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年代》 引子 房顶几年前就被掀开了,青灰色天幕上挂着落日的血丝。残垣断壁现出砖块本色,裸露的钢支撑锈迹斑斑。铁架上滴血的烤肉余温尚在,暴雨却早把下面的灰烬彻底浇熄。作为背景的高楼白得晃眼,彩虹被遮挡在阴霾后面。 放晴不过一刻钟的光景,炊烟就再度升起。一名壮汉坐在那里从事简陋的烧烤,胡子拉碴,满嘴流油,一副浪迹天涯的江湖模样。他旁边的眼镜青年则吃的比较文静。这组人马总共三十来个,占据了好几张烤架,各自用手撕扯着半生的鲜肉。 “成天戴着个眼镜难受不难受啊?”江湖客忙里偷闲地踹了眼镜一脚。 “没办法,咱们自己生产不了隐形。”眼镜边躲边吃,注意力集中在肉上。 呛人的油烟里传来一声咳嗽,一个两颊挂满络腮胡子的大个子走过来,一路上用脚清开挡道的人和物。他左肩斜挎着个大包,身上七扭八挂地坠着数层子弹带。众人谁也没停手,在前沿阵地上不同部落的人不具敌意。 “你把他带的这么近,活腻味了?”络腮胡子好心指出对方的疏忽。 “你他妈少管闲事!”江湖客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络腮胡子瞪了对方一眼,瞄了瞄眼镜青年又瞄了瞄架子上的烤肉,从看不出原色的衣服里摸出一根曲里拐弯的香烟点上,挪步离开。 曲里拐弯地遍布于整栋大楼的暖气管道都一般粗细,于是寒冷不请自来。建在隔墙中的过渡房间尤其让人哆嗦。 来人进屋的时候,肥胖的部门首长正把身体埋在沙发里,成堆的文字和图像档案投影到墙上,一张漂亮小生的面孔在上面时隐时现。 “这个人怎么回事?” “他不肯进来。”秘书小心地解释。 “那就该你上场了。”首长回头冲站在角落里的来人笑笑。他被称为蓝队。蓝色是搜索队的制服颜色,而他是该队队长。 “是不是……再考虑考虑?”秘书躬身前倾时被光影打中面颊,显得颇为狰狞可怖。 “没什么可考虑的。这个人一天不进来,对我们就多一分威胁。” “让我再试一次吧!”秘书还在挣扎。 “不能再试了。”首长语气和蔼。“我们没有时间了。” “吃完收拾收拾,赶紧把该办的事办完。”江湖客从火堆里扒拉出燃枝,把烟点上。 “先歇歇吧。”眼镜青年往旁边一躺,伸了个懒腰。 “不能在这儿歇!”江湖客回头望了白楼一眼,一脚踢在眼镜的屁股上。“要命就快起来!” 大概是肉食后胃部抢占了大部分血液,眼镜实在有些困了,依旧赖在地上不肯起来。这时白楼正面有些微小变化,大门霍然洞开,而这一情景又刚好发生在眼镜目力可及的范围之内。 还是由于吃饱后导致的反应过慢,眼镜不能把上述情形与自己联系起来。直到他看见那著名的蓝色队列出现时,才如同遇见死神一般怪叫一声,像兔子一样飞窜起来,撒腿就跑。 两条蓝色身影几乎在瞬间就到了眼前。枪声响过,眼镜应声倒地,身上乍现出两眼美丽的鲜红喷泉。一副沉重的眼镜被甩到一边,露出下面那双惊恐的眼睛。 其他人一轰而散,只有江湖客还傻愣在那里。他的大脑可能因缺血而出现了暂时空白,只等一孔乌黑的枪口顶在头上了。但那两条身影看都不看剩下的人,脚不着地地缓缓飘过,全身笼罩着因气垫吹动而腾起的水雾,宛若古代传说中的游仙。 一、搜索队 直到搜索队有条理地散成队形,蓝队才浑身被甲地粉墨登场,犹如昔日戏台上的亮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得防备刚刚没入树林那些零散游民的偷袭。 用于运输和补给的装甲车辆是最后到达的。除去饮食弹药,每个人只剩下一块十分狭小的空间。气垫飘行能够保证速度,却像跑马不如走马一样不适于长距离远征,是以大型交通工具必不可少。破旧的直升机噪音极大,高速旋转的螺旋桨带起阵阵泥尘。万事俱备,随从们已整装待发。 森林和大河向后掠过,枝叶繁茂,波涛汹涌。没有了蚕食资源的工业文明,大自然在迅速愈合着自己原本的皮肤。 蓝队仰躺在颠簸的敞篷卡车上,最柔弱的腹部暴露无遗,小巧的武器被甩在一边。金属服装上表征各种含义的彩色指示灯闪烁不停,可蓝队连看都懒得去看一眼。大多数游牧者不在附近,刚才的任务完成纯属巧合——那江湖客太自信了,居然敢带上军师虎口夺食,这就未免太放肆了些。数据表明,最近的游牧集团远在数百公里以外,而零散的游民在车队到来之前早就闻风而逃了。 与顶头上司那近乎游牧者的形象相反,地位仅次于蓝队的一号正襟危坐,粗布精制的军服上一尘不染。他注意到上司几次睁眼瞄他,为此忐忑横生,不知对方是否在嘲笑自己这种制服出行的方式。 已经不能称其为道路的道路在暮色渐重中一直绵延到无尽的远方。 第一道霞光刚射到蓝队脸上,装甲车队就驶出森林进入旷野。周围除了野花杂草,几乎看不到文明的残骸。自然界以它特有的速度抹杀着人类的丰功伟绩。 前方看起来像是一座废弃的城市,朝霞把死寂的瓦砾染成金色,一如当年核爆之后的余辉。 二十年了。蓝队心想。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 二十年前,战争到底还是爆发了,该来的事情谁也拦不住。没人能说清原委,白楼里的专家终日皱眉不展,喟叹文明的发展轨迹如此稀奇古怪,毫无规律可言。 其时金头发的二号尚未出生,因此这段历史在他心中就更像一桩无头案。 不过有些道理二号还是明白的,他至今清晰地记得他在野外见过的一对小猴:一只猴子慵懒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另外一只则无聊地围着它转来转去,时而伸出爪子招惹对方一下;几次之后做日光浴的猴子终于被惹急了,双方连抓带咬,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这件事给二号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常想:其实有时候人类的小孩子也是如此,其实有时候成年人也是如此,其实有时候——人类社会也是如此,只不过国家们不仅仅拥有尖爪和利齿罢了。 就在看完猴子打架那天,二号被他的父亲拉走了。白楼找到了二号那身为超导专家的父亲,同时也收容了他,遗憾的是他的母亲在此之前就已化作僵尸。 二号的记忆中从没有母亲的样子,这就使得他随身携带的那张照片(这是他父亲要求的)上的年轻女子看起来总像是一个陌生人。 直升机上的二号陷入沉思,导致驾驶动作僵硬而机械,但上面的探测装置仍不知劳顿一丝不苟地搜索着一些特定的信号。 那座已遭严重破坏的古城早被抛在了后面,眼下的道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丛林。一号竖起耳朵小心倾听,确实能觉察到一支平行而动的马队蹄声。几分钟前来自天空的指令是不动声色,因此装甲车队速度平稳,行动如常。突然间一声令下,直升机率先开火,几乎与此同时,装甲车队众炮齐鸣,构成丛林屏障的树木顷刻间被连根拔起。一阵人喊马嘶过后,几个不知死的游牧者挥刀冲上前来,旋即就被长枪的炸子一一射中,碎肉横飞,痛苦的呻吟响成一片。 二号没去鸟瞰那些伤躯尸身,而是飞快地瞥了一眼远处那道波动的丛林。 “是绿堡的人吗?”二号本能地猜测着袭击者的身份,尽管电脑核实很快就能做出。 “显然是他们。”下面的一号也十分肯定。“别的部落没这么聪明。” 蓝队眺望丛林,目光追随着那并不存在的背影,知道根本无法追上。他不相信绿堡的人敢于袭击搜索队,也想不出这群乌合之众为什么会如此大胆。 “他们显然是在夜里贴上来的。”传声器里传来二号的解释。“而且扛着抗红外干扰仪。” “这样一来夜里的生物探查就被削弱了,而且他们知道咱们对一般人不做追踪。”一号冲蓝队点了下头。“只要一贴上来,就像吸在鲨鱼肚子的鮣鱼一样安全了。” “估计马嘴都上了嚼子。”二号嘟囔了一句。 搜索队在特征追踪方面的技术极为精湛,但在追踪一般对象的能力上就差多了,这正是白楼文明发展不均衡的例证之一。要不是偶然识别出细碎的蹄声,就连仪器都会误把它们当作林海中微风掀起的波涛。 “他不会跑出很远!”二号气冲冲地在直升机上发狠。 一号注意到蓝队摇了一下头。他一定会先和白楼联系一下再决定行动方针。一号想。 直升机的单机攻击力不强,又缺乏其他武器的配合,单枪匹马地既使追上,也未必能置对方于死地,还有可能遭到游牧者方式怪异的反击。常规武器的收缴毕竟不如核装置那么干净彻底,远不足以在白楼前的广场上铸造一打巨大的铜人。 远处,一个浑身充满野性的年轻女子正沿着河床飞奔。 “部落间的信息传递员?”二号在直升机上喊道。 “应该是。”站在车顶望远镜后的一号有些心不在焉。“别管她。” 当一切通讯工具都消失之后,口头传递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承担信息传递的使命。人们在交换各类物品的同时,也交换各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信息,当然这有一套独特的规则和方式。 唯一掌握远距离信息传递技术的,只有白楼。 再说,白楼里性别比例悬殊,里面的雄性对游荡在外的野人从无兴趣。 白楼的最终落成典礼是在战后三年纪念日举行的,此前动用了战前所能保留下来的所有数据信息,占有了当时全球可资利用的全部物资材料,网罗了浩劫余生的一切技术人才——一句话,保留了文明的全部火种。毕其功于一役,始有白楼之今日。在这里没有国籍种族,没有意识形态,更不允许计较前朝恩怨,大家都以文明的继任者自居。 早先这是一个后备的军事基地,全地下结构,而所谓的白楼计划一开始实施,就大张旗鼓地在原有的地下设施上扩建地面工程,高度几乎与地下部分一样。 事实上白楼一直没有停建。楼层在一天天长高,但从没影响到内部的任何工作,一切都照原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从此,世界就被分成了两极。 二、游牧者 络腮胡子孤独地走在山谷的风景里,谷底的溪流中凝结着奇形怪状的河冰,仿佛是把风冻在了河面上。这是一个季节紊乱的年代,一天之间络腮胡子已跨越了不同的温度地带。也许是由于水份逐渐干涸的原因,在水位下降中封冻的冰面沿河岸斜斜地向下坡去。 正在上坡的络腮胡子突然听到某种声音,他停步左右张望,嘴里仍嚼着不知何种植物的根茎。呼啦一声四周出现一群身上插满长短羽毛脸上涂满彩色泥浆的人们,手中各执长矛梭标。络腮胡子仰起脸来,用他们能懂的语言加手势打了招呼,对方的紧张阵势一下松懈了下来。络腮胡子暗自好笑,心想人类返祖的能力可真强,退化的速度超过了他的想象。 络腮胡子被带去见这些人的首领,不怀好意的小卒时不时用矛尖拨弄两下络腮胡子的后心。正午的阳光洒泻到地面,茅草屋上破损的旗帜迎风招展。 “我知道你。”那个大酋长打扮的家伙正吸着不知什么东西,呛人的烟雾一圈圈缠绕在头顶。“你很有名,很有本事。怎么样,留下和我们一起吧。” 络腮胡子摇摇头。 “那我送你些消息吧。”大酋长看留不住他,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白楼在找你。” “我知道。” “他们找到你会杀了你。” “我知道。”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大酋长终于忍不住了。 “你为什么要留下我?” “你有本事,能生活……” “他们也这么想。” “可我不想杀你。” “他们本来也不想。可我不进去,他们就这样想了。” “看来我也该这样想。”大酋长从屁股底下抽出长刀,络腮胡子拔枪打中他的手腕,可能伤及动脉,血溅了一墙。络腮胡子也被落下的快刀切伤了脚趾。 “别这样想。这样想很危险。” 大酋长握住手腕,疼得满嘴吸气。“我杀不了你,可他们能。” “有可能。”络腮胡子走出屋子。“下回我会打你的肚子。” 外面的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那名奔跑的女子途经此处,驻足眺望,结果被一群部落民扭住。草裙被扯得粉碎,前胸后背立刻添了几道血痕。 我要她。络腮胡子看了看她,向大酋长示意。大酋长小心地捂着肚子,上面有一道粗壮而丑陋的紫红色伤疤。 大酋长命令众人放了女子。络腮胡子把她揽过来,女子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他就放了手,扭头而去。女子犹豫了一下,疾步跟上。 “这满世界的可怎么找啊?”一号捡起石头一块块打在冰面上,碎裂的声音回荡于高山低谷。 “总有办法的,至少从目前提供的信息看我们正在接近他。”二号盯着手里的袖珍显示屏。“要相信定位系统。” 坐在河滩上的蓝队知道两名部下在讨论谁。搜索队的工作不止一项,但首要任务是那个白脸小生——白楼的心腹大患。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他的面孔是否已变得厚硬黑皴。 “个体定位系统”战前就在研究了,当时只是一种纯理论,尽管一直有人想把它商业化,并希望藉此谋取更多的投资。最深入人心的广告就是“便携式感知型移动电话功能”——“你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被找到”。问题是有些人不愿意被找到,于是捍卫隐私的人权组织就出来呼吁了,在国际会议上争执不休,什么伦理道德科学禁区全都出来了,俨然一帮闲极无聊的小孩子在过家家。 现在什么都不用讨论了,没什么可商量了。 “那你我也随时能被白楼定位?”一号问的漫不经心。 “你以为呢?”二号回答的也毫不在意,可前者的脸色还是稍微变了一下。 外界都传说原理是信息基因,也有人说涉及同位素检测,总之有种装置已被植入所有人的体内,并在有限的时间里复制和传播。还有说法认为那是一种病毒,惟有病毒才具备这种特征。但不管怎么说,大家一致共识的是:在战前的理论框架里,谁想利用卫星并靠电磁方式在全球范围内跟踪基因这一数量级的东西,一定会被视为无稽之谈——还是让我们感谢并欢呼战争的到来吧。 其实蓝队他们对这一技术的原理也不甚清楚,但知道上面的所有说法都是胡扯。定位系统利用的是人的脑电波——只要有一个足够灵敏的系统,就能够把每人不同的脑电波区分开来,并予以精确定位。这一点至少在理论上说的通,而他们——搜索队的全体队员们——每天都在用实践证实着这一理论。 “有人在找你?”女子轻声问道。“而且要杀掉你?” “嗯。” “全世界那么多的人,他们怎么能找到?” “全世界的人很多,但每个人都不同。” “难道他们能看见你?天上有面巨大的镜子吗?” “他们看不见,但他们能听见。”络腮胡子回忆以往学过的知识。在这点上他是外行,他本是专攻材料科学的。“每个人的大脑都会发出脑电波,他们能听见并辨别这些不同的脑电波。” “有吗?那我怎么听不见你的脑电波?” “因为你没有那种特制的放大装置,这种波需要特别灵敏的装置才能听见,另外还要有传递的装置。” “他们有吗?在哪里?” “你看见天上的星星没有?有时候能看见一些会走动的……” “啊,我看到了!”女子突然惊呼一声。“一颗会动的星星!” “哦,那不是,那是一颗流星。”络腮胡子把女子揽在怀里。 “哈哈,现在我不用什么装置,也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你想要和我说话。” “是的,我想要和你说话。”络腮胡子粗糙的大手划过女子的面庞,嘴唇和她触在一起。 ——上面那些对话都没有发生,它们只出现在络腮胡子的心里。他太想要和人说话了。但是这些话没法和女人说,现在的女人只能理解食物与安全。 就算这是一个特异的女子吧,就算他们之间有能够交流的语言,他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 她是个哑巴。 三、黑镇 “我们市长不明白为什么要牺牲我们?” “我这里有半打优者,你们才有两个,不牺牲你们牺牲谁!”黑衣人上去就是一个嘴巴,然后恶狠狠地瞪着信使。他把声音压的很低,既使在地下深层仍保持着素有的机警。 这里采光很差,加之对方一身黑衣,信使几乎看不清楚这个暴君的全身,只能勉强辨识他那广泛流传的小生模样。也许这是他有意安排的。信使寻思。 信使坐在西边,黑衣人坐在东边,在他们的左手有一幅陈旧的大画,上面所描绘的窗外美景已落满灰尘。 “我们市长让我向您转达这样的意思——”来自绿堡的信使揉着被打过的脸颊继续陈词。挨打不算什么,他每次出来连命都是提在手上的。“他可以不面对所有市民,但必须给决策层一个理由,毕竟……我们是一个民主群落,不能容忍独断专行。他必须向大家解释清楚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居然会去袭击白楼的行刑队。再说这事还没完,您还要我们做更多事情,而这些好像都只是某个大计划的一部分?” 黑衣人盯着信使,眼里尽是煞气。“你真要知道?” “我们市长要知道。” “好吧。”黑衣人终于在对视中败下阵来。“你应该知道白楼的背景,战前它只是个战备基地,后来一帮科学家发现战争会毁掉人类文明,于是联合起来大兴土木,搞出这么个文明保护所来——以上这些做法都没错。” 信使无声倾听。这些他早就知道,但他同样知道,在这个人面前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即便是这一财富也面临危险,白楼的人可能已秣马而来。 “但下面就是他们的不对了!他们声称占有了全球资源的九成以上——好,我们不去管你,剩下不到一成的资源够我们活了,我们不需要原子能和克隆技术,我们靠野兽和浆果也能度日——可他们还不满足,他们还要占有所有的技术人员,有特长的人,思想家……这就不是你们能决定的了吧?” 黑衣人突然流露出一种很强的情绪,好像在和谁吵架,与一个楼外重镇的领袖身份极不相符。 “而有很多专家,他们不愿意进白楼,他们不爱过被奴役的生活,他们不喜欢那种自私化的生存方式。为什么要进你们那个所谓的天堂?我们就不进!比如我,就喜欢在外面自由自在地生活,对里面的荣华富贵毫无兴趣!可就因为这,他们就把我当成心腹大患,当成首要目标,就要杀死我!”黑衣人脸上写满了惊诧和激动,似乎信使能给他一个解释一样。“就因为我不愿意进楼,他们就要杀死我!” 不错,白楼的原则就是这样:您没有特长,对不起,不能接纳你;您是精英——白楼冠之以“优者”的古怪名称,那么请进来;你是优者而又坚决不进来,对不起——打死你! “没办法,我们只能寻求自保……”黑衣人失了锐气,喃喃地自言自语。 “他们现在还是靠追踪脑电波吗?”信使突然觉得黑镇的首领并不如传说中那样可怕,所以才敢贸然打断他的话。 “怎么不是?人要思考,脑电波就会满天乱飞,他们只要有个足够灵敏的探测仪,就能随时随地把我找到!”在强大的科学面前,黑衣人委屈的像个孩子。 “而您的科学家想出办法了?”信使的时间不多了,他需要引导一下友邦领袖诉苦的方向。 “我们本来的应对措施是这样:让每一名优者都携带一个功率强大的发射装置,以此来干扰白楼的搜索。” “这样好像不行……”在这点上信使有他自己的看法。“白楼的卫星灵敏度极高,这种方式只能抵挡一时,白楼早晚能把它们区分开,最后还是能捕捉到优者原本的脑电波。” “对,所以我们只有采取另外一种办法了。”黑衣人突然变得有些沾沾自喜。“过去我们是怎么管理野生动物园的?把人关在笼子里。” “嗯?” “我们发射无数相似的脑电波行不行?我们让每个人带一个伪脑电波发射装置成不成?”黑衣人急赤白脸地强调着自己的手势。“你们不是喜欢优者吗?我们就让每个人都变成优者!优者本来就不是天生的,本来就是可以后天培养的!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所以每个人也都有他生存的权利!” 信使不再说话。此行唯一的收获,就是搞清了黑镇领袖并不像外界谣传的那么可怕和智慧。他很担心在这场黑白之争中,绿堡投靠黑镇能获得什么实际好处。但是没别的办法——第一,黑镇毕竟比我们强大;第二,双方理念相同。没办法,我们别无选择。 “可他们能利用卫星,而我们却不能。”信使在脑中搜刮着其他理由,但他已经打算放弃。 “卫星属于全体人类。”黑衣人突然恢复了那种话说半句、不怒自威的冷峻表情。但因为有了刚才那番表演,信使总觉得他像是在做戏。 “回去告诉你们市长,我们为正义和自由而战。”黑衣人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他不必为他的安全担忧,我们将负责他以后的生活——哦,还有你,也可以来。” “我们会战斗到最后一人的,包括市长——还有我!”信使第一次直视黑衣人,凛然不可侵犯。 离开之前,信使顺便参观了一下黑镇的工业。 巨大的齿轮咬合,分离,再咬合……粗陋的金属球从大机器中一个个滚落,再被逐一加工成便携式的干扰器外壳。 “只差最后一道工序了,就是加载要发射的伪脑电波。”陪同热心地介绍道。“这种简单图纸我们早就有了,先加工出来,最后装上心脏就成。” “到时候有那么多载体吗?”信使心想:其实我该问你到哪儿去找这些优者的特征脑电波,没有特征波你又怎么模仿?“我是说有那么多人来携带它们吗?” “实在不行我们就到处去抛撒,反正必须在白楼发现之前搞出点名堂来。” 信使与陪同握手告别。“但愿你们成功,否则再以后……” “否则就没有什么再以后了。” 黑镇的分工一定很细,这个陪同一定受过专门训练,或者说专业选拔。他的笑容自信十足,这与黑镇的阴郁基调是不相吻合的。在当今乱世中这种知书达礼的人已为数不多,为此信使还是十分钦佩黑镇的巨大规模。 我自己不也是绿堡仅有的谈判专家吗?其实我们与白楼的所作所为没有本质不同,不过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可我们为什么非要照顾那些无用的人?我们带着饥民逃命,将来也未必会有人写一本硬皮书来记录我们的圣明。 剩下的路程由军队护送,直到山脚下的边疆。一路上重重关卡,路边尽是曾试图闯关的腐臭尸首。临行前信使驻足回望,再次一瞥这座王国的全貌。 整个部落都建在山上,一层层如同台阶梯级般爬到山腰。信使知道这都是假象,这些褐色房屋里住的只是普通居民,真正的决策层和执行决策层全部住在山内——整座山早就被掏空了,原来用作军事基地的伪装,也是战前遗留下来的产物。 它本来应该叫作黑鹰部落的,或者黑金之国,至于当初为什么叫那些个名,现在为什么又改叫这个名,没有人知道。 四、绿堡 络腮胡子齿间衔着的野花来回摆动,女子看向远方。他们已经醒了一会儿了,否则女人的目光就不该眺望远景而该驻留在男人脸上。 他们坐在山梁上,络腮胡子温柔地抚摸着女子的后背。那里崎岖不平,留着某个部落用高温烙铁烫下的角色标记。山脚下是一片密实的墨绿城堡,它们远不如白楼高大,但整体面积可能不逊于白楼——这里本是一座小城镇。 时下占绝大多数的聚居点还是中小城镇集团——大城市都被放弃了,那里不是放射就是瘟疫,不适于居住。而在这些小土围子里,一系列战时法令被颁布,实行兵团式管理,属于典型的契约政治。而且这些地方都很排外,还是那句话,事实上他们做的与白楼如出一辙:在自保的前提下寻求发展。 “我们要下去吗?”女子用眼神问。 “那是我的家。” “你不是居无定所到处漂泊吗?” “可总得有个名义上的家。”络腮胡子答道。“下一段刚好她是。” 街道很脏,衣不遮体的士兵来回巡视,粗暴地呵斥居民,充满敌意地互相寻衅滋事。行人们神色匆匆,工作时间外出或停下来聊天都是被禁止的,各种物资的产量仍旧十分匮乏。 绿堡最高行政兼军事长官的办公地点在城市另一边的半山腰上,选址于此应该是为了逃逸方便。他接待了络腮胡子,女子则被留在警戒线外。 “您也是被他们追踪的优者吧?” “肯定是啊。你看我,每天都要带着这个破玩艺睡觉。”胖乎乎的长官指指墙角那个头盔模样的东西。“但最多减弱点,联合探测系统真靠近了就没办法了。” “关于这个你有想法没有?” “想法?我们当然有!”最高行政兼军事长官——我们还是按惯例称他为市长吧——边说边看表,以示他时间有限。“不就是特征波吗?其实方法很简单,每人携带一个小发射器就成,构造简单,可叠加出来的波形肯定变了。” “你们有干这事的人吗?我是说分析特征波的人才。” “你能吗?” “我不能。”络腮胡子从衣服里层掏出一团发黑的纸卷。“但我给你带来了白楼的布防图。” “你是说让我的人去进攻白楼?”市长笑吟吟地看着络腮胡子。“就凭我手下这三、五千人马?” 络腮胡子这种人市长见的多了,他们的计划大多是七拼八凑的空谈,一听说绿堡高价收购就来碰碰运气。只不过这人要求更高,坚持面见最高领袖,看在他在这一带多少有些名声,市长就为他行了个方便。尽管如此,他还是在饱尝了警卫们的铜爪铁蹄后才被放行的,衣服都被撕成了一条一条的了。市长一见他就摊开双手报以无奈,表示他无力管教部下的小节问题。 “不,我是说你能救出硝哥来。”络腮胡子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人你知道吗?” 市长盯着建议者不说话,于是后者道出一个详细的解释:这人是位生物物理学家,能在分析优者的特征波后研制伪脑电波。只要得到他,一大批优者就可以不进白楼了,就可以在外面安心建设文明了——这世界毕竟很大。 “进白楼救人?”市长脸上仍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态,但做的有些夸张,让人一望便知他心里有其他想法。“说说你的方案?” “看这儿,这儿有个污水管道……”络腮胡子摊开图纸,介绍他的方案:我们可以派没被列入优者名单的人去救硝哥。白楼不想找的人未必就没用处,这也正好打破他们的优者神话。现在唯一不能把握的是这三处哨兵巡逻的时间,但我想应该有办法解决。 “应该有办法?”市长叫了一声。“你说的倒轻巧!这正是最大的麻烦!” “我想您的手下能解决它。” “当然,当然能解决!”刹那间市长在脸上重绘了一套表情,语气里充满自信,指头在图纸上乱点。“假如白楼里有一个人,他能帮助我们,并把硝哥的囚禁点安排在这儿,不就全解决吗?哈哈哈哈……” “而这人……你们有?”络腮胡子先是陪着干笑了几声,可马上察觉了其中的问题,不能确定市长的话究竟是疑问还是陈述。 而市长却突然正色,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你是说他们已经在路上了?”络腮胡子再次试探。 “我想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市长裂开大嘴,洋溢出自豪的笑容。 络腮胡子本想把纸卷揉成一团,但他想了想还是小心地把它收好。“哦……还有,这几天我要住在这里……” “没问题没问题。”市长看了络腮胡子一眼,马上明白了他要什么。“这是两天的饭票。” “我们有……两个人。” “五顿……我只能给你六顿。”市长皱了一下眉。“七顿,七顿总够了——不能再多了。” 出了市府络腮胡子才搞清市长的换算关系,一天的饭是按两顿计的,据说以后还要再减。 女子没在原地,络腮胡子到处寻找。当他看到满街的士兵后心中一沉,猜测她凶多吉少。路过食堂时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再找上半个小时再放弃。 络腮胡子向无数人打听,终于了解到她确实是被士兵抓走了。他想她不至于去偷吃的,他进市府前给她留了一包食物,想必是在大街上闲逛来着。他不得不又来求市长的人情,还在士兵那里花了一张饭票,才把她赎出来。幸好他动作还算快,她还没被奴役太久,脖颈上的暗红色鞭痕也不是很深。 夜间宵禁,也没旅馆,络腮胡子带着女子在集体住宅借住。黑暗中常有手伸到他或女子身上,让他噩梦连连,半睡半醒地提防着两人的安全,枪从没离开过手。 第二天络腮胡子没把饭票全部吃完。他和女子一次用去三张饭票,吃得饱饱的,然后把剩下的都换成了子弹。 “我们不能久留,这不是我的家。而且,这里马上就要被屠城了。” 硝哥真要被救到这里,对所有的优者来说是个幸运,但这座城池的命运就难说了。必须马上离开。 姑娘看着他不说话。 与此同时—— 搜索队的人马掠过河沿大酋长的领地,部落游民们注视着他们扬起的硝烟,双方互不干涉,相安无事。 但无论哪一方都知道,这种所谓的“互不干涉”从实力角度而言完全是一边倒的。 五、白楼 夜幕降临。距白楼千米之遥的地方,江湖客的队伍重新聚集,他目睹眼镜被杀时装出的紧张已荡然无存。 “万无一失吗?”一个头部受过伤的手下问道。 “当然,咱们当中没一个是被白楼框住的。”江湖客张大嘴巴喘粗气,一只手粗暴地玩弄着年轻部下受过伤的脑袋,后者呲牙咧嘴地直吸凉气。“让他们看看,他们的标准根本没用!没任何用处!就让咱们这些乌合之众灭了他们!” 这话说的有点大了。搜索队是走了,可白楼还有它的常备武装,与经年在外游荡的搜索队是分开管理的。实句实话,外界的力量与白楼武装相差甚远。 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那就是地道。眼镜被带来的目的就在于此。络腮胡子要是早到一会儿,就会看到眼镜曾紧张工作,详细勘测出排污管口的位置。 至于他来是不是一定会死,就谁也不知道了。 不能靠地道直接挺进白楼,楼体本身有防护,打通它就意味着向全楼报警。只有排污管口口无遮拦,可以直通楼内设备层。而且在某一时段那里没有任何警戒:上一次电子扫描在一小时前,下一次电子扫描在一小时后,而同时,人类警卫队距此还有着一段距离。这就为江湖客他们赢得了一刻钟的时间,也许还能再延长五到八分钟,足够他们进楼了。 黑暗的地道已经走完,江湖客带着人马潜伏在管口的下面和两侧,等待着预定时刻的到来。 “那个硝哥真这么重要?”头部受伤的小伙子还在饶舌,白色绷带在暗处十分扎眼。“值得牺牲这么多人来救他?” “真这么重要。”江湖客眼睛盯着管口,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不容置疑。 尽管已签了所谓的生死状,但事实上问话人和答话人都远没意识到他们所谈对象的真正重要性。不仅要牺牲他们,还要牺牲整个绿堡——必要的时候,就是牺牲黑镇的外围居民也在所不惜。 “这是那些坐办公室的人说的吧?”说话的老兵目光阴鸷。“这和白楼的说法有什么两样?个人决定文明进程?” “用不着老东西你来教训我,这是价质比最优的。”江湖客打了个不伦不类的比方。“眼下我们只能找现成的名家,咱们来不及从手下人里去发现——每天有上百人到市长那儿声称他们掌握着特殊技能,要求提高饮食供应等级,可经过考察真正的手艺人寥寥无几——大部分都是空谈家。” 手下都注意到江湖客嘴里强调的“我们”“咱们”,好像他们真是绿堡的真正管理者一样。 时间到了!一行人纷纷跳起,紧张有序地穿过空荡的管道。模拟训练已进行过多次,所有可能的差错都被事先纠正了。最后一支巡逻队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可在他们的身影完全没入黑暗之前,偷袭者们就猫着腰从他们身后窜了过去,宛如液体里游动的鱼群。 “神机妙算啊。”担任最后警戒的是那个头部缠满绷带的人,行动顺利让他兴奋不已。 “不是咱们神机妙算,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江湖客紧张地看着四周,说话时嘴唇动都不动。“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事先安排好的?你是说那些哨兵的巡逻频率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偷袭者们猫腰疾行,身体必须矮于红外报警网的高度。“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系统疏忽还是心理控制?” “别胡说八道!别让白楼里的人笑话咱们没文化!”江湖客好像很反感这种说法。“他们一直在鼓吹外面的人成天想着靠神话帮忙。” 是的,天底下没这样的好事。之所以屡屡得手,完全是缘于刻意的安排。就连那位硝哥的住址,也是被人事先安排好的。那人为偷袭者设计了一条良好的路线,只有在所有条件都成立的情况下,才有可能畅通无阻。 这就是白楼?这是这些人在仰起脸后心中所冒出的第一句话。既使训练时所有背景都是仿真的,材料还是远不足这里精致。高大的通道深不可测,江湖客很怀疑这样会浪费空间。他不知道楼道的两壁随时可以伸出楼板来隔断,白楼总是最有效地利用它的空间。 当偷袭者涌进房间时,硝哥没有一丝惊慌,站起来就要跟着江湖客往外走。 “您不带上资料?”江湖客想不到他们冒死前来就是为了这么个不起眼的人。 “都在这里。”硝哥指指脑子。 金贵的脑子?江湖客面生厌倦,朝着他的腿晃了晃枪。不是只有脑子才有用吗?硝哥是个识相的人,马上撩起裤腿,露出一些金属和塑料构成的玩艺。 “哦,我忘了,这些数据也很重要。” “你去年7月9日进的白楼,很快就接手警卫的管理工作。”二号摆弄着手上的仪器,对面一号的额头上渗出一堆细密的汗珠。“但你过于热心了,不停地变换警卫队的布防,并美其名曰为了防止外界了解。而其实你根本不必这样做。” 蓝队扭过头去看着别处。 “我们开始以为你只是虚荣,可经过细致的观察和分析,发现事实不是这样。哦,这些都是对你的审查。”二号把几张资料盘扔到一号面前。“只是不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估计最多是捣点乱吧。” 假如二号真明白这点乱有多大的话,就不会说的这么轻松了。 “你要是饶恕我的话,我可以倒戈为你做事。”一号这话是冲着蓝队说的。 “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二号反问。蓝队不屑地瞄着枪口。 “伊索教导我们说:手中的一只鸟胜过林中的两只鸟。” “你伊索叔叔还教你什么了?”蓝队终于开了口。 “伊索叔叔还说……” “伊索还说:去你妈的!” 蓝队扬手一枪,一号的脑浆溅了他一手一脸。 在白楼里,一号所设定的合理程序没能保证到整个计划结束,蓦然出现的严重紊乱使江湖客的队形大乱——他们在撤离时遭遇了白楼警卫队。于是激战开始,枪火交织,肉体一排排倒下。 硝哥被两个人架着走。他突然哀号一声,屁股上绽开了一朵鲜艳的红花。江湖客扬手招来担架,硝哥被粗暴地推了上去,趴在上面继续叫唤。炮火密集,几个队员抬着担架左突右杀,流弹纷纷落在他们周围。 好在载偷袭者前来的是当今世界最好的交通工具,而白楼最上乘的交通工具都分派给搜索队了。偷袭者的四散溃逃刚刚开始,马上就得到了车辆的收容。几名重伤队员被扔在车轮底下,司机来回碾了几下帮他们咽完最后一口气。接着这些喝汽油的铁马一溜烟儿开走,方向各异,其中一辆的车轮上还缠绕着一段染血的绷带。 “离开了特征波追踪,白楼拿咱们一筹莫展。”江湖客敞开喉咙豪爽地狂笑。 六、纠缠态 事实证明,有些事情只是江湖客的一厢情愿。白楼士兵马上倾巢而动,整装出发,迅速地追了上来。 这支来自绿堡的偷袭部队马上兵分两路,大队人马继续朝家乡飞奔,几个身影却转身没入丛林。 “这下安全了。”目光阴鸷的老兵望着远去的追击部队舒了口长气。不过那些人必死无疑了,最有可能的死法是成为火焰喷射器的燃烧承载物,无法肯定的只是死亡地点——绿堡或者途中。 “别小瞧了白楼的人。”硝哥心有余悸。“这些人好对付,那搜索队的头儿可不简单。” “屠杀队。”江湖客纠正道。 “他不光会屠杀,他是个真正的学者。”硝哥耽于回忆。“当初我们一块搞研究,他是个认真的物理学家。就拿脑电波研究来说,当初灵敏度没搞得这么高的时候,他曾亲自带着装置在难民队伍里一个一个查验。” “那后来怎么成了职业杀人犯?”老兵的质问很难反驳。 “我们同学里变成职业杀手的又不只他一个。” “还有谁?” “谁统治黑镇?”这位生物物理学家反问。 “不说这些了,反正追咱们的不是他。”江湖客息事宁人。“他现在在追别人,而且马上就会被调过去打绿堡,和咱们是两股道上的车。” 硝哥的神态一下松懈下来。 他真那么可怕吗?江湖客心生疑窦。 “我们有一台很旧的电脑。”大酋长告诉江湖客。 “可以在这儿先运行一段。”硝哥摊着手,手里托着几张数据盘。“有不少东西要解。你刚才说咱们要去的地方也只有一台可用的电脑,其他的都被毁了对吧?让那台干剩下的工作吧。” 程序被分段,老兵带着一部分资料先走了。余下的程序在这台破旧的机器上运行起来,自始至终机器都在嘎嘎作响。 “比牛车还慢!” “他们来了!”从了望高塔上传来了最新消息。白楼没给他们多少时间。 “能弄多少弄多少,抓紧时间!”江湖客下了指示。 没人懂得硝哥在搞什么名堂,没人能看得懂。 “撤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当第二次警告传来时,江湖客仿佛看见远方正在腾起的沙尘,他一生中从未这样害怕过——包括前不久屠杀队从他身边经过。 硝哥退出数据盘,动作迅速地收拾东西。江湖客看看大酋长,心想要不要问问他们的安危,是否应邀请他同行。 “我们帮不了你们更多。”看不出大酋长的表情是愧疚还是无畏。“但我们可以抵挡他们一阵子。” 江湖客看了他一眼,又和硝哥对视了一眼。“好吧,挡不住就撤。”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江湖客和硝哥刚跳上大酋长提供给他们的破车,就听见原车主在后面嚷道。“你不相信我们能挡住他们!可半小时怎么样?我们能给你们争取到半小时的时间!” “半小时足够了。”江湖客头都来不及回,硝哥被猛然启动的破车闪了个趔趄。 大酋长带着手下守在路中央。他们袒胸露背,斗志昂扬,手中的钢刀熠熠发光, 屠杀队到了,他们是被临时调往绿堡的,这里是他们的必经之地。一排机枪子弹飞过去,大酋长家族纷纷仆地而死。临时拼凑的队伍乱了阵脚,几个勇敢的不知生命为何物的家伙跟着大酋长杀将上来,大部分人则朝着相反方向逃窜。可不管是冲锋的还是逃跑的,机枪扫过,尽皆倒地,这一方空气立刻被刷上一层血腥。 他们没能坚持半小时。搜索队在这里最多耽误了十分钟。但对于绿堡来说,也许这十分钟相当宝贵。 硝哥坐在黑镇唯一的电脑前笨拙地击键,好像在解什么密码。他已习惯于语音控制的系统了,手指很不灵活。一旁的黑镇领袖无法忍受,把硝哥的脑袋推到墙上,然后唤来一名熟练工输入,再把硝哥揪回来口授。不过最后几下还是硝哥亲自动的手。 “解开了!这就是全体优者的脑电波特征波形,可……”硝哥欲言又止。“下面我就没办法了。” 黑镇领袖看着屏幕上飞快掠过的波形,小心地用枪在空中虚点一下,意在询问硝哥这是怎么回事。 “别这么指着我,指着我也没用,我的工作干完了,所有波形都在上面了。然后用这个程序——”硝哥忙乱地敲键。“让它照着这些数据自动生成干扰波形,也很简单。可你得有发射站——你现在肯定来不及把它们加载在小铁球上到处分发了——所以你得有一个功率足够大的发射站,才能把干扰波发射出去。” 加载脑电波,分析特征值,都是硝哥的拿手好戏。谁都知道各人脑电波相异,可以识别区分。但脑电波的特点在于其特征值并非一成不变,要是研究出一个固有的波形加上去,很快就能被倾听者给检测和拆解出来——所以要做的不是设计一个固定的波束,而是一个能在规则内不断复制、衍生与合成新内容的波源。 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这种放大型发射装置黑镇没有,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它们一一附着在小金属球上散发出去。白楼外的世界到底晚了一步。 但黑镇领袖还有最后一丝希望——他要找到属于他的那个波形! “我至少可以扰乱这一个!” “找不到的。”硝哥泄气地说道。“在那么大的数据库里进行个体识别,不大可能……” “我要让它变得可能!”黑镇领袖一反常态,抬枪来打死身边的一个警卫。“快把它给我找出来!” 蓝队向下俯瞰那处村落。他伸脚随便一踢,络腮胡子当初扔掉的罐头盒叮呤当啷地滚下山坡。外面的世界马上就不会再有这种东西了。蓝队心想。 现在的生存原则是胜者通吃,谁执牛耳谁洗牌。在资源有限的发展初期,不允许有两个文明共存。外面的文明连自生自灭都不行,白楼必须网罗一切物资和人才。蓝队轻轻挥了挥手,试图拂散心中烦恼的尘埃。 下方,枪声已响成一片。为了争取主动,绿堡的武装竟然出城迎击。 火焰弹的效果像是童年间电视里的卡通造型,一大团火焰腾空而起,浓烟中一片鬼哭狼嚎。对方可以算是浴血了,市长挥舞着手枪亲自督阵。一枪枪地狙击,绿堡部队硬是半步不退。搜索队操起手枪短兵相接,游民们的砍刀招呼到敌手身上,到处都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基于射马擒王的原则,二号瞄准后一枪过去,市长躲闪不及,滚下山坡。整天戴着的头盔不仅成了他的殉葬品,还做了死刑的执行工具——锋利的金属碎片准确地刺进了他的喉咙。 你这又是何必?二号怜悯地低头看他。你根本就不在白楼的名单上,你根本没资格做一个优者。 转瞬之间,绿堡外围就沦为文明的废墟——那些人根本不堪一击。苟活下来的妇孺伤残用卷曲的树皮从水沟里舀水,二号于心不忍,扔出一把白色晶体,大家跳跃起来疯抢,一个老人敏捷的如同一只豹子。等发现是那些小颗粒不过是净水片,就没人再理睬它们了。蓝队看了二号一眼,可能是在责备他太多柔肠。 前面就是正式的城堡了。它的颜色与白楼正相反,如同暗夜般漆黑,外罩一层层墨绿色的植被伪装。 “尽量别滥杀无辜。”二号告诉手下。 “这里没有无辜。”蓝队说完,第一个端枪冲了上去。 千里之外的黑镇,也在等待同样的遭遇。 七、屠城(绿堡) 七、屠城(绿堡) 让我们还是翻过这一页吧,何必把故事弄得那么血腥。 八、屠城(黑镇) 八、屠城(黑镇) 同上。 九、结局 群山苍翠,层峦叠嶂。在绿堡信使的望远镜里,镜头被一点点切到近景。 他来过这里,但现在他几乎认不出来了。硝烟挡住了眼前的大部分景色,血肉模糊的尸体多过活人。不错,他没有信守诺言,没有血战到最后一刻,可这并不怨他,因为他被搜索队活捉了。市长也没有,他在混战之前就不见了踪影,那个死去的不过是个替身——他本人早就清楚自己没被白楼追踪,所以瞒天过海来的十分容易。 哪里都一样。信使心想。他现在才知道,真正的黑镇领袖也不是他上次所见到的那个。那人已经被打死了,尸体就在路边——怪不得上次对方的种种表现都如同做戏。 蓝队与黑镇领袖各据一个堡垒。后者所处的仓库位于倚山的死角,很难攻克。在搜索队这边,俘虏的江湖客已然昏死过去,络腮胡子带来的女子躺在一边呻吟。 这就是枪对枪啊。信使在心里感喟。这就是过去的黑帮片啊。 黑镇领袖挟持着八个优者在里面负隅顽抗,要求蓝队放人,否则——大量可裂变的炸药堆满了仓库。 “怎么办?”二号问蓝队。 “你听他们的!这帮优者对生命的珍惜超过你我。”蓝队根本不相信他们虚张声势的威胁。“你以为不自由他们还真的就毋宁死了?” 说完蓝队就开始行动,他揪起那个遍体鳞伤的女子走出掩体,左右跟着一群持枪的队员。黑镇领袖紧张地看着他们,不明白对手要作何打算。 “你出来不出来?”这话蓝队不是用嘴说的,而是借助了行动——他扬手给了那女子一枪,女子左腿中弹跪倒在地。 对方没有反应。 “你出来不出来?”蓝队咬着牙又是一枪,女子抱住双腿满地打滚。 对方也采用了动作语言,一面残破的白布在堡顶无声地挥舞。 蓝队把女子踢到一边,让人给她包扎,自己则带着余党上去受降。 但他还是上当了。 那陷阱本是对付野兽的例行防御,但现在却用在了搜索队身上。 假如只是蓝队一人还好办,因为规矩是“为了捕获或杀死优者,无论谁都应该被抛弃”。但结果却是全队在上去收缴黑镇残余时,整体落入了陷阱。全军覆没,被连窝端了,真是莫大的耻辱!蓝队心想。 黑镇领袖端来一杯水,送到蓝队嘴边,炫耀自己也属礼仪之邦。蓝队双手被捆,艰难地窝下下巴来喝水。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主要是出于对文明效率的考虑。”蓝队极为疲惫,但沉着如初。“别看你们现在还能蹦哒,但全球资源已经用不了多久了,我们只能为最文明的那部分考虑……” “你想过没有,有竞争才会有发展?” “那是在有秩序的情况下。没有秩序,我们宁可不要这种竞争。”蓝队给出解释。“再有,生存空间足够大的时候也可以考虑——可现在我们资源有限,无论自然资源还是人力资源。” “这就是你的逻辑?” “这就是我们的逻辑——整个人类文明眼下应该首选的逻辑!”蓝队突然爆发出怒火。“你们这群笨蛋,就知道渴望抽象的自由,一点不考虑人类文明的进化。你们这样就好了?成天这么茹毛饮血地唱着歌过日子就满意了?一群傻……” “可我们不想进白楼行不行?”黑镇领袖没有道理,以一种无赖的姿态保持镇静。“就算你们比我们先进一万年,可我们不想进白楼行不行?” “那你们他妈就得死!” “现在是谁死?”黑镇领袖一巴掌把蓝队打得满嘴血沫,大概有牙齿松动了。“现在是他妈的谁死啊?” 蓝队笑着把一口五彩缤纷的唾沫贴到对方脸上。 黑镇领袖一开始就没打算和老同学讲什么道理,进不进白楼天堂是个根本争论不清的话题。他在消耗时间,让手下准备交通工具。八个优者鱼贯而出,就要远走高飞。为了自己的理想,必要的时候黑镇领袖可以用生命换取那八个优者的自由。爆炸的定时工作也在安排中,走不了就大家一起完蛋。 但他没有想到,狙击手正等在路上。 二号是唯一漏网的那条鱼。他没有冒险去救上司,他清楚搜索队的使命。二号仰仗准确的枪法,居高临下地封锁了前往车库的唯一道路。在他与优者们之间有一条小河,几个护卫的黑镇士兵被枪杀之后,他跳下来横在路中。优者们前方是断桥,旁边是河水,回头路的终点则是黑白两方的谈判桌。他们只有接受二号的询问,况且对方的口气恭敬而友好,亲切又客气: “赵江楠,你愿意进白楼吗?” “你们这群杀人犯,凭什么逼我们进去!” “我再问一遍,你愿意进白楼吗?——请只回答是与否。” “你们这群杀人犯……” 枪声。优者倒地。 “细谷裕子,你愿意进白楼吗?” “不!” 枪声。优者倒地。 “总有个别没有理性的死硬分子。”二号小声嘟囔。“詹姆斯"米勒,你愿意进白楼吗?” “我……愿意。” “站到一边。” 那位优者双手抱头,自动站到一边。 “谢尔盖"伊万诺夫,你愿意进白楼吗?” “我……” 枪声——二号在遭遇突袭后朝天放了一枪,同时脑袋歪向一边。他的肩上嵌进了一把又长又宽的黑金属片,血流滚滚而下,江湖客的这一刀差点把二号的胳膊给卸下来。 搜索队——或者按照白楼以外的称呼:屠杀队——剩下的全体队员或坐或立,宛如一群雕塑。黑镇领袖来回踱步,等待着八位优者脱离险境的消息。刚才有节奏的枪声让他忧心忡忡,但这里离不开人,他手下能用的健康士兵已经没有几个了。 总得有人动一动。蓝队面无表情,磨着身后的绳索。就是从黑镇那边来说也是如此,总得有个人动一动才是啊。 一声枪响,刚冲进房间的络腮胡子应声倒地,痛苦地用左手按住右臂。在他身后,信使满脸血污地爬起来,枪口里冒着白烟。 这一幕过得太快,没人能及时反应过来,大家只能猜测—— 络腮胡子愤怒于蓝队对他女人的残暴,因此持枪来犯,遗憾地是这只笨螳螂没注意到身后的黄雀。而信使——一直就是白楼的人。 黑镇第一个算过帐来,带领手下把信使剁成了肉酱——这就是奸细的下场。接着反应过来的是蓝队,他就地一滚抓起络腮胡子掉落的枪,一枪洞穿了黑镇领袖的眉心。 你还是那么理想主义。战斗结束了。蓝队俯下身去,为老同学拂合双眼。 江湖客还没来得及做更多的事情,就被身后的嘈杂干扰了神经,回头看到了重获自由的搜索队员。他象征性地举了举刀,胸前就多了个弹孔,位置相当准确。 在白楼的名单里,他也从来就不是一个优者。 尾声 络腮胡子从来都不知道,在白楼的外墙与内壁之间,还有一条宽阔的夹道。 看起来内壁比外墙更结实,五颜六色的旗帜在飘扬中展示着不同的含意。但最让他触目惊心的是,这条夹道已被无数的简陋平房塞满。脱下制服的搜索队员如同野兽一般各自回巢,廉价的妓女招摇过市。 要么你有资格进入白楼,要么你用性命去保卫她。络腮胡子想起很久以前白楼的招聘广告语。只是没有想到,保卫她的人没有资格受到她的庇护。 “我们不介意你曾背叛过,现在我们再次邀请你进来。” 在通往白楼内部的宽大台阶上,接收仪式正在进行。肥胖的部门首长把手伸向硝哥,在他身后簇拥着各司其职的人们。 人到中年的生物物理学家没有任何语言表示,老老实实地伸过手去。其他几位活下来的优者也依样行事:既然到了门口,断无不进去享受早餐的道理。 二号很少见到这位自己上司的上司。他看见这位肥胖的部门首长冲蓝队打了个含意不明的手势,随后转身没入白楼内壁的门洞。蓝队目送他们消失,低下头来用脚去踏络腮胡子的伤处,肮脏的泥土和殷红的血液搅在一起。 “把你交给我了。” “你为什么不进去啊?”二号实在看不下去。“何必要这样?” 络腮胡子一言不发。 “看见了?”蓝队拖起苟延残喘的络腮胡子,斑斑血迹一直滴到白楼的内壁墙脚,那里有一处低矮破损的平房。“你看见了?这就是我住的地方!我们根本进不了白楼!” “那你还为它卖命?”络腮胡子轻蔑地喘着气。 “文明,我为文明!”蓝队说道。“现在我再问你一遍:进去还是不进去!” 络腮胡子看着这位搜索队的队长大人,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何必要这样。阴郁的天空下,二号对这个躺在地上人充满了鄙夷。歇斯底里并不等同于坚贞,最多只是近乎无赖的撒泼。 蓝队机械地不停地点着头,一枪一枪地把络腮胡子打成蜂窝状。暴雨倾盆而下,很快就把尸体冲刷得干干净净。 “下面干什么?”二号陪着蓝队淋在雨中。 “下面做下一步工作。”蓝队半死不活地抹了一把脸,也把百年沧桑刻在了脸上。 二号紧张地看着上司的每一个动作,可以明显看出他有上来夺枪的欲望。就在蓝队刚一摸枪的刹那,二号一个纵身扑了过来,蓝队抬手就是一枪,血从二号的肚子冒了出来,迅速被清澈的雨水稀释。 蓝队用枪指定二号,眼里满是疑惑的目光。 “我怕你自杀……你说下一步的时候……” “自杀?哈哈哈哈!我怎么会自杀?我怎么会自杀!”蓝队把抢插回腰间,帮着二号用手去堵下腹的弹孔,血从两人指间源源不断地涌出。“我说的下一步工作,是去追下一个人!” 外面的世界,殊死反扑正待酝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