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尸骸》 第一章 回首又见她 临安府南三十里的驿站。 垂老的驿吏坐在门槛上,慢慢啜着黄酒,闲闲望着淡淡春阳下的官道与原野。 驿站外供行旅休息的亭子里,坐着两个少年。年轻的声音在风中飞飏,驱走了春野的清寂。坐在左首的叫张褚,皮肤微黑,身材瘦长,话语不多,顾盼间豪气逼人。坐在右首的叫冼海声,俊爽非常,酒喝得最多,笑声也最高。 府城方向车声如雷隆隆响起,四辆马车狂驰而来,激得道上尘土飞扬。车队后有一骑紧紧追赶。马车再快,终究比不上轻骑,只见那人追上车队后,竟从马背上跃起,飞掠过四辆车的车顶,气定神闲地落在了官道中间。若用风驰电掣来形容马车的速度,他的速度就比风还疾,比电还快。 眼见马车就要撞倒这人碾过这人,老驿吏嘴巴一开一合,惊得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千钧一发之际,四位驭手勒住了马缰,四辆马车一起停住,车距竟然始终未变。 张褚拍桌道:武林第一家的轻功当真名不虚传! 冼海声的笑脸忽然黯淡,声音也带了种说不出的痛楚。如此炉火纯青的轻衣乘风,这人若不是秦去疾,定然是秦无咎。 马车的门开了,有人道:你凭什么拦我的车?让开。却是个女子的声音,慵懒里带点不耐,全没把拦车的人放在眼里。冼海声涩涩地想:好像春风里花开的声音,好像冬夜里雪片坠地的声音,听了以后感觉到的却是宁静。世间除了新咏,谁还有这样的声音。 秦无咎把住车门,指节捏得发白,怔怔地望着车中的人,半晌方道:大哥才死,你就要回姑苏去,未免让人齿冷。 去疾死在婚礼之前,我还不是他妻子。留下来的话,我算什么? 母亲心情不好,把话说得重了,你也要跟她老人家计较吗? 我不敢,也不必,你请便。 新咏,你好硬的心肠。秦无咎的手微微发抖,我绝不会让你走的。 张褚和冼海声对视一眼。原来车中人真是姑苏城怒刀卫家的大小姐,秦去疾的未婚妻卫新咏。武林中有句话:新咏一顾,百花也妒;新咏一刀,不见明朝。她的刀法和她的美丽一样出名。 你不让我走?一柄刀从车里伸出来,抵在秦无咎心口。刀面莹澈,泛着淡绿的波光,正是卫新咏那柄销尽世间英雄气的春水。冼海声仔细凝思她的出手,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暗想:五年不见,新咏的武功竟然精进如此,出手的角度和力道都妙到毫巅,若换我在车前,一般的避不开。 秦无咎脸色如纸,咬着牙道:新咏要走,天下没人拦得住。只是大哥死的那天,只跟你在一起,再没见过其他人。你现在这么撒手走了,让我如何交待。 原来你们秦家是这个意思。好,我暂且不回姑苏。你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也欠了我一个交待。春水刀回鞘,车门也合上了。 车队调头,渐行渐远。秦无咎牵着马,垂头丧气地去了。这武林中以霸道闻名的年轻人,在卫新咏面前竟是一忍再忍,一让再让。 冼海声喃喃道;新咏一刀,当真令人魂为之夺,意为之消。 张褚道:秦去疾的死可是轰动江湖的大消息啊。秦家和卫家可是世仇,本来还能借联姻修复关系,现在只怕裂痕更深。 一个女子怎能把刀法练到这种境界? 秦卫两家反目,最高兴的恐怕就是慕容家。临安府有一场大热闹可瞧了。咱们这次还真没白来。 的确是不虚此行。 张褚和冼海声各说各话,临了才碰到一起。两人反应过来,相对大笑。 第二章 相思细碎 北宋初年,柳永《望海潮》中的杭州已是江南名城。到南宋,南逃的皇帝赵构把杭州定为国都,升作临安府,更成为红尘中第一等的繁华去处。 杭州的格局和文雅阴柔的赵氏王朝非常相宜。从南部大内的和宁门开始,13500尺长的御街直贯北部的中正桥,把腰鼓形的杭城剖为两半。御街中心专供皇帝巡幸用的御道两边有石砌的河道,借河水把御道和百姓隔离开来。河里种着荷花,河畔栽着桃李,每逢春夏,水光花光交映,水香花香满街,薰得行人如醉。 这是个诗意的城市,连御街都是诗意的,但它偏有一个别称叫作武林。初次听到的人未免有些纳罕,其实这名字和刀光剑影的江湖没什么关系,只因为杭州郊外的山水在汉晋时叫做武林罢了。 自从秦家在江湖上崛起,对典故没有兴趣的江湖子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杭州所以叫做武林,自然是因为武林第一家秦家的缘故。 御街最繁华的地段叫中瓦子,杭州最大的酒楼,秦家开的武林园就坐落在那里。 武林园二楼的阁子里,海声对张褚道:临安府的山水才是武林园名字的来历。你想秦去疾那样文雅谦逊的人,怎么会存心夸耀武林第一家的称号。 隔壁阁子里响起清脆的掌声。哗的一声,有人掀开竹帘走了过来。是个系着黑巾、穿着黑衣的俊俏少女,面颊绯红,醉意已浓,迎着二人道:说得好!我敬你们一杯。 江湖儿女本来不拘小节,海声和张褚虽不认得她,却也举杯,幸会。 少女坐到桌边,你们是我哥哥的朋友吗?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们? 张褚呆呆地道:你哥哥是谁? 她忽然发怒,你明明知道,却来问我,当真是哥哥死了,你看着我好欺负吗?一掌拍在桌上。这一掌力道好大,连桌子带碗一并碎了,划得她手掌鲜血淋漓。 海声只觉这少女简直莫名其妙,但她的蛮横举止中带着种说不出的凄苦在,让人不忍心对她发脾气。 武林园的老板也被惊动了,一进来就对海声和张褚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伙计另外整治一桌酒席赔两位。又转身劝那少女,三姑娘,你何苦这么作践自己,让老夫人知道了,心里还不知怎样呢。 手上的剧痛让她清醒了些,板着脸道:你们不说,她怎会知道。 一旁的张褚忍不住道:这位姑娘,你手上流的不是血是水吗?先包扎了再说吧。 她横他一大眼,要你管。 看着她背影,张褚有些陶醉地,江南的姑娘就是秀气,娇娇小小的,水珰珰的。 这还叫秀气?海声失笑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就是秦去疾的小妹。紫豹子秦忘忧你是惹不起的。 张褚笑道:我也没想招惹她呀。 可惜杭州城小了点,他们出了武林园,三转两转的,又在中瓦子的钱家干果铺前遇着了她。 干果铺前围了一大堆人,却悄没声儿。张褚是个没事也要生事的性子,自然拉着海声去看热闹。于是,海声又听到了那个水般清澈的声音:杏仁膏、薄荷膏、杨梅糖、麝香糖哎呀,我不知道清音喜欢哪一种,你每样给我包一点吧。 海声慢慢咀嚼着重逢的喜悦。跟近乡情怯一般道理,朝思暮想的人到了眼前,反而不敢相认了。 你现在还有闲情逸致逛街买果子?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却是秦忘忧。 围观的人群立时退了三尺。美人人人爱看,但是火爆脾气的霹雳美人还是远观为宜。于是海声和张褚就挤了进去。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需要理由的,而她就是那个理由。她发如鸦翅,衫如春雪,全身散发着明而不亮的光彩,叫人神为之夺。满城淡然春意里,她是最明媚的一笔。海声在一阵晕眩中,模糊地想:你为什么不回头呢? 新咏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忘忧。我逛街,与你何关,要你来管?临安府是姓赵的,不是姓秦的。 忘忧两只清亮的大眼里燃的是火。别人我管不着,卫新咏我就管得着。大哥才死几天,尸骨未寒,你就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还公然逛到大街上来了,你知不知羞? 新咏身侧的男子走上前来,是风神如玉的翩翩公子,说话也温文尔雅,三姑娘,你说话客气些儿。他似乎随便地掸了掸衣袖,但张褚和海声看得真切,他就在拂衣的刹那间猝然出手,点了忘忧的哑穴,是如假包换的拂花手,慕容氏少主的独门秘技。 忘忧脸涨得通红,身子簌簌发抖,却冲不破慕容封住的穴道。武林第一家的三小姐何尝受过这种气,眼泪在她眼眶里转来转去,却不流下来,真是可爱复可怜。 张褚好管闲事乱出头的脾气顿时又发作了,拉都拉不住。他大剌剌地走上前,像对哥们似的大力拍着忘忧的肩,喝,一个人要是行得正,立得稳,怎么会怕别人开口说话?三姑娘,你说是不是?倒像跟她认得很多年了。 忘忧只觉一股热流冲过穴道,在心里骂了几百遍的话顿时冲口而出:好一对狗男女。 慕容的手微微一动,却被一只温润如玉的手按住。阿殊,别跟小孩子计较。新咏对着忘忧,仍是懒洋洋的口气,我和阿殊行得正不正,立得稳不稳,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难道我还能堵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虽然新咏只长忘忧一岁,但卫家没有男丁,她十五岁就开始执掌这个庞大世家的一切事务,杀伐决断不输男子。眼睁睁看着新咏和慕容离开,被她气势压住的忘忧气到极点,左手一扬,一把暗器如丝如网,罩住了新咏。这一把暗器实在非同小可,自从唐门式微,江湖中人提起暗器之宗,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江南秦家。偏偏忘忧用的又是秦家最骇人的一种暗器相思。 相思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一旦中了相思,便如附骨之蛆,痛楚难当,至死方休。偏偏还没有解药。 忘忧恨新咏哪里就到了这种程度,只是这女孩子行事完全凭本能,她不是想到了就去做,而是想都不想就做了。所以相思出手后,她也呆掉了,整个人如坠冰窟。 相思是看不见的,但听得见。空中响起一阵细若情人耳语的乐声。这细微的声音虽淹没在市街的嘈杂里,海声却听到了。看着新咏不闪不避,从容地走在街边,海声就懵了,他想也不想,飞身上去拉开她。 新咏的衣袖像天鹅翅膀一样展开,她的手指灵敏地在春风中穿梭,像一种古老而优雅的舞蹈,接住了透明的相思。 海声感到一种又酸又甜的滋味让整个心脏都麻痹了,就像爱上某人时的感觉。人人都说相思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不到滋味如此美妙,他想大声说你们都错了,却听不到自己声音。 他最后看到的就是落花中的新咏。她流转如水的气机震动了半条街上的树,在那些坠落纷纷粉白绯红的花瓣中,他看到她向自己伸出手来,他听到她说:怎么漏了一枚?然后他就坠入了死寂。 你醒了!新咏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摸了摸海声额头。果然,有了微微的热度。 她的手落到海声额上时,他竟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那一刻,她不再是神情冷淡、言辞犀利的卫家大小姐,孩子似的喜悦表情让海声读出了她深藏的温柔。 你能运气吗?试试看有没有阻滞? 海声依言运气,发现气机活泼,流转自如,只是心口仍然有种灼热的痛楚。 这样啊。相思是热毒,应该加一点凉药,旋覆花、蔓荆子她盘算着,我重新给你调一剂药来。 相思不是无解的吗? 新咏怔住。静了片刻,她幽幽道:你既然知道是相思,还敢挡在我前面?小师哥你糊涂了? 海声避重就轻地回答:师哥就师哥,干吗还加个小字? 新咏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煎药。海声看着她为自己忙碌,只觉说不出的愉快,他忽然惊咦了一声,道:你的指甲怎么了? 灯下,新咏剔透的指甲泛着奇幻的淡紫光泽。她头也不抬,轻轻搅着药汁,道:你看出来了。 海声深吸了口气。不会是紫花吧? 我常常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会遇到金风?紫花金风是武林中最奇诡的一种毒药。中了紫花之毒,百日内安然无事,但若遇到金风,两毒并发,必定死得苦不堪言。 你连相思都解得了,紫花金风也不在话下。 谁说我解了你的相思,只是延缓它发作而已。她掌着海声,把药碗凑到他唇边,有一天这药没用了,还不知道你会怎样呢。 佳人在侧,香泽微闻,海声醺醺然,就着她的手把药喝了,心想:这枚相思,当真治了我的相思。却不敢真的这么和她调笑,只道:小师妹,咱们活得一天算一天,管它以后如何。你和我同病相怜,有我陪着,总好过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煎熬。 这是他掏心窝的话,她怎么会听不出来,眼圈顿时红了,哽声道:小师哥。新咏六岁就被父亲送到雷景行门下学刀,师哥们年纪都大,只有海声和她年岁相近,常常带着她玩进玩出,感情是最好的。 他握她的手,无言。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他不答,转问她:你呢?为什么嫁到秦家?秦去疾怎么死了? 这话若是别人问的,新咏立刻就要翻脸,但是海声问的,她只能微微叹息。秦天民杀了我父亲和叔叔,本来我恨他们秦家的每一个人入骨,但去疾他实在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怎么死的? 婚礼的前一天,去疾忍不住来看我,回去后就病了,只捱了半日。 秦家疑心你了。 新咏冷笑,为父复仇,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我若要下手,又何必等到那一天;我若要下手,死的又岂会只有去疾一个。 不管怎样,我绝不会让秦家人伤害你。谁敢动神刀门的小师妹,就是和整个神刀门为敌。 帘外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一个艳丽女子牵着个小女孩进来,唷,公子醒了。姑娘用药真是神乎其神啊。 新咏道:这是我小师哥。这是我叔叔的如夫人左蔷。这是我叔叔的女儿清音。 左蔷大概有二十七八岁,待人亲切,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卫清音是个苍白娟秀的小姑娘,气质冰冷。新咏拿出在御街买的糖果给她,她也只是应景地吃了两颗。但海声看得出,她很喜欢新咏,尤其是她抬头看着新咏,说姐姐这样姐姐那样的时候。 姐姐,妈妈下午要出门去买缎子,我跟她一起去好不好? 左蔷眉毛微微一拧,想说什么又忍住。 新咏道:你不能出门,只能呆在家里。语气虽淡,却不容人有半点反对。 左蔷展眉笑道:对了,你要听姐姐的话。坐了一会儿,她起身道:公子还病着呢,咱们不好耽搁太久。姑娘衣不解带地守了公子十天,也该歇歇了。 等他们离开,新咏道:小师哥,你好好休息,我也回去了。 小师妹。 怎么?她停住脚步。 他只是微笑,说不出话来。 她诧异,走回来,一手放在自己额上,一手放在他额上。没发烧啊。小师哥,你中了相思后人就傻傻的了。 自从你离开,把相思种在我心里,我就傻傻的了,你现在才知道吗?他在心里对她说。 第三章 尽君今日欢 新咏怎样了? 左蔷媚笑着,你问的是新咏的身子还是新咏的心呢? 无咎捏着她下颌,冷冷道:我两样都问。她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却不为所动。 她捂着青紫的伤痕,声音缠绵。她只是尽心竭力地照顾她的小师哥,累病了而已。以前新咏的心里就只有一个秦去疾,现在呢,就只有一个冼海声。不管怎样,都轮不到你。 夜色里,无咎的眼睛像两簇黑色火苗,烈烈燃烧。左蔷就是喜欢他那种燃烧一切、毁灭一切的眼神。你们秦家的相思,号称天下至毒,无人能解,新咏却解得开。我看,希照堂上那块药中圣手的匾,趁早劈了当柴烧吧。 无咎越怒越冷,眼中光芒宛如冰层下的火焰。她很快就会看到相思的真正力量。 是吗?她解开他衣裳,素白的手在他胸膛上摩挲着。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她腻声道:只可惜你这里的相思,新咏却不稀罕。 他横拖着她头发,把她抛到床角,涩声道:不许再提她名字。 她呻吟着,在他残暴的凌虐中达到高潮。是生来就有这样阴暗的欲望吧,就像腐烂的尸骸上开出来的幽灵之花,她想。 濛濛春雨中,新咏撑一柄纸伞而来,身后只跟着一个侍婢染红。 无咎站在船头,望着新咏,她苍白的脸上带着异样的红晕,走路也有点飘,果然病了。新咏为了海声而病,为了海声来赴自己的约会,一想到这点,无咎就要发狂。 新咏在岸边站定,我在丰乐楼订了位置,现在来请你过去。丰乐楼位于丰豫门外,西湖边上,楼台宏丽堪称湖山之冠。登楼临水,可以看画舫穿梭、柳汀花坞,可以听莲娃清唱、渔歌悠扬。 无咎微笑,但衬着他阴鸷的眼神,看来像冷笑。新咏亲自来请,这样的福气也不知是几世修来。但今日是我做主人,新咏必定要反客为主,我就为难了。 无咎知道新咏虽然生在水乡,对水却极其恐惧,依她的谨慎个性,不会让自己置身如此弱势的境地。果然,她站在水边犹豫难决。 听说,你小师哥又昏迷了。你真的不想知道相思的主要成分,以便对症下药吗? 这话让新咏下了决心。她双足一点,一缕烟似的落在他的画舫上。甲板湿滑,她气滞脚虚,险些失足滑倒。无咎伸手掌她,只觉她手腕滚烫如火,病得竟是不轻。她忙不迭地缩回手来,像被蛇咬了一口。无咎看她冷冷淡淡的样子,心中一痛,面上却丝毫不露。 舱中的榈木矮几上,搁着四碟小菜。羊舌签、鲫鱼脍、玉版鮓和莲子头羹,都是新咏最喜欢的。 新咏的手放在桌边。木质坚硬,木纹斑斓,木色是优雅的青黑,映衬出那只手的纤小和洁白。半透明的肌肤下,淡青的血脉像雪原上的河流,拨动他心底最隐秘的渴望。无咎忽然勃起,他是如此想要得到她,循着那美丽的血脉进入她。 在他急促的呼吸中,她的手缩回宽大的衣袖。 无咎克制住澎湃的激情和欲念,为新咏满上一杯酒,却又泼掉。忘了你生病不能喝酒。尝尝这些菜合不合口味。她娇怯怯的病容让他在怜惜之余,又有种形容不出的快感。 新咏勉强吃了两口就搁下筷子,无咎,相思的成分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她从没用过这样柔软的口气跟他说话。 新咏,自从在姑苏城外遇到你,我就时时在想,若有一天能和新咏荡舟西湖,夫复何求。今天终于实现了,我心里真高兴,我是真的高兴。 此刻轻舟已入湖心,烟波浩渺,一碧万顷,湖畔千峰连绵,山色空濛。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清凉情调,新咏是感觉不到的,她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子如浴火中。她听着他表白,却没听进去一个字。 他的声音忧伤如水。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我本来活得如此适意。自从遇见了你,我日日痛苦,日日熬煎,醒着梦着都是你,你却从没把我这个人放在眼里心上。他的声音激昂起来,摇憾着她的肩,我哪一点不如大哥,哪一点不如冼海声? 夜来烧得昏昏沉沉,也不理他说些什么,只道:无咎,你告诉我相思是用什么配制的?告诉我! 相思是用什么做的?他眼神开始不对,拉开衣襟,露出赤裸的胸膛,递给新咏一把解腕刀,你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新咏耐心耗尽,发脾气道:我不是来听你胡说八道的,你到底说不说啊,你不说我就走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叫道:染红,我们走吧,我不喜欢对着这个人。 你以为我会让你走?无咎紧紧抓住新咏。 新咏直视无咎的眼睛,就算我不走,你又能怎样?这女孩子脾气一上来就什么都不顾了。 她的挑战让他失去理智。无咎低下头,吻着新咏的嘴唇、新咏的颈项,他甚至紧咬着她的锁骨,痛得她几乎晕过去。 无咎撕掉新咏的裙子,拔掉她的发钗,清除一切枝蔓。他激烈的爱抚让她疼痛难忍。她听到自己的呻吟,就像是另外一个人发出的。她只觉得皮肤热得就要裂开来,而他更热。 他发现她稚嫩生涩,完全没有经验,奇怪的是,却是她在引导他。她的皮肤、她的肢体就像一种宛妙的植物,触感柔嫩,气味清新,使他产生一种在阳光下游走、在雨水里舒展的幻觉,使他恍然:并不是暴虐才能产生快感,原来爱也可以这样。 在他真正进入的那一刻,他知道她也想要他。她像一朵花般盛放,柔弱中带着强劲的生机,气息甘美。 她纤长敏感的手指捧着他的脸庞,像去疾一样轮廓深深的脸,尔后滑到他脊背,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肤。他的汗水和她的汗水融在一起。 在炽热和沉重之外,另有一种全身心结合的美好在轻快地流转。两个人在旋转的星空中融合,在绿色的湖水里融合,在电光石火的碰撞中激出深深的恋慕,一个身体对另一个身体的恋慕。他最后到达时,得到她的欢喜简直彻骨。 被撕裂的剧痛里,她怀着一颗复仇心轻轻叫着去疾的名字,似乎去疾能让她忘怀痛楚,而事实是,折磨无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无咎心中涌动的温柔和狂热顿时灰飞烟灭。他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她。 新咏蜷着身子,乌云般的头发铺在身下,殷殷的血迹,零落如桃花瓣。她皎洁的脸庞上盛着深切的痛楚和惘然,让无咎冷硬的心再度柔软,再度沦陷。他跪在她身侧,轻轻喊着她名字,重新把她抱在怀中,轻柔细致地爱抚她,连他都不相信,自己也可以这样温柔。 每次做完这种事,无咎都有荒原般的寂寞和空虚,甚至做的时候也是如此。他的第一次,是跟一个瘦得见骨的乞丐少女,毫无快感,却把深重的幻灭感和负罪感植入他的骨髓。 新咏带给无咎一种无可比拟的存在感,一种直指灵魂的满足。她让他忘记了那个泥泞黑暗的夜巷,她的呼吸、她的身体和她的感受占据了他整个心灵,像春风春雨春花在心底摇曳,流丽的,宁静的,悲伤的,忘我的。 好端端地,姑娘怎会晕倒?而且是秦无咎送回来的。他一直把姑娘抱到卧室,姑娘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他的。这种状况,你用脚趾头想都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姑娘从不正眼看秦无咎的,怎么可能跟他? 全是为了冼公子啊。人人都知道相思无解,姑娘是凭什么解开的? 喔。 花阴下,海声面色如死,静默如石。两个小丫头见了他,捂着嘴一溜烟逃了。 小师哥,一个人站这里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你脸色好难看。新咏惊慌地去把他脉门,是不是相思的毒复发了? 他反手握着她腕,沉痛地质问:早就说过,我们同生共死。这毒解得了解不了,有什么要紧?要你付出这样的代价。 骄傲的新咏缩回手,冷冷道:不是为你做的牺牲,绝对不是。这件事,取决于我,而不是取决于他。请你不要妄自揣测,徒增困扰。 海声听到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血管爆裂的声音。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就因为是真的,才让他的痛苦成倍地放大,远远超过他能忍受的极限。如果一定要发生的话,他宁愿她是被迫的。 海声掉头离开,不敢再看她,无法再看她。 慕容殊斜靠着一棵枫树,摇头道:硬心肠的新咏,我真庆幸我对你是免疫的。你怎么偏偏喜欢折磨爱你的人呢?爱你又不是他们的错,看他们痛成七块八块的,你很舒服吗? 阿殊,我说的是事实! 真实是最伤人的。你能不能柔软一点,不要这么尖锐和强硬。 我生来这个脾气,你喜欢也是这样,你不喜欢也是这样。 这就是新咏的魅力所在吧。你若不是女孩子,我也要爱上你了。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第四章 决战前夜 无咎递给新咏一本札记,送给你,希望你可以读完。 新咏接过来,随便翻了翻,是无咎的笔迹。书叶似乎用特别的药液浸过,淡淡的紫色,漠漠的香味。她轻轻合拢,不管它是金风还是白地,我都会把它读完。金风是紫花的催化剂,而白地是紫花的解药。 无咎微微一笑,这样行事,并不合新咏的性格。 我的性格是怎样的,又不是你说了算。我偶尔也会赌一把的。 新咏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会去赌。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我怎么可能用金风? 也许你对小师哥的挑战没有信心。既然要死了,也不能让我独活,这更像无咎的想法。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可以激怒他。他紧抓着她肩胛,冷冷道:你就这么看我?你就这么想我死? 新咏眼波流动,就算我说错话好了,也不用生这么大气呀。 无咎几曾见过新咏对他撒娇,顿时软化,将她揽进怀中,颤声道:新咏。 新咏温柔地恳求:无咎,我求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无咎的身体立刻绷紧,他已经预见到了她的话。果然,冼海声和秦无咎的决战,本来轮不到别人插嘴,只是他病了半个月,而且余毒未消,你让他一点好不好?这话确实难以启齿,但她说的时候竟只想着海声的自尊,根本罔顾无咎的感受。 高手之争,胜负本就只在毫厘间,她要他让,而让就是败,败就是死。无咎心都冰透了,是不是爱上了你,你就吃定了我,狠心的女人?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却毫无愧意? 新咏笑得甜美,眼神却恶毒。我恨你们沈家的每一个人。杀父之仇,怎么可能说忘就忘?从父亲死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我的感情都是残缺不全的,难道你和去疾不该为此付出代价? 以小师哥现在的状态,只能发挥七成,但我却想他好好地活着,所以你该死。 她使劲把那本札记掷还给他。还给你!我不稀罕你的解药。明天我中的紫花就满一百天了,我会先你而去,和去疾在底下等你。 他冷汗涔涔,喃喃道:大哥是你杀的? 这话不但冒犯了她,更伤了她的心。新咏被他激得全身发抖,叫道:是不是又有什么要紧?你欠我的,你先还我! 新咏,不要太任性!一个青衣人走进新咏和无咎间薄紫的暮色,弯腰拾起札记,递到她手上,别人送你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丢弃,实在太失礼了。语气就像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子。他容颜憔悴,脸色青黄,眼睛却朗若晨星,明亮而且带着最生动的神采。 新咏难以置信地喊道:小师哥!海声跟新咏一样的骄傲,那天他一怒而去,她以为他再不回头。 海声向无咎伸出手,明天的决战,是你和我的约定,不是你跟新咏的约定。如果你答应新咏的要求,那我现在就向天下人承认失败,不必再比了。 无咎被他气度所感,握了一下他的手,又迅即放开,看向新咏。 新咏脸色发白,眼珠就像两颗冰冷的宝石。刚才的话,都不作数。我管你们呢!身子一折,云似的飘起,几个起落后,隐没在红霞似的石榴林里。 两个男人对视,七分敌意,三分惺惺相惜。 无咎先道:去看看新咏。她太生气了。 海声目送他落寞的背影,发现这行事霸道的男子却有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海声围着新咏的小院绕来绕去。绕到第七圈的时候,新咏忽然出现在窗边,你到底要转到什么时候,吵死人了。 我得罪了我小师妹,有心向她道歉,又知道她肯定不会给我台阶下,你说我怎么办? 罚你陪她吃丁香馄饨,喝水晶红白烧酒。小师哥比亲哥哥还亲,她怎么硬得起心肠来。 大内和宁门外的夜市,熙来攘往。新咏穿男孩子衣服,挽小师哥的手,随着人流乱逛,仿佛以前在神刀门时背着师父出来玩的光景。两个人都用欢笑作面具,掩饰死别的苦楚。谁都知道,明日的决战,有死无生。 新咏本来清艳出尘,穿男装也挡不住她的丽色。孝仁坊口聚了一大堆被临安人称作游手的小混混,见了新咏,不禁大吹口哨。他们也不在意,径直走了过去。起哄声中,响起一个又冰又尖的声音:哟,又换了一个,慕容殊呢? 在那些面容模糊的人中,红衣的忘忧像一簇火苗,孤单地尽力地燃烧着。 她爱去疾,就像我爱海声一样吧,新咏想。霎时间,对这女孩的怜惜超越了仇恨,新咏朝她微笑。 忘忧怔住。新咏不回击,她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 海声平静地道:没有人是这世上不可或缺的。失去了哥哥,虽然难过,仍然要好好活下去。自己承受不了,就要转嫁到别人身上,这种行为不值得原谅,对新咏尤其不公平。 无忧冷笑道: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话虽这样讲,她心里也承认他说得有理,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张褚从街角的暗影里走出来,对海声道:这话也是我一直想说的。这样的傻姑娘,大家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哈。 忘忧气无可发,恨恨地瞪着张褚:你不要整天阴魂不散地跟着我,烦死了。在她夜夜买醉的时候,在她和临安城最臭名昭著的渣滓们混在一起的时候,这男人总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她。他清醒的眸子给她一种无地自容的狼狈。 这么跟着你,我更烦。怕你失足,怕你被人欺负,怕你算了,我管你去死。张褚揉着太阳穴,海声,我们不要因为女人而疏远,哥俩喝一杯去。 新咏不悦地哼了一声。海声在她耳边道:别生气,他说话就这调调,人还不错。 忘忧见张褚真的不顾而去,想哭,却哭不出来,跺了跺脚,我好稀罕你么?我管你去死。 张褚的笑脸突然出现,一起去吧。他拉着她就走,边走边教训她,卫姑娘差点做了你嫂嫂,你对她是因妒生恨吧?啧,哥哥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这样小肚鸡肠我可不喜欢。 他正说中她心病,但语气滑稽,还不至于让她恼羞成怒。我就是小肚鸡肠怎样?你管不着。 他严肃地道:像我这样的青年才俊,放眼江湖,实在不多,错过了你不觉得可惜?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唉,你这人!简直厚颜无耻。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叫忘忧了,你笑起来多好看啊!真美! 他热烈的赞叹让她赧然,甩手道:别拉着我,我自己会走。 张褚喝道:站住。他绕到忘忧面前,双手放到她肩上,低下头去就她的唇。她大羞,整个身子都木掉了,说:这是在街上。 什么事都没有。他只是拍了拍她头发,摊开掌心,一本正经地道:我说是什么,原来你头发沾了一根草。 她的脸红得像石榴花。他假装不见。 见好就收,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忘忧觉得今晚像做梦一样。她的左首,坐着那个总是影子一样跟着她,看起来冷冰冰,其实嬉皮笑脸像个无赖的男人;她的右首,坐着个明天就要跟她二哥生死决战的男人;她的对面,却是那个差点成了她大嫂的女人。 新咏对她微笑举杯。忘忧,不管以前如何,也不管以后如何,且作今夜的朋友。我敬你一杯。 忘忧一气饮下杯中酒。长久以来的嫌隙,虽不能说冰释,但新咏说得好,且作今夜的朋友。 孝仁坊的水晶烧酒,味道香软,入口便消,后劲却大得很。所以那天晚上,四个人都喝醉了。 忘忧量浅,醉得最快。张褚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她回去。一路上,说不尽你侬我侬,旖旎风光。他们的感情,早就在张褚锲而不舍的守望里奠定,今夜只是一个契机。 他们一走,海声更加把持不住。连尽三杯后,新咏夺去他酒杯,不许再喝了,明天 他笑,打断她:醉又如何?不醉又如何?所以不如沉醉。 还没开始,你就放弃?你怎么能这样辱没师父传授的刀法? 相思的余毒在海声体内激荡,心痛欲裂,他勉力压住。尽人事,听天命吧。 邻座是个少年郎,一位歌姬手执牙板,细细地为他唱着曲子,眼角眉梢俱是春意。她唱的是柳屯田的《秋夜月》: 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着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箇,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人家自唱人家情事,却触动海声伤怀。他深深地看着新咏,看到她心底发凉,热泪盈眶。小师哥,求你了,别这样看着我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他悲伤地问:新咏,我问你一句话,在你心中,有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男人? 师哥是男人中的男人,无人可以企及。新咏骄傲地回答。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的是,我仅止是你的小师哥吗?除了对哥哥、对同伴的感情,你能不能爱我如情人? 新咏惶然、震惊、不知所措,她从未想过像爱情人一样去爱海声。在昏沉的醉意里,她迷惘地回答;我不知道。 十五岁时,她接到父亲和叔父离世的噩耗,匆匆离开神刀门,告别了师父和师哥。无忧无虑的时光就此终结,父亲惨烈的死成为她前进的动力。她在家族内部和外部的猜忌、觊觎和倾轧中成长,成为姑苏怒刀卫家一言九鼎的掌权者,光大了卫氏的门户。 新咏所有关于快乐的记忆,都在神刀门,都与海声有关。在他面前,她似乎又成了当日那个被师父宠着,被师兄们惯着,不知愁为何物的小姑娘。她对海声的依恋和热爱仍停留在童稚时期,没有掺杂欲念,也与爱情无关。 海声捂着心口,痛楚地吸着气。是了,她说不知道,没说不可能,还给自己留着一线希望,只可惜,时不我待,时不我与。明天,他就要步入死亡。 但,即使时光可以倒流,他仍然要向秦无咎发出挑战。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他怎么能在她为了他连贞操都不要的时候,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有时候明知必死,也要一战,这就是武者。 第五章 刀剑如梦 新咏在宿醉的昏痛里醒来,耳边还有他辗转的叮咛:读完那本札记,一定要读完。你答应我,我才能无所挂碍的一战。是无咎说的,还是海声说的,她也记不真切了。 札记就在枕畔,她拿过来读。一页页地翻过去,她不禁心痛神驰,泪水湿了满纸如烟如雾的淡紫文字。原来他对她用心如此之深,她却一直轻看了他。 无咎的札记让新咏折服,她没想到这样一个霸气逼人的男子,竟有这样曲折的情思。他写樱唇秀靥,我为卿狂,空樽夜泣,西湖无语,情如东园花,衰谢不可挽。他爱她秀丽,爱她聪慧,爱她倔强,甚至连她的狠心绝情也一并爱了。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这札记就是他的心和血,为了怕她不看,他甚至不惜对她下毒,而把解药留在书里。 新咏扪心自问:她果真对他浑不在意吗?若他和海声间只能留一个,她是真的宁肯牺牲他也要来保全海声吗? 清音给新咏换了一条冰毛巾,轻轻拭着新咏脸上纵横的泪痕。小姑娘实在懂事极了。 姐姐,你怎么了。 新咏掩饰地丢开札记,抬手看时,指甲晶莹,紫光已去。秦家的毒药确实神妙。 清音侧过脸,显然是不服,却不和姐姐辩。 新咏睁大眼睛,霎也不霎地看着帐顶。静了片刻,她忽然跳下床,冲出房门,吩咐马夫备车。 姐姐,你要去哪里? 南屏山。 我也要去!那孩子忽然有种异样的兴奋。 快点。 真是,她为什么要屈从在这些男人的所谓光荣和名誉之下。她不要他们作这种无谓的争斗,带来无谓的流血和牺牲,还有永世的孤寂和悔恨。 秦家的剑在江湖中享誉已久。昔日以品评江湖人物著称的神笔子老先生,曾亲写一匾赠给秦天民,道是:剑气之宗。而雷景行的神刀,在江湖中更达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程度。 神刀门的掌门弟子和秦家二少爷的决战,堪称最近十年的江湖盛事。这个江湖已经寂寞很久了,年轻一代的决战,预示着江湖另一个新纪元的开始,所以江湖轰动,观者甚众,江南名宿、中洲英豪等纷至沓来,都想一解心中疑惑:到底是刀神还是剑快。 新咏到时,南屏山麓已挤得水泄不通。她情急之下,提起清音腰带,穿花踏树而行,衣袂飞扬,长发飘飘。 有人大声喝彩:好漂亮的轻功。 有人狐疑忘神:难道是南屏飞仙? 新咏循涧水而上,直入决战所在的森林。铮的一声,两柄长剑交错拦在新咏面前,姑娘止步。秦家子弟已封锁了整个森林。 她轻斥:我也敢拦? 两人看清是新咏,收剑躬身:不敢。 未至内围,强烈的劲气已让人不能呼吸。新咏放下清音,叮嘱道:你只能到这里了,乖乖的别乱跑啊。 清音不喜欢姐姐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看着新咏缓步进入气圈,头发像倒流的瀑布一样扬起,素白的裙裾像风中的旗帜一样猎猎作响,清音心底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忍不住大喊:姐姐!姐姐! 新咏回过头,微微一笑,要她安心。 两种迥异的劲气刀一般割着新咏肌肤,她感到海声已尽了全力,无咎却只用了八分,若不是如此,他们的战局早已终结。海声有伤在身,无咎不肯占他便宜,无咎要的是两个男子汉堂堂正正的一战,胜,必是因为手中的剑,而不是因为海声的伤。 新咏闭着眼睛站在离他们最近的一棵雪松下。意想不到地,便在此刻,她了悟师父所指的天眼境界。变幻的气机中,她可以感应到他们的每一个招式和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比眼睛所见的还要清楚和真实。她本是来阻止他们的,却禁不住为这大气魄的战局而热血沸腾。 这是两种已臻极至的武功的大碰撞,出手雷霆万钧,变化神鬼莫测,用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来形容也不过分。定力不够的,一见之下难免晕厥,遑论看个明白。 海声的刀微微一挫,是怒愤千斛的起手式。无咎的剑斜斜挑起,难道是断桥夜雪?这两个斗红了眼的人,竟都用出了同归于尽的招式。时间不容新咏多想,她白色的身影风一样流入刀光剑影中,淡绿的春水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最单纯的一招一衣带水,却正好分隔二人。 风已止而树不静,初夏枝头的绿叶尽皆落下。 沉寂。 新咏的后心中了一刀,艳色的血沿雪白的衣衫流下,看得刀头舔血也不皱眉的海声手都软了。她眉心中了一剑,只是轻轻一触,宛若昔日沾在寿昌公主眉心的那一朵梅花。 你们是绝世的英雄,热血的男儿,爱作意气之争,不管别人心里的水深火热。好啊,谁还想动手,不妨先过我这关,新咏不介意用血来洗你们的刀剑。 千真万确地,无咎从新咏的眼睛里看出了她对自己的情意。呛啷一声,无咎的剑落到地上,他冲过来为她包扎伤口。他们曾经亲近不止于此,所以新咏也不扭捏,落落大方地让他为自己止血、敷药和包扎。 看他把绷带绕过自己胸前,新咏忍不住哼了一声,难看死了。 无咎脸一热,心想:难道我还能当着他的面解开你衣衫,把绷带缠在里面么? 海声何尝愿意站在一边作看客,只是他伤她如此之重,叫他迈不动步子,开不了口。 小师哥,别觉得对不起我,是我自己要横插一杠子的,怎么能怪你?你替我挡了一枚相思,我也替你挡了一剑,咱们算扯平了好不好?唉,看你们两个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都不知道心里有多高兴! 海声笑得苦涩,拍拍新咏手背,看向无咎,你收放自如,是你赢了。 无咎摇头,一个真正的剑客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弃剑不顾的,我修养不够,是你赢了。 新咏笑吟吟地,输赢不重要啦。 不错,卫家姑娘,你说得对极了!输赢不重要,生死才是要紧的事。秦家老夫人牵着清音的手缓缓行来。 新咏变色。放开我妹妹。 放开?老夫人冷笑,我日也思,夜也想,就是要把毒死去疾的凶手找出来,你说我怎么放得开? 去疾死后的第三天,新咏就发现了真相。去疾喝的茶里,甚至他下葬时都有一种萦回不去的清香,跟小妹妹身上闻到的一样。所以新咏才急着离开临安,却被无咎拦下了。 老夫人慢慢地问清音话,本来慈祥的婆婆,面容扭曲如同夜叉。你用的是什么毒?谁指使你的? 清音根本不理她,只看着新咏。姐姐,我一直等你问我,你却一直装作不知道。你是因为要嫁给去疾哥哥,背弃了我们,所以问不出口吧? 爹爹和大伯的坟场里开着一种白花,衣服染上它的香味,半月也褪不去,我想提炼出来给姐姐作香精,却被阿黄打翻了。阿黄只是舔了一滴,就乖乖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清音说的是一种需要尸体的养分才能生长的腐生植物。 去疾哥哥那天来看姐姐的时候,我在他的茶里也放了一滴。我想试一试,他会不会变得像阿黄一样,变得像爹爹和大伯一样。小女孩用毫不做作的天真口气说着这话,听得人寒浸浸的。 老夫人放开清音,手缓缓落在她头顶。 绿光一闪,新咏的春水刀抵在无咎颈间。你伤我妹妹,我伤无咎;你杀我妹妹,我杀无咎。 老夫人磨牙吮血地恨着无咎,你避得开的,为什么不? 无咎转过头,不敢正视母亲。他一动,颈项立即被春水带出一道血痕,殷殷的血沿春水流下来,滴在新咏手上。她的刀微微一颤,随即宁定。 老夫人的手转在清音肩上一击,去。 新咏道:清音你过来。使劲吸气,可有什么不舒服? 清音摇头。新咏精神顿时一松,加上刚才失血过多,她忽然晕倒,手中的春水兀自紧握不放。无咎轻轻叹息,右手托住她,左手取刀还鞘。 老夫人的声音刺耳如夜枭:无咎,你心中若还有去疾和我,就立刻放开这女人。不然,我们的母子情分尽于此地。 无咎将新咏交给海声,烦你照顾她。 海声淡淡道:我本就应当照顾我小师妹。他携新咏和清音远去,消失在五月的森林。 无咎手心仍能感觉新咏身体的温度和余香,但在交出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明白她的不可挽留。无咎知道,这一生,相思迢递,隔着重重城阙,隔着深深仇恨,总是难灭难消了。 第六章 伤逝 当日姑苏城外,枫桥渡口,去疾和无咎同时遇到了新咏。她是他们的宿命,逃也逃不掉。 无咎爱上了新咏,但他表现越热烈,越让她排斥。反而是笑得温和淡然的去疾,让这少女起了征服他的念头。 其实夜来最爱的还是无咎,但她偏偏喜欢借去疾来折磨无咎,让他为自己沉沦,不能自拔。无咎看不透,去疾却在难以言说的嫉妒和悲伤中,不由自主地被新咏利用。 新咏对这兄弟俩的爱里纠结着恨,她安心要让他们因为她而坠入不幸,去疾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她的爱就像埋着尸骸的土壤里开出来的花朵,含着可怕的毒液,散播着致命的芬芳,但他仍然不能抵御她的洁白和纯美。 去疾永不会有无咎的强横霸道,他想用温柔来化解她的戾气,但是最后终于绝望。去疾发现她的任性与爱情无关,也与仇恨无关,她的心像喜马拉雅山顶的雪,没有人迹,载着永恒的孤独,他的爱温暖不到。 这女孩的感情像风一样流浪不定,他要怎么做才把握得到? 在她将要嫁他的头一天,他去看她,她的绝望让他绝望。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不知道你能给我什么,或者我什么都不想要。 所以当那杯茶端上来时,他已经嗅出了淡淡的幽香,花的尸骸的味道。但他仍然喝了下去,怀着满腔的凄怆喝了下去。如果当时新咏对他微笑一下,亲切一点,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但新咏只是冷冷地漠然地看着窗外的花圃。 没有人知道,连新咏都不知道,去疾是为新咏而赴死,以死来终结这桩令她窒息的婚姻。他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感情和生命,甚至不希求她的悼念。他不希望她在伤痛和后悔中想起他来。 那明媚的少女站在枫桥上,他站在枫桥下。月光如洗,辉耀着她透明花蕾般的脸庞。在永恒的时间的尽头,他终于可以爱她一如当日的花月夜,摒绝了痛苦和挣扎,安谧地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