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直解》
卷之一
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臣张居正等谨案
虞书
虞,是帝舜有天下之号。这书共有五篇,都是虞舜时史官所作,以记当时之事者,故总谓之虞书。 尧典
尧,是唐尧。典,是典籍。这第一篇典籍,载唐尧的事,所以谓之尧典。
【原文】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直解】曰若,是发语之辞。稽,是考。放,是至。勋,是功业。钦,是敬。明,是通明。文,是文章。思,是思虑。安安,是无所勉强。允,是实。克,是能。格,是至。史臣说,稽考古时帝尧,他的功业极其广大,无一处不到,所以谓之放勋。然尧之有此大业者,以其有盛德为之本耳。论他的德性,钦敬而不轻忽,通明而不昏昧,文章著见,思虑深远,这四德又都出于自然,安而又安,不待勉强。其德性之美如此。所以行出来恭敬是着实恭敬,无一些虚伪;行出来谦让真能谦让,无一些起矫强。尧有这等盛德,所以光辉发见于外者,极其显著。凡东西南北四海之外,无不被及,上天下地之间,无不充塞,此正所谓放勋也。
【原文】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於变时雍。
【直解】俊德,是大德,即上文所谓“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便是。亲,是亲爱。睦,是和睦。平,是均。章,是明。协字,解做合字。於,是叹美词。变,是变恶为善。时字,解做是字。雍,是和。史臣承上文叙放勋的实事,说道,德性在人,万理咸备,本自峻大,但为私欲昏蔽,所以小了。惟尧能明其大德,浑然天理,不为私欲所蔽。大德既明,则身无不修,而万化之本立矣。由是推此德去亲爱自家的九族,那九族每,就亲爱和睦,没有乖争。一家都齐了,又推此德去普教那畿内的百姓,那百姓每,就感动兴起,个个晓道理,没有昏昧。一国都治了,又推此德去合和那万国之民,那黎民也就变恶为善,雍雍然成醇美之俗,天下都平了。一家齐,是勋放于家矣;一国治,是勋放于国矣;天下平,是勋放于天下矣。然则四表岂有不被,而上下岂有不格者乎?所谓放勋之实如此。
【原文】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直解】乃字,接着前面说。羲氏、和氏,是掌管天文的官,若,是顺。昊,是广大的意思。历,是历书。象,是观天的器具。史臣前面既称述尧的功德,此以下是叙尧的政事,就接着说,帝尧当时命羲氏、和氏,二人掌管推步天文,分付他两个说:日月星辰,运行于昊天,有一定的度数;布列于昊天,有一定的位次。你须要加意敬谨,顺其自然之理,不可怠忽违背,妄意穿凿。把那推算的历书,与观天的象器,推验那日月星辰的度数位次,不可分毫差错,然后造为历书。历造成了,又要一心敬谨,颁行天下,授与有司,使天下的人都依这历本上说话,及时干那农桑等事,庶不失先后早晚之宜也。盖君道莫大于敬天动民,故尧特以治历明时为首务如此。
【原文】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
【直解】羲促,是官名。宅,是居。旸谷,是所居官次之名。寅,是敬。宾,是以礼相接,如宾客一般。平,是均平。秩,是次序。日中,是春分昼夜相停。星鸟,是南方朱鸟七宿。殷字,解做中字。析,是分散。孳,是生。尾,是交接。帝尧总命羲和造历既成,犹恐推步有差,又命四个官分管四时,以考验之。这一节,是命官专管春时的事。帝尧分命羲仲,使他居于嵎夷东表之地,其官次之名叫做旸谷。于春分初出之日,以敬礼而宾接之,记那日影的尺寸。凡春月岁功方兴,所当作起的事,则均平而秩序之,颁布以授于民。又必考之春分昼日的晷度,果是五十刻与夜相停否;考之春分初昏之时,果是南方朱鸟七宿适当午位否。这两件相合了,可见仲春为阳气之中矣。又验之于民,先时冬寒,民皆聚于室内,到春时都散处在外,可以验其气之温。又验之于物,鸟兽到这时节,也都孳尾生育,可以验其气之和。以上都是考验历书上春月的节候,惟恐有差也。
【原文】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讹,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
【直解】申,是重。羲叔,是官名。南交,是南方交趾之地,南交下当有“曰明都”三字。讹,是变化的意思。星火,是东方苍龙七宿中大火心星。因,是因春之析。希,是少。革,是更易。这一节,是命官专管夏时的事。帝尧重命羲叔,使他居于南方交趾之地。其官次之名,叫做明都。凡夏月时物长盛,谈变化的事,都均次其先后之宜,授与有司。当夏至日午时,敬以伺日,记那日影的长短。又必考于日,夏至昼间,果六十刻为最长否;考之于星,大火心宿,夏至初昏果见于正南否。这两件相合了,可见仲夏得正阳之气矣。又验之于民,春时已是分散居住了,此时天气愈热,越发分散居住。又验之于物,那鸟兽的毛,都希疏变易,亦以气愈热故也。以上都是考验历书上夏月的节候,惟恐有差也。
【原文】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
【直解】和仲,是官名。饯,是送。西成,是秋间谈成就的事。虚,是北方玄武七宿中之虚星。夷,是平。毨,是鲜好。这一节,是命官专管秋时的事。帝尧分命和仲,使他居于西极之地。其官次之名,叫做昧谷。于秋分将入之日,以敬礼而饯送之,记那日影的尺寸。凡秋月物之时,所当成就的事,都均平而秩序之,颁布以授于民。又必考之秋分夜间的晷度,果是五十刻与昼相停否;考之秋分初昏之时,果是虚星适当午位否。这两件相合,可见仲秋为阴气之中矣。又验之于民,先是夏间民皆苦于炎热,到此时则暑退而人气舒平。又验之于物,鸟兽到这时节,毛羽也都更生一番,润泽鲜好。以上都是考验历书上秋月的节候,惟恐有差也。
【原文】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氄毛。
【直解】和叔,是官名。在字,解做察字。朔易,是冬间谈改易的事。昴,是西方白虎七宿中之昴星。隩,是室中深奥的去处。氄毛,是耎毳细毛。这一节,是命官专管冬时的事。帝尧又重命和叔,使他居北方之地。其官次之,名叫做幽都。凡冬月岁功臣已毕,所当变旧为新的事,都均平而审察之,以授与有司。又必考之于日,冬至昼间果是四十刻为最短否;考之于星,冬至初昏果是昴宿见于正南否。这两件相合,可见仲冬得正阴之气矣。又验之于民,此时天气寒冱,都聚居于深室之内。又验之于物,那鸟兽每,都生出耎毳细毛,以自温适,亦以气寒故也。以上都是考验那历书上冬月的节候,惟恐有差也。夫帝尧既总命羲和造历,又分命四臣考验。敬天勤民之心,可谓切矣。然其大要,曰寅宾、曰寅饯、曰敬致,其为钦若之心则一也;曰平秩、曰平在,其为敬授之心则一也。何莫而不本于一钦之所运用哉!观尧典者,求其心法可也。
【原文】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允厘百工,庶绩咸熙。”
【直解】咨,是嗟叹。期,是天运一周。厘,是治。工,是官。庶绩,是众功。熙,是广。帝尧既命羲和造历,分时考验,至此又告之说道:“嗟!汝羲氏及和氏,既受命造历,当知置闰之法。盖每岁有十二月,每月有三十日,是三百六十日者,一岁之当数也。使气朔皆合此数,何消置闰。但天运一周,与日相会,而二十四气完备,叫做一期。这一期之数,凡三百又六旬又六日,以一岁三百六十的常数较之,多五日有零了,是为气盈。盈者,言有余也。又月与日会,每不彀三十日,一岁有六个月小尽。以一岁三百六十日的常数较之,又少五日有零,是为朔虚。虚者,言不足也。合气盈朔虚两项之数,每岁常余出十日,至三岁共余出三十日,若不设个闰月以归其余,则这余日又占过一月,岁岁那移,久而愈差矣。所以必须以此余日,置为闰月,三岁一闰,五岁再闰,十九岁七闰,使盈虚消息,气朔分齐,然后春夏秋冬四时之节候不差,而岁功以成也。造历既成,颁行天下。以信治百官,使百官每有所遵守。凡春而东作,夏而南讹,秋而西成,冬而朔易,以至庆赏刑威等事,莫不以时举行,而众功自然熙广矣。”
【原文】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嚚讼,可乎?”
【直解】畴,是谁。咨,是访问。庸,是用。放齐,是臣名。胤子朱,是尧之嗣子丹朱。启,是开。呈,是叹其不然的意思。嚚,是言不忠信。讼,是争辩。帝尧问群臣说:“谁为我访求能顺时为治的人?我将登用他。”当时有臣放齐对说:“帝之嗣于丹朱,他的心性开通明哲,可以登用。”尧叹其不然说:“丹朱为人,口不道忠信之言,好与人争辩曲直;他的聪明,都用在不好的去处。此等的人必不能顺时为治,岂可登用乎?”
【原文】帝曰:“畴咨若予采?”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功。”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
【直解】采,是事。兜,是臣名。都,是叹美词。共工,是官名。方字,解做且字。鸠,是聚。僝,是见。违,是背。象恭,是外貌恭敬。滔天二字,先儒疑有差误,汉儒孔氏解作其心傲狠若漫天的意思。帝尧又问群臣说:“谁为我访求能顺成事务的人?我将用他。”当时有臣兜叹美说道:“见今有那共工官,方且集聚事务,著见其功,帝着用之,将来必能顺事可知。”帝尧叹其不然,说道:“共工为人,居常无事,舌辩能言,到用着时,与其所言全然违背,不相照应,外面矫饰恭敬的模样,中心其实傲狠滔天。似这等变诈无有实心的人,如何靠得他顺成事务乎?”以上两节,见帝尧知人之明。夫君道在乎知人,而知人最为难事,非知其才能之难,乃知其心术之难也。胤子朱之才,共工之功,若可登用矣,尧独察其心术之邪慝而舍之。盖由常日与群臣相接,听其议论,考其行事,故知之深如此。
【原文】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於!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
【直解】汤汤,是水盛的模样。割字,解做害字。荡荡,是水广的模样。怀,是包其四面。襄,是驾出其上。地之大阜,叫做陵。俾,是使。乂,是治。帝尧访问四岳大臣说:“如今天下汤汤的大水横流,为民之害。那水荡荡然广大,将高山的四面都包了,又驾出于大陵之上,其势浩浩然泛溢,若漫天的一般。今此下民,不得安居粒食,皆困苦嗟怨。汝诸臣中,有能除患救民者,我将任之以治水之事。”于是四岳与所领诸侯在朝者,同词叹美说:“当今之时,能治水者其惟伯鲧哉!”方命,是违背上令。圮,是败。族,是类。帝尧因四岳荐鲧,乃叹息而甚不然其言,说道:“咈哉!鲧之为人,悻戾自用,违背上命,又与众不和,伤害同类,这等的人,岂堪用哉!”异,是已废而强举的意思。四岳以伯鲧有才,故又强举之说:“今廷臣之才,实未有过于鲧者,不若姑试其可而用之,但取他能治水而已,不必求其全也。”尧因四岳之强举,不得已而用之,又戒之说:“汝往当敬慎之哉!”既而九载考绩,鲧卒不能成治水之功。夫方命圮族,尧知鲧之不可用,可谓知人之智矣。既知之而复用之者何?盖陷溺之民,不可以坐视,此又急于救民之仁也。然伯鲧卒无成功,可见无德的人,虽有才能,终不能济国家之事。用人者不可不审也。
【原文】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如何?”岳曰:“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帝曰:“钦哉!”
【直解】巽,是逊让。否德,解做不德。明明,上明字,是显用;下明字,是指在显位的说。扬,是荐举。侧陋,是微贱之人。师,是众。锡,是与。鳏,是无妻的。烝,是进。乂,是治。格,是至。刑,是法则的意思。厘,是整理。降,是下嫁。汭,是地名。嫔,是为妇。帝尧欲以天下与贤,而未得其人,乃访问于四岳说:“我在帝位已七十载矣,年力衰倦,不胜烦劳。汝四岳若能用我的命令,我将让汝以天子之位。”四岳对说:“帝位至重,惟有德者可以当之。我的德不称,恐忝辱了帝位。”帝尧说:“汝既不肯自当,可为我旁求有德之人。如已在显位的,汝当明显之;在侧陋微贱的,也当荐扬之。惟贤是举,贵贱不必拘也。”于是四岳众臣同辞与尧说:“若是求之于侧陋中,倒有个鳏居在下位的人,叫做虞舜,其德可以居此帝位。”尧即应而然之说:“我也曾闻此人,但未知其德果是何如?”四岳对说:“虞舜是瞽者之子。其父则顽愚,其继母则嚚诈,继母所生之弟名象,又傲慢不恭。这三人常谋欲害舜,舜却能谐和之以孝道,积诚感动,使他每都进进以善自治。父母渐化而为慈,弟渐化而为顺,不至于大为奸恶。夫舜处人伦之变,而不失其常如此,非盛德而能之乎?”尧说:“即舜之处父母兄弟者,固足以见其德矣。我还试验他,把我二女娥皇女英,都与他为妻,又看他处夫妇之间,所以为法则于二女者何如。”于是治装下嫁二女于妫汭之地,使为妇于虞氏之家。尧又念这二女是天子的女,今嫁于微贱之匹夫,恐生骄慢,故训戒之说:“钦哉!”教他恭敬以尽妇道,善事舅姑,不可慢也。其后二女果能遵尧之命,化舜之德,尧乃以舜为真贤,竟举帝位让之焉。 舜典
舜,是虞舜。这一篇书,载帝舜的事绩,所以叫做舜典。
【原文】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
【直解】华,是光华。协,是合。帝,指帝尧说。浚,是深。哲,是智。文,是有文理。明,是心里通明。温,是和粹。恭,是恭敬。允,是信。塞,是实。玄德,是幽潛之德。升闻,是上闻。史臣说稽考古昔帝舜,继帝尧之后。帝尧的盛德显著,既有光华。帝舜之德又有光华,与帝尧相合。然其德何如?盖常人之有智者或失之浅露,明者或过于伺察。惟舜之智,神机默运,不可测识,乃沉深而有智,与那浅露的不同;舜之明,虚灵内照,自有经纬,乃文理而光明,与那伺察的不同。常人恭以持己者,或过于严峻,实以待人者,或出于矫饰。惟舜则和粹而恭敬,其恭也蔼然可亲,而无严峻之形;诚信而笃实,其实也表里如一,而无矫饰之意。夫浚哲文明,就与尧之钦明文思安安一般,温恭允塞,就与尧之允恭克让一般,信乎重,华协于帝也。舜既有这四者幽潛之德,是以身虽在畎畞之中,而令闻已上达于帝尧。尧乃先命以司徒百揆四岳的职位,而终禅以天下焉。
【原文】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
【直解】徽,是美。五典,是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五常之道。百揆,是官名。凡百庶政都经他揆度,故名为百揆。四门,是四方诸侯来朝之门。穆穆,是和顺的意思。麓,是山脚。烈,是迅猛。迷,是错乱。尧将禅位于舜,先试之以事,以观其才德何如。初使他为司徒之官职掌五典。舜则小心敬畏,以美其教化。由是父子从其亲,君臣从其义,夫妇从其别,长幼从其序,朋友从其信,人人皆顺从,无违教者。又使他为百揆之官,统领庶务。舜则以时整理。由是礼乐刑政,纪纲法度,件件都修举,无废弛者。又使他兼四岳之官,宾礼四方来朝的诸侯。舜则以礼感化。由是四方诸侯,都穆穆然雍容和顺,无乖戾者。当洪水为灾,尧又使舜入山林中相视高下。适遇着猛风雷雨,舜则神色自若,初不惊惧迷乱,这又见他度量过人处。夫尧将难事历历试舜,而舜之盛德,无所不宜如此,所以举天下而付之也。
【原文】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三载。汝陟帝位。”舜让于德,弗嗣。
【直解】格,是来。询,是谋。乃字,解做汝字。底,是致。陟,是升。帝尧试舜之后,欲禅以帝位,乃呼而命之说道:“来汝舜,汝于前日登庸之初,我曾历历谋汝以司徒百揆四岳等事,以考其敷奏之言,其后试验之行事。则见汝之言,皆致可有功,随用随效,于今已有三年之久矣。夫观其言行之相符,则其谋皆由于素定;观其久暂之一致,则其事非出于强为。汝之德,真可以付托天下。今当代我升于帝位可也。”舜犹以己德有愧,欲逊让于有德之人,不敢承嗣帝位焉。夫尧以天下与舜,而舜又以天下让贤,圣人至公无我之心,于此可见。
【原文】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
【直解】上日,是初一日。文祖,是尧的始祖。舜既不肯嗣位,而尧之命,又难以终辞,于是但受摄位之命,替尧权管国事。乃以正月初一日,告于文祖之庙。尧自此终了帝位之事,而舜承受之矣。必于正月初一日者,正始也;必告文祖者,尊祖也。
【原文】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
【直解】在字,解做察字。璿,是美珠。玑,是观天之器,以珠饰之,故名璿玑。衡,是玑上的管子,横施于玑上,周旋运转,窥测周天的度数。以玉为之,故名玉衡。齐,是考验。七政,是日、月与金、木、水、火、土五星。其运行于天,有迟速顺逆,随时布令,著见灾祥,如人君之有政事一般,故名七政。帝舜摄位之初,未遑他务,首先整顿那观天的器具,察视璿玑玉衡,考验日月五星的厘度,将以定天时,授人事,而成天下之务焉。盖帝王致治之道,莫大于敬天勤民。故帝尧即位,即命羲和钦若昊天;帝舜受摄,即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其敬天勤民之心,先后一揆也。
【原文】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
【直解】肆字,解作遂字。类、禋、望,都是祭名。类,是比类,郊天有常礼,今虽不是郊祀的时节,而其礼与之相类,故谓之类。禋,是精诚。宗,是尊。四时、寒暑、日、月、星、水旱,这六者皆礼所当尊,故谓之六宗。望,是望而祭之。遍,是周遍。舜既受终观象,遂以摄位告于上下神祗。其行祭告昊天上帝之礼,则与郊祀的礼仪一般,无敢简略;其行四时寒暑日月星辰水旱这六样的祭礼,则皆精意致享,无敢怠忽。天下名山大川,五岳四渎之属,其神远在各处,不能亲至其地,则随其方向,遥望而祭之,无有不备;丘陵坟衍,及历代帝王圣贤之类,有功于民,载在祀典者,则一一周遍祭告,无有所遗。盖人君一身,乃是天地百神之主,故舜于摄位之初,首举祀典如此。
【原文】辑五瑞,既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
【直解】辑,是敛。五瑞,是五等诸侯所执以为信的,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榖璧、男执蒲璧。既,是尽。四岳,是四方诸侯。群牧,是九州牧伯。群后,就指四岳群牧说。帝舜摄位之初,于正月内,先征召天下公、侯、伯、子、男五等诸侯,将他所执的圭璧,都取来辩验。盖诸侯始封,天子授他圭璧以为瑞信,至来朝时,乃合符于天子,而验其真伪也。到正月尽间,则四方诸侯,九州牧伯,渐次有至者矣。远近不同,到有先后,舜则每日使他随到随见,不必取齐。盖人少陸绩相见,则接待之礼,既得周全,询问政务,又得详尽矣。既见之后,还将那五瑞依旧班赐与他。盖诸侯所执圭璧前日皆受之于尧,今敛而班之,使知天下既归于舜,这圭璧便是舜之所授,所以与天下正始,以示更新之意也。
【原文】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如五器,卒乃复。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归,格于艺祖,用特。
【直解】秩,是祭祀中牲币柷号之次第。五玉,即上文所谓五瑞。三帛,是诸侯世子以下所执的币帛,有、玄、黄,三样。二生,是卿大夫所执的羔与雁。一死,是士所执的雉鸟。格,是至。艺祖,是始祖。特,是止用牛一只,叫做特牲。舜摄位之初,四方诸侯来朝已毕,遂举行巡守之礼。是年二月,先往东方巡守,至于东岳泰山之下,燔柴祭天以告至,望秩以祀东方之名山大川。遂就此地,接见东方的诸侯。因察侯国中时侯之早晚,月令之大小,与夫日辰之甲乙,比羲和所颁布的历书何如,有不合的,就责他改正,务使同奉朝廷的正朔。又审验侯国中律吕之高下清浊,丈尺之长短,斗斛之大小,权衡之轻重,比朝廷所降的规则何如,有不同的,也就责他改正,务使同遵朝廷的制度。又修明吉、凶、军、宾、嘉之五礼,不使废随坠,使天下的风俗无不同。至于诸侯朝见的,各执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以为贽。既修五礼,又将五礼中所用的器具,各处要一一相同,不许彼此异制,使天下的礼器无不一。此数事皆了毕,乃转而回还。至五月的时节,又往南方巡守,到南岳衡山之下,朝见南方的诸侯。凡告天、祀神、一正朔、考制度、同风俗等事,都与巡守东岳的礼一般。至八月时节,又往西方巡守,到西岳华山之下,其礼与初时所行的一般。至十一月时节,又往北方巡守,到北岳恒山之下,其礼也与巡守西方时所行的一般。巡守既毕,于是回还京师,亲到艺祖之庙,用一牛祭祀,而以巡守事完告之。盖人君之于祖宗,事死如事生,凡出时必告行,返时必告归,礼当如此。夫虞舜以一岁之间,遍巡四岳,当时国不称费,民不告劳者,盖古时仪卫不多,凡事简省。至于后世,一巡一幸,千骑云从,供亿浩繁,而万民骚动,巡守之礼,殆不可复矣。
【原文】五载一巡守,群后四朝。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
【直解】敷奏,是陈奏。试,是考验。庸,是有功于民。舜既举行朝觐巡守之礼,遂立为定制。每五年之间,天子以一年巡守,遍到四岳,与诸侯相见。诸侯以四年次第来朝。天子巡守后之次年,东方诸侯来朝,又次年,南方诸侯来朝,又次年,西方诸侯来朝,又次年,北方诸侯来朝。四方诸侯都已朝毕了,又次年,则天子复出巡守。当诸侯来朝之时,都着他把在国所行的政事,一一敷陈奏闻于上。犹恐他说的虽好,而所行或不尽然,又明白考验其治国之功绩,果是实否。若真能修举职业,有功于民,则赐他路车章服以旌异之,使善者愈有所劝,而不善者亦知所勉。五年之间,巡守朝觐,殆无虚岁,古之君臣,皆劳身勤民如此。故上无不究之泽,而下无不达之情也。
【原文】肇十有二州,封十有二山,浚川。
【直解】肇,是始。封,是表。浚,是开导。先时天下只有冀、兖、青、徐、荆、扬、豫、梁、雍,九州。至舜即位因冀青二州地方太广,政教难周,于是始分冀州以东恒山之地为并州,其东北医无闾之地为幽州,又分青州东北辽东等处为营州。添此三州,通前九州,共成十二州,所以均疆域而通政教也。既分了十二州,又于每州之内,各择其一山之高大者封表之,以为一州之镇。如冀州则表霍山,兖州则表泰山之类,所以定望祭而攀瞻仰也。又浚导十二州之川,凡水道稍有不利者,即一一开通,不使壅塞。此时虽洪水已平,而犹以修举水利为急务,盖思患预防之意也。
【原文】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眚灾肆赦,怙终贼刑。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
【直解】象,是如天垂象以示人。典字,解作常字。刑,是墨、劓、剕、宫、大辟,五样刑法。流,是迁徙远方。宥,是宽宥。眚,是过误。灾,是不幸。肆,是释放。怙,是倚恃。终,是再犯。贼,是杀。恤,是怜悯的意思。帝舜设为墨、劓、剕、宫、大辟,五样刑法,明示下下,如日月星辰垂象一般,使人晓然皆知,不敢冒犯。所以待罪恶之重者,若虽犯在五刑,而情有可疑者,则发遣去远方以宽宥之,此重中有轻者也。五刑之外,又以皮作鞭,用为官府之刑,惩治吏胥。竹片、荆条,二物名为扑,用为学校之刑,责治生徒。所以待罪之轻者,其或罪在可议。例难加刑者,则许他以黄金纳官,赎免其罪,此又轻中极轻者也。此五者,皆制法之条理,法之正也。若是犯罪之人,有偶然差误,出于无心的;有遭逢不幸,陷于有过的,这两项情有可原,则径从释放,赦免其罪。若是依倚势力,敢于作恶;或不改前非,至于屡犯的,这两项情甚可恶,则依律治罪,或杀或刑,不准宥赎。这两句,是用法之权衡,法外之意也。夫舜之制刑,轻重取舍,错综斟酌,极其谨慎,敬而又敬者,杲何心哉!惟念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再续,故虽兢业戒慎,犹以为不能尽得天下之情,深恐刑罚一或失当,则必滥及于无辜。其哀矜怜恤之仁,常寓于法制之内,所以又说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盖刑罚以禁恶,乃圣人不得已之意,而钦恤以慎刑,尤圣人不忍人之心。以此为心,岂有刑罚不中者哉!
【原文】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直解】流,是发遣。放,是安置。窜,是驱逐。殛,是拘囚。共工、兜,是二臣名。三苗,是南蛮之君。鲧,是崇伯。幽洲、崇山、三危、羽山,是四面极边的去处。舜之用刑,虽以好生为心,宽恤为念,然于有罪之人,亦不容不诛也。当时之臣,若共工、兜,二人相助为恶;三苗之君,恃险为乱,不服王化;伯鲧方命圯族,治水无功。天下之人,谓之四凶。当尧之时,未及诛戮,及舜摄位,以此四人者,稔恶不悛,罪在不宥,乃发遣共工于北边之幽洲,安置兜于南边之崇山,驱逐三苗之君于西裔之三危,拘囚崇伯鲧于东裔之羽山。这四个凶人,都是天下人心之所共恶者。舜为天下除害,各因其罪而罪之。故天下之人,皆以舜为刑当其罪,无不心悦而诚服也。夫人君治天下,大要在赏罚两件,必至公至当,才能服人。前面说明试以功,车服以庸,是记舜赏当共功,此言四罪而天下咸服,是记舜罚当其罪。
【原文】二十有八载,帝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
【直解】帝,是帝尧。徂,是升。落,是降。人死,则魂升于天,魄降于地,故叫做徂落。遏,是绝。密,是静。八音,是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件音乐。舜摄位至二十又八年,帝尧乃崩。畿内的百姓,哀痛深切,就如居自家父母之丧一般,至于三年之久。四海的人民,亦皆不忍作乐,绝静了八音。盖帝尧圣德广大,恩泽隆厚,所以人心思慕之深,至于如此。
【原文】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
【直解】月正,就是正月。元日是初一日。格是至。文祖是帝尧的始祖,已见上文。先时舜受终于文祖,不过是替帝尧摄得天子之事,至尧崩之后,舜服三年丧既毕,天下之人,都来归舜,不容逊避。舜于是以除丧之明年正月初一日,复至文祖庙祭告,才即天子位焉。必以月正元日者,盖月正乃一岁之始,元日又一月之始,人君即位改元,必与天下更始,故取岁月之首以重其事也。上一节是记尧之终,此一节是记舜之始。
【原文】询于四岳,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
【直解】舜既告庙即位,首先召见四岳大臣,访问他治天下的道理。以人君为治,第一件是进用贤才,然贤才或隐于山林,或屈在下位,朝廷未必尽知。于是大开那进贤的门路,使四方但有德行,有才能的,皆得以进用,而无闭塞阻当之虞。又以人君一身聪明有限,天下事岂能尽见,岂得尽闻。于是明四方之目,达四方之聪,以天下之耳目,为上之耳目,使人人眼里但有所见,耳里但有所闻的事情,都许直言来告,而无遮隔壅塞之弊。夫辟四门,则贤才无不进;明四目,达四聪,则下情无不通;帝舜之励精图治如此。
【原文】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时!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
【直解】牧,是养民之官。柔,是宽以抚之。能,是要他驯习于教化的意思。惇,是厚。德,是有德的人。允,是信。元,是仁厚的人。难,是拒绝。任人,是包藏凶恶的人。帝舜既分天下为十二州,每州设官牧养百姓,于是呼十二州之牧而告之说:“牧民之道,当使民足食,而足食之道,在不违农时。必须轻徭薄赋,禁止兴作,使民皆得以尽力于农畞之事,然后民食可得而足也。民食既足,教化可兴。一州之民,有在远方的,则当宽以抚之,使乐于归戴;有在近处的,则当驯而习之,使入于礼法。人有德行的,则亲厚之;有存心仁厚的,则信任之,使得以助我之治。若那深情厚貌,包藏凶恶的人,则须深恶痛绝,使不得倖进,以贻害于民。尔十二牧,若于这几件,处置各得其宜,则不但中国之人,皆顺其治,虽远而蛮夷外国之人,慕我治化,亦相率而服从矣。”夫安民之道,固在于知人用贤。然天下事,众君子成之而不足,一小人坏之而有余。所以帝舜之命十二牧,既说惇德允元,教他亲信君子,又说个难任人,教他提防小人。圣人之远虑如此,万世图治者所当深念也。
【原文】舜曰:“咨!四岳,有能奋庸熙帝之载,使宅百揆,亮采惠畴?”佥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暨皋陶。帝曰:“俞,汝往哉!”
【直解】奋,是起。熙,是广。帝,指帝尧。载,是事。宅,是居。亮,是明。惠,是顺。畴,是类。懋,是勉。帝舜咨访四岳说:“今之天下,乃帝尧之天下;今之事功,乃帝尧之事功。尔在朝之臣,有能奋起事功,熙广帝尧之事者,我将使他居百揆之位。以明亮庶事,使件件各得其宜;因以顺成庶类,使物物各遂其性。此辅弼重任,不知何人可以当之?”于是四岳及所领诸侯,一同举荐说:“今有伯禹,见做司空之官,可居此任。”帝舜素知禹贤,即以群臣之举为然,而咨以命禹说:“汝为司空,能平水土,今命汝仍以旧官,兼行百揆之事,当勉励不怠,以成亮采惠畴之功可也。”禹闻帝舜之命,不敢自任,乃拜下稽首,让于稷、契及皋陶说:“此三人皆有才德,可居百揆之任。”帝舜以此三人固贤,而禹功冠群臣,自宜首用,故但然其举,不听其让,说:“百揆重任,非汝不可,汝其往就职事哉!”人主之务,莫先于择相,故帝舜即位之初,首发百揆之命。而当时诸臣济济相让之美,千古之下,犹可以想见焉。
【原文】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后稷,播时百谷。”
【直解】弃,是后稷的名。阻,是困阨。后,是君。弃以功受封于邰,为邰君,而居稷官,故谓之后稷。播,是布种。谷非一种,故谓之百谷。弃自幼年,便好耕种。帝尧时已命为后稷,教民播谷。至是帝舜因禹之让,乃申命之说:“洪水初平,地利未能尽兴,天下人民,还有阨于饥饿,不得饱食的。今命汝仍为后稷之官,任养民之职,教百姓每,因天时之早晚,顺地势之燥湿,以播种此百谷,使人人都得饱食,而无阻饥之患,于以终汝后稷之事,可也。”
【原文】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
【直解】亲,是亲睦。五品,是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五伦中的名位等级。逊,是顺。司徒,是掌教化之官。敷,是宣布。五教,即是五品之教。宽,是从容不迫。契在帝尧时,已作司徒。至是帝舜因禹之让,亦申命之说:“今天下百姓每,多不相亲爱,五伦的品节,也多不逊顺,我甚忧之。今命汝仍为司徒之官,任教民之职。汝必用心敬谨,以宣布五品之教,使人知所遵守,不可少有怠忽,而又必从容宽裕,以待民之渐化,不可过于急迫,于以终汝司徒之事,可也。”盖人君之治天下,以养民教民二者为急务。故帝舜命相之后,即于后稷司徒之命惓惓焉。然必先稷而次司徒者,盖衣食既足,而后教化可兴,亦王道之序也。
【原文】帝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
【直解】猾,是乱。夏,是中国文明之地。劫人的叫做寇。杀人的叫做贼。奸宄,是阴谋为恶的人。在外的叫做奸,在内的叫做宄。士,是士师,掌刑之官。服,是服其罪。宅,是居止。帝舜因禹让及皋陶,亦申命之说:“如今四方蛮夷猾乱中国,中国之人,乘机作恶,有为寇为贼的,有为奸为宄的,其为生民之害多矣。汝皋陶旧为士师之官,今命汝仍居此职,凡寇贼奸宄,罪恶不可宥者,当治以墨劓剕宫大辟五等之刑,使服其罪。然刑虽有五,而服则有三等之就。惟死刑弃之于市,宫刑则下蚕室,余刑亦就屏处,不使误而至死。于寇贼奸宄,罪有可议者,则制五等流刑以宅之。然流虽有五,而宅伹为三等之居。惟大罪投诸四裔,次则九州之外,次则千里之外,各有远近不同。汝之且刑,必致其明察,凡轻重远近之间,不使少有差错,乃能刑当其罪,而人无不信服也。”夫民教之不从,乃可加以刑罚。观舜命官治刑在教民之后,可见用刑非圣人之得已也。
【原文】帝曰:“畴若予工?”佥曰:“垂哉!”帝曰:“俞,咨!垂,汝共工。”垂拜稽首,让于殳、斨暨伯与。帝曰:“俞,往哉!汝谐。”
【直解】若,是顺理整治的意思。垂,是臣名。共工,是官名,专管理工作的事。殳、斨、伯与,是三个臣名。谐,是和。帝舜问于廷臣说:“谁能依顺那物理,整治我百工之事者,我将任用之。”君臣同辞对说:“有臣名垂者,其人有巧思,可当此任。”帝舜遂以群臣之举为然,而咨以命垂说:“汝当做共工之官,顺治百工,以整理兴作之事。”垂乃下拜稽首,让于殳、斨及伯与说:“这三人皆有才能堪居此任。”帝舜以此三人虽贤,终不及垂,故但然其言,不许其让,而命之说:“共工之任,非汝不足以当之。汝其往任此职,以谐和百工之事,可也。”夫共工之职,在九官之中,虽若稍轻,然舜亦必咨访责成,不肯轻授如此。盖圣人为官择人之心,不以崇卑而有间也。
【原文】帝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佥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益拜稽首,让于朱、虎、熊、罴。帝曰:“俞,往哉!汝谐。”
【直解】上,是山林。下,是泽薮。益,是臣名。虞,是掌山泽的官。朱、虎、熊、罴,是四个臣名。帝舜又咨访廷臣说:“人君一身为万物之主。山林川泽之间,有草木,有鸟兽,虽是天地所生之物,而樽节爱养以遂春生者,亦人君之责也。汝群臣谁能为我顺而治之,取之以时,用之以节,使上而山林,下而泽薮,凡草木鸟兽,无不各遂生育者,我将用之。”群臣同辞对说:“在廷之臣,惟伯益可当此任哉!”帝舜以群臣所举为然,遂咨益而命之说:“汝当作我虞人之官,掌此山泽,以顺草木鸟兽之性。”伯益闻命,下拜稽首推让于朱、虎、熊、罴,说此四臣,皆可使居虞人之职。帝舜虽然其言,不听其让,仍命伯益说:“山泽之事,惟汝为能。汝其往任此职,谐和其事,可也。”
【原文】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礼?”佥曰:“伯夷。”帝曰:“俞,咨!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伯拜稽首,让于夔、龙。帝曰:“俞,往,钦哉!”
【直解】三礼,是祀天神、享人鬼、祭地祗,三件大礼。秩宗,是主叙次百神之官。夙,是早。寅,是敬畏。直,是心无私曲。清,是洁净。夔、龙,是二臣名。帝舜咨访四岳说:“国之大事在祀,谁能为我掌管祀天神、享人鬼、祭地祗之礼者,我将任而用之。”四岳与群臣同辞对说:“如帝所求,惟有伯夷,可当此任。”帝舜然其所举,乃嗟叹呼伯夷而命之说:“汝当作我秩宗之官,管奉祀天神地祗人鬼。必须每日之间,无论早晚,一惟致其敬畏,不可少有怠忽,使方寸之间,常存正直,则自然心地洁清,无物欲之污染。这等方可以交于神明,而主三礼之事。”伯夷闻命,拜下稽首,而让于夔、龙,说此二人,皆可任典礼之职。帝舜以二臣虽贤,不及伯夷,故但然其言,不听其让,说:“典礼重任,非汝不足以当之。汝其往任此官,致其钦敬,以典三礼,无失寅清之道,可也。”夫礼主于敬,而事神之本在心。人君是天地百神之主,自己敬谨正直,清心寡欲,既无不尽,而掌礼之官,亦必能体此心,乃可感格神明。观帝舜命伯夷典礼,待丁宁告戒之如此,则其平日治心之功,又可知矣。
【原文】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直解】典乐,是掌乐之官。胄子,是长子,自天子之太子,以至公卿大夫之嫡子皆是。温,是和厚。栗,是荘敬。志,是心之所向。永,是吟咏。声,是五声。律,是十二律。伦,是伦序。石,是石磬。击,是重敲。拊,是轻敲。帝舜因伯夷以典乐让夔,遂呼夔而命之说:“养人性情,莫善于乐。今天子之太子,与公卿大夫之嫡子,将来都有天下国家的责任,不可不素教而豫养之。我今命汝作掌乐之官,教训那胄子,时常把乐与他讲习,以涵养其德性,变化其气质。且如人性气直遂者,或欠和厚,须教他直而又温;性气宽缓者,或欠荘敬,须教他宽而又栗,使其无不及之偏。刚劲的人,易至于刻虐,须教他刚而无虐;简略的人,易至于傲慢,须教他简而无傲,使其无大过之病。庶几,胄子之德,悉底于中和,他日任天下国家之事,自无不当矣。然作乐之道何如?盖乐音之起,生于人心者也。凡人心有所向,必形于言辞而为诗,是诗所以言其志也。取那诗辞来歌咏,便有长短的节奏,是歌所以永其言也。节奏既有长短,那声韵便有高下清浊不同。宫、商、角、徵、羽,五声都依那歌咏上出来,所以说声依永。声韵既有高下清浊,但未必其能和。又必取那十二律之管来调和之,律吕相间,损益相生,以叶五声,然后高下清浊之节,才能成文而不乱,所以说律和声。人声既和了,乃将这歌声,播之于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之间而为乐,则八音皆能谐和,而不相侵乱,失其伦序。由是荐之郊庙则神无不和,奏之朝廷,则人无不和。盖以和感和,自然之理也。以此而教胄子,岂有不感化者哉!”舜之命夔如此,夔因举声乐感通之妙,以见其果能和神人之意,说道:“八音之中,惟石声最难谐和。我曾于磬之大者,重敲之以发越其声,磬之小者,轻敲之以悠扬其韵,而石声无不和。但见那百兽闻之,亦跄跄然相率而鼓舞。”异类且能感动,而况其他乎?帝之所谓神人以和者,信矣。
【原文】帝曰:“龙,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命汝作纳言,夙夜出纳朕命,惟允。”
【直解】龙,是臣名。堲,是疾恶。谗说,是小人谗间之言。殄,是绝。师字,解做众字。纳言,是官名。允,是当。帝舜因伯夷让龙,遂呼龙命之说:“我最疾恶那小人,造为谗间之言,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贤的却说做不肖,不肖的却说做贤,伤绝善人君子所行之事,使不得安其位行其志。他那谗言,能颠倒邪正,惑乱人心,变易黑白,惊动众听,其为治道之害不小,不可不防闲而禁绝之。今命汝作纳言之官。汝于早夜之间,出纳我之命令,必须仔细详审,或将我的言语宣布于下,必用心审察停当,果无矫伪蒙蔽之私,方才传出,有不当的,还要执奏;或将下边的言语奏闻于我,亦必用心审察停当,果无希合巧侒之奸,方才进上,有不当的,也要斟酌。如此,则出纳之间,所言皆合于理,矫伪者既无所托,邪僻者亦无自进,而谗说不得行矣。”夫以帝舜明目达聪于上,百僚师师协恭于下,宜若无谗邪之说,得以行于其间,而其命官之词,犹必惓惓若此者,盖邪正消长之机,天下之安危所系,防微杜渐,虽圣人不敢忽也。
【原文】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钦哉!惟时亮天工。”
【直解】二十二人,是指前面所命四岳九官十二牧。亮,是辅相显明的意思。天工,是天事。帝舜既分命诸臣各任其职,至此又嗟叹而总告之说:“咨!汝等二十有二人,职任虽有不同,然所理者,都是上天的事。盖天生民而以治理托之于君,君不能独理而委之于臣,苟有一事怠慢,一时忽略,则天工必致废缺矣。汝等都要常持一个敬谨的心,勤修职业,以辅相明亮上天之事。做四岳的,要敬谨以进贤才、通壅蔽;做九官的,要敬谨以典礼、典乐、明刑、敷政、教养万民,顺遂百物;做十二牧的,要敬谨以足民食、安远近,使上天之事,一一修明,无有废坠。则我代天理物之责,亦庶几克尽矣。汝等可不勉哉!”
【原文】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庶绩咸熙。分北三苗。
【直解】考,是稽考。绩,是政绩。三考,是九年。黜,是罢斥。陟,是升用。幽,是无功的。明,是有功的。庶绩,是众功。熙,是广。分比,是分别其善恶。帝舜命官分治之后,即立考课黜陟之法。令百官每三年任满,即稽考他在任有无功绩,以验其职事之勤惰。三年一考,六年再考,待至九年满日,然后通考其在任事绩,大行赏罚。惰而无功者,罢黜之;勤而有功者,升用之。考绩于三载,固不失于太宽,黜陟于九载,又不至于太严,赏罚大明,名实不爽。所以那时朝廷之上,政治清明,官府之中,职务精核,群臣各修其业,众功无不熙广。虽乍臣乍叛如三苗者,亦得以考其善恶而分别之,善者择而留之,恶者窜而去之,无复向日之负固梗化者,亦因朝廷处置得宜,自然心诚畏服故也。
【原文】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
【直解】征,是召。陟方,是升遐。史臣于《舜典》篇终总叙说,帝舜生三十年,尧起召于畎畞之中而登用之。后来历试三年,居摄二十八年,通共又三十年,方才既帝位。在位又五十年,乃升遐而崩。计其寿,凡百有一十岁。孔子说,有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寿。舜起匹夫而为天子,是得位;年百余岁而后崩,是得寿。然本之有浚哲文明,温恭允塞之德耳。观史臣所记,与孔子之言,欲法尧舜者,可不以修德为务哉!卷之二尚书直解
卷之二
大禹谟
谟,是谋议。这一篇是史臣记大禹所陈告于帝舜的谋议,故名为大禹谟。
【原文】 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
【直解】曰若,是发语辞。文命,是文德教命。敷,是布。祗,是敬。帝,指帝舜。史臣稽考古时大禹,说禹为舜臣,治水成功,其文德教命,既已东渐、西被、南暨、北及,敷布于四海之内。于是陈其谟谋议论以敬承于帝舜,欲其保治于无穷。盖好问好察,兢兢保治者,帝舜之心也。禹之开陈善道,正是敬承帝舜之美意尔。
【原文】 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直解】此以下,是大禹所陈之谟。后,是君。克,是能。艰字,解做难字。乂,是治。敏,是速。大禹说:“人君以一身总理庶政,统治万民,其道最为难尽;人臣受国家委任,有辅政长民之责,其道亦为难尽。必须为君者,真能知君道之难,兢兢然夙夜戒惧,务尽那为君的道理,不敢有一时怠忽;为臣者,真能知臣道之难,亦兢兢然夙夜戒惧,务尽那为臣的职业,不敢有一事苟且。这等样上下交修,然后朝廷的政事,得以整饬修举,而无坏乱之弊;天下的人民,亦皆从上之令,速化于善,而不容自已也。若使为君与臣者不知其难,而视为容易,或徒知其难,而不能自勉,则其政事必至于废弛,民心必至于涣散,而何政乂民化之有。是可见治乱安危之机,只在君臣一念敬忽之间耳,可不戒哉!”
【原文】帝曰:“俞!允若兹。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稽于众,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惟帝时克。”
【直解】允,是信。兹字,指君臣克艰说。嘉言,是善言。伏,是隐伏。稽,是考。众,指臣民说。无告,是民之鳏寡孤独,无处告诉者。困穷,是士之困苦贫贱,穷而未遇者。帝,指帝尧。帝舜闻禹陈克艰之谟,即应许之说道:“汝谓君臣克艰,则政事修治,而黎民感化,斯言诚然也。但为君臣者,患不能耳。若信能尽此克艰之道,夙夜祗慎,而上下交修,将见闻博而壅蔽通。凡有嘉谋嘉猷,可以补益治道者,皆得自献于上,而无有隐伏于下者矣。四门辟而群贤进,凡有怀才抱德,可以分理庶职者,皆得效用于时,而无有遗弃在野者矣。贤才聚于上,而膏泽下于民,虽万邦之广,万民之众,亦莫不蒙被恩德,安居乐业,而无有一夫之不获者矣。君臣克艰之效,至于如此,然此岂易致哉!必须稽考于众,旁求博采,于人之言有善者,即舍己之短,以从人之善,初无有一毫系吝的意思。夫然后人乐告以善,而嘉言罔伏也。又必广询民瘼,有鳏寡孤独,无处告诉的,一一周恤保爱,不忍虐害。夫然后德泽远被,而万邦咸宁也。又必博求贤哲,虽困苦贫贱,穷而在下的,一一推举拔用,不至废弃。夫然后多士毕集,百野无遗贤也。然此惟帝尧能之。”观于衢室之访,是稽众舍己也;其咨之叹,是不虐无告也;侧陋之杨,是不废困穷也。所以说惟帝时克。夫舜于克艰之事,不敢自谓曰能,而一以归诸尧,则舜之克艰,于此亦可见矣。
【原文】益曰:“都!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
【直解】都,是叹美辞。帝,是帝尧。广,是广大。运,是运行。眷,是眷顾。奋,是尽。帝舜既以克艰之事归之于尧,伯益遂从而称赞之说道:“美哉帝尧之德,广大而无外,且运行而不息。所以变化之妙,有不可以一端形容者。自其德出于自然,而无所勉强,乃谓之圣;自其圣妙于无迹,而莫能测度,乃谓之神;自其刚毅能断,凛然可畏者而言之,又何其武也;自其英华宣著,焕乎有章者而言之,又何其文也。将以为圣,而又见其神,将以为武,而又见其文。帝尧之德,可谓极盛而无以加矣。是以皇天眷顾其德,保佑命之,使他尽有四海之地,尺地莫非其有,为天下之君,一民莫非其臣焉。夫尧以盛德得天如此,则所谓克艰厥后者,信乎为尧之能事也。”
【原文】禹曰:“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
【直解】惠,是顺。迪,是道。逆,是违背道理。禹因伯益赞美帝尧之言,遂发明天人感应之理说道:“凡人行事若能顺着道理,天必降之以福,诸凡吉庆的事都集于其身;若或违背道理而行,则天必降之以殃,诸凡凶祸的事都集于其身,就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一般,断断乎其不差谬。故帝尧有广运之德,斯受皇天之眷,正所谓惠迪吉也。天人感应之理,岂不昭昭然哉!”
【原文】益曰:“吁!戒哉!儆戒无虞,罔失法度。罔游于逸,罔淫于乐。任贤勿贰,去邪勿疑。疑谋勿成,百志惟熙。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无怠无荒,四夷来王。”
【直解】无虞,是无可忧虞之事。罔字、勿字都是禁止的意思。逸,是安逸。淫,是过。谋,是谋为。百志,是说凡百谋虑。熙,是光明。咈,是咈逆。王,是四夷君长来朝之名。伯益闻禹陈克艰惠迪之谟,将推广其意以告帝舜,恐其听之未审,故先嗟叹说道:“天位至重,保守为难,帝其戒之哉!如今四方虽是太平,无可忧虞的事。然乱每生于极治,而变常发于不虞。当这时节,正要常常儆戒为制保邦之计,不可自谓治安,便忘敬畏也。然所当儆戒者何事?盖承平日久,法度易至于废弛,必须修明振举,使人知所遵守,不可失坠。太平无事,人情易流于逸乐,必须愈加勤励,不可游于安逸,淫于宴乐。贤人君子既知其可用,须一心信任他,不可以小人间之。邪小人既知其当去,须决于屏斥,不可少有迟疑。凡谋为的事务,心里或有疑惑未安的,这叫做疑谋,切不可苟且成就。凡百志虑,必要正大光明,理顺而心安者,然后可成之。至于刑赏于夺,都有个公正的道理,不可违背了正理,而屈法徇情以求百姓的称誉。凡人好恶从违都有个本然的公心,不可咈了天下人的公心,而任情好恶,以遂一己之私欲。自此以上八件,都是当儆戒的事,人君若能朝夕以此为戒,内而无怠于心,无一念之不儆戒,外而无荒于事,无一事之不儆戒,则治道益隆,太平可保,不但中国之民服从而已,虽远方四夷,在荒服之外者,亦莫不闻风向化,稽首而来朝矣。儆戒无虞,其效如此。”
【原文】禹曰:“於!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
【直解】於,是叹辞。叙,是顺。戒,是晓喻。休,是美。董,是督责。大禹因伯益陈儆戒之言,遂叹美之而告帝舜说:“伯益所陈儆戒无虞的言语,于君德治道甚有关系,帝当留神思念之不可忽也。盖为人君者固贵乎有德,然所谓德者,非徒存诸心而已。惟当见之于行事之间,使政无不善,才是实德。而所谓政者,又非徒为法制禁令而已。在乎为百姓每兴利造福,使民无不安,才是善政。然所谓养民之政何如?彼水、火、金、木、土、谷这六件,都是天地自然之利,民生日用之不可缺者。但其中容有太过不足处,必须一一为之整理,或相制以泄其过,或相助以补其不足,使六者无不修。六者既修,民生始遂。不可逸居而无教。于是教他明伦理,修礼义,以正其德;教他作什器,通货财,以利其用;又教他勤生业,节用度,以厚其生。将这三件事,一一为之区画,行之各得其宜,处之各当其理,使三者无不和合。这六者与三者,总叫做九功。今既已修和,则养民之政,莫不各有成功。一顺其自然之理,而不至于错乱矣。九功既叙,则民皆利其利而乐其乐,莫不形之于歌咏之间矣。然始勤终怠,人之常情,安养既久,怠荒易作,则已成之功,能保其乂而不废乎?故当有以激励之。于那百姓每有勤于府事的,则以善言奖励他的好处,使其知所勉;有怠于府事的,则以刑罚督责而惩戒之,使其知所畏。然又恐事出于勉强者,或不能久,故复劝之以九歌。就把百姓每前日歌咏之言,协之律吕,播之声音,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劝相之,使百姓每欢欣鼓舞,趍事赴功,修者常修,和者常和,前日之成功,得以永久而不至废坏。则养民之政,斯其曲成而不遗矣。凡此皆保治之道,帝之所当深念者也。”夫养民之政,至于惟叙惟歌,即伯益所谓无虞也,而必保其治于勿坏,即伯益所谓儆戒也。禹、益之言,其互相发明如此。
【原文】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
【直解】六府,即是上面说的水火金木土谷,这六件乃财用所自出,所以叫做六府。三事,即是正德利用厚生,这三件乃人事所当为,所以叫做三事。乃字,解做汝字。帝舜因大禹陈说养民之政,遂应而许之,说道:“汝谓政在养民,而今日已成之功,当保之于勿坏,这言语说的极是。但保治固我所当为,而成治实汝所由致。往时洪水为灾,天地皆失其职,万民不得其所,如今水土既皆平治,上天亦得以成遂其生物之功。于是水火金木土谷,六府相资为用,信无一件之不修;正德利用厚生,三事各当其理,信无一件之不和。而养民之政成矣。不但今日之民,蒙被其利,虽万世之后,犹将赖之。这都是汝治水经理的功绩,非他人所能与也。夫天下事,成之甚难,而坏之甚易,我岂不思所以保之哉!”
【原文】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耄期倦于勤。汝惟不怠,总朕师。”
【直解】格,是来。宅,是居。人生九十岁叫做耄,一百岁叫做期。总,是率。师字,解作众字。帝舜既推美大禹之功,遂呼而命之说:“来汝禹,听我之言。我从受尧禅,居此帝位三十有三载,年九十有三岁,过于耄而及于期,血气已衰,倦于勤芝之事。汝当朝夕勉力不怠,以总率我之臣民替我管理天下。”这是帝舜命禹摄位之意,亦若尧之命舜,曰格汝舜,汝陟帝位也。
【原文】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迈种德,德乃降,黎民怀之。帝念哉!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惟帝念功。”
【直解】朕,是禹自称,古时上下通得称朕。迈,是勇往力行的意思。种字,解做布字。降,是下。怀,是感念。八个兹字都指皋陶说。释,是舍。大禹因舜命他摄位,不敢自当,乃让与皋陶,说道:“摄位重事,须是有德为民心所归者,乃可当之。我的德浅薄,民不依归,岂能胜此重任。群臣中,惟皋陶能勇往力行以布其德。他的恩德下及于民,被其泽者甚众,黎民皆感戴而怀服之。命之摄位,斯为允当。帝欲为天下得人,当以此人为念,不可忘也。我尝思念堪此重作的,惟在于皋陶。如今要舍了他,别求个人,在朝之臣,并未见有过于皋陶者。我不但提名在口,显然称道的,在于皋陶,实是发自本心,所深信而诚服者,亦惟在于皋陶,反覆思之,终无可易。惟帝深念其功,而使之摄位,必有以副帝之托,而不孤天下之望也。”夫摄位,重事也,而禹之推让皋陶,谆切恳至如此。盖圣人之心,惟欲为天下得人而已,岂有一毫私己之念哉!
【原文】帝曰:“皋陶!惟兹臣庶,罔或干予正。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期于予治。刑期于无刑,民协于中,时乃功,懋哉!”
【直解】干,是犯。正,是政令。弼字,解做辅字。期,是期望。懋,是勉。帝舜因大禹以摄位让皋陶,遂呼皋陶而称美之,说道:“人君之为治,固有政令以正人之不正,但不能使人皆不犯。惟此臣民众庶,都循理守法,无或有干犯我之政令者,这是何故?盖由汝作士师之官,能明于墨劓剕宫大辟五等刑法,轻重出入,一一精当不差,使人皆畏刑远罪,以辅助那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五伦之教,不至于玩弛而不行,期望我至于化行俗美之治而后已。故始初百姓不亲,五品不逊,虽不免于用刑,然汝之心,岂忍于残民之生哉!只是要刑一人,而千万人惧,使人人皆迁善改过,至于无刑之可用,而后其心始慰也。所以民皆感化,相亲相让,合于中道,无有越礼犯分之人,自然不陷于刑辟。而向之期于无刑者,今果遂其所愿矣。凡此皆汝明刑弼教之所致,乃汝之功绩,我之所深念也。汝当于此益加懋勉,无替此心,始终如一可也。”
【原文】皋陶曰:“帝德罔愆,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罚弗及嗣,赏延于世。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
【直解】愆,是过差。嗣,是子嗣。世,是后世的子孙。宥,是赦免。过,是误犯。故,是故犯。不辜,是无罪的人。不经,是不合于常法。皋陶因舜美其功,乃归功于舜,说:“民协于中,非臣之功,皆本于帝德所致耳。盖帝之德,尽善尽美,无一毫过差。且如为人上者,或烦苛琐碎,则下人便无以自容。而帝之临下,则平易简静,无有烦琐的气象。统御众人者,若性太急躁,则众人易致扰乱。而帝之御众,则泛容宽裕,无有急促的意思。罚那有罪的人,惟止他本身,更不累及他子孙。至于赏那有功的人,则不止他本身,必与之爵土,以远及其后世。人有陷于不知而误犯刑宪的,是无心之过也,每量情以恕之,其罪虽大,亦从宽宥。若有明知而故犯法的,是有心作恶也,则尽法以治之,其罪虽小,亦不轻恕。其原情定罪,或有可重可轻,在疑似之间者,惟从轻以处之,而常过于宽。至若论功行赏,或有可轻可重,在疑似之间者,则从重以赏之,而常遇于厚。又有一等罪人,法可以杀,可以无杀。杀之则彼似无罪,不杀则我为失刑,帝则以为与其枉杀了无罪的人,害其性命,宁可姑全其生,使我自认失刑之责。这等仁爱忠厚之至,真与天地好生之德一般。帝有此德,流衍洋溢,渐涵浸渍,深入于民心。天下之人,无不爱慕感悦,兴起于善,自不干犯有司的法度。岂待臣之明刑弼教,而后能成协中之治哉!”
【原文】帝曰:“俾予从欲以治,四方风动,惟乃之休。”
【直解】俾,是使。风动,是说德教感民,如风之动物一般。帝舜因皋陶称颂其德,又申言以归美于皋陶,说道:“民不犯法,上不用刑,此固我心所愿欲者,而未必其能遂也。今也我欲民不犯法,而民果不犯,我欲上不用刑,而刑果不用,使我得遂其所愿,以臻于至治,教化流行而四达,就如风之鼓动万物,无远无近,莫不靡然顺从者,皆由汝能明五刑以弼五教。故民莫不从上之化,至于若是耳。这是汝之休美,有不可得而辞者,使非汝,则我好生之念虽切,亦何能遽洽于民哉!”然皋陶虽明刑,使不遇帝舜之君,则其志岂能尽行。故天下后世,不多皋陶之功,而多帝舜之能任贤也。
【原文】帝曰:“来!禹。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绩,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
【直解】降水,即是洪水。允字,解做信字。满,是自足。假,是宽假。懋,是茂盛。嘉,是称美。丕绩,是大功。乃字,解做汝字。历数,是帝王相承的次序,如历书岁时节气,先后有序的一般,所以教做历数。陟,是升。帝舜虽称美皋陶之功,而摄位之命,终当归之于禹,故又申前意以命之,说:“来汝禹,昔日洪水为灾,逆行泛滥,乃天示儆戒于我。当是时,汝尝奏说,这洪水当如何浚决,当如何疏导。后来见汝行事,一一都如其所言,信而有征。到如今果然地平天成,府事允治,而大功克就,此惟汝之贤,在廷诸臣,皆不能及也。然常人于功成之后,未免有满足自恕之心。汝虽为朝廷立了许多的功绩,然观汝之在国,则荒度土功,敷布文教,一念祗承孜孜焉,未常少怠。观汝之在家,则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凡事省约,兢兢然未尝少纵。且自视歉然,日惟不足,初无有一毫盈满之心,宽假之意,此亦惟汝之贤,在廷诸臣,皆不能及也。然汝虽不自矜夸其能,而其能之实有不可掩者,天下的人,自然敬服,谁来与汝争能;汝虽不自张大其功,而其功之实有不可掩者,天下的人,自然推让,谁来与汝争功。夫汝德冠群伦、功盖天下如此,我因此懋汝之盛德,嘉汝之大功,知天命人心,咸归于汝,帝王相承的次序,决定在于汝之身而不能外。汝日后终当升此大君之位,以为天下臣民之主。今日总师之命,岂可得而辞哉!”
【原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直解】危,是危殆。微,是微妙。舜将传位于禹,遂授他治天下的心法,说道:“人只是一个心,但其发于形气之私的,叫做人心;发于义理之正的,叫做道心。如耳欲听声音,目欲视美色,又如顺着意的便喜,逆着意的便怒,这都是人心。此心一发,若无义理以节制之,便流于邪恶而不可止,岂不危哉?如当听而听,当视而视,当喜而喜,当怒而怒,各中其节,这便是道心。这道心,人皆有之,但为私欲所蔽,才觉发见又昏昧了,所以微妙而难见耳。人心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若不知辨别,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所以治心者,要于吾心念虑萌动的时节,就精以察之,看是人心,看是道心,分别明白,不使混杂。既精察了,就要克去了人心,专一守着道心,使常为一身之主,而不为私欲所摇夺。夫既察之精,而又守之一,则方寸之间,纯是天理,凡百事为,自然合着正当的道理,无有太过不及之差,而信能执其中矣。”盖天下之治,皆本于心,而端本之学,正心为要。故舜之命禹,叮咛告戒如此。先儒说,这十六个字,开万世心学之源,道统之传,实自此始,为君者不可不知。
【原文】“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
【直解】稽,是考证。询,是咨访。庸字,解做用字。上文帝舜既授禹以存心出治之本,此又以听言处事之要告之,说道:“人君听人的言语,必其言之历历有据,本于古人之格言,则听之可也。若无所考证,驾空悬虚说出来的,这是无稽之言。若听了这样言语,必然淆乱国是,妨害政事,法宜绝之以勿听焉。人君用人之谋画,必其谋之曾经咨访,合于众论之同然,则用之可也。若是不加咨访,独任己见,发出来的,这是弗询之谋。若用了这般谋画,必然拂逆人情,违背公论,汝宜拒之以勿用焉。”此二者听言处事之要也。夫舜明目达聪,用人之善,如恐不及,乃亦有不听之言,不用之谋何也?盖公听并观,所以来天下之善;审察辨别,所以求事理之中。若徒知听言之为美,自己全无权衡主宰,一概都要见之施行,则将至于议论纷纭,可否淆乱,其败谋偾事,与拒谏遂非者,为害一而已矣。故人君为治,固贵于用言,尤贵于能断。
【原文】“可爱非君?可畏非民?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钦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惟口出好兴戎,朕言不再。”
【直解】位,是君位。可愿,是人心所同欲的道理。好,是善。戎,是兵。帝舜命禹摄位,既反覆教戒之,至此又深儆之,说道:“君之与民,分虽相悬,而道实相须。彼人君至尊,人但知其可畏也,自我观之,天下之可爱者,岂非君乎?人民至微,人皆以为可忽也,自我观之,天下之可畏者,岂非民乎?如可见得君之可爱?盖天下百姓至众,皆仰赖着大君在上为之统御,才安其生。若无君,则众皆涣散而无主。饥寒困苦者,谁与赈救?相争相害者,谁与管理?将何所仰戴乎?此君之所以可爱也。如何见得民之可畏?盖人君以一身而统驭万邦,全赖着众百姓,归依拥护,才安其位。若无民,则一人孤立于上,要财用谁来供给?要役使谁与出力?将何以守邦乎?此民之所以可畏也。然则人君居此可爱之位,治此可畏之民,其可不敬之哉!必兢兢业业,慎守其所居之位,敬修其所可愿欲之理。凡存于心发于政者,务使有善而无恶,有可欲而无可恶。然后人心永戴,而天位常安也。苟不能修行善道,所行的事,都咈了百姓之心,使四海人民,困苦穷极,不得其所。则向时戴后者,将转为怨嗟;向时守邦者,将转为离叛。人心既失,天命难保,人君所受于天之禄,亦永绝而不可复享矣。岂不深可畏哉?”舜之告禹,至此尽矣,犹恐禹之固辞也,又说道:“言发于口,利害所关。或生出好事,也因这言语;或兴起戎兵,也因这言语。言不可苟如此。今我命汝之言,盖已详审而不苟矣,岂容更有他说。汝当受命以摄位,勿复辞避也。”夫以禹之盛德,岂不能守其禄位者,而舜犹谆谆警戒之如此,圣人忧勤惕厉之心,于此可见。
【原文】禹曰:“枚卜功臣,惟吉之从。”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龟。朕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其依,龟筮协从,卜不习吉。”禹拜稽首,固辞。帝曰:“毋,惟汝谐。”
【直解】枚卜,是历举而卜之。官占,是掌占卜之官。蔽,是决断。昆字,解做后字。佥,是众。依,是顺。龟,是灼龟观兆。筮,是揲蓍起卦。协,是合。习字,解做重字。毋,是禁止之辞。禹承帝舜摄位之命,恳辞不获,乃不得已而求决于神,说道:“摄位大事,不可专主于人谋。今在廷之臣,有功者甚多,请一一卜之于龟,视其卜之吉者而命之可也。”帝舜说:“阙有大疑,固用卜以决之。然占卜之法,必先断定其志之所向,或可或否,自家心里先有个主张了,然后命之于大龟,灼而卜之,以验其吉凶。今我命汝摄位之志,已先定于心,无所疑惑,而询谋于众人,亦同以为然,无有异议,是人心同矣。夫鬼神之祸福,亦视人心之向背何如。今人心既无不归属于汝,就是鬼神也定是依顺,龟筮也定然协从矣,又何用取群臣而枚卜之乎?且占卜之法,一得吉兆,不必再卜。今鬼神既依,龟筮又从,就如已行占卜了一般,又何须重卜以求吉乎?”禹到这时节,理尽词穷,无可解说,但拜下稽首至地,恳切逊避,以示终不敢当之意。帝舜因禁止之,说道:“摄位之命,惟汝相应,汝不必屡屡固辞,以违神人之意也。”
【原文】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率百官,若帝之初。
【直解】朔旦,是初一日。神宗,是尧的庙号。帝,指舜帝说。帝舜命禹摄位,叮咛恳切。禹既不得终辞,乃以正月初一日,受摄位之命,于帝尧之庙。盖舜之天下,原是帝尧所传,今舜以天下传禹而禹受之,则不得不祭告于尧。在舜则告其终,在禹则告其始也。既行受命之礼,由是总率百官,摄行庶政,与天下更始,就与帝舜始初受尧之命,摄位行事一般。盖尧舜禹,相授受一道,故其事亦无不同如此。
【原文】帝曰:“咨!禹,惟时有苗弗率,汝徂征。”禹乃会群后,誓于师曰:“济济有众,咸听朕命。蠢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尔众士,奉辞伐罪。尔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勋。”
【直解】徂,是往。群后,是众诸侯。誓,是行军时告戒众人的说话。济济,是众盛齐整的模样。肆字,解做故字。当舜之时,有苗之君,负固不服。舜乃命禹率师征之,先嗟叹以命之,说道:“方今天下薄海内外,皆已无虞。惟是止有苗之君,不循我的教命,稔恶不悛,罪不可赦。汝当躬率六师,往正其罪。”禹承帝命,乃征召众诸侯以兵来会。遂誓戒之,说道:“济济然尔众,都来听我的命令。今有顽蠢无知的有苗之君,昏暗迷惑不知恭敬,侮慢他人,自以为贤,反背正道而不由。凡所行的,都是无道之事,败坏常德而不修。凡所行的,都是失德之事。怀才抱德的君子,本所当用也,却乃摈斥疏远,而使之在野;谗佞凶恶的小人,本所当远也,却乃亲信任用,而使之在位。用舍颠倒,政事乖谬。由是下失民心,弃之而不保;上失天心,降之以罪咎。有苗之罪,为天人所共弃如此。帝乃命我征之,故我以尔众士,奉帝之命,以讨伐有苗之罪。众将士每,务要一汝之心,同以奉辞伐罪为念,不可少有疑贰;齐汝之力,同以奉辞伐罪为事,不可少有退缩。然后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而能成除暴安民之功也。汝众将士,可不勉哉!”
【原文】三旬,苗民逆命。益赞于禹曰:“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帝初于历山,往于田,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亦允若。至诚感神,矧兹有苗。”禹拜昌言曰:“俞!”班师振旅。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
【直解】赞,是助。届,是至。帝,是帝舜。历山,是地名。旻,是仁覆悯下的意思。天心怜悯下民,所以叫做旻天。慝字,解做恶字。祗,是敬。载,是事。斋,是庄敬。栗,是战栗。夔夔,是斋栗的模样。允,是信。若,是顺。诚,是诚能感物的意思。昌言,是盛大德之言。班,是还。振字,与整字同意。诞字,解做大字。敷,是布。干,是楯,羽,是羽旄,都是大乐中舞者所执。两阶,是东西两阶。格,是至。禹征有苗,兵临其国,已三十日,而苗民犹恃顽负险,违逆命令,未肯服从。当时伯益随禹出征,见师旅久劳于外,欲劝禹罢兵,乃赞助一言于禹说道:“苗民之顽,与其加以威,不若化之以德。盖惟德可以感动天心,虽是冲漠无朕,至为高远,而此德之所昭升,实无远而不到,比之用威尚力,自不同也。大凡人志气盈满者,必招损伤,谦虚自处者,定受利益,这个乃天道之自然。如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就是满招损的道理;阳消必长,阴微必盛,就是谦受益的道理,乃一定而不可易者也。知天道之自然,则今日之事,惟当谦以修德,而不可自满以伐人矣。昔帝舜初在微贱之时,曾耕于历山而往于田。此时他的父亲瞽瞍,惑于后妻少子之言,常欲害帝。帝自以不得父母的欢心,悲怨思慕,日日呼旻天而号泣,又呼父母而号泣。虽是他父母不慈,然帝之心,只说父母岂有不是处,还是我为子的孝道未尽,皆自认以为己罪,自引以为己恶,不敢有一毫归咎父母之心,只是敬修他为子之事。在瞽瞍面前,夔夔然庄敬战栗,愈加恭谨,不敢少懈。瞽瞍虽愚,被他孝心感动了,也欢喜信顺,化而为慈矣。夫瞽瞍,父也,尚可以孝感。今有苗虽顽民也,独不可以德化之乎?然不但人心可以诚感,便是鬼神至幽,无形与声,若能致其诚敬以事之,则鬼神亦将感通,洋洋乎来格来享矣。今苗民虽顽,亦人类也,又岂有不可以诚感者乎?诚能绥之以文德,而怀之以至诚。彼苗民者,将不威而自服矣,又何必勤兵于远哉?”夫伯益劝禹罢兵修德,真可谓盛德之言矣!故禹即拜而受之,深以其言为是,就依他的言语,班师整旅,以归京师。帝舜亦有感于伯益之言,于是弛其威武,大布其文命德教,而不复以苗民之顺逆为念。这时节,朝廷清晏,恬然无事,惟有那执干楯的,与那执羽旄的,雍雍然相与舞于东西两阶之间而已。但见德化所被,无远弗届。从禹班师之后,才七十日,而有苗已回心向化,群然来格。伯益修德之言,至是验矣。夫苗民一也,以兵临之则不服,以德威之而即来,可见服远之道,惟在内治之修。而虞廷雍容太和之景象,千古之下,犹可想见焉。 皋陶谟
谟,是谋议。这一篇书,是史臣记皋陶所陈告于帝舜的谋议,故名为皋陶谟。
【原文】 曰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谟明弼谐。”禹曰:“俞!如何?”皋陶曰:“都!慎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兹。”禹拜昌言曰:“俞!”
【直解】曰若,是发语辞。允迪,是实践。谟,是陈说道理。明,是明尽。弼,是救正过失。谐,是可否相济的意思。思永,是思虑长远。惇,是厚。庶明,是众贤人。励翼,是勉励辅佐。迩,指家国。远,指天下。史臣说,稽考古时,皋陶曾陈谟于帝舜说道:“人君不患臣言不尽,惟患己德之未修。为君者,诚能躬行实践以修其德,真真实实的要做圣君,无一毫虚假、间断,则其臣知君必乐于闻善,而所以为之谋者,有知必言,有言必尽,启心相告,无有隐匿而不明者矣。又知君必乐于闻过,而所以弼其失者,一俞一吁,一可一否,同心共济,无有畏忌而不谐者矣。若人君不能修德,或修德而未实,则臣下不免望风顺旨,欲进一言,恐君未必能听,欲谏一事,恐君未必能容,尚何谟明弼谐之有哉!然则人君欲臣下之尽言,不可不自勉以为纳忠之地也。”当时大禹同在帝前,有味皋陶之言,深叹以为然,又问:“迪德之义,其详如何?”皋陶对说:“美哉汝之问也。彼人君一身,乃万化之原,必兢兢业业,谨慎以修其身,凡一言一动,皆深思远虑,务求至当,为长久之计,不敢轻易苟且,取便于目前。这才是允迪厥德。由是自身而推之家,则九族之亲属,化于其德,莫不以恩相厚,以礼相序,而家可齐矣;自身而推之国,则群臣之明哲者,感于其德,莫不勉励以辅佐之,而国可治矣。不特如此,又自家国之近,可达天下之远,使天下无不平者,亦在此修身思永上推之耳,岂有他哉!”禹以皋陶所陈,为盛德之言,遂屈己而拜之,说道:“汝言甚是,真为君者之所当知也。”大抵天下国家之本在身。故皋陶陈谟,必始于修身。《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亦此意也。
【原文】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时,惟帝其难之。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哲而惠,何忧乎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命色孔壬?”
【直解】都,是叹词。吁,是叹而未深然之词。时字解做是字,指知人安民说。帝指帝尧。官人是用人。兜是尧时的凶人。迁,是窜徙。有苗是恃险为乱之国。巧言令色孔壬,是外面好其言,善其色,内里却大包藏着奸恶的人。皋陶既陈修齐治平之谟,复推广其未尽之旨,先叹美说道:“人君为治之道,其大者只有两件:一在于知人,一在于安民。盖人之才德有大小,心术有邪正。若知之不明,则用舍失当,何以任众职而兴事功?所以要知人。万邦黎庶,皆赖大君为主。若安之无道,则民心离散,何以固根本而奠邦家?所以要安民。”禹闻皋陶之言,因嗟叹而未深然之说道:“如汝所言,既要知人,又要安民,这两件都兼举而无歉,不但寻常的人,便是帝尧之圣,犹且难之。盖人藏其心不可测度,知之固未易也。若使为君的,果能于人之贤否,一一都鉴别不差,则睿智所照,将与日月而并明,何哲如之?以是而用人,必能使才称其职,德称其位矣。岂有不宜者乎?天下之广,兆民之众,安之固未易也。若使为君的,果能于天下的人,都使之各得其所,则恩泽所及,将与两露而同润,何惠如之?由是万邦黎庶,必皆爱之如父母,戴之为元后矣。岂有不怀者乎?夫为人君者,患不能知人安民,故不善之人,皆足以害吾之治而可虑。若既能哲以知人,而又能惠以安民,二者兼尽如此,将见众贤集于朝,百姓和于野,人心丕变,邦本辑宁。这时节就有当恶如兜者,也都改行从善了,何足忧乎?有昏迷如有苗者,也都感化归服了,何必迁乎?有好言善色、大包藏奸恶的人,也都变狡诈而为诚实了,又何足畏乎?智仁功用大,至于如此,虽圣如帝尧,犹且难之,帝岂可以易而视之哉?”禹之此言,盖欲帝舜深思其难,而求其道也。
【原文】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载采采。”禹曰:“何?”皋陶曰:“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彰厥有常,吉哉!
【直解】亦字,解做总字。载字,解做行字。采,是事。重言采采,是说某事某事。栗,是严密。愿,是谨厚。乱字,解做治字。扰,是驯顺。毅,是果断。廉,是有分辨。塞,是笃实。彰,是著。吉,是善。皋陶将推衍知人之谟,先叹美说道:“人才固未易知,而观人亦自有法。彼人之才性中和而不偏者,皆谓之德。总言此德之见诸行事者,凡有九件。人必有此九德,才叫做贤人。然人固以有德为贤,而德又以据为实。总言其人之有德者,不可徒徇其虚名,亦不可徒观其外貌,必须指他所行的某事某事以为证验,则事皆有据,而名实不爽,自不患于人之难知矣。”禹因问九德之目何如。皋陶遂悉数之说:“凡人之宽洪者,或流于纵弛。惟宽而又能庄严整肃,则宽得其中,而不过于宽,这是一德。柔和者,或流于颓靡。惟柔而又能卓然自立,则柔得其中,而不过于柔,这又是一德。谨厚者,或过于鄙朴。惟愿而又能恭而中礼,则愿得其中,而不失之野,这又是一德。有治才者,多失之骄傲。惟有才而又能敬以接人,则才得其中,而不方于众,这又是一德。驯顺者,或失之优柔。惟驯而又能果毅有为,则顺得其中,而不至于无断,这又是一德。劲直者,或过于峭厉。惟直而又且温和可亲,则直得其中,而不伤于太峻,这又是一德。简易者,或过于坦率。惟简而又有廉隅分辨,则简得其中,而不流于太简,这又是一德。刚明者,或出于矫激。惟刚而又能恂恂信实,则刚得其中,而不至于过刚,这又是一德。强勇者,多任乎血气。惟强而又皆合乎义理,则强得其中,而非血气勇矣,这又是一德。所谓九德之目如此。人能于此九者,或独擅乎一长,或兼备乎众美,都彰著于行事之间,而灼然可见,又且始终如一,有常而不变,斯其为成德之吉士哉!人君欲知臣下之贤否,但验之于行事之间,看他偏与不偏,初时说好的,到后来看他变与不变,则下无遁情,而知人之哲得矣。”
【原文】“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严祗敬六德,亮采有邦。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僚师师,百工惟时,抚于五辰,庶绩其凝。
【直解】宣,是著。浚字,解做治字。严,是畏。亮,是明。采,是事。有家,是大夫的职任。有邦,是诸侯的职任。翕,是合。敷,是布。施,是用。才过千人的叫做俊,才过百人的叫做乂。抚,是顺。五辰,是木火土金水五行分旺于四时,谓之五辰。凝字,解做成字。皋陶说:“人之于九德,不必其尽备而但贵于有常。如九德之中,有了三件,又能加日新之功,以扩充此德,而使之益著,此三德之有常者也。这等的人,若使他为大夫而有家,必能夙夜匪懈以治其家。而有家之事,无不明治矣!如九德之中,有了六件,又能加日谨之功,以敬修此德,而使之益固,此六德之有常者也。这等的人,若使他为诸侯而有邦,必能克勤无怠以治其邦。而有邦之事,无不明治矣!夫德之有常者,多寡不同,而皆宜于用如此。人君若能合而受之,但凡有德之士,都搜罗收取将来,分布而用之于百官有司之任,或为大臣,或为小臣,量材授职,无有不当。将见四方之人,闻知朝廷用人得宜如此,都愿出而效其才能,以任国家之事。凡大而千人之俊,小而百人之乂,莫不在官任使,而无有遗佚在野者。朝廷之上,所用的既都是贤才,将见百官每志同道合,彼此相师。我有善,他便取法于我;他有善,我便取法于他。有同寅协恭之美,而无媢嫉妬忌之私。凡百官所任的职务,亦皆及时干办,不至失误,都顺着天时以修人事。如春属木,则布德施惠,以顺木之辰;夏属火,则劳民劝农,以顺火之辰;秋属金,则禁暴诛慢,以顺金之辰;冬属水,则盖藏敛聚,以顺水之辰;土寄旺于四时,则修四时之令,以顺土之辰。由是各样的功绩,都有成效,如礼乐刑政工虞教养之类,莫不一一修明振举,而无复有废坠怠弛之患矣。”夫人君能知人而善用之,则贤才进而治功成如此。然则知人之功用,其所系岂小小哉!
【原文】“无教逸欲有邦,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无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
【直解】无,是禁止辞。教,是上行下效的意思。有邦,是有国的诸侯。几,是事之几微。旷字,解做废字。天工,是上天付与君臣同干的事。皋陶说:“人君一身,乃臣下的表率,若安逸纵欲,则那有邦的诸侯,也都仿效,怠惰奢侈了。这恰似教导他逸欲一般。为人君者,岂可如此?必须兢兢然戒谨,业业然危惧,务以勤俭率先天下。所以然者何也?盖人君统理天下,一日二日之间,虽若至近,而事几之来,便有万端。若不能时时审察于几微,一有差错,则悔之无及矣!此所以不可不兢业也。然天子能以一心察天下之几,不能以一身兼天下之务,故分其职于庶官。若庶官用非其才,便旷废了职业。为人君者,岂可如此?必须选择贤能以充其职,使不至于虚旷。所以然者何也?盖庶官所治的事,本是上天的事。天不能自为,而付之人君,君不能独为,而付之庶官。是庶官乃是替天行事的,苟一官旷,则一事废矣。此庶官之所以不可旷也。夫敦勤俭以率诸侯,则知人之本以端;择贤能以任众职,则知人之道克尽矣。”
【原文】“天叙有典,勅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同寅协恭,和衷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
【直解】叙,是伦叙,勅,是正,五典,是五常之道。惇,是厚。秩,是尊卑贵贱之品秩。庸,是常。衷,指典礼之具于人心者说。有德,是所行遵乎典礼的人。有罪,是所行者乎典礼的人。五章,是五等章服,公服衮冕九章,侯伯服惊冕七章,子男服毳冕五章,孤服冕三章,乡大夫服玄冕一章。章字,解做显字。懋,是勉。皋陶陈安民之事说道:“天生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伦,即有亲义序列信之典。这五典,乃天所叙的,本自敦厚,但人情因物有迁,则厚者有时而薄。故立之教条,以勅正我五典,使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各相惇厚,不至于偷薄者,其责则在于君。天生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伦,即有尊卑贵贱等级隆杀之礼。这五礼,乃天所秩的,本自有常,但人情怠弃则废礼,用之不能义。故著为法式,以用我五礼,使尊卑有分,贵贱有等,各循常度,不相紊乱者,其责则在于君。然君固主此典礼者,臣则畏此典礼者,必须同其寅畏,无一此忽易,协其恭敬,无一些怠荒,上下一心,融会流通,以和民之衷,使人心感化,五典无不惇,五礼无不庸,而后可也。这是教以化之,所以安民于典礼者如此。夫典礼之叙秩,既皆出于天,则人之所行有遵乎典礼者,便是天所眷命者也。但天不能自显扬他,人君代天常善,则有五等之服以章显之,因其德之大小,以为命服之尊卑,使善人知所劝。所行有背乎典礼者,便是天所为所欲为讨者也。但天不能自惩治他,人君代天罚恶,则用五等之刑以惩戒之,因其罪之大小,以为刑法之轻重,使恶人知所惧。这命德讨罪两件,乃是朝廷的大政事,君主之于上,臣用之于下,岂可轻忽之哉!必当勉力不怠,以修明其政事。有德的必赏,务合乎天命之公;有罪的必刑,务合乎天讨之正,而后可也。这是政以治之,所以安民于命讨者又如此。”
【原文】“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达于上下,敬哉有土。”
【直解】明,是显扬那为善的人。畏,是刑威那为恶的人,威字与畏字通用。上是天,下是民。有土,是有国之君。皋陶既以典礼命讨陈安民之谟,因发明天人合一之理,以见所以不可不安民之意,说道:“天道至神,以其聪,则于人之善恶无所不闻;以其明,则于人之善恶无所不见。然天无耳目以视听,何以于人之善恶无不见闻?盖天无视听,而以百姓之视听为视听。但百姓每所闻的,便是天闻了;百姓每所见的,便是天见了。所以说,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道至公,凡为善的人,必降之福以显明之;为恶的人,必降之以畏惧之。然天无心于好恶,何以能加祸福于人如是显应?盖天无好恶,而以民心之好恶为好恶。但百姓每所公好的,便是天之所福;百姓每所公恶的,便是天之所祸。所以说,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夫天在于上,民在于下,高卑虽甚悬绝,而一理贯通,上下无间,人心之所在,即天理之所在也。人君有民人社稷之寄,知所以奉天者,岂可忽民而不敬哉!必须兢兢业业,常存敬畏,凡惇典庸礼,命德讨罪,皆求不拂乎民心。则上天秩叙命讨之意,无不钦承,而人君奉天安民之道,亦庶乎克尽矣。苟一有不敬,则于民心必有违拂,拂民,即逆天矣。天其可逆乎哉?此有土者之所以不可不敬也。”皋陶前面陈知人之谟,而终之以兢业,此陈安民之谟,而终之以敬。可见用人行政,虽各有其事,而皆本于一心之敬以图之,万世人君所当深念也。
【原文】皋陶曰:“朕言惠,可底行。”禹曰:“俞!乃言底可绩。”皋陶曰:“予未有知,思曰赞赞襄哉!”
【直解】惠,是顺理。底,是致。乃字,解做汝字。思曰的曰字,当作日字。赞,是助。襄,是成。皋陶既陈知人安民之谟,因望帝舜力行其言,说道:“我之所言知人安民两事,似皆顺于治理,傥可致之施行,则不徒托诸空言矣。”禹与皋陶,同此心者,遂应许之,说道:“汝之所言,诚为当理,若致之于行,必有成功。行汝知人之谟,则贤才必聚于朝;行汝安民之谟,则庶民必安于野。其有益于治道,信非浅浅也。”皋陶谦说:“行之有功,我固未敢预知,但我之心,惟思日日赞助于帝,有怀必吐,有言必尽,期以共成帝之治功而已。”大抵天下事,非言之难,惟行之难。故皋陶于陈谟之终,而勉舜以力行;禹因而赞扬之,亦不必其言之出于己。大臣责难陈善之忠,同寅协恭之美,于此皆可见矣。 益稷
益、稷是二臣名。这一篇书,也都是帝舜与大禹、皋陶讲论治道的说话。因篇首禹称益、稷二人佐其成功,故以益稷名篇。
【原文】帝曰:“来!禹,汝亦昌言。”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皋陶曰:“吁!如何?”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予乘四载,随山刊本,暨益奏庶鲜食。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烝民乃粒,万邦作乂。”皋陶曰:“俞!师汝昌言。”
【直解】昌言,是盛德之言。孜孜,是勉力不怠的意思。垫,是沉溺。四载,是水乘舟,陆乘车,泥乘,音春。山乘樏。音雷。刊,是除。奏,是进。鸟兽鱼鳖之肉,叫做鲜食。九川,是九州之川。距,是至。浚,是疏通。畎、浍都是田间的水道。播,是耕种。艰食,是难得之食。此时播种初兴,五谷难得,故叫做艰食。懋,是勉。化居,是变化所居积的货物。粒,是米食。作乂,是兴起治功。当时禹与皋陶,同在帝舜之前,帝舜因皋陶陈谟有契于心,遂呼禹来前,命他说道:“皋陶所陈知人安民之谟,深切于治道,有益于民生,真是盛德的好言语。汝与皋陶,同心畏治者,若有善言,亦当告我,不可隐也。”禹拜而叹美,称帝说道:“皋陶所陈知人安民之谟,人君治天下的道理,已说尽了,我更何所言乎?我惟思今日天下虽已治安,然艰难之念易忘,平成之功难保,自今以往,当终日孜孜然勉力不怠,以尽其所当为的事功,不敢以已治而忘乱,已安而忘危也。”皋陶因禹之言,遂叹而问说:“所谓孜孜者如何?”禹乃追述先年治水本末之详,以见今日当孜孜保治的意思,说道:“往时洪水泛滥,势若漫天,浩浩然广大无涯,把高山的四面都包了,驾出于冈陵之上,那下民都昏迷沉溺不能聊生。我于时仰承帝命,任治水之责,乃乘着四载,以跋涉山川,践行险阻。遇水则乘舟,遇陆地则乘车,遇泥泞去处则乘,遇上山则乘樏。这时节平地皆水,功无所施,乃循山而行,相度地势,遇有树木薮塞则斫伐之以通道路。然后治水之功,可以渐加。又因此时水土未平,民无所食。我乃与伯益教民纲罟渔猎,进众鸟兽鱼鳖之肉于民,权使他食之以充饥。于是先开导九川之水,使各至于海而大者有所归,次疏通畎浍之水,使各至于川而小者有所洩。此时水势渐平,田亩可辨,我乃与稷相看高阜处教民播种五谷。但田地久荒,耕种方始,粒食尚为难得。故一面教民树艺五谷进之以艰食,一面仍令民采取鸟兽鱼鳖进之以鲜食。及至水土尽平,山林川泽之利皆兴,四方商贾来往通利,乃懋勉其民,使他各迁其土产所有,往那缺少的去处,互相交易,变化其所居积的货物,彼此相通,以济匮乏。然后天下之民,皆得粒食,不消更进鲜食。从此得以立纲纪,施政教,而万邦兴起治功焉。当时天下未平,百姓困穷,我等承帝之命,君臣同忧,历了许多艰难辛苦,才得平定。岂可以今日之治安,而遂忘前日之艰若乎?我所以思日孜孜者,正欲共保太平于无穷耳。”皋陶一闻其言,即深然之,说道:“汝之言,安不忘危,治不忘乱,真是盛德的言语。凡我君臣,当以为师法,孜孜保守,不可忽也。”
【原文】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帝曰:“俞!”禹曰:“安汝止,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
【直解】止,是至善之所在。两个惟字都解做思字。几,是事几发动处。康,是事体安稳处。弼,是辅弼之臣。丕字,解做大字。徯,是等待的意思。申,是重。体,是美。大禹前面既极言致治之难,此又告舜以保治之道,先叹美而称帝说道:“天位至重,保之甚难,帝当兢兢业业,谨慎重以居是位可也。”帝舜一闻其言,即应以为然。于是禹推广慎位之事以告之说:“人心至灵,一事一物,莫不各有个至善所当止的道理,只为私欲动摇,始有不得其所止者。帝当绝去私欲,涵养道心,将这一心,常安放在天理上,而不为外物所摇。这是安于所止,以立应事之本的工夫。然存之于静者,或不能不失之于动。又当于念虑才发之时,即仔细研审,看他善与不善,必其念念皆善,然后施也,否则宁止而不为。及事务将成之际,又再三省察,看他安与不安,必其事事安稳,然后成就,否则不妨于更改。这是审于几康,以尽处事之要的工夫。然使朝无直臣,则人主或不闻其过,又必左右辅弼之臣,皆务尽其绳愆纠谬之职。如君心有未正,则直言以格其非;国事有未当,则直言以救其失。然后君无过举,而庶事获康也。夫曰安止,曰几康,既密其功于己;曰弼直,又资其辅于人。人己交修,以尽慎位之道如此,则念念事事都合乎天理,顺乎人心矣。将见以此而措之于政事,则是惟无动,一遇有所动作,如政今之施,纪纲之布,则天下之民,莫不敬信,翕然丕应,固有预先等待我于未举意之先者矣。其下而得民为何如?以此而显然受命于上帝,则皇天重重眷命与之以休美之福,殆有愈久而愈隆者矣。其上而得天为何如?夫天人交孚,则君位益固,前日之治功,真可常保于无穷矣。帝欲慎位,可不念哉!”
【原文】帝曰:“吁!臣哉邻哉,邻哉臣哉。”禹曰:“俞!”
【直解】邻,是亲近辅助的意思。帝舜闻禹弼直之言,有感于心,遂叹说:“汝谓人君安于所止,审于几康,而尤必赖辅弼之臣,直言规正,可见臣职之所系甚重矣。然则今之列职于朝廷者,虽是我的臣子,其实乃我之邻哉。左右夹持,诚不可以一日缺者也。我今欲赖四邻以自辅助,不必他求,亦惟在尔诸臣哉!上下相资,诚不可以势分言者也。”舜之反覆咏叹如此,其责望于禹之意深矣。禹因帝言,有契于心,遂应而承之曰:“俞!”盖深信夫君臣之道,相须以成,而以臣邻之义自任矣。夫大禹丁宁于安止几康之戒,所以责难于君,而帝即俞之;帝舜反覆咏叹臣邻之托,所以委重于臣,而禹即然之。君臣之间,明良合德,诚为千载时矣。岂非万世为君臣者所当法哉!
【原文】帝曰:“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汝翼。予欲宣力四方,汝为。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治忽,以出纳五言,汝听。
【直解】股肱,即是手足。左右是扶持的意思。翼,是辅翼。华虫,是雉鸟。会是绘画。宗彝,是宗庙中酒尊,上面画虎蜼二兽。藻,是水草。粉米,是白米。黼,其形如斧。黻,其形如亚字。绣,是刺绣。五采是五样华采物料,所以染色者,如蓝澱、丹沙、粉墨之类。在字,解做察字。忽是荒忽不治的意思。自上达下叫做出,自下达上叫做纳。五言,是诗歌叶于五声的。帝舜详叙臣所以为邻之义,以命大禹说道:“君臣之分,虽有尊卑,而上下相须,实同一体,君必资臣以为助。如人有元首,必资手足以为运行,耳目以为视听,是臣乃我之股肱耳目也。然何以见之?盖人君之治,以政教礼乐为先。我尝忧民性之未复,要扶持教导斯民,使无一人不归于善,而不能以自遂也。必赖汝为臣的辅助赞襄以化之,然后能遂我教民之心。我尝忧民生之未厚,要宣布政令于四方,使无一人不得其所,而不能以自为也。必赖汝为臣的设施措置以安之,然后能遂我养民之心。这等看来,臣岂不是我之股肱乎?衣裳之制,创自古人,我今要观看那古人衣裳的形象,稍加损益,取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件,绘画于上衣,取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件,刺绣于下裳。其画与绣,都把五采之物,杂施于缯帛之间以为五色,做成朝祭的衣服。这是礼制所系不可不慎,而我不能以自明也。必赖汝为臣的为我明其大小尊卑之等,使礼达而分定焉。声音之道,与政相通。我今要听闻那六律五声八音之所奏,以察治乱。或其声和以乐欤,则知政事之修治;或其声怨以怒欤,则知政事之荒忽。其听与察,把朝廷所出的歌咏,民间所纳的歌谣,凡叶于五声的,都播之于律吕之间以为乐章,验他和与不知。这是政治所关,不可不审,而我不能自听也。必赖汝为臣的为我听其乖和得失之分,使乐和而政成焉。这等看来,臣岂不是我之耳目乎?”夫帝舜之命禹,既曰臣哉邻哉,可见其君臣相亲,而至于忘势,又曰股肱耳目,可见其君臣一体,而至于忘形。其引喻愈切,而责望愈至矣。
【原文】“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钦四邻。
【直解】违,是违悖道理。弼,是匡正。面从,是当面顺从。后言,是背后议论。四邻,是股肱耳目之职。帝舜既以股肱耳目发明臣邻之义,至此又责望于禹说道:“我为天子,一日二日,便有万几,岂能一一皆当。但有违悖道理处,汝当尽言匡正,明白开陈,使我得闻而改之,这方是弼直之道。若当我面前,唯唯诺诺,顺从以为是,及退至背后,却乃私下议论以为不是,岂大臣事君之道哉!汝切不可如此。须知汝乃我之四邻,股肱耳目,共成一体,安危治乱,无不相关。使君有违而不能弼之,则将安用臣邻为哉。汝宜兢兢业业,精白乃心,务思弼我之违,以敬尔四邻之职可也。”帝舜之所以责望于禹者如此,其求助之意,可谓切矣。
【原文】“庶顽谗说,若不在时,侯以明之,挞以记之,书用识哉,欲并生哉。工以纳言,时而飏之,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
【直解】庶顽,是众顽愚的人。谗说,是谗害人的言语。时字,解做是字,指忠直说。侯,是射箭的把子。明,是试验。挞,是用刑杖责罚。书,是簿籍。识,是记其过。工,是掌乐之官。飏,是宣扬。格,是改过从善。承字,解做荐字。庸是用。帝舜命禹说:“忠直之道,汝固当自尽于己矣。然人心不同,彼群臣中,岂无那众顽愚好兴造谗言,诬害善类,不在此忠直之列者。这等的人,甚为治道之害,然亦未可以邃绝之也。必先用射侯以明验之。盖射以观德,若是心里不正,其射必不能多中。以此验之,则邪正可辨矣。若知其果是顽谗的人,必须用刑杖责罚他,使他人儆惧不忘。又立个簿籍,把他过恶都写在簿籍上记着,使他羞愧无已。若此者果何为哉?我的意思,只是要他惩创悔悟,变顽谗而为忠直,庶得与忠直者并生于天地之间,而不为盛世之弃人耳。夫教之如此,可谓至矣,但未知其果能率教与否。又必命掌乐之官,将他所进纳的言语,播之于乐,时时宣扬之。察其言已和平,则能改过可知;其言乖戾,则过之不改可知。若果能变顽谗而为忠直,就当荐之用之,虽进诸股肱耳目之任,亦不为过,不必追究其既往矣。若至此而尚不能改,则是稔恶不悛,终为顽谗而已。然后用刑罚以威治之。若迸诸四夷,或寘之重典,使不得终肆其恶,以伤害善良。盖彼即自外干生成,虽欲其并生,不可得矣。”尝观舜之命龙有曰:“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则顽谗之人,乃舜之所深恶者,而犹不忍邃置于法,必待其教之不改而后刑焉。此其好生之德,所以能洽于民,而卒致无刑之治也欤。
【原文】禹曰:“俞哉!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惟帝时举。敷纳以言,明庶以功,车服以庸。谁敢不让?敢不敬应?帝不时,敷同日奏,罔功。
【直解】俞哉,是未尽然之辞。光,是德之光辉。苍生,是黎民。黎献,是黎民中的贤者。敷纳,是下陈上纳。庶字,当作试字。让,是相让而勉于为善。敷同,是朋比欺罔的意思。奏字,解做进字。禹因帝舜欲用刑以威顽谗,其心未尽以为然,故先应个“俞哉”,说道:“帝之所言固是,但我之意以为,庶顽谗说,与其惩之以威,不若化之以德。诚使帝之盛德,光辉照著,广被天下,以至于海隅之远,苍生之众,无不在其照临之中。将见德辉所及,人人瞻仰,那万邦黎庶中,有素负忠直而为贤者,莫不感慕兴起,都愿出来辅佐圣君,为帝股肱耳目之臣。这时节,惟帝举而用之耳。然举用之道何如?彼贤者始进而立朝,必有自献的言语。则使他各陈所见,而听纳之以观其蕴。及其既进而效职,各有表见的事功,则就他本等职业上,一一而明试之以考其成。其中有功绩彰著,与他当初敷陈的说话不相违背的,则锡之车马章服以厚其报。夫即修德以致贤,而又能考成以核实,则精神所感,人皆化之。不特贤者济济相让,便是不贤的人,也都更相劝勉,而消其忌贤嫉能之私矣。谁敢不让乎?不特贤者秉德陈力以应其上,便是不贤的人,也都精白一心,而化为直己效忠之人矣。敢有不敬应者乎?信乎德之所感,甚于威之所加也。帝若不能以德用贤,而徒任刑以为治,则上无感人动物之诚,而下怀苟且畏避之虑,即今所用之臣,方且彼此扶同,朋比欺罔,日进于无功矣。岂特庶顽谗说为可虑哉!由此观之,则尚德之与用威,其得失判然矣。”
【原文】“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额额。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予创若时,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有功,苗顽弗即工,帝其念哉!”帝曰:“迪朕德,时乃功惟叙。皋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
【直解】无,是禁戒之辞。罔字,解做无字。额额,是不休息的模样。殄,是绝。世,是世代相传的基业。涂山,是国名。启,是禹之子。呱呱,是小儿啼哭声。荒,是大。度,是相度。师、长都是官名。薄,是迫近。即字,解做就字。禹既勉舜以明德,又进戒说:“为人君者,当勤于修德,不可如尧子丹朱之骄傲。丹朱之不肖,虽是多端,而傲之一字,尤为众恶之本。盖傲心一逞,肆然无忌,所以惟怠慢逸游是好,惟傲狠暴虐是作,无昼无夜,只是去荒淫纵欲,额额然不知休息。所干的事,通不顺道理,譬如在无水地上行船的一般。又朋比众小人,与他淫乱于家,不理国事。因此不得继尧的天下,把他祖宗世代相传的基业,一旦殄绝了。此所谓前人之覆辙也。我因此深以为戒,兢兢业业勤修其职,不敢有一毫怠傲的心。初娶涂山氏之女为妻,成婚之后,只在家住了辛壬癸甲四日,就出去治水。及后生子启,呱呱而泣,我亦不暇顾念。惟以水土未平,奔走四方,大相度那平治水土之功。及水土既平,则疆域可定。乃因其地之远近,辅帝以成五服之制,把王畿千里之地,每边五百里,画为甸服。其外为侯服,又外为绥服,又外为要服、荒服。每服五百里,东西南北相至,各成五千里疆域既定,则官职可建。乃于九州之内,每州选立十二人以为之师,使他佐州牧以纠诸侯。九州之外,迫近四海的去处,各建立五人以为之长,使他率蕃夷以卫中国。夫始而拯溺救民,不敢有一日之求安,既而疆理经制,不敢有一事之苟且。凡若此者,亦惟恐此心少懈,将驯致于丹朱之傲游耳。如今内而十二师侯牧,外而五长蕃夷,各遵行朝廷的德教,治功虽已成就,然那有苗之国,负险恃顽,不肯就工,犹为盛世之累。帝其念之哉!未可以天下既平,而遂生怠荒之念也。”帝舜因禹之戒,复答其意说:“如今四海之内,都遵行我的德教者,实由汝禹由治水而弼服,由弼服而建官,功有次叙,故教化广被,而四方底宁。虽有苗民之顽慢,皋陶方且敬承汝之功叙,而施五等之象刑,以弼教辅德。且其用刑,轻重得宜,明白当罪,可以畏服乎人。夫刑既明于中国,威自及于外夷,苗民或庶几其可化耳。岂可专恃德教,而尽废刑威哉!”大抵德者出治之本,刑者辅治之具,虽帝舜为君禹皋为佐,有不能废者。但以好生之心,而行其钦恤之意,则自然天下无冤,而民协于中矣。若曰尧舜之世惟尚德而不尚刑,则虞廷士师之官,可以无设,而皋陶明刑之功,不得与禹稷并美矣。此图治者之所当知。
【原文】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德让。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直解】戛,是轻敲。击,是重敲。鸣球,是玉磬。搏,是重弹。拊,是轻弹。咏,是歌咏。虞宾,是丹朱,因他是帝尧之后,待以殊礼,为虞廷之宾客,故叫做虞宾。群后,是助祭的诸侯。下,是堂下。鼗鼓,是有柄的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摇之,则两耳自击而成声。柷,形如方桶,以木为之,撞之有声。敔,形如伏虎,背上有刾,刷其刾而有声。这两件,皆所以节乐者。镛,是大钟。间是相参的意思。跄跄,是舞动的模样。箫韶,是舜乐的总名。九成,是九奏。仪,是容仪。当时帝舜作大韶之乐,后夔为乐官,因述其声乐感通之妙,以告于舜说道:“乐作于宗庙之中,在堂上,石音则有鸣球,丝音则有琴瑟。我曾戛击鸣球,搏拊琴瑟,合着那堂上歌咏之声,使乐声与人声相应。但见那乐音和畅,无感不通。幽而为神,则祖考之灵,来格来享,如在乎其上;明而为人,则帝尧之后作宾于虞者,来在助祭之位,与众诸侯每都雍雍肃肃,以德相让焉。乐之作于堂上者如此。在堂下,竹音有管,革音有鼗鼓。乐初作时,击柷以合其声,乐既终时,栎敔以止其奏。又匏音有笙,金音有镛,把这几件乐器或吹或击,与堂上的鸣球琴瑟之乐更迭而作,各尽其条理之妙。但见太和所感,无微不入,虽冥然无知如鸟兽者,闻此乐声亦跄跄然相率而舞动焉。乐之作于堂下者如此。合堂上堂下之乐,自一奏乐至于九奏,谓之九成,则乐之始终备矣。但见至和之极,感通益神,虽世所希有如凤凰者,亦来舞于殿庭之间而有容仪焉。”夫以韶乐感通之妙,至于如此,虽由于乐声之和,而孰非本于帝德之所致哉!
【原文】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
【直解】於,是发语辞。重敲叫做击,轻敲叫做拊。石,是石磬。庶尹,是众官之长。谐,是和。夔又重言韶乐感通之妙,说道:“八音之中惟石最为难和,而乐之条理以磬声终焉。我于石磬之大者,重敲之以发其声,石磬之小者,轻敲之以审其韵。但见其清越悠扬而锵然可听,石声和矣。石声既和,则八音皆无不和,而乐之条理备矣。由是以其声之和,而动其气之和,故百兽闻之,皆相率而抃舞;以其音之和,而动其心之和,故庶尹闻之,皆诚信而克谐。”其感人动物之神如此,又孰非帝德之所致哉!史臣记禹皋陈谟终篇,而以夔言继之,正以见当时治定功成,礼备乐和,千载而下,犹可以想其太平之气象也。
【原文】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飏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平声。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俞,往钦哉!”
【直解】敕,是戒。几,是事之微。股肱,以比臣下。元首,以比君上,是君臣一体的意思。熙,是广。飏言,是大声疾言。宪,是法度。屡,是数。省,是稽考。赓,是续载,是成。丛脞,是因循怠弛,凡事都矬下了,不能修举的意思。堕,是废坏。帝舜之时,天下既已治安,犹恐君臣之间,怠荒易作,乃用作歌以相儆戒。先述其作歌之意说道:“天命无常,至为可畏。今虽治定功成,礼备乐和,然理乱安危之机,每相为倚伏。必须兢兢业业,常存敬畏。虽一时之顷,一事之微,亦不敢怠忽,庶乎天命可以常保也。”乃歌说:“为臣的,若能欢忻踊跃,喜于乘时而图几,则人君的治功,有不兴起者哉!百官的事务,有不熙广者哉!”这是帝舜作歌,而以保治之事责之于臣者如此。皋陶将欲赓歌,而先述其意,乃拜手稽首,大声说道:“帝欲敕天保治,其思念之哉!夫人君一身,乃群臣之表,若不有以倡率之,则臣下何所观感。必须以励精图治之心,总率群臣,使他每都勤修职业,以兴起朝廷的事功。但锐于兴事者,其弊或至于纷更,又当谨守成法,率由旧章,不可轻信喜事之人,有所更改。此帝所当敬念者也。夫既率之以兴事而又戒之以守法,则百工之事,固无不起矣。然不有以考验之,则锐于始者,或怠于终。言之善者,或行不逮。又必日省月试,数数稽考其成功,看他果能兴事与否。然后惰者警,勤者劝,而无诞谩欺罔之弊。此又帝所当敬念者也。”皋陶既述其赓歌之意,乃遂续成其歌说道:“君位乎上,若能明于任官,而率作考成之有要,则小大之臣,咸怀忠良,而国家之事岂不妥帖停当哉!”又歌说:“为人上者若不能励精率作,而安于怠荒放佚,将朝廷的政务堆集而不能整理,纪纲矬下而不能振举,则为股肱之臣者,亦皆苟且偷惰,因循旷职,而国家之事,岂不懈弛而废坏哉!”这是皋陶以保治之道责之于君者如此。帝舜闻皋陶之言,既拜以致其敬,又俞而然其言,说道:“自今以往,我君臣当上下一心,敬谨以保天命哉!”大抵致治固难,保治尤难。盖乱每生于极治,而患常发于不虞。故虞廷君臣,当治定功成之后,交相儆戒。君以喜起熙哉望之于臣,臣以率作兴事责之于君,兢兢焉惟恐慌怠荒之或作,而政事之废弛也。夫以虞舜为君,禹皋为佐,而犹不忘戒惧如此,况其他乎?此万世为君为臣者所当深念也。卷之三尚书直解
卷之三
夏书
夏,是大禹有天下之号。这书纪夏家一代的事迹,故叫做夏书,共四篇。 禹贡
贡,是贡赋。这一篇,史臣记大禹平水土,定贡赋,及经理天下的事。独以贡名篇者,水土平而后贡赋定,特举其成功而言也。
【原文】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直解】这一节是总记大禹治水之要。敷,是分刊,是除。奠,是定。史臣说,当时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九州的区域都不辨了。禹受命治水,乃先分别土地,以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之九州。然后知某州最下,治之宜先,某州最高,治之宜后,可以随地而施功矣。凡水都发源于山,只为山势阴塞、道路不通,所以有怀襄之害。禹乃随山而行,相其便宜,又除去了障蔽的树木,以通其道路。然后知某水为某山所壅,必须开凿某山为某水所出,必须浚治可以因势而利导矣。九州既分,又须立各州的表识,以为之纪纲。禹乃定其山之高者、川之大者与做一州之疆界。如某处有某山,便可寻众山之脉脉络;某水在某处,便可寻众水之脉络,而导山导水之功,皆可举矣。禹之治水,大要不出此三件,故总揭而言之如此。
【原文】冀州。
【直解】此以下,是分记九州治水之成功。冀州,即是今北直隶、山西、河北等处,及辽东义州卫迤西地方。当尧之时,水为民患者莫甚于河,而冀州乃河水所经,又帝都所在,故禹受命治水,先从此起。不言疆界者,冀州三面抵河,观兖豫雍三州所至,便自可见,亦所以尊京师,示王者无外之意也。
【原文】既载壶口,治梁及岐。
【直解】篇中凡既字都是既已成功之词。载字解做始字,言禹治水施功,寔始于此。壶口、梁岐,都是山名。壶口山,旧志在河东郡北屈县东南,即今山西平阳府吉州。梁山,旧志在离石县,即今山西太原府石州。岐山,旧志在汾州介休县,今在汾州孝义县西。冀州之水,以河为大。壶口山,乃河水冲激的去处,禹始初便去治他,所以杀河势也。梁岐二山,乃河水经流的去处,禹便治梁而及于岐,所以开河道也。于是冀州无河水之患矣。
【原文】既修太原,至于岳阳。
【直解】修是修整前面的工程。地广而平叫做原。太原,即今山西太原府地方。岳,是太岳,即今山西霍州之霍山。山南叫做阳,岳阳是太岳之南。冀州之水,其次莫大于汾。汾水出于太原经于太岳,鲧尝治之,功未成就。禹则因其功而修之,先治太原,以浚汾水之源,从此至于太岳之南,中间诸山,无不修治,以导汾水之流。由是顺流入河,而冀州无汾水之患矣。
【原文】覃怀厎绩,至于衡漳。
【直解】覃怀,是地名,即今河南怀庆府地方。厎绩,是成功。衡漳,是水名。漳水有二:一出山西乐平县之少山,叫做清漳;一出山西长子县发鸠山,叫做浊漳。二水合流横入于河,故总叫做衡漳。覃怀在涞、淇二水之间,往时洪水泛滥,平地皆水,致功为难。及河汾既治,禹功可施,然后覃怀之地,致有平治之功,而无垫溺之患。以至于衡漳所经,凡是平地,也都厎绩,与覃怀一般。盖至是而冀州之土无不平矣。
【原文】厥土惟白壤。
【直解】土性柔软不成块的叫做壤。水患既平,则土复其常,必须辨其色性,然后可以教民稼穑而制其贡赋。故辨冀州之土,其色则白,其性则壤,一州之土,虽未必尽然,而白壤者居多,故以白壤名之。
【原文】厥赋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
【直解】赋,是田土上起的税粮。错,是间杂不等的意思。盖地力有厚薄,年岁有丰凶。遇着成熟的年,便照常额;遇着凶岁或地土有抛荒的去处,使从宽赋。所以税粮多寡不等,这叫做错。禹因土宜既辨,地利可兴,遂将九州的田赋,总较其多寡肥瘠,分为九等。于是定冀州之赋,则居上上为第一等,而或地力年份不同,则间出第二等;定冀州之田,则居中中而为第五等。先言赋而后言田者,京师是天子所自治,场圃园田之类,各有钱粮,非尽出于田也。赋高于田四等者,地广而人稠,生之者众也。
【原文】恒、卫既从,大陆既作。
【直解】恒、卫是二水名。恒水出今真定府曲阳县,旧时东流合滱水,今西南流至行唐县入滋水。卫水出今真定府灵寿县,东入滹沱河。从,是顺着正道。大陆,即今顺德府及赵州深州地方。作,是耕治。冀州水患既除,由是恒卫之水,各须其正道,大陆之地,皆可以耕作,而冀州之土,无有不平者矣。这二项成功最迟,故纪于田赋之后。
【原文】岛夷皮服。
【直解】岛夷,是冀州东北海岛之夷,属于中国者,畿内之地,出赋已多,故不制其贡。独有海岛属夷,每年进贡,止用皮服,一以示羁縻之义,一以明不贵异物也。
【原文】夹右碣石入于河。
【直解】夹右,是挟在右边。碣石,是山名,旧志在北平郡西南河口之地,即今永平府之南,后来渐没于海。冀州东西南三面临河,贡赋转运都可直达,惟北方诸水,皆不与河通。故贡赋之来,必自北海入河,南向西转。那碣石之山,在河口海滨,正是他右手转湾的去处,却似挟他在右边的一般,所以说夹。右碣石入于河,入河,则达帝都矣。以上都是经理冀州的事。
【原文】济、河惟兖州。
【直解】此以下,每州都标个疆界,所谓奠高山大川也。禹定兖州的境界,东南跨过济水,西北直到大河,这地方都属兖州。如今北直隶大名府,及景州、沧州、山东东昌府及德州、武定、滨州、济宁、曹州等处都是。
【原文】九河既道。
【直解】九河,是徒骇、太史、马颊、覆鬴、胡苏、简、洁、钩盘、鬲津。八条支河,并河之正泒,总为九河。禹时在今河间府沧州一带地方,后来黄河南徙,故道都湮没了。道,是顺其道。河水自大陆以北,到兖州地方,其势愈大,为害愈甚。禹乃疏其正泒,分其支流以为九河,使都入海,不复漫流为害矣。
【原文】雷夏既泽。
【直解】雷夏,是泽名,旧志在济阴郡城阳县西北,今山东濮州雷泽城就是。水有蓄聚叫做泽。方河水横流而入于泽,泽不能受,也都泛滥奔溃。今九河既治,故雷夏亦能蓄水成泽,不至于溢出而为患。盖凡水之止者无不治矣。
【原文】灉、沮会同。
【直解】灉、沮是二水名。自河出者为灉,自济出者为沮。会同,是合流为一。方河水泛滥之时,灉沮小水,也都散漫。今九河既治,故灉沮二水,合流为一,如诸侯会同以朝天子的一般。盖凡水之流者无不治矣。
【原文】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
【直解】桑土,是宜栽桑树的地土。蚕,是养蚕。降,是下。丘,是高地。宅,是居。土,是平地。兖州水患最甚,凡是宜桑之土,都渰没了。今水落土干,桑树渐盛,可以养蚕而取丝矣。往时兖州之民,都往高处避水。今桑土既蚕,由是都从丘陵下来,居于平地,不苦于卑湿矣。兖州之土,无不平,于此可验。
【原文】厥土黑坟,厥草惟繇,厥木惟条。
【直解】坟,是土脉高起的模样。繇,是茂。条,是长。兖州水患既平,土宜可辨。故辨其色则纯黑,性则坟起。土性既复,地利可兴。故其草则繇而蕃茂,其木则条而长盛。盖兖州居河济下流,水未平,则为卑湿,于草木不宜;水既平,则为沃衍,于草木最宜。故特举以为证也。徐、扬二州言草木,亦是此意。
【原文】厥田惟中下,厥赋贞,作十有三载,乃同。
【直解】贞,是正。作,是耕治。同,是同于他州。禹定兖州之田,则居中下为第六等,其赋则是最薄的正额,为第九等。不曰下下而曰贞者,君天下者以薄赋为正也。这地土且便不起科,必待耕治,十有三年,生理尽复,然后使同他州办纳税粮。盖兖州当河下流,被害尤剧,今水患虽已平治而生理尚是艰难,故特加宽恤。圣人爱民之仁如此。
【原文】厥贡漆、丝,厥篚织文。
【直解】贡,是下献于上。田里出的税粮叫做赋,地方产的物件叫做贡。篚是竹筐之类。织文,是织成文采的币帛。禹既定田赋之等,又制贡物之宜。兖州厥木惟条,其树多漆,则使之贡漆;桑土既蚕,其地多丝,则使之贡丝;至于织成文采的币帛,乃丝中之贵重者,则又使之盛于筐篚以入贡焉。盖漆所以制器,用丝与织文所以备章服,皆国用之不可阙者,故因其所有而取之。
【原文】浮于济、漯,达于河。
【直解】水中行船叫做浮。济、漯,是二水名。济水旧志出河东郡垣曲县王屋山东南,今在河南怀庆府济源县,西至温县南入河漯水,是河之支流。禹因济漯二水,皆可通河,故定兖州之贡道或去济水近便的,则浮舟于济以达于河,或去漯水近便的,则浮舟于漯以达于河。达河,则达帝都矣。以上都是经理兖州的事。
【原文】海、岱惟青州。
【直解】这是定青州的境界。岱,是泰山,在今山东济南府泰安州。禹既分了青州,遂定其境界。东北跨大海,西南到泰山,这地方都属青州。即今山东济南、青州、登州、莱州四府,与辽东之广宁、沈阳、开原、盖州,诸卫都是。
【原文】嵎夷既略。
【直解】嵎夷,是地名,在今山东登州府。《尧典》说宅嵎夷,就是此地。略,是制为经界的意思。嵎夷在青州极东迫近大海,地方最远,施功为难。今水患尽去,可以正疆界,画沟涂,而其地皆已经略矣。远地如此,则近者可知,是青州之土无不平也。
【原文】潍、淄其道。
【直解】潍、淄是二水名。潍水,出今山东青州府莒州箕屋山,北至莱州府昌邑县入海。淄水,出今山东济南府莱芜县原山,东至青州府寿光县入济。青州有潍淄二水,向尝泛溢,今则潍水入海,淄水入济,各循其故道矣。是青州之水,无不平也。青州地虽卑下,然去海甚近,水易归壑,又不当众流之冲,故用功简省于他州如此。
【原文】厥土白坟,海滨广斥。
【直解】滨,是水边。广,是广阔。斥,是斥卤,其土味咸,可以煎盐的去处。禹辨青州之土有二样:在平地,则其色洁白,其性坟起;在海滨,则一望广阔,又斥卤而咸。先辨其土宜,而后可定贡赋也。
【原文】厥田惟上下,厥赋中上。
【直解】青州之田居上下,较之九州为第三等,赋居中上,较之九州为第四等。
【原文】厥贡盐、,海物惟错。岱畎丝、枲、铅、松、怪石。莱夷作牧,厥篚、丝。
【直解】盐,是咸土煎成的。,是细葛。错,是杂,海物非但一种,故叫做错。畎,是山谷。枲,是麻。铅,是黑锡。怪石,是怪异之石。莱夷,是莱山住的夷人,即今莱州府地方。牧,是畜牧。,是山桑。禹定青州之贡,有一州通出的,有各处所产的,如盐与细葛,并杂出的海物,皆服食燕享所需,此通一州之贡也。如岱山之谷所出,有丝与枲,可以为衣服;又有铅与松木怪石,可以为器械屋宇;莱山夷人牧放的去处,出那山桑之丝,最是坚韧,可为琴瑟之弦;缯帛之用者,则盛于筐篚以入贡。此随地所出之贡也。
【原文】浮于汶,达于济。
【直解】汶,是水名,出莱芜县原山之南,西南至汶上县入济。禹定青州之贡道,以汶水去济最近。而济水与河相通,则使浮舟于汶,由西南达于济。达济则达河,而帝都可至矣。不言达河者,因前兖州已言浮于济漯达于河故也。以上都是经理青州的事。
【原文】海、岱及淮惟徐州。
【直解】这是定徐州的境界。禹既分了徐州,遂定其境界。东至大海,北至泰山,南至淮水,这地方都属徐州。即今山东兖州府南直隶徐、泗、宿、海、邳等州,都是。夫七州疆界,都只举其二,至此独载其三边者,盖止说海、岱,便与前面的青州相同,止说淮、海,便与后面的扬州相同,必须说海、岱及淮,才见得是徐州的疆界。
【原文】淮、沂其乂,蒙、羽其艺。
【直解】淮、沂是二水名。淮水,出今河南南阳府桐栢县,东至淮安府地方入海。沂水,出今山东青州府沂水县,西南至邳州入泗。乂,是治。蒙、羽是二山名。蒙山,在今山东兖州府费县。羽山,在今海州赣榆县。艺是耕种。徐州之水,淮、沂为大,往时都泛滥逆流。自禹功既施,则淮入于海,沂入于泗,而二水皆得其治矣。至于蒙、羽二山,向为淮、沂所包,今水患既去,地利可兴,而皆得以种艺矣。淮、沂治,则凡水之流者可知;蒙、羽艺,则凡地之高者可知。
【原文】大野既猪,东原厎平。
【直解】大野,是泽名,在今兖州府钜野县。猪,是停蓄而复流。东原是地名,即今兖州府东平州地方。徐州之泽有大野,是济水横绝的去处,往时不免溃决。自禹功既施,于是大野始能容受众流,有蓄有泄,而既猪矣。至于东原之地,是大野环抱的去处,为济水所经,今则水患尽去,而已厎于平矣。大野猪,则凡水之止者可知;东原平,则凡地之平者可知。于此见徐州水土无不平治也。
【原文】厥土赤埴坟,草木渐包。
【直解】填,是黏腻。渐,是进长。包,是丛生。徐州水患既平,由是辨其土宜,其色则赤,其性则黏腻而坟起,其草木亦渐而进长,包而丛生矣。
【原文】厥田惟上中,厥赋中中。
【直解】徐州之田,较九州,则居上中为第二等,其土厚故也;其赋较九州,则居中中为第五等,人工尚稀故也。
【原文】厥贡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淮夷珠暨鱼,厥篚玄织、缟。
【直解】羽畎,是羽山之谷。夏翟,是五色的雉鸟。峄阳,是峄山之南,在今邳州。孤桐,是特生的桐树。浮磬,是石浮水边,可以为磬的。,是出珠的蚌。币赤黑色叫做玄。缯帛黑经白纬叫做织,纯白的叫做缟。禹定徐州之贡,也有一州通出的,又有各处所产的。如土有五色者,可以建大社封诸侯,则制以为贡,此一州之所出者也。如羽山之谷,出五色的雉鸟,其羽可以为旌旌。峄山之南,出向阳特生的桐树,其材可以为琴瑟。泗水之傍,浮出的石,制之为磬可以备乐器。淮夷之地,有珠及鱼,可以为服饰而供祭品。这几处所有,都着他入贡。至于玄色之币,可以为冠及齐祭之服,黑经白纬之织,纯白之缟可以为去凶即吉之服,亦淮夷之所有者,又使之盛于筐篚而入贡焉。此皆随地所出者也。
【原文】浮于淮、泗,达于河。
【直解】泗,是水名,出今兖州府泗水县陪尾山,以其四泉并发,故叫做泗水,南至邳州地方入淮。禹定徐州之贡道,必先浮舟于淮,由淮以入于泗,自泗而上,则或由灉水以达河,或由泲水以达河,而帝都可至矣。盖泗水虽不与河通,然西流有灉水出于河而入于泗,上流有泲水入于河而合于泗,故由灉由泲,皆可以达河也。以上都是经理徐州的事。
【原文】淮、海惟扬州。
【直解】这是定扬州的境界。禹既分了扬州,遂定其境界。北面至淮,东南二面直到大海,这地方都属扬州。即今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及广东南雄、韶州、潮州、惠州、广州五府都是。
【原文】彭蠡既猪,阳鸟攸居。
【直解】彭蠡是泽名,旧志在豫章郡彭泽县,即今江西鄱阳湖,在饶州、南康二府地方。阳鸟是雁。雁九月飞向南,那时日行南陆,正月飞向北,那时日行北陆,以其随着日阳,所以叫做阳鸟。居,是止。彭蠡会众水之流,跨三州之地,往时泛滥,平治最难。今禹功既施,乃能停蓄而且流通,不复有横决之患,其水边洲渚,亦皆厎平。于是随阳之雁,都得其所栖止,而各遂其性矣。
【原文】三江既入,震泽厎定。
【直解】三江,是松江、娄江、东江,在今南直隶,苏州、松江二府地方。入是入海。震泽,是泽名,即今苏州府吴县西南太湖,以其震动而难定,故叫做震泽。震泽纳三吴之水,而三江在其下流,往时三江未曾疏通,所以震泽泛涨,不能安定。自禹功既施,则三江之水,都顺流入海,而得其所归。于是震泽之水亦有所蓄泄,至于安定,而不复震荡矣。盖扬州之水,西莫大于彭蠡,东莫大于震泽,今二水既治,则众水可知。故特举此以见扬州之成功也。
【原文】筱既敷,厥草惟夭,厥木惟乔。厥土惟涂泥。
【直解】筱,是箭竹。,是大竹。敷字,解做布字。夭,是少长的模样。乔,是高。涂泥,是泞湿。扬州水土既平,由是物得遂其生,而土性为可辨。筱之竹,都布满而发生,其草则和夭夭而长盛,其木则乔然而高竦。其地卑湿,故其土皆是涂泥。不言色者,其色杂也。
【原文】厥田惟下下,厥赋下上,上错。
【直解】上错,是间或进上一等。扬州之土涂泥,地最瘠薄。故其田则居下下,为第九等,其所出之赋,则居下上,为第七等。间或年份不同,又进上第六等,以其人功渐修故也。
【原文】厥贡惟金三品,瑶、琨、筱,齿、革、羽、毛惟木。岛夷卉服,厥篚织贝。厥包橘柚锡贡。
【直解】金三品,是金、银、铜三样。瑶、琨都是似玉的好石。齿,是象牙。革,是犀兕等兽的皮。羽,是鸟羽。毛,是兽毛。木,是大木。岛夷,是东南海岛之夷,即今日本琉球诸国。卉服,是用草织成的服,如葛布蕉布之类。贝,是海中甲虫,其背有文的。织贝,是织成贝文的锦。橘、柚是二果名,本是一种,橘小而柚大。锡贡,是与之诏命而后贡。禹制扬州之贡物,有常年进纳的,有暂时取用的。如金、银、铜这三样可以资国用;瑶、琨似玉之石,可以为礼器;筱竹可以为箭; 竹可以为笛管;象之齿、犀兕之革,可以为车甲;鸟羽、兽毛可以饰旌旄;大木可以备栋梁器械,都是一州所有的,故制以为一州之贡。若海岛之夷,所贡的,是织成的草服,盛于筐篮的,是织成贝文的美锦,这惟岛夷所有,故制以为一方之贡。凡此皆常岁之贡也。至于贡物中用包裹的,则有橘、有柚,然亦非岁贡之常,必待朝廷有祭祀宴享之事,锡与诏命索取这果,方才贡来,初不以口腹之故,烦劳百姓。此暂时之贡也。
【原文】沿于江、海,达于淮、泗。
【直解】顺流而下叫做沿。禹定扬州之贡道,起初沿江而下,入于大海,又自海而达于淮泗,由是由灉、泲以达河,而帝都可至矣。盖禹时江淮未通,故必由海而后可以通淮。不言达河者,因徐州已言浮于淮泗,达于河故也。以上都是经理扬州的事。
【原文】荆及衡阳惟荆州。
【直解】这是定荆州的疆界,荆山,旧志在南郡临沮县北,即今湖广襄阳府南漳县。衡,是南岳衡山,旧志在长沙国湘南县,即今衡州府衡山县。阳是山南。禹既分了荆州,遂定其境界。北抵荆山,南尽衡山之阳,这地方都属荆州。即今湖广,及广西桂林、平乐、梧州三府,河南信阳州、广东连州,都是。不言衡山而必言衡阳者,见荆州之南境,不但至于衡山,而且包乎山之南也。
【原文】江、汉朝宗于海。
【直解】江、汉是二水名。诸侯朝见天子叫做朝宗。江、汉二水都发源于梁州,至荆州合流,其势愈大。禹既因其势而导之,由是二水顺流东下,望海而趋,无复停滞,就似诸侯往京师朝见的一般。荆州去海尚远,而邃言明朝宗于海者,以禹功既施,知其势所必至也。
【原文】九江孔殷。
【直解】九江,是沅、渐、元、辰、叙、酉、浓、资、湘九水聚会的去处,即洞庭湖,在今湖广岳州府巴陵县地方。孔,是甚。殷,是正。九江,乃江水之所经也。江汉既治,于是九江之水,各顺其流,而合于洞庭,水道甚得其正,而无横决之患矣。
【原文】沱、潜既道。
【直解】沱、潜是二水名。江水分出的叫做沱,汉水分出的叫做潜。沱水,在今湖广荆州府枝江县。潜水,在今承天府潜江县。沱、潜,乃江汉之支流也。江汉既治,于是沱、潜二水,亦皆各循其道,而无逆流之患矣。
【原文】云土、梦作乂。
【直解】云、梦,是二泽名。云泽,在江北,即今湖广承天、德安二府,及沔阳州等处。梦泽,在江南,即今湖广江夏、华容等处。土,是土见。作乂,是耕治。往时江汉诸水未平,云、梦之间,都彼渰没。今水患既去,于是云泽之地,都见了干土,梦泽之地,都可以耕治。盖云泽地卑,水落稍迟,故人工晚;梦泽地高,水落在先,故人工早也。
【原文】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厥赋上下。
【直解】下中,是第八等。上下,是第三等。荆州土性涂泥,与扬州同,所以田之等只高得扬州一等。而其赋乃出第三等者,以其地方既阔而人工又修也。
【原文】厥贡羽、毛、齿、革,惟金三品,杶、干、栝、柏,砺、砥、砮、丹,惟箘、、楛,三邦厎贡厥名。包匦菁茅,厥篚玄、玑组,九江纳锡大龟。
【直解】羽、毛、齿、革,金三品已解,见扬州。杶、栝、柏是三样木名。杶木可作弓干,故叫做杶干。砺、砥都是磨刀的石。砮是石箭镞。丹,是丹砂。箘、是竹名。楛,是木名。这竹木都可以为箭。三邦,是地名。匦是匣。菁茅是草名。祭祀时,则束茅于地以缩奠酒。是浅绛色。玑,是不圆的珠。组,是丝带。纳锡,是纳与朝廷。龟一尺二寸的,叫做大龟。荆州之贡,有羽、毛,齿、革,有金、银、铜,又有杶、干、柏与砺、砥、砮镞、丹砂,这都是通一州所出的。又有箘、二竹,及梏木,惟出于三邦者为有名,则专令三邦致贡,而不责于他处。又有菁茅则包而又匣之,所以重祭祀之用,而不敢轻忽。又有玄二色之币,及珠玑组绶,可为服饰者,则入之于篚焉。至于九江所出大龟,可以占卜,若偶得之,即纳与朝廷,以其物不常有,故不制为常贡也。
【原文】浮于江、沱、潜、汉,逾于洛,至于南河。
【直解】逾,是过。凡水道不通,从陆路搬过,叫做逾。洛,是水名。南河,是冀州南界之河。荆州之贡道,先浮舟于江、沱,以入潜、汉。汉水与洛水不通,又从陆路过于洛,然后由洛而至于南河。达河,则达帝都矣。以上都是经理荆州的事。
【原文】荆、河惟豫州。
【直解】这是定豫州的境界。荆,即是荆州之荆山。禹既分了豫州,遂定其境界。西南至荆山,北至大河,这地方都属豫州。即今河南之开封、河南、南阳、归德、汝宁五府及南直隶颖、亳二州,湖南均、随二州,山东曹州,都是。
【原文】伊、洛、瀍、涧既入于河。
【直解】伊、洛、瀍、涧是四水名。伊水,旧志出上洛县熊耳山,在今陕西西安府商州地方,至河南府洛阳县入洛。洛水,旧志出洛南县冡岭山,亦在今商州,至河南府巩县入河。瀍水,旧志出河南郡谷城县北山,在今洛阳县地方,至河南府偃师县入洛。涧水,旧志出弘农郡新安县,即今河南府渑池县,至本府新安县入洛。豫州之川有四,曰伊、洛、瀍、涧,四水相敌,向尝横流。今则伊、瀍、涧三水各入于洛,与洛水合流而入于河。盖豫州之川无不治矣。
【原文】荥波既猪,导菏泽,被孟猪。
【直解】荥、波、菏泽、孟猪是四水名。荥水,在今河南开封府荥泽县地方。波水,旧志出娄涿山,北流入谷水,在今河南府水宁县地方。菏泽,旧志在济阴郡定陶县,即今山东兖州府曹州。孟猪,在梁国睢阳县,即今河南归德府虞城县。被,是余波所及。豫州之泽亦有四,曰荥、波、菏泽、孟猪,往时尝有泛滥之患。今荥、波二泽,既有蓄泄,又导菏泽之余波,以入于孟猪,而孟猪亦能容受。盖豫州之泽无不治矣。
【原文】厥土惟壤,下土坟垆。
【直解】壤,解见冀州。坟,解见兖州。垆,是疏。豫州之土,在高处的,其性柔细,在低处的,其性坟起而疏松。不言色者,其色杂也。
【原文】厥田惟中上,厥赋错上中。
【直解】豫州之田,居中上为第四等。其赋,居上中为第二等,而年份不同,间出第一等。赋高于田者,亦以人功修也。
【原文】厥贡漆、枲、、纻,厥篚织、纩,锡贡磬错。
【直解】漆,解见兖州。,解见青州。纻,是苎麻,其皮可绩以布。织,解见徐州。纩,是细绵。磬错,是治磬的错刀。豫州之贡,有漆、有枲及、纻等布。其入篚者,有黑经白纬之织,与精细之纩。其待锡命而后贡者,有治磬之错。盖磬错非常用之物,故不制为常贡也。
【原文】浮于洛,达于河。
【直解】豫州去冀州最近,以河为界,其入贡之道,东境径自入河,西境则浮于洛而达于河。达河,则达帝都矣。以上都是经理豫州的事。
【原文】华阳、黑水惟梁州。
【直解】这是定梁州的境界。华,是西岳华山,在今陕西西安府华阴县。黑水,旧志出张掖郡鸡山,在今陕西肃州卫地方,流入南海。禹既分了梁州,遂定其境界。东至华山之南,西至黑水,这地方都属梁州。即今四川、云南及陕西之汉中府、阶州,皆是。
【原文】岷、嶓既艺。
【直解】岷、嶓是二山名。岷山,旧志在蜀郡湔氐道西徼外,即今四川成都府茂州。嶓冡山,旧志在陇西郡氐道县及西县,即今陕西巩昌府秦州,并汉汉中府沔县地方。岷、嶓二山,乃江汉发源的去处,自禹功既施,于是泛滥之患尽去,而稼穑之功可兴。二山之间,其地皆可种艺。岷、嶓艺,则江汉之上源治矣。
【原文】沱、潜既道。
【直解】这沱、潜二水,是江汉别流之在梁州者,与荆州的不同。梁州之沱有二:其一,旧志在蜀郡郫县,即今四川成都府郫县,西流入江;其一,旧志在蜀郡汶江县,即今成都府灌县,东流入江。潜亦有二:其一,旧志在巴郡宕渠县,即今四川顺庆府渠县,西南流入江;其一,旧志在汉中郡安阳县,即今陕西汉中府洋县,西南入汉。沱、潜二水,乃江汉分出的支流,禹都加浚治,于是二水各有所归,或入于江,或入于汉,而无不顺其道焉。沱、潜道,则江汉之下流治矣。
【原文】蔡、蒙旅平。
【直解】蔡、蒙是二山名。蔡山,在今四川雅州。蒙山,在今雅州名山县。旅,是祭山之名。蔡蒙二山之间,沬水经流,其势漂疾,向尝为患。今水土既平,于是遂行旅祭之礼焉。二山平,则凡土之高者无不治矣。
【原文】和夷厎绩。
【直解】和夷,是地名,在今雅州地方。厎绩,与覃怀厎绩同。言和夷地平而险远,尚以水患,难于成功。今则可以经略,可以耕治,而亦致有功绩焉。和夷厎绩,则凡地之平者无不治矣。
【原文】厥土青黎。
【直解】黎字,解做黑字。言梁州之土,其色青黑。不言性者,其性杂也。
【原文】厥田惟下上,厥赋下中三错。
【直解】三错,是三等样间杂。梁州之田,居下上为第七等。其赋本居下中为第八等,间或一年进而为第七等,间或一年降而为第九等,共有三等。盖地力之厚薄不同,而年岁之丰凶亦异。所以随时制赋,不邃定为常额也。
【原文】厥贡璆、铁、银、镂、砮、磬,熊、罴、狐、狸织皮。
【直解】璆,是玉名。镂,是刚铁可以刻镂的。磬,是石磬。熊、罴、狐、狸是四兽,其毛可织以为罽。如今毡褐之类,以其织成而贡,故叫做织;其皮可制以为裘,以其未制而贡,故叫做皮。梁州所贡之物,有璆、铁、银、镂、砮、磬皆可以制器用者,熊、罴、狐、狸之织与皮,可以为裘褐睹。
【原文】西倾因桓是来,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
【直解】西倾,是山名,旧志在陇西郡临洮县,即今陕西洮州卫。因,是循。桓、潜、沔、渭都是水名。桓水,出西倾山之南,今洮水出于西倾,流经临洮府界,谓之恒水,疑即桓水也。潜水,即沱、潜既道之潜。沔,是汉沔,在今陕西汉中府褒城县地方。横截渡河叫做乱。梁州西南境之贡道,自西倾山之南,循桓水而来,至葭萌县,即今四川保宁府昭化县地方。浮舟于潜水,至晋寿县之界,即今保宁府广元州地方。其间为漾枝津所阻,水道不通,遂舍舟登陆,至汉中府地方。又下汉沔,从汉沔北行,至陕西西安府武功县入渭,从渭东行,至西安府华阴县过河。冀州在河东,故必过河以达帝都也。以上都是经理梁州的事。
【原文】黑水、西河惟雍州。
【直解】这是定雍州的境界。黑水,解见梁州。盖自雍州之西北,直出梁州之西南,故二州西边,皆以黑水为界。西河,是冀州西界之河。禹既分了雍州,遂定其境界。西面跨过黑水,东面抵西河,这地方都属雍州。即今陕西西安等八府,及宁夏、甘肃,洮、岷,等卫,都是。
【原文】弱水既西。
【直解】弱水,旧志在张掖郡删丹县,在今甘州卫西,其水力微弱,不能浮载,故叫做弱水。弱水既不能载,而且西流,此水之异常者。禹因其性而导之,于是顺其故道,西入流沙,而不复为雍州之患矣。
【原文】泾属渭汭,漆、沮既从,沣水攸同。
【直解】泾、渭、汭、漆、沮、沣都是水名。泾水,旧志出安定郡泾阳县,即今陕西平凉府平凉县,至今西安府高陵县入渭。渭水,旧志出陇西郡首阳县,即今陕西临洮府渭源县,至今华州华阴县入河。汭水,旧志出扶风郡汧县,即今陕西凤翔府陇州,至平凉府泾州入泾。漆水,旧志出扶风杜阳县,即今陕西凤翔府麟游县,至今西安府耀州合于沮。沮水,旧志出北地郡直路县,即今陕西延安府宜君县,至今耀州合于漆,又至今同州朝邑县入渭。沣水,旧志出扶风鄠县,即今陕西西安府鄠县,至本府咸阳县入渭。属,是连属。从,是归从。同,是会同。都指渭水说。雍州之水,莫大于渭。禹既施导渭之功,于是泛滥悉平,而众流俱顺。泾水自泾州受汭水,至高陵县入渭,是泾水上属于汭,下属于渭,彼此联合而无散漫矣。漆、沮自耀州合流,至朝邑县入渭,是漆、沮二水既归于渭,小大相从而无横流矣。沣水至咸阳县入渭,是沣水亦会于渭,并流而同归矣。沣、泾、漆、沮,皆注于渭,而渭又入于河,则雍州之水无不治矣。
【原文】荆、岐既旅,终南、惇物,至于鸟鼠。
【直解】荆、岐、终南、惇物、鸟鼠都是山名。荆山,与荆州的不同,旧志在冯翊怀德县,即今陕西西安府富平县。岐山,旧志在扶风美阳县,即今陕西凤翔府岐山县。终南山,旧志在扶风武功县,今在陕西西安、凤翔二府地方,连亘千里。惇物山,在今西安府武功县。鸟鼠,旧志在陇西郡首阳县,即今陕西临洮府渭源县。旅字解见梁州。雍州诸水既治,由是荆岐二山,无怀壅之患,可行旅祭之礼。凡终南、惇物至于鸟鼠,其间一带的山,都与荆、岐一般,则雍州之高土无不平矣。
【原文】原隰厎绩,至于猪野。
【直解】地之广平的叫做原,下湿的叫做隰,其地在今陕西西安府邠州。猪野,旧志在武威县休屠泽,即今陕西凉州卫地方。雍州水患既息,于是原隰之地,已致平成之功。又直至猪野,其间一带的地,都与原隰一般,则雍州之下土无不平矣。
【原文】三危既宅,三苗丕叙。
【直解】三危,是山名,在今陕西肃州卫西八百里,沙州卫旧城东南,即舜窜三苗之地。宅,是居止。丕叙,是大有功叙。雍州不特近地厎绩,虽远如三危,其地亦无水患,可以居止。三苗之窜于此地者,既已安居乐业,亦皆革心向化,而大有功叙,则雍州之远土无不平矣。
【原文】厥土惟黄壤。
【直解】土以黄为正色,壤为常性。今雍州之土,色黄而性壤,土之最美者也。
【原文】厥田惟上上,厥赋中下。
【直解】雍州土最美,故其田居上上,为第一等。但地狭而人功少,故其赋只居中下,为第六等。
【原文】厥贡惟球琳、琅玕。
【直解】球琳,是美玉。琅玕,是美石似珠者。雍州所产的贡物,有球琳可为珪璋之用,用琅玕可为冠冕之饰。
【原文】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会于渭汭。
【直解】积石、龙门,是二山名。积石山,旧志在河关县西南羗中,即今陕西河州卫西北;龙门山,旧志在冯翊夏阳县,即今陕西西安府韩城县东北,都是黄河所经。渭汭是渭水入河交流的去处。雍州贡道有二:其西北境则浮舟于积石之河,至于龙门,入冀州之西河,直达帝都;其西南境则自渭而来,皆会聚于渭汭,以入于河而达帝都。各从其便也。
【原文】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
【直解】织皮,解见梁州。昆仑、析支、渠搜是三个国名。这三国都在西番地面,总叫做西戎。昆仑,旧志在临羗,今肃州卫西南,直至西番朶甘卫东北都是。析支,旧志在河关西千余里,今西番中有析枝水,即是此地。渠搜,旧志朔方郡有渠搜县,未详所在,大约在今宁夏河套之地。即叙,是就叙。禹治雍州成功,不但本州有球琳琅玕之贡,又有外国以鸟兽的织皮来贡,其国曰昆仑,曰析支,曰渠搜。这三国本是西方戎落,今亦顺服我中国之化,与三苗同其丕叙矣。禹功所及,其远如此。以上都是经理雍州的事。
【原文】导岍及岐,至于荆山,逾于河。壶口、雷首,至于太岳。厎柱、析城,至于王屋。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
【直解】此下四条,是记禹导山之事,即所谓随山也。前面九州中,虽各载有导山的工夫,但逐州分记,未见得山之脉络。至此又把天下的山分做南北二条,其南北条中,又各分做南北二境,逐节记其用功之始终。其大势皆自西北以至东南,而山之脉络分明可考矣。然疏导本是治水的事,今随山乃谓之导者,盖水之源皆出于山,水之为患,皆因于山,禹随山乃所以治水,故谓之导也。这一节是导北条大河北境之山。岍、岐、荆都是雍州的山。岍山,在今陕西凤翔陇州,及汧、汭二水所出,岐、荆二山,已解见雍州。壶口以下诸山,都是冀州的山,壶口解见冀州,其山正当河水南流之冲。雷首山,即今山西平阳府蒲州首阳山,乃河水所经。太岳,亦解见冀州,乃汾水所经。底柱,即砥柱山,在今河南陕州东四十里,黄河中间。析城山,在今山西泽州阳城县。王屋山,旧志在河东垣曲县,今在河南怀庆府济源,接连山西阳城垣曲二县之境,乃济水所出。太行山,在今河南怀庆府地方,长数千里。恒山,即是北岳,在今山西浑源州。碣石,亦解见冀州,正当河水入海之处。逾,是过。凡及字至于逾字,都指禹说。入于海,是指水势说。盖北条大河,北境诸山,乃河济两泒大水所出入的去处,故禹先从雍州岍山导起,东及岐山,又东至于荆山,无不施功,则其间不但河之经于雍州者,无所壅塞,而渭水之入河,泾沣漆沮汧汭之入渭,皆有次第矣。雍州功毕,禹乃过于龙门之西河,到冀州地方,治壶口雷首,以至于太岳,又治底柱析城,以至于王屋,又治太行恒山,以至于碣石。水势至此,都入于海,则其间不但河济顺流,而汾洚漳沁恒卫涞淇等水,皆有归向矣。禹导大河北境诸山,其施功之序如此。
【原文】西倾、朱圉、鸟鼠,至于太华。熊耳、外方、桐柏,至于陪尾。
【直解】这一节,是导北条大河。南境之山不言导者,以同是北条之山,承上文导岍而言也。西倾、朱圉、鸟鼠、太华,都是雍州的山。西倾山,解见梁州,乃洮水、桓水所出。朱圉山,在今陕西巩昌府伏羗县。鸟鼠山,解见雍州,乃渭水所出。太华山,即是西岳,在今陕西西安府华阴县。熊耳、外方、桐柏、陪尾,都是豫州的山。熊耳山,在今陕西西安府商县,乃伊水所出,洛水所经。外方山,地志以为即是中岳嵩山,在今河南府登封县,及伊水所经。桐柏山,在今河南南阳府桐柏县,乃淮水所出。陪尾山,在今湖广德安府。盖北条大河,南境诸山,乃渭伊洛淮诸水所出的去处。故禹从雍州西倾山导起,历朱圉鸟鼠,以至于太华,则凡桓渭等水,出入于诸山者可治矣。雍州之功即毕,由是到豫州地方,导熊耳、外方、桐柏,以至于陪尾,则凡伊洛淮等水,出入于诸山者可治矣。禹导大河南境之山,其施功之序如此。
【原文】导嶓冢,至于荆山。内方,至于大别。
【直解】这一节,是导南条江汉北境之山,乃治汉水的事。嶓冢,已解见梁州。荆山、内方、大别,都是荆州的山。荆山,解见荆州。内方山,地志以为即今湖广德安府章山。大别山,在今湖广汉阳府。盖汉水发源于梁州之嶓冢山,经流于荆州之荆山、内方、大别诸山。禹则导嶓冢以浚其源,至于荆山、内方、大别以引其流,则汉水于是乎入江矣。其施功于江汉北境者如此。
【原文】岷山之阳,至于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
【直解】这一节,是导南条江汉南境之山,乃治江水的事。不言导者,以同是南条之山,承上文导嶓冢而言也。岷山,已解见梁州。衡山、九江,已解见荆州。敷浅原,地志以为即今江西九江府德安县博阳山。盖江水发源于岷山,故禹从岷山之阳导之,而江之源治矣。然江自岷山以下,直流至东南数千里,两边夹江,却都是山。其北边山势,连接直至衡山;其南边山势,连接直至敷浅原。故禹从岷山之阳,至于衡山,去导大江北岸一带的山。又渡过九江,至于敷浅原,去导大江南岸一带的山。由是江水两边,通流无滞,而顺其趋海之势矣。其施工于江汉南境者如此。以上都是导山的事。
【原文】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
【直解】此下九条,是记禹导水之事,即所谓浚川也。前面九州中,虽各载有治水的事,但逐州分记,未见得水之脉络。至此又把天下九处大水,逐处记其疏导之始终,与其源流之曲折,而诸水之脉络,分明可考矣。弱水、黑水,在西北极边,与诸水不相干涉,故先记之。北方之水,莫大于河,故河次之。南方之水,莫大于江、汉,故汉与江次之。北之济、南之淮,与江、河共为四渎,故济与淮又次之。渭、洛皆入于河,故记之于后。弱水,解见雍州。合黎,是山名,旧志在张掖县西北,即今陕西行都司西北,弱水环之。流沙是地名,在今沙州卫旧城之西。凡水皆能载而东流,惟弱水独弱而西流。禹顺其性而导之至于合黎,其余波西入于流沙,而弱水治矣。
【原文】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
【直解】黑水,解见梁州。三危,解见雍州。凡水皆清,淮黑水独黑,而且南流。禹亦顺其性而导之至于三危,流入于南海,而黑水治矣。
【原文】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于华阴,东至于厎柱,又东至于孟津,东过洛汭,至于大伾,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
【直解】积石、龙门解见雍州。山北曰阴。华阴是华山之北,今陕西西安府有华阴县。厎柱,解见导山。孟津,是地名,旧志在河内郡河阳县,即今河南府孟津县。洛汭是洛水入河交流中间,在今河南府巩县东。大伾是山名,旧志在通利军黎阳县,即今直隶大名府浚县。洚水,旧志在信都县,即今直隶真定府冀州枯洚渠。大陆,解见冀州。播,是分。九河,解见兖州。逆河,是河已近海,海潮迎着河水的去处。故以为名黄河之源。出西域昆仑山星宿海,东北流数千里,才到积石。禹导河自积石起,以河入中国,都在山峡中行,其流迅疾,而时有壅滞,乃疏凿其险阻,以至于龙门。自龙门而下,山开岸阔,豁然奔放,南流至于华山之阴,自南折而东流,至于陕州之厎柱,又东至于河内之孟津,又东过洛水交流的去处,至于黎阳之大伾。此时河始出险而就平地。又自东折而北流,过于信都之洚水,至于冀州之大陆。又自大陆而北,到兖州地方,地旷土疏,河尤易决。禹乃播之为九河,以分其力而杀其势,然后合为逆河,以入于海,而河水治矣。自大伾至逆河,这是禹时黄河入海的故道。自周汉以来,河道渐徙东南流入于淮,然后入海,遂与禹时故道不相合矣。按:洪水之患,惟河最甚。故大禹疏凿之功,惟河独多。然当时但顺水之性,以除民之害而已。今之黄河,乃漕运所必经之道,而淤塞冲决之患,时时有之。既欲资其利,而又欲去其害,故今之治河尤难,经国者所当加意也。
【原文】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南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于海。
【直解】嶓冢,解见梁州。汉水有二源:东源出秦州之嶓冢,始出为漾;西源出沔县之嶓冢,始出为沔。这所导的嶓冢,乃是秦州之嶓冢,故说导漾。汉、沧浪、三澨都是水名。汉水,旧志在武都郡,即今陕西巩昌府成县。沧浪,旧志在武当县,即今湖广襄阳府均州。三澨,旧志一出郢州长寿县,即今湖广承天府京山县,其二不知所出。大别,解见导山。汉水入江,在今湖广汉阳府汉阳县。汇字,解做回字。彭蠡,解见扬州。北江,传无解释。入海,在今直隶扬州通州。漾水出秦州嶓冢山,禹自此山导之,东流至武都,又叫做汉水,至汉中与沔水合,叫做汉沔。又东流至武当,叫做沧浪之水,又过三澨之水,至于汉阳大别之山,而南流合于江。入江之后,又东见至鄱阳,停蓄周回而为彭蠡之泽。又东流而为北江,至通州入海,而汉水治矣。
【原文】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沣,过九江,至于东陵,东迤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于海。
【直解】岷山、沱水,都解见梁州。沣,是水名,旧志出武陵充县,即今湖广岳州府慈利县。九江,解见荆州。东陵是地名,即今湖广岳州府巴陵县。迤,是邪行的意思。会为汇,是江与汉会而汇为彭蠡。中江,传亦无解释。江水出茂州岷山,禹自此导之,东流合蜀郡,别山一支,叫做沱水。又东流至于充县之沣水,遂过岳州之九江,至于巴陵。又东向迤逦而行,北至汉阳会汉水,而同汇为彭蠡之泽。又东流而为中江,至通州入海,而江水治矣。盖江、汉二水,各出于梁、雍二州,合流于荆州,入海于扬州。嶓冢导漾,岷山导江,即梁州所谓岷嶓既艺也。南入于江,东迤北会,即荆州所谓江汉朝宗于海也。汇泽为彭蠡,即扬州所谓彭蠡既猪也。但以今地图考之,汉水入江之处,去彭蠡尚七百余里,彭蠡之泽,乃自受江西江东诸水而成,本非江汉之所汇。又江汉合流之后,但为一江入海,亦未尝有一江中江之分。或者世代已远,水道有变迁,经文有错误,皆不可知也。
【原文】导沇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于陶邱北,又东至于菏,又东北会于汶,又北,东入于海。
【直解】沇水,是济水初出之名。济,解见兖州。荥,解见豫州。陶丘,是地名,旧志在广济军,即今山东兖州府定陶县。菏,解见豫州。汶,解见青州。济水性既沈下,而力又劲疾,常从地中穿穴而行,故其出入无常,伏见不一。禹顺其性而导之。其发源在垣曲县王屋山顶崖下,叫做沇水,这是初见的时节。由是伏流地中,东至济源县,涌出二泉,合流为一,叫做济水,这又是一见。又到温县号公台入于河,伏流河中,至荥泽县,溢出而为荥水,这又是一见。又与河并行,东至定陶县,涌出于陶丘之北,这又是一见。自此遂不复隐伏,东北至汶上县,会于汶水,又东北至博与县入于海,而济水治矣。
【原文】导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
【直解】桐柏,解见导山。淮、泗、沂,解见徐州。淮水出于桐柏山,禹导淮水,自桐柏始。由是东流过颖、亳、泗诸州,至淮安府睢宁县,会于泗、沂,又东流至淮安府海州入于海,而淮水治矣。
【原文】导渭自鸟鼠同穴,东会于沣,又东会于泾,又东过漆、沮,入于河。
【直解】鸟鼠同穴是山名,其山鸟鼠同穴而处,故以为名。沣、泾、漆、沮,都解见雍州。渭水出今临洮府渭源县南谷山,在鸟鼠山之西北。禹只自鸟鼠同穴导之,东流至咸阳县,会于沣水。又东流至高陵县,会于泾水。又东流至朝邑县,过于漆、沮之水。又流至华阴县,入于河,而渭水治矣。这会于沣,即雍州所谓沣水攸同也。会于泾,即雍州所谓泾属渭汭也。过漆、沮,即雍州所谓漆、沮既从也。前面是分记,这是直叙其源流。
【原文】导洛自熊耳,东北会于涧、瀍,又东会于伊,又东北入于河。
【直解】熊耳,解见导山,即商州之熊耳。洛水出商州冢岭山,与本处熊耳山相近,故禹自此山导之,非庐氏之熊耳也。涧、瀍、伊,都解见豫州。禹导洛水于商州熊耳之山,东北流至新安县,会于涧水。至偃师县界,会于瀍水。又东流至洛阳县界,会于伊水。又东北流至巩县入于河,而洛水治矣。以上都是导水的事。
【原文】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九泽既陂。四海会同。
【直解】这一节,是总结上文九州四海水土无不平治的意思。四隩,是四海之内水边的地土。宅,是居。九山,是九州之山。刊,是除。旅,是祭。九川,是九州之川。涤,是洗涤。九泽,是九州之泽。陂,是陂障。史臣说,大禹导山则穷其脉络,导水则顺其源流,勤劳八年,施功既毕。所以九州之疆域虽异,而水土之平治则同。卑而为四隩之地,昔皆垫溺,今则险阻尽远,已可定居。九州之山,是地之高者,昔皆草木蔽塞,今则斩木通道,已可祭告。九州之川,浚涤已通,无有壅滞;九州之泽,陂障已固,不复溃决。由是四海之水,若大若小,无不会同而各有所归矣。九州的水土,又岂有一处之不平治者哉!
【原文】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厎慎财赋,咸则三壤,成赋中邦。
【直解】这一节,是总结上文九州的土田贡赋无不整理。六府是水火金木土谷六件。孔,是大。庶土是众土,凡山林川泽场圃田园之类皆是。交正,是参较的意思。厎,是致。咸字,解做皆字。则,是定为等则。三壤,是上中下三等土壤。中邦,是中国。史臣说,水是五行之首,百货之源。往时洪水横流,六府岂能修治。今水患既去,地利可兴。那水火金木土谷六件,皆大修治,而财用有资,贡赋可定矣。禹乃因地之宜,以制国之用。九州的庶土,有高下肥瘠宽之不同,则交相参较,辨其何物出于何州,而各州所产,又何者为最良,由是因其所出之财,而致谨于财赋之入。有一州通贡的,有随地而使贡的,又有待命而后贡的,惟恐慌伤民之财,尽地之力。盖极其谨慎而不敢忽焉。九州的谷土,亦有高下肥瘠之不同,则皆为之品节,辨其孰为上等,孰为中等,孰为下等。由是随其所定之则,而成赋于中国之内。有最厚的,有最薄的,又有间杂不等的。上无过取,下无重敛,皆有成规而不可变焉。然成赋谓之中邦者,庶土之贡,或及于四夷,谷土之赋,则止于中国也。圣人经国之制,其周密如此。
【原文】锡土姓。
【直解】这一节是记封建诸侯的事。锡,是与。水土既平,疆域既定,禹又佐天子封建诸侯。锡之土地,使他立国以守其社稷;锡之姓氏,使他立宗以保其子孙。盖欲其国家之藩屏,以共保平成之绩也。
【原文】祗台德先,不距朕行。
【直解】祗,是敬。台字解做我字。距是远越的意思。朕,是禹自称。禹平水土,定贡赋,建诸侯,治已定,功已成矣。然其心不矜不伐,犹自叙说:当此治定功成之时,别别无所事,惟敬我之德,以率天下,则天下之人,自然倾心从化,不能远越我的所行矣。这可见禹不以成功自处,而惟欲以敬德化民,即《益稷》篇所言思日孜孜之意也。
【原文】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
【直解】此以下五条,是记禹分九州地方以为五服,即《益稷》篇所谓弼成五服也。这一条,是定甸服之制。甸,是治田。服,是事。稻禾连穗与茎的叫做总,割下半藁的叫做铚。半藁去麄皮的叫做秸。粟,是谷。天子畿内地方千里,王城之外,四面皆五百里,禹则制为甸服。以其皆田赋之事,故叫做甸服。甸服之制何如?内百里去王畿最近,其赋则连那稻禾的茎穗都纳朝廷。盖稻可以供廪禄,草可以充刍秣,即今之粮草俱纳者也。第二百里,次近王畿,只割禾半藁纳之。第三百里,亦近王畿,则去藁上的麄皮纳之。然此三百里内,都是近地,不但纳总、铚、秸而已,或有输将之事,如搬运粮草等项,仍使他服劳,而无力役之征焉。自以是外,第四百里,去王畿渐远,惟去其穗而纳总。第五百里,去王畿尤远,则去其谷而纳米。盖地方愈远,纳赋愈从轻便,而亦不使之服输将之事矣。其分甸服五百里而为五等者如此。
【原文】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
【直解】这一条,是定侯服之制。采,是卿大夫所食的邑地,古时百官俸禄,皆分与田地,使他自牧,叫做食邑。男邦,是男爵的小国。禹于甸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制为侯服。以其皆侯国之事,故叫做侯服。侯服之制何如?近甸服四面那百里,定做卿大夫的采邑。采邑外四面第二百里,定做男爵的小国。男邦外四面那三百里,定做诸侯的大国及次国。小国居内,所以安内附也;大国居外,所以御外侮也。其分侯服五百里而为三等者如此。
【原文】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
【直解】这一条,是定绥服之制。绥,是抚安的意思。揆字,解做度字。禹于侯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制为绥服。以其渐远王畿,而取抚安之义,故叫做绥服。绥服之制何如?这地方内去王城千里,外去荒服千里,介乎内外之间,不可不严华夏之辨。故于内面三百里,则酌量揆度,施之以仁义礼乐之教。盖太平有道之日,教化可兴,故以修内治为务也。于外面二百里,则鼓舞奋扬,训之以卒伍军师之法。盖安宁无事之时,人心易弛,故以防外患为急也。其分绥服五百里而为二等者如此。
【原文】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
【直解】这一条,是定要服之制。要,是约束的意思。蔡,是安置罪人。禹于绥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制为要服。以其去王畿已远,法制简略,稍示约束而已,故叫做要服。要服之制何如?把内面三百里处那夷人,各随其俗而羁縻之。外面二百里,则安置那罪人,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也。其分要服五百里而为二等者如此。
【原文】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
【直解】这一条,是定荒服之制。荒,是荒野。禹于要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制为荒服。以其去王畿尤远,都是荒野去处,故叫做荒服。荒服之制何如?内面三百里,听与蛮人居住,其法比诸夷又略矣。外面二百里,把那重罪的人流放于此,其法比诸蔡又重矣。其分荒服五百里而为二等者如此。
【原文】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锡玄圭,告厥成功。
【直解】这一节,是总叙大禹之成功。渐,是浸渍。被,是覆冐。朔,是北方。暨,是及。声,是风声。教,是教化。讫字,解做尽字。锡字,解做与字。玄圭,是黑色的圭。禹定五服,地方虽止五千里,然其风声教化之所及,则有不止于此者。东边则渐渍到那东海,西边则覆被到那流沙,北边南边,则所及尤远,不可以地限量。这风声教化,尽讫于四海之内,而无有不至。大禹治水之功既成,于是用玄圭为贽,献与帝舜,以告其成功而复命焉。圭必用玄者,所以象水色之黑也。夫当洪水横流,下民昏垫之时,禹不惟能平治水土,以救一时之患,而必至于经制悉备,德教四达,然后告成于君,真可谓万世之大忠矣。此其所以独冠虞廷之功,而卒开有夏之业也欤! 甘誓
甘,是地名,在今陕西鄠县。誓,是告戒。这书记夏王启亲征有扈,誓戒将士的说话,故叫做甘誓。
【原文】大战于甘,乃召六卿。
【直解】六卿,是六乡之卿。古者每乡卿一人,无事则掌其乡之政令,有事则统其乡之军旅,与朝廷上的六卿不同。史臣说,夏王启继禹即位,那时有个诸侯有扈氏,所为不道,王乃亲率六军,往正其罪。有扈恃其强暴,敢与天子抗衡,遂大战于其国之甘地。将战之时,王乃召六军之帅而誓戒之。
【原文】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
【直解】六事之人,是总指有事于六军的人。威,是暴殄。侮,是轻忽。三正,是子丑寅三样正朔。夏王启将发誓辞,先叹息说:“尔六卿及有事于六军的人,我今誓戒告汝以有扈氏之罪恶:佊水火金木土之五行,原于天道,切于民生,有国家者,所当敬顺的。有扈氏有滥用五材,不顺月令,而暴殄轻忽之。子丑寅之三正,颁自朝廷,行诸邦国,为臣下者,所当遵守的。有扈氏乃蔑视王朝,不奉正朔,而怠慢废弃之。其悖乱不臣如此,因此获罪于天,大用降以天罚,剿绝其命。今我躬率六师以伐之,惟敬行天之罚而已,岂敢轻用其武哉!”
【原文】“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
【直解】左右,是车上在左在右的人。攻字,解做治字。御,是御马。古者车战之法,每车甲士三人,一人居左主射,一人居右主击刺,一人居中御马。必三人各治其事,方能取胜。故夏王启之伐有扈氏,誓戒众军士说道:“尔在车左主射的人,宜专治左边的事,若不治于左,而于射敌之法有所未精,是汝不能敬我之命于左矣;在车右主击刺的人,宜专治右边的事,若不治于右,而于击刺之法有所未精,是汝不能敬我之命于右矣;在车主马驰驱的人,宜专心御马,求合法度,若御之不以其正,而于驰驱之法有所不合,是汝不能敬我之命于中矣。”
【原文】“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拏戮汝。”
【直解】命,就是前面告戒的说话。古者天子亲征,则载迁庙之主,与社主以行,祖在左而社在右,赏罚即于其主前行之,以示不逾时之义。拏戮,是并戮其妻子。夏王启戒誓将士既终,又明示赏罚以激励之,说道:“行军的号令,我既已叮咛而告戒矣。汝众将士每,若能遵依着我的命令,克敌而有功,我则即时谕功大小,赏之于军中祖庙之前,或命之以官爵,或赏之以金帛,皆所不惜;若违犯了我的命令,以致偾事,我则即时论罪,戮之于军中大社之前,不但诛及其身,将并其妻子而俱戮之。有功必赏,有罪必刑,军令既定,决不汝欺。汝等可不恭听予之命哉?”大抵武不可黩,亦不可驰。有扈氏获罪于天,义固当讨。而夏启当嗣位之后,承平之久,亦欲因此振国家之神气,而销奸宄之逆萌,故亲率六师以讨之,亦制治保邦之要机也。 五子之歌
这书,记夏王太康之弟五人因太康逸游失国,乃作为诗歌,以发其忧愁嗟怨之意,故叫做五子之歌。
【原文】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
【直解】太康,是启之子。畋,是畋猎。有穷后羿,是有穷国君名羿。史臣叙说,夏王太康嗣位一十九年,通不理会国家的政务,徒有人君的空名,而不行人君的实事,如祭祀之尸一般,只好干那放逸豫乐的事,以致于丧灭其德,暴虐其民。因此天下黎民不安其生,都有离叛之心。太康乃犹不知省改,安于游乐,无有节度,远出畋猎于洛水之外,至于一百日,犹不回还。于是有穷国之君名羿,素怀不臣之心,至此因民不堪命,乃举兵距阻太康于大河之南,不使之归国。夫以大禹之勤劳万邦,德泽最厚,再传至其孙太康,即以怠荒而失国焉。然则为君者,岂可恃祖宗功德之大,而不增修其业哉!
【原文】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直解】御,是随待。徯,是等待。水北叫做汭。太康畋于洛表之时,他有五个兄弟,都随侍着他的母亲,从太康渡河而南。因太康打猎去的远了,追之不及,乃在那洛水之北,等待他回来。既而太康十旬弗还,羿距之于河,不得归国。五子见得宗庙社稷危亡之不可救,母子兄弟离散之不可保,都忧愁嗟怨,推究祸乱根原皆由是太康荒弃了祖训。于是述大禹所垂的训戒,衍为诗歌,以其感慨迫切之词,纾其悒郁无聊之气,于以明先训之当遵、天命之难保,其词痛切而悲哀。盖不独伤太康之失德,实以垂万世之鉴戒也。夫创业之君,经历艰苦,为子孙万世虑,至为深远,都有谟训以戒召后人。故太康失国,五子则述大禹垂后之戒;太甲不惠,伊尹则举成汤风愆之训。诚以法祖乃帝王之要道也。后世继体守文之主,能常常遵守祖训,则长治久安,万年不替矣。
【原文】其一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直解】皇祖,是大禹。近,是亲近的意思。下,是疏远的意思。《五子之歌》第一章说道:“昔我皇祖大禹,垂训有言,人君与那下民,势之相隔,虽有尊卑,情之相须,实犹一体,只可以其情而亲近之。凡百姓之饥寒困苦,须时时体念,视之如伤,保之如子,才是君民一体之意。若恣意极欲,肆于民上,把百姓的休戚利害,都看得与己不相关涉,这等便是下民了。为人上者,切不可如此。所以然者何也?盖那小民虽至卑至微,却是邦国的根本,譬如房屋之有基址一般,必须以仁恩固结其心,使他爱戴归往,譬如房到基址坚固了,然后邦国安宁,而无倾危之患。若人心既离,根本不固,则国虽富强,终亦必亡而已。此民之所以可近而不可下也。”皇祖之训如此,今太康乃逸豫灭德,以至民不堪命,而邦国危亡,岂不深可痛哉?
【原文】“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直解】一字,解做皆字。三失,是差失多的意思。朽索是朽坏的绳索。五子说:“我皇祖大禹垂训,又言人君处崇高之位,执生杀予夺之权,都说小民至愚,岂能胜我。殊不知民虽至愚而亦至神,能戴其上而亦能叛其上。我看那天下之民,莫说亿兆之众,便是愚夫愚妇,也不可轻忽,若失其心,一个个都能胜我。所以为人君的行事,一件也不可有差,一有差失,皆足以致怨于民。况以一人之身,积愆累咎,至于再三,则民之怨咨,岂不益甚乎?夫事未有不自微而至著者,民心之怨,岂待他明白彰著而后知之。当于那事几未曾形见的时节,预先图谋更改,乃可以固结人心,潜消祸乱耳。是以我居君位兆民,不敢以天下为乐,而深以危亡为惧,凛凛然如以易断之朽索,而驭易惊之六马,常恐其不免于倾危也。夫以民之可畏如此,则居上而临民者,奈何可以怠荒而不敬乎?盖能敬,则能近民而邦以宁;不能敬,则必下民而邦以危。安危之机,只在敬肆之间而已。”皇祖之训如此,太康顾逸豫而不敬焉,亦将奈之何哉!
【原文】其二曰:“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直解】荒,是迷乱。甘、嗜,都是好之无厌的意思。《五子之歌》第二章说道:“我皇祖大禹之训有言,人之嗜欲无穷,贵乎节之以礼。若不能以礼节之,而纵其情之所欲,鲜不至于损德妨政矣。如躭好女色,恣情越礼,是谓内作色荒;驰骋打猎,远出无度,是谓外作禽荒;沉酣肯酒而不知节;溺情淫乐而不知止;竭不赀之费,以高峻其户宇;极彩色之严,以雕饰其墙壁。这六件事,为人君的,不必件件都有才足以亡国,但只有了一件,亦未有不至于亡国丧身者。如好色则为色所迷,好酒则为酒所困,好田猎则躭于逸游而妨政误事,好宫室则溺于土木而耗财害民,纵欲败度之事虽不同,其亡国则一而已矣。”祖垂训戒如此,今太康盘游无度,正犯了禽荒一事,虽欲不亡得乎?尝观宋儒真德季有言:大禹之训,凡六,言二十有四尔,而古今乱亡之寡靡不由之,凛乎其不可犯也。万世为君者,其戒之哉!
【原文】其三曰:“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厎灭亡。”
【直解】陶唐氏,是帝尧的国号。冀方,是冀州之地,自尧以来,皆建都于此。厎是至。《五子之歌》第三章说道:“我夏后氏之建都于此冀州地方,盖自帝尧陶唐氏始矣。比先帝尧以文武圣神之德继天立极,而为天子,一传而至帝舜,再传而至我祖大禹。三个圣人,皆授受一道,奉天子民,做能据此形胜之地,建皇极以绥四方。天下臣民,莫不归往焉。今太康乃逸豫灭德,凡刑赏予夺,一任着自己的意思胡为,全不遵旧章成宪,把大纲小纪都错乱了。以致政坏于上,民怨于下,逆臣乘之,逐主窃国,而孤唐以来相传之基业,遂至灭亡矣。”是可伤也。先有儒有言:善医者,不视人之肥瘦,察其脉之病否已;善治者,不视国之安危,察其纪纲之理乱而已。故脉理一病,人虽肥必死;纪纲一乱,国虽大必亡。观五子伤太康之失德,而归咎于乱其纪纲,可见纪纲所系之重,有不容一日而少弛者。人主诚能留意于此,凡刑赏予夺,一主之以大公至正之心,使威福之柄,常在朝廷,而无倒持下移之患,则人心悦服,而国势常尊矣。
【原文】其四曰:“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绪,覆宗绝祀。”
【直解】明明,是赞其德之极明。我祖,指大禹说。典则,是典章法则。贻字解做遗字。石、钧,俱是权名,如今之秤锤也,一百二十斤叫做石,三十斤叫做钧。关是通同。和是公平。王府,是内府藏器具的所在。《五子之歌》第四章说:“我祖大禹以明明之德照临万邦,万邦之民,莫不仰其盛德,戴以为君。他要后世子孙保守其基业统绪,不至覆坠,立下许多典章法则,遗之子孙,以为世守。莫说国家的大政务,便是通行的石,和平的钧,不过称物之器耳,自朝廷视之,若无甚紧要,而今内府中亦有传留收藏的。可见祖宗之法,纤悉备具,其为子孙虑者详且远矣,使能守之何至乱亡也哉。奈之何为后人者,逸豫灭德,盘游无度,把祖宗传来的统绪,一旦荒弃废坠,以致威柄下移,奸雄僣窃,颠覆我有夏之宗,断绝我配天之祀,岂不可恨也哉!”
【原文】其五曰:“呜呼!曷归?予怀之悲。万姓仇予,予将畴依?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弗慎厥德,虽悔可追?”
【直解】曷字,解做何字。畴字,解做谁字。郁陶,是心中郁结而不得舒的意思。颜厚,譬如说面皮厚可羞愧之甚也。忸怩,是心里惭愧的意思。可追,是说追不可及。《五子之歌》第五章,叹息说道:“我兄太康,既以逸游失国,远窜他方,旧都又被强臣占据了。使我母子数人,流离河上,进退无路,彷徨四顾,将何所归乎?此予怀之所以伤悲也。如今万姓之人,都以我家为怨仇,众叛亲离,无复有一人哀矜我者,我将倚靠谁人以图存乎?使我哀思之情,郁结于心而不可释,向人厚着面皮,其羞惭之状,发于心征于色,而不容掩。事势穷蹙,一至于此,推原其故,只因太康狃于治平,不能敬慎其德,法祖保民,而乃盘于游畋,纵于逸豫,遂致有今日之祸。到这时节,天命已去而不可复留,人心已离而不可复合,虽欲恐惧修省,悔改前非,其可追及乎?亦惟付之无可奈何而已。”《五子之歌》至此,其声愈急,其情愈哀,其言痛切而有余悲,诚万世之鉴戒也。然太康以天下之大,不能庇其母弟,而其后少康,以一旅之众,乃能灭逐篡贼,复有天下。国之废兴,岂在强弱哉! 胤征
胤,是胤侯。这书,记胤侯承夏王仲康之命,率师征讨义和,誓戒将士的说话,故名为胤征。
【原文】惟仲康肇位四海,胤侯命掌六师。羲和废厥职,酒荒于厥邑,胤后承王命徂征。
【直解】仲康,是太康之弟。肇,是始。胤侯,是胤国之侯。羲和,是世掌天文的官。徂字,解做往字。史臣叙说,后羿既距太康于河,而立其弟仲康。仲康始正位四海之初,首命胤侯为大司马,掌管六师。当时诸侯有羲和者,以世掌天文为职,乃堕废其职业。是时有日蚀之变,羲和也不奏闻救护,惟贪好饮酒,而荒迷于私邑,其不忠不敬之罪如此。仲康乃命胤侯征之,而胤侯遂承王命,将六师以往征焉。
【原文】告于众曰:“嗟予有众,圣有谟训,明征定保。先王克谨天戒,臣人克有常宪,百官修辅,厥后惟明明。
【直解】圣指大禹说。征,是征验。保,是保安。天戒,是上天以灾异警戒人君,如日月薄蚀,星陨地震之类。常宪,是常法。后,是君。胤侯奉王命以征羲和,誓戒于众说道:“尔众将士每,欲知羲和之有罪,当观大禹之训辞。昔我皇祖大禹,是敬天勤民的圣居,著为谟训垂示子孙。他的言语,句句明白,都有征验,用之可以安定国家,保守基业,不是无益的空谈,诚后世君臣所当遵守者也。谟训上说古先帝王,盛德格天,固无不至,一有天戒,便能恐惧修省,务期一念诚敬,上通于天,以消变异,不敢有一毫怠忽。那时做大臣的,也都小心谨慎,凡事皆依着常法而行,不敢违越。至于百官每,但有一命之寄的,又都勤修职业以匡辅朝廷,不敢懈怠。夫克谨天戒,其君固已明矣。而大小之臣,又同加修省如此。所以为君的,内无失德,外无失政,心志精明,治道光显,真如日月照临一般,岂不为明明之后哉!”禹之谟训如此,今羲和乃忽于日食之变,不以上闻,不惟自弃其常宪,且使为君者不知有天戒之可畏,其罪大矣。天讨之加,岂容已乎?
【原文】“每岁孟春,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其或不恭,邦有常刑。
【直解】道人,是宣令的官。木铎,是摇的铃铎,王者施政教时,所振以警众者也。徇是传示众人的意思。规是正。工是百工技艺之人。胤侯戒谕将士说:“我祖大禹,既昭示谟训,垂戒后人,又恐慌人心或久而易玩,故于每岁孟春之月,遣那宣令的遒人,摇着木铎,传示于道路说道:凡我百官有司,虽职任不同,都有辅君承天之责者。自今以往,若遇君上有过差,便当直言以相规正,不可唯唯诺诺,缄默取容。至于百工技艺的人,亦要图事纳忠,如淫巧之技,足以荡上心亏国用者,各执其所司之类事,随时谏止。这才是人臣恭敬君上的道理。设或为官师者,不能尽忠以相规,为百工者,不知随事以进谏,似这等谏佞不恭的人,我国家自有一定的刑法,在所不赦。尔大小臣工,可不戒哉!”夫不恭犹有常刑,而况违命旷官如羲和者,其罪盖不容诛矣。
【原文】“惟时羲和,颠覆厥德,沈乱于酒,畔官离次,俶扰天纪,遐弃厥司。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羲和尸厥官,罔闻知。昏迷于天象,以干先王之诛。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
【直解】俶字,解做始字。扰,是乱。天纪,是日月星辰的度数。遐,是远。日月所会的去处叫做辰。集,是和辑。房,是房宿。瞽,是乐官,以其无目,故使审音。奏鼓,是击鼓。啬夫,是小臣。干,是犯。政典,是先王为政的典籍。胤侯声言义和的罪犯说道:“我先圣之谟训既致谨于天戒,而其法令,又致严于不恭如此。大小臣工,孰敢不敬畏遵承,各共其职哉!惟是羲和,乃敢颠倒覆败其德,沈溺昏乱于酒,心志既迷,故违叛其所掌的职业而不修,离去其所居的位次而不顾。他先人从尧以来,世掌天文,未尝紊乱,到他身上始失于占步,扰乱了天纪而远弃其所司之事。如顷者季秋九月朔日,日月到那交会的所在,其行度不相和辑,日彼月掩,而亏蚀于房宿之间。天变如此,天子方恐惧于上,与群臣同时救护。此时乐官奏鼓,啬夫小臣疾忙驰驱,庶人之在官者,亦皆奔走,无不敬谨趋事,以行救护之礼。羲和系专掌天文的官,却全不以为事,尸居其位,恰似无所闻知的一般,其昏迷于天象,一至于此。是乃干犯了先王所必诛之条,其罪大矣。先王的政典上,明明开载着说道:‘历官掌管天文,凡一应象纬节气,都要仔细推算,以敬承天道,是他的职业。若是推算不精,占侯差错,或失于太早,搀先了正经时侯的,其罪当杀无赦。’或失于太迟,跟不上正经时候的,其罪也当杀无赦,譬如该是午时,他都推算做辰己时,这叫做先时;该是午时,他却推算做未申时,这叫做不及时。凡此皆不敬天道,不恭君命者,故先王必诛而不赦也,夫占步差错者,犹不免于诛。今羲和乃昏迷天象,若罔闻知,则其罪又岂可赦乎?此我之所以奉王命而徂征也。”
【原文】“今予以尔有众,奉将天罚。尔众士同力王室,尚弼予钦承天子威命。
【直解】胤侯既历数羲和之罪,乃戒众说:“羲和俶扰天纪,昏迷天象,此天讨之所必加者。今我以尔六军众士,奉将天威,明致其罚,此乃王家公事,天子威命所在,不可忽也。尔众士皆当奋其忠勇,戮力王室,庶几辅我以敬承天子之威命,使王灵震赫,国典明彰,而罪人不得以迯其罚可也。”
【原文】“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天吏逸德,烈于猛火。歼厥渠魁,胁从罔治。旧染污俗,咸与惟新。
【直解】昆,是出玉的山名。冈,是山脊。天吏,是奉天伐暴之官,指将帅说。逸字,解做过字。渠魁,是首恶胁从,是被威力逼从的人。胤侯誓众说:“今我奉命征讨羲和,尔众固当同力王室,恭行天讨。至于用兵之际,又当分别重轻,不可纵于杀戮。盖敌人中,也有善恶不等,就如山上有玉有石一般。若猛火焚烧昆冈,则不分玉石,皆为煨烬矣。今师旅之兴,虽以奉天讨罪,若不分好歹,一概诛戮,而有过逸之德,则其为酷烈,更有甚于猛火者。我今行师,只将那首恶的人,殄灭不宥,其余胁从之党,迫于不得已而为之者,一切开释不问。至于旧染污俗,陷于罪戾而不自知者,咸赦除之,使他皆得以改过自新。如此,则元恶既伏其辜,而无辜不致滥及。庶几情法两尽,仁义并行,斯无忝于王者之师矣。尔众士可不慎哉!”
【原文】“呜呼!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其尔众士,懋戒哉!”
【直解】威,是将令严明的意思。克,是胜。爱,是姑息。胤侯誓众将毕,乃叹息说道:“将乃国之司命,生死存亡系焉。若使行师之际,为将者能一断以法,而不牵于情,有犯即诛,违命即戮,使威常胜乎其爱,则三军之士,皆畏将而不畏敌,奋勇争光先,战必胜而攻必取,信能济国家之大事矣。若徒事姑息,而徇情废法,当诛不诛,当断不断,使爱常胜乎其威,则人皆畏敌而不畏将,怠玩退缩,战必败而攻必走,决然不可以成功矣。是可见严明乃成功之本,姑息实致败之机。我今行师,不得不以威胜爱矣。尔众士当知我之威不可犯,爱不可恃,勉力戒惧,以期有济可也。否则戮及尔身,决不汝贷,可不畏哉!”卷之四尚书直解
卷之四
商书
商,是成汤有天下之号。这书,记商家一代的事,故名为商书。 汤誓
这是成汤伐桀誓师之辞,故名为汤誓。
【原文】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直解】格字,解做来字。台字,解做我字。称是举。殛是诛。史臣记汤将伐桀誓众,说道:“来,尔众多百姓都要明听我的言语。君臣之分,本不可犯,今以尔众伐夏,非我小子辄敢不顾名分,以下犯上,为此悖乱之举。盖人君代天子民,任大责重,必须事事合天,然后可以永保天命。今有夏慢天虐民,其罪不止一端,天厌其德,命我诛之。故我不得已至于用兵,往正其罪,实以奉行天讨耳,岂敢称乱哉!”
【原文】“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直解】有众,是毫邑之众。穑事,是农家妆获的事。割正,是裁正。汤又说:“夏王有罪,我奉天命以伐之,其事甚非得已也。今尔众百姓,每在背地里乃都抱怨说道:‘如今田禾成熟,正好及时收获。我君却不体恤我众,教我每舍了自家的农事,反去裁正那有夏之罪。夏之罪于我何与哉?’你每这说话,我也都闻。但夏王得罪于天,天降大罚,命我诛之。我畏上帝之命,不敢不往正其罪耳。岂得以尔众之私情,而违上天之明命哉!”
【原文】“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
【直解】遏,是绝。割,是残害。时字,解做是字。成汤又说:“我又闻尔众有言:‘夏王虽暴虐有罪,也只害他的百姓,将奈我亳都之民何?害既不及于我,兵何必加于人。’你众人这说话,都只是顾一己的私意,不知亳众虽未受害,而有夏的百姓,则有不胜其苦者。夫人情莫不欲逸,夏王则率意为重役,以穷万民之力;人情莫不欲安,夏王则率意为严刑,以残万民之生。那夏邑之民,被其荼毒,若不聊生,虽有亿万之众,率皆离心懈怠,不能和协,视其君如仇讐,惟恐其不亡也。夏王常说:‘我有天下,如天之有日一般,日亡我才亡耳。’那夏邑之民,遂指日以怨之,说道:‘这日果何时亡乎?若亡,则我情愿与他俱亡。’盖苦夏之虐,而欲其亡之甚也。夫夏王恶德,为民所厌苦若此。有人心者,宁可坐视其民之困于涂炭,而不思以拯救之哉。故我今决计必往,以奉天讨罪。盖救民之心切,故尔众之言,有所不暇恤也。”
【原文】“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直解】大赉,是厚加赏赉。食言,是说的言语失信于人,如已出而复吞之一般。汤誓众说道:“伐夏之举,既不容已。尔等尚其同民同力,辅我一人,以致天之罚于有夏。我则有大赉于汝,令汝等爵位显于当时,荣禄及于后裔。尔辈不可猜疑而不信。朕言既出,决不食言,断断乎其赏之厚也。尔等若不从我的誓言,顾望退缩。我则不止戮及汝身,将并其妻子而俱戮之,无有所赦,断断乎其罚之厚矣,可不戒哉!” 仲虺之诰
仲虺,是成汤的左相。诰,是告喻之辞。古者臣下陈言于君也,通称为诰。这篇书,是仲虺解释成汤伐夏之惭,而因以劝勉他的说话,故名为仲虺之诰。
【原文】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
【直解】放,是拘禁。南巢,是地名,即今无为州巢县。口实,是藉口以为指实。成汤因夏桀不道,举兵伐之,桀奔往南巢地方,汤因拘禁这于此,遂代夏而有天下。因思尧舜禹授受以来,都是揖让相承,到我身上,始行放伐之事,虽则是顺天应人,但事出创见,故自以为德不如古,而深用惭愧,说道:“我之此举,岂不能自信于心哉?但恐来世之人,或有乱臣贼子,肆行不轨的,辄以我今日之事,藉口以为指实。则所以启万世之乱阶者,未必不由于此矣。此我所以不能已于惭愧也。”夫汤之伐桀,本以除暴救民,四海之人,皆知其非富天下者,而犹恐后世以为口实。圣人所以慎万世之大防者固如此哉!
【原文】仲虺乃作诰曰:“呜呼!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惟天生聪明时乂。有夏昏德,民坠涂炭。天乃锡王勇智,表正万邦,缵禹旧服。兹率厥典,奉若天命。
【直解】乂字,解做治字。坠字,解做陷字。涂是泥涂,炭是炭火,言民被虐政,就如人陷在水火中的一般。典,是经常之理。仲虺因成汤以伐夏为惭,乃作诰以解释其意,先叹息说道:“天之生斯民也,形质既具,情窦必开。如有耳目中鼻,则必有声色臭味之欲;有心志,则必有爱恶之欲。使无主以治之,则人皆各逞其欲以相争,争,争之不已,必至于乱矣。天惟不忍斯民之乱也,乃于生民之中,生出一个上等聪明的圣人,使他为兆民之主,任治教之责,制其欲而使不得肆,息其争而不至于乱焉。夫天之立君,既以为民,可见非有聪明之德者,不足以胜治民之任。今桀为民主,而乃肆行昏乱,为暴政虐刑,以残民之生。那百姓每被其苦害,如坠在泥涂炭火中一般。上天恶夏桀之无道,念万民之无主,乃笃生我王。锡以勇之德,以戡定祸乱;锡以智之德,以图度事几。由是伐罪吊民,伐夏而有天下,以表正万邦之民,而继禹旧所服行之道,使声教四讫之治复见于今日焉。这虽是不幸处君臣之变,然实乃率循其常道,以奉顺乎天命而已,何惭之有哉!”
【原文】“夏王有罪,矫诬上天,以布命于下。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师。
【直解】臧,是善。式字,解做用字。爽是明。师,是众。仲虺说:“夏王无道,得罪于天,本为天心之所厌恶,乃反矫诈诬罔,托为上天之意,造作虚词,以宣布命令于下,说天命在己,人皆无如之何。盖欲假此惑众,以肆行其无道之事。故天用不善其所为,益加厌弃,乃锡王以勇智之德,使我商受显赫之命,而为天下生民之主。然天岂有私于商哉?特以有夏昏德,百姓被其污染,也都昏昧了。故命吾王为之君师,昭其明德于天下,使天下之众,皆有以自新而不终于昏昧耳。然则伐夏之举,祗以上承天意,岂容已哉!”
【原文】“简贤附势,寔繁有徒。肇我邦于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小大战战,罔不惧于非辜。矧予之德,言足听闻。
【直解】简贤,是慢贤。寔字与实字同。繁,是多。肇,是始。苗,是禾苗。莠,是稂莠。粟,是谷粟。秕,是无米的空谷。予指成汤。仲虺说:“夏王无道,所用的都是简慢贤者、阿附权势的小人,与他结为一党徒众实多。夫彼既恃势以慢贤,则人之贤者,必为其所嫉恶,而不相容矣。故以我商今始造邦于有夏之间,就如禾苗中之有稂莠,必遭锄治,谷粟中之有秕子,必被扬,有不容以并存者。我商众无小无大,都战战然无不震惧,恐一旦遭他毒害,以无罪而受祸。盖有道之见,恶于无道,其势固然也。况吾王之盛德,尽善尽美,但称说出来,件件都厌足人的听闻,而为人心之所归服如此,岂不尤为夏所忌嫉而可畏乎?则今日之奉天讨罪,非惟理所当然,盖亦势不容己者,又何惭之有哉!”
【原文】“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
【直解】王,指成汤。迩,是近。声,是音乐。色,是女色。殖,是聚敛。德,是有德的人。懋,是繁多的意思。功,是有功的人。仲虺称述成汤之德,以解释其惭,说道:“声色货利,人所易溺,鲜有不为其所累者。惟吾王之于声色,常恐慌蛊惑了心志,绝不去近之以自娱乐;于货利,常恐慌剥削了民财,绝不去聚之以为己有。其本原之地澄澈如此,则固已端出治之本矣。由是推此以心用人,则用舍无不当。人之德行多的,便多与他官职;功劳多的,便多与他赏赐;而无德无功者,不得以滥及焉。推此心以处己,则举动无不宜。人有善,若己有之,而从之不待勉强;己有过,便速改之,初无一毫系吝。盖不知善之在人,与过之在己矣。至于临民之际,不只是一味从宽,却能于那宽大中有个节制,未尝失之纵弛;不止是一味仁慈,却能于那慈爱中不废威严,未尝流于姑息。王有这等大德,昭著而不可掩,故虽始于亳都而实光被于天下。天下之人,皆信其宽能得众,仁足长人,而可以为天下君矣。民心归向,则天位有不可得而辞者,何惭之有哉!”大抵人主一心,致治之原。汤之受天明命,表正万邦,虽有勇智天锡,实由于不迩不殖者以为之本也。否则本原一污,凡事皆谬,其何能得天得民如此哉!复之欲致成汤之治者,当先求其制心之功。
【原文】“乃葛伯仇饷,初征自葛。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独后予?’攸徂之民,室家相庆,曰:‘徯予后,后来其苏。’民之戴商,厥惟旧哉!
【直解】葛伯,是葛国之君。饷,是馈送饮食。西夷、北狄,是举远以见近的意思。奚字,解做何字。徯,是等待。苏,是复生的意思。仲虺说:“吾王之德,既能彰信兆民,是以征伐所加,人心无不归向者。乃昔日葛伯无道,废其先祖之祀。王使人往问之,他回答说无以供粢盛。王就使我亳邑的百姓,替他耕种,老弱馈送饮食。葛伯乃杀了我馈饷的童子,而夺其酒肉,不以为德,而反以为仇。王为这童子无辜被杀,不得已与兵伐之。王之初征,实自葛始,因而并征讨天下无道之国。那时四方之民,苦其上之暴虐者,都望王师来拯救他,望而不至,反出怨言。王往东面征讨,则西夷之人就怀怨望,王往南面征讨,则北狄人就怀怨望,都说道:‘我等一般样被害的人,王独何为先救彼而后我乎?’是王师未至,而民望之切如此。及王师一至其地,则那方的百姓,都与妻子相庆说道:‘我等困苦无聊,专等我仁君来救援。今我君来除去无道,广布仁恩。我等百姓,如大旱者之得雨,倒悬者之得解,真是死而复生矣!’是王师已至,而民悦之深如此。观此,则斯民之爱戴归往于我有商者,其来久矣,岂一朝一夕之故哉!然则今日之有天下,实迫于人心之归,不容已耳,何以惭为。”
【原文】“佑贤辅德,显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
【直解】仲虺前既释汤之惭,此下因举为君之道以劝勉之,说道:“王不必以得天下为惭,但自今以往,当思尽所以为君之道,以凝承天命耳。天下诸侯,有才全德备而为贤者,则当信任宠礼以眷佑之;有积善行仁而有德者,则当赉予培植以辅助之;有委身徇国而为忠者,则举褒扬之典,而使之得以彰显;有奉法修职而为良者,则加奖劝之道,而使之得以自遂。是诸侯善有大小,而劝善后之典亦有轻重如此。又有柔懦不能自存,是弱者也,则因而兼之,并其小而附于大;有昏庸不能自立,是昧者也,则因而攻之,黜其职而治其罪;有败坏其纪纲法度,是乱者也,则变置社稷,虽取之而无嫌;有自底于倾危颠覆,是亡者也,则戮及其身,虽侮之而不恤。是诸侯恶有大小,而惩恶之典亦有轻重如此。夫弱昧乱亡,本是该亡的人,而吾兼之攻之,取之侮之,乃因其亡而推之耳,何容心焉;贤德忠良,本是该存的人,而吾佑之辅之,显之遂之,乃因其有而固之耳,何容心焉。好恶一出于公,而刑赏各当其则。将见天下诸侯,莫不勉于贤德忠良之归,而不敢蹈夫弱昧乱亡之辙,侯度修明,治道振举,邦国有不昌盛者乎?王能如是,则固无忝于君道,而可以为万民之主矣,又何以惭焉。”
【原文】“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垂裕后昆。予闻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
【直解】建中,是立个表则的意思。后昆,是后世子孙。仲虺又劝勉成汤说道:“人君以一身而统万邦,所以联属而绥怀之者,德也。诚使其德笃实光辉,日新不已,足以系属乎人心,莫说那近者悦服,就是万邦之远,也都爱戴而怀归矣。若不能日新其德,志自满假,侈然自肆于兆民之上,莫说那远者携贰,便是九族至亲,也将背畔而离心矣。夫观人心离合之机,系于德之修否如此。然则吾王之德,虽则足人听闻,亦岂可以自满哉!必当益加日新之功,以勉明其大德。凡一言一动,无不合于中正之极,要使天下的人,都有所观法而后可。然懋德建中之道何如?德莫大于义,义者事之宜也。事到面前,须以义裁决其可否,而使无不得其宜。德莫大于礼,礼者心之节也。心有所动,须以礼樽节其过差,而使无不归于正。如此,则念念事事,皆当于理,岂特可以建中于民而已哉!以是而贻谋于后世,凡后世子孙之欲制事制心,而懋德以建中者,皆取于此而有余裕矣。然岂无待于学问而自能哉!我尝闻古人说道:‘凡人君志不自满,求人臣之可法者,而真能屈己以师之,则德日以崇,业日以广,而万民莫不尊亲,所以为天下王。若自以为圣,谓人都不如我,则君骄于上,臣于下,不至于乱亡不止矣。凡事不自以为是,而切切焉好问于人,则见闻日广,志虑益兖,自家何等宽裕。若偏愎自用,而每事耻于下问,则一己之聪明,有得几何?祗自安于狭小而已矣。古人之言如此。然则王之一身,固天下后世之所取法者,其可不以隆师好问为务哉!”夫自古圣帝明王,未有不本修德而能得民,亦未有不由学问而能成德者。虽以成汤之圣,而仲虺犹惓惓以是勉之,固忠臣爱君无己之心也。今观成汤以日新自铭其盘,而又受学于伊尹,以至用人惟己,从谏弗咈,盖深有合于仲虺之言矣。此德业之所以为极盛欤。
【原文】“呜呼!慎厥终,惟其始。殖有礼,覆昏暴。钦崇天道,永保天命。”
【直解】殖,是封殖。有礼,是修德的人。覆,是倾覆。钦崇,是敬长尊奉的意思。仲虺作诰之终,又叹息说:“天下之事,必有始而后有终,未有始之不慎,而能善其终者。今王始受天命而为天子,若要谨守王业,垂之永久,正当在此受命之初,便为成终之计可也。盖人君所行的事,逃不得上天的鉴察。有礼的,天就因而封殖之;昏暴的,天就因而倾覆之。这是上天福善祸淫,一定不易的道理。吾王今以大德而受命,固为天之所殖矣。然人心之操舍无常,而天道之祸福相倚,一念之终,将必有悖理而入于昏暴者。自今以往,诚能敬畏奉承,兢兢业业,益务天心之所殖,常虞覆败之不免,则今日所受的天命,可以保之于无穷,而社稷有灵长之庆矣。王不可勉图之哉!”夫以成汤之圣,岂有至于昏暴而不克终者,仲虺犹以天道之可畏者警之。盖既释其惭,又恐其怠,儆戒相成之义,忠爱无穷之心,诚万世君臣所当法也。 汤诰
这篇书,是成汤伐夏即位之后,告谕天下的说话,故名为汤诰。
【原文】王归自克夏,至于亳,诞告万方。
【直解】亳,是成汤建都的所在。诞字,解做大字。成汤既克夏而有天下,乃复归于亳都。天下诸侯,都率职来朝。汤乃作诰,大告万方的臣民,以与天下更始焉。
【原文】王曰:“嗟!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
【直解】皇,是大。上帝,即是上天。衷是浑然在中的意思。若,是顺。恒性是常性。绥,是安。猷,是道。后,指君说。成汤告谕天下臣民,叹息说道:“尔万方之众,当明听我一人的诰词。夫人所以有这仁义礼智信之性者,从何得来?盖本是惟皇上帝,化生万物之初,降下这大中至正的道理于下民,浑然在中,没有一些偏倚。下民既禀受了这道理,只顺着天禀之自然,便都有个常性。如父子自然有仁,君臣自然有义,长幼夫妇朋友,自然有礼智信,这常性是古今圣愚所同有的。但天之降衷虽同,而人之弃受则有清浊纯杂之异,所以不能皆全那固有之性,而安于其道也。若要使百姓每,人人都安于其道,其责惟在乎人君。盖人君居君师之位,握政教之权,必须倡导之以教化,整齐之以法制,使凡天下之人,为父子的皆安其有亲之道,为君臣的皆安其有义之道,以至长幼夫妇朋友,莫不安其有序有别有信的道理。此乃人君奉天安民之责,有不可得而辞者也。”
【原文】“夏王灭德作威,以敷虐于尔万方百姓。尔万方百姓罹其凶害,弗忍荼毒,并告无辜于上下神祗。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以彰厥罪。
【直解】荼是味苦的草。毒是蜇人的虫,如蜂虿之类。降灾是天降灾异,如山崩川竭之类。汤又说:“天之立君,既欲其安民于道如此,可见为人君者,当以上天之心为心而后可。今夏王乃灭其赋予之德,但逞杀戮之威,以播此凶虐于尔万方的百姓。尔万方百姓,被其凶害,不可堪忍,就如荼之苦口,毒之蜇人一般,殆无一人得以聊生者矣。所以众口称冤,并告无辜于天地鬼神,以望上天之解救。那天道至公,只顺着民心的好恶。民之所怀而为善者,则降之百祥而为福;民之所怨而为淫者,必降之百殃而为祸。感应之理,断不僭差。今夏之淫虐,既已结怨于民,正天道之所必祸者,所以降灾于夏以彰其罪,而诛绝之,使不得复播虐于天下也。”
【原文】“肆台小子,将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请罪有夏。聿求元圣,与之戮力,以与尔有众请命。
【直解】肆字,解做故字。玄牡,是黑色的牛。神后,是后土。聿字,解做遂字。元圣,是大圣,指伊尹说。汤又说:“夏王得罪于天,天既降灾以彰其罪,此正天命明威之所在,天之假手于我者也。故我小子奉将天命明威,不敢赦夏之罪,而必伐之。然征伐大事,我惟听命于天,而不敢自专也,遂用玄牡之牲,敢昭告于皇天后土,以请夏王当问之罪于天焉。又恐一人不能以自为,遂简求天民先觉之大圣人,与他同心戮力,伐罪吊民,替尔万方百姓,请更生之命于天焉。夫上欲承天之威,而下欲立民之命,伐夏之举,诚有不容已者矣。”
【原文】“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贲若草木,兆民允殖。
【直解】孚、允,都是信。罪人指夏桀说。僭,是差。贲是灿然明白的意思。殖,是生殖。成汤说:“我既请有夏之罪,及尔众之命于天。那上天居高听卑,怜悯你下民无辜,冥冥之中,真垂佑助。所以我兵一举,那罪人夏王,即奔走于南巢之地,窜亡而屈服,可见上天祸淫之命断不僭差如此。是以向者民困于虐政,有如草木之憔悴。今则凶害以除,荼毒以免,灿然若草木之荣华悦泽,而生意可观,兆民之众,自是信乎其生殖矣。天之佑此下民,岂不信哉!”
【原文】“俾予一人,辑宁尔邦家。兹朕未知获戾于上下,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
【直解】俾,是使。辑,是和。宁,是安。戾字,解做罪字。陨,是坠。成汤说:“罪人既黜,兆民无主,天乃使我一人任君师之责,辑和安宁尔邦家,举兆民生殖之命,而寄于我之一身。上天付托之重如此,顾我眇躬凉溥,恐心力有限,政教难周,或有获罪于天地而不自知者,岂不上负上天付托之重,下孤生民仰望之心哉!用是栗栗然日夜危惧,若将坠于深渊的一般。盖其责愈重则其忧愈大,故惕励儆惧之心,不敢以一时而少懈也。”
【原文】“凡我造邦,无从匪彝,无即慆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
【直解】造邦,是新造之国,指众诸侯说。侯邦虽旧,而商命维新,悉与更始,故叫做造邦。彝,是法。即字,解做就字。慆淫是逸乐。典,是常职。汤又戒众诸侯说:“天以辑宁之责命诸我,我固栗栗然不敢以自安矣。凡我新造之邦,有土之君,都有承天长民之责者,亦无或瓷意而从于非法,无或纵欲而就慆淫,各宜敬守尔之侯度,修其职业,以共承上天之休命可也。盖黜昏立明,以为生民之主,这是上天佑助下民休美之命。若上不能尽辑宁之责,下不能守侯职之常,则为负上天付托之重,而不足以仰承其休命矣。尔诸侯可不戒哉!”
【原文】“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
【直解】简字,解做阅字,就如简阅车徒,逐名数过的一般。汤又戒诸侯说:“福善祸淫,天道甚明,不可诬也。尔等若有善,我不敢隐蔽,必加显扬。我若有不善,亦必引以为己罪,不敢自赦,都一一简在上帝之心。盖天虽高而听则卑,或善或恶,报应昭然,孰得而逃之?信乎为君臣者,皆当各尽其道矣。然天既命我为万方之主,付我以辑宁之任,则我之责为尤重。尔万方之民有罪犯法,这是我一人不能尽辑宁之道,以教养斯民,而使之陷于有罪,其责有不可得而逃者;若我一人所为不善,而得罪于天,却是我自家负了上天的付托,于尔万方何与哉!”盖桀为无道,不惟不能导民于善,而且播其恶于民。故汤承天意以戒诸侯,以罪之在人者引责于己,而罪之在己者听命于天。其畏天之至,而自任之重如此,所以能开有商之大业欤!
【原文】“呜呼!尚克时忱,乃亦有终。”
【直解】时字,指上文所言为君为臣的道理。忱是恳恻践行的意思。成汤又叹息说:“人之常情,有始者未必有终,而欲其有终,须当图之于始。今予一人,与尔造邦诸侯,固皆有其始矣,然未可保其终也。庶几能于是而忱信焉。为君的,非徒言之,而果能尽其辑宁之责;为臣的,非徒听之,而果能尽其守典之忠,则君固可以永免于获戾,而臣亦可以永藉夫天休矣。否则或予或夺,天命至为可畏也。安能必其有终也哉!”成汤之言至此,其所以致严于人己者益深切矣。 伊训
训,是教导。这篇书,是太甲嗣位之初,伊尹述祖德以教导他的说话,故名为伊训。
【原文】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祗见厥祖,侯甸群后咸在,百官总己以听冢宰。伊尹乃明言烈祖之成德,以训于王。
【直解】元祀,即是元年,商家称年为祀。祠是祭告。侯甸群后是侯服甸服之众诸侯。冢宰,是百官之长,古者天子在谅阴之中,不亲行祭祀,亦不发号施令,俱权命首臣代行,故曰听于冢宰也。烈祖,指成汤。史臣叙说,惟太甲即位改元之年,十有二月乙丑之日,此时尚居仲壬之丧,未亲祭宗庙,而伊尹以顾命大臣,居冢宰之位,乃代祭于商之先王,奉嗣王敬见其祖,告以即位改元之事。那时外面侯服甸服的众诸侯,来朝见新君,皆在其位,与里面百官每,各总己职,权且听命于冢宰。伊尹以太甲嗣位之初,事当谨始,而人君守成之道,法祖为要,乃以烈祖成汤之成德,明白详悉以训告于王。至于古今兴亡之故,天人祸福之机,无不反覆为王言之。盖欲其嗣祖德以保鸿业也。
【原文】 曰:“呜呼!古有夏先后,方懋厥德,罔有天灾。山川鬼神,亦莫不宁,暨鸟兽鱼鳖咸若。于其子孙弗率,皇天降灾,假手于我有命,造攻自鸣条,朕哉自亳。
【直解】鸣条,是夏之都邑。哉字,解做始字。亳是商之都邑。伊尹训告太甲,先叹息说道:“天人之感应不爽,国家之兴亡有由,前人的事迹,便是后人的样子。今即有夏一代之事观之。比先他家的祖大禹,精一执中,克勤克俭,是何等勉励以敬其德。故当此之时,天心眷顾,宇内协和。以七政,则各循其轨;以五气,则各顺其侯,而无灾异邪沴之千。以山川,则奠安其位;以鬼神,则歆享其祀,而无崩溢怨恫之患。下及于鸟兽鱼鳖、飞走鳞介之微,也都顺适其性,并育而并生焉。天眷之隆如此。及其子孙夏桀,不能率循其祖德,肆行暴虐。皇天就赫然震怒,降下天异,以明示其罚,因假手于我成汤之有天命者以诛之,无复如前日之眷佑矣。然天岂故薄于桀而厚于汤哉?盖造可攻之衅者,由桀积恶于鸣条,而与有商之业者,由汤始修德于亳都耳。即此观之,可见皇天无亲,一德是辅。有夏先后,能懋其德,则勃然以兴;其子孙不能修德,则忽然以亡;是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吾王今日可不深鉴之哉!”
【原文】“惟我商王,布昭圣武,代虐以宽,兆民允怀。
【直解】商王,指成汤说。布,是敷布。昭,是昭著。圣武是以德为威的意思。代字,解做替字。允,是信。伊尹又说:“当初夏桀无道,灭德作威,天下之人,虽不胜其痛苦,而慑于凶虐,莫敢声言。谁有能仗天下之大义,为万姓除残去害者?惟我商王成汤,奋义理之勇,而兴师以伐之,以敷著其威德于天下,把有夏的暴政苛法,一切除去,代之以宽仁。所以兆民之众,莫不信其志在救民,而爱戴归往,真如赤子之恋恋于慈母,而无一人之不怀服者矣。”
【原文】“今王嗣厥德,罔不在初。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
【直解】罔字,解做无字。立是立个标准,使人有所取则的意思。爱敬,是孝弟。伊尹劝勉太甲说道:“今王嗣有天下,所居的是祖成汤的位,所统率的是祖成汤的民,更新之初,下民观望,所以嗣续成汤之德者,正在于即位之初,当无一事不致其谨可也。然谨始之道,不止一端,而莫大于孝弟。这孝弟虽是人心所同有,若非为君的躬行以倡率之,则下人无所观法。故王欲使天下之人,皆知爱其亲,必先自尽孝道,以亲吾之亲,则凡有亲者,皆以我之孝为准则,而爱自此立矣;欲使天下之人,皆知敬其长,必先自尽弟道,以长吾之长,则凡有长者,皆以我之弟为准则,而敬自此立矣。由是始而刑于家邦,则一家一国的人,莫不有所观感而兴于仁,兴于让焉。终而及于天下,则四海九州的人,亦莫不有所观感,而亲其亲,长其长焉。盖家国天下,其势虽殊,而爱亲敬长,其心则一。故顺德立于一人,而仪刑达于无外如此。王能如是,其于嗣德谨始之道,庶乎其克尽矣。”
【原文】“呜呼!先王肇修人纪,从谏弗咈,先民时若。居上克明,为下克忠,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以至于有万邦,兹惟艰哉!
【直解】肇,是始。人纪,是三纲五常之理。咈,是逆。先民是前辈有德的人。若,是顺。与人,是取人。检,是检束。这一节是伊尹备还成汤之德,以告太甲,即前所谓烈祖之成德也,先叹息说道:“天下不可一日而无纲常之理。夏桀灭德作威,把这纲常伦理都废坏了。至我先王成汤,始修复之,而人纪乃大彰著于天下。其从善,则凡臣下谏诤的言语,都虚心听受而绝无一毫咈逆之意;其用人,则唯是耆旧有德的人,乃屈己顺从,而不用新进浮薄之人;其居上,则听断无所惑,邪佞不能欺,而能尽临下之道;其为下,则进贤至于三,蒙难无所避,而能尽事上之心;取人之善,则常存恕心,不求全责备;检束自身,则工夫严密,惟恐慌有不及。汤之修人纪者如此,是以德日以盛,业日以广,天命归之,人心戴之。当初起自诸侯封疆,只有七十里,至于其后,奄有万邦而为天子。此其积累创造之勤,可谓难矣。今王嗣先王之业,可不知所以嗣其德而保守之哉!”
【原文】“敷求哲人,俾辅于尔后嗣。
【直解】敷,是广。哲人,是明哲的贤人。伊尹说:“先王成汤,惟其得天下为甚难,故其虑天下为甚远。不但自家修人纪,垂典则,以贻子孙,又广求明哲的贤人,或举之于在朝,或致之于在野,使之布烈庶位。凡前后左右,无非正人,以辅佐汝后来相继为君的,都知修德检身,保守先业,而不至于废坠焉。其为天下后世虑长远如此。”
【原文】“制官刑,儆于有位。曰:‘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敢有殉于货色,恒于游畋,时谓淫风。敢有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时谓乱风。惟兹三风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臣下不匡,其刑墨,具训于蒙士。’
【直解】恒,是常。酣歌,是酒后狂歌。巫,是歌舞以事神的人。风,是风俗,谓竟相仿效,习以成俗也。殉是贪迷嗜欲,不顾其身的意思。淫字,解做过字。三风,即巫风、淫风、乱风。愆,是过恶,十愆即恒舞、酣歌、殉于货、殉于色、恒游、恒畋、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以此十种过恶,酿成三风。墨,是刺字之刑。蒙士,是童蒙始学之士。伊尹说:“先王成汤既广求哲人,以辅尔后嗣,又制为官府之刑以儆戒有位之人。其儆戒之词说道:‘舞蹈歌咏,人情所不能无,但有个节度,不可常常如此。若在位之人,敢有无昼无夜而常舞于宫,纵酒沉湎而狂歌于室,这等所为,就与那巫觋之人,歌舞以事神的一般,这叫做巫风。货色游畋,人情之所易溺,必须以礼节之,然后不至于过。敢有贪嗜货利,躭好女色,常去游观田猎,荒弃政务的,乃过而无度,荡而不检的人,这叫做淫风。敬畏圣言,听从忠直,亲近老成,疏远顽愚,是好恶的正理。敢有侮慢圣人之言,拒逆忠直之谏,疏远耆年有德的贤士,狎比顽愚无知的小人,是违背了好恶的正理,爱憎乖错,心志昏乱,这叫做乱风。惟此三风十愆最为败德害事,凡有位之人,不消得件件都有,才足以丧家亡国。只是这十件内,为卿士的,但犯着一件在身,则有家而必丧其家;为邦君的,但犯着一件在身,则有国而必亡其国。夫为君而至于丧家亡国,固其所自取,而为之臣者,既食其禄,亦当尽其直谏之忠。苟或坐视而不匡救,则必以墨刑加之。盖恶其苟禄不忠,而陷君于有过也。然不惟儆于有位之臣,又以此教训那蒙童初学之士,使他平时将这道理讲究明白,他日出仕为官,知所儆省而不蹈于刑辟也。’夫先王之为后嗣虑者如此,吾王嗣有天下,其可不知所戒哉!”
【原文】“呜呼!嗣王祗厥身,念哉!圣谟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尔惟德罔小,万邦惟庆;尔惟不德罔大,坠厥宗。”
【直解】祗,是敬。洋洋,是大孔。彰,是甚明。伊尹训告太甲既终,又叹息叮咛说:“嗣王当以三风十愆之训,敬之于身而勿忽,念之于心而勿亡。盖这训词,不是寻常的言语,自其经画于先王之心,乃圣人之谟也。近足以省身克己,远足以致治保邦,其用甚大,何其洋洋矣乎!自其发挥于先王之口,乃嘉美之言也。以纲目则昭然而毕陈,以鉴戒则凛然而可畏,其肯甚明又何其彰显矣乎!此王之所当敬念者也。且上帝之命,去就无常。为善,则福禄咸臻,而降之以百祥;为不善,则灾害并至,而降之以百殃。盖福善祸淫,天道昭然不爽如此。为人君者,可不戒哉!一念之善,德虽小也,日积月累渐至于大,而上帝之降祥者,恒在于斯,虽万邦长治久安之庆,不过自此以基之耳;一念不善,不德虽小也,日积月累,恶极罪大,而上帝之降殃者,恒在于斯,虽至于覆宗绝祀,亦不过由此以致之耳。王可不深思而敬念之哉!”伊尹作训终篇,又极言祸福之机如此,其忠爱之心可谓深切而恳至矣。 太甲上
昔太甲即位之初,不明于德,听信群小诱引为非,伊尹屡训戒之而不听,乃营宫于成汤陵墓,奉太甲以居之,使之远离群小,近思先训,庶或知所省改。太甲在桐官居忧三年,果能痛悔前非,处仁迁义。于是伊尹奉冕服,迎太甲复归于亳而为君,其后卒为有商之令主。史臣叙其事为上中下三篇,遂名其书曰太甲。这是头一篇。
【原文】惟嗣王不惠于阿衡,
【直解】嗣王是太甲。惠字,解做顺字。阿,是倚。衡,是平,天下之所倚以平者也。史臣叙说,伊尹居何衡之位,任托孤之责,正嗣王之所当顺从者,而太甲即位之始,乃狎比群小,不听从伊尹之言。此伊尹之所以惧,而作书以为戒也。
【原文】伊尹作书曰:“先王顾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祇。社稷宗庙,罔不祗肃。天监厥德,用集大命,抚绥万方。惟尹躬克左右厥辟宅师,肆嗣王丕承基绪。
【直解】先王,指成汤。顾,是常常看着的意思。与是同,解做此字。明命,是上天显明的道理。赋之于人,即仁义礼智性也。监,是视。绥,是安。左右,是辅相。辟,是君,指成汤说。宅,是居。师字,解做众字。伊尹作书以告太甲说道:“天位至重,非有大德者,不足以居之。我先王成汤,德既本于天纵,学又务于日新,于那上天所赋的明命,惟恐失坠,时时省顾而不敢忘。使这天理炯然在中,常若接于目,而真有所见的一般。以此心去奉事那天神地祗社稷宗庙之神,极其祗敬严肃,而无一诧怠慢的意思。其所以对越于上下,昭格于鬼神者,盖有素矣。是以上天当眷求民主之时,监视我先王之德,足以代夏,乃以非常的大命,集于其身,使他为生民之主,而抚安万方之众。比时我尹躬,亦能尽心竭力,辅佐先王,以安定斯民,而使万邦之众,咸得被乎子惠辑宁之泽。臣主同劳,开造鸿业,故嗣王得以席其余荫,而承此莫大之基绪耳。然则今日虽抚盈成之运,岂可不思缔造之难哉?”
【原文】“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其后嗣王,罔克有终,相亦罔终。嗣王戒哉!祗尔厥辟,辟不辟,忝厥祖。”
【直解】夏都安邑,在亳之西,故称西邑夏。周,是忠信而无缺的意思。相,是辅臣。祗,是敬。辟,是君。祖指成汤说。伊尹既告太甲,以成汤与己创业之艰,又即有夏之事以儆之,说道:“君资臣以为辅,臣赖君以为安,祸福利害,上下同之,未有君不君,而臣独得以自保者。今即西邑夏家的事观之,可以为鉴矣。我尝见夏之先王,如大禹帝启诸君,皆有忠信诚一之德,享国长久,永保天命,而善其终。而当时辅相之臣,亦得以保其爵禄,与国咸休而有终。其后夏桀,昏迷不恭,矫诈诬罔,以至丧身亡国。那时为辅相的,亦与之同其戮辱,而不能有终。可见君臣一体,休戚相关如此。嗣王今日可不以前代之事为戒,而勉于忠信,以敬修尔为君之道哉!若君而失其所以为君,则基绪之丕承者,不能终保,而忝辱其祖矣。我尹躬虽欲尽忠匡辅,亦岂能以自保乎?”看来太甲当初亦未必便为失德之主,他的心只说国家的事,有伊尹一身承当了,他便纵欲佚乐,岂遂至于危亡。不知天下之事,君主之,臣辅之,固未有君荒于上,而政不乱于下者。故伊尹前一节,既举成汤顾祗肃之德,以见己所以能成,左右宅师之功。这一节,又即夏家兴亡之亦,以见臣主一体相关之义,正所以深折太甲之私情,而破其所恃,使之共保鸿业于无疆也。其惓惓忠爱之心,千古之下,读之尚有感焉。
【原文】王惟庸,罔念闻。
【直解】史臣叙说,伊尹作书训告大甲,既恳切言之,而太甲但视为泛常,略不在念,亦不听闻。
【原文】伊尹乃言曰:“先王昧爽丕显,坐以待旦。旁求俊彦,启迪后人,无越厥命以自覆。
【直解】昧爽,是天将明未明的时侯。丕显,是大明其德。旦,是日初出时。旁求,是多方访求。后彦,是才德出众的人。启迪,是开发导引的意思。越,是颠坠。覆,是败亡。伊尹因太甲不念听其言,复口陈以戒勉之,说道:“昔我先王成汤,孜孜为善,不遑宁处,每日于天将明未明,此心未与物接的时候,必澄定其精神,洗涤其念虑,以大明其德,不使有一毫人欲得以薮之。凡其心思之所得,事理之当行者,则汲汲然从以待天之明,举而行之,常若有所不及。先王为善之勤如此。又恐慌后代子孙,溺于宴安,荒于佚乐,而不能率循其遗则,乃广询博访,求天下才德兼全的美士,置诸左右,使之开发导引那后代为君的,都知修德勤政,保守先业。盖先王虑后之远又如此。为后人者,正宜仰体其心,祗奉其命,效法其德,而听用其人,以绍先王基绪之隆。庶几,无忝于厥祖耳。其可以欲败度,以纵败礼,颠越此求贤启迪之命,至自蹈于覆亡之祸,而不知所戒哉!”
【原文】“慎乃俭德,惟怀永图。
【直解】怀,是思念。永图,是远虑。伊尹因太甲欲败度,纵败礼,盖失之奢侈,而无长远之虑,故告之说道:“人君一身,国家安危所系,若是奢侈纵肆,虽可快意日前,实非长久之计。吾王自今以往,当慎其俭约之德,清心寡欲,制节谨度。凡一切奢华逸乐的事,皆绝而勿为,心里常思想个长远的图谋,不可只求快于一时也。”这两句,是伊尹因太甲受病在此,故特言之。
【原文】“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度,则释。钦厥止,率乃祖攸行,惟朕以怿,万世有辞。”
【直解】虞,是虞人,掌山泽之官。机,是弩牙。括,是箭尾着弦处。度,是准则。释,是发。止,是此心当然不易的道理。怿,是喜悦。辞,是称美之辞。伊尹又说:“王之慎德,当如虞人之射弩然。虞人当射之时,弩机既张,不肯邃然轻发,必仔细审察那箭尾与准望的法度相合,方才发箭,则射无不中矣。人君慎德的工夫,也要如此。盖事事物物,莫不各有个恰好的道理,乃是当止之处,即所谓准度也。王欲有所为,必恭敬省察,务求到那道理恰好的去处,不可轻忽然欲知当止之处,不必他求,只看乃祖成汤所行的事,件件都是停当的。王如今只是遵依着乃祖的行事,而无或逾越,就如虞人省括于度然后发箭的一般,自然事事合宜,而得其所止矣。我当初受先王的重托,常以不能辅王守业为惧。若王果能如此,则我之心深为慰悦,而万世之下,稽古尚论者,亦莫不称我王为守成之令主矣。王可不勉之哉!”
【原文】王未克变。
【直解】变,是改。史臣叙说,伊尹之训戒太甲,谆切恳至如此。王于此时,虽不能无所感动,然溺于旧习,尚未能改,其纵欲如故。
【原文】伊尹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予弗狎于弗顺,营于桐宫,密迩先王其训,无俾世迷。”
【直解】狎,是玩习。弗顺,是不顺义理之人。桐,是地名,成汤的陵墓所在。伊尹三进言于太甲,而三不见听,乃私计之说道:“我观王之所为,多不义之事,盖其习染深痼,就如天性生成的一般。此必左右近习,有不顺义理之人,引诱以导其为非者。我不可使其狎而近之,乃就先王陵墓所在,营建宫室,奉王以居之。使之斥远群小,以绝其比昵之党;亲近先灵,以兴其哀思之心。以是训之,无使其终身迷惑而不悟也。”盖太甲此时,方在谅阴之中,伊尹身摄朝政,故奉太甲以居桐,使之就先陵而宅忧,以感动其迁善之心耳。后世乃谓伊尹废放太甲,误矣。
【原文】王徂桐宫居忧,克终允德。
【直解】徂字,解做往字。史臣记太甲往桐宫,居忧三年,既已绝远群小,亲近汤墓,果能自怨自艾,尽改其平日之非,而处仁迁义,实有其德于身,而不至于终迷矣。夫伊尹身任先王付托之重,念切宗社颠覆之忧,桐宫之迁,卒能使其君克终允德,诚可谓不负阿衡之托矣。然非太甲始迷终复,痛自悔改,则尹虽忠爱无己,亦乌能以自效哉!此其所以犹不失为守成之令主也。 太甲中
这是伊尹奉迎太甲归亳之后,劝勉以修德法祖的说话。史臣叙其事为中篇。
【原文】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
【直解】冕服,是衮冕之服。古者天子通行三年之丧,太甲居忧于桐宫,既悔过修德,到第三年,正当服制满了。而商家以建丑之月为岁首,伊尹乃于十有二月正朔之日,用衮冕吉服,奉迎太甲自桐宫归于亳都。盖既终谅阴三年不言之制,于是可以正位临民,嗣丕基而出政治也。
【原文】作书曰:“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后非民,罔以辟四方。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终厥德,实万世无疆之休。”
【直解】后字、辟字,都解做君字。胥,是相。匡,是正。佑,是助。休,是美。伊尹既奉迎太甲归亳,乃作书以告,深致其庆幸之意,说道:“君者民之主,民而非君,则无以施政教、发号令,何能相正以遂其生,此民所以不可无君也;民者邦之本,君而非民,则无以供赋役、卫王室,何能君有四方,此君所以不可失民也。昔者嗣王为群小所误,君民上下,几不相保,商家基业甚有可忧。幸而皇天眷顾,佑助我有商,乃默启王心,一旦憣然醒悟,得以克终其德。然后民不至无君,君不至失民,邦家无倾覆之虞,宗社有灵长之庆,自今日以至万世,子子孙孙皆得以席王之余荫矣。岂不为万世无穷之休乎?”大抵太甲嗣位之初,生长逸乐,故不知祖宗创业之艰难,比昵小人,故不知老成忠言之可信,所以颠覆典刑,而不惠于阿衡也。及其亲近先墓而善念自生,斥远小人而非心尽格,遂能尊信师保,率祖攸行。一念转移之间,而衍商家六百年之祚,岂偶然哉!是以人君之德莫要于法祖,莫急于亲贤。
【原文】王拜手稽首曰:“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厎不类。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既往背师保之训,弗克于厥初。尚赖匡救之德,图惟厥终。”
【直解】厎字,解做致字。不类,是不肖。速,是召之急。戾字,解做罪字。孽,是灾。违,是去。逭字,解做逃字。师保,就指伊尹。太甲既痛悔前非,始知伊尹之忠,乃拜手稽首,而致其敬师之礼,说道:“予小子往者昏愚蔽惑,不知君德之所宜,自陷其身于不肖,嗜欲无节,以败坏其处事之度,纵肆不检,以败坏其居身之礼,自速取罪戾于吾身,先王之基绪几于坠绝而不可保矣。夫天作孽祸以垂儆戒,如灾眚变异之类,或气侯偶差,非由感召,在人者犹可挽灾为和,违而去之;若人自为不善而致孽祸,则恶自我作,罪自我受,不可得而逃免也。今我纵欲速戾,此正自作之孽而不可逭者。然往者虽不可及,而来者犹有可图。我于前日既不能信顺师保之明训,而弗克谨于其初,自今以后,庶几赖尔正救之德,绳其愆,纠其谬,以图成就我于有终,则失于前者,可以勉之于后耳。不然,予小子将何所赖而克终允德也哉!”夫当太甲不惠阿衡之时,伊尹之言,惟恐慌太甲不听,及太甲改过之后,太甲之心,惟恐伊尹不言。昔也如水投石,而今也如石投水,可见人心善恶,只在迷悟之间而已。
【原文】伊尹拜手稽首,曰:“修厥身,允德协于下,惟明后。
【直解】允,是诚实。协,是和协。明后,是明君。伊尹见太甲悔过求助,有图终之志,乃拜手稽首,致敬以复于太甲说道:“人君之修德,不徒感悟于一时,而尤贵贱履之诚笃。诚能省察克治,慎修其身,事必谨守其法度,动必率循夫礼仪,又能着实用功,无有一毫虚假间断,使实德之所流通,足以感动乎人心,自然和协顺从,而无不爱戴归往于下者,这才叫做明君,乃可以嗣守先业,而永保天命也。王欲图终,可不以此自励哉!”
【原文】“先王子惠困穷,民服厥命,罔有不悦。并其有邦厥邻,乃曰:‘徯我后,后来无罚。’
【直解】先王,指成汤。无罚,是免于暴虐。伊尹又说:“允德协下,固惟明后为然。然所谓明后,莫有过于我先王成汤者。昔我先王,发政施仁,于人固无所不爱。至于疲癃残疾,鳏寡孤独,民之困穷而可怜者,则尤哀矜体悉,加意惠养,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以亳邑之民被其泽者,咸服从其命令政教,无不欣悦而爱戴之,亦如人子爱其父母一般。不但本国的百姓如此,便是当时并列侯邦而为邻国者,其民苦其君之暴虐,亦莫不戴我先王以为君,相与说道:‘我辈困苦,不得聊生,专等我商君来救援。我君若来,必能除暴伐恶,拯我民于水火之中,自令其免于酷罚矣乎!’夫先王诚心爱民,而得天下之归心如此,正所谓允德协下之明后也。”
【原文】“王懋乃德,视乃厥祖,无时豫怠。
【直解】懋,是勉。视,是观法。烈祖,指成汤。豫怠,是安逸懈怠。伊尹劝勉太甲说道:“君道莫先于修德,而修德莫要于法祖。我先王成汤既允德协下,而得天下之民矣。今王嗣登大宝,统承先业,正当乘此怨艾之初,勉修其德,监视烈祖之所为,以为模范,而惟日孜孜,不可有一时之逸豫懈怠。盖先王懋昭大德,日新又新,故能允德协下,而天下称明焉。王今继之,若一有豫怠,晏安之气胜,而儆戒之志荒,便与烈祖之德不相似矣。岂能施于有政,而感孚远近之民哉?此王之所当深戒也。”
【原文】“奉先思孝,接下思恭。视远惟明,听德惟聪。朕承王之休无斁。”
【直解】两个惟字,都解做思字。斁,是厌。伊尹又说:“懋德法祖,而无时豫怠,固吾王之当自勉者。然懋德之事何如?以奉事祖先,则思尽其孝,而旧章成宪,务遵守而不亡;以接见臣下,则思致其恭,而动容周旋,皆庄敬而有礼。欲明见万里之外,而不薮于浅近,当思所以审乎人情,察乎物理,而明焉,则视何患不远乎;欲听纳道义之言,而不惑于邪,当思所以闻言即悟,声入心通,而聪焉,则听又何患不德乎!吾王果能于是深思而力行之,则懋德法祖,真可无愧于明后,而无疆之休,我且奉承将顺之不遑矣,岂敢有所厌斁乎?”伊尹于太甲改过迁善之后,既庆喜之,而又孜孜劝勉之如此。盖惟恐慌王之不终也。其忠爱恳切为何如哉! 太甲下
这是伊尹申告太甲修德保治的说话。史臣叙次其语为下篇。
【原文】伊尹申诰于王曰:“呜呼!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鬼神无常享,享于克诚。天位艰哉!
【直解】申,是重。亲,是眷顾。怀,是归附。享,是歆享。伊尹重言以告戒太甲,叹息说道:“人君一身,上为皇天之鉴临,下为百姓之仰赖,前后左右有鬼神之森列,甚可畏也。天虽以君为子,然或予或夺,初无定向,何常亲之有。惟人君能敬以自持,凡动止语默常若天监在兹,无一念敢忽,则此心上通于天,天乃眷佑而申命之矣。民虽以君为心,然或向或背,其情难保,何常怀之有。惟人君能仁以保民,爱养子惠,使匹夫匹妇,无一不被其泽,则此心下孚于民,民皆爱戴而归服之矣。鬼神虽依君为主,然不见不闻,至幽难测,何常享之有。惟人君能竭诚对越,真见得祖宗百神,与我一气,相为联属,不敢萌一毫怠玩之意,则诚立于此,神应于彼,自然来格来享,而降之以福矣。这等看来,人君居天之位,一念不谨,天遂从而厌之;一物失所,民亦得而叛之。幽独之中,斯须不诚不信,人虽不知,而鬼神知之,存亡之机至危,而感召之理不爽。虽兢兢业业,日慎一日,犹恐不能保终,其可以易而为之乎?所以说天位艰哉!”
【原文】“德惟治,否德乱。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终始慎厥与,惟明明后。
【直解】德,指敬仁诚说。否字,解做不字。明明,是明而又明的意思。后,是君。伊尹说:“天位惟艰,保位以德。所谓德,不过曰敬曰仁曰诚而已。人君若是尽了这敬仁诚而有德,则自然天亲民怀,鬼神歆享,岂不足以致治。若是背了这敬仁诚而不德,则必然天怒人叛,鬼神怨恫,岂不足以致乱。然这致治的道理,古人已有行之者矣。若今所行的,与那古人之致治的道理相同,则其治亦与之同,而太平之盛,可复见于今日矣,有不至于兴隆者乎?这致乱的事迹,古人亦有行之者矣。若今所行的,与那古人之致乱的事迹相同,则其乱亦与之同,而祸败之应,将复蹈其覆辙矣,有不厎于灭亡者乎?夫治乱兴亡之机,惟系于所与如此,可见人君当慎其所与矣。然或有初鲜终,则兴治未几,而乱亡随之,亦非真能与治者也。若乃敬畏常存,自临御之初,以至历年之久,悉求与治同道,而不敢一事苟同于乱焉,此非中才常主所能也。惟是至明之君,洞烛夫天民鬼神之理,深辨夫治乱兴亡之故,不但初志极其清明,亦且终身无所薮惑,方能日慎一日,而永保天命也。王可不以明明之后自期待,而保此惟艰之位哉!”
【原文】“先王惟时懋敬厥德,克配上帝。今王嗣有令绪,尚监兹哉!
【直解】先王,指成汤。懋,是勉。配,是对。今,是善。绪,是统绪。尚,是无几。监,是视。伊尹又说:“能慎所与,固惟明君为然,而当与之人,莫有过于先王者。昔我先王成汤,受天明命而有天下,非有他道,惟是朝夕勉勉不已,常存戒慎恐惧以修其德,凡敬仁诚之道,皆加兼体日新之功,不敢有一毫怠慢。故其德与天合,用能君主万方,而对乎上帝。盖真为天之所亲,而民无不怀,神无不享矣。今王为先王之孙,富有四海,贵为天子,其所嗣者,皆先王所传令善之统绪也。然这善绪不易得,由于敬德配天所致。王既嗣而有之,庶几监视乎此,于先王所以敬德配天的事,常常看着做个法则,这便是与治同道,亦可以对越上天,而万民自怀,鬼神自享矣。又何必远有所慕哉!”
【原文】“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
【直解】伊尹又说:“为治贵慎所与,而进德必有其序。先王之敬德配天,固吾王之所当法者,然其道则高矣,远矣,岂可一蹴而至哉,必当循其进为之方,顺其先后之序,由一念一事之勉于敬,而积之于念念事事之无不敬。就如登山的一般,要升到高处必从这低处起脚;如走路的一般,要行到远处必从这近处进步。庶几,下学者可以上达,近取者可以远到,而先王之德可驯至矣。否则欲速不达,安能造于高远之地哉?”夫伊尹欲太甲则效成汤,期待至矣,而复以循序告之者,盖不以至圣为期,则志安于近小。若徒骛高远,而不从身心切近处用力,则亦流于虚妄,而何能以与治乎?伊尹之言,真圣学之准则,而万世人君之所当诵法也。
【原文】“无轻民事,惟难;无安厥位,惟危。
【直解】民事,是农桑之事。位,是君位。伊尹又说:“人君富有四海,坐享万邦之贡赋,莫把那小民的事便看得轻易了,以为不必留心。当思国以人民为本,民以衣食为命。农夫终岁勤动,尚有不足于食者;蚕妇终岁辛苦,尚有不足于衣者。戚戚焉视民之疾苦,常若痌瘝之在身而后可。岂可视以为轻而忽之哉!人君尊居九重,仰承先世之基业,莫把这大君的位,便看得安稳了,以为可以肆志。当思天下所以奉我者甚尊,则其所以望我者甚重。一念不谨,或致上干天怒;一事不谨,或致下失人心。栗栗焉此心之危惧,若将坠于深渊而后可。岂可恃以为安而玩之哉!”夫能思民事之难,则必不妨民以重修,夺民以厚敛,而所以图其易者在是矣;能思君位之危,则必不徇情于货色,溺志于游畋,而所以保其安者在是矣。君天下者,宜三复于此言。
【原文】“慎终于始。
【直解】伊尹又说:“人情孰不欲善其终者,只是安于偷惰,以为今日姑若是,而他日固改之耳。然事固未有不善其始,而能善其终者。王欲图惟厥终,而保先王之业于勿坠,便当于今日嗣位临民之初,思其难,思其危,兢兢业业,日慎一日,而后可。若因循懈怠,谓暂且纵欲为乐,待后更为改图。窃恐此心一放,不可收拾;习气已成,难于变易;后虽悔之,亦无及矣。可不戒哉!”
【原文】“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
【直解】逆,是违拂。逊,是随顺。伊尹于太甲悔悟之后,犹恐其不能审于听言,故又告之说道:“人君听言,不当任情以为喜怒,必须审察理之是非。且如人之进言于王,固有犯颜色触忌讳,侃侃直戆,拂逆于王之心者。这样言语,在常情好生难受。吾王于此,必当虚心审察,他这说话,或者有益于身心,有裨于治理,而于道有合欤。苟合于道,还当屈己听从,未可以为拂意而遂拒之也。人之进言于王,亦有颂其美,承其意,唯唯和柔,随顺于王之所欲者。这样言语,在常情鲜不喜悦。吾王于此,必当虚心审察,他这说话,莫非是阿谀以为容,逢迎以为悦,而不合于道欤。如其非道,便当正色拒阻,未可以为顺意而遂喜之也。盖臣之于君,有过则匡救之,有美则将顺之,虽逆耳之言,未必便是顺意之语,未必尽非。但人之常情,莫不喜顺而恶逆,而人君之尊,孰敢轻为直言以犯之。故明主于此,不可邃为喜怒,唯虚心审察,徐观理之当否,以为己之从违,则忠直者得以尽其意,而佞者无所售其奸矣。”此人君听言处事之要道,非伊尹之忠爱恳到,不能言之亲切如此。
【原文】“呜呼!弗虑胡获?弗为胡成?一人元良,万邦以贞。
【直解】虑,是思虑。胡字,解做何字。获,是得。一人,指君说。元,是大。良,是善。贞字,解做正字。伊尹既历告太甲以图治之道,犹恐其不能慎思而笃行也,故复叹而勉之说:“我前所言五者,都是切于治道的说话。王不徒听之,须是殚精竭虑,反覆思惟,君德如何而能进,民事如何而能重,天位如何而能安,何以谨始,何以受言,件件都去心上理会过,这道理方才实得于己。若只听了不加思虑,则亦徒听而已,何由而能得乎?然既思而得之,又当躬行实践,勤勉从事。或循序以进德,或艰难以保民,或危惧以守位,以谨终则于始,以听言则必审,一一都见之于施行,这事功方才有成。若只思了,不肯实行,则亦徒思而已,何由而能成乎?苟能思而得此理,无一毫眩惑;为而成此事,无一毫废弛。则蕴于念虑之间者,皆理而无欲;发于事为之着者,皆善而无恶。内外如一,表里浑然,是人君有大善之德矣。由是万邦的人,见为上者如此,自然有所感发,有所视效。以百官则正于朝,无比德,无淫朋;以万民,则正于野,无颇僻,无偏党,皆相率而归于正矣。夫万邦之贞,其机由于一人,一人之善,其功在于虑与为。王可不思所以自勉哉!”
【原文】“君罔以辩言乱旧政,臣罔以宠利居成功,邦其永孚于休。”
【直解】伊尹告君终篇,又以己将复政归老,虑后有谗人变乱是非,太甲或误信而反其所为,故预戒之,且明己志,说道:“率由旧章,君道之当然也。为君的,当以先王之法为必可行,毋信喋喋利口,变乱了祖宗的旧政。事功图成,臣职之当然也。为臣的,不可以己之事功有成,而贪恋宠禄以居之。夫君尽君道,则监于成宪而无纷更之失;臣尽臣职,则功成不满,而益勤笃棐之忠。政治休明,节义成俗,社稷灵长,终将赖之矣。邦国有不永信其休美者乎?”盖此时太甲之德已进,伊尹有退休之志,故预为此言,以见国家之事,惟谨守成法,自可长治久安,而己之图归,乃臣道之常,有不得不然者耳。 咸有一德
这篇书是伊尹将告归之时,作书劝勉太甲法成汤以纯一其德的说话。史臣因书中有咸有一德之语,遂以为篇名。
【原文】伊尹既复政厥辟,将告归,乃陈戒于德。
【直解】复字,解做还字。昔伊尹受成汤之托,辅立太甲。太甲居忧,伊尹身摄朝政。至是太甲君德既成,堪以承继成汤之业。伊尹遂以所摄的政务复还太甲,将欲告老,归于私邑,犹恐去位之后,太甲修德不终,有负成汤所以付托至意,乃陈王者之德所当勉者,反覆以告戒之。
【原文】 曰:“呜呼!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
【直解】谌字,解做信字。九有,即九州。伊尹陈言告戒,先叹息说道:“人君之奄有九州,固莫非上天所命。然皇天无亲,难可凭信,其命之去留迁易,曾无定准。或一国之运,前兴而后废,或一人之身,始予而终夺,何可据以为信哉?然亦但观人君之德何如。诚使为君者,能杜绝私欲,常存其德,不使一时间断,则保佑命之,自天申之,而天位可以长保矣。若君德不常,或为私欲玩好,有所摇夺,或但勉强暂时,不能持义,则天命亦遂去之,而九有以亡矣。是可见天命去留之机,虽不可知,而天人感召之理,则必不爽。君德有常则天命亦有常,君德无常则天命亦无常。人君欲常保天命,惟在常修其德而已。”
【原文】“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监于万方,启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正。
【直解】夏王,指夏桀。庸字,解做常字。监,是视。启,是启发。迪,是开导。一德,是纯一之德。咸,是皆。享字,解做当字。夏正,是夏家建寅的正朔。伊尹说:“天命无常,往事可证。昔夏王桀不能常于其德,亵慢明神,不知恭敬以奉祭祀,暴虐下民,不能施惠以收人心,以无道自绝于天,不可以为神人之主。是以皇天厌弃之,不加保佑,下视那万方之中,有堪受大命者,启发而开导之,求德行纯一者,眷顾而亲爱之,使之居天位而为百神之主。自此夏祚告终,而天命改属矣。所谓厥德靡常,九有以亡者,夏桀是也。方上天眷求一德之时,天下无足以当之者。惟我尹躬,及我先王成汤,都有纯一之德,心里所存的,无有人欲之私,政事所行的,全是天理之公,臣主一心,上下同德,故能当上天启迪眷求之心,而受其光大休显之命。九州之广,兆民之众,莫不归服于我先王。于是改夏建寅之正朔而为建丑,夏家旧日的天下,一旦转而为我商之所有矣。所谓常厥德,保厥位者,我先王成汤是也。”
【原文】“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
【直解】伊尹既以夏商兴亡之故,陈戒太甲,又反覆申明其意,说道:“夏后氏受天命为天子,四百有余岁矣。今天命一旦去之,眷我有商,代夏而有天下,岂天私厚于我有商哉?皇天抚亲,惟德是辅。我商之君臣,既同有一德,寅恭夙夜,昭事上帝,是以天心降鉴,自申其保保存之命耳,而非天有私也。夏后氏奄有天下,固一民莫非其臣矣。今而九有之众,无不归服于商者,岂商有所要求于下民哉?民罔常怀,惟德是怀。我商之君臣,既同有一德,容保周至,彰信兆民,是以东征西怨,南征北怨,自戴之以为我后耳,而非商有求也。夫观天佑民归,一本于德如此,嗣王可不慎修其德,以系天人之望哉!”
【原文】“德唯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
【直解】僭,是差。伊尹又说:“人君之德,若纯乎天理而一,则凡有所动作,自然上合天心,下得人心,无往而不吉;人君之德,若杂乎人欲而二三,则凡有所动作,必然上拂天心,下逆人心,无往而不凶。夫在人当吉便吉,当凶便凶,无有一毫僭差者,其故何哉?盖以天之降灾降祥,惟视在人之德何如。有德,则福不求而自至;无德,则祸欲避而不能;此必然之理也。然则人君欲析天永命,惟在增修其德哉!”
【原文】“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终始惟一,时乃日新。
【直解】伊尹既反覆申明君德之不可不一,乃劝勉太甲说道:“今嗣王方自桐归亳,新服天子之命,而即政临民,乃天命人心系属之初,吉凶灾祥攸判之始,正当图新其德,痛洗旧染之污,复其本然之善,使德与命而俱新可也。然新德之要,贵乎有常。若新之于始,而或间之于终,则新者有时而污,不可以言日新也。必也始焉自怨自艾,处仁迁义,固如是之新矣;终焉懋德法祖,无时豫怠,亦如是之新焉。终始一致,而无少间断,这才是日新,而非暂明倏晦者之可比也。君德有常而弗替,则天命亦永保于无疆矣。嗣王可不勉哉!”
【原文】“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臣为上为德,为下为民。其难其慎,惟和惟一。
【直解】官指庶官说。左右指辅弼大臣说。这是伊尹告太甲以用人之要法,说道:“吾王既尽新德之功,又当求辅德之助。然辅德唯在用人,而用人必求其当。如诸司百职,乃庶官也。庶官或守一方,或领一事,必一一都选贤而有德,能而有才的人,而任之在位。左右辅弼,乃大臣也。大臣要他处大事,决大疑,与夫调元赞化,又非一方一事可比,其责任既重,不可但求备员,尤须才全德备的人,然后可用。所以然者为何?盖以人臣职分,虽有大小不同,然其为上也,则为君之德。大之保佑王躬,以养其本原;小之因事纳忠,以辅其阙失,使君德日明于上者,都是他的职分。其为下也,则为民之生。或赞襄倡率于内,以燮和天下;或承流宣化于外,以润泽四方,使民生日安于下者,都是他的职分。夫臣职所系,其重如此。若任用非人,则上无以弼成君德,而下无以奠安民生,国家之事日坏矣。是以人君于未用之先,必要难于任用,不可一槩轻易授职;慎于听察,不可徒以言貌取人。如此,则选择精,而不贤者不得以滥进矣。于既用之后,必要他可否相济,而彼此交修,终始如一,而信任不贰。如此,则志意孚,而贤者得以展布矣。用人之要,莫过于此,其于吾王新德之助,不亦多乎!”
【原文】“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
【直解】德是善的总称,善是德的实行。师,是取法。协,是合。这是伊尹告太甲以取善之要法,说道:“善在天下,散于万殊,而原于一本。故君子之取善,求之贵广,而择之贵精。彼人必有所师法,而后能成其德。然师无常,若执一而求之,则隘矣。故德无常师。惟当视其善之所在,便取以为我之法。凡有一言之合道,一事之可法者,我皆兼收之而无遗,则天下之善,皆我之善矣。然善之在人无穷,若逐一而主之,则杂矣,故善无常主。惟当以其所取之善,而会合于吾心能一之地。凡得之于旁求博取者,皆权度于一心,务求至当归一,纯然不杂而后已,则吾心之一善,有以统天下之万善矣。”大抵君子之学,不博则无以为致约之地,不约则无以收广博之功。譬之于金,有产于水中者,有藏于沙中者,今不必问其所出,但是金便是采来。既采之后,即投之罅中,加以猛火煅炼,便成一块纯金,不复知为沙中水中之物矣。德无常师而主善,就如采金的一般;善无常主而协一,就如炼金的一般。此圣学精微之奥,修德者宜潜心焉。
【原文】“俾万姓咸曰:‘大哉!王言。’又曰:‘一哉!王心。’克绥先王之禄,永底烝民之生。
【直解】俾字,解做使字。绥,是安。底,是定。烝,是众。伊尹告太甲说:“吾王之新德,若能到得那克一的地位,则此心纯然不杂,由是布之为号令,宣之为教诏,自然有以感动乎人心。将使那万姓每众口一词,都称颂说:‘大矣哉!吾王之言乎。何其包涵尽天下之理,一言垂万世之则也。’然不特赞王之言,而因以知王之心,又称颂说:‘一矣哉!吾王之心乎。必其浑然天理之中存,纯无一毫之关杂也。不然,何以有是至大之言哉!’是即其称颂之至,可知其爱戴之同,一德感应之神有如此。不但是也,受天明命,先王常以一德而受天禄之厚矣。今王能一德,则有以保其基绪,而安享九州之贡赋,先王之天禄,不自王而克绥之乎?奄有九有,先王常以一德而得众民之归矣。今王能一德,则有以抚其生民,而永贻乐,利于无穷,先王之遗民,不自王而永底之乎?一德效验之大又如此,吾王其勉之哉!”
【原文】“呜呼!七世之庙,可以观德。万夫之长,可以观政。
【直解】古者天子宗庙之制,三昭三穆,与太祖共为七庙。太祖之庙,百世不迁,其余七世之外,亲尽则迁。若是有德之君,其庙称宗,则亦不迁。万夫,即是万民。伊尹丁宁申戒太甲,叹息说道:“人君修德行政,出之一身者虽甚微,而其贤否之章之于天下后世者则甚著。彼七世之庙,祀有定制,亲尽则在所必迁,必人君身有盛德,为公论所归,然后可以称宗不毁。苟无其德,将不免于祧矣。是即庙祀之迁与不迁,可以观德之修否,不能掩于后世之公也。万民之情,从违靡定,王者为之君长,必其所行之政,合于民心,然后爱戴而归向之,苟失其道,将不免于怨叛矣。是即民心之服与不服,可以观政之修否,不能掩于天下之公也。今吾王之在后世,居于世庙之中者也,固当一其德以为不迁之主;吾王之在今日,位于万夫之上者也,亦当一其德以为行政之原,可不知所自励哉?”其后太甲令德善政,于汤有光,庙号太宗,享子孙六百年之祀,至今称守文贤主,亦可谓不负伊尹之所期者矣。
【原文】“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无自广以狭人,匹夫匹妇,不获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
【直解】伊尹告太甲终篇,又致其儆戒之意,说道:“两贵不能以相使,君而非民,则孤立无助,将何所使;两贱不能以相事,民而非君,则涣散无统,将何所事。君民相须如此,为君者固不可忽乎民矣。况于取人为善以成一德,初无闻于君民者,而可忽之乎?要必虚心以受天下之善,下问以来乐告之心。莫说我自家聪明睿智,何所不知,那百姓每凡愚浅陋,他晓得甚么,何必问他。这等便是自广以狭人了。为人君者,切不可如此。盖人君任大责重,必合天下之知以为知,而后事无遗照。而道之在天下,虽匹夫匹妇,亦有可与知者。但有一人不得自尽其诚,一善不得自达于上,则聪明壅于听闻,智识小于自用,一善之有亏,即万善之未备矣。人主将何所与以成一德之功哉!此所以当取民以为善,不可自广以狭人也。”谨按:此书始终以一德为言,反覆谆切,其旨深奥。盖天命赋予之理,本纯一而不贰。但人以私欲间杂之则不一,始终有间断则不一,表里有参差则不一。修德者必克尽己私,纯乎天理,使表里如一,始终无间,而后谓之一德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中即所谓一德。精以察之,一以守之,即是协一的工夫。昔伊尹在畎亩之中,乐尧舜之道,故悉平生之所学以告太甲,盖欲使其君为尧舜之君而后已也。后之有志于帝王者,宜潜心而勉学焉。卷之五尚书直解
卷之五
盘庚上
盘庚,是成汤十世孙。盘庚因河患,迁都于殷,反覆诰谕臣民以图迁之意。史臣录其书为三篇,这是头一篇,记未迁时告谕臣民的说话。
【原文】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率吁众戚,出矢言。
【直解】殷,是地名,即今河南府偃师县地方。适,是往。率,是总。吁,是呼召。戚,是忧。当时河水为患,众百姓每都以为忧,故谓之众戚。矢言,是誓告之词。昔成汤建都于亳,其后子孙屡迁,至祖乙始都于耿。至盘庚时,耿又有河决之害。盘庚见殷地高,可以避水,故欲率民以迁都于殷。而当时之民,皆安土重迁,不肯往适于有居。盘庚不得已,乃总呼众忧之人,出誓言以告之,把迁都之利,不迁之害,一一晓谕他每知道。盖不以刑罚驱之,而以言语化导之,盘庚之恤民如此。
【原文】 曰:“我王来,既爰宅于兹,重我民,无尽刘。不能胥匡以生,卜稽曰:‘其如台。’
【直解】我王,指祖乙说。宅,是居。兹,是指耿都说。刘字,解做杀字。其如台,譬如说无奈我何。盘庚出誓言以告百姓每说道:“我先王祖乙初来耿都,既而遂定居于此,实以此地可居,而重我民之生耳。岂预知耿有水患,而故意尽陷之于死地乎?今民偶不幸,困于水灾,流离散处,不能相救以全其生,是乃天变之使然,非人谋之所能及也。我因此考之于卜,那卜兆之词说:‘此地垫溺已甚,我亦无如之奈何。’言决不可不迁也。天命昭然如此,尔民可不从卜而图迁哉?”
【原文】“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兹犹不常宁,不常厥邑,于今五邦。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断命,矧曰其克从先王之烈?
【直解】服,是事。宁,是安。五邦,是五处建都之地,成汤始居西亳,仲丁迁于嚣,河亶甲迁于相,祖乙迁于邢,又迁于耿,共是五邦。烈,是功业。盘庚又说:“我先王成汤、仲丁、河亶甲、祖乙,诸君遇国家有大政事,必决之于卜,以观天命之何如。天命所在,则恭敬奉承,不敢违越,故卜曰当迁即迁,不敢偷安,以违天命。至于五次迁都于亳、于嚣、于相、于邢、于耿而迄无定居,这岂是先王好劳,乃天命之不容已故也。今至于我之身,耿不可居,天命亦几乎绝矣。若不承先王之故事以图迁,而坐待沉溺,则是天之断绝我命,且懵然而不自知,况曰其能顺承先王之大业,以保国祚于无穷乎?夫天之所命,在先王犹不敢违,而况于我乎?为尔民者,纵不畏上命,独不畏天命乎?”
【原文】“若颠木之有由蘗,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绍复先王之大业,厎绥四方。”
【直解】颠木,是倾仆的树木。由蘗,是树上新生的枝条。盘庚又说:“旧都已不可居,新都幸有可就。若能从卜而迁,则易危为安,转祸为福,譬如已倒的树木,旁边又生出新枝一般。但见国命几断而复续,先业几坠而复兴,是天将延长我国家之命于新邑,使我继嗣兴复先王之大业,以安四方之民矣。夫不迁之害如彼,而能迁之利如此,是国命之断续,先业之兴废,民生之安危,惟系于迁不迁之间耳。尔民可不审所从哉!”
【原文】盘庚于民,由乃在位,以常旧服,正法度。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王命众悉至于庭。
【直解】字,解做教字。在位,是有位之臣。常旧服,是先世常行的旧事。伏,是藏匿。小人,是小民。箴,是箴规的言语。众,指臣民说。盘庚既告民以迁都之意,如上文所言矣。然当时之民,虽多惮于迁徙,一般也有要迁的。只为在位的人,恋旧都久处之安,贪沿河沃饶之利,乃倡为浮言,煽惑众心。中间有能审利害而以为当迁者,都被他排击隐匿,不得闻于上。此民情所以不通,而国是所以未定也。盘庚深知其然,故其告教于民,必自在位之人始。而其所以教在位者,惟历举先王君臣旧常图迁的故事,以正今日之法度,见得自己奉顺天命,皆取法乎先王。而凡为臣者,皆当谨守臣职,以取法乎旧臣也。其大意说道:“今我小民,苦遭水患,必多以当迁之言箴规于我者,汝群臣正当通上下之情,无或敢排击陷匿,而使之不得上达也。”盘庚告臣之意如此,于是乃命臣民众庶,悉至于庭,以听教命焉。
【原文】王若曰:“格汝众,予告汝训,汝猷黜乃心,无傲从康。
【直解】此下正盘庚命众之词,皆对民而责臣者也。格,是至。猷,是谋。黜,是除去。傲上,是慢上之命。从康,是徇己之安。盘庚命众说道:“来,汝臣民之众,我其告汝以训言。凡汝之所以不肯从迁者,只为有两样私心:一则有傲心,而慢君止之命;一则有惰心,而徇目前之安耳。汝当谋去汝这个私心,念尊卑之分,而不敢以傲上,图久远之计,而不敢以苟安,可也。”
【原文】“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王播告之修,不匿厥指,王用丕钦,罔有逸言,民用丕变。今汝聒聒,起信险肤,予弗知乃所讼。
【直解】旧人,是世臣旧家。播告,是诏令。指,是意指。钦,是敬。逸言,是过言。变,是变化。聒聒,是多言的模样。起信,是取信。险,是倾邪。肤,是浅。盘庚又说:“昔我先王,凡有大事,皆不敢独任一己之私,亦惟谋任尔世臣旧家之人,与之共事。然先王固能任旧人,而旧人亦不负所任。凡国有大事,朝廷出号令以播告乎人,旧人即为之奉承宣布,凡先王忧恤民瘼的美意,都一一传说与百姓,而不敢隐匿。所以先王愈加敬信,而任使之益专。且不但宣君之指,而又自以利害之实告之于民,无有妄言,以惑众听。所以小民翕然感化,而奔走之恐后。先王之臣,其贤如此。今我之任汝,无异于先王,汝宜以旧人之事先王者而事我,可也。顾乃倡为浮言,以阻迁都之议,凡其谗谗然求信于民者,率皆险邪肤浅之说,都不是正大深远的议论。我不晓汝所言,果何谓也。岂不有愧于旧人哉!”
【原文】“非予自荒兹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予若观火,予亦拙谋,作乃逸。
【直解】荒,是废。含,是藏匿。惕,是畏惧。观火,是见得明白的意思。作字,解做成字。逸,是过失。盘庚说:“我之迁都,非轻易劳民动众,自废其爱民之德,其实欲为民图安耳。汝乃造言阻挠,不肯宣布我为民之德意,不畏惧我一人,若将以我为可欺者。不知我看汝等傲上即安之情,就如看火一般,昭然明白而无所隐蔽,汝亦将谁欺乎?然此虽汝之过,亦由我拙于为谋,优柔姑息,以酿成汝之过失耳。使我能操生杀之权,有罪不赦,汝又安敢若是哉!”这是盘庚设为责己之词,以警群臣,欲其痛自省改,而率民以从迁也。
【原文】“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
【直解】网,是鱼网。纲,是系网的大绳。条,是条理。紊,是乱。刈禾叫做穑。有秋,是秋间有收成。盘庚既戒其臣之傲上从康,又设喻以申明之,说道:“以下从上,理之当然。譬如鱼网一般,把纲绳提起,则细目都随之而张,各有条理而不乱。今君者,臣之纲也。若君令而臣不从,是纲举而目不张矣,有是理乎?然则汝不可不以傲上为戒也。天下之事,不一劳者不永逸。譬如农夫一般,服劳于田亩,用力于稼穑,虽是勤苦,到秋来,却有收成之利。今迁都虽劳,而他日安居乐业之利,实由于此。然则汝又不可不以从康为戒也。”
【原文】“汝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
【直解】婚友,是婚姻僚友。盘庚说:“汝群臣所以不肯迁者,本是傲上从康的私心,却乃藉口安民,以市恩于众,而自以为有德。不知河水一决,坐待危亡,适以害之而已,何实德之有。汝必能去其傲上从康之私心,真为斯民趋利避害,以施实德于民,而且及尔之婚姻僚友,亦得以同享其福,则德之所施者博矣。汝于此时,乃敢大言于人说,汝之祖父,尝为民图迁,今汝又为民图迁,汝家世世有积德,这才不失之于夸耳。若今之苟悦小民,何足以为德乎?”
【原文】“乃不畏戎毒于远迩,惰农自安,不昬作劳,不服田亩,越其罔有黍稷。
【直解】戎,是大。毒,是害。昬,是强,黍、稷,是两样谷名。盘庚说:“耿圯河水,远近皆受其害,势甚可畏。汝乃不畏其大害于远近,而惮劳不迁,则终无去危就安之日矣。譬如懒惰的农夫,惟务偷安,不肯强力为劳苦之事,不耕种田亩,将来岂有黍稷之可望乎?从康之害如此。”
【原文】“汝不和吉言于百姓,惟汝自生毒,乃败祸奸宄,以自灾于厥身。乃既先恶于民,乃奉其恫,汝悔身何及?相时民,犹胥顾于箴言,其发有逸口,矧予制乃短长之命?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恐沈于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则惟汝众自作弗靖,非予有咎。
【直解】吉言,是善言。先,是倡率。奉,是承受的意思。恫,是痛。相,是视。民,是小民。胥字,解做相字。逸口,是过言。燎,是焚。高平之地叫做原。盘庚说:“人臣之义,当奉君之命而致之民者也。今汝于人情忧疑之际,乃不肯将好言语开谕那百姓,而反阴沮迁都之谋,则非但害民而已。惟汝自生毒害,陷于败祸奸宄之罪,以自灾于其身耳。盖臣者,民之倡也。汝既倡民以顽慢不率,则首恶之诛,必不能免,孽自汝作,则痛亦自汝受矣。汝于此时虽自追悔,亦何及哉?我视小民之中,有明于厉害者,犹知相与顾虑,而有箴规之言。但其言一发,汝等即以过逸之言,纷纷排抑之,使不得达。汝固自恃其口,为可以制人矣。况我操生杀之权,能制汝短长之命,而可不惧乎?汝何不以小民之箴言告我,乃共为浮言,以动摇斯民,惧之以迁徙之劳,贻之以沉溺之祸,果何意邪?一时人情,为汝所惑,虽若无可奈何,然以我制命之权而殄灭汝,亦何难之有。譬如火之焚于原野,其初虽不可亲近,然终可得而扑灭之,汝尚何所恃乎?然此亦惟汝众自不肯安靖守法,以速祸于己耳。非我有过,乐用刑威以加汝也。傲上之害如此,可不戒哉!”
【原文】“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
【直解】迟任,是古时的贤人。盘庚既戒责群臣,又引古人之言以感动之,说道:“我闻迟任曾有言说:‘朝廷用人,当求夫世臣旧家而用之,以其练习故事,通达人情,国家与之同其休戚,而下民视之以为安危也。若夫用器,则不必求旧,惟取其制作之新而已。’迟任之言如此。今汝诸臣,皆我国家之旧人也,我之图任共政,自不能舍汝而他求矣。汝可不思体我之意乎?”
【原文】“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动用非罚?世选尔劳,予不掩尔善。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作福作灾,予亦不敢动用非德。
【直解】非罚是不当罚而罚,非德是不当赏而赏。盘庚说:“昔我先王及汝祖汝父,君臣一心,无事则同享其逸,有事则同任其勤。是汝祖父,乃我先王之功臣也。汝为功臣的子孙,国家所当优礼,苟无罪过,我岂敢动用非理之罚以加汝乎?盖必可罚而后罚之也。我国家世世选录汝祖父之功劳,至于我亦不敢掩蔽汝祖父之善。今我大享祀于先王,汝祖亦以功臣而配享于庙,在天之灵,昭著森列,以作福作灾于下。凡赏善罚恶之事,神寔鉴临之。汝为子孙者,苟无功劳,我亦岂敢动用非分之恩以私汝乎?盖亦必可赏而后赏之也。夫我于勋旧之臣,一赏一罚,皆不敢轻如此。尔旧人宜知所戒勉矣。”
【原文】“予告汝于难,若射之有志。汝无侮老成人,无弱孤有幼。各长于厥居,勉出乃力,听予一人之作猷。
【直解】难,是迁徙艰难。弱,是轻忽的意思。猷,是谋。盘庚说:“迁都之举,固非易事,但我之志意已定,利害已审。如今把这难事,反复告汝群臣,如射者之决志于中,一定而不可移矣。今小民之中,或老成,或孤幼,也有明于利害而以为当迁者。汝毋欺侮那老成的人,以为耄荒不足听,毋轻忽那孤幼的人,以为年少不更事也。惟当去己私以从众论,舍目前苟安之利,各为千百年居止之图,勉出汝之力,而不狃于从康,听我一人迁徙之谋取,而不终于傲上。则庶几,有以辅成我志,而于图任旧人之心,亦无负矣。”
【原文】“无有远迩,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邦之臧,惟汝众。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罚。
【直解】臧,是善。佚字,解做失字。盘庚告臣将终,又申明赏罚之严以戒勉之,说道:“凡汝群臣,都不论远近亲疏,但不从迁,便是有罪的人,我则刑戮是加,讨其死罪而不赦;从我而迁,便是有德的人,我则爵赏是及,显其善,行而不薮。所以然者,何也?盖以国家之安危,悉系于群臣之善恶耳。如我之邦,易危为安而善欤,此非能自善也,惟汝众从迁之故耳。然则用德者,安得而不彰之耶?如我之邦,沦胥以沉而不善欤,此非自不善也,惟我一人纵恶不诛,失罚其所当罚以致此耳。然则用罪者,安得而不伐之耶?盖今日赏罚之典,有断乎其必不可已者,汝其可不念哉!”
【原文】“凡尔众,其惟致告:自今至于后日,各恭尔事,齐乃位,度乃口。罚及尔身,弗可悔。”
【直解】齐,是整齐。度,是法度。盘庚说:“我之赏罚,其严如此。凡汝群臣之众,其以我言转相告戒:自今日以始,至于后日迁徙之时,各敬共汝所干的职事,而毋或怠忽;整肃汝所守的位次,而毋或违越;检制汝所出的言语,使合于法度,而毋或放肆。惟务同心奉上,以成迁都之举,则庶乎用德而有赏矣。苟或不然,则罚罪之典,将及汝身,不可悔也。”夫当时在位之臣,傲上从康,造言阻迁,即一切以法绳之,亦不为过。而盘庚犹必委曲劝谕,丁宁告戒,于严明之中,每寓忠厚之意如此。盘庚其贤矣哉! 盘庚中
这是盘庚第二篇,记临迁之时,告谕庶民的说话。
【原文】盘庚作,惟涉河以民迁。乃话民之弗率,诞告用亶其有众。咸造勿亵在王庭,盘庚乃登进厥民。
【直解】作,是起。涉,是渡。耿在河北,殷在河南,将迁于殷,故渡河也。诞字,解做大字。亶,是诚。造,是至。史臣叙说,盘庚自耿启行,将南渡河,率臣民以迁居于殷。那时民心尚怀犹豫,不肯勇往。盘庚也不用刑罚驱迫他,但以话言晓喻民之不从者。然其大告乎民,又只用真诚恳恻的实意以感动之,使其翻然而乐从焉。又恐人众喧杂,听言不审,于是当众人皆至之时,先戒以毋得亵慢在王之庭,都整齐严肃专听上命。盘庚于是升进其民,着他向前而面告之。
【原文】 曰:“明听朕言,无荒失朕命。
【直解】荒字,解做废字。盘庚大告庶民说:“汝民当明听我言,凡我所以命汝者,必须遵信奉行,毋敢废弃而不从也。”
【原文】“呜呼!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保后胥戚,鲜以不浮于天时。
【直解】承,是敬。浮字,解做胜字。盘庚首举先王迁都之事,以劝勉百姓说道:“昔我先王,如成汤、仲丁、河亶甲、祖乙之为君也,无不惟民生是敬,一遇水灾,则视民之溺犹己溺之,遑遑焉必欲为之图迁而后已。君之忧民如此。故当时之民,亦莫不保爱其君,相与忧君之忧,而协力以为从迁之举。君民一体,上下一心,是以卒能避害就利,舍危从安,虽有天时水患之灾,鲜不以人力胜之也。先世君民,其相与御灾捍患者如此,其在今日,尔民何独不然哉!”
【原文】“殷降大虐,先王不怀。厥攸作视民利,用迁。汝曷弗念我古后之闻?承汝俾汝,惟喜康共,非汝有咎,比于罚。
【直解】虐,是害。古后,即是先王。怀,是安。俾,是使。咎,是罪。比于罚,是比附迁徙的罪名。盘庚又明己迁都之意说道:“昔我殷邦,河水为灾,天降大害,先王不敢安居,其所以兴作而迁徙者,只为人情莫不欲安,但看于民有利,则用之以迁而已。此先王之事,我之所闻者也。尔何不思我迁都之举,乃闻之于先王,而非创为于今日者乎?盖我所以敬承汝民命,而使汝以迁都者,惟喜与汝远避河水之患,以共享安居之乐耳。是我今日为民之心,即先王视民利用迁之心也。岂谓汝民有罪,比附于迁徙之罚以加汝哉!汝民亦当体我之心矣。”
【原文】“予若吁怀兹新邑,亦惟汝故,以丕从厥志。
【直解】吁,是招呼。怀字,解做来字。新邑,指殷都说。盘庚说:“尔民不乐迁都者,岂谓我大违众志,而强汝以必从乎?我想尔民的本志,岂有不愿安居者,特一时为浮言所惑,故不肯迁耳。今我所以不惮话言之烦,而招呼怀来尔民于此新邑者,亦惟因汝民荡析离居之故,欲与之共享安康,正以大从尔志,使得遂其舍危就安之初愿也。然则我非强民,乃顺民耳。汝何不熟思之乎?”
【原文】“今予将试以汝迁,安定厥邦。汝不忧朕心之攸困,乃咸大不宣乃心,钦念以忱,动予一人。尔惟自鞠自苦,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尔忱不属,惟胥以沈。不其或稽,自怒曷瘳?
【直解】试,是用。忱,是诚。鞠字,解做穷字。臭,是败。稽,是察。曷瘳,是不可救的意思。盘庚又以不迁之害,警动庶民说道:“耿被河患,则民危而邦亦危矣。故今我将用汝迁都,以安定国家使汝民同享安逸。这是我苦心替汝思算,不得已而为此举耳。汝乃不忧我心之所困苦,乃皆大不肯宣布腹心,敬慎思念,以诚意感动我一人,是不能如先民之保后胥戚矣。则汝惟坐待水患,以自取穷苦。譬如乘舟装载者,诙及时启行,若迟滞不济,必然臭败了所载的货物。今日迁都,正诙君民一心,效同舟共济之义。汝若又生迟疑,而从上之诚心,间断不属,则岂能以共济艰难,惟相与以及沉溺而已。夫安定之与沉溺,这两件利害,昭然明白。尔民曾不能稽察以决其从违,一旦河水溃决,无可逃避,汝虽自生怨怒,而悔已无及矣,果何救于困苦乎?尔民其审察之可也。”
【原文】“汝不谋长,以思乃灾,汝诞劝忧。今其有今罔后,汝何生在上?
【直解】劝忧,是以忧自劝,盖所谓安其危而利其灾者也。上,指天说。盘庚又说:“汝民不为长远之谋,以思量那不迁的灾祸,是汝安危利灾,不知求免于忧,而大以忧自劝也。如今目前恋着沃饶之利,固有今日矣。然将来决遭沉溺而无有后日,天将断弃汝命,汝有何生理于天乎?不迁之害,其大如此。汝民又将何从耶?”
【原文】“今予命汝,一无起秽以自臭。恐人倚乃身,迂乃心。
【直解】秽,是恶。倚,是偏。迂,是曲。盘庚以民不从迁,只因心志不定,故告之说:“是非不两立,利害无两从。今我命汝当专一此心,从我迁徙,无起傲上从康之恶,以自取沉溺之败。所以然者,盖凡人中心有主,则邪说无自而入。若汝心不专一,吾恐浮言之人,引诱煽惑,得以偏倚了汝之身,迂曲了汝之心,使汝是非颠倒,利害昏迷,而无中正之见,必不能决意以从迁矣。故当一心以听上,然后浮言不能为之惑也。”
【原文】“予迓续乃命于天,予岂汝威?用奉畜汝众。
【直解】迓,是迎。续,是接。畜字,解做养字。盘庚又发明其恳切为民之意,说道:“耿圯河水,有今罔后,汝命几绝于天矣。故我命汝及早迁都者,正以迎续汝命于天,而使之更生也。我岂用刑威以驱迫汝哉?特用以奉养汝众,引而纳诸生全之地耳。”
【原文】“予念我先神后之劳尔先,予丕克羞尔,用怀尔然。
【直解】先神后,即是先王。羞字,解做养字。怀,是念。盘庚又说:“昔我先世神圣之君,如成汤、仲丁、河亶甲、祖乙,当五迁厥邦之时,尔先人竭力从迁,其劳甚矣。我惟思念我先神后之劳尔先人,其功不可忘。故我今日图迁,大能奉养尔众于生全之地者,用怀念尔为先民之子孙,不忍坐视其沉溺而不加拯救故也。是我于尔民,为谋固甚周,而用情亦甚厚矣。尔民顾乃不体我心而欣然乐从,何耶?”
【原文】“失于政,陈于兹,高后丕乃崇降罪疾,曰:‘曷虐朕民?’
【直解】陈字,解做久字。崇,是大。高后,指成汤说。盘庚恐民心未服,又举鬼神之事以恐动之,说道:“人君之政,莫大于安民。今耿圯河水,民之不安甚矣。我若不为民图迁,是失安民之政,而久居于此也。我高祖成汤在天之灵,必大降罪疾于我,说道:‘汝为民主,何为虐害我民,坐视其沉溺而不救乎?’是我不能图迁,则难逃先王之责如此。”
【原文】“汝万民乃不生生,暨予一人猷同心,先后丕降与汝罪疾,曰:‘曷不暨朕幼孙有比?’故有爽德,自上其罚汝,汝罔能迪。
【直解】生生,是生养不穷的意思。猷,是谋。幼孙,是盘庚自称。比,是同事。爽德,是失德。迪,是道。罔能迪,是无道以求免。盘庚说:“今日之事,我若不能图迁以安民,固无以逭于先王之责。汝万民若不能自为生养无穷之计,与我一人共谋同心,而尚惮于迁徙,则我先王亦必大降罪疾于汝,说道:‘汝何不与朕幼孙同迁乎?’故汝不从迁,有此逆理犯分之失德,则先王自上降罚于汝,汝将何道以自免哉!是民不从迁,亦难逃先王之责如此。”
【原文】“古我先后,既劳乃祖乃父,汝共作我畜民。汝有戕,则在乃心。我先后绥乃祖乃父,乃祖乃父乃断弃汝,不救乃死。
【直解】戕,是害。绥,是安慰的意思。盘庚说:“汝民不肯从迁,不但得罪于我先王,而亦得罪于尔祖父。盖昔我先王之迁都,既劳尔祖父以同迁矣。今我继先王而为君,则汝皆为我所畜养之民,当以汝祖父之事先王者事我,可也。苟有戕害在汝之心,傲上从康而不肯迁,我先王必安慰汝祖父说,尔子孙悖理抗君,我将加之罪罚。汝祖汝父,亦以大义难容,乃断弃汝,而不救汝死于先王之前矣,可不畏哉!是民不从迁,又难逃祖父之责如此。”
【原文】“兹予有乱政同位,具乃贝玉。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于朕孙。’迪高后,丕乃崇降弗祥。
【直解】乱字,解做治字。具,是兼并聚敛的意思。贝玉,是货财的总称。迪,是启迪。盘庚对民责臣说道:“民不从迁,固难免祖父之责。然不但尔民为然,兹我治政之臣,所与共天位者,若不肯为民图迁,惟贪沃饶之利,以聚蓄宝玉为事,则汝诸臣的祖父,亦必恶其所为,相与告我高后成汤说:‘我子孙为臣不忠,弃义贪利,其作大刑戮于我子孙以讨其罪。’是诸臣祖父,寔启迪我高后以大降不祥,而灾害必不可免矣。夫臣不从迁,亦难逃祖父与先王之责如此。况于尔民,奚可惑其浮言而不迁乎?”商俗尚鬼,故盘庚以鬼神之说惧之,盖因俗利导而使之易从也。
【原文】“呜呼!今予告汝不易。永敬大恤,无胥绝远。汝分猷念以相从,各设中于乃心。
【直解】恤字,解做忧字。猷,是图谋。设,是安设。盘庚及复劝戒庶民,又叹息说道:“今我告汝以迁都之事,岂敢以为易而忽之。盖道路既已艰难,人情尚多疑畏,展转思虑,正我之大以为忧者。汝当永敬我之所大忧念,无使上下之情,相去绝远,而诚意不相连属也。如我以安民为谋,汝必分我之谋,而相与共图之;我以忧民为念,汝必分我之念,而相与共念之。同心协力,期于相济以有成,乃为可耳。然欲体我之心,又必先正汝之心。盖天下之是非利害,都有个恰好的道理,所谓中也。此心一失其中,而偏邪之见得以入之矣。汝百姓每,各要把这道理安设于汝心,使中有所主,而事有定见,则必能知迁徙之当然,而不为浮言之所夺,岂不能分猷念以相从乎?”盘庚告民至此,其意愈切至矣。
【原文】“乃有不吉不迪,颠越不恭,暂遇奸宄,我乃劓殄灭之,无遗育,无俾易种于兹新邑。
【直解】吉,是善。迪,是道。颠越,是颠倒违越。劓,是割鼻之刑。殄灭,是杀戮尽绝。遗,是留。育,是生育。易字,解做移字。盘庚既诱民以从迁,又恐迁徙之时,奸人乘隙生变,故严明号令以告敕之,说道:“今往迁新都,道路之间,必须严肃。若有不善不道之人,如颠倒违越,不敬遵我之约束者,及暂时遇着的人,肆为奸宄,乘机劫掠者。我小则加之以劓刑,大则殄灭其种类,无复遗留生育,不使移其种于新造之邑,以坏我之良民善众也。”
【原文】“往哉生生!今予将试以汝迁,永建乃家。”
【直解】建,是立。盘庚临迁之时,又告民以从迁之利说:“耿被河患,汝民不能聊生矣。自今往于新邑,则可以定居,可以兴事,而有生生之乐焉。夫迁之有利如此,故我今日将用汝以迁,使汝永立乃家于此,子子孙孙享生生之乐,于无穷也。是今日经营迁徙之图,乃为汝一劳永逸之计,汝民何为不肯从迁,而尚恋恋于故土哉!”夫以庶民之微贱,盘庚不以刑威迫之,而必以话言晓之,必使心悦诚服,而后与之共举大事。此商家之所以能固结民心,而延有道之长也。 盘庚下
这是盘庚第三篇,记盘庚迁都之后,慰劳戒勉臣民的说话。
【原文】盘庚既迁,奠厥攸居,乃正厥位,绥爰有众。
【直解】奠,是安定。居,是官民的居止。位,是上下的位序。史臣叙说,盘庚既迁新邑,鼎建国都,此时臣民居止已定,无复向时荡析离居之患矣。然迁徙初安,经制未备。于是盘庚乃各正其上下尊卑之位,以明相临之分,又慰劳臣民迁徙之劳,以安有众之情焉。
【原文】 曰:“无戏怠,懋建大命。
【直解】戏,是轻侮的意思。怠,是怠惰。大命,是国家之命,盘庚戒勉臣民说:“尔等臣民,昔固有傲上从康者,今新都既适,纲纪粗定,无得戏侮怠惰,如往时之故习,必须尽心勉力,趋事赴功。为臣的各修职业,为民的各务生理,以建立我国家之大命,使之长久安宁可也。”盖迁都一举,乃国家更新之会,故盘庚于既迁之后,警惕而作新之如此。
【原文】“今予其敷心腹肾肠,历告尔百姓于朕志。罔罪尔众,尔无共怒,协比谗言予一人。
【直解】敷心腹肾肠,是吐露实情的意思。历字,解做尽字。百姓,是庶民与百官族姓,兼臣民说。协,是合同。比,是附和。盘庚虽已迁都,犹恐臣民勉强顺从,而心怀怨怒,故告之说:“上下之情,常患不能相信。今我敷布心腹肾肠,凡胸中所蕴蓄的,都明白吐露,尽告尔臣民以朕志,使尔等知悉。盖迁都之时,尔众有倡为浮言,说事定之后,加汝罪责者,岂知我已释然于心,不复追究往事,加罪于尔众矣。尔众各宜安心守分,无得共怀疑虑,而有怨怒之意,合同附和,而加谗谤之说于我一人。则上下相信,人人自安,可以共保国家之业于无穷矣。”
【原文】“古我先王,将多于前功,适于山,用降我凶德,嘉绩于朕邦。
【直解】古我先王,指成汤说。多,是推广的意思。适,是往,亳都近山,故叫做适于山。降字,解做下字,是除去的意思。凶德,是灾祸。嘉绩,是美功。盘庚说:“昔我始祖契,建都于亳,既无水患,而有功于民,其后屡迁,前功或几乎坠矣。我先王成汤,将欲推广前人之功,而不使之失坠,故又往居于亳,还归旧都。那时山高土厚,得免河水之灾,除去了国家的凶祸,所以能安居乐业,修政立事,而有嘉美之绩于我国家也。是先王迁都之善如此。”
【原文】“今我民用荡析离居,罔有定极。尔谓朕:‘曷震动万民以迁?’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朕及笃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
【直解】荡,是浮荡。析,是分析。极字,解做止字。乱,是治。越,是及。笃敬,是诚笃恭敬之臣。盘庚又叙己迁都之意,说道:“今耿都为河水所坏,我民浮荡分析,离散居处,无有定止之期,将陷于凶德而莫之救矣。汝等只说我无故震动万民,而为此必迁之举,不知乃天意之所在耳。盖国家之治乱,寔先业之降替所关。今上帝将复我高祖成汤之德,而治及我国家,故默牖我心,使我与二三笃敬之臣,忠诚体国,能审利害者,相与计议而行,用以敬承汝民垂绝之命,使之舍危就安,以长居于此新邑也。民安,则国治,而祖德于是乎复矣。夫成汤以多前功,而我以复祖德,则迁都之举,岂无故而劳民者哉!”
【原文】“肆予冲人,非废厥谋,吊由灵。各非敢违卜,用宏兹贲。
【直解】冲人,是盘庚自称。吊字,解做至字。由,是用。灵,是善。宏,是恢扩的意思。贲字,解做大字,指国家大业说。盘庚慰谕臣民说道:“当初我欲迁都,尝参之人谋,而决之龟卜矣。尔臣民有言不可迁者,我皆不从,非我冲人不恤人言,废其谋而不用也。盖谋不贵于多而贵于善。尔臣民之中,有能审利害之寔而以为当迁者,乃是善谋,我则信而从之,确乎不易,乃至用尔众谋之善者耳。这是我至公之心,岂有意于违众哉!然尔众之不肯从迁,亦非敢故违我之吉卜也。盖以为听于神,不若听于民。苟轻易迁徙,动摇人心,则基业岂能安固。故欲我听从民便,待水患之自息,使民安国治,以恢宏此国家之大业耳。这是尔爱国之情,亦岂有意于违卜哉!然则我之心,尔众固宜知之,尔众之情,我亦谅之矣。上下之间,欢然相信,复何疑何惧之有。”
【原文】“呜呼!邦伯、师长、百执事之人,尚皆隐哉!
【直解】邦伯,是统率诸侯之官。师长,是众官之长。百执事,是大夫以下,凡有职事的官。隐字,解做痛字。盘庚既慰劳臣民,又以安民之功责望臣下,先叹息说道:“凡我群臣,有任岳牧而为诸侯之统率者,有任公卿而为众官之长者,有各司一职而为百执事者,其人不同,皆辅我以治民者也。今百姓每迁徙之初,生理未复,艰难之状,甚可怜悯。尔群臣尚皆恻然隐痛于心哉!诚有隐痛之心,则所以抚恤而安全之者,自不容不尽其职矣。”
【原文】“予其懋简相尔,念敬我众。
【直解】懋,是勉。简,是择。相,是开导的意思。盘庚说:“安民之务,知人为先。尔群臣之中,贤否不一,我将勉力简择,委任那爱民的人,罢黜那不爱民的人,用以开导尔等,使各自勉励,修举职业,常以民生为念,而敬慎不忽耳。尔群臣可不体我之德意以致之于民乎?”
【原文】“朕不肩好货,敢恭生生。鞠人谋人之保居,叙钦。
【直解】肩字,解做任字。敢,是勇。鞠,是抚养。谋,是营谋。鞠人谋人,都是爱养百姓的意思。叙,是用。钦,是敬。盘庚承上文说:“凡为臣者,贪好货财,则必聚敛于百姓,是不能念敬我众者也。我决不任用那好货的人。若能勇于敬民,以其生生为念,一心要把百姓每抚养,替百姓每营谋,凡可以保其居止,而乐生兴事者,皆为之尽心竭力,是能念敬我众者也。我则叙而用之,予之以爵禄,钦而敬之,优之以礼貌焉。此我之懋勉简择以为民者也。”
【原文】“今我既羞告尔于朕志,若否,罔有弗钦。
【直解】羞字,解做进字。若,是顺。否,是不顺。盘庚说:“我所叙用敬礼的人,是顺我意者;我所不任用的人,是不顺我意者。我今既进告尔等以朕志之所在,凡顺意与否者,皆明言之矣。尔等知我意向,当思奉行,毋不敬我所言也。”
【原文】“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
【直解】总,是聚。庸,是安民之功。盘庚说:“具乃贝玉,汝群臣尝有此故习矣。我今既不任,好货之人,则汝当以此为戒,切勿谋聚货宝,以掊克为能可也。往哉生生,汝群臣既率民以迁矣。我又以敢恭生生望汝,则汝当以此自励,务保爱周恤,使人人各厚其生,以成安民之功可也。如是,则能敬我之命,而不负我懋简相尔之意矣。”
【原文】“式敷民德,永肩一心。”
【直解】式,是敬。敷,是布。肩,是任。盘庚于篇终,又深望群臣说道:“不总货宝,惟务民功,此真为民之大德也。但人情多勤于始,而怠于终,未有能久而不变者。汝当兢兢业业,以敷布为民之德,自今至于后日,常任此心而不替,则汝之爱民无穷,而民之受惠亦无穷矣。”盘庚戒勉之意,一节严于一节,而终以无穷期之,其惓惓为民之心如此,此所以为有商之贤君也。 说命上
商高宗感梦而得傅说,遂命以为相。史臣记高宗命傅说之辞,与傅说告高宗之语,为书三篇,总名之曰说命,这是头一篇。
【原文】王宅忧,亮阴三祀。既免丧,其惟弗言,群臣咸谏于王曰:“呜呼!知之曰明哲,明哲实作则。天子惟君万邦,百官承式,王言惟作命,不言臣下罔攸禀令。”
【直解】王,是高宗。宅忧,是居丧。亮阴字,当作梁暗,是天子居丧之所。免丧,是除服。则字、式字,都解做法字。古者上下通行三年之丧,君薨则嗣君居于梁暗之中,守孝三年,不亲政事,不出号令,使百官都听命于冢宰。此时高宗遭父小乙之丧,遵行古礼,居忧于梁暗中,三年不言,及大祥之后,丧服已除了,还不肯出朝听政,发言裁决。当时在朝之臣,皆以为过礼,乃进谏于高宗,叹息说道:“人君以一人而居乎兆民之上,必其于天下事理,皆洞然而无遗,才叫做聪明睿哲。有是明哲之德,于是发之为号令,以裁决乎庶政,施之于政事,以总率乎百官,则天下之人,皆仰之以为法则矣。今我王以聪明首出之资,君临万国,正所谓明哲作则者,朝廷上百官,方颙颙然仰听一人之言,以奉承其法令。使王而发言也,则言之所出,即可以作命令于天下,而臣下有所奉行。苟或不言,则君既无以令乎臣,臣下将何所弃奉而行之,不亦有负于作则之任职。此王之所以不可不言也。”
【原文】王庸作书以诰曰:“以台正于四方,台恐德弗类,兹故弗言。恭默思道,梦帝赉予良弼,其代予言。”
【直解】庸,是用。台字,解做我字。帝,是天。赉,是与。弼,是辅弼。高宗因群臣谏他不言,用是作书以告群臣,明其所以不言之意,说道:“我非不欲言也,实以我居人君之位,将表正于四方,其任至大,其责至重,恐我明哲之德,不能与前人相似,无以君临万邦,而为百官之所承式,此所以不敢轻易发言。但时常恭敬渊默,收敛此心,思量治天下的道理。我一念精诚,上通于天,感动得上帝,于梦寐中赐与我一个贤相,其将论道辅政,代我之所当言矣。尔群臣又何以无所禀命为忧哉?”盖高宗求贤图治之心,纯一不二,与天无间,故梦寐之间,果得贤相。可见人君继天而为之子,其精神意气,真与天道相为感通,王言一动,皆不可以不慎也。
【原文】乃审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说筑傅岩之野,惟肖。
【直解】审,是祥。筑,是筑墙。傅岩,是地名,在今山西平陆县。肖,是似。高宗既梦上帝赐以良弼,而未知其人所在,于是乃详记梦中所见的人,画影图形,差人持着这图,偏去天下寻访。行到傅岩之野,见一个人,叫做傅说,方在那里筑墙,他的形貌,正与画图相似,果符高宗所梦焉。其得傅说之奇如此。大抵圣君贤相,相待而生。天将开高宗中兴之治,故生傅说之贤以为之佐,而梦寐之间,特有以启之。盖明良遇合之机,天人感应之理,有如此者,良非偶然也。
【原文】爰立作相,王置诸其左右。
【直解】爰字,解做于字。史臣叙说高宗以梦求贤,既得了傅说,聘他来与之谈论,果然是个大贤,可当重任。于是不次擢用,就立他做宰相,加诸百僚之上。又以冢宰兼师保职,着他常在左右,以资其匡弼,而听其议论。盖亲信之深也。
【原文】命之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德。
【直解】纳诲,是进言。高宗既任傅说,遂命之说道:“君德不能自成,必有赖于贤臣之辅。汝今在我左右,须要朝夕进纳善言,以教诲我。但有义理,则不时陈说;但有过失,则随事箴规。于以广我之见闻,端我之趋向,使君德自成,而无愧于明哲之主可也。”
【原文】“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
【直解】金,是刀剑等器,古时铜钱之类,都叫做金。砺,是磨刀的石。济,是涉水。巨川,是大川。楫,是船桨。连三日雨,叫做霖。高宗既命傅说,以纳诲辅德,又设喻以致其属望之意,说道:“凡金器必用砺石磨之,而后快利。今我之望汝以纳诲辅德,就如金之用砺一般。凡切磋琢磨,以变吾迟钝之质,而成其德器之类者,将惟汝是赖矣。汝其吾之砺乎!又譬之济大川者,必假舟楫而后能渡。今我之望汝以纳诲辅德,就如济川之用舟楫一般。凡匡扶引掖,使我得以永保艰难之业,而克成利济之功者,将惟汝是赖矣。汝其吾之舟楫乎!又譬之年岁大旱,必得霖雨而后能沾润。今我之望汝以纳诲辅德,就如大旱之望霖雨一般。凡经纶参赞,使我之膏泽治乎黎庶,而功德被乎寰宇者,将惟汝是赖矣。汝其今日之霖雨乎!”高宗此言,其致望于傅说者,辞愈切而意愈至矣。
【原文】“启乃心,沃朕心。
【直解】启,是开。乃字,解做汝字,指傅说说。沃,是灌溉的意思。高宗命傅说说:“我之望汝纳诲辅德既为甚切,汝当披露悃诚,罄竭底蕴,大开汝之心胸,于凡修德之方,致治之道,一一都敷陈开导,无所隐匿,用以滋润灌溉于我之心。使我于这道理,都明白透彻,融会浃入,充足而厌饫焉。庶足以副我之深望也。”这是高宗以格心之忠,望之于傅说者如此。
【原文】“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
【直解】瞑眩,是病人饮了苦药,头目昏闷的意思。瘳,是病痊。跣,是跣足。高宗既以格心沃心望傅说,又设喻说道:“人臣必进苦口之言,然后能匡君之过。汝若不肯开心竭诚,苦口直言以尽规谏之道,则我之过差,无由省改。如病人服药,不至于瞑眩,则其病必不得痊矣。为君的道理,必须一一讲穷明白,然后见之于施行者,无有差谬。若此理不明于心,只管任意妄为,鲜有不至于坏事者。譬如跣足而行,目不视地,其足必至于有伤矣。即此观之,则所望于汝之启心沃心,以尽纳诲辅德之道者,岂容已哉!”
【原文】“惟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俾率先王,迪我高后,以康兆民。
【直解】暨字,解做及字。乃僚,是傅说的僚属。匡,是正救。乃辟,是高宗自称。先王,指商家继世诸贤君说。迪,是遵行的意思。高后,指成汤说。高宗又命傅说说:“汝既作相,上佐天子,下统百官,则自卿士而下,皆汝僚属,均有事君之责者。汝必倡率于上,与汝大小群僚,同心协力,责难陈善,以正救汝君。或处心有未正处,就宜匡弼;或行事有未当处,就宜直言。使我心无妄念,动无过举,得以率循我先王太甲、太戊、祖乙、盘庚,诸贤君继述之道,而践履我高祖成汤已行之迹,于以安天下之兆民,使群黎百姓,皆安居乐业,无一夫不得其所者。庶几我祖宗致治之休,复见于今日,而汝辅相之功亦大矣。可不勉哉!”
【原文】“呜呼!钦予时命,其惟有终。”
【直解】时字,解做是字。命,即上文命傅说之词。惟,是思。高宗命傅说将毕,又叹息而致其叮咛之意,说道:“我前所谓纳诲辅德、启心沃心之言,与夫率属正君、法祖安民之说,皆是命汝紧要的言语,其望不为不深,其责不为不重。汝当敬承此命,务尽其道,以副我之所期。又当时常思念,慎终如始,无或一时少懈。如此,乃为克尽辅相之职,而亦负于相须之殷矣。汝其念之哉!”
【原文】说复于王曰:“惟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后克圣,臣不命其承,畴敢不祗若王之休命?”
【直解】绳,是木匠弹的墨线。畴字,解做谁字。祗若,是敬顺高宗之命。傅说叮咛反覆,欲其进谏者切矣。于是傅说复命于高宗说道:“人臣之进谏非难,人君之从谏为难。譬之木理,不是生成便得端正,惟依从着大匠的绳子墨,用斧斤以斫削之,则自然端正平直,而可以为器用矣。人君也不是生成便是圣人,惟听从着臣下的好言语谏诤,则自然动无过举,而可以为圣人矣。谏之不可不从也如此。吾君果能虚心从谏,而造于克圣之地,则凡为臣者,孰不欲仰承德意,而进献忠言。就是不命他说,他也要自竭忠谠以承之矣。况今王之命臣进谏,其切如此,谁敢不思尽忠补过,以敬顺吾王之美命乎?然则王不必求进言于臣,而但求受言于己可也。”这是傅说欲高宗先广从谏之量的意思。盖人君之德虽多,惟从谏是第一件美事。能从谏而不咈,则虽中才之主,亦可保乎治安;若违谏而自用,则虽聪明过人之君,亦不免于祸乱;自古圣愚兴亡之机,皆判于此。故傅说首以为言。万世人君所当深念也。 说命中
这是说命第二篇,记傅说与高宗论治道的说话。
【原文】惟说命总百官,乃进于王曰:“呜呼!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设都,树后王、君公,承以大夫、师长,不惟逸豫,惟以乱民。
【直解】若,是顺。树,是立。后王,是天子。君公,是诸侯。大夫、师长,都是官名。乱字,解做治字。史臣叙傅说既受命于高宗,居家冢之职,总令百官,乃陈说治道,以进戒于高宗,先叹息说道:“天尊地卑,君臣定位,是人之有尊卑上下的等级,乃天道之自然也。古昔明王奉顺这天道,制为君臣之礼,先区画天下之地,立许多的邦国,又于邦国之中,设许多的都邑。乃立天子于大邦,以统天下之治;立诸侯于小邦,以统一国之治。天子诸侯而下,又各承以大夫、师长,使之居乎大都小都以为之辅。以尊临卑,分定而莫敢或抗;以下奉上,礼达而莫敢或逾。所以然者,岂欲以天下奉一人,而自处于安逸豫乐之地哉!良以天不能自治乎民,而必付之君,君不能独治乎民,而必分之臣。君主之,臣辅之,体统相维,政事毕举。正以治天下之民,使之各遂其生,各复其性,而无负于上天付托之意耳。夫君臣之设,皆所以为民如此。然则为君与臣者,岂可不思以各尽其道哉?”
【原文】“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
【直解】时字,解做是字。宪,是法。从乂,是从治。傅说告高宗说:“人君既奉天以治民,则当法天以为治。今夫天,高高在上,虽未尝有耳目以视听乎下。然天道至大至正,至公至神,无一件不闻,也无一件不见,凡人事之是非,民情之休戚,都逃不过天的聪明。人君居天之位,为天之子,必须事事法天,起居号令,则一循乎理,好恶赏罚,则一从乎公。天道至大,圣人亦至大;天道至正,圣人亦至正。务使此心湛然虚明,足以兼听四方远见万里,也与天的一般。如此,则无愧于继天立极之任,而真可为臣民之表率矣。由是为臣者,见君以天之心为心,亦必以君之心为心,莫不奉公守法,以敬顺其上矣,谁敢有怠忽者乎?那百姓每见朝廷之政至公无私,也自然心悦诚服,不待于刑威之驱迫,而天下已不应矣,谁敢有违背者乎?盖事既纯乎天理,则动必合乎人心,感应之机,自有不容已者。使君之所为,一有不出于天理之公,而或参以人欲之私,则政出而人疑之,令行而人悖之,欲臣民之顺从也,其可得乎?此人君之治,必以法天为要也。”
【原文】“惟口起羞,惟甲胄起戎,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王惟戒兹,允兹克明,乃罔不休。
【直解】胄,是头盔。衣裳,是命服。笥,是竹箱。干,是盾。戈,是戟。傅说既以宪法天之说告高宗,此下又历举其事说道:“人君宪天以为治,当事事致谨。如口以出号令,必是言而当理,然后下民有所尊奉。若轻肆妄言,则人不肯听从,而反致羞辱。是羞辱之来,乃吾自起之矣。甲胄以御戎寇,必是敌加而应,然后可以弭患安民。若无故兴兵,则人心危惧,而反以动天下之兵。是戎寇之至,乃吾自起之矣。衣裳命服,所以彰有德,必须藏之在笥,以待有功。若乘喜而滥赏,后虽追夺之,亦以亵矣。干戈征伐,所以诛有罪,必须自省其身,真个理直气壮而后可动。若自己未能无过,则亦难以责人之罪矣。这四件都是人君的大政事,王惟戒谨乎此,无敢轻忽,或出乎己,或加乎人,皆必虑其患之所由起,而除其心之所易薮。信此而能明焉,则言动命讨,各得其当,朝廷政治,无不大公至正,而极其休美矣。盖天之所以为聪明者,以其无私也。人君能事事致谨,克去己私,则其聪明亦何以异于天哉!宪天之实,莫要于此。”
【原文】“惟治乱在庶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恶德,惟其贤。
【直解】私昵,是私所亲爱的人。恶德,是包藏凶恶的人。傅说说:“天子之建庶官,欲其分理天下也。官得其人,则纪纲法度,件件修举,天下岂有不治;官失其人,则纪纲法度,件件废弛,天下岂有不乱。天下之治乱,系于庶官如此。故人君用人,不可不谨。凡六乡百执事,这样的官虽有大小,都是与朝廷管事的,不可着那私所亲爱的人做。盖私所亲爱的人,推举不由公论,才望不服众心,与之以官,必然狎恩恃爱窃弄威权,岂不坏了国家之事。惟当博选材能之人而用之,诚使能称其官,虽疏远仇怨,皆有所不必计也。公乡大夫士,这样的爵,虽有尊卑,是朝廷所以命的德的,不可加与那包藏凶恶的人。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加之以爵,必然倾陷正人,流毒天下,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惟当妙选贤德之人而用之,诚使德称其爵,虽卑贱侧陋,皆有所不必计也。夫以能授官,则官不旷矣;以德命爵,则爵不滥矣。以是而任庶官,天下岂有不治者乎?此人君用人之道也。”
【原文】“虑善以动,动惟厥时。
【直解】虑,是思虑。善,是当理。时,是时宜。傅说说:“人君以一身而理万几,举动一差,即有无穷之害。故凡有所动作,不可率意妄为,必先熟思审处,果当于理而后行之,否则宁止而不为,勿轻动以贻害也。然事虽当理,而或不合于时宜,则亦不足以成天下之事。又必虚心裁度,随时处中,务适乎事机之会,而不戾乎时措之宜,然后可。夫动既由于虑善,而善又协于时中,以此应万几之务,将无所处而不当矣。此人君处事之道也。”
【原文】“有其善,丧厥善;矜其能,丧厥功。
【直解】有,是自足的意思。傅说说:“德莫贵于日新,学莫病于自足。一有自足之心,则止而不复可以进于道矣。且如行一好事叫做善。为善固可喜,然天下之善无穷,庸可以自有乎?苟或侈然盈满,遂以其善为有余,则骄心一起,怠心即生,德不复加修,行不复加勉,非惟从此善不益进,且将并其已得者而失之矣。不自丧其善乎?事有成绩叫做功。有功固可嘉,然亦职分之所当为,恶足以骄人乎?苟或肆然矜夸,遂以其能为过人,则自用之意既多,用人之量必隘。智者不为之效谋,勇者不为之效力,非惟从此功不益崇,且将并其已成者而坏之矣。不自丧其功乎?盖满招损,谦受益者,天道之常。自古圣帝明王,善盖天下,而处之以谦;能高天下,而守之以让。故德与上下同流,而名与天壤俱敝。此人君处己之道也。”
【原文】“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
【直解】傅说说:“祸患每伏于无形,儆备当存于先事,若待患至而后图之,则无及矣。故人君为治,当平居闲暇之时,件件事都要做个准备,不可怠忽。有当整理的,及时整理;有当蓄积的,预先蓄积。这是事事都有备了。既有其备,则虽忽然有意外之变,仓促有非常之事,而在我有可恃,应之有余力矣,何足患乎?如练士卒、修器械,以预戒乎兵事,则御敌有其备,纵遇寇盗之警,亦不足以为患矣。如治沟洫、积仓廪,以预修乎农事,则救荒有其备,纵遭水旱之灾,亦不足以为患矣。推而至于凡事,莫不皆然。此人君思患预防之道也。”
【原文】“无启宠纳侮,无耻过作非。
【直解】启,是开。宠,是宠幸。纳,是受。侮,是侮慢。无心失理叫做过,有心背理叫做非。傅说说:“左右近习之人,朝夕亲近,易以狎昵。若宠幸太过,则彼将恃恩无忌,而或生侮慢之心。是彼之侮,乃我自取之也。吾王当以此为戒,慎毋溺于所爱,开宠幸之门,以受人之侮也。人孰无过,过而能改,于己何损。若自以有过为耻,惮于更改而强为遮饰,则始虽出于无心之失,而其终反遂成有心之非矣。吾王当以此为戒,慎毋耻于闻过为文饰之计,以遂己之非也。夫不启宠以纳侮,则佞日远而聪明不为所蔽;不耻过以作非,则过日寡而聪明不为所累。此人君御下检身之道也。”
【原文】“惟厥攸居,政事惟醇。
【直解】居,是心安于所止。醇,是不杂。傅说既历举宪天之事以告高宗,这一节乃归本于心,说道:“人君一心,乃万化之本,若只在事事上求其当否,终是无本之学,不足以应万机之务。惟能以义理涵养此心,使方寸之中,湛然虚灵,寂然宁定,如水之止,而无所搅扰,如山之止,而终不迁移,则心一矣。一,则凡有施为,都从义理中流出,而无二三之杂,大而为政,皆尽善尽美,小而为事,亦至精至当,岂有不醇者乎?此所谓有天德便可行王道,乃宪天之本也。”
【原文】“黩于祭祀,时谓弗钦。礼烦则乱,事神则难。”
【直解】黩,是亵渎。时字,解做是字。烦,是繁多。傅说说:“国家之祭祀,如郊庙社稷,山川百神,载在祀典者,都有定制。若于定制之外,又举非时之祭祀,则是亵渎了神明,本以为敬,而不知是谓之不敬也。至于牺牲粢盛之数,升降周旋之节,也都有旧规,不可烦多了。若烦多,则必扰乱而不可行矣。以此事神,不亦难乎?盖聪明正直之谓神,不经之祭,非礼之礼,神必不享。故黩与烦,皆非所以交鬼神之道也。”商俗尚鬼,高宗或未能脱于流俗,又其典祀特丰于祢庙,故傅说因其失而正之如此。
【原文】王曰:“旨哉!说乃言惟服。乃不良于言,予罔闻于行。”
【直解】旨字,解做美字。服,是行。良,是善。高宗既闻傅说之言,有味于心,乃称叹之说道:“美载!汝傅说的言语。其论上天立君之意,与夫宪天为治之方,句句都有关于治道,有裨于君德,使我闻于耳,饫于心,就如口中尝着美味的一般。我当服行汝之所言,守以为制治保邦之训也。夫以我之寡昧,于君人的道理,未有所知。若不是汝将这善言一一开导启发,则我终何所闻而措之于施行乎?此我所以深嘉汝之纳诲也。”夫自古人臣献忠于主者多矣,而傅说独以遭际高宗,故其所言不惟即见采纳,又且深加奖叹如此。今天下后世,颂高宗为明主,而称傅说为良臣,岂非千古之一遇哉!
【原文】说拜稽首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王忱不艰,允协于先王成德。惟说不言,有厥咎。”
【直解】艰,是难。忱,是诚信的意思。先王,指成汤说。傅说因高宗叹美其言,遂拜而稽首以致敬,复劝勉高宗说道:“天下的道理,只要知之,不足为难。惟是知了,一一都见之于躬行,乃为难事。盖溺于宴安者,或虽知之而不能行;废于半途者,或虽行之而不能久,此所以为难也。今王嘉奖我之所言,则是于为治的道理,既已知之矣。然或不能体验于身心,而发挥于政治,虽知何益。王若于此深加诚信,着实行之,不以为难,行之而有得,信能协合于我先王成汤的盛德美政,与之相符而无间,则我之所言者,王不徒听之,而实能行之矣。当这时节而说,犹有所隐匿而不言,则是上负天子,下负所学,其咎不在于王而在于我矣。”这是傅说责难于君的说话。其后高宗果能信行傅说之言,以成有商中兴之治。盖傅说之尽诚匡弼,高宗之虚心受善,两得之矣。 说命下
这是说命第三篇,记傅说与高宗论学的说话。
【原文】王曰:“来!汝说。台小子旧学于甘盘,既乃遁于荒野,入宅于河。自河徂亳,暨厥终罔显。
【直解】甘盘,是高宗之师。遁字,解做隐字。宅,是居。河,是河内之地。徂,是往。亳,是亳都。显,是明。高宗呼傅说来前,告他说:“人君以务学为急,而学问以有终为贵。我小子旧日未即位时,曾受学于贤臣甘盘,讲究那修身治天下之道,庶几,有所发明矣。既而先王欲我习知民艰,乃使隐居于荒野之间,后又入居于河内。又自河内往至于亳,居无定所,学无专功,故其后将旧业都荒废了,而于修身治天下之道,竟未能显然明白于心。今我将整理旧学,以求终之有成,不能不赖汝说之训迪也。”这是高宗自叙其废学之由。然高宗之学虽废于迁徙,而其能备知民事的勤劳,洞见民情的疾苦,则实自迁徙中得来,盖亦莫非学矣。此高宗之所以为贤也。
【原文】“尔惟训于朕志,若作酒醴,尔惟糵;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尔交修予,罔予弃,子惟克迈乃训。”
【直解】醴,是甜酒。,是造酒的曲。糵,是造酒的米。和羹,是滋味调和的羹汤。梅,所以调酸。交修,是左右规正的意思。迈,是行。高宗告傅说说道:“旧学罔终,我志几迷于所往矣,今幸汝之贤可继甘盘。汝当献纳忠言,开陈理道,以启发我之心志。譬如作酒醴者,必资与糵而后成。今我望汝涵养熏陶,以酿成乎君德,就是我的糵一般。作和羹者,必资盐与梅而后和。今我望汝调和参赞,以变理乎化机,就是我的盐梅一般。夫造酒者多则太苦,糵多则太甘,糵交济,乃能成酒;调羹者,盐过则太咸,梅过则太酸,盐梅交济,乃能成羹。汝欲成我之德,亦必交修乎我,多方以规正之,委曲以维持之。如我之气质或偏于则刚欤,汝则济之以柔;我之意见或偏于可欤,汝则济之以否。如酌甘苦以成酒,调酸咸以成羹。庶几,我之心志终得显明,而可以副我之所望也。汝切勿弃嫌我,说我的旧学既荒,不足与言,必须谆谆训告,亹亹敷陈。但汝说的话,我便能笃信力行,决不至于负汝之所训也。”夫既喻之糵盐梅以求其助,又示之克迈乃训以诱其言,高宗之望傅说,可谓反覆而恳至矣。其学终于有成,而为商家之令主也,宜哉!
【原文】说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直解】时字,解做是字。建,是立。获,是得。傅说因高宗孜孜访问,遂称王而告之说道:“凡人于天下之言,广询博访,务求多闻者,这是为何?良以天下之事理无穷,一己之智识有限,以有限之知,而应无穷之务,如何得事理停当,事功有成。故博采兴论,广求多闻,正欲以尽众人之所长,以为吾立事之资也。然时人的见识,终是不及古人。稽考古先圣王垂下的谟训格言,其于修身治天下的道理,那一件不载。故为学者,又必潜心勉力,将这古训一一都讲究明白,然后义理有得于心,而可以为建功立事之本也。若事不以古人为成法,不知古训为当遵,而师心自用,任意妄为,则所志必不在于高明,所行必不合于义理。如是,而谓其可以久安长治,传之于后世者,断无此理,非我之所闻也。然则王欲建事有获,其可不以多闻学古为务哉?”
【原文】“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怀于兹,道积于厥躬。
【直解】逊,是谦逊。时敏,是无时而不敏。久,是信。怀,是念。傅说又告高宗说道:“为学之道,固在于求多闻,学古训。然义理无穷,工夫易间,必须卑逊其志。虽已知矣,而常自以为无所知;虽已能矣,而常自以为无所能。谦卑巽顺,不敢有一毫自足之心,其逊志如此。又必时时敏求,温习其所已知,而益求其所未知,持守其所已能,而益求其所未能,孜孜汲汲,不敢萌一毫自止之念,其时敏如此。夫既存不自满假之心,而又奋勤励不息之勇,如此用功,将见日有就,月有将,其进修之益,就如水泉之来,源源而不竭矣。为学之方,莫要于此。但人不肯着实去做,故于道终无所得,而学终无所成。若能笃信而深念乎此。逊志,便着实自逊其志;时敏,便着实加倍其功。以此求道,而道岂有不得者乎?将见工夫愈熟,进益愈深,以闻见则日博而智益明,以事业则日广而大有功,天下道理莫不积聚于吾身,如货财之积,不可胜用矣。吾王可不勉哉!”
【原文】“惟学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
【直解】字,解做教字。典,是常。高宗望傅说以训志交修,求教之意甚切。傅说恐其徒资于人,而不知反求诸己,又勉之说:“王之学,无徒求之于人而已。盖开导而指引之,教者之责也;心体而力行之,学者之事也。学而无教,固昧于向往,而不得其为学之方;若教而不学,则徒为讲论之虚文,而其学亦终无所得矣。所以为学之道,一半要人指教,一半要自己去勤学,教学相须,而后学可成也。然虽能勤学以受教,而工夫或有间断,则亦难以必其终之有成。又必心心念念,终始常在于学,不始勤而终怠,不始作而终辍。能如此,则工夫既已精专,造诣自然纯熟,而其德之日修,将有不知其所以然者矣。其视徒资夫人之训,而不免间断其功者,所得为何如哉!此王之所当勉也。”大抵学莫贵于自励,尤莫贵于有终。人臣之纳诲,岂能强其君之必从;一时之务学,岂能保其终之不懈。故傅说之于高宗,即以学半告之,又以终始典学望之,可谓善于责难者矣。
【原文】“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
【直解】监,是视。先王,指成汤。宪,是法。愆,是过。傅说既以终始典学劝勉高宗,至此又启之以法祖,说道:“人君之为学,不过取法乎善而已。而今之所当法者,又孰有过于我先王成汤乎?盖我先王成汤,以天锡勇智之资,而又加以昧爽丕显之学,其于修身治天下的道理,件件都有典则法度以垂范后世。吾王今日亦不必远有所慕,但能率由旧章,事事都遵守先王的成法;如修身,则法其制事制心之事;为政,则法其建中表正之规。如此,则吾王之学即先王之学,吾王之德即先王之德,凡修身以至治天下,莫不尽善尽美,而永无过差之患矣。吾王其监之哉!”上文既曰学于古训,而此又曰监于先王者,盖理虽载乎古训,法莫备于先王。故人君之学固以稽古为先,而尤以法祖为要,此傅说告高宗之意也。
【原文】“惟说式克钦承,旁招俊乂,列于庶位。”
【直解】式字,解做用字。旁招,是四面招引。俊乂,是才德出众的人。傅说又说:“修德者,人君之事;进贤者,大臣之职。但君德未修,则心志昏迷,用舍倒置,大臣虽欲进贤,有不可得者。吾王诚能典学法祖,增修其德,而至于无愆,则我傅说必能敬承吾王任贤图治的美意,广询博访。凡大而千人之俊,小而百人之乂,或隐于山林,或屈于下位的,都四面招引将来,分列于朝廷之众位,使之同心以匡乃辟。吾王但垂拱而责成之耳,天下何患其不治哉!”夫人臣之忠,莫大于荐贤,而荐贤亦未易能也。有一毫嫉妒忌刻、恶人胜己之心,则不能;有一毫市恩记怨、背公徇私之心,则不能;有一毫足己自用、独任爱憎之意,则不能。故傅说之言进贤,不徒曰钦承,而必曰式克,盖若用力以为之者,良以是耳。夫既谆谆劝学,辅养君德,以端出治之本,又旁招俊乂,列于庶位,以广多贤之助,若傅说者,诚贤矣哉!此万世人臣所当法也。
【原文】王曰:“呜呼!说,四海之内,咸仰朕德,时乃风。
【直解】时字,解做是字。风,是风声。高宗望傅说之辅己,乃先叹息以归美之,说道:“天下之所仰以为则者,在于人君;人君之所赖以辅治者,在于宰相。如今四海之内,莫不引首举踵,喁喁焉仰望我之德。此岂我之寡昧所能致哉!良由汝说,感于梦寐之际,起于版筑之间,与他人作相者不同。故其风声足以耸动乎天下,而远近闻之者,莫不谓朝廷用此贤相,中兴指日可期,而欢欣鼓舞,思见德化之成者,自不容已矣。然则汝可不纳诲辅德,以答天下之望哉!”
【原文】“股肱惟人,良臣惟圣。
【直解】股肱,是手足。高宗又责望傅说,说道:“人之一身,必手足俱备,然后可以为人。人君若要做圣人,必是良臣辅导,然后可以为圣。若无良臣以为之辅,则忠言不闻,独立无助,德何由而加进,业何由而加修。譬之手足不具,不可以为人矣。欲求作圣,岂不难哉!此我之所以深有望于汝也。”夫高宗之于傅说,始望之为霖雨舟楫,继譬之为糵盐梅,至是又倚之为股肱手足,盖引喻愈切,而属望愈至矣。
【原文】“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乃曰:‘予弗克俾厥后惟尧舜,其心愧耻,若挞于市。’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佑我烈祖,格于皇天。尔尚明保予,罔俾阿衡,专美有商。
【直解】正字,解做长字。先正,是先世长官之称。保衡,是商时官名,伊尹曾做这官。先王,指成汤说。时字,解做是字。辜,是罪。佑,是辅佐。烈祖,亦指成汤。格,是至。阿衡,即保衡,亦指伊尹。高宗又勉傅说说道:“当初我商家开国之时,有先正保衡伊尹是个圣臣,隐于有萃之野。我先王成汤,三使人往聘之,遂应聘而起,辅佐我先王,以振兴有商之大业。他常说道:‘我昔居畎亩之中,乐尧舜之道。我的志意,只要上辅吾君做个尧舜之君,下治吾民都为尧舜之民,方才趂得我的志愿。若不能使其君为尧舜之君,则心中愧耻,就如被人拏到街市上打着一般。若不能使其民为尧舜之民,不但四海之广、兆民之众,而德泽有所不加,方以为罪,就是万民之中,有一人不得其所或啼饥号寒,或梗化不服,这便是我的罪过了。岂敢诿之他人哉!’夫伊尹之志如此,故其佐佑我烈祖成汤,内则辅德使大德极其懋昭,外则辅治使兆民归于允殖,以致我烈祖德业之盛,直与天道同流而无间焉。至此,则君果为尧舜之君,而民亦果为尧舜之民矣。此正所谓良臣惟圣,伊尹之所以称美于有商者也。今尔既负伊尹之德,又居伊尹之任,庶几精白一心,保佑乎我,必使格天之烈,于今再见,而汝为今之伊尹可也。岂可使伊尹之相业,独擅其美于我商家耶?盖必能继伊尹以事其君,斯为辅君作圣之良臣,而有以慰四海仰德之望也。”
【原文】“惟后非贤不乂,惟贤非后不食。其尔克绍乃辟于先王,永绥民。”说拜稽首曰:“敢对扬天子之休命。”
【直解】乂,是治。食,是食其禄。绍,是继。乃辟,解做汝君,是高宗自称。绥,是安。对,是承当。扬,是播告。高宗命傅说说道:“君臣相遇,自古为难。圣主必待贤臣以弘功业,使非辅君作圣之贤,则宁虚其位而已,岂肯与之共治乎?是君遇臣之难也。贤人亦俟明主以显其德。使非从谏克圣之君,则宁终于隐而已,岂肯苟食其禄乎?是臣遇君之难也。今我得汝于梦赉,而汝亦应我之旁求,君臣相遇,可谓千载一时,而与先王之遇阿衡无异矣。汝必感此非常之会,期立不世之功,朝夕训志,左右交修,能辅我以继先王之圣德,于以永安天下之民,使亦无一夫之不获焉。则尧舜其君民者,真不愧于阿衡之美,而于遭逢之盛,始无负矣。”傅说一闻高宗之言,感激自奋,遂拜手稽首,以复于高宗说道:“辅君法祖以安民,美哉天子之命乎!此说之志,而亦说之分也。敢以此美命承之于己,自信吾力之能副,虽自任而不以为嫌;又以此美命扬之于众,自谅吾言之能践,虽示人而不以为愧。”说之复高宗者如此。夫观高宗之命,可见其锐然以成汤自期矣;观傅说之言,可见其毅然以伊尹自任矣。君臣一心如此,此商道之所以中兴,而克绍夫前人之烈也欤。 高宗肜日
祭之次日又祭,叫做肜。商高宗尝行肜祭于祢庙,其日有雊雉之异。贤臣祖己,因进戒高宗,欲其修德弭灾。史臣录其语为书,即以高宗肜日名篇。
【原文】高宗肜日,越有雊雉。
【直解】越字是发语辞。雊,是鸣。雉,是野鸡。史臣记高宗肜祭祢庙之日,忽有雉鸡飞来,鸣于鼎耳之上。夫雉本野鸟,而鸣于庙中,殆天以是警高宗黩祀之失也。
【原文】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
【直解】祖己是当时贤臣。格,是正。祖己感雊雉之异,将进戒于高宗,先自家商量说:“凡天降灾祥,必应于事,而人事得失,皆本于心。今王黩祭于祢庙,其事固为失矣,而推原其故,实自媚神求福之一念启之。我今进戒,必先格王之非心,而后正其所失之事。庶几,王心易悟,而吾言易入也。”祖己之言如此,可谓得进谏之道矣。
【原文】乃训于王,曰:“惟天监下民,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绝命。
【直解】典字,解做主字。义,是行事合宜。年,是寿数。永,是长。祖己欲先格王心,乃训戒于高宗,说道:“天之监视下民,其祸福予夺,惟主于所行之义与不义。如其义,则天降之年,必然长永;如其不义,则天降之年,必然不永。故人之不获永年者,非天无故夭折其民,乃民之所行不义,而中道自绝其命耳。夫寿夭之数,皆由自致如此。然则祈天永命之道,亦惟务民之义而已,何必渎鬼神为哉!”盖人主富贵已极,其所欲者寿耳。高宗祷祠之举,未必不以祈年请命为先。故祖己言此,以破其媚神徼福之心,诚格心之第一义也。
【原文】“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乃曰其如台。
【直解】若德,是顺理。听罪,是服罪。孚字,解做信字。孚命,是以妖孽为信验而告戒之。台字,解做我字。祖己说:“斯民之中,有等不顺乎理,而肆意妄为,又不服其罪,而饰非拒谏,及天既以妖孽为信验而告戒之,欲使恐惧修省,以改正其德,于此而知所警焉。天犹未遂绝之也。乃复悍然不顾,以为妖孽之生,特出于偶然耳,其将奈我何。如此,则终陷于不义之归,而天必诛谴之。所谓民之不义而自绝者如此。然则人君于天戒之临,可不深自儆省,而自恕以为不必畏哉!”
【原文】“呜呼!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祀无丰于昵。”
【直解】司,是主。胤字,解做嗣字。丰,是厚。昵,是亲近。祖己既格王之心,至此乃直正其所失之事,叹息说道:“天以斯民而付之王,王之职,主于敬民而已。凡重民生,恤民隐,兢兢然不敢自肆者,乃王之事也。舍此而徼福于神,岂王之事乎?况祖宗列圣,虽有亲竦远近之不同,然无非继天之统,为天之嗣。吾王承其后而主其祭,只当一体孝敬,岂可专顾私恩,而独丰厚于亲近之祢庙乎?夫不务敬民而务渎神,一失也;不并隆于祖而独丰于祢,又一失也。天心仁爱,故出灾变以告之,雊雉之异,有自来矣。王可不戒哉!”高宗此时,必是专祭于其父小乙之庙,而有越礼以用情者,故祖己戒之如此。 西伯戡黎
西伯,是周文王,当时受命为西方诸侯之长,故称西伯。戡字,解做胜字。黎,是国名。当殷纣时,有黎国无道,文王举兵伐而胜之。祖伊见周之日盛,痛殷之将亡,遂进谏于纣,欲其省改。史臣录其言语,遂以西伯戡黎名篇。
【原文】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
【直解】祖伊,是殷之贤臣。王,指纣说。史臣记说,当初西伯周文王受命于殷,得专征伐,见黎国无道,举兵而伐之。此时既胜了黎国,三分天下,将有其二矣。于是殷之贤臣有祖伊者,见周德方隆,其势日至于强大,纣恶愈甚,其势必至于危亡,惟恐戡黎之后,遂有伐殷之举。其心忧惧,乃自私邑奔走来告于纣王,庶几王之改过以图存也。
【原文】 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
【直解】讫,是绝。格人,是有见识的至人。相,是助。祖伊进谏于王,先呼天子以感动之,说道:“国命修短,皆系于天,自今日而观,上天既已断绝我殷邦之命脉矣。何以知之?盖国家之兴亡,其几先见,惟至诚之人,至灵之龟,乃能前知。如今有见识的至人,与占卜的元龟,都知道凶祸必至,无敢有知其吉者。则天之绝我殷命,昭然可见矣。然我殷家的基业,自祖宗列圣,相传到今,岂不肯保佑我后世子孙,使之长守而不坠哉!盖由我王不法祖宗,不畏天命,惟淫乱戏侮,纵欲败度,以自绝于天,故虽先王在天之灵,亦不得而庇佑之耳。王可不亟思改过以回天意乎!”
【原文】“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
【直解】康,是安。虞,是忖度的意思。典,是常法。祖伊说:“我王既自绝于天,故天心厌弃我殷,不复爱惜。如今天下,件件都是乱亡的景象。如民以食为天也,今则水旱饥芒,小民无有安食,而民不聊生矣;民各有恒性也,今则悖礼伤道,都昧了本心,全不忖度,而天理灭亡矣;国家之常典,所当世世守之者也,今则纪纲废弛,法度坏乱,不复率由先王之旧章,而国不可以为国矣。此天所以促殷之亡,而非人力所能挽回者也。天心之弃殷如此,居天位者,岂不深可惧哉!”
【原文】“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
【直解】大命,是受非常之命者。挚字,解做至字。台,是我。祖伊又说:“惟我殷邦,不但天心弃之而已。今此下民,苦于虐政,亦无不欲殷之丧亡,私相告语说:‘今我等困苦至此,上天哀怜我民,如何不降威于殷而灭亡之乎?那有道之君,宜受非常之命者,如何不至,而救我等于水火之中乎?’今我王不能尽为民父母之道,决难久居民上,将无奈我何矣。民心之弃殷如此。夫人君上以事天,下以治民者也。今天厌于上而不悟,民怨于下而不知,其能久乎?”祖伊告君之言,可谓痛切明著矣。
【原文】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
【直解】纣既闻祖伊之言,全然不知警惧,乃叹息说道:“尔虽说民心背畔,将欲亡我。但我尊为天子,实天生我以主万民,独不有命在于天乎?小民亦无如我何矣。”夫当天怒民怨之日,而为此饰非拒谏之言,此纣之所以终于灭亡也。
【原文】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
【直解】反,是退。参,是参列。乃字,解做汝字,指纣说。祖伊见纣不听其言,遂退而叹息说:“人君必须与天合德,方可责望于天。乃汝今日所为,罪恶昭著,固已参列在上而不可掩矣。又安能责望于天,而欲保其命耶?何其不自量也。”
【原文】“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
【直解】功,是事。祖伊又说:“我看殷国丧亡,只在旦夕,决不能以久延矣。所以然者为何?盖今日所为之事,都是逆天害民的事,天怒民怨,决不可解矣。事势至此,其能免戮于商邦乎?”盖祖伊忧国之深,不觉其言之痛切如此。大抵亡国之君,天命已去,人心已离,天下皆以为至危,而彼犹自视以为至安,即有忠言正论,悍然而不顾。如夏桀言我有天下,如天之有日,纣亦言我生不有命在天,及其丧亡,如出一辙,所谓与乱同事罔不亡者此也。万世人主,可不戒哉! 微子
微,是国名。子,是爵。微子名启,乃殷纣之庶史。此篇是微子痛殷将亡,谋于箕子比干。史臣录其问答的言语,遂以微子名篇。
【原文】微子若曰:“父师、少师,殷其弗或乱正四方。我祖底遂陈于上,我用沈酗于酒,用乱败厥德于下。
【直解】父师,是箕子。少师,是比干。乱正的乱字,解做治字。底,是致。遂,是成功。陈,是列。恃酒行凶,叫做酗。昔微子见纣恶之日甚,痛商祚之将亡,乃呼箕子比干,与他商量说:“父师、少师,我殷家失道,前此犹望其能改,天下事或有可为。以今日事势观之,无望其或能治正四方矣。夫人君所以表正四方者,以其能修德也。昔我祖成汤,懋昭大德,以致成功大业,昭列于上,其垂裕后昆者,盖亦远矣。岂知今日我子孙,不以修德法祖为务,惟沉湎酌酒,用乱败其德于下,岂不有忝子烈祖乎?祖宗以艰难得之,后人以逸欲亡之,良可痛矣。”
【原文】“殷罔不小大,好草窃奸宄。卿士师师非度,凡有辜罪,乃罔恒获。小民方兴,相为敌雠。今殷其沦丧,若涉大水,其无津涯。殷遂丧,越至于今。”
【直解】草窃,就如说草寇一般。师师,是互相仿效的意思。非度,是非法之事。获,是得。津涯,是水边堤岸。越字,解做及字。微子又说:“我殷既败乱厥德,不能治正四方。故今日四方人民,无小无大,都不务生理,不畏法度,只好草窃为寇盗奸宄之事,无有安居乐业者矣。不但小民为然,就是那卿士每,与朝廷治民的,亦皆彼此仿效,共为不法之事,互相容隐。凡有奸宄犯罪之人,都不追究,无有得其罪而治之者。是以小民益无忌惮,方且哄然而起,相敌相雠,以众暴寡,以强凌弱,国家法纪于是乎荡然矣。事势至此,我殷家必沦于丧亡,不可复救。就如徒涉大水的一般,茫然无有边岸,亦终于沉溺而已。岂意我殷邦之盛,遂丧亡相及,至于今日如此之极乎?”
【原文】 曰:“父师、少师,我其发出狂,吾家耄逊于荒。今尔无指,告予颠
卷之六
周书
周,是国号。周之建国,自后稷始,至于文王为西伯受命,武王克商而为天子,因以为有天下之号。这书记周家一代的事,故名周书。 泰誓上
泰字,与大字同。誓,是誓师之词。昔武王伐纣,与天下诸侯会于孟津,出令以誓戒师旅。史臣记其誓师之言,为上中下三篇,以篇首有大会字,遂以名其书。这是头一篇。
【原文】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
【直解】孟津,是地名,在今河南府孟津县。史臣叙说周武王即侯位之十有三年,孟春之月,以商纣无道举兵伐之,至于孟津。是时天下诸侯不期而来,会者八百国。夫观天下人心归周如此,则胜败兴亡之机,不待牧野既陈而后决矣。
【原文】王曰:“嗟!我友邦冢君,越我御事庶士,明听誓。
【直解】友邦,是相邻交好之国。冢君,是各国嗣立之君。越字,解做及字。御事,是管事的人。庶士,是众士卒。武王将发誓师之言,先叹息说道:“今我友邦冢君列国的诸侯,共举义兵在此,及我本国管事的卿大夫,与众士卒每,凡相从军旅者,都要精白一心,审听我告汝以伐商之意,不可忽也。”
【原文】“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
【直解】亶,是着实。元后,是大君。武王誓师说道:“欲知君道所系之重,当观上天立君之意。夫天地之于万物,论其形势,若相悬矣。然乾元资始,有父道焉;坤元资生,有母道焉。其长养爱育之心,就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天地乃万物之父母也。万物虽并生于天地之间,而惟人得所之秀,比于众物,心为独灵,是人乃天地之所厚者也。这人类中,又笃生一个着实聪明的圣人,比于众人,最秀而最灵者,遂立之为大君而统御万民焉,是君又天地之所独厚者也。然天之立君,岂徒尊崇富贵之哉!正欲其体乾父坤母之心,行子育万民之政。凡天地所欲为而不能自遂者,都代他为之,抚恤爱养,亦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元后又继天地而为民父母者也。夫天之为民立君如此。若为君而不能行仁民爱物之政,尽父母天下之责,则岂不有负于天地付托之意乎?”
【原文】“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
【直解】受,是商纣名。武王说:“天之立君为民如此。今商王受,居元后之位,乃不知作民父母之义,侮慢自肆,不敬上天,恣行无道,降灾下民,上失天心,下失人心如此。岂能居天位为民主乎?今日之举,亦不过奉顺天道耳。”
【原文】“沈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焚炙忠良,刳剔孕妇。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肃将天威,大勋未集。
【直解】沈湎,是嗜酒。冒色,是贪色。族,是族属。世,是世代。台上架屋叫做榭,水边的堤障叫做陂。焚炙,是烧烙。刳剔,是剖割。文考,指文王。武王数纣之罪恶以誓众,说道:“商王受慢天虐民之事,固不可悉数,今特举其大者言之。其荒淫自恣,则乐酒无厌,沈溺而不复出。躭迷女色,冒乱而不知止。其立心凶忍,则敢行暴虐之事,无所顾忌,加罪于人,不但诛及一身,必并其族属而刑戮之。其用人则不论贤否,但心里所喜的人,就并其子弟亲属,悉加宠任。荒淫佚豫,不理国政,惟务为琼宫瑶室、高台广榭,筑陂障,凿池沼,与夫侈靡的衣服,竭民之财,穷民之力,以残害于尔万姓。不但此也,又为炮烙之刑,焚炙那忠良谏诤之臣,剖剔怀孕妇人的肚腹,以观其胎。其残忍暴虐,一至于此。是以上干皇天震怒,命我文考,敬将天威,奉辞伐罪,以救民于水火之中。惜乎义兵未举,而文考邃崩,是以大功犹未成就耳。我今日欲上奉天心,仰成先志,则征伐之举,岂能以自已哉!”夫武王数纣之罪甚多,而首以沈湎冒色为言者,诚知酒色二字,乃众恶之原。故古之明君,清心寡欲,克己防淫,禹恶旨酒,汤远声色,皆所以正其本而澄其源也。人君不可不知。
【原文】“肆予小子发,以尔友邦冢君,观政于商。惟受罔有悛心,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祗,遗厥先宗庙弗祀。牺牲粢盛,既于凶盗。乃曰:‘吾有民有命。’罔惩其侮。
【直解】肆字,解做故字。发,是武王的名。悛,是悔改。夷,是蹲踞。武王说:“惟文考之功未成,故我小子发欲伐商以终其事,然犹未邃伐之也。嗣位以来,十有三年,昔尝以尔友邦冢君,耀兵于商以观其政事何如,使其惧而知警,改过自新。则我亦将终守臣节,不复以征伐为事矣。乃纣则稔恶怙终,绝无悔改之意,酣饮纵乐,夷踞而居,把郊庙的大礼都废了。忽慢天地神祗,不知奉事;遗弃祖先宗庙,不行祭享。凡祭祀中供用的牺牲粢盛,尽被凶人盗贼攘窃而去,他也通不管理。天地祖宗之心,盖已厌绝之矣。他还说道:‘我有民社,我有天命。’以此自恃,略不知惩戒其侮慢之失。夫观商之政如此,则其恶终不可改,而我之兵必不容已矣。”
【原文】“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予曷敢有越厥志?
【直解】佑,是助。相,是左右的意思。宠,是爱。绥,是安。越字,解做过字。武王又说:“上天佑助下民,虑其强陵弱,众暴寡也,于是立君以主治之,使之守分而无相争夺;虑其昧天性,乖偷理也,于是立师以教导之,使之去恶而同归于善。这为君师的人,居亿兆之上,秉政教之权,岂徒自贵自尊而已哉!惟其锄强遏恶,修道立教,能左右上帝之所不及,于以宠安乎四方之民,令各遂其生,复其性,然后无忝于代天理民之责也。今天既厌商德,授我以君师之任。有罪当讨的,我则奉天以讨之;无罪当赦的,我则奉天以赦之。废兴存亡,一听天以从事而已。何敢过用其心而擅为好恶于其间乎?”然则商纣之罪,正天讨之所不赦者,故武王不敢违天之意,纵有罪而不诛也。
【原文】“同力度德、同德度义。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
【直解】度,是量度。“同力度德”,“同德度义”,这两句是《兵志》上的说话。十万叫做亿。武王又说:“凡用兵者,必先料度彼己,然后可决胜负。我闻《兵志》上说,两军相对,先看他兵力强弱何如。若是两家兵力齐等,则较量其平日那个行善而为有德,那个行恶而为无德。德胜,则虽有力者,亦不能与之敌矣。若是两家德行相等,则又较量其临时,那边兵出有名而为义,那边兵出无名而为不义。义胜,则虽有德者,亦不能与之敌矣。夫兵家胜负之形,可决如此。今以商周之力较之,受的臣子虽有亿万之众,乃互相猜疑,各怀异心,人心不齐,虽多亦不足恃也;我的臣子,虽止有三千人,然个个同心戮力,彼此无间,以此赴敌,何敌不摧乎?是较其兵力,已不能胜我矣,又何论德与义哉!信乎伐商之必克也。”夫商纣亿万之师,不足以当武王三千之士。可见失人心,则虽强亦终为弱;得人心,则虽寡亦能胜众。然修德行仁,则又联属人心之本也。
【原文】“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钧。
【直解】贯,是条贯。贯盈,是说罪贯已满。钧,是同。武王说:“今日伐商,不惟理势之必可克,盖亦事势之不容已。盖使商罪未极,天心未厌,则我之征伐,犹可已也。今受穷凶极恶,日积月累,计其罪贯已满盈矣。天厌其德而绝其命,特命我诛之。我若不顺天以伐商,是容纵恶人,抗违天命,其罪亦与之同矣。然则今日之举,岂容已哉!”这非是武王托天以鼓众。盖圣人之心,见得天理分明,每事只奉天而行,不敢以一毫私意参乎其间。故汤之伐桀,曰“子畏上帝,不敢不正”,武王之伐纣,曰“子弗顺天,厥罪惟钧”,其义一也。善观圣人之心者,当以是求之。
【原文】“予小子夙夜祗惧,受命文考,类于上帝,宜于冢土,以尔有众,厎天之罚。
【直解】夙,是早。类,是祭天之名,以其礼与郊祀相类,故叫做类。宜,是祭地之名,兵凶战危,祭后土以求福宜,故叫做宜。冢土,是后土。厎字,解做致字。武王说:“夫纵恶不诛,则与之同罪。故我小子畏天之威,早夜敬惧,不敢自安。以伐商之举,天本命之文考,乃先受命于文考之庙,又行类礼于上帝,求福宜于后土,皆以伐商之事告之。于是率尔有众,奉辞伐罪,致天之罚于商,盖将求免夫惟钧之罪,而非出于轻动也。尔众其念之哉!”
【原文】“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尔尚弼予一人,永清四海,时哉弗可失。”
【直解】矜,是怜悯。弼,是辅佐。武王誓师将终,又致其勉励之意,说道:“天之于民,势虽相远,而心实相通,居高听卑,默有矜怜之意。但凡民情所欲,天必鉴而从之。如欲平祸乱,则即为之平;欲去疾苦,则即为之去。未有民心之好恶,不上通乎天者也。今民欲亡商如此,则天意可知。尔将士每,庶几辅我一人,除其邪虐,使四海之内皆沐维新之治,而永无浊乱之忧可也。夫兵以顺动,事贵乘时。今日正天人合应之时。苟失此时而不伐商,则上逆乎天,下咈乎民,而拨乱反正无日矣。尔等可不乘时以立事哉!”观此,则圣人之兵,盖体天意,察人心,而又度时宜,不得已而后动耳。《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亦此意也。 泰誓中
武王伐纣,既渡河,集诸侯之师而誓戒之。史臣记其辞为泰誓中篇。
【原文】惟戊午,王次于河朔。群后以师毕会,王乃徇师而誓。
【直解】次,是暂驻。河朔,是河之北。群后,是列国之君。徇,是拊循的意思。史臣叙说,武王自孟春癸巳日起兵伐商,至于戊午日,乃引兵从孟津渡河,暂驻于河北地方。是时列国诸侯,也都领兵前来,到此会齐,听武王的号令。武王乃拊循其众,发令以誓戒之,因申告以伐商之意。
【原文】 曰:“呜呼!西土有众,咸听联言。
【直解】周家起于丰镐,在今陕西地方,故谓之西土。武王誓师,先叹息说道:“凡从我自西方来的众将士,都来听我的言语。”
【原文】“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无度,播弃犂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胁权相灭。无辜吁天,秽德彰闻。
【直解】惟日不足,是终日为之,而犹为不足。力行,就是惟日不足的意思。无度,是无法度。播,是放。犁字与黧黑的黧字通用,是老人面上的颜色。酗,是醉后发怒。无辜,是无罪的人。吁天,是告天。武王欲数商纣之恶,先举古语以发端说道:“我闻古人有言,人之趋向不同,而其勇为之心则一。有一等为善的吉人,意念所向,惟在于善,孜孜汲汲,只是要干好事,虽终日为之,而其心犹以为未足也;有一等作恶的凶人,意念所向,惟在于恶,孜孜汲汲,只是要干不好的事,虽终日为之,而其心亦以为未足也。我观今商王受之所为,都是不循法度之事,而其为此不法之事,又著实力行,孜孜汲汲,无少厌怠。如老成的人,所当亲近者,彼则放弃之;罪恶的人,所当斥逐者,彼则亲比之。又且淫于色,酗于酒,以昏乱其精神,纵肆威虐,以戕害于百姓。此正所谓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者也。在下的臣子,见受之所为如此,亦皆习染化而为恶,各立朋党,相为仇雠,胁上权力,以相诛灭。其恶流毒于天下,那无罪受害的人,无处探诉,都只呼天告冤。故其腥秽之德,显闻于天矣。夫天道福善祸淫,岂能容此不善凶人哉!”
【原文】“惟天惠民,惟辟奉天。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
【直解】武王说:“惟天惠爱下民,虑其生之未遂,则立君以长之;虑其性之未复,则立师以教之。其保养而全安之如此。人君居天之位,治天之民,必当仰体天心,以尽君师治教之责,庶无负于上天立己之意也。昔有夏之君桀,不能顺天惠民,顾乃恣为淫虐,流毒于下国。于是天心厌恶,乃佑命商王成汤,假手以诛之,而降黜夏命,迁于有商。夫天不容桀之残民者如此,今又岂容于受乎?则商命之将降黜也必矣。”
【原文】“惟受罪浮于桀。剥丧元良,贼虐谏辅。谓己有天命,谓敬不足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厥监惟不远,在彼夏王。天其以予乂民,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
【直解】浮字,解做过字。剥,是落。失位去国叫做丧。元良,指微子,微子本商之元子,而又有贤良之德,故称为元良。谏辅,指比干,比干常以直谏匡救其君,故称为谏辅。监,是视。协,是合。袭,是重。休祥,是吉兆。戎商,是加兵于商。武王说:“昔夏桀既以有罪见黜,今商王受之罪,比之于桀,则又过之。如微子者,本商之元子,又有贤良之德,彼乃遗落之,使其失位以去;比干者,以直谏匡救,彼不惟不听其言,又加以残虐之刑,至于剖心以死。天心久厌其恶,彼犹自谓己有天命,而骄纵自如;君德莫大乎敬,彼则谓敬不足行,而放恣无度;祭祀是朝廷大典,彼则以祭为无益,而敢于慢神;暴虐是人君大恶,彼则以暴为无伤,而忍于殃民。当时夏桀虽称无道,而观其所为,似犹未至于此,则受之罪,岂不有过于桀乎?夫前人之成败乃后人之明鉴,今商之所鉴视者,初不在远,惟在彼夏王桀耳。桀之有罪,天既命汤黜其命矣,今以商王受之多罪,天岂得不使我伐商以治民乎?且我于兴师之时,尝得吉卜,又尝得吉梦。梦与卜合重有休祥之应,此皆天意所寓,非偶然也。以是知伐商之兵,断乎其必胜矣。”
【原文】“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
【直解】十万叫做亿,十亿叫做兆。夷字,解做平字。夷人,是智识平等的人。乱臣,是能治乱的贤臣。周亲,是至亲。武王又说:“国势之强弱,系于人才之有无。今受所统虽有亿兆之众,然其智识,都只寻常平等,无有奇才异能之士。又见商王所为无道,一个个都离心离德,不相联属,人数纵多,无可恃者。我所有拨乱反正之臣,虽止是十人。然个个能尽忠报主,与我同心同德。盖臣主一心,则虽寡亦可以胜众,上下离叛,则虽众亦不足畏矣。又观他同姓至亲,虽是众多,然都是凶人丑类,与他同恶相济的。岂如我这十臣,虽不尽是我之亲戚故旧,然都是仁厚有德的人,可以经邦济世,除暴安民者。”盖得道者多助,虽竦远者,可以为腹心干城;失道者寡助,虽至亲之人,亦将化为仇雠矣。此可见仁不以力,义不以众,商周之胜败,不于此而可决也哉!
【原文】“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
【直解】自,是由。过,是责。往,是往伐商纣。武王又举天意民情所在,以见伐商之不容已,说道:“天人一理,上下相通。故善观天者,验之于民而已。今夫天,虽未尝有目以视人,而于人之善恶,无所不见者,亦自我民之视以为视,民情之好恶,便是天心之祸福所在也;虽未尝有耳以听人,而于人之是非无所不闻者,亦自我民之听以为听,民心之向背,便是天心之去留所在也。夫上天寄耳目于下民如此,如今天下百姓每,都过责于我一人之身,说我不往正商罪,拯民于水火之中。观民心所向,而天意可知矣。我若不为天下除残去暴,则不但下拂民心,而且上违天意矣。伐商之往,岂容已哉!”
【原文】“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
【直解】扬,是奋扬。侵,是入。疆,是境界。凶残,指纣说。武王誓师将终,乃复鼓舞激励其众说道:“我之伐商,既在所必往,今日须奋扬我之威武,侵入彼之疆界,声罪致讨,取彼凶残之君而戮之,以救民于水火之中。虽罪止一人,而泽被四海,使我杀伐之功,因以张大。昔成汤之功,所以称于天下者,以其除暴救民也。今我亦能取凶残以张杀伐,则除暴救民之功,亦将继汤而有光矣。尔将士可不勉哉!”
【原文】“勖哉,夫子!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呜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
【直解】勖,是勉。夫子,指众将士。武王誓师既终,又恐诸将士恃勇而轻敌,复戒勉之说道:“天下之事,以惧心处之者恒成,而以忽心乘之者必败。勉哉尔将士!无或以商王众叛亲离,不畏也,而遂轻忽之。宁可只说彼众我寡,恐敌他不过,而常存戒慎之意可也。所以然者为何?盖今百姓畏商之虐,懔懔乎不能自保,一旦闻我周之伐商,皆欢欣感戴,稽首至地以迎王师,有若崩摧其头角然。人心望救之切如此。所赖以拯捄保全之者,在此一举耳,而可不勉乎?呜呼!汝等其同以除暴救民为德,同以除暴救民为心,相与戮力致讨,一战而胜商,立定其克敌之功。则庶几,斯民免于凶虐,释懔懔之危,而得以久安于斯世矣。不然,将何以慰彼望救之民耶!”夫武王之誓师,既云戎商必克矣,而犹怀宁执非敌之忧;既云子有乱臣同心同德矣,而不忘一德一心之戒。圣人之重用民命,临事而惧也如此。 泰誓下
武王伐纣,即渡河将战,乃复誓戒将士。史臣记其辞为泰誓下篇。
【原文】时厥明,王乃大巡六师,明誓众士。
【直解】厥明,是明日。大巡,是周遍巡视。六师,是六军。史臣叙说,武王既以戊午日师渡孟津,至于明日,将趋商郊,临敌甚近。武王乃大巡六师,按行军垒之间,然后晓然发令誓戒众士,以齐一众志,而作其气焉。
【原文】王曰:“呜呼!我西土君子。天有显道,厥类惟彰。今商王受,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绝于天,结怨于民。
【直解】西土君子,是西方从征的将士。显道,是明显的道理。五常,是五伦就指显道言。武王誓师,先叹息说道:“凡从我来的西方众君子,各宜知悉。上天有明白显著的道理,赋之于人,曰仁、曰义、曰礼、曰智、曰信。这五件道理,比类相属,散见于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伦,无不彰明较著。为君者当敬守此道,以为法于天下可也。今商王受身为纲常之主,乃亵狎侮慢此五常之道,荒弃怠惰,全然无所敬畏,上则自绝于天而天弃之,下则结怨于民而民畔之。夫君,天之元子,民之父母也。今悖理伤道,以至天怒民怨如此,我安得不奉天顺人以讨之乎?”
【原文】“斮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作威杀戮,毒痛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师保,屏弃典刑,囚奴正士,郊社不修,宗庙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上帝弗顺,祝降时丧。尔其孜孜,奉予一人,恭行天罚。
【直解】斮,是砍断。朝涉,是清晨光渡水。胫,是脚骨。贤人,指比干。痛字,解做病字。奸回,是奸邪的人。正士,指箕子。妇人,指妲己。祝字,解做断字。武王数纣之恶说道:“商王受,于冬月见人有清晨渡水的,疑他脚骨何故耐寒,乃斫其脚而观之。恶贤人比干之强谏,发怒说道:‘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他既是圣人,其心窍必与常人不同。’乃剖其心而观之。大作刑威,任意杀戮,以毒病四海之人,无不横受其祸者。其所尊崇而信任的,都是奸邪小人,反放逐黜退那师保重臣,不加尊礼。于先王之典章法度,则屏弃之而不用。忠正之士,如箕子者,则拘囚之以为奴。把郊社事天地的大礼,都废了,不行修举;宗庙事祖宗的祀典,都忘了,不行享祀。惟专作奇异的技术、淫侈的巧物,以媚悦那所爱幸的妇人,荒淫侈靡,无所不至。夫剖贤人,囚正士,则君臣之义绝;不享宗庙,则父子之恩亡;黜师保,则师友之礼失;悦妇人,则夫妇之道乖。商王之悖乱天道,以自绝天如此。故上天不顺其所为,遂断绝其命,而降是丧亡。则我今日之举,乃所以行天之罚耳。尔众士其可不孜孜然勉力,奉我一人,以敬行天罚哉!”
【原文】“古人有言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肆予小子,诞以尔众士殄歼乃仇。尔众士其尚迪果毅,以登乃辟。功多有厚赏,不迪有显戮。
【直解】后,是君。独夫,是孤立无助的人,就指纣说。“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这两句也是古语。肆,是发语辞。诞,是大。殄,是绝歼,是灭。迪字,解做蹈字。杀敌叫做果。致果叫做毅。登,是成。乃辟,是汝君。武王述商纣结怨于民之事,先引古语以发端,说道:“我闻古人有言:‘小民之情,向背无常。以恩意抚恤我,则爱戴其上,奉之以为君主;若以威势凌虐我,则疾视其上,怨之如同寇仇。’由此言观之,今孤立无助的人,如商王受者,不知抚民之道,顾大作威虐,以残害于汝百姓,使汝父子兄弟不能相保,是乃汝世世的仇雠也。宁复可为汝君乎?我又闻古人说道:‘凡欲树立人之德,使有成就,务须多方培养,以致其滋长;欲除去人之恶,使无蔓延,务须将那首恶的人处治了,以绝灭其祸本。’今商王受正是众恶之本,所当先除者也。故我小子,倡义兴师,大以尔等众士,吊民伐罪,务绝灭汝之世仇,以除天下之祸本。尔众士其庶几齐心奋勇,蹈行杀敌之果,致果之毅,以成就汝君吊伐之功可也。尔若能蹈行果毅,而功绩众多,则我不吝高爵厚禄之赏,以酬尔劳;若是不蹈果毅,而怠忽偾事,则必有显戮示众,以彰尔罪。尔等可不思策勋定难,以自免于罪戾乎哉!”
【原文】“呜呼!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惟我有周,诞受多方。
【直解】西土,指岐周丰镐之地,周之旧邦也。多方,是万方之地。武王誓师将终,又叹息说:“夫观商王所为,天人共弃之如此,则商家既有必亡之势矣。且尔众亦知我周家有必兴之理乎?当商之季,惟我文考,率兴以敬天,修政以仁民,圣德弃积于一身,而光辉发越于天下,就如日月大明,照临下土一般。东西南北,地虽至远,而其光之所被,举四方之众,莫不共仰其休。岐周丰镐,地为至近,故其德为尤显,而一方之人,莫不亲睹其盛。夫其德之所及如此,是以人心戴之,天命归之,惟我有周,宜其大受多方而有天下也。盖有大德者,必受大命。而我有文考之德,为之凭藉,则天下之大,自不能舍我周而他适矣。尔众之辅我以伐商也,又何疑哉!”
【原文】“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
【直解】武王说:“我文考之德,既足以兴周,则我今日伐商之举,唯凭藉先德而已。故我能胜受,不是我之威武,足以取天下也。乃惟我文考有德无罪,故为天所佑,而庇及后人耳。若不幸而受能胜我,却不是我文考之有罪,不足以得天下也。乃惟我小子德薄无良,故为天所谴,而辱及前人耳。然我文考之德,克享天心久矣。我今奉先德以伐有罪,又岂有不克之理哉!” 牧誓
牧是地名,在商之郊外,即今河南卫辉府城南地方。武王伐纣,兵至牧野临战之时,誓戒将士。史臣录其语为书,以牧誓名篇。
【原文】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
【直解】甲子,是二月初四日。昧爽,是天将明未明之时。杖字、秉字,都解做持字。黄钺,是黄金装饰的大斧。旄,是旄节。逖,是远。史臣记说,二月甲子日黎明时候,武王引兵到了商之郊外牧野地方,将与商兵交战,乃发誓命以戒勉将士。武王左手持着黄钺,右手持着白旄,以指麾众将士说道:“尔等皆西土之人,我以伐暴救民之故,率尔远行至此。”这是武王将誓而先慰劳之辞。
【原文】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
【直解】友邦冢君、御事已解见泰誓上篇。司徒、司马、司空是三卿,此时武王尚为诸侯,故未备六卿。亚,是大夫,以其为卿之次,故谓之亚。旅,是士,以其人众,故谓之旅。师氏,是官名,掌扈从宿卫之事。千夫长,是统领千人的将帅。百夫长,是统领百人的将帅。庸、蜀、羌、髳、微、卢、彭、濮是西南夷八国名,是时武王仗大义以伐商,故蛮夷之长,都率兵来会战也。称,是举。戈、矛,都是枪类,戈短而矛长。比,是并列。干,是盾,即今之遮牌。武王将发誓命,先叹息历呼从征之人以告之说:“我邻国的诸侯,与我本国的治事之臣司徒、司马、司空、亚大夫、众士、师氏之官、千人之长、百人之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八国之人,举执汝之戈戟,排列汝之干楯,树立汝之长矛,我将发誓命以告汝,宜审听之。”
【原文】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
【直解】牝鸡,是母鸡。晨,是报晓。索,是萧索。妇,指妲己说。肆,是陈。答,是报。王父,是祖。母弟,是同母之弟。迪,是道。武王誓师说:“我闻古人有言:‘鸡之为物,虽所以司晨,然牝鸡无晨鸣之理。若人家有牝鸡晨鸣,则阴阳反常,妖孽见兆,其家必主破败萧索。’可见阴阳有定分,内外有定体,妇人不可以预外事,亦犹牝鸡不可司晨也。今商王受,乃惑于妲己之嬖,好恶常罚皆决于其口,惟其言之是用,是所谓牝鸡而司晨者也。因此心志昏迷,政事缪乱,将郊庙的大祀都废弃了,不知天地祖宗之当报。将先王所遗同祖之弟,与同母之弟都弃绝疏远,不以道善遇之。却于四方多罪逃亡之人,乃尊崇而长养,亲信而任使。以是人为大夫卿士,分布要地,使之胁权肆毒,加暴虐于百姓,倚势犯法,为奸宄于商邑。其政事之昏乱,一至于此,皆以荒于女色,不恤国政之故。夫牝鸡晨而家索,妇言用而国亡,此理之必然者矣。”
【原文】“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
【直解】发,是武王名。愆,是过。夫子,称众将士。勖,是勉。武王说:“商王受之肆行无道,神人共愤,乃天讨之所不赦者。今我小子发,兴兵伐商,惟以敬行天罚而已,非得已而用之也。故今日之战,当以节制为尚,不以多杀为功。其进而迎敌,不过于六步、七步,即便止驻以整齐部伍,然后复从而进焉。尔将士勉哉!无或乘胜而轻进也。其战而杀敌,少不过于四伐、五伐,多不过于六伐、七伐,即便止驻以整齐部伍,然后复从而伐之。勉哉尔将士!无或乘怒而贪杀也。”
【原文】“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
【直解】桓桓,是威武的模样。虎、貔、熊、罴,是四样猛兽。迓,是迎击。奔,是走来投降。武王又说:“兵不勇则无以克敌。尔将士庶几振桓桓之威,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以奋击于商郊之地,不可有所退怯也。然过勇则不免滥杀,惟当于凶残者取之,抗拒者诛之。若有能知顺逆之理,奔走来降者,即当容纳,勿一槩迎击之,以劳役我西土之人。勉哉尔将士!其武勇是奋,而杀降是戒可也。”
【原文】“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直解】武王誓师将终,又戒勅之说:“尔等将士若于我之命而有所不勉或轻进或贪杀,或无勇而杀降,是违号令而失纪律也。则军有常刑,必戮及尔身,罔有攸赦矣。可不戒哉!”按:此篇武王之所以誓师者,皆本之以仁义,而出之以节制,行阵有礼,赏罚有信。夫以至仁伐至不仁,而谨戒如此,此其所以为王者之师也。 武成
这一篇是史臣记武王以武功定天下,以文治兴太平,自伐商以至归周,始终规模次第,以总叙武功之成,故取武成二字名篇。旧编前后失序,今从蔡沉所定。
【原文】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越翼日癸巳,王朝步自周,于征伐商。
【直解】一月,是正月。旁,是近。魄,是月体黑暗处。每月朔后,则明生魄死,故初二日叫做旁死魄。翼日,是明日。史臣叙说,惟一月壬辰月旁死魄,越明日癸巳,武王于是日之朝,步自宗周举兵以往征伐商纣,其始事如此。
【原文】厎商之罪,告于皇天后土、所过名山大川,曰:“惟有道曾孙周王发,将有大正于商。今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予小子既获仁人,敢祗承上帝,以遏乱略。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惟尔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
【直解】厎商之罪,是极数商纣的罪恶。有道,是周家先世祖父有道德者。发,是武王名。逋逃,是犯罪逃避的人。略,是谋略。俾字,解做从字。史臣叙说,武王将兴问罪之师,乃先举告神之典,极数商纣的罪恶,告于皇天后土,及所过名山大川之神,其祝词说道:“惟我周家先世有道的曾孙周王发,将欲兴师大正有商之罪。今商王受虽居君位,全无君道。天生物类以资人用,受则暴恣殄绝,全然不知爱惜;百姓是邦本,受则酷害戕虐,全然不知抚养。身为亿兆之主,不知明刑勅罚,以诛锄奸宄,保安良善,反收留那四方有罪在逃之人,与他做主,而有司莫之敢捕之。如鱼之聚于深渊,兽之聚于林薮一般,岂不乱政坏事哉!夫商罪之当正如此,但拨乱而反之正,必须得人辅佐,方可举事。今我小子既得仁厚有德的人,抱济世安民之略者,故敢敬承上帝之意,而为吊民伐罪之举,取彼凶残,遏绝乱谋。惟时内而华夏冠带之国,外而蛮貊化外之邦,无不相率从顺我周。同力伐商者,虽是人心共愤,不约自同,但兵凶战危,何敢自恃。惟尔天地山川之神,同以佑民为心,其尚于冥冥之中,辅我战胜攻取,以救济兆民,而出诸水火。毋使为商所胜,以为尔神羞辱可也。”
【原文】既戊午,师逾孟津。癸亥,陈于商郊,俟天休命。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一戎衣,天下大定。乃反商政,政由旧。释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容闾。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大赉于四海,而万姓悦服。
【直解】陈字,与阵字通用。休命,是天心佑助的美命。若林,是人众如树林一般。北,是败走。杵,是木杵。箕子谏纣不听,佯狂为奴,身被囚系。比干强谏,剖心而死。商容贤臣,为纣所废。式,是在车上俯身恁轼以致敬也。鹿台、钜桥,是纣藏积钱粮的去处。大赉,是普施恩泽。史臣叙说,武王率伐商之师,于戊午日,东渡孟津河,癸亥日,列陈于商国之外,顿兵少息,等待上天的美命。甲子日天将明未明之时,商纣率领其军旅,众多如林,与武王会战于牧野之地。然是时,纣兵虽多,而离心离德,无一个肯向前与周兵对敌的,前面的人马,都倒戈内向,反攻他后面的人,奔走蹂践,自相屠戮,杀得血流遍野,虽木杵弃在地下的,也漂将起来。盖纣素无道,积怨于人,人心叛之,不战自败。所以武王的兵,但披着兵甲一行,而天下遂已大定,无事于再举之劳。盖以至仁而伐不仁,其易如此。于是将纣所行的虐政,尽行改革,只依着商家先世的旧政而行。释放了太师箕子之囚,封表少师比干坟墓,经过贤人商容的门闾,则恁轼以致敬。盖此三人,皆商之忠臣,为纣所囚戮废弃,故武王皆加礼焉,以慰人心也。又将鹿台地方所积的财物都分散之以赒贫乏,钜桥仓中所贮的米粮都发将去以赈饥民。盖纣之所积,皆横征于百姓者,故武王仍散之于民,以苏穷困也。夫天下苦纣苛虐久矣。及武王除残去暴,显忠遂良,赈穷周乏,这等大施恩泽于天下,所以天下万姓,无一人不心悦诚服,爱戴武王,愿其长为生民之主也。
【原文】厥四月,哉生明,王来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直解】哉字,解做始字,初三日月始生明,故叫做哉生明。丰,是周之旧都。华山、桃林,都是地名。服,是用。史臣叙说,武王先以一月二日自周伐商,到是四月三日月始生明之时,克商而归,至于丰镐旧都。以戡定祸乱,固赖于武,而兴致太平,则贵于文。向焉为天下除残去暴,不得已而用兵。今天下已定,正当修明政教,与民休息之时。乃偃其威武,而修文德。昔日所用的战马,都发归于华山之阳;任载的牛,都牧放于桃森之野。明示天下的人民,使知从今以后,与百姓同享太平,不复兴兵动众,再用此物矣。盖是时商政暴虐,虽望时雨之师,而人心厌乱,终苦干戈之扰。故武王汲汲于偃武修文者如此,可见用兵非圣人意也。
【原文】既生魄,庶邦冢君暨百工,受命于周。
【直解】每月望后,则月体黑魄复生,故叫做既生魄。庶邦冢君,是四方诸侯。百工,是卿大夫。史臣叙说,四月望后月既生魄之时,四方诸侯,及在朝的百官,都推戴武王为天子,相率而受命于周。盖武王至是始伐商而为天下主也。
【原文】丁未,祀于周庙,邦甸侯卫,骏奔走,执豆笾。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
【直解】骏,是速。豆笾,是祭器。柴,是燔柴祭天。望,是望祀山川。史臣叙说,武王既克商而归,至于宗周,乃择丁未之日,举祀典于祖庙。凡天下诸侯,近而邦甸,远而侯卫,莫不骏奔走,执豆笾,来助祭于庙,毋敢后者。越三日庚戌,又燔柴以祀天,望秩以祀山川。盖前者伐商,曾受命于先王,祈助于神祗,至是天下已定,故次第六举行郊庙之祀,用大告武功之成,且以谢答神佑也。
【原文】王若曰:“呜呼!群后。惟先王建邦启土,公刘克笃前烈,至于太王,肇基王迹,王季其勤王家。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
【直解】群后,是众诸侯。先王,是后稷。诞,是大。膺,是受。方夏,是四方华夏之地。武王既受命而为天子,乃举其先世积累开创的事,以告谕天下众诸侯,先叹息而呼说道:“昔我先王后稷,在唐虞时有教民稼穑的大功,始受封为诸侯,建邦开国于有邰之地。传到曾孙公刘,又能培养笃厚,以继前人的功业。自公刘传到九世孙太王,积德行仁,民心归附,始基立兴王之迹。再传王季,又克自抑畏,勤劳王家之业。至我文考文王,光于四方,显于西土,其德愈盛,其功愈大,用能成就前人的功勋。虽位为西伯,实已大受上天之命,抚安方夏之民。当时大国诸侯强梗难制的,皆畏惧文王之威力,而不敢放肆;小国诸侯柔弱不振的,皆怀念文王之恩德,而赖以存立。盖威德日著而天下日益归服。惜乎九年而崩,大统未集。故今日我小子之举,不过以承顺先人之志,以除暴安民耳。”
【原文】“恭天成命,肆予东征,绥厥士女。惟其士女,篚厥玄黄,昭我周王。天休震动,用附我大邑周。”
【直解】成命,是黜商之定命。肆,是遂。绥,是安。士女,譬如说男女一般。篚,是竹器。玄黄,是色币。附,是归附。武王又说:“天心厌商,命我文考除之,虽大统未集,固已一成而不可易矣。故我敬顺上天成命,遂举东征之师,以安定有商的人民。商民喜周之来,都用筐篚盛着玄色黄色的币帛相迎,以明我周王有吊民伐罪之德。夫民心所在,即天意所在。今商民喜周之来者,盖由上天美意,鼓舞震动于民心。故民皆归附于我大周国,备物以迎王师,自不容已耳。然则我今日之有天下,实我祖宗缔造有素,天命攸归,而岂予之功哉!”
【原文】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建官惟贤,位事惟能。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直解】垂拱,是垂衣拱手,无为的意思。史臣又记武王政治的本末说道,武王克商之后,偃武修文,其经纶天下之迹,虽不可悉数,略举其大者言之。其列爵以五等:公、侯、伯、子、男。其分地以三等: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其建立庶官,则惟贤而有德者用之,而不肖者不得以幸进。其居位任事,则惟才而有能者使之,而无才者不容以滥及。其所最重者,是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伦,率之以亲、义、序、别、信,五典之教,与夫力田足食、死丧祭祀之礼。盖纲常伦理,风化所关,而养生送死,人道之大,故王政以此为重也。凡出一令,必守之以信,而终始不渝;凡行一事,必裁之以义,而动无过举。有德者,则尊显之,而命德之典,不加于匪人;有功者,则厚赏之,而酬劳之具,不容以滥冒。夫分封有法,则万邦怀;官使有要,则庶政和;五教修,则百姓亲;三事举,则民风厚;信义立,则人心知所励;官赏行,则人心有所劝。武王经理天下,其宏纲大要,备举而尽善如此。故不必有所作为,但垂衣南面,端拱穆清,而天下自治矣。然此数语,不独武王所以开有周一代太平之业,自古帝王致治之规,举不外此。图治者宜留意焉。 洪范
洪字,解做大字。范,是法。昔夏禹治水成功,神龟出于洛水之中,背上有文,自一数以至于九。大禹演而为九畴,备载着治天下的大法,故谓之洪范。及周武王访道于箕子,箕子乃敷陈其义以告武王。史臣记其辞,遂以洪范名篇。
【原文】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
【直解】祀,是年。王,是武王。访,是问。箕,是国名。子,是爵。史臣叙说,武王十有三年春,既克商而有天下。既位之初,他政未遑,惟汲汲以求贤问道为首务。那时商家有个贤人,叫做箕子,有大学问,深知古圣王治天下的道理。武王遂亲屈万乘之尊,就而问之。盖以师道尊之,不以臣礼相待也。
【原文】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
【直解】阴骘,是默定的意思。相,是辅相。协,是合。居,是道理所当止的去处。彝伦,是常道。武王问道于箕子,先叹息而称呼之,说道:“上天之与下民,势若相悬,而冥冥之中,凡斯民之受形赋性,类聚群分者,悉隐然默有以妥定之。然天虽有意于定民,而不能以自为。若是辅相上帝,奉天命以行事,使民生日用,悉合于所当居止之理,常定而不乱者,则王者之事也。今我固身任是责者,不知何以能使这常道,灿然流布于天下,各得其叙,用以慰上天阴骘之心,而无负君师克相之任乎?”
【原文】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
【直解】陻,是塞。汨,是乱。陈,是列。畀,是与。畴字,解做类字。九畴,是其类有九。斁,是败。箕子因武王问道惓惓,遂告之说道:“古先圣王治天下的道理,无过洪范九畴,然这九畴之垂于世,也有个缘由。我闻在昔唐尧之时,洪水为患,使鲧治之。鲧乃用其小智,作是堤防以陻塞水道,以致水患不平,汨乱了五行的陈列,不顺其性。故上帝震怒,不与他这大法九章,遂无以纲维世道。常道所以败而失叙,鲧因是得罪而殛死矣。禹乃继鲧而起,顺水之性而治之,以至地平天成,五行顺布。由是天鉴其德,于洛水中现出一个神龟,背上有文,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其中。禹因次其数,为大法九章,各以类相从。然后经世宰物的条件,灿然毕具,斯常道之所以叙而无违也。自禹以来,相传治天下的大法,不外于此九者,盖天所赐也。今王欲知彝伦之叙,亦当于此求之。”
【原文】“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直解】这一节是九畴之纲。农字,解做厚字。协,是合。五纪,是五件历法所以统纪天道的。建,是立。极,是标准的意思。乂,是治。稽疑,是卜筮以决疑。念,是省验。庶征,是灾祥之类,各有征应。向,是使人向慕。威,是使人畏惧。箕子说:“当初夏禹即洛书之数而叙畴,从一数起,叫做五行。盖天生五行,民并用之,有不可以一日缺者,这是第一畴。次二,叫做敬用五事。盖五事,乃修身之要,人君欲敬修其身,须用此五事,这是第二畴。次三,叫做农用八政。盖八政乃养民之具,人君欲厚民生,须用此八政,这是第三畴。次四,叫做协用五纪。盖天道参错而不齐,人君有五件历法,以为之统纪,而天始不能违,此人合天者之所必用也,这是第四畴。次五,叫做建用皇极。盖臣民涣散而难一,人君有大中至正之极,以为之标准,而人始知所从,此以身立教者之所必用也,这是第五畴。次六,叫做乂用三德。盖治道不可偏执,或用刚,或用柔,或刚柔参和,因时制宜,以合乎中,而后天下之事治,这是第六畴。次七,叫做明用稽疑。盖大事不能无疑,必用卜筮以决其疑,吉凶动静,参乎神谋,而后能成天下之务,这是第七畴。次八,叫做念用庶征。盖人事有得失,则天道之休咎应之,人君欲省念其所行之得,必用众祥之征以为考验,这是第八畴。次九,叫做向用五福,威用六极。盖人事有善恶,则天道之祸福应之,人君欲使天下向慕而为善,必用五福以劝之,欲使天下畏惧而不为恶,必用六极以惩之,这是第九畴。天道莫大于五行,故以五行为首。人道莫大于五事,故五事即次之。修身然后可以治人,故次之以八政。王政必奉乎天时,故次之以五纪。人君中天下而立,上以敬顺天道,下以奠安民生,兆民万姓,莫不取则焉,故次之以皇极,而居乎九数之中。人君虽以身立教,而亦不得不佐之以刑赏予夺之权,故次之以三德。事有不能决者,则举而听之于天,故次之以稽疑。庶征,则天之所以启告乎人,五福六极,则天之所以祸福乎人,皆人君之所当知也,故又次之以庶征,而终以福极焉。此九畴自然之序,帝王治天下之大法,尽具于此。天之所以锡禹者,亦神矣哉!”
【原文】“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直解】此以下是九畴之目。爰字,解做于字。五谷初种时叫做稼,妆敛时叫做穑。作,是为。箕子衍五行之畴,说道:“洛书之数,首曰五行。五行之目,水为第一。盖万物成形,莫不由微而至著,故五行次序,亦以微著为先后。水乃天一所生,为体最微,故居第一。火乃地二所生,为体渐著,故居第二。天三生木,为形充实,故居第三。地四生金,为体坚固,故居第四。天五生土,体质最大,故居第五。其为序如此。然各一其质,则各一其性。水为性润泽而又下行,故曰润下。火为性炎热而又上升,故曰炎上。木之性则屈曲而又耸直,故曰曲直。金之性则可顺从而又可改革,故曰从革。土以生物为性,而所生莫盛于五谷,故于是可以种而稼,熟而穑焉。然各一其性,又各一其味。水惟润下,故浸渍而为咸。火惟炎上,故焦灼而为苦。木性曲直,则气郁而成酸。金性从革,则气烈而成辛。至于稼穑性禀中和,则其气味独为甘美。此皆成于造化之自然,而切于民生之日用者也。人君于此五行者,果能裁成辅相以尽调燮之功,则五气顺布,六府孔修,而所以左右斯民者,其责无不尽矣。”
【原文】“二、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
【直解】从,是顺。睿,是通微。肃,是严整。乂,是条理。哲,是智。谋,是度。圣,是无所不通。箕子衍五事之畴说道:“洛书之数,二曰五事。五事之目,貌为第一。盖人禀造化五行而生,其人事发见,先后亦以五行之序为次第。初生时,精之所凝,有形有色,而为貌,貌属水,故居第一。既生后,气之所发,有声有音,而为言,言属火,故居第二。由是精显于目,则见物而能视,视属木,故居第三。由是气藏于耳,则闻声而能听,听属金,故居第四。由是精气聚于心,则有知有识,而能思,思属土,故居第五。其序如此。五体既备,五德自具。貌之德,齐庄中正而为恭。言之德,顺理成章而为从。视之德,无所不见而为明。听之德,无所不闻而为聪。思之德,心通乎微,而为睿。五德既具,五用自彰。容貌惟其恭敬,则临民之际,有威可畏,有仪可象,而截然其严整。言语惟其顺理,则出令之时,不伤于易,不伤于烦,而秩然其有条。视远惟明,则不薮于所见,凡人情物理,无不洞照,而为天下之大智。听德惟聪,则不惑于所闻,凡是非可否,都能裁度,而为天下之善谋。思虑惟能通微,则清明洞达,存神应妙,将无所不通,而为天下之至圣。人君于此五者,若能随事尽理,则身修道立,而可以为天下法矣。然貌言视听思,事虽有五,而以思为主;恭从明聪睿,德虽有五,而以敬为主。盖能思,则视听言动之间,方知所省察;能敬,则身心动静之际,乃有所持循。诚之于思,而又主之以敬,圣学始终之要在是矣。”
【原文】“三、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
【直解】货,是财货。司空,是掌邦土之官。司徒,是掌邦教之官。司寇,是理刑之官。宾,是接待宾客。师,是师旅。箕子说:“洛书次三,八政之畴。第一件是食。盖食者民之所赖以为生,而制田里,教树畜,以开足食之原者,乃王政之首务也,故居第一。第二件是货。盖货者民之所资以为用,而惠工商,通货贿,以利斯民之用者,乃王政之不可缓也,故居第二。食货既足,不可不思报本,故第三件是祭祀。修礼物交神人,所以报本也。祀典既举,不可不奠其居,故第四件是司空之政。造疆场,定庐舍,所以奠居也。民之逸居者,不可以无教,故第五件是司徒,使之敷教以化民。教之不率者,不可以无刑,故第六件是司寇,使之掌刑以弼教。内治修矣,外治不可不举也,故第七件曰宾礼之政。而怀诸侯,来远人,以通天下之情者在是矣。文教备矣,武威不可不振也,故第八件曰师旅之政。而征不庭,讨有罪,以防天下之患者在是矣。这八政虽有缓急先后之不同,要之皆切于民,而不可缺一。人君能举而措之,尚何民生之不厚哉!所以说农用八政。”
【原文】“四、五纪:一曰岁,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历数。
【直解】辰,是日月交会的去处。历数,是推算天象的定数。箕子说:“洛书次四,五纪之畴。第一件叫做岁。盖天道运行,本有一寒一暑之序,因而定之为春夏,为秋冬,合四时以成一岁,而天运可纪矣。岁无不统,故居一。第二件叫做月。盖月行于天,本有生明生魄之候,因而定之为晦朔,为弦望,合三十日以成一月,而月行可纪矣。月统于岁,故居二。第三件叫做日。盖日有出没,则因之以辨昼夜,日有先后,则因之以次甲乙,而日于是乎可纪矣。日统于月,故居三。第四件叫做星辰。盖因星宿有动止,则别为经星纬星之名,因日月有交会,则分为周天十二辰之次,而星辰于是乎可纪矣。星辰乃日月之所经行,故居四。第五件叫做历数。盖岁月日星辰之在天,其盈缩迟疾,本都有个定数,则因其自然之数,制为一定之历。于其常行也,有推步之法,于其变动也,有占验之法,而天道之始终,于是乎可纪矣。历数所以总岁月日星辰者,故居五。人君能用此五者以合乎天,则顺时可以立政,而因天可以验人矣。所以说协用五纪。”
【原文】“五、皇极: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于汝极,锡汝保极。
【直解】皇,是君。极,是至极可以为法的道理。建,是立。敛,是聚。五福,是寿、福、康宁、好德、考终。敷,是布。锡,是与。保,是保守。箕子衍皇极之畴说道:“洛书次五中数,如何叫做建用皇极?盖人君一身,乃天下臣民的表率,凡纲常伦理,言动事为之间,必须都大中至正,尽善尽美,立个标准在上,然后天下之人,皆仰之为法则,所以说建其有极。夫作善降祥,有德获福,此天道之不爽者。人君既尽道以为民极,则天心佑助,百顺咸聚,而五福之集于其身者,就似自己敛聚来的一般,所以说敛时五福。然这皇极之理,乃天下人同有的,人君为亿兆君师,岂徒自善其身而已哉!又必将这人人本具至极的道理去化导天下,使天下百姓每都效法君上,修德行善,也都个个获福。则我这五福,亦与天下共享之,就似我布散与他的一般。所以说敷锡厥庶民,是君之与民同福者如此。由是天下之民,见修德行善的,都得了为善之利,莫不观感动慕,把君上教他这至极的道理,亦相与保守,不敢失坠。民安于下,则君身益安于上,顺气流通,海内清和咸理矣。所以说锡汝保极,是民之与君同福如此。夫人君通天下为一身,必与天下同归于德,而后其德为全;亦必与天下同受其福,而后其福为备。若君德有一毫亏欠,则无以安享全福,而化成天下。若万方有一民未化,亦是福泽未遍,而分量为有歉矣。君天下者,其尚加意建极之义乎!此九畴以皇极为主,而居于中五之数也。”
【原文】“凡厥庶民,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
【直解】淫朋,是邪党。人,是有爵位的人。比德,是私相比附。箕子又说:“皇极之理,虽通于民,而倡率之机,全系于上。故凡天下的庶民,都循礼于法,各安生理,不交结那淫邪的朋党,以相聚为非;在朝有爵位的人,也都奉公体国,各修职业,无有私立党与,暗相比附,而诬上行私者,是岂无自而然哉?皆由人君执中守正,以身作极于上,可以为万民之表率,百官之仪刑,故臣民咸有所感发兴起,而心术自端,趋向自正耳。若君身上有一毫道理未尽到至极的去处,而徒以法制禁令强教天下,又岂能感化得天下臣民尽无淫朋比德之私乎?信乎君之不可不建极也。”
【原文】“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
【直解】有猷,是有谋虑。有为,是有干才。有守,是操守廉洁。念,是眷念。罹字,解做陷字。咎,是过恶。受,是不弃的意思。康,是安和。福,指爵禄说。箕子告武王以造就人才之法,说道:“君能建于上,固足以感化乎下矣。然人之资质有高下,观感有浅深,若不委曲而造就之,则无以使之尽归于皇极。故凡此庶民之中,有识见会谋事,有才力能干事,又且操守廉洁,义不苟取。这是上等的人才,入可以辅佐朝廷,出可以宣力四方者。汝不但宠以爵禄而任用之,尤当加意眷念,常常记在心上,不可忘也。又有一般人,质有所偏,虽未能合乎皇极中正之理,却亦不敢放纵为非而陷于过恶。这是中等的人才,进之则可与为善,弃之则或流于恶。人君也须包含容受,设法教育,不可便拒绝了他。若他能感容受之恩,而加进修之力,虽未必翕然丕变,纯然有得,但观其色之安舒和悦,而近于有道之容,发于言则每每自说我能好德,而喜谈乐道之不置,这等便是向上学好的人。汝于此人,便当加之以爵禄而锡之以福。盖天下之人,上等者少,中才者多,造就作养,皆得其用,固不必责备而过求之也。夫既有因才之教,而又有彰善之典,将见惟时庶民,皆奋于感恩,乐于从善,斯能悉归于惟皇之极,而所谓锡汝保极者在是矣。人君欲造就人才,以化成天下,可不于此加之意哉!”
【原文】“无虐茕独,而畏高明。
【直解】虐,是轻弃的意思。茕独,是孤寒无依的人。高明,是势位尊显的人。箕子又说:“人君之于臣民,固当有造就之法,而其行法,又不可有偏私之心。盖庆赏之典,施于善良,黜罚之法,加于邪恶,惟当观其所行之善恶,岂宜论其势分之类崇卑。但有能好德而趋于皇极的,便是善人,便当念之受之,而锡之以福,虽是身世孤寒茕独的人,亦不可以其微贱而轻弃之也。若有比德而悖于皇极的,便是恶人,便当夺之黜之,而加之以法,虽是势位烜赫高明的人,亦不可以其尊显而畏惮之也。夫茕独者,人之所易虐也,而劝善之恩及焉,则非茕独者可知矣,人又何惮而不为善。高明者,人之所易畏也,而惩恶之法加焉,则非高明者可知矣,人又何恃而敢为恶。此王者之道,所以为至大至正,荡荡平平,而能造就臣民也。”
【原文】“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于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
【直解】人、正人,是都指在官之人说。羞字,解做进字。昌,是盛谷,是善。好,是和好。辜,是罪。箕子又说:“国事在于任人,人才最为难得,为君者不可不爱惜而成就之。如在官之人,有优于才能,足以应务的;有长于施为,足以任事的。这等的人,在己每自负其长,而于俗或致乖迕;在人恒忌其所有,而违之或俾不通。必须在上者,鼓舞振作他,使之加修其行,而尽展其才,庶几人乐为用,百务修举,而邦国有昌盛之休矣。然不但如此,凡有所资而后劝者,中人之情也。若此在官有能有为的人,又必使他俸禄优厚,有所仰给,不以内顾累其心,然后可责其进行而为善。苟廪禄不继,俯仰不给,不能使其和好于家,则此人之心,亦将夺于身家之谋,虽有才能,何暇为国尽力,且不免于罪戾矣,况望其能为善乎?此所以不可不富之也。然富乃所以养贤而非可以滥及。苟徒以其在官之故,于其无能无为而不好德者,汝亦槩与之以禄焉,则为汝滥用咎恶之人,而反贻害于邦国矣,此又汝之所当戒也。”
【原文】“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
【直解】这一章是将皇极的道理敷衍为训辞,使为臣民者,都歌咏之以消其邪罔,而归于中正。其辞都谐音韵,如今之箴颂诗歌一般。无字,都是禁止之辞。偏,是不中。陂,是不平。作好、作恶,是好恶不顺自然,而有心以为之的意思。党,是不公。荡荡,是广远。平平,是平易。反,是倍常。测,是不正。会,是会合。归,是归宿。箕子说:“王者以大公至正的道理建极于上,以为臣民法则,又衍为训辞以告之说道。这皇极的道理,本是人人可以遵行的,但人往往为私意间杂,则其意念便不公平,而处事亦不停当,便与皇极的道理相背了。凡尔臣民,其存诸心者,无或不中而至于偏,无或不平而至于陂,惟当遵王者所行的正义而与时宜之可也。无有意以为好,而纵一己之私喜,惟当遵王者所行的正道,而好所当好可也。无有意以为恶,而纵一己之私怒,惟当遵王者所行的正路,而恶所当恶可也。其见诸事者,无或偏而不中,党而不公,以自流于狭小,试观王者之道,何其荡荡然示人以广远也;无或不公而党,不中而偏,以自沦于倾邪,试观王者之道,何其平平然示人以坦夷也;无或反而倍常,侧而失正,以自累于私曲,试观王者之道,何其正大直率,示人以无私也。夫王义、王道、王路,本是天下固有的道理,只为私意间隔,遂与这道理相违,而不能会合为一。若是性情不偏,好恶都正,则意念所向,与君上所建之极,相为融会,就如水之会流一般,将合异为同矣。荡荡、平平、正直,也是天下同有的道理,只为私事迁移,逐与这道理相背,而无所归宿。若是中立无党,又能守常持正,则日用常行与君上所建之极,相为依归,就如水之归海一般,皆得其所止矣。尔为臣为民者,只是克去己私,便可以同进王道,由是而保极锡福,都在于此。此敷言之训,所以使人吟咏自得,而引天下同归于皇极者也。夫王者既以身建极而端化原,又设教以造就其才,又敷言以感动其心,其惓惓于天下臣民者,意何切哉!”
【原文】“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
【直解】皇极之敷言,是敷衍皇极的道理,以为言词,即上文无偏无陂一章便是。彝,是理之常。训,是教戒。帝,指天说。箕子既陈敷言之训,乃赞美之说道:“人君以极至之理,敷衍为言,以训告臣民,既戒其偏陂、好恶、偏党、反侧之私,又示以王义王道荡平正直之体,反覆咏叹,不一而足。其理则易知简能,皆切于民生日用,譬如菽粟布帛,一日也少他不得,是天下之常理也;其言则公平广大,有关乎人心世道,譬如蓍龟药石,万世也违他不得,是天下之大训也。夫天者,理之所从出也。今皇极之敷言,既纯乎理,则亦纯乎天矣。然则是为也,乃上帝之训,但其阴骘下民之意,不能自显于言,而王者代天以有言耳,所以说是彝是训,于帝其训。”
【原文】“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直解】光,是道德之光华。曰,是庶民的说话。箕子说:“敷言之训,既合乎天,则自感乎人。凡天下百姓每于这皇极之敷言,一竦动于听闻,莫不奉之以为训,而讽诵不忘,遵之以为行,而率由不悖。由是涵濡既久,感化益深,人欲日以消融,天理日以昭著。天子建极于上,其道德固有光华,而庶民之归极于下者,亦庶几乎帝德之光华,而与之仿佛。盖天子庶民,分有尊卑,而理无上下,既顺其理而不违,则亦近其光而不远耳。夫庶民至此,其所得于君者深矣。将见以其感激之意,形之为称颂之辞,莫不说:‘生我育我,莫如父母。今天子敷言以训吾民,要成就我每都做好人,虽是父母教子以义方者,亦不能过,岂不是百姓的父母。君我长我莫如王者,今天子敷言以训吾民,要成就我每都做好百姓,其于王者代天理物之道,夫复何愧,岂不真是天下的王。’夫曰作民父母,所以亲之也,曰为天下王,所以尊之也,敷言之感人如此。观于庶民,而群臣之得于所感者,又可知矣。”
【原文】“六、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沈潜刚克,高明柔克。
【直解】克字,解做治字。友,是顺。燮,是和。箕子说:“洛书第六畴,叫做乂用三德。盖王者以身建极,虽由一理,以德治世,约有三端。其一是正直之德。盖中正而无偏邪,直道而无私曲,无思无为,垂拱而治,乃上德也,故居第一。其二是刚克之德。政尚严明,教先振作,谓之刚克,君德以刚为主,乃圣人所以宰制群动而齐一海内者也,故居第二。其三是柔克之德。政尚宽容,教先委曲,谓之柔克,以柔道理天下,亦圣人维世作人不可废者也,故居第三。夫三德之目如此,然其用则各因乎宜。若天下太平治安,人心风俗都好,这叫做平康之世,我则以正直之德治之,虽有政教之施,而无刚柔之用,与天下相安于无为,治之上也。但人之习俗气禀,每有不齐,而我之政教宽严,亦异其用,于是有正治之者焉,有反治之者焉。若遇着强梗不顺的人,则利用刚以治之,振之以威,加之以法,使之有所畏而不为恶;若是和柔委顺的人,则可用柔以治之,锡之以福,施之以恩,使之有所劝而为善。斯二者以刚克刚,以柔克柔,所谓正治者也。又有资禀沉深潜退,过于柔者,则激励而进之,柔而济之以刚,使之有所企而思及;有高亢明爽,过于刚者,则裁抑而退之,刚而济之以柔,使之有所俯而思就。斯二者以刚克柔,以柔克刚,所谓反治者也。然其为用虽有刚柔之异,治法虽有正反之殊,要不过矫其偏,去其薮,以同归于平康正直而已。譬之天道,秋冬春夏,舒惨异宜,而皆一元之所运;雨露雪霜,生杀异用,而皆化育之攸行。帝王所以代天理物,其道莫要于此。图治者宜致思焉。”
【原文】“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人用侧颇僻,民用僭忒。
【直解】辟,是君。玉食,是天子所用珍美之食。人字,指有职位的人说。侧,是不正。颇,是不平。忒字,解做过字。箕子说:“人君欲行抚世之大德,当操御世之大权,若非总揽乾纲于上,以致权柄暗移于下,又何以尽三德之用哉!故爵禄庆赏,所以施德于天下的,叫做福。这福,惟君得以作之。盖奉天道以命有德,乃天子之事也。刑罚征诛,所以示惩于天下的,叫做威。这威,亦惟君得以作之。盖承天意以讨有罪,亦天之子事也。至于珍贵玉食之奉,虽非人主之所尚,然万方之所以供一人者,品物为至贵也,亦惟君得以享之。盖居天位,食天禄,亦天子之事也。若在下为臣子的,于君上威福之施,不过奉行之而已,玉食之养,不过供献之而已。固无敢有窃君之福,以市私恩,无敢有盗君之威,以报私怨,亦无敢有僭用君之玉食,而越礼犯分,肆无忌惮者。若臣下而敢有作福、作威、玉食,则坏法乱纪,下陵上替,大乱之道,自此而生。在大夫有家者,必贻患害于而家;诸侯有国者,必致凶祸于国。由是大臣不法,则小臣不廉。凡在朝有职位的人,都习以成风,固反侧颇僻而不安其分。上无道揆,则下无法守。凡在下的小民,亦相率效尤,僭妄过分,而逾越其常矣。夫以下于上,其害遂至于此。然则为君者,其可不操大权于己以表正万邦乎!”大抵治世三德,虽说刚柔并用,然君道还当主刚。故凡威福权柄之下移,皆优柔不断之为害也。箕子之告武王者,为意深矣。
【原文】“七、稽疑:择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
【直解】择,是选择。卜,是灼龟观兆。筮,是揲蓍起卦。箕子说:“洛书次七畴,叫做稽疑。盖以国有大事,人君虽是内断于心,外询于众,然又必听之于神,而其疑乃决。故或卜龟以观兆,或揲蓍以起卦,稽考其吉凶之理,以定吾趋避之宜,皆所以决疑也。故谓之稽疑。然龟蓍之所以灵者,以其至公无私,故能通鬼神之情。则卜筮者,亦必得至公无私之人,而后能达龟蓍之意。故人君欲卜筮以决疑,必须简择那至公无私,心与天通的人,建而立之,为大卜大筮之官,使他专掌卜筮之事。遇着国家有大疑不决,乃命这人,或用龟以卜或用蓍以筮,庶几以至公之心,传至公之兆,可以定吉凶,可以成事业耳。苟非其人,岂可以轻命之哉!”
【原文】“曰雨,曰霁,曰蒙,曰驿,曰克。
【直解】这是卜龟观兆之法。雨,是滋润如雨一般。霁,是开明。蒙,是暗昧。驿,是络绎相连属的意思。克,是交错相胜的意思。箕子说:“卜之法,用火灼龟观其文理,以断吉凶。有其状滋润而如雨的,其兆属水;有其状开明而如霁的,其兆属火;有形迹疑似,蒙昧而不明的,其兆属木;有布散联绵,络绎而连属的,其兆属金;有横斜交错,如相克之状的,其兆属土。此五者,皆卜兆之体也,要之不外乎五行而已。”
【原文】“曰贞,曰悔。
【直解】这是揲蓍起卦之法。贞,是正。悔,是变动的意思。箕子说:“筮之法,用蓍草揲之,三变而成一爻,三爻而成内卦,又三爻而成外卦,合内外二卦而成一卦。内卦叫做贞,外卦叫做悔。如六爻之中,有遇着老阳老阴则变而为别卦,所谓之卦也。那初得的本卦,又叫做贞;后变的之卦,又叫做悔。盖贞者,正固不移之意。内卦与本卦,皆得之于先,卦之正也,所以皆谓之贞悔者,变动不一之名;外卦与之卦,皆成之于后,卦之变也,所以皆谓之悔。此二者,皆占卦之体也,要之不外乎阴阳而已。”
【原文】“凡七。卜五,占用二,衍忒。
【直解】凡字,解做总字。衍,是推衍。忒,是过差。箕子说:“卜兆占卦之体,合而言之,总有七件,雨、霁、蒙、驿、克、贞、悔是也。分而言之,则卜用雨、霁、蒙、驿、克之五兆,占用贞、悔二卦。国家欲举大事,恐不能无过差,则假此卜筮以推究之,审吉凶得失之象,决从违趋避之宜,以求免于过差。是卜筮之体虽异,而其用则同也。”
【原文】“立时人作卜筮,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
【直解】箕子说:“稽疑之法,既立至公无私之人,以作卜筮之官,及当占卜之时,又必每事使三人共占之,以相参考。如卜则三人同卜,筮则三人同筮,以观其吉凶之兆同异何如。倘三人皆以为吉,固断乎其可行矣。其或一人言凶,而二人言吉,亦宜从其吉而行之。盖二人同,则吉胜于凶,虽有一人之异议,固无妨也。三人皆以为凶,固断乎其不可行矣。其或一人言吉,而二人言凶,亦宜从其凶而止之。二人同,则凶胜于吉,虽有一人之异见,未可恁也。以人言之多寡,测天命之从违,庶乎举措合宜,而过差可免矣。此用卜筮之法也。”
【原文】“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身其康强,子孙其逢吉。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庶民逆,吉。庶民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卿士逆,吉。汝则从,龟从,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内吉,作外凶。龟筮共违于人,用静吉,用作凶。
【直解】大疑,是国家大事,疑惑难决者。内,是在内所行的,如祭祀等事。外,是在外所行的,如征伐等事。静,是守常。作,是动作。箕子说:“稽疑之道,固当取决于卜筮,而其理之是非可否,在吾心亦自有定见。是以国家有重大的事务,当行当止,疑而未决者,必先自己以道理事势,裁酌其可否。既谋之于心矣,犹以一人之识见有限,又咨访于卿士,集思广益,看朝廷上公议如何;又下问于庶民,广询博采,看阎闾间的众论如何;然后谋之于卜筮焉。盖人谋出于有心,不若蓍龟灵物至公无私,尤为可信,故既参之于人己,又质之于鬼神。乃命择立之人,循卜筮之法,灼龟以观其兆,揲蓍以玩其占,观其吉凶,以决吾之从违焉。若是这件大事,汝心料度,以为可行,是汝则从矣;及其卜之于龟,则有吉而无凶,筮之于蓍,又有休而无咎;问之在朝,而举朝卿士,皆无间言;问之在野,而举国庶民,皆无异议,是通幽明,合上下,无不翕然而大同矣。以此举事,将何所为而不宜哉!以言乎近,则多福集于君身,康宁强健,而安享太平之治矣;以言乎远,则福庇及于子孙,遭逢吉庆,而永保灵长之业矣。大同之应如此。若是谋之于己,汝之心既从矣,而龟与筮皆从,虽卿士庶民,逆而未顺,然君谋与神谋相合,亦为吉也。若是卿士之心从矣,而龟与筮皆从,虽君心民情,逆而未顺,然臣谋与神谋相合,亦为吉也。若是庶民之心从矣,而龟与筮皆从,虽君心臣意,逆而未顺,然民谋与神谋相合,亦为吉也。若是当汝心既从,而龟筮一从一逆,至于是卿士庶民,都逆而未顺,虽逆多顺少,本无可取,但筮短龟长,又与尊者之谋相合,惟用之以举事于内,亦可获吉,但举事于外则凶矣。若是龟筮呈兆,都与人谋相违,纵使君臣上下,皆无所逆,然鬼神不顺,百事难行,悔吝忧危,必有出于意料之外者,只宜静以守常,可保终吉,倘或有所作为,则必遇凶咎矣。夫谋虑必合于臣民者,不敢自用而取诸人,盖其公也;吉凶惟决于鬼神者,不敢自信而信于天,盖其慎也。人君用此以断天下之大疑,以定天下之大业,举动岂有不当者哉!”
【原文】“八、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风,曰时。五者来备,各以其叙,庶草蕃庑。一极备,凶;一极无,凶。
【直解】旸,是日。燠,是和暖。时,是时候。五者,指雨、旸、燠、寒、风五件说。备,是全备。叙,是应时候。蕃庑,是茂盛。极备,是过多。极无,是绝少。箕子说:“洛书次八之畴,叫做庶征。盖以天人之理,相为感通,但观天道之休咎,即可以验人事之得失,而其所验者又非一端,所以叫做庶征。庶征之目何如?自阴阳之气交,则蒸润而为雨;自阴阳之气散,则开霁而为旸;阴消阳长,则气暖而为燠;阳消阴长,则气冷而为寒;阴阳之气,相嘘相拂,则周旋鼓舞而为风。这雨旸燠寒风,都有恰好的时候。若此五气之来,皆全备而无欠缺,不多雨而少旸,不多燠而少寒,又且各应节序,如该雨时便雨,该旸时便旸,无一不当其时,是五气顺布而无乖戾矣。将见和气流行,品物生殖,虽众草至微,亦且畅茂条达,而极其蕃盛矣,况其他乎?若五气失调,节候乖错,或极备而伤于太多,则阴阳之气偏胜,而万物无以育其生,必至于凶灾,如雨多则涝,旸多则旱是也;或极无而伤于太少,则阴阳之气有亏,而万物无以遂其性,亦至于凶灾,如无燠则惨,无寒则泄是也。夫岁功之成否,系于五气之休咎如此,人君之于天道,岂可忽哉!”
【原文】“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晢,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
【直解】休征,是休美的征验。时,是及时。若字,解做顺字。咎征,是咎恶的征验。狂,是放荡。恒,是常。僭,是差。豫,是犹豫。急,是躁急。蒙,是愚昧。箕子说:“天道之或休或咎,非出于偶然而已,皆由人事有以感如之。人事有貌言视听思之分,天道有雨旸燠寒风之异,故人事修于下,则天必有休美的征验,各以类应。如动乎貌者,端庄严格叫做肃,是貌之德修矣。貌泽水也,而雨亦属水,其应则为雨泽以时而顺应之。发乎言者,顺理成章叫做乂,是言之德修矣。言扬火也,而旸亦属火,其应则为晴霁以时而顺就之。视无不明,而昭然其有智,是视之德修矣。视散术也,而燠亦为木之气,其应则为暄燠以时而顺应之。听无不聪,而渊然其有谋,是听之德修矣。听收金也,而寒亦为金之气,其应则为寒冷以时而顺应之。思能通微而德造于睿圣,是思之德修矣。思通土也,而风亦为土之气,其应则为风至以时而顺应之。夫五气节调,则化工顺运,此太平休美之事,所以谓之休征也。人事失于下,则天亦必有咎恶的征验,各以类应。如貌不能作肃,而至于狂荡,是貌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雨。盖淫潦无节有类于狂也。言不能作乂,而至于差谬,是言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旸。盖亢旱为灾,有类于僭也。明不足以决可否,或至犹豫而寡,断是视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燠。盖和柔之气多,有类于豫也。聪不足以审是非,或至躁急而寡谋,是听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寒。盖栗烈之气胜,有类于急也。睿不足以察几微,至于蒙昧而眩惑,是思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风。盖阴霾之沴作,有类于蒙也。”夫五气不调,则凶灾立至,而有荒歉瘥疠之变,所以谓之咎征也。然此休征咎征之应,箕子亦从其类而槩分之耳。要之五事修,则五气皆顺;五事不修,则五气皆逆,若必曰貌专属雨,言专属旸,则亦胶固执泥而不足以语天人之际矣。此又读《洪范》者所当知。
【原文】“曰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
【直解】省,是省验。卿士,是大臣。师尹,是众职。箕子说:“人事之得失著于下,则天道之灾祥见于上,感应之理,昭然不诬。故凡为君为臣,有代天理物之责者,皆当视其休咎,以省察所行的得失,但其责任有尊卑之殊,故其所省有大小之异。王者欲省验自己的得失,当于五气休咎,关系一岁之利害者征之。若通计一岁之间,风调雨顺,寒暑适宜,则可以验君德之修;或水旱频仍,灾异叠见,则可以验君德之失。盖王者至尊,无所不统,犹岁之统夫月日,其任大,则所系亦大,故王之所省者在于岁也。王之下有卿士,欲省验其得失,当于五气休咎,关系一月之利害者征之。以月终而考其月要,则气候灾祥,职业修否,槩可见矣。盖卿士各守其职,以赞王政,犹月之积而成岁,故卿士之所省者在于月也。卿士之下有师尹,师尹欲省验其得失,当于五气休咎,关系一日之利害者征之。以日终而考其日成,则天时顺逆,人事勤惰,槩可见矣。盖师尹各司其事,以承卿士,如月之中有日,故师尹之所省者在于日也。由是省之而和气应,则交相勉焉,而益善其所终;省之而乖气应,则交相儆焉,而益修其未备。分猷共念,上下一心,斯人事可以挽回天意,虽转灾为祥,亦不难矣。”
【原文】“岁、月、日时无易,百谷用成,乂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
【直解】无易,是五气各以时至而无所变易。乂,是治道。章,是显。箕子说:“和气致祥,乖气致异,天人相与之际,有确乎其不爽者。故大而一岁之间,小而一月一日之内,凡雨旸燠寒风之时,一一都应候而至,无有变易其常度者,这是人事克修休征协应,其为效验,岂浅浅哉!故以岁功言之,则百谷因此成熟而三农乐,丰穰之庆矣;以治功言之,则政治件件修明,法度彰而礼乐著矣。观之在朝,则贤才效用,凡俊民之隐伏者,皆乘时自奋,章显在位矣;观之在野,则室家胥庆,比屋之间,皆安居乐业,同享平治康宁之福矣。夫阴阳调而寒暑时,五谷熟而人民育,朝无废政,野无遗贤,此和气致祥之验,太平极治之时也。然必由君臣上下,五事克修致之,岂偶然之故哉!”
【原文】“日、月、岁时既易,百谷用不成,乂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宁。
【直解】微,是微伏不显。箕子又说:“若小而一日一月之间,大而一岁之内,凡雨旸燠寒风,都非时而至,变易其常期,此人事不修,咎征之应也。其为害当何如哉?以岁功言之,则百谷都不成熟,而饿馑荐臻矣;以治功言之,则政治昏乱不明,而国事日非矣。观之在朝,则贤俊隐遁,甘处侧微而无用世之志矣;观之在野,则民苦无聊,室家离散,而皆不得安其生矣。夫人事不修而咎征之应如此,固天道感应之当然,人君若能反身修德,则亦可转灾为祥,而咎征将变而休征矣。天人相与之际,岂其微哉!”
【原文】“庶民惟星,星有好风,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则有冬有夏。月之从星,则以风雨。
【直解】箕子说:“王者与卿士师尹,其得失固征于岁月日矣。至于庶民,则其象如星。盖庶民无官守,无责任,亦无所省验,为休为咎,只系乎在上的人得失何如。其散处于下,如众星之附于天一般,所以说庶民惟星。然星宿之中,其气类相感,也都各有所好。箕星主风,故其性好风;毕星主雨,故其性好雨。亦如庶民之中,寒者欲衣,饿者欲食,鳏寡孤独者,皆欲得其所,其为好亦各有不齐也。夫星之布列于天,虽各有所主,而其成岁功,占气候,则又在乎日月之所经行次舍者而验之。日之行,极南至于牵牛,则为冬至;极北至于东井,则为夏至。月之行,立冬与冬至,经由黑道;立夏与夏至,经由赤道。观其运行,而寒暑之推迁者,可验矣。月行到东北而入于箕,则从箕星之好而为风,到西南而入于毕,则从毕星之好而为雨。观其所从,而气化之流行者可知矣。夫仰观于天,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森罗布列,莫微于众星。然至大者,每从乎至微者之所好;而至微者,有关乎至大者之成功。譬之庶民,其位虽卑,其分虽微,而卿士师尹,所以布朝廷之命令,以行乎下者,恒于斯,察四方之幽隐,以达乎上者,恒于斯。天道人事,一而已矣。故雨曜顺度,则三光全而风雨时;百官修职,则万民安而生养遂。王者如天运于上,安享无为太平之治矣。庶征之义大矣哉!”
卷之七
旅獒
旅,是西夷国名。犬之高大异常者,叫做獒。昔周武王时,有西旅国,以本地所出獒犬,进献于朝。太保召公,以为异物非所当受,作书进戒,遂以旅獒名篇。
【原文】惟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蛮。西旅底贡厥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训于王。
【直解】底字,解做致字。史臣叙说,武王既克商而有天下,威德广被,九州之外,夷狄蛮貊,莫不宾服,道路开通,无复阻隔。有西旅国,致贡其土产之獒,以表来享之敬。自常情观之,一獒之贡,出自远人向化,圣如武王,受之若无害者。太保召公,则以人君好尚,不可不端,恐因此开进献之门,贻盛德之累,乃作为《旅獒》一书,用训戒于王,极言其不当受的意思。盖忠臣爱君豫防其渐如此。
【原文】 曰:“呜呼!明王慎德,四夷咸宾。无有远迩,毕献方物,惟服食器用。
【直解】方物,是各地方所产之物。召公训戒武王,先叹息说道:“自古明哲之王,欲以保国治民,莫不谨修其德,凡一取一予,一喜一好,皆兢兢然以道理自防,法度自检,无所不致其谨。由是盛德所感,不但中国的人民,倾心奉上,就是那四方夷狄,闻知中国有圣人,也都纳款称臣,相率宾服,无远地近,莫不各以方土所生之物,输诚贡献,毋敢后焉。然其所献者,惟是可供衣服,可资饮食,可备器用之物,此外并不敢以奇玩异物来进献者,盖知明王所重在德,别无玩好,纵献之亦却而不受也。”
【原文】“王乃昭德之致于异姓之邦,无替厥服。分宝玉于伯叔之国,时庸展亲。人不易物,惟德其物。
【直解】昭,是示。替,是废。服,是职。展亲,是益厚其亲。召公又说:“明王在位,四夷效贡,皆其慎德之所致。乃以此明示天下,颁赐与异姓诸侯之国,使知朝廷有道,四夷向化,益坚其倾戴之诚,不废其藩屏之职。于方物中有宝玉之贵者,则分赐与同姓诸侯伯叔之国,使之守此重器,永为世宝,益厚其亲亲之义,因伸其敕睦之情,皆王者公天下之心也。由是天下诸侯受其分赐者,物虽不同,皆不敢轻易视之,知此物乃王者谨德所致,故不敢以物视其物,而皆以德视其物,极其敬重矣。若为君者,不以服食器物为贵,而以珍奇玩好为事,则贡献既非德感,分赐无所劝励,适足以彰其不德耳,可不戒哉!”
【原文】“德盛不狎侮。狎侮君子,罔以尽人心;狎侮小人,罔以尽其力。
【直解】此以下皆慎德之事。小人,是卑贱之人。召公又说:“人君之德,所当谨者固非一端,而恭敬礼下,乃其德之大者。是以德盛的人,其持己待人,必极其庄敬。视贤人君子,皆当尊礼,视匹夫匹妇,皆能胜予,不敢有一毫亵狎侮慢之意。若亵狎侮慢,待人无礼,则其为害有不可胜言者。狎侮君子,则亏敬贤之礼,而为君子者,必将见几而作,望颜色而去之矣,孰有为国家尽心者乎?狎侮小人,则失临下之体,而为小人者,亦将无所畏惮,而怠玩以事上矣,孰有为国家尽力者乎?夫狎侮之心一生,而其疾弊遂至于此,人主不可以为小失而不加谨也。”
【原文】“不役耳目,百度惟贞。
【直解】役,是役使。百度,是百事的节度。贞,是正。召公又说:“人心之应事接物,本都有个至正的节度。只为声色之欲,一感于耳目,而心无所主,反为耳目所役使。于是百为之度,始昏乱而失正耳。人君若能澹然无欲,卓然自持,务使耳目皆听命于心,而此心不为耳目玩好所役使,则本原澄澈,私欲不行,凡百事为,自然合于节度,而各得其正矣,德其有不盛乎?此谨德者,又当以玩物为戒也。”
【原文】“玩人丧德,玩物丧志。
【直解】上玩字,是玩忽的意思。下玩字,是玩好的意思。丧,是失。召公又说:“玩忽乎人,而生狎侮之心,不但失君子小人之心力而已,且其轻佻慢易,侈然自肆,并自己的心德,也丧失了。玩人之害如此。玩好乎物,而狥耳目之欲,不但使百为失度而已,且其躭迷荒纵,心为形役,并自己的心志也丧失了。玩物之害如此。”
【原文】“志以道宁,言以道接。
【直解】宁,是安定。接,是听纳。召公又说:“心之所之,谓之志。人君于己之志,不可以不定也,而定志莫若以道。方志之未发,则以道涵养之,而非道者勿存诸心。方志之将发,则以道检察之,而非道者勿萌诸念。如此,则中有所主,而耳目不能为之迁,玩物之失,庶乎其可免矣。入于耳者谓之言。人君于人之言,不可以不听也,而听言亦必以道。导我以忠正之言,合于道者也,吾虚己而受之。导我以邪僻之言,悖于道者也,吾正色以拒之。如此,则自处以正,而佞不得投其隙,玩人之失,庶乎其可免矣。王欲谨德,可不知所务哉!”
【原文】“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犬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兽不育于国。不宝远物,则远人格。所宝惟贤,则迩人安。
【直解】畜字、育字,都解做养字。召公又说:“人君所行,惟修德勤政,乃为有益。他如游观兴作等项,都是无益的事,人君一有所好,则心夺于外诱,力分于他用,而治功遂因之以有隳,是以无益而害有益矣。必须早夜孜孜,只求有利于国计民生者,然后为之,诸凡无益之事,一切停罢。夫然后力有专攻,事无废弛,而治功可成也。民间之物,惟服食器用,乃为切要。他如珠玉珎宝等项,饥不可以为食,寒不可以为衣,而其价不赀。人主一有所好,则不免多方以求之,重价以购之,而民财遂因之以虚耗,是反贵异物而贱用物矣。必须躬行节俭,惟是切于民生日用者,乃以为贵,诸凡奇异之物,都不必用他。夫然后上无征求之扰,下无采办之费,而民财可足也。犬马虽是有用之物,若来自他方,非其土性所宜的,也不必畜养。至于珍美之禽,奇异之兽,不过以供耳目之玩,无益实用的,不必养育于国中,以滋劳费。凡此皆慎德之实也。夫朝廷之举动,远人所视以为向背者。若能清心寡欲,凡远方之物,一无所宝爱,则好尚既端,声闻旁达,远而四夷,皆起宾服之心,而无不格矣。贤才之进退,斯民所系以为休戚者。若能移宝远物之心以宝贤臣,信笃而任专,谏行而言听,则贤才效用,膏泽普施,近而中国,皆蒙太平之福,而无不安矣。今西旅之獒,所谓非其圭性者也,异物之无益者也。吾王所当宝者,惟在为国求贤耳。今释此弗宝,而以远物为贵,将不取轻于外夷,而为盛德之累哉!”
【原文】“呜呼!夙夜罔或不勤,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直解】矜,是矜持。八尺叫做仞。篑,是盛土的竹器。召公又叹息说:“人君之谨德,其事不止一端,其功不可少间。故一日之间,从早至夜,凡存心应事,当常怀儆惕,不可少有懈怠。一或懈怠,则谨德的功夫,便有间断,不可不戒也。然世人常以为有大德者,不拘小节,故往往在大事上谨慎,细微处却多放过。殊不知大德者小德之积。若以为细行而忽之,不肯矜持谨守,则一行之亏,百行之玷,因小失大,终必有累于全德矣。譬如为山的一般,积累功夫,已到了九仞之高,所少者一篑之土,却心生懈怠,不肯加益,将九仞的功劳都亏损了,岂不甚可惜哉!知细行不可不矜,则夙夜何可以不勤乎?吾王当详审而密察之可也。”
【原文】“允迪兹,生民保厥居,惟乃世王。”
【直解】允,是信。迪,是行。世王,是世世为王。召公又说:“吾王诚以明王为当法,以臣言为可采,信能行此谨德之事,则朝廷上清心省事,无额外征求之扰,百姓都安家乐业,受无穷之福矣。今日创业垂统,规模正大,则后代观法遵守,可以永保天下,而世世为王矣。盖修省于一身者虽小,而造福于天下者则甚大;樽节于一时者虽微,而垂裕于后世者则甚远也。吾王其图之!”夫一獒之贡,武王尚且未受,召公训戒惓惓如此。可见古之圣君,不以细行无伤而不谨;古之大臣,不以小过无害而不谏。有天下者宜鉴之哉! 金縢
金縢,是周时藏秘书的匮,用金封缄其外,以示谨密也。昔武王有疾,周公作册书告神请祷,而卜之于龟,事毕以其书纳之匮中,及遭流言,出居东土。适有风雷之变,成王将启匮卜龟,见先所藏册书,乃悟感召天变之故,遂迎归周公。史臣叙其事,以金縢名篇。
【原文】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
【直解】王,是武王。弗豫,是不悦有疾而患苦的意思。史臣叙说,武王既克了商纣,甫及二年,适有虐厉之疾,心弗豫悦。此时王业虽成而未安,人心虽服而未固,而武王乃遘此危疾,此周召诸臣所深忧也。
【原文】二公曰:“我其为王穆卜。”
【直解】二公,是太公望、召公奭。诚一和同以听命于卜,谓之穆卜。史臣记说,太公与召公,见得武王有疾,乃同辞说道:“王之一身,系我周家宗社的安危,今被疾弗豫,为臣子的岂能晏然自安。此或天意所为,惟龟卜可以传之。我二人其为王致敬共卜,决其安否,以观天意可也。”
【原文】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
【直解】戚字,解做忧字。周公因二公欲为王穆卜,乃托词以止之说:“父母的心尝以子孙疾病为忧。今欲为王穆卜,必有事于宗庙,恐我先王因此遂怀忧虑,二公殆未可以此忧恼我先王也。”周公盖欲身自为祷,故却二公之请如此。
【原文】公乃自以为功,为三坛同。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
【直解】功字,解做事字,指下请祷说。坛,是筑土。,是除地。植,与置字同。秉,是执。珪、璧,皆礼神之器。史臣记周公既却二公之卜,乃自以为事,而请祷于先王,筑土为三坛,除地而同为一。又别筑一坛于三坛之南,向北为位,周公立焉。置璧于坛,执珪于手,乃陈词以告太王、王季、文王,为武王请祷。盖公以王室懿亲,迫切求祷于三王,自信其必能感通,此所以任为己事也。
【原文】史乃册,祝曰:“惟尔元孙某,遘厉虐疾。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
【直解】史,是太史,即太祝之官。祝,如今祝版之类。凡告神,必以祝词,书之于册,故曰册祝。元孙某,指武王,人臣不敢直指君之名,故曰某。遘,是遇。厉,是恶。虐,是暴。丕子,即元子,以大君为天之元子,故称丕子。代字,解做替字。史臣说,武王有疾,周公既以身请祷,太祝乃读其册祝之辞曰:“惟尔太王、王季、文王的元孙某,遇恶厉暴虐之疾,势甚危急。然元孙某,乃是承宗祀,继王业,为天的元子,若尔三王之灵,当任保护元子的责任于上帝之前,不当卒令其死。如谓其疾果不可捄,则愿以旦代替元孙之身,不可使之遂罹于大故也。”盖是时王业初定,使武王即殁,则宗社倾危,人心摇动,国事大有可虞。故公之祷,非特以弟为兄,以臣为君,乃为生灵社稷之计,故不觉情词之迫切至于如此也。
【原文】“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
【直解】仁,是爱。若,是顺。材,是材干。艺,是艺能。周公祝辞又说:“我有仁爱之性,能承顺祖考,又多材干,多艺能,可备役使,能服事鬼神。乃元孙之材干艺能,都不如旦,不堪役使之任,不能服事鬼神。今必要得一人服事左右,则莫若耻此材艺兼备,能事鬼神之旦,不必用元孙也。”此盖周公必欲代武王之死,至情笃切,故为是言。非是鬼神于冥冥之中,真个要人来服事,亦非周公矜己之能,而贬其兄之不能也。
【原文】“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尔子孙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呜呼!无坠天之降宝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
【直解】敷,是布。佑,是助。定字,解做安字。下地,犹言天下。宝命,是重大的天命。先王,指三王之祖考,后稷之属也。周公祝辞说:“元孙虽无材艺,不能服事鬼神,却受命于上帝之庭,作君作师,布其德教,以佑助四方之民。用能培植基本,安定汝三王子孙于下地,使本支百世,藉其余休。以君师天下,四方之民,莫不奉法守令,而祗敬畏服之。是元孙一身,近为当时所依赖,远为子孙所恁藉,若卒有不讳,则天下后世,将何所依乎?”又叹息说:“元孙之责任重大如此,我三王决当默佑而保护之,使其永固王业,不至坠失了上天所降的宝命。则我周先王后稷以来的宗祀,亦永有所赖以血食于无穷矣。三王纵无意于尔元孙,宁能无意于先王之宗祀乎?”周公请祷之词,至此益恳切矣。
【原文】“今我即命于元龟,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
【直解】即字,解做就字。尔,指三王。屏,是藏。周公祝辞又说:“我请身代元孙之死,未知尔三王在天之灵,许我与否。今我就请命于元龟,以观其兆之吉凶。若得吉兆,是三王许我以保护元孙,有不坠宝命,念及宗祀之心,我其以所置之璧,所秉之珪,归待尔保安元孙之命。若尔不许我以保护,则天命将坠,宗祀无依,我乃屏藏其璧与珪,欲事神不可得已。盖元孙不存,则周业必坠,宗祀不保,此旦必愿以身代也。”
【原文】乃卜三龟,一习吉。启籥见书,乃并是吉。
【直解】三龟,是三人齐卜。习,是重。籥,是开藏的管籥。书,即占卜之书,藏于金縢之匮者。周公祝告既毕,乃命三人同卜,以相参考。而三龟之兆,皆重以吉告。又以管籥开金縢之匮,取其所藏占书观之,那占书上都说这是吉兆。则保佑元孙之命,三王已默许于冥冥之中矣。此周公孝诚所感也。
【原文】公曰:“体,王其罔害。予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终是图。兹攸俟,能念予一人。”
【直解】体,是卜龟的形象。永终,譬如说久后一般。图,是谋。武王安,则宗社子孙亦有依归,正是长远之计,所以说永终是图。俟,是待。周公既得吉卜,乃自幸说道:“我观龟卜的形体,有吉无凶,王之疾必然无害。盖我新受命于三王,惟以久后子孙为计,而许我以保佑元孙矣。我今只等待三王能念我元孙一人而使之安宁,则吾请代之初愿毕矣。”周公深致喜慰之词,盖忠诚所发也。
【原文】公归,乃纳册于金縢之匮中。王翼日乃瘳。
【直解】纳,是藏。册,是祝词。瘳,是愈。史臣说,周公请祷既毕而还,太史乃藏其祝之词于金縢之匮中。公归明日,武王之疾果愈。盖虽三王保护之力,寔周公请代之诚所感通也。
【原文】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
【直解】此以下,是史臣记周公辅成王时事。管叔,名鲜,是周公兄。群弟,是蔡叔度、霍叔处。流言,是无根之言,流传于人者也。不利,譬如说要害他一般。孺子,指成王。武王既丧,成王尚幼,周公乃摄位行事。是时周公之兄管叔,方监殷武庚谋为不轨,乃与群弟蔡叔、霍叔等,造为无根之言,流布于国中说:“如今周公,将谋篡位不利于孺子。”所以危惧成王,而劝摇周公也。盖主少国疑之时,奸人之所窥伺;托孤寄命之地,大臣之所难居。故虽以周公之圣,犹不免于流言如此。
【原文】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
【直解】辟字,解做退避的避字。周公当流言之际,心不自安,乃告太公、召公说:“我受命先王,辅佐少主,本欲安社稷,定国家,非为身计也。如今这等流言,则人心惊疑,上下易生嫌隙。我若不自退避,使谗谤得行,则变起萧墙,祸贻社稷,于大臣之义,有所未尽,他日死后,也无词以告我先王于地下矣。”夫周公顾命元老,王室懿亲,乃恝然避而去之,似为一身利害之谋,不为国家安危之计,何也?盖其忠诚恳至,亡身为国,使身退而流言可息,国家可安,则何所系恋而不为乎?然必告二公以退,则公虽居外,国事有托,亦可以不至于乱耳。圣人之举动光明,处变从容,于此可见。
【原文】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
【直解】居东,是避居东都。罪人,指管、蔡。初流言之起,成王虽疑周公,然事无指实。及周公避居东都,到二年之久,成王方知流言的人,乃是管、蔡。其诽谤忠良,谋危社稷之罪状,至是始发露而不可掩矣。盖小人陷害君子,踪迹诡秘,而周公忠诚自信,亦不急急于自明。故虽以成王之贤,犹迟迟而后得其罪,此任贤察奸,所以为难也。
【原文】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诮公。
【直解】贻,是与。诮,是诘责的意思。成王既知流言起于管、蔡,其疑渐释。此后周公乃作诗四章以与成王,篇名叫做《鸱鸮》。其诗托鸟自言,鸱鸮既破其巢,又取其卵,以比武庚之败管、蔡及王室。盖深著王业艰难,不忍毁坏的意思。周公此诗,意发于忠愤,而词近于切直。成王亦虚心受之,未敢诘责周公,足以见其悔心之萌矣。
【原文】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与大夫尽弁,以启金縢之书,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
【直解】熟,是丰熟。获,是收获。偃,是倒。拔,是起。弁,是皮弁。启,是开。史臣又叙说,是年秋,田和大熟,尚未收获之时,忽然雷电大作,加以暴风,田禾都吹倒,大树都拔起来,一国之人,震惊恐惧。成王因这天变,乃与大夫诸臣,尽服皮弁,以发金縢之匮,欲取册书祈祷。偶得周公当武王有疾之时,自以请命三王为事,欲以身代死的说话,即当时请命之祝词,纳于金縢之匮中者也。盖周公精诚上彻于天,而未信于成王,故天出灾异,以警动之如此。
【原文】二公及王乃问诸史与百执事,对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
【直解】二公,即太公、召公。诸史百执事,是诸卜筮执事之人,即周公当时所命以卜武王之疾者。信,是信有此事。噫,是叹声。太公、召公及成王,既见了周公欲代武王的祝词,乃问其事之始末于诸卜筮执事的人。众人乃对说:“当时周公诚有此事。”又叹息说:“我之卜龟纳册,周公皆曾命我等为之。但当册祝之日,恐人心摇动,不欲宣泄,故我等不敢以告于人耳。”夫观之天变,证之人言,周公之忠诚于是乎益显矣。
【原文】王执书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国家礼亦宜之。”
【直解】书,即金縢匮中所藏的册。威,指天变说。彰,是显。新,当作亲。逆字,解做迎字。成王闻诸史百执事之言,乃执周公请命之册书,涕泣以告诸大夫说:“今日感召天变,已知其由,我君臣不必共卜矣。昔周公在皇考时,不但辅佐经营,尽心竭力,至于请命代死,为国忘身,其勤劳王家如此。此时我尚幼冲,不及详知,致使公横遭流言,不安其位,此予小子不明之过也。今天警动我以风雷之威,使得见金縢之书,以知公之精忠至诚,始终为国。是乃天所以彰显周公之德也。今日欲消弭天变,岂可使公之身,一日不在朝廷之上乎?惟我小子其亲迎公以归,于我国家褒崇有德之礼,固宜如此矣。”至此而周公之心始明,成王之疑始释,周之社稷,所以几危而复安也。
【原文】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
【直解】成王既因天变感悟,知周公之忠诚,乃亲迎于郊外。出郊之日,天即下雨,反风,凡田禾已吹倒的,都起而更生。太公、召公,又命国人,凡大木所偃仆的,都起而筑之,更加培植。于是田禾有妆,岁更大熟,一时转灾为祥,其感召之速如此。夫成王未知周公,天为动威,及既迎周公,天为助顺。上天之喜怒,系一人之进退,捷若影响,若周公者,岂非天之所贻,以显相文武之业者哉!自古大臣尽忠者,莫如周公;处难处之地者,亦莫如周公。公以叔父之亲,辅幼冲之主,所摄者天子之位,所行者天子之事,人情安得不疑。疑故生谤,而三叔之流言起矣。然公疑则避之,以待成王之自悟,迎则来归,以安周室于几危,夷险不二其心,进退必行其志,此所以为终始之大忠也。编书者备载始末于《金縢》,可谓深知周公之心者矣。 大诰
昔武王克纣,以殷余民封纣子武庚,命三叔监之。及周公辅成王,三叔流言,周公避位居东。后成王悟迎周公归,三叔惧,遂与武康叛。成王命周公讨之,大诰天下。史臣因以名篇。
【原文】王若曰:“猷!大诰尔多邦,越尔御事。弗吊,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惟我幼冲人,嗣无疆大历服。弗造哲,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
【直解】猷,是发语辞。多邦,是在外的诸侯。御事,是在内的群臣。吊,是恤。割,是害。历,是国家相传的历数。服,是五服之地。迪,是导。格,是穷究的意思。周公奉辞讨武庚之罪,乃传王命以晓谕天下说道:“猷!大诰尔多邦诸侯,及尔左右御事之臣。我周不为天所悯恤,乃降凶害于我家,使武王遂丧而不少待。大思我幼冲之人,继守无疆大历服,自惟知识寡昧,弗能造明哲以导民于安康之地,是人事之显然者,且未能尽,况上天眷命,杳不可测,其安能穷而悉知之,以保此历服于无穷乎?”
【原文】“已!予惟小子,若涉渊水,予惟往求朕攸济。敷贲,敷前人受命,兹不忘大功。予不敢闭于天降威用。
【直解】已,是承上语词,欲已而不能已的意思。敷,是布。贲,是饰。前人,指武王。闭,是抑遏的意思。成王大诰多邦,即启其端,而意犹未已也,故又说:“予惟小子,以冲昧为君,下无以奠安民生,上无以凝承天命,夙夜兢兢,常恐不能胜此艰大之责,就如涉渊水而莫知其津涯一般,孜孜焉惟往求所以守成之道,期如涉渊之必济而后已。凡我国家典章法度,贲饰于前者,求以敷布而修明之;武王膺天明命,肇造基业,垂裕后人者,求以增益而开大之。故今日此举,用兵讨罪,非好为劳民动众,亦欲无忘武王之大功,而思以继述其永清大定之烈,不至于失坠耳。况武庚不靖,蔑视我王章,窥伺机我土宇,此其得罪于天,乃天诛所必加者,予又岂敢闭抑天降威用,不行讨伐,而坠武王之大功乎!”
【原文】“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即命曰:‘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越兹蠢。
【直解】宁,是安宁。王,即武王,以其克殷而安天下,故当时以此称之。龟谓之大宝,尊重之也。天明,是天之明命。绍,是传命。蠢,是动而无知的模样。成王又举鬼神前知之事以警众说道:“昔武王留下大宝龟与我后人,使传上天之明命,以定吉凶。比先问卜之时,即有命说:‘异日东方诸侯,起而作孽,将有大艰难之事于西土,使西土之人,疲于奔命,不得安静。’是武庚未叛,西土晏然之时,而龟已豫告,其兆甚明。今三监倡乱,果蠢蠢然而动,所谓大艰不靖者,于是乎验矣。然则今日之事,天命已定,其可违乎!”
【原文】“殷小腆,诞敢纪其叙。天降威,知我国有疵,民不康,曰:‘予复!’反鄙我周邦。
【直解】腆,是厚。诞,是大。叙,是统绪。疵,是病。鄙,是轻忽的意思。成王又说:“武庚特殷之末裔,小小腆厚之国耳,乃不能审己量力,大敢经纪其丧亡之绪,欲使绝而复兴。这虽是上天降威,使之自取亡灭,然亦知我国有三叔疵衅,民心不安,故乃乘隙生变,倡为大言说道:‘我将复兴殷业!’而反轻忽我周邦,略无忌惮,其不轨之谋如此,其容以不讨乎!”
【原文】“今蠢,今翼日,民献有十夫,予翼以于敉宁武图功。我有大事休,朕卜并吉。
【直解】翼日,是明日。献,是贤人。于,是往。敉,是抚。休,是美。成王又说:“武庚今日蠢动,而今之明日,我民即有贤者十人,皆能明义理识时势,不惮征役之劳,来辅我以往抚定殷邦,继嗣武王所图之功业,使永清大定之烈,复曲凶于今焉。夫得贤人以举大事,我固知其休美,断断乎有万全之策矣。及朕决之于卜,则三龟又皆并吉,与人谋相符,其必胜又何疑哉!夫大艰不靖,卜既有验于当时;大事必休,兆又协吉于今日。此武庚之伐,我所以决胜而必往也。”
【原文】“肆予告我友邦君,越尹氏、庶士、御事曰:‘予得吉卜,予惟以尔庶邦,于伐殷逋播臣。’
【直解】肆字,解做故字。尹氏,是庶官之正。逋播臣,指武庚及其群臣说。成王又说:“我之东征,既豫兆于当年,又获吉于今日,知卜之断不可违。故我举以告我友邦君及尹氏、庶士、御事说:‘东征之举,非尝试而漫为之也。予已得吉卜,天命昭示,不可违背。予惟以尔庶邦之众,往伐殷逋亡播迁之臣,必使凶孽荡除,东国底定,然后可以承天意而缵武功也。’”
【原文】“尔庶邦君,越庶士、御事,罔不反曰:‘艰大。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越予小子考翼,不可征。王害不违卜?’
【直解】反,是复。王宫,指王家说。邦君室,指三叔说。予小子,是群臣自谓。考翼,是父老敬事者。害不,犹言何不。成王又说:“我既举吉卜以告尔有众,尔庶邦君及庶士、御事,乃不体我不得已而用兵之意,都复于我说道:‘东征之事,艰难重大,乃国家安危所系,岂可轻举。且今日民之不静,虽是武庚倡乱,究其根源,实以三叔不睦,自启衅端,乃在王之宫、邦君之室、肘腋亲近之地,非由他人,惟宜自反以消弭之,岂可邃尔动众讨伐。予小子固无所知识,至于父老敬事者,都是老成练达的人,也众口一词,以征伐为不可。夫济大事者,神谋固所当稽,人谋尤所当协,王何不违卜而听之于人乎?’汝之复于我者如此,其亦忽神谋而违天意矣。”
【原文】“肆予冲人永思艰,曰,呜呼!允蠢鳏寡,哀哉!予造天役,遗大投艰于朕身。越予冲人,不卬自恤。义尔邦君,越尔多士、尹氏、御事绥予曰:‘无毖于恤,不可不成乃宁考图功。’
【直解】允,是信。造,是所为的事。役,是使。卬是我。绥,是安。毖于恤,是劳于忧恤。宁考,即武王。成王承上文说道:“东征之举,艰难重大,何待尔群臣言之,肆予冲人,亦何尝不长思及此。但事势有不容已者耳,遂叹息说,信此四国之蠢动,害及鳏寡,岂不深可哀哉!夫此鳏寡之受害,天实悯之。凡我所为除乱安民之事,皆是天之役使,不可推诿者。今日之举,虽曰艰大,其实天以其甚大者遗于我之身,以其甚艰者投于我之身,我冲人既代天有为,亦有不暇自恤者矣。且以人臣之义言之,尔庶邦君,及尔多士、尹氏、御事,宜慰安我说:‘事虽艰大,王无过劳于忧恤,我等当分猷共念,相与戮力致讨,以成乃宁考所图之功。’这才是为臣的道理。乃皆诿曰不可征,何其不明大义之甚耶!”夫人君奉天以安民,若坐视民之害而不图其安,是违天也;人臣辅君以安民,若坐视君之忧而不代其劳,是负君也。成王此言,盖以深明君道之重,而所责于群臣之避事者,亦痛切矣。
【原文】“已!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宁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呜呼!天明畏,弼我丕丕基。”
【直解】替字,解做废字。相,是佑。天明畏,言天之明命可畏。丕,是大。成王因群臣有曷不违卜之言,又谕告之说道:“尔群臣劝我违卜而勿征,然卜何可违也。盖卜以传天命,今上帝命我讨武庚之罪,予小子恭行天讨之不暇,其敢轻废而不遵乎?昔天以眷命休美我武王,兴我小邦周,由百里而有天下。当是时,武王惟卜之用,所以能安受天命,有此无疆之大历服也。今天相佑下民,令其趋吉避凶,况亦惟卜是用,无有举事而不卜者。夫上而观于国祚,下而察于人事,无不用卜者,而我今日独可废乎?”于是又叹息而警动之说:“天命甚明,凛乎可畏。我今推原天意,无非欲我肃将威命,定乱安民,用弼成我丕丕之基,保历服于无穷耳。夫天意如此,尔等劝我违卜,是违天也,可乎哉!”
【原文】王曰:“尔惟旧人,尔丕克远省,尔知宁王若勤哉。天毖我成功所,予不敢不极卒宁王图事。肆予大化诱我友邦君,天棐忱辞,其考我民,予曷其不于前宁人图功攸终?天亦惟用勤毖我民,若有疾,予曷敢不于前宁人攸受休毕?”
【直解】旧人,是武王时旧臣。省,是记。,是否闭不通的意思。毖,是艰难不易的意思。卒、终、毕,都是完全成就的意思。棐,是辅。忱辞,是诚信之辞。宁人,是与武王共安天下之臣,当时谓武王为宁王,故谓其功臣为宁人。成王因群臣有考翼不可征之言,故又专呼旧人而告之说:“尔等旧人,皆尝逮事武王,必大能远记前日之事,岂不知武王创造基业,若此之勤劳哉!即知武王之勤劳,则必不忍使武功之废坠矣。当今四国蠢动,法令否塞而不通,事势艰难而不易,天之毖我国家者,正欲我奋发有为,以开大前业,是多难兴邦,我成功之所在也。予其敢不仰承天命,戡定祸乱,以完全武王所图之事乎?夫尔友邦君以为不可征者,我皆谆谆然化导劝诱之,非私言也。盖天虽不言,然辅我以诚信之辞,确乎谓叛逆之当讨,考之民献十夫之言,则昭然可见矣。予其敢不思前宁人所图之功,而相与成其终乎?且天以四国之乱,勤劳我民,未尝不矜悯而欲除之;如人有疾一般,必速攻治之使愈,决不欲养患以自苦也。予其敢违天之心,坐视祸患,使前宁人所受休美之命,不自我而成就之乎?然则继述武功,在小子固有不容已之责,而辅君讨乱,在群臣尤有不可诿之义。尔旧人之不欲征者,亦可以深省矣。”
【原文】王曰:“若昔朕其逝,朕言艰日思。若考作室,既底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构?厥父菑,厥子乃弗肯播,矧肯获?厥考翼其肯曰:‘予有后,弗弃基?’肆予曷敢不越卬敉宁王大命?
【直解】逝,是往。底,是定法,是作室的法度。菑,是反土除草。播,是种。获,是收获。成王又说:“武庚之伐,岂独天意当从,以人事论之,亦有不得不然者。若昔我之欲往东征,亦谓其事之艰难而日思之,非轻举也,特有见于武功之当继,不可以难而自阻耳。试以作室喻之:为父者既尝底定广狭高下之法度,则堂构可成矣。其子乃惮于兴作,不肯为之堂基,况肯为之造屋乎?又以治田喻之:为父者既尝反土而菑,辟除草菜,则播获可施矣。其子乃惰于稼穑,不肯为之播种,况肯为之收获乎?子之不肖如此,则敬事之父老,其肯曰:‘我有后嗣,弗弃我之基业乎?’夫武王安定天下,立纲陈纪,如作室之底法,治田之既菑,实望后人为之继述。今三监叛乱,不能讨平,以终武王之功,是堂播且不肯为,况望其肯构肯获,以绵国祚于无穷乎?武王在天之灵,必不肯自谓其有后嗣,能不坠其基业矣。故我不敢不及我身之存,以讨乱安民,抚定武王之大命者,正欲尽堂构播获之责,而为弗弃基之子也。”
【原文】“若兄考,乃有友伐厥子,民养其劝弗救。”
【直解】民养,是人之臣仆。成王深责群臣说道:“今日之事,譬如人家,父兄在上,乃有友攻伐其子,为之臣仆者,皆当损躯以救护之,岂可反劝其攻伐而不救乎?今四国构乱,使武王的百姓,咸受荼毒。凡为臣下者,即当慷慨出力,奔走救援,乃惮于征伐,阻挠大计,是犹不恤父兄之难,而坐视其子之受患也。岂为民养之道哉!”成王以此责群臣,意亦切矣。
【原文】王曰:“呜呼!肆哉!尔庶邦君,越尔御事。爽邦由哲,亦惟十人,迪知上帝命。越天棐忱,尔时罔敢易法,矧今天降戾于周邦。惟大艰人,诞邻胥伐于厥室,尔亦不知天命不易。
【直解】肆,是放。爽,是明。哲,是明智之士。十人,指武王乱臣十人说。迪知,是蹈迪其知。易,是违越。戾,是祸。邻,是近。胥,是相。成王又叹息说:“东征之事,吾计之已审,尔外而邦君,内而御事,皆当舒放其心,勿以艰大而畏阻也。昔纣以昏德乱天下,武王伐之,永清四海,明大命于周邦,是岂武王之自致哉!亦由当时明哲之士,为之辅佐耳。明哲之士为谁?亦惟乱臣十人。迪知上帝黜殷之命,在纣有必亡之机,又迪知天辅我周之诚,在武王有必兴之势,因相与戮力克殷,兴建大业。尔时诸臣,并无敢有违越武王法制,惮于征役者,此十人所以为明哲,而武王所由以爽邦也。矧今武王既丧,天降祸于周邦,四国首倡大难之人,就近相攻于其室。事势危迫如此,尔等旧臣,正当以十人为法,上下协心,共成戡乱之功可也。乃皆以为不可征,欲我违卜,是亦不知上天讨罪之命,不可违越矣,岂不有愧于十人之明哲也哉!”
【原文】“予永念曰,天惟丧殷,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天亦惟休于前宁人。
【直解】穑夫,是去草的农夫。成王又说:“东征之举,我亦长长思念说道,昔武王伐殷以安天下,纣虽已诛,而殷祀或未邃绝也。今武庚乃倡乱不靖,自取灭亡,是天欲绝其宗祀,如农夫之去草一般,使无余种而后已。今予嗣武王之业,承上天之意,岂敢不讨叛伐罪,除恶务本,以终朕田亩之功乎?我观天意非独休美于宁王,亦惟休美于前宁人,使昔日辅定王业之功,不至遏佚耳。我既欲缵宁王之功,而尔乃不知嗣宁人之休,何哉?”
【原文】“予曷其极卜,敢弗于从?率宁人有指疆土,矧今卜并吉?肆朕诞以尔东征。天命不僭,卜陈惟若兹。”
【直解】极卜,是尽用卜。指疆土,是指麾而定疆土。僭,是差。成王诰群臣既终,又申明己用卜之意说:“尔群臣欲我违卜勿征,我亦何敢尽欲用卜,敢不从尔勿征之言乎?然而不可苟从者,何也?盖我周之疆土,固武王所受于天,而前宁人之辅佐开创,其功居多。今武庚不靖,则疆土骚动,而前人之功几坠矣。我惟欲率循宁人之功,不使废坠,则当有指定疆土之责,无令四国得以动摇。此我之东征,乃人事不得不然者。就使卜而不吉,犹将伐之,况卜而并吉乎?此我所以不惮烦劳,夫以尔为东征之举也。尔等无谓天意难知,胜负未必,我则谓上天祸淫之命,断乎不差,观卜之所陈,其兆显然已如此矣。夫卜之所陈,即天命之所在,天命其可违哉?”按:武庚丧邦之余孽,三监王室之懿亲,乃敢鼓煽逆谋,同危社稷,周公奉天讨而临之,其谁敢不从者。然必传王命以诰众,亹亹焉上原天命,下述人事,若不欲违众而独断者。且篇中止斥武庚,不言三监之恶,是讨逆除叛之中,实寓恳恻忠厚之意。故一举而大难底定,王业永安,岂偶然哉! 微子之命
微,是国名。子,是爵。成王既诛武庚,封微子于宋,命之以主成汤之祀。史臣录其诰词,以微子之命名篇。
【原文】王若曰:“猷!殷王元子,惟稽古,崇德象贤,统承先王,修其礼物,作宾于王家,与国咸休,永世无穷。
【直解】猷,是发语辞。元子,指微子,以其为帝乙长子,故称元子。稽,是考。崇,是尊。象,是肖。统承,是继承统绪。礼,是典礼。物,是文物。昔成王命微子,特呼而告之说:“猷!汝殷王帝乙长子,我稽考古制,帝王之后,有能尊崇先德,克肖前贤者,即命之以主其先世之祭祀,继承其统绪。凡典礼文物,如正朔服色之类,都照旧不改,使之更加修明整饬,以备一王之制。朝祭之时,只作宾于王家,不以臣礼相待,以别一王之后,与国家共享休美之福,垂之万世而无穷。此古制如此。今汝为殷王元子,继世象贤,正其人矣。”
【原文】“呜呼!乃祖成汤,克齐圣广渊,皇天眷佑,诞受厥命。抚民以宽,除其邪虐,功加于时,德垂后裔。
【直解】齐,是无不敬。圣,是无不通。广,是大。渊,是深。佑,是助。后裔,即指微子。成王又告微子叹息说:“尔祖成汤之德,能齐而无不敬,圣而无不通,广大而不可量,渊深而不可测。惟有这等盛德,所以克成大业。上而格天,则皇天眷顾佑助,使之大受夏命,为天下主;下而临民,则抚之以宽大,而尽除有夏邪虐之政。以言其功,则被于当时,无一处之不及;以言其德,则垂诸后裔,至于今而不泯。夫尔祖成汤之盛德,上膺天眷,下安民生,近济当时,远裕后世如此,则我崇本奉祀之意,有不容已者矣。”
【原文】“尔惟践修厥猷,旧有令闻,恪慎克孝,肃恭神人。予嘉乃德,曰笃不忘。上帝时歆,下民祗协,庸建尔于上公,尹兹东夏。
【直解】猷,是道。令闻,是美誉。恪慎、肃恭,都是敬谨的意思。笃,是厚。歆,是享。尹,是治。宋在周之东,故曰东夏。成王命微子说:“乃祖成汤之道,垂裕后昆者也。尔能践履而弗远,修举而弗坠,在旧日已有令善之声誉矣。夫人道,莫先于孝。尔能恪畏谨慎,以尽孝的道理。承祭临下,莫贵于肃恭。尔能严肃恭敬,以尽事神治人的道理。尔有此实德,我乃嘉美之说,尔能笃厚前人所行,而不忘其旧,真可谓能象贤者。以之奉祀,上帝默鉴其德,必以时歆享于上;以之治民,百姓咸仰其德,必致敬协和于下。故我仰稽古制,立尔为上公,使治此东夏之民,以承先王而宾王家,正以尔之贤,能胜其任也。尔其勉之!”
【原文】“钦哉!往敷乃训,慎乃服命,率由典常,以蕃王室。弘乃烈祖,律乃有民,永绥厥位,毗予一人。世世享德,万邦作式,俾我有周无斁。
【直解】服命,是上公的章服命数。藩,是保卫。弘,是大律,是范。毗,是辅。式,是法。斁,是厌。成王戒勉微子说:“尔为上公而尹东夏,其职任亦重矣,可不敬哉!必须往敷尔之教训,使民彝物则,无不修举;谨尔之名分,凡章服命数,毋至僭逾;又必率循乎典常,旧章成宪,不敢轻变。凡此皆尔之所当敬也。能如是,则可以蕃卫王室,使我周赖以治安;恢弘尔祖的功德,使先业不至失坠。仪刑尔宋国之民,不违乎法度;永安尔上公之位,常保其爵禄。又能宣扬教化,辅佐我一人之治功;垂统后昆,使尔子孙世世承享其德泽。将见万邦诸侯,都来观感兴起,以尔为法则,而我周待尔之心,有恩礼而无厌斁矣。尔可不钦承之哉!”盖深致戒勉期望之意也。
【原文】“呜呼!往哉惟休,无替朕命。”
【直解】休,是美。替,是废。成王又叹息说:“敷训教以正人,慎服命以正己,率典常以守法,此皆侯职所当为,而我所命于汝者。今汝往东夏,必休美尔一国之政,以自尽乎侯职之所当为,慎无废了我所命汝的言语,而不加之意也。”篇终又致丁宁,其所望于微子者,亦切至矣。夫成王告微子,专述成汤之德,而无一言及武庚之罪,不特诰命贤者之体,而亦圣人大公之心也。卷之八尚书直解
卷之八
康诰
武王封其同母弟康叔为卫侯,作诰以晓谕之。史臣记其辞,遂以康诰名篇。
【原文】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
【直解】王,是武王。孟,是长。封,是康叔名。武王将告康叔以治国之道,遂历呼之以起其听,先称为孟侯,以其为诸侯之长尊之也。又称朕其弟,以其有同气之爱,亲之也。既又呼为小子封,以其年齿尚幼,谙练未深,当求保国治民之道,所以儆之也。
【原文】“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
【直解】丕字,解做大字。武王举文王造周之本,以告康叔说道:“为治之要,不过导之以德,齐之于刑而已。当商纣之时,主德昏乱,刑罚不中。惟我大显考文王,洞见治原,留心政典,为能自明其德,使心源澄澈,洞达无私,可以为感化人心之本。又能慎用刑罚,使轻重出入,务当其情,足以为防范人情之具。由是仰其德而民皆知怀,畏其罚而民莫敢犯。仁义兼济,恩威并行,文王造成周家的基业,只此两端。此实治道之大经,而凡有天下国家者,所当深念也。”
【原文】“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时叙。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兹东土。”
【直解】鳏寡,都是穷民。庸,是用。祗,是敬。威,是刑。区夏,是一区之夏。怙,是倚恃。冒,是仰戴。殪,是灭。寡兄,是武王自称为寡德之兄。东土,指卫地说。武王历举文王明德慎罚之事,以训康叔说道:“昔我文考文王,视民如伤,于人固无不爱,而于鳏寡无告的人,尤加怜恤,不敢轻侮。人之有才可用者,则量才擢用之,是用所当用,而非过举也。人之有德可敬者,则尊崇优礼之,则敬所当敬,而非私恩也。人之犯罪该刑者,则加之以刑罚,是刑所当刑,而非罔民也。凡命德讨罪,一以天地至公之心行之,而一毫喜怒之私无与焉。由是盛德流布,显然著闻于民,而民心归之,用能创造我一区之夏,而抚有岐周丰镐之地。及我一二邻国,皆慕德畏威,渐以修治。我西土之人,莫不怙恃如父,仰戴如天,其感恩怀德,沦肌浃髓,又不特闻风向化而已。文王之得民如此,由是明德昭升,闻于上帝。上帝嘉美其所为,乃大命文王,殪灭了大殷,大受天命而有天下。于是并万邦万民,皆归于德化之中,莫不各得其理,各就其叙。是我周之王业,盖已成于文王之时矣。及汝寡德之兄继之,又勉力不怠,绍先德以成先业。故汝小子封,得以席其余荫,享有封爵,为诸侯于东土耳。汝可不念创业之艰难,思得国之所自,而于明德慎罚是务哉!”
【原文】王曰:“呜呼!封,汝念哉!今民将在祗遹乃文考,绍闻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汝丕远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训。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弘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废在王命。”
【直解】此以下,是明德之事。祗,是敬。遹,是述。绍,是继。衣,是服行的意思。耇成人,是老成的人。训,是训民。天,是此心天理。武王又叹息呼康叔而告之说道:“我告汝以文王明德之事,汝当思念而不忘哉!昔我文考明德以化民,不但施诸政事,后所当述,亦尝发为言辞,汝所熟闻矣。今汝治民,将在敬述乃文考之绪,尚思继绍前闻,而服行其德言,尊所闻,所行知,毋徒托之口耳之末焉可也。又汝所封之地,乃殷之旧都,在昔有殷,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其遗风善政,犹有存者。汝今往治其民,又当广求殷先哲王经世之迹,用为保治斯民之准。然有一代圣明之君,必有耆硕以为之佐。若商家伊、傅诸臣,其德业闻望,至今炳然传诵者,汝当大而远思之。念老成之人,谋国深远,凡处心积虑,咸取法焉,斯知所以训民也。然不但求之近代。我思古先哲王,若尧舜禹以道相传,明德远矣,其大经大法,垂宪万世者可考也。又当别求所闻而率由之,用为康保斯民之范,而上追乎古道之隆焉,则学贯古今,心源恢廓,凡帝德王功之盛,圣君贤相之猷,无不统会于性天之中,而充然其有余用矣。由是积诸中者既弘,则出乎身者自裕,泛应曲当,无所处而不宜,出政临民,随所发而中理,职业修举,不废王命之重,而可以长保其国家矣。汝康叔其尚勉之哉!”
【原文】王曰:“呜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小人难保。往尽乃心,无康好逸豫,乃其乂民。我闻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惠不惠,懋不懋。’
【直解】恫,是痛。瘝,是病。棐,是辅助。忱字,解做信字。惠,是顺。懋,是勉。武王又叹息呼康叔而告之说道:“为人上者,当以万民为一体,看见百姓每有不得其所的,就如疾痛之在汝身一般,不可不敬以保之也。天命之去留无常,虽甚可畏,然天之视听在民,诚心保民者,天必佑助之而锡之以福。民情之好恶,虽大可见,然小人之心,抚之即相爱戴,虐之便为寇雠,固难保其长顺而不我叛也。汝今往之国,必尽汝一念爱民之心,恤民饥寒,救其疾苦,慎无安然自肆于民上,而好为逸乐之事。如此,乃能治其民,而小人之难保者,庶乎其可保耳。我闻古人有言:‘上之致怨于民,不在于事之大,亦不在于事之小,惟看于道理顺与不顺何如,于政事勉与不勉何如。一有不顺不勉,则人情既拂,怨讟必兴,岂在事之大小哉!人心之向背,天命之去留系焉,固未有民怨其上,而天命可以长保者也。然则治民者,其可以不尽其心,而自安逸豫哉!”
【原文】“已!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应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
【直解】已,是语将尽而意未尽之辞。服,是事。弘字,解做广字。应,是和。宅,是安。武王告康叔,先致其惓惓无已之意说道:“奉天以惠民者,君之责;代君以弘化者,臣之分。故汝今日的职事,惟在推广君上德意,承流宣化,调和保安那旧殷的百姓,消融其强梗弗顺之习,使之相安于礼乐教化之中,斯委任不孤,而职业无负也。然予所望于汝者,尤不止此。今天眷我周,固有定命,然去留无常,亦视殷民之向背何如耳。汝又必赞襄于下,培植邦本,使民心悦而天意得,用上助其君以永保天命可也。民之归周,商俗固已少变,然旧染污习,未必其尽能改革也。汝又必宣力于外,鼓舞作兴,使殷庶革心而向化,用下助其君以化民成俗可也。汝小子封其勉之哉!”
【原文】王曰:“呜呼!封,敬明乃罚。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终,自作不典,式尔。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杀。乃有大罪,非终,乃惟眚灾,适尔,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
【直解】此以下,是慎罚之事。眚,是过误。终,是故犯。不典,是不法。式,是用。灾,是不幸。适,是偶。辜,是罪。时字,解做是字。杀,是刑戮,古时以五刑治罪,凡犯于刑宪者,皆谓之杀,非必大辟,乃为杀也。武王又叹息呼康叔而告之说道:“刑罚虽为治者所不废,然其轻重取舍,民命所关,必须敬慎以明审其罚,不可率意任情,以致有宽纵枉滥之失也。敬明之道,在原其情之轻重,以定其罪之出入。人有所犯,其罪虽小,然其情非由过误,乃是明知故犯,自作不法,用意要干这样的事。这等的人,却不可不加之以刑戮。盖情出于故,则是不知法之可畏,而敢于违犯,若容恕了他,则奸人幸免而犯法者愈众,故虽小罪,亦不可纵也。人有所犯,其罪虽大,然其情非由故犯,乃是无心过误,出于不幸之灾,偶然陷于罪戾,且既自家称道其事,输情服罪,无所隐匿。这等的人,却不可加之以刑戮。盖事出于误,则其情既为可矜,而又能吐实自首,又非饰非匿罪以幸苟免者,若遂加之以刑,则无辜滥及,而阻人自新之路,故虽大罪,亦有可原也。所谓敬明乃罚者如此,汝封其念之哉!”按:武王此言,正与《虞书》“宥过无大,刑故无小”之言相合,盖圣人用法之权衡也。
【原文】王曰:“呜呼!封,有叙,时乃大明服,惟民其敕懋和。若有疾,惟民其毕弃咎。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
【直解】有叙,是刑罚有一定的次序。明,是明其罚。服,是服其民。敕,是戒敕。弃咎,是去恶的意思。武王又叹息呼康叔而告之说道:“悬法以示民,其情罪轻重本都有当然之序。汝于是当详审精察于听断之间,大明其轻重取舍之等,则下情洞烛,法纪昭然,有以畏服乎民志,斯民莫不互相戒敕,而勉于和顺,自不敢乖戾以犯有司之法矣。然用法之道,不以明刑服众为贵,而使民迁善远罪为难。故见民之不善,毋徒设禁纲以治之而已,须存哀矜之心,视百姓之罹于罪戾,就如自己身上的疾病一般,多方以救疗之,惟恐其过之不速改也。如是,则民知上之杀之者,乃所以生之也,孰不洗心涤虑,尽弃其平日的咎恶,而速改以自新乎?见民之有善,不徒奖劝录用之而已,须加意保护,如慈母之爱赤子一般,惟恐其善之不日长也。如是,则民知上之教之者,乃所以成之也,又孰不交相劝勉,各安生理,而同归于顺治之域乎?”生杀异施,而莫非一体之念;惨舒异用,而莫非曲成之仁。武王告康叔以谨罚者,其义精矣。
【原文】“非汝封刑人杀人,无或刑人杀人。非汝封又曰劓刵人,无或劓刵人。”
【直解】又曰二字,当是衍文。劓是割鼻,刵是截耳,皆古时所谓肉刑也。武王又说:“三尺之法,王者与天下共之。人臣为天子守法,虽可代承其事,而不可擅行其私。一或徇己行私,则法失其平,而非天讨有罪之公矣。今夫罪之大者,有当刑,有当杀,虽由汝封所定,然不过奉朝廷之法以从事耳,非汝封可得而擅刑之杀之也。须念民命至重,死者不可复生,务秉至公以临之,无或作威而滥及无辜也。罪之小者,或当劓而割人之鼻,或当刵而截人之耳,虽由汝封剖决,然不过据情法所宜而施行耳,非汝封可得而擅劓之刵之也。须念肌体伤残,断者不可复续,亦必至公以听之,无或恣忿而残民以逞也。如此,则奉法而行,我无所与,虽杀人而不以为怨,刑人而不以为残矣。汝康叔可不慎哉!”
【原文】王曰:“外事,汝陈时臬,司师,兹殷罚有伦。”
【直解】外事,是有司之事。臬,是法。伦,是叙。武王又说:“制先定,则下可守;法相因,则民易从。汝今往治卫,凡外面有司讼狱的事,岂能一一亲理,但须审定法令,陈列而颁布之,使人有所遵守可也。然这所陈的法令,亦不必别出己意,创立条款,惟取那殷罚所遗,有伦叙可行者,命有司讲求师范,而用之于讯鞫之间,凡轻重取舍,不出其已往之成规。盖用殷法以治殷民,则法有所准,而民心亦无所眩矣。”
【原文】又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时,丕蔽要囚。”
【直解】要囚,是犯重罪紧要的囚犯。旬,是十日。时,是三月。蔽字,解做断字。武王又说:“刑罚之用,一成而不可变者也。倘审虑未详,邃尔断决,及知其枉而悔之晚矣。今后凡遇着紧要的囚犯,就是罪状明白,还要详细与他服膺想念,近则五日六日之间,远则十日或三月之久,必其情真罪当,果无亏枉,然后大奋威断,加以重刑。盖求其生而不得,则我与死者皆无憾矣。断狱者尽心如此,岂复有冤民乎?”
【原文】王曰:“汝陈时臬事,罚蔽殷彝,用其义刑义杀,勿庸以次汝封。乃汝尽逊,曰时叙,惟曰未有逊事。
【直解】殷彝,是殷之常法。次,是迁就的意思。逊字,解作顺字。武王又告康叔说:“汝于外事,固率由殷家之旧,敷陈其法与事,而有罪者断之以常法矣。然一于循旧,将至于拘泥而不通,故其刑其杀,又必察其宜于时者而用之,求以不失先王之意可也。然过于随时,将至于任情而自用,故其刑其杀,又当虚心审鞫,勿以公法迁就汝喜怒之私情可也。既不泥古,又不徇己,则庶几刑杀尽顺于义而有伦叙矣。然使以得情为喜,则怠惰之心一起,乖错之患必生。汝又当常念说,刑狱重事,今之刑杀,岂能尽顺于义而无憾乎?哀矜之念,每寓于审断之中,庶几刑罚得中,而天下无冤民也。”
【原文】“已!汝惟小子,未其有若汝封之心,朕心朕德惟乃知。
【直解】武王告康叔,复致其惓惓无已之意说道:“用刑者,不在徒事惨刻,而贵于心存善良。汝惟小子,年虽甚少,而心地慈祥岂弟,与众不同。我遍观诸臣,未有若汝封这等存心者。是汝之心,惟我知之耳。若我这一点不忍之心,好生之德,亦惟汝知之,与我相契,真可谓同心同德者矣。汝宜常体此心以临民,毋负初意可也。”
【原文】“凡民自得罪,寇攘奸宄,杀越人于货,暋不畏死,罔弗憝。”
【直解】越,是颠越。暋,是强狠。憝,是憎恶。武王又说:“法以惩恶,而恶莫甚于强梁。彼因人诱陷而得罪犹可原也。若其身自作孽,甘冒法纲,而无所顾忌,或劫人而为寇,或夺人而为攘,或在外为奸,或在内为宄,杀伤平人,以取财货,似这等强狠不怕死的人,谁人不憎恶之,若用罚而加是人,则刑当其罪,而无有不称快者矣。盖为恶之人,人所共恶,因人之所恶而除之,则虽杀之而人不以为刻,独举此事以例其余也。”
【原文】王曰:“封,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伤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显,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
【直解】元恶,是大恶。矧字,解做况字。字,是爱。天显,是天所定显明的伦叙。鞠,是养。吊字,解做至字。政人,是为政治民的人。民彝,是民之常道。武王又呼康叔而告之说:“寇攘奸宄的人,夺财货而致于人死,固为大恶,而大可恶矣。然于大伦,尚未有关也。况惟那不孝不友之人?为子的不能敬事其父,大伤父心,以致为父的,亦不能爱其子,乃疾恶其子,是父子相夷矣。为弟的,不念长幼显然的伦叙,不能敬事其兄,以致为兄的,亦不念父母鞠养之劳,大不友于弟,是兄弟相贼矣。这等的人,败坏人伦,灭绝天理至于如此,比之寇盗奸宄,其恶尤甚。使在上为政的,视为泛常,不于此等的人,加之以罪,则人无所惩,风俗由此坏,争乱由此起,天与我民的常道必大泯灭而紊乱矣。汝其速用文王所作的法,刑此不孝不友之人,不可纵也。”
【原文】“不率大戛,矧惟外庶子训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诸节。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瘝厥君,时乃引恶惟朕憝。已!汝乃其速由兹义率杀。
【直解】戛,是法。瘝,是病。已,是不可已的意思。武王又说:“下民以率教为善,人臣以守法为忠,彼民之不孝不友而不率教化者,固可大置之于法矣,况为臣的?若外庶子以训人为职,与庶官之长,及小臣之有符节者,皆身任教民之责,又与百姓不同。乃不能遵奉朝廷的教令,以化导百姓,却任着自己的私意,又别布一样条教,以取悦时俗,邀求众誉,视君上委任之意,漠然不加省念,把官守之法,都废而不用,只知违道干誉,以病君上,动摇国是,惑乱人心,是乃长恶于下,无所忌惮。这样的人,我最恶他,有臣不忠如此,刑其可已乎!汝其速用文王所作合义之刑,杀之无赦,为人臣诬上行私者之戒可也。”按:武王此言,切中人臣怀奸事主,卖法长奸者之病,明主宜深玩之。
【原文】“亦惟君惟长,不能厥家人,越厥小臣外正,惟威惟虐,大放王命,乃非德用乂。
【直解】放,是弃。武王又说:“百官者,万民之表率;君长者,又百官之仪刑。若为君为长者,能以孝友齐其家,忠义训其臣,则倡率有本,虽不事威虐而下自化矣。倘为君长者,不能齐其一家之人,使兴仁兴让,以为国人之范,及无以训其小臣外正之臣,使奉公体国,以清纪法之守,乃依势作威,倚法为虐,只恃严刑峻罚,以为整齐臣民之具,大废弃天子委重之命,欲以非德而用治焉。是汝且不能奉上命矣,又何以责其臣之瘝厥君,而望其民之从化也哉!汝有君长之责者,宜常自思省,加意本原之地焉可也。”
【原文】“汝亦罔不克敬典,乃由裕民,惟文王之敬忌,乃裕民曰:‘我惟有及。’则予一人以怿。”
【直解】罔字,解做无字。典,是常法。由字,解做用字。裕,是和。惟,是思。怿,是悦。武王告康叔说:“正身修德,固端本之道,至于行政裕民,又当谨守常法而后可。若不能敬守国家之常法,由是而求以裕民,是自坏法守,而民将无所措手足矣。汝却不可如此。惟当仰法我文考文王,以敬忌存心,兢兢守法,由是而求以裕民,常自思念说道:‘我今为君长治民,只要赶得上文王才好。’如此,庶几能尽裕民之道,而我一人望汝的意思亦可怿悦矣。”
【原文】王曰:“封,爽惟民,迪吉康,我时其惟殷先哲王德,用康乂民,作求。矧今民罔迪不适,不迪,则罔政在厥邦。”
【直解】爽,是明。迪,是导。求,是等。适,是从。武王告康叔以德行罚,遂呼之说道:“法者齐民之具,德者安民之本。故治之以刑罚,则有畏法之民,导之以德教,则有从化之民,顾视为政者所尚何如耳。我明思夫民,其无知而犯法者,或未有以导之耳。惟当广布德意,委曲开导,使之孝顺和睦,相安于吉祥安康之地,自可无事于刑罚之加矣。在昔有殷先世明哲之王,莫不用此道化民,其德泽之在人心,有至今未泯者。我今惟取法殷先哲王导民之德,用以安治其民,而期与之相为等匹焉,是我今日之责也。况此殷邦之民,虽沦习染之污,而其良心善性,犹有存者。故教之以事亲,便知兴孝,教之以事长,便知兴弟,岂有导之而不从者乎?若只知峻法惩奸,而不以教化为先务,将见法令滋章,刑日烦而犯者益众,其何以为政于国乎?”盖法禁于已然之后,而德施于未然之先,故武王于康叔,特惓惓焉。而凡出政临民者,知所先后缓急焉可也。
【原文】王曰:“封,予惟不可不监,告汝德之说于罚之行。
【直解】武王又呼康叔说道:“监古可以知今,化民莫先于德。若只知峻罚以齐民之俗,而不思尚德以革民之心,此末世之政,非先王崇本之治也。在昔殷先哲王,以德化民而导之于康乂,既有明效大验矣。我今日代商而有天下,诚不可不监视其所为,而法之以化民也。然以汝同有应保殷民之责,而且素知朕心朕德者,故于汝往治殷邦,不徒命之以谨罚而已,乃告汝以用德之说,预端其化源,然后于罚之行,用以济乎德化之不及,上下一心,共知所监耳。汝宜体我法古之意,务以尚德缓刑为事焉可也。”
【原文】“今惟民不静,未戾厥心,迪屡未同,爽惟天其罚殛我,我其不怨。惟厥罪无在大,亦无在多,矧曰其尚显闻于天?”
【直解】不静,是不安静。戾字,解做止字。迪,是导。武王又说:“上天以安民为心,人君受天命以君临天下,必能安定其民,乃无负于代天理民之责,而可以免于罪罚。今惟此殷民,甚不安静,未能止其心之狠疾,虽委曲开导已经屡次,奈何旧习难变,未能上同乎先王之治,是我上负天心之托而下媿君师之任,明思天其罚殛于我,我何敢怀怨乎?盖万方有罪在予一人,惟厥小民无知而陷于罪过,不在于极大,亦不在几多,即至微甚少,也是上人失教之责,况今元恶大憝、不孝不友之俗,显然著闻上通于天?则罚殛之加,又何以自解乎?此我所以汲汲然欲监前代以德行罚之政,期汝同心合德,保民以承天意也。”
【原文】王曰:“呜呼!封,敬哉!无作怨,勿用非谋非彝。蔽时忱,丕则敏德,用康乃心,顾乃德,远乃猷,裕乃以民宁,不汝瑕殄。”
【直解】蔽,是断。则,是法。顾,是省。瑕,是瑕疵。殄,是弃绝。武王又叹息呼康叔说:“天下之事,以敬而成,以怠而败。汝今日其敬之哉!夫为治当顺民情,慎毋作可怨之事,谋必求其尽善;法惟贵于守常,更勿用不善之谋,非常之法。惟以古人之敏于修德者可法也,则断以诚心而大法之。不始勤而终怠,不自安于小成,用此以安定汝之心;不为邪说摇乱,用此以省念汝之德;不至公私间断,用此以弘远汝之猷;不徇目前之利而忘后日之患;但宽裕不迫,以待民之自安。我之所以戒汝以敬事者如此。诚能勉而行之,则尔德既纯,我必不以汝为有瑕疵而弃绝之,即可以长保其国矣。”
【原文】王曰:“呜呼!肆汝小子封,惟命不于常,汝念哉!无我殄享。明乃服命,高乃听,用康乂民。”
【直解】肆,是今。惟命,命字是天命。服命,命字是君命。武王又叹息呼康叔说:“今汝小子封,享侯国之奉而治一方之民,天命固所当保,君命尤所当遵。代君以安民,是即奉天以保国也。盖上天之命,予夺无常,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至可畏也,汝其念之哉!务思尽道以保天命,毋以不善致败,令爵土之封自我殄绝而不能享也。况汝所服受于君的诰命,若明德,若慎罚,谆谆命之,不一而足,汝亦听之审矣。宜精白一心,以明汝所服之命,尊其所闻,奉以周旋,用以安治百姓,则君命无违而天命永保矣。盖天意君心,不过欲求百姓之安而已,汝小子其终念之乎?”
【原文】王若曰:“往哉!封!勿替敬典,听朕告汝,乃以殷民世享。”
【直解】替,是废。典,是常法。武王于篇终,又呼康叔而叮咛之说:“明德慎罚之事,我既谆谆以告汝矣。汝往之国,不可废了所当敬守的常法,听受我所命的言语而服行之,德务其崇,法务其守,用以安治殷民,则民安而天命亦安,方能以殷民世享其国矣。”按:武王告戒康叔之言,叮咛反覆,极其详尽,而大要不出乎明德慎罚之一语。盖德为出治之本,刑为辅治之具。徒知明刑而不务修德,则标准不立,无以为化导之机;徒务修德而不知明刑,则科条不严,无以昭劝惩之实。自古圣帝明王,所以能使天下迁善远罪而于变时雍者,莫不由此,外是皆迂谈也。法古图治者,宜留意焉。 酒诰
武王既封康叔于卫,以卫地素染商纣之恶,臣民皆酗酒败德,至于亡国,故作书以戒之,欲其禁饮以变俗。史臣记其辞,遂以酒诰名篇。
【原文】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厥诰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兹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
【直解】王,是武王。妹,地名,即商之故都卫地也。穆,是敬。考,是父。肇,是始。毖,是戒。越,是及。元祀,是大祭祀。武王告康叔说:“妹邦被商人淫湎败德之污,其风尚炽。今这土地人民,皆属汝管领,汝往之国,必以我训告臣民的大命,宣扬于众,使都听我教训。昔者乃穆穆敬德的皇考文王,始立国在西土之日,此时受命为方伯,众邦皆在统理,亦尝忧其湎酒而毖戒之。众邦中有官之长为庶士,及官之副为少正,与凡治事之臣,无不朝夕戒敕他说:‘惟祭祀,则可用此酒。盖天始令民作酒,只为郊社宗庙的大祭祀,藉此以行灌献之礼而已,非以纵民酣饮为乐也。’夫西土庶邦,在我文考照临之下,其风俗人心,岂商邑可比,而文王犹谆谆戒之如此,盖诚知崇饮之为害故也。况妹邦旧染污俗者,汝可不明我大命以诰戒之乎!”
【原文】“‘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
【直解】威,是威罚。辜,是罪。“文王又告戒臣民说:‘酒之为物,用之而善,则为祭祀所赖,用之而不善,则为祸乱所阶。我观上天降威罚于人,小之丧身,大之丧邦,大抵皆由于酒。今夫修德励行,是庶民所以保身的道理。若或心志荒乱而亏丧德行,则天必厌之而覆败其身家。然考其丧德之故无非因沉湎于酒,所以做出许多不好的事来,以至于丧身而不悟,是彼之好酒之时,即天心厌弃之日矣。为民者可不戒哉!奉法修职,是诸侯所以保邦的道理。若小国大国的诸侯,纵欲败度而不修政事,则天必恶之而丧亡其国家。然考其丧邦之由,也无非因沉湎于酒,所以造出各样的罪过,以至于败亡而后已,是彼崇饮之时,即天意降殃之日矣。为君者可不戒哉!下而百姓,上而邦君,衅端祸本,莫不因纵酒所致,则酒之为祸,亦烈矣哉!’”
【原文】“文王诰教小子:‘有正有事,无彝酒。越庶国,饮惟祀,德将无醉。
【直解】小子,年少之称。有正,是有官守的。有事,是有职业的。彝字,解作常字。将,是将持。武王说:“我文王于庶邦臣民,固教之谨酒矣。然其中有年少的人,血气未定,尤易纵酒,又专诰教他说:‘群臣之小子,年虽幼少,然各有是官守,即有是职业,或常于酒,将至怠惰放纵,而不能勤其官职矣。必敬尔有官,恪恭乃职,无以饮酒为常而不戒也。及汝庶国之中,都当以此为戒。其饮酒,惟当于祭祀之时。盖祭有旅酬之礼,享尸之燕,于此虽可以饮,然饮之亦必有节,以德将持,无为糵所迷,或至于醉而内荒心志,外丧威仪可也。如此,则庶几能尽臣道而亦远于酒祸矣。’”
【原文】“‘惟曰我民迪小子,惟土物爱,厥心臧。聪听祖考之彝训,越小大德,小子惟一。’
【直解】迪字,解作训字。土物,乃土地所生之物,若五谷之属皆是。臧,是善。聪听,是专心以听。武王说:“我文王不特教臣之小子,于民之小子,亦进而教之说道:‘人情为逸乐所移,便不晓得土物可爱。我民为父老的,平日常常训导其子孙,使他勿趋浮末,专于勤稼穑,服田亩,一意以此为爱,则心无外慕,善念日生,自然都以孝亲敬上为事,不暇于饮酒矣。而民之为子孙者,亦当于此专心,以听信尔祖考之常训,而服行之。盖德之在人,有日用饮食的细行,有纲常伦理的大德,何者不是当谨的?尔小子勿谓谨酒是小德,当思细行不谨,大德便亏,口腹不节,心志乃丧,德有大小,而一体视之,这便是能聪听祖考之训矣。’”夫四民之业,莫劳于农事。文王教西土,惟欲以土物为爱者,盖人心无二用,所重在土物,自不遑于逸乐,惟耽乐之从,则视土物反轻矣。此圣王教民,所以必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原文】“妹土嗣尔股肱,纯其艺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长。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厥父母庆,自洗腆致用酒。
【直解】嗣,是续。纯,是大。肇字,解做敏字。服,是事。贾,是商贾。洗,是洁。腆,是厚。武王教妹土之民说:“尔众百姓每,我非禁汝断酒而不饮,但酒也有当饮的时节。如务农的能勤其四肢,嗣续汝股肱之力,大修农功,树艺黍稷,不惮耕作之劳,弃走服勤,以事汝的亲长;为商的能敏于贸易,牵车牛,载货物,远事商贾,以其所得,用为孝养父母之资。那为父母的见得你为子的这等勤生理,务本业,将来家计有托,甘旨有赖,必然心生喜庆。你到这时节,然后整治些丰洁的饮食,致酒燕乐于家庭之间,则既足以承父母之欢,又可以笃天伦之乐,亦何不可之有哉!若沉湎自恣,不顾生理,且将贻父母之忧矣。”
【原文】“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其尔典听朕教。尔大克羞耇惟君,尔乃饮食醉饱。丕惟曰,尔克永观省,作稽中德。尔尚克羞馈祀,尔乃自介用逸。兹乃允惟王正事之臣,兹亦惟天若元德,永不忘在王家。”
【直解】有正,是有官守。庶伯,是庶官之长。典,是常。羞字,解作养字。耇,是老。羞耇惟君,是养老奉君。丕字,解做大字。作,是动作。介,是助。逸,是宴乐的意思。允,是信。若,是顺。元德,是大德。武王教妹土之臣说:“汝妹邦庶士之有官守者,及庶官之长在朝的众君子,当常听我的教诲,不可有违。今我非禁汝等断酒而不饮,但酒也有当饮的时节。如国家行养老奉君之礼,必须用酒合欢。尔等若大能修举此礼,遇乡饮酒礼,则执爵奉俎以养老,而能敬其所亲;遇大庆宴会,则称觥献寿以奉君,而能敬其所尊。由是承长者之欢,而劝酬浃洽;享尊者之赐,而情意流通,则饮食之间,无非至礼所在。尔虽既醉既饱,亦不为过矣。又以事之大者而言,祭祀乃国事之最大者也。汝若能常常反观内省,在未承大祭之时,凡念虑营为,悉合乎中正,而无过与不及之差,则德全于身,而可以交于神明,庶几能供养馈食,而承祭享之大典。由是因鬼神之歆,而膺饮福之惠,虽自助而用宴乐焉,亦无害矣。若非养老祭祀,则断不可崇饮以自暇自逸。汝群臣能谨守我的训戒,则不但从君之教,而所以共臣职,顺天心者,亦在于此。盖人臣以勤事为忠,兹惟饮酒有节,则不妨正务,而职业修举,信乎为王朝奉公守法之臣矣。天之所眷在德,兹惟克慎于酒,则大德无亏,天必顺之,可以长保其禄位,而不忘在王家矣。夫能一谨酒而众善咸集如此,为臣者可不勉哉!”按:上文武王于民,许其以孝养父母之时饮酒;此条于臣,许其以养老祭祀之时饮酒。本欲禁绝其饮,今乃反开其端者,通其情于法之外,是以其教不拂,而能使天下易从也。非圣人导民之微权欤?
【原文】王曰:“封!我西土棐徂、邦君、御事、小子,尚克用文王教,不腆于酒。故我至于今克受殷之命。”
【直解】棐,是辅。徂,是往。腆字,解做厚字。武王又特呼康叔之名而告之说:“谨酒虽若一事,而其效关于天命则甚大。昔我文王抚有西土之日,臣民湎酒的,谆谆然有训词教之矣。故凡辅佐文王于往日者,有邦君是分统方国的,有御事是分理庶职的,有小子是臣之年少的,庶几能遵用其教,都不敢厚自奉养以致用酒,是以内则职业修举,外则俗化淳美,馨香发闻,皇天眷之。故我至于今日,能代殷受命以有天下,实毖酒之明效,而文王之余荫也。”夫酒之不腆,似与天命无预,然而败德之原,寔在于此。毖酒所以慎德,慎德所以格天。观于纣以酗酒亡国,则文王所以兴周可知矣。
【原文】王曰:“封!我闻惟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自成汤咸至于帝乙,成王畏相。惟御事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饮?
【直解】《酒诰》一篇,自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以下,至于克受殷命,是训戒商邑的说话,自此以下至终篇,是告康叔的说话,皆禁人崇饮之辞也。殷先哲王,指成汤说。迪畏,是畏惧而见于行。天显,是天理显然者。经,是常。秉,是持。帝乙,是商后代的贤君。成王,是成其君德。畏相,是敬畏辅相。棐,是辅。崇,是尚。武王又呼康叔而告之说:“我周天命,固受于殷,而汝所治,又是殷民,抑知殷家所由兴乎?盖君道莫大于敬畏,敬畏惟贵乎躬行。我闻前人曾说道,在昔殷先哲王成汤,以上天的明命至重,小民虽至微难保,兢兢戒谨,以此为畏。然不但心存敬畏,凡一切见诸行事者,亦皆敬畏之所发,不敢有一些怠慢。其见于处己,则日跻圣敬,常其德而不为外物所变;见于用人,则克知宅俊,持其智而不为小人所惑。盖德者,天亲民怀之本,贤者事天治民之资,这两件都是人君最要紧的。汤能迪畏如此。则其垂统者无不善矣。是以后代为君为臣的皆有所取法遵守,自汤至于帝乙中间七王,皆是贤圣之君,莫不世守家法,都以天民所系至重,而成就其君德,又皆敬畏辅相,尊礼崇信,以共图国政。而当时治事之臣,亦皆为上为德,为下为民,尽道辅翼,责难于君以为敬。夫商继世君臣,同一敬畏,不敢自宽暇逸豫如此,暇逸且犹不敢,况说道他敢崇尚饮酒乎?此由汤贻谋之善,方能使后世君臣,莫不敬畏如此。商之兴,诚有所本矣。”
【原文】“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越在内服,百僚、庶尹、惟亚、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罔敢湎于酒。不惟不敢,亦不暇。惟助成王德显,越尹人祗辟。
【直解】外服,指王畿之外。侯、甸、田、卫,是四等诸侯。邦伯,是诸侯之长。内服,是畿内。百僚,是百官之僚属。庶尹,是众官之正。亚,是次大夫。服,是服事之人。宗工,是尊官。百姓,是百官著姓于国的。里居,是致仕而居田里者。武王说:“有商盛王之时,不止那御事之臣,不敢崇尚饮酒。及王畿之外,侯、甸、田、卫,四等诸侯与诸侯之长,这都是外臣;及王畿之内有百官之僚属,有庶官之长,有官之副贰,有奔走服事之人,有百官之尊,与百官著姓于国、退休于里居者,这都是内臣。凡此诸臣,都不敢沉湎于酒。不惟畏惧法度,不敢放纵饮酒。他有职事的,勉于职事,无职事的,勉于德业,也无闲暇工夫去饮酒。所以然者,惟欲上以辅助成就君德,使昭著而不至昏昧,下以助百官诸侯之长,使敬其君而不至懈怠,此所以不暇也。当时君臣上下,内外大小,无一人不在敬畏之中如此。盖由殷先王以迪畏存心,故后世子孙法之,群臣法之,此有商盛时遗俗之美。汝封今往治商邑,岂可不以是为法哉!”
【原文】“我闻亦惟曰,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祗保越怨不易。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衋伤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狠,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国灭无罹。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
【直解】后嗣王,是商纣。酣身,是纵酒沉酣其身。命,是命令。越字,解做于字。怨,是作怨之事。不易,是不肯改易。诞,是大非。彝,是非法。燕,是安。尽字,解做痛字。腆,是厚。无罹,是忧的意思。武王又告康叔说道:“殷先哲王,崇敬畏以奉天保民,故能诞受天命,历祚久长,使子孙能世世守之,虽至今犹存可也。我闻其后代嗣王纣之为君,乃不法先王敬畏持身,纵酒以沉酣其身,遂致朝政荒废。凡所布的命令,都昏乱颠倒,无有显然昭示于民者,反将那酷刑暴敛,结怨于民的虐政,致敬而保守之,不肯改易。终日之间,只是大纵淫泆于礼法之外,如作奇技淫巧,酒池肉林之类,无所不至。以此心志溺于宴安,把居上临下的威仪,都丧尽了。故下民见之,无不痛伤其心,而悼殷国之将亡者。纣方偃然肆于民上,略无儆惧,惟荒怠益厚于酒,只图逸豫为乐,无少休息。其心为酒所使,忿疾强狠,虽至杀身,也不畏惧;罪恶贯盈,在于商邑,虽国家灭亡,亦甘心无所省忧。弗共上帝之祀,无馨香之德,升闻于天;惟有民心怨畔,及群酗腥秽之德,闻于上帝。于是天心弃绝商纣,降丧乱于殷邦,不少爱惜若此者,惟纣纵逸失道,自绝于天故也。天岂有意于虐殷哉?惟殷人酗酒荒淫,以自速其罪戾耳。人实为之,天何尤乎?此可见天命靡常,观于商先王以敬畏而兴,后王以逸欲而败,则得失之效,昭然可睹矣。”
【原文】王曰:“封!予不惟若兹多诰。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
【直解】监,是监视。抚字,解做安字。武王又呼康叔而叮咛之说道:“我之诰汝,既举殷先哲王兴王之由,又指其后王覆败之故,谆谆告戒,不厌其烦者,岂是好为如此多言?盖闻古人说道:‘凡人莫以水为监,当以人为监。盖监视于水,不过照见人的面貌妍丑而已,妍丑是一定的,监之何益。若监视于人,则其行事得失,何者为可法,何者为可戒,都了然明白,可以为我的纵违,故不若以人为监之为愈也。’古人之言如此。今殷人纵酒,自速其罪,坠失了天命,此昭然可监者,我岂可不以殷之失,大视为戒,以抚安斯时乎?是以不觉其辞之多也。汝封其念之哉!”
【原文】“予惟曰,汝劼毖殷献臣,侯、甸、男、卫,矧太史友,内史友,越献臣百宗工。矧惟尔事,服休服采。矧惟若畴,圻父薄违,农父若保,宏父定辟。矧汝,刚制于酒。
【直解】劼,是用力的意思。毖,是戒谨。殷献臣,是殷之贤臣。侯、甸、男、卫,是邻国诸侯。太史、内史,都是掌法的官。百宗工,是百僚大臣。服休,是论道之臣。服采,是干事之臣。畴字,解做匹字。圻父,是司马。农父,是司徒。宏父,是司空。薄违,是迫逐违命。若保,是顺保万民。定辟,是正经界以定法。武王又告康叔说:“导民之道,笃近而后可以举远,由尊而后可以及卑,而反身修德,正己率人又为治之本。汝今明训戒于妹邦,若殷之贤臣,与邻国侯、甸、男、卫众诸侯,乃殷民观望所系者,固当用力所戒谨之,使之崇敬畏而克慎于酒矣。然此尚其远者耳,法行当自近始。况汝之所友,若太史、内史、掌法之官,及其贤臣百僚诸大臣,可不预戒之乎?然此尚其卑者耳,倡率须自尊者始。况汝之所事,若服休而论道之臣,服采而作事之臣,又可不预戒之乎?等而上之,况汝之畴匹而位三卿者,若圻父司马掌薄伐违命之政,农父司徒掌顺保万民之政,宏父司空掌经界定法之政,位愈尊,则望愈重,尤宜正己率属,同以戒谨为事可也。然此皆责之于人者也。又况汝之身,乃一国之所视效者,有诸己而后可以求诸人,无诸己而后可以非诸人,或有不戒,将何以令人哉!故尤当刚果自持,以道制欲,务严沉湎之习,以端表率之原。庶乎汝之教人者,不徒以言而先之身,则人之从教者,不于其令而于其好矣。”
【原文】“厥或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
【直解】佚字,解做失字。执拘,是械系。周,是京师。武王又告康叔说:“崇饮之禁固不可不严,而其中犯禁者情有轻重,又不可不分别治之。若或有人告于汝说,殷民有无故成群,相聚饮酒的。此等的民,必是有所谋为朋兴作奸,比之寻常纵酒者不同。汝却不可轻纵了他,都械系来京,我其杀之而不赦。盖人欲为不善,最患其党与众多,则为害必大,而酒食乃聚党合众之资,故群饮者必诛,所以遏乱萌也。”
【原文】“又惟殷之迪诸臣惟工,乃湎于酒,勿庸杀之,姑惟教之。
【直解】迪,是导。武王又说:“商民之群饮为奸者,固当执之而加以显戮。若是殷之诸臣百工,素染纣之污俗,而沉湎于酒者,汝且勿骤用执拘之例,径施杀戮之刑。姑宜申明教训,许其自新,或示以羞耈馈祀之言,或诱以棐恭助德之事,使之悔悟,知所省改。盖沉湎纵饮,以自丧其德,其罪止于一身,与百姓之群聚而为奸恶者殊科。且染恶素深,未能邃变,被化尚浅,情有可原,故未可骤加之以刑戮。此又视臣视民之别也。”
【原文】“有斯明享,乃不用我教辞,惟我一人弗恤。弗蠲乃事,时同于杀。”
【直解】享字,解做向字,古字通用。恤,是爱。蠲,是洁。武王说:“不教而杀,固谓之虐,教而不改,法亦难容。今汝于商之诸臣,既告以羞耈馈祀之言,又诱以正事元德之赏,这是明明指示以向往之路矣。他乃不遵用我教词,而沉溺于湎酒之故习,不肯改变,似这等稔恶不悛的人,惟我一人,岂能复爱恤之乎?彼既不能洗涤其旧染之污,以自澡洁,则与顽民之不服教训、群饮为恶者其罪同矣。拘执之,诛杀之,何足惜哉!所以说时同于杀,盖恶其抗上违训,所谓怙终贼刑也。”
【原文】王曰:“封!汝典听朕毖,勿辩乃司民湎于酒。”
【直解】典,是常。辩字,解做治字。乃司,是有司。武王又呼康叔而告之说道:“司教者,贵有常心;行法者,须自上始。若勉于一时,而忽于持久,或严于百姓,而略于有司,则教废而民玩矣。故我所示谨酒之教,汝毋但听受于今日而已,当常常奉行遵守以化导殷邦的臣民,不可懈怠。然百官有司,又庶民之所视效者,必须先治有司,使其礼法相守,毋蹈沉湎之非,斯下民有所观法,各相警戒,以从上之令。倘不能明劼毖之教,举赏罚之典,以治有司,而任其群饮,则民皆相率效尤,虽日颁条教以禁之,而其沉湎于酒者,犹夫故耳。盖上行下效,捷于影响,先群臣而后百姓,此施教之序也。汝封其终念之哉!”按《酒诰》一篇,累数百言,丁宁反覆,以酒为戒,禁之而不得,至于用杀以威之。何先王之为酒禁,如是之严哉?良以人之一心,存敬畏则善心生,好逸乐则非僻作,而逸乐纵情之事,未有不由于酒者。人之饮酒,其始或用之以合欢,因之以畅意,及其饮之而无节,遂至躭好。躭好而不止,遂至荒淫,小则败行失仪,大则丧身亡国,其祸有不可胜言者矣。故大禹恶旨酒,伊尹儆酣歌,皆防其渐也。为人上者,可不戒哉! 梓材
这也是武王诰康叔之书,因其中有梓材二字,史臣遂以名篇。
【原文】王曰:“封!以厥庶民暨厥臣,达大家,以厥臣达王,惟邦君。
【直解】上臣字,是国中群臣。达,是通达其情。大家,是臣室。下臣字,兼庶民及大家言。武王呼康叔而告之说道:“欲治国者,必以通上下之情为先务。诸侯国中,有大家巨室,乃国人之所观望,不得其心,何以为治。必使国中庶民及群臣,皆得以其情达于大家,而后一国之中,欢欣交洽,无有抑遏而不通者矣。诸侯有国,受之天子,天子为天下之共主,上下不交,何以为治。必使国中庶民及大家,皆得以其情达于天子,而后四海之内,欢欣交洽,无有阻隔而不通者矣。若此者,谁则任之?惟是邦君藩屏一方,上焉有天子之当事,下焉有大家臣民之相临,以一身处乎上下之间,必使其情通达而无间隔,乃为尽职也。邦君责任之重如此,尔小子封可不勉哉!”
【原文】“汝若恒,越曰:‘我有师师,司徒、司马、司空、尹、旅,曰予罔厉杀人。’亦厥君先敬劳,肆徂厥敬劳。肆往奸宄杀人,历人宥。肆亦见厥君事,戕败人宥。
【直解】恒,是常。越,是发。师师,是相师为善的意思。尹,是正官之长。旅,是众大夫。敬劳,是恭敬劳来。徂,是往。乱在外为奸,在内为宄。历人,是罪人所过,知情藏匿资给者。戕,是伤人支体。败,是毁人生业。武王又告康叔以宽刑辟的道理说:“汝若常常发令以晓谕群臣说道:‘凡我师师之官,有司徒、司马、司空,有正官之长,有众大夫,如或用刑,皆当仰体我意。盖我之意亦曰,民命至重,不欲厉威虐以杀人也。’然以意示人,不若以身倡之。亦惟尔为君者,先恭敬劳来其民,常务哀矜慎重,不肯轻忽,但见三卿尹旅,往后都效君所为,思尽其敬劳之职,而不敢敷虐于民矣。如刑辟之中,有奸宄杀人历人的,皆罪之大者,有戕败人的,乃罪之小者。尔自今以往,能于罪之大者,察其情果矜疑,即宥而不诛,许令自新,则群臣见其君之行事,亦能宥夫小罪之可矜疑者,以仰承好生之德矣。此可见清刑之源,在上不在下,化臣之道,以身不以言也。”
【原文】“王启监,厥乱为民,曰:‘无胥戕,无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养引恬,自古王若兹监,罔攸辟。
【直解】启,是开。监,是监国,即下邦君御事。乱,是治。属,是联属。合,是保合。容,是容蓄。效,是责效。恬,是安。辟,是刑辟。武王又推先王命诸侯之意以告康叔说:“王者所以开置监国,立君而辅之以臣者,其治本以为民,使俱得生养安全而已。考其命监之词有云:‘凡尔君臣,无相与戕杀其民,使陷死地;无相与虐害其民,使被荼毒。至于人之寡弱者,当哀敬之,无敢狎侮;妇之穷独者,当联属之,无令离散。又推而保合一国之民,率由是哀敬联属之道而容蓄之,使人人各得其所焉。’其命监之词如此。夫先王所以谆谆告谕责效于邦君御事者,亦惟欲行罚无滥,务引诱斯民,使其得遂生养而不至穷困,得就安全而不至颠危耳。自古王者之命,监其意不过若此。尔今为诸侯以统群臣,若过用刑辟,戕虐其民,而不思安养之道,则与王者命监之意相背矣。尚务以德临民,而无专用刑辟可也。”
【原文】“惟曰,若稽田,既勤敷菑,惟其陈修,为厥疆畎。若作室家,既勤垣墉,惟其涂塈茨。若作梓材,既勤朴斫,惟其涂丹雘。
【直解】稽,是治。敷菑,是广去草莱。疆,是畔。畎,是通水的沟渠。涂塈,是泥饰。茨,是苫盖。梓材,是梓木良材,可为器用者。雘,是采色之名。武王又告康叔说:“为国之道,就如治田造屋制器的一般为之,皆期于有成而后可。且如治田的,先已勤劳用力,广去了草莱,不使为禾稼之害,还须陈列修治那田之疆畔,与通水的沟渠,使足以备旱涝,而后治田之功有成也。又如造屋的,先已勤劳用力,筑起四围的垣墙,定了规模基址,还须用泥去墁饰,用草去苫盖,使足以蔽风雨,而后作室之功有成也。又如把良木去制器用,先已勤劳用力,做一个粗朴又加些雕斫的工夫了,还须装饰采色,使文质相称,足以备观美,而后制器之功有成。”盖武王除恶去暴,如治田之敷菑,建邦启土,如作室之垣墉,创制立法,如梓材之朴斫,皆有已成之策,可继之功。其疆畎塈茨丹雘之事,则在康叔善成其终,不可变成规而隳前功也,故其告戒谆切如此。
【原文】“今王惟曰,先王既勤用明德,怀为夹,庶邦享,作兄弟方来,亦既用明德。后式典集,庶邦丕享。
【直解】此以下,皆周臣进戒嗣王之词,简编错乱,误缀于此。先王,是文王、武王。夹字,解做近字。享,是奉承的意思。兄弟,是友爱的意思。后,是君。式,是用。典,是旧典。集,是和辑。周臣告君说道:“今我嗣王,惟当曰文王武王,深念藩屏之重,尽勤用明德,推诚加礼以怀服天下之诸侯,使远方都相亲近,情谊不至于间隔,其厚如此。由是庶邦诸侯,感发兴起,而敬奉其上,其友爱之情,就如兄弟。凡遇朝觐会同之事,各以其方而来,个个都循礼守法,无有不遵用文武之明德者。夫上以明德而怀其下,下亦以明德而享其上,先王之世,上下相与如此。今王嗣位,不必他求,惟能用先王明德怀远之常典,以和辑天下之诸侯,则诸侯亦感德效顺,来享来王,无敢有不敬应者矣。此怀服诸侯当法先王也。”
【原文】“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
【直解】付,是与。越,是及。疆土,是疆界土地。周臣进戒其君说:“比先中国人民土地,都是商家所有。商纣暴虐,得罪于天,于是皇天上帝,鉴我周之德,尽把中国的人民,及其疆土,付我文王武王,使代商而有天下,昔日商家之盛,转而属之我周矣。嗣王可不思保守先王之业乎?”
【原文】“肆王惟德用,和怿先后迷民,用怿先王受命。
【直解】肆字,解做今字。怿,是悦。先后,是劳来的意思。迷民,是迷惑染恶的百姓。周臣又说:“上天以中国人民土地,付与先王者,以先王能用明德故耳。今王缵承历服,治先王所受之民,亦当惟德是用,不在乎法制禁令之末也。彼迷惑染恶之民,有忿戾不肯率教的,则以德而和悦之,使他都欢欣鼓舞,乐于趋善;有昏弱不能从化的,则以德而劳来之,使他都振作兴起,果于为善。则百姓每都从服教化,翕然有顺治之风,是先王所受之天命,可以常保,而在天之灵,亦必安慰喜悦,无复顾虑矣。此化服殷民,当法先王也。”
【原文】“已!若兹监,惟曰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
【直解】已,是语辞。监,是视。周臣既告戒于君,其意犹未已也,故又说:“凡我所陈用德的说话,王其监视于此,不可轻忽。盖以诸侯者,国家之藩屏;人民者,国家之本根。藩屏既固,本根不摇,则可以绵历数于悠久,自今日以至于万年,惟我王之子子孙孙,长膺保民之任,其庶邦之丕享,天命之眷绥,虽万年如一日也。我所祝愿于王,如此而已。然则王可不监我之言,以为子孙久远计哉!”盖古大臣之于君,既告之以明德,又期之以万年,其惓惓忠爱之心如此。 召诰
昔武王克商,欲建都于洛邑,至成王时,始命周公、召公经理之。洛邑既成,召公因周公归,作书陈戒于王。史臣因以召诰名篇。
【原文】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则至于丰。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来三月,惟丙午朏。越三日戊申,太保朝至于洛,卜宅。厥既得卜,则经营。
【直解】既望,是十六日。王,是成王。步,是步辇。周,是镐京。太保,即召公。相,是视。宅,是居。越若,是发语辞。朏,是初三日月始生之名。经营,是经理营度。史臣叙说,惟二月十六日,后第六日乙未,是日之朝,成王步自周京至于丰,以宅洛告于文武之庙,使太保召公先周公行,相视洛邑所居之处。召公自丰起行而来,惟三月初三日丙午,至初五日戊申,是日之朝。召公至洛以建都事当稽于天,乃命元龟卜其何处可为王城,何处可为下都。既得吉卜,遂经理营度其事,虽未即修建,而基址位次、规模已预定矣。盖周家旧都丰镐,至于成王,以洛邑居天下之中,四方朝贡道里适均,故命周召经营而定鼎焉。宅中图大之业,实在乎此矣。
【原文】越三日庚戌,太保乃以庶殷攻位于洛汭。越五日甲寅,位成。
【直解】庶殷,是殷之众民。攻字,解做治字。洛汭,是洛水之内。位,是都邑的位。史臣记说,召公经营洛邑,择日兴工,自戊申越三日庚戌,乃以已迁在洛的众殷民,攻治兴建都邑之位于洛汭。越五日甲寅,则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的基址皆平定矣。当其举事之初,四方之民,远未能集,而攻位之役,力亦易办,故就殷民已迁者役之也。
【原文】若翼日乙卯,周公朝至于洛,则达观于新邑营。
【直解】翼日,是明日。达观,是周遍观视。新邑,即洛邑。召公既以甲寅定位于洛,及明日乙卯,周公以是日之朝亦至于洛,则遍观新邑经营的处所,凡王城下都,经召公规定的,都巡视一周,以相其形胜,审其风气。盖营洛大事,不可不详慎也。
【原文】越三日丁巳,用牲于郊,牛二。越翼日戊午,乃社于新邑,牛一,羊一,豕一。越七日甲子,周公乃朝用书,命庶殷侯、甸、男邦伯。厥既命殷庶,庶殷丕作。
【直解】郊,是祭天地。社,是祭后土。书,是役书。邦伯,是统率侯甸男服的诸侯。丕字,解做大字。史臣叙说,周公以乙卯日至洛,越三日丁巳,以营洛事祭告天地,其牲用牛二。明日戊午,祭告洛邑后土之神,其牲用牛一,羊一,豕一。祭告既毕,乃以所用人夫多寡,工程期限之类,作为一役书。越七日甲子,是日之朝,周公以书亲命众殷之民,其在四方者,但命侯、甸、男服之邦伯,使他分命诸侯,传布于下。既以役书命殷众,于是众殷之民,莫不欢欣鼓舞,大来从役,忘其为劳。众殷顽民且然,则四方之服从者,可知矣。
【原文】太保乃以庶邦冢君出取币,乃复入锡周公,曰:“拜手稽首,旅王若公。诰告庶殷,越自乃御事。
【直解】币,是洛邑既成,诸侯来朝会时,所献的币帛。锡,是与。旅,是陈。御事,是左右治事之臣,人臣不敢直指君上,但言御事者,如今人称执事的一般。史臣记说,经营洛邑之事既毕,周公将归镐京,太保召公,有陈戒成王的言语,及诸侯所献的币帛,都托周公以达之王。于是率诸侯自公所出外取入,并自己告王的书,都付与周公说道:“我今拜手稽首,以书币陈于王,而托公转达者,惟以作洛为化殷之地,君身实化殷之本。今新都鼎建,要诰谕庶殷,以作其友顺之风,革其怙侈之习,则必自君身始,此御事者之责也。公其以吾言而达之于王乎?”
【原文】“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呜呼!曷其奈何弗敬?
【直解】此以下,都是召公警戒成王的说话。元子,指商纣说。无疆,是无穷。休,是美。恤,是忧。召公将言天命不可恃,乃先叹息说道:“皇天上帝,其命靡常。昔纣受天命,为元子而有大国殷矣,及其无道得罪于天,遂改革了他所受的命,使我周代之,然则天命果可恃以为安乎?今王继文武而受命,尊为天子,当有天下,固有无穷之美。然天无常亲,元子大国之命,既可改于昔,亦可改于今,岂非无穷之忧乎?”于是又叹息说道:“王曷其奈何弗敬?盖纣惟不敬,故天命去之,今如何可纵肆而不敬乎?盖敬者,人君持身修政之至要,能敬则视听言动,件件循理,好恶用舍,事事合宜,然后民心悦而大命可保矣。”
【原文】“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兹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后王后民,兹服厥命。厥终智藏瘝在。夫知保抱携持厥妇子,以哀吁天,徂厥亡出执。呜呼!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王其疾敬德!
【直解】遐,是远。终,是绝。后王后民,指商纣说。瘝字,解做病字。吁天,是呼天。徂,是往。懋,是勉。疾,是急速不可缓的意思。召公又说:“今天于大国殷命,既永远弃之矣。然此殷之先代,如成汤以下诸哲王,其精爽在天,未尝亡也。彼岂不能哀祈于天,以保佑其子孙乎?但以其后王后人纣人为君,受天明命,不能敬德,播弃黎老,使贤智者退藏,崇信奸回,使病民者在位,同恶相济,毒害其民。民苦虐政,无所控诉,但知保抱其子,携持其妻,以哀号于天;及往而逃亡求以自免,又被有司拘执,无地自容;民之可哀甚矣。彼天阴骘下民,见那四方之民,无辜受害如此,能不哀怜而思以拯救之乎?故虽殷先王在天之灵,亦不能挽回天意,而眷顾之命,昔在于殷者,今改而属于勉德之文武矣。夫祖宗德泽之难恃如此,王其可不汲汲敬修其德,而保民以保天命哉!不然虽文武在天之灵,亦将无如之何矣。”
【原文】“相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相有殷,天迪格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
【直解】相,是视。迪,是启迪。从子保,是从其子而保佑之。面,是对越的意思。稽,是考。若,是顺。格字,解做正字。格保,是格正夏命而保佑之。召公说:“天命无常,常于有德。我观古人有若夏禹之圣,天既启迪之而成就其德矣,又从其子而保佑之,使继世之贤,足以敬承其道,天之眷夏如此。当是时,禹亦仰考天心而敬顺不违,凡所以疑固天命,贻厥子孙者,无所不至,宜乎夏之子孙,于今尚存也。乃桀为无道,今遂坠失其天命,而以商代之,禹之德泽,其可恃乎?我观近日有若成汤之圣,天既启迪之而成就其德矣,又使其格正夏命而保佑之,遂缵禹旧服以有天下,天之眷殷如此。当是时,汤亦仰考天心而敬顺不违,凡所以奉若天命,敷遗后嗣者,无所不至,宜乎殷之子孙,于今尚存也。乃纣为无道,今遂已坠失其天命,而以我周代之,汤之德泽其可恃乎?夫禹汤能敬其德,故其兴也勃焉;后世不能敬德,故其亡也忽焉。天命之去留,惟在君心之敬肆,可不慎哉!”
【原文】“今冲子嗣,则无遗寿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谋自天?
【直解】冲字,解做幼字。嗣,是继。寿耇,是老成的臣。谋,是度。天,是天理。召公又说:“人君固当疾于敬德而亲礼老成,又敬德之助。今王以幼冲之年而继嗣君位,必任用寿耈之臣,不徒隆以礼貌,必倚为腹心,言听计从,朝夕亲近,不可轻遗弃了他。所以然者,盖这寿耈的臣,阅历年久,闻见广博,于古昔帝王的道德,可为师法者,能稽考其事实,如当时亲见的一般,是固不可遗矣。况又德盛智明,凡运筹发虑,以谋度国家之大政,能循理合天,无一些出于功利的意思,此尤不可遗也。盖稽古,则事有所证稽天,则理无所遗。若没有这等的人启沃于前,则往古兴亡之监,上天精微之理,岂能件件晓得?今王敬德,可不得是人以为辅哉!”大抵老成之人,计虑深远,外似迂阔;而幼冲之君,喜用新进,势常易竦。故伊尹告太甲,以先民时若为言,成汤制官刑,以远耆德为戒,皆是此意,寔万世君天下之要务也。
【原文】“呜呼!有王虽小,元子哉!其丕能于小民,今休。王不敢后,用顾畏于民碞。
【直解】其,是期望之辞。,是和。后,是迟缓的意思。碞,是险。召公叹息说道:“吾王虽是幼冲,乃上帝之元子,受天命而为民主,其责任至大,可不勉哉!盖天命之去留,视民情之欣戚。若小民不和,则天命亦不可保,而有负于元子之责矣。王其大能和小民,使之安居乐业,欢忻鼓舞,无有乖怨之意,则民安而天命亦安,国家永保太平之业,岂不为今日之休美乎?夫小民虽若至愚,然抚之则后,虐之则仇,其心碞险而可畏,若以为不足畏而玩视之,鲜有不至于失民者。王必须以诚民为急务,不敢视为缓图,时时顾畏那小民之碞险,兢兢业业,似登高临深的一般,则庶乎可以和民心而保天命矣。”
【原文】“王来绍上帝,自服于土中。旦曰:‘其作大邑,其自时配皇天。毖祀于上下,其自时中乂。王厥有成命,治民今休。’
【直解】绍,是继。服,是行。洛邑乃天地之中,故称土中。旦,是周公的名。时字,解做是字。配,是对。乂,是治。召公又说:“出治之本,在乎君身;民之道,始于新邑。昔者王方幼冲,犹可委政于大臣,今洛邑新成,王年既长,来此继天为治,其责至重。凡典礼命讨,须要件件自家留心,服行于此中土,以总揽万几,不可专倚恃臣下,而自处于逸也。此非臣一人的意见,且旦亦曾说道:‘人君一身,上为皇天之付托,中为百神之主宰,下为万民之依归。今作大邑,岂徒为逸豫之计,盖将自此土中作君作师,以配对上帝,肇称殷礼,以享誉神祗,宅中图治,以和万民。’旦之所言,即臣期望于王之意也。王果能勉而行之,庶几,民心悦而天意得,佑命我周者,一成而不易矣。治民至于格天,才是极处。将见治化隆盛,社稷灵长,岂不为今日之休美乎?吾王不可不加之意也。”
【原文】“王先服殷御事,比介于我有周御事,节性,惟日其迈。
【直解】御事,是治事之臣。比,是亲近。介,是副贰。节,是制。迈,是进进不已的意思。召公说:“王今自服土中,固以化民为要,然化民当自臣始。使有位者,先抵冒法禁而不忌,则何以令民哉?今殷之多士,化纣之恶,非若我周之臣,习于教令。王要先化那殷家御事的臣,使他与我周之御事,亲近副贰,耳濡目染,相观为善,以节制他往时骄淫之性,则自然日进于善而不能已矣。盖人为习染所坏,是以流荡忘返,日入于恶而不自知,使朝夕与正人居,闻正言,见正事,久之将悔悟奋发,舍其旧而新是图矣。此先王转移民俗之善机也。”
【原文】“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
【直解】所,是处所。召公又说:“君身者,群臣所视效,要化服那殷之臣,必谨乎君身。王当把那敬做安身的处所,动静语默,出入起居,常在于是,如人的身住在房屋里面一般,不可暂时离了。盖敬乃一身之主宰,万化之根原。能以敬作所,则此心收敛而德成;不能以敬作所,则此心放纵而德隳矣。王不可不敬德,以为化服臣民之本也。”召公进诰至此,凡三言敬,而意愈恳切,即周公言所其无逸之意,君人者宜致思焉。
【原文】“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
【直解】监,是视以为法。戒服,是受。延,是久。坠,是失。召公又说:“我谓王不可不敬德者,正以敬肆之间,乃历年长短之所系,前代兴亡,皆不出此。今我王不可不监视于有夏,亦不可不监视于有殷。若二代之君,能敬的,则宜以为法,不能敬的,则宜以为戒。如夏禹受命,历年四百,我不知他为何这等长久。及夏桀嗣位,遂至亡灭,我不知他为何便不能少延。以我看来,惟桀不能敬其德,作威敷虐,得罪于天,乃早坠失了有夏之命耳。殷汤受命,历年六百,我不知他为何这等长久。及殷纣嗣位,遂至亡灭,我不知他为何便不能少延。以我看来,惟纣不能敬其德,沉湎暴虐,自绝于天,乃早坠失了有殷之命耳。盖天命长短,皆不可知,而敬德在我,所当自尽。观禹汤之所以兴,桀纣之所以亡,则王自不能不疾于敬德矣。我谓不可不监于夏殷,正以此也。”夫桀以不敬而亡夏,纣以不敬而亡商,周监于二代,至于幽厉,又不敬而灭亡,千古兴亡,如出一辙,自周而后,虽百世可知也。
【原文】“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嗣若功。王乃初服。
【直解】嗣,是继。二国,指夏商。功,是有功德之君。初服,是服行政教之始。召公告成王说:“我周自文武造邦,今王嗣位,昭受厥命,虽天眷维新,然今日所受之命,即是夏商所受之命。夏之子孙不能保,而归于商,商之子孙不能保,而归于我周,是未可恃以为常也。当思二国受命之初,如禹之祗德,汤之懋德,都是有大功德的圣君,能敬德以历年者,必勉力继嗣,务要学他的敬德,乃可以凝固天命,多有历年耳。况王乃新邑初政,服行教化之始,天命去留,所系甚重,可不谨哉!”盖继体守成之君,每以天命为可常,祖宗德泽为可恃,多不能修德,以致乱亡,故召公之于成王,告戒如此。
【原文】“呜呼!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知今我初服。
【直解】初生,指人幼年说。自贻,是自家遗下的。哲命,是聪明的天性。召公又叹息说:“今王初政,不可不谨。譬如人家生子一般,都在那初生幼年的时节,能习于为善,则知识聪明日渐开发,到长大时,必然是个好人。这是自家遗下来的明哲之性,非他人所能增益也。若人君能谨于初政,习惯自然,必是个贤圣之君,与自贻哲命的一般,是在吾王自勉而已。我看如今的天意,或命王以明哲之德,或命之以吉,或命之以凶,或命之以历年长久,这都不可知。所可知者,只看我初政所服行何如。若能敬德,便是自贻哲命,自贻吉祥,自贻历年矣。转移天心,全在今日,吾王可不以敬德为急务哉!”
【原文】“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
【直解】宅,是居。肆字,解做今字。疾,是速。祈,是求祷。召公又说:“如今洛邑新成,我王来居于此,正初服之时,远近臣民,无不瞻仰。今王其及时奋发,速于敬德,以为和小民之本,不可有一毫怠缓之心也。盖天命之去留,系于民心,民心之向背,观于君德。王其用此敬德以和民,使人心悦而天意得,以祈祷上天长久之命,衍国祚于千万年,岂不美哉!盖天命无常,惟德是辅。故人君欲天命之永久,惟在以德祈之,不在乎祷祀以徼福也。”
【原文】“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亦敢殄戮用乂民,若有功。
【直解】淫,是过。彝,是常法。乂,是治。若,是顺。召公又说:“德为化民之本,刑为辅治之具。王当急于敬德,缓于用刑,其勿以小民无知,过为不法,说他顽慢弗率,难以德化,遂果于诛戮,而一意用刑以威之。盖民心至愚而神,顺之则治,逆之则乱,若徒用刑罚驱迫他为善,则民心未必服从。惟躬修敬德,顺其性而利导之,则非彝之习,自然化为用德,而可以成治功矣,何用殄戮为哉!”
【原文】“其惟王位在德元,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越王显。
【直解】德元,是君德首出于天下。刑,是取法的意思。越字,解做于字。显,是明。召公说:“王者居天下之上,其位固已极尊,然必须德足以称之,乃可以服天下。王其懋敬厥德,使德与位称,巍然立于万民之上,就似高山一头的一般,则王之德,足以为天下法矣。将见那百姓每,感发兴起,都取法于君上之德行,无有过用非法的人。则吾王之德,召著于天下,如日月之照临,岂不益明显乎!如此,则可以小民而祈天命矣。”
【原文】“上下勤恤,其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历年,式勿替有殷历年。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
【直解】上下,是君臣。勤恤,是忧勤。其,是期望之辞。式字,解做用字。勿替,是兼有的意思。召公又说:“祈天永命之道,上下同任其责,自今我君臣,皆当夙夜勤劳忧恤,相与期望说道,夏有天下,四百余年,殷有天下,六百余年,享国甚久。今我周受命,必大如有夏之历年,又不要失了有殷之历年,务期兼夏商之历数而有之可也。然欲历年长久,岂必他求。盖天以民为心,国以民为本,惟欲王和小民,常加爱恤,于以固结人心,顺承天意,使国家长治久安,以受上天之永命耳。君臣所当勤恤者,莫大于此。”
【原文】拜手稽首曰:“予小臣,敢以王之雠民百君子,越友民,保受王威命明德。王末有成命,王亦显。我非敢勤,惟恭奉币,用供王能祈天永命。”
【直解】雠民,是殷之顽民,与三监谋叛者。百君子,是殷之诸臣。友民,是周家友顺的民。保,是保守。受,是顺受。末,是终。召公于篇终,又拜手稽首致敬说道:“洛邑所迁殷之顽民,及诸臣,与我周友顺的民,都视君德之修否以为向背者也。王能以德为威,以德为明,则我小臣,敢率此臣民,使之畏威怀德,保守而不失,顺受而不违,无有不遵奉法纪,服行教化者,是乃臣之所能为也。然王之一身,又臣民所视效,尚当益修敬德以民,使嗣受的成命,自今终有之而不替,则王之令闻,亦显于后世而无穷矣。我今取币及书以陈于王,岂敢以此为勤劳哉!盖王来洛邑,必有祭祀,以祈天命之永,故我敬奉此币于王,用供王之祈天永命而已。”不曰祭祀,而曰能祈天永命者,盖祭祀乃祈祷之文,惟能自敬德之君,斯能感格天心,昭受休命,乃祈祷之实,故召公于篇终,深致责难之忠如此。按:《召诰》一篇,拳拳历年之久近,反复夏商之废兴,不惟其终,惟其始,不惟其身,惟其子孙,为国家虑,可谓长远矣。然究其指归,惟以民为祈天永命之本,以疾敬德为民之本,丁宁告戒,不越乎敬之一言。此继体守成之君,所当深思而力行也。卷之九尚书直解
卷之九
洛诰
洛邑既定,周公遣使复命于成王,因欲告归明农,而成王恳留周公,命其留治洛邑。史臣记其君臣相告语之辞为书,以其皆相洛治洛之事,故以洛诰名篇。
【原文】周公拜手稽首曰:“朕复子明辟。
【直解】此以下三节是周公授使者告卜于成王的说话。复,是复命。子明辟,是指成王。史臣记说,昔者周公承成王之命,卜都于洛,至是遣使告卜于王,乃拜手稽首致敬而授之以词说:“王尝以作洛之事委之于我,今其事已定,朕敢复命于子明辟。”盖周公于成王,以亲则为兄之子,以尊则为君,故其报命之间,词礼严重如此。
【原文】“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予乃胤保大相东土,其基作民明辟。
【直解】如弗敢,是周公形容成王谦退的意思。及,是与知。基命指营洛之初说,定命指洛邑告成说,皆言天命者,重其事也。胤,是继。保,是太保召公。洛邑在镐京东,故谓之东土。周公说:“定都大事,王当亲往,今王乃以幼冲退托,若不敢与知上天成始之基命,与成终之定命,一切创始的规制,善后的事宜,都付之太保与我。我岂敢不任其责,于是继太保召公而往,大相视于东土,何者可为王城,何者可为下都,皆规画布置,以为王始作民明君的去处。盖都邑既定,则可以朝诸侯,抚万民,而宅中图大之业,皆始于此,所以说其基作民明辟也。”
【原文】“予惟乙卯,朝至于洛师。我卜河朔黎水,我乃卜涧水东,瀍水西,惟洛食。我又卜瀍水东,亦惟洛食。伻来,以图及献卜。”
【直解】乙卯,是三月十二日。洛师,犹言京师。河朔黎水,是河北黎水交流之处。涧、瀍,是二水名,在今河南洛阳县。食,是食墨,凡灼龟必先以墨画于龟壳之上,看灼时所裂之文,正食其墨便是吉,不食其墨便是凶。伻,是使。图,是洛之地图。献卜,是献其卜之兆辞。周公说:“三月乙卯之朝,我至于洛师,以河北黎水交流的去处,殷民近便,乃先卜此地不吉。于是改卜涧水之东,瀍水之西,以为王城朝会之地,而龟兆正食其所定之墨。又卜瀍水之东,以为下都安插殷民之地,而龟又食其墨。二地皆近洛水,而两得吉兆,则作民明辟之地,无以易此矣。兹遣使者以洛之地图,及所卜之吉兆,献之于王。庶几,定都之始终,可考而知也。”
【原文】王拜手稽首曰:“公不敢不敬天之休,来相宅,其作周匹休。公既定宅,伻来,来视予卜休恒吉。我二人共贞。公其以予万亿年敬天之休。拜手稽首诲言。”
【直解】这是成王授使者复周公之辞。拜手稽首,是成王尊异周公之礼。匹,是配誉的意思。视字,与告示的示字同。二人,是成王说自己及周公。贞字,解做当字。成王既闻周公复命之辞,遂遣使报复周公,因拜手稽首以誉周公之礼而命使者说:“天于我周,眷命可谓休美矣。公念天休至重,不敢以不敬承,来相视洛邑,安处臣民,为我周配誉上天休命之地。及经营定了都邑,乃遣使来示我以卜兆之休美而常吉者,此岂我一人能独当之,惟我与公二人,共承当其美。且我据卜观图,规模弘远,乃知公之宅洛,用意深长,非徒为一时之计,正欲以予万亿斯年据形胜以朝百辟,都要会以临兆民,奉天图治,用敬承休命于无穷耳。盖期望之美意如此,则教诲我者至矣。故拜手稽首以谢公教诲之言,尚当深思而力行之也。”
【原文】周公曰:“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咸秩无文。
【直解】此以下九节,乃洛邑既成,周公将迎成王于洛,而历告以宅洛之事。肇,是始。称,是举。殷,是盛。咸秩,是次序而祭之。无文,是祀典所不载者。周公说:“王者为天地神人之主,今洛邑新成,宜以祀神为先务。王其首举盛礼,毖祀于新都临镇之时,如天地神祗,社稷宗庙载之祀典者,固无不祭矣。虽祀典不载而可以义起者,都次其尊卑上下之序而祭之,以告成事,报神赐,而祈鸿休焉。”
【原文】“予齐百工,伻从王于周。予惟曰:‘庶有事。’
【直解】齐,是整饬的意思。周公说:“王宅洛之初,必有教诏臣工之事,此非我所敢专者。故我整饬百官使从王自周以适洛,此时但微示其意说:‘是行乃吾王即政之初,必有政教号令,以新天下之观听,庶几其有所事乎,尔等宜精白一心,以听王教诏之词可也。’”
【原文】“今王即命曰:‘记功,宗以功,作元祀。’惟命曰:‘汝受命笃弼。’
【直解】记,是纪录。功宗,是功之尊显者。元祀,是祭祀之首。笃弼,是厚于辅君。周公又说:“论功行赏,乃激励臣工之大端。今王宅此新邑,就当告命百官说:‘尔群臣之中,有宣力王家而功劳尊显者,则纪录之于用籍,他日举大烝之礼以报有功,当以功之最尊显者为首,是不但尊宠于生前,而且光显于身后矣。’又命之说:‘汝君臣有功的,既受此褒奖之命,益当感激殊恩,厚辅王室,以图新都久大之业,庶几前功不替,而元祀可保也。’”
【原文】“丕视功载,乃汝其悉自教工。
【直解】丕视,是大示。功载,即上文纪功的用籍。教,是上行下效的意思。工,是百官。周公说:“褒赏所以劝功,须要至公无私,乃能服众。今王以此纪功之载籍,大示于朝廷之上,使众人每都共见共知,则或公或私,自不能掩,褒赏的一出于公,则人知感奋,百工都忘私徇国,而一出于公矣。若或出于私,则人思侥幸,百工都背公树党,而亦出于私矣。是其公其私,皆仿效上人之所为,乃悉自汝教导之也。记功所系如此,可不慎乎?”
【原文】“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无若火始焰焰,厥攸灼叙,弗其绝。
【直解】孺子,指成王。朋,是比党的意思。灼,是烧灼。叙,是次第。周公又戒成王说:“功载所系甚重,则王于论功行赏之际,其可以嬖幸亲故,而少徇比党之私乎!有所比,则自是以往,百工互相仿效,无所不私。有如火之始然一般,虽焰焰尚微,而其烧灼将次第延爇,不可得而扑灭矣。循私之害,其初尚微,而终之流弊,不可胜言如此,王可不防禁于未然乎?”
【原文】“厥若彝,及抚事如予,惟以在周工。往新邑,伻向即有僚,明作有功,惇大成裕,汝永有辞。”
【直解】若,是顺。彝,是常道。周工,指宗周从行的百官。向,是趋向。即,是就。明作,是精明振作。惇大,是惇厚广大。裕,是宽裕。有辞,是有声誉。周公又告成王说:“今王图治于洛,其顺行常道,如纲常伦理,件件修明,及抚定国事,如刑政纪纲,一一振举。当常如我摄政之时,不必纷更所任使的人,只用见在宗周之官,往适新邑;不要参用私人,坏了新政,使百官知上之意向,各就其职,明白振作,以图励精之功,惇厚博大,以存宽裕之体。如此,则治道毕举,而新政有光,永有休美之声于后世矣。”按:周公明作谆大二语最为切要。盖天下之治,常坏于因循废弛,而尤忌于烦琐纷更,故明作惇大,二者相成,而非所以相病。若事事修废举坠,而不至于烦琐纷更,则鼓舞振作,何害其为惇大;事事提纲挈领,而不至于因循废弛,则镇静宁一,何害其为明作。故皋陶言率作,必言慎宪;箕子言三德兼言刚柔,正与周公之意相合,皆所谓深识治体者。然二者又当审时度势,斟酌变通,又不可执一论也。
【原文】公曰:“已!汝惟冲子惟终。
【直解】已,是不能已的意思。终,是成就。周公既历告成王治洛之事,其言欲已而不能已,故又说:“我周基业开创始于文武,汝虽幼冲,然已嗣此大业,则当念创造之艰难,而勉力以图其终。凡所言治洛的事,一一修举,然后天命可永,而文武之业成也。吾王可不勉哉!”
【原文】“汝其敬识百辟享,亦识其有不享。享多仪,仪不及物,惟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凡民惟曰不享,惟事其爽侮。
【直解】这是言统循诸侯之道。百辟,是诸侯。享,是恭敬奉承的意思。多,是重。仪,是礼。物,是币帛。役,是用。爽侮,是差爽僭侮。周公又告成王说:“诸侯朝贡于洛邑,他心里有诚实的,也有不诚实的人,君要知道他,只在此心常存敬谨,自然清明洞达,晓得那诸侯诚实享上的,也晓得那不诚实享上的。盖享上重在礼仪,不重在币帛。若礼不足而币有余,虽车马充盈,玉帛交错,都是虚文,这叫做不能享上。惟不能用志于享上,则凡一国之人,亦皆效尤,说道上面人可以币交,不用礼享,而举国无享上之诚实,将见人心放恣,侯度不肃,所行的政事必至于差爽僭侮,毁坏王法,而为叛乱之事矣。不享之弊,至于如此,王可不端其本原而敬以识之哉!”
【原文】“乃惟孺子,颁朕不暇,听朕教汝于棐民彝。汝乃是不蘉,乃时惟不永哉!笃叙乃正父,罔不若予,不敢废乃命。汝往敬哉!兹予其明农哉!彼裕我民,无远用戾。”
【直解】此言教养万民之事。颁,是布。不暇,是汲汲不遑的意思。棐,是辅。蘉字,解做勉字。叙,是有次序。正父,指武王,以其有匡正天下之功,故称正父。戾,是至。周公又告成王说:“勤政化民,乃君道之急务。汝孺子当勉力颁布我之所汲汲不暇者,听我教训汝所以辅民常性之道,使民皆服从教化可也。汝若于此不能勉励,则民彝泯乱,是岂享国长久之道乎!昔汝正父武王能行此道,而我尝率之以服民者,汝必笃叙汝正父武王之道,使之益厚而不忘,有序而不紊,无不如我为政之时,则人亦不敢废汝之命矣。盖武王殁,我能守其道如武王,故天下不废我之命。今我去,王能守其道如我,则天下亦不废王之命矣。治乱之机,系于勉与不勉如此。王往洛邑,其敬之哉!我自此以后,将退休田野,只讲明农事,以遂归老之志而已。汝若于彼洛邑,果能尽心教养,和裕其民,则四方之人,皆感仰爱戴,无远而不至矣。”夫周公期勉成王,前言“若彝抚事如予”,此又言“笃叙正父,罔不若予”,皆不嫌于自矜者,盖成王亲政之初,若稍有更张,必至于变乱成法,安危之机,所系甚重,故谆谆训戒之。伊尹复政太甲,亦曰“君罔以辩言乱旧政”。古大臣爱君无己,其言类如此。
【原文】王若曰:“公,明保予冲子。公称丕显德,以予小子扬文武烈,奉答天命,和恒四方民,居师。
【直解】这是成王留周公的说话。明,是显明。保,是保佑。称,是举。和,是不乖。恒,是可久。居,是安。师,是众。成王答周公说:“予以幼冲践祚,赖公明白保佑之,不惟启迪之无隐,而又维持之尽力。如法祖、奉天、治人、事神皆人君大明德的事,公历历称举以诲我,使我小子继志述事,振扬文王武王之光烈,持盈保泰,奉答上天之眷命,教养四海的人民,使皆和而不乖,恒而可久,以安此众庶于洛邑。此皆予小子所不能及,而公一一教之,明保之功,何其大哉!”
【原文】“惇宗将礼,称秩元祀,咸秩无文。
【直解】惇,是厚。宗,即上文功宗。将,是大。承上文说:“政莫重于报功,公则诲我惇厚功宗的大礼。凡诸臣有功者,皆次第修举祀典,而以功之最尊显者,为之冠,则报功之礼行矣。礼莫重于祭祀,公诲我首举祀神的大典。虽祀典不载者,都秩序以祭之,则祀神之典举矣。这都是公举大明德以教诲我者也。我之赖公明保如此,其可邃有明农之志乎?”
【原文】“惟公德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旁作穆穆迓衡,不迷文武勤教,予冲子夙夜毖祀。”
【直解】旁作,犹言旁行,是上下四方无所不遍的意思。穆穆,是深远。迓,是迎。衡,是平。不迷,是不失。毖,是谨。成王称美周公说:“惟公辅我冲子,既讨叛伐罪以安王室,又制礼作乐以兴太平。其盛德昭明光显于天地之间,勤劳施布于四海之内;合上下四方,都流行兖塞,穆穆然深厚广远;日新月盛,以迎迓国家之治平;使文王武王昔日所勤劳以教化天下者,件件修举,无有迷失之患。公德教在当时,有可凭藉如此。我冲子更何所作为,只是早晚间,谨毖以主祭祀之事而已。然则予方仰成于公,公其可以邃去哉!”
【原文】王曰:“公功棐迪笃,罔不若时。”
【直解】棐,是辅。迪,是启。笃,是厚。成王又说:“公于小子既有辅弼之劳,而犹不忘教诏之益,以其功绩而言,所以辅助启迪乎我者,可谓厚矣。使公一去,则棐迪之责,将谁赖哉!须要舍明农退休之私,为国家久远之计,所以棐迪我者,自始至终,无不如是可也。”
【原文】王曰:“公,予小子其退即辟于周,命公后。
【直解】此以下成王在治邑留周公治洛的说话。予小子,成王自称。即辟,是就君位。周,是镐京。后,是留后治洛。成王既勉留周公,乃身归镐京,而命周公留治洛邑,先呼而告之说:“洛邑已定,举祀发政之事,今已行之,我小子其退而就君位于镐京矣。惟此洛邑,命公留后以镇抚之,以公元老宿望,有以系属人心也。”初周公作洛,本欲成王迁都,以宅天下之中;成王则以祖宗之旧不可废,根本之地不可忘,故身归于周,以重根本,而留周公治洛,以定新民。两都并建,大业永固矣。
【原文】“四方迪乱,未定于宗礼,亦未克敉公功。
【直解】迪,是开。乱,是治。宗礼,即功宗之礼。敉,是安定的意思。成王又慰劳周公说:“当今四方开治,已致太平,皆公德教所致,公之功大矣。使我论功行赏,公必为冠。但新邑初定,记功之命虽布,而报功之典未行,尚未能安定公之大功。虽公未尝望报,而在朝廷诚为缺典,公必勉留以待宗礼之定,不可以言去也。”
【原文】“迪将其后,监我士师工,诞保文武受民,乱为四辅。”
【直解】迪,是启。将,是大。后,与上命公后后字同。监,是视效的意思。受民,指殷民说。四辅,犹言三辅,是藩卫的意思。成王又说:“公已然之功,既未及酬,将来之绩,尤所深望。公居洛邑,必当兴建事功,恢弘治道,开大留后之事业,使我士师工效职于洛者,都有所监视,而共勉于职业可也。盖今日洛邑之民,乃文武所受于天者,公其大保安之,使服于德义,安于法制,则殷民安,王畿与之俱安,而治为我周之藩辅矣。”
【原文】王曰:“公定,予往已。公功肃将祗欢,公无困哉!我惟无斁其康事,公勿替刑,四方其世享。”
【直解】定,是止。将,是奉行的意思。斁,是厌。康事,是安民的事。替,是废。刑,是仪刑。成王于将归之时,又丁宁周公说道:“公其定止于此以治洛,我则往归于宗周已。盖公之大功,人皆肃然奉行,无敢违逆,且又钦而悦之,无不爱敬。公能系属人心如此,正宜镇抚洛邑以慰安之。若公去则守成无助,诞保无人,是困我矣。公慎勿以此忧困我哉!盖我今归周,望治之心甚切,其于安民之事,亦汲汲然不敢厌怠,是在公同心共济而已。公必终留治洛,勿废其所以仪刑士师工者,则百僚竞劝,庶绩咸熙,不特洛邑之民安,虽四方之民,都得以世世享公之余泽矣。倘委而去之,则上下将何所恃赖乎?”
【原文】周公拜手稽首曰:“王命予来,承保乃文祖受命民,越乃光烈考武王,弘朕恭。
【直解】此以下是周公许成王留后治洛的说话。来,是来洛邑。承保,是承王命以保民。越,是及。烈考,指武王。弘,是大。责难于君叫做恭。周公因成王恳留义不容辞,故拜手稽首至敬以复命说:“王命我来此洛邑抚治殷民,我岂敢不仰承王命,以诞保乃文祖文王所受命于天的民,及光显乃烈考武王的功烈,是留后治洛,吾固不敢负王之委托矣。但保民之责,虽任于我,而保民之本,实系于王。故我将大责难之义,以启迪王心,裨益新政,此我所以仰承文武,而忠于吾王之本心也。王其念之!”
【原文】“孺子来相宅,其大惇典殷献民,乱为四方新辟,作周恭先。曰,其自时中乂,万邦咸休,惟王有成绩。
【直解】惇,是厚。典,是典章。殷献民,是殷之贤人。新辟,是新君。恭先,是以恭敬倡率后人。时字,指洛邑说。周公告成王说:“予之所欲责难于王者,盖以王虽归周,当常来视事洛邑,尽所以为治之道。如国之典章,文武所讲画的,则厚加遵守,不至遏佚殷之贤民;前代所播弃的,则厚加简拔,不至遗弃,使法度修明,贤智效职,而治功赫然。为四方之新主,且以此任贤守法的恭德,为周家后王之率先,此皆治洛之所当务也。又说王其自此洛邑尽宅中图治之道,则政治教化,既足以甄陶斯世贤人君子,又足以泽润生民,万邦之大,咸底于休美,而王之治洛,乃有成功矣。此臣责难之恭,所不容已者,王其图之。”
【原文】“予旦以多子越御事,笃前人成烈,答其师,作周孚先。考朕昭子刑,乃单文祖德。
【直解】多子,是众大夫。笃,是厚。师,是众。孚字,解做信字。孚先,是以诚信倡率后人。考,是成。昭子,指成王,犹言明君也。单,是尽。周公又说:“人君既有励精之政,则臣下岂忘夹辅之忠。予旦敢率此众卿大夫,及治事之臣,相与效职于洛,以笃厚文王武王已成的功烈,使之永久而不替,用以慰答众人之仰望;使不孤其愿治之心,以诚信为我周后臣之所率先;使各尽其事君之道,成就吾王之义刑;使言行政事,皆可为法,尽布文王之德泽;使溥博周遍,无所不被。是慰民心,立臣极,成君德,弘祖功,皆予之所欲自尽者,承保之责,其容以终辞哉!”
【原文】“伻来毖殷,乃命宁。予以秬鬯二卣,曰明禋,拜手稽首,休享。
【直解】伻,是使。毖,是戒饬。宁,是慰安的意思。秬,是黍米。鬯,是郁金香草,古时以墨黍为酒煑,郁金和之,使其气芬芳调鬯,故谓之秬鬯,乃用之以祭神者也。卣,是中尊。明,是洁。禋,是敬。史臣记周公留洛之后,成王遣使诰戒殷民,因以秬鬯赐周公,礼数隆重,故周公复命于王说:“王归宗周,不忘洛邑,遣使来此戒勅殷民,且以恩命来安慰我,赐我以秬鬯二尊。其词说这秬鬯之酒,乃明洁禋敬以祭神明之物,非是可常用的。故我拜手稽首,以此休美之物,奉享于公以示隆重。王之命宁我者如此,此乃特恩殊礼,而非我之所敢当也。”
【原文】“予不敢宿,则禋于文王武王。
【直解】宿,是进爵饮酒。周公说:“王所赐秬鬯明禋之酒,乃用之宗庙以事神明者,予岂敢邃当此礼,而进爵以饮乎!予惟推受恩之所,自念祖德之当酬,乃用此以禋祭于我文王武王,予以为王祈福,尽臣子祝愿之忱而已。”其谦不居功,孝不忘本如此。
【原文】“惠笃叙,无有遘自疾。万年厌于乃德,殷乃引考。
【直解】惠,是顺。遘,是遇。厌,是饱。引考,是长寿。周公祭于文武,其祝祷之词说道:“今王一身,所系甚大,我先王精爽在天,当默佑之。夫福莫大于好德,愿阴诱王衷,使顺文武之道,笃厚之不忘,次第之不紊,以缵承先业而无失德可焉;福莫大于康宁,愿默相王躬,使身体康强,无令遘遇灾害以自罹疾病可焉。子孙者,王之胤嗣,则启佑之,使其子孙万年厌饱祖德,亦如王之笃叙也;民者,国之根本,则默相之,使殷民皆率德永年,享有寿考,亦如王之康宁也。”夫周公虽祝颂成王,而寓规讽之意,忠臣爱君之切如此。
【原文】“王伻殷乃承叙万年,其永观朕子怀德。”
【直解】伻,是使。承,是听受。叙,是教条次第。观,是法。子,指成王。周公既述为王祈祷之词,又丁宁说:“王遣使毖戒殷民,固有教条次序,然不本诸身,则徒法何以自行。王必须躬行实践,使殷人都有所感发兴起,听受今日教条的次第,至于万年之永,莫不观法我孺子之德教而怀服之,则国家之业,可以永保于勿替矣。”
【原文】戊辰,王在新邑,烝祭岁,文王骍牛一,武王骍牛一。王命作册,逸祝册,惟告周公其后。王宾,杀禋,咸格,王入太室祼。
【直解】此以下是史臣记当时祭祀册诰等事,及周公留洛之始终。烝,是冬祭名。骍,是赤色。逸,是史逸。王宾,是助祭诸侯。杀,是杀牲。格,是至。太室,是清庙中央之室。祼,是灌酒于地以降神。史臣记成王于戊辰之日,在洛举行烝祭之礼,因以留周公治洛之事,告于文武文王之前,用赤色之牛一,武王之前,亦用赤色之牛一,庙祭皆用太牢。此用特牲者,盛其礼也。王又命史官作册祝之文。当时史官名逸者,所作祝文,惟告周公留后治洛的事,更不他及,重其事也。于时诸侯为宾于王者,以王杀牲禋祭祖庙,都来助祭。而王乃入太室之中,用珪瓒酌秬鬯之酒,灌于地以降神。其举行祭告之礼如此。
【原文】王命周公后,作册逸诰,在十有二月。
【直解】上文言烝祭之日,与祭告之事,作祝之人,而未明言为某月。故史臣又记说,成王命周公留后治洛,祭告文武,命史逸作祝册以告神,皆在十有二月。前言戊辰,乃十二月中之一日也。以是日告文武,即以是日命周公,以洛邑之民,受于文武,故不轻于付托耳。
【原文】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
【直解】史臣记周公留洛之后,凡七年而薨。不曰治洛惟七年,而曰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者,盖以洛邑之地与洛邑之民,皆是文武所受于天,故保其地与民,即所以保其命耳。周公留洛之始末如此。按:《洛诰》一书,所言皆治洛之事。周公于成王,则勉其宅中图治,而成王业之终;成王于周公,则望其留后辅君,而释明农之志。君臣交相责难,词旨恳切,而于诞保殷民之意,则篇中尤惓惓焉,宛然明良喜起之气象。成周有道之长,岂偶然哉!后之君臣,宜知所取法。 多士
武王克殷之后,周公以殷民顽梗难化,迁之于洛。其中亦有有位之士。至是洛邑既成,周公留治于此,听政之初,乃总呼多士,以王命诰谕与之更始。史臣记其事,因以多士名篇。
【原文】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洛,用告商王士。
【直解】三月,是成王祀洛次年之三月。称商王士者,贵之之辞。史臣叙说,成王既归宗周,留周公治洛,惟三月,周公始行治洛之事于新邑,因传王命以告商家有位之士。盖惧商民始迁,不安其业,故呼多士而诰谕之,无非定其反侧之心,诱以从善之利也。
【原文】王若曰:“尔殷遗多士,弗吊,旻天大降丧于殷。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致王罚,敕殷命终于帝。
【直解】吊,是恤。旻天,是上天之通称。王罚,是王者所奉之天讨。敕,是王。周公传王命以诰谕多士说:“尔殷家所遗之多士,每怀反侧,不肯顺服,盖未知国之兴丧,非人所能为也。昔殷纣暴虐,不为天所悯恤,旻天大降灾害而丧殷,故我有周受眷佑之命,奉将天之明威,致王者之诛罚,敕正殷命而革之,以终上帝之事。是周革殷命,实奉天讨罪之公,非有所利而为之也。”
【原文】“肆尔多士,非我小国敢弋殷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乱,弼我,我其敢求位?
【直解】弋,是以生丝系矢而射鸟,盖有心取之之意。畀,是与。允,是信。固,是保护的意思。弼,是辅。王命又说:“肆尔多士,昔殷有天下之时,我周仅百里小国,势不相敌,岂敢有心弋取殷命。盖栽培倾覆者,天之道也。惟天不与殷,信乎不肯保固殷家之乱矣。所以眷求明德,而辅弼我周之治。在天位自有不容辞者,我其敢有求位之心哉!”
【原文】“惟帝不畀,惟我下民秉为,惟天明畏。
【直解】秉为,犹言秉彝,是民之所秉持作为者。王命又说:“天之与民,势若相远,而其理实有相因者。今天不与殷,于何见之?即下民之秉持作为者是也。观亿兆夷人,离心离德,八百诸侯,背商归周,商民之秉为如此,则帝之不与可知。天之明威岂不凛然其可畏哉!尔多士,其畏天之威可也。”
【原文】“我闻曰:‘上帝引逸。’有夏不适逸,则惟帝降格。向于时夏,弗克庸帝,大淫泆有辞。惟时天罔念闻,厥惟废元命,降致罚。
【直解】引,是导。逸,是安。适,是往。降格,是天降灾异。向,是意向。庸,是用。辞,是矫诬之辞。元命,是大命。王命又说:“商之伐夏,周之代商,其顺天应人一也。尔多士未释然于我周,何不以夏商之事观之。我闻古语有云:‘人情莫不欲逸,然安逸莫如为善。上帝与人以善,使之反己自修,是乃引之安逸之地也。’夏桀乃丧其良心,自趋于危,不肯往适于安逸,其昏德如此。上帝犹未忍邃绝,于是降格灾异,以示意向于桀,使知恐惧修省。桀乃犹不知警畏,不能敬用上帝降格之命,大肆淫泆,有日亡乃亡矫诬上天之辞。天用不善其所为,弗念弗听,遂废其大命,降致诛罚而夏祚终矣。夫殷监不远,在夏后之世,观有夏丧亡之故,则殷之丧亡,岂非天哉!”
【原文】“乃命尔先祖成汤革夏,俊民甸四方。
【直解】甸,是治。“天既致罚于夏,念民之不可无主也,乃命尔先祖成汤,奉将威命,爰革夏正以有天下。成汤又念天下之大,不可以一人独理也。于是明扬俊民,分布远迩,使之向治区画乎四方,焕然纲纪法度之一新焉。此商之兴,实仰承天眷而非私也。知商之兴,则知周之所以兴矣。”
【原文】“自成汤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
【直解】恤,是勤恤。“殷之有天下,不独成汤能尽开创之道,自成汤至于帝乙,中间贤圣之君六七作,无不明德以修其身,恤祀以敬乎神。盖成汤能顾明命,罔不祗肃,其明德恤祀之家法,子孙世世守之,不敢失坠,创业守成,相授一道如此。殷之享国长久,岂偶然哉!”
【原文】“亦惟天丕建保乂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泽。
【直解】丕,是大。乂,是治。失帝,是失上帝之心。泽,是德泽。承上文说:“殷王惟明德恤祀,克享天心,是以上天眷命,既大建立以定其天位,又保佑以治其国家,使王业长安,国祚绵远,其得天如此。然殷王亦兢兢业业,惟恐失了上帝的心,无不求贤辅治,以抚安万姓,务使德泽之流,无所不洽,有以配天之广大也。夫上天之眷命既隆,先王之修德弥谨,商业之永,不亦宜乎?”
【原文】“在今后嗣王,诞罔显于天,矧曰其有听念于先王勤家?诞淫厥泆,罔顾于天显民祗。
【直解】后嗣王,是纣。天显,是天之显道。祗,是敬畏。王命又说:“殷之家法,使子孙能世守之,何至于亡。今后嗣王纣乃昏迷失德,大不明于天道;天道且不能知,况能听念先王之勤劳邦家,而思所以效法之乎?盖商王沈湎暴虐,大肆淫泆,凡慢天残民之事,无所不为,其于天之显道,民之祗畏,有不知其为何物矣。惟不顾天显,所以不明于天道,不顾民祗,所以不念先王之勤家也。”
【原文】“惟时上帝不保,降若兹大丧。
【直解】“纣既不顾天显民祗,自绝于天,结怨于民,故上帝不肯丕建而保乂之,降若此大丧,使其国亡而身灭,实自作之孽也。”
【原文】“惟天不畀,不明厥德。
【直解】“天降大丧于殷而不与之者,何哉?由其不明厥德,罔顾于天显民祗耳。商先王以明德而天丕建,后王以不明德而天不畀,天之可畏如此。”
【原文】“凡四方小大邦丧,罔非有辞于罚。”
【直解】辞,是讨罪之辞。王命又说:“凡四方小大邦国丧亡,必须声言其罪乃行讨伐。若未有可言之罪而罚之,是谓师出无名矣。况纣为不善,惟日不足,其罪恶贯盈有难悉数者,我周实肃将天讨,奉辞以伐之,岂有私意于其间哉!”
【原文】王若曰:“尔殷多士,今惟我周王,丕灵承帝事。
【直解】灵,是善。帝事,是天之所为。周公又传王命,呼多士而告之说:“尔殷遗多士,昔纣不明厥德,天降大丧,然天不能自诛,假手于我有周以诛之。惟我周王大善承天之所为,肃将帝命以讨有罪,非有心而弋取之也。”
【原文】“有命曰:‘割殷。’告敕于帝。
【直解】割,是断绝。敕,是正。“上帝有命于我周说道:‘殷王不明德,尔往断绝其命。’故我不得不兴吊伐之师,戡定翦除,告其敕正殷邦之事于帝,以复割殷之命也。”
【原文】“惟我事不贰适,惟尔王家我适。
【直解】我事,指割殷之事言。不贰适,是专一的意思。承上又说:“帝命割殷而我敕正之,是我周伐殷,其事非出于私,一于从帝而无贰适矣。夫我周能一于从帝,则天命在我,天之所在,孰能违之。尔殷王家自当归于我周,断断乎不容他适矣。周不贰于帝,殷岂能贰于周乎?”
【原文】“予其曰:‘惟尔洪无度,我不尔动,自乃邑。’
【直解】洪,是大。度,是法度。动,是迁徙劳动的意思。王命又述迁徙殷民之由,以消其怨望之情说道:“尔多士有怨于我,得非以安土重迁之故耶?当殷亡时,我周犹封武庚于故都,未尝为迁尔讨也。及三监倡乱,武庚蠢动,予方说曰:‘惟尔众助虐,大为非法,而思以迁之。故今日之事,非我故欲劳动尔有众,其实变自乃邑,自作不靖。’盖法所必迁者,予亦不得而私也。”
【原文】“予亦念天即于殷大戾,肆不正。”
【直解】即,是就。戾,是祸。承上说:“我之迁尔,非特在叛乱之故。予亦念天就尔殷邦,屡降大戾,纣既以无道而诛,武庚又以不靖而灭,是殷之故墟,习染恶俗,邪慝不正,屡遭天罚,不可复居,故使尔避凶趋吉,未必非尔之福也。”
【原文】王曰:“猷告尔多士,予惟时其迁居西尔。非我一人奉德不康宁,时惟天命。无违,朕不敢有后,无我怨。
【直解】时字,解做是字。西,是洛邑,以在殷邦之西,故曰迁居西。后,是后命。周公又传王命以告多士说:“猷告尔多士,我以殷邦屡降大戾,故迁尔来居于西。非我一人持德不务康宁,故为劳扰。盖天降大戾于殷,汝等内怀二心,不顺于我,予恭承天命,迁尔等于近郊,使各得舍旧图新。尔之居洛,必去其反侧动摇之心,毋违越乎天命可也。苟或违越天命,朕不敢再有诰戒之辞,且以刑罚加尔,是尔自取罪戾,不可有怨我之心也。”
【原文】“惟尔知,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
【直解】册,是简册。典,是典籍。王命又说:“尔等既为殷之遗民,岂不知尔殷之故事?殷之先人,有册书有典籍,纪载殷革夏命之事,如所谓‘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帝用不臧,式商受命’者,皆尔所习闻也。夫周之革殷,即殷之革夏,尔何独疑于今乎?”
【原文】“今尔又曰:‘夏迪简在王庭,有服在百僚。’予一人惟听用德,肆予敢求尔于天邑商。予惟率肆矜尔,非予罪,时惟天命。”
【直解】迪,是启迪。简,是简拔。服,是列。天邑,是商邑尊之之辞。率,是循。矜,是悯。王命又告多士说:“尔等知尔商非不革夏之事,而犹致疑于今者,我想尔等之心,岂不以商革夏命之初,凡夏之士,皆启迪简拔在商王之庭,有服列在百僚之间,今周于商士,未闻有所拔用,虽革命若商,而用人则不若商也。孰知天命有德,非人君所得私,予之所听用者,惟德而已。故予敢求尔于天邑商,而迁之于洛,非故离逖尔土也,正冀尔率德改行,以为可用之地。予惟循商家故事,以矜恤于尔,亦将使迪简在王庭,有服在百僚耳。今之不用尔者,非我之罪也,尔何为有怨望之心哉!”
【原文】王曰:“多士!昔朕来自奄,予大降尔四国民命。我乃明致天罚,移尔遐逖,比事臣我宗,多逊。”
【直解】奄,是国名,与管、祭、霍皆武庚之党。降,是不尽法的意思,犹今言降等。四国,是殷、管、蔡、霍。比,是亲比。宗,是宗周。逊,是逊顺。周公又传王命,呼多士而告之说:“昔朕来自商奄之时,汝四国之民,罪皆应死。我大降宥有尔命,不忍诛戮,乃止明致天罚,以商之所都邪慝不正,移尔远居于洛,密迩王家,以亲比臣服我宗周,与周之臣子朝夕相观,化悍逆之习为逊顺之美。是昔日之遗党余孽,乃今日之善士良民,其罚盖已甚轻,其恩固已甚厚矣,今乃有所怨望乎!”
【原文】王曰:“告尔殷多士,今予惟不尔杀,予惟时命有申。今朕作大邑于兹洛,予惟四方罔攸宾,亦惟尔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逊。
【直解】申,是申明。宾,是宾礼。周公又传王命说:“告尔殷多士,今予惟大降尔命,不忍杀尔,故申明此命以告尔。夫我之营建都邑于兹洛者,岂好为多事也。予惟以四方诸侯,朝觐会同,不可无宾礼之地,故建王城以待之。亦惟尔多士服役奔走,臣事我周,多有逊顺之美,岂可无安居之地,故建下都以处之。我营洛之意不过如此,尔宜感恩之不暇,又何以反侧动摇为哉!”
【原文】“尔乃尚有尔土,尔乃尚宁干止。
【直解】土,是田业。宁,是安。干,是事。止,是居。承上说:“我营洛邑以安集尔多士,使尔于洛邑之中,有可耕的田土,有可为的事务,有可依的居止。今为尔计当一心向化,尽消其反侧动摇之习,庶几保有尔田业,得以播获,安尔所事得以经营,安尔所止得以栖息。宅洛之利如此,尔犹欲自作不靖,亦甚愚矣。”
【原文】“尔克敬,天惟畀矜尔。尔不克敬,尔不啻不有尔土,予亦致天之罚于尔躬。
【直解】畀,是与。矜,是怜。不啻,犹言不止如此。承上文说:“尔若安居乐业,顺服我周,无敢不敬,则凡事循理,为天所福,天将畀与而矜怜之,使尔得以保身保家,安享福禄矣。若尔不克敬,则凡事悖理,为天所祸,不止家室窜徙,不得常有乐土,予亦将致天之罚,以刑戮加于尔,躬身亦有所不能保矣。祸福所由,在敬不敬之间如此,尔宜克敬以自求多福可也。”
【原文】“今尔惟时宅尔邑,继尔居,尔厥有干有年于兹洛。尔小子乃兴,从尔迁。”
【直解】邑,是四井之地,指多士所居说。继,是子孙承继的意思。年,是寿。小子,指多士子孙说。承上又说:“尔多士若于此都邑之中,绝反侧动摇之心,为专一从周之计,则自今得居尔之邑以安其身,又将承续尔居以保其子孙。不但此也,且尔之身,有营为于斯,有寿考于斯,都乐业安生,以享太平之福矣。尔之子孙,从此开大基业,方兴未艾,实自尔迁以始之。以亡国之余裔,为起家之始祖,又何幸如之夫!以尔迁居之利如此,可不勉思敬慎,以保固身家于久远哉!”
【原文】王曰:“又曰时予,乃或言,尔攸居。”
【直解】王曰下,当有阙文。言,是总指上文的说话。周公传王命,于篇终告多士说:“凡我晓谕尔多士之言,反覆丁宁,无非以尔之土田居止为念,欲尔安居乐业,不复反侧动摇,以保福祚于无穷也。我为尔多士计虑深远如此,尔可不体我之意,而善自为谋耶!”按:武王一著戎衣,天下已定。殷民乃复思其先王之泽,三监构隙,即皆蠢动。周公迁之于洛,又告谕再三而后定。可见殷之得人心也甚固,周之定王业也最难。然则固结人心,保守王业,乃有国家者之要务也。 无逸
晏安荒逸,人君之大戒,自古有国家,未有不以勤而兴,以逸而废者。成王以冲年即位,周公恐其耽于逸乐,故作是书以训之,惓惓以法祖恤民为言。史臣记其辞,遂以无逸名篇。
【原文】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
【直解】君子,指人君而言。所,是处所,如人住处一般。禾初种叫做稼,既敛叫做穑。小人之依,指稼穑说。周公陈书以戒成王,先叹息说道:“人君一身,主宰天下,总理万几,一念不谨,遂贻四海之忧,一事有失,或致千百年之患。须要把忧勤敬谨,为安身的处所,动静食息,常在于是,不可暂时离了他,这才是所其无逸。然无逸之道何先?盖天下第一件辛苦的事,莫如稼穑,人君虽身居九重,先须洞烛民隐,知道那农夫每,祁寒暑雨,霑体涂足,自耕耘至于收获,受了许多辛苦艰难,才能饱食暖衣,仰事俯育,有安逸的时候。知此,则知那百姓每倚靠稼穑为主生,而凡所以重民之事,恤民之若,自有一日不容少懈者矣,此人君无逸之先务也。”盖继体之君,坐享成业,以崇高为得肆,小民为可轻,多纵情逸乐,而鲜能令终者,故周公于成王,惓惓告戒如此。
【原文】“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
【直解】相,是视。小人,是小民。谚,是鄙语。诞,是妄诞。否,是不然。侮,是轻侮。昔之人,譬如说先年的老人,指父母说。周公又说:“我观那田野小民,其父母尝勤劳稼穑,受了许多艰难辛苦,才得饱暖安逸。其子乃生于豢养,不知今日之安乐,由父母躬勤稼穑之艰难所致,乃恬然自恣,取快目前,习为市井鄙俚之谈。凡出于口者,都不循道理,既又敢为妄诞,凡所行的事都不依法度。不然,则又轻侮其父母说道:‘比先年老的人,无闻无知,都不肯安乐受用,徒自劳苦而已。’小民之无忌惮如此。”夫此小民,出自农家,只为不曾涉历艰难,遂至于轻肆放诞,欺侮父母。况人君生于深宫,长于富贵,稼穑艰难之状,既未尝接于耳目,崇高豫乐之事,又易以惑其心志。使非深知无逸之道,则必以逸乐为无伤,以祖宗为不足法,丧亡之祸,寔基于此,宜周公首举以警戒成王也。
【原文】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肆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
【直解】中宗,是殷王太戊。天命,是天理。自度,是以法度检律其身。周公举昔之贤君能躬行无逸者以告成王,先叹息说:“人生莫不欲寿,然惟无逸,乃致寿之基,未有好逸乐而能寿者。我闻在昔殷王中宗,其处己则严而庄重,恭而谦抑,寅而钦肃,畏而戒惧,把天命之理,当做法度,以自检律其身,无一言一动,不循著规矩。其临民,则祗敬恐惧,而不敢有一毫怠荒安宁之意。其修己治民,始终一于敬如此,所以他精神气血,收敛完固,无有一切伐性伤生的事,而国脉亦赖之以永延,至于享国七十有五年之久。斯无逸之效也。”
【原文】“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
【直解】高宗,是殷王武丁。旧,是说他未即位时节。暨字,解做及字。亮阴,是居忧之所。雍,是和。嘉,是美。靖,是安。周公又说:“古之人君,能尽无逸之道者,在殷又有高宗武丁。当其未即位时,其父小乙恐其生长富贵不知忧勤,乃使他久处民间,与那小百姓每同事劳苦,凡稼穑艰难,闾阎困穷之状,件件都知道。后来起而即位,居小乙之丧,在亮阴中恭默思道,到于三年之久,未尝轻发一言。惟其慎重而不言,所以能密察下情,明习国事,一有号令条教,无不当乎天理,协乎人心,雍然而和顺焉。又且励精图治,兢兢业业不敢一毫怠荒安宁,一心只以治世安民为务。故能使殷之天下,蔚然于礼乐教化之中,熙然于休养生息之内,既极其嘉美,又极其安靖也。于时万邦之民,咸蒙被其德泽,无小无大,莫不欢欣鼓舞,无或有违背而怨谤者。夫能勤政,则收摄精神,即有保寿之基;能和民,则导迎善气,又有长年之助,故其享国至于五十有九年之久,斯亦无逸之效也。”
【原文】“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
【直解】祖甲,是高宗之子,祖庚之弟。旧为小人,亦指未即位时说。保惠,是保安惠养。鳏寡,是穷民。侮,是轻忽。周公又说:“古之人君,能尽无逸之道者,在殷还有祖甲。初高宗欲废祖庚而立祖甲,祖甲以为不义,逃于民间,一向与小民出入同事,经历艰苦。其后起来即位,深知小人之依,全在稼穑,因此切于爱民,于天下的百姓,都要保安惠养,使之各安田里,不肯横征暴敛以戕害之。其间有鳏夫寡妇,人所易忽者,尤加怜恤,不敢轻侮。其敬事勤民之心,始终一致如此,是以精神纯一,内有以养寿源,民物太和,外有以延国祚,故祖甲享国,至于三十三年之久。斯亦无逸之效也。”夫寿乃五福之先,人主所深愿而不可必得者。今观殷之三宗,其享国长久,皆以忧勤敬畏得之,则祈年永命之道,固在修德而已。人君可不知所法哉!
【原文】“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直解】时字,解做是字,指殷三宗说。耽,是过于逸乐的意思。周公又说:“殷之中宗、高宗、祖甲皆以克勤无逸而享国长久。自三宗之后,立为王者,都少长富贵,生来便就安逸。惟其生而安逸,不曾经历田野,出入民间,于农家稼穑艰难之状,一无所知,于小民经营劳苦之情,一无所闻,其所闻见都是耽乐之事。凡声色游田,可以适情娱志者,无所不为,内伐性真,外促国脉,故自三宗之后,都不曾享有寿考。其在位远者不过十年,或七八年,近者五六年,或四三年,耽乐愈甚,则享国愈促,理之自然也。”夫人情莫不欲逸,而所欲有甚于逸者莫如寿,亦莫不恶劳,而所恶有甚于劳者莫如夭。若知忧勤者之必寿,纵欲者之必夭,则岂肯舍其所甚欲,而就其所甚恶哉!周公此言,至为明切,可见古之大臣,既愿其君之圣贤,又祝其君之寿考,其忠爱无己之心如此。
【原文】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
【直解】抑,是谦抑。畏,是谨畏。周公告成王,又叹息说道:“自古无逸之君,岂惟商之三宗为然。厥亦惟我周先代,肇基王迹者,有太王焉;其勤王家者,有王季焉。这二祖都有盛德,其心能自谦抑,贵而不骄,富而能降,不敢有一毫矜夸,又能自谨畏,上严天命,下顾民碞,不敢有一毫放肆。盖人君惟不知谦抑,必至于侈纵,惟不知谨畏,必至于怠荒,此逸欲所自生而败乱所由起耳。我二祖能以抑畏存心,所以能尽无逸之实也。”周公将论文王之无逸,故先述太王王季,以见其源流之深长如此。
【原文】“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
【直解】卑服,是服用俭薄。即字,解做就字,是专心干理的意思。康功,是安民的事。田功,是务农的事。周公又说:“我周以艰难创业,至于我皇考文王,又深知稼穑之艰难,自家的服用,件件都裁损简约,凡奢靡华丽之事,非惟不肯为,亦且不暇为。只是专心致志,去干那安民之功,与养民之功。明教化、修法令,使百姓每强不凌弱,众不暴寡,个个都得以相安;制田里、教树畜,使百姓每尽力农事,不妨其耕耕收获之时,个个都得以相养。”盖人君若厚于奉己,则必缓于为民,文王务损上而益下,此所以为至德也。
【原文】“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
【直解】徽、懿,都解做美字。鲜字,与先字同,古字通用。昃,是日西的时候。周公又说:“人君身居尊位,常骄矜自恣,不察下情,所以把百姓的事,不肯留意。文王则不然。以言其德之柔,则宽厚慈仁,蔼然而可亲,柔到个尽美处;以言其德之恭,则谦抑祗慎,肃然而不放,恭到个尽美处。其怀抱保护小民,就如父母之爱子一般。小民之中,有鳏寡无依者,尤加意悯恤,凡施惠周给,必以为先,以此等穷民,皆天民之无告者,故发政施仁,必先及之也。文王之心,在保民如此。是以励精图治,不惮勤劳,每日从早起至于日之中,自中至于日之昃,就是当食的时候,也不暇食,一心只要使天下百姓每家给人足,欢然太和,无一夫不获其所,然后其心始慰耳。”夫崇俭素、恤困穷、勤政事,这都是无逸的道理,然惟创业之君,深知小民之艰难,乃能兼尽如此。此周公所以备述文王之事,为成王告也。
【原文】“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
【直解】盘,是盘桓不舍。游,是游幸。田,是田猎。受命,是为诸侯。中身,犹言中年。周公又说:“游幸以省风俗,田猎以习武事,国家固自有常制,但人情或以此为乐,而至于纵欲妄费者有之矣。文王未尝不游田,然自省耕省敛之外,未尝敢荒于游,自搜苗狝狩之外,未尝敢荒于田,兢兢业业,若有所禁制而不敢者,所以用度常是撙节,赋敛自然轻省。其庶邦之民,所供献的惟是正数,正数之外,如珍奇无用之物,侈滥无名之税,一毫不以横敛于民焉。夫文王不以逸欲病民如此,则既能持己以培养寿源,又能恤民以凝固天眷,故其受命为诸侯时,年四十有七,其后享国至五十年,寿数最高,而享国最久。此文王无逸之效也。”
【原文】周公曰:“呜呼!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
【直解】则,是法。其字,指文王说。淫,是过。周公告成王,又叹息说道:“从今以后,嗣王不必远有所慕,惟取法我周文王可也。盖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故德泽深厚,而享国久长。此乃家法所存,子孙当世守而勿失者。王必以此为法则,凡观逸游田之事,虽不能尽无,皆当有节度而不可过。如观以察灾祥,必思翫物之当戒;逸以节劳瘁,必忧听政之或妨;游以省耕敛,必不敢无事而空行;田以讲武备,必不敢非时而轻动,则四者无淫纵之失矣。四者既省,国用有常,故万方之民,每岁贡赋,惟取正数之供,自正数外,别无分毫科泒以厉民。必如此,方为善法乃祖以尽无逸之道也。”夫观逸游田之不敢过是严于检身的事,万民惟正之供是宽于赋民的事,然必上无过动,而后下无滥取。若人君出入起居,稍不中节,则未免劳民伤财,而暴敛横征,亦将无所不至矣。此恭俭而取民有制,所以称为贤君也。
【原文】“无皇曰:‘今日耽乐。’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
【直解】无,是禁止之辞。皇,是自宽假的意思。训,是法。若,是顺。则字,也解做法字。愆,是过。酗于酒德,是纵酒的凶德。周公又告戒成王说:“今王取法文祖,须要常存儆戒之心,毋自宽假说:‘今日且为是耽乐也,无妨害。’殊不知人君一身,皇天监临之于上,万民瞻仰之于下,事事都要合乎天理,当乎人心。若或耽乐,则下非民之所法,上非天之所顺,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由是在位之人,都效法此等过逸之行,如商纣酗酒,而臣下化之相率而为酗酒之凶德。盖上行下效,其机如此。吾王其以此为戒,无若商王受之沉迷昏乱,酗于酒德哉!”夫周公告成王,既举文祖以为法,又指商受以为戒,皆自耳目之所及者言之,其警动成王之意切矣。
【原文】周公曰:“呜呼!我闻曰,古之人,犹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诪张为幻。
【直解】胥,是相。惠,是顺。诪张,是诳诞。幻,是变乱名实以眩观听的意思。周公恐成王未能听信其言,故又叹息而告戒之说:“我闻古时人君,德业已盛,宜无待于良臣之辅助矣。然当时为臣的犹且慎防逸欲之萌,不忘忠益之献,相与陈谟纳谏以训戒告谕之。训告之不足,又相与竭力维持以保养将顺之。保惠之不足,又相与悉心教诲以规正成就之。夫古之人臣,忠爱无己如此,则其君能受尽言可知。所以视听思虑,皆无薮塞,好恶取舍,不至违悖,自然公足以服群情,明足以烛奸佞。当时之民,个个循法守分,无有一个人敢相与诳诞,变名易实,倡为幻妄之说以眩惑君心者。盖邪正之机,相为消长,人君能任贤纳诲,上下交相饬励,则正气充实,邪说无间可干自然之理也。然则人君可不亲正人,听忠言,以求尽无逸之道哉!”
【原文】“此厥不听,人乃训之,乃变乱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民否则厥心违怨,否则厥口诅祝。”
【直解】此指上节古人听言之益说。训字、刑字,都解做法字。否,是不然的意思。请神加祸于人叫做诅,以言告神叫做祝。周公戒成王说:“我所言古人听受忠言之事,正今日所当效法者。王若于此,不肯听信,无受言纳谏之诚,则在位的臣,亦皆互相仿效,而不尽忠规谏。君暗臣,邪说得行,则必变乱先王之正法,无小无大,都取而纷更之。盖先王之法,最便于民,最不便于纵侈之君。如省刑罚以重民命,民之所便也,其君残忍的,却以为不便,要变乱以行其暴虐之政;薄赋敛以厚民生,民之所便也,其君奢侈的,却以为不便,要变乱以遂其贪求之志。上有乱政,则下不聊生。那百姓每必以上之所为为不是,其心里必违悖而怨恨,再有不然,其口里必诅祝于神明。为人上者使百姓每心口交怨,其国未有不危者矣。夫不听臣下之忠言,其弊至于如此,治乱存亡之机,所系甚大,吾王其可忽哉!”
【原文】周公曰:“呜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
【直解】迪,是蹈。哲,是智。迪哲,是实能行其所知的意思。周公又叹息说:“天下之事,知之非难,行之为难。稼穑乃小人之依,人君既知之,则必为之经营措处,便小人各得所依,方是实蹈其知者。自昔贤王,惟殷之中宗、高宗、祖甲及我周文王,这四君皆身处崇高之位,而察见民情之隐,于稼穑艰难之事,不徒明足以知之,又能兢业于身心,惕励于政事,或治民祗惧,或嘉靖殷邦,或不侮鳏寡,或咸和万民,是实能蹈迪其明哲,以尽无逸之道者也。吾王可不知所法乎!”盖人主既有仁心,当行仁政。故问人之寒则衣之,问人之饥则食之,然后民被其泽。不然,则是知其饥寒,不与衣食,民何赖焉!这迪哲二字,又《无逸》之纲领,人主所当深思也。
【原文】“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允若时,不啻不敢含怒。
【直解】怨,是怨望。詈,是骂詈。皇字,解做大字。愆,是过。允,是诚。含,是藏。周公又说:“小民至微而可畏,人君若非实心爱民,未有闻怨詈而不怒者。三宗文王,能迪知小民之依,惟恐己有过失,民不安生。其或有人告他说:‘小人有厥心违怨而怨汝,厥口诅祝而詈汝。’则大自敬德,益修其身,于人所诬毁之言,安而受之说道:‘这本是我的过愆,非彼妄言也。’盖三宗文王之心,真见得人君为民父母,但有一夫不被其泽,即是自己的愆尤。故以敬德为己任,过言为己责,是其心诚实如是,非但勉强隐忍其怒而不发也。自古贤圣之君,其厚于责己,诚于爱民,类如此。”
【原文】“此厥不听,人乃或诪张为幻,曰:‘小人怨汝詈汝。’则信之。则若时,不永念厥辟,不宽绰厥心,乱罚无罪,杀无辜,怨有同,是丛于厥身。”
【直解】此字指上文迪哲之事说。辟,是君。绰,是大。丛,是聚。周公又说:“三宗文王皆迪知民依,故不暇责小人之怨詈,而益敬其德。王于这迪哲的事,或不肯听信,只见人的不是,不能反躬自责,则小人乘间,乃或诳诞,变置虚实来说:‘小民怨汝詈汝。’汝必轻易听信,欲加之罪矣。夫人君父母天下,当以含容为德。今既闻谤言而轻信,便是不能长念为君之道,不能宽大其心,反用那诳诞无实的言语罗织疑似,乱罚那无罪的,杀戮那无辜的。天下之人,受祸不同,同归于怨,都丛集于人君之一身矣,可不畏哉!”盖人君与民一体,民有怨詈,但当引为己责,不可归于民。引为己责,则必能修德以和民;归罪于民,则愤戾愈甚而民心愈离,将至于不可收拾矣。故卫巫临谤而召公以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正有见于此。君天下者鉴之。
【原文】周公曰:“呜呼!嗣王其监于兹。”
【直解】监,是视以为法戒。兹字,通指上文说。周公于篇终,又叹息说道:“我所陈这一篇书,法戒大备。如三宗文王之圣哲当以为法,如后王商受之昏暴当以为戒,享年长短,国家治乱皆系于此。我嗣王不可不监视之也。”按:《无逸》一篇,以知小民稼穑之艰难为纲领,以崇俭素、节逸游、听忠谏、远谗邪、守法度、容诽谤为条目,周公虽为成王而发,其实乃万世守成之龟鉴,保邦之药石。故唐宋璟手写为图以献,宋仁宗命大书于屏间,可见贤臣之纳规,明君之鉴古,无切于是书者,所当详览而熟玩也。卷之十尚书直解
卷之十
君奭
成王时,召公为太保,自以盛满难居,意欲告老而归。周公留之,反复劝谕,谓大臣当辅君德以延天命,固人心,不可求去。史臣记其语,因篇首有君奭二字,遂以名篇。
【原文】周公若曰:“君奭,弗吊,天降丧于殷,殷既坠厥命,我有周既受。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于休,若天棐忱。我亦不敢知曰,其终出于不祥。
【直解】君,是尊敬之称。奭,是召公的名,古人尚质,相语只称名。弗吊,解做不恤。棐,是辅佑。忱,是诚信。昔周公欲留召公,先呼其名而告之说:“功成身退,固人臣自靖之常;辅君奉天,尤大臣徇国之义。昔殷纣无道,上天不加悯恤,降以丧亡之祸,已坠失了天命,于是我周受之,以有天下矣。然天命无常,可受也,亦可改也。若说我周家既受此大命,其基业常信于休美,决可以保于无穷,这个我不敢知。若天于冥冥之中,果辅周之诚,而眷佑无已,却说道后来,又将失坠而终出于不详,这个我亦不敢知。但我等身为大臣,谊同休戚,今日只当尽忠夹辅,以共保天命,岂可舍之而去,以自遂其私乎!”
【原文】“呜呼!君已曰时我,我亦不敢宁于上帝命。弗永远念天威,越我民罔尤违,惟人。在我后嗣子孙,大弗克恭上下,遏佚前人光,在家不知。
【直解】君,指召公。时字,解做是字。越字,解做于字。尤,是怨后嗣子孙,指成王说。遏,是绝。佚,是坠。前人,指文武说。周公又叹息告召公说道:“天命吉凶我固不敢知,所可知者,惟在贤臣之去留耳。且君前已有言说辅王以小民而祈天命,是惟在我之责,是君之自任如此,然岂惟君有是心哉!我亦尝思之。当今之时,万邦咸休,我民罔有尤怨违背,天命宜若可保矣。但民罔常怀,天无常亲,今日之眷命,焉知他日之不降威乎?故我不敢便以上帝眷顾之命为可安宁,而弗永远念天之威罚,于民罔尤违之时也。我之心亦如此。盖天命人心,去就难必,其机实在于人。使朝廷得人为辅,则民心悦而天命固,厥基永孚于休矣;朝廷辅佐无人,则民心离而天命去,其终出于不祥矣。是大臣去留,乃国家安危所系,非细故也。今君乃忘前日之言,翻然求去,使我后嗣子孙无人辅助,大不能上畏天命,下畏民碞,乃或骄慢肆侈,遏绝佚坠文武光明显著之德。当此之时,君为国大臣,固有不得辞其责者,岂可谓退老在家便付理乱于不知乎!”周公言此,以见国有老成,乃社稷所倚赖,而在老成之自处,尤当以爱君体国为忠,有不容恝然舍去者,所以挽留召公之意,至恳切矣。
【原文】“天命不易,天难谌,乃其坠命,弗克经历嗣前人恭明德。
【直解】谌字,解做信字。经历,是践行不违的意思。恭明德,是敬天敬民显明之德。周公又说:“上天于我周,既降此眷顾之命,然欲保之于无穷,寔有不易者。盖天命去留无常,或前兴而后废,或始予而终夺,岂可据以为诚信哉!惟人君有明德,乃可以嗣守于弗替耳。凡继世之君,乃有坠失其命而不能长保者,都只因无贤臣辅佐,其君孤立于上,所以把前人敬事天显,顾畏民嵓,许多光明的大德,都弃之而不能遵行,绝之而不能嗣续。由是天心厌弃,卒蹈于丧亡之辙耳。向使辅助得人,则天命岂邃弃之哉!”观此,则召公当此时,不惟义不当去,盖亦有不忍去者矣。
【原文】“在今予小子旦,非克有正,迪惟前人光,施于我冲子。”
【直解】旦,是周公的名。正,是正君。迪,是启迪。施,是付与的意思。冲子,指成王说。周公自叙辅君之意以感动召公说:“继嗣之君,必须得老成匡正,乃可以绍前烈,保天命。然正君之事,惟盛德者能之。在今予小子旦,德业闻望,不能过人,非真有格心之术,足以匡正吾君也。惟以我周文武敬天敬民光明显著的大德,朝夕开导,而付与我冲子,使其上而事天,下而治民,一皆遵守文武之家法,庶乎前烈益以焜燿,而不至于遏佚耳。”盖君德者,保命之本;老成者,辅德之资。故欲天命之固,不可不延世德;欲君德之正,不能不资老成也。
【原文】又曰:“天不可信,我道惟宁王德延,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
【直解】道,是为臣的道理。宁王,是武王。延,是长久。释,是舍去。周公又申前意说:“天之祸福予夺,虽不可信,然以人事言,则在我有当尽的道理。盖我周文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至武王其承厥志,既以德而凝固之,则继志述事,固后嗣之责也。我今惟在以武王光大之德,付于冲子,自今务衍而长之,不至失坠,使文王所受的命,天不容舍之而他归,则我周大业,永永传之无穷,岂不美哉!夫辅君以延世德而凝天命,我之道固如此,公同此心,亦当同尽此道,岂可坚欲求去,使后人遏前光而坠大命乎!”
【原文】公曰:“君奭!我闻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在武丁,时则有若甘盘。
【直解】时则有,若言当时有如此之人。太甲、太戊、祖乙、武丁,都是商之贤君。保衡,是官名,保取其安,衡取其平,商时伊尹为此官。周公又呼召公说:“我曾闻在昔商家先王成汤,既受命为天子,当其时,有如伊尹者,辅佐成汤,伐夏救民,其德泽广被,与天之无不偏覆一般。成汤既往,汤之孙太甲嗣位,当其时,伊尹受成汤之顾托,以元老旧臣,居保衡之官,能保护王躬,平章国事,王业赖之以安。在太甲之孙太戊,时则有如伊尹之子伊陟与臣扈,两个人同心夹辅,劝太戊以图政修德,灭祥桑之异,孚格于上帝之心,又有巫咸者,亦能左右王室,而使国家平治。在太戊之孙祖乙,时则有如巫咸之子巫贤;在高宗武丁,时则有如甘盘,即高宗旧学之师,皆能世效保乂之功,克振中兴之业。夫商之诸君,或创业于前,或守成于后,皆赖六臣辅佐如此。今君居太保之位,受付托之重,当思匹休前烈,而可邃然求去乎!”
【原文】“率惟兹有陈,保乂有殷,故殷礼陟配天,多历年所。
【直解】率,是循。有陈,谓有可陈列之功。陟字,解做升字。所,是语辞。周公又说:“人臣事君,自有个当尽的道理。殷家从伊尹至于甘盘,这六个大臣,都能率循此为臣之道,效忠匡辅,显然有可陈列之功。用能保乂有殷之天下,使国势常安而不危,民生常治而不乱。以君德则益隆,如成汤以下五王,皆以明德昭升,配享于皇天上帝;以国祚则益永,而传世十九,历年有六百之多也。夫德莫大于配天,治莫隆于永命。此虽殷先王世美相承之效,而六臣之保乂,其功亦何可诬哉!”
【原文】“天惟纯佑命,则商实。百姓王人,罔不秉德明恤。小臣屏侯甸,矧咸奔走。惟兹惟德称,用乂厥辟。故一人有事于四方,若卜筮,罔不是孚。”
【直解】纯,是专一的意思。佑,是助。实,是不空虚。恤,是忧。称字,解做举字。孚,是信。周公又说:“国无贤才,则国空虚,而老成耆旧,又众贤之领袖也。在昔商家盛时,有六臣辅君,因此上天眷佑之命,纯一不杂,生许多贤才,使商家充实,而无乏才之患。在内则百官之著姓,与王臣之微贱的,莫不秉持其德,无偏私心之蔽,明致其恤,有忧国之心;在外则微而小臣,与侯甸诸侯为王藩屏的,况皆奔走趋事。惟此内外之臣,都称举其德,用以辅君之治,俾无过举,是以德业隆盛,政务修明。人君但有征伐会同之事于四方,如龟之卜,如蓍之筮,天下之人知其出于至公,都听从悦服,而无一人之不孚信者矣。夫天下之信服,由群贤布列于中外,而贤才之众多,由六臣匡辅于朝廷。公必如六臣之辅商,以勉效于今日可也。”
【原文】公曰:“君奭!天寿平格,保乂有殷,有殷嗣天灭威。今汝永念,则有固命,厥乱明我新造邦。”
【直解】平,是坦然无私。格,是通彻无间的意思。固今,是凝固不坠的天命。乱字,解做治字。周公又呼召公而告之说:“天命至公,其寿人国家使之绵延长久者,岂偶然哉!必其大臣有至公无私平康正直之德,通彻于天,乃可以克当天心,而天斯寿之耳。如伊尹至于甘盘,这六个大臣,皆能尽平格之实者,故能保乂商家,久安长治,历年至于六百之多。是天之寿商,实以六臣之故也。及至商纣继嗣天位,乃崇信奸回,播弃黎老,无有平格之臣以维持天命,所以天降之罚,邃遭灭亡之威。国祚之长短,系于贤臣之有无若此。今汝其无汲汲求去,勉为周家永久之念。凡所以辅君而延世德者,益竭力以图之,使我周有平格之臣,则上天必有凝固之命,而治效亦赫然明著于我新造之邦。盖身与国俱显矣。彼商之六臣,又岂得专美于前耶!”
【原文】公曰:“君奭!在昔上帝割,申劝宁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
【直解】割,是灾害。由,是重。劝,是勉。宁王,是武王。周公又呼召公说:“昔者商王纣无道,上天厌弃,降灾害于商家,使他失了天下。然生民不可无主,惟我武王有大德,克享天心,故天于冥冥之中,申重劝勉武王之德,佑助他无所不至。才有所思,便无不知,恰似阴有启发的一般;才有所行,便无不顺,恰似默有辅翼的一般。由是德日以盛,真足以为神人之主,遂集此重大之命于一身,而克商以有天下也。”
【原文】“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闳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颠,有若南宫括。”
【直解】虢叔、闳夭、散宜生、泰颠、南宫括,都是文王之臣。周公又说:“我周之得天下,虽在武王,基天命实由文王。文王庶几能修治爕和我周家所有的中夏,使三分有二之国,处处都服从政令,无有违越,人人都涵育教化,无有乖戾。此岂文王独以一身劳天下哉!亦惟当时佐命之臣,有如虢叔,有如闳夭,有如散宜生,有如泰颠,有如南宫括,这五个大臣,皆是名世之贤,相与同心辅佐,或为之疏附先后,或为之奔赴御侮,故能使文王修和之泽,达于诸夏而无间也。”
【原文】又曰:“无能往来,兹迪彝教,文王蔑德降于国人。
【直解】迪,是导迪宣布的意思。彝,是常。蔑,是无。周公又反前意说:“若虢叔等五个大臣,不能为文王往来奔走于此,勉尽职业,导迪宣布所当行的常教,则文王虽有爱民之心,无人辅助,修和之泽,何由而降及于国人乎!于此可见主治在君,宣化在臣,有君无臣,欲以致理难矣。”
【原文】“亦惟纯佑,秉德迪知天威,乃惟时昭文王。迪见冒,闻于上帝,惟时受有殷命哉!
【直解】迪知之迪字,是践履的意思。迪见之迪字,是开导的意思。见,是著见。冒,是覆冒。周公又说:“我文王之时,有虢叔等五臣辅佐,亦是天意在文王,纯一不二以佑助他,故生这等秉持明德的贤臣。其践履至到,著实晓得上天显然的威命,可顺而不可违。以此同心协力,只要光显文王的德业,开导启迪,使其德著见于上,无所不照,覆冒于下,无所不被,以致至德馨香,升闻于皇天上帝。惟是之故,遂能克享天心,而有殷之命,自此始受之,皆五臣辅佐之功也。
【原文】“武王惟兹四人,尚迪有禄。后暨武王诞将天威,咸刘厥敌。惟兹四人昭武王惟冒,丕单称德。
【直解】四人,是闳夭、散宜生、泰颠、南官括,此时虢叔已卒,故止称四人。刘字,解做杀字。丕,是大。单,是尽。周公又说:“我文王既赖五臣辅佐,以诞受殷命,至武王时,虢叔虽卒,闳夭等四人尚存,又能同心协力,庶几导迪武王膺受天禄。其后遂与武王大奉上天之威命,往伐有商,凡残暴虐民,与我周为敌者,都诛灭无遗。此四臣者,又以祸乱虽定,而德泽未敷,于是又竭力宣布,用昭显武王之德,覆冒于天下。使天下之人,涵濡教化者,大尽称颂武王的圣德,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有一处不心悦诚服者,此皆四臣开导之功也。”夫以文武之明圣,开创大业,犹必赖贤臣以为之助,况嗣守成业者,而可无老成旧德以左右之乎!此周公所以拳拳挽留召公也。
【原文】“今在予小子旦,若游大川,予往暨汝奭其济。小子同未在位,诞无我责。收罔勖不及,耇造德不降,我则鸣鸟不闻,矧曰其有能格?”
【直解】小子旦,是周公自谦之称。游,是浮水。耈造,是老成人。鸣鸟,是鸣凤,周自文王及成王时,皆有此瑞。格,是感格。周公又告召公说:“今王业艰难,幼冲在位,我小子旦,朝夕忧惧,就似浮大川的一般,茫然不知津渡所在,非一人所能独济也。我自今以往,须是与汝同心辅导,共济艰难,使文武之业不至失坠,然后可耳。盖嗣王冲幼,虽已即位,与未曾即位的一般,正赖贤臣相与夹辅,汝大不可以此专责于我,而遂求去也。若汝决然求去,不肯勉力以助我之所不及,则老成之德,不下于民,将使民心尤怨,无和气以致祥,太平不可望了。那在郊的鸣凤,我将不得复闻其声矣。是今日之治,且不可保,况敢说道进此能有感格,而延天休于无穷乎?”然则召公之必不可去明矣。
【原文】公曰:“呜呼!君肆其监于兹。我受命无疆惟休,亦大惟艰。告君乃猷裕,我不以后人迷。”
【直解】肆,是大。兹字,指上文说。猷,是谋。裕,是宽大的意思。后人,指成王说。周公又叹息而告召公说道:“我前言文武皆赖贤臣,而望汝以共济,此是恳切之言,君大宜鉴视于此,不可忽也。盖我周文武诞受天命,开子孙万世之业,固有无穷的休美,然文王以五臣而布修和之泽,武王以四臣而收戡定之勋,迹其积累缔造也,大是艰难。夫得之既艰,则相与维持保守在我二人有不容辞其责者。且大臣身当重任,能不以宠利为嫌,不以洁己为高,而委身事主,以安定国家,乃见其识量之闳深。若拘拘然只图功成身退,洁身而去,器识便狭小了。我今告君,宜谋所以自处宽裕之道,务展布四体为国家长久之虑,毋徒狭隘求去为也。盖君德之成就,系于贤臣之匡辅,若汝迫切求去,则嗣王之德,何由开明,前人之光,将至遏佚。故我拳拳留汝者,正不欲使后人迷惑而失道,庶几文王艰难之业,可以保守于无穷也。君不勉为后人留,宁不为文武大业计耶?”
【原文】公曰:“前人敷乃心,乃悉命汝,作汝民极。曰:‘汝明勖偶王,在亶乘兹大命。惟文王德,丕承无疆之恤。’”
【直解】前人,指武王。民极,是下民的准则。偶字,解做配字,古时耕者以二人为耦。亶,是信。乘,是负载的意思。周公又告召公说:“我昔与汝同受武王的顾命,当时武王敷布腹心,将付托的言语尽以命汝,使居三公之位,为下民的准则。当时顾命的言语说道:‘嗣王以冲幼在位,汝当精白一心,勉力不怠,以尽辅弼之道,如农夫耦耕的一般,不可缺了一人。又当彼此相信,推心相与,不要退托,如驭车的一般,并力一心,乘载这天命,使不至倾覆。盖今日天命,文王以德受之,缔造甚艰,若后人不知保守,必大有可忧者。惟当追念文王的旧德,常恐失坠,其承受此无穷之忧可也。’武王命汝如此,今汝委而去之,使我独当艰难之任,则是耕者缺其耦,驭者不并力,何以勉辅嗣王,乘载天命乎!”
【原文】公曰:“君!告汝朕允。保奭,其汝克敬以予,监于殷丧大否,肆念我天威。
【直解】允,是诚。保,是太保,乃召公所居之官。大否,是大乱。周公又说:“如今告汝以我之诚意,汝勿视为泛常之言。”遂呼其官与名说:“我前言有殷嗣天灭威,既坠厥命,天威之可畏如此。汝其敬慎不怠,以我之言,监视殷纣之丧亡大乱,而大念我天威之可畏可也。盖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商纣只因崇信奸回,播弃黎老,无平格之臣,所以坠失了天命。若嗣君无贤臣辅导,不能敬德,则丧乱之祸,又将移于我周,此汝不可不留也。”
【原文】“予不允惟若兹诰,予惟曰襄我二人,汝有合哉!言曰在时二人,天休滋至,惟时二人弗戡。其汝克敬德,明我俊民,在让后人于丕时。
【直解】襄,是成。戡,是胜。丕时,是大盛之时。周公又说:“我前勉留汝的言语岂是不足取信于人,却如此谆谆告汝乎?我只说周家王业之成,惟在我与汝二人,同心共济。汝闻我言,亦必契合于心,也说如今国家的事,全赖我二人。今天眷我周,有方兴未艾之势,就是我二人竭力图报,犹恐不能负荷。汝若独委之我,则一人将何以胜之哉!且汝今求去,不过以盈满难居,欲避权位耳。若以此为惧,当敬其辅君之德,益加寅畏,明扬才俊之人,布列庶位,以尽大臣之职业,以答滋至之天休,使他日贤才众而治道隆。当国家全盛的时候,汝那时要推让其位,以事业付于后人,我不阻汝。如今天休未答,王业未成,方以弗戡为惧,岂汝求去之时乎!”可见大臣进退,常以得人为虑,有贤者可托,而后身可退。周公斯言,真得大臣之体矣。
【原文】“呜呼!笃棐时二人,我式克至于今日休。我咸成文王功于不怠,丕冒海隅出日,罔不率俾。”
【直解】笃,是厚。棐,是辅。二人,是周公己与召公。率俾,是服从的意思。周公又叹息说:“朝廷之上,公卿有百执事,其人固多,然同心协力笃厚于辅君者,惟是我与汝二人,所以能保固天命,兴隆王业,至于今自之休美也。然却不宜以此自足。我与汝当夙夜龟勉,共成文王的功业,不可少有倦怠。盖文王之功业,固尝显于西土,光于四方,然使今海内尚有一夫之不服从,即是功业未成处。我二人当竭力以成之,务使德泽丕冒于斯民,虽海隅日出之地,人人都率从臣服我周家。然后文王之功,可以言成,我二人辅君之责,庶几无愧耳。今未至是,而君可以求去乎!”于此可见人臣有难尽之责,无可居之功。若以功成名遂,当全身而去,则召公之去,周公何为惓惓勉留之乎?成功不怠之言,万世为人臣者,所当服膺也。
【原文】公曰:“君!予不惠若兹多诰,予惟用闵于天越民。”
【直解】惠,是顺。闵,是忧。周公又留召公说:“我前诰汝者,岂是不顺于理,却如此反覆多言?盖大臣一身,天命民心所系,汝若求去,则答天命而安斯民者无人。我只为忧天命难于终保,及斯民无所倚赖,所以恳恳的留汝,则所言非不顺理,而公之去志,宜为予留矣。”
【原文】公曰:“呜呼!君,惟乃知民德,亦罔不能厥初,惟其终。祗若兹,往敬用治。”
【直解】民德,是说民心向顺处。若,是顺。周公又叹息告召公说:“天命之去留,系于民心之向背。汝是个历练老成的人,惟汝能周知民情向顺之故。今日民无尤怨,固能善于始,然思其终,则民心难保处,最是可畏。汝其祗顺我所言,自今以往,益务敬慎以图治可也。”此时召公已留,周公丁宁告戒之辞如此。大抵人君嗣位之初,全在老成人辅佐。若辅佐得人,则君德可成,太平可致;辅佐不得人,则君德难成,治功难保。成王之时,老成无出召公之右者,故周公恳切慰留,惓惓言商周得人之隆,及大臣许国之义,而于天命民心,始终尤致意焉。其后召公感其言,既相成王,又相康王,以天下为任而不辞,遂致刑措之治,君臣同休,可谓盛矣。然则图任旧人,为治者宜留意焉。 蔡仲之命
蔡,是国名。仲,是字。蔡仲乃蔡叔之子。蔡叔罪放而卒,成王以仲贤,复封于蔡。此篇所记,是封蔡仲为诸侯诰命之词。
【原文】惟周公位冢宰,正百工,群叔流言,乃致辟管叔于商;囚蔡叔于郭邻,以车七乘;降霍叔于庶人,三年不齿。蔡仲克庸祗德,周公以为卿士。叔卒,乃命诸王邦之蔡。
【直解】百工,是百官。管叔,是周公之兄。蔡叔、霍叔,是周公之弟。致辟,是加以诛戮。郭邻,是中国之外地名。齿,是齿录。庸是常。卿士,是周公的官属。命诸王,是以成王之命封之。史臣将述周公命仲之词,乃先叙说,初武王崩时,成王尚幼,周公为天官冢宰,统正百官。当是时,管叔、蔡叔、霍叔三个人监纣之子武庚于商之旧都,以主少国疑,乘商人之不靖,遂告作无根之言,谤毁周公,说他将不利于孺子,因相与倡为叛乱。盖非独以危周公,实欲动摇王室也。周公既奉命征讨,罪人斯得以管叔为首恶,乃明正其罪,诛之于商之旧都;蔡叔罪稍轻,幽囚于中国之外郭邻地方,只以车七乘随之;霍叔罪又轻,但降为庶人,削夺其爵禄,待他三年之后,改过自新,方才齿录。因其罪之大小,定为刑之重轻,皆天讨所加,不敢以私恩废公义也。其后蔡叔之子蔡仲,能常敬德,始终谨畏,不敢放纵,周公以其克盖父愆,乃擢用为卿士。蔡叔既没,周公以成王之命命他之国,以续蔡叔之封焉。盖惟贤是举,不以世类而弃,命德之公也。圣人义尽仁至如此。
【原文】王若曰:“小子胡!惟尔率德改行,克慎厥猷,肆予命尔侯于东土。往即乃封,敬哉!
【直解】胡,是蔡仲的名。率,是循。猷,是道。蔡在成周之东,故谓之东土。周公以王命呼蔡仲之名而告之说:“惟尔小子胡,率循尔祖文王之德,改易了尔父蔡叔之行,能谨慎其所当行之道,可谓贤矣。有德者,天之所命,故我今以尔为诸侯于东方,不失茅土之旧。尔今往就所封之国,当敬之哉!其恪谨侯度,常存率德改行之初心可也。”
【原文】“尔尚盖前人之愆,惟忠惟孝。尔乃迈迹自身,克勤无怠,以垂宪乃后。率乃祖文王之彝训,无若尔考之违王命。
【直解】盖,是掩蔽的意思。前人,指蔡叔。愆,是罪过。迈迹,是超迈前人之迹。成王告蔡仲说:“尔父蔡叔以不忠不孝得罪于王室,尔蔡仲庶几掩盖前人的罪愆,惟思尽忠尽孝而已。盖凡前人已行,则后人之继述犹易。今尔父所为不善,在尔无所因袭,要超迈前人之成迹,都从自家身上做起。必须勤励自强,不敢有一时懈怠,用以垂法于尔后世子孙,使都有所仿效可也。然所以垂法处,又不在他求,只是率循尔祖文王之常敎,不要似尔父蔡叔违背了君上之命,则忠孝之道尽矣。”盖能敬慎以尽诸侯之职,便是忠;以此掩盖前人之愆,便是孝,非有二也。
【原文】“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为善不同,同归于治;为恶不同,同归于乱。尔其戒哉!
【直解】亲,是亲厚。成王又告蔡仲说:“皇天上帝,于人无有私厚。只是有德的人,克享天心,便佑辅他,使其长保爵位;若无德,则天命去之矣。下民的心,无有定向。只是有恩惠足以固结其心的,便怀服他,欲其长作民主;若无惠,则民心离之矣。人之为善,如敬天法祖,亲贤爱民,这等样好事虽各不同,无一件是不当做的,若有一于此,皆能使天亲民怀,国家安宁,所以同归于治;人之为恶,如盘乐怠傲,拒谏殃名,这等样不好的事,虽各不同,无一件是当做的,若有一于此,皆能使天怒民怨,国家危亡,所以同归于乱。夫天人之向背靡常,善恶之从违当审,尔其可不戒哉!必也修尔之德以顺天意,布尔之惠以结人心。力于从善,勿以善小而不为;决于去恶,勿以恶小而为之。则侯职既尽,而福禄可保矣。”
【原文】“慎厥初,惟厥终,终以不困。不惟厥终,终以困穷。
【直解】惟,是思。困,是事势之困弊。穷,是困之极。成王又说:“尔蔡仲侯于东土,实建国临民之初,创业垂统责任甚重,其可不慎哉!若是兢业惕厉于初,不敢怠忽,凡所行的事,都思虑其终,务为久远可继之道,则诒谋既善,必能和民人,保社稷,与国同休,何困之有。若不能思其终,凡事都轻率慢易,只为目前苟且之计,则诒谋不臧,终必至于困穷而已。”此在蔡仲立国之初,所当敬戒也。
【原文】“懋乃攸绩,睦乃四邻,以蕃王室,以和兄弟,康济小民。
【直解】懋,是勉。兄弟,是同姓诸侯。成王又说:“尔为诸侯,有当建的事功,则勉力修为,不要怠缓废事;有共事的邻国,则加意亲睦,不要轻易生衅;尊而王室,则尽蕃屏之责,以防御其外侮;亲而兄弟,则敷敦叙之恩,与之同其休戚;微而小民,则发政施仁,以康济他,使人人都安生乐业,无有失所。”这五件事,乃侯职之所当尽者,故成王悉举以告蔡仲也。
【原文】“率自中,无作聪明乱旧章。详乃视听,罔以侧言改厥度。则予一人汝嘉。”
【直解】中,是无过不及的道理。旧章,是先王之成法。侧言,是一偏之言。度,是立身的法度。嘉,是褒美。成王又告蔡仲说:“天下有个大中至正的道理。尔之行事,但当率循此自然之中,奉以周旋,不使有太过不及。如先王本有成宪,不可易也,尔当兢兢遵守,不要妄作聪明,紊乱了先王的旧章;立身自有法度,不可改也,尔当审于听览,不要惑于偏言邪说,改变了自家所守的常度。内不徇己以妄作,外不徇人以偏听,则喜怒好恶,自然得中,而侯职无不修矣。予一人岂不于汝而嘉美之乎!”
【原文】王曰:“呜呼!小子胡,汝往哉!无荒弃朕命。”
【直解】成王又叹息呼蔡仲之名说:“小子胡,汝往之国,当用心去经理国事,图所以盖前人之愆,垂后人之宪者,不可荒废弃坠了朕所告戒之命也。”按:这一篇书,虽是成王命诸侯之词,然多与伊尹告太甲之意相类。伊尹说“皇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此篇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伊尹说“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此篇云为“善不同,同归于治,为恶不同,同归于乱”;伊尹说“罔以辨言乱旧政”,此篇云“无作聪明乱旧章”。夫使人君能以敬德事天,以恩惠及民,察治乱之先几,守祖宗之成法,则天下可从而理矣。 多方
成王时,奄国与淮夷再叛。成王亲征灭之,归于京都,作此以诰谕四国及天下。因篇中有多方二字,故取以名篇。
【原文】惟五月丁亥,王来自奄,至于宗周。
【直解】奄,是国名,即今山东曲阜县奄至乡。宗周,指镐京,王都为天下所宗,故谓之宗周。成王即政之明年,夏五月丁亥日,王亲征灭了奄国,自奄国班师归来,至于镐京。诸侯皆来朝会。周公乃传王命告谕他,故史臣先叙其事。
【原文】周公曰:“王若曰,猷告尔四国多方。惟尔殷侯尹民,我惟大降尔命,尔罔不知。
【直解】此是周公传王命以诰四方,故既云周公曰,又云王若曰,明周公不自专也。猷,是发语辞。四国,指管叔、蔡叔、霍叔及殷国。尹字,解做正字。降,是宽宥的意思。周公传成王之命说:“猷告尔管、蔡、霍、殷四国之民,并多方百姓每知道。惟尔殷侯所尹正管理的民,反叛不常,助奄为乱,今奄国既灭,凡从逆者,皆王法所必诛。我惟不忍杀戮,大降恩赦宥尔众人之命。尔等宜尽知感德,勿生二心也。”
【原文】“洪惟图天之命,弗永寅念于祀。
【直解】洪,是大。图,是谋。永,是久远。寅,是敬畏。成王说:“尔殷民亦知商奄之所以亡乎?奄国之人,大逞私意,要图谋上天之命,肆行叛乱,自取诛灭,不肯永远敬念,安分守法,以保有其祭祀,至于今,宗社不血食矣。尔曾不以此为鉴,而欲蹈其覆辙乎!”大抵天命可受不可图,自天与之,则安固而不可动摇;自人图之,则侥幸而不可必得。故成王告谕四国多方,首以天命为言,乃一篇之纲领也。
【原文】“惟帝降格于夏。有夏诞厥逸,不肯戚言于民,乃大淫昏,不克终日劝于帝之迪,乃尔攸闻。
【直解】格字,解做正字,是规戒的意思。夏,指夏桀。诞,是大。戚,是忧。劝,是勉励。迪,是开导的意思。成王又说:“天心仁爱人君,虽甚无道,尚欲扶持而全安之。在昔夏桀有罪,上帝乃降示灾异以谴告规正他,使其恐惧修省。夏桀全然不知敬畏,反大肆逸豫以为乐,虽一句忧民的说话,也绝口不道,况望其有忧民之实政乎!然上帝犹未忍邃绝之也。盖桀虽纵逸,其日用之间,未必无一念之明,这便是上帝开导启迪他处,使能勉强扩充,天意尚可回也。桀乃大肆意于淫乱昏迷,虽终日之间,也不能少勉于上帝之所启迪,况望其惟日孜孜,动循天理而不违乎!桀之殃民逆天如此,是以上帝震怒,天命去之,乃尔殷民之所尝闻者也。知桀之亡,则知纣之所以亡矣。殷民岂可再三不靖,以妄干天命乎!”
【原文】“厥图帝之命,不克开于民之丽。乃大降罚,崇乱有夏,因甲于内乱。不克灵承于旅,罔丕惟进之恭,洪舒于民。亦惟有夏之民叨日钦,劓割夏邑。
【直解】丽字,解做依字。民之丽,是民所依以生,如田土衣食之类。甲,是始。灵,是善。旅,是众。舒,是宽裕的意思。叨,是贪叨。,是忿。劓割,是戕害的意思。成王又说:“夏桀矫诬上天,图谋猜度上帝之命,谓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自分未必丧亡。以此不能开下民衣食之源,却乃横征暴敛,绝其生理,乃犹大降威虐于民,严刑峻罚,以增乱于有夏之国。夏桀之慢天虐民如此,究其所因,寔始于内嬖妹喜,蛊惑其心,败乱其家,故不能力行仁政,善承众庶,不能大进用贤人而恭敬之,使洪施宽裕之泽于民。亦由有夏之民,内有贪叨掊克,忿酷虐的,日加敬信,恣其所为,以戕害于夏邑。故民不堪命,而国随以亡也。”此节言桀失天命,由失民心。其失民心,又由于内惑嬖宠,外用贪残。此清心任贤,所以为致治之本也。
【原文】“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刑殄有夏。
【直解】显,是显明。休,是休美。成王又说:“天厌夏桀之无道,不可为民主矣,于是监于万方,要为天下求一个有德的人,与民做主。乃眷顾有殷,大降那显明休美之命于一德之成汤,使他为民之主,致刑罚以殄灭有夏之国。是可见为民择君,以治易乱,此天命之至公,非图度冀幸之可得也。”
【原文】“惟天不畀纯,乃惟以尔多方之义民,不克永于多享。惟夏之恭多士,大不克明保享于民,乃胥惟虐于民,至于百为,大不克开。
【直解】畀,是与。纯,是大。义民,是贤人君子。多享,是久享禄位。保享,是保安享有其民。不克开,是闭塞的意思。成王又说:“惟上天不与夏桀,既亡其身,又亡其国,降罚如是之大者,只因他昏迷无道,屏弃贤能。尔多方虽有贤人君子,可以辅君安民的,都不能推心久任,使之长享禄位。其所恭敬的多士,都不是贤人君子,只是贪叨酷暴的人。同恶相济,大不能明达治理,以保安享有国家之民。乃相与严刑重敛,以虐害其民,使民无所措其手足,至于士农工商之类,凡百所为,都有妨碍,无一条生路可开通者。政乱民穷如此,所以自速其亡也。”
【原文】“乃惟成汤,克以尔多方,简代夏作民主。
【直解】简,是简择。成王又说:“桀既自速其亡,不可以为民主矣。乃惟成汤一德格天,足以当尔多方之所简择,是以天命归之,人心戴之,因以代夏桀为生民主。盖民罔常怀,怀于有仁,皇天无亲,惟德是辅,非有私也。”
【原文】“慎厥丽乃劝,厥民刑用劝。
【直解】刑,是仪刑法则的意思。成王又说:“成汤之得人心者,以其尽君道耳。盖人君之守位以仁,仁者,君道之所依,不可一日无者也。成汤能懋昭大德,克宽克仁,谨慎其君道之所依者,以倡率劝勉其民,故其民都心悦诚服,以成汤为法则。用能以仁道劝勉于下,而成丕式见德之治也。君仁莫不仁,感应之理固如此。”
【原文】“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罚,亦克用劝。
【直解】帝乙,是商之后王。成王又说:“成汤能尽君道,以诒谋垂统,故自成汤以至于帝乙,中间贤圣之君,不止一人,皆能遵守家法。如德乃天命所在,则务昭明之,不使昏昧;刑罚乃民命所关,则务谨慎之,不敢轻忽,都与成汤一般。故亦能用以劝勉其民,使翕然向化,而成长治久安之盛也。”盖明德,则能使人观法而乐于为善;慎罚,则能使人畏服而不敢为恶。所谓“厥民刑用劝”者,亦与成汤之时无异矣。”
【原文】“要囚,殄戮多罪,亦克用劝。开释无辜,亦克用劝。
【直解】要囚,是紧要的囚犯。盖明德之劝民,人皆知之,而慎罚之为劝,人未必知也。故成王又特明之说:“商家先王于紧要的囚犯,尤加敬谨。其中有罪恶多端,决不可宥的,必诛戮之,不敢轻纵。所以刑一人而千万人惧,百姓都能用以为劝,而不敢为恶。有无罪诖误,情可矜怜的,常开释之,不致亏枉。所以赦一人而千万人悦,百姓都能用以为劝,而勉于为善。”盖刑不当,则良民有惧心;赦不当,则奸民有幸心。二者皆得其平,乃为慎罚之仁也。
【原文】“今至于尔辟,弗克以尔多方,享天之命。
【直解】尔辟,指纣言。成王又说:“商先哲王世传家法,积累维持,以致天下治安,如此其久。今至于尔君,曾不能席其余荫,以尔全盛之天下,坐享天命,忽焉至于灭亡,不亦深可悯哉!”夫此一多方也,汤不阶尺土一夫之力,而兴也勃焉;纣承祖宗累世之业,而亡也忽焉。仁则兴,不仁则亡,岂人之所能为哉!殷民反侧之心,亦可以少息矣。
【原文】“呜呼!王若曰,诰告尔多方,非天庸释有夏,非天庸释有殷。
【直解】释字,解做去字。周公又叹息而传成王之命说道:“如今诰谕晓示尔四方之人,非是上天用意要去了有夏,也非是上天用意要去了有商,只是夏桀商纣暴乱无道,自绝于天以取灭亡故尔。天亦何私之有。”
【原文】“乃惟尔辟,以尔多方,大淫图天之命,屑有辞。
【直解】屑,是琐屑。辞,是言语。成王说:“乃惟尔君商纣,倚恃尔四方之富庶全盛,不知戒惧,大肆淫泆非为,沉湎暴虐,以私意图度天命,说道我生不有命在天。其琐屑的言语,不一而足,都是饰非拒谏之辞,商安得而不亡乎!”
【原文】“乃惟有夏图厥政,不集于享,天降时丧,有邦间之。
【直解】集,是聚集。享,是享国。有邦,指商言。间,是更代的意思。成王又说:“乃惟夏桀,凡所图谋其国政者,都是无道的事。安其危,利其灾,不能聚集众善以享其国,乃聚集众恶以亡其国。所以上天降是丧乱,使有商成汤代之而有天下也。”
【原文】“乃惟尔商后王,逸厥逸,图厥政,不蠲烝,天惟降时丧。
【直解】商后王,也指纣说。逸,是安逸。蠲,是洁。烝,是进。成王又说:“乃惟尔商后王纣,不能居安思危,却以安逸之事为逸,淫湎无度,凡所图为其国政者,都是秽恶怠惰,不清洁不长进的事。所以上天降是丧乱于有商,而使我周代之焉。”这三节,明天之降罚于桀纣,皆其自取,非天有意于舍之也。
【原文】“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天惟五年,须暇之子孙,诞作民主,罔可念听。
【直解】圣,是通明之称。狂,是庸愚之称。须,是待。暇,是宽假。子孙,是说商先王之子孙,即指纣说。成王又说:“惟通明之人,其资质虽美,苟自恃其通明,而不加省念,则私意蔽塞,反做了昏愚的人。若昏愚的人,其资质虽陋,苟自耻其昏愚而能加思念奋发,则气质变化,便做了通明的人。圣狂之机,系于一念转移之间如此。纣虽昏愚,也有可以迁善改过之理,故天心仁爱,未忍据绝之,犹徘徊五年之久,以须待宽假他,冀其改图,大为生民之主。然纣终不警悟,稔恶日甚,凡所言动,都是淫秽暴虐的事,无一善行可念,无一善言可听,此天所以弃绝之而至于亡也。”盖人心易危难安,道心难明易昧。一念之差,虽未至于狂,若积渐放肆将去,不至于狂不已;一念之善,虽未至于圣,若积渐扩充将去,不至于圣亦不已。所以无道如桀纣,尚可冀望其改图,而圣如帝舜,犹有无若丹朱之戒也。
【原文】“天惟求尔多方,大动以威,开厥顾天。惟尔多方,罔堪顾之。
【直解】开,是开发。顾,是眷顾。成王又说:“纣之秽德,既无可念听,则上天之望绝矣。于是求民主于尔四方之人,大警动以灾异谴告之威,使知商家之必亡,以开发其可受眷顾之命者。惟尔四方之人,皆不足以堪眷顾之命而为民主,此所以归于我周也。”
【原文】“惟我周王,灵承于旅。克堪用德,惟典神天。天惟式教我用休,简畀殷命,尹尔多方。
【直解】克堪用德,是能胜用德之事。典,是主。式,是用。教,是训诱的意思。成王又说:“上天因纣无道,乃眷求有德之人,而天下无足以当之者。惟我周文王武王,仁心爱民,所欲与聚,所恶勿施,善能承顺众庶,于凡用德的事,都负荷克堪,可以为上帝百神之主。上天乃眷顾我文武,阴诱其衷。其思也,若或启之;其行也,若或翼之,使我文武之德业日盛,用臻于休美。乃简择付畀以商家之命,代为天子,以尹正尔四方之诸侯也。夫天命未定之时,既无一能当天之眷者,今天命既归我周而定于一矣,犹汹汹不靖,欲何为哉!”所以詟奸雄之心,而破疑贰之志者,至明切矣。
【原文】“今我曷敢多诰,我惟大降尔四国民命。
【直解】成王又说:“今我何敢喋喋多言以告汝,只是要大降恩赦,宽宥尔四国的民命,使安静以保全其生耳。”盖示以宥过之恩,而望其迁善之实也。
【原文】“尔曷不忱裕之于尔多方?尔曷不夹介乂我周王,享天之命?今尔尚宅尔宅,畋尔田,尔曷不惠王熙天之命?
【直解】忱,是诚信。裕,是宽裕。夹如夹辅之夹,介如宾介之介,都是扶助的意思。畋,是耕种。惠,是顺。熙,是广。成王又说:“尔四国之民,蓄疑不安,所以反侧动摇。尔何不消险诈之心,平怨望之意,以诚信宽裕之道,安集于尔多方乎?天命简畀,归于我周已久。尔何不夹辅介助,以保乂我周家,而安享上天之定命乎?且尔等叛乱,不知天命,若据法定罪,当潴尔宅舍,收尔田产才是。我今都宽宥了尔,还得住尔宅舍,耕尔田业,恩德可谓至厚矣。尔等何不洗心涤虑,顺我王室,以广上天之新命,而延福祚于无穷乎?”这是责殷民以所当为之事也。
【原文】“尔乃迪屡不静,尔心未爱。尔乃不大宅天命,尔乃屑播天命。尔乃自作不典,图忱于正。
【直解】迪,是蹈迪。宅,是安。屑播,是轻屑播弃。不典,是不法。成王又说:“尔四国之民,所行的事,屡屡不肯安静,自取诛灭。尔等之心,将未知所以自爱其身乎?商纣无道,天之所废。尔等乃妄觊兴复,不能大安于天命乎?我周有道,天之所兴。尔等乃轻屑播弃其天命而不信乎?且尔等反覆叛乱,自作不法之事,乃正人之所深恶者,乃犹以恢复为义,图见信于正人乎?”这是责殷民以所不当为之事也。
【原文】“我惟时其教告之,我惟时其战要囚之,至于再,至于三。乃有不用我降尔命,我乃其大罚殛之。非我有周秉德不康宁,乃惟尔自速辜。”
【直解】战要囚,是用兵征伐而诛其渠魁。殛,是诛戮。康宁,是安静的意思。成王又说:“尔四国之民,反侧不服,我不忍尽行诛杀,只是用好言语教告尔等,只是诛讨那首恶的人。盖自武庚作叛以来,至于今日,训告之命,开宥之恩,已至再三了。若自今以往,尔等有不能听用我宽宥之命,还狃于叛乱,反覆不已,我当大用刑罚,诛戮尔等,前日之恩,不可望矣。这非是我周家秉持君德,不肯安静,好为此严刑,乃是尔等自为凶逆的事,以速其罪耳。”盖殷之顽民,不自以叛逆为不靖,而反咎周之迁徙讨伐为不康宁,故言此以终上文之意也。
【原文】王曰:“呜呼!猷告尔有方多士暨殷多士,今尔奔走臣我监五祀。
【直解】监,是监治殷民之官。监官管理地方的人,有上下相临之分,所以说臣我监。祀,是年,商曰祀,周曰年,因告殷民,故谓之祀。成王叹息说:“猷告谕尔四方多士,及殷之多士。昔尔殷民迁徙洛邑之时,我尝设官以监治之。今尔等奔走效劳,臣服于我所命监治之官,非是一朝一夕,已五年于兹矣。人情久则相孚,事变久则自定,乃犹叛乱反侧,何也?”
【原文】“越惟有胥伯小大多正,尔罔不克臬。
【直解】胥、伯、正,都是周时官名。臬字,解做事字。成王又专告殷家职官说:“越惟尔殷士,受官职于洛邑,长治迁民的,有若胥、伯,小大众多之正,与我所命监治之官,一般委任。尔等宜相体悉,无或反侧偷惰,不能事事,务要竭力尽职以化导殷民,庶无负我告教之意也。”
【原文】“自作不和,尔惟和哉!尔室不睦,尔惟和哉!尔邑克明,尔惟克勤乃事。
【直解】成王说:“凡心不安静者,其身必不和顺,是不和由于自作耳。尔殷多士,务省察克治,使言动起居,各协其宜,而身无不和可也。身不知顺,则家不和睦,是不睦乃尔教之耳。尔殷多士,务欢忻浃洽,使长幼尊卑各尽其道,而家无不和可也。若身既和顺,家又和睦,使是身修家齐大本正了。由是尔新邑之人,都观感兴起,欢然有恩以相爱,灿然有文以相接,而百姓昭明矣。如此,则乂安顺治,无有携贰悖乱之习,乃为勤于化民之事,而不负其职任也。可不勉哉!”
【原文】“尔尚不忌于凶德,亦则以穆穆在乃位,克阅于乃邑谋介。
【直解】忌,是畏。穆穆,是和敬的意思。阅,是简阅。谋,是图。介,是助。成王又说:“殷之顽民,其叛乱之凶德虽是可畏,尔多士尚宽绰其心,不要畏忌他的凶德。至于临民之际,亦须以穆穆和敬之容,端处尔位,使他都瞻仰观法,潜消其悍逆悖戾之气。又要能简阅于尔邑之中,用其贤人君子,以图他辅助,则殷之顽民,将益感慕奋发,革心向化矣,尚何凶德之可畏哉!”成王惓惓诱掖殷士之善,以化殷顽民之恶,其转移鼓舞之机,可谓微矣。
【原文】“尔乃自时洛邑,尚永力畋尔田。天惟畀矜尔,我有周惟其大介赉尔。迪简在王庭,尚尔事,有服在大僚。”
【直解】畀,是与。矜,是悯。介赉,是佑助、锡予的意思。迪简,是启迪简拔。服字,解做事字。大僚,是大臣。成王又说:“尔殷多士,若能听我所告教的言语,自是居于洛邑,庶几永远保有家业,得以竭力耕治尔之田土。这等样安生乐业,为善之人,上天亦将畀与矜悯尔,锡以平康之福,不使陷于罪戾;我周家亦将佑助赉予于尔优厚爵赏,启迪简拔在朝廷之上。若庶几勉尔之职事,竭力以乂我周家,虽进而任事于公卿大臣之列,也不难至矣。”盖周迁殷民于洛,已尝拔其豪俊,长治旧民,至是又言欲简迪而大用之,无非以爵赏示劝之意。
【原文】王曰:“呜呼!多士,尔不克劝忱我命,尔亦则惟不克享,凡民惟曰不享。尔乃惟逸惟颇,大远王命,则惟尔多方探天之威,我则致天之罚,离逖尔土。”
【直解】享,是承奉的意思。颇,是颇僻。远,是违远。多方,先儒说当作多士。探,是探取。离逖,是隔远。成王告谕将终,又叹息说:“有殷多士,尔若不能互相劝勉,信我所命的言语,是不能尽职以奉上矣。尔既不能奉上,则凡洛邑之民,也都仿效,说在上的人不必承奉,不肯信尔之言矣。己则不忠于君,而欲下之忠于己,其可得乎?且尔等不能尽职奉上,只是放逸偷安,只是颇僻不正,以致大违了臣上之命,则是尔殷多士,自取上天之威,构害于身。我当奉天威以行罚,使尔父母兄弟妻子播迁荡析,隔远尔之乡土。那时节,虽欲安尔居,力尔田,岂可得哉!”这是以刑罚警惧殷民之意。
【原文】王曰:“我不惟多诰,我惟祗告尔命。”
【直解】成王又说:“我岂是要如此多言,反覆告谕,不能自已也。只是敬告尔以天命之所在,使知安静顺受,自全其生而已。”盖殷民反侧,皆由不知天命,妄觊兴复,篇首既戒以“图天之命”,至此又云“祗告尔命”,所以深杜其乱萌也。
【原文】又曰:“时惟尔初,不克敬于和,则无我怨。”
【直解】时惟尔初,是与之更始的意思。周公又传王命告多方说:“尔前日叛乱之罪,都已降宥,如今与尔更始,正宜改过迁善之日。尔若不能敬谨以归于和顺,还狃于旧习,便是尔自取诛戮,到那时节,切莫以我为怨。”盖严其词以警动之也。按:《多士》、《多方》二篇,语意略同。但迁洛之时,反侧不靖者,止于殷人,及商奄再叛,驱煽者多天下人心,几为摇动。向非周公屡发大号,谆切反复,以消群疑而绝乱本,则周之王业亦危殆矣。然则成康而后得以寝兵措刑,延八百年有道之长者,周公之功,岂其微哉!卷之十一尚书直解
卷之十一
立政
成王初政,周公告以图治莫要于任贤,而任贤必先慎重择大臣。大臣既贤,则所举皆得其人,而政无不立矣。史臣记其语,遂以立政名篇。
【原文】周公若曰:“拜手稽首,告嗣天子王矣。”用咸戒于王曰:“王左右常伯、常任、准人、缀衣、虎贲。”周公曰:“呜呼!休兹,知恤鲜哉!”
【直解】嗣天子,指成王。常伯,是牧民的长官。常任,是公卿任事的。准人,是有司守法的。缀衣,是掌服器之官。虎贲,是执射御之士。休,是美。恤,是忧。周公将率群臣以戒王,而先告之说:“王虽幼冲,如今已嗣天位而为天下王矣。凡我诸臣,当拜手稽首,致敬而告以君道之大可也。”乃同辞以告于王说:“人君治天下,固无所不谨,而用人一事,尤当谨之大者。王左右之臣,有牧民的常伯、任事的常任、守法的准人,这三样官,是大臣之长;又有掌服器的缀衣、执射御的虎贲,这两样官,是近臣之长,皆任用之所当谨者。”于是周公又叹息说:“美哉,这几样官。大臣位望隆重,为天子之股肱;近臣职任亲密,为天子之心膂。岂不美哉!然大臣乃天下之治乱所关,近臣乃君心之邪正所系,皆当慎选贤才,以充其任,勿以小人参之,而后治道可成也。但为君的,每视为常员,狎为近习,而不知加意。若能以不得人为忧,而简任于始,保全于终,使朝廷之上,人称其职,而任当其才者,实不多见也。所以说知恤鲜哉!”周公将详告成王以任贤图治之道,故先警之如此。
【原文】“古之人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吁俊尊上帝,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乃敢告教厥后曰:‘拜手稽首,后矣!’曰:‘宅乃事,宅乃牧,宅乃准,兹惟后矣。谋面用丕训德,则乃宅人,兹乃三宅无义民。’
【直解】迪字,解做行字。大竞,是十分强盛。吁,是招呼的意思。迪知,是深知。忱恂,是笃信。九德,即《皋陶谟》中所称宽而栗等九样才德。宅,是使之居其位。事,即常任。牧,即常伯。准,即准人。谋面,是看人的面貌而度量其贤否。义民,是贤人。周公告成王说:“在古之人,能迪行立政之道,以不得人为忧者,惟有夏之君大禹为然。当其时,地平天成,万邦作乂,王室固已十分强盛矣。然其心犹不敢自满,常念说:‘人君当尊敬者,惟是上天。然上天无言,而以其事付之于君,君不能独理,而以其事分之于臣。若不得其人,则天工旷矣。’乃多方招延贤儁之士,布列庶位,与他共治天事,以为尊事上天之实。然非但其君能以求贤为心,当时为大臣的,亦都以荐贤为急。凡群臣有九德之行者,既深知而诚信之,实见得某人有某德可用,某德有某事可征,乃进而纳诲于其君,拜手稽首,仰呼而告之说:‘吾君欲称为君之实,当尽用贤之道。凡此九德的人,有可为常任的,使他居常任之官以任事;有可为常伯的,使他居常伯之官以牧民;有可为准人的,使他居准人之官以守法。如此,则事无不治,民无不安,法无不平,而为君之道尽矣。若不能深知笃信,只就人外面的模样,而度量其中之所存,便以为大顺于德而信用之,使居三等之任,则此三宅的官岂复有贤人君子,可称此任者乎?’”既不能任贤立政,则亦不可以为人君矣。立政者尚鉴兹哉!
【原文】“桀德惟乃弗作往任,是惟暴德罔后。
【直解】往任,是往昔任贤之事。周公又说:“大禹以任贤立政,而造有夏之业,使其子孙能世世守之,虽至今犹存可也。奈何桀为无道,逞其恶习德,不肯做往昔先王任用三宅的好事,其所任用的,都是暴乱凶德,助他为虐之人。是以天命去,人心离,至于丧亡而无后也。”夫夏之先王,任俊德而有室大竞,至于桀,任暴德而厥世殄绝,古称存亡在所任,岂不信哉!
【原文】“亦越成汤陟,丕厘上帝之耿命,乃用三有宅,克即宅,曰三有俊,克即俊。严惟丕式,克用三宅三俊。其在商邑,用协于厥邑;其在四方,用丕式见德。
【直解】亦越,是继前之辞。陟,是升。丕厘,是大治。耿,是光明。三有宅,是见居常伯、常任、准人之位者。三有俊,是有常伯、常任、准人之才,而储养以待用者。严惟丕式,是敬思而大法之。周公又说:“自古知恤之君,不独夏禹为然。亦越商之成汤自诸侯升为天子时,知道典礼命讨,皆出于天,从而大加厘治,敦之庸之,彰之用之,件件都修伤振举,使上帝之命,赫然昭著于天下。又以一人不能独治,乃博求贤哲与之共理。所用为三宅之官,都能称是位而无有虚旷职事的;所称为三俊之才,都诚有是德而无有名过其实的。然不徒用这而已。又心里严敬思惟他,虽一话一言,皆注念而不忽;又大以为法式,凡一政一事,必依从而不违。所以当时三宅之人,见居于位的,都得以效其职;三俊之人,储养待用的,都得以著其才,贤智奋庸登于至治。其在商邑近处的百姓,都相亲相睦,安于礼教,无有一个不协和的;其在四方,虽远而难及,也都观感兴起,如亲见成汤之德而大取法之,无有一个不顺治的。”盖成汤能任用贤才,以共承帝命,故其治效由近及远,至纯至大如此。
【原文】“呜呼!其在受德暋。惟羞刑暴德之人,同于厥邦;乃惟庶习逸德之人,同于厥政。帝钦罚之,乃伻我有夏,式商受命,奄甸万姓。
【直解】暋,是强暴。羞字,解做进字,是崇尚的意思。庶习,是群小近习。伻字,解做使字。奄,是尽。甸,是井牧之法。周公又叹息告成王说:“成汤以任贤立政而造有商之业,使其子孙世世守之,虽至今犹存可也。奈何受为无道,逞其昏暴之德,屏弃贤人而不用。所任为三事大臣者,都是崇尚刑戮,以凶暴为德的诸侯,与之共治其国家;其列在近密者,都是群小近习,备诸丑态,以纵逸为德的人,与之共治其朝政。夫受既身有恶德,而所任用者,又皆同恶相济之人,所以政乱于上,民怨于下。上帝震怒,敬致其罚,殄灭其宗祀,乃使我周有此中夏之地,用商家所受的天命,尽治天下之民。井牧其地,以供赋税;什伍其民,以供职役。盖当时尺地莫非其有,今皆为我周之基图;当时一民莫非其臣,今悉入我周之版籍矣。夫观商之所以兴,所以亡,与有夏之事,如出一辙。今我周其可不鉴于有殷哉!”
【原文】“亦越文王武王,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以敬事上帝,立民长伯。
【直解】克知,是知之真。灼见,是见之明。长与伯,都是抚治百姓的官。周公说:“自古知恤之君,不独夏禹商汤为然。亦越我周家文王武王,君臣之间,以心相信。真知那三宅的心,念念在爱君忧国,确然是可托之人;明见那三俊的心,惓惓要致君泽民,的然有可用之才。由是以这宅俊之臣,敬事上帝。如牧民,任事守法,天所欲为,而人君不能独为者,皆用此贤才以祗承之,将他立做民间长伯;如牧民,任事守法,民所仰治,而人君不能独治者,皆用此贤才以分理之。上焉天心无不顺,下焉民生无不遂,则为君者固可垂拱无为,而天下自治。此我文王武王,所以能尽知恤之道,而有光于禹汤也。”
【原文】“立政,任人、准夫、牧,作三事。
【直解】周公又说:“我文武能知恤如此,故当时得人独盛。言其立政之官,有若任人、有若准人、有若牧夫。任人,则委之以理事;准人,则任之以守法;牧夫,则用之以养民。这三等大职事,委任得人,则可以统率群僚,而纪纲庶务矣。”
【原文】“虎贲、缀衣、趣马、小尹、左右、摧仆、百司、庶府。
【直解】“言其侍御之官,则有虎贲掌射御的;有缀衣掌服器的;有掌御马的官,叫做趣马;有小官之长,叫做小尹。又有左右携持仆御之人,有内百司,若司裘司服之属;有庶府,若内府大府之属。这几样,是天子亲近扈卫的臣,亦必择人而授,不轻予之。凡在内之臣,不止于此,特举要者,以例其余也。”
【原文】“大都、小伯、艺人、表臣百司、太史、尹伯,庶常吉士。
【直解】表臣,是外臣。“言其都邑之官,则有大都之伯,小都之伯,有卜祝巫匠。执技以事上的艺人,有外百司,若外司服之属;有太史纪言动的;有尹伯为有司之长的。这许多官,都是有恒德的吉士。凡在外之官,亦不止此,特举要者,以例其余也。”
【原文】“司徒、司马、司空、亚、旅。
【直解】“言其诸侯之官,则有司徒主邦教,司马主邦政,司空主邦土,有卿之贰为亚,有卿之属为旅。诸侯官属尚多,这几样名位通于天子,故独举之。”
【原文】“夷微、卢、烝、三亳、阪尹。
【直解】“言其王官之监于诸侯四夷者,其夷国则有微,有卢,有烝,有三亳,又有阪。凡此险阻之地,不以封建诸侯,皆有尹以治之。王官所治不止此,亦特举其重,以见凡监治者都得人也。夫上自朝廷,内而都邑,外而诸侯,远而夷狄,无不得人以为官使,岂文武一人聪明所能周知。只是亲自简任三宅大臣,既得其人,他自能荐举贤才,以称任使,所以得人如此之盛也。”
【原文】“文王惟克厥宅心,乃克立兹常事司牧人,以克俊有德。
【直解】克厥宅心,是能有三宅之心。常事,即常任。司牧,即常伯。周公说:“文王于这三宅之人,知之既审,信之又笃,其心便是三宅的心,吻合交契,无一些猜嫌。其明于知人如此,故能设立这常任常伯之官。所委用者,都是能着实有才俊、有德行的君子,故百司庶府,皆得其人,而政无不举也。”
【原文】“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惟有司之牧夫是训,用违。
【直解】庶言,是朝廷的号令。庶狱,是法司的狱讼。庶慎,是一应禁戒储备的事,如颁行条列、收贮钱粮之类。有司牧夫,是管事的官。周公又说:“文王于庶言、庶狱、庶慎,这三件事,既选用得人,便专任而责成之,再不去兼理他的职务。只看那有司牧夫管事的官,有将这三件事,都奉行修举的,便是勤于职业,能用君命者也,则将谕他,使知劝勉;若于这三件事,不能奉行修举的,便是怠玩旷职,背违君命者也,则督责他,使知戒惧。”盖文王所操者,不过赏罚之权而已,所以为得君道也。
【原文】“庶狱、庶慎,文王罔敢知于兹。
【直解】周公又说:“这庶狱、庶慎,文王非但不以身兼其事,尤敬畏小心,不敢以心与知其事。盖法司的狱讼,律有定式,人无定情,人君若侵管其事,恐听察不审,或以喜怒为轻重。禁戒的条例,特因事置建;储备的钱粮,是有司出纳,一一去管他,皆有乖大体。其不及庶言者,号令出于君,虽不屑屑去亲理,亦不容不知故也。”然文王之所谓不敢知者,盖以得人分治,委任责成,非一切付之不理也。
【原文】“亦越武王,率惟敉功,不敢替厥义德,率惟谋从容德,以并受此丕丕基。
【直解】率,是循。敉,是安。义德,是有拨乱之才的。容德,是有乐善之量的。周公又说:“我周文王既尝任用贤才,与之建立事功,图谋治道矣。及我武王,欲率循文王安天下的功烈,故于所用义德的人,皆照旧委用,不敢更改,率循文王安天下的谋议;故于所用容德的人,皆照旧信任,不敢废弃。文武相继,得贤辅治,所以同享此莫大之基业也。王欲尽知恤之道,可不以祖宗为法乎!”
【原文】“呜呼!孺子王矣。继自今,我其立政、立事、准人、牧夫,我其克灼知厥若,丕乃俾乱。相我受民,和我庶狱、庶慎,时则勿有间之。
【直解】孺子,指成王。我字,也指成王,见君臣一体之意。若字,解做顺字,是心之所安。乱字,解做治字。相,是助。间,是谗间。周公既述文武开创基业之事,遂叹息而告成王说:“孺子今为天下王矣,当知嗣守前业,任大责重,不可不慎。继自今日以后,凡建立政务,于所立任事之公卿,守法之准人,牧民之常伯,这三宅之人,不徒谋之面貌,必要明知其心之所安如何。盖人心若不安于为善,纵然暂时矫饰,未有久而不变者。必须心之所安,全是天理,无有一毫欺罔,这才是正人君子。王当推心而大委任之,使得展布四体以为治。其居常伯之官者,责他相助,左右王所受于天于祖宗之民,使百姓每遂生复性,各得其所。其居准人常任之官者,责他和调整齐,凡一切刑狱,与一切禁戒储备,务令事事都得其宜。然不特与之以重任,又要加意保护,不可令小人谗间他,务使君子无疑贰之嫌,得以始终其治,然后国家享任贤之益也。夫灼知厥若,则能明察于未任之先,而匪人不得以倖进;勿有间之,则能笃信于既任之后,而君子不至于孤危。此两言者任贤之要道也。”
【原文】“自一话一言,我则末惟成德之彦,以乂我受民。
【直解】末,是终。惟,是思。彦,是美士。乂字,解做治字。周公又说:“我前言信任贤臣,勿以小人间之,固是立政之要。然使人君言词意念之间,稍不在贤者身上,则谗邪之徒,便得以乘其间隙而投之矣。我王于贤人君子,既知道任用他,必须念念在兹,不可暂时忘了。虽开口说一句话,道一句言,也终思想著那成德的美士,将令他治我所受于天于祖宗之民。如此,则任贤之心专一周密,而小人始不能间矣。”大抵国家养贤,所以理民,必贤者得行其志,而后天下得蒙其福。人君惟无时而不思夫民,则亦无时而不思夫贤矣。
【原文】“呜呼!予旦已受人之徽言,咸告孺子王矣。继自今,文子文孙,其勿误于庶狱庶慎,惟正是乂之。
【直解】旦,是周公的名。徽,是美。文子文孙,指成王说,成王是武王之子,文王之孙。其时礼乐法度,焕然有文,故谓之文子文孙。误,是失误。正,是当职的人。周公又叹息告成王说:“予旦所闻于人,如禹汤文武委任贤才之事,无非至美之言,已都告孺子王矣。然夏商之事,犹属久远,至于文王武王,克知灼见,选取用宅俊之臣,不以身侵庶狱庶慎之职,则我祖宗遗范具存,乃耳目之所睹听者。继自今日以后,王以武王之文子,文王之文孙,须效法文武所行的事。其于一应刑狱,一应禁戒储备,既已委任贤才,慎勿有所兼,有所知,以身去侵越众职,自家失误了。凡有庶狱,惟责那管刑狱的人;凡有庶慎,惟责那管禁戒储备的人。使当其职者,自竭心力以治其事,则狱慎无不理,而立政之道得矣。”
【原文】“自古商人,亦越我周文王立政、立事、牧夫、准人,则克宅之,克由绎之,兹乃俾乂。
【直解】自古,是商以前,指夏禹说。商人,指成汤说。克宅,是得贤以居其职。由绎,是治丝的,由外面抽取,以尽其内之所有,喻用人能尽其才也。乂,是治。周公又说:“自古圣君,如夏禹、商汤,以及我周文王,立政用人之道,无有不同。如所立常任、牧夫、准人,这三宅之官,非徒苟且充位而已,皆能简择贤者以居是职,不使匪人滥厕其间。既已得人任职,犹恐贤者不获自尽,又能信任专笃,不间之以人,不误之以己,使贤者得展布四体,竭尽底蕴。如治丝者,䌷绎端绪,其中所有之丝,无不引出于外也。先王用人,既宅才以安其职,又由绎以尽其用。所以能使三宅之官,任事的,都能为君以理天事;牧民的,都能为君以子天民;平法的,都能为君以奉天法,而治道成矣。”夫自古国家未尝乏才,然往往不能成治者,使之而不当其才,任之而不竭其用也。能当其才,如置器者之得宜;又竭其用,如理丝者之必尽,天下何患不治哉!
【原文】“国则罔有立政用人,不训于德,是罔显在厥世。继自今立政,其勿以人,其惟吉士,用励相我国家。
【直解】人,是利小人。吉士,是善人君子。励,是勉。周公告成王说:“自古为国家者,皆必用贤而后成治功,无有欲建立政务,而用那利小人者。盖这人,倾巧辩给,其智足以耸动人主,其言足以惑乱视听,所存所行,都不顺于德。倘万一错用之,他是阴类,必降其国于暗昧,使人君没有光显的事业在世间。王当自今日以后,凡建立政务,切不可用这等利小人,只当用善人君子,一心委任,使他得勉力辅相我国家。这样吉人,他道足以正君,德足以服众,其所存所行都顺于德。他是个阳类,必能升其国于明昌也。”此章反复于君子小人之际,词意恳切,诚万世人君所宜深省也。
【原文】“今文子文孙,孺子王矣。其勿误于庶狱,惟有司之牧夫。
【直解】周公又说:“今王为武王之文子,文王之文孙,以幼冲即王位矣。凡所行只法我文王,不要下侵臣职,自家错误了一应刑狱的事。但以此责任那所司典守之官,使他用心去整理,然后人得以守其职而无侵官之患也。”周公初说庶言、庶狱、庶慎三件事,此独言庶狱者,盖刑狱乃民之司命,人君尤当加意详慎,择人而任之。若少任喜怒,而以己意听断,必至于刑罚失中,使民无所措其手足。故周公独举以告成王,而致其丁宁之意如此。
【原文】“其克诘尔戎兵,以陟禹之迹,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以觐文王之耿光,以扬武王之大烈。
【直解】诘字,解做治字。戎,是戎服。兵,是兵器。禹迹,是禹所疆理九州之地。陟,是超而过之之意。方,是四方。海表,是海外蛮夷之国。觐,是见。周公告成王说:“今王缵承大业,当安而思危,治而防乱,不可忘了武事。必须修治尔戎服兵器,简择将帅,操练士卒,使武备精明,足以壮战胜攻克之威,杜奸雄窥伺之渐。将见王灵远振,还超越了大禹所疆理九州五服之地。由是威加四方,旁行天下,以至四海之外,九夷八蛮之国,无不畏惧詟服,莫敢横行者。如此,则周家之业,日以隆盛;文王之盛德耿光,益显见而不至遏佚;武王开基的大烈,益播扬而不至委靡。是为善继善述,而无愧于文子文孙之责也。”尝观前代继体守文之主,往往狃于太平,以兵为讳,故声容徒盛,而武备日衰,卒有祸乱,多不能救。周公告成王以克诘戎兵,可谓老成长虑之言矣。
【原文】“呜呼!继自今,后王立政,其惟克用常人。”
【直解】后王,指周家后世子孙言。常人,是常德之人。周公又叹息说:“继自今,凡我周家后王建立政务,须是能用常德之人,专任以三宅之事,毋使邪小人,得而间之可也。”按:此篇言“庶常吉士”,又言“克用常人”。盖人而有德为难,德之有常者尤难,非忠厚正直,才与诚合之人,不足当此。人君得而用之,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宜周公举以为成周之家法也。
【原文】周公若曰:“太史,司寇苏公,式敬尔由狱,以长我王国。兹式有慎,以列用中罚。”
【直解】这一节,疑有错简。盖周公命史之词,史臣以上文有慎重庶狱之言,故误记于此。苏,是国名。公,是爵。武王时,苏忿生以诸侯为司冠。由字,解做用字。长,是延长。列,是问刑的条例。中罚,是刑罚轻重得中。周公呼太史而告之说:“刑狱重事,执法者必如苏公而后可。昔在武王时,苏忿生为司寇之官。他于小大之狱,都不敢轻易裁断,必哀矜详审,惟恐枉了一人。故能导迎善气,培植基本,以延长我王国。苏公之功大矣!夫前人所行乃后人的师范。尔太史可将苏公敬狱之事,书之简册,使后世做司寇的于此取法而加谨焉。则必能以轻重条例,用其中罚。盖人之罪有大小,例有轻重。使法当其情,轻其所当轻,而不失于暴刻;重其所当,重而不失于宽纵。则刑罚得中,而天下无冤民矣!”按:《立政》一篇,论人君为政,莫先于用人,用人莫先于三事大臣。大臣得人,则百官皆得其人,而治道举矣。末又归重于兵刑二事。盖兵者,国之卫;刑者,民之命。必治兵乃可以弭兵,必慎刑乃可以无刑,故尤当加意择人以任之。诚万世有天下者之永鉴也。 周官
这是成王训戒百官的说话。史臣记其语,以周官名篇。
【原文】惟周王抚万邦,巡侯甸,四征弗庭,绥厥兆民。六服群辟,罔不承德。归于宗周,董正治官。
【直解】侯甸,是侯服、甸服,并男、采、卫及畿内为六服。独言侯甸者,是举近以诙远的意思。弗庭,是诸侯叛逆王命,不来朝贡者。群辟,即是诸侯。宗周,是镐京。董字,解做督字。治官,是治事之官。史臣叙说,惟我周王抚临万邦,大一统以致,乃出而巡狩侯甸诸服之国,以稽察其政事;又四面征讨诸侯之不来庭者,以明正其罪恶。因以绥定天下之兆民,使人人都安居乐业无有失所。当是时,六服诸侯皆相与承流宣化,奉顺大君的德意,无敢有阻遏上命,自取罪戾者。盖我王一巡狩征讨间,而恩泽诞敷,威灵远播,外攘之功,赫然已著矣。又以朝廷为四方之极,内治不可不饬也。于是归于镐京,督正在朝治事之百官,使各遵体统而无相侵越,各修职业而无敢怠惰。庶乎本原之地,整齐严肃,而六服承德之盛,可以长保矣。此即下文制治未乱,保邦未危之意也。
【原文】王曰:“若昔大猷,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
【直解】猷字,解做道字。史臣叙成王训迪百官之词说:“若古昔大有道之世,圣帝明王,兢兢业业,其时虽法度修明,世已治而无乱矣。犹以乱不生于乱,而生于治,故其图惟治道,常在于未乱之前。虽海宇宁谧,世已安无危矣。犹以危不生于危,而生于安,故其保固邦家,常在于未危之日。其所以预图者,亦无他,惟是建官择贤,加之意而已。故能长治久安,永无乱危之祸。若待已乱已危而图之,则无及矣。”
【原文】 曰:“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庶政惟和,万国咸宁。夏商官倍,亦克用乂。明王立政,不惟其官,惟其人。
【直解】建,是立。百揆,是揆度百事的官,即宰相之职。四岳,是总方岳诸侯之事者。州牧,是一州之牧。侯伯,是次州牧而总诸侯者。盖侯伯率属以统于州牧,州牧又率其方之诸侯以统于四岳,四岳以下,都统于百揆。倍,是加一倍。乂,是治。成王说:“在昔唐虞之时,去古未远,事简民淳,乃稽考旧典,设立大小职官,其数止于百员。内则有百揆四岳,以总理在朝之治;外则有州牧侯伯,以总理四方之治。当是时,官数虽少,然内外相承,体统不紊。所以礼乐刑政,工虞教养,一切庶政,都顺理适宜,无有一之不和;四方万国,都时雍风动,平定安辑,无有一之不宁。此唐虞建官之效也。夏商之时,世变事繁。乃观其会,通制其繁简,建官的员数,比唐虞加了一倍。然内外体统,森严周密,庶政也无不和,万国也无不宁,天下治安,不异于唐虞之盛也。夫尧舜禹汤,皆是明哲的君主。其建官立政,制治保邦,所重者岂在官数之多少,惟在乎得人而已。盖官无大小,皆得贤而后能称其任,苟非其人,必至败官偾事,虽多无益。所以唐虞建官,只有百员,遂臻和宁之效;夏商之时,官多一倍,天下一般大治。官数虽殊,治效则一,此非得人之明验哉!”观此可见设官治政,固有国之大体,而为官择贤,尤用人之要务。若官不得人,徒取备员,则非惟无益而为害多矣。君天下者,不可不知也。
【原文】“今予小子,祗勤于德,夙夜不逮。仰惟前代时若,训迪厥官。
【直解】予小子,是成王自谦。祗,是敬。逮,是及。若,是顺。成王说:“予小子敬勤于德,兢兢业业,不敢怠忽。早夜间常恐有所不及,只仰承前代。若唐虞夏商建官致治的美意,顺着他行,以训教启迪百官,使各尽其职,而助成化理也。”可见修德是任官之本。若人君自家德不能修,则无以倡率百官。虽终日训迪他,也不信服。孔子说:“为政在人,取人以身。”正是此意。
【原文】“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官不必备,惟其人。
【直解】太,是尊无以加之词。师,是天子所师法。傅,是傅相。保,是保安,公取无私之意,因以为官名。经,是经纶。燮理,是和调。成王说:“如今定立太师、太傅、太保,这三样官为三公。不劳以职务,专与人主讲论发明天人的道理,启沃其心,涵养其德。推此道理以经纶邦国,使教化行,政事举,万民万物都得其所;推此道理以和调阴阳,使三光全,寒暑平,四时五行,都顺其序,便是三公的职事。然这等官职任至重,不必徒取备员,须是天下第一等道全德备,可为王者师的,然后委任他。若无这等人,宁阙其位不可滥授非人也。”
【原文】“少师、少傅、少保,曰三孤。贰公弘化,寅亮天地,弼予一人。
【直解】少,是位次于尊之词。孤字,解做特字,见非三公之属,且取独立无朋之意。贰,是佐贰。弘,是大。寅亮,是敬明。成王又说:“立定少师、少傅、少保,这三样官司为孤,以佐贰三公。三公既已论道经邦,三孤则弘大扩充其经邦之道化,务使朝廷政务,咸协于中;三公既已调和阴阳,三孤则致敬详明于天地之运行,务使四时五行,各顺其序。用以辅弼人君,匡正其过失,成就其德业,便是三孤的职事。”盖公孤同一辅弼之任,都要得非常之才,不比庶官职事可以照例除授也。
【原文】“冢宰掌邦治,统百官,均四海。
【直解】冢,是大。宰,是治。谓其职任甚大,故谓之冢宰。“定立冢宰为天官卿,使他掌管邦国的治道。内外大小有司,凡官职者,皆在管摄。务要选用贤能,以分职治民,使四海之内,人人得所无有不均平的,这是冢宰之职。”后世之吏部尚书,即此官也。
【原文】“司徒掌邦教,敷五典,扰兆民。
【直解】司,是主。徒,是众。以其官主民众,故谓之司徒。扰,是调习安养的意思。“定立司徒为地官卿,使他掌管邦国的教化,敷布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五者典常之教,以调习安养天下。众民如有不忠、不孝、无礼、无义的,务要教导他,使之各守礼法,不敢逾越,这是司徒之职。”后之户部尚书,即此官也。
【原文】“宗伯掌邦礼,治神人,和上下。
【直解】宗,是宗庙,凡祭祀以宗庙为主。伯,是长。以春官为四时之长,故谓之宗伯。“定立宗伯为春官卿,使他掌管邦国的典礼,专整理天神、地祗、人鬼之事,与吉、凶、军、宾、嘉之五礼。辨别其上下尊卑等列都无有僣乱,无有乖争,这是宗伯之职。”后之礼部尚书,即此官也。
【原文】“司马掌邦政,统六师,平邦国。
【直解】军政莫急于马,以其主军马之事,故谓之司马。“定立司马为夏官卿,使他掌管邦国军政,统御天子的六军。凡天下有干正之人,则举兵征伐,以平治邦国。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人人得其平,这是司马之职。”后之兵部尚书,即此官也。
【原文】“司寇掌邦禁,诘奸慝,刑暴乱。
【直解】寇,是寇贼。禁,是法禁。“定立司寇为秋官卿,使他掌管邦国法禁。有犯法违禁的,则推诘究问,务得其真情;有强暴作乱,罪恶显露的,必刑戮以正其罪,使不得苟免,这是司寇之职。”后之刑部尚书,即此官也。
【原文】“司空掌邦土,居四民,时地利。
【直解】空,是空土,古时穿土穴而居之,以其主民安居,故谓之司空。“定立司空为冬官卿,使他掌邦国之地土,以居处士农工商四者之民,使之各得其所。顺天时以兴地利,如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类皆不失其时,这是司空之职。”后之工部尚书,即此官也。
【原文】“六卿分职,各率其属,以倡九牧,阜成兆民。
【直解】六卿各有属官,每一卿属官六十员,通共三百六十员。阜字,解做厚字。成王说:“冢宰掌邦治为第一。然治道莫先于教化,故司徒第二。教化莫先于礼乐,故宗伯第三。教化既施,而犹有不守礼法者,必加以兵刑,都出于不得已,故司马第四,司寇第五。暴乱既去,而后民得安居,故司空第六。六卿既已分职,各自率领其属官,以倡率九州之牧,自内达之于外。故政治明,教化洽,天下兆民,莫不阜厚而化成矣。”盖周公辅相成王,经理太平之良法如此。
【原文】“六年,五服一朝。又六年,王乃时巡,考制度于四岳。诸侯各朝于方岳,大明黜陟。”
【直解】五服,是王畿外侯、甸、男、采、卫,五等诸侯之国。制度,是朝廷颁降的礼乐法度。成王既已训迪在内之臣,此又举制驭外臣之法说道:“天子所以振饬纪纲,统驭九牧,惟朝觐巡狩,为至大之典。如今定制,每六年,五服诸侯一次来朝会京师,各述其职以达于上。又六年,诸侯再朝。通十二年,天子乃以时巡行于诸侯所守之地,稽考一应制度于方岳。如岁时月日之差,则协而定之;律度量衡之异,则审而同之。以至风俗好尚、礼乐衣服之类,莫不采听而修饬之。维时五服诸侯,各执玉帛来朝于方岳之下。如岁二月乐巡狩,则东方诸侯,朝于岱宗。五月南巡狩,则南方诸侯,朝于南岳。其八月西巡,十有一月北巡,则朝于西岳,北岳亦如之。每巡狩所至,即加意询察诸侯的贤否,大明黜陟之典。如恪遵制度,奉职安民的,则进其爵,增其地;其不守制度,怠政殃民的,则贬其爵,削其地。赏罚昭而劝惩著,六服诸侯,无有不承德者矣。”按:有虞五载一巡,郡后四朝,至周朝以六年,巡以十二年,制之繁简,时之疏数,已自不同。后世时巡不行,而观察委之臣下,惟朝觐述职之典,则迄今行之不改。黜陟当否,乃人心向背所关,诚不可不慎重也。
【原文】王曰:“呜呼!凡我有官君子,钦乃攸司,慎乃出令。令出惟行,弗惟反。以公灭私,民其允怀。
【直解】攸司,指百官所管的职事。令,是政令。反,是壅逆不行的意思。允怀,是信服。成王总呼百官叹息而训戒说:“凡我有官守的君子,虽尊卑大小不同,都是代理天工的人,皆当敬谨以图尔之职事,不可旷怠而失职也。然欲敬其职,又当以慎令为先。盖凡政令之施,关系甚大。若不加详慎,则号令必有阻逆而难行者。夫至于出令而人不奉行,则不惟失上下之分,且国家事务,亦将废坏而不举矣。凡尔有位于发号施令之时,务要谨慎详审,度时宜,量事势,使人得以遵守。不要轻率忽略,将不可行的事施出去,至于壅逆而难行。然命令之当否,惟视心之公私何如耳。若在上的人,存心正大光明,一惟秉持公道,克去私情,凡所施行,件件都合乎天理,当乎人民,则政令一出,自然风行草偃,听之如蓍龟,仰之如神明,无有不敬信畏服者矣。何至于壅逆而不行哉!尔有官君子,能慎其令,则敬职之道,亦不外是矣。”
【原文】“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政乃不迷。其尔典常作之师,无以利口乱厥官。蓄疑败谋,怠忽荒政,不学墙面,莅事惟烦。
【直解】学古,是学前代之法。制,是裁度。迷,是错缪。典常,是当代的典故。蓄,是积蓄。莅字,解做治字。烦,是烦扰。成王说:“尔大小庶官,先须将前代的成法,都学习通晓了,然后可以进用而为官。及至议处国家的事务,却把平日所学的,用之以裁度斟酌,则事有条理,不至迷错矣。然前代的法,亦有宜于古,而不宜于今者,尔又须以当代典常为师法。盖这典常,都是我文武周公之所经画,至精至当,所当遵行,不可以喋喋利口,逞其才智,轻易更改,乱尔之官守。盖事若积疑而不断,必反败其谋为;心若怠忽而不谨,必荒废了政事。然决疑立政,都从学问中来。若不肯习学古法,留心时务,则事理必不通达,心地必不开明,就如面墙而立一般,眼中一无所见。使之治事,必然周章乖错,举措烦扰,岂能辨国家之务乎!所以人不可无学问之功也。”按:这一节,虽成王训迪百官之言,其于君道尤为亲切。故博览经史,讲求治道,即所谓议事以制也;谨守成宪,修明旧章,即所谓典常作师也。人臣不通古今,尚不可以办一官之事,况君天下者乎!此明主所宜留意也。
【原文】“戒尔卿士,功崇惟志,业广惟勤,惟克果断,乃罔后艰。
【直解】功,是事功。业,是职业。果断,是勇于决断的意思。成王既总戒庶官,至此又说:“如今申戒尔在朝的卿士,若要事功崇高,须是立志。若柔懦而不立志,则事功便卑下了,岂得崇高。若要职业广大,须是勤力。若怠惰而不勤力,则职业便狭小了,岂得广大。有此二者,又须临事能刚果决断,然后事皆有成,不贻后日艰患。若犹豫固滞,而不能果断,则志与勤都虚用了工夫,何益于事。尔等要建功立业,皆当深省于斯。”
【原文】“位不期骄,禄不期侈。恭俭惟德,无载尔伪。作德,心逸日休;作伪,心劳日拙。
【直解】骄,是骄傲。侈,是奢侈。载字,解做事字。成王又说:“凡人居富贵之中,志念易盈,嗜欲易纵,必有道以处之,而后可以长有其富贵。今尔卿士所居之官位既贵,则虽不与矜骄期,而矜骄自至;所享之俸禄既厚,则虽不与奢侈期,而奢侈自至。故居是位者,必当恭以持己,而后不至于骄;享是禄者,必当俭以节用,而后不至于侈。然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必须真有是谦虚忘势之心,而后其恭为实恭;真有是简淡朴素之念,而后其俭为实俭。恭俭皆出于实德,则内外如一,此心自安,而日著其休美。若只假做个恭俭的模样以欺人,则虽掩护遮盖,苦心劳力,而不恭不俭之真情,终不可掩,亦日见其拙而已。何益之有哉!夫一诚伪之间,而得失之顿殊如此,尔卿士当以作德自励,而以作伪为戒可也。”
【原文】“居宠思危,罔不惟畏,弗畏入畏。
【直解】宠,是宠荣。危,是危辱。成王说:“人臣享高爵厚禄者,虽是宠荣,然宠辱之机,相为倚伏。故居宠荣之地者,必当思念危辱之祸。位高而心愈卑,禄厚而志愈约,无所不致其敬畏。庶几能保守名誉于无穷也。若不知敬畏,骄侈放肆,必入于危辱可畏之中矣。可不慎哉!”
【原文】“推贤让能,庶官乃和,不和政厖。举能其官,惟尔之能;称匪其人,惟尔不任。”
【直解】厖,是杂乱。称,是举。成王说:“人君为治,必须群臣协和,同心为国,而后政事可理。然大臣者,又小臣之表率也。若尔为大臣的,能推荐有德之人,使之在位,而不蔽其贤;逊让有才之人,使之在职,而不害其能。则那小臣每,也自然效仿。将见士让为大夫,大夫让为卿,师师济济,无有争竞,而政事皆灿然就理矣。若大臣于有德的,不肯推荐,反媢嫉之;于有才的,不肯逊让,反排挤之。则那小臣每,也都仿效,互相忌害,彼此纷争,而朝廷政事,必至于杂乱而不可振举矣。然大臣以用人为职,其所举有当否,己职之尽与不尽,亦系于斯焉。若荐举一出于公,所用的人,果能不负其官,则知人善任,政事修明,是即尔之能矣;若荐举或出于私,所用的人,或至隳其职业,则引用匪人,误国殃民,是即尔之不胜其任矣。为大臣者,可不谨哉!”
【原文】王曰:“呜呼!三事暨大夫,敬尔有官,乱尔有政,以佑乃辟。永康兆民,万邦惟无斁。”
【直解】三事,即立政所称三事大臣。乱,是治。斁字,解做厌字。成王于篇末叹息说:“上自三事大臣,下至大夫小臣,我申戒尔等。当敬谨尔所有的官职,不可怠忽;整治尔所司的政事,不可废弛。用以佑助尔君,永远康济天下之兆民。庶几万邦之广,亲附爱戴,而无厌斁我周之心矣。”按:《周官》一篇,先儒以为成王亲政之书。盖成王受周公之教已成,故亲政之初,训迪百官,凡公孤六卿百执事,无不正其官守,加以训词。其言居官莅政之道,无一语不精当,所以当时百官奉行,天下大治,真可为后世之法也。卷之十二尚书直解
卷之十二
君陈
君陈,是臣名。周公既没,成王命君陈代周公治殷顽民。史录其策命之词,以君陈名篇。
【原文】王若曰:“君陈!惟尔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命汝尹兹东郊,敬哉!
【直解】令,是善。尹,是治。东郊,指洛邑下都说,下都在王城之东,故谓之东郊。成王策命君陈,呼其名而告之说:“惟尔有令善之德,事亲以孝,能尽为子的道理;事长以恭,能尽卑幼的道理。惟能孝于亲,友于兄弟,有这等令德,以修身教家,必能忠君爱民;施诸政事,使教化大行,风欲淳美。则东郊之任,舍汝其谁。故我今命尔尹治东郊下都之民。尔当敬谨从事,推孝恭之令德,为经国之善政,不可少有懈怠,以负委托也。”
【原文】“昔周公师保万民,民怀其德。往慎乃司,兹率厥常。懋昭周公之训,惟民其乂。
【直解】师,是教训。保,是安养。率,是循。懋,是勉。乂,是治。成王又说:“昔周公治下都之民,有师之尊,所以教戒训饬者,无不备;有保之亲,所以抚恤爱养者,无不周。是以万民都怀想思慕他的恩德,至于今日,久而不忘。我今命尔前去,所司者,即周公之职;所临者,即周公之民。只当慎守尔的职事,小心敬畏,务率循旧日所行之常法,不可别立条贯,轻易更改。盖周公之训,布于当时者,万民方思慕不忘。尔若能勉力遵奉,益阐扬而光大之,则下都之民,自将翕然听顺,安静贴服,与周公之时无异矣。若少有纷更,民且疑骇而不安矣。可不慎哉!”
【原文】“我闻曰:‘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尔尚式时周公之猷训,惟日孜孜,无敢逸豫。
【直解】馨香,是和气薰蒸发越的意思。猷训,是关系道理的言语。成王又说:“我闻周公有言:‘凡治化隆盛,到那至极的去处,自然和气薰蒸,馨香发越,虽神明亦将感格而无间。然这馨香不是祭祀的黍稷,乃是人有明德,蕴于身心,而至精至粹,施诸政事,而尽善尽美。然后馨香发闻,可以感格神明耳。若明德不足以致治,黍稷虽是馨香,神岂享之乎!’周公此言,其发明道理,至为精微,真修德治民者所当法也。尔尚用此周公发明道理之训,终日孜孜,务要身体力行,不可有一毫逸豫怠惰。庶几己德可明,至治可期,虽神明犹将感格,而况殷民有不从化者哉!”
【原文】“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既见圣,亦不克由圣。尔其戒哉!尔惟风,下民惟草。
【直解】由,是行。成王又说:“凡今之人,不曾见圣人时节,心里切切向慕,如不能勾见的一般,此乃好德之良心也;及至亲见了圣人,却又志气昏惰,安于旧习,不能依着圣人所行。盖常人之情,大抵如此。尔君陈与周公同朝,已尝亲见圣人矣。如今继周公之后,抚周公之民,若未能法之以治民,则与常人不克由圣者何异?其尚以此为戒哉!盖尔君陈居民之上,其鼓舞倡率,譬如风一般;尔所治的下民,其观望听从,譬如草一般。风行则草偃,上行则下效,此必然之理也。若尔能式周公之训,以端风化之源,则民亦将听尔之训,不异于草从风矣。尔君陈可不勉乎!”
【原文】“国厥政,莫或不艰,有废有兴。出入自尔师虞,庶言同则绎。
【直解】艰,是艰难慎重的意思。出入,是反覆。师,是众。虞,是度。绎,是䌷绎思虑。成王又说:“尔君陈尹兹东郊,凡图谋政事,无大无小,都要兢兢业业,以艰难之心处之。不要看做容易,轻率苟且,以致差失。尔今继周公之后,政之大体,固不可易,而时异势殊,容有法久弊生,所当厘革的,有便民利俗所当兴举的,亦不容不因时而为之处。但不可偏执己见,率尔兴废。须要出入反覆,与众人商度可否,以求至当。若众论皆同,又要自家䌷绎而深思之,灼见其利弊之宜,然后见之施行可也。夫外参于国人,而不专执乎己见,内审于独断,而不轻狥乎众言。斯可谓其难其慎,而政之兴革,当无有不善者矣。”
【原文】“尔有嘉谋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呜呼!臣人咸若时,惟良显哉!”
【直解】嘉,是美。言切于事的叫做谋,言合于道的叫做猷。顺,是将顺。成王嘉奖君陈说:“尔平日凡有好言语切于事的,及有好言语合于道的,即便入告尔君于内,一一敷陈,无有隐匿,乃又不自以为能,将顺于外说道:‘凡此嘉谋嘉猷,有利于国,有益于民,都是我君之盛德,主持裁断于上,非臣下所能预也。’夫既陈己之善,而献纳于内,乃又以善归君,而宣布于外,此乃忠顺之极至,臣道之纯美者也。”于是又叹息说:“若使为人臣的,都似汝这等忠顺,是为奉公修职的良臣,而其名誉亦岂不光显于后世哉!”夫君陈有善,不自以为己功,而归之于君;成王受善,亦不自以为己出,而归之君陈,盖亦庶几乎唐虞都俞之休风矣。其致治太平宜哉!
【原文】王曰:“君陈!尔惟弘周公丕训,无依势作威,无倚法以削。宽而有制,从容以和。
【直解】弘,是阐扬的意思。丕训,是大训。削,是刻削。制,是节制。成王又呼君陈而告之说:“昔周公师保万民,垂之大训者,固后人所当遵。然事以时迁,政由俗革,又不可拘泥陈迹,至于狭隘而不弘也。尔必斟酌变通,阐扬开拓周公所遗之大训,使益光显敷布于万民,乃能继周公以成治耳。今尔所居的势位,是下民所瞻仰,却不可恃势作威以陵暴在下之人;尔所用的法制,是下民所奉行,却不可倚着公法而恣行刻削之政。惟在审治体,识时宜,务以平定安辑斯民可也。盖殷民当迁徙之余,服周公之训,顽梗之习虽变,而向化之心未坚。若更加严厉,则非今时所宜;若过于宽和,又非为治之体。尔今御众虽从宽厚,然不可一味从宽,把法度都废坠了。须要有个品节限制,以维特于宽厚之中,然后宽而不失于纵。近民虽尚和平,然不可骤然便和,使人情都懈弛了。须要驯扰服习,渐次成和平之化,然后和而不至于流。宽和得中,则政善民安,而能弘周公之丕训矣。”按:周公告成王治洛,则曰:“明作有功,敦大成裕。”是严中有宽。成王告君陈,则曰:“宽而有制,纵容以和。”是宽中有严。可见刚柔相济,仁义并行,乃万世治天下之大法也。论治者,宜究心焉。
【原文】“殷民在辟,予曰辟,尔惟勿辟。予曰宥,尔惟勿宥,惟厥中。
【直解】辟,是刑辟。宥,是赦宥。中,是轻重得中。成王告君陈说:“下都之殷民,有犯了刑法,未经决断的。我虽说要加刑,尔未可便从我意而加刑;我虽说要赦宥,尔亦未可便随我意而赦宥。盖一人之喜怒无常情,五刑之轻重有定法。若曲从人君主一时的喜怒,必有不当刑则刑,不当宥而宥者。须是详明法意,权其轻重,务合于中。可刑则刑之,使无辜者不至滥及;可宥则宥之,使有罪者不得倖免,乃为用法之平也。”上节是戒君陈不可狥一己之私,这是戒君陈不可狥人君之私。上下皆能以公道为主,殷民岂有不心服者乎!
【原文】“有弗若于汝政,弗化于汝训,辟以止辟,乃辟。
【直解】弗若,是不顺。成王又说:“若殷民之中,有习于强梗,不肯顺于汝之政令的;有安于昏昧,不能化于汝之教训的。这等人,不免加之以刑。然须是刑当其罪,刑一人而可以为千万人之戒,使后来的,再不敢犯罪,然后从而刑之。不如是,则未可遽加以刑矣。”此节言罪之可矜者,不轻于用辟,以见辟惟其中,而非枉滥也。
【原文】“狃于奸宄,败常乱俗,三细不宥。
【直解】狃,是习惯。奸,是在内为恶的。宄,是在外为恶的。细,是小。成王又说:“若是习惯奸宄之事,敢于为恶,不知悛改的,与那毁败纲常,坏乱风俗的,这三样人,所犯虽是小罪,也不可赦宥他。盖国家之纪纲风化,关系甚重,当痛惩之,以绝为恶之源也。”此节言罪之难恕者,不轻于赦宥,以见宥惟其中,而非宽纵也。
【原文】“尔无忿疾于顽,无求备于一夫。
【直解】忿,是忿怒。疾,是疾恶。顽,是愚顽。成王告君陈说:“尔所治之民,有好愚顽不听训化的,不要忿怒疾恶,便以为难教而弃之。须是优游不迫,渐次把礼义开导他,则无不可化之人矣。人各有能有不能,不要求全责备于一人。须是取其所长,舍其所短,因才而器使之,则无不可用之人矣。”盖待物贵洪,以开进善之机;取人贵恕,以广用才之路,为治之要道也。
【原文】“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
【直解】成王又说:“轻躁之人,不足以图事。须是从容坚忍,事不轻发,然后举动详审,而于事有济也。浅狭之人,不足以蓄众。须是度量宽洪,恢乎有容,然后其德广大,如天覆地载,而无所不包也。”盖大臣任大责重,不惟其才识卓异,尤必德量过人者,而后足以堪之。故成王之勉励君陈如此。
【原文】“简厥修,亦简其或不修。进厥良,以率其或不良。
【直解】简,是简择分别。修,是职业修举的人。良,是行义良善的人。成王又说:“殷民虽渐染纣之污俗,然已薰陶于周公之化。其中善恶不等,须有个劝率化导之方。如职业有修与不修的,尔当简别那能修职业的,也简别那不能修职业的。务要分析明白,不使他混为一途。则修者益自奋,而不修者知所愧耻,人人都劝于立功矣。如行义有良与不良,尔当进用那良善的,以倡率那不良善的,则良者得效用,而不良者有所激劢,人人都勉于兴行矣。”
【原文】“惟民生厚,因物有迁。违上所命,从厥攸好。尔克敬典在德,时乃罔不变。允升于大猷。惟予一人膺受多福,其尔之休,终有辞于永世。”
【直解】迁,是改变。典,是五常。在德,是实有是德。升,是进。大猷,是大道。休,是美辞,是称誉之辞。成王命君陈篇终,又勉励之说:“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本然之性,原自淳厚,只为外物引诱,遂改变做浇薄了。然厚者,既可变而为薄,则薄者岂不可挽而为厚乎?但民之常情,不从上人的命令,而从其所喜好。如所令反其所好,则虽严刑峻罚,必不能驱之使从矣。盖转移之机,在上不在下;导民之道,以身不以言。尔君陈若能敬其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常道而实有是德于身,则自家能谨其所好矣。将见百姓每,都感发兴起,莫不改其浇薄归于淳厚。由是化行俗美,于变时雍,信能升于大道之世,而无复梗化之民也已。世治民安,则予一人,得以垂拱于上,膺受多福;其在于尔,也大有休美,而名誉光显,终将传诵于来世矣。尔可不勉图之哉!”按:此篇之言,甚切于治道。君陈所以成和中之治,历三纪而世变风移,皆本于此。其篇中“敬典在德”一言,尤为纲要。盖以教化为先务,以修德为本原,自古帝王修身致治,用此道也。先儒谓《君陈》一命,乃成王真得实造之学。君天下者,宜留意于斯。 顾命
成王大渐之时,顾视群臣,命之辅佐康王。史臣录其命词,并叙君臣迎立康王,传授遗诏始末,遂以顾命名篇。
【原文】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颒水,相被冕服,凭玉几。
【直解】哉生魄,是十六日。怿,是悦。洮,是洗手。颒,是洗面。相,是扶侍的人。凭,是倚靠。玉几,是玉做的几。史臣叙说,成王在位三十七年,四月十六日,感疾而不悦。至甲子日病势愈重,欲命群臣辅导太子,慎重其事,乃力疾而起,以水盥手洗面,左右扶侍的人,被以衮冕之服,然后凭着玉几以发命焉。夫当疾病困惫之时,犹必盥洗以致洁,冕服以致敬,不以污亵临群臣,成王之克自敬德亦可见矣。
【原文】乃同召太保奭、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
【直解】芮、彤、毕、卫、毛,都是国名。虎臣,是虎贲。百尹,是百官之长。成王将废顾命,乃总召六卿等官。是时太保召公奭,领冢宰事,芮伯为司徒,彤伯为宗伯,毕公领司马,卫侯为司寇,毛公领司空,及宿卫之官,师氏、虎贲,又及百官之长,与诸治事之臣,同至御前听命。盖托后嗣,传大位,所系甚重,故必集君臣而面命之也。
【原文】王曰:“呜呼!疾大渐,惟几。病日臻,既弥留,恐不获誓言嗣,兹予审训命汝。
【直解】渐,是进。几,是几希不绝的意思。臻,是至。嗣,是继嗣。成王顾命群臣叹息说:“我之疾已大进,但几希不绝耳。然病日增重,既弥甚而留连,其势已不可起矣。恐一旦遂死,不得出誓言以托继嗣之事,此我所以及未死之时,详审发训以命汝等。汝等其专心听之可也。”
【原文】“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丽陈教则肄。肄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
【直解】宣,是著。奠,是定。丽,是民之所依。肄,是习。成王说:“昔我先君文王、武王后先相继,能明其德。文王既宣著其光于前,武王又宣著其光于后,如日月之代明一般,其君德之盛如此。及其施之政教,则能定民所依,使寒者得衣,饥者得食,各有所倚赖。又以其民既富而可教,乃陈列教条以开示之,使之父子知亲,君臣知义,昭然于人伦日月之理。由是我周之民,感其教养之泽,莫不服习而不违;风声远被,用能达于殷邦,罔不服从其教化。民心既归,天意斯属,遂集大命于我周矣。”
【原文】“在后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训,无敢昏逾。
【直解】侗,是愚。迓,是迎。成王说:“得天下固难,而守天下亦不易。我小子承文武之后,虽侗愚无知,然亦知天命无常至为可畏,兢兢然致敬以迎之,不敢有一毫怠忽之心。于文武敬天勤民的大训,一一承继保守,无敢错昧逾越。是以能延长世德,克享天心,而大命不至于失坠尔。”
【原文】“今天降疾,殆弗兴弗悟。尔尚明时朕言,用敬保元子钊,弘济于艰难。
【直解】钊,是康王的名。成王说:“今天降疾于我身,殆将必死,不能兴起,不能醒悟矣。继我而为君者,太子钊也。以祖宗基业之重,付之一人,可谓艰难。尔等庶几明记我的言语,相与敬慎以保护太子,左右维持,使能大济乎艰难之业,而守丕基于不坠可也。”
【原文】“柔远能迩,安劝小大庶邦。
【直解】这下两节,正说弘济艰难之事。成王说:“人君以一身为万民之主,虽地有远近,皆当抚绥。汝必敬辅元子,于远民则怀来而柔顺之,于近民则驯扰而调习之,以尽夫抚万民之责焉。人君以一身立诸侯之上,虽国有小大,皆得统御。汝必敬辅元子,保安那小国,使之得以自立,劝导那大国,使之不敢自肆,以尽夫御诸侯之责焉。如此,则君道克尽,而艰难庶乎可济矣。”
【原文】“思夫人自乱于威仪,尔无以钊冒贡于非几。”
【直解】乱字,解做治字。贡字,解做进字。几,是念虑之微。成王又说:“人受天地之衷以生,本有动作威仪之则。我思夫人之所以为人者,当肃恭妆敛,自治其威仪,使一身之中,有威可畏,有仪可象,方能无愧于为人耳。况人君之威仪,尤天下之所瞻仰者,其可以不治乎?然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若一念之几微,或出于邪,则吾身之威仪,咸失其正,尤不容于不谨者。汝必辅我元子,致谨于念虑之微,以端其威仪之本,慎无引君非道,以元子钊冒进于不善之几也。”
【原文】兹既受命还,出缀衣于庭。越翼日乙丑,王崩。太保命仲桓、南宫毛,俾爰齐侯吕伋,以二干戈、虎贲百人,逆子钊于南门之外。延入翼室,恤宅宗。
【直解】缀衣,是帐幔。仲桓、南宫毛,是二臣姓名。吕伋,是太公望之子。逆,是迎。延,是引。翼室,是路寝的夹室。恤宅,是忧居。宗,是主。史臣记成王发命之时,曾设帐幔于坐次,及群臣既受顾命而退,乃撤出帐幔于庭中。及明日乙丑,成王遂崩。太保召公奉成王遗命,命仲桓、南宫毛二近臣,使齐侯吕伋,以干戈二具、虎贲百人,往迎太子钊于路寝门之外。引入路寝东夹室,居忧主丧,以示继体之有人,天位之已定也。
【原文】丁卯,命作册度。
【直解】成王崩第三日丁卯,召公将传顾命于康王,先命史官作册书以纪其言,并定受册的礼仪法度,如下文升阶即位、御册受同之类。
【原文】越七日癸酉,伯相命士须材。
【直解】伯相,是召公。召公以西伯为相,故叫做伯相。须,是取。作册后七日癸酉,成王既殡,召公命士取材木,以供丧事杂用。
【原文】狄设黼扆、缀衣。
【直解】狄,是官名,盖主陈设之事者。黼扆,是屏风画斧文的。召公将传成王顾命,于是命狄人设屏风于御座之后,又设帐于周围,悉如成王生存临御之仪也。
【原文】牖间南向,敷重篾席,黼纯,华玉仍几。
【直解】牖,是窗。敷,是铺设。篾席,是桃竹枝织成的席。黼,是白黑杂色的之缯。纯,是缘。华玉,是五色之玉。仍几,是仍设平时之几案。史臣记狄人于路寝户牖之间,向南之处,铺设三重篾席,其席以白黑之缯为缘,仍设华玉所饰之几。这是成王平日朝见群臣之坐也。
【原文】西序东向,敷重底席,缀纯,文贝仍几。
【直解】西序,是西廂。底席,是蒲席。缀,是杂彩。文贝,是海中介虫,有黄紫杂文。狄人又于西廂向东去处,铺设三重蒲席,其席以杂彩为缘,仍设文贝所饰之几。这是成王平日听事之坐也。
【原文】东序西向,敷重丰席,画纯,雕玉仍几。
【直解】东序,是东廂。丰席,即是下文笋席。雕,是刻。狄人又于东廂向南去处,铺设三重竹笋席,其席以采画之缯为缘,仍设雕玉所饰之几。这是成王平日养国老飨群臣之坐也。
【原文】西夹南向,敷重笋席,玄纷纯,漆仍几。
【直解】西夹,是路寝西边夹室。笋席,是竹笋皮织成的席。纷,是杂。狄人又于路寝西边夹室向南去处,铺设三重竹笋席,其席以玄色缯杂为之缘,仍设漆几。这是成王平日燕亲属之坐也。盖牖间南向之席,乃天子负扆朝诸侯之处,坐之正也。其余三坐,则随事而设。今将传成王顾命,不知神之所依,于彼于此,故并设之。
【原文】越玉五重,陈宝。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胤之舞衣、大贝、鼖鼓,在西房。兑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在东房。
【直解】越,是及。五重,是五件珍重之玉,即弘璧、琬琰、大玉、夷玉、天球也。宝,是宝器,即赤刀、舞衣、大贝、鼖鼓、戈、弓、竹矢也。赤刀,是赤金的刀。大训,是历代帝王的谟训。弘璧,是大璧。琬、琰,都是玉圭的名。夷玉,是外夷所贡的美玉。天球,是玉磬。河图,是伏羲时河中龙马所负之图。胤之舞衣,是胤国所制的舞衣。大贝,即是文贝。鼖鼓,是大鼓,长八尺。兑和垂都是古时巧工的名。史臣记当时之所设者,又列五件重玉,陈各样宝器。如赤金之刀、帝五之大训,及弘璧、琬琰,则陈列在西序。大玉、夷玉及天球、河图,则陈列在东序。胤国所制之舞衣及大贝、鼖鼓,则陈列在西房。兑所制之戈和所制之弓,垂所制之竹矢,则陈列在东房。此皆先王世传之器,亦成王平日之所服御者,故设之以寓如存之感也。
【原文】大辂在宾阶面,缀辂在阼阶面,先辂在左塾之前,次辂在右塾之前。
【直解】辂,是车驾。大辂,是玉辂。宾阶,是西阶,以其为宾客所升,故谓之宾阶。缀辂,是金辂,王乘玉辂,而金辂即连缀其前,故谓之缀辂。阼阶,是东阶,以其为主人酬酢宾客之所,故谓之阼阶。先辂,是木辂,以其辂之先,故谓之先辂。塾,是门侧之堂。次辂,是象辂与革辂,以其次于木辂,故谓之次辂。史臣记当时又陈设五辂。玉辂在西阶南向。金辂在东阶南向。木辂在左塾之前北向,与玉辂相对。象辂革辂在右塾之前北向,与金辂相对。此皆成王平日之所乘者,故备设之,亦陈宝玉之意也。然仪物之陈皆以西为先者,以成王殡在西序故尔。
【原文】二人雀弁,执惠,立于毕门之内。四人綦弁,执戈上刃,夹两阶戺。一人冕,执刘,立于东堂。一人冕,执钺,立于西堂。一人冕,执戣,立于东垂。一人冕,执瞿,立于西垂。一人冕,执锐,立于侧阶。
【直解】弁,是士冠。雀弁,是赤色微黑,如雀头一般。惠,是三稜的矛。毕门,是路寝之门。綦弁,是文鹿皮冠。上刃,是持刃向外。戺,是堂稜。冕,是大夫冠。刘、钺,都是斧类。东西堂,是东西廂的前堂。戣,是矛类。瞿字,当作戵字,是四稜的矛。东西垂,是东西廂的阶上。锐字,当作字,也是矛类。侧阶,是东边小阶。此时将迎新王,故肃仪卫以备不虞。使武士二人,戴雀色的弁,执三稜之矛,立于毕门之内。四人戴鹿皮的弁,执戟以刃向外,夹立于东西两阶之旁近堂稜之处,每阶二人。又大夫一人,戴冕执刘,立于路寝之东廂堂。一人戴冕执钺,立于路寝之西廂堂。一人戴冕执戣,立于东廂之阶上。一人戴冕执戵,立于西廂之阶上。一人戴冕执,立于东边小阶。康王居忧于东室,故凡仪卫之陈,皆以东为先也。
【原文】王麻冕黼裳,由宾阶。卿士、邦君麻冕蚁裳,入即位。
【直解】麻冕,是细麻之冕。,是升。蚁裳,是玄色之裳,如蚁色一般。仪物既陈,宿卫既备,乃迎嗣王入受顾命,以受命重事。且有祭告之礼,故变凶服而用祭服。康王麻冕黼裳,由西阶升堂,盖未受顾命,犹不敢以主道自居也。公卿大夫及诸侯,皆麻冕玄裳,从王而升,各入就班次。然王之祭服,其裳四章,今独用黼;卿士邦君之祭服,其裳宜,今易而为玄,不纯用吉服者,盖酌吉凶之间,礼之变也。
【原文】太保、太史、太宗,皆麻冕彤裳。太保承介圭,上宗奉同瑁,由阼阶。太史秉书,由宾阶,御王册命。
【直解】太宗、上宗,是大宗伯。彤,是赤色。介圭,是尺有二寸的大圭。同,是爵。瑁,是天子所执之玉,以合诸侯之圭璧者。秉,是执。书,是载顾命的册书。御,是进奉。王与卿士邦君既升矣。太保是受遗诏的,太史是奉册的,大宗伯是相礼的,三人皆服麻冕彤裳,纯用吉服。大圭乃天子之所守,则太保奉之,同为祭祀之主。瑁为朝觐之主,则大宗伯奉之,皆由东阶升堂。遗命册书乃太史之所作,则太史执之,由西阶升堂,遂以此册命进之于王。太保宗伯奉符宝以传嗣君,有主道焉,所以升自东阶。太史尊先王之遗命,所以升自西阶也。
【原文】 曰:“皇后凭玉几,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答扬文武之光训。”
【直解】皇后,是大君。末命,是临终之命。卞字,解做法字。燮,是和。成王顾命之词,大史既书之于册以授康王,而复口陈其意说:“大君成王当大渐之时,亲凭玉几,发扬临终之命。命汝嗣守文武的大训,君鉴周之天下。然既居大位,必有大法,汝必率而循之。凡所以柔服万民,安劝庶邦都,悉遵先王之成法,于以燮和天下之臣民,使皆相安相乐,无一人离心。能如是,则可谓善继善述,慰答宣扬文武之光训,而不负其启佑之意矣。先王之所望于汝者如此,可不勉哉!”
【原文】王再拜,兴,答曰:“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
【直解】眇,是小。而字,解做如字。康王既受顾命,乃再拜而起,答说:“君道甚难,天命可畏。眇眇然我微末小子,其能居大位,循大法,致大和,如我祖父之安治四方,以敬畏夫天命乎?盖深以不胜为惧也。”
【原文】乃受同、瑁,王三宿,三祭,三咤。上宗曰:“飨!”
【直解】宿字与肃字同,是肃敬的意思。祭,是酌酒。咤,是奠爵。康王已拜受顾命,乃受大宗伯所奉之同、瑁。瑁则授之于人,同则用之以祭。王乃三致肃敬,进爵于神位之前,三酌酒于同中,三奠同于神座,告其已受顾命也。宗伯乃传神命说:“先王已歆飨矣!”
【原文】太保受同,降,盥,以异同,秉璋以酢。授宗人同,拜,王答拜。
【直解】异同,是别爵。璋,是璋瓒。瓒有二:有以圭为柄者,曰圭瓒;有以璋为柄者,曰璋瓒。酢,是报祭,如亚献之类。宗人,是小宗伯等官。康王既行祭告之礼,以所奠的同爵,授于太保。太保受之,然不敢用之以祭,遂下堂盥洗其手,更用别同,盛在璋瓒之中,持璋瓒以报祭。因授同于宗人,使他代安神座,遂拜以成礼,告其已传顾命。康王以子道自处,亦代尸答拜焉。盖太保以元老大臣,受托孤重任,故王答其拜,所以致敬也。
【原文】太保受同,祭,哜,宅,授宗人同,拜。王答拜。
【直解】祭,是酎洒于地。哜,是饮福至齿。宅,是退居其位。凡祭将毕,有饮福酒之礼。此时康王居丧,不可饮福,太保乃代王行之。宗人酌酒于同,以授太保。太保受之,先酎酒于地,然后举酒至齿。盖方在大丧之中,不甘其味也。于是退居其所立之位,以同还授宗人,而下拜以谢神赐。王又代尸答拜焉。
【原文】太保降,收。诸侯出庙门俟。
【直解】庙门,是路门,室有东西廂曰庙,路寝有东序西序,故称其门为庙门,非宗庙之门也。俟,是待。祭礼既毕,太保下堂,有司收彻器用。助祭之诸侯,皆出路门,候见新君与之更始焉。按:此篇,见成王临大渐之际,志气清明,能发训言以传后嗣;又见召公当大故之日,区处周密,能肃政令以定危疑。君相之贤,皆可为后世法也。 康王之诰
这是康王初嗣位,君臣相与戒勉之辞。史臣叙其事,因以康王之诰名篇。
【原文】王出在应门之内,太保率西方诸侯入应门左,毕公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皆布乘黄朱。宾称奉圭兼币,曰:“一二臣卫,敢执壤奠。”皆再拜稽首。王义嗣德,答拜。
【直解】应门,是周时内朝之处。太保,指召公。率,是领。布,是陈。马四疋为乘。布乘黄朱,是陈布四黄马而朱其鬛也。宾,是诸侯古以宾礼亲邦国,故谓之宾。称,是举。壤奠,是以壤地所出为奠贽也。义,是宜。义嗣德者,谓宜继前人之德,即嗣位的意思。史臣记说,成王既崩,康王初立,郡臣候见新君,王乃出立于应门之内。于是太保召公为西伯,则率西方诸侯入应门左;毕公为东伯,则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分领所属,叙立已定,乃各陈布黄马四疋,朱其鬛以为庭实。诸侯又各举所奉圭,兼以币帛,致词说:“我一二臣子,在外为五藩卫者,敢献其壤地所出之马与币,以为贽见之仪。”致词已毕,乃相率再拜稽首,而致敬尽礼焉。是时康王已即大位,宜继前人之德者,故亦答拜。盖继统之新君,居忧之宗主,礼当如是也。
【原文】太保暨芮伯咸进,相揖,皆再拜稽首,曰:“敢敬告天子,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武,诞受羑若,克恤西土。
【直解】推手向前为揖。诞,是大。羑若二字,疑有脱误。克恤,是能抚恤。西土,是西方岐丰,文武初兴王业之地。史臣记说,诸侯朝见康王,行礼既毕,太保召公及司徒芮伯,与群臣皆前进相揖,序定位次,又皆再拜稽首说:“王今已为天子,群臣敢致敬进言于王。昔商之成汤,以圣德克享天心,创造商家六百年大基业。至纣地道,皇天厌弃,遂一旦改革其命,使他尽丧了天下。惟我周家文王武王,二圣相承,乃大受其命,以开一代的基业。所以然者,寔由文王武王,能抚恤西土之众,使得其所,是以人心归于一,天命眷于上,信非偶然也。夫文武相继恤民,始受天命,得天下如此难也。王可不尽君道以保之乎!”康王身长富贵,不知创业艰难,故召公率诸臣进戒,首之以此,所以警悟者至矣。
【原文】“惟新陟王毕协赏罚,戡定厥功,用敷遗后人休。今王敬之哉!张皇六师。无坏我高祖寡命。”
【直解】陟,是升遐。成王初崩,故曰新陟王。毕,是尽。协,是合。戡,是克。敷遗,解做施及。张皇六师,是大修戎备。寡命,是不易得的基命。召公又说:“我周自文武艰难创业,惟我新升遐的成王,以兢业守之。凡一赏一罚,皆未尝狥一己的私情。惟理所可好则好之,而赏必当功;理所可恶则恶之,而罚必当罪。至公至明,绝无私曲。是以赏一人而天下以劝,罚一人而天下以惩。民志定,王业安,而文武之大功,不至于动摇。用以此施及于后世之子孙,亦有盈成熙洽之美,而享有今日之天下。今王嗣位,其敬以保守之哉!敬之何如?治安之久,易有陵迟之渐;践祚之初,当绝觊觎之萌。必振饬戎务,张大六师之制,使器械严整,士气精明,足以詟服人心,镇定天下。切不要姑息废弛,使我高祖文武不易得的基命,坠坏而不终也。”按:周家仁厚立国,规模已定,惟商民犹伺隙欲逞。况盈成之久,其弊易弱,成康之时,病正坐此。故康王即位,元老大臣,惓惓以赏罚六师告之。尝考《立政》一书,周公亦以克诘戎兵为言,可见老成谋国,计虑深远矣。
【原文】王若曰:“庶邦侯、甸、男、卫,惟予一人钊报诰。
【直解】钊,是康王名,嗣王在丧,故称名。报,是答。康王因群臣相与进戒,乃呼而告之说:“尔等庶邦侯、甸、男、卫之诸侯,既有陈戒于我。惟我一人钊,将亦有诰词,以报答于尔。其明听之哉!”
【原文】“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务咎,底至齐信,用昭明于天下。则亦有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保义王家。用端命于上帝,皇天用训厥道,付畀四方。
【直解】丕,是大。平,是均平。富,是富足。务,是专力的意思。咎,是咎恶。底,是致。至,是至极的去处。齐,是兼备。熊与罴,都是猛兽名。不二,是一心。乂,是治。端命,是正命。康王告诸侯说:“昔为周文王武王之为君,有溥博均平之德,减薄税敛,使天下都富足,无有困穷。人有罪恶,不得已而加刑,又轻省而不深刻,谨慎而不差误,不曾专意去寻人的罪恶。其务德而不务法如此。这个心,推行到那至极的去处,兼尽而极其诚信,无有一些虚假,内外充实,自然光辉发越,明白在天下人耳目。文武有此圣德,宜无赖于群臣之辅者。当时却也有如熊如罴一般的武士,与纯一忠实不二心的贤臣,同心协力,相与辅佐,以保护经理我周之邦国。故文王武王,用此承受正大之命于上天,天亦以此顺文武之道,谓可以君主天下,而付畀以四方之大也。夫文武以圣德而尚赖贤臣辅佐如此,况我今日,宁不赖尔等之助乎?”
【原文】“乃命建侯树屏,在我后之人。今予一二伯父,尚胥暨顾,绥尔先公之臣,服于先王。虽尔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用奉恤厥若,无遗鞠子羞。”
【直解】伯父,指同姓诸侯。先公,是诸侯的祖父。顾,是念。绥,是安。鞠子,是稚子未离鞠养的意思,乃谦辞也。康王又说:“我周文王武王,既得贤臣以创王业,犹虑后人无以守之,乃命封建侯国,树立藩屏。其意盖以后世子孙继体守成,要这等人辅佐于异日也。先王为后世虑如此。今我一二同姓的诸侯,继尔祖父为臣。尔祖父前日,皆有臣服于我先王之道。庶几相与顾念而不忘,安定而不易,事我以尽蕃卫之责。虽身奉职在外,须要一心孜孜报国,常在王室,用以此心奉上之忧勤,顺承不违。无或不能辅佐,使端命不可受,四方不能保,以贻我鞠子之羞耻。斯则顾绥之道尽,而无愧先公矣。尔等可不勉哉!”
【原文】群公既皆听命,相揖趋出。王释冕,反丧服。
【直解】群公,指太保召公以下。命,即上报告之命。史臣说,太保召公等,既皆恭听王报告已毕,乃皆相揖而趋出。王乃释去冕服,还著丧服。盖行即位吉礼毕,仍行居丧之礼也。按:此书臣之进言,曰“无坏我高祖寡命”,君之求助,曰“无遗鞠子羞”,即位之初,君臣告戒,深切著明,惓惓有无忘先业之意。此孔子取之以为后世法也。 毕命
康王命毕公代君陈保治东郊。史臣录其册命之辞,以毕命名篇。
【原文】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朏,越三日壬申,王朝步自宗周,至于丰。以成周之众,命毕公保厘东郊。
【直解】月初生明叫做朏,是月之初三日也。乘辇而行叫做步。宗周,是镐京。丰,是文王庙所在。成周、东郊,俱指洛邑下都说。保,是安。厘,是理。史臣叙说,惟康王即位之十有二年,六月初三日庚午,越初五日壬申,王于是日之朝,步自宗周至丰。亲告于文王之庙,以洛邑下都之众,命毕公往保厘之。盖殷民自周公君陈以来,虽向化已久,而余风沿存。固不当专尚威严,亦不宜轻事姑息。必刚柔互用,威惠并行,保以安之,而爱惜护养,使民无不遂其生;厘以理之,而区处分别,使民无不顺其治。然后能成周公君陈之业也。康王以此命毕公,其责成之者甚重矣。
【原文】王若曰:“呜呼!父师,惟文王、武王,敷大德于天下,用克受殷命。
【直解】毕公代周公为太师,故以父师称之,盖隆其礼也。敷,是布。康王册命毕公,叹息而呼之说道:“父师,惟我周家当初受有殷天命,岂是容易得来。实由我文王,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我武王聪明作后,宠绥四方。有此大德,敷布于天下,用能受有殷之命,而创建大业也。”此言周得殷命之难,以见保守之道,在今日所当加意也。
【原文】“惟周公左右先王,绥定厥家。毖殷顽民,迁于洛邑,密迩王室,式化厥训。既历三纪,世变风移,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
【直解】先王,指文、武、成王。毖,是谨。十二年为一纪,父子相传为一世。康王说:“惟此下都之众,自周公寔始治之,其功有不可泯者。盖周公以王室懿亲,累世辅政,既佐文武,又相成王,用能安定国家,保固王业。当时以殷民反侧难化,则加意谨毖,区处防闲,极其周密。将他移于洛邑,密近王室,日闻我周家的仁声善政,亲近我周家的仁人君子,使潜消其顽悍之习,而化于德义之训。盖自迁洛以至今日,拊摩驯习,既压三纪之久,当时的顽民,老者尽,少者壮,世运已变更矣。然后染恶之民,悉化为友顺,而风俗翕然其移易焉。如今殷民安,而四方俱安,天下太平,无可忧虞之事。我一人得以垂拱于上,安享和平之福,斯岂一朝一夕所致哉!夫观周公化殷之难如此,公必善继其政,而保此治安于无穷可也。”
【原文】“道有升降,政由俗革,不臧厥臧,民罔攸劝。
【直解】道,是世道。升降,指治乱说。革,是改。臧,是善。康王又命毕公说:“公往治殷民,必因俗为政而后可。盖世道有隆有污。若风俗淳美,人心和顺,则世道日升而趋于治;风俗薄恶,人心浇漓,则世道日降而趋于乱。故为政者,当因俗以为变更,宜宽而宽,宜严而严,务要感化人心,挽回风俗,不可膠于一定。此为治之大端也。昔在周公之时,殷民习染旧恶,世道方降,故谨毖而迁之,其治尚严;至君陈之时,殷民渐化为善,世道初升,故从容以和之,其治尚宽,皆是因俗以为政者。其在今日,世变风移,善者固多,不善者亦不尽无。又当刚柔并用,分别善恶,使赏罚昭明,人知惩劝,乃政体之所宜也。若为善的,不称其善,也与不善的一般,则淑慝混淆,从违靡定。善者无所恃,而怠于自修;不善者无所慕,而安于自弃。其何所视效以为劝乎!夫劝善惩恶,若主于区别之严,然使民同归于善,不失为爱养之厚。此正所谓保厘之政也。”
【原文】“惟公懋德,克勤小物,弼亮四世,正色率下,罔不祗师言。嘉绩多于先王,予小子垂拱仰成。”
【直解】懋,是盛大。小物,譬如说细行一般。师,是师法。康王又称美毕公说道:“惟公有盛大之德,备道全美,不但大节之过人,虽至于一言一动之微,人所易忽者,亦能勤慎检点,绝无怠忽。其德之盛如此。自辅导文、武、成王,以及朕躬,为四世之元老,风采凝峻,正色敛容于朝著之间,以倡率群僚。凡有言论谟画,在群臣罔不祗敬而师法之。盖公闻望素孚,勋业茂著,其休嘉之绩,已多于先王之时,不特今日为然。今予小子,惟垂衣拱手,以仰其治功之成而已。夫以公之德业,为予所仰赖如此。然则保厘之任,舍公其谁属哉!”
【原文】王曰:“呜呼!父师,今予祗命公以周公之事,往哉!
【直解】康王又叹息呼毕公而告之说:“昔周公辅相我国家,经理太平之业,尝孜孜以化服殷民为事。今公德业之盛,无愧周公。故予就祖庙之中,祗行册命,以周公之事付之于公。公其往莅东郊,而尽保厘之道可也。”
【原文】“旌别淑慝,表厥宅里,彰善瘅恶,树之风声。弗率训典,殊厥井疆,俾克畏慕。申画郊圻,慎固封守,以康四海。
【直解】旌、表,都是褒奖的意思。淑,是善。慝,是恶。瘅字,解做病字,是羞愧他的意思。申,是申明,康王又命毕公说:“公之保厘东郊,当以劝善惩恶为务。若殷民中有为善的,必旌奖他,使知劝于为善;有为恶的,须简别他,使知戒于为恶。如式化厥训的,此善人也。则旌表其宅里,光显之为善人,以羞愧那为恶的人,使善人的风声,卓然树立,闻者莫不兴起。这便是旌善的事。有弗率训典的,此恶人也。则分异其井里疆界,不令与善人相混,使他畏惧为恶之祸,羡慕为善之福。这便是别恶的事。至于王畿乃四方之本,不严其防,非所以弹压殷民,而安定四方也。故郊圻之地,其远近疆界,比先规画停当的,须要申明约束,不使湮废;封域之内,其高深险阻,比先设立守御处所,须要谨慎戒饬,不使怠忽,于以安定四海之民。盖承平日久,法制易隳,人心易玩。若根本之地,常加修葺整理,则王畿尊严,有备无患,四方都畏威仰德,安享太平之福矣。岂特殷民顺化而已哉!”夫既行旌别之典,以昭激劝之大機,又重畿辅之守,以修防御之大计,所以为长治久安之虑者,至深远矣。
【原文】“政贵有恒,辞尚体要,不惟好异。商俗靡靡,利口惟贤,余风未殄,公其念哉!
【直解】辞,是辞令。靡靡,是随顺的意思。殄,是绝。康王告毕公说:“公之保厘东郊,凡设施于政事者,必贵乎有恒。行之而为经常之典,守之而为画一之规。不要朝更夕改,方行忽罢,则政立而民莫不遵从矣。凡宣布于辞令者,必尚乎体要。体则典重而旨趣悉完,要则简约而切中事理。不要务为繁文,浮泛失实,则令出而民莫不听信矣。至于作聪明,趋浮末,一切好异之事,决不可为。盖一或好异,则政必至于纷扰,而不足以宜民;辞必至于支蔓,而不足以服众。此治体之所当戒也。所以然者何哉?盖商之旧俗,渐染纣恶,靡靡然相与随顺,惟以利口捷给为贤,虽以周公之圣、君陈之贤治之,而习染余风,尚未殄绝。公其念此,凡政令所施,务存浑朴敦大之体,以尽化其浇薄之习可也。”大抵天下治,则人尚行,而风俗日厚;天下乱,则人尚辞,而风俗日薄。康王恶商欲之靡靡,而政令以体要有恒为重;汉文帝斥啬夫之喋喋,而用人以安静悃愊为先,皆可谓深识治体者矣。
【原文】“我闻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以荡陵德,实悖天道。敝化奢丽,万世同流。’
【直解】荡,是骄荡。陵德,是陵蔑有德之人。敝,是坏。康王又说:“我闻古人有言:‘凡世享禄位之家,为逸乐、豢养之所移,少有能率由于礼教者。既不由礼,则心无所制,遂肆为骄荡,陵蔑有德之人,不知忌惮。夫天道好谦而恶盈。既以荡陵德,则其悖逆天道甚矣。由是敝坏风化,竞为奢侈美丽之事,无所不至。盖人惟礼为能制欲,出乎礼,则必入乎侈。此非特一时为然,万世为世禄之家,皆同此一流,可深慨也。’”康王将言殷士怙侈灭义之恶,故先述古人之论世族者如此。
【原文】“兹殷庶士,席宠惟旧,怙侈灭义,服美于人。骄淫矜侉,将由恶终。虽收放心,闲之惟艰。
【直解】席,是凭藉的意思。怙,是恃。服美,是以服饰为美。闲,是防。康王又命毕公说:“我前言世禄之家鲜克由礼,兹殷之众士,正是世禄之家。其凭藉前人之荣宠,安享富厚,有自来矣。人之私欲,每与公义相为消长。惟怙恃其侈欲,不知悛改,必至绝灭了义理。义理既灭,则无复有羞恶之萌。徒以服饰之美,炫耀于人,而身之不美,则莫之耻也。流而不止,骄淫矜侉,百邪并见,不至于亡身败家,以罪恶终,不止矣。在昔周公、君陈,相继治洛,反覆化训,虽已渐收其放逸之心,奈何习染既深,恶本尚在。纵使一时禁制,犹恐乘间而发,所以防闲其邪者,在今日甚难。公不可不念也。”
【原文】“资富能训,惟以永年。惟德惟义,时乃大训。不由古训,于何其训?”
【直解】资,是资财。训,是教训。永年,是年寿长久。康王又说:“殷士席先世之宠,有此富厚之资,使不知所以教之,则彼将恣情纵欲,伐性伤生,有不能免者。故必因其资富,从而教训之,使其心志不为嗜欲所移,则可以保全性命之正,而年寿长久矣。然所以训之之方,惟德与义二者而已。德者心之理,训之以德,则不至于以荡陵德;义者事之宜,训之以义,则不至于以怙侈灭义。盖此德义根乎天命之正,合乎人心之公,乃天下之大训,外此非所以为训也。然虽用此为训,又不可徒以己意言之。必须稽考古人德义之事,述为训戒,然后人肯听从。若不由于古训,则在我既无征,而在人必不信矣。其何以为训乎?”前言旌淑别慝,是治之体,此言德义,是治之道。体则由俗而变,道则百世不易。康王之告毕公者愈精,而其托之者愈重矣。
【原文】王曰:“呜呼!父师,邦之安危,惟兹殷士。不刚不柔,厥德允修。
【直解】德,是民之德。康王又叹息呼毕公而命之说:“惟此殷士,虽不过前代之遗民,而关系于我国家者甚大。殷士率服,则王畿首善,而四方无虞。邦之安,固由于此。殷士梗化,则近者不服而远者离心。邦之危,亦由于此。故我惓惓命公以化训殷士者,以其关系之重耳。然化之之道,又贵得中。过刚,则使人难堪;过柔,则启人狎侮。必也以爱养之心,行旌别之典。不刚而过于暴刻,不柔而流于姑息。则化训之道适得其中,将见为殷士者,莫不感恩畏威,悉去其旧染,而为德义之归,厥德信乎其能修矣。邦其有不安乎?”
【原文】“惟周公克慎厥始,惟君陈克和厥中,惟公克成厥终。三后协心,同底于道。道洽政治,泽润生民。四夷左衽,罔不咸赖。予小子永膺多福。
【直解】三后,指周公、君陈、毕公说。衽,是衣衿。左衽,是夷狄之俗。康王又说:“昔周公之时,殷民反侧动摇。故迁于洛邑,亲自监之,谨毖戒饬,不敢少忽,是为能慎其始。至君陈继周公之后,其时殷民已渐归服。惟从容和缓以化导之,是为能和于中。如今既历三纪,世变风移。在公又当刚柔互用,威惠并行,使殷民之感化者,绵翕然丕变,以终二公保厘之功。这是能成其终,乃我所期望于公者也。夫由周公君陈以至公,时虽有先后,而以化殷为心,则无不同。故或以谨毖,或以宽和,或以不刚不柔。所施虽异,同归于致治之道而已。惟三后能继治同道,将见敷之为道化,则仁渐义摩,处处周流,而无有不洽;推之为政事,则纲举目张,件件修明,而无有不治。由殷民以及四方,莫不沐浴膏润,安生乐业。而在四夷左衽,亦皆仰赖中国之德泽,宾服恐后矣。治道之隆,至于华夷同戴,天下太平如此。予一人得以膺受多福,而享有道之长。公之功不亦大哉!”
【原文】“公其惟时成周,建无穷之基,亦有无穷之闻。子孙训其成式,惟乂。
【直解】建,是立。子孙,指毕公的后人说。训,是顺。成式,是成法。康王又命毕公说:“惟我成周,在昔周公、君陈,相继经理,基业虽定而未成厥终也。公能协心同道,以施保厘之政,使殷民顺治,王室乂安,为我成周建立千万年无穷的基业,将见勋德之盛,传播后来,千万年此基业,亦千万年此声名,与之相为无穷矣。至于公之子孙,有治民之责者,亦将奉顺今日所行的成法,以治后来之民,不敢更变。夫以公一身所建立,而关系久远如此,诚不可不慎重也。”
【原文】“呜呼!罔曰弗克,惟既厥心。罔曰民寡,惟慎厥事。钦若先王成烈,以休于前政。”
【直解】既,是竭尽的意思。列,是功烈,休,是美。康王于篇终叹息说:“凡事功之不立,非视之太重而畏其难,则视之太轻而忽其易。公今往东郊,不可说殷民反侧,自昔难治,遂畏其弗克而不敢为。惟当勉尽其心,殚虑竭力,无少退托,则志不阻于所难,而业可成矣。也不可说蕞尔殷民,其势寡弱,遂忽其易制以为不足为。惟当敬慎其事,防微虑远,无少轻忽,则患不生于所易而功可立矣。夫我周克受殷命,迁其民于洛邑,以绥定国家,此文武成王大烈之所在。而周公、君陈,谨始和中,相继为治,其政绩炳然可考也。公当敬顺先王之成烈,思所以继述而保守之,使二公之政,益加休美,不至遏佚。此在公今日之责,其尚尽心慎事以图之哉!”按:康王之时,天一归周久矣,即一二殷民梗化,岂不可治以有司之法。而《毕命》一篇,反覆丁宁,但欲区别以生其愧,训教以进其善,初未尝忿其难化,而一切用刑以威之,可谓以德化民者矣。所以能酿成太和之治,而丕延有道之长也欤。 君牙
君牙,是臣名。穆王命君牙为大司徒。史臣录其诰命之词,以君牙名篇。
【原文】王若曰:“呜呼!君牙,惟乃祖乃父,世笃忠贞,服劳王家,厥有成绩,纪于太常。
【直解】笃,是厚。太常,是旌旗之名,画日月于上,古时人臣有功于国家,则书之于太常,示不忘也。穆王命君牙为大司徒,乃先叹息而叙其先世之功绩说道:“惟尔祖尔父,在我先王时,相继为司徒之官,皆能尽心而不欺,守正而不挠,世世笃厚于忠贞,以服役效劳我王家。凡教养斯民,绥和四海之事,罔不竭力以图之。其成功之美,纪载于太常之旗,迨今犹炳然如见也。尔祖父有光辅国家之业如此,尔可不思所以仰匹其休乎!”
【原文】“惟予小子,嗣守文、武、成、康遗绪,亦惟先正之臣,克左右乱四方。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直解】绪,是国家的统绪。乱字,解做治字。春冰,是春天冰冻将解而难涉者也。穆王又叙己求助之意说:“我周家王业,肇创于文武,纂绍于成康。至予小子以眇躬嗣守祖宗的遗绪,任大责重,亦思有忠贞服劳,如我先王之臣,用能左右予一人以治天下。然恐贤才难得,委任非人,则化理难图,大业将坠。故心之忧危,惴惴焉惧弗克胜。就如履虎尾者,有噬啮之患;涉春水者,有陷溺之虞。尔君牙当勉修职业,以慰我之心可也。”
【原文】“今命尔予翼,作股肱心膂。缵乃旧服,无忝祖考。
【直解】翼,是辅翼。膂,是脊。股肱心膂,是一体相成的意思。服,是事。忝,是辱。穆王又勉君牙说:“我今命尔仍祖父之旧,居司徒之官,以辅翼朕躬。其职任亲重,倚毗专切,就如我的股肱心膂一般。盖人必得股肱心膂以成身,若一体或亏,则持行运动无所赖;君必得贤臣以成治,若任贤不专,则经纶康济无所资。其关系之重,非有二也。然尔欲尽职,岂必他有取法哉!忠贞服劳,尔祖考之事我先王者,旧事具在。尔惟遵守家法,以祖考之事先王者而事我,无或不勉,坠失其先世之业,而忝辱于祖考也。”
【原文】“弘敷五典,式和民则。尔身克正,罔敢弗正。民心罔中,惟尔之中。
【直解】式,是敬。穆王又说:“司徒掌邦教,而教莫先于明伦。如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乃典常之道。汝必弘大而敷布之,使天下都晓然率由于彝伦之内。又此五典,乃民所受于天,至当不易之则。汝必敬慎而和协之,使天下都怡然顺适于物则之中。此乃教人之方也。然立教之本,又在于尔。尔身之正与不正,民之观望所系也。若尔之身,能周旋于典则,而无弗正,则下民亦有所视效,同归于正矣。民心之中与不中,尔之感化所征也。若民之心,或乖违乎典则,而有弗中,亦惟以尔之中,倡率于上焉耳。夫既能敷典和则,以广道化之施,又能修身治心,以立中正之极,司徒之职,有不尽者哉?”
【原文】“夏暑雨,小民惟曰怨咨;冬祁寒,小民亦惟曰怨咨。厥惟艰哉!思其艰以图其易,民乃宁。
【直解】咨,是咨嗟。祁,是大。穆王又说:“人之为道,衣食既足,而后礼让可兴。故欲兴民之德,先须厚民之生。而民生甚难,不可不知也。夏而暑雨,那小百姓每,暴身露体,在田亩之中,盼望着新谷未登,不能勾得食,则相与怨恨咨嗟,而啼饥之声作焉。冬而大寒,小百姓每,手足肌肤尽皆冻裂,日愁着无衣无褐,当不得寒冷,则怨恨咨嗟,而号寒之声作焉。盖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饥寒切身,则生怨咨。盖亦自恨其生计之艰难耳,岂得已哉!汝为司徒,须时时思念那百姓每,这等艰难困苦,替他图谋所以为衣食之易者。或劝农桑、教树畜,以利导于前;或轻徭役、省赋敛,以拊恤后。事事都详为之所,然后男有余粟,女有余布,饥者得食,寒者得衣,怨恨咨嗟之声,悉转为欢乐讴歌,而民生乃见其安宁矣。尔君牙可不勉尽斯道哉!”前一节是教民的事,这一节是养民的事。司徒职专教养,故穆王谆谆以命君牙如此。然人君身处九重,富有四海,轻肥之欲,既餍足于口体;誉谀之声,复充塞于左右。使非体仁迪哲,加志民艰,则寒暑饥寒之状,咨嗟违怨之情,有漠然若罔闻知者矣。岂能念而图之哉?若穆王者,亦可谓贤矣。
【原文】“呜呼!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启佑我后人,咸以正罔缺。尔惟敬明乃训,用奉若于先王,对扬文武之光命,追配于前人。”
【直解】丕,是大。谟,是谋画。烈,是功业。若字,解做顺字。先王,指成康。前人,指群牙的祖父。穆王叹息告君牙说:“惟我周家,自文王肇造区夏,咸和万民,其谟远猷,经画于当时者,大矣哉!何其光显而莫及也。武王一着戎衣,大定天下,其鸿功骏业,恢拓乎先绪者,大矣哉!何其善承而无歉也。然此谟烈,非特显承于一时而已,以是开启佑助我后人,事事都合乎天理,当乎人心,无有一之弗正者;其大纲振举,细目毕张,又无有一之或缺者。夫以文武谟烈垂裕之美如此,是乃光命之所在也。尔之祖父,盖尝佐佑我先王成康以对扬之矣。今尔所居者,乃祖乃父之职;所治者,文武成康之民。必须敬明尔司徒之训,以化成天下,上焉弼亮朕躬,奉顺先王之旧,以对扬文武之光命,使显谟承烈,愈益光大。其在于尔,忠贞世济,亦将追配前人,而垂功名于旗常矣。可不勉哉!”
【原文】王若曰:“君牙!乃惟由先正旧典时式,民之治乱在兹。率乃祖考之攸行,昭乃辟之有乂。”
【直解】先正,也指君牙祖父。式,是法。乂,是治。穆王于篇终,呼君牙而申命之说:“惟尔祖父,世笃忠贞,佐佑王家,其政绩昭然在人耳目。今尔为司徒,不必他有取法,但由先正之旧职,而遵守以为法式焉可也。盖司徒掌邦教、敷五典、扰兆民,其任甚重。使尔能式旧典,则政教修而民治;不能式旧典,则政教弛而民乱。治乱之机,关系在此,可不慎哉!若尔果能率尔祖考之所行,凡所以正民德、厚民生者,一皆恪家法,不致失坠。则四海之内,彝伦叙而礼乐兴,衣食足而生养遂,雍熙乐利之化成,而天下乂安矣。岂不昭显尔君,有致治之美乎!”观《君牙》篇中,论敷典和则,图易思艰,乃人君教养斯民之大务。而又惓惓于顾念旧德,亲任世臣,亹亹然若家人父子相告语者,周家忠厚之风,尚可想见。此孔子所以采录而示后世也。卷之十三尚书直解
卷之十三
冏命
伯冏,是臣名。穆王用伯冏为太仆正。史臣录其诰命之辞,因以冏命名篇。
【原文】王若曰:“伯冏!惟予弗克于德,嗣先人宅丕后,怵惕惟厉,中夜以兴,思免厥愆。
【直解】宅,是居。丕后,是大君。怵惕,是恐惧。厉,是忧危的意思。愆,是过失。穆王命伯冏为太仆正,乃呼其名而告之说:“我周文武创业,成康嗣位,皆一德相承。今予一人不能全得君德,乃继嗣前人,居此大君之位。祖宗累世之基业,四方万姓之安危,皆责在朕躬。为此中心怵惕,恒恐不胜其任;忧危靡宁,至于中夜而起,不能安寝,惟思免于过失,以求无忝君人之道耳。”穆王深知为君之难,而望助于臣下,故先述其意如此。
【原文】“昔在文武,聪明齐圣,小大之臣,咸怀忠良。其侍御仆从,罔匪正人。以旦夕承弼厥辟,出入起居,罔有不钦,发号施令,罔有不臧。下民祗若,万邦咸休。
【直解】齐,是严肃的意思。承,是承顺。弼,是正救。穆王告伯冏说:“昔我文王武王之为君,以言其德,则聪无不闻,明无不见,齐而严肃,圣而通达。既有天下之全德,而在廷之臣,若小若大,又皆怀忠贞良善之心,精白从事。其侍御仆从,常在左右者,亦无非端方正直的人,朝夕之间薰陶涵养。凡君上所行,合着道理的,便承顺其美;有不合道理的,便正救其失。其近臣又皆得人如此。所以一出入,一起居,都在规矩准绳之中,无有不敬;发一号,施一令,都合乎天理,当乎人心,无有不善。君德日盛,治道日隆,由是下民皆心悦诚服,而万邦同底于休美矣。观文武之圣,犹必赖近习之助,以修德致治如此,况予之弗克于德者哉!”
【原文】“惟予一人无良,实赖左右前后有位之士,匡其不及,绳愆纠谬,格其非心,俾克绍先烈。
【直解】绳,所以取直。纠,是驳正的意思。格字,也解做正字。穆王告伯冏说:“惟我一人,资性不美,不能勉于为善。实倚赖着左右前后有位的贤士,各尽乃心,以匡辅我之不及。我有过愆,则绳而直之;我有差谬,则纠而正之。务要早夜夹持,格正我非僻之心,使常常警惕戒惧,不流于邪。然后愆谬不行,君德日就。庶几文武之遗烈,为能继承之而不坠也。”
【原文】“今予命汝作大正,正于群仆侍御之臣,懋乃后德,交修不逮。
【直解】大正,是太仆正。群仆,是太仆的属官。逮,是及。穆王又命伯冏说:“予德不逮前人,固赖近臣之助,而督率介导,又僚长之责。故我今命汝作太仆正之官,以正汝所属群仆侍御之臣,使各勉辅君德,而交修予之所不及焉。”盖人臣竭一己之力以效忠,不若合众贤之助以广益。故高宗命傅说说:“惟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穆王此言,亦深得《说命》之旨矣。
【原文】“慎简乃僚,无以巧言令色、便辟侧媚,其惟吉士。
【直解】简,是择。僚,是僚属。令,是善。便,是顺人所喜。辟,是避人所恶。侧媚,是邪僻媚的人。吉士,是正直之士。穆王又告伯冏说:“凡群仆侍御之臣,都是汝之僚属,务要谨慎简择,不可滥用匪人。有巧于言词,浮诞不情的;有善其颜色,虚华无实的;又有揣摩人意,便僻承奉的;有包藏奸恶,工为媚的。这等人,若误用了他,都能蛊惑君心,坏乱国事,断然不可。其惟善人吉士,正大鲠直的君子,然后用之,自然薰陶渐染,引君于当道,不患乎德业之不成也。汝其慎之。”
【原文】“仆臣正,厥后克正。仆臣谀,厥后自圣。后德惟臣,不德惟臣。
【直解】谀,是谀佞,即上文所谓巧言令色、便僻侧媚之人也。自圣,是自以为圣。穆王又说:“仆从之臣,关系于君德者甚重。若仆臣是正直的君子,不肯曲意以狥君之欲,则为君者,日亲正士,日闻谠言,兢兢业业,在道理法度之中,而身无不正矣。若仆臣是谀佞的小人,只务虚词夸美,取悦君心,则其君傲然自谓有圣人之德,于是快意恣情,无所不至,而日沦于邪矣。是可见君德之成,固由于仆臣,其失德亦由于仆臣。仆臣之职,所关甚重如此,尔可不慎简僚属,以勉辅乃后之德乎!”
【原文】“尔无昵于人,充耳目之官,迪上以非先王之典。
【直解】昵,是亲近。人,是邪小人。耳目之官,即侍御仆从也。迪,是导。先王之典,是祖宗旧章。穆王又告伯冏说“我先王文王武王立下的常法,为子孙者当世世守之。但有一样邪小人,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若使他在人君左右,必然肆其邪说,以祖宗之典为不足法,而反非毁之。这样的人,我之所深恶也。尔慎无昵近那邪小人,狥私引用,使他充备我耳目侍从之职,日以非礼之事,蛊惑君上的聪明,不肯导迪以祖宗旧典,使得缵绍先烈之美也。”盖穆王自量其执德未固,恐佞幸之徒移夺其心,故警戒之如此。
【原文】“非人其吉,惟货其吉。若时瘝厥官,惟尔大弗克祗厥辟,惟予汝辜。”
【直解】瘝,是旷废。辜,是罪。穆王又戒伯冏说:“凡小人进用,未有不用货财营求者,此近习之通弊也。尔今简求侍御仆从,若不以忠良正直的人为吉士,却把那交通货贿、营求进用的人为吉士而登用之,则布列左右者,皆是小人,必不肯引君于当道,匡弼之职遂旷废而不举矣。如此,则是尔大不能敬君,引用非人,孤负委托,我当治尔之罪,不轻贷也。可不戒哉!”
【原文】王曰:“呜呼!钦哉!永弼乃后于彝宪。”
【直解】彝宪,是常行的法度。穆王告戒伯冏篇终,又叹息而命之说:“凡我告尔之言,尔其可不敬承之哉!必须坚持精白之志,慎简正直之人,永远匡弼乃后以国家之典常法度,不使小人在侧,变乱成法,蛊惑上心,乃为尽职而无忝也。”按:穆王伯冏一命,谆谆于摈人、简吉士,以格君心之非,守祖宗之典,可谓忧深思远矣。而侈心一萌,至车辙马迹,遍于天下。盖君心一操舍之间,关系理乱如此,可不慎哉! 吕刑
周穆王用吕侯为司寇,命之作刑书以训告天下。史臣录其词,因以吕刑名名篇。
【原文】惟吕命。王享国百年,耄。荒度作刑,以诘四方。
【直解】穆王年五十始即位,在位又五十余年,故称百年。九十岁的人叫做耄。荒字,解做大字。度,是裁酌的意思。诘,是治。史臣追叙说,昔者吕侯为大司寇,承穆王之命以训刑。按:穆王在位,享国百年,至九十岁的时节,年已耄矣。犹以刑狱重事,乃大加裁酌,作为刑书,以诘治四方。盖刑者民之司命,自昔帝王,莫不重之,而况承平既久,巧伪日滋。故穆王当享国之久,老耄之时,犹必惓惓以图之也。
【原文】王曰:“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鸱义,奸宄夺攘矫虔。
【直解】蚩尤,是古时强暴的诸侯。延字,解做引字。鸱,是恶鸟名,言其狠恶如鸱鸮也。矫,是矫诈。虔,是杀戮。吕侯传穆王之命说:“上古有遗训,传闻鸿荒之世,浑厚敦庞,民俗无有不善者。到黄帝时,蚩尤始倡为暴乱。驱扇熏灸,转相延引,及于良善之民,也都化而为恶,无不为寇为贼,凶横陵人,如鸱鸮之恶,以害人为义,为奸为宄,无所不至。惟是劫夺攘窃,矫诈杀戮,日以暴虐为事而已。”穆王推原祸乱之端如此,以见上古所以不得已而用刑之意也。
【原文】“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杀戮无辜,爰始淫为劓、刵、椓、黥。越兹丽刑并制,罔差有辞。
【直解】苗民,是舜时三苗。灵字,解做善字。淫,是过。劓,是割鼻。刵,是截耳。椓,是宫刑。黥,是刺面。越字,解做于字。丽,是入。差,是分别的意思。穆王又说:“自蚩尤作乱,苗民转相仿效,不用善道,而制刑以立威。作为五样暴虐的刑,叫做常法,以杀戮无罪的人。于是始过为劓鼻、刵耳、椓窍、黥面之法。但有入于此刑者,必牵连人众,锻炼成狱,并制无罪之人,不复分别情词曲直,一概加之以刑。苗民淫刑流毒如此,此今日所当深戒也。”
【原文】“民兴胥渐,泯泯棼棼,罔中于信,以覆诅盟。虐威庶戮,方告无辜于上。上帝监民,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
【直解】胥,是相。渐,是渐染。泯泯,是昏。棼棼,是乱。覆,是反覆。诅盟,是诅咒盟誓。庶戮,是众被刑戮的人。监,是视。穆王承上文说:“有苗淫刑肆虐,善恶不分。当时之民,亦皆闻风兴起,相与渐染成习,化而为恶。泯泯然昏迷,棼棼然扰乱,凡百所为,无复有忠信之事。惟反覆为诅咒盟誓,相欺相诈而已。当时无罪之人,被其虐威,陷于刑戮的,方心口嗟怨,告其无罪于上天。上天俯视苗民,无有馨香之行,而其所发间者,惟是虐刑之腥秽。有苗之恶,上通于天如此。故天假手于有德之君,而殄绝其世也。”
【原文】“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
【直解】皇帝,指虞舜。穆王又说:“有苗淫刑肆虐,民之被害,可哀甚矣。帝舜见众被戮的百姓,无罪受刑,心中恻然怜悯,不忍其受此荼毒,乃仰体天心,大彰杀伐之威,以报有苗虐民之罪。窜徙其君,分比其党,驱逐于三危西裔之地,使不得继世在下国,以贻民之害焉。”盖有苗之恶,天人共愤,帝舜下为民除虐,上代天讨罪,此所以刑当其辜,而万世称好生之德也。
【原文】“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群后之逮在下,明明棐常,鳏寡无盖。
【直解】重氏、黎氏,是掌管神人之官。地天通,是上下混杂的意思。降,是下降,格,是感格,乃假托祸福以惑众者,即后世师巫假降邪神的人。棐,是辅。盖,是掩蔽的意思。穆王说:“昔者三苗肆虐,百姓无辜受祸,不知道是甚么缘故,只说有鬼神降灾祸于人,心中惶惧。于是妖诞师巫之流,肆为邪说,扇惑人心,使人皆崇祀鬼神,以祈福禳灾。民神杂乱,邪正不分了。帝舜欲正人心,息邪说,乃先命重氏、黎氏,修明祀典,使尊卑上下,各有分限。如天子然后祭天地,诸侯然后祭山川。其旧时上下混杂的祭祀,一切禁绝之,不许亵渎。祀典已正,人无徼求鬼神之心,而假托鬼神,降格祸福的邪说,举皆屏息矣。然常道不明,则民情犹易惑也。乃当时诸侯,及在下之百官,又皆精白一心,以辅助常道。凡民有率循常道的,则保安之;有违悖常道的,则惩治之。赏罚咸当,公道大明。虽鳏寡至微弱的,无有为善不得自伸,而反盖蔽阻抑以得祸者矣。”盖人心不知常道,则冥昧怪异之说得以入之。惟常道既明,祸福显著,人将求之明而不求之幽,语其常而不语其怪,自然邪说屏息,世道清明。此辅助常道,所以为正人心之本也。孟子说经正则庶民兴,斯无邪慝,亦是此意。
【原文】“皇帝清问下民,鳏寡有辞于苗。德威惟畏,德明惟明。
【直解】清问,是虚心下问。有辞于苗,是声言有苗之罪。穆王又说:“帝舜以苗民昏乱,任刑而不任德,被害之民,其情有不得上达者,乃虚心访问下民,以开其进言之路。但见百姓每,虽鳏寡至微的,也都陈说有苗的罪恶,历历有词。盖民可以德化,而不可以威劫如此。帝舜乃反苗之道,而以德行之。凡施于政令以防闲其民者,只是以德为威,而不以虐为威。由是天下惕然,决于为善去恶,而莫不畏矣。凡施于教化以开导其民者,只是以德为明,而不以察为明。由是天下晓然,皆知为善去恶,而莫不明矣。”帝舜以德化民,而民自化之如此,则一于刑威伺察者,抑末矣。典狱者尚监于此哉!
【原文】“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殖嘉谷。三后成功,惟殷于民。
【直解】三后,即伯夷、禹、稷。恤功,是忧民之功。典,是礼。折,是绝。主名山川,是将九州有名山川表识以为疆域。农字,解做厚字。殷,是富庶的意思。穆王又说:“当蚩尤作乱,三苗肆虐之后,民心未正,民居未奠,民生未厚,皆帝舜之所忧也。然犹以一人不能独理,乃命伯夷、禹、稷这三个大臣,同致忧民之功于民。命伯夷为秩宗,使降布天地人三礼,明尊卑上下之分,以折绝其邪妄之心,而不犯于刑,这是正民之心。命伯禹为司空,使平治水土,表识名山大川,为九州之主,以定疆域,这是定民之居。又命后稷为田正,使颁降播种之法,教民稼穑厚殖嘉谷,这是厚民之生。三大臣各掌一事,其后皆有成功。所以天下百姓,莫不殷盛富庶,而无一人不得其所者,不似有苗时穷苦愁怨也。”夫三后虽皆以忧民为功,然必以降典为先者。盖拨乱反正,莫急于正人心,使人心不正,虽有土安得而居,有粟安得而食,刑辟亦不胜其烦矣。此又《吕刑》立言之旨也。
【原文】“士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祗德。
【直解】制,是防闲的意思。中,是轻重得宜。穆王又说:“三后成忧民之功,民既富而可教矣。又恐慌有不率教者,乃命皋陶为士师之官,定为轻重适中之刑,以防闲禁制百姓,教他畏罪远刑,迁善去恶。人人都革其非心,消其逸志,而归于敬德之地焉。”即《虞书》所谓“明刑弼教,民协于中”者也。
【原文】“穆穆在上,明明在下,灼于四方,罔不惟德之勤。故乃明于刑之中,率乂于民棐彝。
【直解】穆穆,是和敬的模样。明明,是精白的模样。灼,是著。乂,是治。棐,是辅。彝,是常性。穆王命吕侯说:“昔在有虞之时,帝舜恭己南面,有穆穆然和敬之容,以君临在上。伯夷、禹、稷诸臣,同寅协恭,有明明然精白之容,以辅佐在下。君臣之德,积中发外,光辉照灼于四方。是以四方百姓每得于观感者,皆兴起其为善之心,无不勉力自强,劝于修德。其治化之盛如此。但民之气禀习俗,未必皆齐。其中有败常乱俗,长恶不悛,非德之所能化者。故又命皋陶为士师,明五刑之等,审轻重之中,率此治民,以辅其常性,使同归于惟德之勤焉。”夫刑之本,必主于德;刑之用,必合于中。穆王训刑以此,可谓得先王制刑之深意矣。
【原文】“典狱,非讫于威,惟讫于富。敬忌,罔有择言在身。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
【直解】典狱,是掌刑的官。讫字,解做尽字。威,是有权势的。富,是有财货的。元命,是大命。穆王又说:“刑狱重事,全在得人。若是典狱之官,为权势所胁,则不免曲法以狥人;为货利所诱,则不免受财而枉法。这等人,如何行得公道?惟虞廷掌刑的官,个个得人。不但能尽法于权势之家,而不为威屈,亦且得尽法于贿赂之人,而不为利诱。其心中常敬畏而不肯怠忽,常忌惮而不敢放纵。是以听断之间,至精至当,无一事不可对人言者,不待拣择于身而后言也。夫天之德,只是至公无私。典狱的这等至公,便是能全尽天德,虽死生寿夭的大命,都自我作之矣。天以福善祸淫之理,制命于上;刑官以生杀予夺之权,司命于下。岂不与天相对,而配享在下哉!”虞廷用刑之极功,至于与天为一如此。此后世所当法也。
【原文】王曰:“嗟!四方司政典狱,非尔惟作天牧?今尔何监,非时伯夷播刑之迪?其今尔何惩?惟时苗民匪察于狱之丽。罔择吉人,观于五刑之中,惟时庶威夺货,断制五刑,以乱无辜。上帝不蠲,降咎于苗。苗民无辞于罚,乃绝厥世。”
【直解】司政典狱,是诸侯掌刑狱的。作天牧,是为天养民。丽字,解做附字。庶威,譬如说众恶一般,乃相与作威以虐民者。夺货,是夺取财货。蠲,是洁。穆王勉诸侯敬刑,乃嗟叹而告之说:“天生民不能自治,故责之君。君又不能独治,故责之臣下。尔等四方诸侯,司政事、典刑狱者,岂不是代天养民的人?须是仰体天心,爱惜民命,以尽司牧之道可也。且古人的行事,便是后人的样子。今尔当何所监视,岂不是伯夷那等样人?昔伯夷为礼官,要使民遵守礼教,不犯刑戮,乃颁布刑法,以启迪开导他,使之晓然知所趋避。这是能为天养民的,尔之所当监视者也。今尔当何所惩戒?惟是苗民那等样人。盖苗民倚势作威,凡狱辞附丽的,全不详察其中情实,又不选择良善之人,以观五刑轻重之中。惟是共作威虐、夺取货赂的人,却用他断制五刑,乱罚无罪。由是被害之民,呼天称冤。上天不蠲洁其所为,降以灾咎。于是苗民无所逃罪,子孙都灭绝了。这是不能为天养民的,尔之所当惩戒者也。”夫穆王训刑,既以天牧为言,又欲以伯夷为法、苗民为戒,则其不得已而用刑之意,亦可见矣!
【原文】王曰:“呜呼!念之哉!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孙,皆听朕言,庶有格命。今尔罔不由慰日勤,尔罔或戒不勤。天齐于民,俾我一日,非终惟终在人。尔尚敬逆天命,以奉我一人。虽畏勿畏,虽休勿休,惟敬五刑,以成三德。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
【直解】格命,是至当的言语。由字,解做用字。慰,是安慰。戒,是事有差失而懊悔的意思。齐,是整齐。终,是故犯。逆,是迎合的意思。畏,是威。休,是宥。三德,是正直刚柔三样君德。穆王专告同姓诸侯,先叹息说:“凡我诸侯,其尚思念之哉!尔等有年尊而为伯父伯兄的,有年相若而为仲叔的,有年少而为季弟幼子童孙的,不论尊卑长幼,皆当敬听我言。我今庶几有至当的言语,以告于尔,不可不听也。夫刑狱重事,必须勤于听断,反覆详审,务使刑当其罪,自家心里才安。若一有不勤,则刑必不当,后虽追悔而深戒之,然死者已不可复生,断者已不可复续,其何益之有?故尔等须无日不加勤慎,用以自慰其心,无或少有不勤,而至以失刑为戒也。盖过而知戒,凡事皆可,惟用刑乃民命所关,一成不变。故但当慎于听断之初,而不容悔于已失之后耳。夫我谓尔等当勤者,盖以刑罚非所恃以为治,乃天整齐乱民,禁奸戢暴,使我为一日之用,不是常常用着的。故凡人有罪,也有非是故犯,当宽宥者;也有出于故犯,当诛戮者。都只在百姓每所犯如何,着不得一些私意。惟是至公至当,乃可以合天道而服人心。尔庶几敬迎上天之命,以奉事我一人,勿以我之喜怒为轻重。如我虽要刑戮此人,尔不可便依着我,轻易刑戮;我虽要赦宥此人,尔不可便依着我,轻易赦宥。惟当敬谨于五刑之用,辟所当辟,宥所当宥,使轻重各当,好恶不偏,以辅成我刚柔正直之三德。这是尔真能日勤了。岂但可以慰安汝心,将使上无失刑,下不犯法。我为君的,身享国家太平之庆;为百姓的,仰赖君上生全之恩。上下安宁之福,永久而无穷矣。尔其深念之哉!”
【原文】王曰:“吁!来,有邦有土,告尔祥刑。在今尔安百姓,何择非人?何敬非刑?何度非及?
【直解】祥,是善。度,是裁审的意思。及,是狱词牵连的人。穆王又叹说:“凡汝有国有土的诸侯,皆来听我之命。夫刑虽凶器,然用之不滥,实足以助教化而安百姓。这乃是祥刑,不是虐刑。我今以此告汝,汝其听之可也。今尔等欲用此祥刑以安百姓,何者所当选择,得非理刑之人乎?盖刑官乃民之司命,若不得其人,则流毒甚众,不可以不择也。何者所当敬慎,得非用刑之事乎?盖刑者,一成而不可变,若率意用刑,则追悔无及,不可以不敬也。又何者所当审度,得非狱词之所连及者乎?盖此连及的人,或出于奸吏之罗织,或出于罪人之攀累,若偏听误信,则枉滥必多,不可以不审度也。这三件能尽其心,则刑无不当,而民无不安矣。非祥刑而何?不然,则是作威以殃民而已,何祥之有?尔等其慎之!”
【原文】“两造具备,师听五辞。五辞简孚,正于五刑。五刑不简,正于五罚。五罚不服,正于五过。
【直解】两造,是两家争讼的皆至,就如今原告被告都到官一般。具备,是供辞与证佐都在。师听,是与众人公同问理。简,是核实。孚,是信。三个正字,俱解做质字。罚,是赎。过,是误。穆王告诸侯以听狱之法说:“凡民争讼曲直,定有两家的人,一家不到,难以偏听;又有供词与证佐,一件不备,也不可凭据。须是两家争讼的,都到在官,又辞与证都完备了,乃与众狱官共听此五刑之辞。若所听之辞,简核情实,已皆可信,方才质之五刑以议其罪。若使议罪之时,有词与刑参差不相应的,是刑有可疑者也。则质于五等之罚而许其赎,刑不必加矣。若议罚之时,犹有词与罚参差不相应的,是罚有可疑者也。则质于五等之过而直赦之,罚亦不必加矣。”按:此即虞庭赎刑肆赦之遗意。盖古者因情而求法,故有不可入之刑;后世移情而合法,故无不可加之罪。穆王斯言,犹有古意,用法者所当知也。
【原文】“五过之疵:惟官,惟反,惟内,惟货,惟来。其罪惟均,其审克之。
【直解】疵,是弊病。官,是有权势的。反,是报复恩仇。内,是妇人在内交通说事的。货,是贿赂。来,是人来干求嘱托。审克,是详察而尽其能。穆王承上文说:“五罚之不服者,固有五过以宽宥之矣。然此五过,本是要开释无辜,但典狱之官,多有容私狥情,舞文玩法者。其弊病有五:或畏他人的权势,而不敢执法;或报自己的恩怨,而不出于公;或听妇人的言语;或得了人钱财;或听人干求请托。只为这五件,以私意出入人罪,则五过之设,不足以释无辜,而反以惠奸宄。执法之人,先自卖法,情允可恶,其罪当与犯人同科,不可轻恕也。尔等必详审精察,务尽其能,不为势屈,不为利诱,既不徇己之意,亦不狥人之言,而一以至公之心行之。则庶几无五者之病,而不犯于惟均之罪矣。”
【原文】“五刑之疑有赦,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简孚有众,惟貌有稽。无简不听,具严天威。
【直解】貌,是容貌。稽,是考。具字,解做俱字。严,是敬畏。穆王又承上文说:“五刑不简,正于五罚,是五刑中可疑的,有该宽赦的人;五罚不服,正于五过,是五罚中可疑的,也有该宽赦的人。出入之间,关系最重。汝须敬慎不忽,察之详而尽其能,既不至滥及无辜,亦不至纵释有罪可也。如刑与罚,推究得实,可信者多,亦未可就加之以刑罚,必考察其容貌如何。盖词犹可以伪为,而颜色之间,则有真情发露而不可掩者。如有可疑,犹当议赦以宽之也。若无情实可以推究,则其为疑狱显然,当直赦之,不必听矣。然疑狱难明,私心易起。若务为宽纵,以致有故出的;过于搜求,以致有故入的。皆非公心,必然受天谴怒。尔等掌刑的官,俱当战兢惕历,常如上帝之赫然监临,无敢有毫发之不尽心也。如此,庶几刑罚得中,而民无不安矣。刑其有不祥者哉!”
【原文】“墨辟疑赦,其罚百锾,阅实其罪。劓辟疑赦,其罚惟倍,阅实其罪。剕辟疑赦,其罚倍差,阅实其罪。宫辟疑赦,其罚六百锾,阅实其罪。大辟疑赦,其罚千锾,阅实其罪。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剕罚之属五百,宫罚之属三百,大辟之罚其属二百。五刑之属三千。上下比罪,无僭乱辞,勿用不行,惟察惟法,其审克之。
【直解】辟,是刑法。罚,是纳赎。六两叫做锾,古时以金赎罪,即今之铜也。阅字,解做视字。倍差,是加倍之外,复有参差。属,是类,譬如说条款一般。比罪,是即今之比附律条也。僭乱辞,是僭差混乱之辞。穆王说:“五刑之疑者,固有五罚以赦之。但罪有轻重,则罚有多寡,不可以不审也。如墨刑有疑而当赦的,罚他纳金一百锾,与免本罪。必详视其情,罪实有可疑,而后赦之。劓刑比墨刑为重,有疑而当赦的,其罚加倍至二百锾。亦必详视其情,罪实有可疑,而后赦之。剕刑比劓刑尤重,有疑而当赦的,其罚加倍而又有参差,至五百锾。亦必审实其罪,无轻赦也。宫刑比剕刑允重,有疑而当赦的,其罚至六百锾。亦必审实其罪,无轻赦也。大辟之刑,乃五刑之极重者,有疑而当赦的,其罚至一千锾。亦必审实其罪,真可赦而后赦之也。然这五罚的条款,其间又有不等:墨罚之条有千,劓罚之条有千,剕罚之条五百,宫罚之条三百,大辟之罚,其条二百。总计五刑之条,凡有三千,所谓正律也。但律文有限,罪犯无穷。若律无正条,难以定罪者,又宜上下比附其罪。如罪疑于重,则比诸上刑;罪疑于轻,则比诸下刑。观其情罪相当,轻重适宜,然后断之也。然当此比罪之时,识见未定,多有惑于人言而妄为比附者,必裁度可否,无听僭差混乱之辞;亦有泥于古法而强为比附者,必斟酌时宜,勿用今所不行之法。务要明考法意,反覆推求,察之详而尽其能。庶几五罚之用,各得其当耳。”
【原文】“上刑适轻,下服。下刑适重,上服。轻重诸罚有权。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有伦有要。
【直解】服,是受刑。权,是秤锤,所以称物之轻重者也。伦,是次序。要,是总会的去处。穆王说:“刑罚虽一成而不可变,然轻重出入之际,亦有权宜,不可执一也。如罪在上等重刑,而其情适轻,只着他受下刑。如事莫重于杀人,然所杀者是奴婢,只宜加之以下刑。(如今《大明律》,家长杀奴婢图赖人,止是杖七十,徒一年,是也。)罪在下等轻刑,而其情适重,却着他受上刑。如事莫轻于骂人,然所骂者是家长,则必加之以上刑。(如今《大明律》,奴婢骂家长者,绞是也。)不止用刑如此,便是用罚也都有个权变。如事在重罚,而其情适轻,则从轻以罚之;事在轻罚,而其情适重,则从重以罚之。斟酌损益,譬之用秤锤以求物之轻重,务要得中。所以说轻重诸罚有权,此权一人之轻重者也。至于刑罚之用于一世,也当随时权其轻重。如世当开创之初,法度更新,人心未定,不可以刑威劫之,则刑罚之用,皆宜从轻;世当衰乱之余,法令废弛,人心不肃,不可以姑息治之,则刑罚之用,皆宜从重。所以说刑罚世轻世重,此权一世之轻重者也。这刑罚之轻重,或原情而定罪,或随时而制宜,虽整齐画一之中,却有参差不齐的去处。然究其归,则皆合乎人情,宜于世变。轻的不是故纵,乃当轻而轻;重的不是故入,当重而重。盖截然有伦序而不可乱,确然有体要而不可易者,岂徒任意以为之哉!”穆王之意,盖言用刑者,于经常中,不可不知权变;权变中,又不可不本于经常也。
【原文】“罚惩非死,人极于病。非佞折狱,惟良折狱,罔非在中。察辞于差,非从惟从。哀敬折狱,明启刑书,胥占,咸庶中正。其刑其罚,其审克之。狱成而孚,输而孚。其刑上备,有并两刑。”
【直解】佞,是口才辩给的人。折狱,是听断狱讼。占,是审度的意思。孚,是信。输,是献狱,如今之覆奏一般。穆王恐典狱者以论赎为轻,又戒之说:“五刑之有罚赎,本薄示惩创,不至于死,但人既犯了五刑,反复推鞫,到那罚赎的时候,已受了许多苦楚,亦甚病矣。然则断狱之初,可不谨乎!夫刑官乃民之司命,轻重出入,关系生死,岂是口才辩给的人,便可以听断狱讼。惟是温良和易,心里公平的人,才能使轻重得宜,而刑罚无不在于中也。然典狱固当择人,又当有听断之法。凡人言辞虚诈不实的,随他强辩饰非,终有差错。须就他言词掩护不及的去处,详细审察,则真情自见。至于听言之际,又不可偏执,如始以为不可从,终或又有可从之理。惟要常存个哀悯的心,不可过于惨刻;常持个敬谨的心,不可失于忽略。则狱情无不得矣。既得其情,又不可独任己见。乃明开刑书,与众人公同看视,拟议其罪,使皆庶几于中正之则,而无所冤枉。然后当刑的,治之以刑;当罚的,宥之以罚。到那临刑罚时,又要审度,竭尽其能,其尽心如此。由是狱成于下,可以取信于人;输奏于上,可以取信于君;已是万无差失了。却又不可自专。其于覆奏之时,又当备述情词,勿有疏漏。如一人而犯两罪,虽是从重问了,还要连他的轻罪一并开写,取自上裁。盖不惟致其精详,而又极其恭慎,即有虞‘钦哉钦哉,惟刑之恤’之意,此其所以为祥刑也。”
【原文】王曰:“呜呼!敬之哉!官伯族姓,朕言多惧。朕敬于刑,有德惟刑。今天相民,作配在下,明清于单辞。民之乱,罔不中听狱之两辞,无或私家于狱之两辞。狱货非宝,惟府辜功,报以庶尤。永畏惟罚,非天不中,惟人在命。天罚不极,庶民罔有令政在于天下。”
【直解】伯字,解做长字。族,是同族。姓,是异姓。相,是助。单辞,是无证之辞。乱字,解做治字。两辞,是两家证对之词。私家,是私取财货以肥家。狱货,是卖法而得财者。府,是蓄聚的意思。辜功,是罪状。庶尤,是诸般殃祸。穆王总告诸侯,叹息说:“尔等其敬慎之哉!凡我有官之长,或同族的,或异姓的,都体我重刑之意可也。盖死者不可复生,刑事者不可复续。我今说着他,便多畏惧,况用之乎?我所以兢兢然敬慎,不敢轻忽,虽不得已而用之,皆有哀矜仁厚之德存于其间,实以德用刑,而非恃刑以为治也。盖天之制刑,非以虐民而已,实欲使民畏刑远罪,以助教化之所不及。尔典狱之官,皆有代天理刑之责者,当仰体天心,慎重民命,凡宥罪罚恶,务与天之福善祸淫一般,有以作配于下,斯可耳。若刑一不当,便是逆天,可不敬哉!彼狱辞之中,有单有两,全无证佐,只凭一面之辞职者,叫做单辞。这等的,最难审察。必虚心听之,极其明而无一毫之蔽极,其清而无一点之污,庶几奸不能欺,利不能诱,而是非曲直可判矣。有原告被告,各执一说以相证对,叫做两辞。若听之一失其平,民不可治矣。今民输情服罪,所以得治者,无不由典狱的官,以中正之心,听断这两家之词,故能使刑清而民服也。汝等切不要有所偏主,任意出入,假此以为私家囊橐之计。夫鬻狱得货,岂足以为宝,但自积罪状于己身。至于罪恶已极,天必报以诸般殃祸,有永远可畏之罚。这非是天不以中道待人而偏罚之,惟人自取祸殃之命。使天罚不如是之极,则狱吏无所忌惮,恣意行私,施之庶民,全是虐政,岂复有令善之政,在于天下乎?此天所以必降之罚也。”夫好生乃天之心,不特鬻货者不为天所容,即心有毫发不尽,是亦上逆于天道矣。故自古酷吏未有不得祸之惨者。穆王此言,真典狱之永鉴也。
【原文】王曰:“呜呼!嗣孙,今往何监?非德于民之中?尚明听之哉!哲人惟刑,无疆之辞,属于五极,咸中有庆。受王嘉师,监于兹祥刑。”
【直解】嗣孙,是继世的子孙。无疆,是无穷。辞,是名誉。属,是附丽。五极,即是五刑,以五件皆极重之刑,故谓之五极。嘉师,是良民。穆王训刑将终,又并告来世诸侯,叹息说:“尔诸侯之用刑,固当知所监矣。若尔继世的子孙,都有治民之责者,自今以往,亦当何所监视以为法?非敬刑以教民祗德,而得其轻重之中者乎?我试为尔等言之,尔等其庶几明听之可也。我闻自古贤哲之人,如伯夷、皋陶,都是掌管刑法的官。他有无穷的名誉,至今称颂之不已。这是为何?只因他明清敬慎,凡所附丽于五刑的,皆得其中,当轻而轻,当重而重,无一不合乎天理,惬乎人心,所以有令闻无穷之庆也。夫用刑而至于有庆,可谓祥刑矣。今尔来世诸侯受我之良民善众而治之,只要他迁善远罪,不犯刑戮,岂可过用刑威以残虐百姓。必须监视这等得中的祥刑,件件以古人为法,务使德泽流于当时,名誉垂于后世,斯可耳。尔等可不勉哉!”夫用祥刑以安百姓,既深望于诸侯,监祥刑以治喜师,又预告于来世。其言词恳切,计虑深远。穆王之惓惓于刑狱,真无所不用其情矣。读其书,犹可以见虞廷钦恤好生之遗意。此孔子之序书,所以有取也。 文侯之命
周幽王宠爱褒姒,废申后及太子宜臼。申侯乃引西夷犬戎攻杀幽王。晋文侯与诸侯迎太子宜臼立之,是为平王。平王嘉文侯之功,命为方伯,赐以秬鬯弓矢。史臣录其策命之词,以文侯之命名篇。
【原文】王若曰:“父义和,丕显文武,克慎明德,昭升于上,敷闻在下,惟时上帝集厥命于文王。亦惟先正,克左右昭事厥辟,越小大谋猷,罔不率从,肆先祖怀在位。
【直解】晋于周为同姓,故称父。义和,是文侯的字。辟,是君。先祖,指成康以下诸君说。怀,是安。平王呼文侯而命之说:“父义和,我大显祖文王、武王,皆能敬慎以明其德。本之身心之间,而达于政治之际,光辉发越,无远弗至。其德昭著而上升于天,敷布而下闻于民。故上帝眷佑,集大命于文王,以有天下。我周家之基业,其来有自矣。当时守成继体,固有成康以下诸君,亦惟老成先正之臣,如尔祖父等,能左右扶助,精白以事其君。凡君有小大谋猷,无不顺从宣布,以光昭祖德,安定国家。故我先祖诸君,得以安然在位,而享太平之福也。”
【原文】“呜呼!闵予小子嗣,造天丕愆。殄资泽于下民,侵戎我国家纯。即我御事,罔或耆寿俊在厥服,予则罔克。曰惟祖惟父,其伊恤朕躬。呜呼!有绩予一人,永绥在位。
【直解】闵,是矜怜。嗣造,是嗣位。丕愆,是大谴。殄,是绝。资泽,是小民所资赖的恩泽。纯,是大。服,是事。伊字,解做谁字。平王叹息说:“我祖宗基业相承,皆有贤臣之助,何其幸也。闵予小子,嗣位之初,乃为天所大谴,有父死国破之祸。所以然者,盖民为邦本,国家必有惠泽及民,则根本固,而外侮无自而入。今周德既哀,绝其资泽于下民,民心已离,邦本先拨,以致戎狄侵陵,为我国家之害甚大,是我之所承者,既与先祖异矣。即我朝廷御事之臣,亦无有老成俊杰在于官使者。我小子又薄劣无能,其何以济此多难?所赖以辅之者,惟有望于在外之诸侯耳。尔诸侯在我祖父之列者,其谁能怜恤我乎?”又叹息说:“诸侯若能恤我,以先正之昭事先王者,而致功于我一人,则庶几扶国祚于既衰,而我亦可以永安厥位如先祖矣。”
【原文】“父义和,汝克昭乃显祖,汝肇刑文武,用会绍乃辟,追孝于前文人。汝多修,扞我于艰,若汝,予嘉。”
【直解】显祖、前文人,都指文侯始祖唐叔说。肇,是始。刑,是法。会,是合。绍,是继。修,是缉理的意思。扞,是捍卫。平王呼文侯说:“当国家多难之后,寡助之时,犹幸有汝能服劳王家,昭明汝显祖之功烈。盖我家不造,文武之道几坠,而国统已中绝矣。惟汝攘除戎难,兴得王家,始仪刑文武之典章,用会合诸侯,迎立小子,继续汝君之统绪,于以追孝于尔之前文人,而不忝其昭事先王之绩焉。且我新立,在艰难之中,汝多所修完捍卫,王室赖以再造。若汝之功,诚我之所嘉美者也。”
【原文】王曰:“父义和,其归视尔师,宁尔邦。用赉尔秬鬯一卣,彤弓一,彤矢百,卢弓一,卢矢百,马四匹。父往哉!柔远能迩,惠康小民,无荒宁。简恤尔都,用成尔显德。”
【直解】师,是众。赉,是赐。彤,是赤。卢,是黑。康,是安。简,是阅视。平王敕遣文侯说:“王室已安,汝其归于晋国,抚视汝民众,安宁汝邦家。我用赐汝秬鬯之洒一尊,以供汝祖庙祭飨之记礼;又彤弓一张,彤矢百枝,卢弓一张,卢矢百枝,使汝得专征伐;又马四匹,以供征伐之用。父往就国,当修举职业,于远民则怀来之,于近民则驯习之。惠安远近的小民,无或怠荒以自安乐。又必简阅尔都之士马,以壮国威;惠恤尔都之人民,以固邦本。夫有功王室,汝之德已显矣。今又柔服远近,简恤士民,则德威宣著,勋业光明,岂不益成就汝之显德哉!汝其勉之。”按:平王即位之后,但知晋侯立己之功,而不知有复仇讨贼之义,忘亲忍耻,无有为之志可知矣。此周之所以终于不振也。 费誓
费,是地名。昔周公之子伯仑,初封为鲁侯,因淮夷徐戎作乱,率师伐之,誓师于费地。记书者,因以费誓名篇。
【原文】公曰:“嗟!人无哗,听命。徂兹淮夷、徐戎并兴。
【直解】徂,是往。淮夷、徐戎,今淮安徐州地方。鲁公誓师,先发叹说:“尔等从征的诸侯,无得喧哗,都静听我的命令。往日已叛的淮夷,今乘我始封,又结构徐戎,并起为寇。故我不得不率师以伐之。”
【原文】“善敹乃甲胄,乃干,无敢不吊。备乃弓矢,锻乃戈矛,砺乃锋刃,无敢不善。
【直解】敹,是缝缀。胄,即是盔。,是干上系的带。干,是楯。吊,是精制的意思。锻,是打造铁器。戈、矛,俱是枪。砺,是磨。鲁公誓师说:“战莫先于治戎备。尔等须要好生缝缀那甲胄,系带着干楯,无敢有一件不精制者;多预备那弓矢,锻炼那戈矛,磨砺其锋刃,无敢有一件不铦利者。庶足以卫身而克敌也。”
【原文】“今惟淫舍牿牛马,杜乃擭,敜乃阱,无敢伤牿。牿之伤,汝则有常刑。
【直解】淫,是大。舍牿,是军中造作庐舍牧放牛马之所。杜,是闭绝。擭,是捕野兽的机槛。敜,是填塞。阱,是坑坎。鲁公又戒行师所在之居民说:“凡军中的牛马,其止宿牧养之处,已大布于四野之中。尔居民凡在野外,有设为捕兽的机槛,便都闭绝了;有发掘陷兽的坑坎,便都填塞了。无致陷害伤损我牧放的牛马。若不预先除治,伤了我牛马,当加尔以常刑,决不赦宥也。”
【原文】“马牛其风,臣妾逋逃,勿敢越逐,祗复之,我商赉尔。乃越逐,不复,汝则有常刑。无敢寇攘,逾垣墙,窃马牛,诱臣妾,汝则有常刑。
【直解】风,是马牛牝牡相诱,因而狂走也。臣妾,是男女贱者之称。商,是度量。鲁公又戒将士说:“军出,部伍不可不严整。军中马牛,有牝牡相引诱,因而风狂奔走的,有役使的男子女人,弃家逃亡的,俱不许失主越过军垒去赶逐他。若有人收得这马牛男女,能敬惧小心,不敢藏匿,复还了人,我自商度尔所还之物多寡轻重之数,赏赐他。若不听誓戒,乱了部伍,越垒赶逐或得了藏匿不还,这等的都有一定之法,决不轻宥。也不许寇盗抢掠,或逾过垣墙,偷盗人牛马,引诱人男女。这等的,其情尤重,又自有一定之法,禁治于尔,必不宥也。”
【原文】“甲戌,我惟征徐戎。峙乃糗粮,无敢不逮,汝则有大刑。鲁人三郊三遂,峙乃桢干。甲戌,我惟筑,无敢不供,汝则有无余刑,非杀。鲁人三郊三遂,峙乃刍茭,无敢不多,汝则有大刑。”
【直解】峙,是储备。糗粮,是干粮。不逮,是不及。大刑,是死罪。郊,是国门外之地。遂,是郊外之地。桢、干,都是筑墙的板木。有无余刑非杀,是说不止一件刑法,但罪不至死的意思。刍茭,是草束。鲁公誓师又说:“甲戌之日,我要率众往征徐戎之罪。盖徐戎尤近鲁境,故先加之兵。军行则粮饷为急。尔须要储备以供军食,毋得欠缺致误军机。如有不及,汝主馈之人,当加以死罪不宥也。鲁国有四郊,那东郊之人,与徐戎对垒,难别用他。汝西南北三郊三遂的,当备着筑墙板木之类。我于甲戌进兵之日,要乘隙修筑城垣管垒,以防冲突之患,毋得失于供应,误了我的事。我所惩治汝的,不止一件刑法,但罪不至死耳。又汝三郊三遂的人民,不止供应板木,又要储备着喂养马牛的草束,不可不多备。倘或缺少,致使我马牛饥困,亦必加以死刑,不轻宥也。”按:鲁公于初封之日,夷戎妄意其未更事,且乘新造之隙。今观其行师誓众,先后次第,整暇有序,虽一时御敌,未足以尽其美,而治国规模,亦略可见。盖周公为父,教习有素也。鲁侯其贤矣哉! 秦誓
昔秦穆公欲伐郑,其臣蹇叔以为不可。穆公不听,后晋襄公败之于崤,囚其三帅。穆公悔己不用蹇叔之言以致丧败,作为誓辞以告群臣,明己改过之意。史臣录其语,因以秦誓名篇。
【原文】公曰:“嗟!我士,听无哗!予誓告汝群言之首。古人有言曰:‘民讫自若,是多盘。责人斯无难,惟受责俾如流,是惟艰哉!’
【直解】哗,是喧哗。群言之首,譬如说众论中第一紧要的。讫字,解做尽字。自若是,是自以为是。盘,是安。昔秦穆公悔己伐郑之失,乃集君臣而告之,先嗟叹说:“尔等群臣,无得喧哗,都静听我的言语。我今誓告于汝者,乃众论中第一紧要的,非是迂远不切之说,汝当专心听之可也。我闻前人说道:‘常人之情,重于责人,轻于责己。每自以为是,便有过差,多安于徇己,不肯受人的非责。殊不知责人非难,惟我有不是处,而能受人之责,如水之流,闻而即改,无一毫凝滞,斯为艰耳。’”古人斯言,切中人情,乃修身克己之要务,正所谓群言之首也。穆公悔不听蹇叔之谏,而深有味于古人之语,故先述以自警如此。
【原文】“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直解】逾,是过。迈,是往。穆公悔过之意说:“我如今乃知前日拒谏之非,欲改其过。心里常怀忧悔,惟恐日月既往,年齿已衰,不复有将来之日,可以迁善补过。此所以急于图改,不敢自安也。”
【原文】“惟古之谋人,则曰未就予忌;惟今之谋人,姑将以为亲。虽则云然,尚猷询兹黄发,则罔所愆。
【直解】古之谋人,是前辈老成谋国的人。忌,是疾恶。今之谋人,是新进喜事之人。姑字,解做且字。猷,即是谋。询,是问。老人齿衰而发黄,故叫做黄发。愆,是过失。穆公又追悔前非说道:“惟朝廷之上,那前一辈年老有谋的人,我非不知他老成谙练,但以其每事坚执,不肯迁就我意,遂忌疾疏远之,而不用其谋。(这是隐然指蹇叔劝他不要伐郑之事。)如今那新进喜事之人,非不知他少未更事,但以其每事顺从,能与我意相合,姑且以为可亲,而信用其计,以至于败谋而失事。(这是隐然指杞子哄他伐郑之事。)然既往之过,虽已如此,而将来之善,犹可改图。自今以后,凡国有大事,尚当谋度询问于老成黄发之人,与他商量可否。则其深虑远谋,既足以断国事;忠言谠论,又足以服人心。庶几他日所行之事,亦可以无过矣。岂敢自讳其过,而不复为自新之计哉!”
【原文】“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仡仡勇夫,射御不违,我尚不欲。惟截截善谝言,俾君子易辞,我皇多有之。
【直解】番番,是衰老的模样。旅字,与腰膂的膂字同。旅力既愆,是少壮有膂力时都过去了。有,是任用的意思。仡仡,是强勇的模样。不违,是无失。截截,是口舌辩给的模样。谝字,解做巧字。易辞,是变乱是非。穆公告群臣说:“我前日之过,已不可追。如今要改过迁善,只是亲贤臣,远小人而已。如番番然衰老的良士,虽少壮有膂力时都过去了。他却老成练达,计虑深长,是可与谋国者。这等的人,我今后却要任用他。若仡仡武勇之夫,虽善于射御,无有违失。他却有勇无谋,智虑疏浅,多足以败事。这等的人,我今后再不用了。勇夫且不可用,况那截截辩给,善为巧言的小人。颠倒是非,能使君子变易其辞说,虽有直言正论,也被他摇夺了。这样人,最能败坏国家,我何暇多用之哉!”穆公悔过之词如此,其任用老成,斥远邪佞,乃人君图治之要道。此孔子取之以示万世也。
【原文】“昧昧我思之,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利哉!
【直解】昧昧,是默默。介,是独。断断,是诚一的模样。技,是才能。休休,是平易宽洪的意思。彦,是俊美。圣,是通明。不啻,是不但。职字,解做主字。穆公说:“我尝默默然深思,用人之得失,系国之安危,不可不谨。假如有一个介然独立之臣,看他断断然诚实专一,无他技能,恰似没用的人一般。但其心地和平,度量广大,休休然如大器之能容受,有不可得而测度者。见人有才能的,便心里爱他如自己有才能一般;见人之俊美通明的,便心里真切喜好,不但如其口中之所称扬而已。这是他实是能容受天下的贤才,非有勉强矫饰之意。这样大臣既有德,又有量,人君若肯一心信任他,必能广致群贤,共图国事,为社稷苍生造福。用能保佑我子孙,使长享富贵;保安我黎民,使长享太平。斯人也,亦主有利于国哉!此我所以欲用老成之士也。”
【原文】“人之有技,冒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达。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
【直解】冒疾,是妒忌。违之俾不达,是故意阻抑之,使不得通达。殆,是危。穆公说:“为人臣的,若无断断之诚、休休之量,见人有技能的,道他强过自己,却妒忌憎嫌之,不肯称扬;见人是个俊美通明的,怕他不次进用,却百般阻抑之,使不得通达。这等的人,心私量狭,寔不能容受天下的贤才。人君若误用了他,将使君子丧气,小人得志,把天下的事,件件都坏了。如何能保我的子孙,使之长久;保我的黎民,使之安乐。乱亡之祸,将由此而起矣!不亦岌岌乎危殆哉!故我于截截巧言之人,不遑用之也。”
【原文】“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
【直解】 杌陧,是危动不安的意思。怀,是安。穆公誓告群臣篇终,又说:“用一妒贤疾能的大臣,便使子孙黎民并受其害。可见国家之杌陧不安,不在乎他,只由用着一个不好的人,遂贻无穷之祸尔。岂必小人之多乎!用一休休好善的大臣,便使子孙黎民并受其利。可见国家之荣显安宁,亦不在乎他,只由用得一个好人,遂贻无穷之庆尔。岂必君子之多乎!夫一人之善恶,足以系一国之安危如此。然则番番之良士,其可以不用,而截截谝截谝言之人,尚可以不去哉!”按:穆公因轻信杞子之言,不听蹇叔之谏,以至大败于崤。故此篇悔过之辞,惟惓惓于用人之得失,其亦善补过者矣。大抵老成之人,膂力既哀,近于无用;而仡仡勇夫,其驰骋足以快意,谋虑深长,近于迂阔;而截截谝言者,其辩论足以动人,断断纯朴,近于无能;而媢疾之人,露才扬己,足以取重。所以人主谋事,常忽老成之君子,而喜轻薄之小人,为是故也。然则《秦誓》之书,岂非万世用人者之明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