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婉复良时》 第一章 燕京杀 燕京,往日热闹的西流河边此刻极其安静,连只飞鸟也看不见。 适才锦衣卫出动的声势不小,吓跑了摆摊的商贩,街边的店铺也合上门板,甚至不敢在门后偷看,惟有长街正中的第一楼门扇大开。 第一楼是间书阁,生意做得极大,往来皆是有身份的人,据说书阁的东家是曾经的翰林学士秦松,此人的学识、资历都是一等一,在京中颇有盛名,虽已不在朝,可走到哪都是受人尊敬的老者。 时已入夏,秦松被锦衣卫围在书阁二楼,却如同身坠冰窖,他面色惨白大口喘气,目光死死盯着对面坐着的那个冷峻男子,想不起几时得罪过锦衣卫新任的副指挥使,檀宁。 以前只听闻檀宁是世家子中的异类,出身虽好却偏入了缉事司衙门做事,办事得力升得极快,没两年便做到了现在的位子,想必他手中沾了不少人命。一想至此,秦松惧意更甚,看着被锦衣卫拥在正中的人,似看到了活生生的玉面修罗。 檀宁升任锦衣卫副指挥使不过月余,此前他身受皇恩,很得当今圣上的看中,敢如此行事自有其道理。 此时他面色冷峻,银白锦衣更衬得一张脸如寒玉,狭长的眸子里盛着冰,只轻轻一眼,便叫秦松胆战身颤。 旁人只说锦衣卫行事素来张狂,并非空穴来风,方才檀宁随便打个手势,第一楼相关人等就被拿得干干净净,连个名目都懒得捏造,檀宁似乎只想欣赏秦松的痛苦惶然,坐在椅中半晌未语,身边的锦衣卫默然肃立,反而令秦松心中的惧意加倍。 秦松年老而檀宁年少,他看着对方年轻的脸庞,尝试张口之际,檀宁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喝问道:“你便是秦松?” 时机拿得刚刚好,恰将秦松鼓起的勇气卡在喉咙里,面对他的明知故问,秦松强自镇静:“不错,老夫就是……” “本官只是确认一下你的身份,不想听你的废话!”檀宁忽然站起身,毫不留情地道:“等下我会给你个痛快,倒也不必太害怕。” 他身姿挺拔,站起身威势更重,口中所言让秦松心中惊惧到了极点,终于厉声喊了出来:“你只是区区副指挥使,谁给你的胆子!老夫问你,你究竟为何对秦某步步紧逼?” 檀宁眼中的冰寒之意更盛,却并不解释什么,冷声说道:“因为,我想你死!” 也不见他身形如何动,“铮——”地一声,已抽出身边下属腰畔的佩刀,刀尖寒光亮起,秦松颤巍巍退后半步,跌坐在地:“你不能……你,你敢杀我?我要面圣,对,我要去见陛下,陛下不会任你妄为……” 他怕了,怕得那般明显,指向秦松的刀尖随着檀宁轻笑而动:“可我就是要杀了你,还要叫你死也做个糊涂鬼!” 究竟为何要杀他,下地府问阎王老爷去吧! 只见他手起刀落,一柄长刀干脆利落地插在秦胸心口。 檀宁侧身避开溅出的鲜血,看着秦松缓缓倒在地上,仍大睁双眼不肯闭上,他毫不动容地吩咐道:“料理干净些,别留下痕迹。” 到底是圣上亲自题字的书阁,已经在这里杀了人,别留下血迹脏污才好。 亲卫忙躬身应道:“是,大人。” 害人者,人衡杀之。 当初秦松挑动阴谋害忠良时,就该知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今日便是再不甘心,也是罪有应得! 一众亲卫看着檀大人刚杀了个人,心情却似极好,转身正要离去之时,却突然回身看向左侧的屏风,沉声喝道:“什么人!” 第二章 受惊 屏风后没有人,却有几个小小的隔间,那是书阁给前来挑书的女客们留的,方才锦衣卫来得急,便有两拨女客躲避不及,待在里头咬破唇也不敢出声,恰好亲耳听了一出杀人的戏码,其中一人直至此时方坚持不住晕了过去,这才叫檀宁听到些动静。 屏风被踢到一旁,扶着小几勉强站立的女客真容显露,檀宁心中大震,眉目间的冷冽全数消散,怎地这般巧,他的真真竟在这里!今晨他亲自给她戴好的珠钗乱晃,身子摇摇欲坠,已被吓得眼乌珠黑沉,比那个晕过去的女客没好到哪儿。 一定是方才他杀人的狠厉吓着她了,檀宁顾不得许多,撩起衣袍大步冲过去将她抱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真真!” 这一声里的情意太过明显,一众锦衣卫皆看得目不转睛,乖乖,这就是那个叫他家大人神魂颠倒的小外室吗? 只是檀宁不叫还好,他一叫,容颜秀丽的少女似在配合他一般,身子软软便倒了下去。 —————— 众所周知,锦衣卫副指挥使檀宁有个极宠爱的外室。 可无人知道池真真被檀宁从湘阳带回燕京前,两人正儿八经成了亲的,并非传言中的小可怜,但檀宁家中情形略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她进不了檀家的门,便先养在了外面,生生从妻变成个连妾也不如的外室。 不知是否心中有愧,檀宁待池真真格外好,好到她天真地以为总有一日会被他家中接纳。 其实檀家的事虽曲折并非秘事,京中人都曾听过,他是忠诚伯府的嫡子,且是唯一的嫡子,可是忠诚伯死得早,继承爵位的却是檀宁的庶兄檀容,因为那时候,檀宁还是个五岁便失踪,生死不明尚未被唐桓大将军送回燕京的边城少年。 至于忠诚伯府其他几房的亲眷们,个个只是看戏,反正爵位落不到他们手中,而檀宁的外祖赵家也已没落,能替他说话的人不多,也没什么份量。 后来他回来了,可惜时间太晚,生母早已病逝了十年,前头那位伯爷把爵位传给庶长子后也离了世,一切尘埃落定,圣上不可能在他回来后,让檀容将爵位还给檀宁,一来此等大事非是儿戏,二来檀容承爵后娶的夫人身份矜贵,是今上亲姐姐茂宁长公主最疼爱的女儿安华,贵人们能看着皇家女儿府里生此变故? 当今圣上却着实有些怜惜檀宁,按说臣子的家事跟他并无关系,可他想到了先皇当年有过类似的经历,明明是皇后所出,但因后宫有位极得宠的皇贵妃,连带圣心也偏向那位所出的皇子。先皇自小在宫中不被重视,差点被人夺去太子之位,虽后来得登大宝,可是每每想起旧事难免失落。 总之,圣上把少年檀宁接到身边看顾了一些时日,再加上当时的长公主似乎对檀宁的出现极不痛快,若不是有圣上插手相护,檀宁能不能活到现还未可知。 如此一来,檀宁对圣上的忠心倒是百分百,他一点也不像在边关长大的粗糙汉子,继承了母族的好相貌,还有檀老伯爷的机敏,渐渐得了陛下的看重,谁不喜欢说话讨人喜欢,办差事漂亮的小辈?没错,圣上是将檀宁看作自己的子侄辈来看护,毕竟他的亲子侄中哪个也比不上檀宁办事妥帖。 所以,檀宁未成亲先养了个外室的事,圣上没说什么,旁人也不敢说什么,连长公主也按着女儿不让她出手整治池真真,实在是池真真的身份过于低微,不配叫人为难。 于是这一年,心大如池真真除了顶着个不太好听的名头,日子过得倒也舒心,尤其她被檀宁带回燕京时,还拖家带口——守寡的二婶和年幼的侄儿,连忠诚伯府的大门都没看上一眼,自然也不知有多少人暗中觊觎自己的男人。 第三章 西窗恨 西坊,明桂云居。 夏日的天从早热到晚,纵使竹轩阁外种的花草搭了棚子,一天下来也显得无精打采。 仅着一件雪青单衣的池真真站在细竹帘子前,道道横影打在脸上,竟给平日笑容清甜的她增添了几分阴郁。 世间的男人多是冷血无情并且龌龊的,她曾经以为,自己何其有幸,爱上了一个出色、磊落的好男儿,如今却只想狠狠地呸一声! 呸,男人都是狗! 不然的话,她为何会从六年后被人按在水里活活淹死,突然就回到年华正好的十七岁。 刚醒过来时,池真真差点没喘上气生生再死一回,这会儿嗓子还有点疼。 眼下她心绪凌乱,似平静的海面起了滔天巨浪,耳朵里嗡嗡地,根本顾不上自伤自怜,愣是没掉一滴眼泪,好半天才开始慎重考虑一件要紧事,待檀宁回来,她是一剑捅死他呢,还是一包药毒死他! 门被小心地推开,一个胖胖的丫头探头进来,目光先往宝蓝色的流烟锦帐里看,架子床上一团凌乱,独不见本该酣睡的人儿。 她进了房才瞧见阴影处站着的池真真,立马露出一抹笑说道:“夫人已醒了!” 胖丫头脸上还带着层薄汗,应是在外头守了好一会儿给晒的,天真的她没想太多,转身就要去端水传饭,根本没给池真真说话的机会。 池真真愣在原地,想起来了,曾经有一阵,执着于嫁给檀宁的她,让宅子里的下人改口叫她“夫人”,后来嘛心灰意冷,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俩字。 现如今更不想听,毕竟一个时辰前,她,池真真,刚刚从被人按着脑袋淹死的噩梦里醒过来,而那个下令让她消失的人,正是如今与她爱意正浓,顶着独宠一个外室名头的檀指挥使。 好一个檀大人! 可怕的是一切并非噩梦,她是真的经历了被宠,被冷落,被杀,一个个画面闪过,试问谁刚死就发现回到了六年前,能坦然地面对眼前一切? 没多大功夫,胖丫头阿音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人,小丫头们近前为她梳洗,整理床铺的丫鬟碧儿已懂人事,边收拾边红了脸。 池真真的脸色更加难看,她当然知道那床上有什么,是昨夜与檀宁欢爱后的痕迹,不仅床上有,她的身上更多,更令人羞不可抑,所以真心喂狗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曾经与狗如此亲密! 池真真满脑子乱七八糟,只有一个想法,不就是死吗,她今日就再死一次,与檀宁同归与尽! “夫人,补药已熬好,您快点喝了吧。” 一道捏着嗓子说话的声音响起,池真真忽地心生厌烦,看清门口立着的妇人,更没好气地喝道:“滚出去!” 声音不高,却将屋内一众人吓得心头皆跳,尤其说话那个平头正脸的青衣仆妇,她可是伯府那边送过来的,名叫丰娘,说是来照看二公子外宅事务,来明桂云居已经月余,每天闲着没事干就只盯着池真真,但凡有行差踏错,立时就搬出伯府的规矩说事。 第四章 怒凝眉 要说伯府也是怪,当初他们瞧不上她,连门都没让她踏进去,偏偏过后总是派人扫听明桂云居的大小事,见檀宁守着她在府外住着,又巴巴地叫人来伺候,还摆出恩赐的做派,仿佛池真真该因为模糊不清的认可感激涕零。谁料池真真一直被檀宁宠着,心思简单得很,根本没咂摸出味儿,叫伯府里等着她求上门的安华县主气得不轻。 丰娘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手里端着的药碗洒出小半,还待不动声色地阴阳两句,阿音已拽着她胳膊往外走。 等出了门,丰娘反应过来,她不光被撵了出来,还被下了面子! 这小贱人每日缠着大人胡天胡地,晚上妖精似地,白天又似猪般惫懒,丰娘自是百般看不上,这样的人还拿架教训她,她也配? 当下就要回去呛声,阿音却不撒手,胖丫头劲不小,丰娘动弹不得,气得就要开骂,里面走出个小丫鬟英儿,小声道:“夫……不,姑娘说了,往后让咱们改了称呼,不准再叫夫人,还说丰娘子惹人厌烦,先拉下去关几日。” 阿音吃惊极了,虽然她也不喜欢丰娘,自从这女人进了宅,不光池真真,连她们也跟着受气,但是大人留下了丰娘,其他人自然无话可说。 “关哪儿啊?” “姑娘说了,关进柴房去!” 这还是她那有点小咋呼,虽然任性但心肠软软的夫,啊不,姑娘吗? 阿音亲自看着人把丰娘关进了柴房,去向池真真复命,作为和姑娘情同姐妹的贴身丫鬟,阿音无条件地站在池真真这边,回去就一口一个姑娘地叫起来。 “姑娘用饭了吗?咱不喝那劳什子药,可是饭总得吃呀,你前几日被大人带回来,跟失了魂似的,叫都叫不醒,说起来大人也真是的,人都没好呢就……就歪缠你,哼!” 虽然大人的宠爱才是姑娘的倚靠,可不带这样天天疼不够似的,她家姑娘现在才十七,每日跟那嫩花骨朵被风雨浇头不得不半开似的,叫她们几个丫鬟看了也心生怜爱,并且姑娘还得捏着鼻子喝那补药,谁知是不是避子药,听说富贵人家多的是阴损之事。 池真真本抱着双臂,如同抱住了自己,明明是炎热的夏委,她却总觉得身上发冷,听阿音说的一通才想起来,就在几日前,她在第一楼亲眼目睹檀宁杀了一个人,当场晕倒被抱回来,随后便失了魂一般,一直糊糊涂涂的,到了今早才惊魂一般回神。 “往后别让她再过来,我不想看见檀家的人。” 声量虽然不高,却极肯定,丰娘的出现,令池真真多了几分重生的真实感,那些曾经被忠诚伯府的人瞧不起,看不上,处处打压时时鄙薄的日子,也一点点浮上心头。长公主威严的面容,凌厉的目光,清晰地显现在池真真的脑海中,而她的女儿安华县主,也就是檀宁兄长现任忠诚伯娶的妻子,从不掩饰对池真真轻视和恶意,他们一家子拿檀宁没办法,便想着法儿地折磨她。 谁让她是檀宁的外室呢! 第五章 魂惊 冷意在池真真的眼中汇聚,眼下这时候,那些人并不敢做得太过份,因为檀宁将她看得重,轻易动她只会得罪檀宁,却不代表他们会任由池真真过得那么舒坦。 阿音十分听话地点头,另几个丫鬟的心里也有些高兴,大人的家世门第高,看不上姑娘才委屈她做了个外室,可伯府还派人过来,手伸得也太长了!她们近来被丰娘拿规矩教训了好几回,今儿可算是出了气,大人最疼姑娘,丰娘定是回不来了。 英儿悄声同阿音道:“阿音姐姐,姑娘方才说不想看见檀家的人,那大人……” 话没说完就被瞪得住了口,可是大人也姓檀啊! 声音再低,池真真也听见了,满心苦涩地想道:我正是连檀宁也不想再看见…… 她低垂了长长地睫毛,神色寥落地歪在靠枕上,反复思索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明明只是半日的功夫,却生生倒退了几年时光,从前这个时候,她去过第一楼,见过那样一个场面吗? 难道,她是被吓得失了魂,才叫几年后的自己有机会重活一回? 檀宁在第一楼吩咐锦衣卫那句话,她仍记得清清楚楚:“……料理得干净些,别留下痕迹!” 同她死前听到的吩咐一模一样! 池真真不想一遍遍回忆身死的可怕场景,但心神却不听使唤,又随着檀宁的吩咐想起她被料理的事实,死亡那一瞬间的恐惧回笼,她猛地摇头,身子无助颤抖起来,英儿抱着几件夏日罗裳走过来,刚想问姑娘今日穿哪一件,阿音拉住她,示意先别说话。 良久,池真真才压下纷乱心绪,说道:“都出去,我想静一静。” 明桂云居的人都奉池真真为主,自是听话地退下。 确定正房没了人,丫鬟们都退到了外间,池真真方才轻轻走到次间,那里的墙上挂着一柄剑,她想了许久,也只有这剑趁手些。 待檀宁回来,便是他的死期! ———— 池真真没能安生太久,婶娘段氏有急事要见她。 段氏今年二十九岁,个子长得不高,五官生得小巧,这一年多好日子养着,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已经守寡好几年,还带着个十二岁的儿子,若是穿得鲜亮些,同池真真站在一处就像姊妹。 她来找池真真通常为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告状,池小志又在书院惹是生非了;第二件事是她梦见了池二叔,她的短命鬼相公。 今儿一早她便来了,不过那时候檀宁还未出门,他虽待池小志一向不错,却不喜段氏说话小心翼翼地姿态,所以入京后给段氏另觅了一处宅子,离明桂云居不远。 段氏也极少出现在檀面前碍眼,等他走了才敢见池真真。 因是自家人,阿音将她请进主院,池真真勉强打起精神,从采薇堂内室走出来,歪坐在一张软椅上跟个游魂似的,段氏见了一惊,忙问道:“真儿这是……没歇息好吗?” 她这个年纪出门前还擦了些香粉,侄女正当青春年少,为何面色这般难看,莫非是与檀宁的事起了变故? 池真真懒懒问道:“婶婶来此所为何事?” 段氏方想起自己的事,泪意上涌哭道:“书院差人来说是志儿将人的头打破,要咱家去见夫子,我是造了什么孽,才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祸害,三天两头闹事叫我不得安生,我还不如……” 还不如随你短命的二叔一起去了! 第六章 劝良心 池真真已经知道她接下来的唱词,看吧,这便是她几年后色未衰但爱驰,却依旧巴着檀宁不放的原因,向来倚靠他惯了的,离了他根本没什么本事面对诸般事端。 况且池小志在念书方面很有些本事,但他性子顽皮,喜欢捉弄一些对他不怀好意的人,若是不去招惹他,他不主动出手。这回的事池真真还记得,池小志做事有分寸,并未打破谁的头,是对方故意夸大其事,想逼池小志离开书院。 她木着脸打断了段氏,说道:“叫人拿大人的帖子去书院走一趟罢。”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叫段氏心下大安,檀宁可是燕京城的新贵,他的面子谁敢不给? 她抽出帕子,拭了拭眼泪,继续关心池真真:“便是大人不在府里,真儿也得收拾打扮妥当才行,万一大人突然回来,见你这般姿容会心疼的。就算大人不在,宅子里还有好些下人呢,叫人传出闲话可不好。” 譬如池真真长相一点也不出众,檀宁一定是鬼迷心窍才宠她之类的闲话,她家真真打小就长得好看,只是人言可畏,檀大人给真真买的首饰多不胜数,偏她不怎么打扮,心思又简单,在大人面前经常大呼小叫,甚至直呼大人的名字,在湘阳城时还不觉得如何,这都来燕京一年了,再如此便有些不妥当。 段氏有些发愁,万一她家真真做不成檀家妇,往后要如何呢? 池真真闭了闭眼,声调平平说道:“婶婶,如今这燕京城里只有咱们亲近,我寻思着帮你张罗一门亲事,你对家世、样貌可有要求?” 话题一下子扯到段氏身上,她被噎得张口结舌:“混说什么,我,我是要为你二叔守节的人!不是,我在说你的事呢!” 然则她心中是极愿意的,不然面色不会羞红,池真真瞧得真切,头几年她以为婶婶有池小志就够了,从未认真想过婶婶年纪还轻会有再嫁人的心思,毕竟池小志聪明,日后考了功名,婶婶的福气在后头。 但婶婶没等那一日便找了个男人,可识人不清未遇良人,过得不算太好。 池真真心中的愁意更重一重,并非她认为女子就该守节,但好端端地偏要寻个男人找不痛快,那才叫过日子? “婶婶,我累了。” 她的头痛,心痛,如何与檀宁同归与尽还没想明白,段氏的出现令她更加犹豫,在这世间,她并非只有一条命,若是她干干脆脆地死了,婶婶与池小志说不得会受牵连,他们虽非她的亲婶亲侄,到底相依为命好些年了。 段氏想歪了,池真真萎靡的模样,难不成是昨晚上大人不够怜惜……唉哟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她咳了声,低低劝道:“若是,嗯,不如回头劝劝大人,总得克制着些。” 这事当然轮不着她说,可她这侄女确实还小又只有她这个亲人在跟前,有心问问两人对孩子的打算,又忍了下来。 唉,早知道当日在湘阳就不出馊主意了,段氏在心里打自己嘴巴子。 她在那里一脸纠结,池真真恨自己竟听懂了,如今她可是把身边人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婶婶一定又在后悔,后悔在她与书生相看时,将她推到檀宁身边,所以说婶婶待她良心虽然不多,也不算少。 第七章 斩杀意中人 檀宁正满心火热骑行在回明桂云居的路上,已快要宵禁的时辰,路上已无行人,月牙儿挂在树梢,自从有了西坊的外宅,他再不耐烦回伯府,假惺惺地同庶兄以及现在的陆姨奶奶过招,即使他每次出现都令那些人心中像扎了根刺般难受,也懒得回去欣赏。 自搬去明桂云居,公事办完后檀宁不稀罕与同僚好友吃酒,就喜欢回去搂着池真真,听她小嘴不停吧嗒吧嗒说话,哪怕她有时候恼了他,骂起人来也是动听至极。 他与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还不一样,起码在圣上眼中他沉稳机敏,行事有度,在亲卫下属眼里则是稍显冷漠无情,可是遇上了池真真,她满心满眼的依赖与信任,总能叫他忘乎所以。 她太爱他了,没有他是不行的,这种认知令檀宁忍不住唇角勾起笑意,轻轻给了胯下马儿一鞭,已经忘了午后好友原庆递消息想同他见上一面。 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向下人询问池真真今日的情形,前几日将她吓得不轻,听说她今日起了身还见了段氏,檀宁便知她已大好,说不定是昨夜两人的亲密有用。 他满意地嗯了声,挥退碍事的奴仆,先在外院的起居室换下官服,天气热,官服与里衣早被汗浸湿,将自己收拾清爽后,檀宁往内院主屋走去。 四月里两人怕热已搬到竹轩阁,不知为何真真要搬回采薇堂,檀宁步履匆匆,穿过小小的园子,想到这边蚊虫多时,他微微皱眉,这里虽也不错,却比不得伯府地方宽敞,要委屈真真与他踏上采微堂前的石阶,已看到阿音等几个丫鬟知趣地退出来。 屋内只点了一盏小灯,他边推门边道:“虽说还没到正经用冰的时候,若是受不住用上一些也好。” ———— 昏暗中,池真真双手持剑蓄势待发,一见檀宁走进来,二话不说便砍过去,破风声起,银剑“咣”一声,正中黄花梨嵌云母石的桌子。 她没砍中! 非但如此,桌子好端端地,她反倒被顶得手疼! 檀宁面色大变,紧张地上前抱住她,把剑小心地从她手中抽走,丢到一边问道:“震着没,别伤了手!” 那柄剑一直挂在屋中做样子,连刃也未开,真真这是同他闹哪出? 池真真积攒了一日的怒气还没散出,正想说话,檀宁已叫道:“都是死人吗,还不赶紧叫大夫来?” 一时间整个宅子的人忙起来,掌灯的拿药的,端水奉茶好不热闹,屋里霎时变得亮堂,池真真使得劲太大,双臂有些脱力,被檀宁抱着,嗅到熟悉的气息,一时有些恍惚,回过神冷声道:“放开我!” 她语气决绝,檀宁却不松手,真真好香好软,便是她任性发小脾气也不想松开。 他待池真真向来耐心十足,柔声劝道:“你乖一些,待会儿大夫来了看过我才安心。” 可她毫不领情:“我说,放开我,你听到没有!” 池真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更冷,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说出来,她很认真地表达愤怒,檀宁只温柔地应道:“听到了,真真说的我都听着。” 他听话地将池真真放开些,又一把揉进自己怀里,带着笑意道:“一日未见,真真是不是太想我了,嗯?” 池真真被按在他怀里,鼻子都要气歪了,她才没有想他! 她确实一直在想着和他有关的事,但都是些不太美妙的事,比如将他凌迟三日三夜,怎么就成了想他! 不是,这人哪来的自信,什么眼神儿? 第八章 掌风 大夫被匆忙请来,连池真真的人也没见着,檀宁让他留一些伤药便又送他回去,自己拿了些药膏要给池真真抹上。 池真真双手被他握住,咬唇垂眸,就是不肯看他。 人心真是奇怪,今日刚醒来时,她恨不得立时将他杀了,哪怕与他同归与尽也在所不惜,婶婶来了一趟,令她开始犹豫,思索冲动的后果,到得晚上,她抱着必死的决心挥出一剑,差点成了闹剧。 她在心里复盘了方才的事,举起剑的时候她已经后悔了,因为一整日没用饭,手抖无力,早知道吃饱了有力气,事先也不知道检查一下兵器利不利,光凭杀了檀宁省得将来他杀我的念头有个屁用! 所以,她既无谋定而后动的智计,亦无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注定成不了大事! 泪悄悄盈满长睫,一滴晶莹的泪珠落下,打在檀宁正忙活的手背上,他怔了片刻,抬手送到嘴边含去咸湿,心疼地道:“真真是否还在怕我?” 他的亲吻令她的身子微微战栗,那种从心底深处涌上的酥软令她惶恐又愤怒,怎么可以对下令杀了自己的人有如此反应! 难道她还对他有爱意? 那岂不是说,她天生下贱不成? 出于一种恐惧和愤怒,她把手从檀宁手里抽出来,迅速地抬高,极其用力一挥手! “啪”! 檀宁的脸上挨了漂亮地一记,打人的和挨打的,全都愣在当场。 幸好丫鬟们都已退下,并无人看见这一幕,檀宁被打得侧到一边的脸上,清晰地留下个红印,俊美异常的面容有些狼狈,他没有立刻转过头,质问池真真为何发怒动手,反而低头发出一声短促古怪的笑,若是常跟着的下属早吓破了胆,这位可是敢当街杀人的主儿! 池真真打完人心绷得紧紧地,可她立马就胆气十足,打就打了,怎么地! “别假惺惺了,你面上再着紧我,也不过拿我当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罢了,其实心里根本没我!” 是蛮不讲理闹脾气的借口,但也是真话,是她憋在心口几年的一股怨气,从前气极之时,多伤人的话都说了,什么样的言语最能戳他的痛处,她可太清楚,这会儿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果然,檀宁挨打都没黑的脸,现在蒙上一层郁气,他听不得这些,无论待外面的人如何狠辣无情,可待池真真他从来都是真心真意,竟只得了个假惺惺三个字。 “真真,为何要将你我之间的情意说得如此不堪?”他心中生气,可是池真真如玉的脸上挂着清泪,哀伤又无力,让他跟着心也痛,是了,真真说得不堪,却是无法反驳地事实,他确实没兑现承诺给她名份,再多的疼宠也是委屈她。 他将池真真不同寻常的模样,归结于前几日那件事,毕竟当场昏迷,几日神思不属,再不好他就打算去妙云寺请得道高僧,今日这一巴掌若能叫她发泄出心中郁气也值得。 池真真不说话,面对曾经爱过怨过,眼下正恨着的檀宁,她心中五味陈杂,适才惧意自然是有的,却不是檀宁以为的怕。 第九章 誓言依旧 从前她怕檀宁终会忘记她,怕他会娶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怕他与对手相争一日日变得狠辣无情,如今怕的是天道无常,命运无法改变,再重来一次被杀的噩梦! 她一直不肯开口,檀宁又安慰她道:“先头我在外做那些事,叫你亲眼看见,定是吓着你了。” 池真真察觉到他的语气缓和,忍不住阴阳怪气地道:“檀大人可真威风,生得还俊,怪不得京中女儿想嫁给你的不计其数,不知日后你会娶哪家的女儿,说出来让我替你高兴高兴。” 檀宁无奈地道:“没有的事!我谁也不会娶,我发誓!” 我谁也不会娶。 池真真的泪涌得更急,他总是这般说,可最后还不是要娶那个姓卫的女子,男人的誓言就像水中月,镜中花,可当年的她深信不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突然哭得不能自抑,檀宁手足无措地抱着她,方才还打他骂他,这会儿又哭得像个孩子,他家真真定是一刻都离不得他,怕日后他会负了她,才会如此情绪反复。 想明白这一点,檀宁的心里满是疼惜,既然真真粘着他,着紧他,那他更得加倍哄着她才行,将池真真脸上的泪拭去,问道:“不如你说,要我如何你才能好些?” 虽是这般说,却怕池真真说要再打几个巴掌,疼倒不疼,就是万一明儿见不了人该如何是好? 池真真只觉得自己没用,灯光下看着檀宁的脸,七年的恩爱纠缠涌上来,心如刀绞般疼,那股子恨意竟一点点地消退,她忍不住轻轻抚上他的面容,指尖温热如在梦中。 这张脸生得极好,浓眉如墨,鼻挺如削,明明他在外头少有笑容,却总教人生出多情似无情的错觉,故而檀指挥使年少有为,又得圣意,便是杀心重又冷情,还在女色上惹来颇多争议,仍是不少燕京女子的梦中情郎。 池真真转过头去,鼻音浓浓地道:“且让我清静几日便好了。” 耽于情爱的人若将心死挂在嘴边,那多半不是真的,倒是什么都不说最让人担心。 檀宁看出她真的不大有精神,不舍地放她歇息,自己去了前头书房睡。 阿音得了男主人一堆嘱咐,尽心尽责地盯着池真真上床歇息,听着远处隐约的更鼓声,忍不住低声道:“不怨姑娘,我那日从第一楼回来也做了噩梦呢。” 大人平日威势就足,见过他杀人后更不敢直视了呢。 阿音将灯熄了几盏,又去外间抱来席子,今天晚上她就在房中守夜。 池真真没让她放下床帐,倒没反对她点安神香,幽幽的清香确实有些作用,她如同梦吟般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梦见有只凶鹞子想来叼小猫儿,我想护来着,可是那鹞子却变成大人的模样,吓人得紧。”阿音说完自己也笑了,明桂云居可没养猫儿,若真有,那么姑娘就是那只猫儿,大人就是馋姑娘的鹞子,昨晚姑娘还未好全便歪缠。 屋中有些热,池真真陷入思思缕缕的回忆。 第十章 玉容疑 此时应是昌宁二年,她是去年三月入的京,四月里圣上改了年号,那时的她刚入燕京,还诸事懵懂,搬进明桂云居后,才知道自己成了檀宁的外室。 起初在湘阳决定跟檀宁回京时,池真真并不知檀宁真正身份,只隐约觉得他出身不俗,婶婶与她在路上合计过,万一檀家不肯让她进门,便退而求其次,做个妾室亦可,谁叫他们家是小门小户的平头百姓。 谁料他不仅是官身,檀家还是勋贵之家,她连伯府的门都没踏进去。 到后来池真真早歇了进伯府的心思,甚至渐渐与檀宁两相生厌,其实到第七个年头的时候,也就是她身死前半年,因同檀宁置气,她搬离了明桂云居,那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总含怨带气指摘他的不是,他更多则是沉默,再不会像从前这般拥着她,有无尽的耐心哄她陪着她。 前院书房,檀宁并未真的睡下,他叫来心腹青尘,仔细吩咐了一件事。 待青尘转身离去,檀宁对着晃动烛火深思,指尖轻点桌案,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否则真真那般天真爱娇的性子,今晚却沉静哀痛,仿佛一夜之间被迫长大许多,他若看不出区别才怪。 难真的是他那日太过狠厉,吓到了她? 不,一定还是为着那件两人心知肚明的事,能让如胶似膝的两人心生隔阂的,只有委屈池真真做他外室的原因了。 檀宁捏捏眉心,这件事确实是他对不住池真真,顶着圣上不满的压力,强行和她成亲或许可以,但在他未拿回爵位之前,并不是好时机,这一年他们过得很开心,可今晚她的难过他无法视而不见,甚至有点慌。 书房的灯亮了许久许久,直至天亮才熄。 ———— 夜色渐去,天光大亮,又是一日新的开始。 池真真一夜无眠,想了一整晚的心事,眼睁睁看着天光从窗缝透进来,耳畔是阿音浅浅的呼吸声,始终无法平静。 难道,就这样下去? 阿音叫人端来早膳,看着姑娘心不在焉地起床,洗漱,更衣,梳头时被茜儿揪掉几根头发也无知无觉,月前才做得的彩晕锦夏绸衫搭在身上轻飘飘的,比轻罗菱扇上画的仕女还安静。 等到茜儿拿起胭脂,想为池真真上妆时,她突然醒了神一般,起身两步远离妆台,背着身道:“阿音,把那些胭脂香粉拿走,今后玉容阁送来的都扔了!” 扔了? 英儿与阿音对视一眼,听话地把妆台上清理干净,姑娘不要,自是都便宜了她们,玉容阁里最便宜的胭脂一盒也要二两银子,更别提从南边海运来的稀罕物,皆是贵得要命的珍品,玉容阁的东家原庆是大人的知交好友,姑娘妆台上有几样在外头有钱也买不到,是原庆亲自送来。 阿音犹豫地问道:“姑娘可是要换……” 没等她问完,池真真又道:“看看府里还有什么是原庆送来的,全都换掉!” 原先生哪里得罪姑娘了? 第十一章 有心 除了开玉容阁赚女人的钱,原庆还经营多家商铺,皆生意红火,据说他背后有靠山,所以到处都吃得开,与檀宁相识后便一直往来密切,有次喝多了酒还歇在明桂云居。 除了檀宁以外的男人,池真真从未放在眼中,与原庆只有几面之缘,她只是一个外室,没资格也没机会接触其他男子,这会儿突然提起原庆一脸嫌恶的模样,也不过让阿音等丫鬟稍稍有些意外。 阿音端来的早膳很清淡,这时节的青菜碧绿可口,熬粥的米清香,池真真一开始只是勉强往口中放,慢慢有了些胃口,竟是用了个干干净净。 吃饱之后整个人放松许多,池真真又恨自己不争气,身死之恨如梗在喉,她竟然还吃得下饭! 可人活在世,最大的事不过是吃与喝,活着,她就得吃饭,与其一直纠结死啊恨的,不如想想午饭吃什么才是正经。 池真真站在廊下,缓缓移动目光,打量的一草一木,几个贴身服侍的丫鬟正各司其职做各自的活计,香儿手巧勤快,针线筐里放着缝好的帕子香囊,尽管主子的四季衣裳已多到穿不完,她仍不停手。 阿音拿着笔记前后院里撤走的各色入库之物,因原庆先生送的可不止女子妆容所需,屋中琉璃摆设,屋外奇景盆栽,精巧玉雕玩件,连香薰的炉子亦是他的手笔。 她停下笔眨眨眼,平常真没注意这些,原庆先生也太有心了些。 而池真真想的却是,原庆的心思当真太深,竟不动声色做下这些事,以至于事发之前,连檀宁也未曾察觉。 英儿同另两个丫鬟一脸兴奋,有些姑娘用不上的小东西都赏了她们,小声笑着讨论个没完。 蝉鸣声突然高亢响亮,池真真问道:“今日几了?” 阿音笑着回道:“今儿初六啦,再过半个月便是姑娘生辰。” 几个丫鬟都看过来,十七芳辰,大人一定会像去年那样,再给姑娘好好办一个生辰。 生在夏日的人多性情如火,池真真想起在湘阳时,生辰那日虽然只有一碗简单的面,可日子过得快活肆意,来到燕京锦衣玉食,却再也找不回纯粹的快乐。 又是一年,她到底是十七岁的池真真,还是二十三岁的池真真? 阿音想起一事,索性放下笔,走到池真真身边,轻声问道:“姑娘,丰娘子还在柴房关着,您要如何发落她?” 池真真转过头,一张俏脸极白,黑眸却亮得惊人:“重重责罚,送回伯府!” 从前的她或许担心得罪那位安华县主,现在却不同了,她本就是个被檀宁宠得无法无天的外室,何必顾忌别人的面子! 正说着,伯府那边已派了人来。 看来丰娘被关进柴房的事已传回伯府,池真真不用想便知,明桂云居有那边檀府的眼线,否则不会这么快便上门问罪。 “让他们等着。” 她可没精力应付,更没兴趣听县主派来的人如何数落她。 第十二章 问心 安华县主是当今圣上嫡亲姐姐的爱女,嫁的还是承了爵位的檀家大爷,夫妻恩爱,权势滔天,按理看不上池真真也不值当与她为难,可谁让檀宁将池真真捧得太过,令安华县主心里不痛快,今日便派了身边的宫嬷嬷来,趁檀宁出门当值的时候教训教训池真真。 宫嬷嬷得了县主的吩咐,带上两个公主府的侍卫杀到明桂云居,直接让池真真去正厅见她。 可她等了又等,却没等来池真真,气得一拍桌子,带人往后头闯她没胆子,给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带人砸二爷的外宅,且檀宁并不好惹,听说前几日还当街杀人,连县主那样脾气的人都不敢对二爷耍威风,她算哪根葱? 可宫嬷嬷又咽不下这口气,亲自往采微堂去,在院门外被拦住了。 她咬咬牙道:“那老奴就在这儿等着,等池姑娘见我!” 大日头下,宫嬷嬷寻了个小杌子坐,擦着汗等了好半天,采薇堂的大门就是不开。 ———— 燕京夏日多苦闷,碧湖的荷花已经盛开,朵朵粉白点缀在接天绿叶之中,见者心旷神怡,只可惜再美的景致,都入不了池真真的眼。 她此时站在碧湖边上,身边只带了阿音一人,只一小会儿,阿音就被晒得头显眼花,汗打湿了身上的薄衫,可池真真却一滴汗也无,且面色苍白,望着湖水的眼眸黝黑,仿佛平静的水面下有令人惧怕的活物。 阿音只当主子还没从几日前的惊吓里回过神的缘故,两人出来得匆忙,她后悔没带把伞,好为池真真撑伞遮阳,只得上前小声劝道:“姑娘,那宫嬷嬷等不着人,想必已经回去了。” 过了片刻,池真真才回了神,游魂般问道:“阿音,我是不是很傻?” 阿音眨眨眼,不明白她为何这般问。 池真真再次陷入沉默,她是真的傻,跟了檀宁几年,从未想过给自己置些私产,只怪他待她一向极好,多少钱财都任她花用,便是两人情淡分开后,也应一如既往照顾她的衣食住行。 只是今日,池真真想起来心中五味陈杂,方才她不想与宫嬷嬷多费唇舌,特特避出来,离开明桂云居才发觉,偌大的燕京城,她竟是无处可去。 若是,若是她脑子清醒一些,早早置办几处私宅,哪里去不得? 凭良心说,此事怪不到檀宁身上,是她心心念念想嫁入伯府,与檀宁修成正果,眼光与心思困于男女情爱,几时真正为自己打算过?便是婶婶与小志还需要她看顾,难不成离了檀宁的照顾,她便什么事也做不成吗? 可她做了什么呢,为了虚无缥缈的爱,一点点改变自己,明知那些人瞧不上她,还在她们接近她时勉强自己结交,学吟诗作对,打棋赏花,是否后来檀宁也觉得她变得太多,因她自己也觉得自己陌生。 一句句问心,池真真忍不住闭上眼,往事如同无形的刀斧,将过去的她砍卸成碎块,又化为烟尘不复存在…… 第十三章 明心 一艘二层高的游船缓缓向湖岸驶来,无数莲枝被推开,游船底层的花窗大开,窗顶悬着的粉色纱帘被风吹得飘出窗外,长长一排如羽翅散开。 这阵式一看便知是哪位贵人家的船舫,纵是池真真心乱如麻,目光也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却见待游船驶至岩边湖石处停下,恰停在了她面前。 里面隐隐传来人声,池真真转身想要避开,却听见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说道:“妈妈莫再劝我,自古女子总是身负种种罪名,我是不会往自己身上揽错的!” 另一道声音略有些苍老:“可你接了孟公子的帖子,若是不去,怕是会得罪人。” “是他送,并不算我接的,我如今可不怕得罪人。” 女子的声音极动人,池真真宛若看到了一个如洁白姜花般的女子,却不知对方是何身份。 又听那女子忽地轻笑一声:“妈妈快坐下来歇会儿罢,您且宽心些,做人最要紧的是想开些,便是死生之事,也无需太放在心上。” 那年纪大的妈妈无奈叹道:“随你,如今船也买了,你打算在燕京长住吗?” “不知道呢,也许明日便想回江南也说不定。” “罢哟罢哟,反正我从来管不住你,把你养这么大,也摸不准你的脾气,这两年你的心口疼没怎么犯,那边冬日的气候可不如这里好。” 原来她竟是有病在身,池真真听着那女子年纪并不大,行事却是随心所欲,一时有些羡慕。 “我记得妈妈有位故交就在瓜洲,莫如咱们去那里走走?” 一句调笑令年长的女子气结:“我几时有故交,即便有也不会想的,这辈子就盼着你能平平安安。” “年纪大怎么了?我虽已过了二十,还是想遇着个有缘之人。” 那妈妈惊喜地道:“你想通了,愿意嫁人了?” “错!我只是不愿与自己为难,对自己好而已。与有缘人情牵一念,得些欢愉便是莫大的幸事,世间女子嫁了人便难再守住本心,即便再出色的男子,亦不能让我忘了自己,整日想着奉茶弄饭,养儿育女,我只想做自己,不想被冠以夫姓,不想做谁的娘子夫人!” 池真真大感诧异,究竟是怎样的女子,竟有此惊世骇俗的念头! 她此前所求,皆是与檀宁能修得正果,摆脱外室的身份,可结局却是情淡身死,便是重活一回,亦浑浑噩噩,情爱痴缠欲念纷杂,怨自己所爱非良人,如今听了这女子一番通透言论,胸中块垒顿消,无论生或死,无论男或女,都要尽最大努力做好自己。 池真真转过身,深吸了口气,接下来的路如何走,她虽未完全想明白,但已拔开迷雾,虽不知游船中女子真正身份,可能说出那样一番话的,岂是寻常人? ———— 船舱里,梅娘头痛不已地将迟飞鸾按进椅子里,板起脸道:“这些话我只当没有听见,日再也不必提!” 迟飞鸾脸上的笑意过了会儿才散,想到身子太弱不能尽兴游湖,又微叹了一声,下意识摸摸胸口,还好,未曾因情绪波动跳得太快。 这些年她因心痛的病症被勒令着不能走快,不能大笑,不得受寒,不得见热闹,甚至没有听过人人称赞的云家班排的戏,只觉遗憾太多。 “妈妈怕什么,我已脱籍从良,想欺侮我的人也不在燕京,我们安全得很。” 梅娘眼含忧虑,她倒不担心那些人不肯放过她们,就怕迟飞鸾的身子撑不住,希望这趟燕京之行能得遇明医,她想看着一手养大的女孩儿成亲生子,今生有个好归宿。 第十四章 双意柔 回到明桂云居,宫嬷嬷果然走了,还硬将丰娘子也带走,且放了句狠话,要池真真回来后,亲自去伯府请罪。 英儿等人开了采薇堂的大门,叽叽喳喳地向池真真告状,对她们来说,宫嬷嬷十分可怕,若是姑娘也在,定会和她们一样害怕。 池真真沐浴更衣,也不管到没到吃饭的时辰,叫厨房送了餐饭,填饱肚子之后,便让阿音将钱匣子抱过来,她要清点手里有多少银钱,然后再做打算。 没想到阿音抱了几个大到离谱的匣子过来,说里面都是她的私房钱。 “哗啦”一声,池真真将钱匣子倒扣,金银角子和碎钱,并一叠叠的银票子倾了一小堆,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大脑微微空白,竟有这么多吗? 她的钱只有一个来处,那便是檀宁给的。 檀宁的俸禄,以及在伯府的份例,如今都是送到明桂云居,连宫里的赏赐,檀宁亦叫人直接抬来,库房里塞得满当当,按理说这并不合规矩,但他同伯府那头的关系满城皆知,檀容与他早就心存芥蒂,并无法维持表面的和平。 想到这里,池真真心情全无,重新将所有银钱放回匣子里,阿音小心地锁上,端起放回原处,回来见到主子无聊地攥着根玉簪敲桌子,不知想到了什么,随手便扔到一边。 阿音赶紧捧起来,这翠玉簪子是一整套,价值几何她虽然不清楚,但一定非常非常贵,把她卖一百回也凑不够数。 “姑娘是不是戴腻这些首饰,要不明日去宝妆阁再挑些新样式?” 往日池真真最爱去的便是首饰衣料铺子,她在燕京少有知交,整日无所事事,可不就爱逛铺子花钱,那日去第一楼,也是头一回,谁知道就撞见了檀宁杀人那一幕。 池真真忽然笑了:“买首饰衣料有什么意思,我想买些新鲜玩意儿。” ———— 檀宁今日回来的早,一进采薇堂,便觉得气氛与前几日大不相同。 曲耳广盆里放着冰,扑面而来的凉意里,还有清新的瓜果香气,从闷热无比的外头进来,整个人浑身舒泰,而他记挂了一日的人儿,就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摆弄着一套解连环,那是他前两日为了解她的闷,特意买来的。 西垂的太阳光照进琉璃窗,给池真真的头脸罩上一层黄色柔光,他看了两眼,觉得心满意足,含着笑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帕,略擦拭了手脸,走过去唤道:“真真。” 池真真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檀宁已换下当差穿的衣裳,自她受了惊吓之后,他便不再让她瞧见自己那日的模样,此时只穿了件家常的对襟单衣,浓密乌发随意束在脑后,面孔是再熟悉不过的,他们曾同眠无数个夜晚。 她相信,在此时此刻,甚至此后几年里,他的爱意都是真的,她无法否认两人是真的爱过彼此。 檀宁又唤了她一声,问起今日都做了些什么,人前他总端着一张冷面,在这里,他不仅放柔了声音,脸上的神情亦温柔许多,唇角勾起来似笑非笑,但阿音几个却不敢在屋内多停留片刻,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解连还是用玉石为材,拿在手中温凉如水,池真真捏紧的手指发白,此时此刻,她依然有种冲动,给那张愈发凑近的俊脸一巴掌。 第十五章 玉笛 忍住!千万忍住! 今日一番明悟,她已经想得清楚,眼下并非她任性翻脸的好时机,不如先演一段时日的戏,筹谋好后路再离开这里。 她应该,做得到吧…… 最终她还是没忍住,将手里的解连环扔出去,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丫鬟低声惊呼,忙上前清理干净,檀宁等了片刻,她却僵着没有任何解释,心思飘忽,眼神迷蒙,令他的心微沉。以往不等他唤她的名字,她便会奔过来搂住他的脖颈,趁没人看见,还会亲他一口,如今却太不对劲。 檀宁不知道她不对劲的原因,也想不通,坐到榻前,见她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纱衣随动作不经意露细白腰肢,眸色变暗便要伸手搂他,却被她双手抵住胸口,声音软软地道:“不太方便。” 她喃喃的声音比往日热情时更令他沉沦,檀宁就着她的力道歪在榻上,长舒一口气道:“你生辰那日我带你去游湖可好?原兄今日送了信,他新买了艘游船,宴请极是方便。” 池真真身子微僵硬,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涌上心头,她背对着檀宁,垂了眼睑说道:“哪也不想去,生辰那日只想在家里。” 眼下原庆对檀宁来说不仅是个交情颇好的朋友,也是对他有助力的帮手,是他对付忠诚伯府的盟友。 难道让她对檀宁说,原庆一直暗中觊觎她,日后还会伤害她? 世上本就没有经得起考验的情意,更何况她已不信任檀宁,无法保证他听了之后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方才檀宁提起原庆便有些后悔,即便心中有疑,也不该如此试探,故看着池真真的背影没再说什么。今日明桂云居发生的大小事,他全都知道,真真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伯府来了什么人,包括池真真一早让人扔了许多小玩意儿的事,他都清楚得很。 那些小玩意儿都是原庆所送,真真不会突然无缘无故讨厌一个人,甚至到了与他有关的一切都见不得的地步,其中一定有他不知道的原因。 天色渐渐变暗,他的手在池真真背上轻轻拍抚,她已不习惯与他的亲昵自然,便朝外头问道:“去问问厨房,今儿晚上可有鱼羹。” 这是叫人传饭的意思,自有人应声准备。 池真真说罢又回过头,状若无意地说道:“生辰就是老了一岁,没什么好庆祝的。” 檀宁一把将她搂过来笑道:“我们真真才多大,就忧虑年岁了。” 明明青春正盛,偏说老不老的话,着实令人发笑,池真真好容易将他推开些,努力板正小脸:“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事?”他不安分地亲吻着她的小手,听她平静地问道:“我的玉笛呢?” 池真真并非一无所有跟了檀宁,她们池家虽然家道中落,却也留有些祖产,宅子不大地不多,但足够养活她与段氏母子。尤其是她爹娘留有一支玉笛,说是池家的传家宝,让池真真嫁人的时候当嫁妆。 第十六章 真假欢愉 湘阳城虽然不大,却并非找不着好人家,池真真当时有意招婿,凭她的容貌,就算她还有婶婶和幼侄,也不难找个合心意的夫婿,偏偏叫她遇上了檀宁,有时候,有些人,一眼便入了迷障。 而檀宁当时正面临回到燕京,就会被人插手他亲事的局面,父母已经不在,现在的忠诚伯,他的兄长打算让长公主劝说圣上,为他挑一门看上去很不错的亲事。 他便在湘阳先斩后奏与池真真成了亲,在他心中,池真真不是什么外室,是与他拜过堂成了亲的正妻,可是没人承认,便是圣上亦觉得他在胡闹,此事拖了一年,至今未有定论。 他的心一紧,问道:“你要那个做甚?” 池真真抽回手,拿过一旁的帕子擦拭他留在手上的气息,缓缓道:“我昨晚梦见爹娘,就想起来了,让人在库房里寻了下没找到。” 假的,她一晚上没睡,何曾做过梦。 每每想起自己曾做了檀宁好几年的外室,池真真便觉得意气难平,上一次她执着地想讨回玉笛是在五年后,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归还,似乎心中仍有留恋,为着这一点,池真真总以为两人之间情缘难了,故而总是不断纠缠,到最后纠缠得命也没了。 这一次,她早早地讨要回来,不愿再重蹈覆辙! 果然,檀宁说道:“你送我的信物,哪有讨回去的道理。” “我没有要讨回来,只是念及爹娘,想看一看而已,你这般反应却也奇怪,莫非……你早就将它摔坏扔了,所以才拿不出来?”池真真大胆猜测,双眼也危险地瞪起来。 檀宁俊眉拧紧,不高兴地道:“当然没有!” 他不想拿出来,是因为池真真将玉笛送与他时说过,若是哪一日他负了她,她要离开之时,便会拿回玉笛。 这几日她本就不太对劲,又说要玉笛,怎能不令他警醒。 池真真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说道:“那便算了,我们用饭吧。” 她轻易地打消了方才的念头,檀宁却无法放心,真真每次癸水来时都会发些小脾气,同他闹上一闹,这回也太不寻常了。 他抱住她欲站起的身子,贴近她轻声道:“晚些再用,我们再说会儿话……” 轻轻重重地亲吻落下,她哪还坐得稳,倒在他怀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多时便出了满头汗,檀宁睁开眼,见她眼中有了湿意,轻附到耳边低声含糊了一句话。 “我和真真一辈子都不会分开。” 誓言之所以是誓言,便是用来打破的,池真真哪还肯信,喘息着一口咬在檀宁颈间,他似不知疼痛一般,更欺身上来,莫名欢愉令池真真的身子战栗,这具身体的记忆太过清晰,她挣扎着道:“不不不不……” 这几日确实不方便,并非全为了推托檀宁的亲近。 他却不肯放过她,将怀里的人儿搂得更紧:“我的真真不方便,可我会叫你舒服……” 他总是这般哄着她,声音温柔醉人,让她一次次地沉沦,此时的她身体自然而然起了反应,与受过重创的灵魂像是不曾融合,诚实地反馈着欣喜…… 第十七章 知交有请 第二日,檀宁刚下衙,原庆便在离缉事司不远的酒器铺子里等着了。 锦衣卫上下行事风格说好听是雷厉风行,说难听便是狠辣无情,指挥使是个人人谈其变色的厉害人物,新上任的副指挥使檀宁也不简单,起码没有人会如原庆一般明着和他相交。 原庆一向说自己身份低微,可同他结交来往的人,皆是有身份的贵人,檀宁走上二楼,原庆正倚在窗前举杯畅饮。 “还未入夜,暮云兄已在斟酒自饮,好雅兴。” 原庆转身,笑迎他的到来,微挑的眼眸里已有醉意。 平日里原应有两个爱好,一是酒不离身,时时处处都要备着酒酿喝上一些,第二个爱好则是赚钱,只要是能赚钱的生意他都有兴趣,年轻轻便家财颇丰。 他今日穿得有些随意,腰间挂了几个方便打赏人的锦囊,说道:“哪来什么雅兴,钦山来了便好,走走,我带你去真正有雅兴的地方。” 说罢站起身,要同他一起出发,檀宁却落了座,缓缓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两人早已熟知对方脾性,皆以表字相称,暮云二字据说是原庆的生身父亲所赐,原庆,原来是一件值得欢庆的事,可他内心却始终认为,自己是别人眼中的笑话。 燕京城里对于原庆的身世,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皇商之后,也有人说他本是乞丐出身,还有人说他背后有位大靠山。 檀宁却知他所有底细,原庆的生父便是陈王。 陈王的父亲曾是最受宠爱的皇子,先皇未登位前亦要避其锋芒,如今风光不再,陈王府享皇室尊荣,自是没人敢去为难,可除此之外也就那样了。 陈王生有七子八女,原庆不过是他在外风流的产物,其母生了他便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差点沦落到给别人当仆从的地步,后来不知如何陈王想起有这么一个儿子,却不叫他认祖归宗,只让他在外面打理生意。 谁知原庆手段了得,竟挣出极大的家业,陈王如今也不大能管得住他,又舍不得放手,父子之间的亲情参杂了太多利益。 原庆今年已经二十有五,因为身世之谜,他的婚事并不顺畅,与男女之事也没太大兴趣,檀宁暗暗思忖,原庆究竟几时因何得罪过真真呢? 见他不动势,原庆凑近些,又神秘又得意地同他道:“燕京来了一位奇女子,你平日总是太过正经,不想去看看吗?” 某些时候并不正经的檀宁稳坐不动,淡声道:“近来真真身子不适,我要回去陪她。” 原庆神情一顿,继而又若无其事地道:“怎么,池姑娘还病着?” 自池真真入京,原庆就没表现出过半分不对劲,偶尔到明桂云居也知礼守礼,因檀宁未与池真真行礼,便一直以池姑娘来称呼她。 檀宁苦笑,似在他面前流露出些许情绪:“没错,连我也肯不理呢。” 他当然不会将与池真真的私密事说给人听,想到昨天晚上心头微热,面上一点不显露出来。 第十八章 寻芳去 原庆没有继续问下去,只轻笑道:“那是同你耍小孩子脾气,我说的奇女子原是两江有名的清倌人,聪明绝伦又生得好,擅琴棋两道,去年脱了籍后一度了无音讯,如今竟到了燕京,今晚孟二公子设宴请了她去,你不想去看看吗?” 可惜檀宁并没什么反应,原庆有些遗憾地叹道:“我倒有些好奇那位迟姑娘的真容。” 檀宁挑眉:“她也姓池?” “非是你知道的那个池,而是春日迟迟的迟,迟飞鸾,听名字便不凡,出手也豪绰,刚入京便买了艘游船,啧啧,我看孟二除了想一亲芳泽,还想人财两收。” 原庆根本对迟飞鸾无意,他只是为了引檀宁前去,才如此说话,若是去明桂云居,他不会穿着如此随意。 檀宁的目光从他衣着处离开,若有所思地分析道:“这件事不对,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做过清倌人还十分有钱,能平平安安四处游历?” “经历不凡,必有所倚仗,所以我才说是位奇女子,她一定有许多精彩过去,你就不好奇?” 迟飞鸾……檀宁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忽然改变了想法,说道:“那咱们就去看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原庆笑得意味深长:“那要不要给池姑娘交待一声,不然回头让她知道是我带你去见佳人,不然再也不叫我上门了。” 他还不知,即便没有今日的事,池真真也不会叫他上门了。 ———— 一整日,池真真都面带绯红,她无法将心中懊恼诉诸于口,恨不能将头脸捂起来。 忒不正经了,居然对她用强! 本来打算好的出行泡了汤,阿音以为她是小日子来了不舒坦,不时送上汤汤水水,希望主子能打起精神。 “姑娘,今日大人走时说了,今后再不叫人在明桂云居放肆,太好了!” 池真真靠坐在卧榻上,正翻看一本游记,闻言连眼都未抬,伯府那边以为檀宁没把丰娘子撵回去,便是接受他们的安排,进而可以插手明桂云居的事,那他们真的想错了。 阿音以为她没听明白,又道:“大人定是不喜那边府里有人逼迫您,怕姑娘受委屈。” 这话说得也没错,檀宁曾说过不会叫她受任何人的气,除了没迎娶她,其他都做到了,所以池真真并没怀疑,她只是有些心烦意乱。 她淡淡地道:“知道了。” 无意中望到妆台上的菱花镜,不必照也知面色差不到哪去,池真真烦躁地移开目光。 怎么可以这般滋润! 她应该像个从地狱重生归来的厉鬼,而不是个眉梢眼角都是风情小妇人。 阿音忍不住纳闷,往常提起大人,姑娘可不像今日这般冷淡,她自被买来当丫鬟服侍,见到的都是大人与姑娘恩恩爱爱,偶有小吵小闹,也是片刻功夫就好了,虽然姑娘只是大人养的外室,但是,能做到姑娘这样受宠的外室可不多。 当然,她并非觉得做人外室是好事,以大人对姑娘的宠爱,养在外面是暂时的,日后定不会委屈了姑娘。 所以,她小心地问道:“姑娘,你是不是不高兴?” 池真真手撑着头,不答反问:“若是我离开明桂云居,你愿意跟着我吗?” 第十九章 跟我走吗 此时英儿等人不在屋内,这件事也只会问阿音一个,因她刚到燕京,阿音便来了,尤其她性子软和,脸蛋圆圆喜气得紧,一心服侍池真真,池真真便也待阿音与其他人不同,总把她带在身边,主仆二人私下里常你呀我呀地相处随意。 阿音微微张开嘴,事情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吗? 离开明桂云居,那岂不是说,姑娘想要离开大人? “姑娘不嫌弃我笨,我自是一直要跟着姑娘的,不过,”她慢吞吞地道:“姑娘,连我都能看出些您的心思,说不定大人早就察觉了。” 阿音提醒的没错,池真真握书的手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就算檀宁看出又如何,她推说受了惊吓他还有何话好说! “那姑娘先前叫人请的先生还用吗?” 上个月,池真真不知受何刺激,突发奇想要寻找一位女先生教她念书,在湘阳时她也读过书认了字,却不曾认真学过,念叨着出门怕丢人,檀宁总不以为然,却还是留了心帮她打听,已经说好等她生辰之后便来教她,池真真欢喜得紧,同阿音说到时也让她在一旁跟着学。 既然姑娘另有打算,那这先生还要吗? “当然要!念书可使人明理,我虽然不喜欢别人来教训我,教我做事,但先生是不同的。” 池真真郑重交待:“届时你替我好好安置先生,咱们都用心学。” 那位女先生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不过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她家中有人犯了事,连累她一家跌入泥沼,后来亲人陆续故去,她就成了孤女,好在是真正有才学的人,到哪里都能活下来。 一直到后来,都是她陪在池真真的身边,既依附着她过活,亦是她的支柱。 想到这里,池真真觉得自己也不算太没用,她习惯了照顾别人,婶婶,小志,不介绍再多照顾一个人,力所能及之处,她总是会出手相帮。 ———— 如此过了几日,池真真的身子才算爽利,好在檀宁自那日之后便早出晚归,不再歪缠她,着实叫她松了口气。 今日她打算去东坊走一趟,可一连换了几件衣裳都不满意,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心想果然是心境不同,连带眼前一切熟悉的事物,都像对那个人似的无法继续容忍。 眼看时辰不早,池真真叫阿音寻了件不打眼的素布衣裳才作罢,出门前先收了青尘送来的两名相貌护卫,瞧着长相普通但明显是练家子,不知檀宁打哪寻来的人,对于这个安排她并无异议,出门在外多带些人手可护她周全,没必要同自己的安危过不去。 马车刚驶到正街便被拦下,一名家仆上前求见,当即被新来的两名护卫拦住问话,那仆人高声道:“我家主人姓陶,有话要同池姑娘说,请她下车一叙。” 坐在马车里的池真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她确实认得一位姓陶的姑娘,依稀记得这位叫陶令春的姑娘,家中有长辈在太仆寺任职,在诸多京官中并不显。但陶令春把官家小姐的架子拿得很足,与池真真“偶然”结识,便说要带她见识燕京风物,可引她结交知心好友。 池真真被檀宁“保护”得太好,陶令春算是她入京后向她释放善意的第一人,没有多想便答应了。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两人才去了一次第一楼,便赶上檀宁发威,陶令春晕得人事不省,白白错失大好机会,回家后越想越不甘心,等了几日又来拦池真真的马车。 第二十章 心机 如今的池真真也清楚陶姑娘并不是什么好心人,接近她不过是为了檀宁罢了,且还想引诱她在某些场合做失礼之事,从前的池真真没过多久便看出陶令春不安好心,直接当众扇了她,之后便在燕京出了名。 她现下连安华县主都懒得应付,更何况是陶令春,心中微讽,轻轻撩起车帘说道:“告诉她,我今日有事,就不闲谈了。” 她不想惹事,可是陶令春却不愿放过机会,一道轻柔的女声由远而近:“池姐姐,我等了你几日,想去探望你,可是被回绝了。” 一个满身书卷味儿的娇小女子扶着丫鬟走过来,睁着双无辜的眼睛,池真真淡淡一笑:“当不得陶姑娘一声姐姐,我过些日子才满十七。” 一旁坐着的阿音忍不住想笑,又赶紧掩住口,虽不知姑娘为何对陶姑娘不假辞色,但她懂事的安静旁听。 陶令春面色微窘,两次相见,都不曾与她序齿,皆因打心底里瞧不上池真真,没想到她比自己还要小些。 天气热,陶令春等得脸上出汗,妆容有些糊,仰头看着端坐在马车里的池真真,发现她眉翠唇红,肌肤如玉,清清爽爽不见丝毫汗意,不由心生妒意。 池真真见她站在那里一味发愣,嗤笑问道:“你今日找我何事。” 陶令春回过神说道:“池妹妹,那日我非要带你去第一楼,让你受了惊吓,真是对不住,你会原谅我吧?” 说得好似池真真有多怪罪她,然根本没有人当她是回事,巴巴地找过来求什么原谅,看来是非要拿池真真作筏子才行。 池真真唇角微勾,低笑道:“我记得那日你早早晕了过去,想来比我受惊更甚,我家大人还说那日之事亦对你抱歉呢。” 池真真极少用“我家大人”这个称呼檀宁,而是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在陶令春面前刻意提起檀宁,是想看她反应,没想到单单提起那个男人,陶令春便两腮飞红,似惊还喜地低下头,不敢相信檀宁竟会注意到她。 这下子连阿音都觉得心里不舒坦,陶姑娘的模样也太明显了。 池真真不等她羞完,便叫人驾车离去,坐在微晃的马车上冷笑连连,一向知道对檀宁有意的女子不少,没想到他魅力那样大,也不知道她们知道不知道,在外面素来冷心冷情的檀大人,私底下却不正经到了极点! 她努力将令人意乱的念头摒出脑海,忽地想到一件事,如晴天里遭雷击般猛地坐直身,将还在回头望的阿音吓了一大跳,忙问道:“姑娘怎么了?” 池真真说不出话,前有陶令春带着心机故意接近她,后来却有位在燕京唯一真心结交的挚友,可惜没两年便因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连累惨死! 她脸色煞白,这几日竟将如此重要、如此伤痛的憾事给忘了! 方映画,裴文柳,这两个名字每每想起就令她心痛不已,那是一对曾令池真真无比羡慕的神仙眷侣,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池真真从前所求是得遇良人,与有情人双宿双栖便已知足,所以忠诚伯府不接纳她,被檀宁养在外面,她一点也不在意,起码最初时不在意,做一个有情饮水饱的天真女人。 直到好友离世,她开始自审与檀宁之间的关系,是否情深至可以生死相随,可是,她忽然看明白,身为外室她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得到。 第二十一章 觅殷勤 城东叶儿牌坊不远,有一片连绵的凉爽绿荫,挨着水潭有花农种了许多依水而生的菖蒲和姜花,周边大大小小的宅子多数建得清幽雅致,燕京城有钱有势的人家住的都是高门大户,次一些的想挑个合适的住处首选便是这一片,久而久之,要在叶儿牌坊买处两进的小宅院最低也下不了千两银钱,可谓贵还难买。 池真真并不记得此时的许多事,只是打算给自己买处宅子,忽地想到曾听说过这里。 她没有寻牙行经纪的经验,直接叫人驾车来了叶儿牌坊,她没兴趣看幽深的潭水,甚至避开水边景致,进了一间卖瓷瓶玉器的店铺。 店老板眼睛虽小,人却精明,池真真虽衣饰不甚华贵,可她在店里略看了一遍,随手指了几样器物买下,根本不曾问过价钱,这样痛快付账的主顾店老板怎会不喜,叫伙计奉来好茶,请了池真真坐下歇息,连跟着她的阿音和护卫也没落下。 待听得池真真问起附近可有要出售的房屋,店老板咂咂舌:“有一处,不过想买却难,听说有买家相争,房主托给东署衙门代卖就跑了。” 能与衙门里的人打交道,想来房主亦是有身份的人,那就是说买宅子的更难缠,池真真轻声细气地问道:“敢问是哪一户,咱们能去看看吗?” 店老板指了个方向道:“往那边水潭去,绕过观景台就能瞧见了,一水儿的水磨青砖飞檐门楼,门前种白果树的那家就是,好认得很。” 他可不觉得池真真买得起那座宅院,有时候,有些东西再有钱也买不住,就像他这铺子,能来买上几样东西的人都是有家底的,什么样的物件配什么身份,大都有讲究。而且他与女客人说得再清楚,她能不能进去那个门还是另一回事,毕竟钥匙在衙门人手里。 池真真自然也想到了这点,她看了眼身边那两个护卫,说道:“叫人回去给青尘说一声,我想去看那个宅子。” 这么热的天,她可不想跑过去站在日头下等人开门,自是坐着喝茶,等门自己开。 青尘是檀宁身边得用的人,大多数事情只要他出面就能办成,无论她跟着檀宁的头几年,还是没与檀宁在一起的大半年,她都不客气地惯常用他的人,更何况现在。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没有多问就叫人传话,店老板见她神情自若地等了个多时辰,便有个年轻的管事赶来。 店老板不认得,阿音自是认得他是大人身边的青尘,从池真真打听宅院位置,又叫青尘来安排,她就吃惊地说不出话,姑娘前几日说要买些新鲜玩意儿,说的就是买院子? 联想到姑娘问她愿不愿意跟着走,她的心更慌,姑娘是要从明桂云居搬出去? 青尘不知池真真的真实打算,但是叶儿牌坊的宅院难买他是知道的,女主子碰到个机会,想去看看,难保就想买下来,所以他不敢耽搁,来之前往东署衙门跑了一趟,亮出檀宁的名号,把管买办文书的官吏也叫上,若是要买当场就能办好。 ———— 且不说池真真房子看得如何,那厢本该在缉事司查案办差的檀宁,正悠闲地陪在一位身娇气弱的佳人身边。 确切地说,他并非主陪之人,主陪者是府尹的二公子孟骅,还有几名年少俊秀的公子,原庆也在其列。 孟骅殷勤了一上午,一会儿说游湖,一会儿说品茶,可那位备受瞩目的飞鸾姑娘却都拒了,捂着心口道:“对不住,奴家有心疾在身,怕扰了大家的兴致,且一会儿还有要事去办,恕不能奉陪。” 迟飞鸾今日穿得十分素净,银白色的网状头饰将乌发全包起来,额头覆着一圈细碎的珍珠流苏,口鼻被一层薄薄的面纱遮住,只露出中间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是那般的美丽,又有股子特立独行的味道,引得在场公子哥们移不开目光。 原庆轻笑一声,替众人问道:“飞鸾姑娘有什么事要办,不如说出来,若有小可能帮上忙,必不使姑娘受累。” 孟骅猛点头,这几日他厚着脸皮请了又请,飞鸾姑娘总是淡淡的,这还是看在某个人的面儿才肯出来,总要想法子让她知道,凭他爹是府尹定能帮得到她。 迟飞鸾微微沉吟,目光却扫向那个一直不作声的男子,原庆也看过去,果然,飞鸾姑娘看向的是檀宁。 檀宁坐在椅中慢慢品茗,神色淡然似全然不知佳人心意,自那日随原庆去过一次宴饮,认识了迟飞鸾后,他并未表现出对音色双绝的美人有半分兴趣,毕竟他一向冷情冷性,谁都不放在眼里。 但是,连着几日都任由原庆安排,每日差也不当在外游逛,谁敢说他不是冲着迟飞鸾来的? 原庆揶揄道:“钦山,飞鸾姑娘的事咱们可不能坐视不理。” 檀宁总算抬起眼,依旧是冷冷淡淡漫不经心地道:“嗯,不知飞鸾姑娘要办的是什么事,方不方便说给咱们听。” 迟飞鸾眼睛弯弯地漾出浅浅笑意,眼中散出的光芒比珍珠还要亮,显是心中喜悦,说道:“不算大事,我在城里寻了处宅子,本想今日去买下来,从此也算在燕京城有家了。” 说到后来语气唏嘘,她本是漂泊无依的浮萍,家是种奢念,真能就此定居此处,不再四处漂泊吗? 她话说完,如孟骅等人才意识到迟飞鸾脱籍从良的身份,可以买房落户,并非他们可以随意染指的卖笑女子,虽遗憾但不死心,纷纷自告奋勇一同前去,最好是由他们掏银子博佳人一笑。 一行人往迟飞鸾要买的房子行去,原庆拉着檀宁跟上,他悄悄地问道:“得佳人青眼,钦山是何滋味,说与我听听?” 檀宁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答道:“我若同别的女子有了首尾,置真真于何地?” 原庆眸色微暗,不甚在意地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又不是你主动招惹,怕什么,难不成你爱重她怕她伤心?” 又不是正经地夫妻,他根本不信檀宁会怕池真真伤心,再者,檀宁怎么看都冷得像块冰,岂会怜惜女儿家那点小心思。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大包大揽地道:“放心,若是池姑娘知道了什么,有兄弟我替你兜着。” 说罢拍拍檀宁肩膀自去牵马,留檀宁一人望着他的背影深思。 第二十二章 真实虚幻 等迟飞鸾等人到了一处雅致宅院门前,时辰已快至午时,看到如意门开着,她喜道:“真是来得巧了,前日梅娘过来还说不见房主人,不能进去仔细瞧,这回可要好好看看。” 宅子有三进,虽然算不得宽敞,但在这地段已经很不错,原庆自到大门口便面色古怪,心想怎会有如此之巧。 绕过影壁,穿过连廊,正厅里有人擦着汗走出来,正是一名东署衙门的官吏。 他一见原庆便苦笑道:“原先生,你来得晚了,宅子已经出手。” 听这话头,想来原庆也属意这个宅院,他面色不郁,冷声道:“我不是同你说过,若有人要出钱买,多少我都奉陪,我可不信县主开了天价给你们!” 迟飞鸾听得秀眉微挑,不解地看向原庆,孟骅脱口问道:“什么县主?” 原庆哼了一声,说道:“我早瞧中这里,可安华县主遣人同我相争了两月有余,价钱一抬再抬,为何今日忽然卖了,好没道理!” 他虽瞧中了这间宅子,但是另有一个得罪不起的人与他相争,两边商量不下,故而搁着叫谁也买不成,今日他本是无意间来此,就撞见衙门的人卖出手,极有可能是卖给了安华县主,也意味着他在这场相争中输了,如何能不恼! 众人一听竟是安华县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那位的难缠性子燕京城皆知,原庆的胆子着实不小,敢同她相争。 官吏手中抱着文书,无奈说道:“原公子,实在是买家的来头太大,我不敢得罪。” 再说人家也没少出银钱,这间宅子拖了不短时日,早点卖了也是好事。 孟骅听明白了,买家并不是安华县主,当下不屑问道:“谁是买主,让他出来一见,我再同他买下就是,不过劳你们多办一回文书。” 官吏一脸为难,买宅子的人确实没走,那女客带着丫鬟护卫还在后进的院子里慢慢相看,至于同他交钱办文书的管事则在厅中,但他不敢吭声。 此时,青尘在厅内已听得清楚,心知难以避开,便出去走到檀宁身前垂首躬身行礼:“大人,是姑娘命小的买下这间宅子。” 女主子是忽然起意,男主子尚不知情,也不知大人会是什么反应。 檀宁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在这儿看见青尘,更意外池真真会买个宅子,莫非是给池家的孤儿寡母置办家产? 原庆无意识地攥紧手又松开,带着笑意望向檀宁:“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竟被她抢了先。” 他又一脸遗憾地对迟飞鸾道:“姑娘若是要在燕京城定居,我手上也有几处上好的宅院,地段上好,景致不比这里差。” 安静等候的迟飞鸾闻言淡淡一笑,她倒不是非要这里不可,便道:“多谢原公子,飞鸾向来相信缘份二字,既然这里已经有了主人,那便算了。” 今日虽是她先提出要买房子,这些公子哥也给面子相陪,可她知道自家身份,不但与县主比不了,怕是这个买家也不一般。 孟骅却非要替她出头:“等一下,原先生认识买主?到底是谁?” 东署衙门的官吏凑过来在孟骅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他恍然大悟,朝檀宁看来,竟是他那个小外室,这可不是他用钱就能打发的人,原本打算喝斥恐吓新房主乖乖答应重新卖房,看来行不通。 “谁请你们进来的,青尘,还不将他们撵出去!” 声音清脆如莺,语气却很不客气,众人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衣着简单,身姿婀娜的少女带着丫鬟和护卫缓步而来,如玉容颜被身遭的翠柳绯红衬得愈发明媚。 孟骅有些怔愣,这便是檀大人养的外室?与传说中被檀宁带回京的小可怜没半点关系,也不像会做人外室的狐媚女子。 被点名的青尘没有动弹,只在心中叫苦,大人带来的客人他岂有胆子撵人? 倒是跟随池真真的两名新来的护卫听话,就要过去撵人,却被青尘给拦下了,池真真在心里暗哼一声,含怒瞪向檀宁,有他在这里,她的吩咐便没那么灵光了。 檀宁上前几步挡在她身前,隔绝身后肆意打量池真真的目光,亲昵地将她鬓发拂好,低声问道:“怎地想起买宅子?不过这里确实不错,要不要我帮你找人重新修整布置?” 她深吸一口气,才按下心中不快,拒绝道:“我才刚买下来,还未想好要如何修整,再说吧。” 说罢又往那些人的方向看去,适才匆匆一瞥,似是瞧见一个令她心惊肉跳的人,原庆。 池真真想再看看,毕竟对她来说,原庆已死了两年,死在那个松寒峡骨,被檀宁斩断了双手,落崖而死摔得粉身碎骨,今日他还活生生的,就站在不远处,池真真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连带着怀疑自己是死是活。 “真真,真真!” 檀宁在唤她的名字,池真真回过神,额上已出了层细密冷汗,她强笑着正要说些什么,檀宁已道:“莫非热着了,先进去歇口气。” 他没有理会身后那些人,揽着池真真进了前厅,青尘见状忙叫阿音去寻些茶水,一时留迟飞鸾与几位少年公子面面相觑。 这上下其他人也明白池真真的身份,没想到檀大人如传闻中那般,极重视自己的小夫人,不仅把他们晾在外头,连迟飞鸾这样的大美人都忘了,自然池真真长得也很美,还有种不谙世事的特质,一出现檀大人的心神皆在她身上。 原庆早已见怪不怪,不见外地替主人待客,先让自家小厮去外头买茶和果子,又摇着扇子招呼大家都跟上。 前厅内,池真真被檀宁拉着坐下,稳了稳心神,极力让自己不去看原庆,目光落在那个眉目温婉如画,落落大方落入偏座的女子身上。 迟飞鸾亦对她十分好奇,见她看向自己,微微笑着开口:“前些日子路过此处,见附近景致上乘,夏日荫凉,便有些意动想买下来,没想到终是无缘。” 对方一开口,池真真立刻觉得得声音熟悉,在心中仔细想了想,竟然是她! 倒是真的有缘,前几日在船舫上说“不想被冠以夫姓,不想做谁的娘子”的那个女子,今日竟见着人了! 第二十三章 缘法 那女子气质特别,看上去十分清冷却又有种致命的风情,唇小小红红,池真真长这么大头回对一个女子起了怜惜之意,她一个女人都觉得对方好,那男人呢? 她睨了檀宁一眼,檀宁正不错眼地看着她,不由在心底冷笑,不等她说什么,孟骅忍不住先张了口:“檀大人,可否同这位……打个商量,宅子请说个价,我出双倍,叫她割爱让与飞鸾姑娘可好。” 檀宁从未在人前提起自己这个外室,更没带她在任何场合亮相,孟骅不知如何称呼池真真才好,无论是姑娘、小娘子都不妥当,只得含糊过去。 檀宁的脸色当即不太好看,迟飞鸾不等他答话便道:“不可,飞鸾谢过孟二公子关怀,只是凡事都讲个缘法,此间既已有了主人,那便注定不属于我。” 她一向想得开,并不稀罕孟骅的殷勤。 池真真看向檀宁,她今日不打招呼就买了处宅子,不知他会是何种反应,心中早做好了他若敢教训她便翻脸的准备,不想檀宁冷凝面色消融,对她轻笑道:“是我家真真眼光真好。” 他如同在明桂云居一般待她,可池真真却不想搭理他,有些好奇迟飞鸾的身份,当下问道:“姑娘与我都瞧中此处,想来亦是有些缘法,敢问姑娘名姓?” 迟飞鸾起身微一施礼,柔声道:“我姓迟名飞鸾,才从南边来京城,因有琴艺在身,乐典司召我入京,为乐坊的小弟子传授琴曲。” 池真真真心赞道:“好名字!是锦池江上的池吗?” “非也,是诸事皆迟的迟。”迟飞鸾摇头笑道。 虽然发音相同,却不是同一字,不过池真真觉得自己的名字没法同人家比,旁人听到真真二字,怕是会以为是珍珠的珍,俗气又普通,飞鸾,飞鸾,念来只觉意境高远,可比她的真真好听多了。 这会儿阿音已经去而复返,捧着一套小小茶具进来,看屋中坐了一圈人,顿时有些为难,马车上带的茶水可不够招待这么多人。 好在原庆身边的人办事麻利,还有东署衙门的官吏帮忙,不仅茶水瓜果很快上齐,还不知从何处弄了冰盆,一时众人吃茶解渴,享受着沁凉之意,心中均泛起古怪之意。 这几日吃酒游玩,虽说都是孟二在做主,但大家都看出来迟飞鸾是看在檀宁的面上,才会一请便来,这会儿巧遇檀大人的外室,不仅檀大人的心神都在爱宠身上,连迟飞鸾也收起了似有若无的情意,这场面可不多见。 孟骅等人已在商量待会儿去哪间酒楼用饭,丝丝凉意钻入原庆的心中,他们已坐了有一会儿,可池真真像是没瞧见他一般,百般滋味盘踞心间,他是家大业大又有皇室背景的富商,却只能借着与檀宁结交才能偶尔送些礼物到明桂云居,大半年下来只见了她两回,算起来今日不过是见到她的第四面。 无意中与原庆目光相触,池真真极快地看向别处,这个她曾经觉得万分可怕的人又活生生的出现了,脸上没有死前血淋淋的伤疤,依然相貌俊秀,眉眼温和,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内心阴暗又自私,偏执到发狂。 想到他曾真实地在她面前死过一回,池真真除了有些感慨和厌恶,恨意竟然没从前强烈,毕竟她死而复生还能与檀宁如常过活,甚至扮演与他浓情蜜意,那么,原庆本就不曾入她心的人,也没那么重要。 檀宁握着她的手没有收紧,他这几日虽心中生疑,却从起过刻意安排原庆与真真见面试探的念头,今日纯是巧合。不过他看得出池真真的异样,似是与男女情意无关,若非要找个词来形容,倒像是看见死人的厌恶冷漠。 他握着池真真的手不自觉捏紧,说不清楚是放心还是更担心,并没有心思带她同孟二等人再去别处,而是回了明桂云居,在孟二等人心里,自是觉得檀大人是在避嫌,怕小夫人吃飞鸾姑娘的醋。 可池真真却憋着一口闷气,回到明桂云居,不顾晒了大半日的辛苦,将今日才到身边的两名护卫唤到跟前,仔仔细细地问过他们的名姓,才知道一个叫祁琅,一个叫蔡向仁,都是一身的好武艺,同样话不多却办事牢靠,她尤其满意二人在池园的表现,没像青尘那般唯檀宁的命令是从,既到了她身边,就该奉她为主,以她的话为尊。 池园,便是她今日新买下宅院的名字,她的宅子自然由她来命名,对此,檀宁并无异议,可他感觉到池真真在刻意忽略他的存在。 池真真再次确认道:“祁爷,蔡爷,日后若是大人的命令与我的吩咐不同,你们听谁的?” 两人互看一眼,心中均觉得古怪,倒不是这个问题让人为难,而是池姑娘当着檀大人的面,像是故意要他们表露忠心。可本就檀宁将他们找来保护池真真,且早已有过交待,此后只认池真真为主,他们便齐声答道:“咱们自然是听姑娘的吩咐。” 池真真轻轻吁了口气,挥手让二人退下,又叫阿音为两人打点好吃住事宜,且将他们的话听在耳中,现在说信或不信还早,只看今后如何行事。 正事忙完,阿音忙让人摆饭,檀宁只得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待用过饭食,檀宁跟着池真真回了内室,等池真真拆解头发的时候,贴心地放下层层床帐,欲与她一同歇晌,却见她回头蹙眉看着自己,不解问道:“怎么了?” 池真真闭了闭眼,忽又想起一件事,忙忙地走出去,亲自看着阿音收好池园的契书,才安心在贵妃榻上靠着养神,并不想与檀宁同榻歇息。 因檀宁在,内外间没留丫鬟服侍,四下里安静极了,她听到檀宁掀开帐子走出来的动静,接着身边多了具温热的身子。 小小的榻上挤了两个人,她睁开眼瞪檀宁,想起身却被搂进怀里,他低低问道:“真真这几日在同我置气,为什么?” 每一次都问她为何生气,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池真真突然心灰意冷,若是对他心死,又怎会生气,可叹都到这般地步了,她还是忍不住在意他对自己的爱是深是浅,是浓是淡。 第二十四章 理不清 檀宁的脸极俊朗,离她又近,被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池真真心中又痛又恨,转过头答道:“我若非心血来潮去买宅子,怎会知道指挥使大人有佳人在侧。” 不是她生性多疑惑,或是对檀宁的魅力太过自信,因有他在的地方,多数女子都会将心思放在他的身上。 从前她会忍不住心里泛酸,会去想有朝一日他同别的女子结为连理的可能,而后自伤自怜,将难过不快都憋在心里,如今倒不是不必忍了。 她在心中暗自准备,斟酌待会儿是大吵还是小吵,反正同他吵过太多次,回回都像她在无理取闹。 檀宁正色道:“事情绝非你看到的那般,我出现在那里一是孟二公子盛情相邀,二是为着一桩公事。” “公事?”池真真转过头狐疑看过去,发现他唇角带笑,心中火气冒上来:“你笑什么?” 檀宁微咳一声,按捺下心中愉悦,说道:“我知道真真心里都是我,才会在意我身边有别的女子,你放心,我心中亦只有真真。” 他是真的为此开心,果然,真真在意的只有他,什么迟飞鸾,他根本不曾放在心里。 池真真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乐什么,一时牙痒手也痒,最终她没说什么,就让他自以为是,当她还爱他至深也好,假作和从前一般柔情蜜意,不正是她的打算吗? 她的心思一时一变,暂将想发作出来的火气压下,缓声道:“那这么说,你上次在第一阁杀人,也是为了公事?” 檀宁赶紧轻轻拍抚她后背,岔开说道:“孟二今日没讨到迟飞鸾的欢心,你想不想知道他明日又要想什么法子?” 他希望她能彻底忘记在第一阁出的事,不惜主动提起迟飞鸾。 池真真眯起眼,冷冷地道:“我又不在外面走动,怎知孟二公子是哪个,再说飞鸾姑娘可是与我看上同一处宅子的人,眼光自然极高,入不了飞鸾姑娘的眼正常。” 不是池真真刻意贬低孟骅等人,虽只与迟飞鸾见过一面,可从她的言语能够看出,是个心气极高,心思清明又通透的女子,不会为了几个公子哥儿的垂青轻易动心。 檀宁有些诧异,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池真真手掌按在他胸前,推开他自嘲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出飞鸾姑娘的身份,与她相比,我做人外室也好不到哪去,活该被人轻贱!” 说完便要起身,却被他拉住,一个用力便被压在身下,耳边传来他隐忍着怒意的声音:“不准这么说!” 他视她如珍宝,可她竟是这般想的! 池真真被紧紧抱着,甚至有些喘不上气,她想狠狠地推开他,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难道事实不是如此吗?难道她不是檀宁的外室?难道不是他最后变了心意,要娶旁的女子? 一阵悲凉涌上心头,池真真没有动,沉默抗拒他的亲近,在心底不断问自己,重活一回到底是为了什么? 檀宁亦心乱如麻,无论他多么不愿意承认,却无法否认她适才的话,惟有抱紧怀中香馥软乎的身子,仿佛如此便可保证以后能弥补一切伤害。 眼下,真的还不是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池真真用疲累至极的声音说道:“放开我吧,还想同你商量过几天生辰如何过呢。” “好。”檀宁像待瓷娃娃般小心地扶她起身,同她坐着说话:“到生辰那日,我带你出城可好?” 她此刻连泪也流不出,对与檀宁一起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劲,只是想到一件事,当初也是与檀宁出城游玩,原庆邀请了裴文柳与方映画夫妇,她才与好友结识。 后来才明白,原庆连什么样的人会与她脾气相合都能想到,煞费苦心地安排她们相识,用心良苦到池真真每每想起便战栗。如今她不想看到原庆,更不愿意通过原庆与两个旧日好友相识,裴文柳才名在外,若檀宁出面请来,必能见到方映画! 想到此处,她终于有了三分笑意。 檀宁目光专注地看着池真真,眼见着她先是发呆,又皱眉不知想些什么,然后盈盈眼波落在他身上,直觉她所想之事与自己有关。 池真真忖了忖说道:“其实过不过生辰都没什么,我想找个诗画皆出彩的名家,将你我如今的模样都画下来,你觉得如何?” 明明两人挨得极近,檀宁却感觉她现今的心思难懂,他与真真必是要长长久久在一起,会消失的时光才需要被记录,心中蓦地觉得不吉。 可他不想驳了她的意,便顺着说道:“你说得不错,我去宫中请位画师来。” 池真真摇摇头:“我的身份怎配用宫中画师,若传出去少不得被人说轻狂,还是寻一位不在燕京又有才情的名家好些。” 檀宁心中微动,是哪一位才情皆备的画师让真真上了心? “我听说裴状元就快回京,他新娶的妻子是西州才女,我想请他们夫妇来为我们作画,如此可让裴大人画你,他的夫人画我,好不好?” 原来是裴氏子,还是成过亲的,檀宁心头微松,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便是请宫里画师来,亦没有这般妥贴。 随即他心中浮起歉意,温声道:“我有时事忙,没顾及你的感受,若是觉得日子寂寥,往后可多出去走动。” 若有人不开眼敢轻视欺侮她,莫怪他心狠手辣。 池真真抿嘴没说话,印象里他不是这样交待的,那时候她初入燕京,檀宁怕她被人刻意为难,总是哄着她少出门,可是明桂云居再舒适,她总是个活生生的人,一成不变的日子终将变得无趣,每日只等他回来才开心一些,后来变成整日只会寻他事的无知女子。 或许这一次,她少了识大体的耐心,让他知道自己的不满,反倒愿意放她多出门散心,可见人还是别太通情达理。又或许他看出她的心意改变,看出又如何,她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可她真的死了吗? 为何她死之后没有转世轮回,而是回到了六年之前,这一切怕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梦境,有没有可能……并非檀宁杀她? 每次想到这个可能,马上就会被她狠狠按下去!因她无比肯定自己的记忆没有问题,在缉事司被害只能是檀宁的吩咐,至于原因有很多,不爱了嫌她是个累赘,清除他娶卫氏女的障碍,还有可能是宫中圣命,她死了能让大家都觉得体面。 第二十五章 夫妻 一只展开双翼在晨风间飞翔的鸟儿,穿过枝叶,落在沐着光影的飞檐上,好奇地看向挂在廊下的朱漆描金鸟笼,那里面关着一只翠羽鹦哥,它闲适地吃着婢女喂的蛋黄,不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同类。 “啪”地一声,惊飞外来的鸟儿,笼子里的鹦鹉也受了惊吓,鸣叫声传入屋内,安华县主刚刚得知叶儿牌坊的宅子已经售出,面含怒意问道:“传消息的人在哪?” 禀事的侍女早跪到地上,抖着身回道:“刘管事还在前头等着县主问话。” 左右已成事实,安华县主气归气,没再着急,换了衣裳化好妆容一通收拾,方带人去了理事堂让刘管事仔细说来。 刘管事在伯府做事多年,已见惯安华县主被婢仆簇拥的派头,躬身回道:“县主吩咐不能让姓原的得手,小的不敢大意,一直让人盯着,昨夜东署衙门那里递了消息,买宅子的人小的也打听清楚了,是咱们府二爷养着的那个女人买了!” 什么二爷养的女人,那就是檀宁买下来了,竟是他! 若是别人还好,知道是檀宁之后,安华县主凤眼中露出凌人气势,当初伯府因为那小子回京成了个笑话,连她夫君檀容的爵位也差点被抢走,现在又从她手里抢东西,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好的很,那个池真真长本事了,前儿才给我身边的人没脸,原不打算同她计较,如今看来是愈发不知天高地厚。”她眼风微扫,早等候在身边的宫嬷嬷立刻上前,垂首听县主吩咐道:“派人去母亲那里接敏敏回来,就说我病了。” 敏敏是安华县主与檀府当家之人檀容的女儿,二人成亲六载,只生了一个女儿,尤其是她的母亲将敏敏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时不时便要接过到公主府小住,若是长公主知道女儿病了,定会亲自来伯府一趟。 宫嬷嬷恭谨应下,县主可是长公主的心肝,哪怕已经嫁为人妻做了人母,在长公主的心里也是最最要紧的。 安华县主说罢,悠悠叹了道:“我也是想母亲了。” 她的目光看向府门方向,这样的好天气,正该四处走走散散闷气才好,过些日子,皇舅舅还会带京中贵胄亲近臣子到南苑避暑,不知曾经专属于她的明薰轩这几年可迎来新的主人? 随意处理了些府中事务,安华县主便回到主院卧房,在丫鬟服侍下卸去钗环,脱下层叠新衣,沐浴更衣好一番折腾,清爽地对镜自照,似是极满意自己的容貌。 她今年二十有五,生得丽质天成,芙蓉貌美,被长公主娇宠长大的她身份尊贵,嫁与檀容后日子更舒适自在。可没了长公主约束看护,到底被人发现她一桩异于常人的嗜好——她会随心所欲地挑人迷晕了再虐杀。 从前事情做得隐秘,但三年前终于闹到了圣上面前,在长公主的苦求之下,皇家没将事情宣扬出去,但也在暗中严令安华县主不得离开伯府半步,相当于禁了她的足,至于几时解禁却没有说。 于是,安华县主便成了怀胎后伤到身子,不得不在府中静养的忠诚伯夫人,外人只当她成亲生女后性情大变,整日在府中闭门不出,不参加京中任何形式的宴席,只每个月去见一次自己的母亲,年底时会入宫赴宴,与皇家那些亲戚见上一面。 或许有人看出端倪,可谁会说出去惹麻烦,毕竟长公主不好惹。 只可惜圣上一片苦心,安华县主并不领情,她只觉得命苦,有这么一位好生无情的皇舅舅,在府中憋了几年,简直要憋出病。 正对镜自照时,她的夫君,如今的伯爷檀容来了。 夫妻二人已经两年未曾同宿一个院落,连在府中下人面前维系体面的耐心也无,镜中的女子眼神讥诮,看着镜中那个丰神俊郎的男子,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安华县主唇角微微一勾,说道:“伯爷这是打哪来?” 当初她瞧上檀容的才情样貌,长公主看中他继承的爵位和伯府,才定下这门天赐良缘,哪知道檀宁会杀回来,倒显得他们夫妻两个名不正言不顺占了伯府,尤其是檀容还有个姨娘出身的生母陆氏,多年来总想以安华县主的正经婆母自居,一切都让她越来越不满。 想到那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婆婆,安华县主又道:“陆姨奶奶知道你来我这里,一会儿就得叫人来寻,伯爷这是何苦!” 陆姨奶奶一度是燕京众多府邸中妾室心底向往的成功典范,不是因为她得宠,而是她熬死了主母与夫主,自个儿生的儿子还承了爵位,试问能如此成功的有几人。 檀宁没有理会她的酸话,兀自坐到桌前,安华县主不发话,没有人敢给他上茶,侍女们紧紧抿着唇谁也不敢抬头乱看。 反正他也不是来喝茶的,语气淡淡地道:“知道你被抢了宅子不痛快,我倒是听说个消息,你听了一定高兴。” “哦?” “我那好兄弟近几日同一名女子打得火热,明桂云居快进新人了。” 安华县主才不信,曾经她动过一些念头,使人去勾引檀宁,可那小子跟没有心似的难接近,些许风流情事并不能让他消失在人世间。 但如果檀容所说为真,那倒是可以看池真真那个贱婢的笑话,凭什么一个外室活得那般自在,而她是堂堂县主,圣上的亲外甥女,却被困在伯府哪里也去不得! 所以檀容说错了,她一点也不高兴,反而愤怒不已地将屋中的摆设狠狠摔在地上,不再维持尊荣和体面,新送进府的海棠香膏溅了一地,洇得一团团似浓稠的鲜血,檀容看着狼藉一片,对跪地的侍女们说道:“都出去罢!” 侍女赶紧低头退出去,安华县主冷冷看向檀容,身边这些不听话的人也该换一批了,无论她有多少可用之人,过了一段时日,都不由自主听从檀容的吩咐,她的这个夫君一点也不简单。 好在长公主疼她,过一段时日就从长公主府换一批人手过来给她使唤。 檀容表面上看不出心思,温声劝道:“何必为不相干的人和事生气。” “不相干吗?你敢说你不想自己的好兄弟去死?别装了,这个世上最想他死的人就是你!我确实不该因为一个贱婢生气,有这口气我不如入宫求舅舅回心转意,再这样过下去我会疯!” 檀容只觉得她不可理喻,当然他恨檀宁的存在,却不愿随意讨论,当下起身要走。 安华县主冷笑道:“你该不会也与那小子一般,在外头养了个外室吧?” 檀容压下所有情绪,从容答道:“一早便来你这儿,还未给娘请安,听说她这几夜睡得不好,我去看看。” 他口中的娘,是伯府的陆姨奶奶,安华县主轻嗤一声,任他离去。 第二十六章 旧案 国朝安宁,是每一个当政之人最大心愿。 今上处理朝政勤勉,年已近五十可精神尚好,加之有御医为其调养,平日里注重养生,身子还算康健,今日退朝之后,宣了檀宁入宫,当檀宁来到勤政殿外,看到一名绯色宫装妃子带着两名侍女站在殿外,显然是想入内见驾,却被拦在了外头。 当今后宫妃子并不多,圣上在女色上头很是克制,五年前是他在位的最后一次采选,新纳入后宫的妃子年纪尚轻,总盼着圣上多多临幸,便是怀不上龙子,生个公主也可慰寂寥。 执事太监笑着迎上来,道:“檀大人奉召面见陛下,快进去吧。” 檀宁冷峻面容不见一丝波动,也不看那边一脸委屈的后宫妃子,入内便拜了下去:“臣檀宁参见陛下。” 圣上看到亲近的臣子,展眉说道:“起来吧,朕没叫你入宫,你便不来,便是有人参你也不当回事,早知便不叫你往下查了。” 他说的是前阵子檀宁当街斩杀了秦松一事,锦衣卫做事向来受人垢病,檀宁的行事手段更是出人意料,就算是圣上维护他,参他的折子依旧不断,今日在朝会上几名御史又将此事拎了出来。 檀宁谢了声陛下才站起身,神色如常地道:“臣已有实证,秦松该死,便让他尝尝被逼到绝路的滋味,否则以那些酸文咬字的又要跪着劝您不要追究,什么便宜都叫他们占了。” 圣上叹了口气:“池阁老当年是何等人物,却被一群奸佞小人给戕害,就算秦松死了,朕也无法公开为其翻案。” 他是皇帝没错,却不能为了表明自己是个明君,把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拎出来,告诉天下人先皇帝曾错待忠臣。先帝晚年也后悔过,悄悄命人查过池家后人的下落,但没有找到,只希望檀宁早日找到池阁老的后人好生照顾,多多补偿他们。 当年那件事十分轰动,本是件极小的案子,不过是把无甚明显记号的扇子,池家三公子被指认杀人抛尸,直到后来竟把堂堂的阁老大人给掀下来,当时还在世的先帝下旨抄家查办,池氏亲族流放,实在是叫人唏嘘。 百官与燕京民众真的相信池阁老是奸臣吗,想来不信者大有人在,可是一切发生得太快,定罪抄家前后不过十日便尘埃落定,池阁老吐血而亡,本该为他收尸的家人却被赶出燕京,一代朝臣最后被胡乱扔到城外乱葬岗。 檀宁翻看卷宗时,一点疑点也没找到,做下这桩大案的人极谨慎,秦松不过是听人指使,提供了一把据说是池三公子亲笔所书的扇子,此后官场之上一路顺畅,檀宁行事不按常理,只怕他到了地府才知道自己为何会死。 听到圣上说无法在明面上为池阁老翻案,檀宁微垂眼睑,人都死了二三十年,翻案的意义并不大,但是必须要将当年的事查得清楚明白,为枉死之人讨回公道。 他的心思一分为二,一半在眼下此时,一半却在计算得力手下杜西河几时归来,有些事他不便亲自去查,只有交给杜西河才能放心。 忽听得圣上说道:“……还是要给参你的那些人一个交待,朕就罚你闭门思过。” 檀宁双目一亮,正好趁这几日带真真去城外松散几日,他正要谢恩,圣上已指着他道:“瞧你那不争气的模样,是不是打算带着那个女娃躲懒?” 圣上对檀宁的亲事一直很上心,也清楚他养着一个女子,对池真真他是看不上的,但是檀宁与他君臣相处十分相得,似君臣又似父子,比几个皇子与他的关系还要自在。 “你有喜欢的女子,朕不反对,但这门亲事朕却不能同意!” 檀宁一回京便将与真真之间成了亲又成不得亲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圣上,还让圣上帮他拿主意,圣上不可能为檀宁赐婚,替他撑腰,但是眼看着在外面冷得像冰块的他,有个可心人能让他软化,也硬不下心分开两人。 一提亲事,檀宁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圣上摇头道:“我看,还是早些为你指一门亲事,你娶了妻就将她纳了妾,这样才合礼法。” 檀宁冷声道:“臣已经成过亲了。” 檀宁的亲事原先并不艰难,不过每次圣上为檀宁瞧中谁,长公主就会出马请那家的姑娘做客,柔声细语地夸她长得好,然后说上几句不阴不阳的话,根本不用安华县主和忠诚伯出马事情就黄了。 圣上心里清楚,又拿自己的姐姐没有办法,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血亲,可檀宁在湘阳直接成亲却不行,圣上认可不了一点。 “这里是燕京,你自己问问她,是继续当个没名份的外室,还是愿意做你的妾室?” 想必池真真一定会明白做妾室才是她的归宿,圣上想抬举檀宁,虽然没办法直接把属于他的爵位马上还给他,可他只要听话,认真办差,日后这些都少不了。 檀宁却回避了这个问题,沉声道:“陛下国事繁忙,臣的私事让您费心了。” ———— 刚一出宫,便得知杜西河回来的消息。 杜西河此人,性情比檀宁还要冷上三分,从来不近女色,年已三十还未成亲,早年从军,后来机缘巧合成了檀宁的心腹,跟着他进了锦衣卫做事。 两人在一处隐秘的地方见面,杜西河办事牢靠,追查池阁老旧案一事要紧又隐秘,一直由他私下里查,此番才从荆州回京,面上还有风霜之色,本是来回禀荆州之行的收获,不想檀宁不着急听正事,而是交待了另一件事。 “西河,你帮我查清楚原庆,关于他的一切!” 杜西河微惊,他是檀宁的心腹,知道原庆与大人暗中有合作,早在与原庆相识之初,大人便已经查过一回,为何这回又要查? 但他没有多问,沉声道:“是,大人。” 这件事已在檀宁心里压了七八日,虽然杜西河还未开始查,可他心里已认定了一个事实,原庆某些与真真有关的心思一直瞒着他! 他装得太好,若非真真这边有了异状,此刻他仍半分不曾发现。 只要一想到原庆对真真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檀宁的心里就发冷,与原庆这几年多有交往,有些他不好出面的事,都会默认由原庆来做,算是一种秘而不宣的合作,眼下既然发现他有异,便不能再与他合作了。 “即日起,断了与原家那边一切合作!” 第二十七章 小小志气 杜西河吸了口气,他跟檀宁的时间不短,知道他暗中的手笔,这两年的收益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增长,这个决定如壮士断腕,虽不致命却极伤元气,原庆究竟做了什么,令大人如此生气! 他正思量着,檀宁终于问起正事:“此去荆州可找到什么线索?” “属下未能找到池氏一族的线索。” 檀宁深深皱眉,三年了,他只查到池家留下一个女孩儿,可连她的年纪都无法确定,如今还在不在人世也难说。 他继续问道:“叔父近来可好?” 他口中的叔父乃是将军唐桓,也是将他从边关小城找回燕京的大恩人,他的一生多数时间都在为国驻守边关,征战沙场,才四十多岁已伤病满身,如今奉圣命巡边暂时不在燕京。 若非唐桓一直四处寻找池阁老后人,也不会无意中发现了檀宁的下落,故而檀宁将唐大将军的心愿当做自己的使命,利用自己时时面圣的便利机会,暗暗想法子让圣上想起池阁老的旧案,从最初的三分愧疚变成了七分,才有了今日这般局面。 杜西河知道自家大人的心思,一直关注着唐大将军的安危,回道:“将军此行十分顺利,想必很快会回京复命。” ———— 池小志的名字虽然叫小志,可他的志气却不小,打小就说要考功名做大官。 同样,他闯祸的本事也是一等一,每次从书院回来都要找池真真诉苦告状,包括吃不饱,同屋学子睡觉打呼磨牙,以及夫子不爱洗澡身上难闻等等。 虽然他每次回家都要吃几大碗饭,仿佛在书院饿了一年似的,池真真却不信他在学院会让自己吃苦。 十二岁的少年,身量却长得不是很足,书院的小小书生袍服穿在身上有些晃荡,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稳重,但是一双骨碌转动的眼睛出卖了他。 “小姑姑,我真的不想在书院念书了!” 明桂云居的丫鬟同他熟悉得很,闻言都捂嘴笑了,池真真招招手,让他上前来想摸他的头,却被他灵活地躲开,不由气道:“你小的时候是我抱着长大的,躲什么?” 池小志无奈地道:“可我已经长大了,再说被摸头会长不高。” 如今的池小志,与池真真站在一处个头看上去差得不多,池真真掐着腰笑骂:“那又怎样!” 说归说,她不再勉强他,坐回椅中喝茶,端起架子盘问他:“你在书院又惹了什么祸,连书都不念了?别说又是因为有人骂我!” 城外紫云书院很有名气,池小志当初靠着檀宁的关系才进了书院,现在又说不要念书,恐怕婶婶还不知道,知道的话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池小志立马撇清:“我打架是为我自己,与小姑姑无关!” “好吧,先不说这些,从前婶婶怕你在书院受委屈,曾说给你请个夫子在家中教习,可你自己要去书院,现在又不想念书,是不是皮痒?” “我不是不想念书,是不想在书院念书,总有些笨蛋来招惹我,害我不能专心念书。” 若是池小志知道书院里蠢货多,他才不去紫云书院。 “算了,我再忍两年,后年年纪一到我便下场,早晚离开那里。”池小志抛开烦心事,拿出来个精心包着的盒子,说道:“这是我送与姑姑的生辰礼物,那日我不在城里,提前送与你。” 池真真含笑打开盒子里,里面盛放着个玉琢的短笛,与她之前的玉笛十分相似,只是小了几倍。 池小志挺胸道:“这可是用我自己抄书挣的钱买的,小姑姑可喜欢?” 池真真还没说什么,阿音在一旁笑出声,“小公子待我们姑娘真好。” 可她明显是乐出了声,实在是池小志那样子,仿佛送上了天上的星星似的,小少年那般傲然,实在有些令人失笑。 满屋的丫鬟都要笑他,池小志的面色发红,这礼物是他想了又想,才想出来的,小时候池真真常吹笛子哄他玩,每次都要被长辈训,说她不该拿如此珍贵之物哄孩子,万一有个闪失摔坏了可如何是好。 池真真含笑挥手让丫鬟退下,拉着池小声细细端详,过几年就见不到他鬼精又贴心的模样了,此时只想将他像小时候那般搂怀里亲几下。 “小姑姑,你怎么了?” 池小志有极敏锐的直觉,小姑姑看上去有些不一样,眼底多了些他看不懂的哀伤,是大人待她不好吗? 池真真眼中闪着泪光,强笑着道:“你在书院过得不开心,那就回家来,你母亲那里我同她讲。” 池小志说不想在书院念书,不过是嚷嚷而已,真让他回来他又不舍了,其实那里的夫子并不敢欺侮他,同窗都是笨蛋他才不怕,并没什么要紧。 “我仔细想过,若一直有人找你的麻烦也不好,你娘也总是担心,回家来还能多陪陪她,往后,你想考功名就考功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要一家人能在一处过活,比什么都强,池真真打算看着段氏,不让她重蹈覆辙,去嫁那个满嘴鬼话的男人,小志也不会因为母亲被亏待而冲动闹出人命,他可以不考功名,却不应该遭遇不公被剥夺这个权利。 池真真一想到曾经的噩梦便心惊,她会保护唯二的亲人,婶娘段氏好打发,哄着她便可以,池小志却有太多不确定的可能,她要看着他才行。罢了,还有几年,只要她防着多看顾些,一定不会让那样的事再次发生。 果然池小志眼珠子转了转,反问道:“姑姑,大人威名在外,敢来惹我的没几个,我在书院没受过委屈,若你不想再受大人庇护,我也会离开书院保全自身,现在,你能悄悄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吗?” 这孩子心思灵敏得可怕,她只说让他回家,池小声便猜到了三分真相,一时池真真不敢再说下去。 池小志接着道:“我不知姑姑在担心什么,不过你不用怕,我是咱们池家唯一的男儿,自是要护你与娘的,有我在,必不让人欺负你们!” 他不敢说哪怕檀宁也不行的话,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他还力弱,还得依靠檀宁的势,但是在他心里,姑姑是不得不委身与檀宁做了外室,书院里时常有人拿这事嘲笑他,他总会想法子报复回去。 可内心里,池小志替池真真觉得不值,若是姑姑不想再当这个外室,他双手赞成,自己的姑姑自己养。 他又道:“小姑姑,我会好好念书,一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二是为了让母亲往后有依靠,三是为了你,你如今过得虽然不错,大人待你很好,连带也照拂我们,可是你一定也受了不少委屈。” 池真真眼眶没由来的红了,连小孩子都知道她的委屈,檀宁的心真狠啊,他让她受了几年的委屈,最终还不肯放过她…… 池真真说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从前的她一直说,若不是要为池小志不断收拾惹祸的烂摊子,早就和檀宁翻了脸,不会在檀宁面前硬气不起来,现在想想她只是拿池小志当借口,是她离不开檀宁,都是她不好。 檀宁用饭的时候才回来,他一出现,明桂云居的轻松气氛顿时一变,连池小志也拘谨许多,规矩地行礼道:“见过大人。” 到底还是小孩子,大话说得再多,心底仍是怕檀宁的。 池真真满心不痛快,檀宁也太装了,在所有人面前都端着架子,只在她面前耍无赖。 檀宁认真问了池小志的功课,勉励几句后,让人捧来许多书本用具,池小志没有推拒,听话地收下,在明桂云居待足一整日才告辞。 第二十八章 答案 夜里掌了灯,阿音与英儿等丫鬟侍候两人用过饭,识趣地站在外头,深蓝夜空布满繁星,大人已经好几日都歇在外院,今夜必要陪姑娘歇息。 檀宁确实是这般打算的,不过池真真的心情算不上多好,哪怕今日见过小志,仍有些不痛快的模样。 他坐到池真真身边道:“小志年纪不大,性子有些活泼,但机敏的很,我一直让人看顾着他,你别太担心了。” 坐榻并不宽敞,身边多了道热腾腾的气息,池真真收回心神,轻轻哼了一声,却不说话,她从小带到大的侄儿,当然知道平日只有池小志欺负人的份,绝对不会被人欺负,倒是得想想等离开檀宁后,怎样才能遇到麻烦不必回头找他。 可她刚买了宅子,暂时没想过离开燕京,池小志在燕京进学比别处好,除非她能找到别的靠山,最好比檀宁更好用。 太难了,池真真幽幽叹息。 一只手轻柔地托起她下巴,她一巴掌拍开檀宁,不客气地道:“你还是去前头歇息吧,我身子还没养好呢。” 这般热,挤在一处也不嫌难看。 窗子开了半格,外头蓝莹莹的天,廊灯下映得微黄的树影,还有微弱的虫鸣声,方才美好的气氛顿时消散,檀宁搓搓手指,遗憾方才那滑腻的触感时间太短,有些委屈地道:“真真,这都几日了,难不成你还在恼我?” 他私下问过阿音,知道池真真一个人睡得并不好,每晚都辗转反侧,叫他心疼又复杂,他家真真心里一定存着件大事,否则不会这般折磨自己。 池真真很想说是,何止是恼,她心头之恨如燃烧的火焰,时时灼痛破碎的心,有许多次她想痛痛快快地说出所有,问个清楚明白,可如今的他又如何给他答案?她抬起头,目光迎向檀宁的注视,试图从那张俊朗无俦的脸上看出些不同,明明是同一个人,明明都是他,可为何他眼中满满皆是明显爱意,几年后那个下令除去她的人,真的是他吗? 可她在此时的他面前,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留下来可以,但不能……闹我。” 说到最后两个字,池真真垂下眸子,暂时就这样吧,她已没有心力细究心底的慌乱和酸涩,起码在离开他之前,让一切保持原样,能好聚好散未必是件坏事,日后若能走上全新的道路,那就当一切是前尘旧事。 听她这般言语,檀宁心中喜忧参半,明明她已经同意他留下,可为何有种被推得更远的惶恐涌上心头,他一把将她扯入怀里,低头重重吻下去,将她的惊呼压下去,良久后不舍地放开,池真真闭着双眼,唇瓣微肿,轻轻地喘息着,像一朵才被采撷的鲜花。 才说不要闹她,他偏偏要来作闹,池真真歇了口气,睁开眼就是一巴掌拍过去,只是这回没能如愿在那张脸上留下印记,檀宁将她的手掌握在手中,突兀说道:“我已经找到裴文柳了。” 裴文柳?那岂不是说找到方映画了! 池真真微怒的脸瞬间变成了意外惊喜,那日后她没再主动提过好友夫妇,想着他们两人正是新婚燕尔,万一去了哪里游玩,怕是不好寻找,不成想找着了。 “提起他你便喜形于色,神思不属,就那么想见他?”他的语气酸溜溜,心里更不舒坦,自打上回吓病后,她就不爱与他亲近,眼下还为别的男人高兴,忍不住又去捏她的下巴。 池真真白了她一眼,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端正坐好:“别碰我,你想哪去了,我是想见他的夫人。” 素未谋面的人有何好见,檀宁不相信,他家真真向来是有些天真的性子,如今同从前相比简直天差地别,说不定其中就有还未谋面的裴文柳夫妇的错! 池真真有些恍惚,从前他就是这副模样,一听她听起裴氏夫妇就面色不好,待裴文柳更是冷得像块冰,不过檀指挥使除了在明桂云居,在她面前,一向是冷得像冰块,与谁说话都没有好脸色。 想到日后发生在裴氏夫妇身上一系列的事,池真真心中微沉,可她只知会有一桩离奇的牵连甚广的大案要发生,裴文柳因为入燕京后谋到工部的差事后牵涉其中,短短两年就落入旁人设计好的陷阱里脱身不得,直至被流放…… 想到这里她浑身发冷,不敢往后再想,愣愣看着檀宁道:“若是……” 若有一日,裴文柳仍难逃脱此祸,被定罪流放,她岂不是又要眼睁睁看着方映画再一次追随夫君而去?上一世谁也没想到裴文柳会刚离开燕京就死在路上,她总以为有檀宁在,总能找到机会帮他洗清罪名,没想到最后罪名是洗清了,裴氏夫妇已经死了。 到那时一切就来不及了,这次她一定早早将他们从这桩案子里拉出来,兜兜转转,她还是得依靠檀宁!无力感涌上池真真的心头,她只觉有苦说不出。 檀宁担心地安慰她:“真真,你若有什么不痛快的,只管打我骂我便是。” 她简直气笑,若真是甘心情愿挨打,方才他为何要挡?当下冷笑着讽道:“若叫京城人知道,他们心里的美檀郎要受这等折磨,还不拿刀杀了我。” 他赔着笑凑过来:“我与你过什么样的日子,轮不到外人说。” 池真真两掌交击,鼓掌赞道:“檀大人好胆气!那若有朝一日,圣上命你娶一名世家清白女子,你又如何?” 她定定地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也不眨,仿佛在等他的回答。 是抗旨?或是顺从? 檀宁似早想过这样的可能,往后仰靠在软枕上笑道:“不会有那一日,因我不会让你面对那样的境况,放心,无论将来如何我们总是在一起的。” 他简直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然则池真真心中早就有了答案,那一日到来,他不会做任何反应,将旨意压着整日不见踪影,任她一人遭受嘲笑和非议,她本守在住处干等,将两人的过往在心中翻来覆去想了上万遍。若不是婶婶家中出事,她又一次寻去缉事司求檀宁为池小志求情,也不会命丧黄泉! 所以至死,她也不知道他的答案,其实不用问也知道,现下他说得再自信,只怕自己也想不到日后会永绝后患对她痛下杀手。 有些事不敢想得太清楚,否则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怪圈之中,直至疯魔…… 第二十九章 放火烧屋 正午方过,炽阳高照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不多时风也刮起来,行人商贩纷纷往家赶,生怕雨说下就下。 广福巷一处普通的民宅不远处,杜西河已经悄悄守了两日,他是跟着原庆来的,发现原庆每晚夜深才来,天未亮便走,此举令人捉摸不透。 白日里杜西河摸进去查探,本以为原庆会在这里养了什么人,没想到屋中空无一人,里面的摆设简单整洁,他竟只是来此处过夜。 若说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便是屋中处处摆了好些女子所用之物,小到胭脂手帕,大到珍奇摆件,看得杜西河心突突跳。 广福巷虽名字好听,环境却不好,住在这里的都是没什么身家的寻常百姓,以原庆的身份怎么也不会在这里居住。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那里是原庆没被陈王认回王府前的住处,收养他的那家人已经不见踪影。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原庆在王府里有了一席之地,有钱置办更大更好的宅子后,悄悄地把出身之地买下来,偶尔会来这里住一日两日? 檀宁到来时,雨滴从高处滴落,瞬间打湿身上衣物,他的脸色也阴沉如水,知道原庆此时并不在,便带着杜西河推门走进小院直入房屋。 杜西河奉命查原庆,本就不敢细想其中原由,他跟在檀宁身后,小心地说着这两日的发现:“此处不常有人来,原先生没用下人,每回来的时候会亲自打扫房屋。” 大人这般直入,一会儿他可得小心将屋子里留下的痕迹抹去,不能被原庆瞧出异样。 没想到檀宁什么也没动,在屋中各处看了一遍便走出去,闷雷声中他没有回头,踏出院门吩咐道:“将这里全都烧了。” 杜西河猛地抬头,烧房子? 屋里那些玩意儿将原庆的心思展露无遗,大人这几年身边的朋友不多,原庆是其中一个,如今大人要烧了这里,看来是气狠了。 雨天闷雷声中,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不多时便烧毁了广福巷一间屋子,幸而此间房主不在,无人伤亡,周遭邻居发现得早,除了相邻的院墙有所损坏,墙角堆放的杂物被烧了大半,其余皆平安。 黄昏时,原庆来到被烧得七零八落的宅院前,眼中有震惊和不可置信,一个人站在雨中淋了许久。 “不知谁是房主,小时候见过,后来也不知道哪去了。” “听说认了贵人亲,这里没人住。” “我想起来了,从前这家有个被收养的男娃,天天挨打。” “那又如何,反正他现在过得比咱们好,什么时候轮到我有钱,早早搬离这里才好。” 明明只有嘈杂的雨声,可窃窃私语像在原庆耳边说的一样,细细密密钻进他的耳中,他古怪地笑笑,转身离开雨巷,这里他再不会来。 ———— 檀宁本以为,原庆定是遮掩得极好,他才会无知无觉,杜西河得查上数日才会有结果。 没想到杜西河只跟了两天就查出实证,真真入京不过一年,瞧广福巷那屋子里的布置,算来原庆的心思已有大半年,他竟然被瞒了大半年! 等檀宁回到明桂云居,身上的锦衣已湿得透透,无人敢近前服侍,傻子也瞧得出大人此刻心情极坏,阿音等丫鬟更不敢拦湿漉漉的他,眼见着一道水渍印子淌进内室。 池真真正咬着笔思考如何改屋内的布置,她已经不是六前年天真活泼的性子,如今看着粉绣金底的花罩、美人靠缀着的长长流苏,总觉得过于柔媚,便想着明日叫人收拾了换掉,听到有人进房的动静,回过头眼神变得很是惊讶。 “你这是……怎么了?” 见她好好地坐在那里,只着一件简单的素白长裙,檀宁冰冷的面容忽地一松,无所谓地说道:“没什么,想清醒清醒。” “哦。”有病就去吃药,池真真将目光望向穿外迷蒙的雨丝,心中疑惑他淋了多久的雨,难不成淋了一路? 檀宁默默走到她身后,犹豫问道:“真真,你想不想回湘阳?” “当真?”她惊喜回过头,随即怀疑地看着他,等他解释。 果然,他用不在乎的语气说道:“这些天御史参我的本子有些多,我想带你回湘阳散心,不然咱们去江南走走也行。” 原来如此,池真真虽然有些心动,想了想后说道:“再说吧,陛下那边怕是不会允你无故离京。” 她还要等裴文与方映画出现,哪能在这个时候离开燕京,她打算的好好的,可不想陪着檀宁发疯,真要是走了,只怕旁人会以为是她撺掇的,小小外室整日不安份,没得再担个祸水的名声。 檀宁是不能随意离京,可若是池真真想,他定会叫她如愿,但此刻池真真只懒懒地看了他一眼,似无意般问道:“青尘是怎么做事的?我看你还是换个人服侍的好。” 明明是关心他怕他受了凉气,偏怪在青尘身上,檀宁心里涌上十分的欢喜,他的真真到底是在意他的,从广福巷回来这一路的郁气便消散了。 有人觊觎真真又不是真真的错。 檀宁与原庆相交本就是利益为先,也就是这两年得他相助,给檀容找了些许麻烦,没想到他竟然起了这样的心思。一开始没有想到,并非在檀宁心里池真真生得普通不会招来别人觊觎,而是他将池真真护得太好,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她的好,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原庆是如何起的心思,看来只有从原庆的口中问出答案。 檀宁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担心,会不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还有人喜欢池真真,有朝一日她会离他而去?这个念头令他无故心慌,近来她待他冷淡许多,且在原庆这件事上,她对他有所隐瞒,难道是他不值得信任吗,为何半分也不曾告诉他? 这些问题在檀宁心里百转千回,想来想去,以池真真对原庆那般厌恶的态度,必然不是怕说了会挑拨他与原庆的关系,结论只有一个,她已将檀宁当成了不可交心之人,是外人,是不相干的人,才在他面前守口如瓶。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当初真真随我回来时说过的话,没有忘记罢?” 第三十章 雪连天 池真真默然不语,一个背弃了初衷还将她置于死地的人,来质问她有没有忘记曾许下的誓言? 真是何等荒唐可笑! 她紧抿红唇,手中握笔的手微颤,若非极力克制着情绪,此时早将笔用力扔到檀宁的脸上。 重活一回,机会不能浪费在与檀宁无休止地纠缠上,且再有几日便是她的生辰,马上会见到方映画,所以她忍了!当下没有回答檀宁的问题,而是唤人进来服侍他换下湿衣,理由是怕他着凉。 待屋里只剩池真真一人,她以手掩面,许多葬身冰雪湖水的记忆画面纷至沓来…… 那一日—— “真真,要不我陪你去吧。” 段氏抹去脸上的泪水,才几年的功夫,她的面色干枯,像失去了水份的花,眼角生出细纹,竟已老了好些。原本池小志上进,十五头回下场便考了童生,偏逢着段氏改嫁,池小志便长年住到书院,母子之间便生疏了许多。 池小志不再时时惹事,人一旦懂事便是长大,他不常回家看望段氏,并不知母亲改嫁后的日子过得不如意,而池真真只顾着与檀宁之间爱恨纠缠,更不会对段氏有过多关注。所以当某日池小志忽然暴怒打了段氏嫁的那个男人后,被告到官府,池真真没有细问原因,只是如同以前一般,寻人解决麻烦。 可此时她已经离开明桂云居,这半年她名义上不再是檀宁的外室,说的话已不太管用,只有厚着脸皮亲自去寻檀宁当面求情。 池真真没睡好,同样精疲力尽,没有多余力气安抚段氏,吩咐她在家中等着,外面正落着雪,她匆匆披了斗篷跳上马车往缉事司衙门赶去。 檀宁已经升任正指挥使,前程正好,所有人都觉得她不识好歹,白白跟了他几年,眼见着他是越来越有权势,她不跟着享尽荣华富贵,反而作闹什么情爱真心,甚至有些以长辈自居的人找上门劝她安分,能被他一直养着已是她的造化,那些明着暗着嫉恨眼红她的,都在嘲笑她傻。 没人懂她,做一个少年公子的外室,与做一个指挥使的外室,对她来说并无不同,她只是全心全意地爱了他一场,在不知道他的身份的时候,就已经将整颗心都给了他。 七年,一生之中最铭心刻骨的七年。 她在求而不得之后黯然离开,却还要再一次回来求着他。 如果可以,池真真很想有骨气地永远离开这个男人,再也不要相见,可她是个没有骨气的人,分开了也日夜想他,想那些与他在一起的日子。 雪落纷飞,衙门口的差役认得她的车马,打开了大门放她进去,仿佛早知她会到访一般,那一刻她无比清楚,一定是他吩咐过,他也在等着她的到来。 自从池真真搬离明桂云居,他便也没再回去,在缉事司后头收拾出两间房胡乱住着,过起了以衙门为家的日子。 缉事司经过数次修缮,虽然是人人惧怕的锦衣卫衙门办差的地方,却修建得十分精致,湖水园林别具匠心,便是雪景也十分有看头。池真真心中有事压着,无心赏路过的景致,只觉得这条路十分漫长,数次想转头回去,她觉得此行不该来,用两人之间仅存的微末情感换取一个承诺太过卑微。可池小志被抓,她需要檀宁的保证,早些将池小志放回来。 已过申时,檀宁却像刚睡醒,搓了把脸强迫自己清醒,见到池真真后,目光贪婪地望着她。 池真真被看得不自在,离开他后懒于妆点自己,何况今日还有正事在身,一定很难看。 檀宁不说话,她只得开口道:“檀大人,我今日来是为了……” 他疲累地叹口气,打断她道:“真真,我们非要如此生疏吗?” 眼泪夺眶而出,瞬间变得冰凉顺着脸颊流下,她的嗓子如同被什么堵住一般,半个字也说不出,仅仅因为他说了一句话。可梗阻在两人之间的是争吵,冷战,还有一次次伤人的话语,他们回不去了。 屋外寒风夹雪,屋内连个炭盆也无,池真真这才发觉他竟在如此简陋的地方住到如今,待客的外间地方极小,平日也不知如何烧茶喝水,想问他为何不搬回明桂云居,可他们之间已经不再亲密,哪轮得到她来关切。 她再次想开口,檀宁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小志的事你不必担心,到底我看顾了他那么久。真真,你今日既然来了,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她要的,他给不了,所以每次都以池真真伤心流泪为终结,她抗拒地摇头:“不必了,我就是为小志来的,你若是还念着旧情,便现在陪我去一趟京都衙门。” 这样冷的天,池小志被已经被关了两日,她想檀宁立刻陪她去捞人,可他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还记得原庆吗?” 池真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即便想起原庆的模样,如何会忘记他! 想起他装得疏阔明朗接近她,想起曾将他当成了兄长一般的存在,也想起他如何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暗中坑害檀宁,险些害得他死去,还癫狂地将她掳去,想起他最后如何惨死……那之后差不多有一两年,池真真日夜难安,几乎不敢出门半步,也更在意檀宁,他不在眼前便坐立难安,必须时时刻刻见得到他才行。 试问谁受得了这般窒息又不得空歇的日子,她与檀宁之间再无法像从前那般恩爱,渐行渐远直到一切都淡了。 此时他提起原庆是何意? 池真真愣了会儿才轻轻地道:“我当然记得。” 看出她的抗拒和抵触,檀宁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无奈地道:“算了,这些事还是交给我来处理,你放心,我会亲自去一趟京都衙门,天气这般冷,你回去等消息,听话。” 池真真没有细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段氏还在家中等她的消息,若没带池小志回去,不定会哭成什么样子,或许他只是不肯陪她去京都衙门,不想再管池小志的麻烦事,她在心中胡思乱想,既难过又痛苦,是了,他就要在圣人的安排下,与卫家贵女结亲,她池真真是什么身份,找到衙门里来求他办事,怕是早叫他心生厌烦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如死灰想就此消失,再也不必与他相见。 终于,她还是收了眼泪,神情带着一丝悲凉起身说道:“原是我又给你找麻烦了,告辞。” 第三十一章 生辰 檀宁哪会不知道她又误会了,苦笑着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而是……” 可她已经转身离去,留他在原地无声叹息,如今他们能好好将话说完的时候不多,通常是一言不合不欢而散,从她搬离明桂云居那日起便没有回头。 池真真未走出缉事司的门便已后悔,她怎能为着意气不管池小志? 近来她时常出入妙云寺,有阿音和女先生陪她散心,日子还捱下去,烧烧香念念经,心态如暮气沉沉的老年,今日与檀宁见一面,她又是几夜不得安睡,这回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来求檀宁,待池小志的事结束后,她打算去寺中长住,远离红尘是非,也远离一切与檀宁有关的可能,至于他要娶谁与谁成亲,她已无力顾及,哪怕他还有几分真心挂念着她…… 待回到适才与檀宁相见的地方,屋中却空无一人,不知他去了何处。 池真真等了片刻,忍不住走到里间,看见里头只有一张木床,连幅床帐也无,窗前的木桌上放着壶冷茶,条件简陋到了极点,忍不住心头微酸,其实他也不好过。 门外传来声响,听脚步声有两个人,池真真不愿在人前露面,便站在里间没有动。 雪仍在下,发出轻微的簌簌声,檀宁不知在同谁商议要事,说话的声音极低,池真真自是不屑偷听,只听檀宁吩咐完毕,那另一人要走时,檀宁忽地略提声叫道:“西河,记得做得干净些,别留下痕迹。” 原来是杜西河,此人是檀宁身边的亲信,想来他们有正事,她庆幸方才没有贸然现身,否则像是故意偷听。犹豫片刻,池真真走出去却发现檀宁竟也不在,她跺跺脚,搓揉着差点被冻僵的手,匆匆往外去找人。 雪地路滑,池真真没有留意身后,等她意识到危险之际,已被猛地人推入水中,刺骨冰寒袭来的瞬间,她几乎动弹不得,拼命挣扎了数息便沉入水底,死亡来临前,只瞧见一道模糊的人影立在水边。 ——池真真大口喘息起来,每每想起死前的一幕便似刺骨寒意浸身,浑身颤抖从椅中站起来,却在下一刻失去意识。 ———— 转眼便到了四月二十一,阿音天不亮就起床,带着英儿几个做好出门的准备,听说大人要带着姑娘去城外别庄游玩一整日,晚上怕是要在那里住一晚。 忠诚伯府提前一日叫人送来些衣料首饰,不知他们如何打听的消息,知道檀宁要带池真真出城,特地早早送了生辰礼来,可檀宁早有吩咐,安华县主派来的人见不着池真真,悻悻地走了。 阿音将东西拿给池真真过目,衣料皆是粉色,几件首饰样式俗不可耐,明显意有所讽,她没有生气,心平气和地把料子赏了院中丫鬟做衣裳,首饰改日拿出去融了打成新样式的头钗,总的来说是她赚了。 晚间,檀宁回到明桂云居知得此事,便要将伯府送的都扔出去,池真真一脸淡定地劝道:“想来安华县主也是好意,粉色衬我的身份,日后就算我能入伯府的门,也做不了你的正妻。” 檀宁立时黑了脸,可他正韬光养晦积蓄势力,将本该属于自己的爵位拿回来,与伯府还未到翻脸的时候,实在给不了她会以正妻之礼迎娶的保证。 此前他们一直默契地回避谈及此事,如今池真真却毫无顾忌地直接挑明,明亮双眸看着他,似笃定他无法作出回答,檀宁心中微微刺痛,却说不出话来。 她怎能如此淡然道出他不愿面对的事实,是已经不在意了吗? 那一日雨天,他换了干衣回来,看到池真真倒在地上,吓得魂飞天外,请来看病的大夫却说不出所以然,奇怪的是她清醒后只说冷,其他再无病症,便像个没事人般一心盼着生辰之日到来,期待在别庄与裴氏夫妇见面。 檀宁直觉不对劲,可他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能更小心翼翼地待她,即使两人宿在一处,也不缠她索欢,说起来已有好些日子不曾真正成事。 天光大亮,池真真闻到浓郁的花香,睁开眼没看见檀宁,却看到屋中摆着深深浅浅各色香花,都是才刚从枝头剪下,花瓣上犹沾着晶莹的露珠。 她带着一丝迷蒙坐起身,阿音听到内室的动静,笑着进来服侍她穿衣:“姑娘芳辰,大人一早送来许多鲜花,外面还有许多。” 可惜一会儿姑娘用过饭便要出城,这些花儿摆在这里看不了太久。 池真真伸手轻轻碰触一朵盛开的丹朱,低声道:“芳颜易败,不看也罢。” 她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借着生辰终于要与裴文柳、方映画再次相识,心已经被重逢后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填满,再容不下别的事,等早饭摆好,她心不在焉地用了几口,便要放下筷子。 “姑娘,您尝尝这碗卷鱼面,是大人特意让人准备的。” 提起檀宁的名字,池真真更无甚胃口,却也起了一丝疑惑,怎地没看到檀宁,说好出城的事又要泡汤? 正在这时,英儿快步走进来回话:“大人已备好车,正等着姑娘呢。” 池真真生辰,她们几个丫鬟也能跟着出城散心,一个个激动又开心,大人看重姑娘,连带着她们也跟着过上好日子,巴不得两个主子能一直好下去。 只有阿音心中有个模糊的猜测,她家姑娘,大概,可能,想把大人给踹了…… 出城的路很顺畅,也许是想到即将如愿见到裴氏夫妇,池真真的心态放松三分,对檀宁的态度也愈发心平气和,不仅谢他花费心思准备香花和可口的早膳,还给了个浅浅的笑,美得檀宁骑马走在前头,不自觉唇角含笑,一路上不知勾去多少女子的芳心。 到了别庄,池真真几乎按捺不住飞扬的心情,想飞奔进去,寻找此时尚未相识的“旧友”。可她失望了,别庄打理得十分清幽,迎上来的管事恭谨请安,带一众下人上前祝贺她芳辰吉乐,除此之外,并没有她想见的人,不禁回头问道:“裴先生与他夫人呢?” 第三十二章 星与月 檀宁缓步上前,牵住池真真的手才道:“他们前日方才入京,明日会来别庄做客,今日我谁也没请,只有我给你庆祝生辰。” 她有些失望,皱眉说道:“事先你又不说,我还以为……” “真真很在乎那姓裴的?” 她哪里是在乎裴文柳,当下瞪了檀宁一眼,与他明说道:“我是想见裴夫人,不知为何,自知道她的名字便觉亲近,盼着早些认识她。” 如此理由倒是新鲜,檀宁有些吃味地摸摸下巴,从前她的眼里心里都只他一人,往后也只他一人才好。 檀宁说今日谁也没清,池真真是高兴的,本还担心会不会又见到些不相干的人,比如原庆,她尚不知檀宁不仅觉察到原庆诡秘的心思,还迅速做出了反应,不给原庆半分解释的机会。 要说这种事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你觊觎我的女人,尽管明面上没有露出分毫,可我还是不能忍。檀宁在池真真面前黏糊又热情,可他在外行事一向冷酷无情,此刻原庆不知是何种心情,大约在猜测檀宁今后会如何收拾他。 池真真全然不知眼下事情已与原来不同,她被檀宁拉着在别庄转了好半天,日日在明桂云居待着不常走动,午时该用饭时,她的双腿便酸得不行,听说还有好几处没去瞧过,直呼哪怕是仙境也不肯去了。 主院已经收拾停当,檀宁早已派人布置过,丫鬟也将他二人日常所用之物归置好,便如在明桂云居一般自在,池真真歪躺在窗前一张木榻上不想动,任檀宁亲自绞了帕子为她擦拭手脸,见他还要帮她解去外裳忙拒绝了。 开玩笑,这些日子她可警惕着,生怕被他占去便宜,虽然亲亲摸摸有过,可她固执地想守住自己的心…… 或许前半日体力消耗太过,午间膳食用的食材也过于新鲜,总之池真真吃多了,随后又美美地睡了一觉,快黄昏才醒,起来后觉得浑身骨头都是酥的,任阿音扶她坐在妆台前,无力地撑着下巴发呆。 别庄与明桂云居相比,好处在于四下极是安静,池真真生出在这里多住几日的念头,忽然觉得头上一沉,却是阿音将一根珠钗插在挽好的发间。 “哪来的钗子,怪沉的。”她顺手拔下来,却见钗头镶着一颗硕大的紫珠。 紫珠难得,一层宝光覆在上头,光看着便知这物件价值不菲。 阿音笑道:“大人方才拿来的,想来是给姑娘准备的生辰礼。” 池真真也猜到了,故而面上没有惊喜之意,只拿在手中转来转去,檀宁将她养得极精细,入京后生不出一丝京城不易居的危机感,所以她的想法和行事都有些天真,信檀宁会与她修成正果,消磨数年青春等那一日来临,等到眼中没了光,日日陷入哀戚。 “姑娘不喜欢吗?” “喜欢,此等贵重难得之物,我自然是喜欢的,只是没那么欢喜罢了。”她转头看见阿音欲言又止,便问道:“阿音,你想说什么?” “姑娘,你变了好多。” 她仰起头笑道:“是变好看了吗?” “姑娘以前总问大人的去向,现如今都不关心他了。” 至此她才发现檀宁不在,阿音没说错,她确实变了,变得不再关注檀宁的一举一动,不去想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连阿音都发现了,檀宁想必也有所察觉。 可池真真不在乎,她将珠钗扔到一边,笑着道:“人啊,最要紧的便是让自己开心,管别人做什么。” 阿音咬咬唇,轻声说道:“我知姑娘的心思,可大人他……他待您极好,千万要想清楚才是。” 她知自己的身份卑微,有些话不该说,可还是想劝一劝池真真,万一以后姑娘后悔了,大人那里绝不会回头。 池真真勾唇一笑,阿音没说什么让她想法子拢住檀宁的心已非常有良心,毕竟她只是檀宁的外室,男人是她的终身所靠。 无人知她极其盼望那一日早点到来,檀宁能主动放手最好不过,她如今已经不再为了嫁不了他而不甘,却也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由他开口结束一切,会省她许多麻烦。 —— 今夜月色朦胧,星光闪动,池真真抬头望天,思绪飘远,不知月宫仙子是否也在望着人间? 此时她身在一处小楼二层,不知是谁的巧思,单独建了一处宽敞的露台,四周挂起宝纱灯笼,露台正中铺了织毯,小几上摆着瓜果点心,清辉落入檀宁带笑眸中,一切如同梦般情景。 “真真,我将月与星送给你,你可喜欢?” 月亮与星星明明都在天上挂着,几时被他送给了她? 到底心中有几分欢喜,池真真不想煞风景,淡淡地道:“我以为珠钗便是礼物。” 檀宁的心意可不止这些,去岁真真生辰时,他们才在燕京安顿下来不久,故而只是小小庆贺一番,今年早早同真真说过要大办,她原也是高兴的,不想最近性情变了许多,喜怒难猜,还被原庆那厮扰了心神,故而别庄此行,他是真心要与池真真修复可能存在的小小不快。 檀宁不知从哪变出杯盏,倒上散发着果香的酒水,递与她道:“别庄的果酒不错,你来尝尝,我已将这间别庄记在你的名下,往后便是你的了。” 那便是说庄子往后的产出收益也都归她,池真真沉吟了片刻,问道:“包括别庄里的管事?” 檀宁点点头,不仅是管事,连带着别庄附属的田地与农户,都已是她的。这一年他几乎将他所有交给她,唯一有所保留的便是暗中筹谋的那件事。 池真真有些犹豫,已经同他生分太多,实在不愿收什么礼物,但夜风轻佛,她的心也跟着柔软许多,同檀宁十几日来多有置气,这会儿竟不忍破坏眼下融洽的气氛。 他将她拥入怀中,兀自说道:“我心中有个打算,至多三年,便会了结同那边府里的恩怨,那个时候咱们便可安心成婚。” 誓言真好听,她差一点就信了呢。 可是三年又三年,他们的结局如何他不知道,她却清楚明白,那个站在水边影影绰绰的模糊人影慢慢出现,站在角落里冷冷地看着她,提醒她曾被处理得干干净睁了无痕迹的事实。 池真真猛地将他推开,酒洒杯碎,她努力让自已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看着他冷冷地道:“三年后成婚,岂非还要我做你的外室三年?若我说,我连三日也等不了呢?” 第三十三章 浮生若梦 寂静夜色中,檀宁怔愣立在当场,眸中的星光淡去,乌沉沉地与她对视。 他已经没有亲人,父母俱亡,唯一的异母兄长视他为大敌,除了圣上待他如子侄,唐将军待他如弟子之外,池真真便是他给自己找的亲人。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会表露各种情绪,那些鱼水之欢,那些甜言蜜语,宠溺包容独给她一人。 可是如今,被她用极其陌生的眼光看着,檀宁心口处隐隐钝痛,如何就到了这地步,他知道真真定也极其难过,思量良久艰涩说道:“真真,我们不是说好,待我拿回属于我的一切,就会给你一个交待,在那之前,我会尽力待你好。” 她退后半步,摇头之际泪也掉落:“檀宁,你的日后太久,我突然不想等了,你的好我也要不起,我不想有朝一日变成痴缠与你令你厌弃的女子,不如,现在就放手。” 他以为她不过等了一年,可事实是她等他已整整七年,却等来他将另娶名门贵女,而她枉死的结果! 此后六年的记忆历历在目,池真真不想重蹈覆辙,更无法平静面对此时仍将她视为一切的檀宁,每一日都在审视自己是否爱多于恨,又或者恨得不够,一遍遍回想身死那日,逼自己承认下手之人是奉了檀宁的命令,已然成了她的心魔。 何不让他们放过彼此? 话已至此,檀宁一个字都不愿意相信,也不肯接受她说的放手,真真的心思一向简单,提起两人未来都是光明灿然,根本不曾想过除了与他白首的第二条路,现在却满是笃定的悲观。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下了楼。 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池真真缓缓坐倒,已是泪流满面,十七岁生辰,她亲手抹杀了活在天真甜蜜美梦中的那个她。 夜已深,露台上的人儿不知几时睡着了,青瓷酒壶歪倒在小桌上,里面的果酒已经被喝光,池真真的绯色脸颊上还挂着泪痕,不放心她的檀宁转回来看到,又气又怜,气她这等情形下还能好睡,又怜惜她独自醉倒不省人事。 檀宁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此时的她乖得不像话,甚至往他怀里缩了下,让抱着她的檀宁为之心动,手臂也紧了些,一路将池真真抱回卧房。 值守的两个丫鬟大气也不敢出,自觉退出去,贴心地关好房门下去歇息,今日是姑娘生辰,大人向来与姑娘恩爱,她们看着只有艳羡的份,今天晚上必用不着人伺候。 —— 裴文柳是状元之才,圣人本是要重用的,可三年前他考中的消息刚传回家中,老父便含笑九泉,他只得回乡守孝。三年后孝期已过,回京前与等了他三年的未婚妻子成亲,至于回来后官职如何还未可知,此时收到檀宁的邀帖,且点明请的是他与妻子方映画两人,便有些莫名。 在裴文柳看来,檀宁此人声名颇受争议,锦衣卫本身便不招人待见,更何况做到副使职位的檀宁。但这次檀宁相请的名义却是仰慕状元公的才华,请他夫妇二人去别庄做客,他刚回京城,回绝邀约委实不给面子。 于是夫妇二人一早便出城赴约,刚刚巳时便已到达别庄,没想到只有管事迎客,听那意思主人家竟还未起身。 卧房外阿音等人早就候着,只等两位主子起身,里头隐隐传来说话声,听不真切,倒是最后清脆的“啪”一声轻响,片刻后檀宁走出来,左侧脸上是一片可疑的红印。 无人敢问,皆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你们过会儿再进去,记得小心些。” 可不得小心些,连大人都挨了打,谁敢再惹姑娘不快。 卧房内,池真真整个人都麻了,昨夜才刚咬牙切齿地说要放过彼此,随即便又睡到一处胡天胡地,人干事? 檀宁将自己收拾停当,她还躲在床里恨得牙痒痒,趁他贴过来想说什么时一巴掌挥过去,并没有解气,只气乎乎地瞪着他,还不忘遮好自己,他只得苦笑一声捂着脸出去,留下她继续心乱如麻,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都怪那壶果酒,喝酒误事要不得,可檀宁也太趁人之危,她坚持了这么些天不想同他再搅到一处,可昨夜抵死缠绵后又如何骗得了自己? 想到此池真真恨恨地捶了下床,方才就该多挠他两下子! 阿音推门探头,嘴角噙笑问道:“大人说今日有客,姑娘可要起来?” 客人! 裴文柳、方映画! 一时理智统统回笼,池真真撑着酸困的身子下床,慌乱地找衣裳梳头,阿音进来帮忙,又是叫人,主仆几个乱成一团,待收拾妥当,池真真按了按心口,那里面全是紧张与忐忑,还有期待,想到不该让客人久等,她匆匆往前头赶去。 重新与知交旧友相识是种什么体验? 今日对池真真来说是值得开心的一天,她一走进茶香满室的厅堂,便瞧见端坐在直背交椅上的方映画,刚刚成亲的女子,面色红润,眉眼温婉,听到有人来的动静转过头,恰好与池真真的目光相撞,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 池真真走过去与她见礼,根本不曾听到檀宁说了句什么。 裴文柳的心情有些复杂,檀宁刚道出请他们来做客的本意,想请他们夫妇为他,和他心爱的女子做一幅画,这本是件雅事,池姑娘本人生得也好看,可是她的身份…… “檀大人,此事不妥,内子的画技还不足以为池姑娘作画,不如另请高明。” 方映画是家传的画技,方父在京中执教,教出不少技艺超绝的画师,她最擅长的便是仕女图,裴文柳以歉意的眼神看向新婚妻子,他真的是不得已才在人前贬低她,希望她不要介意。 檀宁如何看不出他是在推托,神情便冷了下来,将池真真护在身侧,问道:“妥不妥全看真真的意思。” 出门在外,方映画以夫君之意为先,虽然她并不觉得为某位大人的外室作画会掉身价,但也尊重裴文柳的意见,只好冲池真真抱歉一笑。 真奇怪,她与池姑娘是头一回见,却有种相识日久的感觉。 三人都看向池真真,她收敛情绪,对方映画道:“映画姐姐,你不想作画也无妨,我们在庄子里走走可好?” 再次见到活生生的两人已是侥幸,她一点也不在意裴文柳的态度,上一回初初相识,裴文柳也介意她的身份,不愿妻子同她来往,只是状元郎并非顽固不化之辈,了解池真真的性情为人之后,视她为妻妹。 第三十四章 缘分 可那些事只有池真真一人知道,此时她与方映画是头回见面,太过热情不妥,她虽心怀激荡,仍要客客气气不敢吓到别人。 好在方映画的性子极好相处,两人在别庄略走了走,赏过花景便寻了个荫凉处歇息喝茶。 阿音早得了吩咐,泡好一壶玉露茶奉上,另备了切好的新鲜瓜果摆出来,清幽茶香与果香萦绕不散,方映画有些恍惚,她平日最爱喝的便是玉露茶,最常吃的便是这几种瓜果,连她素日用完这些后要用洁净湿帕擦手的事也考虑到了,净帕便由立在一旁的小丫鬟手里捧着。 池真真给阿音一个满意的眼神,她方才路上匆匆提了几句,阿音做事十分周到。 “映画姐姐,劳你一早赶来,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不知姐姐如今住在何处,改日我必登门致歉。”她说得真挚,眼神里有渴求,仿佛怕方映画拒绝一般。 方映画的心很软,听说眼前这个池姑娘才刚刚十七,比她小三岁,确实应该称她一声姐姐,只是她唤姐姐的态度太过自然,让她想起家中的幼妹,于是开口道:“姑娘太客气了,我们前日才到燕京,要等家里安置妥当,才好给大家下帖子。” “我是真心与姐姐结交,姐姐叫我真真便好,那我等过些日子再去拜访。我虽早来燕京一年,却不常出门走动,咱们可以结伴出行,听说夏日船宴十分热闹,正好一起去见识见识。对了,我还买了处新宅子,该如何修整没个主意,姐姐帮我瞧瞧可好?” 她一点也不见外地说了一堆,像是两人熟识多年般,事事都讲给方映画,白瓷皮肤凑到面前,笑意盈盈惹人怜爱,实在让人不生不出拒绝的心思,方映画身为女子,也忍不住连声说好。 池真真心情大好,方想起早上到现在还未进食的事,阿音变戏法似地,又端上来两道精致的点心,说道:“大人记挂着姑娘怕您饿,早备着吃食。” 她不说还好,一听是檀宁的吩咐,池真真有些犹豫:“算了,还是午膳再吃,你去传个话,说我要招待贵客,让他们拿出真本事,尤其是八宝鸭要精心做。” 阿音吐了下舌,早知她便不多嘴,屈膝道了声“是”,转身亲自去膳房盯着。 方映画柔声劝道:“池……真真,还是用一些垫垫,饿坏了可不好。” 池真真听话地拈起一片糕点吃了,周遭花木清香沁人心脾,身边故友相伴,心中由然而生一股满足,初初重生她心中满是惶恐怨恨,更怕自己再次陷入爱怨痴缠,此时此刻方觉心神平静,将那些委屈和怨恨真正放下许多。 方映画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存在,若是没有出夺银案的事,没有连累到裴文柳,那么方映画也不会死,一切还来得及。 “映画姐姐,你相信缘分吗?” 她没头没脑的问话,让方映画不知该作何回答,她们才刚刚相识,委实做不到顺着池真真的话说下去,今日皆因檀宁的邀请不得不来,与缘分并无关系。 这边池真真热情相待,与方映画相处融洽,檀宁与裴文柳那里却气氛略有些尴尬,一个是锦衣卫副使,素日做的是察查抄斩官员的勾当,一个执笔做文章字字珠玑,何况檀宁对池真真主动提起裴文柳这个人耿耿于怀,故话不投机半句多,好容易熬到送客时分,看着裴文柳夫妇坐了车马离开,他长长松了口气。 马车里,裴文柳亦长长松了口气,他们往来都由檀宁派的车马接送,路上不好多说什么,一切待回了平安坊再说。裴家的宅子是座不大的三进院落,还是三年前裴文柳状元及第,皇家赏下来的恩荣,才使他们回到燕京不至于无处可居。 回房之后,方映画担忧地问道:“夫君,檀大人可说了什么?” “我看不透他为人如何,但这次他应该是为了池姑娘才出面相请。”裴文柳又问道:“你可曾受委屈?” 方映画亦摇头苦笑:“池姑娘好生热情,我哪里会委屈,莫如日后应了他们,作画而已倒也不难。” 檀宁虽然态度冷淡,可他们走时,另有一车的礼物跟回来,都是庄子上自种的果蔬米粮和家禽活鱼,称不上贵重,便是裴文柳想拒绝也没有借口,且省了他们才刚安顿得现去采买的事。 未赴约前,裴文柳想的是檀指挥使定是有什么阴私谋算,寻借口见自己,而他迫于权势不得不走一趟,还想好若檀宁强压他做有损文人风骨之事,他该以何等言辞相拒,毕竟他们才入京一日,便已听说檀宁当街斩杀曾是翰林学士的秦松一事。 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 他揉着眉心道:“檀大人待池姑娘非同一般,日后还是少与他攀上关系为好。” 方映画却不这样认为,若是真的好,为何不明媒正娶,偏要将池真真当成外室养着,她们同为女子,天然站了同一边,轻哼道:“夫君是觉得池姑娘名声不堪,为何不想想是谁造成的。” 当然是檀宁,可他出身伯爵府,娶妻一事怕由不得心意,裴文柳不愿背后非议旁人,无奈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命,这世上能像你我如此天定之缘的不多,卿卿莫将错怪在为夫身上,累了一日,我替你更衣。” 卿卿是夫妻两个闺房调笑所称,方映画抿嘴轻笑,她家中虽不富贵,可自小到大事事顺遂,还嫁了如意郎君,夫妻和睦令人艳羡,这样的缘分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 想到今日池真真问她相不相信缘分,缘之一字何其奇妙。 别庄里,池真真送走方映画后有些怅然,如果可以,她想现在就离开檀宁,搬去裴家同方映画住到一处。 只是这样的美梦很快就被檀宁无情打破:“你应该瞧出来,裴文柳并不想裴夫人同你来往。” 池真真冷笑着道:“当然看得出来,不说裴文柳,整个燕京,有愿意同一个外室来往的人家吗?” 第三十五章 同穴之约 一句话怼得檀宁无话可说,“外室”两个字听着格外刺耳,他闭了闭双眼,艰涩地开口:“真真,我从未当你是外室……” 可在外人眼中,她就是他的外室。 真真说得没错,他就算把她放在心尖上宠,却无法堵住世人悠悠之口,说是爱她,却任她被人非议,还大言不惭地让她等他三年。 一时间心虚,愧疚种种情绪涌上檀宁心头,再不能像从前那般,厚着脸皮凑过去亲亲她,笑着打混过去,真真她近来甚少愿意让他碰触,昨夜他趁着她酒醉近了她的身,便是打着以情意抵消怨气的主意,此刻想想未免太过无耻。 他低声认了错:“都是我的错,叫你受了这许多委屈。” 池真真狐疑起来,站起身往一边走了走,方道:“你既知错,那便依了我放手就是,回去后我便收拾一下,搬去叶儿牌坊,省得……” 省得再发生昨天晚上的事,她醒来后倒记起不少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可许未说完,檀宁霍地抬首,眼中似有利芒闪过,她后头的话便咽了回去,听他说道:“真真,你莫非忘了?日后我们两个死后可是要同穴的,你不会没有我,我也不会没有你。” 池真真气结,那是他们确定心意时曾经的约定,她当然没忘,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不爱彼此了还同什么穴! “我忘了!” 他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用陌生又冷酷的语气说道:“若是忘了,我不介意帮你想起来。” 池真真是听说过檀宁在外头冷情冷面,只是从未见识过,此刻微微打了个寒战,随即逆反的恨意迅速席卷而来,扬手朝他脸上挥过去,而檀宁没有躲闪,生生挨了这一记。 池真真甩了甩手,并不觉得解气,却也有些吃不消他看过来的眼神,仿佛被辜负受委屈的人是他,她恨声道:“你若觉得委屈,可以打还回去,或者,叫人杀了我!” 她已死过一次,若不能改变命运,依旧同他纠缠下去,说不得还要再死在他手里一次。 他突然紧紧抱住她,力道大得不容她挣扎,低下去亲吻着她头顶的发,闷声道:“还记得昨天晚上你说过什么吗?” 她身子一僵,昨夜的事单是想都觉得无地自容,虽然不记得说过什么,但抵死缠绵的滋味却记得很清楚。 “你说,你要离开我。” “你想搬走,不再见我。” “你想嫁给别人,不拘那人是做什么的,能嫁了就好。” 池真真彻底不敢动弹,她真的在床上……说了这些? 不知她有没有说出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他会不会已经知道她是重生之人?檀宁的心思聪敏,圣上还亲自夸过,他已然知道她内心所想,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他缩紧双臂,似要与她骨血相融般拥得她透不过气,却用最轻柔的语气说道:“我永远不会伤害真真,哪怕你要离开我,同别人成亲生子,到你死的那日,我也会将你抢回来,尸骨与我同穴!”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池真真蓦地睁大双目,他疯了! 是夜,两人虽然同床,却规矩地如同陌生人,谁也没有越界各自安睡。 池真真心累且乱如麻,半梦半醒地做了许多梦,都与檀宁有关,有笑有泪,她哭了很久,最后在他怀里才真正熟睡,待天亮后醒来,身边人不见踪影。 起身后从丫鬟口中得知,檀宁已让所有人收拾好准备回城,只等她睡醒后动身。 算起来他们在别庄只宿了两晚,想来檀宁还有差事在身,不能在外面久待,她暗暗松了口气,在别庄两人总一处待着不好,回去后他去办差,忙起来顾不上她才好。 果然,一回到明桂云居,檀宁便说有事出了门,池真真看了看高悬的日头,懒懒倚靠在窗前的卧榻上,看丫鬟们规整带出门的物件。 阿音正将她这次生辰新添的首饰造到册子上,池真真忽地坐起身,因她想到一件事,生辰前檀宁还提了两次原庆,她本以为原庆会出现在别庄,可直到现在,原庆不仅没露面,连礼也没送,照理说不应该,他是檀宁的好友,又有那样的心思,从前她生辰时,他都送了重礼,如今无声无息,倒叫池真真吃不准,难不成他另外有打算? “姑娘怎么了?” 池真真觉得不对,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正要说话,外头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道:“不好了,祁大爷叫人来后头传话,公主府来人了,他叫您千万小心!” 云桂明居的人都知道伯府同这边关系不好,祁琅与蔡向仁更懂其中利害关系,长公主与安华县主不同,他们能拦得下伯府的人,却不敢同公主府硬抗。 池真真的心狂跳不止,从前长公主可没将她一个小小外室放在眼里,檀宁又将明桂云居护得紧,她没受过长公主的为难,今日怎地会来此? 来的是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内侍,温声道:“池姑娘,长公主请你过去见见,同咱家走吧?” 她一点也不想见长公主,可如此情形容不得她拒绝,低头瞅了瞅身上衣裙,仍是从别庄回来时换的穿蝶银丝棱裙,并不算失礼,便颔首应下。 只是到了门口,被祁琅和蔡向仁拦下,他们认池真真为主时间不长,一直没派上用场,此时自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 池真真微微摇头,示意他们退下,从前也见过长公主几次,倒不觉得害怕,况且怕已有人去寻檀宁报与他知,很快便会寻来,他会护她,这一点她从未怀疑过。 长公主府富丽堂皇,那个尊贵的妇人坐在华贵的织锦软榻上,冷冷看着下跪行礼的池真真。 她长很美丽,虽然生过几个孩子,身段和容貌仍保养得极好,尤其独属于公主的威势不减,令人不敢直视,池真真垂下眸子,任她上下打量。 作为圣上嫡亲姐姐,长公主向来不将人放在眼中,屈尊降贵见一个平民女子,为的是安抚安华县主。 她浅浅啜了口茶,杯盏递出去,身边的宫人接在手中,她才缓缓开口道:“本宫以为你不会来,没想到,你倒是个有胆子的。” 池真真敢来与胆气无关,而是她无从可拒,只好听天由命。 “殿下召见民女,不知所为何事?” 第三十六章 罚跪 长公主眉头轻蹙,身边手持佛尘的内侍马上会意,上前一步道:“殿下问你你再答话,不可随意开口。” 原来是嫌她不懂礼数,池真真规规矩矩地跪好,听长公主说道:“今日叫你来,一是看看你生得何等模样,二是同你说一声,叶儿牌坊的宅子是安华早就看好的,该怎么做你应该明白。” 因安华为此闷闷不乐,长公主想让池真真识相些,将宅子让出来。 池真真眉眼轻抬,看向左侧那位内侍,他微抬手中拂子说道:“池姑娘现在可以回长公主了。” “殿下,那间宅院已在大人面前过了明路,能不能让出来我做不了主。” 她将事情推到檀宁头上,论起来安华县主还是檀宁的嫂嫂,那两兄弟并不相睦,安华县主知道从檀宁那里讨不了好,才会请长公主出面,人家一家子的事,哪有池真真说话的份。只是可惜自己刚买的房子。 长公主懒得同她多说,淡淡地道:“既如此,你出去跪着,看檀宁几时想起你。” 池真真察觉出她的不耐烦,顺从地起身跟着内侍走出去,那内侍仍用温和的声音指着一块青石板道:“便在这儿吧。” 她没有二话直挺挺跪下,石板清凉,可是午后的太阳正盛,一会儿便晒得头晕眼花。 长公主因为安华县主嫁给了檀容,天然与女儿女婿站在一处,向来视檀宁为眼中钉。池真真也曾听檀宁提过从前刚被找回燕京,在他们手中吃了许多亏,幸得圣上看重檀宁,他才慢慢在燕京立住脚跟。不过忠诚伯府的两兄弟连表面上的和平都难以维系,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长公主对池真真动手有失身份,今日更像是给檀宁找些不痛快,莫不是在替安华县主出气? 想到这里,池真真松了口气,看来性命无忧,忍不住在心里猜测檀宁几时会来。 虽然总是恨他怨他,可也知道这世上会爱她护她之人,也是他…… 约摸过了两刻钟,公主府的门口似有响动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池真真麻木地想着,他可算是来了。 檀宁接到消息后,一刻也没有耽搁,只是到底晚了,池真真已经进了公主府,他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顾不得公主府护卫阻拦,一身锦衣卫职袍的檀宁闯到正院,一眼便看见池真真白着脸跪在那里,正与他目光相对,似怨似愁,又似已经看透世间一切,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眼中煞气升腾,冲过去将她抱在怀里,身边被一群持刀护卫团团围住。 依旧是那名内侍从屋里走出来,看向檀宁的眼神很平静,仿佛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出现,提声说道:“檀大人,你擅闯公主府,惊扰殿下,不怕圣上降罪吗?” “当然怕,檀某急着入宫领罚,你们还不让开?” 内侍挥了挥手,让护卫给檀宁让出一条道,还做了个请的手势,檀宁抱着池真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人回到明桂云居自然又是一通忙乱,大夫已经候了好一会儿,给池真真诊了脉,只说小夫人受了惊吓得静养几日,开了安神药便退出去。 池真真招手让阿音过来,帮着看了看腿,只一眼阿音便红了眼眶,泪汪汪地道:“姑娘,你受苦了。” 雪白肌肤上两团明显的红印,一看便是跪出来的,池真真安慰她倒:“不妨事,也没跪太久。” 她是真不在意,迟早会有这一日,檀宁再护着她,也做不到时时刻刻,她总要面对某些恶意与轻视,最严重的那回,她被安华县主身边的侍女架着,差点就喝了令人无法诉诸于口的迷药,今日不过是小场面。 长公主身份尊贵,阿音只敢在心中腹诽,忧色忡忡地去端热水,要与她敷一敷膝盖,池真真只觉热得难受,一摸额间发已全湿,吸着气叫英儿打扇,另让人多往房中送冰来。 待喝了药,敷了腿,池真真勉强用了些吃食,终于能睡却又睡得不安稳。 前院书房,檀宁冷着脸坐在桌前,他将池真真带回来后便来了这里,既没有进宫请罪,也没陪在她身边,满心愧疚使他有些不敢见她,一个人安静坐着发呆。 长公主出面寻真真的麻烦,真的只是为一座宅院吗?自然不是,由头还是在他檀宁的身上,真真今日吃苦头,都是受他连累。 可他因此就放弃与檀容争吗? 当然不能,只是日后必然还是会连累真真。 想到此,檀宁眼中露出些许苦楚与挣扎,池真真想离开他,起初他并不理解,好端端的她却变了,想到她不再满心满眼是他,檀宁的心里就窝火,她怎能不爱他了,她不该生出那样的心思! 可仔细想想,必定是他有些事做错了,惹得真真伤心失望,他曾说过会护她周全,待她尽可能好,可如今看来,他既给不了她想要的,甚至没能保护好她。 —— 一连两日,檀宁虽然守在明桂云居没去当差,人却不在池真真跟前露面,他仿佛很忙又很闲,谁也不知道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些什么,只每晚等池真真睡着后,再悄悄地回房看上一会儿,屋中丫鬟得了吩咐,都将嘴闭得紧紧的,没人在池真真跟前露口风。 到了第三日,檀宁收到一张帖子,乃是孟骅孟二公子所送,请他晚上务必赏脸赴宴。 他同孟骅并无交情,本可将帖子扔到一边,但是随帖子一起送来的还有封言辞肯切的信,孟骅只说与迟飞鸾有关,不知遇上何事竟求到了他这里。 这几日檀宁的心神全放在池真真身上,倒是忘了迟飞鸾此人,不知杜西河有没有查出什么,他捏着帖子想了想,决定去会一会孟骅,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华灯初上,京城最大的酒楼醉白池客如云来,檀宁到时,酒楼门口迎客的小二只觉贵客气势迫人,当下不敢怠慢,恭敬地上前问好,将他带到里头最雅致那间,哈着腰请客人进去,直至雅间房门着,小二转过身,长长出了口气,不知孟二公子请的是哪位,明明长得那般俊朗却吓得他大气也不敢出。 第三十七章 不是你 醉白池酒楼最出名的不是酒,而是蓉香煎鱼与雪霞羹,前者香气霸道,后者入口清甜软滑,檀宁心中正想着改日叫人给明桂云居送去,待看清雅间里不见孟骅身影,只坐着一位盈盈如玉的美人,他神情微怔,迟飞鸾落落大方起身施礼:“见过檀大人。” 正是迟飞鸾,明烛下她的容色更艳三分,见檀宁双眉微挑,解释道:“方才孟二公子与原先生都在,不过原先生有事先走,孟二公子追他去了。” 他眼光从桌上扫过,另外两个位子前还放着酒盏,想来原庆知道他会来,匆匆避开了。 事情如檀宁所猜测的那样,迟飞鸾想见檀宁一面,但她的身份不方便去寻他,孟骅便主动为她张罗,还请了原庆来,想托他帮忙在檀宁面前说项。没想到原庆一听檀宁会来,立刻起身告辞,孟骅暗暗叫苦,他可不敢在檀宁面前造次,顾不得会被人笑话,借口去追原庆也溜了。 此时雅间只有檀宁与迟飞鸾一男一女,她亲自给檀宁斟了杯酒,然后说道:“大人请坐,我有事想请教大人,才借了孟二公子的名头,还请您不要怪罪。” 她将自己的酒满饮而下,呛得咳了几下,见檀宁终于落座,方露出些笑容。 檀宁自不会碰她倒的酒,只问了一句:“姑娘找我何事?” 迟飞鸾开门见山地道:“听说大人在找人,是个女子,年纪与我相仿,可有什么线索?” 她问得很直接,檀宁肃着脸道:“你从哪里听说?” 这件事他私下里查了许久,不方便的时候交给亲信下属去办,难道是…… 檀宁心念急转,又听迟飞鸾说道:“我自幼便被卖与梅娘,对曾经的家人已无印象,只有梅娘那里留下来的几样旧物,虽怪他们弃了我,可一直想再找到家人,若是大人找的人是我……” 话未说完已被檀宁打断:“不是你!” 池阁老的后人,怎能是沦落风尘之人,尽管她凭借自身已经跳出泥潭,可到底不光采。 此事是唐大将军三十年来的心结所在,虽然他们有过诸多不太好的猜测,但真到这一刻,檀宁还是觉得不太可能,他见过池阁老的画像,唐大将军也画过池家小女儿的容貌,与迟飞鸾没有任何相像之处,从前本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才查了迟飞鸾,不想竟叫她知道了。 迟飞鸾强笑道:“不是吗?” 她性情通透,却唯独看不透这件事,初听说自己极有可能是有来历的,心中又是期盼又是害怕,期盼身世早些有着落,害怕因着自己的过去,为家中蒙羞。 她给自己赎身,去得了天下任何一处,买得起楼船只为游玩,随手可置豪宅,但在许多人眼中,仍是可以被随时叫去献曲舞乐,供人取乐的伎子。 檀宁摇头再次否定,此事连圣上也极关注,何况池阁老虽然死了,毕竟还是个罪臣,冒认亲只会受连累,他明白迟飞鸾的心情,却不肯给她希望。 一时雅间里两人俱陷入沉默,良久,迟飞鸾终于冷静,叹道:“是我不该胡思乱想,大人千万莫怪。” 或许她该听梅娘的话,寻个地方隐居,最好再嫁个人,在小楼锦帷里过完一生。 事情已说完,檀宁一刻也不多停,连走时回过身道:“是谁告诉你,我在找人?” 告诉迟飞鸾这件事的人,定是不想让他找到真正的池家后人,那个人定然有真正的线索,说不定已经找到了檀宁要找的人! 迟飞鸾坦然道:“并非有人告诉我,而是我无意中发现你的下属在查我,便逼他现身问了些事。” 先不说杜西河跟踪人的本事不可能被人发现,就算被发现了,杜西河为什么会将如此机密的事告诉迟飞鸾? 他慢慢离开醉白池,杜西河无声出现,跟在身侧低声道:“原庆近来与孟二公子走得很近。” 自从上次烧了原庆在广福巷的房子,他便识趣地没再出现在檀宁眼前,更不用提池真真生辰时找借口送上厚礼,仿佛这几年相交都不曾存在一般。 檀宁觉得原庆不止这些心思,就拿迟飞鸾来说,每次和她碰面都有原庆的手笔,他不仅仅是想让真真与他之间生分,可为什么呢? 不是他看不起原庆,他与真真之间生分应与原庆无关,但此人的存在如蝇虫一般惹人生厌,说不定会与伯府那边搭上关系,原庆既能找他合作,也能翻了脸去与他的对家合作。 浓浓夜色,长街灯火如昼,入目皆是繁华,檀宁问跟在他身边的人:“西河,你觉得迟飞鸾,会是我们要找的人吗?” 杜西河没有半分犹豫地道:“她的身世来历大致符合,属下认为她应该是。” 檀宁若有所思,池阁老的孙女,竟流落到了秦楼楚馆,这传出去实在不成体统,且该不该将这个线索告诉圣上? “所以,是你告诉她我在查什么。” 不是疑问,是肯定,杜西河心头冰凉,垂首说道:“请大人责罚!” 看样子认错但并不后悔,檀宁心头泛起一丝古怪意味,没想到杜西河会喜欢迟飞鸾这样的女子。 “此事你告诉她多少?” 杜西河回道:“属下只说您在找一位朝臣后人,只是过了许多年,希望渺茫。” “回头自己领罚。” 檀宁语调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杜西河却松了口气,大人肯罚他,说明还会继续用他。 ———— 池真真在明桂云居歇了两日,不曾听说圣上责罚檀宁,便放下悬着的心。 为了不让自己闲着,她今晨醒来后,叫人备马车往池园去,路上几次想去裴家找方映画,又生生忍下这个念头。才刚见过一面,且裴文柳要准备面圣再谋个官职,到那时才叫安顿好,这中间上门打扰过于冒昧。 修整池园要花不少银钱,池真真原先想的是,要同檀宁断得干净彻底,就得连钱也分得明明白白,断不能像从前一般,人搬出明桂云居了,吃用依然是檀宁养着。可如今她想通了,该花就花,她不过是花些钱,而檀宁可是欠她一条命。 现在出门,祁、蔡两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一路上阿音左看右看,生怕长公主再派人把池真真捉走,还小小声嘀咕:“姑娘,大人连公主都敢得罪,胆子也太大了些!” 几日前长公主将池真真叫去,为的就是叶儿牌坊那座宅子,檀宁不仅闯进公主府把人抢回来了,还硬气地开始修整园子,坚决不肯让给安华县主,在丫鬟们眼中宛如天神。 第三十八章 重来 对此池真真只想冷嗤,檀宁与伯府之间的隔阂太深,自他少年回京便成了庶兄的眼中钉,他不回来,檀容是忠诚伯府唯一继承人,甚至娶安华县主为妻。他回来后不但檀容的爵位名不正言不顺,还让安华县主不断想起自己嫁的人有个庶子身份。 长公主与安华县主对初回燕京的檀宁没存善意,近几年心结越来越深,池真真在中间受过不少连累,明明是他造下的孽,反倒要感激他的相救? 天热得不像话,便是不动也一身汗,马车驶到叶儿牌坊,远远瞧见自己买下的宅子,池真真郁结的心生出些欢喜,正院门外已挂了匾额,上书“池园”两个古拙大字,她忍不住期待里面改成了何等模样。马车稳稳停住,阿音掀开帘子跳下去,转过身正要去扶池真真,一道男子清亮的声音响起:“敢问来的可是池园主人?” 池真真下车的动作一顿,从车帘缝隙往外望去,祁琅与蔡向仁已拦在马车前。 来的是个身穿蓝衫的年轻公子,他远远站定揖礼道:“主人家来了便好,敝姓潘,便住在你家隔壁,方才幼侄顽皮,将蹴鞠球抛至贵府,可否行个方便去取回来?” 原来是一条街的邻居,能住在这里的人家多少都有家底,看这位潘公子言谈举止颇讲礼数,阿音忍不住心生好感,声音跟着放低说道:“不妨事,公子随我来就是。” 竟是忘了池真真还在车上,就要带着潘公子进门找球。 马车上传来一声轻咳,阿音总算回过神,红着脸道:“姑娘……” 池真真没有露面,淡淡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让人找到球后给他送去就好。” 不过是此许小事,宅子里有人做事,直接敲门明说,不会不让他进门,偏要等她这个主人来,池真真觉得没他说的那般简单。 潘公子已感激地又施了一礼:“多谢姑娘,其实我刚才已经去过府上,只那球卡在水边的石缝里,蹴鞠球是幼侄前几日的生日礼,是他心爱之物,若想完整取出恐会损了石景,府上无人敢作主,不得已才在此苦候主人家。” 潘公子极有眼色,解释完便往西去回家等着,池真真待看不见他人影才下了马车,与阿音走进门,绕过影壁看到眼前一片凌乱,不光地面翻得乱七八糟,连墙也拆了几堵,不由齐声惊呼,她新买的宅子竟都变了模样! 池真真只觉头晕眼花,片刻后才问:“谁干的!” 宅子里做活的匠人早看见来了个娇滴滴的女孩儿,房顶上揭瓦片的,担着泥水的,皆停了手往这边瞧来,没人敢过来回话。 此时池真真一颗心似被凉水浇透,来之前打算得好好的,看哪里修整的不好,一定要改得合心意,好去请方映画来新家做客,此时看着光秃秃的屋檐,被扒成半拉的花墙,心想全完了,这不是修整,这是要重建啊! 阿音一眼瞅见东墙那边有个小凉亭,建在一片树荫下,四周花木犹在,便扶着她过去坐下,然后掐着腰叫道:“这里谁管事,还不把他叫来!” 不多时来了个年纪轻轻的男子,五官长得很周正,就是看上去有些木楞,身上有几处做活留下的白灰,长衫一角撩起胡乱塞在腰中,来了也不见礼,就那样站着任人打量。 池真真越看越觉得他身上的绿色衣裳像官吏袍服,当下忍着脾气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将我的宅子拆成这样?” “我在工部任职,檀大人请我的上官派人过来,我才来的。” “他只是让你修整,你看看,这里,那里,你全都拆了,凭什么!我告诉你,这儿是我的宅子,不是什么檀大人的!” 那人依旧一板一眼地道:“檀大人说务必将这里修整的美轮美奂,原先那些太寻常普通。” 池真真站起身:“我不管,让你们的人快停下!” 那人只抬了抬眼皮,语调仍平平地道:“不可。” 算了,池真真不想再多费唇舌,问道:“那你告诉我,要多久宅子才能建好?” 那人认真地想了想,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三个月。” 池真真不信,拆成这鬼样子三个月能修整完?就算三个月也赶不上她原本的计划,瞬间生出以后再也不来了的念头! 她恨恨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人当然不知,阿音上前道“我家姑娘姓池。” 他露出恍然的神情,仿佛在说怪不得这里要叫池园。 但下一刻说的话又十分气人:“那又如何,是檀大人请我们来的。” 他是懂如何让池真真怒了又怒的,一口一个檀大人,生怕她心头火不够大。 就在此时,真正被檀宁留在这里管事的人回来了,他气喘吁吁跑来,赔着笑道:“池姑娘,小的叫谢勇,您有吩咐尽管对小的说。” 池真真立时发难: “是谁让你们把这里拆成这样的?” 谢勇顿时面色发苦,他早说不能这样大改,可大人请来的人不听啊! “章大人,你快给姑娘解释呀,不然大人怪罪下来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章回从后腰抽出一个小小卷轴,缓缓拉开说道:“池姑娘,你请来看,这上面画了修整完池园的全貌,若是不拆了重建重修,便达不到这个效果,我绝不允许自己经手的活计有任何瑕疵。” 他倒是自负得很,可方才那副懒得同池真真的模样令人不痛快,池真真让阿音将画拿过来,大致一看便知他所言不虚,画中房屋道路乃至石阶无一处不详尽,何处种何种树也都做了标注,看样子是下了大功夫。 她将画卷起来,想了想道:“既然章先生说三个月,那我便等你,我只有一个要求,西边的水池子不能挖得太深,一定要浅水淹不死人那种。且原来池边的石景拆掉,全部换上名贵湖石,至于形状我回头想好了让人把图样送过来,银钱好说,再贵我也买得起。” 有人爱收集湖石,倒也不是什么奇怪要求,但喜欢湖石的人通常都上了年纪,比如本朝的丞相大人邹云丰,尤其爱好那些怪石嶙峋,她一个女孩儿会喜欢这个? 第三十九章 惊喜 池真真想起潘家小儿的蹴鞠球,叫人去寻了出来交与阿音,揶揄道:“这事得阿音去才好。” 阿音笑着接过彩球,此处凌乱不堪,多待无益,章回目送她们离去,忍不住问道:“谢管事,这女子是谁?” 谢勇哭笑不得道:“除了我们大人的夫人,还能有谁?” 章回不信,没听说檀大人成亲了,且她是姑娘打扮,怎么又说是檀宁的夫人? 此人只知埋头做事,于外头的事一概不理会,竟连池真真是谁都不知道。 池真真隐约听到两人对话,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章回还愣在原地,被她看得莫名局促,低下头不敢再看。 大门外不远处一堵白墙后面,有个梳着垂发圆髻的小娃娃探头探脑,约摸三四岁的模样,脸上全是可爱稚气,看到阿音手中的彩球,立时眼里冒光跑出来,后头伸手的人想将他抓住已来不及。 阿音觉得好玩,将彩球轻轻抛过去,逗得那小儿咯咯笑起来,胖胖的小身子抱住球笑得很开心。 池真真目不斜视地坐上马车,等阿音跟上来,问道:“不去与潘公子道个别?” 那躲在墙后的人必是潘公子,阿音摸摸自己脸上的肉,惆怅地轻叹道:“姑娘别笑我,他虽然没有大人生得好看,可说话的样子太温柔。” 池真真也承认,单听潘公子说话便知,脾气好得不得了,瞧他带幼侄玩耍的模样,想来潘家人相处融洽,能嫁进这样的人家应是有福气之人。 马车驶离叶儿牌坊,拐弯处原庆的面容一闪而过,池真真心头狂跳,小心地往后瞧去,看见他就站在绿树下,目光追着她坐的马车,渐渐变成一个黑点。 他定是知道她会来池园,守在那里看她去了又回。 原庆并不是值得池真真铭记于心的人,她巴不得永远不用见到他,可近些日子檀宁不再提起他的名字,也不见他往明桂云居送东西,池真真反而狐疑多想,或许他与檀宁之间已不再来往? 她有些拿不准,正在心里思索缘由,忽听阿音说道:“那不是二夫人?” 二夫人指的是段氏,池真真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外看,果然是段氏同两位衣着光鲜的夫人从一间茶庄里走出来,身边跟着的人手里还提着些采买之物。 池真真有几日没见着段氏了,便叫了声:“婶婶。” 段氏正与人说笑着,闻声转过头,只见一辆马车刚刚停下,池真真带着丫鬟下了车朝她走过来。 与段氏一起的两位夫人只觉眼前一亮,诧异她竟有个如此貌美的后辈,段氏唤了一声“真真”,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与池小志另有宅子住,除丫鬟与小厮各有一人外,只请了对老夫妻充当门房与厨娘,所以别人只知她是守着寡,膝下有一子,在燕京没什么亲戚,那这么大的侄女是哪里来的? 且池真真身边带有护卫和丫鬟,那模样那气派一看便知不简单,段氏必在她们面前隐瞒了什么。 “这姑娘好看,今年多大了?” “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 “你是段家妹子的侄女?”两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池真真往段氏身边站了站,方瞧出她的不甚自在,婶婶这是……不愿让人知道她是谁? 阿音看不过眼要开口,池真真拦住她,笑了笑说道:“我与段婶只是从前住得近,大家熟悉才跟着叫一声婶婶。今日恰好遇见,可惜婶婶不得方便,那那改日再聊。” 段氏赶紧点点头,看着池真真进了茶庄才松了口气,真真一向不大出门,尤其檀宁将她保护得很好,并没什么人知道段氏母子在京城有什么亲戚。 茶庄的伙计见来了客,殷勤上前服侍,阿音气乎乎说道:“二夫人也太欺负人了!” 池真真低垂眼眸,无奈道:“咱们又不住在一处,她总要过自己的日子,叫人知道与我的关系,怕是不大方便。” 不想叫人知道自己的侄女做了外室,她能理解段氏。以往是她将自己想得太重要,当他们是一家人,婶婶与小志都离不得她,原来,她是被人嫌弃的那个。 回明桂云居的路上,阿音一直闷闷不乐,几次想开口却又没说什么。 池真真看不得她这样,说道:“你有话就说。” 阿音慌慌地道:“姑娘,咱们离开大人以后该怎么过?” 姑娘想离开大人,必定有姑娘的想法,她没有追问其中原因,而是问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没有檀宁的庇护该怎么过? 池真真摇摇头,她亦不清楚。从前哪怕离开檀宁也是靠着他过活,如今虽买了宅子,不再是无处可去,可这样就能真正离开他了吗? 回到明桂云居的两人本有些蔫蔫的,池真真也没精神寻檀宁兴师问罪,倒是小丫头香儿递上一张帖子,打开一看,竟是熟悉的字迹,从前寻的那位女先生送来的。 女先生姓施,是个讲究人,来之前特意送了信来,说明日正式搬过来,池真真不由振奋精神,吩咐茜儿等几个再去拨给施先生的院子可打点好。 等一切确认都准备妥当,也到了晚膳的时候,茜儿来正屋回话,英儿将她扯住,往后走了两步才悄声道:“大人回来了,阿音说姑娘正不高兴,叫咱们都躲着些。” 姑娘不高兴,大人也会不高兴,只不知这次会闹多久。 没想到片刻后屋里檀宁开始叫人传饭,摆在桌上的菜多了两道,是他从外头酒楼带回来的,一道煎鱼,一份羹汤,说是用过觉得好,特意给池真真尝尝。 池真真领了他的心意,每一道都用了几口,味道确实不错,正想同他说一说池园改建之事,檀宁倒先开了口:“今日你去看过池园,可觉得惊喜?” 惊喜没有,惊吓不小。 又听他道:“我知道你喜欢池园,特意去工部请了个极擅建造园林的匠师,他家祖孙三代都在工部做事,家学渊源,必能让真真满意。” 他还邀上功了! 池真真放下牙筷,一脸认真地道:“我当然满意,章先生将池园全给拆了,想必要盖座宫殿出来,日后燕京城的人不知皇城也得知道叶儿牌坊的池园,你说是不是?” 听话听音,檀宁登时觉得不对劲,小心问道:“你生气了?” “我怎么会生气,你是为我好,我知道的。”她努力作出懂事的模样,实则拼命在克制自己的脾气。 檀宁连忙解释道:“章回一家三代都是名家,他画的图我看过,实在是妙……” 她更想冷笑:“你连图也看过?怎地我从未听你提起,你不觉得,在做这一切之前,该问一下我的想法?” “对对,真真要改哪里都行,让章回重新画图就好。” 早在池真真买下池园之后,檀宁就想好了怎么讨她的欢心,池园改建亦是生辰礼之一,他本想二十一日当天告诉她让她欢喜,不过当晚两人春风一渡,回城后又几日不曾好好说话,便一直耽搁了。 第四十章 先生来了 这些日子不仅池真真不好过,檀宁亦心浮气躁,越想对她好,越是不得章法,看她眼圈儿微红,不住声劝慰,想哄她好好地用饭。 她满腹心事,哪还吃得下东西,懒得同他再争吵什么,叹道:“不管怎么说,一座小宅子就要劳烦工部吏员,太过大材小用,当心有人用此做文章。” “不会,章回此人沉迷建房造园工事,你不用担心。” 她摇了摇头:“我怎能不担心,别人只会将错怪在我的头上,都知道圣上是用了心栽培你,盼你能有出息,怎可为区区女子声名受累。” “若哪个敢在你跟前造次,尽可来告诉我。”檀宁眼底浮现煞气,他不在乎被人中伤受人非议,可是真真不一样。 说得好似他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池真真恹恹地道:“算了,我同你说这些做甚。” 重生至今,她的理智一点点地回来,此时檀宁的深情不容怀疑,却更叫她心痛如绞,甚至生出一丝不可能的奢望——万一,万一将她溺杀的人并非是他所授意呢? 可她在心中想了千万遍,平生从未与人结仇,便是卫氏贵女,也就是将要与檀宁联姻的卫子英,也从未将她放在眼里,一个已离开檀宁半年的外室,根本构不成威胁。何况,敢在缉事司里动手的只能是檀宁的人! 她推翻了自己的假设,决意放过彼此,只要能离开他,一切自然烟消云散。 檀宁以为她不再为池园的事生气,又哄着她用了些羹汤,方松了口气,本以为这回真真又要同他生几日的气,还好学好。 正当他在心里盘算着今晚如何留宿,池真真看着窗外绚烂的晚霞,状若无意地道:“我今日出门见到了原庆,怎地这些日子不听你提起他?” 原庆。 檀宁眉心微跳,随即答道:“近来公事繁忙,确实同他疏远许多,改日他再宴请我抽出空自是要去的。” 池真真从他的言语和神情看不出端倪,心中疑虑更重,难道他们真的不曾起过龃龉? 方才两人眼见着要闹起来,又好好地用了饭,几个丫鬟进来撤了碗盘,偷偷地看檀宁的脸上是否又多了巴掌印,见大人俊脸安全,均觉欣慰,姑娘没动手便是好的。 只有阿音神情迷茫,叫香儿泡茶给主子喝,自己躲在外头咬手指。 日落月升,天色渐渐黑下来,采薇堂内外点了灯,檀宁一盏茶喝了许久,总算想到一件池真真会感兴趣的事:“圣上有意将裴文柳放到工部历练。” 果然,池真真的神色明显慎重许多,他忍不住酸溜溜地道:“你还真关心他。” 她立刻还他以白眼:“我与映画姐姐投缘,那是她的夫君,裴状元好不好可关系到她是否过得好,我自是关心的。” 然则心中极不平静,裴文柳依然去了工部,那桩案子是躲不过去了,她有心请檀宁帮忙让裴氏避开,可是,用什么理由呢? 她移步内室,坐在妆台前卸了钗环,将头发拢至胸前,边梳头边道:“工部的差事听着十分辛苦呢,还不如外放,看遍山水做得锦绣文章,映画姐姐那般才情不至浪费。” “此言差矣,裴状元虽家境普通,可你的映画姐姐家世却不错,朝中有人帮衬,日后还怕没有前程?” 他跟了进来,站在镜架前,看着那道姣好的身形眸色暗沉。 是夜,檀宁终于得以留宿采薇堂,阿音抱头苦思,姑娘到底是不是要离开大人?这是又和好了?这么快就……和好了? 一定是平日吃的饭只长肉肉,她的小脑袋不够用了。 ———— 第二日一早,檀宁神情气爽地出门,池真真在床上慵懒地躺了许久,直到阿音说一会儿女先生便要上门,方匆匆起身洗漱。 她对镜梳妆,眼波流转生媚,起身回首皆是风情,对发呆的阿音淡淡一笑,说道:“不认得我了?” “姑娘,你今儿真好看。” 池真真摸了一把她滑软的肉脸,笑道:“打扮精神些好去见先生,走吧。” 巳时过半,施娘子准时到了明桂云居,引路的小丫鬟将她带至一处花木葱茏的小厅外,里面传来一道娇软的声音说道:“快快有请。” 施娘子走进四面垂帘的厅堂,入鼻的花香和清凉水气令她霎时清明,一路走来的闷热消散,她抬眼见到个标志女郎正笑吟吟地望着她,来时或许还有些惶然不安,此时却心中微定。 池真真看着施娘子,她一如当年初来那般,穿着件素锦夏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后跟着的是她惯用的女仆,同她一般穿的很是朴素,只是那女仆的眼睛略有些不安份,悄悄地打量周遭一切。 池真真请她坐下:“施先生好,盼了你许久,终于来了。” “我未曾开馆,当不得先生二字,姑娘称我施娘子便可。” 施娘子谦卑惯了,她一向觉得活在世上已是大幸,只要旁人不来踩她欺她,她就很知足,若非看在她的人品和学问尚可,檀宁并不愿请她来。 “便听先生的,那么,施娘子往后就住在飞云小筑,那里与竹轩阁相邻,往后上课都在竹轩阁。”她看了眼东瞄西瞄的女仆,微垂眼睑问道:“施娘子带来的箱笼行李可安置了?” 英儿做事麻利,早看那女仆不顺眼,抬起下巴同她道:“姑娘早给先生备好院子,你跟我来吧。” 施娘子欠了欠身道:“近来生了一些变故,身边只剩阿韵留下来陪我,让姑娘见笑了。” “您别客气,先在这里安置下来,过两日再开始上课,到时别嫌我愚钝就行。” 施娘子忙说不敢,她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纸册,说道:“来之前我拟了一些课业安排,姑娘看可合适?” 池真真含笑接过来,她自是知道那上面都写了什么,打开仔细看了一遍,暗叹施娘子用心良苦,每日课业安排得满满当当,生怕请她来的束修银花得冤枉。 “先生日后要在这里许久,咱们慢慢学就是,实在不必安排得这么多,依我看减半为好。” 第四十一章 眼线 施娘子回了檀宁给他安排的住处,院子不大,足够她与阿韵两人住着,她们带的行装很少,阿韵早就收拾妥当,迎上来道:“娘子,瞧这里布置得好生齐全,方才还有人送来茶点,咱们可以放心住下了。” 从前她跟着施娘子一直住在偏僻的文同巷旧宅,与此处不能相比,听说主人家是位年少公子,方才见的女子只是个外室,竟能住这般好的府邸。 她越看越满意,光是小院子处处洁净,还有热茶点心,便比她们之前借住的寺庙好的不是一丁半点。 施娘子看出她想留下来的意思,心中微怔,阿韵原是她请来杂活的婢仆,前些日子有人寻到她的住处闹事,原先服侍她的一仆一婢都离她而去,只有阿韵肯留下来,施娘子心中甚是感激,便说好了日后有谋生的差事,便赠她银钱放她自由。 没想到阿韵竟改了主意。 采薇堂,池真真正听英儿细细讲飞云小筑的人与事。 “那个叫阿韵的年纪不小了,不止衣衫简朴,手也粗得很,不像是久在施娘子身边服侍的模样。她们主仆二人只有两只箱子,听说来这儿之前在寺中借宿。”英儿有些不解:“大人找的先生靠谱吗?” 自是靠谱,池真真知道施娘子的品性,可她身边的阿韵却不是个好的。 阿韵早被原庆买通,是送到明桂云居的一个眼线。 池真真深吸一口气,这段时日光想着和檀宁那点事,竟忘了阿韵会和施娘子一同出现。 得想法子将阿韵赶出去! 就凭阿音将池真真的许多事卖与原庆,还帮着他将自己掳去,只是赶走也太便宜她了! “姑娘,你怎么了?” 英儿看出她面色不对,忙倒了杯茶递到她口边。 池真真喝了两口,又仔细回想了一番,许多细节她都不清楚,还是后来从檀宁口中得知,原庆在施娘子来明桂云居之前,便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安插眼线,掌握她的一举一动,他先是叫人使计逼得施娘子无家可归,身边的人都离她而去,只留阿韵一个,任谁也没想到,他们从未放在心上的阿韵,背地里会和原庆有勾连。 一想到原庆的心思藏了那么久又那么深,池真真便浑身不自在,吩咐道:“你去把青尘叫来。” 青尘来得很快,恭谨地站在门口帘子外,听池真真道:“新来的施先生身边只有一人服侍,缺什么用什么得你留心。” 没有檀宁在跟前,青尘乖顺听话得很,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仍马上应下,想了想道:“不如拔两个人去服侍施先生,吃穿用度另有份例。” 池真真点点头,交待道:“家里来了外人,青尘管事可得看好了。” 青尘有些不明所以,琢磨她话中之意,是池姑娘看重施先生?还是提醒他防着外人? 安顿好一切已是晌午,池真真用了午膳,空闲下来想起婶婶段氏,这半年她日常来明桂云居的次数并不多,看来已经在京中交到了可以来往的朋友。 她并不为段氏的态度难过,反而认真反省是否那几年忙着和檀宁纠缠,根本没有关注过婶婶的心思,才会意外她的改嫁。她嫁得突然,池真真以为有檀宁照拂,婶婶嫁给谁过得都不会差,可夫妻之间的事,便是檀宁权势再大,手也伸不到人家家里。 想必她后来嫁的那位夫君,是那些她熟识的人牵线,池真真暗暗下了决定,这一次,她不会放任不管,改嫁并非不可以,但是嫁给谁,得过她这关。 晚间檀宁回来的时候,将一张烫金帖子交到池真真手中,她打开一看,竟是写给她的,河阳侯凌氏府中的大姑娘请她过府赴赏荷宴。 她合上请帖,眼中有深深的讶异,凌家大姑娘名凌仪华,在京中的名气不小,不仅仅因为她是准太子妃,还因为她的传奇经历——自出生便被传有仙缘,天下闻名的渺音真人将她接到身边亲自教导,离开京城云游天下十七载,一朝回到凌府,圣上便下旨钦点她为太子妃。 以池真真的身份可不敢与她相交,以前也没这出,她懒得去猜凌家大姑娘邀她赴宴的用意,扔过一边说道:“不认得的人,我不去。” 檀宁劝道:“正是因为不认得,才要多走动,真真,你总在家中闷着太过委屈,去散散心也好。” 难道他不明白吗?她受的委屈都是因他而起,池真真冷了脸道:“我不想去瞧那些人的嘴脸。” “你是未来太子妃请去的贵客,谁也不敢对你不敬。” “我……” 池真真语塞,无法告诉他会遇到多少难堪和为难。最初她也满怀新奇,去接触燕京的夫人贵女们,她是客,那些人必不敢对她无礼,可不妨碍她们用充满恶意和异样的目光打量她,她们纵使羡慕她,可又打心底瞧不上她。 一次两次便叫她失了兴致,何况还有比准太子妃身份更高的人,比如长公主,总是随口吩咐就能给她制造麻烦。说实话,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贵女们来往,还不如与昨日那两个好奇她的妇人聊天自在。 檀宁看她不情愿,又道:“这可是我找太子殿下求来的恩赏,他也会去凌府,同我说想见见你。” 她不理解他的做法,生气地问他:“太子殿下见我做甚?你没事求这种恩赏,是看我太闲了吗?” 他连忙解释道:“是我想让你去,圣上待我不薄,太子殿下亦视我为兄弟,因此我才在他面前提起你,真真,我的用心你不明白吗?” 池真真默然,他的用心不必多说,她知道的,可是为何如此真心,后来却变了呢? ———— 过了两日,池真真仍未说服自己去赴宴,可令她意外的是凌仪华亲自来了一趟明桂云居。 太子殿下与她的婚事定在三月后,按理说凌家大姑娘正在备嫁,应闭门不出才是,可她不仅高调办赏荷宴,还只带着贴身婢女来见池真真。 檀宁不在,池真真怀着忐忑的心情出面招待这位贵客,她们素未谋面,身份也天差地别,毕竟凌仪华即将嫁入皇室,不出意外,有朝一日她会是本朝最尊贵的女子,而池真真只是檀宁的外室,将来还会被他抛弃。 第四十二章 人生是一场修行 凌仪华眉眼清冷,气质如冰雪洁净,虽一身富贵女儿家打扮,总令人想到她曾修道之事。 池真真定了定心神,上前屈膝见礼,被凌仪华伸手挽住,仔细打量了她片刻,说道:“听说你因为不认得我,不愿去赏荷宴,今日便先来见见你,如此也算熟悉了。” 她言语直白,池真真连道不敢,又听她道:“我本不爱热闹,只是碍于家中长辈请托,才宴请宾客,你怕是不清楚,我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都到了适婚的年纪,这回不过是用用我的名头罢了,其实那些人我也不认得,你若去了我便有人陪着,可好?” 池真真能说什么,凌大姑娘还会缺人陪着吗?当然不是,人家是怕她不自在,亲自过来安抚,被人真心以待,她无法再拒绝。 “多谢凌姑娘,都是我不好,累您多跑这一趟。” 凌仪华拍拍她的手,说道:“不会,我多年未回过家,与父母姐妹都生疏得紧,能出来透透气亦很高兴。” 她的手微微有些冰凉,说话时神情一直都很平静,虽态度不算热情,可三言两语便让池真真心生亲近,等回过神发现不由自主已听从凌仪华的建议,陪着她在明桂云居里逛园子。 未来太子妃见多识广,清清冷冷的声音随意说着典故与见闻,池真真只觉十分舒服,两人在一树繁花下站定,阿音与凌府的婢女远远站着没跟过来,凌仪华轻轻为她拂去肩上的花瓣,含笑说道:“檀大人与殿下说你胆怯害羞,可依我看来,你并不是那等娇弱又没有主见的女子。” 池真真想杀檀宁的心情更盛,他在外头就是这么说她的? 她将心一横,说道:“凌姑娘,你不介意我的身份吗?” “身份?人生于天地皆平等,偏有要安个身份名头桎梏自己,”凌仪华仰起头,看枝头朵朵花蕾,极淡的唇色在花朵映衬下更白了些,“圣上下指赐婚,很多人都觉得我与太子不配,连我的姐妹也觉得,若是我不回来,这桩婚事便是她们的了。” 还有这样的事? 池真真不知其间产生的诸多纠葛,但觉凌仪华没未因此受到困扰,她像是全然不在意,又像将所有人与事都看透般,也许修过道的人更容易做到以平常心看待一切。 她喃喃地道:“我可能做不到凌姑娘的平常心。” “不要觉得我交浅言深,其实嫁给太子未必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我们大婚之后,另有良娣奉昭若干入东宫,与此相比,你还会介意自己的身份?” 池真真怔住,她眼中凌仪华嫁进东宫与太子琴瑟和鸣,几年内诞下一双儿子,日子平顺位份尊荣,实称得上京中女子典范,却从未想过太子妃还要与别的女子共侍一夫,再往后想,便是做到皇后的位子上,后宫的女子只会更多。 “那您……” 有些话她不该说,凌仪华全都明白,过了一会儿才道:“师父说,人生是场修行,我入宫亦是修行。” 她踏入宫墙,身与心皆被困住,再无可能出宫游历。 池真真胸口闷得很,相比一生被人安排好,确实比她眼前的处境更令人窒息,想要劝慰几句,但看着凌仪华平静无比的眼神,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河阳侯府在燕京城原就有头有脸,这次的赏荷宴请来不少人,虽然凌仪华强调身份不重要,可池真真依然介怀,一早便乘车前去,赶在众人上门前进了凌府。 凌仪华亲自来接,两人直接去了她在凌府里的华澜院。 她是凌家嫡长女,无人敢克扣她的吃穿用度,且与东宫定亲之后,府里上下更敬三分,便是她明明白白与长辈说了不会插手宴席之事,也没人敢说什么。 池真真打量屋中摆设皆精致名贵,玉屏锦帐处处用心,惟窗前长桌上堆放着几卷道经有些格格不入。 凌仪华顺着她目光看去,打趣道:“真真若是有兴趣,我可借与你观阅。” 池真真却打了个哆嗦,她想起自己死后重生之事,一时心生敬畏,她的秘密神明想必都已知道。 此时恐慌告辞却已经来不及,池真真愣愣地任凌仪华拉她坐下,将丫鬟奉上的茶盏塞在她手中,茶水入腹方觉不凡,神智也跟着回来,她正想开口说话,院中传来几道女子娇娇说话声,却是凌府另几位姑娘结伴而来。 最先进房的是位穿了件冰蓝色飞蝶裙的姑娘,手中执扇挡着下半张脸,进来后也不说话,反而往后头瞧。 第二个姑娘的年纪略小些,面容与凌仪华有些相像,她倒是规矩地唤了一声:“大姐姐好。” 第三个的装扮则有些张扬,头上竟戴了个攒珠花冠,垂下来一圈碎玉流苏,樱红纱衣衬得肤色雪白,一进来便盯着凌仪华上下打量一通,见她不过穿了件不出挑的罗裙,眼中便有些得意之色。 “我们来得不巧,大姐姐这里有客。” 池真真知道她们都是凌家的姑娘,便要起身,却被凌仪华轻轻按住,然后说道:“这是我家中二妹妹,四妹妹与五妹妹。” 说完又道:“我要招待真真,这里不必你们费心,今日府中来的人多,辛苦几位妹妹替我招待客人。” 凌二姑娘依旧用扇子挡着脸道:“大姐姐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做事。” 凌四姑娘的目光一直停在池真真的脸上,似有不甘地道:“我能留下来,与大姐姐一起招待客人吗?” 凌仪华轻笑:“好啊,正好来替我抄两卷道经。” 今日如此热闹,没有人愿意将时间浪费在抄经书上,凌家三位姑娘走后,华澜院又恢复了平静。 池真真问道:“需要我替凌姑娘抄书吗?” 凌仪华摇摇头,将长桌上的书册收好,转身说道:“这些经书抄来无用,我只是不想她留下来打扰我们说话。” 池真真心中感激,同时心中矛盾,人家为何待自己好呢?还不是因为檀宁。 窗外蝉鸣忽地大作,她将檀宁扔到一边,问道:“凌姑娘想同我说什么?” 凌仪华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我同师父学过相面,此时无事,要我给你看看吗?” 她的提议乍一听摸不着头脑,可又有些合情合理,毕竟她师从世外高人。 池真真脑中似有一道光闪过,却没抓住那是什么,于是问道:“您说什么?” “我从你的面象看出,今日怕是有件将要发生的事与你有关,并无危险,不过以防万一,你可要一直跟在我身边。” 池真真听得心惊肉跳,顾不得想方才一闪而过的记忆,与她有关,那是什么? 第四十三章 受宠若惊 凌仪华点了点她的额,嗔道:“你也太信我说的话了,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来,将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池真真听话地伸手,看她细细把了会儿脉,说道:“与我想的差不多,你年纪小,身子并无不妥,只是日常还需调理一二。” 说罢让华澜院的丫鬟将准备好的东西捧来,捡起最上面一个薄薄的册子交到她手中:“上回见你是临时起意,什么也没准备,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 池真真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养元小集”四个字,翻开便看到了渺音闲录几个字眼,心想莫非是凌姑娘的师父写的? 果然,凌仪华又道:“师父于养身一道颇有些心得,如何食睡坐卧都记在里面,我瞧你身边没个长辈看顾,便多事叮嘱几句,也写在里头了。” 除了这本书册,还有些补品珍玩,已收拾妥当只等池真真回家时一并带走。 已经许久没得到过如此细致的关心,池真真受宠若惊地全数收下,开口道:“凌姐姐厚爱,我心中感激,不知如何回报。” “家中姐妹我也送了,你既唤我一声姐姐,便不必说客气话。” 凌府的姑娘们收到她送的礼物后,个个对首饰珍宝爱不释手,但那本养身的册子都放过一边,大家族里还缺这种调理身子的方子吗?说到底她们不信这位大姐姐,她的赤诚坦荡换来的是防备和怀疑。 只有池真真在乎真心与真情,婶婶与池小志是她在这世间仅有的亲人,方映画怜惜她而结下友情,施先生给予她的善意,但凡她能感受到的好,都想倾尽所有去回报。 她想起伯府曾派到明桂云居的丰娘子,说是照看她的起居和调理身体,可她都做了什么?不停地到处挑事,说起话来阴阳怪气,一点点小错都敢嘲笑,可她看在檀宁的面上,不曾呵斥过丰娘子,也忍着气没赶她走。 说了这么久的话,池真真已经习惯了凌仪华用淡然的语气说着贴心的话语,忍不住心中生出亲近的心思,恰在此时,凌仪华提起了檀宁:“太子今日也会来,檀大人应该会陪着他,等他们来了我再与你去荷池。” 一个天天都能见到的人,并没什么值被特地提起,池真真只想看看太子长什么样子,可配得上凌家姐姐,听说圣上是仁君,太子殿下也是个极和气的人,若是可以只专情一人该有多好。可每个人的命运都有诸多不顺,连她自己也是遗憾满满。 夏日荷花处处有,河阳侯府的荷花却不是谁想来赏就能来的,尤其凌家为了这次的宴会,特意准备了难得的并蒂莲花,意头极好。荷池并不大,大家都极自觉分批来看上几眼,也顺便瞧瞧几眼想见的人。 凌四姑娘名倩华,满京城就数她的手帕交多,不停地招呼熟识的小姐妹,心思却全在刚跟着太子到来的檀宁。 太子本就比檀宁大了一岁,再加上已经定了亲事,比冷着脸的檀宁看着沉稳且温和,一边往水榭走,一边低声说道:“待会儿见了池真真,看你还能不能端着那张冷脸。” “殿下,我若是不冷着脸,怕是围过来的人更多,您与凌姑娘连话都说不上了。” 太子笑了笑,没有点破那些想扑过来的人,大多都是冲着檀郎而来。 太子人已至,凌仪华不好再窝在自己院子里,带着池真真也来了荷池水榭,两人挽着手走在曲桥上,无数目光落在她们身上,托凌倩华的福,不少姑娘都听说凌家大姑娘,未来的太子妃,这回还请了檀大人身边的外室来参加赏荷宴,看着正中缓缓而行的两人,有的人不屑,有的人埋怨,也有人悄悄地羡慕不已。 荷香沁人心脾,池真真并不十分紧张,这种场面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但那个时候她比较天真,又有檀宁全力呵护,只回击明晃晃的恶意,暗中的嘲讽全都没放在眼里。 她清楚记得并未参加过这次的赏荷宴,与不曾与凌仪华结交过,所以,有些事情已经改变,并且不是坏事,说明她的命运往好的方向发生了改变。 可下一刻池真真便看见了檀宁,他本肃着脸站在水榭窗边,和那日在第一楼见到的他一样,随时会吐出冰冷的字眼,随意挥剑杀人。 只不过冰冷的眼神看到池真真后,如同春日融化的冰,瞬间变了另一个人,甚至冲她笑了笑。 太子看到他的神情变化,摇头叹息,抬手对上前行礼的凌仪华道:“免礼,你身边是池姑娘?” 池真真口中称是,却不忘狠瞪了一眼檀宁,他请凌仪华照顾她,固然是为着她好,可也有故意与方映画相争的缘故,她全都清楚得很。 檀宁被瞪得身子轻了三分,人已站到池真真的身边,对太子说道:“真真胆子小,有什么话我替她答就是。” 太子只是借这个机会看看令檀宁牵挂的女子生得何种模样,今日来凌府主要是为了见凌仪华,当下不理檀宁,与未婚妻子走到窗边说话。 檀宁也与池真真悄悄耳语:“真真,你可看了池中的并蒂莲?” 她摇摇头,往边上走了走,想躲过那些探究的目光,可檀宁跟着她移动,站哪里都引人关注。 若她没有记错,凌倩华是惦记檀宁的众多闺秀之一,方才在华澜院时,她一眼就认出了凌四姑娘,若凌仪华没有开玩笑,真从她的面相瞧出什么,今日将有一件事与她有关,那必定与凌倩华脱不了干系。 她在心中暗暗防备,在周围寻找凌倩华的身影,口中问道:“太子殿下与凌姑娘认识很久了吗?” “嗯,我听太子说过,凌姑娘幼时曾随渺音真人入宫,他们那时便已认识。圣上为他们定婚,也没拘着他们不让见面,凌姑娘行事洒脱,两人时时都可相见。” 怪不得,如凌仪华这般眼看就要嫁入东宫的人还可如此,实在是少见。 凌倩华没让池真真失望太久,果然出现在水榭外头,她手里拉着个绿衣少女,提声道:“大姐姐,我带卫家姐姐来见你了。” 说话间两人进了水榭,门口站了人,池真真只觉光线微暗,凌倩华的樱红身影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跟在她身后的那个人。 第四十四章 卫子英 一道白光在池真真眼前划过,水榭内外所有人变得面目模糊,人影绰绰中一张似嗔还喜的姝丽容颜由远而近,清晰地映入她眼帘。 她定了定神,只见那个吸引了诸多眼光的女子走到太子面前,微启红唇道:“卫氏子英见过太子殿下,数年未回,不知殿下可还记得臣女。” 那张扬起的俏脸带笑,像是笃定太子不会忘记她。 果然,太子有些意外地道:“记得,你是卫家的姑娘,从前陪贤妃娘娘在宫里住过。” 临城卫氏是百年世族,早年间曾出过两位皇后,贤妃是卫子英的亲姑母,入宫多年育有一子一女,今日也来了凌府凑热闹,卫家的姑娘出现在这里合情合理。 卫子英今年刚刚十七,她是九月的生辰,比池真真还小几个月,说话前先眨一下眼,不言语时轻抿红唇,小小梨涡时隐时现,样貌虽非绝色,却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凌倩华将卫子英带到水榭有自己的打算,家中姐妹的风头被凌仪华全数占去,心中早已不满,可家中已经有了个太子妃,不可能再让凌家女入东宫。她的前程未明,心中颇有怨气,正好来了个太子旧识,想来也是为了东宫良媛的名份而来,不如拉来给大姐姐添堵。 她为此欣喜莫名,快活地说道:“卫姐姐才回燕京,往后咱们可要多多走动。” 卫子英目光闪动,装作没有看出她的小心思,点头道:“自然,今日我来此是想当面向凌大姑娘道谢,家母才到京城便身子不适,幸得了您给的养身方子,两日便已好了许多。” 竟有这样的缘故,几人都看向凌仪华,她只微微一笑,不去猜家中哪个姐妹将她的礼物送出去做人情,淡声道:“卫姑娘客气。” 水榭地方并不大,卫子英与凌倩华进来后,池真真便退到角落,她的异常沉默惟有檀宁察觉出来,以为人多了她不自在,当下问道:“可想同我出去走走?” 池真真深深地看他一眼,摇摇头继续留意太子那边,卫子英正笑吟吟地同太子叙旧,还不忘递话给凌家姐妹,她性情明朗,偶尔说两句俏皮话,轻易赢得他人好感。 卫家姑娘和从前不大一样,那年池真真伤心离开明桂云居后,曾见过卫子英一面,她衣着华贵,谈吐得体,虽然看池真真的眼神阴郁又锐利,可无论从家世或是人品都与檀宁相配,现在的卫子英大约年纪还小,所以天真烂漫活泼,仍是一团孩子气。 反观自己,心境与卫子英正好相反,真是造化弄人。 池真真垂眸在心中暗暗思量,若她没有记错,卫子英提前了一年回到燕京,看来许多事已于从前不同,那么,她还会是圣上给檀宁物色的正妻人选吗? 正思忖间,凌倩华挪步过来,微红着脸对檀宁道:“二公子可还记得我?” 檀宁面色冷淡,摇首表示不记得,再看池真真的心神似乎仍在卫子英的身上,根本不在意他身边有女子来搭话,只好往她身边贴得更近。 凌倩华不甘心地咬了咬唇,却听凌仪华说道:“四妹妹,你来。” 她随口吩咐一件小事,让凌倩华无奈离开,赏荷宴未开席前,见过未来妻子的太子已经回宫,檀宁虽然不放心池真真,仍要与太子一同离去。 他走之后,池真真跟在凌仪华身边,与今日来赴宴的闺秀们混了个脸熟,从前许多记忆像被翻开的书页,一点点清晰地浮现脑海挥之不去。 今日的赏荷宴来的宾客都是适婚的男女,凌仪华身边跟着的女子是何身份,只引起小小的议论,卫子英才是今日最惹人注目的焦点,不知如何,贤妃曾有意为她谋划太子妃之位的话悄悄在宾客间传开来,圣上神来之笔将凌仪华许给太子,那么她在此时归来,会否退而求其次,做个侧妃呢? 凌倩华有些得意,七皇子原话并不是这个意思,但经她隐晦地说与交好的闺秀,便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卫氏中在朝为官的不少,卫子英的父亲出任益州太守,若家中女儿入东宫为妃,保不准日后又是一个贤妃娘娘。 池真真有些迷糊,没听说卫子英对太子殿下有意啊,她记忆中的卫子英,一回燕京便将心牢牢地系在了檀宁身上,几年间拒了不少世家公子的求娶,最后终于等到圣上亲口应允要为檀卫两家赐婚。 耳边正听到凌倩华微有些做作的笑声:“卫姐姐,贤妃娘娘最疼爱你,定不会让你再回益州。” 贤妃膝下有皇子和公主,亲侄女能不能当上东宫的侧妃,定会先考虑自身利益,故而卫子英只是笑笑没有接话,许是果酒太过香醇,她寻到凌仪华这边,捧着粉扑扑的小脸说道:“凌姑娘,养身集中有几个方子对家母的身子十分有用,不知哪日方便,子英有几件小事想私下同你讨教。” 凌仪华目光扫过席间众人神情,应道:“哪日都可。” 这状况着实有些诡异,众人均以为卫子英是刻意接近未来太子妃,手段是否高明暂不做评价,若是换成她们是万万想不到,大抵也是做不到的。 池真真莫名觉得周身发冷,虽说人是会变的,但天真讨喜的少女卫子英,将来变成池真真认得的阴郁女子,差别实在太大,莫非眼前的卫子英表露出的活泼都是假相? 怀着说不清的担忧,池真真结束今日出行,回到明桂去居。 檀宁已经先一步回来,等她刚刚踏入采薇堂就迎上来,他本可以去凌府亲自接她,但又怕会给她招惹来更多是非,只好在家中干等。 “如何,今日玩得可开心?” 池真真不去理他,坐下来歇了会儿,把出门的装扮卸下,方才说道:“我若说不开心呢?” 檀宁不信有凌仪华照顾着,谁还敢不开眼让真真不痛快,挥手让房中的丫鬟退下,亲自给她斟了茶水送到她唇边,服侍她喝了几口,才将茶杯放回去,转过身便被一双玉臂绕住脖颈。 池真真伏在他胸前,闭上眼轻轻说道:“凌姐姐待我极好,你的心意我……明白。” 最后两个字几不可闻,檀宁怔了怔,将怀里的她搂得更紧,真真已经许久不曾这般主动亲近他了。 第四十五章 你也配 不等他心猿意马,池真真忽然问道:“爵位对你来说,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檀宁身子微僵,不知该如何回答,若他回答是,池真真会不会发怒生气,近来她的脾气有些反复无常,说不定会同他翻脸。 可一想到她会因此离了心,心中隐隐作痛,艰难地说道:“真真,并不是重不重要,而是我必须那样做。” 他紧紧地将她禁锢在怀中,仿佛怕她会突然消失,却听她低低吃笑:“你紧张什么,我自然是没你的爵位你的大事重要,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说到后来满是怅然,她没使太大力气便推开他,幽黑眸子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真羡慕凌姐姐。” 凌仪华出身名门,又得高人教导,成年回家立刻被定为太子妃,别人费尽心机想得到的,在她那里轻而易举。 檀宁的心顿时一疼,他请凌仪华照顾真真,是为了确保她今日出行不受半点委屈,却没想考虑池真真会有什么感受,凌仪华就快要嫁给太子,由人思已,真真一定是想到不能和他结为连理才会难过。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心疼的眼神看着,池真真已不忍再演下去,虽然她想的是放下身段与他周旋,可做起来十分不易,她总是会心软,会相信他的真和他的好。 这样下去不行,她在心里再次提醒自己,不要相信他! 池真真转过身,拿起她放在妆台上的短匕,据说此物乃战国时期的秦夫人所用之物,这是从凌仪华送给她的礼物里翻出来的,原意是让她有自保的能力。 她走到长窗前,将短匕举起,阳光照射下刀身闪着利光,遇到危险她已经不指望会有人来救她,靠自己脱身才是正理。 池真真一边想着得空就去园子里练几招,一边说道:“我今日才知原来你在外面会冷着脸,像变了个人。” 现今的日头很毒,她也不怕热,檀宁走到她身边将纱帘抽落,小心地将短匕拿过一边,说道:“自然是因为他们都很类,我只对真真一个人笑。” “说谎,凌四姑娘说她认得你,你们说过话,还有……那位姓卫的姑娘,你觉得她们谁更好看?”她瞟了他一眼,笑着说道:“我觉得卫姑娘好看些,她会入东宫做侧妃吗?” 他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尤其是和她讨论哪位姑娘好看,淡然答道:“贤妃在陛下面前提过,不过皇后娘娘应该不会同意。” 后宫中的女人心思难测,这些事本不该擅议,池真真叹了口气,有些为凌仪华抱不平,那样的女子做太子妃有些委屈,好好的要面对许多不相干的人和麻烦,果然做人总有烦恼,不是这样,便是那样。 她喃喃道:“不做太子侧妃,那她会嫁给谁?” 檀宁无所谓地道:“随她嫁谁,与咱们没什么关系。” —— 自打池真真在河阳侯府露过面,许多人对她生出一些兴趣,陆续几张宴请的帖子送到了明桂云居。 檀宁除了颇得圣宠,是忠诚伯府寻回来的二公子,在燕京其实没什么根基,他做的又是锦衣卫杀人放火的勾当,没几个着意同他相交的勋贵人家,更不用说请他的外室夫人去家中做客。 这几张帖子里有一张来自檀宁的顶头上司,他的夫人娘家是武将,平日多与沙场将士的家眷们往来,约她几日后一起去上香,池真真不明白上香为何要带上她,问了檀宁的意见答允下来。 另外还有一张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迟飞鸾所写,请她参加夏日船宴,池真真有些意动,陌生人的邀约她会犹豫,迟飞鸾却是她熟悉的,算算日子,船宴定在五日后,她也答应了。 其他几个帖子上写的人家却一个也不认得,檀宁扫了一遍,冷笑一声道:“不必理会。” 池真真不知他发哪门子神经,不过想来不是什么好宴,收拾一番便要出门,他忙跟上前问道:“你去哪里,我陪你去。” 她斩钉截铁地拒道:“只是去寻婶婶说几句话,你去了她怕是坐都不敢,再说我身边有阿音和施先生,还带着祁爷和蔡爷,安全得很。” 檀宁只得作罢,眼巴巴地看她出门,想起在前日在衙门听到有人在背后说闲话:“怪道檀大人养了外室,从前我只说喜欢纳回家便是,房里人想有几个便有几个,可真等养了个外室,才知道滋味极不错。” 其他人均会心一笑,男人嘛不都如此,外头的总比家里的香。 不等那人再说下去,檀宁已从门外走进去,看着说话的那人道:“你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他的官阶和身份本就和旁人不同,直接将那人的面皮揭下来扔到地上,却无一人敢言语,只能看着他离去。 方才说闲话的人委屈说道:“我说什么了,这不也是想与他结交,想着同是外室,那以后女人们可以多多往来,闲来无事,吃酒也是可以的。” 他是真的冤,檀宁的模样像是有人觊觎他檀大人的外室,是提都不能提。 也有人劝道:“咱们那位指挥史大人马上就能把副字给去掉,他待那位如同爱妻,也不纳妾,也不娶妻,为此连皇上也斥责了几次,你拿你的外室同人家比,岂不是糟践她。” 那个官儿也很是不平,不都是外室吗,怎么就提不得了? ———— 穿过两条街,池真真几人来到座落在平安里的池家。 虽然嘴上说不想管段氏,但是池真真一日都不曾忘记她改嫁的事,得了空便赶过来。 此处地段虽不如叶儿牌坊,宅子却极不错,檀宁对池家人很大方,花了千两银子买的两近院子,左右还有跨院,便是再住一家人也够。 段氏安分地守在家里,池小志却不见人影,一问才知他小小年纪竟也要去参加诗会。 段氏第一次见到施娘子,听闻是明桂云居请来的先生,忙客气地请施娘子坐下,让小丫鬟去倒茶。 她看看池真真青春年少的面庞,由衷羡慕道:“真真,你近来气色好多了。” 池真真伸手摸摸脸,最近睡得足,再加上她照着凌仪华送的调养方子吃喝,补药回回交给施先生处理,自己都觉得好了许多。 她神神秘秘地将带来的包袱打开:“婶婶,你瞧,我那里得了极好的调养身体的方子,等吃了这些你就知道了。” 除了方子还有补药,材质个顶个地好,她是从凌仪华那里学会的人情往来,婶婶一直靠她过活,若不是缺银两,又怎会去外头抛头露脸,想必为了池小志的事在忧心。 “我身子好好的,哪里用得了这般好的东西。对了,你今日怎地突然来了。” 池真真有些心虚,一年了,她到池家寻婶婶说话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怪不得婶婶与外人走得近。 她左右看了看,问道:“那日见婶婶同两位夫人出门,她们也住在附近吗?” 第四十六章 做媒 提起那日,段氏有些不自在地道:“我与她们常去同一间茶铺,碰见过几次就熟了脸,倒也算不上朋友。”她当着旁人的面将池真真的身份说得含含糊糊,若是叫檀大人知道,必定会不痛快。说起来她是池真真的长辈,可给她十个胆也不敢檀宁。 池真真不想同她继续打哑迷,直接问道:“我今日来看望婶婶,是想问问您,若是有合适的人家,您可愿意再嫁?” 段氏听了差点跳起来,今日可还有施娘子在呢,这丫头想干什么! 施娘子觉得自己不该坐在这里,今早就不该相信池姑娘说的,只是出门走走,眼下她只能面无表情当什么也没听到。 她才同池真真相处几日,简单地教授了些诗文字义,池姑娘学得很轻松,她身边的丫鬟阿音学得磕磕绊绊,所以她的大半精力都用在给阿音补基础上,倒像这先生是给丫鬟请的。 段氏看施娘子作聋子状,脸上羞意才慢慢褪去,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假意推拒,而是沉默不语。女子不分年纪,不论大小,都渴望有夫君照顾,她矛盾了很久,一方面是真心想替池二郎守卫,另一方面又隐隐有所期待。过了片刻,她才闷闷开口:“其实我也不知愿不愿意,有时候觉得一个人在府里坐着,日子是难捱了些。要不……我去做点小生意,让自己有事可忙,你看可好?” 段氏是真的没想好,其实她的心思很好理解,眼下的日子过得挺舒心,不用伺候男人,还有几个下人伺候自己,就是平日太闲了些,池小志经常不在家,身边的人老的老小的小,还都是下人,她想有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前几日上街看到有家妆品铺子的掌店娘子说话爽利,人看着十分精神,心中暗暗羡慕,如今想来,她也可以试试。 池真真不意她竟有此等念头,想了想也觉得极好,最重要的是婶婶想得开。她本想与段氏说清楚,想嫁人可以,但人选得让檀宁查个底掉才行,万万不能让人欺负了她们孤儿寡母! 现在下倒是省了不少事,她点头赞成道:“那婶婶可有想好要做什么?” “我从未做过生意,只见人开了店,招了伙计,生意做起来应该不难。” 池真真明白了,段氏想法是有的,但不多,只怕做生意也会遇到坎坷。“不是这样的,总得想清楚卖什么,赚谁的钱,怎么赚。” 段氏苦恼不已:“我要想一想。” 自然是要想清楚,不过也不急在一时,池真真觉得今日出门办事还算顺当,眉目也舒展开来,劝慰她道:“婶婶开店不必烦恼本钱,我会投一半的钱。” 段氏忙道:“我这里还有钱,说来也都是你在贴补,真要是开了店还得靠你家大人撑腰,我看就给你们七成,小志三成就行了。” 她对池小志是毫无保留的好,若不是后来嫁错了人,母子定然好好的。她对二嫁并无太大兴趣,其中还有池小志的原因,他早过了痴缠要爹陪着玩的年纪,半大小子谁想无缘无故多个爹。“这都是婶婶的主意,店也是你的,我们只管给本钱,其他一概不管,当然是你占大头。” 池真真不容她再说下去,恰好看门的来禀,说是前街有位姓李的夫人来了。 段氏看出他脸色有些古怪,奇道:“你有话就说,做那个样子是何意?”看门的方道:“李夫人身边是附近有名的媒婆,老奴怕您会不高兴。”媒人上门准备是来提亲事的,池小志的年纪还远没到,人家是冲着她来的,段氏一愣,连忙对池真真解释道:“可不是我让她寻的媒婆,真真信我,前几日她是说想给我提一门亲事,我拒绝了啊。” 她就算是有这个心,也没真去做的胆。 池真真信段氏没说假话,好呀,她早就觉得段氏二嫁的事有些蹊跷,原来是有人撺掇的。 她坐着没有动,等着李夫人与媒婆进来,看她们如何说。 李夫人带着媒婆一脸喜气地走进来,笑着说道:“妹子猜我带谁来了?” 段氏站起身,不知做何表情迎接她们,最后干笑一声:“李姐姐怎地今日过来了。” “哟,你这是有客人?噫,是你的侄女儿,咱们曾见过,姑娘可还记得我?” 李夫人眼睛一亮,这姑娘长得多好,只看她的打扮就知道家境上乘,比段氏还要好些。 她身后跟着的媒人先打量了屋中摆设,对池家的情形有所了解,再看堂中坐着的姑娘,心中啧啧称奇,她的眼力可比李夫人强多了,一眼看出池真真的神情不大对劲,当下没张口,且看看情形再说。 池真真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才半抬眼看了那两人。 李夫人年纪比段氏大一些,眼尾上挑看着有些精明,头上的首饰不多,样子也老旧,衣裳是街面上常见的样式;媒人的年纪也不小了,通身收拾得很干净,嘴角有笑纹,想是常年笑着同人打交道。 她看够了两人,启唇说道:“不记得了。” 李夫人脸上的笑僵住,看向段氏想听她如何说,谁知一向软和的段氏用硬梆梆的语气问道:“李姐姐还没说来你的来意。” “我这不是,想给你提个人家,之前同你说好的,你忘了?”她刻意亲昵地往前走了一步,想同段氏拉扯。 段氏却甩开她,不悦道:“几时说好了,我当时就说不需要,你若是没听清楚,我就再说一遍!” “不是,我都是为了你好,女人若没个归宿太艰难,要不,你先听听媒人怎么说?” 李夫人将媒人扯过来,催促她快点将要提的男主夸个天花乱坠。 池真真一点也不给她们机会,万一婶婶听得入了心,今时不曾意动,往后突然改变主意了呢?她将茶盏重重磕在小几上,冷冷地道:“我听明白了,你们是想劝我婶婶二嫁,这可不行!” “为何?” “我婶婶可是在池家祖宗牌位面前立过誓,会悉心教导小志成人,等他考中进士才放心找个归宿。” 没有的事她张口就来,段氏张张嘴想说什么,仿佛突然悟了一般,配合地垂下头,伤感无比地道:“是啊,李姐姐以后莫要再提此事,我若中违了誓,往后地下有何面止去见先夫!” 池小志离成人还早,离考中进士更早,那时候她再寻找归宿已经没有意义,有那样的儿子还找什么男人? 她只要一想到池小志考中之后的风光,唇角就忍不住上扬,仿佛已经看到儿子一路科举的画面,欣慰异常。 李夫人的心情无法像来时那般飞扬,看着池真真忍不住嘟囔:“这是哪来的侄女儿,还要管婶婶嫁不嫁,不是说是远房亲戚吗,为何要多事!” 池真真站起身,警告她道:“我是小志嫡亲的姑姑,你们往后若还存着别的心思,就等着我将你们全都送官!” 说罢扬声道:“去叫祁爷和蔡爷来一下!” 祁蔡二人正在外门口候着,听着声就来了,两人气势凛然,先抱拳给池真真行礼,然后往李夫人跟前一站,直吓得她腿肚子发软,颤声道:“我,我这就走。” 第四十七章 夺银案 吓走李夫人,阿音拍手道:“姑娘做得好!” 段氏拿池真真没有办法,她如今主意极大,甚至连檀宁的名字都没提,随便招呼两个护卫便能吓走恶客。 “我也知她有所图谋,不过想着总还要见面,才没将话说绝。”段氏说罢叹了口气,她是寡妇身份,带着独自住着个不小的宅子,总有人想上门占便宜。 “二夫人怕什么,有姑娘给你撑腰,再把生意做起来,往后日子还会差吗,到时候能来往的人多得很。” 池真真笑眯眯看阿音夸自己,转头看见施娘子沉静的面容,问道:“先生是否不明白我带您出门是做什么?” 施娘子确实不太明白,段氏是池真真二婶,她也得跟着阿音唤一声“二夫人”,今日所见与段氏私事有关,她不合适跟着。 “我就婶婶和小志两个亲人,我没把先生当外人,往后大家会长长久久相处,早一些认得才好。” 听她这样说完,施娘子更加不解,池真真显然没有往下解释的打算,与段氏约好了改日细谈正事,便带着几人回去了。 一路上,池真真越想越觉得胸口发闷,檀宁明明知道她在意池小志母子,为何从前段氏再嫁的人是谁,他竟没去打听清楚,若是他真将她的事情放在心上,定是一查便知那个男人不靠谱,哪里会有后来池小志与段氏母子离心,最后还为了替母亲出头犯下大错? 所以,一切都是檀宁的错! 她憋着火气回到明桂云居,原本是打算等檀宁回来后,寻个理由发作一回,只是看到青尘拿来的信,突然改了主意。 信是章回写的,他打听到将有一批湖石从宜州运来,让她早做准备。假山石生意因运送不易,所需费用极高,所以做这行的人不多,寻常人家在附近寻些好看能用的便能用,但若是想要极品,得专门去湖州、宜州等地的河湖挑选,这一批据说是宫里指定要的,想要得走内务监的关系。 池真真瞬间忘了要和檀宁置气的念头,她可比章回敢想,不让丫鬟帮她卸首饰拆头发,叫人备车打算再次出门。 章回认真负责,大热天仍守在池园,蝉鸣一声高过一声,都不及池真真的话令他怀疑耳朵被震坏听岔了。 “能不能全买下来?” 女子的想法都这么奇怪吗?他压下揉耳朵的冲动,冷静说道:“池园用不了那么多。” 池真真才不在乎池园需要多少块湖石,她只知道夺银案事发的根源与湖石有关,有人明面上是运送湖石,却在里面藏了白花花的银锭子,年年有人朝燕京进贡,可是银子究竟流向了哪里,谁也不知。若非三年后淮阳郡王在沧浪集遇匪被杀,继而官府大肆搜查,否则谁也想不到,那艘拉着给宰相邹云峰贺寿的湖石里,另有玄机。 夺银案就是个糊涂案,淮阳郡王被杀之事,瞬间与宰相大人贪了无数雪花银的流言结合,最后传到燕京便是淮阳郡王想将湖石占去,邹云丰怕事情败露,勾结匪徒杀了淮阳郡王,总之最后杀了不少人,仍是不清不楚。 池园此时仍是乱糟糟的,他们此时仍站在亭子里说话,无人打理的花木疯长,有的已探进亭中,池真真扯过开得艳红的花枝,无意识地握紧,被刺得手指冒出血珠,她放开手道:“我不管,你想法子全买下来。” 章回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血痕,口中劝道:“姑娘这是何必?” 池真真一脸严肃,夺银案最终死了不少人,她能记住的只是裴文柳因其座师邹云丰受了牵连,虽未被叛斩刑,可因为牢狱和刑罚令他损耗太大,死在流放出京的路上。 可她能对章回说吗?不能。 能对檀宁说吗?也不能。 因为方映画的关系,她虽未亲历,可每每提起便会有种切肤之痛,裴文柳死后方映画便会随他而去,而此时她才刚刚认识他们。 池真真陷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焦灼中,根本没发现章回一直无礼地看她的手,随意甩去刺痛之意,她问道:“章先生,若你发现一件事极有可能会伤害到朋友的性命,当如何做?” “在下没有朋友。” 他答得很冷淡,实话实说,池真真一点也不意外,如章回这般无趣冷淡的人,有朋友才是怪事。 她指了指自己和阿音,问道:“你就当我们是朋友,有一件事可能会伤害我,伤害到阿音,你该如何?” “天塌下来之前,我也能先给姑娘盖间牢固的房屋,刷时姑娘与阿音都躲在里面就好。” 阿音小声地“啊”了一下,好好地提她做什么! “难道不是先阻止事件发生吗?” “因为我只会盖房子,阻止事件发生的事交给擅长的人做,我擅长盖房子。” 好好好,池真真从章回处得不到有用的建议,让他继续盯着那批湖石到达的时间,她在这之前,好生想个法子就是。 马车上,池真真将同样的问题问了阿音一遍:“阿音,若你发现一件事极有可能会伤害到亲戚朋友,你会去阻止吗?” 阿音想到章回的回答,思索了下道:“我跟在姑娘身边,怎知会有什么危险?再说我只与英儿她们厮混,同家里人不亲,也没有朋友。” 阿音是被爹娘卖了的,她不会再回原来的家,自然也没有亲戚朋友,不过她又道:“若是我会妨碍到姑娘,一定全力阻止不好的事发生,哪怕让我离开姑娘。” 池真真捏捏她被晒红的脸蛋:“真是个好丫头,回去重赏你。” “谢谢姑娘,那我路上买些外头的吃食,回去叫英儿她们一起吃。” 她阿音可与章回先生不一样,人缘好得很。 池真真取笑她道:“还说没朋友,这不是好几个!” “那不一样,我同她们日日共事,交情不浅,可是做人奴婢的哪会有真正的朋友。姑娘你是在担心朋友,是哪个要倒霉了?”阿音脸色微变:“不会是太子妃吧!” “不许胡说!”池真真连声呸了几下,凌姐姐就要嫁入东宫,怎可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不过阿音这么说,倒叫池真真想起遗忘许久的事,前几日在凌府赏荷茶时本被凌仪华勾起一点隐隐不安,此时才真正想起来! 凌仪华曾说自己会看面相,便是这点小把戏,为她若来一场灾祸,有人向圣人举告,说太子妃会巫蛊之术,意在祸乱后,让圣上与太子查明真正,还后宫一片清明。 虽然凌仪华吉人天相,此关平稳渡过,可到底受了番折腾,当时已经怀有身孕的她颇吃了些苦头。 第四十八章 噩梦 宫中忌讳多,凌仪华本不该受此折磨,池真真既然已经想起来了,自然无法坐视她日后因此被皇后训斥,可她既然已经想起来,该亲自去提醒一下。 她吩咐马车改道去河阳侯府,阿音还惦记着刚刚的问题:“姑娘说的帮忙,是帮凌大姑娘?是谁要害她?” “你听错了,我是说池园买来的湖石如何放置。” 她只想全买回来,却还未想好如何买到如何安置,此时送回明桂云居是不可能的, 阿音继续问道:“姑娘,咱们要买那些石头做什么?” 从前没听说姑娘有此等爱好,在她看来,石头分平整和不平整,怎会有人喜欢满身是窟窿的怪石! “当然是石头里有钱,能赚大钱。”池真真一脸认真。 阿音自是听不懂,池真真让她别打扰自己继续回忆,关于夺银案的事她深恶痛绝,不愿回忆,不愿提起,现下想来,淮阳郡王在沧浪集的死整个事件的开始,待扯到邹云丰与湖广官员勾结贪腐,当时朝廷如何反应她均不知情,只听说有人在邹府的水池底下找到大量银子,继而定了罪。 裴文柳在工部任职,曾有湖石经他手到了经手转交邹云丰,方映画曾说那是块难得的名石,池真真曾记得形状。 马车到了河阳侯府,祁琅送上拜帖,凌家却并未请她入内,她只得留下话请凌大姑娘务必回个消息,这才转返回家。今日出门连跑三处,倒是比檀宁还要晚归。 日暮晚归,池真真踏入彩薇堂的大门时,最后一道晚霞也消失不见,檀宁白衣玉冠,站在台阶下迎接她:“可算回来了。” 他已经知道她今日都去了何处,与什么人见过面,又说过什么话,心中几多疑问还未问出口,她便已扑过来,他连忙抱住她,霎时全然忘记适才疑问。 池真真知道他想问什么,却不想解释什么,只说饿了,与檀宁挽手进房,匆匆净了脸和手,两人坐在灯下用饭。 他半真半假的道:“我等了你许久。” 她一气用了小半碗的饭,才抽得空回了一句:“总是我等你,也该你等等我了。” 确实如此,檀宁下值的时间不定,全看差事办得如何,有时整夜不回也是有的。 他想了想,不再纠结此事,说道:“下次我陪你一同去看望二夫人。” 她想了想那样的情景,摇头道:“算了,婶婶会坐立不安,以为你是去查案问罪。” 檀宁给她盛了碗汤,垂下眼睑道:“她若是问心无愧,又何惧我的身份。” “可是,我还想同婶婶一起做些小生意,你不能吓她。” 她大大方方地说出段氏的打算,檀宁很想劝她何必参合杂事里,但说出来的却是:“若有需要,青尘听你吩咐。” 池真真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今日我还见了章回,想为池园采买一批湖石,你看如何?” “都依你所想。” “可章回说那些石头可能是有主的。” “无妨,便说是我要用。” 她眼珠立刻活泛转动,此刻他十分好说话,便是她婉转表达会在外面借他的名义行事,他也无有不应。 她也半真半假问道:“不怕我做有损你名声的事?” 他自得浅笑:“多大的事我都担得起,你放手去做便是。” 作为回报,池真真亲自挟了一块香煎肉脯送到他碗中,笑眯眯地看他吃下去,问道:“阿宁近来在忙什么?” 一声“阿宁”更叫他身子轻飘泛软,真真可是许久不曾这般唤他了。 “仍是圣上交给我办的那件差事,一直没有头绪。”说罢叹了一声,等她继续问下去,他就告诉她。 池真真并不追问,惋惜叹道:“那一定是件极要紧的事,可惜,我愚钝无能,什么都帮不到你。” 她将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再正色问道:“若是有这样一个人,她可以帮你拿回爵位,代价是要你与她成亲,你,可愿意?” 檀宁不知她哪来如此荒谬的假设,张口要答之际,心头忽地猛跳,他强压下不适才道:“我不喜欢被人挟迫做事,更不想听有此假设。” 她淡笑不语,执着问道:“你只说愿意不愿意。” 他扬起眉,傲然答道:“不愿!敢如此逼迫我的人胆子倒是不小。” “或许人家是爱你爱得不行呢?再说,你最大的心愿不是拿回本该属于你的爵位?” 檀宁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他并未说过爵位是最大心愿,真真究竟想问什么? 他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答案,看得她低下头,神情晦暗,明显兴致低落许多。他又忍不住说道:“便是圣上来劝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她又高兴起来,再挟了其他菜送入他嘴边,一样样喂他吃下去。 红烛银光,两人其乐融融。 入夜,池真真却梦见离开明桂云居那天,她收拾出来许多箱笼,她并没有将那些东西摔在檀宁面前,再挺直腰脊离开,而是带着六年多外室生涯攒下的不菲家资搬去别处。 离开明桂云居,只代表她不再是檀宁的外室,可不代表她能真的与檀宁断个干净,毕竟她是一个没有骨气的女人,不仅日子过得乱七八糟,没了名声也没有名分,只有婶婶段氏与施娘子还有阿音陪着她。 梦里人人都在说,檀宁要成亲了,娶的正妻是卫家千金,那位卫姑娘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出身,池真真曾经见过她,以她的家世可以给檀宁无限助力,她站到了檀宁身边,给他与长公主、忠诚伯夫妇打擂台的底气。 直到被檀宁从深深的迷梦中唤醒,她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他面色不太好看,微暗烛光下看着有些吓人,她一时间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无端有种下一刻便会死在此人手中的诡异念头,想推开他却浑身无力,泪水簌簌地落个不停,原来她竟从梦里哭醒了。 檀宁唤人进房将灯点亮,柔声问道:“真真,可是梦见了鬼怪?” “我梦见……你要娶妻了。” 她的声音微哑,眼中满是痛楚,他心疼地抱紧她:“怎么会,我只娶你。” 他越是如此说,她哭得越发收不住。 ———— 折腾一整晚的后果是池真真顶着红肿双目见了凌仪华,大清早便被阿音从床上拽起来见客,这可是未来太子妃,得罪不起!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凌仪华还与上次一样,轻车简从,只带一个贴身婢女便来了明桂云居。 她解释了昨日之事:“我平日不喜待在侯府,时时去道观清修,府中下人没告诉你我的去向,莫怪罪。” “我无事,昨夜做了噩梦,醒来便成这样了。”池真真请她坐下说话,不料她开口第一句便是:“让我来掐指一算。” 池真真忙跳起来阻止:“不可,昨日我上门寻姐姐便是想提醒您,入宫后若叫有心人拿来作文章,姐姐虽然不惧小人作祟,但不必要的麻烦能省就省,岂不是更好?” 凌仪华知道人性本恶,可若真有人说她在后宫里行巫蛊之术法,实在是犯了忌讳。她本是修道之人,并不怕被人攻讦,但跳梁小丑兴风作浪,她面对多方指责又岂能无动于衷。 “多谢妹妹提醒,我会早早想好应对之策。不过,我确实会相面之术,你的面相是否极泰来富贵牡丹吉相,与你的身世有关,我不会看错。” 第四十九章 寺中惊魂 每月的十五,前来正德寺的香客格外多,从马车上下来的大多是有身份的夫人小姐,对不能常常出门游玩的她们来说,来寺里上香是难得的散心时刻。 今日又是个艳阳天,青衣僧人将池真真与阿音引至浓绿树荫下,锦衣卫指挥使胡泽的妻子崔夫人正等在那里。 并非池真真托大来得迟,而是崔夫人来得早,此时正含笑看着她,身边还站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抱歉,累夫人久等。”她一边问好,一边在心中猜测胡大人的年纪,崔夫人看上去皮光肉滑,应还未至四十,胡大人怎地就要休致了? “无事,我叫你真真可好?这是小女彤彤,你们差不了几岁,她需得叫你一声姐姐。” 彤彤身上穿着鹅黄绣花轻衫,正用清澈的眼神打量池真真,见她看过来,笑着唤了声:“姐姐好。” 池真真正满心忐忑,一是因为来的是寺庙,她身上发生过怎样奇异之事心中有数,对神明怀有天然的敬与惧;二是摸不清崔夫人请她一同上香的用意,总不能是胡大人想同自家下属拉近关系,才让夫人出现示好。 但池真真被小小少女一声姐姐叫得面带微笑,伸出手示意阿音将准备好的荷包给她,里面装了个玉雕的小老虎,正是胡家姑娘的属相,是她特意打听后准备的心意。 提起这位胡指挥使,才是个真正令人谈之变色的人物,檀宁行事已经足够冷硬,而他才是锦衣卫手段最狠厉无情的,且他谁的面子也不给,只听圣上一人之令。 不少人对胡泽恨之入骨,据说他几次出生入死伤到根本,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圣上才有意提拔檀宁接替他的位子。 这些都是池真真走入正德寺前,送她来的檀宁特意交待,并让她不必紧张,只当作寻常关系来往便是。 可面对陌生人池真真难免多想,三人在寺中缓步而行,与众多香客一样,去正殿上过香求了支签,排队许久才等来个意义不明的答案。 崔夫人已安排好素宴,待她食不知味地用完,将彤彤打发下去歇息,终于说到正题:“今日请姑娘来,其实是我想见唐大将军一面。” 唐桓是本朝军功最盛的将领,他的一生都在奔波征战,年岁已老仍不肯停歇,不是在替圣上巡边,就是在去巡边的路上。 池真真面露苦笑:“夫人,您说的唐大将军我也未曾见过。” 唐桓对檀宁恩重如山,却看不上他身边的池真真,也不赞成檀宁娶她,虽然他没有逼迫两人分开,但他的态度对檀宁影响很大。 “请你将我的话转告檀大人,唐大将军愿不愿意见我,全在他。” 池真真不知崔夫人与唐桓间有何渊源,不过传句话而已,她自是答了下来。 崔夫人府中有事,约好下次见面时间,便带着彤彤离去,池真真待她走后才松了口气,也与阿音就近寻了间禅房略作歇息。 阿音问道:“姑娘,崔夫人和气得很,你怎么有些紧张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单是面对她,我便不由自主将背挺直,半日下来有些累。” 不光是累,池真真还觉得里衣被汗浸得有些湿,便让阿音在门口守着,她刚解开外衣系带,便听得禅房窗格轻响,蓦地心生警觉,想要回头却已经来不及,有人一把擒住她的臂膀,低声道:“是我!” 池真真恍如回到了被原庆掳去的那个夜晚,早已遗忘的恐惧瞬间笼罩全身,想惊呼却似被卡在喉咙里,拼了命也喊不出声。 她惊惧害怕的神情反而吓得原庆不敢往前,放开她轻轻问道:“真真姑娘,你,你没事吧?” 她有些上不来气,勉强从喉咙里吐出一句话:“是你,原庆!” 来人正是原庆,他心中见不得人的心思已被池真真提前知晓,即便曾亲眼看着他遭了报应,也无法消除心中的憎恶,何况他此刻还好端端的活着,还卑劣地闯进她歇息的禅房! 他想做什么? 原庆见她并未即时呼救,退后几步无奈说道:“想见你一面可真难,想必真真姑娘已经知道,我与檀大人已经断了往来,今日出此下策来见你,是想同你说说话,并无恶意。” 他说得好生委屈,仿佛有天大的不得已,池真真看着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上一次见到原庆,他仍然算是个表面正常的伪君子,这会儿的原庆阴郁疯癫,与后来惨死前的他何其相似! “原先生究竟想说什么?你与我家大人断了往来的事,我并不知道,若有话请与他说!” 檀宁竟与原庆断了联系,几时的事?池真真心中疑惑,面上丝毫不显,只冷冷地看着原庆。 阿音方才就在门口守着,不可能听到房中动静还不进来,怕是已经出了事,原庆真该死! 她侧过身,不动声色将衣带重新系好,趁机从腰侧取出一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不愿重新经历一次被原庆带走的可能,暗暗下了决心,哪怕是死也不让他再碰自己。 原庆亦是心绪翻腾,他知机会难得,抓紧时间问道:“我想问真真姑娘,你是否真的只想嫁给檀宁?” 可笑,他有什么资格问她! “我嫁他如何,不嫁他又如何?与你有何干系!” 他摇头道:“自是有关系,你若只想嫁他,我可以帮你,你若不想嫁他,我便求娶你!” 他的每一个字都透着诡异,池真真的背紧紧抵着墙,喝斥道:“原先生,我与你不过见过寻常几面,哪里说得到求娶,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这个人一定是个疯子,自说自话的疯子! 哪怕被她骂成疯子,原庆一点也不生气,眼是闪过莫明情绪,上前一步说道:“你不信我?可你想嫁给檀宁,只有我有帮你!不过,你得答应我,嫁给他之后,你就得跟我走。” 又来了!池真真实在不明白,谁不知她已与檀宁有夫妻之实,她也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并不值得被人如此惦记,而原庆这个疯子颠来倒去只想让她离开檀宁,仿佛只要她的人是他的,其他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池真真在乎,见他欲近身上前,忽然扬起手,冷声道:“今日不是你死在这里,便是我死在这里,你再敢上前一步,我就动手!”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柄寒光短匕,原庆后退几步,似伤心又似痛楚,叹道:“你不信我,你不信我,我真心想帮你,若你知道……”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几不可闻,池真真却不敢放松警惕,利刃始终对准自己,他见僵持无谓,终于放弃了种种念想,转身仍从窗户离去。 第五十章 不怪他 檀宁本以为今日是一次寻常会面,将池真真送到正德寺后便离开,有祁琅与蔡向仁,还有分派给他们的锦衣卫在此等候,应安全无忧,况且崔夫人的身边的锦衣卫只多不少,应无贼人敢冒犯她们。 接到池真真在寺中遇险的消息那一刻,他几乎不敢相信,用最短的时间赶到正德寺,匆匆赶去禅房的路上,已听完守在此处的下属禀报详情,当听到池真真持刀逼走歹人时,他的面色十分难看。 正德寺里面如今都被锦衣卫围着,池真真所在的禅房外站着不少人,檀宁推门进去,与气定神闲的池真真目光相对,他愕然停住脚步。 她正语气淡定地安慰阿音,小丫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方才有人将她悄悄迷晕放到角落,这会儿才清醒过来,心中后怕得要命,万一姑娘出事,她也不用活了。 “真真,你……”檀宁想问她可害怕,可受到惊吓,可她的模样实在过于从容,他无法问下去。 听得檀宁的声音,阿音慌忙站好回话:“大人,我,奴婢无用,好在姑娘没事。” 不知大人会如何责罚她们,阿音不敢再哭,心中更加害怕,吓得打嗝儿。 池真真推了推她道:“阿音,你先出去吧。” 打发走阿音,她才蔫蔫地在椅中坐下,问道:“你怎么来了?” 檀宁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将凌仪华送的短刀一直贴身佩戴,还有勇气持刀与人对峙。 “你遇险,我自是该来。” “已经没事了,我想回去。” 他瞧出她的不配合,仍追问道:“真真,不与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檀大人可曾事事与我说分明了?你诸事在握,何需来问我!”她语气里充满了讥诮,“你没告诉过我与原庆为何断了往来,今日他突然出现,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疯话,我还想问你是何原因!” 他们之间看似情浓似海,其实关系早破败不堪。 檀宁一直不知她是如何知晓了原庆的心思,又为何对他隐瞒,她没有说,他便不说破,故而与原庆迅速断了往来后,没特意告诉她,这当中两人皆有所隐瞒,她埋怨他事事不说分明,他并不无辜,当下只是皱眉道:“他已经疯了,想来你是受了我的连累,有些是非恩怨说给你听不过是徒增烦恼,我会让他付出代价,以后不敢来打扰你!” 池真真撑着头微闭着眼,过了片刻忽地笑了:“你也别瞒着我了,原庆今日虽然说话颠三倒四,我却不傻,已经听出来了,只是,我不明白,一个连面都不曾见过几回的人,为何会对我起了心思?” 如今任何与原庆有关的事,都令檀宁厌憎,他眉头皱得更紧,上前说道:“别再想他说过什么,我带你回去。” “你也不明白吗?我猜他是觉得,既然我能委身做你的外室,那么再跟了他有何不可?”她虽浅笑着说出残忍的言语,泪珠子早啪嗒啪嗒地落个不停。 他想制止她说下去,喝道:“真真!” 被人看轻是她活该,他生什么气? 明知他不愿听,她仍一字一句地道出事实:“也不怪他,想必其他人亦是如此看我。” 她还有更狠的话没说出口,青楼妓馆中的卖笑女子人尽可夫,她池真真又好到哪里? 眼下身在佛寺,到底没提那些太过不堪的字眼,她的自轻自贱令檀宁神色愈发难看,如此反应倒让她心中痛快不少,低头拭去眼泪声音温柔地说道:“不过是事实罢了,你不爱听我以后不说便是。” 檀宁想将她抱在怀中安慰,又想堵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却什么也没有做,那一刻,他觉得和池真真之间似有什么牵绊无声断裂,许久才缓缓说道:“真真,你方才变得我几乎认不得了。” 池真真冷笑,不过是从前她好哄,如今不好哄罢了,哪里是她变了!故意伤人的话她不是不会说,而是从前她有太多不忍心,不忍心责怪他,不忍心让他为难,所以到头来受尽委屈的只有她…… 她冷声道:“只是没有等着被人救,没有被原庆强行带走,没有被欺辱几日再被你找到就是变了?檀大人,你未免太强人所难。” 明知她说的事情未曾发生,可檀宁只是想想便连番色变,他的心防被击破,满眼痛苦,想求她别再说,池真真转过头不再看他。 她只是想明白一件事而已,人,唯有自救方可活下去! —— 明桂云居,当阿韵被堵了嘴捆着扔到院中时,她抬起惊恐的脸四下里寻找,却只见到阴沉着脸的檀宁,和一脸平静的池真真。 青尘低着头陈述道:“此人是跟着施娘子入了府,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三次向外头传递消息,每次都借着买东西走后门出去,已经查证,和她见面的是陈王府的人。” 檀宁自从知道原庆的心思,便防着他买通明桂云居的人,没想到千防万防,原庆能从施娘子身边的人入手。 陈王府!原庆现在就在那里,他带着锦衣卫冲进王府抓人,立时燕京便会传出两人为了外室相争的流言,届时真真就真的没了名声…… 阿韵吓得伏在地上以头碰地,她不能说话,只能拼命求放过,可惜池真真恨她的通风报信,从前便是被她害得落入原庆之手,过往记忆涌上心头,她转过头闭上眼,努力让气息平稳。 阿音从外头走进来,手中握着一根长鞭,见檀宁微微颔首,挥鞭朝着地上的人抽去:“想找施先生?她不会来的,今日没人能救你!” 阿韵痛得惨呼,她很想求饶,可是没办法说话,想滚到另一边躲开,阿音已追上去,鞭子是向祁琅借的,若不好好抽打她一番,难消心头之气。 檀宁看向青尘,这是他的心腹管事,既然早就知道阿韵有异动,为何从没有向他提起一句? 青尘口中发苦,身子也有些抖,池真真这时才开口说道:“是我不让他说的,除非你觉得他是你的人,不应该听我的。” 那倒不是,檀宁放过青尘,对她道:“事关你的安危,不该瞒我。” 他挥挥手,让青尘把阿韵带下去,迎接她的将是受到锦衣卫严刑拷打,如何同原庆勾结,必定问得清楚明白。 檀宁想了想问道:“是否一并审问施娘子?” 阿韵毕竟是她带来的,让人心中好生不安。没想到池真真替施娘子解释道:“先生是个好人,她并不知身边有心怀叵测之人。” 今日出去差不多一天,檀宁没有再去衙门,贴心地陪在她身边,想要安慰却无从开口,真真从前格外好说话,几句甜言蜜语便能哄得她眉开眼笑,如今他想说什么之前,需得在心里盘桓过才好说。 晚膳池真真只略用了几口,此时倚在窗前望着天幕,一轮皎洁明月高悬,明明今日经历了一场危险,她却并不困,便在心里盘算婶婶在燕京城做个什么生意好。 正德寺的事崔夫人已经听说了,想着若非她提议寺中相会,池真真才受此惊吓,于是派人连夜过来送了重礼,想要弥补一二,礼单写了很长一张。 檀宁在心中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她一件事:“真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有位对我恩重如山的叔父,他快要回京了。” 池真真记得,同时也想起崔夫人今日的委托,说道:“是不是唐大将军?崔夫人请我转告你,她想见一见唐大将军。” 第五十一章 为痴情故 池真真随檀宁回燕京时,唐桓尚在外未归,檀宁只在信中提到过池真真的名字。这次唐桓回京,于情于礼,檀宁都该带她去将军府拜见唐桓。 只是在唐桓看来,正经人家的女子谁会甘愿做人外室,定是图檀宁的出身与地位,他没有隐藏对池真真的不喜,檀宁至此没再带她去过将军府,一半的原因是不愿她受委屈,另一半的原因也是照顾自家叔父的心情。 想到此处,池真真轻扯唇角,看轻她的人又岂是一个两个,或许真就是她的错,她错在不该出现在檀宁身边,与他相识是最大的错误。 不知什么时候,檀宁也来到窗边,看着天上的圆月发出感慨:“还记得在湘阳的时候,我时常从官衙溜出来找你,那时的月色与今夜很像。” 她自然记得,那时候他没说实话,大家都以为他是从京都来的寻常公子,否则她也不会大着胆子,去问他对亲事有什么打算。 后来檀宁将她带回燕京,连她的婶婶与侄子也一同照顾,日子舒心又肆意,她从未怀疑过会与他恩爱白首过一生。 檀宁将她环在臂弯,她轻轻倚靠在他身上,缓缓闭了眼不去想今后如何,但他却问了一句:“你可知崔夫人为何想见唐叔父?” 池真真没有睁开眼,眉却紧紧蹙着:“旁人的事与我何干?” 檀宁哑然,他以为池真真会和以往一样,追问他其中原因,如今她是真的不同了。 他无奈叹口气,自顾自说道:“先帝曾为叔父和崔夫人的姑姑指过婚,可他却抗旨不从,若不有有军功在身,对朝廷忠心,早被先帝爷处置了。” 在檀宁口中,唐桓是个得佳人青眼仍不忘早夭心上人的痴情人,他一生未曾娶妻,当年的崔家姑娘是燕京城有名的才女,唐桓却郎心似铁半点没有软化的迹象,崔家姑娘等到年纪老大才嫁到远离京城的柳州,再也没回过燕京。 这些事池真真并非第一回听他说,唐大将军唯一令她钦佩的便是专情一人,试问天下男儿有几人能做到? 她回想了一下,唐桓也没几年好活了,满身伤病的他甚至比被溺死的她还要去世早一年。 她慢吞吞地道:“所以你想说什么,想将你的唐叔父接过来住多尽些孝道?我觉得你搬去将军府比较好。” 这当然不可能,檀宁捏了捏她的鼻子:“自然不是,我打算同叔父他老人家说与你的婚事,若他同意……” 话未说完,池真真已将他推开,冷声讽道:“怎地我与你之间的婚嫁之事,非要别人来首肯同意,先前是圣上不答应,我好好的变成你的外室,现在是你的恩人叔父,他不同意我是不是连外室也做不成?” 说到最后,她本有些气咻咻地语气蓦地一变,变得若有所思,不用再做檀宁的外室,也不是没有一点法子。 她忽然期待起与唐桓的见面,届时定要争取让他对自己的不喜加重十倍! 她一发脾气,适才依偎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檀宁立时告饶道:“真真我错了,是我说错话,你别生气。” 他已经学乖,若不顺着池真真的意,她敢上手掌掴他,明日还要上衙,再不能顶着红痕见人了。 ———— 第二日清晨,霞光初显,施娘子便来了采薇堂,可是池真真还未起,阿音将她请到东厢小书房里坐,将檀宁对阿韵的处置说了,又道:“先生莫为此生气,她是该重重责罚,差点害我们姑娘出事。” 她越想越后怕,自己被迷晕了不要紧,姑娘在里头被人欺侮了可如何是好,万幸大人没有瞎怀疑,反而更紧张姑娘的安危,早晨已吩咐再寻两名武婢,以后好贴身保护姑娘,祁琅与蔡向仁到底是男人,有些事照拂不及。 施娘子微叹:“我是真没想到,还当她是个好的。” “那是先生你心思纯善,却不知早落入别人做好的局。”池真真的声音响起,她才起身便听说施娘子过来了,知道她定是心中不安,怕是一晚上都没休息好。 果然,她走上前便看清施娘子眼下青黑,看上去脸色憔悴,便道:“阿音,让人把饭摆这里,我留施先生用饭。” 施娘子待要推辞,她已说道:“我说过要同先生长长久久相处下去,有什么便说什么,是那个阿韵贪图银钱背主,否则你所住之处无端被人闹事,为何偏偏她成了最忠心的?” 有些事只稍微一查便知,原庆在明桂云居安插不进人,便打听了马上要来当先生的施娘子,设局让她众叛亲离,而早被买通的阿韵便会跟着她一起来明桂去居,那么他就有了眼线。 池真真让青尘格外关照阿韵,本想找个机会揪出来,打发走之前也不能轻饶她,这下子檀宁直接让锦衣卫接手,阿韵很难活着从衙门里走出来。 她想到此微觉快意,权势这种东西,对自己有利时可真是个好东西,她得趁着能用之时好好利用。 丰盛的早饭很快便摆好一桌,甜咸点心,肉蔬蛋粥色色齐全,池真真拉着施娘子入座,她才消化完来龙去脉,抚胸怅叹:“竟有人如此费尽心机行事,幸好池姑娘吉人天相。” 昨日原庆见她不为所动,并不敢强逼她,她才能毫发无伤,下一次不知还能不能如此幸运。池真真不觉得这是吉人天相,心中反而更加警惕,原庆好像疯得更早了,一定是因为檀宁与他断绝往来的原因,可是原庆是如何发现的呢? 她一边在心里思索,一边安慰施娘子道:“先生莫将此事放在心上,回去后好生歇息一日。” 施娘子可没忘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当下摇头道:“不行,出门上香,出门探望亲人,已落下不少课业了。” “那些课业我都会了,再说不是有阿音吗,我不在的话先生多教教她。” 阿音面色有些苦,虽然她很喜欢跟着施娘子读书认字,可跟着姑娘东奔西走更有意思。 第五十二章 我要娶她 西城门外,陈王府的大管事带着几个奴仆正等候王爷的车驾。 他神色焦急,不断向西路张望,许久之后,当看见陈王骑马飞驰而来的身影,他忙奔上前高呼道:“王爷,王爷,您可回来了!” 陈王勒马停住,管事跪倒在地将这两日出的事原原本本说了,陈王听得深深皱眉,喝道:“本王不过出去几日,怎地出了这些事!” 他本带着几名姬妾在外面快活,忽然接到急信,王府名下几处产业被锦衣卫副指挥使檀宁带人接连查封,说是替圣上讨还十数年前他欠下的亏空。 陈王府曾无比荣耀过,虽后来日渐式微,可陈王几时受过这种气,当即赶回燕京。 王府管事看看左右,跪行两步上前,低声道:“小的打听过,是原先生在外面惹怒了檀大人,所以才……他如今在王爷的院儿里住着,想是在躲檀大人。” 他是王爷的心腹,知道原庆的身份,也清楚表面上是王府养着原先生,实际上这几年王府是靠原先生养的,王爷待原庆是什么态度他更看得清,所以在这儿守着提前来给王爷送信儿。 陈王简直要气笑,这小子什么时候会惹祸了,惹出祸事还躲进王府,锦衣卫行事嚣张,确实不敢闯进王府拿人,只好查封他的产业出气,可真行! 陈王府的主院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 原庆斜靠在桌上,手中的酒盏里空空如也,珊瑚色的桌布上布满酒水痕印,他似已喝得烂醉,任发丝胡乱盖在脸上。 陈王大步推门而入,看到眼前的景象,怒道:“你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他动也未动,只微抬了抬眼眸,看到陈王气急败坏的模样后,唇角牵动露出一丝笑意。 虽是陈王之子,原庆却做不到真正敬爱自己的生身父亲,反而恨他从小就对自己不管不问,任他挣扎过活,那些无法对人提及的苦楚,在看清父亲自私且不负责任的本质后,变成无法消除的怨恨。 “父亲,你来看我了?” 他口中说着父亲,身子慢慢坐直,随意将酒盏扔到桌上,发出咣地轻响,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动作,显是十分怠慢,陈王却没了方才的气势,寻了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咳了声道:“庆儿,青天白日,你怎么就喝上了?你知不知道锦衣卫在找王府的茬儿?” 原庆缓缓问道:“父亲心里,那几处产业比我重要?” 刚刚被陈王接回王府时,他有过对亲情的渴盼,可自私又不负责任的陈王能给他的,不过是虚假的关怀。 陈王想起如今王府名下的产业都是原庆帮他置办的,一时有些尴尬,说道:“本王一时心急,你莫往心里去。你与檀宁不是一向交好吗,为了何事闹翻?”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触着了他的逆鳞。” 他的模样并不十分在意,可陈王心里发苦,这个原庆,越大越无法掌控,性子也愈发古怪,他这个爹想拍桌子发威却又不敢。 他眉头皱得越紧,原庆心里越畅快,探身越过桌子,凑到陈王面脸前,有些神秘地道:“父亲想知道是什么事吗?我看上了一个女人,就是檀宁心爱的外室。” “胡闹!”陈王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你根本不是为了女人神魂颠倒的性子,惹怒了他有什么好处?” “那是父亲不了解我,这世上的女子除了池真真,我全都不喜欢,我要娶她!” 最后一句,原庆几乎是喊出来的,一直以来,他将这个心思藏得极深,憋得太久,说出来只觉无比畅快。 陈王被他喊得怔住,将这小崽子接来王府后,他就不爱吭声,年纪越大心思越深沉,他明明心里怨恨亲爹不肯光明正大地认下他,却尽心尽力地帮王府赚回大笔财富,父子之间说话也总弯弯绕绕,今日是头回见他这般模样。 “你想娶妻,本王自会为你择一门上好的婚事……” “我劝你别插手我的婚事!”他话未说完已被原庆打断,自家父亲是个什么人物他最清楚不过,在他的眼里,女人都是玩物,生母当年就是被他随意玩弄扔在外头不管。 陈王恼怒低喝:“我是你的父亲!你若真有能耐惹了祸事别来王府躲着!还有,这是我的院子,你,你住进来成何体统!” “我一来便将这院中人撵得干干净净,难不成你还怕我染指那些女人?”原庆心中不屑,他站起来伸了懒腰,“父亲大人莫急,会有人看不惯檀宁替我们出头,最多不过几日时间,事情就会平息。” 至于那个人是谁,原庆相信陈王能想明白,他也在等那个人来找他,而此时他暂时只能待在陈王府。 一想到檀宁烧了他在广福巷的宅子,便忍不住阵阵难过,在那之前,他对池真真不过是在心里默默念想,甚至想过全一力助她实现嫁给檀宁的心愿,毕竟他的生母就是个外室,天然怜惜池真真的命运。而檀宁的举动,彻底令他癫狂,为何不能占有池真真,嫁给他不也可以吗? 可是,檀宁如何发现了他的心思? 陈王拿原庆无法,毕竟王府的花销都靠他的进贡,只得忍住脾气道:“你若还当我是你的父亲,便早早将事情解决了!” 原庆勾唇笑道:“瞧您说的,我不当您是我的父亲,那当您是什么?” 陈王走时心情复杂,一方面还在生气,另一方面又为刚刚到手的两万两银票高兴,或许这个儿子不大听话,可对他又十分孝顺,让他又爱又恨。 ———— 碧湖湖畔,绿柳低垂,杜西河站在树下,远远听着楼船上的悠扬琴声,良久转过身,对不远处等候的锦衣卫说道:“大人今日行踪不得外传!” 跟来办差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虽然不知道方才迎接大人上船的那个娇媚女子是谁,可稍用心便能打听出来,杜首领这样吩咐,难道大人不是来查案子的吗? 夏风吹得人心醉,楼船上檀宁听完一曲,神色依旧清明,他将迟飞鸾的容貌看了又看,依稀觉得她与自己要找的人有那么一点相似,却又不能肯定。 “大人看够了吗?” 迟飞鸾抬起头,大方地任他打量。 第五十三章 遗憾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迟飞鸾率先收回目光,檀宁在外一向冷情冷性,无人能过久承受他冷峻的目光,她亦不敢。 檀宁也移开目光,看向岸边的杜西河等人,他的属下对迟飞鸾关注太过,听说有人寻到乐典司打听迟飞鸾,目的是寻亲,便立即向他回禀了此事,才有了现在的湖上相会。 迟飞鸾曾是名动两江的清倌人,容貌才情兼备,可在檀宁眼中,她不过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女子,他更看重的是她的身世,她真的是他一直在找的池家后人吗? 迟飞鸾开门见山道:“我知道大人会来,您既有心找人,一定知道日前有人来寻亲的事。” 她向来心思清明,从不将自身幸福寄托在男子身上,但对身世来历未能平常心对待,得知自己原本应该姓池后,也是激动不已,可冷静下来便觉得有些蹊跷。 一切尚待查实,檀宁含蓄回应道:“上回我说不是飞鸾姑娘,看来是我错了。” 不料她摇头道:“恰恰相反,我觉得大人说得没错!” 这倒有趣,他意外地看着迟飞鸾,问道:“此话何解?” “早不寻亲,晚不寻亲,却在我向大人求证之后寻来,时机太巧了些。”迟飞鸾低头抚弄琴弦,断续几声奏出不甘与惆怅,都说相由心生,来寻亲的老妇人面相不善,一味地强调寻亲不易,直接开口要她多多补偿这些年的苦楚。 她自幼便被卖了,这些年又何尝不是熬过来的,世间人谁不辛苦,谁又来补偿她呢? “飞鸾姑娘,请详细将寻亲者的情形说与我听。” 几日前,一名形容憔悴的老妇找到乐典司,说自己从漳南来,二十年前女儿嫁给一个姓池的外地男子,婚后生下一女后全家忽然不见了踪影。此后她四处打听,半点消息也无,一个人孤苦无依在漳南过活。几年前想起曾听女儿说过,夫婿原是京城人氏,她孤苦无依便一路乞讨吃尽苦头寻来燕京,偶然见到迟飞鸾的模样,与女儿生得十分相似,便认定她是多年未见面的外孙女。 无凭无据,单凭那老妇一句相似,迟飞鸾自是不敢相认,可那老妇人却说了关键一点,南漳女子嫁人时必戴镶玉银簪,她的女儿成亲时,女婿太穷亲手雕了一根木簪,而迟飞鸾被卖时除了身上的衣物,随身物品中就有一根不值钱的木簪。 当年池家出事,池家三公子被斩,池阁老身亡,池大公子喊冤无望愤而赴死,只有池二公子带着病弱的幼妹远离京中是非,踪迹难寻,檀宁极尽全力也只查到些许线索,漳南确是他可能去过的地方之一,而迟飞鸾今年已过二十,又与老妇人女儿容貌相似,这些线索丝丝入扣。 若真是池二公子,那么他身边应带着自己的妹妹,檀宁又问道:“那妇人可提过她女儿嫁的池姓男子,身边有无其他亲人?” 迟飞鸾摇头道:“没有。” 她此生心愿便是找到亲人,面对素不相识的老妇人,她却无法叫一声外祖母,听到那对疑似她父母的夫妻无故失踪时,亦心绪平静,一点触动也无,直觉告诉她,他们并非她的亲人。 “请大人帮我查明真相。”她很想知道,寻亲来的是否是她真正的亲人。 “把人交给杜西河,若有结果我会让他知会你。” 想到锦衣卫的行事风格,迟飞鸾不禁担心,忍不住开口道:“她已有些年纪,而且身子不好,还请大人宽和以待。” “放心,只是问几个问题。”他已经找了几年,如今刚刚有一点眉目,不会轻易放过。 事情说完,檀宁毫不留恋地起身走人,忽地想起一事回头问道:“听闻姑娘要办船宴,那日我会让人守在附近,若有需要,直接寻杜西河便可。” “大人担心池姑娘的安全?请您放心,是孟二公子想借我的船给妹妹庆生,又怕我的名声连累小姑娘们,便借机办一回船宴,届时会请些才子名家,孟姑娘她们则另乘船游湖,中间过来凑凑热闹。” 孟二这么做算什么?表面上殷勤追逐,又嫌弃飞鸾姑娘名声不好,檀宁微哂,迟飞鸾却一点也不在意,她看惯世情冷暖,从不曾将孟二公子看在眼里,岂会为他骨子里的轻视而心伤。 她只是含着笑说道:“若是池姑娘不方便来也无妨。” 她请池真真是一时意动,若是其他夫人贵女,听得她的身份都会目露疏远,可池真真看她的目光却是真挚欣赏。 檀宁并不会替池真真拿主意,神情冷淡地告辞离去。 他走之后,窝在隔壁的梅娘才敢露面,一边扶迟飞鸾起身一边说道:“我的老天,这位大人生得俊美,却又吓得我不敢出来。” 迟飞鸾心中暗道,那是妈妈未见过檀大人和颜悦色的模样,他待人并不总是冷冰冰的。 那次她瞧中的宅子被池真真买走,难免遗憾了许久,打听之后才知,原来檀大人少年多情,一见佳人误终生,为了她宁可被人诟病也要未成家先养外室,基本上断了同京中望族结亲的路子。 原来,他与孟二等人真的不一样,亏她以为他待她不同,居然只是因为她身世有异。 梅娘观她眉眼,小心问道:“你瞧檀大人如何?俊美无情又有权势,女儿呀,他来找你是不是……” “妈妈不必试探了,檀大人有心爱女子,我也不会将心事放在他的身上。”迟飞鸾说得干脆,可那股子淡淡的遗憾却在心间萦绕不去。 ———— 此时的池真真再次来到叶儿牌坊,马车刚刚驶到池园门口,仍是阿音先跳下来,一眼便瞧见不远处躲着的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潘泉泽见被发现,尴尬地笑笑,脚边的小人儿已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啪嗒着往阿音那里冲,边跑边叫:“姐姐姐姐。” 阿音看到胖胖的小男娃,吓得叫起来:“姑娘,有个娃娃跑过来了。” 池真真不知她怕什么,撩起车帘向外看,祁琅已挡在小娃娃跟前,胖胖的小儿站定,仰头看着他,又回头看自家二叔,喊道:“二叔二叔二叔!” 潘泉泽整整衣衫,走过来拱手道:“抱歉,车上可是池姑娘?方才我正要出门,被峰儿绊住正在哄他回家去,叫姑娘看笑话了。对了,还要谢过上次姑娘帮峰儿找回蹴鞠球。” 他一番解释,显是怕被误会是特意等在这里。 池真真下了马车,礼貌地颔首道了一声:“潘公子。” 虽然以后搬过来难免会打交道,可对方是年轻男子,她不好多说什么,带着阿音迳自走进池园大门。 潘泉泽抱起侄儿,埋怨低语:“都说你长得白胖讨喜,都是假的!” 不然人家主仆二人看到峰儿,一个视若未见,一个吓得脸色都变了,下次不知找什么理由同她说话。 第五十四章 兄弟 再见章回,他仍是不修边幅的模样,被池真真挑剔的眼光看得不大自在,胡乱拍打几下身上的灰尘,阿音忙制止道:“别拍了,小心呛着姑娘。” 池真真倒没那么娇气,摆手道:“没事,章先生,章大人,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不是她性急催得紧,而是章回看出她寻湖石的用意不明,怕沾染麻烦,就算知道湖石到达的时间也会对她隐瞒,想到这个可能,她才亲自来问。 章回真就是这个打算,他想不通她为何对湖石如此关注,迟疑了下还是说了实话:“姑娘想要的湖石今日就能到,不过……” “那还等什么,你现在就带我去。”可他仍立着没动势,她蹙眉问道:“章先生觉得我在为难你?” “不敢,请问檀大人可曾说过,如何从内务监手里将湖石要过来?” 他说过,这批湖石是有主的,内务监指定用在宫里头,想从他们手里抢东西可不容易。 池真真笑了笑,从袖中抽出一张名帖,上面盖着檀宁的印信,这是她在书房拿的,这批湖石她要定了! 章回无法,只得跟她走这一趟。 此时的檀宁正要入宫面见圣上,宫门外与自已的兄长、忠诚伯檀容碰上。 檀容娶了安华县主后,谋了个兵马司的闲差,他没檀宁那般得圣上偏爱,于公事上才干平平,长公主原盼着女儿跟着他能更风光,但他承爵后全然没了上进心,还为了生母和安华县主夫妻情淡,日见生疏。 今日檀容面带春风,见到檀宁没有拉下脸,反而笑吟吟说道:“二弟,许久没见,有空还是要常回府看看才好,那里也是你的家。” 檀宁面容平静答道:“家中有大哥在,我回不回去重要吗?” 想到那个名义上的家,他心中便涌起一阵浮躁,他丢失的时候才五岁,对爹娘的记忆不多,被找回来时父母均已不在,忠诚伯府说起来是他的家,还不如说是个被檀容和陆姨奶奶占去的陌生之地。 明桂云居才是他的家,真真是他的爱人,是他在世上唯一亲近之人。 檀容笑意更深,装作情真意切说道:“你我是兄弟,若是哥哥哪里做得不对,还请你多多担待则个。” “我还有事要见陛下,大哥有什么话待下次我回府再说吧。” 檀宁懒得同他装模作样,兄弟二人回回见了表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私下里却几次交手,檀宁借着原庆的手段,将檀容几次参了股的生意都给搅黄了,公事上更是紧盯着不放,若不是碍着他待的地方是兵马司,说不定早安上了罪名。 檀容抚了抚袖口,慢条斯理地道:“你来得不巧,陛下此时应去了永安宫,怕是不方便见你。” 檀宁听出来了,檀容今日入宫刚刚见过圣上,应是得了好差事,才在他面前如此得意,当下更不想同檀容多说,亮出腰牌踏进宫城。 ———— 永安宫是贤妃娘娘的宫殿,今日是圣上照例来看她的日子,接驾时她状似无意地提到自家侄女卫子英入宫小住,继而说到太子与卫子英是幼年好友,好生怀念了一番旧时光。 圣上知道她心中存着将侄女嫁进东宫的想法,对此没有表态,却也召卫子英来见,又命人叫太子带着贤妃所出的皇子公主同来,檀宁在小宫侍的带领下来到永安宫时,正好听见卫子英巧妙恭维圣上亲和,又夸二皇子与四公主聪慧友爱,而太子殿下生就皇家威仪,语气极真切诚恳,比在凌府时表露出来的天真之态多有不同。 或许此刻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卫氏一族教出来的女孩怎会真的天真,檀宁没有多想,小宫侍入殿回禀后,里头便传他了,檀宁略整了整衣衫,入内拜倒:“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他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卫子英心跳加快,这几日被贤妃接入宫里小住,几次在姑母提起要为她谋得太子侧妃时顾左右而言他,已让姑母生出不悦。今日终于见到了,尽管那张脸仍是冷冰冰的,可她却觉心满意足。 还要再给太子行礼,被对方一把搀住胳膊:“免了,孤方才听卫姑娘说,后日碧湖有船宴,你可会去?” 他是太子,对这些事并不热衷,上次赏荷宴也是看未婚妻的面子才去露了个脸,可二皇子与四公主却正是凑热闹的年纪,闻言央求太子哥哥带他们去。 贤妃嗔道:“胡闹,刚出过宫怎可再去什么船宴,宫里也有游湖。” 她的话是说给圣上听的,与皇后素来端方不同,她在圣上跟前多是温柔贤淑,将自家儿女养得聪明伶俐,讨得圣上欢喜,宫里日子也自在。 果然,圣上并不觉得他们年纪小顽皮,反而多了三分宠爱,慈爱地道:“夏日游湖,船宴别有趣意,便让他们去吧。” 二皇子等与檀宁也不陌生,有他在一旁照看自是无虞,圣上看了眼檀宁,不必出言交待,檀宁已自觉领命。 他今日入宫本想提一提迟飞鸾的事,让圣上知道寻找池阁老后人的事有了些许进展,可此情此景,檀宁打消了念头。 锦衣卫将寻亲的老妇带走问过话,她翻来覆去仍是那番说辞,至于迟飞鸾是不是她要找的人,那便只有天知道,反正她坚持自己没有认错,孤苦多年,她的身子早就垮了,虽然迟飞鸾还未真正认下她,但待她不错,余生她想多过几天好日子。 卫子英默默站到了檀宁身边,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似想和他说话,不料四公主得了恩准,将她拉过去问东问西,直到圣上要用饭歇息才放他们离开。 待从永安宫出来,卫子英终于觑得机会,对走在前面的檀宁道:“檀大人,又见面了。” 檀宁转过身,锐利眼神在她身上扫过,问道:“有事?” 她被看得深身战栗,深吸一口气才道:“檀大人可有时间,我确实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不知有多少人以不同的借口想要接近檀宁,他见惯却无法习惯,冷声道:“我不觉得同卫姑娘之间有事商量,你该去找贤妃娘娘。” 说罢便转身大步离去,卫子英看着那道消失在宫道上的身影,长长叹了一声。 第五十五章 抢石头 “大人,出事了。” 杜西河已在宫门外等了一会儿,一见到檀宁便上前回禀,稍稍压低声道:“池姑娘同内务监的人为了抢几车石头,把人给打了。” 檀宁怀疑自己听错,他家真真打人? “真真人呢?” “池姑娘带人把石头送去池园,眼下还在池园。” ———— 从宜州运来的湖石大小不一,最高的有七八米,最小的不过二三米,装了两艘船一路运到燕京近郊码头,再用人力拉进城。 内务监不是头一回办这种差事,只差了个姓马的小官儿来干这等粗活,入城时最大那车货还引来不少人围观。 马安成见人越来越多,嚷嚷着撵人:“都给我让开,这可是往宫城里拉运的货,谁再往前就抓谁!” 百姓闻听宫城二字,纷纷避让,可仍有几个人站在原地,其中一个年轻女子好奇地看着寻些被草席包着的大泥团子,她刚才数了数一共拉了五六辆车,便问道:“章先生,你说这里面都是假山石?” 章回点头答道:“不错,湖石孔洞若不用胶泥包上,运送中易被损坏。” 池真真惊叹不已,也不知是谁想出的法子,今日真是长见识。 一道人影横插在两人身前,马安成不屑地说道:“方才我说的话没听见吗,你们还不赶紧让开!” 他生着一口龅牙,面相令人看完一眼不想再看第二眼,池真真没在意他的态度,尽量好声好气问道:“你是内务监的人?来得正好,这些湖石我要了!” 马安成没想到看上去娇弱的美丽女子,竟会口出狂言,他不耐烦地想将池真真推过一旁,章回怕他唐突到池真真,忙上前去挡,可有人比他的动作还快,只见一道人影飘过,马安成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有人对他动手了! 马安成顾不得屁股疼痛,抬起头喊道:“来人,给我把他们抓起来!” 他带的人手不多,可城门口值守的兵士离得不远,他一嗓子就能喊他们来帮忙。 动手的是祁琅,他并不敢让人碰到池真真,也不理会马安成叫来什么人,转身恭敬地道:“池姑娘,你没事吧?” 事情发生得太快,池真真袖中的名帖还没掏出来,这会儿报檀宁的名号似乎有些晚了。 她摇摇头,看看后面的马车,咬咬牙对马安成道:“对不住啊,我是真的要买下这些石头,多少银子都可以。” 内务监掌管宫中各类采买之事,马安成虽然官职低微,可他手中有权,走到哪都被人捧得高高的,今日怎肯忍气吞声,被人搀扶起来后指着她尖声道:“你睁开狗眼看清楚,我可是内务监的人,这些都是宫中所用,不是你想买就能买的!” 章回日日埋头在纸堆里画图,要不就是出门拆建房子,他不擅长和势力小人打交道,却无法看着池真真无措受气,大声道:“即便是太湖名石,最多不过千两银,内务监私售宫中所用又不是一回两回,你敢说这次的湖石没被人定走?” 他的维护令池真真讶异,再看马安成心虚的神情,一时也明白过来,定是不止她在打湖石的主意,否则章回哪来这些消息。 “你是谁,敢报上名吗?” 章回老实答道:“在下章回,在工部李侍郎身边办差,与大人曾经见过,还请……” 话未说完,马安成暴躁地打断他:“什么李侍郎张侍郎,老子才不认得你,都还愣着干嘛,全都抓起来送到京都府,今日不给你点好看,老子就不姓马!” 一张名帖递到他的眼前,上面写着的名字让马安成顿时收了声,祁琅拍拍他的肩,说道:“大人派我保护池姑娘,方才不得已推了马大人一下,多有冒犯,大人只将我一人送去京都府便可,其他人抓不得。” 马安成面色几变,干笑着道:“没事,没事。” 碰上惹不起的人物,马安成立刻缓和语气,反正有几块湖石已定了买主,再卖一个也不成问题,于是他将看热闹的人赶走,想和池真真好好商量一下。 可池真真已懒得看他那张脸,只让章回与祁蔡二人和他说话。 祁蔡两人不等拉石头的马车去内务监过一手,直接数了厚厚一叠银票塞过去,马安成这才知道,人家小姑娘要的是所有湖石,他死死挡在马车前,哭丧着脸道:“不成不成,你们简直是明抢,还有没有王法?” 可谁会理他,马安成拦不住,眼睁睁看着东西被抢走,等马车看不见影子,他嚎了一会儿,突然抓乱头发,扯了外裳就跑,打算回宫里告状去,锦衣卫的人他惹不起,只能找惹得起的人去。 ———— 池园,拉来的湖石卸在院子里,章回正带人清洗石头外面糊着的胶泥,随着一点点灰白的孔洞露出来,一座玲珑剔透的观赏湖石渐显真貌。 即使池真真并不懂得欣赏这些,也不得不承认好看,日后放在院里水池中可成一景。 章回正在想要不要将所有湖石都处理干净,忽地瞧见池真真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凿子,往石头上狠狠敲去。 他吓了一跳,叫道:“池姑娘住手!” 池真真买下湖石的动机不纯,事关方映画夫妇,她总要试试是否这些湖石中藏没藏银子。 她转身嗔道:“你吓着我了!” 章回惊出一身汗,再想说她几句却把话咽了回去,他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为何被她一问便说了实话,带她去看湖石,又为了与马安成交涉维护她。 他的身份如何能护她周全,根本与檀宁无法相比,心情微微有些沮丧。 池真真自然不会告诉他实话,胡乱解释道:“我想瞧瞧它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何卖价如此昂贵。” 章回半信半疑惑,刚刚他分明看见她想敲毁湖石。 擦了擦脸上的汗,却将手上的脏污抹了一脸,说道:“自然都是石头,不过是有人喜欢便觉得稀罕。” 湖石生意太赚,池真真都有些心动了,趁章回抹脸的功夫,她手拿利凿使劲敲在湖石最细那处,一声脆响,半截石头从半中间折断,掉在地上碎成几块。 “真真小心!” 随着话音刚落,她被人抱在怀中退开,檀宁拉着她问道:“没砸到你吧?” 她摇摇头,将他的手甩开:“你怎么来了?” 第五十六章 唐大将军 檀宁看了眼地上的石头,再看边上站着的章回,压下心中种种情绪,说道:“我来接你回去。” 天边晚霞灿烂如同花开荼蘼,池真真惊觉出门许久,她有些可惜地看向剩余几座湖石,今天来不及全部清理出来,折腾半日,竟是一点发现也无。 转头看章回神色异样,她问道:“章先生,你怎么了?” 章回失魂落魄地答道:“看到如此精美的湖石被毁,心中……可惜。” 他既为湖石被砸毁心痛,也为檀宁揽着池真真而莫名泛酸,且他看出来了,池真真今日硬将这些石头抢回来,绝不是为了造景所用。 她为何要同一堆石头过不去? 池真真同他辩道:“不至于,我只是敲掉了一小块,哪里就毁了它,再说,不过是些稍微值些钱的石头,没了就没了。” 章回不知她的用意,眼中迷茫更浓,总觉得她的举动另有深意。 入夜,池真真沐浴过后,闭着眼靠在青色软簟榻上晾湿发,檀宁接过丫鬟手里的罗扇,亲自给她打扇。 她觉得舒服,只以为还是香儿,拖长声道:“今儿这风扇得好,明日叫阿音给你发赏钱。” “多谢真真。” 听到他的声音,池真真顿时明白身边人是谁,翻过身不想理他。 “真真,你今日一直同章回在一起?” 她嗯了声,眼也不睁地道:“你问这个干嘛,人可是你寻来的,我明日还要去池园见他。” 檀宁打消把章回换掉的念头,好声好气说道:“好好,你想去就去,内务监那边不用担心,他们不敢来得罪我。” 池真真听了立刻翻过身问道:“内务监怎么了,我可是给了他们银子的,他还敢去告我不成?” 她说得理直气壮,他边打扇子边坐了个榻边,同她商量道:“你往里边躺躺,我同你细说。” “暑气蒸人得紧,做什么挤一张榻上,我不要!” 她手脚并用想将他推开,坚决不与他同榻,只是力气太小,反被他抱起来说道:“那听真真的,不在榻上挤,咱们回床上说话去。” 罗扇先是掉到榻边,而后又落到地上,绣着粉牡丹的扇面上,有只彩蝶飞入花蕊中,寻芳揽胜好不快活。 第二日一早,池真真睁眼已经日上三竿,没有人来叫醒她,一定是檀宁特意交待过了。 她心中记着池园堆着的湖石,唤人进房服侍她起身,英儿捧来衣裳让她挑选,阿音见她一脸茫然,忙道:“大人早上交待,今日有位长辈回京,您醒了哪也别去,等下会有人来接您去与大人会合,再一起去见那位长辈。” 唐大将军回京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池真真仍觉心中五味杂陈,这么快? 如此重要的事,檀宁定是早就知道的,可昨天晚上他一个字也没提,是不想让她紧张,还是觉得她知不知道都不重要? 池真真看了英儿拿来的几件衣裳,均觉颜色太过扎眼,她已记不清上一次初见唐桓时穿了什么,戴了什么,而她如今的年纪,衣裳都选鲜亮的颜色,在唐大将军眼中说不定就是轻浮。最后,池真真挑了件素净的薄衫搭条长裙,心想不失礼即可,反正唐大将军不会待见她。 檀宁派人来接她时已是正午,将军府在靠近宫城附近的兰亭巷,那里住着的多是有身份的官员,池真真乘轿而往,偷偷从缝隙处往外看,从前模糊的回忆浮上心头,她曾经紧张且不安,满心期待得到心上人的长辈认可。 如今她的心境已变,唐桓认不认可她又有什么关系,今日前去走个过场,若是时间来得及,便去池园找章回,看看其他湖石打开后是否有异状,如果没有,便想个法子全部处理出去。 不知能否仍卖回给内务监,或让青尘打听最近有没有人家修园子。 将军府门口立着两个石狮子,池真真瞄了两眼,忽然想到,不如借花献佛,让檀宁出面送长辈一块奇石,想必是个好主意。 她带着轻松愉快的笑走进正堂,唐桓一脸严肃地坐在正中,看向走进来的女子。 她的身形轻盈婀娜,穿戴佩饰简单,只有系着软缎罗裙的流苏腰带略精致,看上去清纯灵动。 檀宁瞧中的女子并不差,身份也不是问题,可去年他们回来时,他不在燕京,否则不会任事情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唐桓布满风霜的脸看不出喜怒,檀宁却感觉到他的异样,轻声唤道:“叔父,真真来见你了。” 池真真本不想行礼,但看到那个一身盔甲的老人家,又心软地行礼,并关切问道:“大将军一路辛苦,可需要我从府里挑些人过来帮忙服侍?” 方才她一路行来,偌大一个将军府,竟连仆人也没有几个,唐桓长年在外奔波,头发白多黑少,样貌苍老得很。 唐桓没说需不需要,只示意他们坐下,缓了缓心神道:“钦山说你们在湘阳相识,你祖上便在湘阳城?” 池真真本想点头,又觉得失礼,回道:“正是,家父家母与二叔已经亡故,只留下婶婶与幼侄。” 她记忆里从未见过父亲母亲,倒是二叔死的时候,她已经十二岁,早将养了她十几年的二叔当成了父亲一样的存在。 唐桓问完便不再说话,似乎失去与她交谈的兴趣,只看着她的脸审视了她许久,若换成从前初见到他的池真真,必定承受不住那样的目光。现在的她泰然自若,抽空还看了檀宁一眼,他竟比自己还要紧张,也不知怕什么。 “你们走吧,我没有别的事,只要你记住曾答允过我什么。” 檀宁松了口气,他是真的怕叔父大人说出令真真难堪难过的话语,忙拉着池真真告辞离去。 走出将军府的大门,池真真算了算,她花费半日功夫准备,只见了唐大将军半柱香的时间,想来他老人家同从前一般,对她没什么好印象。 她并未放在心上,檀宁叫来马车要送她回去,她却对车夫道:“去叶儿牌坊!” 檀宁本想折回去问清楚唐桓的想法,闻言跟着上了马车,章回为人如何他早已打听过,醉心工事二十来岁仍未娶妻,可那到底是个年青男子,不能再叫真真同他一处了。 第五十七章 石中藏金 马车上,两人谁也没有开口,檀宁有些担心池真真,怕她因为唐大将军冷淡的态度心伤,本以为叔父见到真真后,会喜欢纯真活泼的她,就算他并不看好两人的感情,檀宁之后会慢慢说服他,让他对真真改观。 却没想到,唐桓只见了池真真短短一面,想来是极不满意。 他压下心中沮丧,想劝慰真真两句,可她仿佛根本不在意,一路上心不在焉地,马车到池园门口便要下车,他一把将她拉住。 池真真回过头不解问道:“怎么了?” “真真,叔父方才那样的态度,你一点也不在意?” 池真真是真的不在意,那是她曾经经历过的情形,不过是再被唐大将军看不起一回罢了,而且这一回比上一回经历的时间还要短,快到她还来不及做出让他更不喜的举动。 罢了,老人家是于国有功的将才,不过是看不上她而已,而且,想到唐桓几年后就会离开人世,池真真再生不出半点怨气。 她摇摇头,檀宁的眼中却闪过失落,一些莫名的情绪在心头积压,手中的力道并没有松。 池真真甩不开他,忍耐着急躁问道:“檀宁,我在乎有用吗?其实唐大将军没有错,他是真心为你好。现在,可以放开我吗?” 她想快点去见章回,直觉告诉她,她想要的答案一定在那些湖石里,里面有什么玄机,她一定要弄清楚! 他却固执地将她拉回来,抱着她道:“我希望你在乎,这关系到你我的将来。” 外面一片安静,想必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池真真却受不了,从前他每次见完唐桓便会有许久低落消沉,想必因为她,檀宁承受许多压力,可明白了这些,她更加不知如何自处。 “我若在乎,迟早会因为命运和幸福掌握在别人手中崩溃,檀宁,你应该庆幸我不在乎。”她抬起头与他目光对视,眼神平静,语气也平静得如同在说别人的事,“你说给你三年的时间,说得好像三年之后一定可以与我修成正果,我今天再说一次,我不信!” 世间女子,谁不想要钟情于她的如意郎君,世间男子,谁不想要如花美眷,可她和檀宁,大概真的有缘无份。 他忽然放开她,急怒之下低声质问她:“好好,我早看出你就是想同我分开!真真与我缠绵的时候,是否也在想着分开?” 此刻,他不是杀伐冷酷的锦衣卫指挥使,而像个执拗的孩子,就在池园门口,在马车上问出这样的话来。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却极肯定:“是。” ———— 一块名石的出现,往往伴随而来的是腥风血雨。 章回一晚上没睡,眼底一片青黑,他独自在池园盘桓良久,从剩下的几座湖石里挑了一个,亲自动手清理,终于发现了令人心惊的秘密。 他想立刻离开池园,远离是非之地,又怕被旁人发现异样,思索良久终是守在这里等池真真到来。 可池真真来得晚,身边还跟着檀宁,章回瞬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留在池园的管事谢勇今日殷勤地跟在一边,连连称赞湖石名贵。 池真真神思不属地站在泛着金光的玉湖石前,章回看看她,又看看眼中充斥着郁气的檀宁,直觉告诉他,这两人一定发生了不愉快,而且就发生在刚刚。 “太美了,章先生,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一座玉秀钟灵的奇巧湖石立在胶泥当中,石身是罕见的全白,如一整块玉雕琢而成,阳光下又似泛着金光,池真真回过神后一眼便相中了。 章回干涩答道:“在下什么也没做。” “这真的是天然奇石?” 能被挑中从遥远之地运来燕京,必然有其不凡之处,有的灵秀,有的奇诡,听说有的寿山石孔洞数量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单八个,意头极好。 池真真又问道:“为何不将其他湖石也清理出来?” 章回张口却不知如何作答,他看向檀宁,眼中似有所求,檀宁想了想说道:“章大人自有他的道理,你昨日才毁了一座湖石,先让他想个法子恢复原状,再说池园不需要这么多石头。” 池真真这才认真看了章回一眼,他已脏得不成样子,眼见着精神疲累,身子摇摇欲坠,于是说道:“算了,章先生还是回去歇息去吧。” 等章回走了,她就再凿一回湖石! 谢勇热切地说道:“大人,姑娘常来池园,回回来都没个歇脚的地儿,章先生让人赶工收拾好一个小园子,小的已让人备了茶水,您与姑娘可以去瞧瞧。” 没想到章回还有如此贴心的时候,池真真当即便要去看,并不管檀宁是否跟上,谢勇看檀宁的脸色,颠颠儿地赶过去服侍。 她走后,檀宁依旧站在原地,耐心地等了章回一会儿,才问道:“有话就说吧。” 章回面色愈发纠结,他觉得这事儿应该告诉池真真,可又不该告诉她,想来想去,却叫檀宁看出了端倪。 锦衣卫手段如何狠辣他并不在乎,可这件事干系重大,也只有告诉檀宁才是最稳妥的。他思来想去,低低道出一番话。 昨夜他连夜清理湖石,在包裹湖石的胶泥里,竟藏着一根根金条,他清点完之后心惊不已,整整一百根! 章回拖出一个沾了污泥的布包,打开给檀宁过目,他守着这里一步也不敢离开,托盘而出后方松了口气。 檀宁一想便知,有人通过运送湖石往燕京城运送金子,想必金鱼来历不清白,是谁送?又是谁来收?内务监的胆子没这么大,会是谁? 随即他便想到一个问题:“昨日清理的湖石为何没有?” 章回不知,但他道:“下官猜测,或许是因为那块湖石被人订走的缘故。” 是了,内备监那边是有人打过招呼,湖石运回来已有人订了。 他看向其他没有清理的湖石,再看章回,他微微点头,看来已经查过,里面都有金条。 檀宁眯起眼,能想到这个法子的人,想必保证能安全取回金子,这个人在宫里必能说得上话! 他可以将这座白玉湖石按原样封起来,连带其他没有打开的湖石一同送回内务监,再暗中查探背后究竟是谁在操纵一切,也可以按兵不动,等着对方主动找上门。 可问题在于湖石是池真真买下来的,还有,若对方因此对真真心存怨念,会否对她不利? 第五十八章 还有这种好事? 檀宁一夜未归,池真真睡了个好觉。 着急的只有阿音一人,她只是一回没跟姑娘出门,不知他们两个又为了何事闹起来,但可以肯定这回不简单,不然大人为何连个信也没叫人送回来。 池真真不知自己的贴身丫鬟脑补了什么大戏,她是一个人从池园回来的,至于檀宁去了何处,她大致能猜得出来,当然是将军府,再不然就是入了宫。 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睡了个好觉,一早醒来又是日上三竿。 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她翻了个身,外头已守了半日的阿音听到动静,急急进了内室,隔着帐子轻声道:“姑娘,外头有人送了好些礼物来,您起来瞧瞧去?” 她不想动,懒懒地问道:“谁送来的?” “唐大将军派来的人,只说是大将军送给姑娘你的,其他没留什么话,现在人已经走了。” 池真真稍微清醒了一些,仍躺着没动,唐桓一个长辈,怎会给一个小辈送礼,难道大将军打定主意叫檀宁与她彻底断了,所以先送些补偿?否则无缘无故,送她礼物做什么? 等她终于起身梳洗,换衣裳的时候,才被提醒今日要赴碧湖船宴的邀约。虽然她还没去过船宴,却也听说燕京城的船宴是午后开始,至晚方归,船行碧湖之上尽赏风光,十分惬意。 也不知章回有没有再清理湖石,池真真本打算今日继续去趟池园,可答应了迟飞鸾的事,她不好爽约,一时有些难以抉择。 几个丫鬟听到碧湖船宴都有些意动,她们也很想去碧湖游玩,开始讨论赴宴时穿姑娘想穿哪件衣裳,梳什么样的发髻,阿音重重咳了声,刚要说什么,前院那里青尘叫人来回话,说是有事要见池真真。 池真真换好衣裳却不想动,饭也用得不多,磨蹭了许久才去前头看青尘有什么事要回禀。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池真真用力抓紧檀木椅扶手,怀疑自己还没睡醒,让青尘把方才说的再重复一遍。 青尘不敢看她,低着头道:“大人今早回来略整了些行装便出京办差了,叫小的转告姑娘,池园里那些湖石已物归原主,让您最近不要去池园去。” 檀宁昨夜没有回明桂云居,原来是宿在宫里头,圣上有急事差遣他出远门,最快也要一个月以后才能回来,若是差事不顺,说不定得两三个月以后了。 池真真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他要离开很久,岂不是说她能自在很久,还有这种好事? 第二个念头是坏了,她抢过来还没查出头绪的湖石没了!合着她的银子白花了? 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想找的线索,被檀宁发现了,那些湖石确实有问题!她的心咚咚跳得飞快,站起身想找到檀宁当面问个清楚,可他一早出京,想追也追不上。 他走得太快,连一声道别也无。 昨天他在马车上问了她是否仍想着与他分开,池真真给了肯定的答复,心中到底生出了不忍。可他们之间隔着千重山,万重水,尤其是卫子英已经提前回京,他们之间的矛盾和争吵会越来越多,她不想再回到以前的命运归宿,不想再死一次有错吗?没有错,可是与檀宁之间的割裂太痛,痛到一生一世都不会爱了。 她陷入怔忡,良久没说一句话,青尘想抬头偷看,却听阿音急问道:“姑娘,你的脸色好白,出什么事了?” 池真真被她的声音唤回神,片刻后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没有,只让姑娘等他回来。另外还有件事,大人给您寻了个贴身婢女,让您一定留下。” 这种时候她哪有心情给自己身边添人,但檀宁这么做定然有其道理,池真真沉吟了下说道:“那让她来见我。” 青尘带来个面相稚嫩的女孩子,看上去顶多十一二岁,身量未足,比阿音矮了半个头,站在池真真等人面前,从容地任人打量。 “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我叫金莺。”她也在好奇地看池真真,和她身边站着的几个丫鬟。 阿音装作老成的上前问话:“你都会些什么?” 她与英儿等人各司其职,大家都有事做,再来一个贴身丫鬟其实没什么用,总得知道她擅长什么。 金莺歪头想了想道:“那可太多了,我只是看着年纪小,其实已经二十了,应是比你们几位年纪都大。” 她语出惊人,并没有人相信,哪有人会生得如此显小。 金莺继续说道:“姑娘外院的两位师父,都不是我的对手。” 众人再发出小小惊呼,祁、蔡两位师父可是高高大大又是男子,怎么可能不是她的对手! 金莺朝池真真施了一礼,说道:“大人担心姑娘的安危,才想法子请我来,从今以后您去哪我就去哪儿。” 她的心思很简单,有人出钱安顿她的家人,她就忠心给他办事,就是这么简单。 池真真没有说话,檀宁早就在给她物色女护卫了,上回在正德寺的事情太突然,他绝对不会允许再次发生那样的事。 “那就留下吧,阿音,你给她安排一下。” 池真真没有去看唐桓送来的礼物,让人原封不动地送到檀宁在前院的书房,别人的叔父,自然由别人决定收还是不收,回礼更用不着她操心。 起床有一会儿的她,已经接受檀宁突然出京的事实,并因此周身轻松,心情舒泰,她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丫鬟,做出一个决定:“今日你们全都跟我出门,也叫上施先生,大家一同去碧湖游玩。” 众人欢呼声中,只有阿音想到一件事,大人不在,姑娘似乎心情特别好,好到眉眼是前所未有的灵动,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用完千膳后歇了个长长的午觉,精心挑选了出门穿的衣裳首饰,兴致勃勃地带上一众丫鬟出门。 可一上马车池真真便塌了肩膀,无力地靠在车板上,沉默了许久,半路叫停马车,唤施娘子来与她同坐。 施娘子性子安静,同她待在一辆车上,池真真仿佛振作了三分精神,唇角勉强勾起笑说道:“先生可否劝劝我?” “池姑娘想让我说什么?” “就说我贪婪无知又愚蠢,怎么还活在这个世上。” 她的语气中全是颓废,还有绝望。 第五十九章 受惊 檀宁的暂时离开,令池真真紧绷的情绪松懈,但心底深处一种无法言喻的无力感涌上来,令她疲惫不堪,甚至自我厌弃。 施娘子大抵能明白她的心事,以她的身份却无法多说,只得温声劝解道:“你那么年轻,纵是行差踏错也来得及更正。” 年长者看年轻人都是如此,大把青春年华,尽可以去尝试不同的活法,因为他们有犯错的资本,比如施娘子自己,年轻的时候终日惶惶,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活下去,现在回头看去,有的只是从未年轻过的遗憾。 池真真生出些力气,板正坐好握起拳,心想没错,一切还来得及,她定会选个最好的时机离开檀宁。 ———— 碧湖湖畔已停了不少马车,湖边架起木栈通向楼船,方便客人通行,数条小艇围在四周,隐隐听得船上阵阵乐曲声。 孟骅得知二皇子也会来的消息,更是不敢大意,在湖边加派了不少人手。 池真真恰好与二皇子等人同时来到,她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先让人给施娘子与几个丫鬟安排了艘游船,一会儿她只带金莺上楼船,其他人就在碧湖跟着游玩。 不知是否错觉,她看到和二皇子同来的几人中,有个头戴轻纱帷帽的女子一直在看她。 阿音也拿出一顶帷帽给她戴上,不放心地交待金莺许多话,池真真听得她连如厕的事也要细细交待,不由心中微汗。待踏上木栈板,她忽地不由自主身子僵硬,阵阵恐惧袭上心头。 她暗暗咬牙,强迫自己不看深湖水面,好在金莺很快扶住她的手臂,力道极稳,令她镇静地走到楼船上,提着的心才放下来。 “小娘子是哪家的?” 突然冒出一个男子,伸手就要摘下她头上的帷帽,但还没碰到她分毫便发出长长一声惨呼,手上凭空多了个血窟窿。 池真真受了一惊,正想弄清出了什么状况,孟骅忙忙地出现,让人将那人按住:“哪来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今天来的都是谁!” “何屿白!怎么是你?” 姓何的被按在地上,却不服气地叫道:“放开我,她不就是个卑贱的……” 话没说完嘴里就多了块烂布,呜呜挣扎着,孟骅面色几变,还是一脚踢上去:“还不把他给我扔下船!” 说罢转过身,对池真真赔笑道:“池姑娘,有失远迎。” 池真真没有说话,她受了惊还被骂了半句,正考虑是否转身回去,这宴不来也罢。 金莺在她身边低声道:“这人冒犯姑娘,您想如何处置他,吩咐我去办就好。” 刚刚就是她及时出了手,池真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想到一切都是檀宁的安排,心中滋味莫名。 孟骅连忙道:“我会查清楚方才是怎么回事,定给檀大人一个交待。” 他在心中暗骂,今日来的客人本筛选过,不仅他妹妹要带女客上船,二皇子与四公主也来了,何家老三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闹这出? 池真真气笑了,连交待也是给檀宁的,她是彻彻底底没被当成人看,当即转过身就要走,迟飞鸾已来迎接她,见状唤了声:“池姑娘,且慢。” 适才她在二层的敞厅与几个颇有才名的读书人谈论诗词,早有些不耐烦应付他们,闻听自己请的客人到了,便过来迎接。她快步上前,先对孟骅说道:“还是找个地方审一下,问清楚他为难池姑娘的动机才好。” 她又对池真真道:“你受了惊,随我去喝茶定定神,咱们就等着孟二公子审问的结果。” 孟骅苦了脸,二皇子就在船上,他哪来的时间理会这些事? 不过,那个冲撞池真真的何屿白确实该审审,他明显是知道池真真的身份,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且他没有得逞就被伤了只手,听他叫唤的声音便知伤得不轻,想来檀宁是极看重池真真,在她身边安排了高手,才能及时阻止他。 楼船上的房间不少,迟飞鸾将池真真到一间布置得极精巧的舱房里,亲自给她烹茶,金莺寸步不离,安分守己地站在池真真身后,看上去无害又安静。 从池真真坐着的位子,可以看见湖边景致,初见迟飞鸾时,她应该就在这里,当时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出现在这里,当真是有缘。 不多时,茶已烹好,迟飞鸾坐到她的面前:“池姑娘,许久未见。” 上一次她们在池园初识,距离今日已过去月余,池真真也多了几分真诚笑意:“飞鸾姑娘,你我有缘。” 她没有说出在池园相识前就见过迟飞鸾,低头喝了口茶水,犹豫首问道:“虽说是我受了惊,可是看飞鸾姑娘的脸色不太好,是否近日身体有恙?” 迟飞鸾摸了下自己的脸,没有隐瞒她:“叫你看出来了,我这病不是近日才有,是打小的毛病。” 她将自己从小有心疾的事讲给池真真听,虽说这两年好了许多,但是为着被人寻亲一事,她心神受激之下,身体也弱了。 池真真就在眼前,她有心问问檀宁可有提过什么,但寻亲的人已被带去锦衣卫,那便不是小事,池真真未必知道,只能忍住不提。 池真真从她的脸上,看到的是以前没见过的轻愁,忍不住心中生出一丝怜惜,说道:“既不舒服,就该给我说一声,哪日聚都行,何必非来凑这个热闹。” “孟二公子是今日的主人,我也是客人。不过,今日孟二公子请来乐坊司的人来助兴,我在乐坊司任教习,所以他格外托请我给大家舞上一曲。” 池真真瞬间对孟骅的观感更是不好,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竟然让一个病人表演歌舞,再说哪有让客人表演歌舞的道理。 “不必为我担心,自从脱离原先身处的泥潭后,我便不在乎这些虚名以及男人。”迟飞鸾冲她眨眨眼,换了个话题问道:“你买的园子几时方便,可否请我过去坐坐?” 想到池园,池真真登时头大,将宅子眼下被拆得不成样子的事当成苦水倒了一通,迟飞鸾有些可惜,原先对池园还有三分念想,现在一分也无了。 一阵悠扬笛声响起,竟传到下头舱房了,迟飞鸾倾听片刻,讶然道:“竟是原公子来了,最近极少见他出现,还以为不在燕京。” 池真真心怦怦跳起来,原庆如今行事愈发难测,保不准已经知道檀宁出京的消息,才出现在这里,他的胆子可真大! 上次在正德寺,他一会儿说会帮她完成嫁给檀宁的心愿,一会儿又说要娶她,还是和从前一样颠得叫人害怕。 檀宁与原庆二人断交之事众人皆未察觉,其中原委也被他们瞒得严严实实, 但迟飞鸾自小被教得心思玲珑,见池真真神情有异,又想到上回在醉白池,原庆一听檀宁要来,立时便避而不见,当即猜到几分内情,便出去吩咐了几句,让人不必来打扰她们。 第六十章 船宴 宾客已齐,楼船缓缓启动,往湖水中央驶去。 原庆的笛声吹了许久才停歇,乐师接着奏起轻快的曲子,迟飞鸾忽然后悔将楼船借给别人办什么船宴,只寻一二知已游湖赏景,可比眼前的热闹舒心多了。 想到这里,她幽幽叹息,却不料另一道叹息同时响起,转过头与池真真四目相对,两人都笑了。 迟飞鸾忍不住问道:“池姑娘,檀大人今日为何没有同来?” 锦衣卫行事莫测诡秘,她心中记挂却不敢找檀宁打听,至于杜西河那里,她不愿再连累他。 檀宁的行踪并非秘密,池真真坦言道:“他今早离开燕京,至于去了何处我也不知。” 若他今日在此,怎会有人敢冒犯她,原庆也不会出现。 她看了看金莺,心中大定,摸了摸贴身带着的兵刃,更觉安全无虞,她又非见不得人,没得原庆来了她就得走,今日他若再发疯,必叫他好看。 听得檀宁离京的消息,迟飞鸾若有所思,莫非与她身世隐情有关?随即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若是与她有关,必然无需檀大人亲自出京。 “其实……在池园与飞鸾姑娘认识之前,我就见过你。”池真真想起那日的烦闷,以及听了迟飞鸾的一番话后转变心情,不由浅浅笑起来,“飞鸾姑娘的脾气我很喜欢,若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她真心羡慕迟飞鸾的果断与干脆,有时会想若是换成迟飞鸾遇上她这些经历,怕是早就痛快离开檀宁,逍遥天下了。 迟飞鸾不知她的心事,摇头道:“如我这般随时会一命呜呼有什么好,你觉得我无牵无挂,其实是我拥有的太少了。” 羡人有怨我无乃世人常态,池真真也不能免俗,她只看到了迟飞鸾风光的一面,并不了解她内心真实的痛苦。 就比如现在,舱房的门被敲响,原来是孟骅派人来请迟飞鸾,说好了要在船上献舞,宾客已等了许久。 迟飞鸾只回了六个字:“不跳了,没心情。” 二皇子与四公主都在上面,她说不跳就不跳,孟骅忙亲自来请,迟飞鸾懒得应付他,只问可审了冒犯池真真的何屿白。 “人已经关起来了,待今夜过后再审。”孟骅心中早有打算,何屿白的父亲与他的父亲同朝为官,何家得了消息必定会在今晚之前将人接走,他只要将事情说清楚就行,牵连不到自家身上。至于檀宁会如何处置何屿白,那就看他的造化。 迟飞鸾微微冷笑,她哪看不出孟骅的打算,当下说道:“二公子借我的楼船可以,却得罪我的客人,真当我迟飞鸾不会同你计较?” 她可不管孟骅是哪位大人的公子,翻脸如翻书,孟骅顿时满脸通红,一直以来心中那点期盼不仅落空,还被下面子,他忍了又忍,低声下气说道:“二皇子就在上面,还请飞鸾姑娘莫要生气,一切过了今日再说可好?” 说罢又朝池真真道:“四公主今日也来了,特意说了想认识你,也请池姑娘一同上去。” 这下连池真真的脸色也变得难看,因为长公主的关系,她一直小心避开与皇家的人打交道,虽然四公主的脾气是皇室中最好的那个,可能少见一回也是好的。 —— 二皇子没能求得太子带他们出宫,只好与妹妹自行赴宴,还拉上了卫子英一同前来,果然,湖上有在宫里见不到的夏日风光,鱼吹细浪,岸柳飞花,还有孟家兄妹和宾客相陪,心中无比惬意。 只是孟二说去请迟飞鸾献舞,一去便无踪影,他不耐烦地叫人催了几回,才见一名气质出众的女子手持一柄折扇出现。 她便是迟飞鸾了,二皇子只比太子小一岁,也到了知情懂爱的年纪,只觉她与宫中女子不同,也和燕京城那些世家贵女不同,连舞衣都没换,总之全身上下都透着与众不同的味道。 迟飞鸾走到花团锦簇的毯子正中,朝二皇子坐着的看台看过来,黑眸清凌凌地,她未语先挥手,准备了许久的舞姬们鱼贯而入,粉色轻裳随动作飞翻,如云中仙子初临。 乐曲声起,迟飞鸾将手中折扇打开,随乐曲转了几下,明明她的动作看起来十分简单,可扇子却在她的手上数次变化,像一只蝴蝶翩翩舞动,一群舞姬似跟着折扇指挥左右穿梭,好看又繁复的舞姿令人眼花缭乱。 四公主的心思不在歌舞上,她左看右看没瞧见池真真,她身边坐着卫子英,孟府的姑娘年纪更小,她今日生辰,本是来船上涨见识,谁料碰上了皇子公主,十分拘谨地坐在另一侧。 一曲终了,扇子被高高抛起,迟飞鸾快速飞旋直至扇子稳稳落入手中才收势停住,面上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她缓了口气才恭声告退。 彼时歌舞乍停,楼船也缓缓停在湖水中央,附近还有几艘游船跟着,清风徐徐吹拂,景胜人美,一时满堂喝彩。 二皇子回过神,想要重赏迟飞鸾,孟二只能悄悄解释脱籍后无需打赏,否则便是侮辱,二皇子方才作罢。 四公主却不满意,上次从凌家回宫后,才知池真真也去了赏荷宴,未来的嫂嫂很喜欢她,故而也想认识池真真。 她嘟起嘴道:“今日她明明就在船上,为何不来见上一面?” 卫子英轻声劝道:“公主,池姑娘也许是害羞,你又何必勉强?” “我就是好奇,檀大人喜欢的一定很好看,表姐,她是不是长得比你还好看?” 卫子英笑而不语,凭她的身份,与池真真比虽不至于辱没身份,却也自降身价,对方躲起来不相见,倒还有些眼色。 她还在宫里住着,知道檀宁已经离开燕京的消息,此去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正好给她徐徐图之的机会,姑母已经看出她志不在东宫侧妃,今晚回宫后,她便向姑母坦白自己的心意,有些事尽早筹谋,她一定会得偿所愿。 第六十一章 赔罪 难得出宫,四公主也不是非要见到池真真才肯罢休,孟家姑娘提出陪她看碧湖的风光,两人将将走到楼船边,便看见迟飞鸾正与一人作别,有艘游船搭了条板子,从楼船上接了两人过去。 走在前头的女子衣袖飘飘,腰细如柳,她上了游船后转过身,露出面容,隐约可以看见她生得眉目如画。 她一定就是池真真,四公主忍不住也往那边挥了下手,心想下次一定找机会与她结识。 离了楼船许久,池真真仍觉得有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她心里清楚,除了原庆没有旁人,她轻抚手臂上倒竖的汗毛,思忖在摆脱檀宁之前,要如何料理原庆。 决不能任他再一次伤害她,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痛,檀宁并不知原庆将来会做如何,他现在可以与原庆莫名交恶断绝往来,将来也会为了利益或达到某个目的,重新恢复往来,池真真不想将对付原庆的希望全放在檀宁身上。 ———— 天蒙蒙亮的时候,池真真便睁开了眼睛,卧房里安静异常,值夜的丫鬟守在外间,她想再次入睡,却丝毫没了睡意。 昨夜是檀宁离开燕京的第一个晚上,她以为自己会很快进入梦乡,可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而此刻,她又早早醒来。 什么时候,檀宁不在她已经不习惯了? 好容易熬了一个时辰,池真真终于决定起床,因为没有睡好她的精神不太好,丫鬟们看到皆误会她是太想刚走一天的檀宁。 家里男主人不在,大家不由自主松散了几分,池真真用了早饭便跟着施娘子习字,金莺在一旁看得无聊,打了个大大地哈欠,她到了明桂云居后,阿音问过池真真,便没给她安排杂事,随她想做什么都行。 外院传了消息,竟是孟骅上门求见,说是登门赔罪,池真真这才想起昨日船宴有个姓何的冒犯她,孟骅是这是门给她交待了? 按说檀宁不在,她不见外客也行,可她想听听孟二公子怎么说。 孟骅上来便道:“池姑娘放心,何屿白已经得了报应,何家人正焦头烂额给他治病。” 正如迟飞鸾所说,昨天晚上何屿白就被何家给接走了,可今天早上忽然昏迷不配,口中一直说胡话,大夫也查不出病因,可能与受伤的手有关系。 何屿白与孟骅时时混在一处,何家忙派人去孟府打听,才知道自家小子得罪的人非同一般,那可是锦衣卫头目的女人,何屿白对她出言不逊,得些教训是应当的,他们心中有怨却不敢再生事,忙忙地托关系找太医看病。 孟骅想了又想,带上重礼来赔礼,他昨日算是船宴的主人,但怠慢了池真真,又因为这个得罪了迟飞鸾。 迟飞鸾自己受人轻慢不放在心上,可是她看重的池真真被怠慢却是不行,于是在孟骅想拉她一同前来时,被她冷冷地拒绝,并要孟二公子以后少出现在她眼前。 孟骅心中苦得很,见池真真没有再因此事为难她,便大吐苦水道:“池姑娘,飞鸾姑娘说以后再不见我,我冤得很,若你见到她,可要为我美言几句。” 他自认对迟飞鸾极好,还打算向父母亲表明自己想娶位佳人的心思,可是人家姑娘翻脸不认人了。 池真真有些嫌弃地道:“孟二公子,你还是回家好好想想,到底哪里做错了。” 她与孟骅不过见过两次,并无交情,也知道他上门赔罪更多是看在檀宁的面上,当下大方地收下礼物便送走他。 孟骅无奈离去,他人是走了,却将檀宁不在京的消息传出去,到了申时,安华县主便派了人来,还是那位宫嬷嬷,想以伯府的名义接池真真回去,只是她连明桂云居的门都没能进去,把她晾在外头好大一会儿,里面才传话出来,说是檀宁曾发过话,忠诚伯府的人谁都不能进门,如今檀宁不在,哪个也不敢作主放她进去。 下午是池真真学画的时间,她午觉同样没有睡好,心里总记挂着檀宁出京的目的,胡思乱想定不下心,根本不想搭理檀家那边的人。 阿音来回跑了两趟,得知宫嬷嬷一直守在门外不走,气咻咻地道:“大人才走,那边府里就来人,定是想对姑娘您不利!” 动动脚趾便能知道的事,她又没傻乎乎地放人进门,也不知阿音气个什么劲。 她沉心静气地道:“英儿,你叫人切些凉瓜,还有,让人走后门出去,找街上卖冰雪元子和凉茶的,多多买来给你阿音姐姐败火。” 趴在桌上半睡不睡的金莺一听来了精神,眼巴巴地开始等吃冰,这天也太热了。 “姑娘,你可别笑话我了,大人不在家,我这心里实在是怕,万一,万一……” 阿音不敢说下去,今日是忠诚伯府,是宫嬷嬷,是安华县主,明日若是公主府派人来,可如何是好? 池真真手指抵着下巴,也犯了愁,她可不敢得罪长公主,但谁叫长公主是个女儿奴,安华县主吃憋受气都会找长公主,难道她这回逃不过去? 想到安华县主那层出不穷的折腾人的点子,她忍不住打了个战,便是死也好过落入她的手中! 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金莺清脆的声音响起:“姑娘别怕,谁来都得过我这关。” 池真真心中安定少许,感激地看向金莺,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 ———— 一连安静了两日,池真真终于歇不动了,她将人手带全,杀去了池园,一见章回就道:“先生骗得我好苦!” 章回正拿着卷样图发呆,闻声吓得身子一抖,手上一枝茉莉落到地上,他却只看着池真真发怔。 她今日一身淡粉裙衫,额上微见汗意,神色不悦地看着他。 方才在他想着心事,鬼使神差摘了朵盛开的茉莉花,想得却是少女嗔怪的脸容,现在他觉得自己错了,池真真并非清香茉莉,而是曾在皇家林苑中见过一眼的金玉芙,他不配想也不配看。 “你说话呀?编不出来了?” 章回被问出一身汗,垂下头答道:“对不住,兹事体大,牵涉到的金银数量可能过万两,在下不敢隐瞒檀大人。” 他现在承认得倒快,池真真幽幽地道:“那先生也该告诉我,到底你发现了什么,为何只告诉檀宁?且这几日我一直在等,等先生给我一个解释,你却一个字也没有。” “我……实在不知怎么说。” 第六十二章 夜无眠 直到现在,章回仍不肯吐露一字,池真真轻轻颔首,看来他是铁了心与檀宁站到一处。 “当初我提出要给新宅添置湖石,还请章先生帮我留意消息,如今你应已看出我的用意。” 章回不语,选择告诉檀宁时,他本能地将池真真在这件事中里的存在弱化,所以在别人看来,整件事都是巧合,买湖石是为修整宅子,抢湖石是无意,发现石中藏金更是意外。 当时为何这般做,他亦不明白,后来想了又想,才明白,原来他想要维护于她。 忽听地池真真一声长叹,章回的心跟着轻颤,她道:“罢了,我一个弱女子,本就不该掺合进这些大事。” 原本夺银案的内情比原先提前三年发作出来,由淮阳郡王在水上被杀,直至查出有人借运送湖石将大笔金银送至京城,现在檀宁已奉命去查,后续如何虽然不知,但许多事已经改变,想必牵连到裴文柳的可能性会少很多。 那么章回有没有告诉她便不再重要,或许在他眼里,女子用不着知道太多内情。 池真真想通这点,心中的疙瘩少了许多,看章回也顺眼许多,上下打量他片刻,才发现今日他穿得十分整齐,衣衫下摆没有束在腰里,身上也没有泥垢,竟也是个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的男子。 章回的脸色有些红,他被看得不好意思,绞尽脑汁想了个主意,说道:“不如在下给姑娘说说宅子修整的进度。” 池真真不在意地摆摆手,宅子修到几时,修成什么样,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这几日她叫人往裴家送了两次礼物,庄子里才刚摘的瓜果,让人搜罗来的画作,想着请方映画鉴赏,但裴家立即叫人回了同等价值的礼,画作还被还回来,直接令她打消了请方映画一同去船宴的念头。 她的心意被无视,心情忍不住低落,方才来质问章回前,想着有些话不好叫人听见,特意交待阿音等人在门口等待,连金莺也强行命令不能跟着,现在话已说完,便没有多作停留。 走了几步她又想起一事,回过头说道:“章先生,请你把园子里的大小池子都填平,种树盖亭子都好,辛苦了。” 说罢池真真轻笑出声潇洒离去,任章回怔在原地,池园房屋宅院的布置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思量如何改建才能让她满意。 当晚,池真真再度失眠,她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记挂檀宁,偏偏无法安睡,阿音陪她熬着,手中不忘给她打扇,头一点一点,哈欠一个接一个,忽听得池真真道:“我一定被人下药了!” 这下子不光阿音的瞌睡立马不翼而飞,早在矮榻上睡过去的金莺也翻身坐起:“谁想害您!” “呵呵,还能有谁,世上最想你死的可能就是枕边人!” 若不是被下了药,为何檀宁一走,她便无法安睡,总不能有他在身边才安心吧? 她抚胸自问,绝无可能! 金莺咂咂嘴,不明白池真真生气的原因,阿音也垮了脸,压低声劝道:“姑娘疑心大人害您,总得有个理由,还说要带我离开大人,究竟为何原因?” 池真真没有回答,她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真正的原因。 阿音叹气不已,趁起身去点安神香的功夫,悄悄寻了件檀宁家常穿的袍子放到池真真的枕边,不知是安神香起了作用,还是那件衣裳的作用,池真真终于皱着眉头睡着了。 隔天早上,池真真便发现枕边有件眼熟的衣裳,想起从前一些事,她离开明桂云居后亦曾彻夜难眠,后来也是习惯将一件檀宁的旧衣裳放在枕边才能安睡。 阿音心惊胆战地立在床边,看她对着那件衣裳呆了许久,突然抬起头问道:“给我拿把剪刀来。” 池真真平日不做针线活,她总是看书习字来打发时间,房中竟是没有称手的工具。 阿音乖乖站着不敢动,金莺无知且无畏,咚咚跑去旁边的屋里找来剪刀,池真真接在手中,一点点地剪那件衣裳,剪得手指发疼,直到变成了粉碎才罢休。 池真真将剪子放下,看到阿音已流了满脸泪。 没人知道她心中满是细密的疼痛,阿音是好意,却不懂她这些日子与檀宁作戏时的煎熬和挣扎,她有重活一回的灵魂,却不得不屈从现在还恋着檀宁的心与身。 她出声安慰道:“阿音,你别怕,不是你的错。” 阿音抽噎着道:“姑娘,您到底怎么了,别再苦着自己了!” 池真真沉默了许久,笑道:“不会苦太久,把这里收拾了,一会儿陪我出门。” ———— 因船宴那日池真真受惊,祁蔡二人再陪她出门便更是慎重,青尘不知如何做到的,每天都有几名锦衣卫轮流守在明桂云居,池真真出门便也跟着,故而她出门的动静有点大。 今日池真真兴致很高,将西市坊的金银楼逛了个遍,买下许多新的头面首饰,她所到之处,跟着的丫鬟护卫便将店铺塞了满满当当,不少客人怕惹是非,看到他们便自觉离开,店主人不敢挑剔,只在池真真结帐时笑得合不拢嘴。 时近午时,池真真终于觉得热且累,打算找个地方歇息时,看到了一个她曾见过一面的男人,心念微转,对身边的祁琅说道:“祁爷,你看那人是谁?” 祁琅一看,这不是那日差点起了冲突的内务监马安成吗? 马安成正往腰里塞银子,收受好处本就是他做惯了的事,即便光天化日就在正街上,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可下一刻,他看见了池真真,立刻转身想跑,却听得一声娇喝:“站住!” 他跑出去几步,仍不敢再跑,停下来转身往回走,远不到池真真跟前就赔笑道:“池姑娘,您这里往哪儿去呀?” 他身后跟着的小内侍好奇地睁大眼,马大人在宫外通常都是耀武扬威,只在回了宫才低头哈腰,这是碰见谁了? 池真真说道:“马大人,好巧。” 夺银案变成了藏银案,内务监的人脱不了干系,马安成怎么还在这里? 马安成一本正经地道:“出来盘点货物,正要回去。” 池真真看向他刚刚出来的店铺,也是一家银楼,不知同内务监有什么生意往来。 她问道:“怕不是马大人在中饱私囊吧?” 内务监打着给宫中采买的名义,时常收受商人孝敬,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说出便了不得,马安成急忙辩解:“不可能,绝对没有的事!” 池真真又问:“马大人可有空闲,我有件事想请教。” 第六十三章 登门入户 街边柳树下的茶棚里,马安成不安地看着池真真,方才他不情愿地被两个护卫来架过来,想挣挣不开,想叫又不敢,他认得还有四个穿着锦衣卫服饰的人跟在后头,万一对方不讲道理把他带走,说不定从今以后燕京城就没他这个人了。 池真真坐在一张木櫈上,沉思着没有开口,马安成怕说多错多,站在一边胡思乱想,之前这位姑娘抢走湖石时给了一笔银子,他悄悄扣了一百两,难不成被发现了?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主动交待时,池真真开口说道:“燕京城如今做什么生意赚钱?” 马安成被问得愣住,顿了下才道:“莫非……檀大人缺钱使?” “家中亲戚近来想要经商,我帮着打听打听,马大人常在街面上走动,消息定然是灵通的。” 他脸上的肉一抖,想想也是,檀宁那样的权势怎会缺钱。 他心里骂娘,口中说道:“有檀大人在,贵亲做哪门生意都亏不了。” 池真真正是不想借檀宁的势,往后与他的关系撇得越清越好,她摇头道:“换一个。” 马安成苦着脸,他最擅长的便是以势压人,都说无商不奸,若不是他身后是内务监,那些狡猾的商人怎舍得掏银子?不与民众争利,还要赚钱,他有本事早发达了。 眼睛瞄到那几个锦衣卫,脑海里不由自主就想到个地方,想凑近些说话,被金莺瞪得后退,小声道:“要不姑娘把第一楼给盘下来,那样的风水宝地,转手就能赚上万两。” 闻听第一楼三个字,池真真面色古怪,秦松被杀之地也算风水宝地? 马安成认真分析道:“第一楼那么大个地方,非要卖什么文章纸片,关了也不亏!现在盯着那儿的人不少,姑娘你若是出面,必定手到擒来。” 从前第一楼幕后东家有背景,马安成揩不成油水,一直惦记到如今,每回路过看到大门上贴的封条,就会想不知往后谁能接手,目前来看,没有人敢去檀宁面前找不痛快,这姓池的女娘就不一样了。 池真真看着他忽然笑了笑,起身说道:“马大人如此本事,在内务监屈才了,改日再向你请教,告辞。” 她将马安成撵走后,找个酒楼用了午饭,忽然意动让人打包许多菜式,拎着食盒直奔将军府,到了将军府大门前让阿音上去叫门。 那四名锦衣卫一直没有干涉她的举动,直到此时方有一人上前硬着头皮道:“池姑娘,您来将军府作甚?” “我来瞧瞧唐将军,怎么,你们想拦我?” 四个锦衣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真的拦她,眼睁睁看着阿音拍响了将军府的大门。 门房问清楚他们的身份,却并不放他们进去,过了会儿才有个花白头发的老管家走出来,目光如电在池真真身上扫过,看到金莺时,她正眨巴着大眼睛,欣喜地想张嘴唤人,老管家用眼神制止了她。 “你是檀大人身边的那个池小姑娘。” 老管家见过她,人长得娇娇的,檀宁待她小心翼翼,想了想还是放她入府。 池真真边走边想她有名字好不好,不是檀大人身边的谁,也不是池小姑娘,她用甜蜜天真的语气道出来意:“我家大人出京公干,叫我有空便来将军府代他尽孝心,这些是我给唐将军带的饭食,不知他老人家可用过饭?” 老管家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已经过了饭点,将军怎么可能还没用饭,这小姑娘若是真想尽孝心,会挑这时辰过来? 他没把人往唐桓跟前带,只让池真真把食盒放在阴凉的小偏厅里,直言道:“将军身体不好,近来要静养,所以不见外客。” 她怎么能算外客呢? 池真真用受了伤的语气说道:“是否将军觉得我的身份不配见他?” “呃,并非如此。” 她松了口气,道:“那好,我明日再来。” 唐桓本来就不待见她,会见她才怪,往后她有空就跑来将军府,迟早让唐桓受不了她,说不定不等檀宁回来,唐桓就该赶她走了。 ———— 此后一连几日,池真真每天都要去将军府走一趟,且去的时间不定,有时是早饭的时候,有时是逛街逛累了,有时又是快到黄昏才登门。她不怕受到冷遇,反正那位和气的老管家会放她进门,无论她当天几时到,总客客气气地请她在偏厅吃一杯茶,再将她送出府。 金莺终于忍不住问她:“姑娘,您为什么每天都要去将军府?” 当然是为了让唐桓对她的印象深刻,尽管一次也没见到他,但池真真相信,每次她去将军府的事,有心人一定知道。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采薇堂廊角的灯笼已经点上,阿音带着英儿几个把院门关上,不耐热的小丫鬟打散头发,解了外裳,捧着分到手的绿豆沙小口啜着,仿佛在喝琼浆玉液。 想必用不了多久,她就不在明桂云居了。 暮色渐重,池真真有些伤感地坐回桌前,在这里她渡过了极其幸福的一段时光,不想过去,不想将来,全心全意地爱着檀宁,也被他宠着惯着。 金莺也跟着走过来,池真真这才意识到,她一直没有回答小丫头的问题,笑着说道:“因为我并没有见到唐将军,所以才天天去,等哪一日将军肯见我了,说不定我就不想去了。” 在外人眼中,她,檀宁的小外室,能经常出入唐大将军府,必定是唐桓已肯定接纳她的身份,此后也能多个倚仗,便是长公主想教训她,也会有所顾忌。 可惜唐桓并非她能轻易拿捏之人,第二日不等她出门,将军府便差人送来一张烫金请柬,道是后日兵部尚书茂卿臣幼子成婚,娶的是芮阁老的孙女儿,芮家姑娘的母亲与皇后是闺阁时的手帕交,亲事是皇后亲自保的媒,两家商量了要大办,而池真真得顶着将军府的名义前去道贺。 池真真拿着帖子发了会儿呆,她记得这场婚礼,光华灿灿盛大至极,被燕京城的百姓津津乐道了很长时间。 她没能拥有一次盛大欢庆的婚礼,心中遗憾得很,她羡慕那对壁人,就连不久后太子与太子妃的婚礼庄正气派,还是在宫中主办,在她看来也是不如茂芮二人的亲事热闹。 池真真有些为难,唐桓真是给她出了个难题,她哪配出现在那样的场合,可打开金帖,里面写着她的名字,无端生出些胆气,那日到茂家去祝贺的人必然海了去,谁会留意到将军府一个晚辈! 第六十四章 过眼云烟 茂家迎娶新妇,婚礼办得极其隆重,早早备好各项仪程,府门处车马热闹却不乱场,宾客入府皆有人引路,处处红花堆砌,绿树山石也披了彩帛,入眼处皆喜庆非常。 池真真来得不早也不晚,本该忐忑不安的她因有宣武侯夫人领着进门,混在一从前来庆贺的宾客中并不显眼,故而很是淡定。 宣武侯夫人看上去雍容华贵,笑吟吟地同交好的夫人打招呼,拉着池真真走到茂家待客的厅堂坐下,还给她介绍身边的几位夫人:“这位是平远侯府的太夫人,这是周侍郎府的二太太,这是我娘家兄弟的师娘秦老夫人。” 池真真乖顺地一一行礼,几位夫人看向宣武侯夫人,听她说道:“这位是池姑娘,唐将军托我照顾的一位晚辈。” 原来如此,怪不得面生,几位夫人瞧池真真生得出众,且又有宣武侯夫人的面子在,便待她也客客气气。 宣武侯夫人给她引见的都是脾气温和的人家,刻意避开势利又爱给人难堪的,她才不愿将人送去受气,此时池真真安分地坐着听几位夫人聊天,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女客们都妆扮好了出门见客,满头金玉钗环,所幸她的打扮不曾失礼。 宣武侯曾受过唐桓的救命之恩,他的夫人一早差人给池真真送信,两人在茂府门外碰面,池真真并不擅长同勋贵人家的夫人们打交道,宣武侯夫人的态度不亲热,也不疏离,却令她接受良好,没有半分不自在。 她思索着唐桓此举的真正用意,或许嫌她见识太少? 不管如何,今日这场盛宴,有宣武侯夫人在侧,无人对她出言不逊,目中所及皆喜庆,亲眼见证一对佳偶成亲,池真真已觉十分满足。 “姐姐来了也不找我。” 一道人影挡在池真真面前,她抬头一看,是个略年轻些的妇人,身后还跟着两名少女,黄衫子那个身形柔弱,另一个穿了明红色的眼睛不大安分,正四处看着。 宣武侯夫人皱眉打量她:“怎地出了这么些汗,快坐下来。” 一边同池真真说道:“这是我五妹,夫家姓余。” 池真真忙起身行礼:“见过余夫人。” 余夫人挑眉看向自己的姐姐,于是宣武侯夫人又将方才的说辞讲了一遍,听闻是个不甚要紧的晚辈,余夫人便没放在心上,她是家中最小的那个,脾气一向不太好,嫁了人也如此,现在不客气地坐到了池真真的位子上,扯出帕子拭汗,一边又抱怨道:“我原早就该来的,可出门的时候被……” 她停了口没说下去,到底还在外头,有些话不能说,只是面上神情烦得很,扭头招呼身后的少女过来叫人。 池真真自觉地站到宣武侯夫人身边,看余家两个姑娘上前齐声叫姨母,她的心开始咚咚跳。 她是认得余夫人的,有一段时间她想同燕京城那些夫人小姐结交,见过余夫人几次,还因为一点小事起过争执,到底是什么事她已经记不清了,总不过是些尊卑上下的口角,她只记得余夫人的女儿意外身故,从此后余夫人便极少出现了。 两个女孩子都是十三四岁上下,不知道没了的是哪一个? 宣武侯夫人很心疼自己的外甥女,将黄衫子的拉过来,有心问她近来身子如何,可当着这么多人,问得多了让有心人听到,怕是会误会什么,将来妨碍到她的亲事便不好,于是叫她同池真真一处说话。 池真真自觉比她大些,拉起小姑娘的手与她搭话,才知道她叫余慧,而另一个余家姑娘叫余婉,乃是姐姐。 明明是盛夏时节,余慧的手却冰凉,池真真心想,莫不是没了的是这位余家姑娘? 茂府的婢女搬来描金圆凳让几人坐下,余婉看着池真真的装扮,眼中流露出几分羡慕,见夫人们正在说话,没人留意她们,便问道:“池姑娘,听说你是唐将军府上的?” 池真真从前见惯打探她来历的人,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思,而此时她察觉到余慧的小手微紧,似在为姐姐的试探不安,便微笑答道:“我并非唐将军府中亲眷,我家大人姓檀。” 我家大人姓檀。 余婉年纪小,心思多,略一想便听懂话中关窍,眼中露出鄙夷,不仅自己身子避开些,还想着走余慧。不料余慧没有动,她便附到妹妹耳边悄声道:“妹妹可知她是什么身份?” 余彗没有放开池真真的手,只回了一句:“姐姐莫要失礼。” 那厢余夫人已经看见余婉的举动,她一向不喜这个庶女,可又不得不带她出来走动,见她竟在拉扯余慧,扭头喝道:“松开!” 余婉一脸委屈地站起来,说道:“母亲,母亲你听我说……”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在外头你安分些。”余夫人按捺住心头火气,对宣武侯夫人道:“一会儿姐姐回去坐我的车可好?” 她们姐妹也有些日子没见,有太多话想诉说,尤其想到出门前的糟心事,更是想一吐为快,若不是场合不对,她早就全数倒出来。 余婉咬了唇不再说话,只恨恨地瞪了池真真一眼,唐将军的晚辈姓池,早知道不会如此简单,她才不要同身份下贱的人坐在一处,回头告诉余慧那个小傻子,看她到时候哭不哭。 池真真这会儿也看出来了,余婉虽然叫余夫人母亲,可她应该是个庶女,随即想起,余家没了的姑娘,就是被余大公子的另一个女儿给害死的。 莫非就是这个余婉? 她仔细回想,余夫人也算得罪过她,那时候她仗着有檀宁宠,能找回的场子就不会忍气吞声,檀宁便是因此留意到余家的事,以及,余慧的死因蹊跷。 余家老爷在户部任员外郎,余大公子,也就是余慧与余婉的父亲,学识能力上佳,谋了将作监的差事,他们家又同宣武侯府是极近的亲戚,家中女儿未及笄便夭亡,本也不该查,可檀宁一个吩咐,很快便查出其中隐秘,死去的余家姑娘是被其姐暗中谋害,很快便拿了人问罪,余家当此事是家丑,只是依律处理了相关人等,想要将事情隐瞒下去,不料爱女心切的余夫人却不依不饶,她有亲姐姐宣武侯夫人撑腰,将余家闹了个天翻地覆,只是女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池真真在心中叹息,此时再面对余夫人,她早忘记那时意气,只如今该如何提醒余家母女呢? 第六十五章 隐患 快到吉时,宫里来了位内侍,皇后娘娘亲赐贺礼,一时场面更加热闹,锣鼓喧天,喜乐奏响,一袭红袍的新郎面容俊郎,与头戴盖头的新娘拜了天地父母,再夫妻对拜,在宾客祝福声中成礼,隆重且喜庆,令旁观的池真真心生羡慕。 她也想有一个如此完美的婚礼,或许,没有今日这般隆重,也没有贵客如云,可能会很简陋,但那是属于她的婚礼,被真心待她的郎君求娶,从此共渡一生。 越是没有,便越是想要得到,池真真想着想着便有些伤感,目前看来,她与檀宁走不到这一步,若唐桓是让她认清现实,那么,他成功了。 余夫人看着茂家太太喜不自胜地的模样,忍不住就看向自己的女儿,余慧还跟在池真真身边,身形不如人家高挑,模样只能算清秀,甚至不如余婉的气色康健,心事更重几分。 自来婚姻嫁娶是人生大事,两个女儿只有余慧是她亲生,余婉是庶女,两个人都是要说亲的年纪,余夫人当然只想管自己生的,可一时不知去哪找好人家,更担心女儿的身子被夫家嫌弃,简直成了心头病。 宣武侯夫人轻轻碰了余夫人一下,轻声道:“是否又在为慧丫头的将来着急?先将她身子调理好,其他的自然会顺当。” 余夫人怎能不急,她的夫君样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那就是过于偏宠陈姨娘生的女儿余婉,待她的慧儿却很普通,这让余夫人憋屈得很。 余慧生下来便体弱,余夫人当成命根子一样,偏偏余婉身为庶女,却什么都要同余慧比较,从前比吃穿用度,比习字练琴,如今大了就比穿戴,还想比谁的亲事好,余夫人表面上嗤之以鼻,实则心火日盛,她只是脾气不好,却非那等在后院里拿捏姨娘磋磨下人的主母,一心想把女儿养好争口气,可余慧的身体总也不好。 “慧儿的事还需姐姐记在心里。” 宣武侯夫人也很无奈,去年这时候还请宫里的太医给余慧调理过身子,下半年她确实好多了,可入了冬就又缠绵病榻,时好时坏,太医也诊不出个所以然。 姐妹两人避着人说了几句,商量是否换个太医给余慧瞧病的事,池真真拉着余慧走过来时,听到只言片语,眼眸微亮,她回头问道:“慧儿妹妹,改日我介绍一位姐姐给你认识,她不仅人好,还懂如何养生。” 余慧听话地点点头,母亲虽然让她别轻易相信旁人说的话,可她只是身子弱,心智却是正常的,能感觉得到谁是善意,谁是恶意,这位初次见面的池姑娘,看她的目光可比姐姐余婉的目光温柔多了。 余婉一直留意二人,闻言冷笑了两声才道:“有些人脸皮真厚,凭你的身份也配!” 她一直强调身份两个字,池真真一点也不客气地回道:“你年纪小小,却恁地俗腔,日后还是少出门走动,看书也好,绣花也罢,总能有些长进。” 女孩子们似起口角,余夫人终于多看了池真真两眼,见她站在余慧身前,似为她挡风遮雨,心中生出些许好感,含笑走上前说道:“婉丫头,你今日是出门做客,怎地这么不懂规矩?” 余婉眼眶微红,她在家有余大公子护着,很少受委屈,当下大声道:“母亲,是她说要给慧儿介绍什么姐姐,女儿怕是不三不四的人,实在是好心!” 余夫人低喝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不快收起你的眼泪!” 所幸大家都只顾看热闹,没有人在意她们,余婉忍住眼泪,低下头老实了许多。 池真真看得心里啧啧不已,像余夫人这样的人家,姐妹兄弟之间本不该有太大矛盾,也不知余婉如何想的,意要害死亲妹子才肯罢休。 “池姑娘,不知你要给我家慧儿介绍哪家的姑娘认识?” “是河阳侯府的凌大姑娘,她的师父是位奇人,有些养身方子十分不错,或许慧儿妹妹用得上。” 是未来的太子妃? 余夫人与宣武侯夫人对视一眼,均觉意外,宣武侯夫人清楚池真真的来历,倒不知她与凌仪华之间相识,而余夫人则是高兴居多,若能与未来太子妃结识,好处不是一星半点。 余婉吃惊地抬起头,眼中有不信也有不甘,但见嫡母的神色,若是此时再多话必没好果子吃,只得恨恨地咬着嘴唇又低下头。 只有余慧懵懂不已,池真真叹了口气,希望凌姐姐可以从余慧的不足之症,看出余家姐妹之间的隐患。 从茂家离去时,余夫人已同池真真亲近起来,便是再次从她口中得知并非真的是唐大将军的晚辈,而是檀宁那位有名的外室,余夫人也能泰然自若地同宣武侯夫人约好,改日去将军府走一趟。 反正唐桓说池真真是他的晚辈,那便是将军府的关系! ——— 池真真并非嘴上说说,第二日便修书一封,虽明知凌仪华马上便要嫁入宫中,不该在此时打扰她,可是余慧的事情不可拖得太久,万一生了变故施救不及,岂非叫人惋惜。 如此是她能想出来最好的法子,动用檀宁留给她的锦衣卫人手并非不行,回头需得解释为何要调查余家的事,再则,檀宁又不是傻的,她已经引出湖石中藏金的蹊跷,不好再行事奇异惹他怀疑。 信写好后,她搁了笔,正要起身,侍立一旁边的阿音忍不住提醒道:“姑娘,大人的信……” 书案上,放着一封书信,是檀宁给池真真写的。 这是檀宁第一次给她写信,池真真却半分打开的想法都没有,晚上独自入睡前,她也想过,他走到了哪里,算一算日子,现在他刚刚走到宜州地头,那么书信应是在半路上写的。 什么事值当他写封信来? 夺银案一定会查得水落石出,裴文柳与方映画不会再为此而死,池真真放下心中许多牵念,因此,她感激檀宁,就算他不知道其中原因,她也会默默感激。 池真真将给凌仪华的信封好,交给阿音:“即刻送去凌府。” 至于檀宁的信,就先放着吧,她另有重要的事要做。 第六十六章 透个底 站在第一楼的高处向下看,能看见西流河畔绿柳依依,长街上是穿流不息的人群,在此地做生意的商铺不说日入斗金,就没有不赚钱的。 池真真微叹一声,正如马安成所说,若能将第一楼给弄到手,光是转卖便能大赚一笔。 今日陪她来第一楼的是杜西河,因这里是檀宁下令封起来的,轻易无人能进,如今檀宁不在燕京,只有杜西河才敢开楼。 在池真真来此之前,杜西河已派人将这里清理过,否则她见到的会是一地干涸的血迹,她曾在这儿被吓昏过去,无人知她今日为何要来,却不敢怠慢。 此刻,杜西河听她叹气,小心地问道:“姑娘为何叹气?” 池真真指了指周遭的书架:“曾经这里满室书香,现在无人光顾,有些可惜。” 秦松死得太突然,第一楼封的也急,如今不过短短两个月便书本蒙尘,整座楼死气沉沉。 “那依姑娘的意思,是想将第一楼收拾出来,做些旁的生意?” 杜西河自认为看出她的心思,哪怕大人不在燕京,只要池姑娘想,他也敢应承下来,不料池真真摇摇头,竟是没动这里的意思。 他没有再问下去,身为檀宁的心腹,他能做到的便是恭敬,从前见她的面数不多,只记得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女,今日再见却觉得,一年多的京中生活,她的模样虽然没有变化,内里却变了许多。 “池姑娘,有件事得让你知道,何屿白病重,太医也束手无策,近来要小心何家人找您的麻烦。” 何屿白? 池真真一愣,她已忘了此人是谁,杜西河提醒道:“船宴那日,他曾对您不敬。” 她想起来了,那个被金莺伤了手的人,当时曾想盘问为何冒犯她,孟骅办事不力让何家人把他接走,没等锦衣卫再寻他的麻烦,他便倒霉地病重不起。 如今何家人怪到她的头上,池真真连连冷笑,她没去找人麻烦,人家反过来还想找她的麻烦? 两人走出第一楼,守在楼下的阿音松了口气,她没想到姑娘的重要事情竟是来第一楼,这儿可是发生过命案,姑娘难道忘了那回的经历吗? 附近的商贩生意也顾不得,纷纷往第一楼这里瞄,好些日子过去,第一楼终于有了动静,难不成终于有人要盘下这座楼,不知日后要做什么行当? 池真真便是在这样的目光里,往东走进第一家做字画装裱的店铺。 往日里,这家齐物斋借第一楼的光做得风生水起,第一楼出事后生意一落千丈,掌柜的恨上了檀宁,若不是锦衣卫行事乖张,他的店里何置于没生意,这下好了,最开始来的人还不少,但是进来张口就问第一楼里出的事,真正做买的少,现在连来问的人也没了。 掌柜的很发愁,这条街的商铺租金比其他地方的贵三成,再这样下去,他得考虑换间店铺才行。 池真真朝齐物斋走过来时,他便已留意着,不自觉起身相迎,等她踏入店中,掌柜走过去刚要开口,却被池真真身后的两个护卫隔挡开,一个胖胖的丫头说道:“我家姑娘只是进来瞧瞧,掌柜的不必多言。” 掌柜怒不敢言,他得罪不起啊!虽然方才和这姑娘说话的锦衣卫走了,可谁知道她会不会一不高兴就把人叫回来,那他的店还能保得住吗? 池真真不懂装裱字画,她感兴趣的是这间挨着第一楼的铺面,无他,因此间比别家清净,大开间里没像其他店铺那般堆满货品,而是摆放着两套桌椅,只需将高雅的字画挂在墙上便可,客人来了坐下品品清茶,与装裱师傅聊上几句便将生意谈成了。 她心中隐隐有个念头,有心问问掌柜肯不肯转让铺面,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直到那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一言不发地走掉,掌柜的才敢大喘气,附近相熟的人围过来,纷纷议论,猜测那女子的身份。 “老高,她只来了你的店,可说了什么?” 掌柜悻悻摇头:“一个字也没说,只瞧了会儿便走了。” “莫非……看中了你这间铺子?” 掌柜嗤道:“乱说,我这里哪比得上第一楼,她若看得上,我拱手让出,反正生意也快做不下去了。” ———— 池真真不知齐物斋掌柜说了什么,她亦在思量自己能做些什么生意,既然要离开檀宁,那么往后的生活总要有个着落。 虽然檀宁给她的资财足够舒服度过此生,但她不会再像从前那般,离开明桂云居,却离不开他,事事还要依靠他,那样也太没有骨气了。 她想做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底气有勇气自己过活的女子。 第一楼并不适合她这样没有任何生意经验的新手,且太惹人注意,谁会不知她是仗着檀宁的势,没有意义。 想着这些,池真真去了段氏的住处,想看看婶婶有什么好主意,生意是她要做的,想必这些日子她已有了章程。 她是算着日子来的,池小子今日本该休沐,可是到了池家却没见到他,也不知这小子又跑哪里去了。 “婶婶,小志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段氏这些日子没闲着,上街看铺面,琢磨做什么生意,又纠结万一赔了如何是好,闻言不在意地回道:“他还能做什么,左右不过是读书的事。真真,我瞧了好几间铺子,改日咱们去看看可好?” “何必改日,待会儿用过饭就去。”她顿了顿又道:“若是小志回来,便带他一起去。” 都这么大的人了,家里的事也该上心,也省得他总在外头跑,待她离开檀宁,池小志再在外头惹事,她便护不了他了。 段氏却不太乐意,儿子越大越不听话,若是叫他知道她拿真真的钱做生意,指不定就要说些不中听的话。 她叫来厨娘,吩咐中午做几道真真爱吃的菜,又让小丫鬟把她房中做的几样针线拿来,笑道:“我想给你做几件衣裳,才学的花样子,听说是从蕃邦传来的图样,你觉得好不好看?” 池真真接过来仔细看了,纹路繁复令人眼花,颜色却又异常艳丽,看来是图个新鲜,到底是婶婶一番心意,她端端正正地谢过。 段氏边飞针走线,边说她想卖茶,或开个茶楼。 池真真却听得皱眉,茶楼的客人三教九流都有,势必摆脱不了麻烦檀宁,显然,段氏还是想背靠大树好乘凉。 她没有应声,许久后轻轻开口:“婶婶,我还是给你透个底吧,我同檀宁……怕是长久不了,到那时茶楼是开不下去的。” 段氏手中的针一抖,扎在手指上,她只觉天塌下来,顾不得疼结结巴巴地问道:“为什么,你们,你们如何长久不了?” 第六十七章 早做打算 檀宁在外素来冷着张脸,对池真真的亲人亦有些不近人情,可在段氏眼中,他是真真与她和小志过得富足平稳的保障。 池真真淡淡问道:“婶婶是想我一直给人当外室?” “自然不是。”段氏有些羞愧,到底是自家人,瞬间觉得对不住池真真,要说檀大人待真真是真的好,他们两个之间的情意不会有假,她有心劝两句,便道:“我倒是觉得,大人不会一直委屈你,先前说过要娶你,他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 池真真冷冷说道:“说话算数又如何,我不想同他在一起了!” 谁要信那些不确定的誓言,她已经看清楚想明白,一时情真,不代表一世情深。 段氏自认为嫁入池家与夫君的感情挺好,还生了池小志,池家老二没了的时候,伤心得想跟他去,可孩子还小,已经没了爹哪能再让他没了娘,所以忍着悲痛继续过活。可是见了檀宁与池真真好起来的模样,顿时觉得能像池真真那样被人爱着,才没有白活。 所以她坚信檀宁一定会娶自家侄女,但眼下瞧池真真说得斩钉截铁,又有点不敢确定。 同为女子,段氏还是能体会她心中的苦楚和不易,她家真真这般好,竟还要受委屈,心疼之余安慰她道:“那便算了,真真,你别难过。” 两人静默片刻,段氏想到一件事,起身说道:“若到了那一日,这里是不是不能住了?还得早做打算!” 池真真微微笑起来:“婶婶不必担心,宅子是你的谁也拿不走,只需得好好想一想,往后做什么生意谋生。” 段氏轻轻拍她臂膀一下,嗔道:“你还笑得出来,这间宅子又不是咱们买的,我看还是另寻个住处,不然心里总也不舒坦。家里留着的钱虽不多,养活咱三人还是够的。” 只是这样一来,做生意的事便要再考虑,池真真却叫她不要担心,还追问她可会担心刚结交的夫人笑话她,段氏呶呶嘴道:“罢哟,谁还同她们往来,我已想明白,没事找个男人嫁了还得伺候他同他家老小,不如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再想法子赚点钱给小志读书更好些。” 她能想明白自是最好,池真真对往后的日子如何打算,心中想法又清晰了一些。 接下来她会找人接触那间装裱店的掌柜,想法子磨得他转让店铺,然后再商量卖什么,这件事情不能像以前那般交给青尘去办了,不然和檀宁出面有什么不同。 正想得出神,前头传来响动,池小志回来了。 他兴冲冲地提着一个锦盒,献宝一样送到段氏与池真真面前,神秘兮兮地问道:“娘你猜,里面是什么?” 段氏心情正低落,勉强打起精神道:“你又买了书?” 池小志撩起夏布衣衫擦汗,又将盒子推到池真真面前:“姑姑,你一定猜得到。” 半大小子一身汗味,池真真往后躲了躲,想了想问道:“可是买来送给你母亲的?” 段氏的生辰就在近期,想必是他准备的礼物。 池小志点了点头,说道:“正是,我在玉容阁给娘挑了套上好的玉饰头面。” 听得玉容阁三个字,池真真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原庆这个人了。 锦盒打开,一整套头面价值不菲,段氏收到儿子的孝心,笑得合不拢嘴,池真真狐疑问道:“你花了多少钱?平日婶婶给过你这么多开销?” 段氏的笑一僵,对啊,她可没给过儿子太多银钱,他哪来的钱买首饰? 池小志刚才出的汗忽然落下,心虚答道:“儿子新近认识了一位仁兄,他请了我与同窗去酒楼做客,传授了一些生意经,我跟着投了些钱,谁曾想就赚了……” 池真真觉得不对劲,她与婶婶想做个生意,思前想后都没有头绪,池小志随便结交朋友就赚到钱? 他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池小志咳了一下,说道:“我当然知道这事不简单,但随手能赚的钱我干嘛要推开,放心,想整我的人多了,不怕被我整回去就来吧!” 敢情这小子心里都明白,池真真还是不太放心,问道:“你结交的仁兄是谁,我叫人查一查,凡事小心为上。” “姑姑是怕他们是冲着大人来的?那倒不必,这人是大人好友,姓原名庆,他大概是顺手送个人情给我。娘,我知道您近来想做门生意,我觉得我于经商有些天赋,不如往后我不念书了,回家帮你打理生意。” 少年人想一出是一出,段氏听完他的想法,愣在了当场,片刻后回过神就是一巴掌招呼过去,池小志的屁股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疼得吡牙:“娘干嘛打我?” 段氏气得头脑发涨,喝道:“我再从你口中听到不念书三个字,就把你打得起不了床!” 刚听池真真说要同檀宁一拍两散,她这不省心的儿子就闹起妖蛾子,没有檀宁当靠山,池小志再不念书,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池真真俏脸寒肃,当她听到原庆的名字,立时想冲动地去找他,竟敢把主意打到池小志的头上! 段氏打那一下不疼不痒,池真真可毫不心软,叫了一声“金莺”,直接吩咐把池小志送回房,语气森森地道:“叫人去书院请假,我没发话前一直关着他!” 她向来对池小志关怀有加,从没这般严厉过,段氏看着儿子被人关回房,不安地问道:“真真,用得着关他吗?” 什么事一旦沾上了原庆,那便意味着不安定,池真真没有向段氏解释这么做的真正原因,知道段氏看不住池小志,还特意留了两个人看着他。这回她下了狠心,不光是为了让池小志想明白,也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池小志的性子太过跳脱,时时惹麻烦,这回被原庆盯上,却是受了她的连累。 勉强在池家用过午饭,说好去看铺子的安排也取消,回去的马车上,她在心里盘算了许久,想彻底解决原庆,还得依靠檀宁,偏偏这时候他出了京,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第六十八章 钱袋子 距离宜州四十余里的小山村外,一场暴雨刚刚停歇,檀宁带领十余名手下在溪水旁边休整,茂密的树林经过夏雨洗礼,许多痕迹几乎被冲刷干净,只有留在潮湿泥地里的暗红血迹,给方才那场伏击保留了一些印记。 “大人,那些人很小心,属下没找到线索。” 檀宁将刀在溪水里晃动,冲洗去沾染的血水,正午阳光本应滚烫,落在刀身却反射出森冷的光。 他启唇说道:“无妨,下次再遇上不再留手,全都杀了就是!” 他们一路快马赶到宜州,想早一步将运送湖石的相关人等抓起来审问,没想到扑了个空,与内务监对接此事的小吏凭空消失,据说在他们来的前一日那人还在,看来暗中运作此事的人消息足够灵通。 檀宁将宜州的官衙查了个底朝天,很快便抓了两名税课司的官吏,连夜拷打审问,结果印证他心中所想,离京之前,圣上便断定石中藏金必与地方官府贪腐污行有关,果然猜对了。 原来宜州城历年来征收税银时,便将火耗银子加重三成,所得说是用在官员饷银与州城建设,其实去了哪里谁又算得清楚,奇怪的是历任知州、判官都听之任之,仿佛不在乎那些好处似的。 檀宁这里刚查出个头绪,两名税课司的官吏便蹊跷死在牢里,他不急不怒,事情很明显,这笔火耗银子是从宜州城送给燕京某一个位高权重之人,从湖石落入池真真手中,便已经惊动对方,死的这两个人应该无足轻重,否则就会如那个消失的小吏一样不见踪影。 他没有选择在宜州城继续查下去,今日本是出发去相邻的湖州,此举应是对方不愿看到的,故而铤而走险来伏击。 十几匹快马重新启程,檀宁知道湖州可能会更危险,但他并不惧怕,出来已快一个月,除了循例给圣上复命的密信,他还给京城送了两封信回去,真真应该已经收到一封,可是他的行踪不定,注定收不到回信,心中未免有些挂念,希望此行顺利,可以早些回京。 可湖州一行却极不顺利,府衙上下已经得了消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在宜州查案,还死了人,现下轮到了湖州城,不知道谁又要倒霉掉脑袋了,知州刘世新带头打马虎眼,四十好几的小老头眼神无辜,一问三不知,交上来的赋税帐目干干净净,看上去似乎一点问题也无。 檀宁便在湖州府衙住下来,每日往公堂上面一坐,命人在城中宣扬钦差在此,若有冤屈可直接去府衙申诉。最初无人敢去,慢慢地人变多了,都是与赋税无关的案子,檀宁只管接案不管办案,他责令刘世新在限期内查明并决断,几日下来,弄得刘世新头大如斗,可是又不敢得罪檀宁,他与身边师爷几番商议,终于下了决心,某天夜里避开耳目,悄悄地来到檀宁下榻之处。 府衙的客房还算干净,刘世新假惺惺地替檀宁委屈了一番,才拿出几本帐册。 檀宁故作不解:“刘大人这是何意?” “大人请看,这才是您真正要看到的钱粮帐目。” 他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有哀叹,也不知自己今夜来此是对是错,混迹官场多年,有许多约定成俗的不可说之事,比如这些帐目,他肯定檀宁最感兴趣的定是各州府征收的火耗银两,无论是富庶的江南,还是偏远的北地,地方官员的俸禄不够养家活口,要靠这些收来的火耗银子补贴,他来到湖州时间不长,有些猫腻看在眼中,却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如今看出檀宁是动真格的,他自要早早做出选择。 檀宁却不放过他,无情冷厉的目光久久停在他身上:“光是这些不够,我还想听刘大人说些实话。” 刘世新吸一口气,早听说锦衣卫指挥使没有简单的,檀大人年纪轻轻就如此厉害,他苦笑道:“我虽然觉察到钱粮数目不对,但前任知州提点过我此事不可说,且那税课司的方司吏表面上服从于我,可我与他说话也得客气。” 檀宁一来湖州便将目光放在湖州税课司的方司吏身上,若湖州与宜州一般情形,那么税课司的人脱不了干系,可一时之间没找到破绽。 刘世新又道:“他是湖州下县人,娶的到子却是府城孔司马的女儿。” 一个小官吏竟能娶得府城司马的女儿为妻,着实有些不寻常。 官场里的猫腻,刘世新知道的不少,心知敢对赋税动手的人一定极有权势,他不知单单湖州如此,还是别的地方亦是如此,现在想来应该不止湖宜两州,就不知这位檀大人能掀起什么样的大案。 他能想到的,檀宁比他想的更多,府城一个司马尚没放在眼里,银子要送往燕京,真正的主使人在京城,一整条线查下去,想必会震动朝堂。 他越想面色越冷,究竟是谁敢犯滔天之罪,将手伸到江南来? 刘世新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只字半句,只得接着说道:“我去年刚来上任时,炭火例银数额甚大,本以为江南富庶人人如此,是我没有见识,后来才明白是有人想堵我的嘴,我摸不准府城大人们的心思,不敢轻易说与人听,幸好大人您来了,下官今夜来此,也将在湖州所得带来,全数交给大人!” 他不说不行,不上交也不行,别人不知,他却知道锦衣卫借着帮州府办案,从码头带回来几个人秘密审问,檀大人想必早就心中有数,他再不来可就晚了。 檀宁接过刘世新双手奉上的银票,没有拆穿他那些小心思,便是没有刘世新今夜的投诚,他也打算向圣上禀明查到的实证,虽然暗中有人想将历年所作的手脚抹去,可宜州既然已经露了馅,湖州哪里能抹得干净,单是运送湖石的生意便能查出更多线索。 不知是谁在暗中主使,若非真真抢了内务监的湖石,意外发现里面的玄机,任谁也想不到能牵出如此大案。 檀宁想得有些出神,刘世新不敢出声打搅,灯火下偷偷看向年轻的指挥使大人,这般英俊的男子,住在府衙后他曾想过送几名美婢来服侍他,檀宁只用一个冰冷的眼神,便让他打消了蠢主意,也不知他有何喜好。 “刘大人,我离开宜州后,路上曾被人伏击。” 刘世新大惊:“何人如此大胆!” 檀宁轻轻嗤笑,敢动江南多地的赋税银子,胆比天高,难道还怕杀几个人吗? 其实这桩案子根本瞒不住,湖石藏金被他发现上报宫中,对方应已知道,而且很干脆地在宜州杀人,连他也没打算放过,袭击他的人不是普通匪徒,他怀疑那些人是军中好手。 第六十九章 厌恶 阿音觉得,自金莺出现在姑娘身边,她便失宠了。 金莺不是个普通的丫鬟,她是大人离京时找来的,她什么也不会干,什么也不用干,就能得到姑娘的绝对信任,不仅姑娘出门时要带着她,连睡觉也要同她一个屋子,平日还会关心她今日吃了什么,喜欢吃什么,阿音看得心里泛酸,便是大人也没这样的待遇。 对于阿音的心思,金莺毫无所觉,她只会双眼亮晶晶地问阿音几时开饭,厨房又做了什么点心,在明桂云居,她只负责池真真的安全,可是阿音姐姐却是管她吃喝的人。 天已入伏,池真真的胃口不太好,从池家回来,她便忧心忡忡,什么也吃不下,阿音看着吃食全进了金莺的肚子里,发愁地道:“一个什么都不吃,一个什么都吃,你长得还没我高,怎么吃得下那么多?” 金莺拍拍小肚子,说道:“我有预感,姑娘快给我派活了,不吃饱怎么行。” 话音刚落,池真真似下了什么决心,走到金莺身边,郑重地道:“明日随我出去一趟,会见到一个很危险的人,虽然有祁爷和蔡爷,你还是要小心些。” 她对金莺的身手有信心,金莺笑得很天真,拍着胸膛道:“有我在,姑娘放心吧。” —— 紫云书院建在一片绿杨荫里,紧挨着书院的是间极大的茶庄,白墙黑瓦处隐隐有茶香逸出,主人家在路过开了间茶楼,附近依势盖了些铺面,虽在城外,但有那些书生往来,生意却也兴隆。 茶楼雅间,原庆终于等来要见的人,虚白的面色因内心悸动更加惨白,伸向茶碗的手收回来,涩声道:“真真姑娘。” 池真真回过头,示意祁琅和蔡向仁就在外头等候,她带着金莺走进来,没往原庆对面的座位坐,而是走到窗前才转过身。 原庆苦笑,她一点也不掩饰心中防备,令他心底阵阵抽痛。 “你叫人传话说有事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原先生何必装作无辜,你接近小志,难道存着好心?” 绝不能让他有机会对池小志下手,那是她的亲人。 原庆神色古怪地笑起来,摇头叹道:“你知道我的用意,还来见我?” 她今日打扮寻常,一点妆容也无,可在他眼中又冷又俏,格外惹人爱,他看不够似的一直盯着她,忽然被一个小丫头的身影挡住视线。 原庆皱眉,这个丫鬟很眼生,并不是池真真往日跟着的,真是不懂规矩! 金莺冷冷一笑,张口说道:“不懂规矩的东西,再看眼睛给你挖出来!” 他被呛得无言以对,这与他想的不一样,本以为见上一面,叫她多知晓自己的心意,就算不接受,他也想让她因此乱了心神,想到檀宁回来后,知道他二人今日相会,一定 池真真的声音幽幽响起:“小志还在读书,你却要教他做生意赚钱,以为这样我就会受你胁迫?” “自然不会,是我的错,真真姑娘原谅我如此卑鄙,我只是,想同你见一面,说几句话而已。”他的声音渐低,语气中有伤感,哪怕她疾言厉色,哪怕她更厌恶他,他仍无法舍弃对爱而不得的女子深深依恋。 他低垂下头,看不到到池真真脸上的神情,只听她淡淡嘲讽的声音:“莫要作出可怜模样,明明是龌龊无耻偏要自我感动,当我是无知愚妇,听你倾吐心意沾沾自喜,无法回应便心生亏欠,继而可怜你?休想!” 她没有故作天真同他周旋,也没有理智地同他讨论喜欢自己的原因,更不会大度地继续以朋友身份相交,因她知道,原庆是个疯子,没有道理可言的疯子! 被她毫不留情地揭穿心思,原庆缓缓抬起头,眼中不见恼怒,却是不可言说的激动,站起身想往她身边走,一道寒光擦着他的脸颊掠过,瞬间便觉得火辣辣地疼,出手的人是金莺,她喝道:“说话就说话,不准过来,否则下一次便射穿你的喉咙!” 原庆愣了片刻,安分地坐回椅中,锐利眼神打量金莺,口中说道:“真真从哪里找来的丫鬟,身手不错,这样也好,有她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了。” 说得好似真心为池真真打算,金莺轻轻哼了一声。 池真真冷眼看着,也很佩服他的厚脸皮,闻言道:“若再让我知道你接近小志,我不会放过你。” “其实真真大可放心,我只是对你钟意,你不让我做的事,我便不做。”他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推过去,“我会事事为你考虑,比檀宁做的都好,你放心。” 池真真无动于衷,这人多恶心的话都敢说,她不想与疯子多言。 “真真不看看吗?” 原庆将桌上的东西又推了推,说道:“我听说你打算同你婶婶合伙做生意,这种事情我在行,这里面写的是我多年行商的经验,但愿能帮到真真。” 这人像蛆虫一般无孔不处地盯着她,连她做什么都要掺合,池真真心生恶寒,瞪着他不说话。 “真真别怕,我是真的想帮你。” 他依然是柔和无比的语气,令池真真想起许多已经忘却的事,他将她掳走,逼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他时,也是这般,真心二字简直被他说烂了! “我并不是怕你,而是——恶心!”她胸口起伏,直言对他的厌恶,“今日好教你知道,我想你立即死去,永远消失在我的眼前!只有你死了,我才觉得安心!” 两世为人,这一刻终于直抒胸意,从前她被胁迫时昏头昏脑,惊惧慌乱,全靠檀宁出手除去此人,后来每每想起,最后悔的是没亲手捅他十刀八刀。 原庆坐在椅中,见她仿佛立于陡峭的山崖边,猎猎疾风吹得漫天乌云飞卷,不屑地从高处低头看向他,如同看一只匍匐在土泥中的蜱虫,他的心口似被猛击,痛得鲜血四溅,却不肯放弃。 他终于露出狼狈神色,哑着声呵呵干笑:“为什么,我究竟哪里不如檀宁?你为他受了那么多委屈,他又做过什么?” 池真真不屑同他解释,她厌恶他,与檀宁没有任何关系! 今日来此,只想让他明白,她厌恶他,也不怕他,不要再继续打扰她的家人,另外还有个原因便是檀宁回来必会知道今日之事,原庆会遭受到他无法承受的报复,她很乐意看到那个结果。 当池真真将将要踏出雅间那一刻,原庆忽然说道:“你认识卫子英吗?” 这个名字让她的脚步停下来,回头问道:“她怎么了?” 原庆贪恋地看着她的容颜,口中说道:“船宴那日是她指使何屿白冒犯你,我很好奇她这么做的原因。” 原庆派人打听卫子英,一个刚刚从外地回来的世家女子,又是最有可能成为太子侧妃的人,与池真真无怨无仇,这么做实在让人费解。 “让我来猜一猜,是因为檀宁,对不对?” 他笑得很开心,池真真没有理会他的癫狂,忽地想通一件事,何屿白回家第二日便一病不起,难道是原庆做的手脚? 两人目光相对,原庆停住笑声,看懂了她心中所想,顿时有种她懂我的喜悦浮上心头,柔声道:“你看,檀宁并没什么用,我才是最在乎你的人。” 她立刻拉下脸,何家人将这件事算在她头上,原庆不过是给她招惹来更大的麻烦罢了,还在那里欢喜,疯子就是疯子! 池真真眼睛微眯,那日船宴,卫子英随二皇子与四公子去了楼船,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她的恶意实在莫名。 第七十章 姨奶奶 离开茶楼很远,池真真紧绷的身子终于能够放松下来,马儿前行的嗒嗒声,车轮缓缓转动的声音,还有金莺与阿音低低的说话声,犹如刚刚传入她的耳中。 阿音见她神色松缓,试探着奉上一杯茶水。 温凉的茶水入喉,池真真的心神总算回归,她将小巧的茶盏握在手中,问道:“到哪里了?” “回姑娘,已经快要入城,直接回去吗?” 天光还早,池真真有心再去第一楼附近看看,可一想到原庆那厮在暗中窥伺着自己,她便兴致全无,尤其他说指使何屿白的人是卫子英,更让她心潮不定。 卫子英名义上为了太子回来的燕京,事情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她的心依然系在檀宁身上。 想到这里,池真真有些心烦意乱地开口:“不回去了,去第一楼。” —— 齐物斋,潘泉泽小心地捧着一卷书画走出门,与走下马车的池真真碰了个正着。 他惊喜地道:“池姑娘。” 阿音闻声回头,同样惊喜地低呼一声,对池真真低声道:“姑娘,是潘公子。” 什么潘公子?池真真要想了一下才记起,是池园旁边的潘家,她的一位邻居。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卷轴上,潘泉泽不等她问便道:“我来这里是拿装裱好的字画,姑娘也是来齐物斋的吗?” 阿音不敢擅自替池真真答话,安静地待在一边,池真真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不是。” 潘泉泽察觉到她的冷淡,有些讪讪地没话找话道:“我听说,姑娘近来想盘一间铺子。” 她正因为行踪落入原庆眼中不痛快,闻言立时皱眉道:“这是我的私事,潘公子如何知道?” 难道现在他们并非巧遇? “姑娘别误会,我无意中听家中管事提起,您的婶婶在打听我家铺面,若是能瞧得上,我给池姑娘免去……三成租金。” 他本想说不要钱,却怕唐突佳人,池真真如何瞧不出来,再说他说得面红耳赤,一副比她还难为情的样子,只要不傻都看出来他眼中的情意。 池真真眉头皱得更紧,说道:“公子误会了,我婶婶是想买一间铺子,并无意租下来。” 能在叶儿牌坊安家的,家境定然不错,没想到潘家还做生意。 “买下来……”潘公子不敢多说什么,他向来只知读圣贤书,于家中产业一点打算也无,反正兄长十分能干,他打理生意,家里的日子过得实在不差,日后再说买卖之事也不晚,当下面带失望地道:“还有我能帮的忙吗?” 池真真笑了笑,这人还算有些脑子,没有上来便要送她或是卖与他,那才是不通世事。 两人站在齐物斋的门前说话,幸好装裱铺子生意不好,来往的人不多,潘泉泽指了指待对面那间店铺,说道:“那间铺子也是我家的,若只租用我必会为你说话。” “不必了,已经买得差不多,我记得从前这条街很热闹,如今冷清多了。” “还不是第一楼出了事,我们少了个去谈论诗文的好去处。”说罢摇头又叹息。 他是读书人,第一楼是风雅之地,对檀宁那样的粗人十分看不上。 池真真颔首道:“多谢了,日后再说吧。” 潘泉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金莺扯了扯阿音的衣裳道:“他未免也太热情了!” “热情不好吗?”阿音不理解,在家日日看大人冷着张脸,难得看到潘泉泽这般热情的男子,她觉得赏心悦目。 “阿音姐姐,你是不是喜欢他?” 池真真不去理会两个丫头的悄声争辩,走进齐物斋买了几幅字画,掌柜的还记得这位女客,不敢在她面前乱说话,只跟在她身侧。 店铺的地方就这么大,池真真耐着性子来回走了三趟,回过身紧盯着掌柜的开口道:“这间铺子可否转让于我?” 掌柜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敢情她真的是冲着铺子来的! 他抖着手想把她轰出去,可又不敢得罪她,勉强说道:“姑娘说笑了,我一家人吃喝嚼用都靠铺子赚钱,给了你我们喝西北风吗?” 池真真面色微红,她从未做过生意,方才话一出口便觉得冒昧,后悔没找个能说会道的人帮她来谈。 “池姑娘,妾身陆氏,可否与您说几句话?” 池真真回过头,看见一个身着白色裙衫的妇人站在外头,说话的气息微喘,像是不太舒服的样子。 她们认识吗? 金莺自动挡在她们之间,她的感觉非常灵敏,这个不知身份的妇人对姑娘没安好心。 阿音也走过来,低呼一声道:“陆姨奶奶……” 陆姨奶奶是现任忠诚伯的生母,老伯爷最疼爱的妾室,按说她应该待在伯府里永远不出门,而她不仅出门了,还带着丫鬟婆子,排场一点也不小。 池真真的口唇干涩,心怦怦跳,檀家两兄弟斗来斗去,这个表面上柔弱无依的女人总是毫无芥蒂地对她嘘寒问暖,可实际上是帮着安华县主给她灌药的黑心女人也是她,虽然那次没有成功,池真真却印象深刻。 她在心中冷冷笑了下,听见自己平稳声音响起:“陆姨奶奶不在伯府享福,怎地也出门了。” 陆氏看着她粉白花瓣一般的脸颊,不知如何想起自己年轻那会儿,晃了晃神才道:“还请姑娘原谅,如我这般卑贱的身份,原也不配在你跟着说话……” “你是不配,我也不想听。” 陆氏被噎住,池真真太不客气,她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只得低下头摆出个凭人训斥的模样。 池真真可不吃她那套,她道:“我猜你是替伯府传话的,那我直说了,我不可能回去,唐大将军要收我为义女,往后若再有人随意找上门敲打我,别怪我不客气!” 此言一出,不仅陆氏愣在当场,阿音等也吃惊地张大嘴,唐大家将要收姑娘为义女? 陆氏脸色变得极快,她是第一个醒过神的,还能挂着笑容道:“姑娘大喜,这也是伯府的大喜事,我这就回去告诉伯爷与夫人,好叫他们准备起来,全府上下为姑娘庆祝一番。” 第七十一章 将军令 池真真在胡说八道,她去了将军府那么多次,唐桓都不曾见她。 可她笃定没人敢去向唐将军证实,今日说大话给陆姨娘听,是因为她知道陆姨娘心里的打算,不过想着她日后即便入伯府,也是檀宁身边的妾室之流,同为妾室自然好套近乎。 陆姨娘此人极有手段,看上去老实无害,池真真年少心善,被她骗到了安华县主面前,若不是檀宁见机得快,她必然已遭了毒手。 那是池真真第一次见识到人心险恶,没有檀宁,她在燕京早就尸骨无存,可若不是因为他,又何需遭受许多非议与折磨。 或许是白日里见过原庆和陆姨娘的原因,当晚池真真格外低落,恹恹地没什么胃口,许多事她以为自己已经忘得差不多,可事到临头才发现一切深深印记在心底。 待到入睡前,她方有了饿意,阿音贴心地端来一盅肉汤,打开盖子香气扑鼻,金莺在空中嗅了嗅,还未说话,阿音忍笑道:“也有你的,放在在外间了。” 金莺眉开眼笑去用自己的宵夜,池真真招呼她进来吃,因她吃得香甜,跟着一起用饭的人也能多吃些。 池真真用了小半碗便觉得饱了,她拿着勺子在碗里搅动,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阿音没有劝她多吃,毕竟快到上床安歇的时辰,吃多反而不好。 金莺吃完自己那份,又问明日可不可以多吃个冰碗,得到池真真肯定的答复,满足地道:“还是姑娘这里好,我在将……家时可没这般自在。” 池真真听了却有些怔忡,岂止金莺,她原先没来燕京之前,也不似这般舒适,日后离开檀宁定比不得现在的日子。 她放下勺子,好奇问道:“金莺,你家也在燕京吗?” 她好像从没问过金莺的来历,见金莺面上露出犹豫的神情,便又说道:“若是不便说便罢了。” 金莺似想通了什么,大方答道:“我没来姑娘这儿的时候,一直跟着爷爷过。” 那家中人口十分简单,池真真忍不住问道:“你可愿意一直跟着我做事?我会付你酬劳。” 金莺是檀宁找来的,会答应她吗? 金莺眨眨眼,声音清脆地道:“姑娘想用我,我当然会一直跟着在你身边。” 池真真意外又高兴,忽然生出无限动力,离开檀宁后,她得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做生意赚钱,不然拿什么养金莺,还有施娘子,阿音,婶婶与池小志更是她离不开的家人。 心中有了明确目标的池真真难得睡了个好觉,第二日用过早膳,与施娘子在书房商量了半日,下午施娘子便出门,回来时带回各色纸张,皆是从燕京城各个叫得出名号的文墨铺子里买来的。 “姑娘真的想好要自己制纸?” 池真真拈着一张花笺细看,点头说道:“不错,世人皆爱美,女子喜欢好看的首饰和衣裳,讲究些的男子亦是如此,从扇套到纸张,挑剔起来比女子难伺候多了。” 她在第一楼见过满地名贵的澄心纸,便隐约有了赚读书人钱的念头,开一间卖自制纸墨的铺子,若是装裱铺子盘不下来,便去紫云书院外寻地方。 施娘子想起自己的父亲叔伯,家中没出事前,确实如池真真所说那般,除了读书便是风花雪水,尤其父亲沉迷收集茶具,动辄花几百两买个砂壶回来,日日摩挲赏玩,谁也不明白有何趣味。而她会制纸也是少时兴起,遍寻杂书习得方法,后来家破人亡,她的才情,她的所学竟成了不顶吃不顶喝的东西,对求生并无助益,便极少再想起。 此事虽不是秘密,却少有人知,不知池真真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 她低吟道:“从来玩物多丧志,不是人迷是自迷。” 听说早年间有位异人,喜收集异石,跳入河中寻水底彩石,因此而丧命,为了死物连命都不要了,实在叫人叹息。 “先生放心,我不懂风花雪月,没有玩物丧志的天赋,此生最爱阿堵物,还请先生助我制出新纸,多多赚钱才好。” 池真真雄心勃勃,尽管关于自制纸墨她还有的学,可她已经畅想了无数美好未来。 正在此时,阿音匆匆来报:“姑娘,将军府来人了,大将军请你即刻去见他。” 花笺缓缓飘落,池真真心如擂鼓,她的谎话这么快就传到唐桓耳中了吗? 池真真简单收拾收拾便乘车去将军府,半路便听见天上响起了闷雷,阿音掀开车帘往外瞅了下,刚才还艳阳高照,现在已经阴云密布,看来今日必有暴雨。 到了将军府仍是老管家出面,让她先在厅堂外等候,不仅没了以往的茶水,连个座儿也没有。 池真真忐忑了一路,这会儿更加不安,过了一会儿,才看见一个挽着发髻的女子走出来,此人她恰好认得,是崔夫人。 崔夫人面上犹有泪痕,看见池真真神色微怔:“你来了。” 池真真上前施了个礼:“夫人。” 崔夫人神情恍惚,勉强笑道:“我刚见过唐将军,多谢你替我传话。” 那件事池真真并没帮什么忙,隐约记得檀宁说过崔家同唐桓有何渊源,只听崔夫人带着无尽遗憾说道:“想必你也知道,我有位姑母等了将军一生,可惜最终也没能打动他。” 方才她恳切地求唐桓能在姑母离世前去见她一面,可是被唐桓拒绝了。 想到自家夫君亦非长寿之人,崔夫人的眼泪又要落下,今日之后,她应该不会再出门走动了,眼见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她心中无比难过。 池真真不知该如何安慰崔夫人,只能看着她慢慢走出将军府。 死亡是生命的终结,她还年轻便已经体验过一次,只不过她的生命不知为何没有彻底终结,而是重新回到六年前? 第一次见唐桓时,他穿着一身常服,是见自家子侄小辈的打扮,今日却头戴冠冕,紫袍玉带威仪甚重,池真真不敢走到跟前,细声细气地向他问安。 唐桓眼中情绪难辩,开口问道:“檀宁走了多久?” 池真真的心思还在自己说了谎话上,顿了片刻才道:“一月有余。” “圣上今日召我入宫,说他在江南行事过激,杀了不少人,已经召他回京了。” 池真真听得心惊,此案本该由淮阳郡王遇难引出来,后面死了不少人,现在被提前发现,也当由圣上下了明旨后,再该杀谁杀谁,可檀宁只是去查案便大开杀戒,应是极不妥。 唐桓问道:“你很害怕?” 她摇摇头:“若他杀的是该杀之人,那也没什么。” “你倒是信他。” 池真真不是相信檀宁,而是她清楚夺银案的内情,有人利用火耗银子的由头加重地方税赋,从朝廷手中夺银,可谓是无法无天,参与此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杀多少次都不冤枉。 唐桓看着她,想到今日入宫时圣上所言,缓缓说道:“你在外面传我要收你为义女,但子不小。之前你打着我的名号,躲避长公主的为难,这也罢了,我本就答应檀宁,他不在燕京时我会护你不受人为难,可你不能再留在檀宁身边了。” 池真真早有所料,低下头道:“谨遵……将军令。” 第七十二章 无怨 大将军就是大将军,两句话便定了池真真的去留,只是她的反应太过平静,唐桓多看了她两眼,觉得此女并不像檀宁说的那样天真不知世故,问道:“你不怨?” 池真真摇摇头,终于如愿以偿,她不仅不怨,甚至还要感激唐桓成全,只是不便将实话告诉他。 唐恒等了片刻,不见她说话,连眼泪也不曾掉一颗,摆了摆手道:“你去吧,回去后收拾一下,我会让人送你先去别处住些时日,待檀宁回来你与他做个了断,才能放你自由。” 池真真微怔,也对,檀宁还未回京,等他回来定要闹上一场,有些话还是要当面说清楚。 待要离去,她想起一事,回身说道:“我身边有两个惯用的丫鬟,请将军准我带在身边。” 唐桓淡淡地道:“随你,想带走什么都可以。” 大将军并不是坏人,只是不喜池真真留在檀宁身边而已,他高高在上,还提前送了贵重礼物,又容忍她多次上门打扰,给了她不少体面,故而池真真对他并无恶感。 她走出交将军府,抬头望向天空,阴云已经散去,即将到来的暴雨无影无踪,仿佛告诉她天意无常。 老管家定早就得了吩咐,点了几名家将送她一同回明桂云居,还朝金莺使了几个眼色,阿音不明所以,上了马车便问道:“姑娘,大将军让人跟咱们回去是做什么?” “将军命我搬到别处去,回去收拾些东西就走。” 阿音觉得天都塌了,攥着金莺的手喃喃道:“这,这,为什么呀?” 直到此时,池真真方才露出惨淡的笑,偏偏一个字也不说。 金莺看看池真真,又看看马车外面跟着的家将,似有话想说,却又咽了回去。 明桂云居,几个丫鬟一听池真真要走,全都慌了神,声声呼着“姑娘”,待阿音说这是将军的吩咐才不敢多言。 跟着她回来的几名家将并未进采薇堂,只在前院等候,但带给众人的压迫感却半分不少,阿音六神无主,一时之间不知要收拾些什么带走,金莺掰着手指头,悄声道:“可是,就算他是大将军,也管不了咱们府里的事吧?” 她的话让阿音有了些许底气,也问道:“对啊,就算大人敬重将军,可姑娘走不走得大人说了算。” 池真真仰头笑出了眼泪,好傻的阿音,她需要等着檀宁回来决定她的去留?是否要她撒泼打滚留在明桂云居,等着檀宁回来抱着他苦苦哀求,说她愿意为奴为妾,只要留在檀宁身边? 不,犯不着,她绝不会如此。 今日离开亦不是为着一身傲骨,而是她诚心向上天求来的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擦去眼角泪滴,说道:“阿音,我说过会带你走,你也可以选择不走,还有你们,我要去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情形,你们暂时先留在这里。” 阿音虽然知道池真真早有离意,可是事情太过突然,她愣了会神才明白过来,姑娘去哪她都要跟着,所以急急去收拾姑娘的衣物体已,不料池真真却道:“略收拾几件换洗衣裳就行,其他的都留下。” 从前她想着即使要走,也要拿走属于她的一切,金银珠宝,银票首饰,可真到了这一日,那些全没有意义,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阿音开始还不解,又想到一个可能,大人回来后必心疼姑娘受如此大的委屈,确实用不着收拾太多,说不定过几天她们就又回来明桂云居。 池真真不知她的想法,只在心中思量等檀宁回来如何要回父母的玉笛,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有玉笛得拿回来。 ———— 马车到惠里坊的宅子时,天已全黑,一名家将上前拍门,半晌才有个老仆开门,问明原由后放众人进去。 阿音挽着个包袱紧紧跟在池真真身边,才踏进院门一步,眼泪忍不住又流下来,宅子里黑灯瞎火,不见一丝光亮,老仆连个灯笼也没提,这让她家姑娘怎么住! 四下里极安静,她的抽泣声格外明显,金莺一直没有说话,此时饿得狠了,肚子发出长长响声,池真真无奈地道:“先安置下来再说。” 人已送到,几名家将告辞离去,主仆三人站在院中,不知整个宅子多大,老仆终于寻出来一个灯笼,歉意地道:“这里好些年没人来住,多多担待。” 池真真淡淡地道:“劳烦给我三人找个屋子,最好离厨房近些,我们想自己做些饭食。” 老仆将三人带到一间跨院,正房够她三人住,有些为难地道:“这院子自带一间小厨房,只是没有用具,需得明日才能备齐。” 池真真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唐桓只说给她安排了住处,却不曾派人来提前打点,看来她又错了,做人不该太顺从,否则别人会觉得她好欺负。 但转念一想,唐桓本没把她看在眼中,大概连欺负她都不屑,只是不管她的死活罢了。 屋中摆设寻常,还算整洁,老仆拿来几床铺盖,可不用看便能闻到一股子陈旧味儿,金莺倒是不介意,只是肚子饿得难受,这些天在明桂云居好日子过得舒坦,已经习惯了每晚吃些宵夜,这会儿只能忍着。 阿音已经认命地放下包袱,开始收拾屋子,规整东西,见金莺捂着肚子的模样,叹口气,翻拣出两包点心和惯常用的青玉描金盘,仔细摆成塔形才端给两人吃,金莺眼睛一亮,却也知晓规矩没动,看向池真真。 “阿音跟我来也就罢了,你为何也跟着来了?” 池真真本就打算将她与阿音带在身边,但是离开将军府时,她无意中发现老管家与金莺在暗中交流,想到金莺说过家中亲人是她的爷爷,瞬间有个几乎可以确认的猜测,一时心情复杂。 金莺无所谓地道:“我答应大人护你安全,你在哪里我就去哪。” 真是个好理由,池真真将点心推到她的面前,说道:“我没什么胃口,你吃吧。” 难为阿音那般情形下,还带了许多她惯常用的器具,见她忙忙碌碌想去打水,站起身将她拉回来,按在凳子上说道:“别忙了,打了水又没办法烧,今晚且将就将就,一切待明日再说。” 第七十三章 前路知已 窗外阳光刺眼,屋内硬板床上池真真睡得正香。 金莺晨起无事,在院子的角落打了套拳,直至头脸皆汗收了势,回来时看见阿音站在床前,一脸担心地伸出手,去探池真真的鼻息。 她轻咳一声,阿音受惊似地回头,手指放在嘴前轻轻嘘了声,说道:“姑娘还在睡,小声点。” 姑娘当然还在睡觉,金莺就是不明白她为何要探人鼻息,难道不成怕人睡一觉就没了? 池真真微微眨动眼睫,从睡梦中醒来,阿音把心放回去,喜道:“姑娘,你可算醒了。” 一时间,池真真不知身在何处,她这一觉睡得极沉,似乎要睡到天长地久,被阿音扶着起身,仍觉得浑身泛软,笑了笑说道:“搬出来竟睡得这样好。” 昨天三人凑合歇息,她睡在几块包袱皮上,头底下枕的是两件衣裳,可谓从未如此将就过,但她很开心,似卸下许多重负。 一个给人做过外室的女子,没有了依靠日子会有多难,池真真不知道,她只知道可以离开檀宁,从此后婚嫁两不相干,如此便够了。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人声,金莺跑出去看出了何事,片刻便回来禀道:“姑娘,施娘子带了好些人来。” 池真真有些意外,昨日离开明桂云居时她满腹心事,竟忘了施娘子的存在,没个交待便走了,她忙迎出去,看到施娘子含笑站在院子里,待她走到跟前,说道:“姑娘搬到这里,该把我带上才是。” 她看了眼施娘子身后,几个仆役正往里搬箱笼,顾不得心中疑惑,歉然道:“对不住,我做事欠考虑,昨日忘与先生说清楚便走了。先生怎知我的去处?” “青尘管事送我来的,我是你请的先生,当然要跟着你,你不会忘了昨日同我商议的大事吧?”施娘子从袖中抽出一卷素色纸,道:“我可是熬到半夜才将家中旧书里的古方凑出来,还需你亲自上手一一印证。” 池真真当然记得此事,可她如今是个被赶出来的外室,施娘子不离不弃,这番情意叫人唏嘘。 “现下我还有地方住,以后说不准,先生跟着我怕是会吃苦头。” 施娘子握住她的手,诚挚说道:“我活了三十余年,起起落落的事见得不少,苦头也吃了许多,早已看透了,虽与你相识的时日不长,但觉得投缘,去哪里都行。” 她双手接过纸卷捧在手中,不知说什么才好,施娘子又道:"祁爷与蔡爷也来了,青尘管事说想见你一面,就在前院等你。" 池真真挑眉,青尘太会做人,昨日那般情形不露面,是因为不违背唐桓的命令,今日一早便送人送物,想让她觉得即使搬了新住处,还与从前一般,待檀宁回来他也算有交待,两边都不得罪。 眼见着说话的功夫,跨院里便堆满了东西,几乎下不去脚,阿音随便打开一个箱子,认出里面放的是她们日常所用,意外之余又很高兴,差点又掉眼泪,正发愁如何收拾新住处,有了这些,姑娘终于不用睡硬床板了。 她喜滋滋地道:“我待会儿多收拾一间屋子给施先生住。” 随施娘子送来的箱笼是英儿几个帮着收拾的,皆是用得着且解了池真真燃眉之急的物件,连那几个大大小小的钱匣子都一个不少,阿音本想拉着金莺一起做活,可金莺的身手虽好,却没做过洒扫服侍人的事,能做的就是打水供大家使用。 “姑娘别动这个,仔细伤到手!也不要动那个,我来我来。” 池真真根本不听她的,在一堆华丽繁复的衫裙里找了会儿,挑出件素净的细棉布衣裳换上,把头发用帕子包好,开始利落的铺床叠被,边收拾边道:“这里住不长久,用不着的照原样放着就成。” 阿音一想也是,终于打消将屋子布置成采薇堂的念头。 池真真直起腰,看着终于能住人的院子,心中生出些许成就感,待此间事了,她不知要搬到哪里。 她没有去见青尘,只打发他把祁琅和蔡向仁带走,这儿可容不下太多人,且有金莺在,又有唐桓的威名,她暂时安全无虞。 ———— 江南惊现大案,消息传回燕京已经变了个味儿,几乎所有人听到的都是檀宁外出搅动风云,连杀十数名地方官员,震惊朝堂内外。 相比之下,池真真一个被赶出去的外室,根本无人关注,她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在惠安里的宅子里折腾制纸。 唐桓将她放在这里,没有明说限制她的自由,她很自觉地闭门不出,需要什么都由施娘子外出采买,院子里原本花草野生野长,她干脆全拔了,腾出地方熬煮纸浆,素白纸容易制,可若想做出新意不易,否则哪里买不来纸张。 她与施娘子苦思许久,终于想出个赚钱的名目,借鉴前人经验,制出自带檀香味的纸,暂定名为佛香纸,若在佛香纸上抄写经文,再供奉到佛前,点燃后如檀香缭绕。 不过此类纸张即使研制出来,只能专供寺庙,还需以此类推做出其他纸张供文人们挑选。 阿音在一旁听得懵懵懂懂,十分怀疑这生意能不能赚钱,她往常陪池真真逛街看的都是金银玉器和成衣铺子,极少往书肆里进,那些笔墨纸砚能卖几个钱? “普通的笔墨纸砚当然不值钱,咱们就只卖难得之物,有些东西你将它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身价自然就上去了,这佛香纸,我说多少钱便多少钱!” 池真真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却也没什么底,她此时袖子挽得极高,正拿筛斗筛石头,白嫩嫩的小手上多了几道痕印,胳膊上还有烫伤,种种模样都让施娘子很是佩服。 曾见过不少富贵窝里待惯的女子,离开依靠的男人后便终日郁郁寡欢,或自寻短见,或自甘堕落,池真真却仿佛换了一个人,凭空多出些从前没有的生机。 池真真终于意识到,一上午没看见金莺,便问道:“金莺人呢,去告诉她,今日高兴,咱们要做些好吃的庆祝一下!” 阿音犹豫了下才道:“早上那会儿老仆将她叫走了,说是外头有个姓杜的锦衣卫来找。” 杜西河是檀宁的手下,阿音乍一听到心狂跳起来,莫非是大人回来了?若大人回来了,定会来接回去,就算不接姑娘回去,那也要来见上一面。故而她跟着金莺去了外门却吓了一跳,因远远看见杜西河身上斑斑血迹,神情极是慎重。 没等她支支吾吾说完,池真真手中的筛斗就掉到地上,出事了! 第七十四章 死路 檀宁查出大案,得罪了不少人,身为握在手中的一把刀,他太过锋利,此次必然触及某些人的利益,想让他死的人不会放过他。 算算日子,他约摸着快要回燕京,池真真最先涌上来的猜测便是他遇袭受伤,更糟糕一点,他已经死了…… 池真真捂住心口,在阿音急切的声音中清醒过来,忽然觉得自己很傻,他若是死了,那么她的命运算是真正改变,再也不会落到身死的地步,她该庆幸才是。 想到这里,她露出虚浮的笑意,和苍白的面色极其不搭,阿音心惊不已,说道:“姑娘莫要担心,等金莺回来一问便知。” 施娘子拍拍她的手,安慰她道:“不一定是大人出事,你先进房歇一会儿吧。” 池真真张口说道:“没事,我挺好的。” 可她声音喑哑,愈发叫人担心。 ———— 将军府外,杜西河求入无门,只能牵马在外面等着,他仍是先前的打扮,一身血迹引得过路人想看又不敢多看。 好半日后,金莺从门里出来,冲他摇了摇头,杜西河神色黯下去,眼中闪过一抹绝然厉色,郑重地同金莺道了谢后,便要离去。 金莺唤住他,问道:“杜大人要去何处?” 他缓缓答道:“回缉事司。” 金莺有些意外,方才这位杜大人火急火燎地找到她,央求她回将军府替他说项,如今却没事人般要回去了? 她迟疑问道:“你不想救人了?” 杜西河苦涩一笑:“杜某没有本事,救不了了想救了人,守在将军府也没用,自是回去好好当差。” 说罢上马离去,金莺望着他走的方向许久,老管家从大门里走出来,说道:“你想帮他?” 金莺慢吞吞地道:“他都回去了我如何帮他。” “回去后不要同池姑娘提起这件事,不然有得麻烦。” 金莺眼珠转了转,凑到他身边问道:“你老人家看,我们姑娘真就这么被赶走了?” “那不然呢,将军说的话从来都是作数的,何况圣上那里发了话。” 金莺不解,金莺也不想懂,但是依她看,池姑娘离开檀大人也好,门不当户不对,在一起麻烦得很。 她回到惠安里的时候,整栋宅子静悄悄的,守在这里的老仆老眼昏花,哪怕家中多了几名女子,每日搬来抬往,生火熬煮纸浆的动静不小,他都诸事不理。 小跨院有些乱,金莺叫了声“阿音”,阿音从房中跑出来,紧张地问道:“大人出了什么事?” “大人?”金莺眨眨眼,“大人回来了吗?” “你别装了,杜大人方才来找你,难道不是大人出事了吗?” 西厢房的帘子被人掀开,施娘子从里面走出来,也关切地往这里看,金莺无辜地答道:“当然不是,他想见将军一面,找我帮他回将军府说情……” 糟糕,这里好像没有人知道她同将军府的渊源,金莺想补救回来,阿音着急地道:“不是大人出事,那是谁出事了?” “是飞鸾姑娘,她被人关起来不放,杜大人想救她,可那些南营的人不卖锦衣卫的面子,没法子只好求到将军那里。” 池真真在屋中再也忍不住,推门而出问道:“飞鸾姑娘怎么了?” 事情要从三日前说起,乐典司里的司教相对于那些入了宫籍的小弟子来说,活得自由且清闲,每日只需在乐典司教授半日的课程,其他时候想去哪里都行,便是乐典司接了外出演奏的活计,她也可以看心情不去。 可迟飞鸾在燕京城的名气,因为孟二公子的张扬追捧被不少人熟知,她出身风尘之地的事也不是秘密,所以,有些冲着她来的邀约若是没见着人,便觉得她不知好歹。 这一次南营将士演练后,兵马司统领不知听了谁的进言,宴请时请乐典司的乐师来助兴,特特点了迟飞鸾的名。 迟飞鸾平生最厌烦这样的场面,她好容易得了自由身,谁的面子也不给,便托病不去。 可这一次,她面对的是成日操练的军中将领,不由分说直接点了一队兵士,将她从乐典司带走,杜西河得到消息已经晚了,他赶去宴请之地醉白池,只看见喝得东倒西歪的一群汉子,迟飞鸾不知所踪。 杜西河将在场之人全都扣下,一一用凉水把人泼醒后盘问,可他们全都说迟飞鸾是被请来的,但是后来已经走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们哪会知道! 锦衣卫的权势虽大,可檀宁不在燕京,杜西河再怎么惊怒,也不可能将他们带回缉事司审问,只好满京城找人。 两天下来,线索是有,酒楼边上有人看见迟飞鸾被一个身着盔甲的军中将领带走,只是那人是谁,没人知道。 可参与酒宴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在现场,并无人提前离席,杜西河昨日晚间终于得到消息,有人在南营不远处的庄子上,见过迟飞鸾,他当即赶了过去,夜探的结果是中伏,性命虽然无碍,身上受了不少伤,而他连迟飞鸾的影子也没见着。 南营的都尉姓田,是位勇猛刚毅的汉子,虽然见了杜西河,却不信他所谓的证据和猜测,也正因为如此,杜西河终于求到了大将军府上,可唐桓连见他一面都不曾。 从金莺口中说出来的不可能这般详细,池真真听完面色更加苍白,并没有因为出事的不是檀宁而高兴,她的身子开始发抖,阿音忙扶住她,说道:“姑娘,你怎么了,别吓我!” 还是施娘子见人不对劲,让金莺和阿音把池真真扶进房,又喂了些茶水,她才缓过来。 自与迟飞鸾相识以来,池真真从未想过一件事,那便是从前在京中,为何不曾听过她的名头?就在刚刚,她突然意识到,她重生以后,改变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命运,还牵动了许多变化,裴文柳与方映画脱离夺银案的漩涡,反而是檀宁身陷要案;婶婶段氏打消了再嫁的心思,但池小志却被原庆盯上;还有卫子英提前回京,迟飞鸾已两日全无消息,是否已经遭遇不测? 万一迟飞鸾出事是因为她的缘故…… 池真真闭上眼,她想起自己身死那一刹那,为何她们的生命这般脆弱,随随便便就被从世间抹杀? 待力气恢复,她睁开眼,沉声问道:“若锦衣卫都无法,飞鸾姑娘岂不是没救了?” 金莺摊手道:“杜西河只是锦衣卫衙门的一名佥事,他若敢去军营里抓人,那是自寻死路。” 死路吗?池真真攥紧手心,她痛恨命运不公的安排,前方若是死路,她也要闯一闯! 第七十五章 救人 残阳似血,将天边的云染红一片,杜西河将门窗关严,挡住所有光线,在漆黑中换了衣裳,坐到桌案后闭目养神。 已经决定今晚再探南营外的庄院,无论能否救出迟飞鸾,这一趟必须去。腰间已经装满见血封喉的毒囊,利刃就摆在手边,他静等夜晚到来。 不多时,屋外传来一阵响动,门很快被人推开,杜西河不悦地看过去,谁这么大胆,一声通传也无就敢推他的门! 下一刻,他诧异地起身,怔愣问道:“池姑娘,金莺,你们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池真真,金莺让开路,她走进去在屋中坐下,上下打量杜西河一番,说道:“看来杜大人已经准备好去送死了。” 杜西河被人看穿心思,心中微叹,他对迟飞鸾的倾慕虽是单方面的,却是三十年来仅有过的心动,她出了事,他岂能坐视。 一时屋中无人言语,池真真是为身处缉事司而恍惚,想不到重活后会再踏入此处,许多夹带着冰雪凉意的回忆从眼前闪过。 夕阳将要落下,天色将暗未暗,她的面容亦有些模糊不清,杜西河说道:“杜某此番行事乃是迫不得已,衙门诸事已安排妥当,大人即将回京,还请姑娘替我转告大人……” “你有话当面告诉他,我与飞鸾姑娘相交一场,她的事便是我的事,金莺与我亦可出力。” 杜西河皱眉说道:“不可!若因此累姑娘身陷险境,西河如何向大人交待?” “想必杜大人已经知道,我离开明桂云居的事,从此与他是陌路人了,我的事用不着向谁交待。” 不待杜西河说什么,她从袖中取出一份书简,递到他面前道:“唐大将军的手令,你拿着去见田都尉,南营那边应不会再与锦衣卫为难。” 大将军的手令! 杜西河深深动容,那些南营将领被锦衣卫下了面子,百般与他为难阻拦他救人,他求见唐桓为的就是想求得大将军出面,迫使他们安分些,别与锦衣卫作对,但唐桓与檀宁之间恩深义重,与锦衣卫却不好有什么牵连,否则让圣上如何看? 故而杜西河虽被唐桓拒之门外,却不敢有半分埋怨,如今他终于看到希望,当即就要动身去救人。 金莺将他拦下,池真真走到他跟前说道:“手令是我带来的,救人我也得去,走吧。” 杜西河苦笑着还要再劝,大将军下令让池姑娘离开明桂云居,可大人回来后必然不会答应,所以池姑娘不能有闪失。 但池真真走得飞快,好在有金莺跟着,他想了想发出信号召集人手,若只有他那死便死了,池姑娘去了得多带些人才行。 ———— 一行人到得城外,杜西河已派人给田都尉送去了唐桓的手令,来到上次遇伏的庄院外的小土坡上,忽听得马蹄声阵阵,竟是长长一队披甲军士纵马而来,约有数百人之多,令人心惊不已,锦衣卫中几声呼哨,分列而出挡在池真真等人面前。 好在那队兵士并未近前,而是停在十丈开外,远远地散开将他们围住,似在观望接下来要如何。 杜西河遥遥与领头的银盔将军打了几个手势,终是放下心,他慎重地交待金莺:“池姑娘的安危就交给你了,不管出了什么事,不能离开她半步。” 今晚的动静有些大,他不知道田都尉派兵前来是威慑还是要对他们动手,虽然目前来看是在观望,万一唐大将军的手令不管用,他们这几十人可就被动了。 金莺点点头,本来这些事就与她无关。 池真真催促道:“救人要紧,不用管他们,杜大人,小心些。” 杜西河点点头,他深吸一口气,带人翻身上了院墙,跃下前一刻,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池姑娘如何弄来唐大将军的手令? 锦衣卫来围庄,外面又被骑兵围了一圈,这样的阵势必然已经惊动里面的人,池真真来时与金莺共乘一骑,被颠簸得鬓发摇散,她索性摘了头上的首饰,站在土坡上心绪烦乱。 庄院里的营救并未花费太多时间,杜西河没有遇见上次那个高手,他带人将露头的人三两下抓住,在一间废弃的小屋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迟飞鸾。 火把的光不够明亮,池真真看着杜西河抱着个女子冲过来,心死死揪着,隐约觉得迟飞鸾的模样有些不好,她踉跄着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不太好,得快些带飞鸾姑娘回城就医!” 池真真回头向金莺伸出手,金莺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倒出一粒费了些功夫才喂迟飞鸾服下。 杜西河不知情由,问道:“这药对症吗?” 看着迟飞鸾的气息略微平稳,池真真松了口气道:“飞鸾姑娘有心疾,我来时去梅娘那里讨了些急救的药,应是对症,还是找个好大夫再瞧了才安心。” 事不宜迟,他们收整人手往回转,那些围着的兵士默默地看着他们,让了个缺口放他们通过,被抓的人都被堵了嘴,捆得严严实实撂在马背上,看到骑在马上的兵士,似想呼救拼命地挣扎,被锦衣卫以刀柄敲在脑后昏死过去。 入夜后城门早就关了,对锦衣卫来说入城不是难事,杜西河留下两人与守城军士交涉,带着其他人冲入城中医馆。 烛影摇动,映着帐中人微弱起伏的身躯,迟飞鸾还未清醒,被人从床上拎起来看病的大夫正在开药方,几经斟酌才写完,交给药童抓药,又对杜西河道:“大人,这位姑娘并无外伤,只是心疾病发,又未及时得到救治,耽搁得病情,才拖到这般地步,接下来几日可能都会昏睡,能不能醒过来,就看她的造化。” 这三日迟飞鸾可能遭遇的苦楚,他们都在心里想过,最不堪的便是被人凌辱,如今听闻没有外伤,而是心疾发作,一时不知该不该庆幸。 池真真心情沉重,她总觉得迟飞鸾出事与她有关。 “杜大人,审人的事就交给你了,务必问清楚始作俑者是谁!” 杜西河点点头,唇边露出残酷之意,他不敢远离,就在医馆提审带回来的人,不用多久就问得清清楚楚。 第七十六章 代价 天上的明月高悬,照亮了深夜的街巷,夜已深,医馆四周一片寂静,屋内传来梅娘低低的呜咽声,角落里隐约听见数声惨呼,那是杜西河在提审抓回来的人。 白日里伙计打理药草的碾子箩筐堆在屋檐下,金莺靠着一根木桩打瞌睡,池真真站在院中,等待审问的结果。 杜西河出现的时候,神情有些复杂,他道:“他们是南营一名副将的手下,三日前将飞鸾姑娘强行带走关在离军营不远的庄子上,指使他们行事的是正是那名副将,姓邵名泽。” 池真真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她问道:“可问出来那人带走飞鸾姑娘的原因?” 杜西河摇头,带回来的是几个不重要的小角色,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昨晚与他交手的人便是邵泽,今晚邵泽没有出现在庄子,定是舍了这几人留给锦衣卫,人一定还在南营,他甚至不怕被供出来。 “虽没问出动机,但,那个庄子我昨日打听过,记在光?寺少卿何泰鸿夫人的名下。” 池真真半悬的心直直落下,闭上眼缓了缓才道:“我知道了,飞鸾姑娘是受我所累,那日碧湖船宴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何家这是拿我没办法,就对她下手出气。” 杜西河点点头,因为何屿白第二日便莫名染病,他们才没上门追讨要人,看来何家将这笔帐算在了池真真头上,其中关节不难想明白。 想到原庆的提醒,池真真的手不由握紧,一切不过是卫子英对她的恶意才引发的事端,何屿白的怪病是原庆所为,最后受到伤害的却是迟飞鸾! 她幽幽地道:“既然知道与何家有关,还知道主使者的名姓,杜大人为何不将相关人等带回来,冤有头,债有主,总得给飞鸾姑娘一个交待。” 但是回答她的是杜西河的沉默,他犹豫开口:“今晚动静本就不小,是否等大人回来再做打算?” 今晚是因为池真真拿来的一封唐桓手书,在南营将士的围势下将迟飞鸾救出来,否则就算此事与南营的人无关,只是邵泽所为,凭军营将士护短的秉性,岂会顺利救人。 锦衣卫行事张狂无度不假,可凭杜西河还不敢闯营拿人。至于何府那边,还需日后安个名目再拿人。 他倾慕迟飞鸾是真,看到奄奄一息的迟飞鸾心中愤恨难当,可他还有理智,此时并非报复回来的时机。 可池真真根本听不进劝,一字一句说道:“我管不了那么多,飞鸾姑娘险些因此丧命,眼下还生死不知,就算没有实证,总要给他们些教训!” 她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转头对金莺道:“金莺,邵泽就交给你了。” 金莺迷糊中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睁开眼道:“是,姑娘。” 随即又问:“姑娘要我做什么?” “今晚去南营找一个人,他叫邵泽,此去不论成败,狠狠给他一个教训!”她将手中的匕首放在金莺手中,又道:“若飞鸾姑娘……再取他性命不迟。” 无论邵泽是听了谁的吩咐,都该付出代价。 金莺接过来看向杜西河,却看不懂他的眼色想表达什么,此时杜西河正陷入深深吃惊,檀大人喜爱的女子果然不一般,寻常女子怕是早没了主意,反正檀宁马上就要回京,交给大人处理不好吗? 他又听池真真道:“杜大人,锦衣卫去了何家如何行事,不用我说吧?” 她向前一步,大有他若不去她便亲自走一趟的架式,杜西河正色道:“姑娘放心,我会让他们知晓厉害!” 说罢又交待金莺:“金莺姑娘记得掩去头脸,莫要叫人看见真容,切记小心行事!” 他倒不怕金莺出事,邵泽的身手虽高,可与金莺相比却是不如。 池真真转过身,背对两人低声道:“二位辛苦,我是无用之人,只能在这儿等着。” 杜西河觉得自己从未看透过池真真,本以为她是檀宁养着的金贵花朵,一个任性天真的女子,今夜简直颠覆了他对她的所有认知,她的情感激烈,甚至有些不顾一切,难道她没有想过将要面对的后果吗? 后果自然是严重的,池真真早在心中想清楚,她在燕京城本就没什么好名声,明日,她做过些什么定会传开来,定会有许多人无法容忍一个外室行事如此猖狂,待檀宁回来,便是他再不愿意,也要做出抉择。 两人走后,院子更加寂静,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梅娘拭着眼泪走出来,看见池真真后上前施礼:“多谢池姑娘,飞鸾的命全靠你才救回来,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不是梅娘不盼迟飞鸾好,失踪三日,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她都想了一遍,反正是凶多吉少,事情刚刚发生时,她六神无主,去孟府找了孟骅求助,虽然孟二公子不甚靠谱,之前被迟飞鸾划入没有担当不可相交之流,但他对迟飞鸾的心思却是真的。 孟骅近来被他爹孟府尹教训了一顿,安分老实地在家思过,听闻迟飞鸾出事,也着急得不行,可他没什么本事,梅娘失望而归,这会儿看见迟飞鸾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虽然昏迷不醒,却已经让梅娘喜出望外。 “别这么说,是我连累了她。”池真真低声道。 医馆大夫说迟飞鸾目前还不到要紧关头,所以她忍住没去凌府惊扰凌仪华,待天一亮,她想上门求凌仪华出面,请动宫中御医救治迟飞鸾。只是结果还未可知,不好说给梅娘听,万一不成岂不让她空欢喜一场。 ———— 天色微明,东城门外已排起长长的队伍,皆是入城谋营生的百姓,还有人就地摆起朝食的摊子,能多赚一些是一些。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片刻后几人纵马而来,众人看得分明,那几人身着锦衣卫的服饰,城门前排队的人自觉向两边散开。 檀宁快到燕京时终于得知,他不在的这段时日,大将军唐桓将池真真赶出了明桂云居! 收到消息的他立刻快马加鞭,想早一日回京,池真真便能少受一日委屈,这会儿被城门拦住,看着手下与守城兵士交涉,心中焦灼不已。 守城的兵士不敢表露出半分不耐烦,口中阴阴地道:“昨晚上杜大人就叫了回城门,一早又回来你们几位,锦衣卫的兄弟着实辛苦。” 听到他们提起杜大人,檀宁知道一定说的是杜西河,他也没太放在心上,池真真已经不在明桂云居,他回去也见不到人,入城后便往将军府的方向驰去。 第七十七章 归来告别 池真真一夜未睡,天亮时金莺平安回来,杜西河也让人送回消息,他们没有辜负她的期望,身处南营的邵泽受伤昏迷,没有月余时间的休养好不了。何府那边,何大人竟是不知自家夫人曾做过什么,而何夫人吓得肝胆俱裂,只说有人透露儿子重病不起是被池真真所害,才鬼迷心窍想报复她,至于邵泽,她根本不知此人是谁,在庄子里被抓的几人中,有她娘家表侄,是他说要给她出气。 锦衣卫是闯进何家的,如狼似虎地要将何大人带走审问,一家子吓得魂飞九天,并不敢有所隐瞒,那么邵泽此人在整件事中的动机又是什么? 金莺只管动手,其他倒没问,池真真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莫名觉得十分快意,她尚有理智,知道不能随意在军营里杀人,待迟飞鸾醒后再做理论。 杜西河还送来一个消息,那便是檀宁已快马赶回京城。 乍闻檀宁的消息,池真真暗道一声麻烦,还好昨晚上她刻意闹出不小动静,该做的都已做做了,只有原庆还没来得及收拾,深深忧虑浮上心头,叹道:“我们该回去了。” 迟飞鸾还未醒转,医馆大夫断言至多两日她定能清醒,有梅娘细心照料,池真真放心许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惠安里的宅子。 宅门未关,看守宅院的老仆不知所踪,金莺叫了两声,回过身道:“许是发现咱们一整晚都没回,跑去将军府告黑状去了。” 简直胡言乱语,池真真怕阿音担心,快行几步往几人住的跨院走去。 已经过了朝食的时辰,但阿音最会体贴人,想必早备好吃食和热水,池真真只想躺下来好好歇一觉,她只觉得太累需要休息,养足精神后再面对檀宁。 毕竟他已经回来,早晚要面对面将所有牵连斩断,这对池真真来说,既是期盼已久,又万般艰难。 可她一脚踏进跨院,便看见了檀宁。 她伸手扶住院门,与檀宁目光相对,均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唐桓的安排和她的决定,这样也好,池真真想道。 阿音和施娘子不见人影,想是已被他打发出去,身后金莺也不知几时不见了,她稳了稳心绪,问道:“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两人同时说出一样的话,连日奔波令檀宁双目赤红,看上去形容有些狼狈,身上的风尘未洗,故而没在第一时间拥她进怀里,此去数十日,酷热的夏日已经结束,他回来了,可她却离开了明桂云居。 他慢慢走过来,她后退半步,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静静地打量对方。 她比之前瘦了些,眼底盛着淡淡地疲倦,云白软绸上衣沾了点褐色污渍,银霓水烟纱裙亦有些绉巴,不知几时起,天真爱娇的笑从她脸上消失了。 好半晌檀宁才开口:“真真,跟我回去。” 她垂下头,沉默许久,想着如何措词才能让他明白她不会改变心意,他们之间已经结束。 树上突兀响起蝉鸣,一声又比一声高,似要打破沉闷的气氛,她终于答道:“这些日子我想得很清楚,同你在一处我很不开心,也让你处处为难,所以我不会跟你回去。” “哦?如何想清楚的,真真可否细细说与我听?” 他咬着牙问她,实则内心悲愤,有许多话想问她,是不是真的那么狠心。 适才在将军府,唐桓没有任何隐瞒地告诉他,当初叫池真真走,她毫不犹豫便走了,本以为她不过是表面乖顺,暗地里打着先行缓兵之计,檀宁回来后再哭诉的主意,没曾想她来真的,甚至主动求到他的面前,发重誓会让檀宁放她离开,绝不让唐桓落个分离有情人的名声,只是为了救人,她需要大将军一封手令。 以唐桓的地位和见识,轻易不会被谁左右,可那一刻他竟信了她,甚至想问她,难道真舍得离开檀宁?还是说,他看错了檀宁的心思,他们两人不过是表面恩爱情深。 檀宁听唐桓说完,转身便离了将军府,他要见池真真,当面问个清楚。 可现在他隐约觉得,在她心中,他根本比不过迟飞鸾的性命,只值薄薄一封手书。 池真真不知唐桓与他说了多少,不过那些一点也不重要,她淡淡笑了一下,说道:“大概是积累过太多失望,许多事自然会想清楚,说了你也不会懂,只当我变心了吧。” 檀宁的心不断坠落,她若是发脾气,打他骂他怪他,他还能好受些,可她一脸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他瞪着她,瞧他想说却说不出来的模样,她继续戳他的心:“你不在京城的日子,我其实过得很不错。” 今日之后,她不必日夜折磨自己的心,也逃离曾经身死的命运,而他,也不用再为做过的承诺为难,于圣上于唐大将军面前,亦有了交待。 檀宁抿紧唇,想起一年多来倾注的浓烈爱意,那些只属于他们的欢愉,他将手抬起来,又放下去,有些不敢碰触她,哑声问道:“真真,我出京前咱们还好好的,无论你听了什么或是同我置气,都不能,不能说离开。” 话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她说失望太多,到底是他的错,令她受了许多委屈。外头那些冷嘲热讽他不知道么?自然是知道的,可不相干的人说了什么他并不在意,也忽略她受到的伤害。 而圣上那里,他们当他年轻,那股子热情慢慢就会过去,故未加干涉,他没有为自己分辨,也不曾替池真真分辨,是他错了。 蝉声渐弱,像他们之间的结局走到了尽头。 池真真想像过许多次今日这个场面,以为会流干眼泪,痛楚如剜心,事到如今却眼睛干涩,连说出来的话也干巴巴地。 除了心情有些沉重。 她只想想快快结束一切,说道:“好好的?那不过是因为我在哄着你罢了,不然如何与你一日日相处下去,奉劝你千万别当真。” 倒不是故意拿话刺他,她只是平静地道出事实,虽觉得有些残忍,可一想到她曾经落得身死的下场,心便又硬了。 她转过去不去看他,冷着声道:“想必你已经知道昨夜出了何事,我不仅向唐将军求了手书,还闯下几桩祸事。” 这一回又是打又是杀,定会将她恃宠而骄的名头传开,小小外室连锦衣卫的事也要插手,圣上那里便过不了关,想必唐桓已对他说明厉害,这种情形下,他就算是不肯放手,自有人让他放手。 第七十八章 玉泉镇 檀宁面露苦楚,他的真真一直比较天真,性子也活泼,为了逼他放手,不惜自损名声被人非议,如何不让他心凉,默然许久才道:“便是如此,我也不会放手,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大不了……” 大不了他因此失去所有,圣上的信重,唐叔父的恩义,还有,还有再也无法为早亡的母亲讨回公道。 他闭上眼,无法说下去。 就在这时,池真真扶着门的手一松,缓缓坐倒在地,檀宁下意识上前将她揽住,猛然发现她唇色乌青,唇角缓缓流淌一缕乌黑血迹。 刹那间他全身的血往头上涌,惊惧又愤怒,而她尚有力气冲他微微笑道:“你不肯放手,我又不想同你再这样下去,只好如此。” 她的声音渐渐变弱,檀宁顾不得许多,抱起她便往外冲:“来人!快来人!” 她一把揪住檀宁的衣领,强撑着说道:“你答应我,我便立刻服用解药,否则你这次能救我,下次可说不定,或者哪天还会对你下手!” 他手臂一紧,倒是宁愿她对他下手,想同她继续理论,又怕耽误解毒的时机,当即说道:“我答应你!” ———— 清晨的风终于有了凉意,阿音将最后一个包袱放到马车上,转过身看她们寄居了月余的宅子,老仆如来时一般佝偻着身子,送她们搬离此处。 那日池真真不惜服毒逼得檀宁放手,待亲眼见她服过解药好转过来,才踏出跨院。 三日过去,阿音仍记得大人离去时的眼神,空空地让她看了心生不忍,若不是姑娘还躺在床上,她会觉得世间最凉薄的莫过于姑娘了。 马车里有人在唤阿音,催她快些上车,阿音在心中叹了口气,上车前对候在一旁的青尘说道:“青尘管事请回吧,姑娘有我们照顾呢。” 青尘苦笑着道:“我送你们出城,大人还送了许多东西,总要帮着安置好才行。” 虽然檀宁什么也没交待,但他清楚得很,回头大人必要问他的,若答不上来可惨了。 阿音虽然不懂池真真离开檀宁的真正原因,但这些日子看下来,知她心意已决,又怎会接受他家大人的好意,摇头正要说话,池真真的声音从车上传出来:“青尘管事,请转告你家大人,既然已经分开了,不好再受他恩惠照拂,毕竟我还是打算嫁人的,若还与你家大人往来,会妨碍我同其他男子结亲。” 她打算嫁人! 阿音看着青尘脸上被雷劈了的神情,忍不住有些同情,方才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呢。当下提起裙子赶紧上车,坐到金莺旁边叫车夫上路,一边悄声问她:“你真同我们一起去镇子上?” 如今阿音已经知道金莺的身份,她是将军府的人,现在还跟着姑娘是不是,嗯,不太妥当? 金莺目光一闪,说道:“真的,我犯了错被打发出府了,暂时无处可去,自然要跟着姑娘。” 她也没说错,毕竟不是谁都敢潜入军中肆意伤人,田都尉一状把锦衣卫的人告到御前,短时间内不会罢休。 马车向京城外驶去,池真真将两个丫头的低语听在耳中,看向金莺的眼神有些复杂,这是她唯一与檀宁割舍不断的联系。 她可以拒绝檀宁送来的财物,放弃池园和记到她名下的庄子,却没办法让金莺与青尘一起离开,毕竟对她最大的威胁——原庆还对她虎视眈眈,有金莺在才会安全无虞。 她只是想与檀宁断干净,并不想死,上天垂怜让她重活一世,自是十分惜命,在檀宁面前服毒则是耍了心机,看似吃的是锦衣卫断肠毒药,不过是症状相似的秘药,发作时看着吓人罢了。 他到底是放她走了。 池真真只觉胸中块垒尽消,从此刻起,她真正算得重新活过。 ———— 距离紫云书院不远处的玉泉镇不大,只有一条主街,站在街头能看见街尾,北行十里是燕京城,西边便是紫云书院,池真真下了车往西张望,只看见一整片高耸的杨树林。 马车停在一间簇新的小院前,附近听到动静的住户瞧见,皆知新搬来的施娘子家里来人了,听说她有个妹妹今日会搬来,待池真真带着两个丫鬟下车,围观者啧啧称奇,两姐妹生得不大一样,姐姐清雅端庄,妹妹婀娜娉婷,且两人都是云英未嫁的打扮,便有人动起了心思。 院子里施娘子听到声响,打开门将她们迎进去。 她提前两日来这里置办了宅子,小小一进院子已收拾得干干净净,院中种了两棵桂树,地上青石砖铺路,正屋留给池真真,东厢房预备做书房,施娘子住进了西厢房,阿音与金莺则分住两边的耳房,虽不如采薇堂宽敞,却十分整洁。 池真真感激地对施娘子说道:“先生辛苦了。” 施娘子将她的手握住,示意她不必客气,又叫来一对面相忠厚的中年夫妻,说道:“这是我以前雇过的齐婶,日常活计都交给她,齐叔往后就是门房,你看可好?” 齐家夫妻两个住在倒座房,有他们帮做家中杂事,阿音还能轻省些。 她歪头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舒展开来,喜滋滋地道:“极好,我很喜欢。” 看她开心,阿音本有些低落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拉着金莺整理行装,池真真也没坐着不动,加入她们一起熟悉新住处,一边同施娘子聊天。 两日功夫,施娘子已将镇上情况大致打听过,此处有河亦有竹林,倒是个建纸坊的好地方,只是她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做,女人家抛头露面赚银子到底不便,虽然池真真早与她商量过,可真做起来又有些畏怯。 这种事对她们几人来说都是头一回,阿音等三人都看着池真真,等她拿主意,不料她两手一摊,说道:“我哪里知道这些,不如咱们请一位能干的掌柜,听听他的意见?” 换做从前,她直接交给青尘便是。 可如今不同了,她费尽力气才挣脱出来,再没有人让她依靠,一切都得自己来。 “让我想想,先要将纸坊建起来,只有佛香纸可不行,我见其他铺子货物样式齐全,咱们有了存货才好售卖,铺子的事我再去问问,这事儿也不能耽搁。”她掰着指着一件件数下去,慢慢愁得思绪打结,“建纸坊得雇人,从哪里雇人?雇什么样的人?铺子要请伙计,去哪请……” 不光如此,还要会记帐,同各色人等打交道,做生意三个字好说,可做起来并不简单,阿音寻出纸笔,池真真将方才说的事都记下来,忽然想起搬到镇子的事还未告诉婶婶段氏与池小志。 第七十九章 媒人道喜 明桂云居,昔日天真活泼的女主子被贵人厌弃,不得不离开檀宁,远远避去别处过活,这里一下子荒凉许多,不知世事的小丫鬟们再没从前的好日子,一个个躲起来哭泣,往后她们的命运不知会是怎样。 檀宁将自己关在采薇堂闭门不出,青尘从外头回来,站在主屋门口回话,将今日去送池真真的情形如实回禀,包括她说嫁人结亲的话也没隐瞒,等了许久不闻里面有一丝动静,只得蹑手蹑脚地退出院门外。 明明四周极静,檀宁的头颅内却噪声大作。 刚回燕京那日,他顾不得入宫复命便去见池真真,她却宁可服毒也要与他断绝一切,后来浑浑噩噩去面圣,圣上难得对他发了脾气,斥责声犹在耳边:“你查出大案本是功,朕召你回京是怕你被人暗算。可你,现在是什么模样!一个胡作妄为的外室也值得你如此?罢了,只能算你功过相抵。” 当时还有谁在场?是了,是长公主,她一向将檀宁视为眼中钉,有这样的机会,哪会放过,明劝暗拱火,最后檀宁落了个闭门思过的旨意,至于数年火耗银子流向何处,听说落在了檀容身上。 若在平时,檀宁岂会让檀容手中握权,但有长公主作保,圣上看在她的面子上,也想提拔重用,况且早先交给他的差事办得不差,便派他与都察院使共同接手查案。 房中处处都有池真真留下的痕迹,檀宁记得她刚刚重新布置过卧房,大部分物件还是新的,金宝梳,翡翠匣,宝锦枕,连生辰时他送的珠钗也随意扔在妆台上。 她走了,不仅不要他了,连与他有关的物件也毫不留恋。 她宁可给自己下毒也要离开他。 檀宁揉揉眉心,有些事他关心则乱,如今想来,池真真数次看他的眼神有异,神态亦奇怪非常,她变得毫无道理,却又早有迹象。 青尘去而复返,将杜西河带了过来。 檀宁知他必有事要禀,终于踏出房门,瘦削的脸上神情淡淡,只有下颌的青色使他略有些憔悴,淡然目光落在杜西河身上,令他不敢对视,垂首禀道:“大人,去漳南的人回来了。” 漳南有池阁老后人的线索,若是以往,檀宁定然重视无比,如今听了却无动于衷,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暂时不知如何面对唐桓,与池真真之间走到如今的地步错不在叔父,甚至怪不得圣上,只是这时候不想听任何一个人的劝解,如果忘掉一个人是件简单的事,唐桓又怎会终身不娶。 杜西河心中有些惴惴,池姑娘今趟算是被他连累,若非他太过无用,池姑娘怎么会惹得圣上与大将军不满,现在她在京城无立足之地,避到乡下小镇……想抬起头看檀宁的脸色,便听他道:“让人去将军府,一切听大将安的吩咐。” 杜西河心再次往下坠,这两日大将军几次派人过府相询,都被大人以奉圣命门才思过为由给打发了,这是寒了心与要大将军生分。 想到另一桩事,杜西河只觉舌根泛苦,说道:“还有一件事,何屿白今晨重病不治死了,何少卿的家人寻到伯府,檀大公子现下便在缉事司,属下不敢擅作主张放人,但他说若不放人,便让督察院以查案为名,去拘池姑娘回来……” 檀宁与伯府之间的恩怨杜西河很清楚,檀大公子一向提的闲职,如今可算握了些实权,当即便来与兄弟为难,他不敢想大人会如何发怒。 岂料檀宁面色极平静地道:“放了。” 他回来后已经清楚何屿白因何出事,何家已经付出代价,他并无心情同他们继续纠缠,可檀容竟拿池真真要挟他,仿佛笃定哪怕池真真已经不再是他的外室,他也放不下她。 一想到池真真,檀宁的心口便隐隐作痛,他吸了口气,又道:“我平日行事素无忌惮,得罪的不止一两个,你派几个人悄悄去看顾她些。” 杜西河连忙应下,他转身要走之际,檀宁忽然叫住他:“迟飞鸾现在如何了?” ———— 玉泉镇的生活并不平静,池真真下午让人给段氏送的信,第二日一早,段氏便带着池小志赶了过来。 段氏一见池真真就哭上了:“真真,你的命好苦哇!” 她从湘阳城守寡时哭起,一路诉到随檀宁来燕京城后的日子,仿佛被厌弃的人是她,哭得真心实意,施娘子已经知道段氏的脾气,适时递上帕子与茶水,好让她哭累了喝口水润润。 池真真不得不给池小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些劝劝他娘。 池小志不紧不慢地道:“娘若是怕檀大人收回咱家的宅子,不如也搬来玉泉镇。” 段氏的哭声戛然而止,泪汪汪地看向池真真。 池真真瞪了池小志一眼,那处宅子虽檀宁在他们入京后给置办的,可一早就写了池小志的名字,房契也在段氏手里,檀宁也不可能收回去。 池小志一点也不怕她,开心地道:“娘也别哭了,这是咱们家的大喜事!” 说完头便被段氏拍了一下,训道:“女儿家命苦,你还说喜事?” 池小声痛叫道:“娘你干嘛打我!姑姑跟着檀宁受那么多委屈,能离开他可不是喜事?” 他直呼檀宁姓名,一点也不客气,很为池真真抱不平的模样。 池真真忍着笑逗他:“看来我给人做外室,小志早就嫌弃我了。” 他立刻叫起屈:“我哪是嫌弃姑姑,而是心疼姑姑,哪个女子不想十里红妆被人迎娶进门做人正妻,檀宁做不到,就是他的错!” 虽然檀宁不在此处,段氏仍怯得很,不敢跟着儿子一起骂,阿音扶她去净了脸,回来后她打量四周,不太满意地道:“这里太小了,真真收拾东西,跟我回家里住。” 池小声觉得他娘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池真真也觉得心中生暖,但她还是拒绝了:“能在玉泉镇找到这样的宅子就不错了,我与施娘子打算在这儿建个造纸坊,往后做大买卖,有机会再回燕京城,原先同婶婶商议的事不变。” 说着又交待池小志:“你可要少惹祸,往后可没有人护着了,去书院好好读书,闲了来这里看我,记住了吗?” 池小志被她关了几天,早就老实了,他眼珠转动似打什么主意,缠着池真真问纸坊的事,看样子兴趣不小。 正说着话,院门被拍响,齐叔开门一看,是个头上戴了朵红花的婆子,身上是崭新的蓝布裳,张口就要见主人家,高声说着便自顾自走进来,见到几人也不看场合,上来就给施娘子道喜。 施娘子瞧那婆子只在她与池真真身上打量,心中不喜又不能避开,问道:“咱们刚搬过来没两日,你是否找错人?” 段氏想起上回媒人上门的事,与今日颇有些异曲同功之妙,哭笑不得地道:“这位阿婆从哪里来,家中女孩儿面皮薄,有话同我说就是。” 那婆子笑声洪亮,上前抓住段氏的手道:“老身今日是来与你家中两位姑娘做媒的。” 口气好大,两个都做媒! 段氏面色一变,甩开她的手就想打发她走人,池真真却开口道:“慢着,先说来我听听?” 第八十章 颜如玉 原来她说要嫁人并不是说笑,段氏坐到一边,看那媒婆能说出什么来。 媒婆扶了扶头上的红花,说道:“那老身便说了,城东王大善人家里有位小公子,今年二十未娶妻,在紫云书院念书,有才学人也上进,家中有良田百亩,咱们镇子上半条街的铺面都是他家的。” 她倒没有吹,王家是玉泉镇上的大户,且多年来行善积德,铺桥修路施粥减租都是常有的事。 听闻王小公子也在紫云书院读书,池小志想了想,不记得有这号人物,姑姑若喜欢读书人,他可以考虑年轻的夫子,或是有功名的同窗。 池真真听了不置可否,问那媒婆:“还有呢?” “还有就是王小公子生得面皮白净,王夫人看重得紧,寻了许久都未有合心意的,昨日一眼就瞧中姑娘了。” 池真真忍笑说道:“我是问你来给我姐妹二人说亲,只提了这个王小公子,没别人了?” 总不会是想一下子娶她们姐妹两个吧? 媒婆醒悟过来,急忙道:“有,有,还有镇上酒肆的丁掌柜想续弦,令姐的年纪正合适,不知你二位意下如何?” 说王家情形时恨不能连他家多少头牛马,家里用着多少奴仆都说清楚,到了丁掌柜就含糊不清,说没问题鬼才信。 施娘子轻笑摇头,她若是愿成亲,早多少年便将自己嫁了,何况是现在,给人续弦更不可能。 池真真倒不害臊,问了王家几口人,分别多大年纪后,道:“我与姐姐初来乍到,你说这些我记下了,容我们打听清楚,商量好了再答复。” “这样好的人家,还用打听吗?” 媒婆一脸急切,大有今日就换庚帖定下成亲日子的架式,段氏再忍不住,说道:“方才还说让我们尽管打听,怎么,什么样的人家怕打听!” 媒婆无法,只得咬咬牙道:“那老身明日再来。” 这般急切,准不是什么好人家,段氏不紧不慢地道:“起码得半个月。” 这还是看池真真没有一口回绝,她才出面与媒婆打交道,否则方才就撵人出去。 媒婆心急如火,这事成了她能拿不少钱,半个月着实有些长了,商量到最后定了五日的期限。 等把人打发走,施娘子才松口气,避回西厢房看书,段氏有些感慨地将池真真拉到身边,说道:“我想起咱们在湘阳城的时候,什么时候能回去瞧瞧就好了。” 那时真真年纪不大,却已经知道为自己打算,就是运气不好碰上了檀宁。 池真真笑了笑,没心没肺的让金莺拿些干果来边吃边聊。 “昨日我在镇子周遭走了一遍,寻到个极好的地方,那里靠近河水,林木繁多,刚好可以建起纸坊,只是那里是王家的地,你们说巧不巧?” 是挺巧的,段氏问道:“你待如何?” “我准备明日去见里长,让他帮我引荐,与王老爷商量将那块地买下来,若是他不同意,赁期长一些也可。” 段氏听得一愣一愣,又是里长又是赁地,可见真真是真没把和檀大人的事放在心上。 她看了眼池小志,让阿音把他带过一边,才与池真真说道:“真真,你若真愿意再觅良缘,我那里可是给你攒着嫁妆的。” 凡与人做外室的女子,再嫁可就难了,段氏从此多了件心事,多多准备嫁妆,真真才能在新夫家活得有底气。 池真真低头笑了笑,眉眼中有化不去的哀伤,只道:“婶婶有心了,从前说陪你去看铺面,一直没能成行,婶婶可想好做什么生意了?” 说起这事,段氏面上有了喜色:“我定了间铺面,打算卖些布匹和针头线脑,能赚多少是多少。” 一开始她心大得很,眼热茶楼生意好,想着开一间客似云来岂不发达,如今没了檀宁做倚仗,她还是保守一些的好。 院子就这么大,池小志将耳朵伸得长长地,闻言高声道:“儿子愿为母亲分忧,一会儿回去带我去看铺子!” 池真真冷笑一声:“你没被关够是吧!好好念你的书!” 池小志缩回脖子,不敢再言语。 ———— 第二日一早池真真果然带了礼物去里长家,一番游说后里长带着她去了王家拜访。 玉泉镇虽小,却挨着燕京城,镇上的人并不愁生计,王家更是富得流油,王老爷有两个儿子,长子已经成家,早早帮家中打理产业,次子便是媒婆给池真真提的好亲事,读书有些天分,两年前便考了童生。 整个玉泉镇最气派的宅院便是王家,门口竖着两个玉石狮子,守门的小厮认得里长,请他进去吃茶,至于里长身边的美貌女子,却不知她的身份。 王老爷一听里长带了个年轻女子来拜访,纳闷问道:“会是谁来?” 他换了身见客的衣裳,才现身与里长寒暄,又笑着问池真真:“你是才搬来玉泉镇的施家二姑娘吧?” 池真真没有纠正大家对她的称呼,直接道明来意:“王老爷,镇外河边树木繁茂,我想同你买下来,不知可否割爱?” 王老爷挠挠头,想起确实有这么块地方,因靠近不知哪位京中贵人的庄园,年年野生野长未叫人去打理。 从未有女子上门商量买卖之事,可她既然是里长带来的,想必愿为她作保,于是王老爷没想太多便道:“姑娘想如何做,只管告诉陈管家即可。” “多谢,此外还有一件事,昨日贵眷请媒人到我家中,替令公子求亲。”她说到此处顿了顿,想看王老爷是何反应。 可怜王老爷根本不知道自家夫人有此安排,再看池真真一脸诚挚,问道:“此事我尚不知,姑娘有话尽管明说。” “听说令公子读书有天分,日后前程不可限量,真真不过是寻常之质,实在有些配不上,且我原先曾结过一门亲,后来……不说也罢。” 有些事情不必明说,想必王老爷自然懂她的意思。 王老爷听明白了,一来人家没瞧中自己的儿子——姑娘长得太好,怎么觉得是小儿子配不上她;二来人家也说明自身配不上的缘故,她倒是坦白得紧。 王老爷没追问别人的私事,将池真真送走后,回房去寻自己的老妻,正好看见王夫人让下人做了吃食,要给辛苦念书的儿子送去。 王家小公子名珙,自小便爱读书,这些年下来还算争气,考中童生后便发誓要考了秀才以后才成家,王夫人又心疼又着急,便想悄悄给他定下亲事。 她算盘打得响,可王老爷给她泼了盆冷水,将池真真今日亲自来把亲事回了,王夫人也没生气,就是有些可惜地道:“怪不得搬到咱们这里来住,想是真有些难言之隐。” 王珙板着脸走出房,父母亲站在他房外说起定亲的事,如何还能坐得住,且听得被人回绝,更不痛快:“娘,你又悄悄提什么亲事?” 王夫人劝道:“这回的不一样,我瞧那女子生得着实好看,咱们这镇上的女孩儿没人比得过,我从未见过那样美的女子。” 她去燕京城的时候,见过的闺秀也少有那般样貌。 “书中自有颜如玉,儿说过,考了秀才再说亲事。”说罢佛袖回房。 王夫人好脾气地道:“好好不说不说。” 转头又一脸忧心地对王老爷道:“我就怕他考了秀才,又说要中举之后,不知要等上多久。” 王老爷连忙制止她道:“我儿定会一考就中,顶多不过一年,你莫要胡言乱语。” 王夫人一听连忙双手合什,求天上的神仙莫怪她,一定保佑王珙来年必中。 第八十一章 相交贵在心 雄鸡高鸣,才睡下没多久的池真真霎时被惊醒,睁开眼有些恍惚,竟不知身在何处。 是了,她如今搬来了玉泉镇,眼下躺在新买的宅子里,看似吃喝不愁,实则只有她自己清楚,待买了地建好纸坊,所剩银钱勉强够这一两年吃饱饭。 昨夜正是因为忧心此事,才彻底难寐,直到天蒙蒙亮睡踏实。 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尽职尽责的阿音探头进来,见池真真已经起来,且面色苍白,明显是被惊醒了,无奈抱怨道:“姑娘又被吵醒了么,也不知谁家养的宝贝,这也太早了。” 原先她们在明桂云居哪听过这些,才搬来第一日听到时还觉得新鲜,如今听了有些烦。 池真真头疼欲裂,问道:“今日天气如何?” 今日她本该去与王家商量买地的事,施娘子看过后画出图纸,接下来的事情不少,可此刻她的心情和脸色一样灰败,提不起一点劲。 阿音看看天色,低声道:“不大好,姑娘要不再歇会儿?” 池真真摇摇头,好半天忽然想起池小志,问起他可起来,阿音道:“小公子早已起身去书院了,说有早课,那会儿鸡还没叫,读书人也不容易。” 昨日池小志借镇上离紫云书院近的理由,留下来在东厢住了一宿,他对池真真说的纸坊以及家里要开的铺子十分感兴趣,可惜他在家里说不上话,两个女人都不准他掺和,令他十分失望。 院子里也有了动静,那是金莺晨起练武的声音,池真真说过想同她一起练几招,在燕京的时候,阿音还同施娘子学识字,这段日子全荒废了,眼下正是重新练起来的好时机。 可池真真却道:“阿音,我今日什么也不想做。” 她穿着白色单衣坐在床上,眼中没有一丝神采,茫然地看着窗户,似想透过窗纸,看见别的什么。 阿音不由猜测姑娘是否想起了大人,但没胆子问出来,又发觉她比之前瘦了许多,心疼地开始盘算中午炖些补品,轻掩房门退了出去。 只有一个人时,池真真再难掩饰心中颓丧,将自己缩成一团,双臂环抱自己,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 这两日她悄悄搬来小镇,便开始筹划建纸坊,干劲十足地与里长商量买地,又是努力让段氏等人相信,她好得很,一点也不曾伤心,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仿佛多了个窟窿,仍在流着血,短时间根本好不了。 檀宁竟放她走了。 并非她矫情想以退为进,如此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她改变了自己和方映画夫妇必死的命运,只是偶尔会陷入自疑中无法解脱,如同此时,此刻。 天色渐亮,池真真不知坐了多久,总归从此以后,不再日出有盼,日落有念,一眼能看到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阿音轻声道:“姑娘,凌姑娘来看你了。” 凌仪华? 池真真既惊且喜,赤脚下地想出去迎,房门已经从外面打开,一个清丽脱俗的女子出现在眼前,正是凌仪华来了。 待看清凌仪华戴顶的莲花冠,身上穿件蓝色道袍,池真真心肝发颤,未来太子妃就差手上持一柄拂尘,离遁入空门也不远了。 对此凌仪华只淡淡解释了一句:“难得出门,我这样穿自在些。” 外人的眼光如何,她从未放在心上。 池真真长发未梳,穿着单衣扑进她怀里,像要从她身上汲取额外多的温暖,心中念道:凌姐姐竟亲自来看我,那她必然已知檀宁同她两分离的事,这回她也是受檀宁之托来的吗? 因想到这个可能,池真真一颗心止不住加快跳动。 凌仪华神态亲和自然,如当初头一回去明桂云居一般无二,她轻轻拍了拍池真真,说道:“不要哭。” 池真真刚想反驳她,却发现脸上一片冰凉,竟不知几时落了泪,她缓了缓心神请凌仪华进屋说话。 “让凌姐姐笑话了,多谢你来看我。” 阿音端来两杯热茶后便出去了,凌仪华眼神澄明,打量一番她如今的住处才道:“我如今想出府极难,怕是只能来看你这一次,这里还不错,只是你看着不太好。” 池真真固执地道:“姐姐放心,我以后会好的。” 忽然,她想起一事,连忙问道:“对了,我有件事正想拜托凌姐姐,有位朋友心疾之症很严重,能否请宫中太医为她诊治?” 说完她有些脸红,前些日子才为了余家小姑娘的事劳烦凌仪华,如今又有事了。 可她离开燕京急了些,迟飞鸾清醒后未曾探望,只给她留了一封书信,为自己连累她险些丢了性命而道歉。往常是听她说过有心疾,却没想到发作起来会性命不保,心中更加愧疚,怜她红颜多薄命。 凌仪华问道:“你说的那位朋友,可是姓迟,名飞鸾?” 池真真讶然道:“凌姐姐也知道她吗?这次她受我连累才犯了病,故我心中总是难安,想请姐姐再施以援手,若不成也无妨。” 她担心凌仪华觉得她事多,没想到凌仪华并没有介意,直言告知她另一件事:“如果是她的话你不必担心,檀宁已将她接回去照顾,也请太医给她瞧过了。” 短短两句话,却叫池真真心中起了波澜,是接回明桂云居照顾了吗? 一声清脆的击碗声,茶盏从池真真的手里脱出去,掉在地上却没有碎,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她才刚走,他便迫不及待将其他女子接回去,她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一种难言的情绪紧紧缠绕在心头,令她呼吸微紧,又痛不可挡。 她看着茶盏勉强笑道:“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既放心迟飞鸾的病,也放心往后不会被檀宁纠缠,是她自作多情,担心他一时无法舍下她,再次出现在她身边。 “既然分开了,那便不要多想,路都是自己选的,心中无碍便是自在。”凌仪华的眸子里没有悲喜,只有怜悯之色,她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册,送到池真真手中说道:“这是师父赠与我的,我入宫后大约是没时间看了,现将它转赠与你。” 池真真接过来,蓝色书封有些旧了,显是主人时时摩挲,《清静经》三字乃是渺音真人所书,这一定是凌仪华珍爱之物,她不由眼睛湿润,再次谢过凌仪华,世事无常又玄妙,她曾想方设法去与方映画亲近,却一直不得其法,反而得到了凌仪华的关怀照顾,世事难料,有些事真的强求不来。 凌仪华只在玉泉镇待了半日,池真真送出去很远,金莺在镇子口折了许多野生的香花,两人慢慢往回走,待到家门口瞧见一辆马车停在外头,竟是又来了人。 第八十二章 书里金 院内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池真真犹豫片刻,带着金莺避开,待看到梅娘走出来乘车离去,两人才从转角处走出来。 施娘子正对着各色礼物纳闷,看见池真真松了口气,说道:“燕京来的客人,带来许多重礼,我推辞不下,正好你回来看如何才好。” 梅娘方才几乎是丢下礼单跑了,施娘子又不擅长与人拉扯,只觉来人言语隐晦态度含糊,说是替飞鸾姑娘来送礼,可连茶都没留下喝一口就匆匆告辞。 礼单上都是些名贵之物,池真真略扫了眼,让阿音收起来。 她离开明桂云居时只带走了唐桓回京时送给她的补偿,檀宁给的都没拿,后来青尘应是想将那些送来,又被她硬生生拒绝,现在银钱不衬手她有些后悔,没有成算的人便是如此,永远为做过的决定后悔。 池真真回到房中,仍在思索迟飞鸾此举用意,以两人如今的身份见了面多少有些尴尬,才会让梅娘出面。不得不说,迟飞鸾的心思通透,大约想到她往后的日子会缺钱,送来的都是能拿去出手换钱的物件,起码帮了她不小忙。 再则,也说明她的身体已经无恙,怎么都算好事一桩。 至于迟飞鸾搬入明桂云居,和池真真又有何干系,难不成她自请下堂,还指望檀宁为她守身如玉? 她随手拿起桌上放着的《清静经》翻阅,却被书页中夹着的银票闪花眼,原来凌仪华赠书另有用意,里面共有千两银票若干,上万两银钱在手,足够她无忧一生。 ———— 日子过得飞快,月余后池小志再次休沐来到玉泉镇,此时秋风已至,天气转凉后书院发了新制袍服,穿在身上轻薄保暖,他近来在书院表现不错,频频得夫子夸赞,便来看望姑姑,好叫她看看自己是不是长大了。 齐叔开门见是池小志,堆了笑请他进去,他却回过头装模作样对跟在身后的人道:“王兄,我已到家,改日再向王兄讨教文章。” 原来这一路是王珙与他同行回来,阿音听到动静走出来,喜道:“小公子来了,姑娘今儿有空在家,就猜着你快来了。” 王珙白净的面皮微红,有些遗憾没能与佳人偶遇,他礼数做足作揖离去。 阿音笑着说道:“小公子顽皮,姑娘说过别逗王小公子,王老爷与夫人可是好人。” 池真真花银子从王老爷手中买下满意的地方,便寻人按施娘子的图纸,在河边建起一间工坊,又在邻近村落招了匠人伙计,此时工坊已开工十数日,待产出稳定便可售卖。 如今镇上的人都已经知道,池真真与施娘子并非姐妹,两人搬到镇上居住是想在此建工坊造纸。女子多在家中相夫教子,偏这两名女子不走寻常路,且那个姓池的女子在燕京城有亲戚,时不时便过来看她,除此之外再打听不出一星半点,于是,镇子上有些不好听的话传开,还是王夫人知道后帮着说了几句,叫人别与她们为难。 池真真很是感激王家人通情达理,又让阿音给王夫人送了礼,因为有媒人提亲在前,所以她并没有露面,怕与王珙碰上被人误会别有用心。 不过玉泉镇就这么大,两人因为池小志的原因还是碰了面。 池小志在紫云书院素来以顽劣出名,但他家中有靠山,回回惹事都有人帮他摆平,近来他安生许多,知道念书写字求上进,也有消息说他的靠山没了,以前被他整过的同窗想报复回来,没想到刚起了个头,山长与夫子就将池小志护住,反倒是那些人受了罚。 王珙与池小志不在一个书舍,向来不理会身外事,无意中看到有个书院同窗与他同路,走到镇口唤一女子“姑姑”,他才瞥过去一眼。 这一眼便令王珙彻底沦陷,那是他心底幻想过多次的颜如玉,简简单单一件素色衣裙,穿在镇子其他女子身上普通寻常,穿在她身上却如姑射仙子,她便是笑着也是含蓄矜持,温柔意无法用言语描述。 后来,王珙才知道,母亲想为他提的亲事便是那女子,姑娘姓池名真真。 他有心让母亲再去提亲,父母却道池姑娘已亲自来告知过,她是成过一次亲的人,与他并不相配。 王珙觉得,是他配不上池真真。 午间,池小志如狼似虎地挟菜吃饭,吃得半饱才解释道:“书院的饭菜没有油水,吃再多也跟没吃一样。” 还有一个原因,他今年长得格外快,身子抽了条一样猛往上蹿,今日上身的衣衫,过几日就敢短一寸。 池真真只吃了小半碗饭就饱了,看着他吃相粗鲁,忍不住叹道:“往后你娶了娘子,可别被你的吃相吓咆了。” 少年人听到娶妻的眼都会害臊,池小志却毫不在乎地道:“那敢情好,省得娶妻花银子。” 他的头被池真真拍了一下,又听她教训道:“娶妻的事也能与银子牵上,定是在书院没好好读书,满口胡说八道。” 池小志冤枉,他家的针线铺子开了后,才发现做生意并不是想像中那样,钱会哗啦啦地流进钱袋子,更不可能如原庆说的分号遍天下,心中顿生忧虑,怕经营不善赔本,也怕母亲伤神,所以他在书院里拼命读书,希望早日有出息,不用家人辛苦。 段氏如今要守店,来玉泉镇的次数变少,每次都让池小志给池真真带信,让她早些回去一起经营店面,她只是笑着听了不回答。 “我让你带去书院的纸张如何?” 池小声有点不知该怎么说,那些纸看上去洁白如雪,可是沾了墨一样的变皱,字边因为洇开看着像长了细毛,总体来说能用,但不尽人意。 他委婉地道:“姑姑,你送的纸我很喜欢。” 池真真没好气地道:“有话就直说,施娘子正与匠人商量如何改进,总会好的!” “已经很好了,有几个同窗家中供不起纸墨,我送了一些给他们,人家都舍不得用呢。” 池真真彻底没了胃口,可工坊才刚刚建成,出纸慢不说,那些纸张她都不大看得上,明明她与施娘子在家中试得好好的,大批量制纸就不行了。 午后施娘子回来,面带愁容说道:“看来要去燕京城请人来才行。” 池真真沉默了一会儿,想到一个人,却又将他的名字划去,她不信满京城找不到懂行的。 第八十三章 章回 施娘子自工坊开工后,每日两趟亲自去盯进度,晚上又一笔笔地记帐,池真真晓得她的诸般辛苦,让阿音快些端饭菜上桌,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工坊的事慢慢来,这个家没有先生可不行。” 一碟素白菌,一碟鸡丝银耳,一碟藕丁圆子,都是齐婶在灶上新烧的菜,施娘子连说够了,她今日回来得晚,过了用饭的时辰,原想着随便吃点就行,可池真真哪肯让她委屈,还说什么没她不行,顿时哭笑不得。 她出身书香门第,举止行动讲究一个端庄大方,哪怕用饭时也注重仪态,将口中食物咽下腹,放下筷子才道:“别说好听的了,工坊这边我会上心,寻铺子的事得你上心。” 并非池真真太懒,而是每次她去工坊,匠人师傅和伙计们都会分心,总想多看东家两眼,因她太年轻又太美丽。 站在一旁的阿音抱着木餐盘道:“姑娘信重先生,咱们都得靠后面了。” 原来小丫头吃醋了,池真真抱住阿音软软的身子:“可是我最离不开的,还是阿音你呀。” 阿音脸红了:“姑娘你说的什么话,我,我去帮先生盛汤。” 看着她跨出房门跑了,池真真转头看见金莺,又顺口说道:“还有我们金莺,我有没有命享福可都靠你了!” 金莺竖起三根手指,池真真问道:“什么意思?” “姑娘夸人是分先后的,我排第三。” “明儿中午烧鸡腿,你吃两个,我们吃一个!” 金莺立刻笑眼弯弯:“那还差不多。” 池真真逗完两个丫头,又想与池小志说话,他跳起来道:“施先生,我娘想请你每月帮着看看铺子里的帐目,没什么事我先回房歇息去。” ———— 四季繁茂的野竹林中多了一条路,通向新建起的河边工坊。 章回在林子外缘停下,将马随意系到路旁,他深吸一口气,只觉胸腔里一颗心要跳出来似的,往里面走了约莫百步,看到用竹子架起的工坊大门,他停下不敢再向前。 适才他到镇上寻人,才知道池真真搬过来后开了一间造纸的工坊, 也许章回在工坊门口踌躇太久,里面伙计以为又是镇上那些好奇的闲汉,开门想撵人的时候才发现,是一位青衣文士,说话便客气许多:“先生来此何意?” “我从京城来,请问主人家可在?” 一道倩影走过来,正是今日心血来潮亲临工坊的池真真,跟在她身后阿音诧异问道:“章先生,你怎地来了?” 章回目光闪躲,低下头道:“我出城访友,无意中……走到此处。” 他的谎话并不高明,池真真轻嗤一声,亭亭然站在门内,清润双眸中有意外和陌生,她并不想见与过往有关的人,见章回无话可说,转身便往回走。 章回跟了两步,却又停住,低下头纠结是否该默默离去。 “既然来了,就请进来说话。”池真真头也不回扔了一句。 他惊喜抬头说道:“我以为,池姑娘不认得我了。” 池真真在心中轻哼,她又不老,记性没那么差,这人是不是傻,都看出来她不想搭理他了,还要跟过来。 工坊里请的人不多,施先生正在水房里看着匠人师傅改建抄纸槽,池真真纯来看热闹,她是东家,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没想到章回能找到此处。 木屋简陋,桌椅也是粗木打的最简单的样式,池真真请章回在桌前坐下,没有张罗茶水待客——这里根本没备茶水,心里算计着该不该向他求助。 章回心中百般滋味,他老老实实地道:“我无意中得知池姑娘如今搬来玉泉镇,便过来看看姑娘。” 她轻轻地笑了:“先生有心了。你已见过我,然后呢?” 他被问得面红耳赤,想了想道:“这工坊建得不合理。” 池真真听了不太乐意,这里是她与施娘子的心血,章回一来便说不行,他怎么总说让人不待见的话。 “你还未好好看过便说不行,依你看是不是要全拆了才行?我们已经开始大批量制纸,过些日子便能售往各处,这又不是建园子,你说不行就不行。” 她毫不客气回击,章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她亦是这般生着气,一点也不温柔,却令他久久难忘。 他沉声道:“工坊只建了煮浆抄纸的房舍,烘纸的地方堆着杂物,极难保证纸张洁净,且容易烧起来,还要再想想纸张如何存放,若无懂行的人指点,进展不可能顺利。” 池真真泄气,她与施娘子原先制纸时挺顺利的,眼下确是问题百出,章回在工部任职,会的可不止建园了了,他的眼光与能力比她们强多了。 不过她还是嘴硬道:“我请了管事,这些事有他操心。” 言外之意便是用不着他管,章回并不反驳,只道:“可否让我见一见管事,在下有些工坊后期如何改建的想法,想同他商议。” 她不再反对,让阿音去叫管事,仍忍不住怀疑地问道:“你行吗?” 不是她不知好歹,而是心底还是很抗拒章回的好意,谁让他是檀宁的人呢,想当初这位章先生可是毫不犹豫地将湖石里藏金的事告诉了檀宁,对她却守口如瓶。 今日他出现在这里,该不会与檀宁有关吧? 想到此,她觉得有必要与章回说清楚,便道:“章先生,你来这里与别的什么人有关吗?若是有人授意你来,那还是请回吧!” 章回对檀宁与池真真之间曾经是什么关系很清楚,后来唐大将军做主才分离两散,如今的模样竟是不愿与檀宁有牵扯,他听懂了,便道:“请姑娘信我,我来此地绝无他人授意!” 池真真站起身,此时她的心情亦不能平静,留他与管事商议正事便去寻施娘子知会此事,想必接下来她会省心许多。 接下来几日,池真真没有再去工坊,在家中带着齐婶和阿音给家里人准备过冬的衣物,施娘子每次回来提到章回,都是满口夸赞,此人不知为何没有回燕京,已在工坊不眠不修待了五日。 “傻子。” 这是池真真听完之后的反应,唯一应和她的只有金莺,小丫头不喜欢章回,也不喜欢王珙,对一切瘦弱无用的文人平等地看轻。 施娘子无奈地道:“咱们该谢章先生才是,如今工坊可谓是大变模样,你去了怕是认不出来。” 池真真想到池园,当初可是差点被章回推倒重建,她头痛地道:“该不会三个月后才能出纸?” “当然不是,章先生还帮我改进了出浆的法子,如今出的纸可比原来好得多,到底是工部的大人,连给纸张起的名儿也不俗,我看那些纸行还有卖纸的铺子往后会抢着要咱们的纸。” 池真真幽幽地道:“真到了那一日,我再谢他不迟。” 第八十四章 最初的情谊 第十日章回走后,池真真终于去了一趟工坊。 确如施娘子所说,那里从竹林入口处到工坊内,完全变了模样,原本随意辟出的小路,被扩宽后可容车马通行,两边安了低矮的竹栏,整齐的青石铺路,春日两边洒上花种,可以想像花满幽径,竹影轻摇的画面。 走进大门,里面新建了几间石屋,烘纸的夹巷在西侧专门砌了砖墙,其他区域被划分成四块,不再处处堆着杂物,比从前整洁合理许多。之前工匠师傅处理竹子枝叶直接在水边粗洗后再拖回工坊,如今章回在岸边挖了两个栽泡漂洗的池子,空置一些时日后引来河水便成。 在比原先大了两倍的工坊里转了一圈,池真真疑惑问道:“单只建石屋便要花不少银子,怎么不见支出多少银钱?” “章先生认得许多做活的工匠,写信回京请了些人,来的时候便拉了材料,几日便盖好了。”施娘子有些感慨,她们先头建的工坊纯属小打小闹,经章回改建后才算有模有样。 她多少看出章回的心思,不然谁会跑来乡下如此卖力。至于是算好花费结银子给章回,还是接受他的好意,得与池真真商量后再说。 可惜池真真歪头想了想,说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世上哪来人做赔本的买卖,我可不管谁想强买强卖,呵,那他注定回不了本。” 她是被惯坏了的,不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好处,根本不将章回的心意看在眼中,去看存的纸。 如今他们已能做出十二种纸,读书人常用的白纸、麻纸、宣纸等等,连商铺里包货的纸也想到了,虽不说样样都有,但种类已经很不少。 池真真将印了淡淡花纹的纸放在手里搓了搓,满意地道:“事已大成,该咱们赚钱了!” 她早将京中纸墨铺子的进货渠道摸清楚,京郊最大的造纸作坊便是工部辖下,她要同他们抢生意不能急,起码得先开间新铺子卖出点名堂才行。 施娘子微微一笑,自她们来到玉泉镇,池真真便一门心思建工坊,极少有悲春伤秋的时候,或许她离开檀宁是对的。 忽然,施娘子指着远处问道:“那是什么?” 池真真年纪轻目力好,远远地看见半坡上几匹高头大马,似是正对工坊指点,不过片刻后便绕过树丛看不见了。 “听王老爷说过,咱们工坊旁边的地界是京中哪位贵人名下的产业,整片山头都是,想是主人家来了。” 池真真羡慕得很,日后她若是发达,也买地置产,也不多买,就划一片山头买下来过瘾。 她满意而归,未到新家门口便有好事的街坊告知家里来了客人,她登时心里一个咯噔,莫非梅娘又来了? 来客却不是梅娘,而是令池真真意外至极的方映画。 她的气色很好,藕荷色罩衣下是月牙白的裙裳,已在厅堂等了好一会儿,见到池真真立刻上前,握住她的手道:“真真,我才知道你换了住处,来得迟了。” 不迟,池真真在心中默默地道。 虽为方映画的到来欣喜,可难免心存芥蒂,是同情她被撵离燕京,还是因为她已不再是檀宁的外室,才觉得可以与她相交了吗? 她忍不住胡思乱想,然则她没有资格要求方映画无论何种境地都接纳她,何况最初是檀宁出面,裴文柳与方映画如何能同上一世那般待她亲近。 她离开燕京时未给裴家留消息,想的是与过去一切断了所有联系才好,可方映画来了,她心中到底觉得两人之间的情谊是不一样的。 她低低地道:“映画姐姐来看我,我很开心。怪我,没想着给你送个信儿,这里一应简薄,多有怠慢,容我改日拜谢。” 方映画此行也从燕京带了许多吃用之物,又让她有机会去家中做客,池真真有些恍惚,那时她曾无比盼望池园早些修好,好请映画姐姐到新屋做客,如今都已成烟云。 待到再不回程便要被关在城门外,方映画才依依不舍的离去,池真真望着马车离去的残影失神许久,她没有告诉方映画,马上会回燕京城的事,也不提自己的纸坊,可能真的再难做到毫无保留的相交了。 ———— 中秋将至,玉泉镇上热闹了许多,紫云书院今年放假早,池小志让人捎信说段氏要带着他来玉泉镇过中秋。 齐婶打了月饼,池真真用新纸包了十来份,给住在周边的邻居送去,可惜他们只说月饼好吃,无人赏识包月饼的纸。 王老爷家那份是交给王珙带回去的,他回家后闷闷不乐了许久,惆怅自己曾说要中秀才之后才成家的誓言,如今有心与父母提一提自己的亲事,却开不了口。 段氏终于舍下铺子的生意,带着池小志来找池真真过中秋,又是满满一车吃食礼物,看来生意兴隆得很。 池真真使了个眼色,池小志轻咳一声,给他娘看了手里的纸张,说道:“娘,你瞧这纸如何,我觉得咱家铺子用得上。” 段氏接过来一看,共有七色彩纸,颜色鲜亮,且每张纸上都有淡淡地花押,仔细辨认却是“段氏布庄”四个字,惊喜地道:“这,这是给我那铺子用的?” 言罢她又觉得心虚:“我那针线生意刚开始,伙计也只请了一个,布匹卖得不多,叫布庄是不是早了些。” 但若是每卖出一块料子,便用精美的纸张包好,还格外与众不同,谁耐烦用粗砺草纸? “婶婶,这店名才招揽客人,段氏针线铺与段氏布庄,你乐意去哪个?再说我这纸还指望婶婶这笔生意开张呢。” 段氏被她哄得开心,笑着道:“你这边店铺都没开,就开始做我的生意,行,冲着段氏布庄四个字,我都得用。” 听说最近燕京出了种新纸——佛缘香,寺里高僧都愿意用它抄经,她家真真竟还有这般本事,以前窝在明桂云居里太屈才了。 池真真不想诉苦,普通纸张生意利润极薄,“佛缘香”只是意头好,前期得让更多人知道她们纸坊,光是将正德寺用的纸是新纸坊所出,便费了许多功夫,眼下远不到赚钱的时候。 不过她心中早有成算,慢慢来便是。 给段氏布庄印的纸上面的花押全是章回的功劳,凭借这样的工艺,便可以让他占去工坊一半的股,池真真不想占他便宜,让人给他送信,问他何时来签契书,她愿给两成的利,可章回迟迟不来。 第八十五章 心气 中秋夜,明桂云居依旧冷冷清清,迟飞鸾如今住在飞云小筑,本以为这里与她名字中有个字相同,后来才知,这里从前是池真真请来的教书先生的住处。 明月高悬,悠悠琴音诉不尽胸中意,可她身边只有梅娘相伴,两人搬过来有段时日,可身份着实有些尴尬,当初是檀宁将迟飞鸾接过来,还请太医过来为她诊治,不光是外人以为他送走了外室,立刻又迎回一位佳人,迟飞鸾也以为他是做给池真真看的。 梅娘望着幽静的园子,忽然叹了口气:“飞鸾啊,男人我见得多了,像檀大人如此冷的可不多,你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放在身边,他竟是连看也不看。” 她们虽然身在明桂云居,却并未受过优待,日常只能见到青尘管事和小丫鬟,梅娘很替她抱屈,这两年迟飞鸾虽然是一个人,但银钱在手,去哪里都自由,现在困在明桂云居,还不如她们以往的日子自在。 “妈妈现在不催我找个男人了?之前你还怕我不嫁人,要知道有了男人便有夜夜空守闺房的可能,哪个女子也避免不了。” “我……那是为你好,再说了,谁知道檀大人怎么个意思,接你回来又不给个说法,我看,你不能干等着了。” “难道要我学后宅女子的伎俩,夜送补汤,园中偶遇,跪求怜惜?”迟飞鸾停住手中动作,摇头笑道:“妈妈错了,先不说檀大人接我回来并非是要收用我,便是他想收用,我也未必肯。” 她要的是两厢情愿,情之所钟,情投意合,否则便是得到那个男人的垂怜,又有何意思? 梅娘知她心气高,叹了声道:“可我瞧得出来,你心里是愿意他的。” 否则,迟飞鸾何必留在明桂云居。 门外传来响动,小丫鬟惊喜的声音传来:“大人来了。” 檀宁带着一身清冷气息踏入门来,迟飞鸾起身迎接,灯烛下两人静默相对,竟是谁也没开口说话。 梅娘自觉地退出房外,却看见院中站着一个人,正是杜西河,他来了却没跟进去,只是沉默地看着窗上灯影。 “大人才从大将军那里回来吧?” 屋内,迟飞鸾并不想表现得如此善解人意,可总得有人打破沉默。 檀宁点点头,不意外她的消息灵通,唐桓近来身体日渐衰败,这几日他每日下衙都会去看望他老人家,心情实在称不上好。 “今日中秋,叔父却不大好。” 檀宁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下,他心事重重,近来已正式接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公务繁忙不说,那桩官员贪腐火耗银的案件也不能放手,更何况他不可能容许檀容得势。 屋中只有他们二人,迟飞鸾关切问道:“大人还没查出来是谁在暗中操纵此事?” 从她被人寻亲上门,便是一桩被人设好的局,从漳南回来的人已经查清来寻亲的老妇人说的确是实情,可是迟飞鸾并非她要找的人,唐桓便是听了漳南的消息后,心神受激之下病了。 他半生都在寻找池家后人,如今终于有了消息,却依旧扑朔迷离,当年他受过池阁老的恩情,本以为还了恩情就有资格提亲,可是,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回京惨事便发生了,从此,便再也没有池家姑娘的消息。 这些往事檀宁只知大概,从未对人说过,更是不会对迟飞鸾提,他道出今夜来意:“我想请姑娘换个地方住。” “哪里?” “池园。” 迟飞鸾讶异挑眉,她自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原是她先瞧中的宅子,只是没本事买到手,后来池真真将它买走,曾说过改建好了要请她去做客,檀宁这么做是何意? 她住进明桂云居已有些不妥,再搬去池园更加过火,思索片刻后她道:“看来我搬进明桂云居的效果不大,大人当真是为了引暗中设局的人出来,还是想借此气一气谁?” 檀宁没有理会她似真似假的调侃,他不过是来通知她而已,接着道:“姑娘的‘外祖母’也会一同住进池园,随后我会让人造势,圣上有意为池家翻案,届时若有流言,还请姑娘莫放在心上。” 提起那名寻亲的老妇,迟飞鸾面色微寒,她听过的谎言万千,唯独这回伤她颇深,若是真的该有多好,今日是中秋,她终于可以与家人团聚,可有人拿她的伤心事来做局,往后一段时日,她还与假的亲人一起住,心中泛起苦涩滋味。 “我知委屈姑娘,你放心,我会尽力寻访名医根治你的心疾。” 太医的手段了得,已将迟飞鸾多年顽固的心疾治愈了五分,虽病根未除,只要往后调理得当应无大碍。她抚上自己的心口,这里虽然有痊愈的希望,却又似留下永难消除的印记。 “全听大人吩咐。” ———— 中秋过后,章回总算有了回音,前些日子他忽然被派去行宫修葺宫殿,直到现在得空脱身。 玉泉镇上只有一间酒楼,池真真在那里摆了桌酒席请他,施娘子作陪,两个女人不喝酒,章回不擅言辞,所以气氛并不热烈。 池真真开门见山道:“章先生,今日请你来,一是为表感谢,二是想同你商量,工坊日后要做长久,怕是离不开你的帮助,我愿让出工坊两成利与你,你可愿意?” 她都不是檀宁的外室了,想让章回倾力相帮,总得拿出些好处,思来想去,便只能拿出这些了,所谓财帛动人心,章回最好识相些,不要提过分的要求。 章回握紧手中的酒盏,垂眸道:“无需如此,我只是提了些改造的建议,换个有经验的师傅也能做到,若你说的是刻印花押的技术,我可与姑娘签个契书,只需百两银钱便归你。” 一百两,他的要价不高,但也不算低,但契书一签,池真真就不再欠他什么,这样倒也合适,比起给他两成利划算得多。 看来他不太瞧得上她的工坊,池真真也知自己如今整出来的阵仗太小,往后也赚不到什么钱的样子,但她做得有滋有味,说不定以后会叫他大吃一惊。 “章先生,你以后可别后悔今日的决定。” 章回摇摇头,似在回答她不后悔,又道:“那么,往后,我能与姑娘姓名相称吗?” 说完又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日后工坊有事,你只管让人给我送信,我便是离京也会叫人给你送个信儿。” 第八十六章 忆朝欢 章回此时的心思展露无遗,连施娘子也瞧得出来,瞧了瞧池真真抿起的唇,岔开话题道:“章先生,我们的工坊至今还没有个正式的名字,依你看叫什么才好?” 池真真觉得章回真的很不识相,银货两清不好吗,为何非让关系变得复杂,难道他在以退为进? 可她根本不吃这套,一个名字代表不了什么,换个人她不会介意,可这个人是章回,倘若她没心没肺,那么接受他的好意未尝不可,她总是要嫁人的,也不是为了向檀宁证明什么,而是她长久以来,或者说上一世临死之前一直有个心愿,便是光明正大地嫁人。而章回的人才相貌不差,能嫁给他做正头夫人不算委屈。 可令她介意的,是每次面对章回,总是想起檀宁,或许她想嫁给一个不曾出现在她和檀宁记忆中的男人。 所以章回还在努力为工坊起新名字的时候,池真真站起身道:“些许小事,何必让章先生费神,不如直接叫玉泉纸坊。赶早不如赶巧,我让人拿纸笔来,咱们先将契书签了。” 如此明显地态度,章回暗自伤叹,制止了她的动作,向施娘子拱手道:“烦劳施娘子帮忙取来纸笔,我有些话想与池姑娘说。” 施娘子离开时将门轻轻掩上,池真真的目光警觉,防备地看着章回,若是他说些她不愿意听到的话,别怪她不客气。 “这段时日我因差事出京,回来才知,是檀大人向我的上官授意派我外出,池姑娘,其实你与檀大人……” “别说了,我不想听。”池真真硬邦邦地道。 自从离开燕京,便没人在她面前提起那个人的名字,章回的意思她清楚,不就是想说檀宁对她未能忘怀,可这有何意义,难不成他想劝她重新回去给檀宁当外室? 她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回打量着章回,章回不安地低下头。 “章回,该不会是檀宁让你来的吧?” 他连忙抬头否认:“不是,我自湖石中发现藏金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情急之下,竟没发现池真真对他的称呼已经改了,苦思再说些什么证明自己真的不是檀宁指派,出京寻找她,到工坊倾尽全力帮忙,一切一切都是他自愿,是为她才来。他猛然回过味来,惊喜且意外地道:“你,你,叫我章回。” 池真真想翻白眼,她生气的时候也喜欢连名带姓叫人! 她没好气地坐回去,说道:“姑且信你一次,你先给我讲讲燕京的事吧。”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问起燕京的人与事,章回想了想,京中诸事他多数没有留意过,但朝中出了大案他亦有所耳闻,檀家兄弟二人因此斗得如火如荼,连长公主也下了场,还将当朝丞相邹云丰拉下水,至于将池真真从檀宁身边赶走的唐桓大将军却病倒在床。 听到唐桓病了的消息,池真真以为自己会无动于衷,岂料心中难过异常,她没有怨过唐桓,甚至感激他的成全,否则她想离开檀宁,说不定要用更偏激的手段。 他甚至愿意默认她无中生有,编造他要收她为义女的事,可现在他要死了。 池真真在心中默默地算了下时间,微微有些慌乱,她记忆中的唐桓应还有两年寿数,怎地如今就重病不起了? 想到卫子英提前回到燕京,原庆与檀宁早早分道扬镖,许多事都已改变,该不会被她的重生给影响了? 章回已经说到凌府大姑娘嫁入东宫,凌仪华已是太子妃,婚礼由礼部操持,场面十分盛大,池真真松了口气,好歹这桩喜事并未受什么影响。 施娘子还没回来,章回再也不知说什么,狠下心道:“还有件事,我也一并说了吧,池园如今有了新的主人,是……飞鸾姑娘。” 池真真慢慢睁大眼睛,明眸中有几分不可置信,随即又平静下来,仿佛与己无关的模样。 章回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明知这件事会伤到她,却非要说完才肯罢休,一定要她痛到极至才行:“京中有消息在传,说飞鸾姑娘是一位蒙冤而死的重臣后人,恰好也姓池,唐大将军想将她接回将军府,可是她选了池园入住。” 所以,她住进池园才是名正言顺。 ———— 秋意渐浓,树叶枯黄,竹林依旧一片翠绿,河水静静流淌,工坊内的活计没有减少,反而随着东家在燕京城的新店铺开张更加忙碌。 与工坊毗邻的是片林木茂密的山坡,坡势平缓,据传京中有位贵人在此地建了一处山庄,附近的镇民与村民都不敢擅闯,因贵人在山庄留有会武艺的家仆守护,有人靠近便出声警告。 当初王老爷将竹林这块地方卖给池真真的时候,特意交待过她,所以工坊建起来这几个月,池真真也一直谨记交待,不让工坊的人乱走冲撞贵人,她曾在工坊看见过有骑马者往山庄去,想必是山庄的主人。 既是燕京城的贵人,池真真更不想打交道,万一是认识的便麻烦了。 这一日,她与施娘子几人从工坊出来,才刚踏上回镇子的路,恰与几名骑着快马的人相遇。 疾速奔驰的马儿一刻未停,从两人面前冲过去,施娘子松开拉着池真真的手,说道:“小心些。” 她低垂着头,似在躲避什么人。 池真真不解地看她,方才她们和马儿的距离很安全,便是可能出事,金莺还跟在后面,可施娘子却很紧张。不过她什么也没问,对阿音说道:“快扶着你家先生,记得回去叫齐婶加两个菜,咱们一起压压惊。” 阿音走在最后,这会儿笑着上前扶住施娘子,几人慢慢走回去,路上与镇子上相熟的住户打着招呼,搬来这么些日子,多少也有了些情分,还有人玩笑着问几时与王家公子定亲,那王珙对池真真有意的事也传遍了玉泉镇。 到了晚上,施娘子来到池真真的房里,单独与她说了会儿话。 “那山庄的主人,应是淮阳郡王,咱们今日在工坊外碰上的几人中有一个是他府上管事。” 池真真来了兴趣,淮阳郡王,她记得此人,便是他被水匪劫杀后,才出了夺银案,如今夺银案不复存在,淮阳郡王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吗? 第八十七章 同归于尽 “淮阳郡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施先生知道吗?” 施娘子沉吟片刻,说道:“我并未见过淮阳郡王,应该说,我及笄那年曾去过他们府上,现在这位郡王当时才十二三岁。” 施娘子的思绪陷入回忆,池真真默默在心中算了下,施娘子今年三十有七,也就是说,如今的淮阳郡王的年纪应在二十五岁左右,那她今日紧张什么? “我及笄后,家中长辈想为我定下一门亲事,说的便是淮海郡王的叔叔李承乐,他的性情有些风流,我为此还偷偷哭过,可很快我家里便出了事。嗯,这些都是旧事,不提也罢,咱们只说现在的淮阳郡王李如纶。”说到这时顿了顿,叹了口气才接着道:“其实李家人念着旧情,一直很照顾我,我认得那位管事,便是因为他每年都会代李家送年礼过来,我一直记着这份恩情。偏偏李如纶和他叔叔一般风流多情,你们见不着也就算了,可他那庄子与工坊相邻,若是被他瞧见势必会有麻烦。” 原来是为了这个,池真真不甚在意地道:“哪有那么巧,从前我在京城也没碰上过,大不了往后我少去工坊,他还能天天往庄子跑?”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道:“再说我又不是倾国倾城之色,淮阳郡王说不定根本看不上我,何必庸人自扰。” 她如今是在镇上过活,与从前精细养着的时候不大一样了,有时还要动手做粗活,打扮上更没用过心。 施娘子略放松了些,京城里的人除了出城避暑,谁耐烦天天往庄子上来,她神色略有些疲乏,这半日总想起往事,许是她想太多了。 当晚,玉泉镇不少住民被一道长长的惨呼惊醒,还隐约听到打斗声,无人敢冒头探听,都吓得躲在家中等天明。 天亮之后,大家才知道是镇上新搬来的住户家半夜差点遭劫,幸而看家护院的齐叔勇猛,将匪徒给打伤赶跑,只是他的一条腿折了,得歇好一段时日。 这里靠近京城,往日生活平静,几时见过如此嚣张的贼人,街坊纷纷议论,到底那姐妹两个开工坊赚了多少钱,论财力王老爷家可有钱多了,贼人选那几个女子下手,定是她们的生意招人眼红了。 里长带人亲自登门查问伤情,还让人报了官,好在除了齐叔受伤,其他人都只是受了些惊吓,事情发生时是半夜,现在已经过去半日,池真真仍有些缓不过劲来,她白着脸将里长等人送走,回到房里紧紧揪住胸襟,差点呼吸不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几乎是她从梦中被惊醒,便差不多结束。 半夜有人潜进宅子,金莺发现后斩断了闯入者的一只手,并在他受伤逃脱时如影随形跟上去,打算出了镇子就直接了结他的性命,怎料她还未被引走太远,身后便突起便故,另有人趁她离开之机想破开池真真的房门,显然有备而来。 金莺心觉不好,赶回去飞跃上墙,齐叔也拿了根棍子冲进院子,正好看见有人要硬闯进房,更突然的是黑暗中亮起两片刀光攻向后来者,她心中大讶,竟会有人赶来帮她们! 只见双方只一个照面,那想闯入房里的人见机不妙,冷笑一声扔出数蓬飞烟遁去。 眼见先后来的人都要跑,金莺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两名持刀的黑衣人不发一言,只扔了块腰牌给她,金莺看过后心中明了,将腰牌还给他们,问了几句话,那两人又重新隐入黑暗当中。 门被池真真从里面打开,她被惨叫声惊醒,后面的情形看了个大概,这会儿见金莺从地上挑起块什么东西,让齐叔处理干净,这样大的动静想必明日要传开,她想了想,迅速与金莺商量好明日一早对外的说辞。 至于真相是什么,她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留金莺在身边为的就是这一日,这两三个月她虽忙碌着,心底却一直不安,暗暗提防原庆发疯,果然,他就是个疯子! 施娘子匆匆用过早膳便去工坊了,池真真担心原庆会对那里也下手,你永远无法知道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会做出什么,阿音看得心疼,这些日子才刚养出的血色又没了,只好低声劝她用些粥水,她却哪里吃得下。 金莺也劝道:“姑娘,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世上哪来的永远,若是金莺恰好没在呢? 她无处求助,无处倾诉,只能抱紧双臂,在心中自己安慰自己。 从前有檀宁在,她只用等着被人救便好,一切麻烦自有他处理。而今他一心都在迟飞鸾身上,在唐桓身上,他是真的放下了吧? 池真真满心凄凉地坐下,忽然想起她曾满心怨怼,指责檀宁变了,现在的她连指责的资格也没有,她求仁得仁,又何必为了他不在而心伤。 见她吓得狠了,金莺忍不住道:“姑娘不必担忧,昨夜我才知道,檀大人一直派人守在附近,一旦有危险便来帮忙,不必怕什么原庆,大人会出手的。” 她神色木木的,并未因此受到些许安慰,将心中愿望寄靠在旁人身上太过不智,只会得到失望,檀宁便是派再多人来,她照样得继续活在不安中。 池真真不知道是否这一世原庆只是心存觊觎,并未做出危及她性命的事,所以檀宁才没对原庆下狠手,此刻她只想让原庆死,那些曾经的不好的记忆忽然被释放出来,她仿佛回到了过去,难堪,恐惧,还有怨恨的情绪如潮席卷,安慰与劝解都帮不了她。 这一次没有檀宁帮她,只得她自己了。 她细声细气地道:“你们说,如果要一个人死,最有效的办法是什么?” 阿音吸了口气,不由自主看向金莺,金莺在屋里转了几圈,有心想建议池真真回燕京找檀宁,又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好在池真真只是随便问问,她本就没想要得到答案,内心深处隐隐有个念头,那便是大不了不活了,他口口声声念她爱她,想的不过是得到她,一个人有所求便有了弱点,而她,豁出去和原庆同归于尽。 明明她没有说话,阿音却敏锐地察觉出她的不对劲,颤声道:“姑娘,你,你别吓我,你说句话呀。” 池真真扯了扯唇角,对阿音道:“我累了。” 她的语气沉郁,似心灰意冷,便是离开燕京时也没这般过,阿音差点掉下眼泪:“姑娘好歹吃点儿,你一宿没睡好,等下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醒来,说不定天塌地灭,她当初该彻底离开燕京,还开什么工坊,赚什么钱,如今一切都没了意义! 第八十八章 玉玄鉴 等歇息了半日,池真真便缓了过来,她的工坊开得蒸蒸日上,城中店铺才开张不久,原庆还不值得她就此消沉。 午间施娘子从工坊回来,并未带回坏消息,还说管事带人试做新纸的事有了眉目,这令池真真的心情舒畅许多,饭也能用得下去。到底还年轻,上一刻还万念俱灰,这会儿差不多恢复了心情,等施娘子提出明日工坊要往燕京城送货,她突然发奇想道:“明日,我们一起回趟燕京可好?” 其他三人吃了一惊,池真真一直不愿回去,新铺子能开起来全靠施娘子张罗,这回是怎么了? 池真真被看得莫名其妙,刚刚来玉泉镇时,她确实不愿提起燕京,怕见到相熟的人,不愿想起与檀宁有关的回忆。可现在不一样了,她道:“我不过是想通了,有些事不是我想避就避得开,再说玉泉镇上店铺太少,家里有些东西得去城里添置,索性大家都回去。” 阿音愣了会儿才脆生生应下,去寻纸笔,眼瞅着天凉了,入冬也不远,一家子起居出行要买的可多了,得提前将要买的物件记下来,省得明日有遗漏,金莺想的是听说将军病重,不知她们明日去不去将军府。 ———— 玉泉纸坊正逐渐被燕京城中各店铺熟悉,皆因但凡有新的纸品冒头,必定出自一家名叫“玉玄鉴”的新店,听说东家是一名女子,与玉泉纸坊的关系匪浅,总能拿到最新的货品,做生意的个个精明,打探到货源便寻去玉泉镇,比起京郊纸坊的廉价货品,他们更想多在店中售卖价格高但纸质上乘的新纸吸引客人。 十月中的天气虽不至于穿得太多,池真真等人还是在阿音的劝说下,都罩上了薄袄子,齐叔赶车带着她们从玉泉镇来到京城。 今日是个好天,池真真扶着阿音的手下车,抬头看见招牌上“玉玄鉴”三个字在太阳照耀下似在发光,她的心情更好了些。 如她所愿,还是将那间装裱铺子给盘下来,池真真早在脑海中想过店铺到手后如何布置,整间店面未做太大改动,只在墙边新加两个柜架,分类放着纸张与砚台笔墨。 走进店铺,掌柜笑着迎上来,看清池真真的脸后笑容微滞,他还记得此女,便是她几次询问店铺是否转让,那之后不久,东家将店子卖了,他本以为自己得收拾行装回老家去,没想到新东家不仅将他留下来,连装裱师傅也请回来接着用。 “姑娘,本店……东家来了!” 掌柜并不知池真真是真正的东家,而是看见她身后的施娘子,忙上前招呼,施娘子也没有解释,冲他微微颔首,亲自给池真真介绍起店里的笔墨纸张。 “玉玄鉴”与城中常见的纸笔铺子一样,除了售卖新品纸张,也从外头进了不少与纸笔有关的用品,毕竟文人书写画画除了用到纸,还要用到其他东西,只卖纸根本不用特意开间铺子。 池真真没在“玉玄鉴”停留太久,看过一遍过了眼瘾便离开,上车前她侧过身看向第一楼,大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不知几时才能重新开业。 施娘子每旬都亲自来过一遍纸笔铺与段氏布庄的帐,这回也不例外,她到了段氏布庄便忙着看帐本,池真真与段氏走到角落说话,不去打扰让她分心。 段氏低声道:“施先生是个极有本事的人,真真啊,以前我不明白你为何待她那般亲近,现在我懂了,你的眼光不错。” 她是必须有个人让她依赖的性子,池真真也好不到哪去,闻言点头道:“先生比我能干得多,婶婶有事可以多向她请教。” 认识施娘子至今,她没有主动问过施娘子当年家中出事的缘由,知道了又如何,那是施娘子的人生,她只要知道施娘子性格温和,有才学又有本事就够了,无论池真真与段氏有多少随口一提的念头,到了施娘子这里,总能被她转化成合理的、可以付诸行动的安排,池小志数次提出想跟着施先生念书的打算,可惜没能成功。 正事说完,段氏说起要给池小志寻摸好人家的女儿相看,池小声差点被茶水呛住,池小志在她眼中还是个孩子,现在说亲是不是太早了? 可段氏振振有词地道:“我倒是想等他考个名堂出来,可万一怎么考都没戏呢?到时候年纪老大越不好说亲事。” 话不是这么说,池真真想帮还在紫云书院念书的池小志说几句,便听一道又惊又喜的声音响起:“池姑娘,许久未见,你,你可还好?” 她抬起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陪着两个女子走进布庄,正是与池园相邻而居的潘泉泽,倒真的是许久未见。 他身边的两个女子中,一名年长些的与他眉眼间有些相似,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池真真,另一个年纪不大,细眉修得十分齐整,往潘泉泽身边站了站,开口问道:“表哥,你认识这位姑娘?” 池真真像忘了潘泉泽一般,疑惑问道:“公子是否认错人,我与你相识吗?” 若潘泉泽识相,只要说一句认错了,那么他们大可就此尴尬一笑如路人般再也不见,可他却极其认真地道:“姑娘可是忘了我?我姓潘名泉泽,家住叶儿牌坊,就在池园西边,咱们是邻居。” 池真真的表情微微僵硬,她就知道,今日回燕京不会太平!什么邻居,她根本就没住过池园,何况眼下住在池园的另有其人,潘泉泽一再提起,她的神色便冷了下来。 方才说话的女子又问:“表哥,她就是住在池园里的飞鸾姑娘?” 都说飞鸾姑娘生得妩媚动人,眼前的池真真穿着件寻常花色的薄袄,纵然容貌胜过她,哪里像传说中的人间仙姝? 潘泉泽暗道糟糕,虽然只与池真真见过三面,但得知她是锦衣卫指挥使檀宁的外室时,他可是伤心了好一段时间。如今他只顾着与池真真攀谈,却忘了一旦提起池园,免不了要同母亲解释池真真的身份。 第八十九章 算计 段氏的布庄并不大,只请了一男一女两名伙计,此时不知该不该上前招呼客人。段氏挂着假笑上前说道:“进门都是客,咱们的店虽小,针线绣活样式齐全,还有刚从江北送来的织金布,客人是想做衣裳还是买帐子?” 潘夫人神色淡淡地看了一圈,在池真真身上停留片刻,又对同来的年轻女子道:“清儿你也看看,要是没有中意的料子就去下一家。” 她又看了眼自家儿子,显是让他一起走,但潘泉泽的目光只跟着走到角落去的池真真,实在是不给她争气。 年少慕艾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潘夫人很疼爱次子,潘泉泽比他的兄长会念书,又会哄她开心,所以当得知潘泉泽总在隔壁池园门前打转的事,她非常担心,还去打听过池园主人的来路,当得知儿子喜欢上的竟是别人的外室,差点没昏过去。 他们潘家虽不算高门巨富,却绝不容许儿子沾惹上不正经的女子,不过幸运的是,还没等她好好同自家老爷说一说此事,燕京城便传开锦衣卫指挥使檀宁把最宠爱的外室给撵走了。 上个月池园忽然搬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听说檀大人换了个女子疼宠,潘夫人特意把娘家侄女接过来住,为的就是让潘泉泽把心思收一收,如今看来没什么效果,瞧她儿子这副模样,竟是碰见了原先那个当人外室的女子! 潘泉泽不死心地走到池真真身后,又叫了一声:“池姑娘。” 潘夫人没脸看下去,转头瞧见侄女手中绞着帕子,恨不能上前把表哥拉回来,而那边池真真头也不回地再次否认道:“我不姓池,姓施,公子你认错人了。” 潘夫人淡淡地道:“既然是认错了,就别妨碍人家的生意,我们走吧。”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来这间店铺了。 段氏扬着帕子把人送走,便急忙回来问池真真:“方才那位公子是谁?” 她家真真不得了,才有章回帮衬制纸,现在又冒出个年少公子,看来离开檀大人后桃花便来了。 池真真只懒懒地答道:“不相干的人。” 今日入城,本说好要与施娘子到街面上走走,玉泉纸坊的纸卖得如何,还要亲自看看才安心,此刻池真真却突然没了兴致,本想说等阿音和齐叔回来就回玉泉镇,但是,她不想因为自己心情不好折腾别人。 布庄生意并不火热,段氏闲来无事,拉着她打听潘泉泽的家世,池真真哪里知晓这些,一概回答不知。 段氏布庄斜对面的茶楼上,一扇花窗半开,檀宁站在窗后朝下看着,从走进雅间视线便没有离开过池真真的身影。 他从“玉玄鉴”无声无息地跟到这里,身边只带了杜西河一人,圆桌上茶水已经变冷,杜西河轻声问道:“大人,您不去见池姑娘吗?” 檀宁心中黯然,她不会想看见他。 他已在此耽搁太久,正想走时忽然眸光一凝,适才在布庄出现过的男子又折返回来,他没有进布庄,而是站在茶楼下等待时机。 他似是认得真真,他们是什么关系? 檀宁静静注视着他,周身气息蓦地变冷,忽听得不远处一个惊喜地声音叫道:“潘公子!” 潘泉泽回头看到那个满脸喜气的胖丫头,含笑道:“阿音,真的是你们。” 刚刚池真真当面否认自己的身份,他将母亲与表妹送回去后,独自回来在此处徘徊,没去布庄自讨没趣,还好这个丫头还记着他。 檀宁目光追随着阿音走回了布庄,才回头吩咐杜西河:“记住这个人,给我仔细地查!” 章回的出现已经让他心情恶劣,如今又冒出一个潘公子,他的脸色很不好,与池真真真的是爱意正浓时不得不分开的吗? 阿音已经回到布庄,将在外面遇见潘泉泽的事说了,又道:“潘公子有点奇怪,一直问我你如今在哪里住,还问我你过得怎么样。” 段氏啧啧两声,真真还说不认得潘公子,人家可是很关心她。 金莺戳戳阿音悄声道:“你同他说了姑娘的事?” 阿音忙摇头道:“自然没有,我叫他进来说话,他不肯,还说姑娘不认得他了,我就明白姑娘不乐意与他来往。” 池真真随手拈起一朵绢花,插到阿音的头上:“做得好。” 她对潘泉泽没有好感,皆因他看她的目光中都是算计,最烦明明想占她的便宜,却硬装深情的男人! 施娘子帐目看完,揉着脖子走出来,段氏殷勤地带着几人上酒楼吃过饭,稍作歇息后,池真真打发金莺去将军府走一趟,既然回来了,总该放她回去瞧瞧。 金莺有些意外,迟疑了片刻道:“我还是跟着姑娘吧。” 她与将军府的关系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可明面上谁也没挑明,池真真放她回去看望祖父是好意,但前天夜里才出过事,她不放心。 池真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了笑道:“别怕,光天化日我在街上不会有事。再说,我身边还有人跟着,你去了帮我问候大将军。” 她身边不止有段氏和施娘子等人,还有暗中守护的锦衣卫,或许是檀宁还念着旧情,竟一直派了人跟着她,那她在玉泉镇的所作所为,他应该全都知道。 一时之间,池真真说不清心中是感激还是烦恼,走在街上心神恍惚,生怕下一刻檀宁就出现在眼前。 ———— 回程时天阴得厉害,快到玉泉镇的时候,马车的车辕竟坏了,齐叔下车看过,无奈地告诉几人,他需要跑回镇上叫人来才行。 池真真掀开车帘下了车,冷风吹在脸上十分难受,不过几里路程,她们几个也能走回去,只是车上还拉着此次进城采买的物件,不好扔在路上。 官道上行来一队车马,七八名大汉骑马将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护在正中,应是哪家达官贵人出行,齐叔将坏了的马车拉到一边,给那队人让路。 池真真等人背转过身,并没有向这些人求助的想法,倒是那辆马车路过她们时停了下来,有人在车中问道:“几位可是遇到难处,需要帮忙吗?” 池真真正要答话,施娘子却拽住她,她认得马车上郡王府的徽记,低声道:“好像是淮阳郡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马车上走下来的正是淮阳郡王李如纶。 池真真对他好奇得要命,转过身看清他的样貌,二十来岁的年纪,锦衣玉冠风采摄人,与她们在冷风中瑟缩的模样相比,更显得气度雍容。 施娘子见避不开,施礼道:“见过郡王。” 李如纶狡黠一笑,并不掩饰自己刻意与她们相遇的心思:“果然是施先生,真是巧得很,这里风大,不如你们乘我的车回去可好?” 他是男子,请几个女人同乘不大方便,不待施娘子拒绝,他又道:“你们放心,我会骑马同行。” 他想的真周到,施娘子犹豫片刻也就答应下来,人家是一番好意,她不能不知好歹。 不用李如纶吩咐,郡王府的护卫已极有眼色将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用马驼着,小小折腾一番后,池真真终于回到玉泉镇,莫名觉得心安,不知不觉她已将此处当成了家。 施娘子担心的事并未发生,风流多情的淮阳郡王只将她们送到镇上,其他什么也没做便告辞离去,看来真的是她想多了。 第九十章 淮阳郡王 红叶青苔,长窗灯影,池园的秋景怡人,即使在夜晚也美得令人心醉,尤其新来的女主人白日长睡,到了晚间便让人在园中挂满灯笼,她喜欢独饮,兴致上来还会弹奏乐曲至天明。 对此,檀宁只劝了一句:“飞鸾姑娘有心疾在身,不宜饮酒晚睡。” 自迟飞鸾搬进池园,他一次也未来看过,有话也是让杜西河带过来。 而杜西河每日抽空过来,通常看上一眼便走,仿佛只为了确认她在池园,人还活着。 梅娘的心早凉了,时常劝迟飞鸾尽早离开燕京,一个连半分暧昧机会都不给的男人不值得她如此,可迟飞鸾却道:“他待我如何,我岂会不知,可我答应他的事不能失信,便让我在池园多住一些时日。” 今夜风大甚凉,杜西河来时见到她独立在一丛秋菊旁,风灯摇晃,碎影凌乱,他没有上前,默默看了会儿转身便走。 “杜大人,请留步。” 杜西河顺从地回过身,迟飞鸾缓步走来,浅荷色的风衣斗篷被风吹得贴在身上,行动间似随风轻舞,令他看得有些痴了,这样美丽的女子,能拒绝她的只有大人了。 迟飞鸾向他轻施一礼,问道:“大人可知真真近来的消息?” 若问其他事,杜西河自会酌情告知,但关于池真真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想了想他终是说道:“池姑娘现在很好。” 除了前夜被原庆突然发难吓到,其他时候都还不错,起码比檀宁过得好,大人为着这件事不眠不休,却碍于某个原因无法将原庆千刀万剐。 迟飞鸾低下头苦笑道:“好羡慕她。” 从前便羡慕池真真系娇宠与风光于一身,如今依然羡慕不已,轮到她虽然是假的,为何檀宁不能陪在她身边,哪怕一两次也行。 其实她也不知事情为何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从濒死中醒过来,她就被檀宁接到明桂云居了,而后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明明她与池真真之间是真心相交的朋友,她遇难池真真敢冒大不韪救人,怎么说她们往后也算生死之交了。 谁也没想到檀宁与池真真突然分开,而她变成名义上被檀宁金屋藏娇的那个,很长一段时间里,迟飞鸾都处在爱而不得同时也背叛了朋友的煎熬中,明明不该如此,就算檀宁为了大将军的吩咐,让她假装落入别人设的局,也不该生出与他纠缠的祈盼,到现在还沉沦在给自己编织的美梦中。 杜西河不忍地劝道:“风很大,姑娘早点回去歇息。” 她自嘲地道:“杜大人一定觉得我很可怜。” 曾几何时,她骄傲不屑与别的女人后宅争宠,可眼前这个男人却看尽她丑陋的心思。 杜西河正色道:“当然不是,飞鸾姑娘在我心里如天上月,你有喜欢任何人的权利。” 便如他喜欢迟飞鸾的心从未变过,谁又能说谁错了? 没想到会被杜西河这句话安慰,迟飞鸾终于露出许久以来最真心的笑容:“多谢你了,若非大人与真真当时倾力相救,飞鸾还不知能否活着。” 她是后来才听梅娘讲了自己得救的经过,早晚有一日,她会当面与池真真剖白解释,池真真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她全都受着,就是不知锦衣卫可查出到底是谁在暗中拿池阁老后人的事设局。 —— 一份淮阳郡王送来的礼单摆在池真真面前,她懒懒地拈起来扫了一眼,随即烫了手般扔出去,阿音捡起来一看也有些吃惊,问道:“要不要将施先生请回来?” 施娘子照例不在家,人还在工坊,淮阳郡王一定知道她不在,还要打着替长辈看望故交的名义来造访。 池真真记得施娘子提醒过的话,并不打算与他照面,可他拿出的礼单上面写着玉泉别庄一处,连带着别庄所在的山头都送了过来,那里与玉泉纸坊相连,日后想要扩建工坊尽可以拿来用,这样的手笔如何不让人心动。 心动归心动,池真真并不敢收下,听说淮阳郡王带着私卫就在她家门外等着,连忙请他进来说话。 施娘子赶回来时,看到的便是两人正随意地喝茶聊天,宛如认识了十几年的老友,她顿觉心慌气短。 池真真一脸开心地招呼她:“先生回来了,李如纶送来的果子很甜,是他们庄上才收的。” “真真莫要同我客气,往后只要你想吃,我立刻让人送!你与先生住在这么小的地方实在委屈,不如搬去我那个庄院,地方宽敞还有人服侍。” 一个直呼郡王名字,一个亲热称呼叠字,施娘子差点以为自己听错,又见池真真认真想了想,说道:“住你那里不合适,不如以后我需要的时候借你地方招待客人。” 李如纶含笑道:“好,你随意。” 看得出他心情极好,姿态也很放松,面前的茶点也动了几块,与池真真商量起定制专属于淮阳郡王府规制用的纸张,他的要求很多,要纸薄如蝉翼,莹白似雪,每一张都要加上王府印记,时不时将施娘子拉入话题,一直待到快用午饭前才潇洒离去。 施娘子忧心忡忡地掩上门,玉泉镇上定有许多人看见那辆华丽的马车和锦衣玉冠的贵公子,往后不知会传出什么话来。 她见池真真笑吟吟站在正房门口,叹声问道:“说吧,你与郡王是怎么回事。” “我和李如纶啊,他这人脾气还成,能打交道。”她本想再同施娘子开几句玩笑,又怕她着急,于是解释道:“郡王只是有些风流,并非无恶不作的坏人,我同他坦白说今生绝不会再给谁当什么外室偏房,他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便没打算勉强我。” 因着夺银案,池真真提前知道淮阳郡王的存在,如今他的命运奇迹般改变,多少与她有些关系,所以面对他时少了许多陌生,而李如纶言辞温和,即便毫不掩饰对她的兴趣,也没令她生出厌恶,这便已经足够了。 他果然对真真起了心思,施娘子无奈叹息:“就怕他说得出做不到,李家人虽然厚道,可同郡王纠缠不会有好处。” 阿音在一旁忍不住道:“我们姑娘才不容易,是郡王自己找过来的,难不成让姑娘把人打出去吗?” 那自然是不成的,池真真揽住施娘子说道:“先生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第九十一章 目的 冷雨夜,罗帐中的少女睡得极不安稳,被梦魇缠身许久才挣扎着醒过来,睁开的双眼中全是迷茫,似想不起身在何处,无神地看着帐顶绣纹。 卫子英不明白,只不过是午后小憩,怎地一觉睡醒已是晚上,且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方才做了什么梦。 她唤了声:“海棠。” 贴身丫鬟走进来,挑亮屋灯后服侍她坐起身,轻柔地为她拍打后背,待她吐出压在心口的一股子闷气,才端来温热的水给她净脸和手。 卫家的姑娘日常所用份例不过是寻常的脂粉,卫子英却有宫中贤妃给她准备的上等珍珠花蜜膏粉,此刻海棠将盛着蜜粉的象牙盒子打开,一股清香在屋中飘散开,多少驱散她心头的郁气。 每次这样的阴雨天气,她都会睡足才能清醒,贴身丫鬟早已习惯,会等着她睡醒后叫人,海棠见她面色好些,才开口道:“晚间夫人叫人来问过,知道姑娘在睡便回去了,还有,有人给府里送了封信,说是给姑娘的。” 说罢她双手奉上一封信,卫子英打开看了后,蹙眉疑惑地道:“原庆?” 她记得这个人,那回与二皇子在船宴上见过,此人约她第二日见上一面,对此卫子英毫不在意。于是第二日临近黄昏,原庆又叫人送封信到卫府,信中只写了一句话:你猜何屿白是怎么死的? 何屿白! 卫子英心头一跳,船宴过后她听说何屿白莫名其妙得了怪病,过了段时间竟然死了,她还庆幸过,人死了就再也没人知道,当初在楼船上是她让何屿白故意招惹池真真。 原庆此时找到她,难不成他知道些什么? 隔日下午,卫子英冒雨出门,一路来到第一楼附近的七宝居。 七宝居是间金银玉器铺子,许是天气不好,生意也冷清得很,掌柜将卫子英请上二楼,在一间雅室门口恭声道:“东家,您请的客人来了。” 一道略带着醉意的声音说道:“请进。” 卫子英走进去,门在身后被关上,她掩上口鼻不肯往前,原庆半醉着笑道:“卫姑娘,你来了。” 卫子英忍住不快道:“你要见我,我来了,有事便说吧。” 她来见一个称得上陌生的男子,本就心中忐忑,因要谈的事情隐秘,贴身丫鬟留在马车上,她不安的心崩得极紧,坚决不肯坐下说话。 原庆没有勉强她,喝了口酒才道:“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你喜欢檀宁,对他志在必得,那便与我的目的有利,我想同你合作。” 他目光灼灼,看得卫子英一阵心烦意乱,对檀宁的心思她只对贤妃坦白过,原庆是如何知道的,就凭他知道何屿白是受了她的指使,才去冒犯池真真? 她斟酌着道:“我不懂,什么是你的目的?” “自然和你一样,我喜欢池真真,想得到她!”原庆话说出口,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 卫子英没有接话,眼前这个男人的目光太阴鸷,说喜欢的时候语气过于狠厉,池真真的样貌浮现在她的心头,想到原庆将池真真弄到手的模样,她忍不住发抖。 原庆仿佛醉得厉害,他说从前与檀宁是知交好友,从不敢让人知道自己的心思,喜欢上兄弟的女人,又说知道卫子英不仅指使了何屿白,迟飞鸾被人掳走差点死了也是她的手笔。 卫子英听得心颤胆寒,他竟然都知道,那个叫邵泽的人如今伤还未完全好,是她去看望时露了痕迹?还是原庆根本就不是人,否则怎么全部猜中她的心思? “不知卫姑娘意下如何?” 说实话,卫子英看他有点疯癫的模样便想转身走人,她强自镇定说道:“我才回燕京不久,许多事都不清楚,但我知道池真真如今不再是檀宁的外室,你若喜欢可以去找她,何必找我?” “当然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就算他们现在不在一起,心里却是只有对方。” 他说得没错,就算檀宁身边很快又有了迟飞鸾,可卫子英心里明白,迟飞鸾不过是恰巧出现在他身边而已,他心里一定还喜欢池真真。 原庆继续说道:“你本有机缘做太子正妃,最少也能为自己谋个太子侧妃,但是你没有,而是一心一意等檀宁。实话告诉你,檀宁如今没了耐性,恨不得现在就杀了我,你说,我能让他如愿吗?” 他扔掉酒杯,盯着卫子英道:“眼下就有个嫁给檀宁的机缘,能不能把握住,就看卫姑娘你了!” ———— 池真真望着窗外冰寒的雨丝,心中有些忧愁,她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子,虽然工坊和铺子都如计划中的那样开起来,但是如何经营如何打理却是另一个难题,尤其现在的投入与收益才是持平,日进斗金只存在于她的美梦里。 施娘子教她看账目,她学得头昏脑涨,躲进房里折纸花,在纸上胡写乱画,逃避了两日,将这件“苦差”分配给了阿音。 施娘子认真地同她谈了一回,她才道出心中所想:“我想明年春日出趟远门,去其他产纸制墨的地方亲眼瞧瞧,那些纸张为何能名满天下,弄明白我们的工坊差在哪里,不仅是制纸,笔墨纸砚的学问有很多,我很贪心都想学一学!” 所以做买卖这样的难事,就交给懂行的人做,她便负责轻松些的,比如出远门,大约是从前困在燕京太久,她如今向往的都是远方。 门口传来响动,阿音搂着帐册走进来,一脸幽怨地看着池真真,原先圆圆的胖脸竟有几分消瘦,看来跟着施娘子学理账目已有成效。 与她相反的是金莺嘴角带笑,心情明显很好,今日第三次同池真真确认道:“姑娘明年出门定要带上我,对吧?” 自从池真真说要出远门,这丫头便期待上了,阿音没好气地说道:“如今还未到冬日,明年春天远着呢!” “不远,等下几场雪过了年,春天可不就到了?” “姑娘,你不是说要成亲嫁人吗?”阿音知道这一次大概不会带她,眼神愈发幽怨。 池真真笑眯眯地道:“我倒是想,这不是没有遇见合适的人嘛,说不定出门长见识就遇上了。” “说谁没有,王小公子就很合适,他……” 话未说完,便被池真真打断了:“王小公子明年极有希望考中秀才,王老爷与夫人待咱们不薄,你可千万别害他。” 自从与檀宁分开,她口中说要成亲嫁人,可对男女情爱一事已淡了许多,再好的男人她不喜欢也是白搭。 阿音叹了口气,没提还有个淮海郡王,放着燕京城的大宅子不住,日日住在别庄上,时不时打着朋友的名义请池真真过去做客,她不去他便来镇子上,招眼得很。 第九十二章 宫宴 若池真真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那么她可能会为李如纶的出现而心动,他风流多情,出身不凡,很容易得到女子的认同与好感,连施娘子都叹息着道,若是他能专一待池真真的话,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池真真已经人事,她与檀宁在一处时如胶似漆,轻易看懂李如纶眼中的欲,或许有情但与爱无关,不过一时新鲜罢了。 玉泉镇就这么大,如今谁不知道有位燕京城的贵人日日来找池真真,他们看热闹,王老爷与夫人却为自己的小儿子捏了把汗,只因王珙的心思当父母的再清楚不过,这孩子憋着股气,等着明年考中秀才就向池真真提亲。 现在忽然冒出个郡王,万一王珙的心气儿没了,影响他考功名该如何是好? 因为王老爷一家都是好人,池真真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从未给过王珙任何暗示,不止是他,连李如纶她都没想过同他暧昧,不为别的,只为她遇上的男人,都会不自觉在心中与檀宁作比较,很可惜,目前为止还没有能与他相比的。 李如纶在京中素来有多情风流的名声,长相虽然不俗,但与檀宁比还差着些,又没什么正经差事,真要嫁给他还得过李家人那关。王珙一脸书生气,眉眼生得寻常,池真真觉得他们从骨子里都不是一路人,如何相处下去?至于章回,他明明是最有可能的那个人,也为她做了许多事,令她心生感激,可他对她的感情总带着点难以言说的羞耻,难道他觉得喜爱池真真是件错事,是不应该发生的吗? 一个人连自己的情感都不认同,那还是真的爱吗? 所以,池真真的心里章回只能排在最后,他还不如李如纶意图明显,人天生便有爱欲,一味克制压抑甚至厌恶,岂非罔顾人性。 ———— 淮阳郡王有七八天没出现,池真真没有在意,施娘子暗暗松了口气,说不定李如纶的新鲜劲过了,往后她们能过安生日子,倒是玉泉镇的人见了会问怎么不见郡王过来,大有往后没热闹瞧的意思。 如此又过了两日,李如纶终于有了消息,他人没有来,但让人送了封信,说是燕京有事绊住了,待得空便来看她。 池真真并不稀罕,她在镇上已经做好过冬的准备,等到家里用上炭盆的时候,李如纶才再次出现。 许是太久没来,他来的时候带了几大箱子的过冬之物,其中一箱装着上好的皮子,池真真正有些犯困,听阿音说郡王来了,登时清醒过来,看了那些箱子开口便推拒不收。 才入冬,李如纶已换上毛边云锦长袍,绶帽上缀着明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我才几日没来,真真便不当我是朋友了,这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回我几刀纸便可。” 那些纸能值几个钱,明显他做的是赔钱的买卖,池真真心想明年等她出门寻摸到赚钱的法门,必全数还回去。 她还没请人进去,李如纶便不客气地先进了东厢的书房,池真真总在那里待客,他已习惯了。一进门便嗅到股香甜的味道,金莺正拿铁钳在炭盆里夹出两个烤得香香软软的面瓜,方才她们便是在等面瓜烤熟。 李如纶羡慕地看着金莺头也不回地走了,小丫头对吃食看得很紧,绝计不会分他一个,池真真见不得他那般不值钱的模样,没好气地坐下来说道:“郡王想吃回自己家去,什么都有。” 若非他来了,金莺必定会分一个给她。 “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回去,你知道为什么吗?”李如纶不说却让池真真猜,她懒懒地猫在座椅上,一副他爱说不说的模样,他只好道:“上个月太后寿辰,宫里设宴却出了事,我差点被连累,好在有惊无险,就被家里人关了半个月才放出来。” 听闻与皇宫有关,池真真没有追问,李如纶见她没有兴趣,悻悻地道:“我说自己差点被连累,你一点也不关心,还是不是朋友?” 朋友两个字被他用得太频繁,她听了没半点反应,反而道:“你不是好好的吗?” 李如纶无奈道:“我来了有一会儿,连杯茶水也无?” “阿音,给郡王上茶。”池真真解释道:“天气冷,喝茶都是现烧水,住在镇上没在京里方便,您体谅则个。” 阿音在外面长长应了声,过了一会儿才奉茶上来,李如纶摇头道:“知道不方便还非要住这里,你又是何苦。” 池真真不想和他讨论这个话题,苦着脸道:“要不郡王还是讲讲宫宴上发生的事吧。” 李如纶的心思被拉回来,低声道:“安华县主,你知道吗?” 池真真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她不信他不知道她原来是什么身份,但还是配合地问道:“安华县主如何了?” “她竟然在宫里对通政使的家眷下手,据说人救出来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他说完还啧啧两声。 池真真只觉一股寒气冲上天灵盖,安华县主是什么样的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她再清楚不过,只因她曾落到安华县主手中,差一点便万劫不复。 她声音微颤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关于这个问题,李如纶却未能给出肯定回答,因长公主出面,陛下于盛怒中也未当场处置安华县主,太后从晕厥中醒过来后,立时封锁宫中消息,所以宫宴上的其他人虽然知道出了事,却不知具体是什么事。 但李如纶被牵连其中,知道的比其他人多了一点,事情发生以后,他在家中琢磨了许久,又让人暗中打听,连猜带蒙知道了大概。 “总的来说便是安华县主不知为何,将一个十六七的少女扒光衣裳扔到湖里,通政使家的夫人在宫里突然找不到女儿,非说是我诱拐走的。”说到这里,他苦笑了声,虽然他一向比较风流,为人却不下流,何况当日是在宫里为太后庆祝生辰,他怎会如此荒唐行事!“后来找到那位姑娘,才知道是安华县主所为,她推得干干净净,只是这种事难免留下痕迹,最后是她身边的人招认,且揽去罪名,可明眼人都知道真正下手的人是谁。” 长公主对安华县主的维护世人皆知,有她在,安华县主便是犯再大的错也不会有事,池真真唇边泛出一抹嘲讽的笑,那时候她是被檀宁救下来才免遭毒手,过后不也拿安华县主没辙吗? 李如纶心中有些疑惑,安华县主此举没有任何好处,他想不通她的动机和目的。 “没有动机,也没有目的,安华县主只是想捉弄那位姑娘,她觉得有意思便做了,因为——她这里有问题。”池真真抬手指指自己的头。 第九十三章 翻脸 安华县主自出生起,便有长公主无限溺爱,小时候动不动揪光宫婢的头发,把令她不开心的仆人倒吊在树上,然后在一旁拍手取乐。成年后愈发行事怪诞,她已不满足随意处置身边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一些来巴结她的仕女,或是外出游玩时遇见的路人。 无论你是什么身份,只要她觉得有趣,哪怕上一刻还在言笑晏晏,下一刻突然便没了踪影,长公主向来觉得女儿做什么都有道理,哪怕发现她的这个毛病,也只交待莫叫人知晓,从未曾制止过她的这种行为。 后来安华县主嫁入忠诚伯府,檀容在新婚之夜发现才娶的新妇似乎有些过于骄纵,不仅直接下了姨奶奶白氏的脸面,还迅速将府里大半人手换成自己的,长公主派了亲信给女儿撑腰,他心知自己别无选择,便也忍了。直到某夜被急召入宫,才知妻子有凌虐他人的习性,手上沾了不少人命,圣上因此禁了她的足,不准她离开伯府半步,年节时方可入宫。 李如纶恍然道:“怪不得京中人都说安华县主极少出来与大家走动,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 这些都是檀宁告诉池真真的,他说这些是想提醒她,千万提防安华县主,此女有些疯病不能以常理相论,池真真放在心上,一直避免同她见面,可到底低估了安华县主的疯癫程度,那一回险之又险,差点被灌药的经历重又浮现眼前,池真真有些说不下去。 幸好她已离开檀宁,离开是非之源,这一次万不会被他连累。 “所以为何你会受了连累?” 李如纶长叹一声,他这回算是无妄之灾,通政使的女儿生得如花似玉,他从前动过心思,宫宴当晚还曾寻机逗了人家两句,当大家发现人不见后,目光都看向李如纶,仿佛认定是他将人给藏了起来。 “那位孙姑娘比我更惨,被人找到时身上一件衣裳也无……” 不等他说完,池真真抬手制止道:“好了,不必说得如此详细。” 李如纶耸耸肩,其实他还想说,那位姑娘被带回家后,才查出被人灌了药,从此连身孕也不能有了,安华县主拿人取乐的手段实在过分,且这毛病他闻所未闻。 没有人知道李如纶心中的惆怅,那位孙姑娘知书达礼,性情温和,他是真心喜欢过的,所以太后寿辰过后,孙家找人往郡王府递话,想提一提与李如纶的亲事,被王府老太妃回绝了,又将李如纶扣在府里,今日才放他出门。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池真真幽幽地道:“有长公主在,安华县主做得再过火,也不过是禁足了事,实在叫人心寒。” 她上一世被人害死前,安华县主才病逝不久,长公主疯了一般看谁都像害死她女儿的凶手,连檀容也不例外,檀家两兄弟争斗不休,安华县主的隐疾是攻击檀容的最好武器,她死了,不少被她害过的人拍手称快,长公主曾说会让所有人为她的女儿陪葬,看来多少也有些疯病在身。 蓦地,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浮上来,会不会她被淹死在冰冷湖中与长公主有关? 她牙关打战,任屋中炭火燃得再足,亦觉得周身冰寒。 李如纶见她面色难看得紧,悄悄去握她放在身边的小手,池真真及时反应过来,“啪”地一声将他的手打飞。 “郡王说过当我是朋友看待,现在又算什么?”她寒声问道。 想想也是,若真当她是朋友,必然能想到成日来访会影响池真真的名声,不就是觉得她已是残花败柳之身,毫无名声可言? 两人方才还和睦共处的气氛消弥散尽,他有些可惜地道:“一时没忍住,抱歉,定是这些日子没见着你,想得狠了。你说得对,我确实没办法单纯把你当朋友看,但绝对不是看轻于你,家中长辈着急给我定下亲事,若我执意娶你过门也不是不成。” 池真真却不上当,淡淡问道:“哦,不知郡王打算如何同家中说我的身份来历?” 李如纶胸有成竹地道:“不难,我叫人帮你换个身份改个名字就成,家世嘛不用太显贵,你看如何?” 不如何!池真真可没耐性同他戏耍,没好气地指着门道:“你走吧,以后莫要再来我家。” 说罢叫金莺来撵人,连带着他送的那些礼物也一件不留,嘱咐家中其他几人再也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淮阳郡王。 ———— 近来天气寒冷,祈年殿里的地龙已经燃起,圣上晚间批奏书折时不觉得冷,反而有些微微的燥意。 此时他坐在龙椅上,翻看檀宁刚刚送来的一份名单,更漏沙沙轻响,他看得心烦意乱,抬眼看见檀宁还站着,和声道:“赐座。” 待檀宁谢过坐下,圣上又道:“这么晚了,难为你还在为差事奔波。” 檀宁扫了眼被圣上随手放在案上的名单,心想他如此辛苦,为的可不是一句夸赞,他道:“陛下,贪腐官银一事还远未到结案的时候,名单上那些人虽被檀容隐去姓名,可罪责难逃。” 虽然案子最初是他在查,后来却一应交给给檀容,审了这么久,上上下下撸了一批官员,但都是些品阶不高的小官,真正在暗中操控一切的人却未露面。 至于檀容为何要隐瞒真相,圣上心里有数,自然是长公主的授意,因他早就清楚内务监这两年的湖石都送去了长公主的府邸,她一生要强,若是真将檀宁查出来的人处置,那么长公主不仅不会认错,还会闹得不可开交。 前些日子安华县主一闹,太后缠绵病榻,再也受不得刺激了。 圣上沉吟半晌,终是道:“只诛首恶,追回钱财即可,眼下正是为池阁老正名的时机,其他事先缓缓。” 首恶是谁?三年前朝中有位阁老荣归故里,随着他的离去,每年流入京中的一大笔银钱被长公主无意中发现并截留,圣上说的首恶便是那位老大人,而长公主是自家人,略有些爱财罢了,圣上轻易便能原谅她。 池阁老当初以死自证清白,先帝追悔莫及,如今终于有希望为他平反,唐桓知道后病已好了三分,虽然檀宁很想问长公主算不算首恶之一,但看圣上明显不欲再追究的模样,只能按捺住心中不满。 圣上安抚地道:“檀宁,你近来辛苦,对了,近来贤妃与朕提起卫家有位姑娘,年纪样貌与你十分相配,改日你看好了朕便给你们赐婚。” 第九十四章 当面拒绝 上位者总想掌控臣下的一切,檀宁的亲事一直被圣上记在心里,皆是为他好才不能再任他在外面胡来。 檀宁沉声道:“陛下,叔父他老人家希望我与池家的姑娘成亲。” 他说的是可能是池阁老后人的迟飞鸾,此事唐桓早在密奏中讲明,圣上听了低喝道:“胡闹!朕早就说过,要为你挑一门上好的亲事,池家那边朕自会好好补偿。” 说罢看着这个向来赤诚的年轻臣子,语重心长地道:“朕知道,唐桓与你有恩,可是你不能为了恩情便将自己的终身搭进去!还有,池阁老一生清明,他的孙女怎么可沦落风尘,你还是趁早送她走。” 一边说好好补偿,一边又让檀宁把人送得越远越好,皇家的亏欠和补偿哪里是好得的,檀宁心中生出一丝悲凉,当年他被找回来验明身份,虽说长公主胡搅蛮缠,可那时候若圣上坚持将爵位和伯府都归还给他,也不至于到现在他还在辛苦谋划。 在迟飞鸾可能是池家后人这件事上,檀宁隐瞒了一些真相,算得上是欺君,所以他没再说违逆的话,再次看一眼圣上桌案上的名单告退出宫,那是他尽职尽责追查出的真相,圣上若是明君,应不会放着不理会。 隔日,贤妃便从圣上那里得知檀宁拒了卫家这门亲事,她将侄女召进宫直言道:“亲事没成,你既选了他,接下来如何自己看着办。” 卫子英不肯听贤妃的安排谋划太子侧妃之位,贤妃娘娘待她冷淡许多,现在听说被拒没有半分失落,因早猜到檀宁的态度。 她深深施礼道:“姑母是为我好,我都知道,可嫁进东宫做摆设不见得是好事。” 太子妃入主东宫后,她便没再入过宫廷,却也知道太子妃与太子之间情意甚重,后来进宫的太子侧妃与两名良娣并不能得到太子喜爱,太子妃的能力出众,将东宫事务打理得极平顺,便是太后也很喜欢太子妃。 贤妃看着熏炉中的袅袅轻烟,出了好一会儿神才道:“你又知道什么,后宫里的女子,没几个是靠着情意过下去的,爱来爱去太辛苦,摆设也有摆设的价值。” 她曾经以为自己不会成为摆设,可许多时候她就是皇宫里一件摆设,区别在于她不是可有可无的摆设。 她看向年轻又美丽的少女,疑惑问道:“你与檀宁才见过几面,真有那么喜欢吗?” 问完又觉得没有意思,少年人之间不就那么一回事,心微动便觉得春意浓,燕京城对檀宁动心的又不止卫子英一个人。 卫子英想了想,她回京后与檀宁只见过三两回,按理说不该如此情钟,可有种说不上来的直觉告诉她,檀宁便是她起意回燕京的根源,她想不出该怎样接近檀宁,只能看着檀宁和伯府之间的种种拉扯,想帮他却无从帮起。 如今原庆给了她一个机会,能否抓住却要看她自己了。 “姑母,可否容我见上檀大人一面?” 适才陛下身边的侍监来传过口喻,贤妃忖了下时辰,懒懒地道:“你若现在出宫,走得快些应能见到他。” 卫子英刚出宫门,果然与檀宁碰上,许是走得太快,她胸腔里心跳得厉害,嘴巴干涩,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哑:“檀大人可否容我说几句话?” 檀宁一袭紫衣,心中正想着暗地里将名单上的人都抓回来审问,猛地被人拦住,他眸光微冷,认出是卫子英后神情讥诮,她定是已经听说他拒了婚事,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说,便要翻身上马。 宫城门口拉拉扯扯不好看,跟着卫子英入宫的海棠想劝又不敢,只见她家娇滴滴的姑娘猛地扯住缰绳,还低声求道:“我要说的事与长公主有关。” 卫子英不确定檀宁有没有听到,毕竟她为了不让看守宫门的禁卫听到,声音几近气音。 檀宁应该是听到了,坐在马上俯视着她。 卫子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乱糟糟地想走得太快,头发会不会乱了?还有,她的口唇过于干涩,檀宁喜欢的是明艳活泼爱笑的女子,她的容貌此时是不是不够完美? 檀宁终于开口道:“听听无防,姑娘先松手,我在前面的状元茶楼等你。” 卫子英忙松手倒靠在海棠身上,不是她身子虚弱,而是檀宁的目光过于犀利,她被注视了片刻如同被利刃架在颈间,忍不住腿软。 “姑娘,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不知为何方才竟有种曾被人刀架脖子的真实感觉,可怕得她浑身打寒战。 状元茶楼里,檀宁要了间安静的房间,待卫子英赶到,将海棠与伙计都赶出去后,他冷声道:“你可以说了。” 从前还客气地称一声“卫姑娘”,现在的他一点也不客气,卫子英取出一封信,并没有交给檀宁,而是捏在自己手里说道:“檀大人,有长公主在,你永远也无法达成收回伯府的心愿。” 他静静地坐着,仿佛她说的事与他无关。 她咬唇等了片刻,还是将信放在桌上推过去,说道:“这里面是长公主谋财夺银的一些实证,或许大人会有兴趣。” 檀宁没有看信封里面的内容,反而问道:“不知这件事与卫姑娘有什么关系?” 卫子英面色微红地道:“我只是想表达自己的诚意,没有拿这些同大人谈条件的意思,能帮到大人就好。” 少女今日入宫穿着件白狐裘领的长袄,愈发晕得楚楚动人,双目含情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偏偏檀宁发同没有看见一般,双手撑在桌边,凑近了低声审问道:“长公主谋财夺银的证据怎会在你手中,所以,她身边有人背主还与你相识,是谁?” 卫子英心差点跳出胸口,万没料到檀宁见了证据后不惊不喜,却怀疑她如何拿到手。 她将原庆的名字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咽回去,诚挚地道:“无论是谁给的,能帮到大人足矣。” “是原庆,对吗?”檀宁勾唇一笑,他在京中素有美檀郎之名,这样一笑,虽然没有半点温度,卫子英的心却更乱,听他继续说道:“我与原庆势不两立,所以,这个你拿回去,以后别再来找我。” 他起身要走,卫子英也站起身道:“为什么!你明知道如何做对你最有利,为何要拒绝我?” 一股莫名的恨意充满胸腔,卫子英觉得既心酸又屈辱,她已放下尊严和身段主动示好,可他仍不接受,池真真到底哪里比她好? 檀宁转过身道:“不为什么,非要说只能是我不喜欢你。” 第九十五章 杀了我 再次与原庆见面,还是上回去过的金银玉器店,卫子英照例来到楼上,发现他依旧倚靠在窗前饮酒,仿佛要将自己醉死在红尘中。 她将那份记载着长公主隐秘所为的证据还回去,说道:“我已见过檀宁。” 窗户没关,角落里的火盆丝毫不起作用,冷风灌入房中犹如身在荒野,原庆痴痴地看着外面,回过头说道:“看样子你失败了。” 他比上次见面时还瘦,若不是冬日衣裳厚实,卫子英觉得他几乎快瘦得脱离人形。 她挺直身子,骄傲地道:“那又如何,他会后悔的。”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且有手段的女人,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原庆脸上的嘲意更重,“接下来你怎么办,就等着看檀宁按唐桓的吩咐娶那个女人?” “他不会娶迟飞鸾!”在这件事上卫子英的直觉很准。 “可他会为了恩情接受这门亲事,何况迟飞鸾是池阁老的后人,马上池家平反,她的身份改变,足以与他相配,圣上那里慢慢会同意的。” 卫子英沉默不语,他说得没错,若是大将军执意如此,以檀宁的性情,确实会答应娶迟飞鸾为妻,那么她呢? 良久,她忍不住问道:“池真真……有什么值得你与檀宁都喜欢?” 原庆回到桌前,为空杯中注入酒液,他的心事一向不对人言,面对卫子英的疑问,他不客气地答道:“你不如想想檀宁有什么值得你钟意!” 她并未失望,刚刚只是顺口一问,池真真除了长相能看,哪方面都无法同她相比,但运气着实有些好,谁让檀宁先与池真真相识,她回来得太晚了。 烈酒入喉,原庆闷咳几声,卫子英退后两步,生怕沾染上酒气。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道:“池真真如今人在何处?原先生与其费尽心思与檀宁作对,为何不告诉她你的心意?” 原庆喘息着笑个不停,踉跄着走到窗前看向外面,手中紧攥着的酒杯半洒,狼狈的模样令卫子英无法再忍受,之前不知受了何种蛊惑,才会答应同他合作,再不及时抽身,说不得会有更大麻烦。 她带着怨恨和奇异的心思走出店门,上车前回头仰望,看到二楼窗后的半道身影,原庆正痴痴地望着一个方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间挂着黑底烫金招牌的纸墨店,上书“玉玄鉴”三字。 不知过了多久,原庆看够了楼下,将卫子英还回来的证据扔进火盆,一股黑烟冒起,火舌暴涨吞噬纸张,没一会儿便烧得七七八八。 门没有关,外面走进一个人,原庆看到来人身子瞬间紧绷,竟然是檀宁! 他强自镇定地道:“居然是钦山来了,请坐。” 自从檀宁发现原庆觊觎池真真,不讲道理地让人放火烧了他匿藏隐秘心事的宅子后,原本交好的两人便再没打过照面,却彼此心照不宣想除去对方。 檀宁冷淡地道:“我来确认一下是不是暮云兄在暗中‘帮’我,没想到,真的是你。” 原庆笑容扭曲难看,眼下他是依靠檀容和陈王的庇护,才勉强没被檀宁置于死地的可怜虫,巴不得檀宁暴毙在自己眼前,怎可能是真的想帮檀宁。 “你用尽手段逼得我只能去投靠他们,我当然要有所回报,还给你找了个不错的人选,可你不领情。” 他将这件事交给卫子英,是清楚圣上多半瞧不上迟飞鸾曾经出身青楼的身份,而卫子英无论出身和容貌都无可挑剔,檀宁心中再有池真真,也不会抗旨拒绝对他有助力的女子。 檀宁的眼神比窗外吹进来的风冷,他将手放在腰间刀柄上:“你想让我如何谢你?” 这一向燕京城谁不知道檀指挥使同原先交好的朋友反目,四处搜寻原庆的踪迹,将他在燕京明面上的生意毁了七七八八,可原庆也不是吃素的,他可是陈王生在外面的亲子,又被檀容刻意拉拢,除非檀宁能悄无声息地将他杀了,否则还真拿他没办法。 “你想像在第一楼杀秦松一样,也杀了我吗?” 原庆将杯子狠狠摔在地上,嘶声叫道:“来啊!我被你逼得无路可走,今日不杀了我,改日我让你后悔终生!” 房里这么大动静,外面却静悄悄的,他终于可以肯定,自己在店里的人手一定已经被檀宁拿下。 原庆心中再无侥幸,狂笑着道:“你不如猜猜,我会如何让你后悔终生,坦白告诉你,我若死了,真真会来陪我,你一辈子也别想再见到她!” 听到池真真的名字,檀宁抽刀的动作停顿,深黑如墨的眼眸盯住原庆,冰冷的声音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想见她一面难如登天!”原庆咳了好一阵,才道:“你派的人把她保护的很周全,这么久了我才寻到一次机会下手,可惜没能成功。” 他不提此事还好,檀宁快如闪电般抽刀直逼向前,锋利的刀刃已架在他脖子上,厉声道:“你还敢说!” 两人相距不过尺许,瞪视着对方谁也不肯退让,原庆的脸色不正常,眼里充血可怕异常,这样的情形下,他却轻轻笑了。 “真应该让卫子英看看,她喜欢的人有多无能!” 若檀宁敢杀他,就不会只把刀架在脖子上了,但他没有动手却是因为原庆的威胁,怕池真真会遭受危难。 檀宁紧抿着唇,明知原庆极有可能是在恐吓他,却不敢拿池真真的安危冒险。 他让金莺跟在池真真身边,还派人暗中守护,按理说应万无一失,万一,万一原庆真的留有后手呢? 两个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原庆的体力渐渐不支,他扶桌慢慢滑倒坐在地上,那柄刀也跟着压下去。 “想知道我为何会对真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吗?” “你的龌龊心思我没兴趣,我只知道真真非常厌恶你。” 原庆不说话了,檀宁说的是事实,池真真从头到尾都对他不假辞色,不夸张地说,后来她看他的目光几乎是在看一个死人。 可原庆忍不住要说下去:“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才被你带回燕京,与这里格格不入,就算长得不错,可我当时并没别的想法。后来她成了你的外室,你把她保护得再好,也让她饱受非议,我看到她,就像看到了我娘。” 他娘是陈王养在外面的女子,他是外室子,有时候他忍不住想,日后池真真生了孩子,那么,世间会多一个像自己这样艰难长大的孩子。 檀宁冷哼一声,将刀压得狠些,原庆的脖子立刻划破,血慢慢渗出来,但他仿佛察觉不到疼意,仍要说下去。 “我娘就是外室,至死都没被那个人承认身份。真真不该像我娘一样,我得搭救她,离开你与我在一起,我会给她想要的明媒正娶,她想要什么都可以!”他忽地往前一送,伤口更深了些,血红的眼睛瞪视着檀宁,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一切,你能做到吗?” 压在他脖子上的力道变轻,檀宁微闭双眼,他想说原庆是歪理,既然想搭救做了外室的女子,为何不去找别人,不过是肖想池真真而已。 但他无法回答原庆的问题,心里疼痛如同有虫子在啃噬。 原庆见他被自己说中,笑得断断续续,费力地道:“别问我到底做过什么,我不会说的,锦衣卫的手段我知道,你大可以试试把我带回去审问。你不敢拿她冒险是对的,我不想她死,因为你杀了我,她就真的要死了。” 檀宁收回腰刀,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第九十六章 冬至日 发生在燕京的事情池真真一无所知,眼下最令她发愁的是时间过得太慢,玉泉镇的冬天太过寒冷,每一日都是煎熬。 说呵气成冰有些夸张,但池真真每天连手都伸不出来,抱着阿音给她做的小暖炉不松手。 从前在湘阳的时候,天气可比燕京暖和多了,至于去年为何没觉得冷,那是因为去年冬天她在明桂云居里住着,条件比在玉泉镇好了不知多少倍,暖阁里还有地龙,一整个冬日她都没觉得难熬,甚至盼望多下几场雪好能踏雪赏梅。 如今没了闲情逸志,还体谅工坊伙计不易,早早地放他们归家过冬,可不能把人冻出好歹来。 工坊不开工,施娘子便闲了下来,某日看到凌仪华送的那本养身方子,开始照着方子熬汤水,每旬去城里一趟也改为月底再去,这一日回来说起有人去段氏布庄打听玉玄鉴的事。 池真真将一颗玉色的小松塔小心放进箱子里锁上,快步走出房门问道:“先生方才说有人打听咱们?” 厅屋暖和,阿音帮着施先生脱了风衣斗篷,又将换了炭的暖手炉塞进池真真手里,出门的时候顺手将金莺吃完的点心盘子端出去,现下时辰尚早,远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到灶间煮果茶,这是施先生刚教给她的,冬日喝败火又养身,就是镇子上买不到什么果子吃。 屋里没人后,施娘了才道:“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那个打听我们的人看样子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家仆,但也有可能只是看店里的纸稀罕,也想定制一些。” 玉玄鉴同布庄的关系并非秘密,有心人一问便知,池真真只当是件小事,因有另一件事令她苦恼。 紫云书院南边有片野松林,里面有几株白皮松,不知是地域原因抑或是其他,所结松塔非红非白,而是呈现出淡淡的紫色,如玉石质地般颇有观赏性,池小志偶然带回一颗,池真真十分喜爱。 不知王珙如何晓得,特地寻了两个送与池真真,她不想收,但他坚持送,想到明年春日他便要应考,这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池真真只得叫阿音先收了。 此事王珙一直放在心上,那松塔每年所结并不多,入了冬更是难寻,也不知他从哪寻来,时不时便送来一个,如今箱子里已经放了八个。 池真真头疼地很,与施娘子悄悄商量,决定等王珙考完全都还回去,不会影响他的心情。 施娘子还是觉得不妥,问道:“你说的是王珙考中秀才的情形下还回去,日后他前途无量,多少好女子等着挑选,你不愿意自然不在乎。可若他没有考中呢?” 那便有先收下人家的心意,却嫌弃他没考中,简直是势利眼! 池真真咬牙道:“那从明儿起我烧香拜佛,许愿他明年一定考中!” 多稀罕啊,她不仅要体谅别人还得为别人的将来着想,简直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大善人! 想到这些日子李如纶没有再出现,施娘子问道:“你若对他无意,便早做打算,咱们怕是在玉泉镇上住不长。” 这却是池真真没想过的,当初挑玉泉镇住下,是因为在燕京女子自立门户太难,好容易站稳脚跟,又要因为一个男人搬走。 她瞬间不乐意地道:“凭什么,我委屈求全还有错了?” 一生气身上也不冷了,她并非无欲无求之人,对金钱的渴望愈发强烈,她想买个能舒服过冬的大庄子,现在告诉她别想了? “别激动,王老爷与夫人通情达理,应该不至于为难我们,只是你的终身大事还是要提早想,不然王小公子总记着你,他的家人难免会怪在你身上。” 池真真想了一会儿,忽地展眉一笑,她差点忘了自己是要出远门的,人都不在玉泉镇,哪管王珙考没考上,王老爷与夫人怎会考虑为给儿子娶一个四处远游的女子。 “自古女子总是身负种种罪名,我是不会往自己身上揽错的,随他们怎么想,我只管自己快活便成!” 她想起了初遇迟飞鸾时说过的话,如意郎君不是她想就能如愿,有固然好,没有也无需放在心上。 ———— 冬日朝会上,御史言官将矛头直指锦衣卫指挥使檀宁,纷纷上本参奏,要治他纵容下属随意抓人、草菅人命等多项大罪,还将何少卿一家受锦衣卫之累,独子惨死的事翻了出来。 圣上如何不明白原因为何,他留下檀宁递上来的那份名单,一时半会儿没有处置,檀宁便让锦衣卫另寻名目把人抓回来审问,进了缉事司没人能逃脱,又送了半尺高的证词送进宫。 据说长公主在府里摔了不少东西,她已老实送回所得银钱,对着圣上尚能含恨认错,对檀宁则恨之入骨,找几个人参他算是轻的。 内监将奏章呈上,圣上一一看过,没召檀宁来自辩,安抚诸臣几句,转而说起近来先皇托梦,要为池阁老正清名。 池家的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记得的朝臣多已年迈,听圣上这意思是来真的,当即便表示支持,诸臣多数还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事情就有了定论,朝廷会先给池家的冤案平反,然后寻回池家后人予以厚赐补偿。 池阁老当初吐血身亡,尸首无人掩埋,如今圣旨一下,埋骨之处找到了,池家活下来的亲族冒出来了,池家旧宅清理完了,如今就剩找回池家后人受皇恩封赏。 至于当年害池阁老家破人亡的奸人,正是被檀宁当街斩杀的秦松,当年他只是个寂寂无名的翰林院编修,其中内情引来了许多猜测,但他已经死了,许多事便无法再查下去。 此事却给久病榻上的唐桓注入生机,他似乎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主动承担起为死去的池阁老一家重修坟墓、做法事的责任,而疑似池家唯一后人被找到的消息在京中慢慢传开,直到“檀指挥使将迎娶池家姑娘”的传言盛行,檀宁却不闻不问,圣上终于发了怒,命他严查究竟是谁在造谣。 冬至日,燕京城家家户户要祭祖,夜深人静时,第一楼突然火光冲天,巡夜的人敲着响锣吆喝人救火,虽然救得及时,可第一楼仍被烧得面目全非,两旁的店铺也受到波及,最近的是一间纸墨铺子“玉玄鉴”,损失最惨重。 第九十七章 再相见 因是冬至节失火,京都府衙不敢大意,连夜将此事往上报,檀宁很快便得到消息,天色未亮已赶过去,第一楼的火虽然灭了,却也没剩下什么,空留半裂墙柱在黎明到来之前的黑暗中冒烟。 檀宁掏出帕子掩住口鼻,不知火是如何烧起来的,空中有股刺鼻的味道飘散,他的目光左右扫过,一眼便看见了被烧毁的玉玄鉴。 与京都府衙交涉的杜西河也转回来,警戒地看着四周,低声道:“大人,是有人在这里烧了火油,才会起火快烧得猛,会不会是……” 谁不知道第一楼被锦衣卫封了,将这里烧掉的人应是冲锦衣卫而来,檀宁在心里思量一番,尽管这些日子长公主看他极度不顺眼,但此事应该不是她所为。 那么是他吗? 檀宁朝长街另一头看去,那间金银玉器铺子在此次火情里安然无恙,二楼的窗户半开,原庆若是还在,说不定就站在窗后偷偷窥视。 当初他一把火烧了原庆私藏池真真用具的宅子,现在他想报复回来? 寒风呼呼作响,檀宁说道:“不要等衙门的人了,你亲自去查。” 杜西河也往“玉玄鉴”看了一眼,低声应下。 天色慢慢亮了,闻讯赶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赶集似地打听消息再说与其他人听,一切乱糟糟的。京都府衙的官吏不得不敲锣吆喝让人散去,还要应对被大火连累烧了铺子的店主人,不光是想查出失火真相,还让官府出面给他们些补偿,不然一家老小没了生计,年也过不成了。 玉玄鉴的掌柜唉声叹气,好容易店里生意有了起色,赶上过年虽然冷清些,但过了年必定红火,谁料一场火烧了个干净,东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这可怎么办! 寒风带来粒粒雪籽,池真真扶着金莺的手下马车时,差点退回去。 “今儿也太冷了!”她哆嗦着说了一句。 施娘子身子略有不适,早晨没能起得来床,段氏叫人来报信,池真真留下阿音照顾施娘子,自己带着金莺赶来燕京城。 地上黑水横流,有些地方还结了冰,这些都是昨晚上救火时留下来的,池真真最先看到的不是被烧得不成样子的第一楼,也不是自己的“玉玄鉴”,而是在街边站得笔直的那个人。 檀宁缓缓侧过身,仿佛刚刚看见她一样,眼中没有意外,也没喜悦,他只是无声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金莺上前一步,在她身边低声道:“是檀大人。” 她当然认得他。 两个互相看了片刻,池真真终于动了,她走到已经看不出原样的“玉玄鉴”前,认真考虑此处是否还有修缮的必要,答案是没有。 她悲从心来,这就是她盘下来的地方,还有费心开起来的店,只一晚上便没了! 檀宁专注地看着她,才半年不见,记忆里的她竟有些模糊,眼前的人儿占据了他全副心神。 她好像并不难过,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末了只是微叹一声,便接受了铺子烧光的现实。 檀宁没有想到,池真真离开他之后会去开店做买卖。 那时候她唇角渗出鲜血倒在他的怀里,口口声声说的是放她走,他总是不放心的,依旧想照顾她。后来才知道她早为日后做好打算,在燕京城不远的镇子落脚,建工坊开店,还开始准备嫁人的事。 原来,她都打算好了。 池真真来的时候,阿音塞给她的暖手炉已经没了热乎气儿,她拿在手里像握了个冰疙瘩,直到金莺轻声提醒,她才发现自己浑身发抖,心又凉又热,整个人像是一根崩紧的弦,一碰就断。 “姑娘,手炉给我吧。” 是金莺见她手里还拿着凉了的暖手炉一动不动,只好伸手问她要。 池真真将手炉递过去,心里想的却是:他在这里做什么? 她知道他一直知道她的消息,他也知道她知道,玉玄鉴出事,他是来等她的吗? 正要招手将掌柜的叫来问几句,可檀宁抬步走过来,她立刻像受了惊一般转身就走,她想立刻离开此处,可没等她跑到马车上,檀宁一个箭步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身上的气息还和从前一样,曾经她万分依恋,如今她不由后退小半步,又怕又心虚。 “真真,我送你回去。” 她立刻摇头,咬紧牙关不说一个字,长久不见,他还真是客气。 被拒绝的檀宁换了个说法:“如果你不想回去,那跟我走。” 跟他走?回明桂云居吗? 池真真闻言一惊,怕被他抓回去似的,几步绕过他提着裙子跳上了马车,钻进车厢里看不见檀宁,她才松了口气,还管什么铺子,再说烧了的不止她一家,官府日后怎么说吧,但是损失是一定的。 想想也是可悲,掌柜的至此都不知道他等的真正东家已经来了又走,还在痴痴地等施娘子出现。 金莺看看檀宁,又看看马车,最后选择上车,池真真便一迭声催车马快快驶离此处。 檀宁忽地一笑,离他不远的地方,分散站着的锦衣卫都瞧见了,均觉指挥使大人笑得十分可怕,接下来一定会有人倒霉。 ———— 池真真带着金莺去了段氏布庄,段氏已经等了心焦无比,一见面便拉着她的手道:“真真,你可千万要想开些!” 不想开又能如何呢,如今官府露脸管已经难得,日后多少能收回些损失,她懒懒地坐进椅中,叹道:“那是,想不开的人已经没了。” 段氏将两人让进内室,捧起茶壶道:“喝点热茶,你冻坏了吧。” 滚烫的热茶水握在手中,池真真终于不再发抖,喝完一杯热茶后心气终于平静气,抚着胸口道:“算了,这次太过倒霉,反正就快过年,铺子的事先放着吧。” 她还有工坊可以赚钱,虽然现在停工,但是只要开工就有进帐。 段氏心疼地看着她冻得有些发青的小脸,说道:“你自小就没受过冻,这么冷的天能受得了吗?不如过年搬回来过,镇子上住到底不如家里舒坦,不是说施娘子病了,你们的身子都弱,干脆都搬回来吧。” 若是池小志在,大约会劝她过年一起上街看热闹,去年她虽在燕京,总在明桂云居里窝着,什么也没见过玩过。 池真真自己倒没什么,施娘子还病着呢,她不能没苦硬吃,想通这一点,她正想答应下来,段氏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问道:“现在京城里都在说,那个檀,檀宁要娶什么阁老的孙女,你知道吗?” 此事池真真并不知道,乍听之下有些怔愣,他要娶的是名门贵女,不是卫子英也是别人,若迟飞鸾就是他找了许久的池家后人,那娶了她也算门当户对。 所以,谁都可以,单单是她不行。 第九十八章 祸水东引 池真真心头涌上一股酸涩,随即强行压下去,男人最爱说情深不悔,然而变心最快的也是他。 金莺冲段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再往下说,段氏忙岔开话题:“真真,我方才说让你们都搬回来,你看如何?” 池真真犹豫了会儿,道:“我再想想。” 若说从前避开燕京是为了离檀宁远些,如今他都要娶妻了,便没了避开的必要,倒显得在意的人是她。 总之今日她应是无法回玉泉镇,铺子被烧,有些事掌柜也做不了主,还得她出面,该叫他们知道她才是“玉玄鉴”的东家了。 外面的雪籽下得愈发密,布庄也没什么客人,段氏也没做生意的心思,早早叫人关了店,带着池真真和金莺回家安顿,等用过热饭热汤,池真真困意上涌回房歇息,段氏与金莺悄声道:“出什么事了,我瞧真真有些心不在焉。” “今早姑娘去看铺子烧成什么模样,檀大人也去了。” 在段氏掩口轻呼声中,金莺又道:“大人想和姑娘说话,姑娘就跑了。” 就这?段氏不高兴地道:“他都要娶别人了,还来招惹真真作什么?难不成心里头……还在惦记?” 也不是不可能,麻烦的是她家真真不知如何想法,说起来外头说的那位阁老也姓池,好几回她听着都当是要娶池真真。 天杀的,怎么就不能是她家真真呢! —— 雪粒密集,被风吹得更急,午后地面便薄薄白了一层,忠诚伯府的暖阁里,安华县主正同女儿敏敏玩耍,透过琉璃窗能瞧见外头的景致,几树红梅傲雪欺霜开得正盛。 不犯病的安华县主难得陪女儿消遣,摆了一桌子的玩物与纸笔,摊开的雪白宣纸上红黑交错,母女二人乱画一气。 门被人大力推开,檀容挟裹着寒气冲进来,看到女儿后微愣,命人将她抱出去,安华县主不悦地道:“这儿暖和得很,敏敏哪也不去!” 身边人自是都听她的吩咐,檀宁甩袖怒道:“那你随我来!” 夫妻两人的语气都不太好,下人们都低下头不敢多言,只有道软软的女童声叫道:“父亲。” 是他与安华县主生的女儿敏敏,今年才四岁,生得玉雪可爱,虽然陆姨奶奶时常在檀容耳边念叨,说他需得早些有个儿子才行,他依旧很看重敏敏,当然这中间也有长公主很宠敏敏的原因。 他没有抱女儿的意思,安华县主冷哼一声,因前些日子在宫里闯了祸,她在家中安生已久,今日被檀容两句话勾起了火气,站起身斜睨着他道:“伯爷几时压住脾气再来同我说话吧!” 檀容的脾气说压就压,叹声道:“罢了,我有要紧事问你,此处不方便。” 吩咐下人照看好女儿,夫妇二人出了暖阁,挥退跟上来打伞的婢从,顺着一侧的游廊走了两步便停下说话。 安华县住扰了扰毛边大氅,眼神丝毫没落在自家夫君身上,问道:“说吧。” 檀容看着她依旧姣好的面容,微吸口气隐忍着不快道:“昨天晚上第一楼被人烧了,与你可有关系?” 安华县主第一反应是惊讶,随后又冷冷地道:“为何你会觉得与我有关?” 因为你是疯的,会做出什么事叫人无法猜度,檀容在心里默默腹诽。 陆姨奶奶近来一直提醒他要早作打算,母子两个已经将安华县主当成拖累,实在是每次檀容用心办差有了些成绩时,安华县主总要惹出点事,让他在圣上面前失尽颜面。 更不用说长公主总是强硬地要求他听她的任何吩咐,这对母女的权势叫他既依恋又厌恶。 “那这个又作何解释?” 安华县主纡尊降贵看了一眼,檀容手上拿着一个令牌,那是长公主专为安华县主日常所用备下的,有了这个令牌,便可以代长公主行使命令。 她面色微变:“我一向放得好好的,怎么会在你手里?” “放火烧第一楼的人用的是桐油,顺着线索会查到一间漆铺,令牌就在店里藏着,你说与你没有关系谁会信?” “这绝不可能!” 安华县主矢口否认,却又恍惚了一下,难不成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会不会她真的在某个时刻,命人做下这桩事也不是不可能,但烧了第一楼与她有什么好处? “我为何要烧第一楼,没有道理。”她试图冷静下来,回忆自己这几日的所有举动,实在想不起来。 可在檀容眼中,在知道她有某些无法治愈怪病的人眼中,她的行为本就莫名其妙,难道将人整死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她呼吸急促,死死瞪着檀容,声音尖锐无比:“你来质问我,已经认定了是我所为,对不对?” 往日的雍容华贵此刻变作面目狰狞,檀容心觉不好,缓声安抚道:“你放心,这件事情不会有人知道,现在你收好令牌,千万莫叫人发现了。” 他伸出去的手被安华县主狠狠攥住,紧接着便觉得钻心地痛,她竟拔了头上的小簪,将檀容的手扎了个血洞! 檀容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抽回手低喝道:“你做什么!” 安华县主不屑地道:“你以为我疯了?可惜我清醒得很,你最好说清楚令牌是怎么到你手中,否则我就告诉母亲,是你纵火后将罪行栽到我的头上,好叫人人以为我安华县主疯病上头,倒行逆施,你好光明正大将我关起来对不对?” 她起码猜中了一半,陆姨奶奶确实是这样对檀容说过,可是檀容并不会天真地以为长公主能坐视女儿被关起来,哪怕安华县主真的疯了,他们忠诚伯府也得将这个女人供起来,不然长公主会毁了他! 檀宁将手垂下,袖袍挡住了伤口,却仍有血慢慢滴落在地上,他眼中浮起悲色,看着安华县主道:“这几年我待你如何,你不该如此想我。” 他将令牌换了手拿起,说道:“此物是有人暗中送于我,真正放火的另有其人,送我令牌的人什么也没说,只叫我知道有人想把这件事安在咱们头上,如今铺子里人都已处理干净,保证没人能查到你身上,接下来咱们得好好查查是谁暗中与你我过不去。” 此人一定也与檀宁有怨,打的是坐山观虎斗的主意,檀容想来想去,还是得从令牌查起。 “有人暗中放火,想嫁祸与我,又有人暗中拆局,悄悄给你传递消息,好,好,精彩。”安华县主眯着眼道:“这件事我要告诉母亲,请她帮着参详,夫君不会介意吧?” 檀容当然不介意,这六年每逢有事都是请长公主定夺,他已经习惯了,何况此刻安华县主明显不信他,夫妻相处成两人这副模样也是少有。 第九十九章 召请 池真真一整晚的梦都是风花雪月。 可能在玉泉镇住的时间长了,回到燕京城反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与檀宁在一起的时光。 梦中他清俊的脸上笑意浅浅:“真真,你一见我就跑,心里一定还有我。” 不知为何,池真真眼涩鼻酸,她很喜欢那样的他,总是自信地说真真不能没有我,我家真真心里都是我……诸如此类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虽然有些厚脸皮,可她心里也觉甜蜜蜜地。 清晨醒来,池真真才发现外面的雪没下起来,天空明亮竟像要出太阳一般,她想起昨晚的梦有些恍惚,坐在妆镜前久久不能回神。 过了年她才十八,大把青春好时光,却有种不知如何挥霍的焦灼感,还是早些寻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就让成亲之后的琐碎杂事填满她的空虚。 想远了,她扔下梳子强迫自己不去回味梦里的感觉,段氏一早来东跨院陪池真真用饭,问她往后在家里长住,身边可要再添个人服侍,她得人说三句才慢慢答一句,眼见是神思不属不顶事,段氏摇摇头不再问她,先让人往玉泉镇送信,又看情形添置了许多东西。 下午施娘子便让人带回话,说明日就与阿音回城,如此一来池真真也打消了住两日就回玉泉镇的念头。 等施娘子与阿音带了两车行装出现在平安里池宅,池真真张口结舌地问道:“怎地全都收拾回来,我还想过些日子就回去呢。” 她们去玉泉镇的时候差不多也是两辆车,阿音这是不打算回去了? 阿音先将施娘子扶进屋,她的病还未好全,好在从玉泉镇到燕京城的路程不远,没受奔波之苦。 段氏已叫人往东跨院搬东西,她拉着池真真的手道:“阿音真是个好丫头,你就该回家住着才对,哪有人放着宽敞地方不待跑去镇子上挤着,这些事让丫鬟们做,你也进屋里暖和去!” 她早就安排好家中一切,池真真往后就带着阿音和金莺住东跨院,池小志搬到西跨院单住,至于施娘子在燕京城还有家,已提前说好要回文同巷的旧宅。 池真真一听施娘子要回家去,心神终于清明了些,起身说道:“怎么可让先生走,再说她还病着。” 阿音掀帘子走进来,听到这句说道:“我也是这般劝先生的,可她说已经大好,哪有回来不住家里的道理,而且要过年了,她想在自己的家里过年。” 施娘子甚是恋旧,她家的宅子一度被转手他人,等她有能力后辗转托人买回来,也不想嫁人的事,雇佣了几个旧仆独自过活。 她说她这辈子渡过最好的时光便是年幼时,就算不能时光倒流,她也愿意守着旧日家宅终老。 明明才三十多岁,却总是想着终老的事,池真真叹了口气,说道:“那也得留在这里养几日,再说回家的事。” 段氏赞同地道:“没错,到底许久没回去住过,空房子里没人气怎么行,我寻几个人帮她把宅子收拾干净,这两日同我住一处院子。” 搬回池家住最高兴的人是阿音,她比在玉泉镇时精神许多,挽起袖子安顿行李,不知疲倦地干活,还劝池真真道:“姑娘回城里住也好,你不是发愁如何拒绝书呆子送的东西,这下子咱们从玉泉镇搬走,他考得好还是坏都别想怪在你身上!” 看样子阿音不待见王珙,池真真有些好笑地问道:“王老爷与夫人都还不错,你为何叫人家书呆子?” “他一看就不聪明,还没有眼力见儿,难道瞧不出来姑娘你不乐意见他?一看到你就作出眼巴巴的模样,好像你不给他个安心的笑,就跟欠了他一样,凭什么得咱们好声好气安他的心?” 阿音早就不服气了,好人怎么了,好人就能欺负人吗? 池真真叹了口气,最初在王老爷与夫人面前,她直接了当地说自己不是初婚,断绝了同王珙之间的一切可能,一方面是不想欺瞒他的父母,另一个原因是她对王珙没有半点想法,嫁人是她的心愿,可也要那个男人能让她心动才行。 正好阿音所说,王珙再见不到她,应该会全力以赴备考,她也免了许多尴尬。 想到此处,她在阿音收拾好的箱笼里找了一会儿,将那几个收得好好的松塔拿出来,让阿音另外找个地方放好,日后有机会再还给王珙为好。 入了腊月天气更冷,紫云书院早早给学子们放了年假,池小志回来见到姑姑回家里住着,抑制住心中的高兴,背着双手故作老成地:“早该如此。” 阿音与金莺捂嘴乐得不行,池真真也跟着笑了,她每日窝在房里不动,哪怕听段氏说快到过年时布庄生意不错,也不想去凑热闹,只去了一趟京都衙门,按要求登记了烧毁的铺面,接下来还是等消息,听说官府已经查出第一楼的火是人为,最终只查到一间漆铺便断了线索。 姑侄二人正说着话,看门的下人传进话来,说有位将军府的老管家来送帖子,指明要给池真真。 金莺跳起来便往外跑,出去一看果然是祖父,不等她扑过去,老管家已笑着道:“你回来了几日也没去看我,果然是长大了。” “过年我肯定要回去,这不是才回城,我们姑娘还没发话呢。”她抱住老管家的臂膀想撒娇,不愿意承认跟着池真真的时候不光吃的好,还没有人管,活得别提有多自在,哪还记得回将军府。 池真真跟着走出来,老管家将帖子双手奉上,说道:“池姑娘,将军请你明日过府一叙。” 请她过府一叙,和召她过府问话没什么不同,她吸了口气,尽管老管家待她非常客气,可是将军府的帖子是好接的吗? 池真真壮着胆子道:“我能不去吗?” 她已经与檀宁分开,唐桓找她做什么? “将军虽未收姑娘为义女,可他待你是不一样的。”老管家看了一眼金莺,意思很明显,没有唐桓的准许,他的孙女怎会一直跟在池真真身边照顾她? 若唐桓与池真真讲情份,那她真的不在乎,她可是被他逼得离开了檀宁,两人之间没有情分可言,义女更不是池真真能肖想的。但金莺是个宝贝,离了檀宁她可以过,离了金莺却不行,于是池真真勉强答应下来。 —— 再次踏入将军府,老管家笑呵呵地迎上来,要将池真真引至正厅,金莺一点也不见外地道:“祖父,我们姑娘怕冷,还是换个地方吧。” 正厅虽显得待客隆重,可是冷冰冰地根本待不住人,老管家想了想,对她们道:“跟我来。” 今日跟着池真真来将军府的还有阿音,她只是听说金莺出自将军府,这回是亲眼见到她不见外的态度,惊喜中带着些惶然地问道:“你从小跟着大将军了吗?” “祖父跟着大将军,我跟着祖父,也算是从小就跟着大将军。” 阿音小小地羡慕了一下,唐大将军是何等厉害人物,金莺居然从小就能见着。 池真真没想到老管家给她们挑的暖和的地方竟然是间布置齐整的书房,这里十分暖和,室内不见炭盆,应是烧着地龙。 池真真坐了会儿才卸下斗篷兜帽,早上梳好的发髻被压得有些乱,阿音刚想给她整理一番,便听得一道苍老的声音说道:“让两个丫头先出去,我有话同池姑娘说。” 第一百章 外祖母 短短数月未见,唐桓变了一副模样,从前他虽然伤病在身,可长年在军中过活,无论是坐姿还是行走,都是铁血将军的作派。现在却令池真真差点认不出来,只见他穿着家常棉布袍子,头发白了一大半,除了眼神依旧锐利,整个人显得极为老态。 老管家示意金莺与阿音跟他走,将书房留给二人,唐桓缓慢地走到案桌前,拿起备好的一份店铺契书递给池真真,说道:“听说你开的铺子被烧了,这是我补贴给你的。” 池真真苦笑着没有接过来,上回他送了补偿,是想让她离开檀宁,这回送她东西又为了什么? “为何不收?” 她抬起头与他对视,平静地道:“无功不受禄,我的铺子被烧是我的事,与您并没关系。” 唐桓看懂了,她真正想说的是与檀宁之间早断干净,无论这契书是谁给的,她都不会收。 他闷声轻咳,扶着案桌坐下,又示意池真真也坐,可她似是见不得他这般咳嗽,上前倒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后才坐回原位。 书房内外一片寂静,池真真看着茶杯口的白气一点点消散,心想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与檀宁……”他说了开头,却又沉吟着断在此处。 池真真也沉默不言,她与檀宁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十六岁的时候流落江湖,受到一位恩人赏识,将我送入军中历练,那时我不过是个低阶军官,他老人家不嫌弃我身份低微,曾说若我有意,便将小女儿许配与我。”唐桓忽地回忆往惜,似是想到那个未到及笄之年,还梳着双揪的少女,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语气怅然地道:“可后来他们家突逢变故,死的死散的散,我从边关赶回来时,只来得及替恩人收拾尸骨,听说他还有可能活着的家人,于是此后二三十年,我四处寻找他们,现在,终于有了些许线索。” 池真真知道他说的是池阁老,当初檀宁提过一直在帮叔父找人,正是因为他去湘阳城寻找池家后人踪迹,才会结识同样姓池的她。 所以她一直很感恩素不相识的池家人,祈祷唐大将军与檀宁早日找到他们,可现在情形又有些不同,她与檀宁分开,檀宁即将迎娶池家后人,她的小心眼儿病忍不住就犯了,感情这两年她这个“池”名不正言不顺,就该哪边凉快哪边待着去。 她强笑道:“恭喜大将军,您想与我说的便是这些吗?” “你都知道了,池阁老的案子已经平反,我为他和他的家人做了几场法事,但心中并无喜乐。” 人都死光了,只找到个后人确实没多少可乐的,池真真不太会劝慰别人,尤其这人还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要说也轮不到她来劝。 她迟疑着问道:“要不再找找?说不定你要找的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只是隐居起来了。” 唐桓摇头不语,池真真心里有些难受,她突然想起方才他说的,池阁老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要说池阁老的眼光可真好,那么早便看出唐桓是个将才,可惜天意弄人,唐桓这么多年都没有成亲,想必他非常喜欢那位池家姑娘,有情人阴阳两隔着实令人怨叹。 很明显檀宁不会和唐桓一样,为了她终身不娶,从前她羡慕裴文柳和方映画之间的情深似海,生死相随,但和唐桓比起来又差了些意思,也有可能是她重活一世,想法与观念亦发生了改变,裴文柳固然出色,可他与方映画之间是小爱,唐桓守边关立战功,数十年苦寻心上人踪迹,莫名令她觉得鼻酸。 不过,唐桓与她说这些目的何在? 正这般想着,唐桓说道:“我今日不止请了你来,还有几位客人,她们应该已经到了。” 他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道清冷女声:“我与真真许久未见,听说她回了燕京,早该去看一看她,不想今日竟在将军府见着了。” 池真真毫无心理准备,与推门而入的迟飞鸾碰了个面。 她身后还有两人,一个是梅娘,一个是身穿蓝色织锦团花袄的老妇,虽然她极力往富贵相上打扮,却有些不伦不类。 这便是唐桓说的客人。 池真真有些庆幸檀宁没有一起出现,不然她会加倍尴尬,唐桓将迟飞鸾请来是何意? 待迟飞鸾规规矩矩地向唐桓行礼,池真真这才发现,唐桓竟是第一次与迟飞鸾见面,她心中有些讶异,不是说唐桓苦寻池家后人二十余载,京中还将他安排檀宁迎娶迟飞鸾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怎么两人一直连面都没见过? “大将军,这便是我的外祖母。”迟飞鸾暂时没有与池真真叙话,而是给唐桓介绍身后的老妇,那老妇正盯着池真真看个不停,闻听有人提到自己,她连忙哎了一声,为自己的慌张失礼面红耳赤。 池真真疑惑她的身份,好奇地看向梅娘,梅娘觉得老妇丢了迟飞鸾的脸,扶了扶她道:“老夫人,大将军问您了再答话。” 谁料那老妇粗声粗气地道:“不是叫咱们来商量婚期吗,我家飞鸾整日见不着大人的面,这事大将军管吗?” 梅娘差点昏过去,这种话是她该说的吗? 唐桓没有开口让座,她们三个如今可还站在房中,池真真有些坐不住,她竟然替迟飞鸾觉得脸红,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他们最好当她不存在。 许是见老妇说的太不像话,唐桓紧皱眉头道:“我并未说过商量婚期这种话,有件事要说清楚,即使飞鸾姑娘当真是池阁老的孙女,我也不会逼迫檀宁与她成亲。” 今日之事简直让池真真意外一次又一次,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抬头看向迟飞鸾,她依旧神情清冷,仿佛说的人不是她。 “我家飞鸾哪里不好……” 她话未说完,迟飞鸾已经淡淡地道:“老夫人,你忘了在锦衣卫大牢里交待过什么吗?” 这一向以来,她装作与老妇认亲,是想着她亦失去亲人,都在池园里住着,就当她是自己的外祖母又如何,可她没想到,人的胃口是一点点被养大的,或许她愿意活在幻想中,但迟飞鸾却不想。 老妇显然有所隐瞒,还怕被人拆穿,蛮横地道:“我说是就是,你们别想否认!” 那些人欠了池家的,她必须把迟飞鸾是池家后人这件事咬死,否则往后的日子她去哪过活,她可是受够了在外头吃苦。 只是在场之人没有理会她的,唐桓看了眼池真真,问道:“你觉得我该如何?” 池真真不解地“啊”了一声,小声道:“与我何干。” 老妇问道:“她是谁?” 唐桓淡淡地道:“她是谁用不着你管,你只要回答我,是谁让你找到迟飞鸾,说她是池家后人。” 老妇身子一激灵,脱口而出道:“没有人,我家飞鸾就是池家的孙女,不会有假,你们把我关起来也没用,我的女儿确实嫁给了池家那小子,我的外孙女是池家后人,这事没跑!” 若非看在她在这件事上没说假话,怕被关在锦衣卫里根本出不来,去往漳南的人也查得清楚,不过后来池二公子带着妻子离开漳南后便找不到了,他们想查也没处查,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池阁老真的有个孙女。檀宁与唐桓商量后,决定将计就计,目的是看谁在其中推波助澜,又想得到什么好处,说不定就能找着池家后人。 第一百零一章 讨要玉笛 身为旁观者的池真真在心里捋了又捊,仍看不懂这是唱的哪出。 首先,迟飞鸾似乎并不认这位祖母,一口一个“老夫人”,并且说她进过锦衣卫的大牢,然后唐桓也知此事,想从老妇人口中问出指使者,所以迟飞鸾到底是不是池家后人? 唐桓多年为将,纵使如今老态尽显,目中光芒仍利如刀剑,看得老妇心头微寒,低下头不敢胡搅蛮缠。 唐桓这才缓缓说道:“不错,你的女儿确实嫁给了池阁老的二公了了,他们生的女儿也确实是池家后人,可她生产的时间却在鼎隆十七年末。你找到迟飞鸾认亲时却说是鼎隆十六年春,还说没人指使?” 老妇口中发苦,迟飞鸾是不是她要寻的人,她心知肚明,可是天下太大,又找不到真正的外孙女,为何不能将错就错? 她怨恨地看着迟飞鸾:“你真没用,连个男人的心都笼络不了,就让他娶了你多好,能做池家的姑娘是你的福气,认了下来往后自有数不尽的好处,你竟还帮着他们来盘问我,枉我对你掏心掏肺的好!” 她说到后来言语间夹杂着污言秽语,想是知道筹谋的事已经无望,干脆豁出去骂一通。 迟飞鸾也不恼,往一侧走了两步,离得远些才打断她的咒骂:“奉劝你看看这是何处,当初搬入池园我便同你说了,好好想想该怎么对大人坦白,少做美梦的好。” 老妇看了眼唐桓,色厉内荏地道:“我是池阁老孙女的外祖母,看谁敢动我!” 若不是因为她这个身份,唐桓早就处置她了,迟飞鸾扭过头不去看她,正好与池真真的视线对个正着。 她清了清嗓子道:“我看我还是先告辞的好。” 刚才应该早点走,唐桓为何今日将她叫来,难道这场戏是特意为她安排的? 很有可能,方才他说即便迟飞鸾真的是池家后人,也不会逼迫檀宁与她成亲,似乎是在澄清什么,池真真在心里咂摸了一下,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 将军府里下人极少,池真真走出书房不知去何处寻两个丫鬟,正犹豫间迟飞鸾跟了出来,走到她身边道:“我和你一起走。” 池真真指指里面,问道:“那个老夫人呢?” “我不知道,也许大将军问完话会送她回池园。”迟飞鸾用近乎无情的语气说道:“我倒希望她被关押起来,当初她找到我认亲,骗了我许多眼泪。” 她只是误入风尘,并非作恶多端,还有心疾缠身,凭什么命苦的人要遭受多一轮的痛苦? 迟飞鸾看起来有一点点难过,池真真也不知该不该安慰她,曾经她们也算交心的朋友,若是她没有被檀宁接回明桂云居,想必两人都会期待再相逢。 不知道她的心疾如何了,还要不要紧。 池真真没有问出口,有檀宁在还怕寻不到名医诊病吗? 方才那老妇说她没用,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住,这种话简直是对迟飞鸾的贬低,池真真知道她的内心洒脱又随性,如何肯卑微的求另一个人爱她,哪怕那个人是檀宁。 出来只是片刻,池真真浑身热气便已消散,她瑟缩着往前走,迟飞鸾默默跟在后头,边走边问:“真真,想必刚才你已经听得明白,我与檀大人并不是外间所传的关系。” 听起来确实如此,池真真木木的在心里想着,可那又如何,她已与檀宁分开许久,他们之间是真是假,都与她无关。 她走得急,迟飞鸾渐渐跟不上,扶着廊柱捂着胸口痛哼一声,池真真转过身一看,她的面色发白,有些呼吸不过来的样子。 池真真担心她会出事,忙急走两步扶住她,问道:“你怎么了,可要紧?” 两人已走出很远,折回去也来不及,池真真看到前头有个六角门,知道她们没有走错路,这正是往前厅的方向,还是再多走几步叫人好了。 迟飞鸾抬头冲她勉强笑了一下,说道:“不要紧,我是走得快了。” 池真真懊恼地道:“是我走得太快,可你也不该跟着我。” 她想帮迟飞鸾顺顺气,又怕自己没轻没重拍疼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檀宁不是为你寻了宫里太医诊治,怎地还没好?” “不怪檀大人,是我这病有些麻烦,他将我接去明桂云居第一日便与我说清楚,听命与他,便为我寻名医诊治顽疾。”她笑得很开心,“我一向惜命,自然听他吩咐。” 三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事情,迟飞鸾不想让池真真误会,她便是有什么心思,也不屑利用误会离间两人。 见她好受一些,池真真收回手诚挚地对她道:“你真的不用解释这么多,我同檀宁早已形同陌路,嫁娶两不相干,他若能得到你的芳心才是福份。” 她的心眼比较小,做不到祝福一个害死自己的人,所以和檀宁有关的事都别让她知道的好。 迟飞鸾不意她竟说出这样的话,面色古怪地看向后面,池真真回过头,六角门那里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檀宁。 他果然来了! 池真真跺跺脚,一直走动还没那么冷,刚刚和迟飞鸾说话的时候站着不动,她已经快要被冻僵了,看到檀宁那一刹那,她差点就和以往无数次奔向他那般,冲过去抱住他汲取温暖。 他身上披着的墨绿色刻丝鹤氅一定很暖和! 好在她理智尚存,半点不带尴尬地对檀宁点头示意,并在他缓缓走过来后,用一种冷静到极点的语气说道:“你来得正好,飞鸾姑娘不太舒服。还有,我的玉笛一直忘了问你要回来,你看什么时候还给我?” 檀宁的眼眸中愠色渐浓,冷声道:“既然婚嫁两不相干,你又何必要回玉笛?” “正因为两不相干,我才要回玉笛,那是我爹娘留下的遗物!” 只要一想到她要回玉笛去嫁给别人,檀宁便无法遏制怒气上涌,顾不得场合说道:“当初你送给我的时候,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她神情一滞,当时的原话她已经忘了,不过大意是愿以玉笛为证,只要檀宁不曾负她,便永不分离。 可他确实有负与她,明明与她成了亲,却当成外室养着,口中说着爱她,转身却让人下手害她,难道,她不该要回玉笛吗? 只是,后面这个原因她无法诉诸于口。 第一百零二章 新笛 两人刚见面只顾着争吵,却不知在迟飞鸾与杜西河眼里,他们一点不像小半年未见过面的陌路人,倒像是一对活冤家。 杜西河悄悄来到迟飞鸾身侧,无声问她可曾要紧,迟飞鸾摇摇头,怕是只有杜西河会将她真正放在心上。 池真真咬唇瞪着檀宁,忍住气又道:“我要玉笛。” “我不给!” 他的心情不好,本来这几日一想到她就会悄悄地嘴角上翘,今日出门还刻意收拾了自己,换了一件她曾夸过的衣裳,若不是在意她,他怎会做这些傻事,方才路上杜西河一定发现了什么,几次欲言又止,没想到她不仅没有发现,还讨要两人定情时赠与他的玉笛! 池真真终于忍不住有些委屈地道:“当初你答应了让我走,是我的都会给我。” 想起那时的心情,檀宁的心更冷,为了离开他,她什么都不在乎了,语气愈发冷硬:“我没有放你走吗?” 池真真觉得自己糊涂了,同他置气有何意义,这一年的檀宁才二十出头,并非六年后沉稳持重且冷郁的那个他,也许在他看来,是池真真执意要走,辜负了他们之间许下的海誓山盟。 檀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六角门后,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直到杜西河轻声提醒道:“大人,将军还在等你。” 檀宁回过神,目光在迟飞鸾身上微顿,随口说道:“你送她回去。” 他请叔父把她召来,是想澄清一些事情,关于满京城传说他要迎娶池家后人的消息,但她仍坚持说形同陌路,倒显得他多此一举。 书房里的审问还在继续,即使他们已经查到至为关键的线索,仍没能从老妇口中问出有用的内容,她心虚是因为当年女儿女婿是被她逼走的,从此后再无音信,等她在漳南过不下去,便跑来京城找人,没想到真的有了女儿的消息,却是被人逼着找迟飞鸾认亲。 檀宁无法理角,为何那老妇明明已经得知女儿女婿已经亡故,不去找唯一活着的亲外孙女,而是听从他人的安排冒认亲缘,难道她一点也不在乎真正的亲人? 大概是有同样身世坎坷的经历,他对寻找了好几年的池家姑娘有些同情,不由加快追寻真相的速度。 ———— 临近年关,燕京城一日比一日寒冷,章回赶在大雪将将落下来的那一天返回京城,顾不得路途奔波辛苦,回到家中略作歇息便要出门。 此时已过晌午,章回路过自家园子时,看到青白色的天竺石上已积了雪,他心中微微一动,这一向被派去离宫别苑,与池真真久也未见,心中甚是想念,一会儿见了该说些什么? “站住!” 章回停下来,看到父母站在屋檐下,章父的目光严肃,章夫人亦不赞成地看着他。 “才回家不到半日,你这是要去哪里? “儿子有事欲出门一趟,很快便会回来。” 章父从台阶上走下来,章夫人忙道:“雪下得大了,你们都进来说话。” 章回没有动,章父看着他又瘦了些的模样,忍住心疼道:“咱们章家三代单传,你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才能成为当之无愧的将作大匠,听话,回屋歇息去,你母亲已让人熬了补品,万不可让她伤心。” “引流凿沼,累石为山,以象华岳,引水为涧……” 从前沉迷于宫院建造的他,曾立下宏愿将章家的名声发扬光大,可他辜负了父亲的期许,迷恋上一个女子,为她一句话就泡在小小的工坊里,不惜搭上前程。好在他很快被派去修建离宫别苑,本以为就此收了心思,没想到他一直叫人留心着玉泉镇的事,刚回京城便要去寻人。 章回沉默了一会儿,任凭雪花落在头和肩,章父忍不住要拉他回屋时,他退后一步,弯腰深深一礼,然后转身快步出府。 可他赶到平安里却失望而归,今日池真真并不在池家,宫里传了话,太子妃请她入宫一晤。 ———— 太子宫中的宫婢衣裳颜色以青色为主,接引池真真的那抹绿色身影撑伞走在飞雪中,每一步都像拿尺子量过一般长短相同还稳当,让跟在她身后的池真真很是佩服。 这个宫婢想来有些地位,笑吟吟地同她聊了几句:“娘娘有了身孕后,只召见了凌夫人一人入宫,家中其他姐妹都没有见,今日却请了池姑娘来,可见情分不一般。” 太子妃竟然怀孕了! 池真真衷心为凌仪华高兴,太子妃的命格果然不同,这么快便要为皇家开枝散叶了。 她前世与太子妃并没有太多交集,不知怎地这一世与方映画之间的情义变淡,成了和凌仪华相交甚得。 待到了奇华殿,走进暖烘烘的室内,池真真的脸因冷热相激变得烧红,她在宫婢带领下走到围屏榻椅前,看见了被宫婢环绕的太子妃。 这样的排场她尚是头一回见到,心中有些惴惴地行下礼去,凌仪华身边的宫婢上前将她扶起,又坐在赐的座儿上,池真真方才看向太子妃。 太子妃的衣饰并不很华丽,想是因为怀了身孕,她的气色还行,精神却不太好,池真真忍不住想起初见时她只带着一名婢女登门的情景,后面去玉泉镇时还穿着道袍,那时她便说过,往后大概再也不能穿了。 从云游天下的道门中人,到入宫为太子妃,凌仪华素来从容淡定,她的内心一定藏着个不同的世间,任她红尘中来去,不惊,不喜,自持,自洽。 池真真与她一比是个彻头彻底的俗人,纠结爱恨生死两难,看不透又放不下,所以她的痛苦不安皆是自找。 她迅速打量了一番凌仪华,关切问道:“娘娘还好吗?” 凌仪华笑了笑,温声道:“还是叫我凌姐姐吧,你也太见外了,我今日叫你来可不是想听你这一声娘娘。” 听到她开口说话,池真真便觉得心静,整个人松缓,顺从地叫了声:“凌姐姐。” 凌仪华请她入宫,是听说了“玉玄鉴”被烧一事,至于是谁说的不言而喻,池真真想到此有些无措,他不会以为她拒绝了唐桓的补贴,就换成太子妃来劝抚吧? 果然,说了一会儿话后,凌仪华叫人拿来准备好的盒子,打开一看居然是枝晶莹温润的玉笛,成色并不比她送给檀宁的差。 第一百零三章 求赐符 池真真目瞪口呆地看着玉笛,听到凌仪华轻轻笑了声,说道:“我另外给你备了礼物,玉笛你要不要都可以,想试试吗?” 许久没吹过笛子,池真真的技艺有些生疏,好一会儿才吹奏成曲,悠扬笛声飞出奇华殿,穿透茫茫飞雪,散落天地之间。 一曲终毕,凌仪华轻轻拍手,对立在下首的宫婢使了个眼色,满殿环侍的人便陆续退出去,只留下太子妃与她的客人。 待人走后,卫子英叹道:“圣上欲为檀宁赐婚,提的是宫中贤妃娘娘的侄女,临城卫氏卫子英。” 池真真心跳漏了一拍,檀宁与卫子英的婚事还是来了。 许多错乱时空的回忆涌上来,全是关于那两个人,那个时候她成了燕京城的笑话,她开始怀疑他,抱怨他,甚至离开他…… “你是如何想的?” 凌仪华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然后,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说道:“真是天作之合,命中注定,除了比不过太子和凌姐姐,也算是良缘了。” 她仿佛灵魂出窍,明明看见自己低头坐在奇华殿,转瞬间却来到金殿外,那样气派的地方,她本不该出现,是长公主将她带去,命她好好瞧瞧,自己的心上人如何与别的女子订下鸳盟。 “檀宁,你我的亲事已得圣上首肯,不知你还要考虑多久?” 卫子英回京时刚刚十八,却在檀宁身上蹉跎到年过二十,再拖下去势必被京城上下笑话,今日她将他拦住,要他给个交待,也是给家中长辈一个交待。 隔得太远,池真真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长公主贴心地找了会读唇语的人,将两人之间的对话转述清楚。 池真真内心充满了恐惧,彼时因为原庆,她躲在明桂云居休养了一年多,基本连门都不敢出,彻底成为需要檀宁时时关注怜惜的累赘。她知道安华县主死了没多长时间,怎么死的她不清楚,或许和檀宁有关,可长公主的为难,却要施加在她的身上! “你还要考虑?” 仍然是卫子英在说话,池真真闭上眼,这样的事一旦会考虑,其实与答应下来又有什么不同?她的心狠狠摔到地上,碎成无数片。 长公主在她耳边低语:“你听,檀宁为了你,连送上门的大好机会都在犹豫,我快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他还不肯答应贤妃与卫家的条件,好生痴情呢!” 她的语气中全是嘲讽,因为她也明白,檀宁迟早会答应卫家。 长公主并没有让她听太久,完好无损地把她放了,她怔怔在外头站了许久,才自己回了明桂云居,那时他到处找不到她,已经快要疯了,紧紧抱着她像是失而复得。 那一晚,他们暴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她质问他为了利益另娶他人,他如何解释都苍白无力含糊不明,令急切得到保证的她失望到了极点。 第二日,她便赌气搬离开明桂云居,实则在心底深处祈求他千万不要娶别的女人。 手一松,玉笛滚落,幸好奇华殿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玉笛完好无损。 池真真弯腰拣起来,眼中有泪水滴落,她起身笑道:“凌姐姐,我和他在一起不过年余,曾经以为像我这样什么也不会的笨人,只会依靠他过活,离开他一定会活不下去,可现在我挺好的。” 她不想再回到从前了,为了檀宁她受过的连累岂止是一点点,直接导致重生之后被长公主召去,她忘记了什么是反抗,顺从地接受罚跪,怕惹来更可怕的折磨。 最怕的是到了某一日,檀宁为了达到某个目的,即使再不得已也会选择将她送上死路。 外面雪片纷飞,宫婢前来通传,道是贤妃娘娘派人给太子妃送新鲜玩意儿给她解闷。 凌仪华唤人进来,方才消失不见的宫婢重又无声冒出来,站好各自的位置,池真真自觉地站到一边,片刻后卫子英走进来。 她再次入宫“小住”是贤妃娘娘努力的结果,近来天寒,娘娘们都待在自己宫里不出门,她便想出个主意,寻了内侍监给各宫送冰雕放着看看景,圣上的永安殿先布置过后,其他宫里也跟着意动,太子宫自然也不能落下。 卫子英便是凭这桩差事在宫里露了面,来见太子妃前,她就知道池真真今日入宫,此时踏入奇华殿,她恭敬地给太子妃行礼,叫起后含笑道:“只听说娘娘这里来了客人,原来我也认得。池姐姐,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 池真真没有给她回应,反而垂下头不言不语,手中紧握着根玉笛。 卫子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去与凌仪华说送冰雕的事,说完再次提起卫二夫人初入京城水土不服,全靠太子妃给的偏方才好起来,将凌仪华谢了又谢。 所谓礼多人不怪,太子妃应对宫中人情往来很自如,笑着将话题带了过去,直到卫子英向她恳求道:“家母入了冬后,又觉得身上不自在,可是请了太医诊过,也说不出所以然,子英有个不情之请,想向娘娘求一道渺音真人的安神符。” 她一片孝心前来求符,又不是让凌仪华亲自画安神符,便是赠符与她也无妨,可她的身份自入宫那一刻,甚至早在与皇家定下亲事之时,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故而她沉吟着没有立时答应。 池真真忽地想起头回去凌府做客,她曾提醒过凌仪华一件事,那便是她会因为一件与道门有关的小事被人举告,说太子妃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虽然凌仪华吉人天相,此关平稳渡过,可到底受了番折腾,当时已经怀有身孕的她颇吃了些苦头。 原来应在今日! 她来不及想为何会是卫子英出头,开口说道:“卫姑娘,娘娘怎会有这样的东西,方才还与我说自有了身孕后,方知求神拜佛不如多寻几位好太医,已经找太医帮着参详以前写的偏方,若是有用再留下来。” 凌仪华听了微微颔首,卫子英深深看了池真真一眼,笑着道:“瞧我,真是病急乱投医。” 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太明白,卫子英到底是真孝心还是另有目的,只有天知道,她再无留下来的理由,便告辞离去。 池真真也到了出宫的时辰,雪天路滑,凌仪华吩咐宫人将她一路护送出宫,也带上许多赏赐,直到站在宫门外,回望连绵的宫墙与屋檐,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汗湿一片。 第一百零四章 求娶 入宫觐见贵人对寻常人家来说是桩大事,是难得的荣宠,尽管进宫的只是池真真,段氏仍为此激动了大半日,她家真真这是多大的福气,居然同太子妃交好! 池小志有些看不下去她的模样,回房刻苦读书,章回冒雪上门拜访的时候,段氏差点以为他是紫云书院的先生,没想到竟是来找池真真。 好在此人的名字她曾听施先生提过,于是客气地请他进来吃茶,还将章回家中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心里盘算着若是真真嫁进这样的人家也不错。 只是她的想法注定落空,稍晚些池真真带着金莺回来,段氏眉眼带笑的说有客人等了她好半天,她却一脸疲惫没有半分喜色。 池真真的心思还在宫里,一想到卫子英今日求符的举动,她便满心不自在,莫非是她杯弓蛇影,误会了卫子英?毕竟那是许久之前的事,她并不记得细节,也想不出卫子英那样做的原因。 “你几时回了京?” 章回老老实实地道:“今日刚刚回来。” 今日雪花飞扬,他竟不等过两日再来,池真真总算认真看了他一眼,这下也发现他比以前仿佛瘦了许多,忍不住又问:“离宫那边很辛苦吗?” 章回去了很久,只在中间寄过一封书信告知他去了何处。 他沉默了片刻,到底没将自己被外派这件事有檀宁的手笔说出口,最后无声的点点头。 池真真觉得他有些可怜,若不是过年他是不是回不来?不过说到过年,她想起一事,扬声道:“金莺,让阿音把给章先生准备的东西拿来。” 阿音如今在她身边可顶了大用,跟着施先生学的都派上了用场,虽然池真真认识的人不多,但该走的礼节不能少,包括给施娘子、方映画送年礼,给掌柜伙计结算银钱等等都是阿音在打点,这会儿她听了池真真的吩咐,送来个钱匣子。 虽然池真真一早同章回签好契书,给了他一笔银钱,可明显让他吃了亏,故而她给他准备了一份纸坊的分红,此时微扬着下巴,等待章回感恩的收下。 没想到章回将匣子推回来,拒绝道:“我已经拿了该拿的,纸坊的收益不该给我。” 听听,他倒高风亮节上了! 可池真真送出去了不容他拒绝,章回只得将收下,他宁愿池真真和他不算得那样清。 “我听说,你见过檀大人了。” 他不是刚刚回燕京,怎么就听说了? 池真真反问道:“所以呢?” “你们……”章回想知道她的心意,会否见面后两人重又续了前缘,可他看清池真真的眼神危险,忙将后面的话咽回去,改为:“我想娶你为妻!” 最后几个字声音大了些,站在外头的金莺听得清楚,咽下口中的糕点,对身边的阿音道:“你听见了吗?” 阿音皱着眉点头道:“听到了。” 听是听到了,可她们只是丫鬟,姑娘的事轮不到她们说什么,就是怕姑娘着急嫁人将就自己。 池真真早对章回的心意有所觉,可仍觉得突然,同时也被他的话感动了一刹那。 还是头一回有男人直言求娶,池真真的心忍不住怦怦乱跳,可当她看清章回脸上的神情,险些气不打一处来:“章回,你那是什么表情,慨然赴死?娶我若是让你为难,又何苦来哉!” 章回连忙否认:“并非为难,我只是……” 只是想到出门时父母失望的目光,以及将会面对的许多烦恼,他心中的勇气全消,尤其池真真看向他的目光中全是质疑,他更加退缩。 茶已冷,章回无措地喝了一大口,一时间心里又冰又凉。 池真真向来将他当作可以合作的伙伴,他们之间刚刚称得上是朋友,谈婚论嫁实在不合适,尤其他们是在她还是檀宁外室的时候相识的,光是想起这件事便会尴尬。 她对章回的身世也有一些了解,他是章家独子,家风清正,在工部的前程光明,想必章家人是不会乐意看到优秀的子弟同她搅在一处。 她默默叹了口气,问道:“章回,你为何想娶我?”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诚挚又饱含痛楚的目光看着她,没人会懂从前醉心建筑工事的他,见了她后便一日日放在心上,直至后来无需隐忍,他仍不敢诉说相思心意。 池真真的心亦非铁铸,被他那般看得转过头去,说道:“你回去吧,我不想再被人非议,你可明白?” 章回点点头,苦笑着起身告辞。 走入风雪前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池真真的身影仍立在屋中,尽管她没有一口回绝,可他已经明明白白,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若是她爱他,那必然有勇气面对章家人的反对,可她并不爱她,怎会为了他受些不必要的委屈。 章回走了之后,池真真靠坐在椅中彻底不想动弹,阿音捧着热茶走进来道:“姑娘入宫本就累了,章先生还来惹您不快,真是的!” “你听到了?” “姑娘,还有我也听到了。”金莺背着双手也走进来。 看来两个丫头都知道了,她放下捂着脸的双手,接过茶水轻轻啜了一口,问道:“你们想说什么?” 阿音一本正经地道:“咱们想什么不要紧,要看姑娘怎么想。” 金莺直接了当地道:“看他走时的模样就知道没戏!” 被她说中了,池真真勉强扯动嘴角,问道:“我这几日总觉得身边跟着的人变多了,有些人还是熟面孔。” 金莺一脸高兴地道:“叫姑娘发现了,我就说嘛,您不可能看不出来。” 看来她猜得没错,檀宁还同从前一样,让手底下的人跟着她,可这算什么! 池真真眉头微微拧着,总不能跑去质问檀宁,那样才是如了他的意。 阿音却有正事要说:“今日姑娘不在家,裴家派人送了年礼来,还留了帖子请您过府一叙,另有一位余夫人也叫人送了好些东西,您看咱们如何回礼?” 她回燕京的事也告知了方映画,该当亲自上门一趟,至于余家,池真真在心里翻捡许久,终于想起是谁,唐桓曾拜托宣武侯夫人照应她,那位夫人的妹妹便是余夫人。 原来是她,池真真还记得她家中一嫡一庶两个女儿,当日为了其中那个叫余慧的女孩儿,池真真曾托请凌仪华请宫中太医出手,为余慧诊治,后续如何她却不曾关注,想来是帮上了忙,不知另一个女孩儿余婉是否受到惩治? 第一百零五章 解气 没等两日,池真真应约去看望方映画的时候,听说了余家发生的事。 裴文柳如今在工部当着差,官衙还未放假,白日只有方映画一人在家招待池真真。 她将自己的小家布置得很是温馨,处处都是书香,这里曾经是池真真常来的地方,如今故地重游,心中难免有无限感慨。 “映画姐姐,你这里真好。” 她作出第一回来访的新鲜模样,将宅子赞了又赞,方映画面色微红却也极高兴,裴家父母都已不在,没有人给她立规矩,她与夫君住在京中十分自在,每日送了裴文柳上衙后,她可以尽情地沉浸在作画之中,难得有交好的朋友上门,早有许多话想同池真真说。 池真真十分了解她的性情,提出想让她帮忙画一幅小像,方映画自是满口答应,想到当初她们头一回在城外庄子上见面,那时候池真真就想求画,如今仍记着这事,也对她画艺的肯定。 待用过一顿丰盛的午饭,池真真在窗边坐定,等着方映画将她画得如仙子一般,从前便是如此,还以为这一世要同方映画生分再也回不到从前,今日终于找回些亲近感。 今日池真真因为出门做客,特地换了件珊瑚红刻丝袄裙,挑了红珊瑚赤金发簪,使了一对珍珠当耳坠子,画纸上不多时便多了位小佳人,她正望着窗外残雪,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听着方映画问道:“你同檀大人当真是分开了?” 池真真不意她这般问,无奈地道:“这种事怎还分真假,早就分开了。” 方映画顿笔道:“那我可同夫君说再为你寻一良人。” 此言一出,池真真吓得差点跳起来,连声拒绝道:“使不得,我便是要寻夫婿,也用不着裴大人出面。” 方映画与裴文柳志同道合又灵魂契合,如此运气实在少有,此生也不会再遇上前世的磨难,池真真一向羡慕向往,甚至想过比照裴文柳这样的找个夫媚,可让他出面为她相看,光是想便觉得羞臊。 方映画执笔虚点她道:“你这么着急,是否心中还记挂着某人,所以才不愿嫁人?” 池真真摇头道:“倒也不是,只是裴大人认识的必然是有才学又有身份之人,而我……” 虽然她自己未曾轻视过自己,可在许多男人眼中,她并非清白之身,又无家世,想在燕京城寻一门好亲,怕是难了。 “那你说说,想找个什么样的男子?” 她认真想了后答道:“他不需要有太多的才学,也不需要高门显第,只要能对我好就行。” 方映画将她的要求一一记在心里,叹一声道:“应当如此,女子若是遇人不淑,要吃许多苦。” 她似有所指,池真真好奇地看过去,方映画正好画得差不多,便与她坐下来歇息,说道:“夫君前些日子回来,同我说起户部一位余大人的家事,其实也不算家事,已经闹到官府衙门成了一桩公案。” 余大人? 池真真立刻便想到了余慧,当下坐正身子倾听。 余家的两个女孩儿一个是嫡出,一个是庶出,嫡出的余慧是妹妹打小便病歪歪,庶出的余婉是姐姐康健伶俐,很得她的父亲喜爱,直到数月前,余慧不知如何得了机缘,与太子妃结交上,她的庶姐因嫉恨给她下了猛药,差点送她归西。 余慧的母亲爱女如命,差点便跟着女儿去了,全靠太子妃送来灵药救了她们母女的命,还查出余慧这些年一直瞧不好病,是有人一直在暗中给她下药,至于是谁也查得清清楚楚,正是余婉母女。余夫人当即便要把余婉送到官府,余家上下慌得不行,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在府里解决,偏要闹得这般大,余大公子还想拿捏余夫人,那可是他的宠妾生的最疼爱的女儿,怎可眼睁睁看着被送进监牢。余夫人痛斥他凉薄没有人性,她可是有娘家撑腰的,这些年在余家受的委屈也不忍了,宁可合离也要看见余婉遭到报应。 池真真听得解气,就该如此嘛!余夫人所嫁非人,早该看清楚男人的真面目,将那个余大公子一脚蹬开才是。 她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余大人亲自将余婉母女绑了送监,还把余大公子关在城外的庄子上,几时想通想透彻才能回家。” 池真真击掌道:“余大人做得好!” “夫君说,余大人是看事情已经闹开,还有宣武侯府盯着,才不得不做此决断。”方映画说得口干,喝茶润润嗓子继续回去做画。 池真真仍有些激动,上一世余慧被无声无息害死,都以为是她体弱的缘故,虽然后来被檀宁无意中查出真相,也透露给了余夫人,不至于让余慧冤死,可到底救不回来那个无辜少女,在世的十几年也被庶姐害得病歪歪,太可怜可叹! 而这一次,池真真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还救了余慧,她怎能不高兴。 方映画也察觉她心情好了许多,抓紧时间将她此时的神态画下来,两人高高兴兴地赏了快完成的画作,约好过两日再见,刷时再将裱好的画送给她,池真真方尽兴而归。 回去时天还未黑,池真真带着金莺绕到城西一家煎肉铺子,打算带些香肉烧饼回家。一路上金莺见她神色放松,便觉得出门散心的决定果然是对的,自从铺子被烧了后,姑娘已经郁闷了好些日子。 马车行至西坊街口停下,金莺着急买吃食,掀开一条帘缝对外头问道:“怎地不走了?” 忽然,她如失声般不再言语,将帘子放好缩了回去。 池真真诧道:“出了何事?” 她也掀开车帘往外看,只见一人身穿锦衣黑披风骑马拦在长街正中,不是檀宁是谁? 在他身后还跟着数名身披黑袍的锦衣卫,看上去杀气腾腾,明显是要办差的架式,路上的百姓避之不及,本来还挺热闹的门店街市一下子无比冷清。 赶车的马夫一动不敢动,池真真也僵在那里,燕京城这么小的吗,为何能碰上他,他拦住她想做什么? 她咬着唇想与他理论,他却没有继续停留,拉转马头纵马离开,只是方才两人那一眼对望,他眼中的情绪令她想起太多。 第一百零六章 寒风凌冽,檀宁胸口处一团火热,仿佛又回到了与池真真在一起时,看到她便觉心中快活。 没有她在的日子如同死水,惟有不放松追查人犯才能麻痹地活着,玉玄鉴虽然烧没了,她却回到燕京,往后见面的机会比从前多了,他希望如今日这般的巧遇能再多些。 这几日他将第一楼被烧的事放在首位,毕竟事发之日是冬至夜,圣上因此龙颜不悦,他这里一直没有头绪,只叫人盯紧长公主与原庆。 原庆的嫌疑要少一些,因为若第一楼是他烧的,定然不会把“玉玄鉴”也烧掉,可也说不准。 长公主那边动静比较大,她似乎也在追查第一楼失火的真相,难道她故作玄虚,为了撇清嫌疑才如此行事? 这却冤枉了长公主,她无法忍受有人暗中陷害自己最心疼的女儿安华,才会用心追查真相。她让人从安华县主遗失的令牌查起,严审伯府的奴仆,尤其是安华县主身边服侍的人手。 伯府上下因此乱成一团,陆姨娘想将儿媳打发了的那些阴私话也翻了出来,不过长公主顾不上处置她,最终从安华县主贴身服侍的婢女初蓉口中问出来,原来早在太后寿辰那日,安华县主入宫的时候,掌管令牌的初蓉就把东西交给了一名宫侍。 长公主恨不能立时吃了初蓉,她只绝望地说那名宫侍说奉了圣命,当时安华县主被圣上喝斥,她们这些侍婢心中惶然,不敢多问便交了出去。等回到伯府,初蓉并不敢去触主子们的霉头,想等县主心情好些再禀告此事,可没等她说,长公主便将伯府查个底掉,似牵连出大罪一般,她更不敢说了。 闻听与宫侍有关,长公主一脸慎重,那天晚上的事还历历在目,她只顾着保住安华,可是没料到,那时便有人在暗中埋线设局! 是谁? 长公主最先想到的便是檀宁,他自己烧了第一楼,然后栽赃给她的女儿? 可又是谁暗中将令牌送还回来? 事情越来越复杂,不仅没查到是谁想栽赃陷害,还查不出来是谁将证据线索替他们隐瞒。 昨日长公主遣人给檀宁传话,若此事是檀宁所为,那么她已识破他的阴谋;若不是檀宁所为,那便让檀宁去查,锦衣卫不是很有能耐吗,这件事檀宁必须给她个交待,不然她便面见圣上,将全部罪责推到他身上。 她甚至考虑将太后寿辰那晚安华行事不当的责任也安到檀宁头上,定是他设计让安华出丑,即便安华有错。檀宁也要分提一半。 不得不说,长公主有点想法,檀宁接到传话后陷入沉思,若长公主没搞花样,那么她一定已经半疯,居然想让他给个交待,真是有其女必有其母,大的小的都有疯病。 “大人,七宝居到了。” 檀宁下马后命人将铺子围上,眼光不曾落到瑟缩跪着的掌柜身上,亲自上楼拿人。 今番和上次威吓原庆不同,锦衣卫终于将冒认池阁老后人的指使者找出来,那人与陈王府有关,一切竟是原庆的吩咐。 雅间里,原庆依然正在畅饮,似乎没有听到楼下的嘈杂人声,也没有看到涌入房里的锦衣卫,他冲最后走进来的檀宁举杯,说道:“钦山,你又来了。” 檀宁在屋中站定,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唇角忍不住浮起一丝嘲笑:“你我不是兄弟,亦非朋友,往后不必叫得如此亲近。” 原庆一想也是,将酒杯掷到一旁边说道:“好,檀大人今日到访为了何事?” “我以为你心知肚明。” “我也以为上次已经同檀大人谈好了,井水不犯河水。” “你为何让人冒认迟飞鸾是池阁老的孙女?” “原来为了这件事。”原庆恍然大悟,随即笑道:“我瞧那老婆子找人有些辛苦,便帮了她一把。” 他说得轻松,檀宁心中腾地冒出一股火,明知唐桓与他一直在寻找池家后人,原庆却戏耍他们,当真可恶! 他吩咐手下:“将原庆带回去!” 落入锦衣卫手中,势必要让他吃尽苦头,原庆却一脸不在乎,任人将他双手绑在身后,押着他走到门口时,他才说道:“你不问问我,池家真正的后人在哪儿吗?” 檀宁并不理会,冷峻的脸没有动容,原庆见状也不失望,笑了笑说道:“若是唐大将军想知道,就来见我。” 他似乎笃定自己会平安无事,檀宁看着他被押送出去,方才舒了口气,来之前他已想通许多关窍,原庆必定有池家后人的消息,果然,他手中有筹码。 若是他以此拿捏,还真的没办法收拾他,所以此刻檀宁没有表露出半分急躁,先将人拿了再说。 —— 燕京城过年的习俗与湘阳大致相同,池真真叫人准备了许多年节之物,再加上方映画、余家还有施娘子送来的,段氏连声道尽够了,只是过个年,用不着太隆重,家里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热闹过了。 年二十九那日,家里一早来了客人,却是等不及过年就来的余夫人,她还将余慧也带来了,母女两人气色不错,尤其余慧,她虽然还是很瘦,可与之前的苍白虚弱相比,已经好了八九成。 池真真的屋子最是暖和,还摆了许多零嘴,余夫人眼睛明亮,腰杆笔直,比起从前直来直去的脾气,如今的她要飞扬许多,脸上还多了些笑意。 “池姑娘,许久未见,我早想再见你一面。” 池真真感受到她的热情,有些不自在地道:“夫人年底定然事忙,我本想着过了年再去瞧您的。” 余夫人可不忙,虽然余大人给儿媳撑了腰,还惩治了自己的儿子,但是,到底心里还是向着儿子,所以余夫人在府里诸事都插不上手,她也不恼,人清闲了才能将心思都放在女儿的身上。 余慧坐到池真真身边,将身子轻轻倚靠在她身上,轻声道:“多谢姐姐活命之恩。” “别,我可什么也没做,你们还是谢太子妃娘娘。” “娘娘自然是要谢的,但若非你帮慧儿说话,哪里有活下来的机缘。”余夫人想起那时的凶险,便觉得阵阵后怕。 她虽然性子不够柔顺,但真没有坏心眼,待家中庶女府中姨娘都还好,一点也不曾苛待,可就有那天生恶人,反过来害她的慧儿! 直到现在,余夫人提起余婉还是恨得不行,她道:“那丫头从小得她父亲喜爱,偏还来嫉恨慧儿,好没道理,这会儿没人保她,就叫她在监牢里自生自灭!” 说到底都是她没遇上个好夫婿,女儿受的罪吃的苦根源都在她爹那儿,都怨他将余婉养成了独占宠爱的性子,把人给养歪了。余夫人在余家闹起来的时候,说过合离归家的话,旁人都当她是在威胁余大公子,可无人知道,她是真动了心思。若不是余大人当机立断,她已经离开余家了。 “余夫人,慧妹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旁的人与事别放心上。” 余夫人顺了顺气,说道:“是这个理儿,可是住在余家总是会想起不痛快的事,我打算过些时日带着慧儿出趟门,寻个好地方给她养身子。” 至于余慧的年纪差不多该说亲事,她也想开了过两年再提,主要是过些日子余大公子就要回府,她真的不想再看见自己的夫君。 池真真问余慧:“慧儿妹妹,你的意见呢?” 余慧小声答道:“我也想去外头住,母亲说她会陪着我。” 她面色羞红,似是为自己有这般想法羞惭。 第一百零七章 突如其来 她们母女都是一般的心思,余夫人没有选择合离,而是留在余家,与余大公子在余生里相对两相厌,更多是为了自己生的一双儿女的将来打算,不能为了自己痛快影响儿女婚嫁之事。 池真真有些羡慕余慧,无论如何还有亲娘为她筹谋,而她只有自己。 余夫人看着池真真姣好的面容,问道:“我听说你在外头开了铺子,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她对池真真是真心感激,女儿余慧长这么大,还从未如此依恋过年纪相仿的朋友,她们并不是因为太子妃才刻意同池真真交好,聊得多了便拿池真真当自己人,关心起了她日后的打算。 池真真不在意地笑道:“也没什么打算,我与婶婶小志一起过活挺好。” 没想到余夫人是想给池真真说门亲事,她直截了当地道:“你有机会就别错过,这件事交给我,保管给你寻一个如意郎君。” 池真真不想问她若是如意郎君好找,那为何会遇上余大公子这样夫婿? 她不相信余夫人的眼光,婉拒道:“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嫁人。” 若是前几日还成,前几日她刚刚见过檀宁,那股灵魂深处的悸动仍久久未散,姻缘一事实在没什么心情。 余夫人想了想道:“不急,这种事也是讲究缘法的。” —— 除夕那日,燕京城飘飘洒洒下起大雪,不到半日便积了半尺厚。 就在家家户户贴春联放鞭炮热闹过年的时候,锦衣卫大牢的监房里,原庆咳得喘不过气,他身上裹着一件棉袍,头发散乱靠在墙角。 过道里传来脚步声,来人走到他的牢房前停下,却没有立时开口说话。 原庆抬起眼,朝外面看一了眼,来人是杜西河,曾经也与原庆极为熟悉,他见原庆有了动静,冷声道:“原先生,大人让我来例行问话,你可愿意交待了?” 檀宁并没有亲自审问,杜西河下手没有留情,接连拷问几日,原庆全都咬牙忍受,才刚投靠的长公主毫不在意他的死活,这便罢了,他一直等待的陈王府没有人来捞他。 原庆心中苦笑,他高估了自己在陈王心中的地位,也低估了檀宁的狠厉,恐怕上次放过他,是在意池真真的安危,也缺少一个杀了他的理由, 他裹紧身上的衣裳,淡淡地道:“杜大人不用多问,我说了,唐将军想知道的话,就亲自来问我。” 锦衣卫拷问犯人的手段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了,杜西河有些佩服原庆能熬到现在,他道:“你想见唐将军,大人说给你这个机会,一会儿便送你去将军府。” 原庆冷笑了两声,明明可以抓了他后直接送去将军府,檀宁偏偏要他受几天苦,他再度咳起来,想必檀宁的心里早就憋了火气,要全数发泄在他身上。 杜西河缓声道:“原先生的心思太难猜,万一你到了将军面前仍不肯说,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生气,当然要你心甘情愿才行。” 倒真有这个可能,原庆笑了笑,不得不说檀宁非常了解他。 他挣扎着站起身:“请转告檀大人,我不想在大牢里过年,所以他不必担心我玩花样。” 杜西河道:“你最好如此。” —— 今儿是大年初一,池真真没睡醒便被段氏叫起来,昨夜一时兴奋睡得有些晚,这会儿人虽然起了,可是精神处于一种极困却又无法安睡的状态,给婶婶段氏拜了年,又给池小志塞了个大红包,打算吃了午饭再回去好好休息。 外面还在下雪,到处积着厚雪,她从西跨院走过来时,路上的雪已清扫过,可也走得小心翼翼,据说燕京城已经有好几年没下过这样的大雪,虽然过年的时候百姓不必出门做工,可是出行十分困难。 好容易陪着段氏熬到用完午饭,池真真哈欠打了一半,外面大头被人拍得震天响,不多时看门的老仆带着一个人浑身雪痕的汉子走进来,池真真认得,那是玉泉镇王老爷家的仆从,一看见她便慌张地道:“池姑娘,纸坊出事了,我们老爷叫我来给您送个信儿。” 池真真惊得瞌睡全无,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昨儿半夜老爷夫人守岁睡得晚,就听得外面几声震响,有些地动山摇,今日一早起来叫人四处看了看,发现是您那纸坊不知为何被炸没了,如今成了个深坑,周遭林子也毁了大半,要不是下着雪,怕是会烧到山上去。” 那汉子想起看到的惨状,脸上全是后怕,幸亏过年没什么人,不然必定尸骨无存。 池真真不明白,好端端为何纸坊会被炸没了,她那里就是个寻常的工坊,又没做炮仗,怎么会出这种事! 她跌坐在椅中,目光与茫然的段氏相碰,一瞬间全没了主意。 来报信的汉子粗声粗气地道:“我们老爷说,里正已经报了官,年节里不知有没有去。老爷还说让您最好先别回去,昨晚上震得太狠,雪又太大,镇上有几户的房子塌了几间,说不清是雪压的还是什么,就有人怪到了您的头上,说不定想赖些银钱……” 池真真缓了缓神道:“辛苦你跑一趟,雪下得这般大,路上一定很辛苦。” 她让阿音拿了些赏钱给他,带他下去用些饭食,不好叫人饿着肚子再赶回玉泉镇,那人连道不敢,他是赶车过来的,主家那边也给了贴补,辛苦一些也无妨。 王老爷是好意,大过年的出了这种事,她现在回去也于事无济,既然已经报了官,她便等消息就是。 可前头铺子才被烧,现在纸坊就被炸,任谁都会觉得事情不简单。 池真真心里乱糟糟地,段氏急得团团转,池小声坐着没有吭声,好一会儿站起来说道:“姑姑,不如我去瞧一下。” “你给我安生待着,哪也不许去。” 不等段氏开口,池真真已经制止了他的想法,她还没个头绪,池小志一个惹事精去了怕不得出更大的事。 王老爷说的对,正是年节间,官府那里便是去了人,也不会尽心查的,何况还有镇上的麻烦,人家真把这事赖在她身上,那是有嘴也说不清。 第一百零八章 纵火者死 池真真并未将自己关在房里哭泣,事到如今,她已觉察出不对劲,恐怕“玉玄鉴”那里出事也不是被无辜牵连,有人为了将她的铺子毁去,不惜烧了第一楼,然后做出紧挨着的铺子被烧的假象。 是谁? 绝不是同行眼红,她那间铺子不大,与纸坊都是才刚开起来不久,纸张利薄又不打眼,实在不至于为此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她怔怔的模样却让段氏忧心不已,若不是正在年节里头,早就将不长眼的老天骂个痛快,还有那些神仙,吃着她家的供奉却不保佑真真,当下气得胸口憋闷。 “真真,要不要让人给施娘子送个信儿?” 池真真缓缓点头:“是要同先生说一声,我先同她商量一下,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冒雪而行去施家的路上,池真真还在琢磨这件事,章回帮她们改动的极合理,绝不会无缘无故失火,何况纸坊早就停了工,能炸出那般大的动静,绝不是寻常起火那么简单。 她突然阵阵后怕,若是炸起来的时候,她与施娘子在纸坊,岂不是早就尸骨无存? 究竟是谁对她有如此大的恶意,这一次是警告,下一次就是动手了,她茫然听着车轮轧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心中涌上一股委屈,明明她努力重新开始,为何会出这种事? 金莺与阿音一左一右地陪在她身边,留意到她眼眶泛红,两个丫鬟对视一眼,想劝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阿音开口道:“姑娘别怕,说不定是王老爷说得太过严重,等咱们回去瞧瞧就好了。” 听了这话,池真真并没有感觉到安慰,她的反应有些迟钝,良久才道:“我没事,也没什么好怕的,我都是……”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池真真挺直身子,玉泉镇虽然不在天子脚下,却离燕京城不远,这样的事官府总会管的! —— 官府确实会管,若只是失火,衙门的官吏会先记录下来,等几日派人过去查看,毕竟过年走水不算大事,炮仗放得多失火的可能比从前多。 但玉泉镇报过来的却是纸坊叫人炸成了坑,本朝对火器管理甚严,没听说失个火能将纸坊炸成坑,故而重视得很,派人往镇子上走了一趟,这一去不得了,竟在河边发现了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出了人命性质便不一样了,眼见时辰已经不早,天还下着雪,诸事多有不便,所以一直到年初二,淮阳郡王李如纶才收到了这个消息。 那间纸坊挨着他的小山头,山林边多少受到了波及,山上的管事便让人将送信回京,李家人正高高兴兴地过年,老夫人看着孙儿有些色变,慈爱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如纶笑道:“祖母,年节里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房里有人淘气。” 他还未娶妻,可院子里已养了几位美人,再听话的女子总会拈酸吃醋,闻听是这样的小事,老夫人不再在意,可他的母亲有些不喜地道:“你几时正经娶房妻室,后宅的事该由你的正妻来打理。” 李如纶摸摸自己的脸,无奈地道:“我这是又招您嫌弃了,可我想娶的人太多,又只能娶一个,儿子实在是为难。不如母亲年后为儿子相看一个?” 李夫人惊喜不已,她的儿子年纪已然不小,就是一直不肯定下来,如今是想通了? “母亲觉得哪家的女孩儿不错,直接将亲事定下来就行。” 他是真觉得娶谁都一样,哪怕是前些日子结识的池真真也是不错的,听她直呼自己姓名怪有趣的,可惜这是朵不能碰的娇花。 待又陪了老夫人与李夫人一会儿,李如纶才离开正房,打发人往玉泉镇去扫听消息。一直到了晚间,派出去的人才回了郡王府,带回了玉泉纸坊被炸得一塌糊涂,甚至死了两个人的消息。 据派去的护卫分析,死的那两个人应该就是故意纵火的人,可他们没有料到一烧就炸,还把自己的命留下了。 李如纶唬了一跳,难道不成是那丫头自己在纸坊做了手脚? 池真真若知道他是这般想的,定会狠狠啐他一口,谁没事往自己的地盘下头埋易炸之物!再说了,她的纸坊是要用火的,如此危险的事她又不是想死。 李如纶摸着下巴想了半天,也想不通个中原由,他那片山林的损失可以忽略不计,反正不是冲他来的,但池真真到底得罪了谁,他有些好奇。 李如纶本可帮池真真一把,但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让人给缉事司送去一封书信,这件事大约轮不到他多事。 今日是新年第二天,官府署衙都还在放假,缉事司值守的人将信又送去了明桂云居,青尘不知檀宁几时同淮阳郡王有了交情,但见大人看了信后将脸一沉,似是出了什么大事。 檀宁看完信瞬间便联想到第一楼失火有蹊跷,这是烧了“玉玄鉴”不够,还要烧了池真真的纸坊! 他一直怀疑是原庆放火烧了第一楼,现在看来与他无关,除夕那夜原庆还在锦衣卫的大牢,唐桓不知从他那里得到了什么确切消息,见过原庆一面后,便让檀宁不要再难为他,尽管如此,檀宁仍拖到初一早上才让人放了他。 他知道唐桓接下来应该有所行动,一切有关池家的事,叔父都重视无比,若是这次能将真正的池家后人找到,肯定还会要他配合娶了那个女子,他有些苦恼,这么多年他已习惯和唐桓一样,将池家的事当成责任,却也不愿意娶一个陌生人。 已是深夜,檀宁却穿好了衣裳要出门,青尘忙道:“大人要去哪儿?” 他没有回答,打开门雪花飘落到了脸上,外头莹白的雪将四下里映得极亮,这时候真真想必已经睡了。 他长长呼出一口白气,对青尘道:“我出去一趟,不用人跟着。” 青尘低下头,这些日子大人每晚都要出去一趟,无论什么样的天气都是如此,去了哪里他心里隐约猜到,可他不敢说。 第一百零九章 窗外 年初二的早上,池真真依旧从炮仗声里睁开双眼,纵然出了不好的事,她仍睡足一整晚,根本不想从暖和的被窝里出来。 待段氏让人来看了两回,她才起床洗漱,阿音小心地瞧她的脸色,发现自家姑娘双目明亮,显是睡足了精神,这才稍稍放下心,转头看见金莺有些蔫儿,打趣道:“你晚上做什么去了?” 金莺张了张口,答不上来,这几日晚上她都只睡了半宿,熬鹰似地等某人走了之后才敢歇下,昨晚上更是等到天蒙蒙亮才睡了会儿。 她同池真真确定过今日不会出门,才打着呵欠去睡。 冬日天寒,今日出门的都是要走亲戚的,池家在燕京城没亲没故,只能窝在家里过年,段氏干脆叫人把饭摆到池真真的西跨院,她听了池小志的话,不提纸坊和铺子那些叫人丧气的事,张罗着吃酒。 池真真与池小志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把叹气声咽了回去,因为会被段氏教训年节里不准叹气。 昨日池真真去见了施娘子,工坊没了,施娘子惊诧过后很快接受现实,反过来安慰了她许久。 不是不难过,这一向施娘子在工坊花费的心思比池真真多,谁能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可事情已经发生,她们只能等官府的结果,至于今后如何,是否换个营生,两人心里没底。 池真真并未失失去勇气,只是觉得她不该留在燕京,甚至有回湘阳城的念头。只是她没想好怎么和段氏提,因为婶婶绝不会看着她一个人回湘阳,说不定要把布坊关掉和她一起回湘阳。 可池小志还要在燕京读书,这里便是他的家,湘阳城反而已经回不去了。 她想得头痛,幸好手里还有些银钱,足以支撑以后的日子,这一切都归功于太子妃送的那笔钱,倒是她得给章回传个信,往后可不一定有分红了。 池小志用了饭便回房,一屋子都是女人,他如今念书有了进益,人亦稳重了些,池真真突发奇想,叫阿音去后面院子摘些梅花,要调梅花酒喝。 阿音笑嘻嘻地去了,只是回来时绕到屋子外头舀些干净的雪水化了煮水,倒叫她看见窗外老树下几枚脚印,应是有人在那里站了许久。 她看了看自己的脚,再看看那团雪印子,突然叫起来,金莺立刻被惊醒,直接从窗户蹿了出去:“阿音,怎么了?” “有,有人,站在姑娘的窗外头!”阿音有些结巴,一想到晚上姑娘睡着的时候,有个人站在这里,她便吓得说不成话。 叫声把池真真和段氏都引了过来,看完后面色都有些不好,池真真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原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猜测,若真是原庆夜入民宅,金莺肯定知道,更不会轻易放过,她没有说,那么定然不是原庆。 回到房里,池真真忍不住看向金莺, 金莺当然是知道的,想了想小声道:“其实,大人昨晚上来了,姑娘不必担心。” 她口中大人当然是指檀宁,不止昨夜,前夜,大前夜,他都来了,只是前几日下雪,脚印不久就被新雪覆盖,而今雪停了倒是留下印记。 阿音瞬间松了口气,段氏立刻双眼发亮,她刚吃了两杯酒,虽然没上头,可心里激动得不行。 池真真蹙眉问金莺:“他来做什么?” 按理说檀宁来的第一次,金莺就该告诉她,可是檀宁来了之后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守在窗外,雪夜里格外孤寂,便是金莺这般大大咧咧地人,看了也觉得心窝处有些不得劲。 要是姑娘知道了,一定会很感动吧。 这样想的显然不止她一人,段氏轻轻推了池真真一把,捂嘴乐道:“还能做什么,大人显是心里忘不了你。” 如此深情的男子世间少有,段氏替池真真高兴。 可池真真的反应却与她们不同,她道:“婶婶,你不觉得,晚上睡觉的时候有人站在你窗外,是件很可怕的事吗?” 可怕吗?段氏当场噎住,若是换成别的男人自然可怕极了,可那是檀宁啊! 池真真接着道:“万一他起了歹心,掂着刀进来杀……” 话没说完,段氏已经呸呸了两声:“大过节的,莫说得这么可怕,你这丫头把大人想成什么人了?” 她还想劝池真真几句,莫如趁这机会,同檀宁重修旧好,可想到檀宁万一还让池真真当他的外室,那绝行不通。如此一想,方才兴奋激动的心思便凉了下来,她家真真可不受委屈。 金莺瞧着不对,留下一句以后再不敢瞒着姑娘便跑了,阿音傻傻地抱着方才摘的梅花,问道:“那咱们还泡酒喝吗?” 到了晚上,池真真睡意全无,一直等到三更也不见檀宁出现,她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心中怨念升腾:到底来还是不来啊? 檀宁今晚没有出现,他陪唐桓未入夜便进了宫廷。 宫里的年节气氛没外头浓,圣上只歇息了两日,初一要接受朝贺,诸如祭祀等大事也要他主事,晚上虽然安排了宫宴,还得招待皇室宗亲,更不用说他心系朝政,甚少让自己放松,要过了初五他才会容许自己松快几日,搬到景致好的园子里,一直到元宵佳节与民同乐共赏焰火,这个年才算到头。 唐桓有事面见圣上,一入御书房便五体投地:“圣上,臣请出京,亲自去接池阁老的孙女回来。” 又是为了池阁老,圣上对唐桓一点办法也无,此人累累军功,对朝廷也忠心,只在这件事上固执地紧,他无奈劝解道:“朕知唐卿的心思,可你是长辈,她是你的晚辈,实在不必做到如此,有事弟子服其劳,让钦山走一趟便可。” 唐桓有些不放心,从原庆那里得到确切地消息,池二公子是带着自己的妻女去了陵城,那地方他与檀宁从未去过,说不定真能将人找到。 檀宁起身领命,这几年他将唐桓的最大心愿当成己任,能找到池家后人他也松口气,只是绝不会被逼着娶什么人。 照唐桓的意思,那是一天都不想耽搁,但圣上心疼檀宁,要他过了初五才出远门办差。 第一百一十章 孤伶伶 两人在内廷留至戌时末方出了宫,唐桓的精神有些不济,檀宁心中担忧便与他同乘一辆车,要将他送回将军府。 听着车轮在积雪上轧过发出的嘎吱声,唐桓出言打破马车中的沉默:“陛下方才留你在宫中过年,你又为何拒绝?” “不合规矩。” 檀宁只回了四个字。 除了皇子公主,少有能在宫中留宿的臣子,如此恩宠会让不少人心里不痛快,檀宁哪怕为了这点也会答应下来,可如今他却觉得没那么重要。 幽暗马车里,唐桓看不清他的神色,忽然有些感慨,叹道:“当年虽然是我把你找回来的,可真正待你如子的是陛下,他教你学问,给你历练的机会,扶持着你在京中立足,而我……” 他只在带檀宁回京的路上,指点过他一些道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因为他本就是在找池家后人线索的路上,顺手将檀宁找回来而已,将檀家丢失多年的小公子送回来,已经是不容易,他转过身便继续寻人,对檀宁的关怀并不够,这两三年还将事情压给了檀宁。 有些话他没有问,檀宁却听得懂,他自然没有怪过唐桓,说道:“叔父待我,如陛下一般地好,你们待我一般地亲近。” 唐桓待他等同再造之恩,让他可以为抱憾而死的母亲讨回公道,将爵位从那对母子手中夺回来,所以他想为唐桓做些什么,找到池家后人是唐桓心中的意难平,他愿为此做任何事。 唐桓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听了檀宁说的反而声音更低沉:“这几年,你一直在帮我,甚至当成你自己的事,而我却没有给你半分助力,反倒是你一直尽心照应将军府的事。” 今夜他仿佛有格外多感慨,檀宁心中有些酸楚,他知道叔父的身体一日日地衰败,若是从前,叔父不会说这些话,而会将所有藏在心中。 他尽量让声音轻快说道:“叔父在,便已是我的助力。” 唐桓终于笑了:“那这几日就来将军府里,咱们一起过年,陛下说得对,你一个人回去也是孤伶伶地。” “是,叔父。”檀宁答应了。 他心里还记挂着玉泉纸坊的事,此去陵城虽然不远,却没有办法亲自查是谁做的好事,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这次他若是走了,便只能先将此事交给杜西河。 —— 同一时刻,陈王府仍热闹得不行,王爷膝下子嗣多,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团聚,又是豪奢惯了的作派,府里主子们眼都不眨地花用出去大笔银钱,仿佛过了个这个年就不过日子了一般,陈王尤其手松,嘴甜的儿孙都得了不少好处。 只有原庆狼狈地窝在一个远离正院的小厅里养伤,身边只有一个小厮看顾。 他回府已经两日,没有一个人来看他一眼,小厮听着前头隐约的戏曲声,试探着道:“公子,小的去前头给你讨些灯烛,屋子里没灯没火可不方便。” 原庆知道他不想待在这儿陪自己,冷笑一声道:“我给你的赏钱也不少,你却一刻都不想伺候我,滚吧!” 小厮委屈地道:“真是好心没好报,整个王府就我愿意来伺候你,公子也太不识好歹了。” 他口中说着,脚已经迈出屋,朝前院的热闹声响跑去。 原庆躺在床上动也未动,良久才笑出声,他不识好歹?这个家里除了他都不识好歹,明明花的都是他的银钱,却把他扔在这里当个瘟神,怕是巴不得他自生自灭,就连他的好父亲,大约也想着他若死了,留下的大宗财富全是王府的私财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人声,陈王带着醉意的声音传进来:“这儿的人呢,连个照应的人都不见,这些奴才死哪去了!” 他身边服侍的人谄媚道:“王爷,如此喜庆的日子,可不好说那个字儿!” 原庆佯装睡着没有应声,门板被大力推开,寒意涌了进来,有人将灯笼提高,找了一圈却没有找到烛火,陈王摸黑走进里间,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到原庆靠坐在床榻上,双目中闪着幽幽的光,他被吓了一跳,随即惊怒道:“你醒着为何不出声?” 原庆冷笑道:“父亲是来瞧我伤好了没有吗?” 不等陈王回答,他又幽幽地道:“又或者是来看我死了没有?” 陈王为之一噎,不悦道:“你就是这么同我说话的?没有规矩!” 原庆半闭双眼,阴阳怪气地道:“儿子暂时死不了,若是我死了,名下的店铺、银钱都是陈王府的,您放心。” 无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陈王都会笑纳一切,他不自在地道:“不是本王说你,这半年你的心思都没用到正地方,现如今你还伤着,确实也处理不了太多事务,就说年前那几日,你被锦衣卫的人带走,若不是有我替你奔走,怕是今日还回不来!那些生意也耽误许多,我看,不如早些让你的几个哥哥接手。” 原庆没睁眼,淡淡答了一句:“好,过了年,我就安排。” 他只求一个清静,陈王得了答复很是满意,又听原庆道:“这几日我就让人把外头存的银子先搬回来王府,您看可行?” 陈王只当他想通了,高兴地道:“当然行,庆儿你做事,本王还是放心的。” 他又要叫人来服侍,还要给原庆换个地方,原庆半死不活地拒绝道:“算了,大过年不想折腾,叫人送些热汤饭就行。” —— 这个年过得很不安稳,池真真吃得少,短短几日便瘦了好几斤。等破了初五日,天气晴好可以外出,段氏叫人去玉泉镇打听,带回来一个更不好的消息,官府已经知晓了玉泉纸坊出了人命,待开了印便要召相关人等去衙门问话,那时候池真真和施娘子也得去。 初六一早,池真真悄悄让金莺寻辆马车,她想亲自回玉泉镇一趟,可没出门就被段氏拦下了。 “真真,你千万不能去,万一去了就回不来怎么办?” 池真真没想到婶婶早防着她出门,哭笑不得地道:“婶婶,我是苦主,去看自己的工坊被毁成什么样而已,怎么会回不来?” 尽管王老爷曾叫人传话,让她们暂时别去玉泉镇,可是出了这等事,池真真无论如何再坐不住。 段氏的道理一套一套:“你再是苦主,可是被人讹上哪那么容易脱身,何况还有人命在,被人送去官府关起来,我和小志孤儿寡母往后可怎么办?” 池真真安抚了她好半日却说不通,只得放弃了出城的打算,不过车都套好了,她只说要出门透透气,段氏得了保证后不再阻拦,反而塞给她一袋银钱:“你把阿音和金莺带上,今日你想买什么都行!” 第一百一十一章 火雷 听说城西柳园附近的长街搭起彩棚,年节时百姓都聚在附近热闹。 池真真勉强放下的心事,在到达人头攒动的道路边缘时彻底消散,如此浓厚的喜庆气氛,任谁都见了都想一头扎进去,尤其身后还跟着阿音和金莺。 三人随着人流慢慢前行,除了过年售卖的各类物件和吃食,城中还来了许多卖杂耍的艺人,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要一直留到十五元宵后,几乎每一处摊位前都围满了人。 叫卖声和叫好声掺杂在一起,池真真来燕京后,很少见到这样热闹的场景,不由喃喃道:“怪不得小志天天跑得不着家,外头好玩的确实不少。” 阿音手里拿着几样小玩意,一脸兴奋地道:“姑娘,那边是不是池小公子说的百舞戏?” 池小志不光自己爱玩,回到家里还会给她们讲如何好玩,池真真顺着她指的方向瞧去,只见一群身穿五色戏服的男女正在木头台子上轮流掷投,不知手中抛出的是什么,只见一片片羽毛翻飞,好看得紧。 金莺已经吃了三份小食,她只瞄了一眼百舞戏便又看向泛着油香的炸年糕,顺便分出心神看牢池真真,见她的目光停在一双男女身上,认出女子是曾经见过的方映画,那男子应是她的夫婿,便不感兴趣地收回目光。 看着那对璧人携手站在街边,也在瞧百舞戏,池真真心中欣慰,索性带着阿音与金莺也走过去,同他们招呼道:“映画姐姐,裴大人。” 方映画见了她有些高兴,两人本约好年后再聚,今日恰好遇上,有一件事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告诉池真真。 裴文柳今日一身常服,安静地站在一边等两人寒暄完,方含笑道:“以你与映画的交情,唤我一声裴兄即可。” 他如今在工部的差事得心应手,本身才学又不差,很得上官看重,前途可谓光明。爱妻结交的好友他亦视为朋友,只是每每想起刚认识的过程便有些微妙,总觉得那位锦衣卫指挥使檀大人会随时出现。 方映画却没想那么多,拉着池真真的手低声道:“年前我同你说的事有消息了。” 她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透着丝欢喜,池真真想不起来是何事,她只得提醒道:“夫君有位姓杨的好友,家世清白,样貌也过得去,书读得好也有功名在身,人情世故也通透,只是婚姻一事颇不顺畅,接连两门亲事都黄了。” 原来是要同她说亲事,池真真此时哪有心情,连忙摇头道:“不行,我近来……” 她话未说完,却听得有人叫道:“裴兄。” 清朗的声音与闹哄哄的集市中响起,池真真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只觉对方身量不低,神色端正,且目光清明,看得出与裴文柳是同一类有才学的君子。 裴文柳也同人招呼道:“杨兄,好巧。” 姓杨啊,池真真直觉这位便是方映画刚才说杨大人,不禁有些尴尬,这一面也太巧了。 方映画也低呼道:“好生一个巧字,真真,你二人有缘。” 她将缘字咬得极重。 缘不缘地池真真不知道,她只想赶紧走人,浅笑道:“我还有些事,映画姐姐咱们年后再聚。” 方映画却紧紧拉住她的手,正要说话,裴文柳咳了声道:“也好。” 池真真趁机退到阿音身边,冲方映画等人招了招手转身离去。 金莺总算回过神,等走远些碰碰阿音的胳膊,示意她去问,那边池真真正拍着胸口道:“好险。” “姑娘,裴夫人方才是想给你提亲吗?” “这还用问吗,多明显的事。” 姓杨的看起来人模人样,但是和裴文柳的气质太像,方映画可能是按照自己的眼光给她找夫婿,池真真却敬谢不敏,天地良心,她对裴文柳半点念头也没有! 金莺将没用的阿音拉过一边,直接问道:“姑娘,你会答应吗?” 这几日大人不知为何晚上没再来过,金莺心里有点着急,虽然以她的了解,池真真不可能在这几日里改变心意,但裴夫人这边都有了提亲事的意思,大人他知道吗? “答应?没影儿的事何来答应不答应。”池真真半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随口说完便抛至脑后。 金莺松了口气,本就不是她的身份能置喙的事,不如多吃几样零嘴。 等她们尽了兴从长街出来要回家之际,却有一名长随打扮的男子走过来抱拳道:“我家郡王有请。” 池真真的脑海中立刻浮出一个人名,李如纶。 在玉泉镇的时候,李如纶出现在她身边,还以朋友相交,回到燕京再同他搅在一处可不是好事,何况他后来消失的十分不体面,都断了联系这么久,他又冒出来做什么? “请转告郡王,我家中有事得早些回去,就不去见他了。” “池姑娘,郡王也叫小的告诉您,他没别的意思,就是有些关于纸坊的事要同您说。” 池真真目光一凝,李如纶也知道纸坊出事了? 淮阳郡王李如纶出手向来阔绰,他直接包了醉白池最宽敞的一套雅阁,亲自点了数道美味餐饭,坐等池真真的到来。 池真真人是到了,可她坚持带着两个丫鬟,原先在玉泉镇时,李如纶与阿音也是认识的,只得让两个留着,此时已到用午饭的时辰,他便叫人在角落摆了个小桌,另上些饭菜给她们,可谓是十分周到。 池真真没有同他客气,坐下来该吃吃该喝喝,反正李如纶早见过她更没规矩的举止样貌。 “这么久不见,你就没话问我?”李如纶看得皱眉,她有没有看他一眼? “郡王不是要和我说纸坊的事,我正等着呢。” 醉白池的酒好,饭菜水准亦是一流,池真真吃饱了便放下筷子,等他开口。 “你那纸坊出的事不小,还烧到我家的林子,所以我年初一便知道了。”李如纶先告诉她自己为何会知道出事了,给自己倒了杯酒才道:“想必你已经知道有人死在纸坊。” 这正是池真真最糟心的点,若只有纸坊没了还好,一旦牵扯到人命便说不清。 她坦白地道:“我只知道这些,郡王可还知道什么?” “我派去的管事去纸坊看过,只有在地下埋入大量火雷才能弄出那般动静。他也去衙门打听了,死在河边那两个不是玉泉镇的人,也不是附近的,应是有人想去放火烧了纸坊,没想到引燃了地下埋的火雷,最后没逃掉死了。” 池真真目瞪口呆,纸坊下面埋有火雷? “什么……是火雷?” “你不知道?” 她从未听说过此物,当下赶紧摇头:“当然不知道,我安分守已做点小生意,为何要在纸坊下面埋火雷,我又不想死!” 李如纶叹道:“我就知道你不知道。”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正要再斟一杯,却发现酒壶已经到了池真真手里,她白着脸倒了一杯,似想给自己壮胆,饮之前问道:“是谁想害我?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旧情难忘 这个问题池真真想了好几日,段氏与池小志也帮着想了几种可能,他们能想到的,无非是有人眼红纸坊生意,可对付她何需用到如此大的杀器。 她也想过檀宁想必已经知道了,他定然不会不管,只是管到什么程度她拿不准,这会儿心里乱糟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角落里金莺与阿音都关切地看过来,李如纶见她似被吓着,连忙安慰道:“你别害怕,有檀宁护着你不会有事,锦衣卫也接手了案子,听说已经查到了火雷的线索。” “多谢郡王今日告知我这些。”池真真苦笑着道:“你方才说放火的人与埋雷的人应不是一路,若非有人想放火烧纸坊,谁也想不到地底下另有危险,这遭我竟是逃过一劫。” 她刻意忽略李如纶话中提起的那个人,但他偏偏又问道:“你同檀大人……到底如何了,真叫人看不懂,你知道,我一直很欣赏你。” 到底风流惯了,说到后面语调便暧昧起来,池真真不答反问:“郡王是瞧我不敢同你翻脸吗?” “好好,你们的事我不管,也不提,就是我这心里有些话不吐不快,当初我是真心同你相交,谁曾想被人威胁,只好离你远远的,唉,男人和女人单纯做好友有错吗?” 听他的意思,当初被池真真赶走是无奈之举,池真真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道:“以郡王你的名声,怕是不可能同哪个女子单纯做好友吧,我那时候也是不太敢得罪你,才顺着你的意思同你往来。” 当然,也是看在他真的大方还守规矩的份上,后来他稍有逾矩她立马翻脸,一点面子也不给,现在听他的意思,竟不是真的犯了风流的毛病? 李如纶叹道:“太伤人了,枉我一片赤诚,若不是檀宁要我离你远点,还不能叫你瞧出端倪,我何至于突然冒犯招你厌弃!” 每每想起那日的事,他都觉得有失身份,今日必须说个清楚明白辩解一番,至于会有什么后果,暂时顾不上理会。 池真真看着他有些一言难尽,身为淮阳郡王,也会怕檀宁吗? 不料李如纶越说越上兴,接着道:“我瞧他对你旧情难忘,不过你这个女人心硬得紧,往后他有得苦头吃。” 他敢说,她却不想听了,起身告辞回家。 出得醉白池,池真真回过头问金莺:“我想见一见杜大人。” 她不想见檀宁,可有些事却得向杜西河打听,比如火雷的事,比如是谁烧了玉玄鉴还不够,还要烧掉玉泉纸坊才肯罢休。 金莺先是一愣,正要答应下来,池真真却又摆手道:“还是不必了。” 问了又能如何,不是眼红她生意的人,定然是又受了檀宁的连累,左不过是长公主、县主又或者与伯爵府有关,否则谁会动用火雷呢?她都已经与檀宁分得满京城人都知晓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她! 李如纶只道有檀宁在,谁也害不了她,可他哪里知道,便是锦衣卫查明真相,怕是也难拿到真凶,这件事最后只会不了了之,就像从前她被长公主罚跪,被安华县主陷害,被伯府的人欺负,檀宁虽会为了她与他们更水火不容,可他能将那些人全都杀了不成? 她意兴阑珊地回到池家,哪知道家里已经乱成了团,段氏哭得眼都肿了,一见池真真便扑过来,哭着叫道:“真真,小志出事了!” 池真真的心一沉,深吸口气道:“出了何事?” 说着叫阿音扶段氏回屋坐下,段氏抹了眼泪道:“上午有人将小志戴着的玉佩连同一封信送来,说是要想人平安无事,就得按照信上说的做,我以为有人图财,可那信上说要你去领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段氏虽然哭得不行,尚未失去理智,不管对方是图财还是图人,都没安好心,让池真真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去领人,岂不是有去无回,她家小志还是回不来,这种买卖,不,这样的糊涂事她不干,故而叫人分别去寻儿子和侄女。 可池小志交好的几个门窗都说不曾见过他,此刻的燕京城又正是年节人多热闹,鱼龙混杂得很,满城找人可不是说话的,一直到午饭过后还没找到池小志,段氏撑不住了,哭得昏天暗地六神无主。 池真真冷静地问道:“叫人去小志房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还有,婶婶可曾报官?” 段氏摇头道:“我不敢报官,怕报了官小志更回不来。” 池真真拍了板道:“还是报官吧。”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将段氏说的信打开,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让她今晚子时,到城西一间浣衣铺子。 浣衣铺子! 她的心神为之一紧,忽地厉声道:“快去将报官的人拦住!” 众人不知原因,金莺立刻追了出去,好在仆人刚出门就被叫了回来,段氏不解地问道:“真真,怎地又不报官了?” “婶婶,这件事交给我吧,你放心,我知道是谁,小志不会有事,今晚他一定回来。”池真真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实则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 那一年,有人暗是指使着施娘子身边的婢女,将自己骗到了那间浣衣铺子,便是那一次,她才知道原庆心中藏了疯狂的念头,差一点便被迫与他结为夫妻…… 所谓往事,尤其是被她刻意遗忘的往事,再一次清晰地浮现,池真真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已恢复平静。 已经了结了的恩怨,再一次面对时,她总不会还和上回一样软弱。 段氏哪里知道她的想法,六神无主地拦在她身前:“你,你不会真要去……可到底是谁,不成,你不能去!” 池真真安抚地对她笑笑:“婶婶,我当然知道轻重,今晚我带着金莺去。” 段氏哪里知道金莺的本事,她只记得这丫头特别爱吃,看着年纪还小,不过等金莺主动给她演练了几招,又高来高去两回,彻底把段氏震住,当场就给她跪下,恳求她务必带回池小志。 等段氏被扶下去歇息,池真真也将一脸担忧的阿音打发下去,被留下的金莺上前说道:“姑娘,咱们是否应该去找大人?要不我跑一趟将军府?” 她方才瞧出池真真似是知道对方的身份,否则不会让人把去报官的叫回来,可她却不知,檀宁刚刚离开燕京。 池真真摇头道:“不可,那人若在暗中窥伺,一定猜得到我们求助他人,小志会有危险。” 她并非不知轻重,一味倔强地不肯去求檀宁,而是顾忌池小志的安危。 “可那人的目的是姑娘,你以身涉险,倘若有什么闪失,大人定会怪我们护卫不力。” 金莺有些着急,她知道檀宁派有人手在暗中保护池真真,但她却没办法同他们联系。 池真真拉着她回房,边走边道:“正因为他的目的是我,我反而不会出事,趁这会儿功夫,咱们先做些准备。” 第一百一十三章 拐子窝 冰寒冬夜,一辆马车载着池真真与金莺离开平安里,往城西驶去。 池真真改换装束,她将头发全部束在黑色纱巾里,脸上不施脂粉,一根钗环也无,厚厚的棉袍子将身躯裹得严严实实。 坐在外面赶车的金莺亦是相同打扮,尽管她一再表明,今晚只她一人前来便可带回池小志,可池真真还是坚持一同前来。 年节这段时间燕京城不设宵禁,马车顺利赶至信里提的浣衣铺子,地方有些偏僻,又是夜半时分,街面无人点灯,四处黑寂,马车行至此处的声音格外响亮。 金莺停好马车后钻进车厢,池真真借着风灯往外看去,只见浣衣铺子的两扇门板虚虚掩着,仿佛是黑夜里噬人的怪洞,等着她们自投罗网。 “姑娘,要不……”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交待你的事都记好了?” 金莺点点头,总觉得她家姑娘知道引她们来此的人是谁,不然为何知晓铺子里面的机窍,难不成她来过? 池真真在轻轻发抖,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惧怕,她的手脚冰凉,心中却有一团火,这里她只来过一次,印象却极深刻,那时候她突然不见,檀宁在京城寻了两日,却不知她就被关在浣衣铺下面。 片刻之后,车厢里下来一道娇小的身影,独自走到门前,轻轻将门推得大开,犹豫了一瞬,大步走了进去。 留在马车里的人没有动静,仿佛在等待什么,不多时,里面传来一声短促的轻呼,片刻之后,浣衣铺里有光亮起来,有人走出来往外探头看了看,才佝偻着身子走出来,竟是个老婆子,她正要再将院门锁上,马车上的人说话了。 “这位大娘,我家姑娘方才进铺子里找人,她交待我在这里等候,说会领家中的小公子回家,他们人呢?” 是个清脆的少女音,老婆子吃了一惊,转身阴阴地看向马车,尖声道:“什么姑娘小公子的,要不你下来进去找找,我可谁也没瞧见。” 车门打开,里面的人提了盏灯笼走出来,缩着肩道:“好冷好冷。” 老婆子借着微微光亮勉强瞧清楚少女的脸,心想这种货色若是弄到手,定能卖个好价钱,不由往前走了两步,待要说话突然发觉脖子微凉,那少女竟拿了柄刀抵在她喉咙上。 老婆子登时不敢乱动,口中咒骂不已:“你个天杀的敢对我不敬,早晚将你整治了!” “我现在就将你整治了!” 池真真将手中的短匕往前一送,割烂了她的皮肉,痛叫声当即出声传得极远。 正当池真真要将老婆子推回院中,隐约听到一个轻轻笑声,登时浑身汗毛倒竖,朝无人处喝道:“原庆,别装神弄鬼了,出来吧!” 原庆听话地从墙角现身:“真真叫我出来,我便出来,本来还想再瞧一会儿热闹呢。” 他不知几时已待在那里,老婆子瞪大眼睛,她在此处做这门营生许多年,一直曾失手,今夜看来要栽了。 池真真厉声问道:“我问你,池小志呢?” 原庆摊手道:“我也不知,方才不是有人去救了?不然问问这老婆子也成。” 刚刚被老婆子关上的屋门被人从里面震开,金莺扶着一名少年走出来,说道:“姑娘,找到小公子了,下面还有好几个,那老婆子是个拐子!” 她方才按池真真说的,进了屋便假意被人推入柜后的暗门,那老婆子心中有鬼,顾不上查看她的状况,就锁了门想走。 事情与池真真来时想的不一样,她以为原庆又要故计重施,将她引到浣衣铺子关起来,怎么还意外发现了拐子窝? “真真小心!” 原庆一直关注着她,眼见那老婆子不要命地往池真真身上撞,还妄想反过来挟住她,眉关一紧堪堪冲过去,池真真已歪头躲过去,手中利刃胡乱划出,没轻没重地捅过去,热血激射,她的脸上也溅了几滴。 可她顾不得擦拭血污,反手便朝原庆挥了过去,眼神中的厌恶令原庆恍惚,差点没避开,方才倒似他将自己送过去让她砍杀一般。 池真真一击不中,金莺已带着池小志来到她的身侧,那个老婆子被捅中了要害,倒在地上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方才提着的灯笼掉在地上,瞬间燃烧起来,池真真心头狂跳,头一次伤人,手里还紧紧握着短匕,对原庆说道:“烧我铺子炸纸坊,现在还对小志下手,你真该死!” 纸灯笼很快燃尽,四下里归于黑暗,可她沾染了血渍的俏丽容颜却似刻在原庆心头,他幽幽地道:“真真为何会觉得是我做的?我对你只有爱护之意,怎会做让你伤心之事,便是池小志,不过是我偶然发现他被人打晕拐带,好心通知你来,我对你只有善意。” 金莺呸地一声,上次她在茶楼见到此人,便觉得他不是好人,今晚的事若不是他弄出来的,她就不姓金! “当真如此,你们来时我还事先将门给你们打开了,半点不敢惊动那老婆子。” 好一个善意,不救池小志,专门把她引来救,怕是这老婆子都着了他的道! 池真真懒得同他多说,接过还昏迷的池小志,吩咐金莺道:“把他拿下,交给杜大人审问。” 金莺听命正要上前,原庆身边冒出几个护卫模样的人,他似有了倚仗,冷声道:“我知道你身边这丫头身手不错,可她不能同时顾得住你和池小志,还是乖乖跟我走,方才那老婆子的血很脏,还是早些清洗干净地好。” 池真真并不慌张,因她的身后也出现了四名锦衣卫高手,原庆笑得极难看:“檀宁对你可真上心,人都离开燕京了,还派人暗中保护,那就看看他们能不能豁出命护你周全!” 他用大笔现银换来陈王答允可以使唤他的私卫,这些人是死士出身,难道真要打到两败俱伤,才能如愿得到池真真? 池真真并不知道檀宁离开燕京的事,她看向金莺,金莺显然也不知道,她揉身上前已与原庆带来的人打在一处。 双方在黑夜里缠斗,金莺将池真真牢牢护在身后,刀剑相击的声音落入池真真耳中,她紧搂着池小志,一会儿祈祷一切快点结束,一会儿又咒骂原庆那个该死的疯子,至于方才倒地不起的老婆子,早已不知生死。 原庆边同人交手边叫道:“真真,烧你铺子和炸了纸坊的人不是我,你让他们停手,我想同你解释!” 池真真想送他下地狱同阎王爷解释,正要说话,数道火光在上方亮起,她抬头看去,发现屋顶与院墙上来了多人,正中一人头戴金边纱帽,黑色玄甲披风,正是已经离开燕京的檀宁。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刀下留人 他的出现令池真真陷入呆愣,不可思议的看着檀宁。 数枝火把将小院照得极亮堂,缠斗的双方已经分开,虽未分出胜负却各有受伤,檀宁看见池真真安全无虞,心中安定,他赶了半天的路,生怕来不及,还好她并未出事。 他冰冷至极的目与原庆遥遥相触,良久才道:“我确实奉了圣命出京,为叔父找回故人之后,可是,池家后人真的在陵州吗?” 原庆勾动唇角,他故意在锦衣卫的大牢里吃了苦头后,才将真假难辩的线索告诉檀宁,陵州当然没有池家那个姑娘,他不过是想看他们失望罢了。 可檀宁对原庆天然地不信任,就算他提供的线索确有实据,他也没真正信过。 那老妇人拿着的文籍上清楚写了女儿女婿的名姓,她确实是二公子夫人的亲娘,这一点并没有说假话,但檀宁有种感觉,原庆一定已经知道并且见过真正的池家姑娘。 檀宁来到小院中,走到正中间,冷冷地道:“你也答不上来,看样子那里没有我要找的人,原庆,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做。”原庆的平静过于刻意,定藏了见不得人的心思。 檀宁没办法把自己的怀疑告诉唐桓,告诉圣上,他表面上答应去了陵州寻人,暗中另做准备,果然,他一早离城,原庆甚至等不了一日便动手了。 原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似乎开心得不行,他道:“我真的什么也没做,今夜帮着真真追查池小公子的去向,这就是真相!” 他指着地上的老婆子,说道:“这儿就是个拐子窝,如果她还没死,你们可以从她口中问出有没有同伙,以及现在就能救下面的人了,这一切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似乎在混淆视听,池真真并不关心他的无耻疯狂,她只关心池小志为何昏迷不醒。 檀宁轻轻走到池真真跟前,皱眉看着她的装扮,将自己的披风卸下,扬手搭到她身上,缓缓给她系上。 池真真将头转过一边,心怦怦跳得很快,然而他一句话也没对她说,站起身说道:“金莺,你先送他们回去。” 说罢转向原庆,阴森森地道:“至于你,你又有何资格叫她的名字?” 他赶回来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让原庆消失! 原庆看着他,又笑了:“我没有资格,你就有吗?” 池真真正要走的身影为此一顿,那两人要动手就动手,提起她作甚! 檀宁不再多言,缓缓抽出长刀指向原庆,身边皆是他的属下,随他的动作全都将刀尖朝向原庆,原本护着他的陈王私卫面露犹豫,他们是死士不错,可效命的人是陈王,并非这个私生子。 原庆却不急,仍在为自己辩解:“铺子不是我烧的,纸坊更不是,放火的另有其人。” 可惜池真真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马车离去的声音渐行渐远,檀宁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纸坊地下埋的火雷你怎么解释?” 他记得七宝居上,原庆疯狂地威胁过他,若是他死了,那么池真真就会遭遇不测,想必那个时候,他已经埋好了火雷。 世上竟有得不到就要毁去的人,他忽然替池真真愤怒无比:“口口声声说喜欢,却又要对她痛下杀手,若你不去打扰她,不让她受到困扰也罢了,可你的喜欢只是臆想,失败了还要伤害她,你凭什么!” 刀尖逼至原庆面前,他面不改色地道:“凭我高兴!” 就在檀宁即将划破他的血肉,将他的头颅斩掉那一刻,陈王气喘吁吁地赶到:“圣旨到!刀下留人!” —— 池宅,段氏终于等回了池真真和池小志,见到儿子被抱进来的那一刻,她差点身子虚软倒地不起,池真真忙道:“婶婶,小志没事,一会儿就能醒来。” 段氏叫回飞出九天外的魂儿,撑住了,她上前抱住池小志放声大哭。 阿音亦是面色惨白,上前抱住池真真的胳膊道:“姑娘,你可回来了,咱们都快吓死了。” 这场变故将所有人吓得不轻,段氏叫人把池小志安顿在自己房里,寸步不离地守着,池真真体谅她为人母亲的心思,自带人下去歇息。 第二日上午,池小志终于醒转,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头戴幞头的中年男子,认出他是前街药堂的王大夫,诧道:“王老大夫,你不在家中过年,怎么跑我们家了?” 王大夫闻言一笑,将他的手放回补中,对一旁的段氏说道:“小公子应已无事,他中了些迷药才会睡到现在,而今药效已过,夫人不必担心。” 段氏连声道谢,又求大夫开了些养神的汤剂,大过年用双倍的诊费将人请来,多少也要吃两服药才安心。 池小志已经不记得发生过什么,问道:“娘,我怎么了?” 段氏没有搭理他,将大夫送走才转回来,看见已经坐起来的池小志,一手指头便戳了过去:“从今往后你别想踏出家门一步!” 昨日惊吓过后,她守了儿子半日,已经不再哭个不停,这会儿精神气十足地将池小志训得灰头土脸,而池小志也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昨儿个一早他出门后,本想去寻人打听姑姑纸坊的消息,却被人迷晕了送到城西,待买主出现,便要将他们一群人带出城。 池小志暗暗后怕,按说他的年纪不像幼童那样能被人收养卖个好价钱,怎会有人对他下手?可又听段氏说,现如今就有专门对他这种年纪半大不小的少年下手的,世间肮脏事数不胜数,他光是用想的便受不了,连声道再也不敢乱跑。 “你歇一会儿,吃了药再去看看你姑姑,昨日为了救你,她都亲自去城西了!我对不起你爹,我对不起你大伯啊!”段氏干嚎了两声,实在没眼泪,手指头狠狠又戳过去:“好在有大人相帮,不然这次谁都救不了你!” 大人?池小子明白了,他娘说的一定是檀宁,也只有他会管自己家的事。 段氏并不知昨晚上的详细情况,她只以为有檀宁出手,池小志才能安全回来,池真真自然不会主动告诉她其中波折和原委,还有原庆那摊子事如何解释,故而宁可她误会。 此时池真真正对着床上放着的玄甲披风思绪起伏,摸着良心说,昨夜他突然出现那一幕,直到现在仍清晰印刻在她心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提防算计 门口处传来轻轻响动,池真真蓦然回神,极快收拾好情绪,看着阿音捧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 “姑娘,这是二夫人送来的安神药,她怕你昨晚亦受了惊吓,正该吃上一吃。” 段氏的心虽然都在儿子身上,可也没把池真真忘了,叫大夫另给她开了些汤药。 池真真哪里吃得下,恹恹地揪着迎枕上的流苏,说道:“先放着吧。” 阿音已听金莺说了昨晚的经过,瞧见那件披风,想也知道是檀宁为她亲手披上的,不由暗暗替姑娘高兴,这么久了,大人总是护着姑娘,桩桩件件无不彰显他的心意,心里一直有姑娘的。 “我帮姑娘洗净了收起来,可好?” 池真真摇摇头,她是想还给檀宁的,不过,他也不缺这么一件衣裳,巴巴地寻机会还回去,倒显得她借机与他说话似的。 曾经他们多么亲密,如今便有多生分。 一直以来,她都说要开始新的生活,闭口不提檀宁,似乎很快忘了和他的过去,只是昨夜他乍然出现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不是忘了,而是藏得太深。 阿音不知她心中在忖度些什么,只当昨晚上累着了,小心地道:“姑娘喝了药再歇一歇,金莺直到现在都还在睡呢。” 她摇了摇头,看着药已变温,端起来一饮而尽,苦得皱起一张小脸,阿音忙端来净水让她漱口。 只是池真真忽地看住盛水的杯子底,似瞧见朵花一样怔住,片刻后道:“怎地拿这个杯子出来用?” 阿音瞧了瞧那个嵌着粉色碧玺的玉杯子,却瞧不出异样,自回到池家,便一直用的这个,她迟疑地道:“那我去换一个?” “换一个吧。” 这杯子原本是一对儿,檀宁不知打哪寻摸来送给她的,后来两人笑闹时碰碎了一个,存下来这个她一直舍不得用,没想到又拿出来了。 等看着阿音将杯子收好,换成个刻着莲花纹的,她才叹了口气道:“还是备水吧,我想好好洗洗。” 凌晨归来她倒头就睡,脸上的血污与灰尘还是睡着之后,阿音轻轻帮着擦了擦,这会儿想起来觉得无法忍受。 阿音忙忙地去了,待服侍着她洁净后,又端来些饭菜,才喝过药,她实在吃不下什么,正好金莺醒了,阿音将她拉了过来,暗示她可以和姑娘一起用饭,不为别的,就为每回看着她吃饭,池真真总能多吃一些。 几道菜全是素的,金莺开始还有些挑剔,但好歹味道不错,她也就用得香甜。 果然,池真真也跟着慢慢吃了几口,但也就几口,她心里存着事,等金莺吃饱了才叫她出去打听消息,至少,得知道檀宁出京又回来是怎么回事。 用过午饭后,池小志慢悠悠地来找池真真,别看他刚刚经历了一次危险,但至始至终,他都是昏迷的,相当于一直在睡觉,所以醒了就是恢复,并且看上去精神不错,起码比池真真看上去要好得多。 他端端正正地给池真真认错:“姑姑,以后我无论去哪儿都给家中报备,娘和姑姑不让我做的事,我一定记在心里。” 连累池真真受惊,让自己的母亲担心,池小志很后悔自己从前不够懂事。 池真真听得心中百般滋味,没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他,浣衣铺子是拐子窝没错,可原庆一定是故意将池小志拖下水的。 她叫池小志坐下来说话,说道:“算了,你也是被人算计。” 池小志挠挠头,他终于有自己是麻烦精转世的意识,往后必定谨言慎行,少给姑姑招惹麻烦。 姑侄两人的年纪差得虽然不多,池真真却一向当他是个孩子,对他格外宽容,哪怕他总是闯祸,原庆便是知道她重视自己的家人,才会一再地对池小志出手。 得想个什么法子让原庆再也不能出现,否则下次他不定会做出什么事。 正在这时,金莺从外面回来,她匆匆将外头打听到的事道出来,如今外面刚刚传开,说是锦衣卫抓了几个拐子,救了十几个孩子,如今大家都拍手叫好,锦衣卫大大出了次风头。 每年到了过年的时候,拐子和拍花子的也跟着猖狂起来,哪怕官府早有防范,可他们的手段也层出不穷,那个被池真真捅了一刀的老婆子没有死,还供出同伙若干。 金莺说得心中畅快,不小心就秃噜了一句:“姑娘,还好你力道不够也没准头,不然捅死了那老婆子,就揪不出来其他人了。” 阿音吃惊地掩住口,她可没想到池真真敢动刀杀人,池小志腾地站起来道:“姑姑还未告诉我昨晚的详细经过,竟这般凶险?” 他心中愧疚之意复燃,池真真安慰他道:“我不是好好的,金莺,你往下说,原庆后来如何了?” “他被陈王带着圣旨救走了,真是命大。” 池真真皱眉不语,陈王把原庆带走了?真是奇怪,陈王一直不待见原庆这个私生子,从前直到原庆死的那一刻,陈王都没怎么管过他的事,如今为何会在关键时刻来救他? 她想了想又问:“那他呢?” 金莺眨眨眼,一时没明白过来这个“他”是谁,醒悟过来后忙道:“我打听到大人昨日一早出京是要去陵州,找什么池阁老的孙女,但是出京后又半路折回来,专程救姑娘你的。” 最后一句大可不必,池真真不爱听这个。 池小志也不爱听这个,虽然感激檀宁帮着姑姑救他,但是他会永远站在自家人这边,对池真真好不让她受委屈的才是好人! “姑姑,玉泉纸坊的事我这两天一直在打听,可惜这会儿都在过年,什么也打听不到,也不知是谁在暗中使坏。” 提起这件事池真真更头痛,原先她最怀疑的便是原庆,或者和长公主有关,也有可能是安华县主找人做的,可长公主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过,不存在做这样的事找她麻烦,安华县主更是张狂,也不太像她的手笔。昨晚原庆也说了不是他,此人是个疯子,若一切是他所为,会直接承认并摆出一堆歪理,仿佛害她是为了她好。 那么,会是谁呢? 一个天真少女的脸浮现在她脑海中,卫子英。 池真真心底浮现浓浓的警惕,会是她吗? 池小志在屋中转了几圈,握拳道:“姑姑日后可要小心,不仅我不能随便外出,你也不能,小心有人狗急跳墙对你动手。” 金莺抚额,小公子以为还没有人动手吗,那是他们找不到对池真真下手的机会,才对铺子和纸坊出手。 池小志又道:“姑姑,若是官府传唤你,便让我去,我可是咱们家唯一的男子,你不要害怕!” 他已经做好准备,哪怕母亲段氏不同意,他也要替姑姑拦下所有麻烦。 “应该不需要,锦衣卫已经接手此案,小公子差点被拐走的事也销掉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池小志一愣,他以为衙门那边是因为没有开印,所以一直没传召他们家去问审,原来还是檀宁在帮池家。 想想也是,若非官面上有人打招呼,即使衙门没有开印,也能把平头百姓先抓进牢里关到开印再审,这样的折磨谁又能抵得过。 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还是得用心进学考取功名,才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家人。 池真真似乎看出他的决心,心中安慰少许,池小志能长大些不招惹祸事,是真的长大了。 姑侄二人正在说话,段氏着急忙慌地赶来:“真儿啊,外头来了位侍监大人,说是宫里贵人传召你,现在就得进宫。” 宫里? 池真真第一个念头便是太子妃要见她,是凌姐姐出什么事了,还是凌姐姐知道她出事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来池家传诏的内侍监头发花白,身份却瞧着不一般,身后跟着的小内侍个个敛眉垂首很守规矩,与上回来的宫中内监作派不同。 他见池真真从内堂走出来,轻眯着的两眼微弯,笑得十分亲切,朝她施礼道:“见过池姑娘。” 段氏方才给池真真手里塞了几个荷包,方便让她打赏,不知怎地池真真就有些犹豫,给这样的人打赏,她有些不敢,只得还礼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老奴柳福安,常在勤政殿服侍。” 勤政殿,听着就像宫里顶顶要紧的地方,池真真心里打鼓,断定今日入宫与太子妃没什么关系,思绪不由想到了昨夜之事,难道是檀宁?他出京办差又折返回来,圣上那里怪罪下来了? 入宫的路很长,又仿佛很短,池真真跟在柳福安的身后,走过一道又一道宫门,心中暗暗佩服柳福安的体力,别看人家年纪大,步子那叫一个稳。 她没有猜错,柳福安将她一路带到了御书房外,对她道:“已经到了这里,池姑娘想必也知道是圣上要见你。” 池真真还能说什么,前世她未曾入宫觐见,毕竟圣上再宠爱檀宁,也不会对他的外室多加关注,如今她只觉得紧张,皇权会使人生出天然畏惧,哪怕这半年来她与檀宁已无瓜葛也会心虚。 柳福安又交待了些面圣的规矩,如何行礼,如何答话,仓促之间也不管池真真能记住多少,将她轻轻一推:“皇后与太子也在里头,进去吧。” 听闻太子也在,池真真忽地松了口气,此前她是见过太子的,那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她低垂着眼走到正中,跪倒在地:“民女池真真参见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自她走进来,便察觉到有人在打量她,她克制着抬头望过去的欲望,端正跪着听吩咐。 一道柔和的女声道:“池姑娘请起。” 却是皇后发了话,许是有她授意,一名宫婢上前将池真真扶起,有人搬来个方墩,池真真可不敢坐,又听皇后微带笑意地道:“坐下吧,陛下有些话要问你,站着说话挺累。” 那她就坐了? 池真真僵着身子坐了半边,眼观鼻鼻观心,任那一家三口继续打量。 前年檀宁回京带回池真真,宫里头最早得到消息,圣上根本没想过让他娶一个普通家世的女子,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召见池真真。 可现在的情形不同了,谁能想到她是池阁老留下的唯一血脉。 皇后倒是觉得池真真不错,首先她的容貌无可挑剔,要说这位池姑娘,可真不像给人当外室的模样,眉眼清正不见半点狐媚;其次这女子与后宫没什么关系,也不可能入后宫来,抬举一二也无妨。 她知圣上心中在纠结什么,他的心有时候很软,比如因感怀先帝少时艰辛,对檀宁多多额外照顾;有时却又很无情,便是知道他有心爱之人,也不肯如他的意。在为池阁老正名的过程中,洒过眼泪,出自真心赞美了池阁老的风骨,于是在君王的心里,君臣恩义基本就算到了头,找到池家血脉颁下赏赐便可完美地结束。 只池家这个姑娘的身份,令圣上有点犹豫,他可是当过檀宁外室! 皇后心里清楚,但皇后没有点破,端坐一旁不动如山。 于是圣上只得自己问话:“你姓池?” 池真真答道:“回陛下,民女姓池。” 她不姓池还能姓什么? “你……”圣上似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你是湘阳人氏?家中还有什么人?” 这是要同她拉家常?池真真更加不安,今日召她入宫到底为了何事? 她微吸口气又答:“民女父母早亡,家中还有个婶婶和侄儿。” “你见过他们……你的父母吗?” 池真真努力想了想,点头道:“见过的,他们走的时候民女已经六岁了。” 怎么回事,问题为何愈发古怪了?她有些慌,为何檀宁不在这里,就连原庆也不在,她是不是还没有睡醒,眼下一切皆是梦。 圣上实在不知接下来要说什么,无奈说道:“还是皇后来问吧。” 皇后恭谨应道:“是。” 她开门见山地道:“池姑娘,想必你也听说近来京中有传闻,池阁老还留有血脉在世间。” 怎地又扯到了池阁老? 池真真似有预感,她慌乱的心跳得更快,皇后接着道:“直到今晨,圣上才收到确切消息,你就是池阁老的孙女。” 因为她姓池吗? 不等池真真回想起自己的祖父,父亲,母亲分别长什么样,皇后便叫人拿了一样事物给她看:“这可是你家中之物?” 一枝玉笛被捧到池真真面前,她再也坐不住,起身看向上首。 皇后让人拿来的,正是她送与檀宁的定情之物,也是她父母传给她的,为何会在这里! 池真真心中百念翻腾,终是答道:“正是民女家传之物。” 太子起身道:“父皇,母后,池姑娘应是一点也不知情。” 她当然不知情,在此之前,她只是出身湘阳城一户普通人家,与池阁老唯一相关之处,便是都姓池而已。 御书房内,她就是有再多疑问也不敢随意开口,太子看出她心中所想,上前拿起玉笛说道:“本来父皇也不信,可玉笛证实了你的身份。” 她的目光落在玉笛上,呆呆地道:“是不是弄错了?” 太子说道:“并未,孤来同池姑娘说一说其中缘由。” 年前池真真入宫,太子妃为她准备了一枝玉笛,太子听说是因为檀宁不肯归还玉笛,便当成笑话讲给皇后听,也是想把话传进圣上的耳朵里,想帮檀宁一把。若是圣上知道,檀宁心中仍只爱着池真真,也许会松口成全他。 可圣上偏在这件事计较,要知道唐桓插手赶走池真真,那可是得了他的授意,檀宁直到现在还记着那个女子,他听了如何能畅意。于是赏了些玉器给檀宁,让柳福安送去的时候,瞧瞧那枝玉笛与皇家之物相比如何。 柳福安是宫中老人,见了玉笛后心里便有些嘀咕,但他向来谨慎,回宫后只字没提。直到陈王昨日进宫,向圣上请恩旨,要让他在外头生的儿子归宗,圣上与这位的关系向来不太亲近,本不想搭理他,不料想大过年的陈王竟长跪不起,圣上只得捏着鼻子下了恩旨。 这件事听起来与池阁老后人无关,与池真真无关,可今日一早,陈王带着那个归宗之子入宫谢恩,还说自己无意中得到消息,池阁老的后人另有其人,遗孤就在燕京,且他已派人前往陵州与湘阳证实过。 直到这个时候,柳福安才站出来,说先帝与池阁老君臣相得之时,曾赐玉笛一枝,那是君王时常把玩之物,可如今那枝玉笛便在檀宁处,是他心爱之人池真真所送。 池真真仍是不信,她有父有母,怎会是池家遗孤? 圣上面色不豫,他都信了,她为何还是不信? 太子无奈又道:“不必怀疑,这其中另有缘故。” 据陈王所说,当初池家老二带着妻子流落到陵州,很是吃了些苦头,身死之前将女儿托付给了在那里做生意的池父池母,夫妻二人久未生子,带着一个小女婴回湘阳,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池真真:她是什么克父克母的妖孽吗?亲生父母死了,养父母也没活几年。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池真真知道,此时她该万分欣喜地接受这个事实,接下来便是天子的恩宠与赏赐,圣上对池阁老一家心怀愧疚,她能得到的就越多。 她一直以为,这一生最不简单之处在于重活一回,让她有机会改变身死的命运,如今发现,早在她出生之前,命运已经写好一切。 怎么就突然成了池家血脉,虽然她还是姓池,可此池非彼池,从前还有婶婶与侄儿相依为命,一下子就成了孤家寡人。 御书房内,圣上与皇后对视一眼,皇后轻声笑道:皇后笑道:“这孩子,想是欢喜痴了。” 太子也轻声提醒道:“快快谢恩吧。” “谢恩?”池真真在心底叹息,虽然她仍未有身为池家后人的自觉,可想到池阁老一家都死光了,她亦觉得惨烈,虽是一场陷害,先帝就没有错吗? 纵然如今圣上能补偿于她,她又有何资格替死去的人去谢恩呢? 圣上笑道:“朕已在朝会上给池阁老正名,而今终于找到他的后人,不日便将你家的宅子赐还。” 可惜池真真是女子,加官进爵是不能的,那就多多赐些钱财。 皇后想得更长远些,本提出莫如给池真真封个乡君,却被圣上否决了,毕竟她非宗室之女,池二公子流落江湖,母亲身份太过低微,这些都是圣上不愿提及的。 是了,帝王如何会有错,不仅没错,池真真还得感谢圣上的宽厚仁慈,若他不够大度,池家根本不会正名平反。 池真真能从寻常女子摇身一变,变成名臣孙女,以后还能在燕京城享荣华富贵,已经是天大的造化。 她按照柳福安所教,跪下谢恩:“池真真谢陛下隆恩,谢皇后娘娘恩典,谢太子殿下。” 太子宽和笑道:“这都是父皇与母后的意思,谢我便不必了。” 他有心为檀宁说几句,可眼下并不是好时机,一旦提起檀宁的名字,那么就会将池真真曾是他的外室一事摆到台面上来,圣上必然不痛快。 一时间御书房内气氛正好,内侍监在外通禀,道是长公主求见。 长公主走进来时,通身自带一股清冷之意,她比圣上还要年长,日常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三十许,只是唇角微往下勾,略有些苦意。 也许是看出圣上心情不错,长公主直言道出来意:“陛下,您昨日答应陈王,让他外头那个孩子归宗?” 不过一日的功夫,长公主就得了消息,圣上莫名觉得心头犯堵:“皇姐的消息真是灵通。” 宫中大小事情,往日就属长公主知道得最快,被圣上刺了一下,她嗔道:“我就是想给安华也求个恩典,大过年的,她都困在家里好长时间了,再这样关下去,迟早那毛病又要变重。” 忠诚伯府里没人敢动安华,可是长公主就是放不下心,尤其是檀容并不如想像中那般疼爱妻子,长公主为此忧心忡忡。 圣上想了想也有些不忍,颔首道:“那就准你接她回府散心。” 如此等于没有解禁,不过是从伯府换去长公主府而已,长公主自然不乐意,她眼角瞄到池真真,仿佛刚刚看见她似的,不屑问道:“她在这里做什么?” 圣上亲自为她解释:“这位是池阁老留在世上的孙女,刚刚被找回来。” 池真真是谁,长公主自是认得,如何会信她是池家后人,立刻将此事与檀宁联想在一处,她冷笑一声,说道:“该不是檀宁为了给她抬身份,想出来的昏招?陛下,此乃欺君之罪!” 要知道檀宁一直将迟飞鸾供在池园,让燕京城的人以为池阁老的孙女曾是清倌人,他不会以为让迟飞鸾在前头顶风浪,再让池真真来冒认就能得到承认吧? 今日之事是由陈王带着原庆入宫后方引出来的,檀宁也被叫了来,交出玉笛后便被圣上支走,是刻意让他避开的。 长公主一来便把檀宁扯进来,圣上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好,太子忙为她解释了来龙去脉,长公主听得眼珠微转,说道:“真是可惜,池姑娘的命不太好,造化来的晚了些,若是早些找回来,就不用给人当外室了。” 此言一出,便听得上首一声冷哼,被扫了脸面的圣上看向垂首不语的池真真,想起檀宁也是一般的沉默,心中更觉气闷,问道:“皇姐,你还想不想让安华回公主府了?” 长公主见势不妙,立刻说道:“陛下,方才是我失言,池家遗孤找到是件大大的喜事,我也为陛下高兴,待我回去后备重礼为池姑娘庆贺,池姑娘,你可满意?” 她便是认错仍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池真真哪敢说不满意,皇后招手将她叫过去,轻声安抚了两句,太子也道:“改日你再进宫,仪华定有许多话要同你说。” 巧了,池真真也有很多话要倾诉,需要太子妃为她指点迷津。 ———— 同一时间,正与家中姐妹闲谈的卫子英无缘无故晕倒,将她的母亲薛氏吓得不轻,又是请医诊治,又是念佛保佑,还将卫子英的贴身丫鬟海棠叫来,详细问她平日作息。 直到黄昏时分,卫子英幽幽醒转,薛氏忙上前道:“英儿,你可算醒来了!” 她这个女儿自小聪慧,行事极有主意,偏还得了宫里娘娘的看重,在家中比她父亲卫二老爷说话都管用,眼瞅着亲事只会高不会低,可千万不能得病。 “母亲,我怎么了?” “许是近来歇得不够,大夫来看过,说你神思忧虑过重。英儿,你有娘娘给你撑腰,还愁什么呢?” 卫子英苦笑,母亲不懂,她却是懂的,姑母虽然是亲的,却只看重利益,她不能叫其他人看二房的笑话。 海棠将她扶着坐起,薛氏忽然想起一事,道:“适才娘娘叫人赏了些宫里的吃食,还说让你有个准备,具体准备什么也没说。” 说到这里她眉心微蹙,嫁进卫家后听得最多的便是宫中娘娘为重,二老爷不上进,女儿又太上进,姑侄两人不知私下商量了什么,亲事到现在还没定下。 可她做不了任何人的主,卫子英安抚地拍拍薛氏,心情愈发阴鸷。 待第二日府外传来消息,池阁老留下的孙女终于确定了身份,圣上颁旨赐还宅院,厚赏了池真真,卫子英一颗心沉到底。 原来姑母是叫她做这个准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感恩 昌宁三年的新年才过了几天,池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头还在为铺子纸坊被毁忧心不已,转头池真真就成了名臣之后,圣旨送到平安里的时候,段氏差点没吓晕过去,清醒之后喜不自胜,她家真真往后就是高门贵族出身了! 只有池小志不开心地泼冷水:“娘,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什么?” “姑姑是池家的姑娘,那同咱们家可没什么关系了。” 池小志垂头丧气,曾经以死证清名的池阁老还有后人,池真真就是那个唯一的后人,虽然是件天大的好事,可是他往后就没姑姑了。 段氏方才迷瞪过来,半天说不出话来。 池家旧宅荒废多年,圣上命人加紧修整,一个月后再搬回去,那日池真真还未到家,宫里的赏赐便已经流水般送来,长长的单子将段氏震住,她一样也不敢动,让池小志腾出间院子专门存放,待池真真回到家,见到的便是轻声细语的段氏,像是要把她供起来。 一夜好梦,池真真起床后磨蹭了许久,直到阿音告诉她,段氏已经等了许久,忙让人将她请进来,如往常一般态度笑道:“我又起晚了,婶婶可用过饭食?” 段氏觉得一切像做梦似的,她不知该如何称呼池真真,张了两次口都没说出话,忍不住仔细端详她的脸。 池真真还是那副懒散模样,她怕冷,在屋里也裹着镶了白色软毛的半披,雪肤乌发青春正好,从前段氏只知她生得好,如今怎么看怎么觉得,池真真与寻常女子不同。 “婶婶?” 段氏连忙应道:“是这样,我想来问问,宫里来的那几位该如何安排。” 提起这事,池真真也觉得不好办,皇家赏赐得再多也是死物,收好就是了,可皇后娘娘怜惜她,怕她的身份公开之后,会有什么麻烦,还送了三名有品阶的宫人来池家照应。 昨日天晚,池真真只同她们见了一面,段氏哪敢怠慢宫里人,就差把自己住的正房让出来。不过那三个宫人很是规矩,简单收拾了客房便先住下。 池真真还没想明白皇后的用意,是否她搬回池家旧宅后,这三人也要跟着她,她身边有阿音和金莺就够了,宫人在反而不自在。 她想了想道:“眼下平安里的宅子还能住得下,便先这么着吧,就是麻烦婶婶多费心照应。” “千万别这么说,应该的。” “婶婶待我有些生分了。我还是池真真,你与小志还是我的家人,从前如何往后还如何。” 段氏长出一口气,笑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池真真又给她吃了个定心丸:“将来我搬去池府,你们也要去的。” “这样行吗?” “行,有什么不行!” 想想真是心酸,池家就只留下她一根独苗苗,还不如以前的池真真,有婶婶和侄儿。 有些事情说开后,段氏的话便多了起来:“我从前还想过都是姓池的,那什么,池家后人为何不能是我家真真,真没想到居然成了真。” 此事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意外至极,段氏比池真真还要兴奋,都说檀宁会娶池家的姑娘,那现在真真有了这样的家世,岂不是能嫁入檀家了? 心里这么想着,嘴里也说了出来,池真真平静地告诉她:“这件事以后别再提了,我与他再无可能。” 她亦想起前段时日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当时都道迟飞鸾是那个池家姑娘,檀宁将会迎娶她,如今看来,确实如迟飞鸾所说,她只是檀宁找来演戏的。 可那又如何呢? 池真真垂了眼睑,昨日在御书房,她以为檀宁会出现,可他一直不见踪影,既然玉笛已经到了圣上手中,檀宁一定也清楚所有的事。 他因为帮唐桓找人,才与池真真走到了一起,而今她的身份就像老天同他们开的玩笑。 —— 大将军唐桓亲至,段氏又是骄傲又是苦恼,宅子太小,容不下这尊佛,不过唐桓是来见池真真的,并不会在意周遭环境。 “大将军。” 池真真依礼拜倒,唐桓难掩心中激动,将她扶起来好生打量了一番,许久才道:“找到就好。” 他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找到池阁老的后人,怪不得初次见到池真真便觉得有些熟悉,但曾经插手她与檀宁的事,让他说不出其他。 池真真没有怪过唐桓,她早将前尘往事放下,且这么多年,只有唐桓记得池家,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她,她该做的便是替池家人好生感恩。 “大将军,我也称您一声叔父可好?多谢叔父大义!” 她重又拜了下去,唐桓老泪纵横,克制住心中激动才道:“好孩子,你与檀宁……他也是好孩子,可因为我的缘故叫你受委屈了,他……” “过去的事我都忘啦,叔父并未做错什么,我如今过得极好,您请坐着说话,中午留下来用饭可好?”她将话题引至家中厨娘手艺过硬,过年硬是让她吃胖三斤,又问起池阁老在时的风采,方才避免了令人尴尬的檀宁再被提起。 虽然燕京城此时不少人已经知道了这个大消息,可真正回归池氏还有许多仪程要过,唐桓将这些事全揽在自己身上。他说了会儿话便精神不济,看得出他出门这趟非常耗费精神,池真真心中难过,祈求上天再让他多活几年,起码不能提前将他带走。 “莫怕,我还死不了,起码多照看你几年。”唐桓咳了几声,又道:“你要搬回旧宅,掌管一家之事,我已拜托宣武侯夫人让她教你打理事务。还有,得先备上几房奴仆,银钱之事更不必担心。” 圣上赏的是圣上赏的,唐桓另给她备了许多,他一生未娶妻生子,原先身故后家财都是檀宁的,如今全向着池真真倾斜。 他留在池家用饭,池小志被叫出来陪客,平日里调皮惹祸的小子在唐桓面前格外安静,大气都不敢出,一直憋到唐桓回府才嚷嚷道:“姑姑,就算大将军亲自来替檀大人说项,你也不能心软!” “哪跟哪的事,你又提他做什么?” “我可听说了,大将军让檀宁娶池家的后人,如今你成了池家后人,那岂不是说檀宁要娶你?”池小志不服,“凭什么他想娶就娶,咱现在身份不一般,看不上他了!” 话没说完,后脑勺便挨了一下子,他娘段氏在身后道:“大人的事小孩子莫要插嘴,吃完饭就去温书,过了年就送你去书院!” “娘,还有几日才到十五,我还要看了花灯才去书院。” “不行,你给我好好待在家哪也不许去!” 段氏如今看池小志看得很紧,看花灯那样人多的地方容易出事,宁可把他关起来也不能出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动手了 难熬的冬日过得极其缓慢,背阴处堆着难消的积雪,屋檐下还挂着尖尖的冰溜,干枯的草木被寒风吹得一摇一晃。 池真真耳中听着李宫人细数燕京城中的勋贵人家,心思早飘得不知边际,站在一边的阿音把耳朵竖起来,听得很认真,转头看自家姑娘已经双目无神,知她必是乏了,适时给李宫人奉上热茶。 李宫人日常在皇后身边服侍,哪看不出来她们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来的时候得了吩咐,待这位燕京新贵要客气些,她若是有兴趣,便多教一些,若是没什么兴趣也无妨,便多多看顾她些日子。 其实皇后还有另一个用意,既然承了恩,那池家该有的排场也该讲起来,就算圣上没答应给池真真什么头衔,也得给些体面,否则被人轻视嘲笑,说起来皇家也没面子。 所以她们三人并不一味教池真真学规矩,而是给她讲京中事城中人,其中便包括与池家有关的亲朋故旧。 池真真对池家目前还在的亲友有所了解后,没有急着上门认亲,她被寻回来的消息已然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会有人来寻她。 她让人找来池阁老曾经留下的诗集与文字,得空便翻阅几页,对这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祖父有了更多了解。 他老人家冰雪肝胆一心为国,先帝晚年很是后悔,但悔之晚矣,池真真既然享了他的遗泽,自也需为他,还有为死去的池家男男女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才将李宫人送出去,段氏瞅她得了空,送来一张帖子,池真真以为又是哪家办了新年宴,随意地搁到一旁,现如今递帖子请她出面的人极多,池真真并不认得他们,便哪家也不去,将自己缩回滚缎袄里。 段氏只得提醒她道:“这是陈王府的管事送来的,要姑娘你一定得看。” 陈王,原庆的生身父亲,他们府上送来的帖子,定与原庆有关,池真真登时侧身避得更远:“拿走!婶婶记得烧干净些。” 段氏哪里知道她同原庆之间的恩怨,诧异道:“为何?我听说陈王府近来也认回一个养在外面的儿子,这事儿可真新鲜。” 这会儿阿音正忙没在,只有金莺在屋中,对原庆被认回陈王府的事并不清楚,从段氏那里问明白后,咬牙道:“二夫人不知,那人叫原庆,绝对不是好人!” 段氏想不出他做了何等伤天害理之事,可既然池真真和金莺都一脸嫌弃,她也不再问什么,只有些可惜地道:“咱们府里来的都是贵人,一个也得罪不起。” 只要一想到池小志曾经与大将军唐桓同桌用饭,她便觉得脸上有光,不止是因为大将军,连宫里那三位她见了也是恭恭敬敬。若不是池真真说要她和池小志也一同搬回池府,段氏真想把宅子重新修整一番,眼下她们住的地方实在有些寒酸。 等原庆带着王府准备的礼物登门拜访,段氏想起池真真脸上的嫌恶,便没好气地道:“皇后娘娘正命女宫给真真讲书,公子还是请回吧。” 眼前的男子生得好样貌,与檀大人檀宁相比也不遑多让,可谁让真真不喜欢呢。 “夫人且慢!”原庆绕过看门的仆人,将一个玉盒放在段氏手中,说道:“此物是我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夫人收下。” 段氏看都没看,又塞回他手里,面色不悦地道:“咱们小门小户的是没见过好东西,可也不是什么都收的。” “在下原庆,与池姑娘是旧识,想必夫人还不知道,池姑娘能被寻到,是我与父王面圣时告知,陛下查实后方下旨恩赏。”原庆淡淡地道。 至于陈王与他如何得知池真真的身世,圣旨里也没有说,池真真回家后也没说,所有人知道的不过是池阁老后人找到了这一事实。 段氏狐疑地看着原庆,若他说的是真的,真真为何不愿见他? 她将原庆等人关在门外,找池真真说了之后,池真真冷笑连连:“好,我便见一见他,正好我也想问他一些事!” 陈王要让自己养在外头的儿子归宗一事,在王府里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暴,他本就不缺子嗣,且都已成年,一个个都盯着府里想多要些好处,如今又要多一人来争抢,那是谁都不愿意。 可原庆有钱,本想用钱财打发陈王出力多护着他些,可能他给的太多,陈王竟想让他归宗,还拿着圣旨将他从锦衣卫手中救下。 往后他就是陈王府正经的公子,原庆有些始料未及,这些年他明里暗里提过许多次,陈王都不为所动,原来多多进贡就可以实现愿望,那一刻原庆心中升腾起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浓的失望。 亲情与名分在陈王与他这对父子之间,是可以衡量的利益! 原庆被带到池真真面前,她目光幽冷,像极了那晚拿匕首捅人时般,不等他开口,她便问道:“原庆,是你告诉陛下我的身世,那你是几时又是如何得知?” 金莺就站在她身后,主仆二人注视着他,原庆却沉默了,最终他决定实话实说:“我知道时,你刚刚买下池园。” 竟这样早? 原庆知道,他应该早一些告诉池真真,然后看着她与檀宁没了身份阻碍终成眷属。 他能得到什么呢?大概是檀宁一声多谢好兄弟,又或者池真真亲自拜谢。 哪一种可能都不是原庆想要的,他甚至送出假的消息给唐桓和檀宁,若是檀宁被唐桓逼着娶了迟飞鸾,他做梦都会笑醒。 原先他是决定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的,现在,池真真的身世能够真相大白,也是因为他可以归宗,往后就是正经的皇家子弟,不必怕她身份变化后同他的距离太远,才改变了主意。 池真真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方克制住心中恨意。 曾经以为原庆的无耻龌龊再无法伤害到她,可此时她方知自己错了,此人比她以为的还要恶心百倍! 未曾重活一世前,原庆是不是也早知道了她的身世? 那个时候并没发生陈王府让他归宗的事,哪怕他惨死,陈王都没有认他,所以,他如同旁观者般看着池真真被人看不起,宁死都没有吐漏过这件事。 就是这样一个人,说喜欢她喜欢得发狂,说要拯救她离开檀宁,说会娶她爱如珍宝。 “你真让我恶心。” 原庆的心似被人用力一扯,池真真又用那样的眼光看他了,像在看一具死尸,以至于他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池真真却没有重复,她再次垂下眼睑,不愿再看到他。 金莺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原庆不死心地道:“陈王要我归宗,恰好,你也成了池阁老的孙女,咱们身份算得上相当,从前你总是说我行事动机不轨,如今可好了,我已向父王禀明心意,若能求得陛下给你我赐婚……” 话未说完便看见一拳直击面门,他狼狈后躲,可金莺的身手比他不知强出多少倍,那拳头似长了眼睛般追过去,将他打得跌出厅堂外,段氏只见里面砸出一道人影,原庆仰躺在地上,他捂着胸口吐出血来,望着厅内先是骇然,后又一笑,陈王府的人才反应过来,上前将他架起。 原庆拦住想要冲进去的护卫:“不必了,我们回去。” 第一百二十章 天生一对 “姑娘你是说,那原先生,不对,原庆早就知道你是池阁老留在世间唯一的孙女?” 阿音先是懵懂,然后气得哆嗦,怪不得姑娘后来不再碰玉容阁的东西了,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 金莺继续点火:“他还想向姑娘提亲。” 阿音恨不得手里的笔变成刀,现在就去和原庆拼命:“呸,做梦!” 池真真看不下去,将她手里的笔取下,她的心情也很惆怅,如今原庆被陈王认可,她更没办法对他动手。 阿音犹自愤愤地道:“若是早些说了,您与大人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明明……” 明明什么? 她虽然没有说完,池真真却猜得到,她悠悠叹道:“不会的,否则几天了,檀宁可曾出现?” 阿音与金莺都有些不解,檀宁应该是最高兴的,可他的消息那样灵通,唐桓也来看过真真,檀宁去了哪里? “我与他,并不仅仅因为身份有别才分开。” 两个丫头长伴身边,有些话还是同她们说清楚的好,不然会让她们误会,多出一些不必要的妄想。 阿音振作起来道:“不如我来给姑娘挑件好看的衣裳,后日十五灯会,姑娘要先去裴家做客,晚上带咱们看灯,我可是盼了许久。” 年初一收到纸坊出事的消息后,家里气氛便有些低沉,阿音等人以为今年怕是出不了门,看不成灯会,没想到后头会有天大的好事。 池小志猛地在门外出声说道:“说得没错,咱们晚上一起看灯会!” 三人被他唬了一跳,原来段氏见原庆被打出门去,心里总是不安生,找了池小志过来看看,这小子一门心思在玩上,听到看灯心又活泛起来,虽然他娘说不能出门,可他若能打着陪姑姑保护她的名义,想必段氏也不会太过为难。 池真真没有当场反驳,只上下打量了池小志一番,心中另有一番打算,裴文柳曾高中状元,若是去裴家时将池小志带上,多少得些状元郎的指教,对池小志的功课必然有所帮助。 前两日方映画让人给她送来了年前相见时给她的小像,说是祝贺她身世大白,没有贸然登门是怕她还有正事要忙,毕竟池家如今有宫中女官在,皇后娘娘亲赐的恩典,和圣上的圣旨一样被传开来。 池真真本想亲自请她来作客,可是现在觉得还是亲自走一趟为好。 —— 十五那日,池真真刚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池小志却不知躲哪里去了。 他对池真真带他去状元郎家里作客非常抵触,孩子过年没怎么出去玩就算了,还要去面对高中状元的人压迫,说不得要当场背书作诗,他是真的真的不想去。 姑侄二人正拉扯间,池家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杜西河。 池小志如鱼一般滑走跑远,池真真掐了会儿腰,却拿他没有办法,回头乍见到杜西河,池真真最先想到的不是檀宁,而是迟飞鸾,自她的身份确定后,迟飞鸾必定处境尴尬,年前她们在唐桓府中相遇,她还会找池真真解释,而今用不着解释了,迟飞鸾很安静没有来打扰过她。 若是见了,又能说什么呢? “飞鸾姑娘还好吗?” 杜西河微怔,没想到她会先问起迟飞鸾,他犹豫了片刻道:“飞鸾姑娘很好,在下今日来此,是为玉泉纸坊的事而来。” 这却是正事了,池真真请他坐下细说端详,不料杜西河竟道出一桩事,早前原庆曾威胁过檀宁,说他若是出事,便会害得池真真也不能存活于世,那埋在纸坊下头的火雷就是他的手笔。 “疯子……”池真真喃喃地道。 杜西河又道:“正因为知道他已非正常人,故而大人命我转告姑娘一定要小心。” “那放火的人呢,可有查出来?” 杜西河摇头道:“现下还没有头绪,那人做得极是小心,除了留下的那两具尸体,其他痕迹全无。” 如此说来,他们亦觉得放火之人与原庆不是一路,不然也不会因此把命留了下来。 池真真略有些头痛,不过幸好锦衣卫接手了此案,她不必担心被人传唤去官府衙门。 杜西河走时特地与金莺交谈几句,等他骑上马离去,金莺回到池真真的马车上,她目光炯炯地看着池真真,等她盘问自己,方才都和杜西河说了什么,可池真真像是没发现一样,吩咐车夫出发。 到了裴家,裴文柳早收到信,与池真真打过招呼后,便将一脸苦相的池小志带去书房问话。 过了一个年,方映画的脸庞丰润了些,想是过得极惬意,夫妻二人独自在京中生活,上无老人下无孩童牵绊,自是过得很自在。 等房里没了别人,方映画便惜地道:“那日街上见的杨大人,你可还记得?” 池真真面无表情地答道:“不记得了。” 方映画无奈地道:“我本是想撮合你们的,杨大人虽有些过于正经,却是个好人,你若嫁过去绝不会吃苦。可如今现在你的身份,他却是配不上了。” “姐姐说哪里话,我也不是贵重身份,原是我不配。” 并不是池真真要贬低自己,而是她做过檀宁的外室,在燕京城并不是秘密,姓杨的既然为官,娶了她会被人嘲笑的。 别看池真真说要重新嫁人时跟真的似的,她早想过在燕京城找个人家的可能性不大,原因嘛便是方才那一点,试问谁愿意娶一个当过外室的女子,尤其那还是跟过锦衣卫使檀宁的女子? 这世间并非没有真爱,裴文柳与方映画之间便是真爱,池真真自问没那个福气,爱过了檀宁,怕是很难再爱上其他男子。 在裴家用过午饭和晚饭,池真真才与裴氏夫妇结伴往皇宫南门走去,百姓们当然去不了天街御道,但最接近宫墙那条路上已挂了成片的灯笼,这条街两旁皆是京都各衙门,道路宽敞适合办灯会,故而每年都是人挤人的热闹景象。 池小志乖乖跟在裴文柳身边,不知裴状元给他说了些什么,难得见到他安分殷勤模样,池真真召手让他过来,问道:“没给咱们老池家丢脸吧?” 池小志一挺胸膛:“没有!” “那你小心翼翼做什么,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池小志的脸一红,他只是被问得心虚又丢人罢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花灯会 十五月儿圆,元宵看花灯。 今夜月亮高悬,将灯市照得亮如白昼。 去年此时,池真真并未出门看灯,白日里她在外面受了些委屈,回来后虽然没掉眼泪,可也心情全失,檀宁叫人在明桂园居里挂满了灯笼,并为她亲手制了一盏白兔灯,将她抱在怀里哄了许久。 手里突然被塞了一盏提灯,恰好正是兔子灯,池真真有些恍惚地冲池小志一笑,方才忆起往事,什么去年此时,明明已是七年之前! 有卖灯人备好笔墨,供路过的文人雅士在灯上题诗作画,方映画兴致上来,挑了盏格外精巧的灯笼,现场画梅,她的夫君裴文柳则配上诗句,夫妇二人夫唱妇随,引得不少人围观。 池真真被挤出人堆外,还好有金莺贴身护着,她今夜还要分神盯住池小志,揪住他衣袖往对面挂了宝塔灯的小楼走去。 此处人少,宝塔灯下空着一块地方,池真真刚刚站定,便听金莺叫道:“姑娘,你看那儿是什么?” 斜前方立着长约丈许的高杆,最高处挑着双盏红莲灯,好看是好看,可池真真方才便是从那里走过,竟一点也没发觉。 池小志问道:“这是什么灯?” 她还未说话,却见红莲灯似是爆了灯芯般崩出碎星,接着便燃了起来,旁边也有不少人看到此景,便有人惊叫起来。只是那火花四溅开来,竟幻化出数道向下旋转着的火圈,红莲灯下多出六条系带,底端是六盏宫灯慢慢旋转,煞是好看。 整个过程很短,可越是短暂越是叫人生出难得的感觉,身边皆是惊叹声,还有人打听是哪家如此巧思,直到此时,众人才发现长杆下站着的是身着兵甲的兵士,腰间还挎着刀,看着就不好惹,来看灯的人越来越多,可没人敢上前询问,只轻声细语地赏灯。 池小志跃跃欲试想上前细看,池真真拉着他不让他动,裴文柳护着方映画从人堆里走出来,他们也看见了方才的昙花一现。 裴文柳道:“方才听人说前头还有这样的盛景,今夜有眼福了。” 池真真提着兔子灯不说话,她的心里隐隐有个猜测,方才的花灯与檀宁有关,可是,她又不敢确定,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金莺,她正左右看着街边摊贩,眼中全然是新奇,看不出来是否与她有关。 果然接下来他们又看了十余盏会变幻花样的花灯,其中一盏飞仙灯华丽异常,不用问也知造价极高,兼那些守灯人动用的是兵士,所有人都在猜测今夜是谁在燕京城大出风头。 再多的繁华终有落尽那一刻,池真真带着池小志回到家时已是深夜,打发了他去睡觉,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阿音看出她似有心事,悄悄问金莺:“姑娘怎么了?” 金莺张了张口,想说却又什么也没说,阿音奇道:“你怎么了?” “金莺,今晚的花灯好看吗?” 金莺连忙点头,终于忍不住说道:“姑娘是不是猜到了?没错,今晚的花灯是大人特意给你准备的,我先头也不知道这些,是杜大人临走时告诉了我,请你务必今晚看花灯。” 这事一点也不难,因为姑娘本来就安排好了,今晚与方映画出门看灯。 “他还说什么了?” 金莺憋了很久,这会儿全都交待出来:“杜大人说大人一直没忘了姑娘,知道你会留在燕京过年那日就开始准备了,那些灯十分耗费功夫,最好看那盏是大人亲自制的。” 阿音听得摇头叹息,大人竟如此情深!可她看清池真真脸上神情,却心里一个咯噔,姑娘竟是一点也不感动,这得多铁石心肠? 池真真倒不是铁石心肠,而是这样的感动,她已经经历过不止一回。 她与檀宁在数年纠缠之间,他做过许多这样的事,让她一次次感动,两人更加深爱,每一次都是刻骨铭心。 可这一次是真的不同,在他们彻底分开后,他仍没忘了她。不得不承认,她依然心有涟漪,但已经没有了非得在一起的执念。 她平静如常洗漱歇息,仿佛今夜只是普通又寻常的一晚,阿音轻轻关上房门后,将金莺扯起来问道:“你怎么能睡得着?” 金莺没有察觉到任何危险,当然能睡得着,她任阿音摇晃,眼都不睁地问道:“你有话快说,很晚了。” “杜大人有没有说大人什么时候来?” 阿音着实不明白,圣旨说得那么清楚,姑娘是名门之后,大人怎么一次也不出现,她与二夫人段氏的想法是一样的,既然姑娘的身份变了,那么大人同姑娘就能在一起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金莺终于睁开眼,问道:“大人为何要来,我看姑娘早就不喜欢大人了。” “你不懂!”阿音想告诉她,檀宁同池真真之间曾经多么地恩爱,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再恩爱他们也分开了。 她用极其肯定的语气说道:“但是大人一定还喜欢咱们姑娘。” 金莺也认同她的观点:“我也这样觉得,可那又如何,姑娘要和我一起离开燕京了。” 后面这句把阿音唬了一跳,急问道:“你说姑娘离开燕京?” 金莺自觉配合她太久,推开她不打算再聊下去,躺回床板闭着眼睛答道:“对呀,姑娘说过了年天气暖和,就带我出门历练。” 那是从前,如今铺子纸坊都没了,池真真已经没有生意要做,怎可能再出远门? 阿音不信,阿音想现在就要一个答案,金莺背过身去喃喃道:“反正我觉得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打算,不信明天你问一问。” —— 明桂云居,满园仍亮着灯火,廊下树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时下世面上常见的鱼儿灯、兔子灯、荷花灯,还有宫里赏下来的精美宫灯,更多的是檀宁自己用心制出来的颜色鲜艳的灯彩。 此时夜深人静,他独自看了大半宿的灯,终于使人将所有花灯收集到一处,一把火付之一炬。 不去见池真真的理由有很多,比如圣上正是恩宠她时,檀宁若是执意去与她纠缠,会让圣上心中不喜,薄待了池真真。又比如她才刚踏入燕京新贵圈,若一再被人提及与他当初的关系,会令她陷入尴尬境地。 这些都不是理由,檀宁真正介意的,是池真真不想同他再有瓜葛。 第一百二十二章 邀约 花灯用料皆是纸张与木条竹丝等易燃之物,火势瞬间高涨,不多时便燃烧殆尽,檀宁的面容在火光中明明暗暗,却始终一言不发。 青尘一整晚都在,却不敢随意开口相劝,一直到檀宁回房歇息,才叹了声吩咐下人将灰烬打扫干净。 去年这个时候园子里的境况可比现在好多了,自打池姑娘离开后,明桂园居便冷清了,采薇堂的丫鬟们没了主人伺候,又不能当成闲人一直养着,生怕哪一日就被发卖出去,过年也缩在房里不冒头。 别人如何想的青尘不知道,可据他看,池姑娘怕是不会回明桂云居了,想必大人也知道,近来总宿在缉事司不回来,他这个管事的虽然不至于丢了差事,可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 —— 在这样的夜晚,身在池园的迟飞鸾亦满心不是滋味儿,夜阑人静无法入睡。 梅娘不放心,过来瞧时,看见屋子里服侍的小丫鬟在外间睡得人事不醒,气不打一处来,刚想掐过去,迟飞鸾已听到动静走出来,懒懒地道:“让她睡吧,我自己睡不着,又不怪别人。” 梅娘叹着气把她扶回屋,念经似地说道:“大夫交待了你都忘了不曾?患心疾之人最忌晚睡,这一向你不饮酒了,可是总是晚上不睡也不成!” 迟飞鸾坐回床榻上,长长的睫羽低垂:“妈妈,我让你寻杜大人说的事,可有消息了?” 梅娘一滞,偏过头掩饰道:“年节里可不好找人,杜大人那里我再问问就是。” “别瞒我了,是不是杜大人回绝了?” 自池阁老后人有了着落的消息传开,迟飞鸾便该搬出池园,临走却想再见檀宁一面,梅娘只能寻到杜西河,盼着他能请动檀大人,可是转天杜西河便明白告诉她:“若飞鸾姑娘无处可去,尽可在池园住下去。” 意思是见面已无必要,当初他请迟飞鸾来这里住,就是想看是谁在北后操控阴谋,后来知道与原庆有关,也找到了池真真,迟飞鸾便没了可用的价值。他答应过为迟飞鸾寻名医诊治,也说到做到,经名医调理过后,迟飞鸾只要保重自身,必能活得长久。 她以为,能与檀宁假做成真,毕竟有段时日满京城都在传她将嫁给檀宁,那可是被誉为闺中女子心意所属的檀郎,哪怕是假的,她也是愿意的。 窗外月色清冷,迟飞鸾的心也冷得很,梅娘的神色已经说明一切。 “他也忒无情了些……”迟飞鸾还能笑得出来,拉着梅娘的手道:“妈妈莫要为我不值,原就是我不配。” 她想说倒也不是多爱檀宁,而是被他接回家去那日,到搬进池园里住着的日子里,她才真正觉得地位比从前高,再无人能随便到她面前,让她奏曲跳舞,乐典司里做教习说着好听,还不是被南营的人说拉走便拉走了。 她有些惆怅,池园,终归不是迟园,没有人来赶她,可是她却不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梅娘一直劝她,可真到她愿望成空,还是为她难过,见过了檀宁那样的男子,叫她家飞鸾往后如何看得上其他人。 “我瞧杜大人待你一直有几分怜惜,不如考虑考虑他?” 迟飞鸾郑重地摇了摇头,便是因为杜西河珍视她,她才不能辜负了他,何况她爱的是杜西河的顶头上司。 梅娘听出她的坚持,颓然坐到床边道:“你生得这么美,总要找个能护得住你的夫婿才行,这些年妈妈我什么事没见过,若是你答应,我……” 话未说完,便被迟飞鸾握住手,她只得住了口道:“你若不答应就算了。” 迟飞鸾淡淡一笑,她不是清高不屑去拢络男人的心,而是对檀宁足够了解,任何手段都没有用罢了,且梅娘只嘴上说说而已,她若有那些手段,就不会跟着她四处跑了。 —— 池真真时常觉得眼前的日子像做了一场梦,迟早她会从梦里醒来,每日清晨醒来,她都要适应一会儿,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非从前的池真真,她不仅重活一回,连身份也变了。 池家的旧宅眼看便能住人,这可是圣上的恩典,池真真只能尽快搬过去,不宜拖得太晚,她将日子定在二月里头,这些事并不用她费心,李宫人都帮她想好了,甚至亲自陪着她去瞧过池府一回,宅子并不需要大修,如今该翻新的翻新,连原本年节里不好采买的家具摆设,也都已备齐,承办这件差事的人当真神通广大。 池真真不由就想到了池园,那么小的地方,章回生生给她拖了三个月,到最后她也没能住上,真是不能比。 说到章回,他与檀宁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尤记得那次她当面拒绝了他,从此后他便没再出现。 而入住池园的迟飞鸾倒是有了消息,她并未直接登门造访,而是下了帖子请她去池园。 如今给池真真送帖子的人可不少,阿音将迟飞鸾的帖子抽了出去,她自是听说过檀宁将迎娶迟飞鸾的传言,对此耿耿与怀,替池真真鸣过不平,想那个时候姑娘是豁出去将她从南营人的手里救出来,怎地转头就抢姑娘的男人! 没错,在阿音的心里,檀宁就是池真真的,谁若肖想他可就太自不量力了。 她将今日送来的帖子送进房里,池真真一个个看了,挑出宣武侯夫人的邀约放到一边,其他的都不予理会。 阿音有些可惜地道:“平宁侯府的早春花宴,咱们当真不去吗?” 池真真摇摇头,这时节各种名目的宴会极多,从被抛弃的外室变成了有家底有圣宠名门之后,这样的落差换个天真些的,怕早就忘乎所以。可若无池阁老孙女这个名头,她与平民百姓没有差别,就不要去那些不适合的场合供人瞧新鲜了,况且从前她也试着与那些贵女们往来,没意思得很,实在做不到人家给张帖子,她就以为可以和她们平等相交了。 阿音也没再劝,开始准备去宣武侯府那日的穿戴,金莺忽然从她袖子里抽走一张帖子,笑道:“小丫头还藏了一张,我瞧瞧是谁?” 阿音猝不及防吓得花容失色,胖胖的身子扑过去,两人扭作一团,帖子落在地上,池真真便看到了打开的帖子上写着飞鸾二字,她拧眉捡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当街斩首 阿音差点哭了,涨红着脸认错:“姑娘,我不该把飞鸾姑娘的帖子藏起来,我该罚,你别生气。” 她是池真真的贴身丫鬟,有些事还轮不到她去生气不平,金莺见她这般,拉住她的手后悔不该戏弄她。 池真真当然知道阿音为何要这样,叹了声道:“罢了。” 要怪就怪檀宁,若不是他将迟飞鸾接进明桂云居,又安排住进了池园,又何来满京城他要迎娶迟飞鸾的传言?她与檀宁分开在前,便是迟飞鸾真的与檀宁有了情意,那也不曾对不起她,可在阿音的眼中,檀宁对她未曾忘情,迟飞鸾这么做便是横刀夺爱,等于背叛了池真真。 为了一个男人,不值当的。 虽然池真真在玉泉镇乍闻传言时心中起过波澜,但她早已接受了现实,谁叫绝然离开的人是她,难道还盼着檀宁为她守着不成?只是到底与迟飞鸾之间生分了,看着帖子上过分好看的簪花小楷心绪难明,不知迟飞鸾想同她说什么,若是解释误会,年头在大将军府也已经说清楚,倒是池真真为她的境况犯难,毕竟别人眼中迟飞鸾是假的池家后人,燕京城里多的是想看人笑话的。 池真真将阿音拉到身边,替她抹掉眼泪,说道:“多大点事,我们阿音现在可是我最得用的人,过些日子搬到新府,你就是院子里管事的丫头了,动不动就掉眼泪可不行。” 旧宅新府,池真真将有一个全新的安身之处,早就同阿音说过到了那里,用的人多了,阿音得学着管更多的事,至于皇后娘娘派来的李宫人她们,想必不会久留。 阿音摇头道:“还是请个正经的管事妈妈,我,我不成的。” 她就还和从前一样,只管姑娘的衣裳饭食就成,可是池真真却不答应:“都认了字会记账赚银子了,哪还能和从前一样,咱们的生意还要做起来,好些事情得你给我分担呢。” 其他事金莺没兴趣,可她还记得池真真要带她出门的事,闻言说道:“就是,姑娘说要到外头看看做旁的生意,我们走了,你可不得在家里守着。” 话音刚落,正好被有事来寻的段氏听见,她提声道:“怎地还要去外头?真儿如今身份不同了,哪还用得着做什么生意!” 在她看来,有圣上的恩宠,池真真往后衣食无忧,哪还用得着做生意赚钱,出远门这种话最好提也别提。 初时池真真被认回池家,圣旨送到家里,最高兴紧张的就是段氏,头三天她做梦都能笑着醒来,如今刚刚适应过来,毕竟日子还和从前一样,除了家中多了几个宫人,日子还和从前一样,池真真也没多出三头六臂。 金莺立刻看过来,池真真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迎向段氏:“婶婶,布庄如今生意怎么样?” 十六刚过,段氏布庄就开门营业,因为池真真的缘故,店里一度人满为患,都是来向段氏打听池真真的,是否她家真的出了个名臣孙女,生得什么模样,诸如此类的问题。 段氏早被池真真交待过,谁来都说认错人了,顺便给拉拉生意,只待时间一长,那些人便不会再来说闲话。 她向来胆小又多嘴,最擅长给池真真丢脸,这回却是很听话,皆因她这几日的心思都放在池小志的学业上。 那日池小志被裴文柳考校过后,便有些低落,以他的资质,怕是很难达到状元的才学高度,前日去书院前,才告诉段氏与池真真,裴大人建议他寻一位严厉又有耐心的先生,否则考过童生后便再难更进一步。 小小少年如今刚刚一十三岁,早想下场一试身手,听了裴文柳的话虽然不服,可心里隐约知道他说的没错。 “才过了年,生意就那样。”段氏随口回答,接着方才的话道:“去哪给小志找个先生,此事真儿可得放在心上。” 在她看来,有圣上的恩宠,池真真往后衣食无忧,哪还用得着做生意赚钱,出远门这种话最好提也别提。 便是她不提,池真真也一直记着:“婶婶放心,后日我见了宣武侯夫人,会求她帮忙,她交际广阔,兄弟亦文才出众,拜的便是当世大儒秦良彬。” 听说是当世大儒,段氏便先气短,怯怯地道:“也用不着当世大儒,万一给人家当弟子都不成,岂不是丢脸?” 这一点池真真倒与段氏想到了一处,自家孩子什么样她心中有数。 池真真本来还打算有机会问问太子妃,只听段氏又头疼地道:“那不争气的还说什么得请个他认可的先生才行,要不是他得去书院,我真想好好揍他一顿。” 他还挑上了! 别说段氏这个亲娘想动手,池真真的手也痒,一掌击在桌上,恨不能立时教训池小志,如此不省心的幼稚鬼谁会待见当他的先生! 如此倒是想起檀宁的好来,若是檀宁发话,池小志定乖乖听教,就算心里不服也会憋着。 是否十来岁的少年都是如此,池真真陷入沉思,努力回忆檀宁说过的话,十来岁的他是什么模样,因两人在一起时无话不谈,似乎听他说过,十五岁之前他在边城讨生活十分不易,人生似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期待,也想不到后来的生活翻天覆地。 不知为何,她这几日想起檀宁的次数有些多。 段氏走的时候又想起一事:“对了,先前小志差点被拐走,那时候抓了不少人,听说明儿就要当街斩首,想想真解气!” 看杀头这种事她不敢一个人去,想拉池真真一同瞧热闹,惨遭主仆三人同声拒绝。 —— 天有些阴,乱糟糟的集市口方才聚集了许多人,当看到六七个男女被砍了脑袋,围观的百姓均有些面色发白。 “没想到这回官府来真的。” “是啊,好几年没当街杀头了。” “刚刚血差点溅我身上,要是过年的新衣裳沾了血,家里婆娘可饶不了我!” 说话的人心有余悸,听的人心里戚戚然。 有读过书的低声同人讨论:“按律法罪不至死……” 确实多数拐子落网后杖责流放,如今日这般狠厉实是少见,忽听得一人恨声道:“可情理上他们该凌迟!这帮天杀的,下了地府也要被油炸!” 可不是嘛,没了亲生的骨肉,妇人投河上吊,好好的家因此妻离子散,那人犹不解气,冷笑道:“没想到还要替畜生说话的,真是连畜生也不如!” 无人敢问他是否家中遭遇此类惨事,因他所言并无不对,惟重典严惩方能警世,官府此举不少人拍手称快。 缉事司衙门,檀宁将前来复命的监斩官打发走,是他一手促成今日之事,却并未亲自去看人犯斩首。 他的心情极坏,杜西河不用问便知,在门外徘徊许久却不敢进去。 当日他们将一干人等抓获,本可直接杀了了事,可大人却另做了安排。想想大人当年就是被人拐到了边关苦寒之地,那些拐子能活到过完年才伏法,已是大人格外仁慈。 门被檀宁从里面打开,眼神冰冷地问道:“什么事?” 第一百二十四章 长进 才过了年,京中各处刚开了印,当值的官员多数心还未收回来,缉事司衙门一直不曾歇息,檀宁除了在大将军府陪唐桓住了几日,其他时候也没回明桂云居,在衙门里一间小小的公房里凑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杜西河低眉垂首道:“大人,查到了。” 长公主胡搅蛮缠,将安华县主被栽赃一事交给檀宁来办,锦衣卫就从漆店老板处入手,哪怕人已经死了,他们还是从杀人手法中查到了些许线索。 檀宁示意他进屋说话,桌上有残茶冷酒,令杜西河再次感慨他的自苦,任谁也没想到,曾经是大人外室的池真真,会摇身一变成了他们一直寻找的池阁老孙女,偏偏没人敢提什么缘份天定,檀宁与池真真可以修成正果,因为他们已非从前,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说吧。” 杜西河收回心神,禀道:“有人曾见过漆铺老板和内务监的人打交道,我们早怀疑他们被人灭口用的是宫中手段,这下更能确定,只是长公主同内务监的关系密切,接下来势必又要同那边起争执。” “该怎么做无需我多说,你只管放手做便是。” 檀宁唇边露出无情冷笑,既然与宫里有关,那便告诉长公主让她折腾,有人利用内务监的手行事,完了还要栽赃给安华县主,让她查来查去总是回到自己身上,不知长公主知道后会否气得发抖。 当然,锦衣卫也会追查到底,看谁是在暗中搅弄风云,他有种直觉,放火烧第一楼的人,一定和放火烧玉泉纸坊的人是同路人,且是冲着池真真来的,当时他们只将目光放在了第一楼,可是玉玄鉴当时也被烧得精光,所以,那些人的目标根本就在玉玄鉴,而非第一楼。 檀宁心中原有怀疑的人,可那个人亲口否认了,他仰头深吸一口气,又问杜西河:“我交待你办的事,可有眉目了?” 杜西河沉声道:“陆姨娘每个月都要去正德寺,正月里还没出过门,这几日定会去烧香。” 陆姨娘是忠诚伯的生母,儿子虽然做了忠诚伯,她却只能谨守姨娘的本份,因为府里还有个安华县主在,轮不到她做府里的女主人,如今有了年纪,渐渐心向佛法,能出门烧香已是不可多得的消遣。 檀宁嗯了一声,却没往下说,杜西河安静地等他差遣。 今日当街斩杀拐子的动静极大,是檀宁刻意为之,此事定会传入陆姨娘耳中。 当年他便是被拐走后离家十载,有胆大些的人猜测或与后宅阴私有关,毕竟他没了,伯府的爵位与家长都会落入庶长子手中,事实确实如此,檀容承了爵,娶了县主,等檀宁回来一切都晚了。 有人不信陆姨娘能做下这样的事,可是能生下伯府的庶长子,岂是简单人物,可伯夫人苦无证据,早早伤心而亡,这些事外人不得而知,檀宁总是在想,他失踪那些年,母亲应是对世间已无留恋。 有些事檀宁一直不愿回忆,零碎的记忆里,他本该早就死了,既然没死被找回来,他会不择手段讨回公道! 他薄唇微启:“你帮我准备一份回礼,送到卫大人府上。” 宫中贤妃的娘家正是姓卫,也是圣上给檀宁预定的正妻人选,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自打池阁老孙女找到的消息传开,卫家便有些急了,谁让唐大将军对池家的事太过上心,一直想让檀宁娶了池家后人,如今正好,池家的孙女就是给檀宁当过外室的池真真,卫子英年节里通过贤妃给他送来亲手做的点心,檀宁一向冷冷拒绝,今日怎地要回礼了? “大人……” 杜西河看不透檀宁的用意,以他对大人的了解,绝对不是要移情别恋卫家姑娘,城中勋贵人家的子弟,有哪个能比檀宁专情? 圣上不逼他是假的,可是宫里娘娘无不透露出这个意思,让他选,卫子英本来还没这么明显,自打年里头池阁老后人找到的消息一确定,她们明显急起来了。 不急不行啊,大将军对池家的事太上心,他一直想让檀宁与……娶回来照顾,甚至不惜插手将檀宁最爱的外室给赶走了,谁能想到,这个外室就是池阁老的后人呢,这下好了,正好檀宁乐意娶的人,外室怎么了,外室不还是檀宁最喜欢的人。 “我的好大哥心思太深,总是装出无用的模样,遇事都叫妻子和丈母娘出面,得试探一下他有多能忍。” 杜西河还是不懂,与卫家姑娘交好如何能试檀家大爷的心思,不过锦衣卫的手段通常太过直接狠辣,又不能用在檀容那样的人身上,或许大人真的有办法? 可这样一来,满京城爱慕檀宁的女子又要难过了,年前与飞鸾姑娘的传言纷纷,年后轮到卫家姑娘也合情合理,反正池姑娘早同大人分开了,上回还亲口说“形同陌路,嫁娶两不相干”。 他正想着有空去见一见飞鸾姑娘,劝慰她一二,又听檀宁说道:“你去问问……算了。” 他本想让杜西河问问池家人可知今日人犯斩首的事,但又觉得多余,终是忍不住交待了几句:“紫云书院那儿再交待一声,多多照应小志,她一向最记挂家人。”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池真真,他对池真真从来不曾放下。 杜西河面色微微有些古怪,檀宁看出来了,问道:“还有什么事?” “属下打听到一件事,与池姑娘有关。”杜西河斟酌着道:“池姑娘同裴状元的夫人有来往,据我所知,裴夫人给她提了门亲事,姓杨,名维柯,是京都府一名主事。” 此事由方映画一力牵线,只是还未正式让两人相看,池真真便成了池阁老的孙女,事情本已作罢,但裴文柳想让池小志拜在杨维柯门下,这念头还未成行,锦衣卫无孔不入打听出三成便能猜到七成。 檀宁不知该夸司下能力过强,还是责备他们太闲,如此细节都能打探到,甚至还预判了裴氏夫妇的打算,当真难为他们。 杜西河还补充了一句:“年里头池姑娘与杨大人曾在街上见过一面。” 姓杨的祖宗三代事也已打听清楚,只等大人问便递上去。 不料檀宁说道:“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打听,你与兄弟们近来也辛苦了,到管钱的那里取些银钱给他们分发,就说是我赏的。” 杜西河肃然起敬,大人或许真的快想开了,往后不必自苦搬回家去住。 只是在他走后,檀宁端起桌上的冷酒一饮而尽,酒杯被扔回桌上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滚落,掉在地上碎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上好人选 宣武侯府,余夫人一早便带着女儿余慧来了,她与宣武侯夫人是亲姊妹,常来常往早就熟了。 余慧自从没了庶姐暗中下毒,身体比从前好了许多,只这个年过去便长高了一点,样貌也渐渐长开,余夫人有女万事足,便将带着女儿外出养病的事情提上日程,却遭到了余府上下的反对。 不过余夫人并不在乎余家人的想法,今日她们来此是想离开燕京前与宣武侯夫人见上一面,得宣武侯夫人请了池真真来家中做客,她们也想见见池真真。 不过她们不知,宣武侯夫人请池真真来,是想给她提一门亲事。 不多时,侯府丫鬟引着池真真走进来,如今的天气还冷,她穿了件绣着冬梅的织锦裙衫,发间簪着宝华翠簪,珊瑚珠坠随动作微动,已盈盈下拜见礼。 余夫人上前将她扶住,仔细端详她的容貌,语带羡慕道:“生得真好,我家慧儿若得你三分光彩便好了。” 池真真面色微红,她同余慧站到一处,两人相视一笑。 宣武侯夫人叫人上了茶点,便摒退奴仆,四人坐着说话。 过了年池真真已经十八岁,燕京女儿十五便可嫁人,十八岁的年纪正是时候,若是从前,池真真只是平头百姓,还曾经做过别人的外室,宣武侯夫人便是有心也无力。 不过现在不同了,圣上有意补偿池家,若娶池真真过门必能得分得恩宠,正经勋贵人家的子弟当然不会考虑她,可也有不少没落的家族瞧着是个机会,再说她没有父母亲族,嫁妆又丰厚,总之不会吃亏。 池真真上回见宣武侯夫人时,是个需要她照拂的小辈,今日见了更多亲近,宣武侯夫人与余夫人姐妹感情最好,余夫人是看池真真哪里都好,宣武侯夫人为着这个,特意用心准备了礼物。 她道:“你就要搬入新居,府里用的下人,日常生活所需,桩桩件件都得提前定下,我这里指派两个管事,一个擅长管人,一个擅长管事,到时候跟着你过去帮衬几日,待安置好了将他们打发回来便成。” 池真真也想过搬回池府后的人手问题,闻言心生感激:“多谢夫人,我那里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您可帮了我的大忙。” 池家如今只剩她一个人,按说不必那么多人照顾,可池府地方却不小,草木院落都得人打理,哪有只住一处院子,任其他地方渐渐荒废的道理,再说池真真如今并不缺钱使,宫里赏的可不止现银,还有些许产业,她粗略算过,光靠那些田地铺面出息就可以养活自己和府里的花销。 余夫人哪还不知道这是姐姐替她办的,感激地对宣武侯夫人笑笑,这下子用不着她亲自过去帮忙,便主动问道:“姐姐,年前我说要给池姑娘相看个夫婿,现在我要带着慧儿去安庆,只得将此事托付给你了。” 余夫人的娘家祖籍安庆,那里气侯温和,九华山还有温泉养生之地,她想带着余慧在那儿待两年,可比在余家处处不顺心强多了。 池真真却只捕捉到了余夫人母女要去安庆的字眼,不由有些心动,开口问道:“夫人哪日出行?” “月底冬雪消融便出发!” 提起出门,就连余慧的脸上也露出向往的笑容,池真真心想,正好与她的打算不谋而合,过几日搬了家,她也该出远门了。 不过,她好像忽略了一件事,方才余夫人似乎说到了给她寻找夫婿? 果然,宣武侯夫人笑眯眯地道:“池姑娘,你的亲事包在我身上,不知大将军与你说过什么吗?” 在朝堂上,唐桓力主为池阁老翻案,曾明说过要让檀宁迎娶池阁老孙女,如今尘埃落定,不知唐大将军会否撮合檀宁与池真真。 池真真心中微叹,她是有嫁人的打算,可在燕京城大约是找不到良人了,当初檀宁宠她这个外室的事众人皆知,他是男子,打发了外室再迎娶正妻也无妨,可她是女子,身份地位就很尴尬,家世好的看不上她,家世不好的又委屈了她,更何况任谁想娶她,可能还要唐大将军来把关。 宣武侯夫人安抚地拍拍她肩膀,说道:“便是说了什么也无妨,我这里有两个人选,你要不要听听?” 说罢竖起两根手指,池真真还未开口,余夫人便来了兴趣,催促道:“姐姐快说,是哪两个?” “你稳重些,慧儿还在呢!”宣武侯夫人嗔了她一下,转头笑道:“第一个是淮阳郡王,他们家的老王妃一直盼着他能早点成亲,只是郡王自己不急。年里头老王妃见着我,说郡王那儿透露的意思,所以不必怕他家中长辈反对。” 居然是李如纶,池真真面上表情一言难尽,明显不愿意,余夫人当然知道淮阳郡王是什么德行,摇头道:“不行不行,他年纪大还风流成性,谁要嫁他!” 池真真忙道:“夫人,郡王是什么身份,我哪高攀得起。” 她就算回绝也不能像余夫人那样直接,宣武侯夫人接着道:“还有一个,是我们侯爷的侄子,已有功名在身却无官职,他前头娶过一房妻室,可惜早早便病逝。” 侯府的亲戚,听起来身份倒比李如纶相配些,但池真真眼下是真的对此事无意,正要婉言拒绝,却见余夫人轻掩嘴似乎十分惊诧。 不过她并没有说什么,全不是方才听到淮阳郡王时的直接。 池真真心中疑惑,难道这一位比李如纶还有来历不成? 她轻轻摇了摇头道:“夫人,我才刚认回家门,日后如何且有得过呢,亲事实在不必着急,况且我已打算便是成亲,生下孩儿需得姓池。” 此举与招婿无异,燕京城稍有身份的人谁会愿意入赘,她简直将成亲嫁人的路子给堵死了。 余夫人在一旁边说道:“这真是,真是……” 宣武侯夫人也大大地惊诧:“这件事你同大将军商量了吗?” 池真真笑道:“这是我自家事,无需与人商量。” 她说得云淡风清,余慧睁着明澄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母亲和姨母,不知她们为何这般反应。 第一百二十六章 收个尸 池家只剩池真真一人,既然她被认回去,享受身为池家后人的恩惠,总不好什么也不为死去的至亲做。 她生出这个念头的时间不长,却并不是草率的决定,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不然等她嫁人生子,池阁老这一枝便彻底断绝,待她若百年之后,连给池氏死去的人扫墓上香的人也没了。 好在宣武侯夫人和余夫人都是真心为她打算,斟酌着劝道:“池家总还有族亲,不如挑一个出来继承香火。” 池家还有没有亲族池真真不知道,她也懒得打听,都是些不相干的人,说不定等她正式搬回池家,就会有亲族找上门,这世间多的是趋利避害之人,池真真觉得,便是真有人敢跳出来认亲,或者有什么别的打算,大约会有些麻烦。 —— 开朝之后,圣上很是忙碌了几日,劳累之下竟得了风寒,许多政事便交给太子与众臣子商议,其中最要紧的便是替天子主持春耕劝农的仪式,二月二那日,他需得到宫外农田里亲自耕地松土,与百官一起劳作。 太子性情敦厚,早被圣上带在身边处理政事,丞相邹云丰等全力协助,圣上在寝殿安心养病,皇后与贤妃每日近前照看,没两日便好得差不多。 这一日上午,太子在前头看完奏折,将几个难以定夺的事记下,来到延兴宫请教圣上,碰见刚刚打里面出来的檀宁,他显是有心事,眉间郁气颇重,太子有些担忧,问道:“出了何事?” 檀宁苦笑了一下,往身后看了眼,低声道:“贤妃娘娘在里面。” 太子恍然,圣上听了贤妃的话,欲将卫家女儿定给檀宁,可他总是不肯答应,圣上就更确定他对池真真旧情难忘,便越想撮合他与卫子英。卫家是百年氏族,卫子英的父亲在外任职,伯父在朝中亦举足轻重,家世样貌都属上乘,檀宁结这样一门亲事不亏。 他拍了拍檀宁劝道:“你要想开些,池姑娘如今大好,该替她高兴才是。” 圣上的意思很明显,就算池真真身份转变,与檀宁也不相配。 太子与太子妃情意甚笃,幸福的人看不幸福的人怜意大起,又道:“你自升了锦衣卫指挥使,便不见半点空闲,听说如今整日在衙门待着连家也不回了?” 檀宁心情更是低落,他根本没有家,伯府的主人是现在的忠诚伯,不是他,那是檀容和陆姨娘的家。 “殿下,听说太子妃要召她入宫?” 太子不用问便知这个“她”说得是谁,叹了声道:“我这几日事忙,并不知此事,你这又是何苦。” 因为池真真同他告别时,怕他不答应还服了毒,这让檀宁如何说得出口,他心里憋屈更想不明白,两人恩爱正浓时,她离开的方式会那般决绝! 除了让她顶着外室的身份,其他檀宁并不知自己做错什么,若说辜负,该是他被辜负了! 檀宁离去的身形有些萧索,太子看得心里怪不是滋味,想着不如等池真真进宫那日,打发宫人往缉事司衙门跑一趟,也好让檀宁远远地看池真真一眼,好解相思之苦。 等太子走入殿中,却看见贤妃眉眼柔和,圣上也心情大好的样子,似乎刚刚与檀宁没未发生不快,他不禁心中讶异,上前恭声请安,贤妃极有眼色,知道父子二人有公事要谈,浅笑着道:“臣妾不打扰圣上与太子商谈正事,这便告退。” 殿中没有旁人,太子照圣上的吩咐,在椅中坐下,说道:“父皇今日心情甚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檀宁方才来过,这孩子做事总是不声不响,我还以为他要与我拗下去,不想竟已有些松动。”圣上老怀大慰。 “哦?他怎么了?” “贤妃说他给卫家姑娘回了礼!” 太子一时无语,看圣上高兴的模样,只是一份回礼而已!他敢肯定,檀宁对卫子英绝对无意,否则殿外相遇时不会是那副模样。 —— 卫子英平日喜欢读书,只有心情好时才会做绣活儿,今日便是心情好的时候,她仔细挑了个鹊鸟登枝的花样,一针针地绣了半日才停歇,此时正歪靠在软椅上,看瓷盆中的红色小鱼歇眼睛。 海棠捧着盛鱼食的碟子站在一边,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直到卫子英唤她好几遍,才回神问道:“姑娘?” “在想什么?” 海棠心神紧崩,答道:“交待了膳房中午蒸只花胶鸡,那些个婆子粗手笨脚,担心她们做不好。” 卫子英看了海棠几眼,慢慢地道:“我知道,你又在想自己的哥哥,他做事出了意外,我也不想的。” “奴婢没有怪姑娘。”海棠眼眶有些红,却不敢掉下眼泪,她颤声道:“只是,奴婢想着都过了这么久,能不能想个法子给他收个尸……” 她不敢再往下说,卫子英的脸已经沉了下去:“日后有机会总会厚葬他,现下什么也不能做!” 海棠早已知道答案,仍忍不住想问,她收了姑娘的银子,就不该再想的,可心里头总是想,眼睛一闭就仿佛看见兄长血淋淋的模样,听说死与非命的人会投不了胎,可怜她就这一个哥哥,早知就不该贪图银子让哥哥给姑娘办事。 卫子英冷哼一声,好心情瞬间全无,只是一点点小事而已,海棠的哥哥不仅没办法,还把命搭进去了,果然还是邵泽管用,可惜他之前被人打伤,养到现在才有了起色,不然也不会用那两个废物! 卫家如今的掌权人是她的伯父卫仲齐,乃是本朝御史大夫,仅次与丞相之下。卫家已有贤妃,本也没想过非得让卫子英也入宫,可也瞧不上檀宁,因为他虽有圣宠,平日的差事却有些上不得台面,更何况,檀宁对卫子英的示好并无反应。 家中长辈不看好,檀宁冷淡相待,偏偏令卫子英最介意的那个女子池真真,竟然得了大造化! 那几日卫子英生怕再有什么消息传来,直到昨日收到檀宁的回礼,让她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正欲再交待海棠几句,门外有了动静,母亲薛氏来了,年里头卫子英无故晕倒把她吓得不轻,如今每日看着她的吃食,海棠方才说的花胶鸡便是薛氏的吩咐。 “今日气色不错,还绣了针线活,不错不错。”薛氏一进门,海棠赶紧垂下头,可到底让薛氏看见她的异样,淡淡说道:“若是觉得海棠伺候得不尽心,换个人便是,我儿不必为小事费神。” 她是卫府的二夫人,虽在家中不怎么管事,可整治下人的手段还是有的。 海棠还未说话,卫子英笑道:“她倒还好,就是家里出了些事,你先下去吧。” 后头这句是对海棠说的,待屋里清静了,薛氏才道:“往日你的主意大,可是婚事得听爹娘的,你爹爹来信了,他也不同意和檀家结亲。” 卫子英蹙眉不语,姑母自会说服伯父与父亲,她倒不担心这个,可檀宁与忠诚伯府的恩怨却是桩麻烦事。 她岔开话题道:“怪道母亲手上这镯子不曾见过,原来是父亲来信了。” 内宅女子最在乎的便是夫君的看重,卫子英几句话哄得薛氏嗔笑,可她心中又觉得悲哀,父亲外任多年,身边收了不少婢妾,母亲稳坐正室,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嫉妒吗?若是换作她,只要想到檀宁心里放不下池真真,便觉得无法忍受! 她一定要得到檀宁,还得让檀宁心里再也没有池真真这个人,要做到这一点,目前得靠家里的支持。 该怎么让檀宁看到卫氏的诚意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送银子上门 二月初六,池真真悄悄地搬进修整好的池府。 宅子位于东兴安坊,门庭高大,房屋宽敞,并不比明桂云居小多少,池真真很满意,走在这里隐约能想像出当年池家众人的影子,这里往后便是她的家了。 宣武侯夫人派来的人手十分顶用,将能用到的都采买妥当,还给分管各处的仆人分了工,指派了活计,搬进去还将大将军府的老管家请来,若哪里不妥贴立时改过来。 老管家没有旁的要求,只问过池真真后,在府里挑了个僻静的小院,专门供奉上池阁老与两位公子及其夫人的灵位,至于池家那个小女儿,也就是池真真的姑姑,唐桓却没将她的灵位一并送来。 迁居本是喜事,池真真却只在几个亲人的灵前上了柱香,告知他们一声终于回家,让跟来的李宫人等人心里一阵心酸。 李宫人她们又留了两日,便提出告辞回宫,差不多一个月的陪伴,她们早已看出池真真并非天真不知事的女子,能提点的都已经说到,该挡下的麻烦也为她挡了,几人此时离去算是功成身退,该回宫里复命了。 池真真给三人准备了丰厚的礼物,待她们回宫后,便张罗着段氏与池小志搬进府里的事,府里只她一个主人住实在太空了。 如今她的身边可不止阿音和金莺两个,主院有仆妇十来个,内外管事两个,灶房与杂役若干,门房马夫也不可少,待段氏与池小志搬过来,还要给他们挑些得用的人手。 段氏其实有些心虚,同池小志商量是否合适,池小志疑惑地问道:“娘你不是天天念叨着要搬过去,如今又不想去了?” “想是想,可真儿如今和咱们不是一家了。”段氏唏嘘,做了这么多年家人,突然不是一家还真不习惯。 “那可是我姑姑,您要是不去,我去!” 池小志已经得知裴文柳给他找了位先生的事,他怕裴文柳,担心杨先生和裴文柳一样让他见了就发怵。 听说杨先生也有官身,那还有时间收弟子? 段氏怎会放他一个人去池府,安排好自家的人手,便扭扭捏捏地搬了进去。 池阁老当年的学问极好,重视子弟诗文才学,宅子建得清幽雅致,池真真住在主院,段氏就选了离主院不远的沁梅院,不知是否夜里睡得好,醒来美滋滋地觉得自己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从今往后,她也是有头有脸的夫人了。 不过想到自己的铺子,段氏还是清醒过来,叫人套了马车去店里做生意。 凤仪宫,李宫人正向皇后回禀这些天在池家的见闻。 “池姑娘行事有些随性,但她很有主见,平日不见她读书习字,也没有做女红针线,吃穿用度并不靡费,娘娘赏的珠玉和将军府送来的银钱都妥帖收着。其他府里送的帖子,她一概没有应邀,只与宣武侯夫人有过往来。” 在皇后面前,李宫人没有刻意说些好听的话,都是些实实在在的陈述。 太子妃今日也在,她孕期已过了三个月,她面色红润,显是近来过得很舒心,便是皇后免了她许多规矩,她仍时时来问安。当听到皇后疑惑问池府的日常花销从何而来,太子妃含笑道:“母后,真真刚搬过去,儿臣叫人给她送了贺礼,暂时还够她府上嚼用。” 她与池真真早在入宫前已经相识,做了太子妃后还召池真真入宫相见,让不少人心里泛酸,池真真的命可真好,先有檀指挥使宠爱,后有太子妃视如姐妹,真不知她有何好! 皇后轻叹道:“银子哪有够花的,本宫当日想为她讨个封赏,若是得个乡君的名号,每年靠着份例日子会好过些,偏陛下的旨意里没提。” 并非池真真人见人爱,连皇后都喜欢她,而是皇后当年见过池阁老,与池家的小女儿相识,她对池真真便生出了些许怜惜。 李宫人屈膝道:“娘娘不必忧心,池姑娘是个有福之人,在家里坐着就有银钱送上门。” 她说的是前些日子正德寺的大和尚登门,送来一笔“佛缘香”纸张的费用,正解了池真真的燃眉之急。 御赐之物得供着,唐桓给的不到万不得已,池真真不想轻易动用,早先送去正德寺的纸张可都是供奉给高僧的,图的是个名声,没想到正德寺会在此时送银子来。 皇后听了有些惊讶,竟不知池真真开了纸坊和铺子,能把生意做到正德寺,那可是皇家寺院,想来小姑娘颇有些能耐。 “母后,这件事儿臣知道,”太子妃并没有说当初去玉泉镇送银之事,而是趁机为池真真又说了几句好话:“真真的纸坊开得时间不长,纸张生意利薄,佛缘香做得最好,难得是供奉佛前有些奇效,母后若有兴趣,叫她往宫里送些便是。” 等皇后试过之后,说不得宫里会多一笔采买,玉玄鉴又能重新开起来,至于纸坊和铺子被烧却不必提。 皇后果然来了兴致,姑娘家家的不仅身世离奇,经历亦有些传奇,如今做生意还做出了门道,愈发叫人好奇。 —— 施娘子过了年后,身体才算彻底好全,她本打算回趟玉泉镇,亲自瞧瞧那里的情形,却被池真真给劝住,不提锦衣卫接手后她们无法干预,就算是找到是谁指使的纵火案,她也不愿意再回玉泉镇了,纸坊也不可能再开在那里。 因纸坊和铺子被烧,往后“佛缘香”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再供应,施娘子亲自到寺里解释了一番,没想到正德寺竟给她们结算了此前的银钱。池真真心中打鼓,毕竟之前和寺里的大和尚们说好的条件,纸张是无偿给寺里供奉,怎地突发善心要给钱了? 待打听清楚才知,住持得知她就是池阁老孙女,且生意惨遭意外,于是命人接济她。 池真真一时心情复杂,祖父他们虽然早早就不在世上,却不断地让她承受到遗泽。 这日一早,池真真带上阿音、金莺出门,先去接了施娘子,才往正德寺出发。 马车里的她有些紧张,与施娘子再次商议道:“先生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能成吗?” 施娘子无奈摇头道:“世上哪有必成之事,尽人事听天命。” 只有阿音盲目地信任池真真,握拳道:“姑娘说的一定行!”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佛门生意 正德寺还如从前一般热闹,信徒香客人潮挤挤,池真真等人在山门处下了车,排了会儿队才得以进门,与知客僧说要见住持,却被婉言拒了。 住持佛法精深,来寺里上香的人哪个不想见一见住持,求他老人家解厄除难,最好能再指点迷津,可若人人一来就要见住持,那再来十个八个住持也忙不过来。正德寺是皇家寺院,寻常人布施得再多,也难见住持一面,燕京城里的名门望族来了,亦要看大师愿不愿意相见,池真真只是长得好看,出家人行事可不看脸。 没办法,池真真只得又抬出自己是池阁老后人这个名头,知客僧立时眼光微变,她面上极力维持着浅笑,实则心里大大叹气,果然,她不出门交际是对的,这段时间她一定不时被人谈论,连出家人也知道她的事。 来都来了,池真真随大流上香拜佛,还仔细问了如何为亲人点长明灯,要捐多少香油钱才行,亲人们的法事早由唐桓大办过,她也想多尽一些心。知客僧来请她后头叙话时,她已经问到高僧念经与寻常和尚念经有什么区别,将当值的僧人问得面沉如水。 路过寺院中的参天大树时,池真真想起上回来正德寺,是与崔夫人相约在此,转眼大半年过去,世事变迁,上一任指挥使卸任,檀宁转了正,崔夫人现今不知如何了,池真真还记得她的女儿叫彤彤。 阿音与金莺并未跟进住持的禅院,只在寺中随喜,池真真与施娘子走进禅房,看到一位眉毛胡子全白的老年僧人,他穿的是最普通的青色僧衣,示意两人在蒲团上坐下。 云雀在屋顶飞过,留下清脆的鸟鸣声,住持看了一眼窗外,转过头对池真真道:“还未到云雀飞来的时节,施主今日来便碰上了,必是有些缘法。” 池真真心中忐忑,并不太想听什么缘法,今日来此有些草率了,万一这位是得道高僧,能看出她身上的奇异之处可不妙。 “大师,我今日求见为的是红尘俗事,莫怪莫怪。” “请说。” 池真真看了施娘子一眼,由她给住持讲解来意。 施娘子气质清冷,所说内容却与钱字脱不了干系,来之前两人商量好了,愿与正德寺合力开一间专供佛前供奉用纸的纸坊,且一应事务由正德寺说了算,她们只管把纸做好,每年分成多少也是寺里说了算。 如此诚意等来的却是住持一句:“出家人不理红尘俗事,施主莫要再提。” 他看出池真真想靠的是皇家寺院四个字,有正德寺出面,以后纸坊开起来,再有人想对付她会有所顾忌。 这是池真真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她曾想过借太子妃的名义再把生意做起来,可总是依赖太子妃总归不好,至于唐桓那里,她看得出来他想让她从此后走贞静贤淑的路子,做生意开铺子甚至要出远门的事,她提也未提。 池真真有些后悔,住持见她定然想聊与池阁老有关的事,可她没有问一声当年二人有何渊源,直接就谈起了生意,想必住持对她已无好感。 可她内心里并不情愿拿池阁老来拉好感,再次费力劝道:“大师,您考虑一下,这桩生意,不对,这次合作百利而无一害,佛缘香已然有了名号,也可为寺中用度省下一笔。” 住持并不心软,说道:“施主,请回吧。” 能看在池阁老的面上见池真真,已经足够念旧,铩羽而归,池真真有些气馁,回去的路上她已缓过劲儿,安慰起了施娘子:“万事开头难,咱们算是第二回开头了,大和尚不答应也没关系,我先寻个合适的地方,总得做些准备。” 施娘子轻笑道:“我还没劝你呢,你倒来劝我,这件事你不用管,我早想好了。” 至于是哪里,她却没有说。 池真真浑身舒泰,大大松了口气道:“辛苦先生,我还要为了池小志的事忙两日,待给他找先生的事情定了,咱们一起去瞧瞧你寻的地方。” 池小志今日穿戴一新,提着段氏备好的礼物,神情却有些惶恐,不像是去见新先生,而是要被先生提问打板子。 “我不想找先生了,紫云书院的先生已经不错。” 他拧着眉毛拖着步子,跟在池真真身后低声抱怨。 段氏走得靠前,并未听说儿子说了什么,回身催促他往前去,已经到了裴状元家门口,哪怕他们今日是借这个地方与未来的先生初识,那也是沾了文曲星的光。 “真真,那位杨大人真的能教好小志?” 池真真哪里知道,她有点不太想面对杨维柯,心里还在想再去正德寺一次,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迟早磨得住持同意。 “婶婶,杨大人能不能教好小志我不知道,你再揪他的衣裳就要揪坏了!” 段氏忙松开池小志,方映画已经快步迎出来,先与段氏二人打过招呼,才挽着池真真的手挨着她说话:“今日可不止给小志相看,你懂得的!” 池真真不由甩开她,说道:“方姐姐,我正有事想同你说。” 她正要将自己想招婿入赘的理由摆出来,便听身后又有动静,原来杨维哥与她前后脚到了。 上次他们在街上匆匆一晤,池真真甚至没看清楚他有几只眼睛几个鼻子,今日再见,他没有穿官服,瘦高身形穿了件藏青色的常服,头发规规矩矩地用玉扣束着,剑眉星目,竟是样貌不俗。 池小志悄悄看了几眼,不知为何,只要对方不长着裴文柳的脸,他便没那么怵,心中生出的是对先生的敬畏。 杨维柯早知自己将收一位弟子,至于站在一旁的池真真,他起先并未在意,而是好好打量了一番池小志,见他眉清目秀,周身并无歪邪之气,心中有些满意,读书要看天份,只要心中有正气,学识慢慢教就是。 直到裴文柳郑重地为他介绍了池真真的身份,他才醒悟过来,眼前这个婀娜的女郎是好友让他相看的人。 池真真将头低垂,假作不善言辞,段氏殷切地说着好话,希望先生不要嫌弃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池小志想反驳一二,却又不敢造次。 第一百二十九章 转机 没一会儿的功夫,池小志拜师礼已成,从今后他每个月都要用一旬的时间,跟着杨维柯念书,其余时间还在书院,这对于念书并不用功的他来说,简直是项苦差。只有段氏满面笑容,状元公亲自牵的线,杨先生必然是极出众的,她仿佛看见池小志读书进取,高中后打马游街的模样。 池真真被方映画拉到后园,不等她开口询问,便为难地道:“方姐姐,你一番好意我却要辜负了,杨先生既已是小志的先生,相看一事莫要再提。” 方映画手指轻点她额头,嗔道:“你当我乐意做这种事?是那次街上巧遇后,杨大人主动提的。” 她也觉得池真真与杨维柯不太相衬,不说两人年纪差得多,只说两人的身份阅历,必不会志趣相投,如何是一路人。 池真真双眉轻蹙,那回不过是匆匆一面,若是他答允给池小志当先生是另有所图,她岂肯答应!但裴文柳与方映画并非识人不清的,杨维柯的人品当是信得过,只是她心中已然有了疙瘩,心中更是抗拒。 可她无法对着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直接点明两人之间并无可能,此人已经是池小志的先生,她要怎么做才能不影响到池小志? 真是个难题啊。 “池姑娘。” 身后传来杨维柯的声音,方映画轻咳一声,挽住池真真道:“杨大人怎地走到这儿来了。” “裴兄让我来,有些想当面与池姑娘说。” 他倒是比池真真直接得多,方映画还要再说,池真真握住她的手微紧,柔声道:“方姐姐,无妨的,我愿意与杨大人聊一聊。” 裴家的后园无人,杨维柯站在原处,与池真真隔着一段距离,他开口说道:“我今年二十有七。” 她不自觉算了一下,比她大了差不多十岁。不过池真真已非真正年华正好的少女,杨维柯的年纪只比未重生前的她大了四岁。 他继续道:“家人一直催我成亲,只是我并未遇上真正倾心的女子。” 也就是说,他不是个将就的人。 她继续听着,若他下一句说的是她令他倾心,那可真是太俗套了! “姑娘亦非我倾心之人,你的为难我亦看在眼中。” 池真真心里一惊又为之一松,杨维柯竟这般坦白,看来他们对彼此都无意,真是太好了! 可是,方映画刚才说是杨维柯主动提出对她有意,不管他到底什么意思,池真真都打算让话题就此终结,她清了清嗓子道:“既然话已说开,我……” “姑娘别忙着拒绝,我有自知之明,并不能像裴兄那般幸运遇到此生所爱,只求相伴一生的女子能明理且清醒,而你便是那个最合适的人,故此我有个提议,若是姑娘能接受,我就遣人向你提亲,你不妨考虑一下。” 这一刻,他们只是男与女,沉稳如他,并未将她当成天真无知的少女,想与她商量个最妥当的安排。 过了半晌,池真真试探着问道:“你之前议的两门亲事,是否也曾这般向两位姑娘坦白?” 杨维柯沉默地点点头。 池真真吸口气,这位仁兄活得清醒又残忍,如何能对将与他共渡一生的女子,说出如此直白的言语,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我不会与你两情相悦,只要安分守已与我共度一生就行了,试问谁会愿意。 她忽地想到一件事,问道:“敢问杨先生,你成亲后会与妻子生儿育女吗?” 这个问题十分尖锐,就差没直接问他,会不会和不爱的女子行夫妻之礼。 对有些人来说,爱意圣高无上,若是不爱就不能接受与其他人同床共枕,若只嘴上说没有情意,却仍会与不爱的人生儿育女,那着实没有必要提前告诉对方,我不会爱你。 你有追求,难道别人就只配看着你这般自大吗? 杨维柯依然回答得很坦然,他道:“自是以礼待之,绝无非份之想。” “我会考虑你的提议。” 池真真没有完全把话说死,姓杨的为人并不讨厌,打消了她非常介意的顾虑,因她曾经想过未来若真的嫁了人,就得与另一个男人躺到一张床上。 一个不是檀宁的男人,每每想到此处,池真真便再也想不下去,日子怕是也过不下去。 她是做过别人的外室,可只有檀宁一个男人,当初也是拜过天地,视他为夫君才会接纳他,男女之事在她心中亦需两情相悦。所以她嘴上说着要嫁人,实则心里还未能过了这个坎,甚至想过若有朝一日想嫁给谁,需得先试试能不能躺到一张床上才行。 今日要办的大事不止池小志拜师一桩,池真真回到家便见到施娘子正在等她,顿时精神一震:“如何了,大和尚是否改变主意?” 施娘子摇头,不过她却带来一个好消息,皇宫里的贵人用了正德寺进献的佛缘香,似是十分满意,住持已命人将寺中所存纸张都送进了宫里。 池真真双掌一击:“此事差不多要成了,我现在就去找住持大师。” 施娘子摇头道:“咱们需得先找另一个人,章先生。” 她身子一顿,这般重要的事,她竟忘记了章回。 施娘子说的没错,这次与正德寺的事若成了,那么他们要建的可不是最初在玉泉镇建起来的草台班子,得有个像章回那样的相助才行。 虽然池真真有把握没有章回也能做出得佛缘香,毕竟他当初一点也没藏私,但章回是自己人,是玉泉纸坊能做起来的功臣,她曾发誓往后要给他更多分红。 上次与章回见面,尚是年前,那时候他还说要娶她,如今竟是连个影子也不见。她被寻回池家的事,章回不可能不知道,连原庆还用陈王府的名义送了贺礼,章回却连一声祝贺也无。 她的事章回一直很上心,这回是怎么了? 池真真皱眉道:“他怎么回事,还要我亲自去请吗!” “章先生岂是那样的人,我打听过,他有公务在身,早已动身去了离宫,要请也得去那里请他了。”施娘子叹道:“他是有本事的人,往后还是客气着些。” 从燕京到离宫怕不得两三日的路程,正德寺也还没答应下来,池真真当即修书一封,找人给章回快马送去,至于他会不会回来全看天意。 第一百三十章 许愿烧香 长公主自收到内务监的人与第一楼被烧有关联,便常去敲打他们,可把新换的内务监首领吓得不轻,此事连还在养病的圣上也有所闻。 藏银案事发后,原内务监首领因与长公主暗中勾结,已经被换掉,新首领没打算再走老路子,却也不想得罪长公主,当得知她想查何人与宫外纵火者勾结,赶紧向她表忠心,内务监上上下下无人敢行此事。 圣上将长公主召去,问皇姐究竟想做什么? 长公主委屈道:“陛下可知,我的安华差点被人安上莫须的有罪名,都是这些奴才做的好事!” 她并不在乎第一楼烧没烧,可不能容忍被人利用陷害,于是将此中原委告诉圣上。 圣上一听竟还有檀宁的事,又将他檀宁召入宫问话,才信了长公主三分。 过了年檀宁又长一岁,气度更见沉稳,长公主心中忌惮他,故意在他面前道:“陛下,安华这几日身体不适,容她养好身子再回伯府不迟。” 年里面长公主求了恩典,将女儿接回府里小住,现在拖着不想让她回府,最好是能在公主府住个一年半载。 圣上的脸色沉下来:“她是伯府主母,总在娘家住着算什么。既是不想回去,以后也不必回去了。” 长公主心中一惊,再也不敢多说什么,狠狠瞪了檀宁一眼方告退。 待她走后,圣上没好气地问檀宁:“别装了,你把内务监的人查了个遍,还让皇姐去吓唬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檀宁一本正经地道:“陛下,第一楼失火案尚未破获,凡与案子有关的可疑之人都要查。” “查出什么了?” 檀宁摇摇头,正因为什么也没查到,他才意外,暗中之人藏得太深了。 —— 长公主出宫回公主看见安华县主歪躺在床上,她没有上妆,头发散着,模样与平日比起来虚弱了许多,她竟真的病了。 她满心怜爱地走过去:“我儿,你今日觉得如何了?” 安华县主手放在胸口,声音有气无力地道:“这里闷,总觉得透不过气。” 太医已经来过几拨,却都说不出她哪里不舒服,而安华县主一口咬定病是闷出来的。 她哀哀地看向长公主:“我这病定是闷得太狠了,母亲,我想出去,哪里都行。” 她眼巴巴地看着长公主,虽然女儿已经嫁人生女,也成了一个母亲,可是,长公主依然觉得她是需要自己全心全意照顾的孩子。 她几乎瞬间心软,满口就下来:“好好,我带你出去。” 这时节还未到出城游玩的时候,长公主想了几个地方,太隐蔽的安华定然不乐意,太热闹又太过招摇,她已经想到圣上板着脸教训她的模样。 最后,长公主将散心的地方定在了正德寺,那里是皇家寺院,以往长公主要去进香,都会提前让人通知寺中住持,公主芳驾降临那日会谢绝外客,整座寺院只供长公主一人游览。 可这一次,她若是大张旗鼓地摆驾,宫里应该会猜到她带了谁去。 长公主只觉得委屈了安华县主,她从小宠到大的孩子,竟连去个寺院都得悄悄地。 安华县主倒是很高兴:“那我与母亲扮作寻常人家的母女,岂不是更好。” 大约哪怕她说要天上的星子,长公主也会为她摘下来,所以,那日的行程就这样定下来了。 —— 正德寺外,池真真信心满满地再次求见住持,当值的知客僧已经不是那日所见,同样觉得她的要求太过无礼。 她只好重新说了一遍新身份,才被引去见住持大师。 主持与她都不急切,因这件事情本身急不得,只是两人刚坐下来,一个小沙弥匆匆来到,在住持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就见住持起身慌忙迎出去,一句话也没给池真真交待。 小沙弥还没有走,悄悄告诉池真真:“寺中来了贵人。” 皇家寺院来的自家是皇室贵客,池真真有心等一会儿,可谁知道贵人什么时候走。 果真是好事多磨,池真真看看时辰,带着阿音和金莺留在寺里吃素斋,大和尚们吃的极好,三餐一饭味道着实不错,尤其那道清炒豆腐,总觉得比她吃过的任何豆腐都要美味。 直到用完素斋,住持大师仍未有闲暇,池真真便趁着吃茶歇息的时候,在心中盘算下一步的打算。 她本想同余夫人一道出发,但是唐桓日渐衰败的身体,令她无法想走就走。池真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明明他老人家并未用规矩约束她,可她感觉到,他十分希望,她能在燕京站住脚。可她充其量只是个沉冤得雪的臣子后人,一个没什么权势的弱女子,能衣食无忧地活下去已经很好,做不到让池家再回到往日的荣光。 阿音从外头回来,神神秘秘地道:“姑娘猜我碰见谁了?” 池真真摇头,她们在燕京没有交好的人家,碰见谁都不值得惊喜。 “是伯府的宫嬷嬷。” 确切地说,是安华县主身边的管事嬷嬷。 池真真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怎么地来了正德寺?不过她还抱着一丝侥幸,圣上禁了安华县主的足,所以碰见宫嬷嬷也没什么。 但是,小沙弥说寺里来了贵人……唔,她道:“伯府的人咱们还是离远一些,你在哪瞧见的,我看我们……” 话没说完,便听到一声惨叫,池真真整个人差点跳起来,安华县主绝对也来了,有她在的地方根本平静不了,她今日出门真该看看黄历的。 “走走,我们快走。” 可是晚了,用斋饭的禅房院门被人堵上,谁也出不去。 池真真缩回来,看到金莺还跟在身边才安下心,这时寺中的僧人忙过来安抚香客:“施主莫要惊慌,适才寺中来了贵人,本不愿透露身份,奈何被人给冲撞了,这会儿已经没事了。” “既是无事,还不放咱们走吗?” “稍安勿躁,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放行了。” 冲撞了长公主的,却是伯府的陆姨娘,也是安华县主的婆婆。 她今日恰好也来了正德寺,不过她在安华县主面前根本不敢摆婆婆的谱,被安华县主吓得头晕眼花,好半天才缓过劲。 她颤巍巍跪下去,说道:“见过长公主,见过县主。” “起来吧,今日倒是巧了,一个两个都往正德寺来。” 长公主说起,陆姨娘却不敢起,方才她带着贴身婆子正暗中找人打听家中风水,若是被长公主得知她那点小心思,怕是得受些苦痛折磨,这可是陛下的亲姐姐! 长公主又问道:“陆姨娘今日来寺里做什么?” “许愿烧香。” “许的是什么愿?” “许的是府中诸事平安,不过是求些心安罢了。” 她悄悄抬起眼,看了一眼端坐不动的安华县主。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争与不争 陆姨娘跪在地上,安华县主当没看见她似的,禅房里光线阴暗,地上的石砖冰冷,陆姨娘膝盖隐隐地疼。 还是长公主发了话:“跪着做什么,起来罢。” 有侍女上前相扶,陆姨娘这才起身,谦卑道谢,又嚅嚅地道:“方才是妾的不是,被那声吓到了才乱走一气,不想冲撞了公主。” 没有皇家贵人来的时候,正德寺的香客总是很多,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长公主只是与住持说话分了下神,安华县主那里便出了事,她身边护卫的人反应很快,将发出惨叫的人带下去,顺便把一旁窥伺的陆姨娘揪了出来。 提起方才的事,长公主烦闷地挥了下手:“我没什么,安华却被吓了一跳,你也是,来上香就大大方方的,见了人躲什么躲?” 陆姨娘低下头道:“妾往日不常出门,胆子有些小。” 她说起话来娇怯怯地,长公主听得皱眉,她与陆姨娘是一样的年纪,都已经四十有余,一个是皇家公主,养尊处优惯了的,一个在后院苦熬多年,脸上早早生出细纹。尤其这几年陆姨娘一到夜里便睡不好,面色青白有些憔悴,老伯爷死得早,她早已不再打扮,偏又一向觉得自己颜色好,半点也无容颜老去的自觉。 陆姨娘赔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尽量不让长公主看出心里的异样,她熬到今日,最大的心愿已经达成,那便儿子檀容虽为庶长子,却继承了伯府爵位,为这个她好生得意了一阵。 可好日子不长久,檀容被安华县主瞧上,伯府迎来身份尊贵的儿媳妇,她这个姨娘即便是伯爷的亲娘,也得守规矩安分待在自己的小院里。 身为伯府最受宠的姨娘,还叫亲生儿子以庶子的身份继承了伯府爵位,陆姨娘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但长公主与安华县主从来没将她放在眼里,在绝对的皇权面前,她在后宅里历练出来的心机和手段,全都无用。 这也便罢了,陆姨娘知道檀容能娶一位县主的好处有很多,可谁能想到她有那可怕的疯病,让伯府的尊荣与体面都成了笑话。 巧的是安华县主也十分嫌弃陆姨娘,好好的夫君竟有位上不得台面的生母,母亲说得对,她不能总在娘家不回府,陆姨娘虽然是伯爷的生母,却小家子气得紧,她倒不怕这个妇人给檀容身边塞人,檀容并非没有主见,他是知道轻重的,绝对不会做出让她失了脸面的事。 可让安华县主没有想到的是,陆姨娘竟怂恿檀容休妻! 此事她未曾告诉长公主,而是冷眼看着檀容会如何,如今看着陆姨娘的模样,她用满是恶意的语气说道:“姨娘的行为鬼祟,该不会是来咒我的吧?” 安华县主早已将她看透,表面上陆姨娘很守规矩,私下里却觉得自己才是府里的女主人。 陆姨娘连站也不敢,忙又跪下道:“万万不敢,县主别误会。” 长公主嗔了女儿一声,转头道:“行了,谅你也不敢,下去吧。” 她将陆姨娘打发出去,才道:“你收收脾气,你与檀容还要长久做夫姨,那到底是他的生母。” 安华县主放低声音道:“母亲莫要把她当好人,当初伯府的事说不定就是她做下来的,不然好好的孩子会丢……” 长公主打断她的话,道:“若当真是她,那也是人家的本事,知道为自己筹谋,否则檀容岂能承爵,人活在世上如何能不争!” 安华县主不屑地道:“檀容若没有今日,他也做不了我的夫君。” 说来说去,陆姨娘如何在府里兴风作浪都与她无关,她既嫁给了檀容,自会帮他巩固爵位,她只是看不得蠢人在府里作怪罢了! 陆姨娘被打发出来后,一直走到大殿附近才见到自己带来的管事妈妈,冯安家的长着一张又长又尖的脸,看着十分难缠,却一直在陆姨娘身边服侍了二十年,从前她还是丫鬟的时候便去了陆姨娘身边,后来嫁给伯爷身边的小厮,为她做了许多年的事,是她的心腹之人。 “夫人,您没事吧?” 陆姨娘揉着膝盖咬牙道:“无碍。” 随即又问道:“劳先生呢,他可有事?” 冯安家的目光闪了下,说道:“劳先生在偏殿等着夫人,他说了一通云山雾绕的话,我都听不懂,正等着夫人来听。” 劳先生是位江湖人,陆姨娘近来暗示了她几回,说想寻一位有本事的异人,至于是什么本事,冯安家的没有细问,她的主子是伯府妾室,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扬眉吐气在伯府当家。 冯安家的就在外面打听了劳先生,今日在寺中初见,劳先生当场给陆姨娘露了一手,谁知道这一手当即撞上了安华县主,他见机得快,嫁祸给了身边香客,自己悄悄溜了。 等陆姨娘与劳先生会面密谈结束,冯安家的就看见她神色莫名,嘴巴却闭得紧紧的,也不知成还是不成,可她不敢打听,只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跟着陆姨娘回了伯府。 —— 那日池真真最后还是没能见到住持,怏怏地回到府里,发现大将军府来了人。 从前她有一阵常去大将军府打扰唐桓,与老管家打交道最多,如今情形正好反过来,老管家隔三差五地来看她,顺便也来看金莺。 金莺欢欢喜喜地和祖父说了一会儿话,又打听大将军的身体如何,每次问完会有些黯然,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向老管家透露池真真想出远门的打算,这件事不必池真真交待,她也知道不能说,不然大将军知道后定会想法子劝阻。 今日老管家送来的是几匹衣料,抖开之后轻盈柔软,段氏看得眼都直了,她虽开着布庄,却从来没见过这般好的料子,且颜色娇嫩,正适合过些时日裁成春衫。 池真真本想命阿音收起来,段氏按住她道:“为何收起来,也该好好做些衣裳了,万一皇后娘娘哪日再召你入宫,若不穿得体面会被人看轻。” 她失笑道:“婶婶,皇后娘娘怎会召我入宫,你想多了。” “那还有太子妃娘娘,谁不知道我家真真是太子妃娘娘的闺中密友。”段氏说得与有荣焉。 倒真让段氏说中了,没两日当真有个宫里的小内监来了池府,通知池真真准备入宫,参加花朝节宴会。 第一百三十二章 心病与心疾 宫里的花朝节宴定在二月二十六,入宫赴宴的女子皆在准备新衣裙,唐桓送来的衣料正好派上用场,段氏在外头寻了两日,有名气的织锦坊都忙得不可开交,她只得又将料子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池真真新买进府的下人里也有擅长针线的娘子,故而她并不着急,只叫人慢慢做就是,心中却打算好了,早春时节,乍暖还寒,那日穿件得体又保暖的裙衫便可,以她的身份,难不成还要同其他官宦人家的女子争个高低不成? 况且宣武侯夫人还派了管事妈妈来,指点她一些规矩与忌讳。 其实她前世曾经历过许多回类似场面,也入过宫,心中并无怯意,可无法告诉关心她的人。 那日来的小内监说了,这回的花朝节宴由贤妃娘娘操持,她有意在燕京闺秀里头给二皇子挑个可心的。 说白了,这次各家都会带着适龄少年男女入宫,都想趁此机会相看一番,而池真真能入宫赴宴是皇后将她的名字加了进去,太子妃更想趁这个机会见一见她。 池真真没对花朝节那日的安排有任何期待,带着金莺又去了正德寺。 住持大师这次没有为难她,默默听完她对两方合作的打算,叫来监院拿出一份拟好的契书,池真真接过来一看,她所说的都记好了,甚至连她没有想到的也已补全,正德寺是皇家寺院,不仅出了建造纸坊的地方,一应事务只派两名行事僧人坐镇,其他都不管,分成也只写了两成,简直是在行善积德。 事情太过顺利,池真真脑中飞快闪过一丝不对劲,但来不及多想立刻表明立场道:“大师,说好的共同建纸坊,怎好意思只分两成给寺里,不行!” 她心理最合适的价位是五五之数,但想着总要与寺里磨上一磨,甚至做好了准备四六分成。 住持双手合什:“两成便足够寺里供奉纸张的用度,再丰厚佛祖会怪罪我等。” 也就是说,人家写的两成,正是用原本和她之前谈好的纸张抵了,真是位佛门高僧! 池真真当即又去大殿添了笔香油钱,还许下宏愿,有朝一日定会让这两成利润变得比住持大师预想的多上十倍百倍! 多日夙愿成真,池真真迫不及待想将这件事告诉施娘子,才走出寺门,便听得一道婉转清音:“真真,可有空闲与我一叙?” 许久未见,迟飞鸾还是那样美得空灵清冷,只有一双如水黑眸中盛着令人怜惜的忧愁。一阵冷风吹过,她瑟缩了下,朝池真真走了过来。 池真真觉得她比上次在大将军府见到时还要瘦,待她走到跟前,才发觉她不仅瘦,脸还白得有些发青,忍不住说道:“你的身子可还好?” “还好,我听说你近来总来正德寺,所以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你。” 看样子她已经等了有一会儿,池真真想起她曾送过帖子,想要见她一面,便道:“外面还冷,先上车说话。” 两人上了池真真的车驾,金莺正要跟进去,被阿音扯住,姑娘定是有话同飞鸾姑娘说,她们两个还是莫要进去。 迟飞鸾上了车长长舒了口气,池真真怕冷,车里备有小炭炉,一直暖烘烘的,她似活过来般谓叹着道:“还是你会得享受。” 池真真没觉得这是享受,过日子可不得让自己舒服些,她只笑笑没说什么。 迟飞鸾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我来京城还不满一年,却像过了两三年,近来刚刚想通,打算离开燕京。” 她是自由身,想去哪里都行,池真真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些熟悉的味道,此刻的迟飞鸾,与当初在碧湖游船里那个洒脱的她有些相似。 “你的病还要紧吗?”她记得迟飞鸾说过,与檀宁之间纯属合作,为的是他寻名医治好她的心疾。 “差不多了,反而是心病累我变得不像我了,如今不管是心疾还是心病,都已好了。”她语带双关,眼中慢慢有了些神采。 池真真干巴巴地道:“那就好。” 当初听闻檀宁将迟飞鸾带回了明桂园居,还让她住进了池园,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现在听闻她要走,却也没觉得心里多快活。 “真真,我本有许多话想当你的面讲,可现在觉得没必要说了,日后若有机缘,我们还会再见时,再与你同游寻乐。” 她们两个自相识以来,见过的次数并不多,但前有迟飞鸾替池真真受过,后有池真真全力相救,本该成为知心的貊,却因为有人暗中拿池家后人身份做文章,以及檀宁有意为之,竟在她们之间竖起了厚厚的屏障。 池真真明白,她原本想说的定与檀宁有关,不说反而让人心中生出感激,之前不愿见她,就是怕她真情剖析对檀宁的爱意,然后苦求是否可以将檀宁让给她之类的话,若是如上次一般檀宁恰好出现就更扯了。 好在这一切并未发生,迟飞鸾是个通透的女子,不会为了个把男人就要死要活。 不过她到底对檀宁动了心,才会想离开燕京。 她压下心中异样,问道:“你几时走,我去送你。” “我原本想越快越好,可梅娘说此时上路便是寻死,她唠叨起来……”迟飞鸾叹气摇头,又道:“她总是为我好,适才躲在车上不肯下来,说没脸见你,可比我脸皮薄多了。” 池真真才不会怪罪梅娘,不过心中到底有些介意,因迟飞鸾住在池园,她便吩咐马车先回自己的住处,到了家门口再与迟飞鸾分开。 可巧今日是池小志从杨家进学回来的日子,两拔人在池宅外相遇,池小志跳下车便叫起来:“姑姑,我回来了,你是在等我吗?” 杨维柯不轻不重地咳了声,方才掀开帘子,池小志登时缩缩脖子,规规矩矩地扶自己的先生下车。 那日两人在裴家的后园互相讲明立场,池真真说会考虑,其实根本将与他之间的事抛至脑后。不过就算池真真心里对杨维柯无意,也没有见了就躲过去的道理,她大方地道:“烦劳杨大人送小志回来,以后定好时间我叫人去府上接他。” “不必客气,我既收他为弟子……”后面的话却没了,杨维柯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池真真身后,那是迟飞鸾跟着她下了马车,她见池真真正与人说话,便走向跟在后头的另一辆车走去,梅娘终于肯露面,想扶她上自家的马车。 迟飞鸾转过身,见池真真看过来,便带着明媚笑意道:“我走了,离开燕京时若有心情便叫人送信来。” 若是没有送信,那便是心情全失,送与不送又有何区别。 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并不是无礼,而是带着一股子率真直接,池真真扬手示意知道了,看着马车载着迟飞鸾离去,她希望她们将来还可以再见。 杨维柯仍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池真真说道:“杨大人?杨大人可要进府里说话?” 回过神的杨维柯恢复正常,拒绝了池真真的提议,池家除了池小志没有别的男丁,他不能轻易登门,今日本是想问一问池真真考虑得如何,可没想到竟碰见了一身神秘风情的迟飞鸾。 第一百三十三章 没出息 缘份是虚无缥缈的,或许杨维柯长久以来未曾动过的心,在见到迟飞鸾的那一刻动了。 池真真看在眼中,却没有点破,含着笑送他离去,转身对池小志道:“你娘应已等急了,快回家。” 阿音跺了跺脚,拉着不明所以的金莺跟上。 夜晚寒意还重,池真真在书房将今日事记在纸上,搬过来新府后,她将书房布置一番,每日坚持练字,也养成了记录每日事宜的习惯,但凡关于纸坊书墨的想法也随笔记录。 一直到亥初,她才在阿音的催促下搁下笔,无奈地道:“我还不困。” “过几日姑娘要参加宫宴,可得好好养足精神。”阿音想了又想,终是忍不住抱怨道:“姑娘的心思该多放在自己身上,别又被人搅了好事。” 池真真听出味来,轻笑道:“你是说杨大人?” 阿音用力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连阿音都瞧出来,可见杨维柯心动十分明显,好阿音是在担心她呢。 池真真笑了一下,阿音被这声笑惹急了,说道:“杨大人可是裴夫人给姑娘提的亲事!” 池真真不在意地道:“只是提了提,又不是定了盟约,他的事与咱们可没关系。” 见阿音仍气鼓鼓的模样,她结束了今日的练笔,回房安歇。 其实阿音的想法很简单,迟飞鸾喜欢檀宁,那便是对不起池真真,现在又想抢走杨维柯,简直是欺人太甚! 可那是因为阿音视她为主,凡事都为她着想,若是换个立场,以梅娘的角度来看呢?檀宁与池真真不管是为何分开的,迟飞鸾都是在他们结束之后,被檀宁邀请到身边,又听命搬进了池园,为什么不能对檀宁有意? 池真真若是对杨维柯有半分心动,今日之事也会让心房泛起涟漪,可她没有,还更加清楚与杨维柯不会有牵扯。 她反而觉得这样好些,池小志的先生能好好教他读书,别的再无所求。 房中灯火熄灭,阿音轻手轻脚关门离去,软纱帐里的人儿渐渐困意上涌,将睡未睡之际,池真真忽然想到白日里那一丝不对劲,猛然坐起身! 一墙之隔的耳房里,金莺敏锐觉察到动静,翻身而起,转瞬便来到卧房门外,轻敲一声门板,里面传来池真真懊恼的声音:“没事,我好好的,你进来吧。” 她知道金莺定不放心,得亲自入内看过才行,果然,金莺进房后扫了一圈发现没有异样,才放心回去睡觉。 池真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想心事。 她怎么就没想到,身边既然跟有锦衣卫的人,檀宁定然知道她的打算,正德寺的大和尚答应得那么痛快,虽然有佛缘香纸被宫里贵人知道的原因,檀宁也一定做过什么! 她恨恨地想,就算他帮了忙又如何,要她现在放弃却是不能,施娘子虽然没说,可玉泉纸坊出事,心中颇多遗憾,能安稳再开纸坊是件好事,池真真哪肯让她失望。 —— 缉事司衙门近两个月办差效率突增,皆因指挥使大人日日宿在官署,檀宁虽然年轻,哪个锦衣卫都不敢轻视他,甚至是畏惧他。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日夜都不回家,人人心头崩着一根弦,生怕上司觉得他们办事不力,查案都是拼了命。 已是半夜,檀宁依旧没有睡,正处理桌案上的存档,都是案情紧要,关乎官员生死之事,需要他定夺并入宫面圣回禀。 可他已经两天没有进宫了,上次圣上将他召去,温声命他在此次花朝节宴中挑一名将亲事定下,被他沉默相拒后,一向待他宽和的圣上也动了怒。 檀宁很清楚这次的宴会目的所在,说是给二皇子选妃,依然是贤妃为娘家筹谋权势,卫仲齐想要更进一步,与丞相邹云丰早有不和,为此不反对卫子英嫁给朝中名声不好但炙手可热的檀宁,近来锦衣卫众人明显感觉到御史们上本参他们的声音变小了,卫氏功不可没。 这些年圣上待他真心不错,生气也不过一时,接着劝道:“朕知你对卫家女不中意,才叫你来交待一二,你若不喜欢就换个闺秀。” 檀宁跪下说道:“陛下,臣还不想娶妻。” 当初他将池真真带回燕京,曾言明只愿娶她一人,圣上可记得清清楚楚,闻言面容微沉:“你的心事朕懂,可那女子曾为你的外室,再做正妻不合适!” 檀宁垂首不语,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又听圣上说道:“陈王前日入宫,想为其子原庆求个恩典,他竟也瞧中了池家女。” 他霍然抬头,圣上正注视着他的反应,见状伸手点着他,良久说了三个字:“没出息!” 陈王府的事圣上并未放在心上,那个认回来的原庆不是嫡子,成个亲还想求宫里给个体面,圣上没有应承,可他有些心动。 皇后曾埋怨过他,没为池阁老的孙女将来考虑,若是嫁进陈王府,这样的亲事也不算辱没她。 不过圣上有些拿不准檀宁的反应,现在看到了,一如他心中所料,只好面色不愉地将不争气的臣子赶了出去。 烛火轻摇,一名黑衣下属悄然出现,低声禀报几句,檀宁眸中冷意更甚,看来这次的花朝节宴,他去定了! —— 到了花朝节宴那日,天气却有些不好,池真真起床后望了眼窗外,乌压压的云看不见一丝太阳,她大大松了口气,这两日新衣做成,在段氏眼中她穿上后楚楚动人,可艳压群芳,但池真真却叫阿音另准备了衣裙,她才不肯穿得那般单薄,沐浴焚香是她对宫宴的最大尊重。 阿音忍笑为她换好衣裳,听她道:“今日这天气,婶婶必不会再催我换新衣。” 镜中的池真真笑意恬淡,一身京中女子冬日常穿的粉紫两色锦绣团花宽袖薄袄, 头发用金丝发箍束起三缕垂髻,未挽起的散在脑后,细小珊瑚珠子隐在其间,不失礼也不会过于华贵。 段氏本想打听其他人家的闺秀都是如何穿戴,可她没有人脉,着急上火也没打听出来,现在看着池真真打扮好后,还算像模像样,仍要问道:“会不会太素净了?” 池真真明白她的担心,左不过是怕她入宫后被人嘲笑,于是安慰她道:“我这身份不家太过出风头,婶婶不必担忧,我会平安回来。” 宫中规矩大,就连入宫的时辰也有讲究,段氏怕耽搁她,将她送到巷子口才回转,忽然觉得入宫也没那么好,叫人提心吊胆地,还是真真说的对,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 第一百三十四章 忍 皇城入口处,内监一早设仪仗迎接入宫的命妇和贵女,池真真下了车步行过去,老实排在队伍最后头。 她今日只带了金莺一人入宫,抱着安分守已熬过今日的想法,安静地站在人群中。 “池……你是池姑娘。” 身边一道细声细气的声音,池真真抬头一看,觉得说话的女子有些眼熟,片刻后终于想起,这不是陶令春嘛!在她还是檀宁外室时,此女接近她与她结交,想寻机让她出丑来着,可她重生后疏远了陶令春,至此已有许久未曾见过。 她心中警醒,侧身退开,并不想同陶令春打交道。 陶令春跟在陶夫人身边,虽穿戴一新却有些小家子气,她的母亲狐疑地看过来,陶令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陶夫人的眼神微变,不过什么也没说,带着陶令春往前走了两步。 池真真垂了眼睑,别看她刚被认作池阁老孙女后,收到过不少人送来的帖子,那些人并非认可她,而是想瞧新鲜,所以今日入宫,她做好准备,被众人打量、嘲笑,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变应万变。 宫门处跑来一个小内监,正是那日去池府传话的那个,他在人群中逡巡一遍,来到池真真跟前说道:“池姑娘,快随小的进去。” 于是,池真真在其他人的目光中先行入了宫门。 一入宫门,金莺就被打发去了仆从们该去的地方,凤仪殿门口,李宫人与小内监交接后,池真真跟着她入内,首先看到一位宫装丽人坐在居左的椅中,那是身怀有孕的太子妃,她正含笑看着池真真。 池真真飞快地与她对视一眼,便给皇后娘娘行跪拜之礼。 待她起身,皇后温声问了近来过得如何,池真真并不隐瞒,将寻常日子里发生的大小事细细讲来,还把和正德寺一起开设纸坊的事也说了。 太子妃在一旁帮衬道:“母后已用过佛缘香,还赞你有巧思,正德寺是皇家寺院,这么做会不会惹人非议?” “正因为是皇家寺院,才不好白白享了你们的供奉,本宫倒觉得如此可行。”皇后岂会听不出太子妃是向她讨要说法,她有意成全池真真,说道:“如此倒好,你独自撑着池家门楣,该有一门长久的营生,往后再寻门好亲事,就不用吃苦了。” 从这句话看,皇后不仅善良,还很务实,她没有嫌弃池真真行商人事,也没有劝她待在家中别抛头露面,正德寺将佛缘香纸张进奉宫中,应也是皇后仁慈之举。 池真真抬头仰望,眼中全是敬爱之意,口中说道:“若无娘娘怜助民女,真不知该如何过活。” “那也是你自己有本事,否则我便是想帮也没处帮。” 池真真感激地想,就冲娘娘这份慈爱,今日在宫里她绝对不招惹是非,别人笑她冷她全不理会,就当积攒功德了。 —— “你就是池真真呀。” 已经不止一个人对她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了,池真真一律谦卑地点头,任人打量,这里任何一个女子都是官宦人家出身,而她,家中没有父兄为官,面对直接又带着恶意的言语,只能默默承受。 御园里的花是专为花朝节准备的,虽不是万艳同芳,但已有春日气息,年轻的仕女们手中分到不等的彩色丝线,园中游玩时,可将丝线系在花枝上。 与御园一墙之隔的万波湖上,年轻的文武官员、勋贵子弟聚集一堂,有人在谈诗论画,更有爱热闹的在水上摆了木靶击球为乐。 贤妃今日似后宫之主,率一众官眷端坐在视野最好的碧霞阁,远远赏着御园与湖中景色。 可惜天公不做美,阴沉晦暗,贤妃打趣着身边妇人即将升作祖母,盈盈笑意未及眼底,她早知皇后娘娘与太子妃召池真真入宫,却也不怕被人坏了好事,因她并不是毫无准备。 池真真遇上了个难缠的女子,不是别人,是贤妃所出的四公主,她身边中卫府的几个姑娘,卫子英却不在其中。 四公主一把将池真真手中的丝线抢过来,手背在后头笑道:“我早就想认识你了,没想到今日方才得见。” “参见四公主。” 宫人说过,今日游园见了谁都无需行大礼,池真真屈下膝,四公主把她扶起来,说道:“莫要害怕,我可不是来为难你的。” 是呢,四公主从不故意为难别人,只是在她面前若是无礼,贤妃自会挨个收拾,四公主的无心给许多人惹了不少麻烦。 她手中玩着丝线,问池真真:“你给我讲讲,你与檀大人如何分开的,是不是很舍不得?” 围观的姑娘们齐齐抽气,幸好二皇子来得及时,喝止了四公主:“母妃正在找你,花神舞快要开始,你不是嚷着要看吗?” 二皇子却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身后那人正目光灼灼看着池真真,仿佛在场之人全不要紧,只有池真真是世间最重要的人,此人正是原庆。 四公主将丝线投还给池真真,欢欢喜喜地带着卫府的姑娘们走了,另有一些少女却没动,她们在家中准备了许久,为的就是见二皇子一面,如今看到他神情骨秀,又贵不可言,均面颊微红,羞涩地不敢多看。 只有池真真冷冷地斜看着他们,二皇子是来给她解围的,她竟没有丝毫感激之色。 二皇子高高在上惯了,被她看得心头火起,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池真真冷眼瞧的人是原庆,他不知这二人有何渊源,为何一个火热一个冷淡,便示意原庆有话便说。 原庆却一步也踏不出去,陈王为他向圣上开了口,那件事迟早会有结果,他一想到还能光明正大得到她,便觉手脚发软,一切都似做梦般不真实。 他很不对劲! 池真真直觉有一种未知的危险,却不知为了什么,她捏紧手中的丝线,不等原庆开口便道:“民女也去看花神舞,失陪。” 金莺不在身边,池真真心慌慌急步前行,竟与陶令春撞在一处,她正探着身子往高处系丝线,口中念念有词:“花神请保佑小女子心愿得成,日后定会多多供奉!” 据说丝线系在高高的花枝上,就能出人头地,嫁的门第也高,池真真不想与她打照面,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陶令春已经瞧见她,叫道:“池姑娘,请留步。” 第一百三十五章 抢座 池真真依言停下,今日来赴宴的年轻女子莫不是穿着尽显玲珑身段的薄薄春衫,只有她穿得最保暖,不至于在御园里瑟缩,而是行动从容。 陶令春看了她片刻,忍不住说道:“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那时池真真有檀宁千般宠爱,天真娇俏,是喜是怒都形于外,如今静静站着,目光似能看透人的内心,难道成了池阁老的孙女就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不过陶令春也和从前不一样了,那时她与得不到檀宁青眼的女子们同仇敌忾,想了个法子打算戏弄池真真,故而刻意去接近她,现在则没了那个念头,既然池真真的家世背景不同了,差不多算上得了台面,那她们也可以结交一下。 于是陶令春走上前,毫不见外挽住池真真,说道:“咱们也算是旧相识了,你现下住在何处?改日我下帖子给你,往后也可相约出门,前些日子齐家的新春宴不是也请了你,怎地不见你去?” 池真真没有回答她,而是道:“我看你还是多穿件衣裳的好。” 她怀疑陶令春想借说话的机会靠过来取暖,这些人怕冷还穿得这么少,当真有勇气。 陶令春摇头道:“还是快些去畅春殿,我正好与你叙叙旧,一同走吧。” 所谓叙旧,便是打听池真真究竟是如何被檀宁抛弃,又摇身一变,成了池阁老的孙女,她们可是听说,圣上体恤池家,归还旧宅还赏了无数钱财,不仅如此,皇后娘娘还想给她讨个封号。 池真真心中告诫自己,今日一定忍到出宫,与陶令春等人相比,迟飞鸾就令人舒服多了,起码她不会打听这些。 一路在宫婢指引下前行,两人来到一处飞檐重重的殿堂前,入内后发现一圈二层围楼连着前殿,正中是开阔的展台,今日的重头戏是花神舞。 贤妃率有品秩的命妇已在二层正中落座,她粉面含笑,金玉头冠闪烁着熠熠光辉,目光在两边扫过,男宾在左,女宾在右,每道廊栏上都垂挂着薄如蝉翼的天青色绡纱,雾蒙蒙一片又能隐约看到对面的情形,对此,贤妃满意之余还有些得意,这些都是她的安排。 此处虽然足够宽敞,却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来围楼宴饮,主殿内才是那些文武官员们的主场,大家心里都清楚后头是贤妃娘娘给少年男女们准备的地方。陶令春的父亲官位不显,池真真更无父兄依附,所以她们的座位在下层角落,离展台极近。不过令陶令春惊喜的是每个人的桌案上都放着暖手炉,她惊喜地抱在怀里,招呼池真真一起坐下。 待宫婢奉来一道道美味菜肴,丝竹声也随之响起,真正动筷子进食的没几个,可见大家入宫并非为吃而来。 与池真真的座儿相对的二层位子,本已坐了个面容清秀的公子,他家世尚可,前年高中后入翰林院,颇觉得意气风发,但被安排得离主位甚远,正心中觉得不痛快,忽然觉得莫名有股凉意,且身边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难道他哪里不妥当? 终于他看懂那些目光,缓缓转头看向身后,一个俊美异常却目光阴沉地年轻男子站在他身后,此人锦袍玉带,腰间却佩着柄武器,此刻那人的手正按在刀柄上,像是随时会抽刀砍人。 入宫能佩兵刃的当世只寥寥几人,他立刻认出来人是谁,起身让到一旁,抖如筛糠地问道:“檀指挥使,你,你……” 檀宁不再看他,踏步上前,在空出来的位子坐下,对面色发白的宫婢道:“我与这位公子换个座儿,你将他带去我那里。” 竟然不是来拿他,而想和他换座儿,那公子只觉死里逃生,匆匆拱了拱手扭头就走,这宴不吃也罢! 无人敢对檀宁的举动说什么,目不斜视地专注吃自己面前的菜式,有宫婢大着胆子为檀宁换了干净的碗筷,他只是大马金刀地坐着一动未动,只看着前方的绡纱,似在看什么人。 这边的动静立时传到了贤妃耳中,她面上的笑意未变,示意花神舞可以开始了。 隔着两道绡纱和一个展台的距离,池真真并没留意对面的动静,她随大流只摸了两下筷子,趁着没人注意默默从荷包里摸出点心吃了两块,方压下腹中饥饿。 宫婢穿梭往来,给众人面前的酒樽里倒了些蜜酒,有个刻意低着头的宫婢路过池真真时,快速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令她眉心微皱,来不及留住那人便退开。 自踏进宫门,池真真没有放松过心中警惕,告诫自己不能行差踏错,莫名其妙手里多了个东西,她直觉不会有好事。 低头一看,却是叠得极小的字条,打开只有一行没头没脑的字:殿外道左樱树林,有要事相商。 池真真心中冷笑,便是再没有见识,也知宫廷内不能乱走,她若是去了怕是回不来。 她坐直身子,打定主意半步也不离开。 忽见展台上方有万千花瓣飘洒而下,原本隐约的乐曲声大作,数个手持花枝的彩衣伶人鱼贯上台,翩翩起舞,齐声对四方朝贺:“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正中的红衣女子手持金色团扇,只露出半张容颜,所行之处花枝拥簇,似在百花中游走。 围楼上下众人只觉花团锦簇,朦胧间似真有一群花仙降临世间,而那名花神未露真容,身段轻盈,想来必是绝色。 直至花神舞结束,展台上又换了工整华丽的宫中乐舞,陶令春才有功夫说话:“方才扮花神的不知是谁。” “还能是谁,既是贤妃娘娘安排的,必是卫氏女。” 虽然隔了几个人,池真真仍能听清,想来大家都能猜到,她离得近,早已认出了卫子英。 而此事确是贤妃安排的,还叫身边人主动宣扬出去,身边贵妃人们连声夸赞,向贤妃打听卫氏的姑娘,谁不知卫子英是贤妃最喜欢的侄女,她的婚事必要贤妃亲自来定。 贤妃面上的笑意加深,卫子英的舞姿是她亲自指点过的,力求清而不妖似神仙妃子,想那檀宁便是心硬如铁,看见了必然会心动。 “她的亲事已有了些眉目,陛下那里发了话才好叫大家知道。” 众人恍然,看来要定下的人身份贵重,说不得要圣上下旨给他们体面,多数人便想到了二皇子,早先听说卫子英是要入东宫,原来贤妃娘娘是要留给自己儿子。 第一百三十六章 疯症难医 宫中的热闹本少不了长公主,可今日她却没有入宫,而是出现在忠诚伯府,正面色铁青地质问檀容。 “安华才回来没两日,为何会精神如此不济!” 檀容抬起头,他的左脸有片红痕,乃是长公主看了安华县主的情形,未得多问便赏了他一记掌掴。 他看了眼躺在帐中闭眼不醒的安华,说道:“母亲容禀,安华回府才一日,便将她房中一名侍婢罚去做粗活,我只当是下人服侍不尽力,未放在心上,谁知昨日夜晚,她拿了利器伤人,我才发觉不对,守了她一夜,今日一早便让人去请母亲了。” 安华县主这场病发得急,见了谁都是恨不得立时弄死,她如今是熬不住睡着了,否则绝不会如此安静。 “那为何不请大夫?”才问出口,长公主也觉得不妥,叫人去宫里请太医来诊治方是正理。 檀宁轻轻吐出一口气,有关于安华县主的事,还需长公主来定夺,不然昨晚上他便让人请太医了。 长公主心中焦躁,只觉自己也要一起病了,她看见了檀容脸上被打的印子,却不愿安抚两句,反倒皱眉问道:“出了这样的大事,陆姨娘也不管不问吗?” 檀容低头道:“她的身份如何能管事,能照看敏敏就行。” 他为长公主办事的时间不短,非常了解这对母女的脾性,若是陆姨娘这会儿人在长公面前,必定挨她一顿不知规矩的数落。 长公主冷哼一声,暂时放过他们。 待太医赶来,为安华县主看过诊,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长公主急道:“太医,如何了?” “县主肝阳过盛,腑热上冲,导致元神被扰,在下学艺不精难医此症。”太医亦是满额汗,他苦笑着说道:“长公主莫如请院使来为县主诊治。” 说罢收起药箱要走,长公主见他连药方也不开,勃然怒道:“谁准你走了!” 吓得太医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安华县主出事突然,檀容跟着未曾休息,此时已经累极,无奈上前劝道:“母亲,还是再请院使来一趟吧,安华的身子要紧。” 长公主想想确实如此,她道:“本宫即刻入宫面见圣上。” 她带着一众随从匆匆离去,檀容命人看好安华县主,离开正房去看陆姨娘和敏敏。 陆姨娘当然知道安华县主病了,这次的病症来势汹汹,几乎连人都认不出来,她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慌乱与激动,或许身边人会觉得姨奶奶今日心神不宁,可伯府女主人病了,她担心才是正常的。 敏敏的年纪虽小,却总想找自己的亲娘,正哭闹的时候檀容过来了,她扑进父亲的怀里,指着外面要去找安华县主。 陆姨娘伸手将她抱过来,正想柔声劝她乖一些,瞥见儿子脸上的红印子,登时惊道:“你的脸怎么了?” 她将敏敏交给服侍的奶娘,心疼地去抚檀容的脸,一时猜出打人的是谁,又恨得不行,眼中便带出些别的意味。 檀容躲过亲娘的手,疲累地坐进椅中,闭了闭眼,觉察到陆姨娘眼里的古怪,他神情一紧,让人将敏敏带下去,房中没有外人了,他盯着陆姨娘问道:“安华此次病发得太急了,姨娘可知原因?” 陆姨娘淡淡地道:“我怎会知道!” “姨娘,咱们与长公主还有安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莫要自作主张。”他说得意味深长。 虽然陆姨娘的身份卑微,可檀容对生母并无嫌弃,况且他能继承伯府爵位,全靠陆姨娘操持,不然他不会有今日。至于陆姨娘如何操持,檀容没有问过,陆姨娘没有说过,在某些事上,母子二人心意相通。 陆姨娘被儿子提醒也不恼,反而与他道:“我这几年总是睡不好,每晚都梦见些不好的事,有时想想可能是因果报应,既然逃脱不得,好与不好都由我来给你打算了。” 说到最后竟有些狠厉,檀容坐回椅中,无力地劝道:“哪有什么报应,这都是他该有的命!” 他是谁,母子二人极有默契没有说出名字,檀容又道:“长公主在,安华在,他便成不了事,姨娘别想太多。” 陆姨娘却不认同他的话,那个人一年比一年厉害,迟早把他们的一切都夺走! —— 花朝节宴快要结束的时候,贤妃召了几位素有才名的闺秀到跟前,一一与她们说了几句话,赏赐出去数件好物,比起花神舞,这才是今日入宫的夫人们眼中的重头戏,暗暗猜测哪一个能入娘娘的眼。 贤妃似乎兴致极好,见了几个才女后,又点了几个俊秀的世家公子,那几人在诸位贵夫人的灼灼目光中艰难应答,个个面红耳赤,只有定安侯世子抗住了,他甚至笑嘻嘻地夸起了自己。 最后一个被贤妃点名的,却是坐在二皇子身边的年轻公子,来参加花朝节宴的人均有些身份,此人气质蛮特殊,早有人打听过,却不知他是哪家的。 此刻他来到贤妃面前,朗声道出来历,众人皆明白过来,原来他就是陈王刚刚认回名下的儿子,名叫原庆。 此子身份尴尬,都长到这等年纪本没必要认回陈王府,且陈王本有七个儿子,三个比他大,四个比他小,似乎不能说他是第八子,原先的五六七公子叫了这么些年,也不会因为他改成六七八公子,故而王府没有人欢迎他。 原庆稳稳地站在下首,任数道目光打量,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出现在这种场合,心中越觉得嘲讽,面上越是谦和,凭着不错的外形,也得到不少好感。 贤妃笑道:“你的几个兄弟本宫见过,都不如你生得周正,可曾定了亲事?” 原庆恰到好处地微红脸,回道:“未曾。” 他知贤妃不会无缘无故问起此事,等着她往下说。 果然,贤妃一派贤良地同身边人道:“本宫可是听说陈王往宫里来了几趟,都是为了他的亲事,应是看中了哪个想定下来。” 又一桩得圣上裁定的婚旨,众人好奇陈王府瞧中了谁,原庆该不会想娶个家世好身份高的嫡女,才会请圣上赐婚,一想到这个可能,几家有适龄女儿的面沉心紧,他们娇滴滴养大的女孩儿,可不能许给个来历奇特的王府庶子。 原庆头垂得更低,贤妃笑而不语,任谁打听都不透露一点,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不远处,有些人不知好歹,那便让他急一急,急起来便会出错,知道厉害了才会明白,卫家的女儿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你配吗 贤妃的话很快传入檀宁耳中,虽然离得远,偏被刻意传开供众人谈论,他若还不明白他们的用意,早坐不稳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圣上那日也曾说过,陈王请旨为原庆赐婚,今日贤妃的话是明白告诉檀宁,他的真真即将是嫁给别人。 不管那个人是不是原庆,都令檀宁无法忍受,怒火在他眼中升腾,周遭的一切仿佛慢慢远离,乐曲声果酒香全都不见,他紧盯着对面,不知池真真是否知道这件事,那些明的暗的议论,会不会逼得她无法承受?她若是知道被会被赐婚,说不定会陷入绝望。 不,不能让她为此难过! 池真真却未察觉身边的暗涌,她身边的几个女子连陶令春都不怎么搭理,所以,至于她们投过来异样的目光——今日从她出现在宫里便一直没断过,故而不曾放在心上,至于赐婚的字眼也忽略了。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时间,太子妃说过会在宴席快要结束的时候,派人来接她,免得出宫前还要被人难为。 池真真本觉太过麻烦,但是手心里捏着的字条让她觉得,在这宫里头还是小心为上。 —— 原庆轻声与四皇子告了罪提前离席,他在贤妃面前露了脸,哪怕知道他不过是陈王府的一名庶子,还是有人愿意同他结交,何况原庆看上去风度翩翩,言谈举止温和有礼,叫人生不出恶感。 往前殿去必要路过檀宁的位置,他身边的几个座椅都空着,竟是无人敢在他身边久留,原庆脚步一顿,看向檀宁的目光愈发温良,慢慢走到他身侧,像两人从未起过龃龉般温声道:“钦山兄,许久不见。” 檀宁转过头,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原庆没有宿愿达成的志得意满,反而如谦谦君子般安慰他:“其实我一直想寻个机会与你聊聊,就像从前那样,把酒长谈。” 但可想而知,檀宁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此刻他唯一的想法便是杀了这个人,圣上想要赐婚的想法必然落空! 原庆从他眼中看出了杀意,可他一点也不后悔,因他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折,竟有机会得偿所愿。 若是可以,他想从今往后做个好人,为了池真真。 檀宁似也知他心中所想,眼角泛起红色,心中对原庆的恶念已成滔天之势,他不会让原庆的愿望成真,即便形势比人强,他亦要逆天而行! 已有不少人朝他二人看过来,檀宁起身而立,问道:“我有些好奇,你为了让陈王认回你,还要为你向圣上讨恩旨,付出了什么代价?” 原庆答得很干脆:“我这些年的所有心血所有经营,都给了陈王府,檀宁,你做不到的我可以做到,除了真真我别无所求!” 仅此而已。 檀宁沉默了片刻,缓缓问了三个字:“你配吗?” 原庆淡笑不语,从前他觉得自己不配,甚至阴暗自私地隐瞒池真真真实身世,如今却看到了希望。 一瞬间他看开了许多事,不再渴望与陈王父子和睦,反正用钱就能打发他,也不再计较少年时的坎坷,往后他会珍惜过好每一天,有些事一旦看开,世间种种格外不同。 惟有檀宁的存在让他不太舒服,如同檀宁想除去他一般,他亦很想檀宁消失。 檀宁又问:“你觉得真真会看你一眼吗?” 原庆不在意地笑笑。“她会的。” 若得到她,他自会无比耐心哄好她,即使她一辈子都不爱他,那也无妨。 他越是如此,檀宁的心被怒火灼得越疼,甚至想不管不顾不分场合做点什么,可不配的人是他,他清楚意识到,是他有负于真真,才让她离开他,不配的人是他! 他忍不住看向对面,才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心中一惊匆匆去对面寻人,才知皇后派将池真真接走了,只是宫婢说不出是皇后身边的哪位宫人。 “是太子宫里的人,檀大人不必担心,想必也是奉了皇后的命。” 卫子英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早已换下了舞衣,一袭湘红色的霏缎衣裙衬得她如花般娇艳,微仰起头看着檀宁。 檀宁却心中不安,他要亲自确定池真真的去向才放心,正欲转身离去,卫子英已拦在身前,道:“檀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看着身前清纯甜美的女子,眼里是浓浓的抗拒,令卫子英无比受伤,她忍不住问道:“想必卫大人已经知道圣上的安排,是我哪里不够好,卫氏一族的示好你也不放在眼中?” 话才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姑母教导过她,卫氏女不该在人前如此低的姿态,可她仿佛在心中憋了许久,已从前生憋到了今世,却总也没有答案,无论如何也要问一问。 檀宁的回答直接了当:“我同你并无情意,你们所做的一切为何逼着我接受?” 他当然清楚,御史们手下留情是谁在暗中操纵,或许他会因此得利,可那又如何? 卫子英唇色发白,这便是她讨来的回答,如利刀在凌迟自己的心,听见自己涩声问道:“可圣意如此,你又能改变什么?” 回答她的只有一个檀宁的背影,他连一句也不想与她多说。 没有人可以如此对她,卫子英挺直背,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没有动,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早就同你说过,想得到檀宁就该与我合作。” 原庆缓缓走出来,他是跟着檀宁来到的,本想早早去樱树林里等候池真真,告知她即将会发生什么事,免得她没有任何准备,不过现在看来,今日是见不着她了。 卫子英昂起头,不屑地道:“原先生做好自己的事即可,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 此前他的种种安排也没奏效,檀宁没有娶迟飞鸾,池真真的身世仍被查清楚,她若是和此人合作,怕是送了把柄在他手中。 原庆一脸可惜地道:“我可是很有诚意想帮你。” 虽然他就要得到池真真,但可以想像檀宁的报复会非常猛烈,原庆很惜命,若是檀宁认命与卫氏女结亲,他才有命与真真共渡余生。 卫子英突然说道:“原先生,我有预感,你想要的赐婚并不会顺利。” “原闻其详。” “檀宁有些不对劲。” 但愿是她想多了,卫子英不知该如何形容檀宁眼中沉沉的暗色,她压下心头异样,说道:“你不如让池真真心甘情愿嫁给你,檀宁自会死心。” 原庆笑得依旧温和无害:“倒也不必逼她,只要我心甘情愿就好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波折 阴沉了一上午的天忽然见晴,树影斑驳映在红色宫墙上,不知哪个宫妃养的狸奴窜出来,无声踩着屋顶的琉璃瓦四处闲逛。 守在太子宫的婢仆眼尖,张嘴想喝斥那小东西,可想起太子妃平日待谁都和和气气,还时常告诫她们善待万物,瞧那小模样长得毛茸茸胖乎乎,若太子妃在定会叫人拿吃食来喂,便拿长竿将它轻声赶走,万不敢让太子妃意外受惊。 池真真正坐在奇华殿,与太子妃拉着手轻声细语地说着方才的宴席:“凌姐姐,你怀着身子还要为我担心。” 她将手里捏着的字条展开给太子妃看:“你看,刚刚有人塞给我的,不过我没有去。” 太子妃看完也道:“你没有去是对的,在宫里是该小心些。” 只是她说完却对贴身宫婢使了个眼色,那名宫婢屈膝应了,无声退出殿外,想来是去打听了。 不过,那约池真真的人等不到她,大概不会苦等。 果然,不多时那名宫婢走了进来,在太子妃耳边轻语几句,太子妃面色微变,挥退殿中人后,对池真真道:“刚刚在宴席上,贤妃说的你可知道?” 池真真不解地道:“贤妃娘娘位尊,我只远远瞧见她的影子,却听不到她说了什么。” 许是非常要紧的事,不然太子妃向来沉静,不会这般反应。 太子妃放开她的手,笑了笑道:“没什么,她想为自家侄女谋一门好亲事,竟是将入宫的闺秀都当成了陪衬,随他们去。” 卫子英今日似模似样做了一回花神,颇有冠压群芳之意,池真真刻意忘记前世与她的纠葛,都与檀宁分开了,何必管他们两个如何。 只是为了这件事? 池真真压下心中疑惑,说出今日真正来意,她道:“今日入宫,我是想当面同姐姐道个别,早想离开燕京四处去走走,如今天气一日日暖和,正是出行的好时节。” 太子妃惊诧之余竟有丝喜意:“你要去哪里,几时走?” 她摇头道:“还未想好,我在燕京身份有些尴尬,离开一段时日比较好。” 别人只看她又是认祖归宗,又是被赐还家宅,还有皇后娘娘与太子妃待她格外好,却没人看到她因此承受的难堪和压力,圣上并不愿给她更多体面,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萦绕在池真真心间,让她想尽早避出京城。 太子妃听得眉目舒展,揽住她道:“也好,我曾随师父游历江湖,那些经历着实有趣,起码比在燕京有趣。” 倾刻间几个念头在太子妃心头闪过,池家如今没什么根基,池真真身边也无忠仆,得提前给她安排些护卫,池宅也得叫人看好。起初她照顾池真真,是受了檀宁的委托,只是后来竟真处出了些情谊,比家中的姐妹还要亲近些。 池真真却有些犹豫:“只有一件事,待我回来姐姐必已诞下小皇子……” 太子妃低头看了自己已显怀的肚子,浅笑道:“你有这份心就行,就算是在京城也帮不了什么忙,既已做了决定就不要犹豫!” —— 出京远游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可注定会起波折。 先是裴文柳给池真真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他虽人在工部,但为官之人消息互通有无,便听得秦松的门生故旧中,有对池家遗孤怀有恶意的,且不止一两人,他们并非因受过秦松大恩,欲替他报仇雪恨,而是心怀卑鄙,见不得当年被踩入泥底的人,重新被提起被尊敬被念想。 世上总有一些人,见不得好有人好报,他们只想看着好人吃苦受累,被折磨至死,永世不得抬头。 从池真真年里头被认回池家,再搬进池宅,才刚刚两个月,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三个月后,半年后,难保那些人就要想法子整治她,即便她不招惹是非,是非也要来招惹她。 明明是万物复苏天气变暖的春日,池真真却觉得周身俱是寒意,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我会面对什么样的难题?” 裴文柳坦白道:“我不知,但不外是从名声与财产这两样下手,或许会想些名目坏你的名声,也许还会找来池家的亲戚来认亲夺产。” 他说得没错,只需每天来闹一闹,池真真的日子便难过得多,人心莫测,再拿律法与礼数来压制她,届时谁又能帮她? 裴文柳倒是想帮她,毕竟自己的夫人将池真真当成妹子,可他人微言轻,有心无力。 另外他有个建议难以启齿,那就是若檀宁还护着她,这些麻烦自然迎刃而解,锦衣卫的威名,还有他在圣上面前受宠,想必无人敢欺负她。但曾经的裴文柳对池真真是檀宁的外室一事很不赞同,现在又盼着檀宁来给池真真撑腰,着实有些说不出口。 池真真倒很硬气,这个家她偏要好好守住! 而方映画要说的则是另一件事,杨维柯突然像朽木发新芽,对一位初初见面的姑娘频频示好,每日写新诗送去请她鉴赏,数次登门求见,显是动了真心。 “是飞鸾姑娘吧?” 池真真面上浮现出笑意,她完全不介意的模样让方映画怒其不争,她一向沉迷于诗画中,头一回替人作媒便失败,深恨当初自己多事,竟想着杨维柯很不错,与池真真十分相配,所以说与人打交道,真不如同颜料画纸打交道容易。 她叹道:“你不生气就好,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替人作媒这种事,有容还是多画几笔。据说那位是个奇女子,并不理会杨维柯,直接收拾好行李离开燕京。” 池真真心中毫无波澜,杨维柯对迟飞鸾动心她早有所料,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迟飞鸾会十分果绝地离开燕京。 那日她们分别时,迟飞鸾说会离开燕京,竟是说走就走,且没有通知池真真。 可见她亦有她的骄傲,不愿和出现在池真真身边的男人有任何纠缠,哪怕杨维柯可能会适合她。 待方映画夫妇告辞离去,池真真也没说出将要远行的事,怕说了还要交待一番去向,再多费一番口舌。 第二日,她便收到了迟飞鸾托人转交的信,那是一封出城前草草书就的信,只有寥寥数语,一字未提杨维珂,想必并未将此人看在眼中。 想她入京时风光无限,走的时候却冷冷清清,不知几时才能有缘再见,池真真看了好一会儿,才让阿音收起来。 金莺捅捅阿音说道:“这下你可放心了,飞鸾姑娘根本没看上姓杨的。” 阿音嘴角轻抽,她放哪门子心,迟飞鸾都不要的男人,她家姑娘更不可能要,姓杨的从今往后只能是池小志的先生!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以命相阻 迟飞鸾走了,余夫人带着余慧也走了,眼看已是三月草长,池真真因为纸坊的事还未安排好耽搁下来,直到章回从行宫赶回燕京。 再见章回,池真真发现他更瘦了,担忧地问道:“行宫那里很辛苦吗?” 章回沉默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道:“还好。” 修缮行宫的差事是指挥使大人的安排,日前突然接到调令放他回京时,尚不知是何原因,直到半路才知道池真真会重建工坊。 池真真也不再问,施娘子已等了章回许久,当即与他去了正德寺,皇家寺院家底厚,手一挥给了好几个地方供他们挑,需得选个合适的建工坊。 有章回在,池真真终于可以安下心,将府中事略作安排,准备不日便要起程。 日光下,池真真眯着眼晒太阳,在这里所有人都要听她的吩咐,没有人教她该如何做一个深闺宅院中的女子,池宅人少事也少,处处都很安静,她有时也会想,若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过日子,同姐姐妹妹今日因为香包帕子斗嘴,明日便争谁写的字好,她是否又会羡慕现在的自己。 阿音在一旁欲言又止,池真真知道她要说什么,这次出门她只带金莺,阿音得留在家里帮着施娘子做事,为此闷闷不乐了好半天。 她忍不住出声安慰道:“这次我不会出门太久,阿音在家做的可是大事,你记得等我们走了,给大将军府送个信。” 唐桓还不知道池真真将要远行,她不打算同他讲。 阿音问道:“姑娘,真不告诉大将军?” 池真真无奈地道:“我怕他不同意。” 唐桓将她看作至亲后辈,对她的期许也同别人不一样,她怕让他失望,谁家正经闺秀会冒险出门远游。 安静的午后被杜西河的到来打破,不知为何,池真真看着他匆匆走来,心便发紧,仿佛有大事要发生。 杜西河神色极其严肃,张口就道:“姑娘,出事了!” 当初迟飞鸾失踪,杜西河也是这般模样,能让他来寻池真真的,也只有檀宁了,他出事了! 池真真双腿微软,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怎么了?” “是大人!他前日入宫就没再出来,这不对劲!” 果然是檀宁的事! 但听闻他是入了宫,池真真稍稍心安,想想绝无可能在宫里出事,便道:“他一向受陛下看重,许是有要紧的差事还未办完。” 杜西河摇头道:“属下一开始也是这般想的,可是宫里一点消息也没传出来,咱们不好打听宫中事,只得密切关注长公主府,还有……陈王府,才知道了一件事,可能与大人不见了有些关系。” 池真真心知必与她也有关系,静静听他接着道:“听说陈王请陛下给原庆与你赐婚,若是真的,大人必不会看着此事成真。” 池真真几乎怀疑自己听错,圣上竟要下旨赐婚! 原庆!他怎么敢! 一瞬间她想了很多,无数过往画面又在眼前闪过,她用力掐着掌心,方使得自己眼前不再发黑,阿音担忧地扶着她,唤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若是圣旨到了府里,那时便是玉碎珠沉! 当务之急便是先打听清楚檀宁到底出了何事,池真真心念急转,杜西河说宫里没有一丝消息传出来,太子妃若是知晓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如今看来连她也不知。 难道圣上将檀宁关起来了? 她眸色沉沉地道:“我这就想办法给太子妃递个消息,请她帮忙打探。” —— 往日在永安殿的宫人处处高人一等,近身服侍圣上可是上好的差事,这两日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被圣上迁怒小命不保。 只因圣上被檀指挥使顶撞动了真怒,直接将人关在侧殿,且柳福安交待谁都不能将一点消息透露出去,大家伙只怕被灭口,哪个敢多嘴一句。 空荡荡的侧殿,檀宁蜷缩在天光照不进的角落,不知是死是活。 正殿里圣上对着臣子们的奏折,久久未曾动笔批复。 良久,他头也未抬问道:“他还没醒?” 柳福安去偏殿瞧了一眼,回来后垂首答道:“回陛下,檀大人还没有醒。” 圣上怒哼一声,明黄龙袍微拂,他起身来回踱了两步,似是想亲自过去瞧一下,却又停住脚步。 柳福安久在圣上身边服侍,已看出他仍十分关系檀宁的伤势,明知不该揣摩圣意,也忍不住劝道:“陛下,要不要请太医来?” 到底宠了这几年,昨日气头上打得重了些,圣上想想胸中怒气略平,吩咐道:“不必了,治好后再来气我吗?叫人把他送出宫,朕不想看见他!” 柳福安恭身应是,还未转身又听圣上说道:“只说他殿前失仪才会有此惩罚。” 若叫人知道锦衣卫指挥使为了个女子抗旨,檀宁不死也得死了。 柳福安不敢多言,赶紧叫了两个内监把檀宁半抬半拖带走,不多时,伤重昏迷的檀宁被送去了缉事司,同一时间,他在宫中殿前失仪,受到了圣上的严厉惩罚一事也传遍朝野上下。 锦衣卫的名声不好,檀宁这个指挥使是多少人的眼中钉,听到消息的人皆幸灾乐祸,巴不得他死的人亦不少,纷纷打听具体如何惹怒的陛下,只是谁也没打听出来,只知檀宁伤得不轻。 杜西河找到池真真时,她仍在宫门外徘徊,等待着太子妃身边的宫人传回消息。 金莺比她要着急,看见杜西河便抢上前问道:“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杜西河点头道:“池姑娘,大人已经回去了!” 这是个好消息,池真真长吁一口气,又问道:“他可有事?” “伤重未醒,就在缉事司,你可要去看一看?” 缉事司三个字如同烈焰,瞬间灼得池真真一痛,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去!” 她的手心里还有被自己掐烂的血印子,此时又刺痛难耐,金莺不知她为何不去,明明她为了檀宁的安危担忧并非作假。 杜西河也不明白有了消息,她反而会拒绝看望檀宁,还以为大人与她会因此重又聚首,再续前缘。 “我是说,找到人就好,你知道他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吗?” 杜西河不知道,一切只能等檀宁清醒过来亲自告诉他。 一名青衣宫人匆匆走出来,那是太子宫的人,她为太子妃带来两句话:“赐婚一事是真,旨意未能成行是檀大人以性命相阻。” 两句话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池真真差点没站稳,以命相阻!简简单单四个字,过程定然惊心动魄,不知当时是怎么样的情形…… 池真真张张嘴,在杜西河期待的目光中,转身缓缓离去,金莺看看杜西河,又看看池真真的背影,最后仍选择跟上池真真。 第一百四十章 狠心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池家新宅子大,人却少,到了晚上格外寂静空旷,池真真让人多点些院灯,好驱散走黑暗。 今晚段氏的心有些慌,叫丫鬟打了灯笼陪她来瞧池真真。 走进她的院子却见上房里依旧漆黑一片,阿音和金莺还守在门外,段氏压低声问道:“真真还没叫人进去?” 一个时辰前,池真真回来时看着不太好,像失了魂一样,吓得段氏不敢多问,她还带了些吃食,好歹劝真真吃些东西。 阿音摇摇头,她也不知出了何事,今日是金莺陪姑娘出的门,可金莺的嘴巴太严实,不能说的事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段氏上前拍拍门,轻声叫道:“真儿,你能开开门说话吗?” 片刻后,池真真把门打开,唤了声:“婶婶。” 她的声音如常,眼睛也没有红肿,只有精神略差些,她轻声吩咐阿音点灯上茶,将段氏迎入内。 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段氏小心拣了些布庄的事说,又絮叨起池小志的功课,阿音把她带来的饭摆上后,又开始劝池真真用些饭食。 鱼羹味美鲜香,池真真吃进嘴里却如同嚼蜡,终是放了碗说道:“我打算尽快离开燕京,越快越好!” 她怕夜长梦多,今日檀宁以命相阻,赐婚的旨意没能成,可是明日呢,后日呢? 她要出远门的事没对段氏隐瞒,还交待过池小志担起池家唯一男子的责任,段氏虽然不舍,却拿她没有办法。可如今池真真的模样不像出远门,而像是逃命,她心惊胆战地问道:“出了什么事,你还回来吗?” 池真真被段氏的问题噎了一下,她如今把家安在燕京,还要费尽心思重建工坊,怎么可能不回来。 不过她确实有过轻生的念头,圣上给她和原庆赐婚,那真的是生不如死。 人总有无力回天的时候,若圣旨一下,她抗旨不遵死便死了,却一定会连累段氏与池小志,还有这满府的下人,到那时她便是死,也得嫁过去之后再死。 她没有想到,檀宁会以命相阻,如今只要一闭眼,就忍不住想当时有多惊险,若不是缉事司三个字,差一点她就什么也不管奔去看他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婶婶不必担心,已经没事了,我心情不大好,想早些出京散心。” 段氏见她不肯说,只得回自己院子歇息,阿音将她送出院门,回来时便听到金莺道:“姑娘,要不我去把姓原的了结掉!” 阿音大惊,忙踏进房里,只见池真真手抚额角,她当然也希望原庆立刻从世间消失,最好能将他凌迟千遍万遍,可此时原庆出事,这笔帐会算在谁的头上?她头痛地道:“先去帮我打听一下,他怎样了。” —— 檀宁受罚的消息很快传入唐桓耳中,他知此中定有蹊跷,亲自往缉事司走了一趟。 宫里的内监只负责把檀宁送回来,其他的一概没说,杜西河请来的大夫医术高明,给檀宁诊治过后,只道是外伤过重,将养一段时日便会康复。 檀宁的伤在背上,此刻趴伏在一张木榻上,他面如金纸,昏暗灯光下看着无比虚弱。 唐桓踏入内室,看到他的模样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圣上罚得也太重了! 这些日子,他以年迈为由,闭居大将军府,竟不知圣上要给池真真赐婚之事,据杜西河说,此事是花朝节宴上传出来的,那即是说,檀宁早已知晓,却半点消息也没透露给他,必是怕他知道后怒气攻心。 他与池家的渊源太深,必会为此君臣失和,到时候“殿前失仪”的就是他了。 “此处太过简陋,怎么把他送到这里了?” “大人近来一直住在衙门。” 杜西河刚想说一说檀宁的苦楚,却听榻上的人痛哼出声,檀宁双眉紧皱,竟是被疼醒过来。 他睁开眼,看到唐桓以为自己在做梦,恍惚地笑了笑:“大将军,我能叫你叔父吗?” 唐桓想起那个在边关吃尽苦头的少年,当年他将檀宁带回燕京,路上教导他不少规矩,虽不过短短时光,却得到少年无比信重。 “大人,你醒了!” 杜西河的呼唤让他的头脑变得清醒,原来不是梦,他已经离开宫廷,唐桓是来看他的。 “叔父,我……” 他挣扎着起身,唐桓没有按住他,看着他艰难地在杜西河帮助下坐起,如此便已额发尽湿,出了一头汗。 “现在外面的人只知你殿前失仪,才受了责罚,陛下对你所为虽然恼怒,却还留了余地。”唐桓缓缓说道:“只是陛下若再发旨呢,你能拦一次,还能拦第二次?” 檀宁沉默,他知道自己昏过去之前的时辰,估摸出自己昏迷了大概多久,随即看向杜西河。 杜西河连忙道:“今日是初五,大人入宫两日,今日午后方被送出宫,池姑娘……已经知道了。” 不仅知道了,还不肯来看望受伤的檀宁,杜西河觉得情之一字实在伤人,他从池真真的眼中,分明看到震惊和情切,却还是狠心离开。 檀宁闷声一哼,只觉血气上涌,喘息不已急道:“你现在去告诉她,原庆那里不必担心,我会有法子解决。” 他说得太急,关点喘不上气,咳嗽了半晌才压下去,每一下咳嗽都扯得背上更疼,有温热的血慢慢往下流,想是伤口崩了。 唐桓一生征战,见惯大小伤口,此时也有些不忍,交待杜西河再给他上药,又道:“你好好养伤,我帮你去瞧瞧她。” 他心中很是后悔,当初为何要做出那样的决定,让池真真离开檀宁,若不是他多事,此时的两人,会不会已经顺理成章结为夫妻。 春夜凉如水,池家看门的仆人听闻是大将军登门到访,不敢怠慢,一边叫人往里传话,一边将唐桓迎进来。 段氏本已歇下,又跳起来匆匆收拾停当,带着丫鬟往前院赶,半路又有管事妈妈来传话,道是姑娘陪着大将军去了祠堂,二夫人自去歇息就是。 段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真真怎地在那里待客?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公 祠堂位置虽然偏,平日却有做杂活的小厮专门看顾,此处地方不大,收拾得颇为洁净。 今夜灯烛明亮,看着池家人摆放在案上的牌位,池真真的心灵莫名安宁,她沉默地看着唐桓给池阁老敬香,在心中猜测他的来意。 唐桓背对着她,身影在地上微微摇晃,他似乎想起那些遥远的旧事,过了许久才开口道:“若陛下当真赐婚,你该如何?” 池真真表现得太冷静,完全没有檀宁担心的害怕,唐桓想知道她有何应对之策。 她的声音依旧平平淡淡,可说出来的话却坚定无比:“杀了原庆,或者我死!” 唐桓蓦地转过身:“我将你寻回来,可不是为了让你轻易丧命!” 池真真唇边逸出一抹决然的笑意,目光移到案首的牌位上,圣命之下焉有活口,难道已经死的池家人是自己不想活了吗? 对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池阁老,还有池家的子女,哪怕那里有自己的亲生父母,她一向觉得相隔太远,毕竟她没唤过一声祖父、父亲、母亲,此刻,许多难言的愤懑不平涌上来,心中又痛又空,真真切切地与天人永隔的亲人们心意相通,他们都已不在,如今说还要看着她被逼得走投无路,苍天何其不公! 唐桓看懂了她的心思,缓声道:“有我在,有檀宁在,事情不会真到那一步,旨意未下便有转圜的余地,我明日便入宫,请陛下打消赐婚的念头。” 那一步是哪一步?不过是死而已,她并非没有死过,本以为避开了情爱纠缠,改变必死的命运,而今还是遇上了难以化解的局面。 她叹道:“世间事与生死事总是难料,叔父,我知你担心我,陛下已然动怒,您现在去说怕是要适得其反,不如我尽早避出京去。” 这并不是一个好办法,唐桓长叹一声,檀宁的婚事看似他能做主,真正能做主的人却是圣上,不然他早就催檀宁来池家提亲了。 他猛地冒出一个念头,其实檀宁现在来提亲也不晚,若是池真真及早定了亲事,陈王府那里自然别想了,他刚要说出口,忽听池真真也道:“不然我立时寻个人成亲,一了百了!” 两人竟是想到了一处,唐桓立刻说道:“那便由我来为你作主……” 她已然明白他要说什么,脆声地道:“叔父若说的人是檀宁便算了!” “为什么?钦山为了你连圣上的旨意也敢违抗,这个世间还有谁能为你做到这这个地步?我来之前去过缉事司,钦山醒来最担心的还是你。” 池真真却冷冷地道:“我求他为我做这些事了吗?” 她走到池家人的牌位前,指着它们说道:“从前我是他的外室,他说他有苦衷,让我等他三年,而今有了这些,他就能娶我了,这算什么道理?叔父,我无家教,野性难驯,往后也不会在家中养夫教子,方才说寻人成亲是一时意气,您还是忘了吧。” 所谓苦衷,不过是他要做圣上跟前听话的忠君臣子,且她没有家族助力与他身份不相配罢了。 唐桓想到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一时无言,年轻人对爱恨都很执着,明明心中互有对方,却执意分开。 他有心替檀宁说些什么,可是牵扯到伯府过往秘辛,还有檀宁如今的那些安排,竟无话能劝说池真真。 —— 天上挂着一道孤伶伶的月芽,星子不知藏在何处,卫府里难以成眠的卫子英,心情亦晦暗无比。 纵然圣上对外说的是檀宁殿前失仪,可贤妃如何能不晓得其中内情,她将消息传回娘家,卫大人当即摔了个茶盏,怒斥檀宁不识抬举。 卫子英的父亲还在外任上,无人与她们母女为难,可她的母亲薛氏急慌慌地来劝她去与伯父认错,生怕往后在府里的日子不好过,哭啼啼说到半夜方回去歇息。 卫子英想过赐婚的旨意一下,檀宁会失落,会愤怒,却没有想到他会不计后果地阻,他一定是疯了! 海棠捧了半盆热水进来,低声道:“婆子们都歇了,奴婢只要到这些。” 一定是时辰太晚,而不是府中怠慢。 卫子英在心里安慰自己,皱眉道:“把水放下,你出去。” 海棠依言出去,这丫头自从兄长死后,便一直木愣愣的,变得不再讨喜,若不是她跟了自已时间太长,早将她换了。 胡乱净了手脸,卫子英上床歇息,这一次她没有预料中的难以入眠,而是飞快地进入梦境,不知梦到了什么,她发出挣扎的梦吟,直到惊叫出声。 海棠并未远离,听到动静赶紧进房来,将正在发出声声惨呼的卫子英摇醒:“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梦的片段总是凌乱又模糊,卫子英每次醒来都不记得,可是这一次,她是惊叫着醒来的,看到海棠慌张的脸,她脸上浮现的是另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惊惧之下猛地将她推开,边往床里缩边喊道:“你别过来!” 海棠收回手臂,姑娘有秘密,做了梦会乱说话还会乱走,所以只让她近身服侍,这种症状来到燕京后本已轻了许多,现在又重了。 “姑娘,我是海棠,您又做梦了。” 海棠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狱传来,卫子英勉强定住心神,眼前的画面慢慢清晰,屋里刚刚又点亮几盏灯,她终于清醒过来。 海棠将她扶着坐好,便站到一边不再说话,卫子英本想让她倒盏茶喝,再一想没有热水,只得喘息着问道:“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方才奴婢端了热水出来,还不足一刻钟。” 卫子英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不足一刻钟,她可是清楚记得自己在梦里的时间,足足过去了七日,发生了许多又快又急的事,快到她来不及反应,快到已是丞相的伯父也挽救不及的事! 她闭上眼,血腥残忍的画面闪过,吓得她飞快睁开眼,只觉唇齿间泛起苦意,扯过锦衾将自己包住,颤声道:“快,把我的香点上!” 那是她从前向凌仪华给母亲薛氏讨的方子,谁也不知道,药其实是治她自己的,很长一段时日,她都是靠着点香才能安神入眠。 海棠刚要点香,她又叫道:“别,别点香,我怕睡着了又要做噩梦。” 面对如此难伺候的主子,海棠却早已习惯,许多个夜晚,她不得不整夜守在床边,随时将卫子英从梦中唤醒。 今夜的卫子英似有些魔怔,在床上自言自语,在屋中踱步,最后又拿了纸笔,写了封字迹潦草的书信,天一亮便叫海棠找人送信。 海棠知道信是给谁的,几年前老爷给姑娘寻了个身手极好的帮手,只听姑娘的吩咐,哪像她,与哥哥都是生死不由已的奴才。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见 正德寺香火鼎盛,莲台上佛像法相庄严,卫子英随芸芸众生跪拜,给寺里添了笔厚厚的灯油钱,方觉得心绪稍平。 一夜未睡的她面色青白,不得不敷了香粉才出门,明明是青春妍丽的年纪,却脚步虚浮不见一点精神气,才随着香客走出大殿,忽地瞧见一张俏脸,那样美丽却令卫子英惊得心跳差点停住,是池真真,她也来正德寺了! 经过昨夜,卫子英看到池真真后便觉得心虚,原因为何却忘了。她偏过头怕被发现,又小心地在来往人流中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随即想起那个人昨日才被送出宫,此时怕仍起不来,怦怦跳的心终于慢下来。 她将海棠拉过来,指给她瞧:“看见那个穿青紫色衣裙的女子吗?你跟去瞧瞧,打听她来寺里做什么。” 她的腿有些发软,叫海棠跟去看看,自己扶着廊柱歇息,过了一会儿,海棠回来禀道:“那位姑娘没去上香,跟着知事僧去见住持大师了。” 她只是个丫鬟,寺中有些地方去不了,也打听不到有用的消息,卫子英垂了眼帘,还是要给父亲写信要些人手,否则她在京中行事太过被动。 海棠知自己无用,可卫子英根本没心情训斥她,匆匆去往下一处,只是当她登上马车,赫然看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她怔了片刻,方回过神打发海棠在外面候着。 来人是原庆,他今日紫衣玉带,打扮与从前颓废醉饮之时大不相同,等卫子英进了马车坐好,才含笑道:“卫姑娘,是不是觉得意外?” 卫子英看着车内小几上的点心,被人动过一点,应是原庆吃的,她皱了皱眉,没有正眼看对方,淡淡地道:“是有些意外,不过我正要去寻原先生,你不请自来,倒省了我的事。” 原庆赞叹道:“姑娘大家出身,气度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我今日来是有事想请教。” “何事?” “我想知道檀宁到底因何受罚。” 卫子英瞥了他一眼,心想这正是她要对他讲的,便道:“据说初三那日,他直入永安殿,将一名出宫传旨的内监拦下,陛下震怒,命人杖打。那道圣旨应是送往陈王府和池家,给你和池真真赐婚。” 她的声音很轻,内容却令人震撼,古往今来,即便是抗旨不遵,也是跪求圣上收回旨意,谁敢闯宫闱直接将旨意拦下,这是连命都不要了。 片刻后,一阵古怪笑声响起,原庆竟笑了起来:“我知赐婚之事会不顺利,果然还是不行啊。” 他谓叹似地说完,对卫子英道:“姑娘如何想的?” 贤妃娘娘很生气,如同卫仲齐卫大人想的一般,檀宁是不将他卫氏看在眼中,对一个外室难忘旧情,若是他安安静静地任原池二人成亲,那便是接受了与卫氏联姻,如今看来拒绝得非常彻底。 卫子英想起当初,她对姑母说要嫁给燕京最好看的人,檀宁。 从那时便注定失望的结局,他根本不曾正眼看她,什么家世样貌,都不如池真真在他心里的分量。 卫子英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呢?” “我从未改变过想法,终有一日,真真会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 他还真自信,卫子英不动声色问道:“方才我在寺里见到池姑娘了,你猜她来正德寺做什么?” 原庆并不隐瞒:“你想知道什么,大方问就是,真真与正德寺的大和尚们合作开工坊,继续做纸张生意,想必这次没有人敢随便动她的店铺和工坊了。” 他意有所指,卫子英不甘示弱反击道:“自然也无人敢再往地下埋火药!” 这样一来间接承认了玉玄鉴和玉泉纸坊的火是她叫人放的,但也直指埋火药的人是原庆,此人口口声声要得到池真真,可他做的事却叫人不寒而栗,池真真被这样可怕的人喜欢,实在不能说幸运。 原庆正色道:“往后卫姑娘请千万记住一点,没有人可以伤害真真分毫。” 他是以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资格来命令她? 卫子英根本没放在心上,冷冷地道:“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事,你可以走了。” 她希望原庆知道赐婚之事被毁后,生气冲动之下做点什么,可看原庆平静的模样,似乎什么也不打算做,便撵他走。 原庆没有动,反而接着问方才的问题:“卫姑娘还没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卫子英的眼睛闪了闪,她是有一些想法,但需要先让邵泽去印证一些事,若是与她梦中所见对应上,才好与伯父从长计议,若是对应不上,那便无需理会梦里的种种不详结局。 至于原庆,她压低声音道:“原先生,听说你将数年所得都交给了陈王,就没给自己留些后路吗?” 是人就没有不爱财的,原庆笑了,他与卫氏子私下约见三次后,她终于将他视为可合作的人了,当下如实告知:“在下还要与真真共渡一生,自然不可能委屈了她。” 那便是留有后路,她若有所思地送走原庆,怀着满腔心事回家去。 —— 池真真想尽快离开燕京并非只是说说,她去了一趟正德寺,从住持大师处拿了封要紧的书信,匆匆与施娘子会了一面,有章回相助,工坊很快便可以建好,甚至比从前规模更大,只是建成那日,她应已不在燕京。 她这里心怀惆怅,回到家中门房迎上来道:“姑娘可是回来了!” 池真真闻言一惊,莫非又出什么事了! 门房呵呵笑着挠头,似不知该怎么说:“是好事,姑娘进去看看便知。” 一听好事两个字,池真真的心提得更高,一步步走到正堂前,阿音正守在那里,神情莫名地道:“姑娘回来了。” 厅堂门扇全开,段氏正在里面陪坐着,不知同什么人说着话,听说池真真回来了,欢欢喜喜地从里面走出来,笑着道:“真儿快来,章大人寻官媒人来提亲了!” 池真真被吓得后退两步,金莺眼尖,已经瞧见厅堂里穿得红通通的官媒人,地上还放着好几抬喜礼,忍不住就想蹿进去,动手前还记得问过池真真:“姑娘,我替你赶走他们!” 章回发哪门子疯! 第一百四十三章 送别 官媒人一见池真真便惊呼道:“真是个美人儿,章大人好眼光,好福气!” 谁不爱听好听的,池真真挑了张上首的椅子坐下,看来人拉着段氏说了一堆喜庆吉祥话,可段氏知道自家与其他家不同,别人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事事有父母长辈出面做主,这个家里却得池真真一个姑娘家亲自给个准话。 池真真将目光移向章回,等他开口解释。 章回说道:“我听说了一些传言,想来想去只有上门求娶或能帮你。” 难道檀宁为了她抗旨受伤的事已经传开了? 池真真先是一惊,后又觉得不可能,这件事应该知道的人不多,那便是听说原庆求旨赐婚的事,所以才想到这个法子来求娶,只要她答应了,便可应对赐婚的旨意。 心意她领了,但直接带着媒人上门大可不必。 池真真缓缓说道:“你该同我商量的。” 章回眼见她只有惊没有喜,便知今日之事怕是不成,反倒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给她增添了烦恼,登时难过涌上心头,一时无法言语,只怔怔地立在当场。 阿音看着章回身边放着的那些喜礼,待会儿章大人还得统统带走,心中有些不忍,她家姑娘此时心绪紊乱,哪里顾得了旁人。 章回神情黯然,低低地道:“是我冲动了。” 回京后章回心思都放在重建工坊上,昨日才听说了此事,一夜辗转反侧做了个并不冲动的决定,她会拒绝亦在他预料之中,因此并无太多失望。 官媒人在一边听着不太妙,眼睁睁看着谢银要从面前溜走,忙道:“章大人,你与池姑娘……” 话未说完,池真真已打断她道:“劳这位娘子奔波辛苦,我有谢礼双倍奉上。” 一句话便将官媒人的嘴堵上,退到一旁不再言语,段氏摇头叹息,将官媒人拉下去领谢礼,又差人帮着把喜礼原样抬走。 厅堂里变得很安静,池真真又道:“我会离开燕京一段时日,原因你知道,今日上午还去了一趟工坊,本就是与你们道个别,当时没见着你,现在也好,不必施娘子帮我传话了。” 和找个人成亲相比,她觉得还是一走了之这个办法比较能接受。 见她心中有成算,章回重新振作的精神,说道:“出门在外务必事事当心,最好多带些人手上路。” 看来他并不是个心胸狭窄之人,池真真松了口气,她就怕章回觉得抹不开脸,从此再也不管工坊的事,宁可多分两成利给章回,也不愿同他有太多感情牵扯。 “如此,工坊的事就交给你们,一旦时机合适我便回来。” 她的语气极其诚挚,章回却觉得心头阵阵发涩。 ———— 五更后天色渐亮,外城门早早打开供行人进出,池真真带着金莺来到二里外的茶摊,与振远镖局护送的商队汇合。 茶摊只有三五张木桌,老板带着家中妻小正在忙活,热水烧开,蒸几屉馒头,做简单的饭食售卖便是他们养家糊口的营生。 金莺背着个大大的行囊,将池真真送上镖局的马车,自己再利落地跳上去,与她们乘同一辆车的是镖头的家眷,也是往青阳不远的地方走,与池真真主仆两人去的安庆方向相同。 镖头家的娘子瞧见池真真未挽发髻,身边只带了一个丫鬟,便将里头的位置让给她,自己带着五岁的儿子往外坐,池真真忙道:“娘子莫要客气,我坐哪儿都成。” “并不是客气,当家的说让我照顾着些你们,要不要买几个馒头当干粮,路上怕是不方便买吃食。” 镖头娘子待人十分热情,金莺替池真真答道:“我们带了吃食,出门在外肯定不能饿肚子。” 池真真点点头,证明她说得没错,又善意地朝小男娃笑了笑,没想到才五岁的小小娃儿竟羞得将头藏到母亲的臂弯了。 她这次走得并不算匆忙,本就已经准备了许多天,该道别的都已道别,该交待的都已交待,只是没想到,会因为一道未能成行的圣旨有些狼狈。 马车外是不断地嘈杂声,池真真的心飘飘荡荡,忍不住想起受伤的檀宁,她无法不感激他,他等若是救了她一命,可即使这样,她也没办法面对他。 “姑娘,有人正骑快马朝这里来!”金莺心中警惕,她听得出是城门方向而来的动静,不知是否冲她们来的。 她压低声道:“会不会是姓原的叫人盯着咱们,知道咱们要走想拦下?” 还真有这个可能,金莺的身手没得说,池真真对她很有信心,当下也不慌乱,镇定地道:“先看看再说,若真是他不必手下留情。” 她的心越来越硬,甚至有些可惜,这里离燕京城还不够远,真要动手不能永绝后患。 过了几息,池真真才听到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待到了茶摊跟前才停住,金莺已瞧清来人,惊喜地道:“姑娘,是大人来了!” 金莺口中的大人除了檀宁不做他人想,可他不是伤重不起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车外杂乱的声音瞬间消失,镖头娘子方才探头出去,看见一队锦衣卫纵马而来,吓得缩回马车,紧紧搂住儿子,听见金莺说什么大人,显是认得来人,看向两人的目光里全是惊疑不定。 池真真叹了口气,锦衣卫在寻常百姓眼中可不是好人,她冲镖师娘子安抚地笑了笑,带着金莺下车。 檀宁站得身形笔直,若不是面上没有一丝血色,根本看不出他带着伤,看到池真真纤弱的身影,他强忍着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往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似受酷刑,可他依然坚定地走到她面前,轻轻说了句:“我来送你。” 阳光慢慢闪现,晨风依旧很凉,池真真背风而立,裙角微微拂动,她没有说话,只是仔细看着檀宁。 她没去看他,他却来了,许久未曾好好看过他,心中那股意气难平与苦楚淡去,其实他未改过变,变的是她。 她闭了闭眼,转过身道:“多谢,请回吧。” 檀宁伸手想去碰触她,却又轻轻收回手,说不上失望和难过,因他坚持来此,单纯是为送她而来。 他多想抛开燕京城的一切,随她一同走,哪怕去往天涯海角,浪迹天涯,一生都陪在她身边。 可他还有许多责任在身,那日他摒弃所有拦下圣旨,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是死了也就罢了,可他还活着,便要继续把未做完的事做完。 他只能按捺住所有的念想,说道:“你只带金莺上路不安全,我拨了几个人一路跟随,你,保重。” 说完转身上马,他的动作十分艰难,身边亲卫却不敢上前相助,留下四个锦衣卫又打马离去。 檀宁匆匆而来,匆匆离去,停留不过片刻,振远镖局的镖师们全程大气不敢出,待檀宁带人离去,镖头才走到池真真跟前,态度小心地问道:“姑娘,你有锦衣卫护送,还用我们护送吗?” 池真真收拾心情,含笑道:“当然用,路费银子已交过,我可没想过退,你家娘子人好,我们路上还能做个伴儿呢。” 第一百四十四章 在途中 镖队里多了四个神情肃杀的锦衣卫,无人敢随意将目光投过去,一路沉闷着前行。 马车里的镖头娘子也热情不再,将儿子拘在怀里默不作声,偶尔与池真真目光交汇也很快躲开,只有金莺无知无觉,对多了四名同伴十分满意。 行至午时,镖头小心地去寻池真真,问是否歇息一会儿,令池真真有些过意不去,她客气地道:“这一路是走是停,全听镖队安排。” 既然她这么说了,镖头便照常让大家在一处空地歇息,人要喝水吃干粮,镖队的马匹也得缓缓,他们此行是为商队运送货物,拉得东西不少。 金莺从大包袱里拿出几盒吃食,是段氏命人做好的肉与点心,还有一套小小的烹茶用具,直接在马车里忙活烧水。 池真真诧道:“怎地还带了这个?” “都是阿音交待我带的,她说出门在外,得让姑娘你有吃有喝,我觉得有道理。”金莺说得一本正经,她从来没做过这些,动作大开大合,水囊里的水差点洒出来。 池真真看不下去,将她手里的活接过来,说道:“正因为出门在外,有些事将就点也行,你去问问那几位……大哥,他们如何吃饭。” 金莺去了又回,说道:“邱大哥他们说跟着镖队吃,还交了饭钱。” 镖头娘子面色刷白,谁也收锦衣卫的钱,回头还有活路吗? 池真真瞧见她的神色,出言安慰道:“娘子莫要担心,我们跟随镖队到安庆,别的并不做什么,这一路时间还长着,你且放心。” 说罢又将点心往她们娘俩面前推了推:“这孩子很听话,叫什么?来尝尝这个。” 点心和肉干都散发着香味,才几岁的男孩看了看自己的娘,没有伸手拿吃的,但回答了她的问题:“我叫成林。娘,我能吃吗?” 许是看出池真真没有恶意,镖头娘子终于点点头,她说得对,这一路还长着,其他几辆马车要拉货,就这一辆能坐人,她总不能一路上都这样紧崩。 成林得了允许,拿了点心开始吃,镖头娘子道:“我夫君姓吴,是这家镖局的镖头,姑娘叫我吴娘子好了,我娘家便在安庆,嫁了人就没回去过,夫君这次顺路带上我回娘家探亲。” 她其实挺想问池真真是什么身份,怎地同锦衣卫的大人熟识,既然都有锦衣卫护送了,怕是根本用不着找镖局跑这趟。 池真真找上镖局用的是布庄老板娘远房亲戚的名义,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姓氏,便道:“我姓池,去安庆是……见一位故人。” 她明明青春年少,哪可能就有故人,吴娘子听了便知她有所隐瞒,便没再多问。 如今的太阳不晒,镖队歇息半个时辰便重新上路,金莺悄悄告诉池真真,外头那几个人是从玉泉镇时,便跟着她们的,可以说算是熟人,以前还得辛苦隐藏身形,如今能光明正大跟着池真真,也算是熬出头了。 没有拒绝檀宁的安排,一是看在他带着伤势也要送她一程,二来亦是为自身安全着想,她如今想得开,也惜命,就算觉得接受了这个安排,与檀宁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那也顾不得了。 此去路途并不近,马车行驶再快也得走上半个多月,吴镖头行事稳妥,加上池真真几个人身份特殊,他便更小心了,白天绝不多赶路,晚上必在途经的城镇投宿。 即使如此,池真真仍瘦了些,马车坐久了会累,晚上客栈的条件多数不敢恭维,出了门才知这几年日子过得有多舒坦,无论是在明桂云居,还是她在玉泉镇的时候,衣食出入皆有讲究,到如今有了自家府第,虽谈不上奢靡,可比在外头好百倍千倍。 反而是金莺一日日像阿音了,整日都是念叨:“姑娘,头发要烘了才能睡,客栈屋子里有股子怪味儿,这水不洁净,需得烧开了再冲茶才能入口,床盖全不能用,我带有一整套的这就给姑娘换上……” 此时她们在野外河边,日头正好,小成林被他爹抱着要下水摸鱼,镖队的人多席地而坐,池真真特地寻了块干净的大石坐下,打算晒会儿太阳,金莺说道:“姑娘,你怎地坐石头上了?” “好金莺,你若再学阿音,下回出门我干脆带上阿音得了。” 金莺回头看了眼邱大几人,他们已在池真真的建议下,换掉了锦衣卫的官服,混作镖局里的一员,或远或近地站在河边不远处,于是放心地走到池真真身边,说道:“我可是跟阿音保证了,绝不让姑娘少半根头发丝儿!” 池真真闻言伸手在头上拽下一根头发,递到她面前道:“看,我少了一根头发,你的保证已经无效。” 金莺心疼不已地看着她随手扔掉发丝,却也不像之前那样看得太紧,两人望着河水发呆,过了会儿金莺问道:“姑娘,咱们去安庆做什么?” 出门快十日了,她才想起来问这个,池真真失笑道:“阿音没告诉你吗?” 金莺摇头,阿音只说让她看好姑娘,其余一概没说。 池真真收起笑意,目光变得沉静,被赐婚的旨意逼得离开燕京也是原因之一,但并非主因,她道:“安庆有天下闻名的笔墨纸砚,总要亲眼去瞧一瞧,才不枉做这个生意。” 金莺有些明白她的处境,拍手道:“这次去安庆,那下次去更远的地方!” 池真真莞尔一笑,这趟才出门,便已经想着下回了,她心里头仍记挂着燕京的人,燕京的事,不知工坊建得如何了,施娘子说定会在她回燕京之前,将玉玄鉴重新开起来,章回有无听从父母之命说亲,还有她离开京城的事,若叫想赐婚的圣上知晓,会不会因此恼怒,希望皇后娘娘能为她说两句好话。 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重要,被会日理万机的圣上记得太久,这桩祸事的源头还在陈王府,在原庆。这些日子她让金莺留意是否有人暗中?着他们,没想到一路平平安安,原庆竟什么也没做,令她深深失望,能将他引出京,最好在外头收拾了他,是她此行最大的打算。 重活一世,她变了,原庆也变了,他竟然克制住妄念,利用陈王光明正大地满足自己的私欲,反叫人不好动手。 她摇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晃出去,却又想起了檀宁,不知他的伤势是否恢复……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家宅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