是平整的草原,甚至看不到一座稍高一些的山。 接下来的几个月,这里将会成为最好最大的磨盘,将所有血肉全都碾磨成泥。 大晋这边,有徐令芳负责牵制掠边的河套三部。 韩长祚就带着自己的人马,负责偷家,假如和徐令芳配合得好,今年河套三部将会迎来最难过的一个冬天。 正面打不过,难不成他偷家还玩不转吗? 韩长祚算准了河套三部不会在部族中留下太多的人手,正好能当作是磨刀石,将自己新拉起来的这批人马好好磨砺一番。 不见血肉,这支人马就永远不会成长起来。 韩长祚顺带还想再看看,能不能从河套三部周围,找到合适的逃奴,吸纳进来。 人手不足,火力不足,无法正面迎敌,这是韩长祚目前所面临到的最大问题。 肩负着几大任务,这次韩长祚的出征,可谓是与上次的轻松惬意截然不同。 第700章 他不放心裴萧萧一个人在部落里,特地让大巫师也留下来,暂时别离开。 大巫师特地等韩长祚快把嘴皮子磨破的时候,才假装自己勉为其难地答应。 实际上,马上就要面临极端气候带现在,也不适合两地奔波。 年纪大了,就喜欢冬天窝在帐篷里,烤烤火,喝上一碗香浓的奶茶,再从小辈手里捞些肉干慢慢嚼。 一把老骨头了,谁想东奔西跑? 裴萧萧在帐篷里面躺着,一直留意外面的动静。 韩长祚前脚刚走,她立刻就从床上起来,把自己裹成球儿,一溜儿小跑地到了大巫师身边。 刚刚为队伍做了祈福的大巫师,一直站在部落外面目送他们离开。 裴萧萧哈出一口气,发现天气的确冷了,都能看见自己哈气的白烟。 她老老实实地把袍子再裹紧一些。 在这个没有特效药的地方,生病有一半得靠自己扛。 把自己保护好了,就能少喝点药。 当然,最重要的是,裴萧萧有些担心,如果韩长祚回来发现自己不仅没好,还病情加重,会直接抱着她,一路跑回大晋的京城,把谢御医从谢家薅出来给自己看病。 按照她对韩长祚的了解,这种事他绝对干得出来。 所以裴萧萧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努力在韩长祚回来前,让自己赶紧好起来。 队伍走得很快,裴萧萧到的时候,只能看见最后一点人影子。 她和大巫师肩并肩站着,直到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才慢慢往回走。 气氛有些沉闷,裴萧萧抿了下嘴,率先打破了这种氛围。 “您觉得,此行会顺利吗?” 大巫师眯着眼,手中的拐杖戳了戳脚下已经枯黄的草地。 “有长生天看着呢,想不顺利都难。” “我知道您祈福向来都很管用。” 除了壬午之变那回。 因为那次大巫师根本就不赞同出兵,所以祈福十分敷衍,根本就没走心。 北戎人信仰的长生天会保佑他们成功才怪。 “抛开您的祈福和您的身份,单从一个经历过许多事的北戎老人来看,您觉得会成功吗?” 大巫师呵呵笑着,招呼裴萧萧去自己的帐篷。 挡风的帘子刚被掀开,扑面而来的刺鼻味道,就几乎要把裴萧萧给熏晕过去。 要知道,她现在可是重度鼻塞,几乎闻不见味儿。 这都能闻到,可见案几上摆着的那碗黑乎乎又粘稠稠的药,气味有多么霸道了。 大巫师笑眯眯地端起那碗药,示意裴萧萧喝完。 还不忘叮嘱她。 “趁热赶紧喝,不然一会儿凉了更难喝。” 裴萧萧十分抗拒地疯狂摇头,摇得头晕眼花,坚持拒绝把这碗看起来更像是毒药的药汁送进自己肚子里。 大巫师惆怅地叹了一声,把药碗放下。 “行吧,不吃就不吃,反正你身体也不错,可以扛得过去。” 又不满地低声嘟囔。 “这个年纪了还抗拒吃药,真是一点都没长大。” 裴萧萧斜眼看他,又看了看案几上那碗药。 觉得自己抗拒吃药的理由十分充分。 大巫师的蠢蠢欲动,在裴萧萧坚毅的眼神中,最终落败。 他走到篝火边,在皮草褥子上坐下,倒了两碗奶茶。 把其中一碗放到自己对面。 “坐下休息休息吧,你病了,需要多休息。” “你这是风寒,不想喝药,那就喝点热奶茶,身体暖了,病也好得快。” 裴萧萧没拒绝。 第701章 草原上的奶茶没有奶腥味——虽然以她现在重度鼻塞的情况也闻不出来。 不过被冻感冒的时候,能用一碗热呼呼的汤汤水水下肚,的确会感觉很舒服。 她小口小口地抿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巫师,示意他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 “没事的。” 大巫师声音淡淡的,苍老的面容被隐藏在奶茶升腾起来的雾气后面,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昌吉和满都拉打过招呼了,这次逾轮部最勇猛的勇士,也会参与作战。” 裴萧萧有些担心。 “会不会被人看出来?” 现在逾轮部明面上和韩长祚没有一点关系,甚至还派了人南下掠边,蒙蔽周围的部族还有北戎王庭。 要是被人发现逾轮部和韩长祚暗通曲款,怕是要糟。 毕竟潜藏在暗处的细作,有时候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大巫师笑着摇摇头,将面前的雾气都给摇散了一些。 “不用担心,他们会换上和我们一样的衣服,没人能看出来。” 他扫了一眼裹成球的裴萧萧。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担心一下自己的身体。” 裴萧萧嘟囔道:“这是我到北方过的第一个冬天,难不成还不许我水土不服一下?” 大巫师不以为意。 “昌吉就适应得很好,都没有生过病。” 裴萧萧语噎。 拿她跟韩长祚比,是不是太高看她了? 虽然她的身体在大晋的京城,远超普通贵女,但并不意味着,可以和男人比。 而且这个男人,还是武艺非常不错的。 日常锻炼量就是自己的好几倍。 完全没有可比性好不好! 大巫师揶揄了裴萧萧几句,眉头微微皱起。 “部落里的物资还够用吗?” 他有些担心,总感觉今年的冬天会特别冷,特别长。 他不想看到这个部落中,有人因为寒冷和饥饿死去。 那是不祥的征兆。 裴萧萧拍着胸脯保证。 “放心吧,够的。浪费一点,能熬到明年开春,节省一些,可以撑到明年秋天。” “那就行。” 大巫师算是没了担心。 如今他对裴萧萧的算账能力,还是很佩服的。 起码他没见过有人能把算盘珠子拨到快飞出来的地步。 听昌吉那小子说,这位“天女”在大晋是经商好手。 经商者,不会不懂账。 帐篷外响起习武的呼和声。 全是女子,还有稚嫩的孩童。 部落中的男人们全都离开了,保护这个部落,还有部落中的大巫师与“天女”的任务,就落到了女人和半大孩子身上。 周围的巡逻,可以交给体力不济的年长之人。 他们每天会出去放牧,顺带着就能打探清楚周围的消息。 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即便走路时背都弯了,上了马,照样还是直的。 还能继续为部落发光发热。 裴萧萧之前发现部落中的尚武之风浓郁,特地找了韩长祚,让他选了几个不错的女子出来作为队长。 由这几位队长,组织每日的练习,安排男人们不在后的部落巡视。 虽然时日不长,但有保卫家园的心在,这股子心气就支撑着她们咬牙握住因为寒冷而冻手的武器,在冰冷的空气中,一下一下地机械挥舞。 除了这份热忱外,也不是没有实际好处。 队长都可以额外领一份物资,日常操练表现好的,也能领到。 有看得到的好处,又能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这支主要由女性组成的队伍,也有了一定的战斗力。 第702章 来北戎前,裴萧萧特地翻阅了一些兵书,都是武装器械上的。 这些书,她是不会带来北戎的,她爹也不会允许。 一旦在北戎扩散,那就是大晋在养虎为患。 裴萧萧全都背了下来,又托大巫师弄来了一些必需品,循着记忆中的配方,捣鼓出了具备杀伤力的火药。 她没往里面加糖,糖在北戎也是硬通货,贵得很,没人舍得往火药里面加这个。 所以裴萧萧捣鼓出来的这批火药,杀伤力没有大晋官方储备的那么大,但是也够用了。 起码能用来抵御突然侵扰的敌人。 这片无人的草原距离逾轮部不算远,只要有人突出重围,前往逾轮部搬来救兵,就能杀退敌人。 在部落中的主要战力离开后,部落中的老弱妇幼,还是有自保能力的。 这也是大巫师高看裴萧萧的另一个原因。 这些举措,都是裴萧萧和韩长祚一起定下的。 具备了一定实操性,起码在大巫师看来,非常实际。 接下来,全都是等待的日子。 草原上已经看不到绿色,太阳即便晒在身上,也一天比一天感觉更冷。 冬天推着秋天,让它抓紧时间离开,好让自己占据这一片土地。 部落中的女人们,一边操持着家务,一边忙于操练,照顾着孩子的同时,又担心跟随她们主人离开的男人们,能否在这次的战争中活下来。 他们离开后,就不曾有消息传递回来。 即便是大巫师和天女,也都没有他们的消息。 一切都隐秘地进行着。 期间,有几股在草原上流浪的马贼,不知怎么地摸到了这里。 在发现部落中只有老人和女人后,他们对这个物资丰厚,气氛祥和的部落红了眼。 打算用部落中的这些人,洗刷自己的佩刀。 不过刀刚出鞘,自己的命就先丢了。 火药炸开后的声音,传到了很远的地方,连逾轮部都隐约能听见。 这次的奇袭,满都拉没有亲自披挂上阵,带着人跟韩长祚汇合的是满达。 他在听到动静后,立刻就亲自过来看了一下。 在发现是裴萧萧用火药,将马贼一网打尽后,勾起了他不太好的回忆。 逛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问题后,就回去了。 虽然赢得轻而易举,部落中操练许久的女人们倒是很沮丧。 感觉自己多日来的努力,全都没用上。 赢得太轻松了,反倒让她们有些无所适从。 本来都开始严阵以待,准备冲杀出去,结果那些马贼却先被半大孩子丢出去的火药炸死了。 就像是一拳打在空气上。 裴萧萧安慰她们,刀剑无眼,冲杀是会出现伤亡的。 “你们每一个,都是部落中宝贵的一份子,伤了哪一个,我和昌吉都要心疼的。” 现在她已经能够很流利地用北戎话进行沟通了。 果然,熟练掌握一门语言的最好方法,就是把自己丢到这个语言的氛围中去。 当“天女”轻柔地说出这番话时,所有听到的人无不感动落泪。 大巫师在边上偷偷翻着白眼,不以为然。 话术,通通都是话术。 不愧是裴文运的女儿,对于收买人心这一套,掌握得十分熟练。 裴萧萧却是知道,真正想要收买人心,靠的可不是自己这张嘴皮子。 她把战利品均分给了每一个参与这次反击的人。 即便没有出战,但是守护家园的心,却是火热的,需要给予极大的肯定。 第703章 果不其然,没有出大力,却有了收获,让部落的凝聚力更强了。 “人活着,就是为了利益。而利益是有限的,所以才会有所争斗。” “所以在我看来,只要给足利益,那么一切都能为我所用。” 私下唠嗑的时候,裴萧萧是这么对大巫师解释,她把战利品全都分了的原因。 “有时候,统一分配,固然可以达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天下大同效果。” “但人心不容易满足,喜欢得陇望蜀。” “如今昌吉要的是统一北戎,而不是天下大同。” “所以我更想要看到部落中,有人愿意为了利益而冒险。” “有了奔头,才会生出希望,而希望,会带给人无限的动力。” 裴萧萧说的这些,对大巫师来说反倒十分深奥。 他倒是知道,其中有一些是大晋那边的圣人的话,这是北戎所没有的,他接触的也很少,就听得半懂不懂。 不过大巫师并没有对此多加干涉。 不是因为裴萧萧的话说服了他,而是因为他看到了部落中的改变。 男人们依旧没有回来,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冷。 但是女人们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孩子们虽然还很懵懂,但是已经知道攀比母亲所得来的战利品。 他们期待着父亲的归来,能让自己成为孩子王,让所有同龄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自己,愿意和自己一同玩耍。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大巫师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北戎未来的雏形。 当然,也不是一切都是好的。 那些俘虏在发现部落中没有男人之后,开始蠢蠢欲动。 在马贼再一次偷袭部落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逃跑的机会。 可惜事与愿违,很快就被一个不落地重新抓回来。 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北戎贵族们,绝望地发现,他们竟然已经连这个部落中的女人都打不过了。 在被重新抓回来,被女人们轮番暴揍了一顿,俘虏老爷们彻底老实了,再也没有动过逃跑的心思。 原本裴萧萧都准备好了,要撸袖子开始进行政治教育,好好给这些俘虏老爷们洗脑。 结果发现,他们自己说服了自己。 倒是省了她的一番力气。 裴萧萧身上裹的衣服越来越多。 她抬眼望着天空,阳光开始吝啬起自己的明媚,天空中的昏暗出现的次数逐渐变多。 裴萧萧觉得,自己还算是耐得住气,比大巫师好些。 大巫师已经因为韩长祚还没回来这件事,念叨了好些日子。 甚至还想着,是不是该出去一趟,上河套三部看看。 谁去都不合适,只有他,不仅可以逛一圈,安全回来,还能受到河套三部的隆重欢迎。 “不如算一卦看看?” 大巫师不满地斜睨了她一眼。 “与长生天的沟通,不应该用在这种事情上。” 嘴上这么说,身体倒是很诚实,瞒着裴萧萧偷偷算了一卦。 裴萧萧也瞒着大巫师,拿了三枚铜钱,用自己所知道的,最简单的方式算了一卦。 铜钱起卦,还是王玄姬教她的。 不过卦是有了,裴萧萧却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没把《易》给带来。 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起的这个卦,到底是哪一卦,更不知道这个卦该如何解。 起了和没起一个样。 与裴萧萧这个半吊子都称不上的人不同,大巫师是个中高手。 他就是靠这个混饭吃的。 所以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归来的时间,是明天。 大巫师心满意足地带着答案,美美地睡上一觉,期待着醒来后,就能看到那个离家之后,就音讯全无的混小子。 可是直到明天的月亮都高高升起,部落周围依然没有看到韩长祚的影子。 大巫师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质疑。 是因为他过于年迈,长生天看不上他了,更倾向于俊俏的少年郎? 比如混小子那样的。 过去,他从不曾出过错。 大巫师倔强地守在部落外,骑着马,不断远眺,期待着能从夜幕中,看到大队人马出现。 大巫师执着地认为,只要天没有亮,那就依然是明天。 夜幕渐渐退去,大巫师的心也一点点地沉下来。 他几乎要放弃了。 很远的地方,开始亮起来,分不清是天色变亮,还是火光。 大巫师骑着马,站在原地眺望着。 渐渐地,越来越亮,速度越来越快。 大巫师看清了旗手高高举着的旗帜,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哭成了一个泪人。 第704章 漆黑的夜空中,纯白无垢的雪像是不要钱一样,飘得到处都是。 大巫师骑着马,注视着前方越来越近的火光,任由雪花落在自己身上。 北戎的第一场雪,就在这样的寂静无声的夜晚来临。 这场雪来得突如其来,下得也大。 不消一会儿,大巫师花白的头发上,就全是白色的雪花,像是一瞬之间老了好几岁。 落在他身上的雪,在接触到大巫师身体的温度后,立刻就融化成水,浸润到了他的衣服里头。 寒冷有些刺骨,提醒着大巫师,他已经不是那个能在冰天雪地中打滚的年纪了。 呼吸间,冷气直冲他的口鼻,喉咙受了刺激,呛得大巫师剧烈咳嗽。 火把小范围地温暖着周遭,一件厚重的披风,落在大巫师被雪水打湿的肩头,让他感觉好受多了。 “辛苦您了。” 大巫师借着火把的光,贪婪地细细打量着韩长祚。 在看到他脸上的新鲜疤痕后,眼中有了湿意。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大巫师喃喃道。 这一次韩长祚离开的时间,要比上一次久很多。 现在已经开始入冬了,而他是初秋时候离开的部落。 大巫师和韩长祚肩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快到让很多人的性命,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走到了尽头。 大巫师并没有为他们难过。 相反,他觉得高兴。 死去的那些人,都先自己一步,去了长生天的身边侍奉。 这是大巫师自我欺骗的话语。 实际上,他清楚地知道,部落会在明天,白幡遍布,家家哀哭。 韩长祚只带回来了一半的人。 虽然看起来,人数并没有减少,甚至还多出不少人。 可实际上,那些多出来的人穿着各式各样,并非他们部落中出去的。 应当是韩长祚在外出征战时,吸纳进来的新人。 这些人穿的甲胄都不全,手里的武器也各式各样,一眼就能认出是临时拼凑出来的。 除了这些新人以外,长长的俘虏队伍,也让大巫师知道了这次的战果。 死去的人们,献祭出自己的生命,为北戎新王朝的建立,注入了新的生机。 大巫师努力说服着自己,安慰着自己,告诉自己,这是必经之路。 可实际上,他的内心远比外表看起来要苍老许多。 大巫师这一生,已经送走了许多人,如今老了,还要继续送走更多的人。 都是一些和自己打过招呼,有过一面之缘,乃至十分熟悉的人。 大巫师发现,曾经引以为傲的充实的心灵,开始变得荒芜。 在这个深夜中,他茫然四顾,看不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们都走了,先自己一步,去到了长生天的身边,陪伴着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 韩长祚发现,一直陪着自己走的大巫师身体越发矮了。 不是因为他返老还童,回到了孩童时期,而是因为背越加佝偻。 仿佛有座看不见的大山,不停向下压在大巫师的背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再也直不起来。 韩长祚下意识地回头,望着自己身后的队伍。 队伍里的老面孔,都分外沉默,气氛很压抑。 不知道是因为过于激动,以至于无措,还是因为死去了太多认识的老朋友,心里难过。 韩长祚回过头,望着不远处的部落。 夜间巡视的人,已经发现了归家的他们。 第705章 夜间的部落重新喧闹起来,熄灭的篝火被重新点亮。 熟睡的人被叫醒,纷纷来到部落外,迎接他们的英雄。 他们用最响亮的欢呼声,代替了鲜花和礼物,这个初雪的夜晚,因为他们而不再那么寒冷。 可是当所有外出作战的人进入部落后,笑声和歌声慢慢停了。 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始发出啜泣声。 哭声像是瘟疫,在整个部落蔓延开,声音渐渐放大,甚至比先前的欢笑声还要大。 裴萧萧裹着好几件皮袍子,站在自己帐篷外,注视着这一切。 死人了。 死了很多很多人。 这些人,都称呼她为天女,视她为信仰的代言人。 在部落,因为他们,裴萧萧的地位与大巫师一般无二。 所有人都知道,天女离开长生天的身边,来到北戎,来到主人的身边,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部落,没有发生觊觎或是勾引韩长祚的事。 那是对自己信仰的背叛,是最大的不敬。 他们坚持每天都虔诚地祈祷,感恩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美好。 如今这些忠诚的信徒,回归到他们的信仰。 裴萧萧的心里很难受。 死去的那些人,曾对她顶礼膜拜,曾用最灿烂的笑容,为她端上最新鲜、最美味的食物和水。 裴萧萧咬着唇,望着人影和篝火的视线开始模糊。 即便穿越了十几年,她还是没有办法坦然面对周围人的死亡。 哪怕这些人,与她没有深厚的交情,她依然会因为生命过于轻易的流逝而难过。 回来的人沉默地走到家人身边,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们丧失了对名利的追逐。 曾经他们还是逃奴的时候,对那些领兵作战的贵族老爷们总是羡慕得眼红。 不就是杀人吗? 他们也可以,甚至能做得更好! 可当他们真的举起刀,砍向敌人的时候,两股战战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刀刃砍在骨头上,就很难被拔出来。 失去了马儿,就再难从敌人的围剿中逃生。 原来成为贵族老爷,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如今他们重新回到了部落,什么都不愿去想,只希望能够陪伴着自己的家人。 没有欢呼,没有接风宴,沉寂的部落中,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 所有人都默然不语。 仿佛早已将自己的声音,留在了河套三部的领地上。 回来的,只有他们的躯体,没有他们的灵魂。 闭上眼的时候,会立刻回忆起战场上的那些事。 他们杀人,人也杀他们。 身上的血不知道是敌人的,是同袍的,还是自己的。 熟悉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运气不好,就会在乱战中,被马蹄践踏成泥。 他们不敢多看一眼,时刻恐惧着,下一个被不幸选中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这种深植于骨子里的恐惧,唯有躺在家里的床上,搂着妻儿,才能稍稍缓解。 韩长祚这次没有回到部落后,就立刻分配战利品。 只是让人将带回来的俘虏安排好,就让所有人散了。 韩长祚是有些不甘心的。 这次,他本来是有机会,可以直接从河套三部的身上,狠狠咬下一大块肉来。 到时候,他就可以将部落迁移到水草丰美的河套一带。 但是他带出来的这些人,已经没有了士气,直面惨烈的激战,让他们开始心生胆怯。 第706章 再打下去,只会出现更大的伤亡。 韩长祚有预料过,上次过于顺利的出征,让部落中的这些勇士们开始自大。 他们并没有把兵强马壮的河套三部放在眼里。 但实际伤亡,要远超韩长祚的预估。 在后继无力的情况下,韩长祚只能放弃大好局面,选择撤退。 现在他手里不缺粮,缺人。 每死一个人,最心痛的那个就是韩长祚。 不过无妨,通过这次出战,他已经摸清楚了河套三部大致的兵力,也选好了日后建城的地方。 如今的不甘心,只待冬日离开后,就会如愿。 裴萧萧抓着领口和袖口,一直站在帐篷外吹冷风。 她知道今天晚上又会是一个不眠夜。 这个时候,部落里最难受,却又最需要撑住的人,是韩长祚。 她帮不了太多,默默陪着他,等他处理完所有事,再说会儿话,就是自己全部能做的事。 点亮的篝火,又被熄灭了几个,只维持住几个必须的篝火,供给守夜的人使用。 当所有人都散去后,韩长祚的身上,才流露出疲惫感。 这种疲惫,像是替大巫师分担了压在他身上的那座大山,也把韩长祚的腰给压弯了。 裴萧萧冲他招招手。 “外头风大,还下着雪,去我帐篷里暖暖身体?” 大巫师的帐篷适时地熄灭了灯——原本他睡觉都会有留灯的习惯,方便自己睡不着的时候看书。 但是现在都没留,整个帐篷乌漆嘛黑。 韩长祚默不作声地上前,把裴萧萧风帽上的积雪拂去。 “那就进去坐坐吧。” 怕裴萧萧多想,又特地加了一句。 “坐坐我就回大巫师那儿去睡。” 表示自己完全不会生出任何非分之想,也不会有不轨之举。 灯熄了又如何? 帐篷又不是屋子,有门闩挡着自己进去。 跟着裴萧萧进去,接过她解下的风帽和袍子,韩长祚特地往帐篷里的篝火加了柴火,让火烧得更旺一些,好让帐篷里更暖和。 裴萧萧坐在床上,用厚厚的被子把自己裹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韩长祚忙碌。 接过韩长祚递来的白水,裴萧萧空出一只手,拍了拍床边。 “坐下说说话?” 韩长祚犹豫地点点头,特地跑到距离裴萧萧最远的床尾边上,挨了半个屁股坐下。 裴萧萧看得有些好笑,却也不知道现在不是个笑的时候,低头借着喝水,缓和了下心情。 韩长祚看她低头小口小口喝水,等她喝完,又跑过来把水杯拿走,放在案几上。 重新跑到床尾边边上坐着。 裴萧萧抱着被子,很乖巧地坐着。 帐篷里的篝火被韩长祚拨得太旺,热得她都出了汗。 但有她的风寒才刚好,现在还得好好养着,就没敢贪凉。 韩长祚眷恋的目光,在裴萧萧的脸上梭巡。 这张脸仿佛自带了狐媚,只要一出现,自己就会情不自禁地将目光黏在上面,怎么都挪不开。 半晌,还没看够的韩长祚注意到了裴萧萧开始偷偷打哈欠。 他局促地站起来。 “你困了是吗?那好好休息,我去睡了。” 顿了顿,又歉疚地道:“没来得及上佉沙镇给你把大夫请来。” 裴萧萧笑着摆摆手。 “不需要大夫,你看,我这不是好了吗?” 韩长祚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还是得请一个过来常驻,风寒是小病,可要是遇上了急症怎么办?” “到时候就是背着你上佉沙镇看大夫都来不及。” 第707章 裴萧萧不打算跟韩长祚在这件小事上纠缠。 他也是出于关心,自己少泼凉水就好。 “那就听你的。” 韩长祚的眉头松开。 “初雪已经下了,明后天我就动身,不然等风雪大了之后,就出不去了。” 又问裴萧萧。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语气中带着试探和小心翼翼。 他想知道,萧萧是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还是会因为无法忍受北戎的苦寒,回去大晋。 然后再也不回来。 他知道,萧萧在这里,属实是没有多少可做的事。 人生地不熟,就连能和她好好聊天的人都没有。 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萧萧。 但是,只要再给自己一点时间。 等明年开春,他保证,一定会把河套三部拿下,在那里筹备建一座新城。 他会在城里建一座楼阁,能看见城外那条冬天都不会上冻的滔滔江水。 都说有山有水,才会有好风景。 北戎没有高山,唯有那条江还能凑合一下。 他会从大晋请最好的匠人,为这座新城绘制最完美的舆图。 或许占地无法同京城相比,但一定会是北境一带最好的城。 等建好了,再接萧萧过来。 统一北戎之后,也设法将京城的母亲们接过来。 只要给他一点时间。 韩长祚很怕从裴萧萧嘴里听见“去”这个字眼。 结果想什么来什么。 “去。” 韩长祚的心,一下跌落到了看不见底的深渊。 “离开了也有几个月,不知道佉沙镇的铺子收成好不好,我得去看看。” 裴萧萧掰着指头,把自己到了佉沙镇之后要做的事,一件一件罗列清楚。 “要看看铺子,顺带盘下账,然后再带些物资回来。” “大巫师年纪很大了,就不要再麻烦他跑一趟。” “就当是给你散心了,我们一起去,等我忙完了,再一起回来,怎么样?” 一起去,一起回来…… 跌到谷底的心,像是长了翅膀似的,重新飞了回来,在半空中转了好几个圈,才回到原位,继续尽忠职守。 韩长祚摸了摸胸口,里面的那颗心还在坚持跳动着。 他没有听错,萧萧刚才,是这样说的。 他抬起的脸上,露出这些日子来,第一个轻松又安心的笑容。 “好,一起去,一起回来。” 裴萧萧眯着眼,冲他招招手。 “你过来。” 在帐篷外的时候,因为韩长祚是背对篝火的,所以她看得不清楚。 到了帐篷里面,因为离得有些远,她也没机会仔细看。 现在韩长祚的脸正好对着火光,她倒是看得明白了。 原本完好的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和脸上其他皮肤看起来都不一样。 韩长祚不明所以,但裴萧萧让他过去,他就老实走过去。 “怎么了?” “你脸上好像有什么脏东西……” 原本想要替韩长祚拂去脸上污秽的手,在半空中停下。 裴萧萧的眸色渐深,眼睛里有韩长祚看不懂的东西。 “怎么了?” 他再次问出同样的话。 顺着裴萧萧难过的眼神,摸上自己的脸。 凹凸不平的皮肤,让他恍然大悟。 韩长祚赶紧侧过身体,让另一边完好无损的脸展现在心爱的姑娘面前。 因为受伤的时间太长了,他都忘了。 上次回来的时候,他还记得以后尽量别让脸受伤,结果这次出门,就顶着一张毁容的脸回来。 韩长祚心里七上八下。 他是不是变丑了? 萧萧是不是要厌弃他了? 刚刚说的“一起去,一起回来”的话,还算数吗? 第708章 会不会这次回大晋之后,萧萧就不回来了? 裴萧萧收回自己的手。 “没什么,就是以为你脸上有脏东西,不过走近了仔细看,才知道是我看错了。” 韩长祚忐忑不安地站在裴萧萧面前,双手抓着自己的衣服,低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你……都看到啦。” “嗯。” 既然都已经戳破了窗户纸,裴萧萧也就不隐瞒了。 “怎么伤的?” “流箭。原本是朝着我心口的方向射过来的,不过正好敌人的刀要朝我脖子上砍。” “我放低了身子,冲着心口来的流箭,就从脸上飞过去了。” 裴萧萧凝视着韩长祚不安的脸庞,轻轻笑了。 “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大巫师总是说,你是长生天所眷顾的人。” “你的运气,真的很好。” 韩长祚沉默了一会儿,几不可见地点头。 “是很好,好几次,都死里逃生。” 以他每次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的性格,至今没有受到致命伤,真的得用福气逆天来形容。 而这,是裴萧萧所最担心的事。 越是运气好,就会对大巫师的预言越是深信不疑。 韩长祚迟早会有一天,将北戎作为自己最大的责任,背负着这座巨大无比的山,像一头老牛一样拉着往前。 不过眼下说这些,为时尚早。 裴萧萧收起自己的那些心思,朝韩长祚扬起大大的笑容。 她看得出来,韩长祚对自己的容貌受损十分在意。 应该是因为自己去年春狩的时候,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让他过分介怀。 实际上……最终选择的人,很有可能与想象的截然不同。 感情嘛,都是始于颜值,终于灵魂。 当灵魂的契合度过高,颜值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 不过裴萧萧并不打算现在就跟韩长祚说破自己的不在意。 她怕韩长祚在知道自己不在意后,会冲杀得更为凶猛,为了早日完成对自己的承诺,对身体毫不爱惜。 “只是一边受伤,往后我可以看另一边没受伤的。” 韩长祚在欣喜之余,又有些不相信。 “不会看腻吗?” 裴萧萧微微侧头,带着笑,沉吟了好一会儿。 在韩长祚的忐忑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时候,才“噗嗤”一下笑出来。 “应当不会腻。” 韩长祚放心了。 “你先休息吧,明日我准备准备,后日清晨,我们一起走。” “好,你也去早点休息。” 韩长祚在离开前,又把变小的篝火给拨得更旺,叮嘱裴萧萧晚上睡觉别因为热就不盖被子。 出去之后,将挡风的帘子细细拉好,确定不会漏风,才大步走回大巫师的帐篷里,撩起帘子,直接进去。 一直徘徊在外的夜风,终于找到了能进去的地方,哗哗往里面灌。 没睡的大巫师裹着被子,被冻了个激灵。 他赶紧把被子裹紧了,瞪了一眼在篝火边上躺下的韩长祚。 “没用!” 韩长祚无所谓地裹紧被子。 “我和萧萧约好了,后日回一趟佉沙镇,明天睡醒起来,要准备准备。” 听到这话,大巫师的心情好了不少。 还是有些进展的。 “她没问你脸上的伤?” “问了。不过萧萧说,以后可以只看没受伤的那边。” 韩长祚边说边笑,心里美滋滋的。 大巫师没好气地冷哼,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安心的呼噜。 韩长祚倒是没有立即睡着。 他摸着身下的皮草褥子——褥子比上回他走的时候,要厚了好些。 身上盖着的被子也更厚实了。 应当是大巫师特地让人换的。 韩长祚双手枕在脑后,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 明知道自己最后还是会回来睡。 闭上眼,韩长祚就畅想起了后天和萧萧一起回大晋的事。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出门。 没有长辈的叮嘱,也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越是这个时候,自己就越需要把持得住。 绝对绝对不能因为时来运转,就心生歹意。 好不容易萧萧不在意自己被毁容了,可不能把这个大好局面给毁了。 帐篷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早一步陷入睡梦之中的大巫师,突然睁开眼。 眼中没有丝毫睡意。 他轻轻叹了一声。 离家的孩子,要回家了。 回家之后,他们还会回来吗? 至高无上的长生天呐,请告诉您最虔诚的仆人答案。 第709章 部落里沉闷的气氛,经过一天的发酵后,在第二天抵达了新的高潮。 往日繁荣的景象,已是不复存在。 沉寂,萧条,看不见希望与未来,成了主导。 大巫师拄着拐杖,眉头死死皱着,担心这个才刚建立起来没多久的部落,即将迎来崩溃。 往上攀高峰的时候,每一步都会走得十分艰难,可要往下滑,却是毫不费力。 现在,大巫师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破灭的端倪,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作为一个老人,大巫师的觉很少。 他起来的时候,韩长祚还在睡,等他在外面坐了好一会儿,韩长祚才揉着惺忪的睡眼起来。 虽然部落里的气氛很是压抑,但女人们依旧勤劳地为部落的主人准备了最为新鲜和丰盛的食物。 奶茶还冒着热气,肉食也都是新鲜出炉的。 这个季节,北境没有多少蔬菜,因为过于严酷的气候,裴萧萧就是想效仿自己在大晋的时候,搞蔬菜大棚都办不到。 气候太冷了,大棚需要足够的柴火提供温度,而柴火对于部落而言,是冬天的活下来的保证。 他们辛苦一年,积攒下来的所有,都是为了保证自己能够活过这个冬天。 至于蔬菜,没有也没关系,冬天的蔬菜之于北戎人而言,不是必需品,更像是看一眼都会觉得冒犯的奢侈品。 有些时候没能吃上热乎乎的食物了,韩长祚吃得狼吞虎咽,满嘴流油。 行军时,为了保证速度和隐蔽,他们都是吃的冷硬干粮。 大巫师望着他的眼神格外慈祥。 他喜欢看着年轻人大口大口吃饭。 吃下去的食物,会好好滋养他们的身体,保证他们身体更为茁壮,更为勇武。 可这慈祥的眼神中,还有浓郁到化不开的担忧。 大巫师并未在韩长祚吃饭的时候,对他说出心里话。 他心中的想法并不那么好听,容易让人没有食欲,倒胃口。 韩长祚却是没有在意这些。 在战场上的时候,他还在死人堆里吃过饭,周围全是血肉,还有散落四处的各种体内器官。 照样吃得下去,还吃得很香。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而战。 此时的他,就是这片土地上最无敌的存在。 韩长祚吃着饭,抿了一口奶茶。 或许是因为做饭的人心情不好,今天的饭菜和奶茶,都有点咸,吃完之后,他还得再喝上一大碗的白水漱漱口。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 大巫师笑了一下。 “你心里明白就行。” 韩长祚仔细地用帕子擦干净全是油渍的嘴,又洗干净了手。 “您担心,我和萧萧明日离开后,会引起部落里的人恐慌,以为我们是逃走了。” 大巫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人心……是最难以掌控的。” 仗,是打赢了。 可胜利的喜悦并未传到这里。 所有人都在为死去的人哀伤。 这个时候,人心不稳,经受不起一点风吹雨打。 韩长祚选择在此时离开,必定会导致人心不稳,继而让整个部落分崩离析。 “不会的。” 韩长祚半眯着眼睛,遮住眼里梭巡着整个部落的精光。 “很快,所有人就会重新凝聚在一起。” “我也不会离开很久,最多……半个月就回来。” 大巫师有些不解。 他以为,自己已经够神棍了,但还远不如边上的这个混小子。 混小子能预言未来? 那还打什么仗?杀什么人? 第710章 不如自己收他做弟子,跟着自己混算了。 韩长祚迎着风,站起来。 他听见了裴萧萧的帐篷那边,有了动静,应该是起来了,有些蠢蠢欲动地想过去看看。 “凝聚人心最好的方式,就是有一致的外敌。” “只要把河套三部的人勾引过来,部落中的所有人,会立刻忘却现在的痛苦。” “到时候,他们心中只会留下杀光敌人这一个念头。” 先杀害了自己亲朋好友,又袭击自己赖以生存的部落,活着的人,没有其他借口阻止自己握紧手中的武器。 大巫师点点头。 “你心里有了打算就行。” 至于混小子怎么把河套三部的人引诱过来,那就是他的事了。 自己不擅长谋划这些,就不管了。 但是大巫师依旧有着疑虑。 “即便你想引诱河套三部的人,那也是你回来之后的事。” “在你离开的这半个月里,你打算怎么办?” 就真的不怕,前脚刚走,后脚就出乱子吗? 韩长祚对此倒是很自信。 “半个月,乱不起来。” “离开这里,或是毁了这里,他们是无处可去的。” “想要独自在草原上度过冬天,根本办不到。” 说白了,还是抱团取暖,存活率更高。 或许这些逃奴会生出不法之心,趁着自己不在,侵占部落里的所有物资。 可是韩长祚笃定,即便如此,新的“政权”也不会长久。 短视,是他们最大的问题。 中途必定会发生许多事,不过韩长祚有把握,等自己回来,就能立刻重新占据这个部落。 这等小事,连插曲都算不上。 韩长祚提醒大巫师。 “您到时候可别为了守着,就拼上这条命,看情形不对劲,立刻就带着您的心腹离开这里。” 大巫师嘟囔:“我可没那么蠢。” 大晋人不是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 他懂这个道理。 裴萧萧帐篷里的动静又小了下去。 人没出来,韩长祚又重新坐了回去。 开始有人在忙完手头的事后,过来询问他这次出征的战利品如何分配。 还有那些新加入的逃奴,以及带回来的俘虏,又该如何处置。 这些都是韩长祚在路上就想好的,此时他们来问,便都一一说了。 大巫师在边上听着,觉得没有太大的纰漏,也就撂开了手。 还在孕育期的王者,需要自己放手,去给予他足够的成长机会。 事无巨细,只会让他无法独当一面,成为泯灭于众人之间的普通人。 他生来为王,从不是普通人,更不能用普通人的方式去对待。 虽然没有被教授过帝王心术,但韩长祚做得倒还算是有模有样。 起码在大巫师看来是这样的。 对战利品的分配都十分合理公平,绝大多数人都能接受。 少部分不能接受的,是因为韩长祚拿出了一部分,用作抚恤,连同原本应该分的份额,给了那些战死者的家人。 有人多得,就有人少拿,自然就会有反对的声音。 不过这种不愉快的声音,很快就被其他人给压了下去。 韩长祚在离开的前一晚,特地跑了很远的路,在周围巡查一遍。 确认河套三部在短期内不会过来,耗到天亮,带着裴萧萧踏上了南下的路。 裴萧萧骑在马上,时不时担心地望着韩长祚。 一夜没睡,还要赶路,会不会太辛苦了? 因为韩长祚的坚持,裴萧萧始终走在他没有受伤的脸那一边。 虽然这样做,很自欺欺人,但韩长祚能得到莫大的安慰,足以确认萧萧还没有因为自己的容貌受损,而厌弃了自己。 他的眼睛里泛着血丝,时不时会举起手,遮住打哈欠的嘴。 发现裴萧萧总是看自己后,他先是窃喜,旋即发现她的眼神里有遮掩不住的担心,赶紧放下遮住嘴的手,用力眨了眨眼。 “没事,我撑得住。” 防止自己会骑着马睡着,韩长祚开始找话题聊天。 他倒是可以保证自己睡着之后,不会从马上摔下来,但是萧萧见了,会心惊肉跳。 可当韩长祚想要起话头的时候,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倒是对裴萧萧很了解,只是这种了解,是基于裴萧萧曾经厌恶的跟踪打探。 既然已经知道,这是对方的雷区,那再继续踩雷,就十分不合适了。 会把现在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好感,建立起来的大好局面,全都付之一炬。 韩长祚十分谨慎地在心里挑选着话题。 但他却沮丧地发现,自己能侃侃而谈的那些事,裴萧萧似乎并不是那么感兴趣,可能刚聊起来,没说几句,就又重新陷入沉默。 他这边犹犹豫豫,踌躇不前,裴萧萧却是已经主动提起了话头。 “这次去河套三部的老巢,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马蹄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不如以往清脆,听着有些黏连。 混合着裴萧萧的声音,韩长祚只觉得自己心化成了藕,外表看起来光滑,内里却是丝丝缠绵。 他强自打起精神,将那些匪夷所思全都暂且放去了心底。 “算是吧,他们留下的兵力比我想象的要多出不少,一碰上,就直接是一场硬仗。” 韩长祚不知道裴萧萧什么时候,对这些也有了兴趣。 不过既然她想知道,自己就会告诉她。 “可是他们对你有了防备?” 韩长祚眯着眼,顺着裴萧萧的话,仔细回忆。 “应当……不是。” 提起这些,他的脑子倒是一下就清楚起来,不再犯困,像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全都倒出来,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 裴萧萧安静地听着他絮叨,时不时将鬓边被吹散的碎发别到耳后,脸上挂着的浅笑,让韩长祚说得更起劲。 好不容易找到能让萧萧有兴趣的话题,可不能随便就结束。 第711章 现在他俩的身份开始对调。 偷偷打哈欠的变成了裴萧萧,而韩长祚因为开始说起自己这段时日来的经历和心路历程,丝毫没有困意,反而越来越亢奋。 裴萧萧很努力地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努力对抗昏昏欲睡。 若是庙堂纷争,裴萧萧倒是还能参与一二。 在家的时候,她爹和她哥讨论的时候极少会避着她,即便没有经验和天份,多听听,也能了解个大概。 可打仗这种事,她一窍不通啊! 她爹在壬午之变后,就再也没上过战场,在家也极少会谈论这些。 听着韩长祚的滔滔不绝,裴萧萧开始神游四方。 虽然白龟一直称呼他是讨厌鬼,但要是白龟在的话,一定能听得懂,甚至还能讨论一二。 丹君也一样。 她们二人都是将门出身,熟读兵法。 虽然没上过战场,但好歹还在家推演过沙盘,实操是没有,纸上谈兵还是可以的。 换作自己,就纯属两眼一抹瞎。 除了常见的词汇,是能明白以外,其他的,脑子就是一团浆糊。 裴萧萧偷偷觑着韩长祚,有心想让他换个话题。 可看人家说得起劲,又是自己先挑起的话头,换话题的话到了嘴边,就说不出来了。 算了,就让他说个尽兴好了。 在北戎,孤独的可不单单只有自己。 她是人生地不熟,没有亲朋好友在这里,韩长祚不也一样? 他们所牵挂着的人,全都在千里之外,没有千里眼,没有顺风耳,没有科技带来的便利性,连聊以慰藉都办不到。 唯有他们两个还算熟悉的人,可以说说话,聊聊天。 在北戎话的环境里,努力撑起一片熟悉的天空。 回家的路很陌生,但是有熟识的相伴,倒也不算煎熬。 抵达佉沙镇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了。 韩长祚和裴萧萧商量一下,没叫门,带着随从在城外的小旅馆落脚。 韩长祚望着旅馆房间里的环境,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虽说勉强称得上干净,但条件还是太差了。 桌椅家具不知道是淘来的几手货,木头表面坑坑洼洼,还包了一层怎么都擦不干净的浆。 门窗是有,可是怎么都关不严实,门框、窗框已是变形,呼呼透着冷风,任凭房间里的火盆烧得再旺,也觉得冷飕飕的。 要知道赶不上入城,今天就该早些起来赶路的,就差了那么一刻钟时间。 可要是早起赶路,萧萧就不能多睡一会儿了。 真真是左右为难。 韩长祚怕裴萧萧不适应这样的环境,犹豫了一下。 “要不……我再去别家看看,有没有更好一些的……或者我去找找能搭帐篷的避风处?” 裴萧萧摇摇头。 “用不着,这家已经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了。将就一晚吧,反正明天一早就能入城了。” 这次回来,时间紧,也没招摇,裴萧萧除了一些必备的随身物品外,就没带大包小包各种物什。 床褥虽然闻着是有皂角香,显然浆洗过了,但上头洗不掉的污渍,她瞧着心里还是有几分膈应。 今晚上和衣睡下,凑合一晚,左右也不是什么长住的地方。 韩长祚见她不走,即便心里不愿也迁就着。 不过到底觉得委屈了她。 他翻找出自己干净的随身衣物,将床铺上的被褥全都叠好,摆在一旁,将自己的衣服铺在上头。 起码他的衣物瞧着要比这些被褥干净一些。 第712章 随后又让店家多拿几个炭盆,还把自己房内的炭盆给端过来。 “你风寒才刚痊愈,仔细吹了冷风,又病了。” “那你呢?” 她的房间里聚集了所有闲置的炭盆,分开睡的韩长祚不就只能在吹冷风的房间里挨冻了? “我不妨事的。” 韩长祚感受了一下房内的温度,勉强算是满意。 “在外行军时,帐篷比这还冷,我抗冻,不怕冷。” 裴萧萧咬了下唇。 “要是冷,你就来敲门,那我们就挤一间屋好了。” 睡一张床是不可能的。 当然是她睡床,韩长祚凑合凑合睡地上。 房内炭盆多,火烧得旺,睡地上也不至于冻出病。 最多第二天起来腰酸背痛。 不过韩长祚还是拒绝了。 虽然长辈不在,自己依旧应该恪守礼数,不能僭越。 “我真的不冷,没事的。外头我让人给你守着门,若是有需要,你叫他们便是。” “好。” 裴萧萧依旧不放心地叮嘱。 “要是睡得冷,记得过来暖暖身子。” “嗯。” 韩长祚推门出去,冷热一交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鼻子还痒痒的。 他赶紧捂住口鼻,快步走远,这才放下手,舒舒服服地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 打完喷嚏,韩长祚揉了揉鼻子,心道,得亏忽齐勃不在,否则八成要说自己活该。 因为住宿条件过于离谱,心里也惦记着韩长祚会不会挨冻,裴萧萧这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起来,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要风度不要温度的韩长祚,则是大清早起来就开始不停打喷嚏。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倒是不烫手。 没烧,那就是偶感风寒。 小事一桩。 只要不让萧萧知道就行。 裴萧萧起得比他早一些,将韩长祚的衣物拿炭盆烘热叠好,托门口守夜的随从送去。 韩长祚摸着热乎乎的衣服,麻利地给自己换上。 这下感觉好受多了。 见了裴萧萧,他倒是一直忍着,咳嗽声压得很低,但依旧遮掩不住。 裴萧萧没好气地瞪着他。 “叫你逞强!” 韩长祚装作无事的模样。 “进城之后找个大夫,吃几副药就好了。” 韩长祚催着裴萧萧赶紧进城。 “城门刚开,我们赶紧入城吧,你不是还有很多事要做吗?” 不行,再不和萧萧分开,他就要忍不住了。 好想打喷嚏! 裴萧萧扫了他一眼。 “走吧。” 佉沙镇还是那个佉沙镇,没有变化,冲眼看去,全是熟悉的面孔。 韩长祚把裴萧萧送到孟氏商行的旅馆,等她安顿好,就赶紧离开,找个地方爽快地打喷嚏,顺带找大夫开药。 他这次来佉沙镇,还要去一趟当日给予自己帮助的逾轮部联络点。 在北戎的时候,他和逾轮部不方便有过多联系,到了佉沙镇,就没有这样的担忧。 北戎在冬天,会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酷寒气候不适合作战。 这种最掉以轻心的时刻,韩长祚是不会放过的。 能把难打的仗赢下来,自己这个长生天之子才更有说服力。 韩长祚让人联络满都拉,让他过来一趟,两个人商议一番出兵的人数和日期。 他知道满都拉一定有掩人耳目,潜入佉沙镇的办法。 韩长祚为未来奔波,裴萧萧也没闲着。 她的确有很多事要做。 佉沙镇的产业明面上说是孟氏商行的,实际上就是她哥送她的体己。 裴萧萧叫来几家管事,和他们一一对了账,又指出账本上有些类目记录得不够详细,不能让自己一目了然地看出各项类目的收支情况。 第713章 被留在佉沙镇的福萍,目瞪口呆地旁听完全场。 等那些管事离开后,福萍眼热地望着裴萧萧。 “小姐可真是厉害!” 裴萧萧开了一个多时辰的会,口渴得要命,一气灌了自己三碗茶才停。 “我这有什么厉害的。” 跟她哥比起来,简直效率低下到令人发指。 处理完产业,裴萧萧又让福萍把这些时日寄来的信取来。 这些信件裴萧萧没让大巫师帮她带去北戎。 一方面是担心路途迢迢,信件容易丢失,另一方面,则是不好意思麻烦老人家给自己跑腿。 所以京城寄来的信,最多只能送到佉沙镇,等待着收信人。 看着厚厚的一摞信件,裴萧萧头疼地按着太阳穴。 这就是没有手机没有网,不能即时通信的时代。 这么多封信,光是回信她都得写到手酸。 房内因为门窗封闭,光线不够亮,福萍怕看信的裴萧萧看坏了眼睛,特地拿了好几盏灯过来,整个房间亮堂得像是白天。 裴萧萧离开前,特地给福萍找了个先生,让她跟着识字。 福萍原本不乐意。 自己都多大年纪了,还跟小孩子一起上学,这也太丢脸了。 但是小姐却是说了,她身边的侍女,就没有睁眼瞎,福萍只得老老实实去学堂上课认字。 信件在交给裴萧萧之前,福萍已经按照寄信人的姓名,分门别类放好。 裴萧萧把她爹的那几封信放在最后看。 毕竟吃东西吃到最后一口,才是最美味的。 孟白龟的信是寄来最多的,有一半都是她寄过来的。 信中的内容倒是大致相同,写着自己哪日在何处吃了什么好吃的,玩了什么好玩的,顺带抱怨一下庄氏对自己管束太多。 每一封信的最后,孟白龟都要加上这么一句话。 “萧萧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裴萧萧将她的信,按照日期排了一下,几乎三五日就会寄来一封。 她轻轻抚平纸上的折痕,嘴角的浅笑有些苦涩。 抱歉啊白龟,可能……以后见得会很少啦。 不过等你成婚的时候,我一定会想办法回去的。 阮文窈寄来的少一些,信中大都写了一些家常,顺带又问了裴萧萧,明年自己成婚,能不能回来吃酒。 裴萧萧将阮文窈的信压到最底下。 文窈和崔伯嶂成婚,自己能去,是一定要去的。 只是多事之秋,她奔波两地多有不便,也不知京城的情形,倒是不好立刻就回信,需得仔细想想。 崔青卿寄来的信也不少,主要都写了京中的奇闻异事。 每每写到末尾,就会感慨一句“也不知等信送到萧萧你那里的时候,这事儿又发生了什么新变化。”。 作为包打听,崔青卿能搜罗的当然包罗万象,她专门捡了那些令人发笑的趣事写。 裴萧萧边看边笑得肚子疼,时不时就得停下来揉肚子。 纪丹君的信不多,她嫁做人妇,到底不如未出阁的时候松快,婚后与她们之间的聚会也少,自然也无暇写信。 信虽然少,但是每封都足够厚,一封的内容抵得上孟白龟五封。 信中详细地写了如今京中的局势,附上自己的看法。 信中额外提到了她的大伯公西大富。 公西家因为娶了纪丹君,被天然划分到了裴党之中。 先前被邬皇后所看好的公西大富,也因为这个原因,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冷待。 不过最后一封信中,纪丹君提到公西大富升官了。 裴萧萧微微蹙眉。 什么意思? 公西家投了邬皇后? 感觉不像。 裴萧萧特地翻了翻纪丹君前面的几封信,没发现其中有提到。 而且纪丹君的信中,也没有那种歉疚和无奈的语气,平平常常的,没有异样。 因为信少,时间间隔又长,所以裴萧萧也无法断定,是不是途中有丢失。 裴萧萧捏着纪丹君的那封信,蹙眉想了想,拿起她爹寄来的信,从最上面开始看。 裴文运的第一封信,倒是平常,不过是抱怨家里没了小棉袄,口腹之欲不能满足。 信很薄,就一张。 短短几行字,却克制地道尽了父亲对女儿的思念之情。 裴萧萧不争气地瘪瘪嘴,眼看着泪就要落在信纸上。 她赶紧将信拿远了,不想弄坏了父亲的信。 默默哭了一会儿,她才缓和过来,重新折好,恢复原状,拆开下一封。 这一封却是与上一封截然不同,捏着就厚。 裴萧萧直觉,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在这封信当中。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一字一句仔细看。 房内很安静,除了纸张翻动的声音外,就只有福萍时不时给裴萧萧添茶倒水的动静。 韩长祚到的时候,只见裴萧萧正盯着信发呆。 他没有去打扰,轻手轻脚地搬了绣墩,在边上安静坐着。 可越看裴萧萧脸上的神情,韩长祚就越觉得不对劲。 他偷偷瞟了一眼拆开的信封——上面是裴相的字。 心里有数了。 这是裴相想女儿了。 韩长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萧萧是不是想回京城了? 回去了也好,北戎的冬天太冷,自己也没建好新城,女子最是怕寒,若是伤着根基,就不好了。 虽然心里舍不得,韩长祚还是做好了裴萧萧开口说出要走的准备。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 裴萧萧开口的第一句话,并非提出自己要回京。 “太子殿下……薨逝于三个月前。” 韩长祚如遭雷击,半晌都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第714章 房内只有裴萧萧和韩长祚两人对坐。 福萍早在裴萧萧说出那句话前,就去外头守着了。 裴萧萧不许任何人进来。 太子死了,这是裴萧萧万万没想到的事。 国本动摇,止于京畿。 在佉沙镇这个边陲小镇,无波无澜,这里的人们,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都不知道太子薨逝这件事,只为今年冬天会不会比去年更冷而担心。 是以裴萧萧抵达佉沙镇后,并未在这里看出任何端倪。 何况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即便真的要服丧,也已经除服多日。 想要在佉沙镇知道这件“大事”殊为不易。 韩长祚下意识地反驳:“会不会弄错了?” 明明自己离开京城前,二哥还特地私下来送行。 当时他身体看起来还不错的,虽然文弱,但是并未显露出任何病态。 三个月前……也就是萧萧刚到北戎的时候。 太快了,也太突然了。 韩长祚盯着裴萧萧看个不停,希望下一刻,她能突然笑出来,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个玩笑。 但他心里的那个声音在咆哮。 萧萧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二哥是国本,他的薨逝会引起庙堂一系列的动荡。 韩长祚突然灵醒起来,想起自己最为牵挂的两位母亲,此时还在京城。 ……娘、阿妈! 她们在京里还好吗? 裴萧萧捏着信纸,心里慌乱极了,都没发现信纸的边缘已经被自己捏皱。 “没有弄错,这是我爹说的,岂能有假?” “他对陛下,还有太子的忠心,旁的人不懂,难道你我也不知吗?” 裴萧萧低下头,意识到自己快把信纸给揉皱了,赶忙重新抚平,放在桌上,只用眼去看,却是不拿在手里了。 “我爹说,先太子是因巡视京畿,沾染上瘟疫,药石无罔。” “御医们想了很多法子延其寿数,最后还是……” 太子薨逝的消息,让人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没了。 裴萧萧倒是知道,京畿的瘟疫,应该是孟灵玉的死造成的。 当时她还在来北戎的路上,就已经收到了信。 京畿瘟疫,定然是要比其他地方更重视的。 圣上病重,太子监国,这时候是刷脸收服人心的好机会。 邬皇后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原本她就在夺权,自然不会将这等露脸的好事,交到别人手中。 太子身为国本,巡查疫区百姓,也更能稳定人心。 只是没想到,太子竟然受了无妄之灾。 只是裴萧萧想不明白。 以邬皇后的稳妥,应当是在确保足够安全的情况下,才让太子前去的,为什么太子还是会染上瘟疫? 心里存了疑虑,裴萧萧的话没有经过思考,就说了出来。 “宸妃娘娘和长公主一定有给你写信提过这事。” “你的信件是不是都没让大巫师带去北戎?” 韩长祚沉默了一会儿。 “嗯,佉沙镇不是他的必经之路,若是每次都要绕路过来取信,太花时间了。” “他提过,我没让。” 韩长祚让人把信送到了逾轮部在佉沙镇的那个烤肉店,这里还算是隐蔽,也可以保证不被丢失。 母亲们的来信中,定然会提到这件事。 先前韩长祚去了一趟店中,倒是拿了信。 只是他想当然地以为,母亲们的来信中,定然写的都是一些思念之语,就没急着看。 “我现在看。”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叠信件,当着裴萧萧的面,默不作声地翻阅。 第715章 越看,翻阅的动作就越慢。 就如裴文运给女儿的信件中所说的那样,太子的确是染上瘟疫薨逝的。 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就连邬皇后都措手不及。 圣上因此事病情加剧,一度陷入昏迷之中。 长公主跟着哭了一场,既伤心未来会大有作为的侄儿年纪轻轻就过世,又担心唯一在世的兄长身体。 不过长公主给儿子的信中,言辞之间,对邬皇后颇有微词。 对她这个做母亲的,并未流露出对儿子去世而哀伤,指责埋怨了几句。 长公主的信件中,写得要比裴文运更明确一些。 有些话,她可以说,裴文运不能说。 邬皇后在太子薨逝的第二天,立刻就以圣上的名义,下旨立了三皇子为新的太子。 同时,令三皇子先以太子之身监国观政,处置国事,正式册封押后到除服。 裴萧萧抿了下唇,轻声问道:“那……楚氏女,是怎么安排的?” 韩长祚将信递给了裴萧萧,让她自己看。 他知道裴萧萧和楚大巧关系还算不错,自己虽然没有和对方打过交道,但也能肯定对方是个很好的姑娘。 毕竟不好,邬皇后就不会选了她做太子妃。 楚大巧根本没有选择。 即便邬皇后下旨退婚,也很难找到愿意娶先太子未婚妻的人家。 何况邬皇后也不会退婚。 她的儿子未婚先亡,膝下并无子嗣,百年之后,为他祭祀的人都没有。 再者,楚大巧所代表着的楚氏,岂能旁落。 所以,楚大巧只能以先太子未亡人的身份,册封为太子妃,入宫与她的姑母为伴。 可以说,楚大巧的后半生,已然成了定数,再无更改的可能。 裴萧萧默然地看完长公主的信,静静地发愣。 太子薨逝,三皇子被立为国本。 蓦地,裴萧萧福至灵心,明白了许多事。 王氏女贵不可言。 这个卦,真的没算错。 玄姬姐姐倘若还活着,如今已是太子妃了。 未来的国母,自然贵不可言。 不,现在也是。 王玄姬在明面上,还是三皇子妃,且是被天家下旨褒奖的贞烈之女,葬入皇家陵墓。 如今三皇子成了太子,王玄姬自然会被追封为太子妃。 本以为王氏退而求其次,舍太子妃之位,嫁女于皇三子,谁料误打误撞,竟然真的应了当年的卦。 只是卦是死的,人是活的。 裴萧萧再次低头,看看手中的信。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明白过来了。 高源景和孟灵玉死了,这世界还没崩塌毁灭,大晋还没有走向末路,是因为天道选中了新的人选。 邬皇后,应当就是新的女主了。 原著中,她被高源景斩杀于宫闱之中,可是现在却截然不同。 她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甚至有越活越好的迹象。 太子的死,仿佛是在为她的前程铺路。 裴萧萧微微蹙眉,不经意地联想起先前邬皇后跟她爹夺权的事。 又想起纪丹君信中提到的,被冷落的公西大富,重新启用不说,还升了官。 纪丹君的来信,应当是有一封在路上遗失了,所以连不起来。 可现在,多方对应,真相水落石出。 所谓打压裴党,与裴党争权,并非是过河拆桥,是企图牝鸡司晨。 而是为了日后太子登基为帝,将现在受到打压的裴党,平反旧事,重新启用。 该是裴党的,依旧会是裴党的。 不过是权术手段。 再者,君相联手做局,将水搅得更浑,就能将潜藏着的心有歹意之辈搅出来。 第716章 太子到底年轻,手段也过于温和,邬皇后想在儿子继承大统之前,把路给铺好。 裴萧萧不禁感慨,父母之为子,则计之深远。 都说邬皇后冷血无情,所生育的孩子,不过是她固宠手段,是爬上后位的工具。 可这桩桩件件,细细分说,她对孩子的疼爱,并不比任何一个母亲少。 只是她更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所拥有的一切,是如何得来的。 所以对孩子的爱,永远只会是第二位。 太子薨逝,邬皇后定然痛楚万分,不过是不在人前难过罢了。 小公主夭折的时候,她也是人前冷漠,背后哀恸。 这等风雨飘摇之际,大晋必须有人藏起哀伤,以坚强之姿站出来,处理事务。 很显然,多疑的邬皇后谁都信不过。 她只信得过自己。 所以站出来的背负骂名者,是她。 难怪她爹没在邬皇后争权夺利的时候,计谋百出。 想来是早就洞察了邬皇后此举背后的用心良苦,顺势而为,甘愿当太子的踏脚石。 如今公西大富被重新启用,正是因为太子薨逝。 从未被当作帝王来教育的三皇子,自然不能用与太子同样的手段。 三皇子在成为君王之前,还需要走一段极为漫长的路。 邬皇后所采取的方式,是维稳至上。 圣上龙体本就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越发不好,指不定哪日龙驭归天。 到时候,没被斗倒的她爹就是三朝元老,辅佐大臣。 邬皇后固然有些政见与她爹不同,可却对她爹的忠心深信不疑。 与之前不同,现在邬皇后需要裴党撑着,撑到三皇子足以独当一面。 裴萧萧猜测,目前京中的局势,大抵就是如此。 不过她还有自己的看法。 如果没推断错,邬皇后是天道选定的新女主,那么最后,她是会称帝的。 太子薨逝,三皇子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璀璨。 倘若真是如此…… 裴萧萧的指甲陷进了掌心肉里头,想得过于入神,甚至都没感觉到疼痛。 女帝登基,本就不容于世俗,若是天家子嗣,倒还说得过去,儿媳当家,怎么可能?! 不杀得人头滚滚才怪! 裴萧萧与邬皇后没少打交道,知道对方的性子。 当接班人不如自己的时候,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但凡邬皇后真心想要做的,就没有做不成的。 大晋或许会破而后立,但再次昌盛之前,京中的局势会十分恶劣,不知多少无辜者会因此丧命。 可天下之大,又能去哪里? 裴萧萧眼神闪烁。 “你想把宸妃娘娘和长公主都接到北戎去,是吗?” 裴萧萧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韩长祚点头。 “是这样打算的,只是如今还不行。” 寸功未立,邬皇后不会答应的。 裴萧萧站了起来。 “我帮你。” 她注视着韩长祚。 “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定要赢。” “五年,怕是太长了。” “太子薨逝,如今京中乱作一团,宸妃娘娘和长公主在宫中多有不便。” “我给我爹写信,让他设法将宸妃娘娘从宫里接出来。” 裴萧萧深吸一口气。 “我会安排好我家的人,将二位殿下从京城送来此地。” “不过……在大晋,怕是往后就没有宸妃和镇国长公主了。” 韩长祚本想问她是什么意思,但是下一刻,就明白了。 “……假死?” “不一定,此事我还需要同我爹商议一二,再做定夺。” “但是,你要抓紧时间了。” 第717章 时间不等人。 裴萧萧在思考,如果把自己的推断告诉她爹,还会有机会,将北戎作为她爹的后路吗? 她爹要是真的知道了,怕是绝不会后退半步。 明知前路不通,死路一条,也会笔直地走下去。 裴萧萧抠着自己的掌心肉,不甘地咬着唇。 穿书十五年,谨小慎微了十五年,总要豁出去一次。 行不行,总要试一试! 略略打了个腹稿,裴萧萧就开始给她哥写信。 江南的海利不要了,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要钱做什么。 家产通通变卖,商行也不要了,转手给别人,孟氏商行的名头还是值不少钱的。 慈幼堂和医术学馆……交给官方便是,邬皇后也就是投错了胎,没生在帝王家,若是天家子嗣,又是皇子,哪怕是老幺都行。 但凡皇帝是个脑子清醒的,都会保护起来,扶她上位。 她是裴萧萧平生所见,最适合做帝王的人,远超大多数男子。 交给邬皇后,她会处置好的。 裴萧萧知道,这不过是自我欺骗的话。 若真信得过官府,何必自己费心费力地去做这事? 可如今她没得选。 就允许自己,自私这一回吧。 裴萧萧一边磨墨,一边打着腹稿,想着如何跟她哥措辞。 往后她哥哪里都别去了,就盯着她爹。 若是真的到了紧要关头,就是绑都要把她爹给绑过来! 韩长祚接过她手上的墨。 “我来吧,你专心想如何写便是。” 事涉两位母亲,韩长祚也不敢掉以轻心。 一想到能有机会,把两位母亲接来身边,他激动得要命。 可转念想到,在京城操作这件事的裴相要担负多少责任,心里又不是滋味。 倘若真的事成,欠下的人情,怕是自己这条命赔给人家都不够的。 何况…… 韩长祚偷偷去看裴萧萧,见她写了几行后,又停下来发呆,觉得有些奇怪。 “萧萧?怎么了?” 裴萧萧还没回神,茫然地望着韩长祚。 “啊?没事。” 她低头看了看方才写的内容,只觉得烦躁。 纸上的那些字,都仿佛变了形状,看起来陌生极了。 裴萧萧放下笔,把写了一半的信揉成一团,丢进炭盆中。 “没事,我就是想不好,怎么跟我爹说罢了。” “我再想想。” 韩长祚见她面有疲色,以为她是因为千头万绪,一时拿不定主意,费了心神,赶紧劝她休息。 “也不忙在今天就写。舟车劳顿了好些日子,你先歇歇。” “这段时日,我们都会留在佉沙镇,只要离开前写了叫人送去京城也就行了。” 裴萧萧强笑着点头。 “也对,那我先睡会儿。” 旅馆中有韩长祚的房间,他将外头守门的福萍叫进来服侍,叮嘱小心伺候。 回头又看了眼还在桌前发呆的裴萧萧,去了自己房内。 他的直觉告诉他,萧萧不是在担心如何对裴相开口,说出要把他的两位母亲接来。 裴相智多近妖,这桩在自己看来是天大的难事,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萧萧担心的,应当是其他事。 只是韩长祚猜不出来。 他本就不擅长揣摩人心,更喜欢直来直去。 不过韩长祚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思,有些事,萧萧不告诉自己,定然是有原因的。 等她想说的时候,自己自然就会知道。 如果不说,那就是告诉自己也没用,他帮不上忙。 与韩长祚的看得开不同,躺在床上的裴萧萧却是睁着眼睛,迟迟睡不着。 第718章 刚刚提笔写信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自己可以让她爹和她哥,丢掉所有权势与财富,逃到北戎保命。 那……留在京城的其他人呢? 丹君嫁做人妇,不单单是辅国公府,还有公西家那么多人。 青卿、文窈、白龟…… 自己走了,她们怎么办? 明知未来形势的发展,预见了邬皇后会以鲜血铺就她的帝王之路,难道就这样眼睁睁不管她们吗? 裴萧萧合上眼,就仿佛看见了身首异处,家破人亡的的手帕交们,满身是血地指责自己,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们。 可要是说了…… 会不会形成蝴蝶翅膀,改变了天道所定下的未来? 邬皇后……会因此而死吗? 太子刚刚薨逝,要是自己又将这无凭无据的推断说出来,大晋的局势会再次动荡,民不聊生。 裴萧萧失眠了。 她第一次后悔,自己没听父亲和兄长的话,留在京城。 要是在父亲身边,就能和他好好商量,看看应该怎么做更好。 无法即时通讯,光靠一来一往的写信,效率太低了。 或许等信寄到手里的时候,情况早已发生改变,必须重新想对策。 而且,自己不在父亲身边,也没有办法说服他在危机时刻保全自身,丢弃所有离开。 她爹看着光风霁月,骨子里其实固执得很。 倘若不是个执着的人,就不会从穷山沟里飞出来,成了梧桐枝上栖息的凤凰了。 要是她爹反对,裴萧萧还不是太担心。 因为她还有她哥。 最怕的就是家里两个男人,站在统一阵线,死活不肯走,非得愚忠。 那鞭长莫及的自己,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所以……自己该回去吗? 裴萧萧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整个人蜷缩在被子底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只能听见自己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这种狭小又黑暗的环境,让她在害怕的同时,又觉得安心。 要是现在回京,自己能做些什么? 说服她爹,带着核心成员一家老小离开,跑到北戎来生活? 不说自家所有家产全都在大晋,能走到现在这个官职的人,能力和抱负,都是有的。 钱财倒是其次,离开大晋,显然就要丢弃自己的抱负。 他们能愿意? 这显然行不通。 裴萧萧设身处地地想,换作自己,也不愿意,宁愿死在大晋。 为了理想而献身,并不可耻。 让她爹阻止邬皇后称帝,跟天道对着干? 她爹只是这个世界中的伪·气运之子,指不定天道指派给她爹的任务,就是给邬皇后做称帝之路上的踏脚石,巴不得他反对。 裴萧萧疯狂挠头,感觉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凭她这个裴家智商洼地的脑子,是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被子里有些缺氧,裴萧萧也被热出了一身汗。 她突然掀开被子起来,把边上正在打瞌睡的福萍都给吓了一跳。 福萍见她闷出了一头汗,赶紧问道:“小姐可是做噩梦了?可要洗漱?我去给小姐打水。” 裴萧萧摆摆手。 “先不用忙。” 她起身下床,趿拉着软鞋,重新走到桌边。 砚台中的墨汁还未干,加点水,磨一会儿,还能继续用。 裴萧萧有了主意,做事的动作也利索起来。 她磨了一会儿墨,就提笔给她爹和她哥写信,把自己对于未来的推断全给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她爹既然能聪明到猜出自己的来历,那就一定会有比自己更好的解决方法。 至于她哥,还是乖乖从江南回去京城,盯着她爹,别让她爹出事。 真到了那一步,直接把人绑了,一路快马冲到北戎。 就算彼时韩长祚还没拿下北戎,草原大得很,想躲哪儿都行。 何况以她爹在北戎的威名,怕是每到一个地方,就会被奉为上宾,根本不需要自己担心。 裴萧萧写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将两封信写完,等墨迹干了之后,用火漆封口,让福萍安排人去送。 “明日一早就让人送去,万万不可丢了,宁愿多花些银钱,叫人单独跑一趟都行。” “哎,小姐放心,我心里有数。” 裴萧萧目送福萍拿着两封信离开,心比之前安定了许多,不再有烦躁和忐忑彷徨。 实在不行,自己就回去。 别人她管不着,也管不了,一个爹一个哥哥,难道自己还管不上了? 第719章 大清早,韩长祚就找到裴萧萧。 他昨晚上熬了一宿,反复看完京中给自己寄来的信,绞尽脑汁地给母亲们回了信。 信中表示,自己在北戎一切都好,统一之路已经开启,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让她们别担心。 宸妃和长公主分别都有一封,内容大同小异,就是书写的文字不同。 给宸妃用的是北戎语,给长公主用的是大晋语。 同时又给哈都写了一封十页的信,事无巨细地说了自己在北戎的真实情况,问问哈都有没有什么建议。 哈都名为韩长祚的护卫长,实际倒是更像他的老师,教了他许多东西。 裴孟春教的都是道理,让自己的品性不至于走弯路。 哈都教的都是特别实用的生活技能,把自己像是亲生儿子一样培养。 忽齐勃有的,自己也全都有,甚至更好。 提起父亲这个词,韩长祚第一反应,不是圣上,而是哈都。 小的时候,他甚至会偷偷在心里称呼哈都阿爸。 他对圣上的记忆太过模糊,记忆中,小时候就没见过几次。 刚被过继给长公主的时候,长公主只担心他会不会因为思念阿妈而哭闹,却从不担心他会思念圣上。 圣上对他们母子的不闻不问,京城的人都知道。 身边最熟悉的成年男子,就是哈都。 可以说,哈都满足了韩长祚内心对于父亲的所有幻想。 他将自己对父亲的孺慕之思,放在了哈都身上。 圣上之于韩长祚,更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即便他不愿承认,在心底的最深处,他始终对圣上这个生父是怀着防备之心的。 韩长祚或许会瞒着宸妃和长公主,但一定不会瞒着哈都。 没有儿子会在大事上对父亲有所隐瞒。 他们总是希望,自己可以从经验丰富的父亲那里,获取到对自己有所裨益的建议。 韩长祚也不例外。 “若是你要送信,劳烦将我的信一并带回去。” 裴萧萧心情很好,完全看不出昨天的郁闷。 她拿过韩长祚手里的三封信,在半空中扬了扬。 “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顺手的事。” 福萍没能找到要南下去京城的商队,所以额外花了钱,托人单独跑一趟,对方上午有事,午后才会出发。 花的钱可不算少,把福萍心疼得早饭都没吃。 韩长祚也算是碰上了巧。 “我另外请了人送信,应当要比商队带着去更快些。指不定等我们回去的时候,信已经送到京城了。” 韩长祚笑道:“那我可真是运气好。” 又道:“我已经找到了愿意跟着我们一起去的大夫,你要不要见见?” 裴萧萧倒是不意外他能找到,十分冷静地问了一句关键的话。 “花了多少钱。” 韩长祚支支吾吾,“也、也没多少。” “反正我还拿得出来。” 裴萧萧哼哼:“现在部落里的钱都是归我管的。” 言外之意,花了多少,她这边是能查账的,别想骗她。 韩长祚低头笑着,就是不回话。 心里有些飘飘然。 他和萧萧现在的相处模式,特别像是老夫老妻。 裴萧萧倒是没多想,更不知道韩长祚的脑洞有这么大。 “你要办的事都办完了吗?” “嗯,接下来就是等满都拉过来商议出兵的事,其他就没什么了。” “难得回来一趟,不想着故地重游——去军营里看看?” 韩长祚有些蠢蠢欲动。 一起扛过枪的感情到底与众不同,他的确有些想念同袍。 第720章 不过思虑再三,还是摇摇头。 “我约了徐令芳,在等他的回信。其他人……还是不见了吧。” 如今他在军中明面上的身份是叛逃北戎,指不定袍泽打完照面之后,立马就拔刀对着他来一下。 “行,我的事都办得差不多了,等你忙完了,我们就回去。” 裴萧萧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我怕回去晚了,会下大雪,到时候容易迷路不说,路上也不安全。” 韩长祚在心里比划了半天,选了个自己认为比较稳妥的日子。 “好,最多十日,我们就回去。” 说罢,心中又是窃喜。 “我们”,嘿嘿嘿。 萧萧愿意来北戎,可真好。 在裴萧萧看来,韩长祚是有那么些口是心非的。 嘴上说着,不想见同袍,结果转身,就和休沐来镇上的几个昔日袍泽一起勾肩搭背喝酒吃肉。 裴萧萧起先也不知道,还是外出采买东西的福萍回来告诉她的。 “小姐,韩公子还和边军认识呐?我在镇上最火的那家烤肉店见着他了,和今日休沐的边军有说有笑,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裴萧萧正在看账本,琢磨着调整一下佉沙镇铺子的营销方式。 闻言,她放下手中的账册,挑了挑眉。 “是吗?” 莫名有种捉奸的错觉。 裴萧萧放下账册,飞快地取了自己的外袍和披风,又让福萍将自己的帷帽取来。 “走!我们看看去!” 主仆二人,兴致勃勃地一路杀到烤肉店去围观八卦。 来得不巧,韩长祚刚送相熟的袍泽离开。 他的脸因为喝了太多酒,涨得通红,走路倒是稳当,显然还没喝醉。 见裴萧萧来了,还吃了一惊。 “萧萧你怎么来了?” 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那家烤肉店,恍然大悟。 “是不是听说这家的烤肉好吃?” “怎得不叫我给你带回去?让福萍过来说一声就行。” 酒精到底还是影响了他的思绪,反应总是慢半拍。 在福萍欲言又止的神情中,韩长祚觉得自己方才想岔了。 他懊恼地道:“也是,冬天带烤肉,半道上就凉了。” 烤肉凉了还有什么好吃的,当然要吃新鲜热乎刚烤好的。 他借着酒劲,大起胆子去牵裴萧萧的手。 “这家店的味道是很不错,就比我烤的稍微差了那么一点。” “走,我陪你吃点,反正刚才也只吃了个半饱。” “你不知道哪些好吃,我来帮你点,保管你吃了说好。” 裴萧萧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又将视线落在自己被抓住的手腕上。 本想挣开的,想了想,还是算了。 论力气,她压根儿和韩长祚没法儿比。 再者说,不要试图和一个喝了酒的人讲道理。 不过裴萧萧倒是开始想,等韩长祚酒醒后,自己该怎么处置他。 凶名在外的相府千金的豆腐,不是那么好吃的。 她裴萧萧的便宜,也不是那么好占的。 福萍自然也看到了韩长祚的大胆。 只是她用余光偷偷去看的时候,却发现小姐的嘴角有种想压却压不下去的感觉。 大抵是自己看错了。 韩公子可是冒犯了小姐呢,小姐怎么会高兴。 福萍坚定地认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她并不清楚韩长祚的真实身份,只知道是京里头来的贵人,到北境跟小姐一起合伙做买卖的。 前几个月,小姐他们去北戎,不正是因为要押运货物吗? 福萍心里猜着,这次小姐他们的买卖能赚回来多少银钱。 第721章 应该有很多很多才对,不然小姐身上穿的戴的,哪儿来的银钱买? 小姐身上可没有便宜货! 许多都是佉沙镇里的人从来没见过的好东西,自己要不是跟着小姐,怕是这辈子都见不着,更不知道。 福萍不禁羡慕起来。 要是自己也有小姐这样的本事,该有多好? 小姐可是说了,她留在京里头的侍女们,个个都是识文断字,打得一手好算盘。 不怪小姐要嫌弃自己。 和那几位姐姐相比,自己的确是差得远。 福萍暗自警醒,往后去学堂,可再不能敷衍了事,让先生打自己手心了。 要是自己也能跟那几个姐姐一样,能说会道,还能算得了账,往后就是嫁人都能找个好婆家。 兴许小姐觉得自己是个可造之材,让自己帮着管管铺子也说不定。 这么一想,福萍顿时觉得自己前程远大,十分值得期待。 这烤肉店便是逾轮部在佉沙镇的联络点。 店家夫妇见韩长祚“二进宫”,不由都笑开了。 “您怎得又来了?可是方才没吃饱?” 他们是知道韩长祚饭量的,刚才点的那些,看起来摆了满满一桌,实际落到韩长祚肚子里的,压根儿就没多少。 全都被边军那伙子人给吃了。 掌柜的在见到跟在韩长祚身后的裴萧萧时,眼睛不由一亮。 上回裴萧萧抵达佉沙镇闹出的动静,他听说了,但是没见着。 他得看店,烤制肉,分不开身。 事后听旁人说,镇上来了个仙女儿似的人物,倒也想着什么时候能遇上,让自己开开眼也好。 如今见着了,倒是没往那上头想,只是觉得,要是前头来的那位“仙女”能有这位一半的美貌,倒也的确称得上是“仙女”了。 他妻子先是一愣,旋即迎上前去,笑道:“以前就听韩公子说,有位心上人在京城,可是今儿来的这位?” 韩长祚十分胆大包天地点头。 握着裴萧萧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似乎生怕人跑了。 一向脸皮不薄的裴萧萧倒是红了脸,挣了几下手,没挣开,只得认命。 韩长祚得意地拉着她,去了最安静的角落那张桌子。 “我知道你喜静,这店生意好,人来人往,难免冲撞了你。” “暂且将就将就,我去给点吃的。” 说罢,也不等裴萧萧回答,大步流星地走到菜单牌子前点菜。 他点菜的声音特别大,落在店家和他妻子眼里,瞧着像是公孔雀开屏,不知想显摆什么。 叫人瞧着就想笑。 裴萧萧用手捂着额头,发自内心地不想承认自己认识韩长祚。 福萍死死抿着嘴,头低得下巴都要戳进胸口里头去,忍笑忍得很难受。 虽然笑声很细微,裴萧萧还是听见了。 福萍的笑声很有感染力,裴萧萧听着听着,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出来。 “你也去点几个自己喜欢吃的。” 福萍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用手指着自己。 “小姐是说,让我去点,我自己喜欢吃的?” 不是小姐喜欢吃的吗? 是不是自己在看错之后,又听错了? “嗯,就是让你去点自己喜欢吃的。” 裴萧萧笑道:“你在客栈里,吃的都是京菜,我想也差不多到腻了的时候。” “新鲜劲儿过去之后,最为怀念的,依然还是家乡菜。” 福萍不好意思地抿嘴,不过眼神已经朝菜单牌子那边飘了。 一副想去又不敢去的样子。 裴萧萧看得好笑,轻轻推了她一把。 第722章 “去吧。” 她朝韩长祚努努嘴。 “今儿有人付钱,我们是吃大户,用不着给人省那几个钱。” 福萍眼睛一亮。 这么说来,这次小姐和韩公子去北戎,赚了不少银钱! 自己可以放开肚子吃了?! “小姐,那、那我去了啊。” 福萍在裴萧萧点头后,三步并作两步,都没去看菜榜,直接找到店家,一气儿报了七八个自己喜欢吃的。 听得店家都纳了闷。 “小姑娘家家,点这么多,你吃的完吗?” 福萍拍着胸口打包票。 “吃得完!绝对不会浪费,店家你放心好啦!” 区区七八个菜,她怎么会吃不完? 只不过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得一路扶着墙走。 可是一想到今儿个是韩公子请客付钱,自己多吃点,就是给小姐多省点。 自己给小姐省钱,小姐开心了,对自己就会更好。 不过现在小姐对自己已经足够好了。 所以只要小姐能开心就行! 七八个菜而已,小意思。 比起小姐对自己的好,这点回报简直不够看的。 福萍点菜的豪爽劲,不仅让店家夫妻两个惊叹,就连店里头用餐的客人都为之侧目。 “小姑娘瞧着瘦弱,倒是挺能吃的。” 裴萧萧闻言一怔。 瘦弱? 她看看福萍的腰身,再摸了摸自己的。 这个瘦弱,它靠谱吗? 是客套话,对吧? 不料福萍却重重点头,深以为然。 “您说得对!” “我也觉得自己太瘦了些,都是小时候没吃的,长不高,也长不壮。” “如今不同啦,我家小姐心疼我,给我吃了好多以前我听都没听过的好吃的。” 福萍特地撸起袖子,展示自己与裴萧萧相比,粗壮无比的手臂。 “如今我胳膊上都长肉了,比以前结实多了。” 食客们哄然大笑。 “听都没听过的吃食?小姑娘,你可不要仗着自己年纪小,就随意信口开河。” “我们行商多年,也算是走过南闯过北,这世上怕是还真没有我们没吃过的。” 福萍不服气地瘪嘴,双手叉腰。 “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镇上最大的那家客栈瞧瞧。” “不仅有住的,还有吃的。” “我家小姐开的。” “保管你们去了之后,再也说不出方才的话!” 福萍将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为自家小姐开了这么好的一家客栈,而感到与有荣焉。 她在心里暗戳戳地腹诽。 你们才是真正没见过世面的! 知道那客栈是比着什么来重盖的吗? 京里头许多人拿着钱都进不去的大酒楼、大客栈! 小姐说,那些大酒楼、大客栈,全都是小姐家的产业。 就问你们厉害不厉害! 福萍得意地扬着下巴,活似孔雀开屏二号。 裴萧萧头疼地扶额。 一个两个,简直没眼看。 早知道,自己就不出来了。 没看黄道吉日的下场,就是现在这样了。 福萍这么噼里啪啦地一说,那些食客倒是沉默了下来。 “镇上最大的那家客栈,是你家小姐开的?” 福萍扬着下巴,微微点头。 “正是!” 食客们沉默了一会儿,又试探着问。 “京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文春阁,也是你家小姐开的?” 福萍卡了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只知道京里头最大最好的酒楼、客栈,都是小姐家的产业,却是不知道具体叫什么。 不过这时候,她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方才话都已经放出去了,此时怎么岂能说不是? 福萍矜持地点点头。 “对啊,那个文……什么的,就是我家产业。” 她把胸脯挺得更高一些,因为营养跟上了,开始二次发育的胸,看起来格外波涛汹涌。 第723章 “如何?” “怕了吧?” “还说你们走南闯北,什么都吃过、见过。” “你们吃过京里头的文……” 福萍一时想不起文春阁的名字,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糊弄过去。 “那可是京里头的头一份!” “谁家都比不上。” 那些食客不吱声了。 若是文春阁,那的确是京中当之无愧的第一。 可要是这丫鬟说的是真的…… 食客们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看向裴萧萧。 都说相府千金乃是天下第一美人,这姑娘一身贵气的打扮,再加上惊人的美貌。 莫不是,相府千金来了北境?! 食客们顿时有些食不下咽,不知道自己是该上前见礼,套套近乎,还是应该假装不知道。 裴萧萧轻咳一声,尴尬不已。 “福萍,你点完了就回来吧。” 她的脚缩在绣鞋里头,不停抠着,感觉已经抠出了一个佉沙镇。 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等着上菜,准备赶紧吃点东西就立马走人。 显摆够了的福萍,乖巧地跑回裴萧萧身边,在裴萧萧的示意下,在边上坐下来。 裴萧萧的规矩没那么多,也没那么大。 礼数是在该有的场合的才摆出来给人看的,私底下,松快些就好。 她也不需要利用旁人对自己不知道真假的敬意,来显摆拔高自己的身份。 方才还喧闹的店中,一下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朝着裴萧萧盯着看。 这次倒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因为她的身份。 相府千金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做什么? 店家夫妻二人也因为猜到了裴萧萧身份,神情变得极不自然起来。 他们原本是北戎人,如今听闻裴文运的女儿到自己店里头吃东西,难免不自在。 可转念一想,又开始感到惊悚。 昌吉一直心心念念的姑娘,竟然是裴文运的女儿?! 北戎的新王,娶大晋战神的女儿。 怎么听,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仿佛在做梦。 被酒精麻痹了的韩长祚,还没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还在心里高兴。 萧萧被人夸,比自己被人夸还让他开心。 他就是喜欢看萧萧一直在万众瞩目中,受人夸赞。 就像是温润却璀璨的珍珠,光芒不刺眼,却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韩长祚的步伐,看起来有些六亲不认,在众人的注视下,洋洋得意地回到桌前坐下。 像是斗赢了的公鸡。 虽然不知道,赢了什么。 但他就是觉得自己赢了。 福萍端坐在桌前,时不时忐忑地望着裴萧萧,又会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正在烤肉的店家。 她和小姐同桌吃饭,是不是很不合礼数啊? 小姐会不会被人说闲话? 要不……自己还是站起来吧。 可自己坐下,是小姐让的诶,不听小姐的话,好像也不太好。 福萍紧张地舔舔嘴唇,又朝正在烤肉的店家投去一眼。 这家店一早就听说好吃,只是先前都没机会过来。 要不是跟着小姐,自己怕是这辈子都吃不上。 牙婆果然没说错,自己跟了小姐,就是掉进了福窝窝里头。 发现那些食客总是把目光放在他们这桌后,福萍又挺起了胸膛。 仿佛斗胜了的公鸡二号,趾高气扬。 裴萧萧左手边是韩长祚,右手边是福萍——两只赢了的斗鸡分坐左右,压力有点大。 感觉自己眼睛不管往哪边看,都不合适。 幸好店家及时把菜送了上来。 滴着金色油脂的烤肉,还在发着滋滋的声音,在冬日里升腾的热气,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韩长祚主动拿起碗筷,细细擦了一遍,又替裴萧萧调好了调料。 “尝尝看,要是觉着好吃,下回我再带你过来。” 裴萧萧强笑了一下,顶着所有人的目光,低头吃东西。 味道……的确很不错。 要是没有这么多人盯着自己看,那味道一定会更好。 福萍在一旁吃得满嘴流油,嘴上不敢说,但在心里直呼好吃。 韩长祚一边吃,一边偷偷看裴萧萧。 佳人在侧,秀色可餐。 感觉嘴里的烤肉味道更好了。 远胜以往。 第724章 陪着吃了点儿,韩长祚体内的酒精也挥发得差不多。 神智开始回归。 他看了看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完自己那份,乖乖等着裴萧萧慢条斯理吃完,就跟着回去的福萍,有些担忧。 “方才你的身份暴露了,要不要紧?” 裴萧萧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摇摇头。 “无妨。我来北境,有想着要瞒人。” “京城的都知道我来了。” “只当我是来北境做营生的,没别的。” 他们还不知道韩长祚也在这里,还以为韩公子在京郊的庄子上“养病”。 要是知道了,怕不是得编排出裴萧萧千里追夫的传闻。 “既然是做营生,那当然就得时不时出来露个面,否则人家还以为我人没了。” “路途迢迢,这种事传到我爹耳朵里,指不定把他给急死。” 见裴萧萧心中有成算,韩长祚也就不再多说旁的。 他的萧萧,向来都冰雪聪明,颇有谋略,比自己强多了。 但是他没话说,裴萧萧倒是有话要问。 “你先前不是说,不会与边军的同袍见面吗?怎得今日遇上了?” 韩长祚笑道:“如今我在北境的名声不好,军中都以为我叛逃去了北戎。” “先前我不想见他们,是担心他们会拿了我的项上人头去邀功。” “徐令芳倒是能保我出狱,可要是和他们打了照面,就被砍死,徐令芳也没法子把我从阎王爷手里带回来。” “不过今日与他们见了面后,倒是不见他们提起。” “不知是因为军中没提及此事,他们忘了,又多日没见,惦记我。” “还是因为军中如今已经……” 韩长祚尚未说完,就听见外头有了不小的动静。 一群不良人和边军中的将士,吆五喝六地朝着这边过来。 看这架势,似乎整个佉沙镇的不良人全都涌了过来,都没想着留几个在府衙守着。 其中几人,韩长祚觉得分外眼熟。 一个个脸上都带着跃跃欲试,见了韩长祚活似看到了财神爷。 韩长祚眉头一跳,直觉大事不妙。 敢情方才陆群生他们几个,是在迷惑自己? 先和自己有说有笑,喝酒吃肉,让自己放松警惕,实际上转头就去叫人过来缉拿?! 好小子! 跟他玩儿这招?! 在看见昔日同袍拿自己当财神爷和军工,韩长祚第一反应不是逃。 他要是丢下萧萧逃了,那还算什么男人? 大不了,自己就把真实身份,还有徐令芳交给自己的任务全都曝光。 反正当初也是徐令芳让自己去干的,又不是自己主动求来的。 至于徐令芳对此有多头疼,那是他的事,与自己无关。 大不了,他就收拾包袱,带着萧萧回去北戎,以后绕着佉沙镇走就是了。 打头进来的是陆群生。 他一个眼神示意,不良帅就会意地点头,让手下将整个店清空,方便他们接下来做事。 这些食客在不良人的监视下,也不管东西吃没吃完,乖乖付账,赶紧逃出去。 店家夫妻二人倒是不怕这个。 他们在佉沙镇,本就属于身份敏感的那类,而这里本就民风彪悍,官府进店拿人,称得上是日常。 何况又的确暗中做着一些不能见光的事,对于自己可能遭遇到的最坏的结果,早就想过了。 不过就是一死罢了。 真要怕死,当初就不会听从阏氏的吩咐,来佉沙镇做事。 再者说,这些人也不是来抓捕他们的。 不过明面上,他们还是得装一下。 第725章 “官爷,你们这是做什么?真要拿人,等人离了店不行吗?” “现在店里的客人全都吓跑了,还怎么开门做生意啊。” 店家假模假样地抱怨着,眼睛偷偷望着韩长祚,用眼神询问需不需要自己去叫人。 韩长祚闭了闭眼睛,几不可见地微微摇头。 不需要。 那些都是逾轮部在佉沙镇的多年经营,不能轻易暴露。 能正面打胜,何必要用奇淫巧技。 堂堂正正地上就是了。 不良帅斜着眼睛看店家。 “这里没你们什么事,别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我们也不是来抓你的,边儿上呆着去,别到时候误伤了,讹上我们。” 店家夫妻装作胆小的样子,躲去了藏有武器的角落。 他们是不会眼睁睁看着昌吉被带走的,真到了那一步,大不了鱼死网破。 这店,不开也不是不行。 逾轮部又不是没有其他联络点,只不过没有他们稳定罢了。 陆群生笑得见牙不见眼,搓着手上前。 “洪老弟,不好意思啊,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他转头望着身后跃跃欲试的几个边军兄弟。 “咱们哥儿几个,最近手头紧,这不,刚过完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若是洪老弟你愿意跟着走一趟,给咱们哥儿几个赚几个大钱用用,咱们对你,可是感激不尽。” 韩长祚不屑地冷笑。 “方才还吃我的喝我的,这一转身,就去找了不良人过来要拿我。” “陆大哥还是那个陆大哥,果真是一点都没变。” 对陆群生说完,韩长祚平静地望着不良帅。 “你确定要拿我?以什么理由?” 不良帅沉着脸。 如韩长祚这般拒捕的,他见得多了,哪一个不是在他们缉拿的时候,百般狡辩,不停喊冤。 这佉沙镇的人,怕是喊冤声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为什么拿你,你心里头没数?” 不良帅也懒得解释,直接让人上去,要把韩长祚带走。 裴萧萧一直安静地在后面看着,想知道韩长祚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那些边军,应当是韩长祚刚来北境从军时认识的熟人。 不过军队里都是这样的吗? 前脚还跟人一起吃酒说笑,转身就要借人家的命去换钱。 真真是把人给利用到了极致。 裴萧萧倒是不觉得有错。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底层百姓能活到成年,不说身体素质过硬,歪门邪道的手段也不会少到哪儿去。 这不过是对方谋生的方式,她尊重,但不支持。 不过自己身边的福萍是不是太激动了些? 总感觉福萍的身体抖得厉害,都带起风来,她都感觉到了。 “别慌,不会有事。” 裴萧萧小声安慰了一句。 福萍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下意识地拽了拽裴萧萧的衣服。 “小姐,韩公子这是跟边军的军爷们吵架了吗?” “明明刚才还一起吃喝说笑来着,怎么一转眼,人家就叫来了不良人要抓他?” “韩公子真的不会被带走吗?” 要是带走的话,那小姐在北境的营生还做不做了? 要是做不下去,那小姐是不是就走了? 小姐要是走了,那她怎么办? 是跟着小姐回去,还是会被转手卖给别人? 福萍的脑子乱糟糟的,什么都想,最关心的,还是自己会不会再被卖掉。 她又不傻,知道一旦离开裴萧萧,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说话的主人家了。 主人家好说话,宽和心善,事儿也不多。 绝大多数时间,自己都是一个人呆着,想干嘛就干嘛,和良民没有区别。 第726章 而且发的月钱也丰厚。 这样的活计没了,再想找,别说更好的,就是一模一样都做不到! 福萍在心里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神佛名讳全都念了一遍,末尾还把裴文运的名字给加了上去。 希望这些诸天神佛,还有裴相公,可以保佑韩公子无事。 韩长祚知道自己不会说话,所以一直话不多。 特别是打架之前,还要放狠话。 这在韩长祚看来,是挺愚蠢的一件事。 有那说话的时间,怕是都能把人给打死了。 哈都也教过他,千万别因为打架前长篇大论,最后落得个惨败而归。 那太丢人了,出去别说是他教出来的。 所以在不良人上来拿人的时候,韩长祚没有废话,直接矮下身子,躲开对方伸过来的手。 接着就势给人来了个扫堂腿,直接把人给干到地上去。 不良帅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 “拒捕!” “我看你今天是不想活了!” 他已是想好了,一会儿把人送到大牢里头,要怎么给这个家伙吃点苦头。 这是把自己的脸当着手下弟兄们的面,丢在地上踩。 岂能忍他?! 韩长祚一屁股坐在那不良人身上,利用体重优势,压得对方起不来。 一只脚还踩在对方的手上,防止对方反击。 “你要拿人,总得给个理由才是。” “无凭无据,就要把我带走羁押……” 韩长祚扫了眼不吭声的陆群生等人。 “而且还是和边军一起,这是县太爷的意思,还是你们私下串通好了,想着诬陷良民?” 不良帅心里“咯噔”一下。 府衙是没有调动边军权利的,反过来也是一样。 官府与军队串联,这是被明文禁止的事。 除非想造反,那就不用管。 不良帅用提高声音,借此来掩饰心虚。 他指着韩长祚,怒不可遏地道:“既然你要理由,那我就给你理由!” “叛逃北戎,勾连外敌,捉拿奸细!” 韩长祚一摊手。 “我没有。” “这是谁造的谣?” “把他叫出来,我和他对质。” 不良帅现在心虚得要命,见他就烦,哪里会理会韩长祚的话。 摆摆手,就让所有不良人都上前把人给拿下。 可边上的陆群生等人,在听了韩长祚的话后,也开始心虚,甚至开始自我怀疑。 难道他们弄错了? 可是……洪明才叛逃大晋,去了北戎,这是全军通报的大事。 这怎么会有错? 可看洪老弟连逃都没逃,还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难不成早就平反了? 是他们弄错了? 方才放完狠话,就一直事不关己旁观的边军,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要真是平反了,那到时候吃亏的就是他们了。 无论洪明才是不是细作,他的大名都已经被军中的将帅们所熟悉。 挂上名儿的人,可比他们这些无名无姓的更说得上话,就连审讯,见的都是他们平日里见不着的将军。 要是真的已经平反无事,那他们可就完蛋了。 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洪老弟原本就调去了徐老大那边担任亲卫,算是镇将府的人,俸禄待遇,比他们不知高出多少。 他们和洪明才发生冲突,徐老大肯定选择保洪明才。 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事。 怕不是马头儿求情都不顶用! 陆群生等人用眼神交流,彼此怂恿对方先上去问个究竟。 他们犹豫不要紧,那头韩长祚已经和不良人打起来了。 完全占据上风的那种。 一拳一个小朋友的打法,看得裴萧萧想笑。 第727章 她死死咬着唇,不让笑声传出来,忍得十分难受。 韩长祚把人全都打趴下,运动过后,不免出了一身汗。 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问道:“现在换你来吗?” 不良帅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像是在被打翻的染缸里头打了个滚。 他恼怒地瞪着陆群生他们。 之前怎么没说这个洪明才武艺这么高? 这是他们不良人能抓的到的? 他们不过是披了一层官皮的普通老百姓,腰间虽然有佩刀,可吓唬吓唬普通人倒是行。 真要跟洪明才这样的打,死的只会是他们。 不良帅还后知后觉地发现,陆群生这些人,一直在边上站着,丝毫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 他的眼睛眯起来,用不善的眼神盯着陆群生等人。 边军这些人,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洪明才不是个善茬,就在边上等着看他们不良人的笑话是吧? 行,你们接着看! 老子不玩了! 不良帅冷笑一声,“收队,回衙门去!” 陆群生他们还没商量出个结果,见不良帅要走,赶紧上去拦住。 “这人还没抓到呢,怎么就走了?!” 不良帅冷哼。 “他是你们边军逃出去的,关我们府衙什么事?” “要抓,你自己回去军营找人过来抓。” 说着,就要迈步离开。 陆群生急了。 “我们要是来得及回去带人来,哪里还会找你?” “怕不是刚来了人,洪明才就跑没了人影,这还抓哪门子的人啊!”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不良帅推开他,带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弟兄们回去。 陆群生听见身后的笑声,感觉自己脖子后头有阴冷的风在不停吹过。 他僵硬着身体,转过去,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洪老弟……大水冲了龙王庙……” 还没等他说完,韩长祚直接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用力往下一压。 “想借我项上人头一用?去换几个大钱买酒喝?” 陆群生赶紧否认。 方才说话的是生群陆,关他陆群生什么事。 “不不不!没有的事……哎哟!” 韩长祚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语。 “是徐老大安排给我的任务,你们别瞎捣乱。” 陆群生眼睛登时就睁大了。 所以……所谓的叛逃,其实是,掩人耳目?! 徐老大,可真会玩儿,不是,老谋深算。 “这事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今儿我也是被你们给逼得没办法,这才说出来的。” “当然了,既然如今你也知道了这桩秘辛,我可得跟徐老大知会一声。” “老陆,指不定你会被徐老大调去当亲卫,往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 韩长祚松开手,意味深长地在呆若木鸡的陆群生背上拍了拍,说的话却像是意有所指。 “我的性子你知道,即便是你发达了,也不会说出‘借项上人头’的话。” “你就放心大胆地高升便是。” 陆群生喉咙滑动,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仿佛连走路都不会走了。 刚迈出两步,脚下就趔趄,要不是韩长祚扶了一把,直接就摔个狗啃泥。 陆群生还没回神,自然也不会跟韩长祚道谢。 边军其他人见他一副丢了魂似的模样,纷纷问他怎么回事。 主要是问,方才洪老弟跟他说了什么。 这人,他们今天还抓不抓了。 面对七嘴八舌的提问,陆群生只觉得自己脑子都要炸了。 他让所有人闭嘴,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身后的韩长祚。 如果真像洪明才所说的那样,恐怕对方现在的身份,是马昶见了,都得行礼。 第728章 陆群生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随意地摆摆手。 “要留你们留下吧,老子累了,先回军营。” 说罢,头也不回,真的走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没了领头搞事的,剩下的人也没了继续的胆子。 纷纷跟着陆群生离开。 随着众人离开,裴萧萧挑眉。 这是解决了? 福萍在一旁拍着胸口。 终于可以大喘气了,真是太不容易了,自己刚才可是憋气憋了很久,险些就喘不上来厥过去了。 韩长祚笃定陆群生回去之后,一定会守口如瓶。 他也没地方打听。 难不成去找徐令芳问个究竟吗? 而且以后,若是再有人要挑衅,重演今日之事,陆群生也一定会拦着。 不过自己话都已经放出去了,自然是要跟徐令芳那边通个气。 军中出了个叶子明,难保不会出第二个。 韩长祚对放松警惕的店家夫妻歉意一笑。 “接下来怕是不良人会时不时过来找茬,是我连累你们了。” 店家笑道:“这算不上是麻烦事。” 他妻子也忙道:“这种事,在佉沙镇并不少见。生意或许会冷清一些时候,也不打紧。” 她笑着看向裴萧萧。 “我家可是连相府千金都光顾过的,口味一绝,再不会有人说不好。” 怕是往后,整个佉沙镇的烤肉店,生意最好的就是自家。 不过冷清几日,就当是他们放假,忙了这些年,也没好生休息过。 要不趁着这机会,关了店,回家一趟? 店家听了妻子的话,也很是意动。 离家数载,没有回去过一次,思乡之情只能在深夜睡前,稍稍慰藉。 如今一想到有机会,能够回去看一看,心思就荡漾起来。 也不知他们当年住的帐篷,有没有被阿爸和阿妈保存好,现在翻出来,还能用吗? 经过这么一闹,韩长祚的酒是全醒了。 他快速解决了桌上剩下的烤肉,跟正在兴致勃勃商量回家的店家夫妻打了个招呼,和裴萧萧回去客栈。 “方才吓着你了吧?” “那倒没有,比这更大的阵仗我也见过。” 不仅没有被吓到,甚至还有点新鲜感。 之前都是文斗的氛围,如今突然转成了武斗。 裴萧萧有些后悔。 早知道,自己就该习武的。 不过当年她爹说,她的体质不适合,最多练练五禽戏,养个生就可以了。 家里又不是没男人,用不着她去动粗。 当然,这些都是裴相舍不得女儿练武吃苦的托词。 可当时的裴萧萧,信了。 这就造成了,她不会武艺的现状。 裴萧萧觉得,有时候吧,太听她爹的话,也不太好。 众所周知,她爹是天下难得的聪明人,想要套路自己这个全家智商洼地,易如反掌,甚至不需要动脑子。 见裴萧萧没被吓着,韩长祚松了口气。 不过他打定主意,尽量缩短时间,最好十天都用不着,赶紧办完事,回去北戎的部落。 起码在部落,萧萧还有人保护。 佉沙镇鱼龙混杂,这次随行之人也只有三四个,他怕自己有力所不逮之时,护不住她。 韩长祚是个行动派,趁着晚上关城门前,带着干粮,离开佉沙镇。 他没把随从带走,让他们留下来保护裴萧萧。 另一方面,他是去见徐令芳的,带着人,不太合适。 靠信件来往的速度太慢了,韩长祚觉得,不如自己跑一趟。 等从镇将府回来后,满都拉应该也到了。 正好可以一次性把事都给解决完。 然后就能带着萧萧回家啦! 韩长祚刚走没几天,满都拉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佉沙镇。 过了边境关卡,一路往南,走直线,很快就能看到佉沙镇的城墙。 满都拉有些怀念地透过窗外,环顾着街上来往的人,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些叫卖声和吵嚷声。 他已经许久没有来佉沙镇了,甚至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他都记不清。 大晋城镇的烟火气,还是要比北戎强上一些。 这让满都拉一直很羡慕。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略感满足的回过头,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女。 裴萧萧的心神全都放在了面前的菜上。 等离开佉沙镇,她可就吃不到家乡菜了,趁着现在多吃一点。 不如看看能不能把帮厨的那个学徒给拐去北戎? 上回大巫师就说好吃来着,要是能带回去,他老人家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北戎没有那么多食材用于厨艺发挥,带人不如带些容易保存的食材。 裴萧萧一边吃,一边想事儿,见满都拉看过来,狐疑地咽下嘴里的东西。 “我脸上是有哪里脏了吗?” 不然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她? 满都拉眼神复杂地摇摇头。 “没有。” 他只是觉得,在逾轮部闹出那么一通后,还能跟没事人似的和自己坐下来一起吃饭,不像是普通的姑娘。 怎么说呢,就,不愧是裴文运的女儿吧。 第729章 面对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菜,满都拉一点吃的心思都没有。 这些都是大晋的菜色,尝个鲜,倒是可以。 但满都拉一想到这些新鲜蔬菜,是如今逾轮部的子民所吃不上的,他就毫无品尝的心情。 他还是更喜欢坐在篝火边,等着额古乐烤完肉,笑吟吟地为自己端过来。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吃着同样的单调食物,很乏味,但是却也让满都拉感到很满足。 他的心愿,只是能让自己领地上的子民,能和乐安康地生活着。 裴萧萧见他没怎么动筷子,不由问道:“可是不合口味?” 满都拉摇摇头。 “这些看起来都很美味,只是我害怕自己在享受过奢侈之后,就再也回不去质朴的生活。” 裴萧萧想了想,放下筷子,取来手边的木匣,从里面拿出一张单子。 “这些,劳烦您交给梅朵的父母。” 满都拉皱着眉,盯着那张单子看了许久。 “什么意思?” 在逾轮部杀完了人,现在想着要弥补了? “收买人心也好,弥补心中愧疚也罢,无论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裴萧萧意味深长地道:“拥有那样出色的女儿,她的父母在她出嫁时,一定会收获丰厚的彩礼。” “如今没有了女儿,这些也都成为泡影,我不过是将他们失去的,补给他们。” 满都拉迟迟不语,半晌,才接过。 “我会替你转交给他们,但是他们收不收,我就无法做主了。” “他们会收的。” 裴萧萧淡淡道:“他们还有儿子,还有其他女儿。” “人可以为死了的人争一口气,却不能为他而活。” “除非他们不顾其他子女,一心只为死去的女儿报仇,向王庭投降。” “否则,他们会收的。” 这份单子,之于梅朵的父母,是试金石,是投名状。 要投降,现在就去。 最怕的就是日后关键时刻,背后被捅刀子。 没有消除掉逾轮部所有的潜在危险,裴萧萧对他们就绝不会放心。 韩长祚和满都拉不会杀了他们。 杀人,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反而会激起更多人心中的愤恨与不满。 事缓则圆。 人我杀了,补偿,我也给了。 这能让人看到希望,看到公平。 毕竟当日梅朵说的那些话,逾轮部的人都是听见的。 是她挑衅在先。 今日不收,那就休怪对其所称的忠心有所质疑,被提防,也别怪人无情无义。 若是日后倒戈反水,讨伐就是名正言顺,便是屠光了全家,也不会有人认为这有错。 只会觉得,看不清形势,活该。 道理,是在自己这边的。 裴萧萧这满肚子的算计,满都拉一无所知。 他知道裴文运的女儿定然有所谋划,但谋划的是什么,他不知道。 没有那个脑子,猜不出来。 不过裴萧萧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满都拉也就把单子给收下,回去之后转交对方。 见他收了单子,裴萧萧继续低头吃饭。 她和满都拉之间,没什么好聊的。 招待对方,一是为了尽地主之谊,二则是为了韩长祚。 他不在,大巫师也不在,能出面的就只有自己。 这顿饭,满都拉吃得没滋没味——他甚至都很少动筷子。 原本满都拉以为,自己还要再和裴萧萧大眼瞪小眼地对上两天,结果这天晚上,韩长祚就回来了。 他的眼下泛着青黑,胡子拉碴,发髻也有些散乱,身体因为忙于赶路而疲惫不堪。 刚下马,从北戎带来的随从就告诉他,满都拉到了。 第730章 韩长祚挑眉。 满都拉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还要快许多。 是河套三部有了新动作吗? 想起自己和徐令芳的谈话,韩长祚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又松开。 “他在哪儿?我去见他。” 闻讯而来的裴萧萧赶紧拉住他。 “天色已晚,你先休息,养足了精神,才好跟那只老狐狸打交道。” 听着裴萧萧话里话外,都是为自己着想的意思,韩长祚顿时觉得自己那些疲惫都消散不少。 还觉得裴萧萧对满都拉的称呼十分贴切。 “好,听你的。” 客栈自有伙计去提热水,给韩长祚洗漱。 他洗了把脸,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再美滋滋地喝完裴萧萧端给他的补汤,刚躺床上,就立刻鼾声震天。 这是真累了。 次日一早,韩长祚就和已经等着自己的满都拉关起门来商议出兵的事。 在他们谈事的时候,裴萧萧也没闲着。 她让福萍帮着随从,一起收拾行李。 福萍有些舍不得。 “小姐这就要走了啊……” 明明才回来没几天。 也不知道过年回不回来。 裴萧萧笑了笑。 “做营生,哪里就有空下来的时候,不趁这时候,等闲下来了,想让自己忙起来都难。” 福萍瘪瘪嘴。 好吧。 “你就留下来,多跟着夫子好生上课,遇着事了,多和管事们商量。” “嗯,我听小姐的话。” 等韩长祚他们出来时,裴萧萧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福萍和随从们收拾行李,她则是在列单子,准备采买需要带回去的东西。 佉沙镇上的干货店,还没到过年,就迎来了一波丰收季,全被买空。 满都拉在看到装得满满当当几十辆车的时候,整个人都被吓到了。 “这么多全是要带回去的?” 关卡那边会给放行? 韩长祚倒是没多说旁的什么,只是问裴萧萧还有没有要买的东西。 等下次再来佉沙镇,起码也等明年开春,和这里相比,部落里缺的东西还有不少。 “都买得差不多了,除了给大巫师带的礼物外,其他全都买好了。” 裴萧萧问满都拉。 “你要不要买些礼物带回去?要是上我家商行的铺子买,我可以让管事给你便宜点。” 满都拉有些无语。 这是钻进钱眼里头去了吗? 难道不能直接送? 想是这么想,满都拉还是认认真真地在铺子里选了几样东西,又腆着老脸,跟裴萧萧要了最低价。 看着自己选的礼物,满都拉顿时觉得,自己也算不虚此行。 佉沙镇的许多铺子,都在今天提前感受到了只有过年前大采购才有的激动。 可惜这样的日子,一天之后,就消失了。 与此呼应的是,这个冬天北戎的边境也不会安分。 已经和满都拉、徐令芳达成协议的韩长祚,在回到部落后,就立刻召集人马出发,前往与满都拉商议好的地点汇合。 正做着过冬准备的河套三部,迎来了灭顶之灾。 北戎在冬天时候,休养生息,不会进行起兵戈,这是整个北戎的共识。 所以大晋的北境,在入冬之后,是最祥和的。 只是韩长祚却觉得,这是进攻的最好时候。 冬日行军,固然艰辛,但并不意味着,就打不了。 不趁着现在敌人放松警惕,快速拿下对方,难不成还要给他们养精蓄锐,等着他们把自己给干死吗? 傻子才这么干! 何况这一次,不单单是,还有徐令芳和满都拉。 满都拉和自己合兵一处,从北边正面进攻,徐令芳则是绕道去后方,从南边夹击。 第731章 纵河套三部能征善战的勇士再多,也会在措手不及之下,被打崩溃。 何况徐令芳这次孤注一掷,将自己麾下所能集结的兵力全都调到一处,背水一战。 徐令芳不在乎北戎最终会落到谁手里。 他要的,只是自己所管辖的北境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必再提心吊胆。 至于北戎的内战,就是打出狗脑子,都跟他没关系。 最好是两败俱伤,往后谁都没有南下掠边的实力。 那才真的是一劳永逸。 陆群生苦哈哈地跟在徐令芳身边。 他在众人的艳羡下,真的高升,成为了徐令芳的亲卫。 这亲卫是怎么来的,陆群生心知肚明。 就更觉得自己苦了。 先前他还抱着一丝侥幸,觉得洪明才可能是在骗自己。 可当调任亲卫的令送到自己手中后,心中那点侥幸荡然无存。 换作以前,陆群生一准儿高兴得能蹦起来。 徐老大的亲卫! 往后就是马昶那老小子,见了自己都得老老实实说话! 现在,他只能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队正。 可是调令都下来了,陆群生就是再不想去也得去。 还不能对周围的袍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任谁听了,都会说他不识好歹。 虽然也有人奇怪,为什么陆群生突然就被调任,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走了后门。 不过没人敢去问马昶和徐令芳,就只敢缠着陆群生,问这老小子是拜了哪路神仙,找了谁的后门。 陆群生心中有苦难言。 他找的洪明才,你们有胆子也去啊! 保证去了之后,跟他一德性。 到了徐令芳身边,陆群生才发现,镇将亲卫这个活儿不好干,钱也不好拿。 之前他不过是觉得,自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脑袋摆到了阎王爷的桌子上。 哪里最危险,哪里就有徐令芳。 镇将在前,他们这些亲卫难道往后靠? 陆群生这次被分配到的任务,是探敌。 他是打心眼里不想去。 可是不去不行。 徐令芳那双淡漠无情的眼睛看过来,他就心肝儿直颤,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被下令拉出去打五十军棍。 五十军棍,找实里打,能要了他的小命! 陆群生顶着咆哮的寒风,带着人,跨过关卡,深入河套一带。 当陆群生到的时候,就发现河套三部已经和韩长祚打成了一片。 面对混乱的战局,陆群生傻眼了。 他没想到徐令芳还没攻过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打得如此惨烈,而且伤亡惨重。 伤亡惨重的是河套三部,而不是韩长祚和满都拉的联军。 陆群生知道,徐令芳和韩长祚已经联手了,但是他没想到韩长祚竟然能联系到逾轮部的可汗。 这是何等通天之能? 明明之前,他们还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陆群生有心想要打探韩长祚的真实身份,所以他绕过了战场,直接去了后方的大帐找韩长祚一问究竟。 进了大帐陆群生哈哈大笑。 “洪老弟,你这是要把整个北境都给搅乱了呀。” “如今河套一带乱成了一锅粥!镇将高兴得都快合不拢嘴。”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满都拉是知道韩长祚在大晋名字的,所以当陆群生称呼他为洪明才时,还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洪明才这名字应该是韩长祚在大晋的假名。 第732章 韩长祚在大晋的边军曾经从军过,满都拉是知道的。 所以陆群生认识韩长祚,满都拉也不觉得奇怪。 韩长祚知道自己的身份,在陆群生这里已经是藏不住了。 所以他直截了当,点明了自己的身份。 “或许,老陆你应该对我换一个称呼。” 陆群生犹豫不定地望着韩长祚,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曾经我倒是皇六子。不过早年已经过继出去了。” 只这么一句话,陆群生就已经知道了韩长祚的真实身份。 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陆群生开始觉得,或许自己脑袋已经不在阎王爷的桌子上了。 而是已经过了奈何桥,准备去投胎了。 说完自己的身份,韩长祚立刻将话题转到了眼下的这场战事上。 “是徐镇将让你过来的吧?你回去告诉他,可以率军推进了。” “河套三部的人太多,我们没有办法全部吃下,肯定会有残部逃去王庭。” 不过都是些小鱼小虾,倒也不足为虑。 真正的战场不是现在。 韩长祚很清楚,攻打河套三部,不过是接下来拉开旷日持久的大战队开胃菜。 当河套三部的残部逃往王庭报信,这场战争才真正打响。 这一点韩长祚知道,徐令芳也知道。 不过徐令芳并不会协助韩长祚将整个北戎拿下。 徐令芳更希望坐虎观山斗。 这也是他答应韩长祚此次出兵的原因之一。 陆群生恍恍惚惚地离开大帐,带着人回到徐令芳的身边。 徐令芳听完他的回报后,毫不迟疑,立刻就带人进行推进。 原本河套三部被韩长祚打得措手不及,不过这种劣势很快转变,他们反应了过来。 安排部族中的老弱妇幼迅速撤离的同时,开始立刻迎敌。 他们并没有把韩长祚放在眼里,只是惊讶满都拉竟然和韩长祚联手。 这让他们出离了愤怒。 他们怒吼着满都拉是北戎王庭的叛徒,甚至专门挑逾轮部的人下手。 这导致逾轮部死伤惨重,远超韩长祚带来的人。 满都拉虽然心痛,但也知道这就是战争。 他的心中为每一个逾轮部死去的勇士而哀伤。 韩长祚也没有让逾轮部的勇士们白白牺牲,立刻扩大战果。 他让满都拉带着逾轮部的勇士从前线退下来,和自己的人进行对调。 这让满都拉心中感激万分。 为了守卫自己的家园,河套三部打得异常凶猛。 这里是他们的主战场,也是他们的家。 他们绝不会退后一步。 就在韩长祚和满都拉与河套三部陷入胶着之时,徐令芳带兵从背后突袭。 河套三部的可汗开始绝望。 他们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说服了满都拉,甚至还与大晋的边将联手。 三方联手,他们怎么可能打得过? 河套三部的可汗们开始协商暂时退兵。 他们还可以带着人,前往王庭去搬救兵。 从河套三部开始撤退时,韩长祚和满都拉见好就收没有追击。 剩下的,就当是送给徐令芳了。 徐令芳没有错失良机,他早已部署了重兵,在河套三部撤离的路上给予他们痛击。 目送着这些丧家之犬逃离,徐令芳的心中有着憋闷多年之后,说不出的畅快。 战后,韩长祚以胜利者的身份,在河套一带巡视。 心里畅想着,往后自己的新城要建成什么样的? 第733章 河套地区此后就是韩长祚的大本营了,现在他在北戎真正的拥有了一块栖息之地。 满都拉没有跟他一起。 他没有这个心情。 逾轮部这次出来的人死的太多。 上一次死这么多人,还是死去的大可汗在统一整个北戎之后,南下打到大晋的京城。 不过当他在照料这些受伤的勇士时,却发现并没有出现缺医少药的情况。 逾轮部的巫医告诉他。这些伤药,全是裴文运的女儿让人送来的。 满都拉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从没有如此畅快淋漓过。 在给王庭当炮灰的时候,逾轮部出力最多,死的人最多,但是得到的照料却是最少的。 可是现在裴文运的女儿,用实际行动告诉他。 只要你跟着好好干。就不会受到薄待。 该你的,都会给你。 满都拉在激动之余,陷入了困惑之中。 跟对了人,就是这种感觉吗? 只需要做自己所擅长的事,其余的,根本不需要考虑。 因为会有人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满都拉想要去找韩长祚,对他吐露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情。 但是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 与其嘴上说,倒不如用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感激。 他能给韩长祚的东西并不多,但是得到的却一点都不少。 这次征伐河套三部,韩长祚毫不吝啬地将自己战利品的一大半,都给了逾轮部。 这是因为逾轮部死的人太多。 韩长祚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就只有用这些战利品去进行补偿。 能参战的人,大多是家中的壮年劳动力。 家中失去了顶梁柱,再没有银钱,接下来的日子会很艰难。 打仗会死人,这是不可避免的。 但韩长祚的初衷依然是希望,在经历短暂痛苦之后能拥有长久的幸福。 他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尽量缩短这种痛苦的时间。 因为当年的自己,就是在这种痛苦中沦陷挣扎。 痛苦的滋味,他比谁都明白。 打完这场仗后,韩长座没有回去部落。 他留下了一百人,其余的都让他们回去部落。 趁着路上还能走,他想让部落,迁移到河套一带。 如果现在不迁移,过段时候,河套三部的人还会卷土重来,重新占据这个地方。 现在他把这里打下来了,那河套一带就是他的。 迁移部落是一个大工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迁移完的。 裴萧萧和大巫师商议过后。决定先由裴萧萧带着一部分能忍受长途跋涉的壮年男女,先一步迁移到河套地区。 而大巫师则留守在部落,等到明年开春之后,局势稳定,再带着剩下的老弱进行迁移。 在看到裴萧萧的时候,韩长祚的激动再也压抑不住。 他就像是得到了一个新玩具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向裴萧萧展示这个新玩具。 “我打算往后把新城建在这个地方,萧萧,你觉得如何?” 裴萧萧还是第一次来到河套一带,觉得这里不愧是塞外江南。 不过将新城建立在这里,裴萧萧还是有些不赞同。 “这里会不会距离大晋太近了?” 新城的位置过于靠近南边,那就意味着往后对更北边的部族控制会降低。 当北方的部族开始升起不臣之心,北戎就会再次引起纷争。 韩长祚倒是很想得开。 “他们如果想打,那我就陪他们打。” 第734章 “至于我死后继位的北戎可汗。我看不到他,也管不了他。” “他如果能力不足,自然会成为刀下鬼。” 裴萧萧感慨了一句。 “这就是所谓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是吧?” 韩长祚笑眯眯的点头。 “这还是裴夫子教我的。” 裴萧萧暗暗翻了个白眼。 他哥可真是,好的不教,尽教这些东西。 得亏长公主不知道,否则还不得提着鞭子追杀他哥。 江边的寒风凛冽,吹动他们的碎发和衣角。 仿佛也将盘旋在北戎头顶上的阴霾一一吹散。 满都拉已经带着逾轮部的勇士们回去了。 这次跟随韩长祚出征,逾轮部带回去了许多战利品。 虽然这些战利品都是用人命换来的,但逾轮部的人包括满都拉和额古乐在内,依然觉得他们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满都拉兴高采烈地对着额古乐手舞足蹈。 “或许再过几年,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昌吉要在河套那里建立起一座新城。” “往后我们可以搬到城里去住,就不用继续在草原上流浪了。” 额古乐轻声问道:“我们会习惯在城里的生活吗?” 满都拉望着自己的妻子,眉眼温柔。 “会习惯的。” “额古乐,北戎将来会越来越好。” 额古乐望着王帐外的纷飞大雪。 白茫茫一片的草原上,仿佛迎来了春回大地。 鲜嫩的草尖正努力着,顶破泥土层,破开最上方的皑皑白雪,迎来新生。 从这一年开始,往后的每一年都会是最幸福的一年。 额古乐靠在曼多拉的肩头,毫不怀疑地这样想着。 丢盔卸甲的河套三部的残部,抵达王庭之后,对着高坐在上首的王庭大可汗哭诉着他们的遭遇。 大可汗阴沉着脸,怒不可遏。 他从没想过自己在大晋的堂弟竟然会来到北戎,挑战自己的权威。 原本他是看不起这个表弟的。 他知道这个表弟在大晋过得并不如意。 被迫离开生母的身边,过去给了大晋皇帝的妹妹。 这世上有什么比母子分离更让人痛心的事? 大可汗原本对韩长祚还是挺同情的。 这种同情,具体表现在,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会想起和身边的人念叨一二。 然后就抛到脑后。 毕竟兄弟二人不曾见过面,也没有过任何交往,能想起来都算是不错的了。 可如今,这个未曾谋面的表弟,竟然来到北戎,觊觎自己的大可汗之位。 这是大可汗所不能容忍的。 即便河套三部没求到自己面前,他都会出兵。 不过现在,对方已经求到自己跟前了,不要点好处,就说不过去了。 大可汗面无表情地听着河套三部的乞求,心里想着,自己该拿多少? 毕竟出兵,得死不少人,自己得给他们抚恤,而且补给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自己怎么着都得把这些钱给拿回来吧。 大可还在心中想了一个差不多的数字,虽然数额庞大,但他觉得自己并不过分。 毕竟这可是河套三部主动求到自己头上来的,可不是自己逼着他们求的。 “我自然会出兵帮你们把领地夺回来。” “不过……” 大可汗话锋一转。 “你们必须将一半的领地分给王庭。” 什么?一半?! 这些河套三部的可汗,以为自己听错了。 倘若韩长祚并没有在这个冬天对河套三部发起攻击,这三位可汗也做好了开春之后攻打韩长祚所在部落的打算。 第735章 他们已经发现了那个部落的所在地。 只是还没有等到开春,韩长祚就先下手为强。 如今他们失去了自己的部落,失去了封地。只带着百余人的残部,一路逃到王庭。 原本他们以为王庭的可汗会为他们做主。 没想到大可汗,竟然狮子大开口,直接要了他们一半的领地作为出兵的条件。 河套三部的可汗们怒不可遏,但是又不敢反驳。 现在是他们求着大可汗出兵,而不是大可汗想要南下攻打大晋,来求着他们出兵。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即便心中再怎么愤怒,河套三部的可汗们依然接受了大可汗的条件。 如今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等大可汗真的要从他们手中夺走一半的土地,他们到时候就来个死不认账。 大不了就是打一仗嘛,打不过韩长祚,难不成还打不过王庭? 河套三部的可汗们和大可汗,各怀鬼胎,暂且在明面上达成了一致。 虽然并不知道河套三部可汗,来到王庭之后会和大可汗之间达成什么协议,但是韩长祚却十分肯定开春之后,即将迎来旷日持久的战争。 自己与河套三部之间的战争,不过是接下来接连无数的大战开胃菜。 考虑到接下来接连几场大战,韩长祚又一次找到了徐令芳。 他可不希望自己在前面作战的时候,徐令芳在他的背后捅刀子。 徐令芳倒是答应得很痛快。 “这是你们北戎的内战,与我无关。” 徐令芳心里很清楚,大晋的国库现在无法支撑自己的梦想,可能此生都没有办法完成自己的梦想了。 作为一个小小的将领,徐令芳有很多无奈之处。 他不止一次对着北戎望洋兴叹。 不过北戎落到韩长祚的手里,对徐令芳而言,倒是乐见其成。 起码大晋曾经的六皇子,是不会跟河套三部沆瀣一气,挥兵南下。 倘若不是自己即将调走,徐令芳甚至都愿意给予韩长祚一定的帮助。 因为协助韩长祚攻打河套三部有功,徐令芳的调令已经下来了。 他即将离开北京,去京城担任更高的官职。 不过在离开前,徐令芳还是送了韩长祚一条消息。 “新来的官员你也认识,以前你还在他手底下待过。”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韩长祚一下就明白了徐令芳的话,即将到职的人是谁。 谁都没想到马昶成了那个捡桃子的人。 也不枉他在得知徐令芳可能会被调走后,频频前往镇将府与徐令芳打好关系。 当然,能高升镇将,马昶也是花了不少钱的。 有感情基础,钱也送到位,马昶能成新一任的镇将也是理所当然。 得知马昶会成为新的镇将后,韩长祚立刻就跟这位老上司开始打交道。 不趁着现在烧热灶,等人走茶凉之后,谁还搭理自己? 马昶可是认钱不认人的主。 所以韩长祚跟裴萧萧申请了一笔钱,拜托大巫师送到马昶的手里。 马昶跟大巫师算是老相识,大巫师能搭上徐令芳这条线还是马畅马昶帮的忙。 听闻大巫师的来意后,马昶立刻就拍着胸脯打包票表示自己一定不会捣乱。 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大巫师的面子,有多少是摆在桌上那些黄澄澄的阿堵物的面子,这就不得而知了。 第736章 大巫师完成了任务,顺带又去了趟佉沙镇,在孟氏商行旗下的客栈中,美美地饱餐一顿。 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归。 对于上次裴萧萧回来时,没有带个厨子,大巫师十分不满。 不过他也知道大晋的厨子到了北戎也做不出什么花样,所以也就是在嘴上抱怨几句,心里是看得开的。 “开春之后,必须把部落当中的所有人都迁移到河套这边来。” 虽然这边没有过春节的习惯,但依照自己在大晋时候的习俗,韩长祚还是和裴萧萧以及大巫师一起过了个年。 在守夜的时候,韩长祚对大巫师如此说道。 “开春之后,王庭那边就会对我发起总攻,部落中的老幼很容易变成他们的目标。” 这一点大巫师比韩长祚更清楚。 北戎行军的时候会杀掉俘虏,还有老幼以及一些受伤的勇士。 原本就物资匮乏,留着这些人就是浪费粮食。 所以王庭那边对老幼绝不会手软。 而且这些都是韩长祚的人,杀了他们正好还能筑京观,威慑四方。 告诉所有人,敢和王庭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韩长祚犹豫了一下,又分外不舍的望着裴萧萧。 “萧萧,开春之后你就去佉沙镇吧。” “刀枪不长眼,我不希望你在我面前受伤。” 韩长祚怕自己在战乱之时,没有办法好好保护裴萧萧,所以他决定提前把裴萧萧放到安全的地方。 裴萧萧也知道他的想法,所以并没有拒绝。 在打仗这件事上,她的确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到了后方她能做很多事。 打仗打的就是钱。 韩长祚虽然兵力少,归顺他的部落也不多。 但要论起后勤补给,那他远超王庭。 王庭那边是越打越穷,韩长祚却是可以越打越富有的。 因为韩长祚本来就没有,他是直接从王庭的手里抢,抢得越多,王庭就会越衰弱。 虽然裴萧萧不懂如何分析战场上的形势,但是她会将自己熟悉的领域带入其中。 道理都是相通的。 只要补给足够稳定,韩长祚大获全胜是迟早的事。 北戎即将面临改天换日。 这个年过得非常冷清,熟悉的人全都不在自己身边。原本还能带来新鲜感的北戎,如今也失去了这种新鲜感。 裴萧萧开始在这个团圆的佳节,怀念起自己在北戎的日子。 也不知道她爹和她哥,还有自己的那些手帕交们,在京城过得好不好? 裴萧萧惦记着他们,他们也惦记着裴萧萧。 这个年也是裴家过得最冷清的一年。 裴文运和裴孟春父子两个坐在桌边,望着满满一桌的菜色,丝毫没有喜悦之意。 两人枯坐许久,裴文运才拿起筷子,示意儿子吃饭。 裴文运一边吃一边,回忆着往年自己那个透风小棉袄还在家的时候,即便没几个人,也会因为她而显得格外热闹。 如今自己都已经多久没有听见她的笑声了? 也许久没有吃过她亲手为自己做的饭菜。 都说北戎苦寒,那的确是真的。 裴文运去过。 他亲眼看过北戎人是如何生活的。 大晋北境的那些边镇相比京城已经算是过得凄惨,可北戎远比那些边镇过得还要不如。 一想到自己的小闺女现在在北戎受苦,裴文运顿时连吃年夜饭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只吃了几口菜就放下了筷子。 第737章 裴孟春知道他爹在想妹妹。 不仅他爹想,他也想。 可是无论自己劝说父亲多少次,父亲依然不愿意离开大晋。 做出背井离乡的决定,的确不是如此容易的。 何况这里有父亲的一切。 母亲葬在这里,父亲的抱负也在这里,父亲的至交好友也在这里。 这么多东西,父亲如何能割舍得下? 裴孟春见父亲思念妹妹,直觉现在可能是一个说服他爹的好时机。 “爹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裴孟春没有明说,但是裴文运却知道儿子指的是什么。 “我想过,也心动过。” “但是这一步我迈不出去。” 面对儿子,裴文运说的十分直白。 “我要是走了,仁悦和季重怎么办?他们还有一家老小,难道都跟着走吗?” “原本我就抱着必死之心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如今留下了,左右也不过是个死,都一样。” “难道你就不想再见一见萧萧吗?” 裴孟春还是想尽量说服父亲。 “想!怎么不想?” “可是孟春呐,实现抱负和见萧萧这两件事之间,我只能选择其一。” “所以爹你选择了实现抱负而不是萧萧。” 裴文运默认了儿子的话。 父子俩不欢而散。 比起父亲而言,裴孟春把家人看得要更重。 或许是因为很久之前他就放下了自己心中的抱负。 曾经也挥斥方遒的他固然能理解父亲的做法。 但是理解并不意味支持。 他不明白,如今京中的时局已经混乱不堪,父亲所谓的抱负也再无实现的可能。 所以为什么还要继续留下来,作为帝王的踏脚石。 三皇子被正式册封为太子,新的国本稳定了人心。 可原本已经稳固了朝堂,又因为母子二人之间政见不合,而掀起新的波澜。 如今百官纷纷站队,邬皇后与三皇子分庭抗礼,谁也不让谁。 裴文运一直保持着中立,谁都不偏帮。 可越是不偏帮,就越是成为母子二人心中的那根刺。 裴党在朝中越来越受到排挤,许多官员都已经改换门庭,离开了裴党。 曾经如日中天的裴党,如今只剩下寥寥数人,全凭他爹支撑着。 裴孟春觉得父亲现在的坚持十分可笑。 当然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像妹妹信中所说的那样,直接把他爹给绑去北戎。 孟氏商行的产业已经在裴孟春的主导下,一点一点地被售卖给同行。 甚至还有不少产业,裴孟春直接卖给了天家。 至于卖来的这些钱,裴孟春并不打算上交给国库。 而是找了可靠的心腹,分批运往佉沙镇。 如今整个孟氏商行产业都被卖的七七八八,但佉沙镇那一头的,裴孟春没有动。 那是留给妹妹的嫁妆,谁来都不能动。 裴文运这段时候在朝上焦头烂额,也就没注意到儿子私底下的这些小动作。 等他发现的时候,家里的产业都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而钱也全都被儿子运往了佉沙镇。 裴文运知道后,也没多说什么。 裴家为大晋鞠躬尽瘁,做得已经够多了。 如今自私一回又何妨。 裴文运知道,自己执意留下,给孩子们带来了很多困扰。 他还知道,真到了危机关头,儿子一定会把自己绑去佉沙镇。 所以裴文运想着提前把儿子支开。 “你若是想念萧萧,不如亲自去一趟,佉沙镇如何?” 裴孟春对父亲的心思了如指掌。 第738章 不就是想着把自己支开,然后父亲就可以放手一搏了吗? 他才不会给父亲这个机会。 “我固然想念萧萧,不过见面的机会以后多的是。” “等父亲辞官后,我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日子还多着呢。” “到时候,只怕爹你见了我们都觉得心烦。” 裴文运见儿子坚持,也就不再提起这件事。 第二天入宫的时候,他去见了圣上。 如今圣上躺在床上,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 就连圣上自己,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临终之前,能多见见老朋友,圣上觉得自己心情都好了许多。 起码不用再面对妹妹每日过来探望时,那担忧的眼神。 圣上乐呵呵地拍了拍自己的床边,示意裴文运坐得近一些。 “萧萧去了北边,你这个做父亲的心里是不是分外思念呀?” “要是真的思念得紧,不若去见见她。” 裴文运不知道圣上这是在试探自己,还是暗示自己辞官离开。 庙堂上的风风雨雨,圣上心里跟明镜似的。 只是如今他没有这个心力去管束了。 以他现在的身子骨,能活一日是一日。 裴文运陪着圣上说了一会儿话,出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了过来的邬皇后。 邬皇后并没有对裴文运的到来感到吃惊。 圣上病重后,就给了裴文运一道手令,示意他每日抽空过去看看自己。 这是圣谕,邬皇后即便有心想要阻拦也办不到。 不过通过自己在宫中的眼线,邬皇后倒是知道裴文运不曾对圣上多说什么。 只是裴文运对圣上的忠心,才是邬皇后最为担忧的。 一个不能为己所用的人才,却占据了宰相之位,这令邬皇后寝食难安。 只是放眼庙堂之上,能够替代裴文运的人寥寥无几。 即便能够替代裴文印的能力,却也无法替代裴文印的忠心。 所以,邬皇后才不得不暂时按下罢免裴文运上位的想法。 不过邬皇后相信,距离扶持自己的人上位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圣上应该萌生出了让裴文运离开朝堂的心思。 这俩人说是君臣,但在邬皇后看来,倒更像是朋友。 圣上是个念旧情的,绝不会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还让裴文运继续留在大晋,让他死而后已。 想到这里,邬皇后又对未来有了信心。 长子的死对邬皇后来说,是晴天霹雳。 她从未想过,这个身体康健的儿子会先自己一步而走。 长子固然文弱,也过于仁善。 但邬皇后在三个儿子当中,对他倾注的心血是最多的。 儿子还活着的时候,邬皇后总是在心中对他百般嫌弃,认为他不够资格成为下一任君王。 可如今长子死了,次子替代了他的位置。 邬皇后才发现,原来自己错得离谱。 比起长子,次子的逆反之心才是让她最不能接受的。 如今大权在握,更是事事要和自己作对。 真是聪明的不如文弱的。 邬皇后心里这样想着,迈步入殿。 见谭仕亮端着刚熬好的药过来,她不免朝药碗扫了一眼。 “可是御医新换的方子,这个方子圣上吃得如何?” 谭仕亮倒是稳如老狗,浑然没有自己靠山即将不在时的忐忑,也没有改换门庭的表现。 他待人接物的态度一如既往,不卑不亢。 “回娘娘的话,确实是御医新开的房子,圣上吃了觉得还不错。” 第739章 邬皇后“嗯”了一声。 “那就继续照着这个方子吃。” 要说现在宫里有谁是最希望圣上能好起来的,除了长公主就是邬皇后。 邬皇后心里很清楚,她的一生荣辱,悉数都是圣上给的。 一旦圣上龙驭归天,等次子登基后,她极有可能被送往别宫,冷漠寂寥余生。 何况他们二人夫妻多年,情分还是在的。 邬皇后对圣上的病十分关注,几乎日日都会来探望,还会时不时招来御医询问圣上的病情。 只是每次听御医的那些言外之意,知道圣上可能不久于世,她的心里都会十分失落。 圣上的病情就像是催命符,一直贴在邬皇后的额头上。 她督促着自己必须不停加快脚步。 虽然现在无法将次子这个太子给废了,但是邬皇后已经开始观察起自己的三子。 可让她失望的是自己三个儿子,一个不如一个。 看来看去,最优秀的那个竟然是已经薨逝的长子。 寂静深夜,邬皇后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盯着床帐上的富贵缠枝牡丹,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如果儿子不行,那自己来行不行? 倘若自己有孙子,或许还可以观察观察孙子。 可惜她没有。 既然周围无人可用,那自己来是不是也可行? 这个念头在出现的刹那,邬皇后顿时恐慌起来。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惊慌失措。 自己怎么可以生出这样的想法? 太大逆不道了! 听到动静的余海月赶紧过来,问邬皇后需不需要人服侍。 “不用了,你们都退下吧。” 邬皇后重新躺了回去,方才脑海中的念头再一次升起。 这一次,她不再惊慌失措,而是开始期待。 男人能做的事,她为什么不能做? 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子吗? 倘若这是在平常百姓家,偌大的家业没有男丁支撑,那自己作为母亲,支撑起这个家业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邬皇后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甚至开始幻想起自己穿着龙袍会是什么样? 当她穿着龙袍高坐于金銮殿上,文武百官高呼万岁。心中又会是如何滋味? 邬皇后越想越心动,越想越期待。 可是很快,她就冷静下来。 这样的念头,连自己在最开始都觉得大逆不道,何况是天下人。 朝中的文武百官,绝不会坐视自己登上帝位。 如今支持自己的这些官员们,在听闻自己觊觎帝位后,还会一如既往地支持自己吗? 士卒已经不足为虑,可裴文运呢? 裴文运一定会反对的。 邬皇后放在被子上的手握紧成拳,长长的指甲齐根断裂,被褥子上的丝缎吸饱了丝丝鲜血。 就此放弃吗? 不,她此生就没有主动放弃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争来的。 未来要走的路还很长,很远。 裴文运不除不行。 邬皇后心中已然下定了决心,终于可以在这个无眠之夜里安然入睡。 当茫茫的雪地开始消融,谁都知道春天到了。 裴萧萧在佉沙镇的客栈中,房内还烧着炭盆。 天气还没有完全转暖,外面的寒冷依旧能把人给冻死。 原本想着过年之后,裴萧萧就从北戎回佉沙镇的,不过因为大雪封路,路上不好走,所以她是开春之后才回来的。 裴萧萧回来,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福萍。 虽然一个人自由自在,但是福萍还是最喜欢陪在小姐身边。 第740章 只有跟着小姐,自己才能吃香的喝辣的。 裴萧萧罗列了一下自己回来之后要做的事。 她列了一张长长的单子。 然后拿着单子去找了佉沙镇的所有管事,让管事们按照单子上所列出来的,去进行筹备。 韩长祚想要在河套建立一座新城,所需要的东西可不少。 建城所用到的匠人,还有一切物资,都需要从佉沙镇这边运过去。 裴萧萧倒是不担心关卡那边不给放行。 徐令芳年后已经调往京城,新任的镇将马昶还在,与韩长祚也算是老相识。 有马昶发话,还有他的手令,关卡那边就是畅通无阻。 只是筹集这么多东西,难免会被当地官府留意。 这才是裴萧萧觉得真正棘手的地方。 所以她又将单子抄写了一份,让人送去京城,让她哥帮着一起筹备。 顺带问问她爹如今有没有被说动,长公主和宸妃又是如何安排。 就在裴萧萧忙活的时候,裴孟春送来的第一批钱与物都已到了。 裴萧萧一边对着单子,一边让福萍去找佉沙镇能买下来的库房。 这么多东西,总需要一个堆放的地方。 福萍一边帮着寻找库房,一边暗自啧舌。 先前她只知道小姐家的产业有很多,家里很有钱,但直到如今亲眼看到,她才知道小姐家到底多有钱。 一眼望过去都望不到头的车队,装得满满当当,里头不是钱就是贵重物钱。 这么多东西,估计够佉沙镇所有人过上富贵日子很久了。 整个佉沙镇的库房都被裴萧萧给买空了,但东西还是不够放。 最后实在没办法,裴萧萧,只能让福萍去把那些要出售的宅院给买下来,充做库房。 运往河套的第一批匠人和物资已经开始出发了。 裴萧萧没有跟着一起去,而是拜托了大巫师的心腹胡舒其帮忙押车。 前往北戎的路,胡舒其是了熟于心的。 这条路,他跟着大巫师走了太多遍,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把东西和人送到。 原本裴萧萧是要和胡舒其一起去的,不过韩长祚特地让人来了一趟,告诉她别回去。 草地上的雪还未完全化冻的时候,韩长祚就让大巫师将部落剩下的人全都迁移到河套一带。 他把人安排在了河套的腹地,距离自己要建新城的地方不远。 而他带着人驻扎到了王庭南下攻打的最前线。 王庭要攻打韩长祚,这在北戎已经不是秘密。 整个北戎都被调动起来。 大小部落都被大可汗召集到了王庭,共同商讨如何攻打韩长祚。 而追随韩长祚一起攻打河套三部的逾轮部,则是被大可汗划为叛徒,也在这次的讨伐名单之上。 裴萧萧一开始还担心,只有韩长祚和逾轮部两方人马,却要与整个北戎作战,是不是会打得过于艰难。 甚至想一想,都觉得这是不可能会成功的事。 可能就连满都拉自己,都后悔跳上了这条船。 可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 因为参与的部族太多,不少部族之间都是有血海深仇。 有些部族,因为路途遥远,并未能及时赶到。 他们的敌对部族就以此为借口,宣称这些未能按时抵达的部族与韩长祚暗通曲款,已经背叛了王庭,背叛了北戎。 谁都知道他们是假公济私,为了报一己私仇所硬扯出来的借口。 第741章 但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仇家一网打尽,下一次再想复仇,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 剩下的部族开始有样学样,纷纷指责起与自己有深仇的部族,都是韩长祚的奸细。 原本召集这些人前来,是为了能够好好商议出一个章程,等开春就对韩长祚和逾轮部宣战。 可现在这些可汗为报私仇,整日吵吵嚷嚷,大可汗为此头疼不已。 眼看距离自己定下的作战时间越来越近,大可汗直接拍板决定。 “不要再吵了!至今还没有出现的人,必定与韩长祚有关。” “他们全都是北戎的叛徒,是王庭讨伐的对象。” “明年开春,当雪融化的那一刻,就是我们对韩长祚发起讨伐的时间。” 大可汗一锤定音。 所有前来的部族可汗们,都再无异议。 而那些还在半途中的可汗,听闻这个消息之后怒不可遏。 直接调转马头前往河套,与韩长祚和满都拉进行联盟。 裴萧萧设想中的,以少打多的局面并没有发生。 整个北戎被分成了两部分,王庭和韩长祚。 而韩长祚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就聚集了诸多前来投奔的部落与他们歃血为盟,共同迎战王庭联军。 整个北戎开始动了起来。 所有部族的人,不是往北就是往南,两边分庭抗礼,一时之间,谁都看不清未来的局势。 裴萧萧去不了河套,就只能待在佉沙镇为前方调集物资,保证稳定的供给。 韩长祚有和王庭叫板的勇气,是因为有充足的物资。 而一旦失去这些,韩长祚的联盟很快就会分崩瓦解。 除了逾轮部以外的部族,并不是因为忠诚于韩长祚才与他联手的。 这些部族,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王庭不问缘由,就把他们打成叛徒,一时气不过,想讨回自己的公道。 原本他们就会担心势弱一方的韩长祚,无法在与王庭的对抗中获胜。 只是他们没得选择,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这条贼船。 一旦韩长祚陷入了无可挽回的颓势,那这个脆弱的联盟立刻就会原地解散。 裴萧萧庆幸的是,她哥源源不断地向佉沙镇运来许多的银钱。 凭借这些钱,裴萧萧才足以应付三方面的开支。 建立新城,战时供给,维持部落中的日常开支。 随着韩长祚在北戎的名气越来越大,陆陆续续有很多人来投奔他。 其中不少人,曾经是逃奴。 听说韩长祚的部落中,都是逃奴,如今却过上了贵族老爷们的好日子,这些人也蠢蠢欲动,拖家带口前来投奔。 韩长祚照单全收。 如今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他一个都不想放过。 王庭南下的攻势汹涌,看着很是唬人。 但韩长祚却丝毫不怕,他在自己的大本营坐镇,以逸待劳,而王庭的联军则是长途奔袭。 等到了河套之后,王庭联军已成了疲惫之师。 而在自己家门口打仗,却是聚集了地利、人和,韩长祚不觉得自己会输。 甚至觉得自己赢面很大。 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想,大可汗,本是个好大喜功之人。 若不是现在北戎的部族,大多不愿听他号令,他早就集合所有部族南下,再次攻打大晋。 所以在联军抵达河套当天,稍作休整之后,大可汗就对韩长祚发起了进攻。 第一波进攻,很快就被韩长祚打了回去。 第742章 大可汗本以为韩长祚没有多少能耐,如今一看却觉得是个棘手的对手。 他开始转变自己的心态,下令全军就地修整,按兵不动。 同时派出斥候,前往韩长祚附近打探情况。 韩长祚和大巫师一起站在最前线,眺望着远处驻扎的王庭联军。 大巫师刚刚为部落中的人祈完福,有空陪着韩长祚一起观察王庭的动静。 “下一次他们进攻,可不会像这次,轻易就被击退。” 韩长祚对大巫师的话很是赞同。 “之前大可汗是因为轻敌,所以才会被轻易击退。” 可是北戎人向来勇猛善战,是天生的战士,想要击败对方并没有那么容易。 否则大晋也不会与北戎拉扯了这么多年,任由他们在边境肆虐。 “有信心能够赢下这场仗吗?” 大巫师心中还是十分忐忑。 虽然当年的预言是他说的,他本人也确信无疑。 可真到了这一步的时候,大巫师也忍不住会担心。 韩长祚看了他一眼。 “当年是您说的预言,难道现在您对自己的话都有所怀疑了吗?” 大巫师苦笑着摇头。 “我依然对自己当年的预言深信不疑。” “可有时候人力是能胜过天意的。” 韩长祚迎着升起来的太阳,微微眯着眼睛眺望着远方。 “您说的对,人是可以胜天的。” “不过我并不认为,大可汗是能够胜过天意的那个人。” 大巫师一怔,旋即大笑起来。 “你说的对,大可汗的确不是能够胜过天意的人。” 他们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回去了后方驻扎的帐篷。 等待大可汗的下一次进攻。 裴萧萧的确想过,这场仗会打很久,但是却没有料到,一打就打了三年。 这三年,韩长祚通过稳定的后方补给,逼得王庭联军节节败退。 向他投降的部族,也越来越多。 这些部族的可汗,给韩长作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王庭内部分化十分严重。 大可汗刚愎自用,很难听进去别人的意见,也不允许有人对自己的决定有所质疑。 而反对,始终都会存在。 为了杜绝这种声音,大可汗采取的方式就是杀。 只要杀光了这些人,反对的声音就不会在自己的耳边萦绕。 大可汗没想到的是,他杀的越多,投降韩长祚的部族也就越多。 当第一个连夜投奔韩长祚的部族可汗出现时,大可汗措手不及。 深夜被叫醒的他,手脚冰凉,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不过很快,他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开始对所有部族的可汗严加管束,甚至称得上是软禁。 他收走了部族可汗们所有的权利以及手上的兵。 这让那些可汗怨声载道,心中的不愤与不满与日俱增。 大可汗并非不知道这些,但是他却看到了自己这样做的成效。 短时间内,的确没有出现第二个投降韩长祚的部族。 这让大可汗对自己的做法沾沾自喜。 但是很快,弊端就出现了。 这些部族可汗开始出人不出力,就连参与作战会议,需要三催四请。 大可汗的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不过很快,他就将这些想法抛之九霄云外。 不是因为他赢了一场大战,而是因为一场惨烈的败仗。 韩长祚集合了手中所有部族的兵力,对大可汗的营地发起夜袭,不计成本地孤注一掷。 成,或是败,全看这一战。 第743章 率先发现韩长祚他们的不部族可汗,并没有选择上前迎敌。 而是装作没有看到,带着那些勇士,与韩长祚他们擦肩而过。 看到这一幕,酣畅做在震惊之余,意识到自己的胜利已经不远。 他开始快马加鞭,朝着王庭的营地奔袭而去。 大可汗是在被亲卫叫醒的时候,才发现韩长祚已经在营地中大开杀戒的。 他惊恐地问着自己的亲卫。 “为什么没有人示警?难道人都死光了吗?” 亲卫的身上全是血,他们从床上把大可汗抬到外面,将他扶上马。 大可汗还在寻求着答案。 他始终都弄不明白,明明晚上他有命令那些部族可汗们去巡视周围,为什么没有人示警? 在看到亲卫们拔出腰间匕首时,大可汗眼眸缩了起来。 他们是要弑主吗? 难道自己今天就要葬身于此了? 亲卫含着泪,对大可汗说道:“除了您的妻族和母族,其他部族的可汗全都向韩长祚投降了。” “如今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是用生命,为您找到一条逃生之路。” 说完,他就将匕首狠狠扎进马屁股里。 挨了一刀的马儿,痛苦地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开始朝着远处狂奔。 大可汗惊魂不定,任由马儿四处奔跑。 他此时心中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王庭……回到王庭去! 到了王庭,自己还能重新聚集妻族和母族的力量,重新杀回来。 投降韩长祚的那些部族可汗,并不会忠诚于他。 当没有利益之后,他们会很快离开。 身后是已经发现了大可汗逃走的追兵,他们举着火把,大声叫着大可汗的名字,让他停下来,束手就擒。 大可汗死死抓着缰绳,朝着王庭的方向一路狂奔。 在看到天际翻起鱼肚白的时候,酣畅做下令追击大可汗的人马归队。 即便再追下去,也追不到,散兵游勇容易被草原上游荡的马贼吃了,不如回来。 如今大可汗已经失去了所有优势,即便逃回王庭,也不可能再重新集结整个北戎的力量。 大可汗已经注定会成为一个失败者。 与大可汗的仓皇而逃不同,韩长祚的营地中,北戎部族的可汗们正在把酒言欢。 这些彼此之间,有着深仇大恨的那些可汗们,像是那些仇恨从不曾发生过。 搂着肩膀,一起喝着酒吃着肉。 他们惊讶的发现,当他们属于王庭麾下时,自己部族中的勇士们,尚且吃不上肉。 可韩长祚这边的人,却连新鲜的蔬菜都能吃上。 不仅是吃上,而且管够。 要知道现在快到冬天了,北戎已经开始下雪。 草原上,根本看不到绿色的痕迹。 这么多新鲜蔬菜,究竟是哪里来的? 他们开始想起当年大巫师说的那个预言, 难道这就是长生天之子的神迹吗? 当他们找到大巫师,提出心中的困惑时,大巫师不由发笑。 “这些并非是所谓的神迹,而是昌吉的阏氏,为他从大晋运过来的。” “阏氏?!” 这些可汗们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 在归降韩长祚的时候,他们都还想着,是不是将自己的女儿或是部族中的美人献给韩长祚,以此来谋取韩长祚对他们的信任。 可是现在大巫师却说,韩长祚已经有了阏氏。 而且还能从大晋为他运来如此新鲜的蔬菜。 这能耐可太大了。 第744章 有的可汗按捺不住,直接问了大巫师。 “他的阏氏是哪个部族的人?是不是逾轮部的?” 除了一直想归顺大晋,与大晋交好的逾轮部外,这些人想不到其他人选。 北戎还有谁,是能够从大晋运来这些物资的呢? “是裴文运的女儿。” 大巫师笑呵呵的望着这些人。 裴文运的女儿?! 前来大巫师这边寻求答案的可汗们,顿时鸦雀无声。 这些可汗们的年纪都不算小,还是经历过当年那场大战的。 即便有一些是刚成为可汗,却也见过裴文运马踏北戎时的场景。 有人觉得不可思议。 “裴文运怎么会把他的女儿嫁到大晋?” 好心的大巫师为他解惑。 “昌吉在大晋是什么身份,你们难道忘了吗?” 这些可汗恍然大悟。 昌吉是娜日娜的孩子,他在大晋是皇子。 裴文运在大晋是宰相。 宰相的女儿嫁给皇子,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看来他们归降还真是走对了路! 和裴文运对着干,不会有好下场。 面对这些可汗们的恍然大悟,大巫师却是心虚不已。 裴萧萧是不是阏氏这件事,可是要打个问号的。 虽然她不一直留守在佉沙镇,遗余力地支持着昌吉。 可是两人之间始,终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他这个老骨头在边上看着都觉得心累,时不时想着帮一把。 不过这三年一直都在打仗,臭小子没法回去见他的心上人。 而自己也因为需要为军队祈福,也拒绝了他让自己离开的好心建议。 他是北戎人,出生在这片草原上,即便是死也要用自己的鲜血去滋养这片草原。 在战争最焦灼的时候,大巫师甚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是他当年的预言,决定了这个孩子命运。 陪着他死,是自己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不过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长生天之子赢了。 大可汗不过是秋后的蚂蚱,离死已经不远了。 送走了这些可汗们,大巫师想起正在建造的那座新城。 上一次他去看的时候,新城已经初具雏形,现在大半年过去了,不知道新城建得如何? 应该会给自己一个惊喜吧。 大巫师如此想着,正好看见端着酒和肉进来的韩长祚。 他笑呵呵地望着这个年轻人。 战争的洗礼,让这个当年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成熟起来,开始像个男人了。 “你来到北戎,也有四年了吧。” 韩长祚点点头。 “当初我离开大晋的时候,和萧萧约定了五年之内,就将北戎拿下。” “当时,无论是我阿妈还是我娘,或者是我父皇乃至皇后还有裴相,他们都觉得我做不到。” “不过现在看来,” 韩长祚笑得分外得意。 “我相信明年,我就会成为北戎真正的新王。” 大巫师慈祥地望着他,眼中闪烁着泪光。 “好孩子,你做到了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我为你而感到骄傲。” 韩长祚望着三年下来老了许多的大巫师,一时之间有些心酸。 离开大晋之后,他身边唯一的长辈就是大巫师。 朝夕相处,他早已将大巫师看作是自己的祖父。 “接下来您就去新城吧。去帮我督造新城的进度。” “您也知道我分身乏术,还得去王庭,将大可汗带回来。” “而且……也不能什么都让萧萧做,她太辛苦了。” 韩长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子。 大巫师这次倒是没揶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