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上舞》 楔子 开封,保康门街,分茶巷。 寻常的春日午后,慵懒如空气中的微尘一般无处不在。明丽的阳光倾泻一街,带着亘古未变的暖意,照出今日的衰败。 姜家店的老掌柜昏昏欲睡地坐在酒旗下。一道影子挡住了投向老人的光线,他懒懒地睁开眼,却悚然一惊,赶紧站了起来。 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汉人装束,汉人发式,但老掌柜看得真切,那人漆黑的长发间金光闪烁,明显着一只赤金耳环。老掌柜紧张地想:女真人?! 烫一壶酒,来两张炊饼,半斤羊肉。青年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 接近一个存在感太强烈的人并不舒服,阅人无数的老掌柜甚至不愿与他的眼睛对视。送上他要的东西,老掌柜闪到了檐下。 老掌柜希望他很快吃完马上走人,但他吃得慢而少,酒也不怎么喝。老人叹了口气,额上沁出细碎的汗珠,感到自己店里仿佛悬了一把寒气逼人的刀。 巷口慢慢走来一位少女。藕合色衫子,浅紫色长裙,杏色罗带束出细腰一握。她戴着白色帷帽,看不见面容,但行走时端正而曼妙的风姿令人忘神。 老掌柜紧抿的嘴角松弛下来,眼神柔和。穿着美丽罗衣的少女安详地走在街上,让他有种错觉:回到了三年前的开封,红尘中第一等繁华的大宋京城。似乎这华夏名都并没有经历过靖康之难,没有被野蛮的女真人洗劫一空,沦为荒凉之城。 少女走进姜家店。掌柜的,给我包十张饼。还有粥,我连罐子一起买。 老掌柜应了一声,手脚麻利的给她打包。这么多东西,小姐拿得动吗?他觑见她手里拎着两大包药材,但衣衫华贵而不张扬,分明出身大家,不知道为什么亲自做这些仆役之事。 拿得了。店里飘荡着一股醇浓的酒香,少女轻轻吸气,好像丰乐楼的眉寿。 老掌柜有些激动。是,小老儿以前做过丰乐楼的酒师。配料不好,味道比不得从前,想不到小姐还闻得出来。 我爹以前最爱喝的。 风吹开少女帽上垂下来的面纱,露出明月般的面庞。她眉目间哀伤也不能折损的皎洁,让坐在对面的青年心口一紧,牵出微微的痛来。他有些恍惚地想:这个汉人姑娘在哪里见过的。 店外蹄声如雷,一队女真骑兵疾驰而过,未容人喘气,便又折回。当先的完颜秀驻马店门,目光灼灼,扬起手中长鞭卷走少女的帷帽。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容光照处,满堂静默。 一个眉目间尽是轻佻的少年笑道:阿秀,真是个罕见的美人。 完颜秀跃下马,将少女拉进怀中,宣告道:术里古,她是我的。语气断然不容人反对。 完颜术里古把手放到腰刀上,又慢慢松开,表情阴鸷。 放开我。少女声如春水,把一室紧张气氛消饵于无形。 完颜秀怔住,难以置信地叫道:她会说女真话!他的民族以武勇征服中原,却拜倒在中原文化之下。所以听到这文雅的异族少女说女真话时,又骄横又谦卑的征服者心里产生了奇妙的感受。 她直视完颜秀。我说,你放开我。 完颜秀如梦初醒,放开她,后退了一步。他遇到的汉族女子不是畏他如虎狼,就是恨他如宿仇,何尝见过这样从容自信的,反而让他手足无措。 少女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旁若无人地转身离开。十来个女真人像被施了催眠术,竟然无人阻拦。完颜秀呆了呆,奔上前挽住她手道:不要走! 少女转头,扬眉,问:你要做什么?这弱质少女竟没把彪悍的女真骑士放在眼里。 握着她柔滑的手腕,完颜秀冲口而出:我要娶你做妻子! 放偷吗?今天可不是正月十六。抢婚的话,我就更讨厌了。女真习俗严禁盗窃,正月十六这天却是百无禁忌,什么都可以偷,包括自己心爱的女子。 完颜秀不知道她为什么懂这些,呆呆地问:你是汉人? 当然是。 那你们汉人娶妻的规矩是怎样的? 要娶我作妻子,应该请媒人上门提亲,求我的长辈允许。你现在这样拉着我不放,让我很不舒服,也不合我们汉人的礼法。儒家典籍《礼记》中讲到,男女授受不亲,这规矩我们从一千五百年前说到现在。你,不会不懂吧? 先前进店的青年,一直作壁上观,此刻唇边却有了微微的笑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她一本正经地用女真话解释《礼记》中这句名言,如此传神和俏皮,该当喝一杯的。 完颜秀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松开她的手。你家住哪里? 就在这条街上。 你爹娘会答应吧? 你不妨试试。少女转身便行,喂,你别跟着我,太难堪了,人家会笑我的。这里是汴京,又不是会宁。 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跟予取予求的女真人大谈礼教,实在是好笑,偏偏完颜秀却被她折服。情窦初开的女真少年,外表粗鲁,其实腼腆得很。况且直肠子直性子,她应承了就不疑其他。 她对他微微一笑。我喜欢温柔男子,你若想我心甘情愿地嫁你,还是规规矩矩的好。再怎么惊世骇俗的话,到她口中都成了理所当然, 他心头鹿撞,想她笑颜娇美胜过山林中所有花朵,真想捧在手心里亲一亲,却没看出她眼底恨意如刀。 少女施施然走掉,完颜秀傻傻地目送。术里古张口想要阻止,却突然闭嘴,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你家不是住在那条街吗? 少女停住脚,冷冷回答:你怎知我就是回家? 术里古紧盯着她。只有阿秀那种笨蛋才会相信你的话。这么大的城,让你走掉又怎么找得回来?也好,他要带走你,我倒无法可想了。 长巷幽深,只有少女和马上的女真人相对而立。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沉静地看着他。术里古放声长笑,伸臂一揽,将她拉到马背上。 少女没有丝毫的挣扎,但蹄声忽然错杂,夹着术里古的痛呼。她抽出袖中匕首,出手果决,可惜力气太弱,刺中了他却不致命。术里古反手一格,匕首深深插进她胸口。 温热的血涌出来,湿透了衣衫,少女像一朵浅紫的花翩然坠地。最后一刻,她眼中所见的天空,前所未见的明亮,前所未见的蔚蓝,消融在她眼眸中。 第一折 与你飞越城市之巅 1 嘉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折回去。孤独的生命里,从来没有牵挂,没有放不下。 左手托住如花坠落的夜来,右手拔刀出鞘,刀光矫矫如龙直噬术里古前胸。总算他还记得神刀门下,不杀一人的戒条,只用了两分力。 救人、伤敌、夺马,一气呵成,转眼人去巷空。 术里古颓然倒在苔痕斑驳的老墙下,汨汨流出的鲜血渗进青石板缝。在他渐渐模糊的意识里,没有了魅人的玉颜,只剩那灿烂的直入人心的可怖刀光。 2 神智一清明,痛意就如潮袭来,痛得身体好像要跟自己分离。夜来慢慢睁开眼睛,费力地理解自己的处境:佛像、木鱼、梵唱是寺院吗? 床后的人俯下身,察看她气色。猝然触到那双清朗如月夜的眸子,夜来的心头不禁一悸。他左耳的金环尤其让她沮丧。噢,女真人 我是契丹人。 夜来闻到他身上有森林的清气,依稀记起濒死之际,炎热的阳光中,自己被这样的味道包围。少女觉得亲切,仿佛又变回黑山白水间那不识愁滋味的小女孩。她自然而然地用契丹话跟他说:是你救了我吗?这里是哪里? 嘉树用契丹话回答:这里是千足寺。住持是我的朋友,不用担心那些女真人会找到你。多久没说故乡话了,嘉树已记不真切,但她口中的一音一韵,足以动移人心。 嘉树端起矮几上的粥碗,米粥温热,于是递给她。夜来伸手来接,牵动伤口,痛得全身冷汗。他左手举着粥碗,将她圈在怀中,右手拿着木勺,一口口喂她吃下去。 还要吗? 夜来靠着他胸膛,疲倦地说:不要了,吃东西好累。再世重生的少女,没有理由地相信了自己第一眼见到的男子。 嘉树觉得她像个可爱复可怜的孩子,轻轻将她放平,盖上被子。你是汉人,怎么会说契丹话和女真话? 我生在辽国,十岁才回中原,我的契丹话原比汉话还说得好。她的微笑比哭泣还让人悲伤,不过,现在你的国家和我的国家都被女真人灭掉了,我们都成了亡国之民。 宋还有江南的土地。 江南?爹爹说过,要带我去那里如果去的话,就不会遇到今天这种事了吧。 你一直发烧,已经昏迷了九天。 九天?!阿婆生了病,一个人躺在宅子里没人照顾,怎么办啊? 我帮你去看看她。 带我一起去,你又不知道在哪里。 你可以说给我听。你现在这样子没法走动,况且伤了那个金国将军后,又开始宵禁了。路上若是遇到巡查的骑兵,动起手来我恐怕会震到你伤口。 阿婆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必须去看她。她言辞坚定,语气却宛转。 他无法拒绝。我答应你。只是我们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车,我只能抱着你去,你方便吗? 夜来诚恳地望着他,问:我昏迷了九天,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是你在照料我,没有别人吗? 是的。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伤在胸口,是你包扎的吗? 是。我 夜来打断嘉树的话。男女授受不亲,你以为我真的计较那种东西啊?你对我做了这些,少女苍白的面颊泛起微微红晕,但我认为,我仍然是个清白女子。事急从权,谁理那些繁文缛节。我现在还躺在这里,还可以跟人说话,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也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她的小手轻轻覆在他手上。 他反转过来握住她的手,心中激荡。这个在他故国草原上长大的女子,胸襟如此磊落,他倒不如她了。 见他不说话,她不由道:我这样说你不爱听吗?哦,你担心我赖着你。某英雄救了某美人,然后英雄要对美人的清白负责,美人更是感激涕零,决定以身相许,勾栏里是常常演说这种故事了,但我没有这种企图。 他笑起来,走吧。 嘉树是刀一般的男子,正如宝刀会散发砭人肌肤的寒意,他给人的感觉同样冰冷不可接近。长到十三岁,他走在街上,行人会自动跟他保持三尺以上距离。爱才如命的雷景行正是看中他身上绝无仅有的酷寒刀气,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了这个契丹人做弟子。他很少笑,笑的时候如同阳光照射冰川,只能称为耀眼。 夜来禁不住说: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笑的时候比较好看。 呃,没人讲过。她的说话会从东边突然跑到西边,他也不觉得奇怪,只当女孩儿都是这样,但这样公然地赞他好看,他不知道如何应对。 3 嘉树用黑色大氅裹好夜来,抱着她出了禅房。他足尖轻轻一点,鹤一般优雅平稳地越过了千足寺的四丈高墙。 她低呼一声。 他问:伤口疼吗? 不疼。你是人?黑色的风帽下露出屏息以待的脸。 是啊,没错。他忍住笑意。 她轻轻吁气,小时候读唐朝的传奇,看到飞檐走壁,总以为是讲故事的人编造,想不到是真的。这么说,我们不是走着去,而是飞着去啊。 你家在哪里? 跟那天的酒店隔着两条巷子。 他展开身形,携着她飞越这城市的屋檐、断墙。月光下,他的身法几近完美,水一般流泻,风一般无迹。夜来不懂这是武林中最上乘的轻功,脸上带着孩子气的兴奋,身子也微微颤抖。 他感觉到了。停下来问:不舒服吗? 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们歇一歇。语声未落,他身子急速地一折,隐到暗处。 街上蹄声杂沓,一队巡逻的骑兵过来了。他抱着她坐在屋脊上,看他们毫无所觉的来了又去了。 月光银子一样镀在这残破的城市上,空气里传来隐约的花香,战火焚尽的植物又开始拔节生长,这静夜里可以听到它们的沙沙歌吟。夜来还听到自己牙齿叩击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怕冷还是因为欢喜。她说:你闻到荼蘼花的香味了吗?它们还没有开败呢。 嘉树低下头,看到夜来枕在自己手臂上,微微笑着,眼睛里星光迷离。他的心跟着恍惚起来,仿佛走进了她的梦境。 她失血过多,身子发冷,他的体温透过衣服传递给她。在这男子寂寞而空旷的心里,全身冰凉的少女却带着暖意。他从未遇到一个人像她这样,视他身上的刀气为空气,当他寻常人一样跟他说话。 4 越过她家的院墙,落在野狐啾啾、荒草丛生的庭院里,他不觉噫了一声。 宅子里只剩我和阿婆了,没法照料这些。而且阿婆说院子变成这样更好,人人都把这里当成鬼屋,就不会骚扰咱们了。阿婆出去买菜时,人们都很怕她,悄悄叫她鬼婆婆呢。 你其他家人呢? 都死了,在三年前女真人攻破汴京的时候。 她从没对人提过这悲惨的往事,在他面前却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当时娘有了身孕,她流产过好几次,大夫说,若是舟车劳顿,恐怕大人和小孩都有危险,于是全家人都留了下来。总想都城这样坚固,等娘生产以后再走也不迟。 城破以后,女真人什么都抢,除了财物,我们的皇帝、皇子、皇孙、嫔妃、宫女、工匠、伎艺人还有老百姓,全都被他们掳到了北方。他们也来了我家,我知道爹是不在乎身外之物的,他们爱拿多少就拿多少去,但是那些女真人还想欺辱娘。爹忍无可忍,杀了他们的小队长,他们也杀了我全家。看到那口枯井了吗?若不是阿婆带我躲进井里,我现在也在三尺黄土之下。 夜来好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她无意向他展览自己的痛苦,也不想表露什么刻骨铭心的恨意。遭逢血腥乱世,如果不能披甲执弓上阵对敌,如果根本没有能力一雪国耻家仇,活着的人能做的也就是继续活着罢了。 阿婆把家人葬在西园。她不许我插手,蒙住我的眼睛,把我绑起来,直到她葬完所有家人,洗干净所有能看到的血迹。她以为这样我就会把看到的忘记,可是那时我已经十三岁了,我什么都记得。差不多有半年,我每时每刻,不管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都觉得自己浸在血泊里;也不管阿婆做什么样的菜,闻到的都是浓烈的血腥气。 阿婆信奉佛教,每天空下来都会念佛经给我听。她不明白,爹一直教导我,做人就是做自己,大圣先贤也是人,不必匍匐在他们面前,而神佛鬼魂虚妄,更加不必膜拜。但是我觉得佛经里说的轮回转世太美了,我宁愿相信人死了还有魂灵,相信我的爹娘会重返人世,而不是归于尘土。当我这样想时,我的心就慢慢静了下来。 一天晚上,阿婆在给我念《金刚经》,灯光映着她的脸,比画上的观世音还要慈悲祥和。看着她的脸,我忽然哭了。她赧然地,是遇到那场祸事后第一次哭。阿婆很高兴,她说我的魂儿回来了。吃不下东西的病,也慢慢好起来。嗯,你没见过那时候的我,用阿婆的话来说,瘦得跟一根藤似的。 嘉树没有言语,只是将她抱得紧了一些。虽然他没说什么,但夜来知道,自己讲的每一句话他都听着呢。 这么悲惨的遭遇竟没使夜来的心变得压抑或扭曲。她并不迟钝,甚至比一般人都敏感,但所有的创伤就像蒙在玉器上的尘埃一样,拂去以后,玉质依然坚硬光润。嘉树感觉到了夜来的这种本质始终和悦明朗,始终相信爱和善,即使遭遇罪恶也不动摇。他心中突然浮起一个清晰的意念:要像爱护眼睛一样来爱护怀中的少女,不是因为她罕有的美貌,而是因为她罕有的心。 阿婆不准我踏出大门半步,只怕惹出什么祸端来,果然像她预见的。 难道那天遇到你,是你三年来第一次出门? 是啊。阿婆生病了,我又不会做饭,只好瞒着她出门去买药材和食物。唉,恐怕她担心极了。 不要紧,我懂一点医术,一般的病还难不倒我。其实他岂止懂一点医术。术里古那一刀断了夜来的心脉,若不是他相救,她早已魂消香断。 夜来舒了口气,那就好了。静了片刻,她忽道:爹爹总是教我做人不可盲目轻信,凡事保留三分,为什么我却是这样相信你呢?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这样全心全意地相信你了,我觉得我傻得不可思议。 他微笑,你爹爹没有教你说话不要太直率吗?我叫耶律嘉树,汉姓是刘。契丹族只有耶律和萧二姓,因为辽太祖仰慕汉高祖刘邦,认为辽的国统承自周汉,所以辽国的皇族都以刘为汉姓。 她轻轻念道:耶律嘉树,刘嘉树。哦,我姓崔,名叫夜来,春夜的夜,来往的来。我也有一个契丹名字呢,叫观音奴。 观音奴?他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但忘川茫茫,不知到何处打捞。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院落,嘉树发现她出身在极尽奢华的豪族,到她住的地方就走了一柱香的时间。他不想用轻功,愿意这么慢慢走着和她说话。 5 挑起帘子,嘉树一眼看到床榻上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婆婆,出的气多,入的气少,已在弥留之际。刹那间他感到后悔,不该带她回来面对最后一个亲人的死亡。 小姐。阿婆死灰色的眼睛里燃起亮光。 阿婆,我回来了。这个人,他救了我,他可以给你看病。 回来就好了。阿婆宽慰地叹了口气,小姐要乖乖地她的声音渐渐模糊,头也垂下来,惟有握着夜来的手,紧紧地不能放开。 夜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阿婆睡着了。 对,我们先出去吧。 他掰开阿婆的手,将夜来抱到外间。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没有间断,也没有声音。无声之泣最是伤人,他忍不住说:你哭出声音来啊。 夜来的眼泪很快湿了嘉树的胸膛。她呼吸急促,抽泣时像要把肺部的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出来。他点了她的睡穴,不想看她哭到昏厥。她的睡梦并不安宁,不时从胸腔深处迸出细弱而痛楚的呜咽。 嘉树抱着她,不知道放手,也没有睡意。长夜漫漫,他数她心跳打发时间,竟然渐渐与她同一律动。神刀门的内功讲求顺其自然,而他已从心无外物进到物我两忘之境。 天亮时,夜来醒了。她的眼泪已经干涸,黑色的眼睛里悲哀凝固。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将她放到床上。我去给你拿药。还有,天气已经热了,你阿婆 拜托你了。她嘴角微弯,努力向他展现笑容。 他放心离去。回来时,她却晕倒在阿婆床榻前,胸口鲜血淋漓,显然创口又迸裂了。他封住她创口周围的穴道,为她清洗、敷药及包扎。 她的身体香味漠漠,肌肤细腻如丝。虽然还没有发育成熟,但展现在他面前的已是令人目眩心跳、血脉贲张的盈然,莹白山峰上桃红蓓蕾,随呼吸而起伏,纵然他定力过人,还是禁不住汗下。 嘉树管不住心中的绮念,却管得住自己的手。他愿意克制自己,比起一亲芳泽,光风霁月地与她相处更重要。当对着她坦白眼眸,他要自己心中安然。 这二十五岁男子的江湖生涯中,也有若干露水情缘,只是身体对身体的需要而已,他不曾压抑自己,也不曾放纵自己,更不曾如今日这般神魂颠之倒之,心里却爱之惜之,不能亵渎之。 抵住她的背心,输入内力为她疗伤,她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她悠悠醒转,他满怀喜悦却又忍不住责备:你怎么能下床行走?创口再裂开的话,我也没办法了。 她痛得汗津津的,费力解释:阿婆跟我的亲婆婆没有两样,我要像孙女一样为她送终。她曾经说过,死的时候一定要穿这套衣服。 你不能再动了,我来换吧。我就当她是我的婆婆。嘉树讲完这句话后,意识到有种暧昧在其中,但他坦然。他是能洞彻自己的男子,不怕面对感情,如果它一定要来,而且这样美丽。 嗯。她疲乏地合上眼,睫毛像一对黑色的小蝶,安静地栖息在百合的肌肤上。她想,有一种感激如此深重,语言不能承载。 第二折 我要我们在一起 1 嘉树把阿婆葬在夜来父母的墓旁。他掘土的时候,她坐在旁边的桃树下。他感觉到她在哭,眼泪滴进被阳光炙热的泥土里,但每次抬头看她,她都回以微笑,有时候泪水来不及拭去。 是被所有亲人弃绝的悲,以及与他相逢的喜。从这刻起,她便当他是家人,敬爱如兄,亲近如友,万千人中不同的那一个。 他抱着她离开这辟为墓园的院子,曾经的繁华随主人一起湮没在荒烟蔓草中。他感激那对长眠于地下的夫妇缔造了这孩子,真的,还是两个人比一个人好,爱着比寻觅好。 那么多鲜艳的绿在枝头闪耀,风吹过时宛如歌唱。死生契阔,并不要紧,一起经历的最美妙。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嘉树了,因为命中注定,他会在1130年的春天爱上一个女孩。在充满绿树的古老宅院中,爱上名叫夜来的女孩,她会用契丹话说:我全心全意地相信你。 2 她孩子般的依恋让他欢喜,更让他烦恼。像一个需时间来解的迷,感激和爱恋,到底是哪一个,费他思量。 他不善用言语示爱,也不敢惊扰这未展芭蕉,密密缄着的丁香结。情意郁结在他心里,越是说不出来,越是潜滋暗长,酽酽如酒。 她喜欢跟他讲自己的经历。她的成长,她的好恶,她在十六年光阴里的最有趣、最欢喜和最悲伤,他都一一知悉,印在心底。 说得多了,小姑娘也会闹别扭:怎么都是我在说呢?你已经很了解我了,我却不知道你,太不公平了。 他不像她那样善于谈论自己,那是比练神刀九式困难得多的事。一边喂她喝下苦涩的药汁,一边解释:我嘴笨,说不来。 夜来呛住,又忍不住笑,顿时咳嗽连连。他在她心中几乎无所不能,想不出他会说这样的话。 他拍着她的背,忍不住问:这有什么好笑? 她侧过脸,依旧难掩笑容甜美。他觉出自己的傻,却又喜欢她畅快的笑。 你可以跟我说你的爹娘、你的刀、你想成就的事业还有你喜欢的东西啊,可说的多着呢。 我爹十年前过世了。 噢,他是什么样的人呢?像你一样会飞? 他是北院大王的右宰相,喜欢汉学,不会武功。 你娘呢? 我四岁的时候,跟着一个汉人走了。 夜来第一次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气。我想,也许我小时候见过你,因为我爹喜欢结交辽国大臣。 她急急转移话题,他却当了真。我一直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你到过我爹的城吗?种满了槐树,开花时一片茫茫,比下雪还好看。辽国的皇族和大臣有自己的私城,称为投下军州,在政治上和财政上都有很大的独立性。 我去过的!像白色的海一样,香得叫人晕倒。她扁扁嘴,我从小到大只被爹娘打过一次,正是在那里,因为我弄丢了爹送给娘的玉璧。 嘉树眼神温柔,心底有四个字如车轮滚滚辗过:缘分天定。他想,原来我十五岁那年就遇到了观音奴。这些年,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原来就是为的这一刻。 他摊开的掌心中,赫然一块宝光莹然的羊脂玉。夜来认得玉璧上母亲结的穗子,大为愕然。就是这一块!你怎么会有? 那天我在后院练刀,却被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打扰。我从没见过这样闹的小孩,又是笑又是叫,从院子的这头跑到那头,那头跑到这头,搅得我一个头有两个大。于是我用刚练成的一衣带水割断了她系玉佩的丝绦。他说话时,仿佛闻到了槐花盛放时的郁郁甜香,见到春阳在小女孩的衣襟和头发上留下的美丽光影。 你用刀割我的玉佩,我怎么傻得不知道呢?夜来侧着头回想。 嘉树微微一笑,轻弹刀鞘,钢刀出鞘寸许。他手掌一横,刀光突然暴长,削下了窗外横斜的一支石榴花。他跃出窗外,接住花枝,递到她手中,也不过是刹那间事。 夜来拿着火红欲燃的石榴,叹了口气。你不要跟我说是刀法,这根本是妖法。 他却有些后怕。当时我胆子也忒大,要是劲气拿捏不准,就会伤到你了。 她斜他一眼。已经伤到了。娘用藤条打了我十下,紫红色伤痕一条条凸出来,火辣辣的,我到现在都记得。 这个,还你吧。 哥哥替我收着就可以啦。 他的掌握成拳。他知道璧是定情的信物,却开不了口问她怎么不拿回去。你你们怎么会到辽国去呢? 我爹是个商人,做各种各样的生意。比如,他把宋国的丝绸和茶叶运到辽,又把辽国的药材和毛皮运回宋。辽的铸币一直不够用,爹就把宋的铜钱偷运过去。宋国官员想了解辽国高层的动向,爹就把情报卖给他们。 嘉树想岂止是个商人,有这样了得的爹,难怪观音奴不同寻常女子。 在金国灭掉辽以前,爹带我们回到汴京,买下了这所宅子。风水先生说这是凶宅,大不吉,爹却不在意,最后 嘉树不愿提起她悲伤往事。唔,你相信风水吗? 在信与不信之间吧。她微笑,懂了他的体贴。 3 尽管这座古宅被洗劫过,遗留下来的衣物器皿依然精妙得不可想像。嘉树虽然出身辽国贵家,仍然为之惊叹。他记得初遇夜来时,她所穿的罗衣柔软如淡紫云霞,现在才知她已是尽量朴素。 夜来的伤稍有好转,便不肯整天躺着,翻出父亲遗下的衣服,定要嘉树换上。哥哥,你穿那样的衣服要热死的,换这件舒服一点。踮起脚在他身上比来比去,他任她摆布。正好,你跟爹的身量差不多。看出他脸色不大好,赶紧补充:爹没穿过的,是新衣服。 你刚才叫我什么?他不是计较衣服的新旧。 很早就想这样称呼你了。我没有兄弟姐妹,连堂兄弟表兄弟都没有,我做梦都想有一个哥哥呢。你不喜欢就算了。她眼圈顿时就红了。 他不要她难过,违心地道:我也想有观音奴这样的妹妹。 真的?她眼波流动,哥哥,哥哥,哥哥。 一声一声宛转叫来,叫得嘉树心中三分醉意七分惘然。对着天真的夜来,无论如何说不出真心所求,而聪敏如她,偏偏对他无法克制的爱意反应迟钝。 长啸一声,挽着她飞掠过广阔的庭院。夏夜的暖风贴在脸上,他的衣衫飘扬,而她的长发拂过他的鼻端。是夜来喜欢的游戏,他也可以借此发泄心中郁闷。 哥哥,我们去那边。她遥指荷塘对岸的小楼。 他在疾行中转身,飞越荷叶田田、暗香浮动的池塘,落在小楼的回廊上。 要是我会轻功就好了,可以跟哥哥并肩而行,不用哥哥拉着我这么麻烦。我也想学刀,这样就可以对那些欺负我的人还以颜色。 嘉树想:做你的哥哥已经很痛苦,又何必想出师父这种吓人名目来折磨我。我会保护你周全,哪里需要你跟人动手?他淡淡道:学武功不好玩,又艰苦。 我觉得好玩,我也不怕吃苦。哥哥,答应我嘛,哥哥。她在他耳边软软叫着,不过,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哥,不想叫你师父。 嘉树招架不住地叹气。神刀门武功的传承,本来就没有规矩,只讲缘法,你做我的小师妹吧,师父会答允的。他感觉得到她潜藏的烈烈刀气,刚强不屈,宁折不弯,略一思忖,观音奴可以练弯刀。 为什么? 你表面比谁都柔和,其实脾气倔得很,容易走极端,一旦招式用过了反而会伤到自己,练弯刀比较有转圜的余地。 夜来的父亲也曾这样品评她的性格,所以她服气之余禁不住说:哥哥太可怕了,我在你面前已经无所遁形了。瞧她笑吟吟的,哪里有半分怕的样子。 他转身打量屋子,问:这是什么地方?他接不了她的话,因为忽然想起了为她换药时的旖旎光景。 哦,是藏书楼。幸亏那些女真人不抢书。 他推门进去。月色下满璧满架的书,比当日父亲府中所藏还多。 哥哥喜欢什么样的书? 《庄子》缥缈奇变,意气放旷。《史记》高古简妙,描摹入神。汉人的书里面,这两部最好。 怪不得,哥哥的刀法是道家风格呢。 他不知道她如何看出来这点,但她确实说出了神刀门武功的精髓。 观音奴爱看什么样的书呢? 《世说》啦,大晏小晏啦我喜欢的书杂得很,乱七八糟的, 嘉树想,观音奴喜欢的是魏晋风度、承平气象,可知她虽然遭遇战祸,却仍是长于富贵安乐,不懂人间疾苦的。他忍不住借小晏的词来浇自己块垒: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对他而言,也就只能讲到这种程度了。 夜来感觉不出他的深意,自得其乐地续下去:忆曾携手处,月满窗前路。长到月明时,不眠犹待伊。续完了还要取笑他,哥哥是契丹的英雄,怎么也读这种缠缠绵绵的词啊? 是铁打的铮铮汉子,却被这小姑娘笑得耳廓发热。他想,你啊,也不是不解情事,为何对着我时一脸懵懂?又可爱,又可气,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他压住心底的情潮,若无其事地问她:这些书,观音奴都看过? 那怎么可能。商人之家,读书不能做官,不求显达,不过是喜欢而已。喜欢才会读,只读喜欢的。在官本位和重农轻商的社会里,商人的地位很低,思想反而更开放,所以养出夜来这样的女儿。 4 夜来完全康复时,秋意已浓。池里的荷花大半衰败,脉脉的香气却越发勾连不去。与她在这荒凉宅院里消磨光阴,他已忘却人间事。 哥哥在想什么呢,这样专心。 没有。嘉树把信函纳入袖中。练完功了?出了汗怎么还站在风口上。 夜来吐吐舌头,倚到他身侧。那哥哥替我挡一挡。 嘉树抬手抚摸她头发,心中一缕柔情摇曳难定。九十九种变化都记得了? 当然。她拔刀演示,姿态轻盈,宛若夏日晨风中的秀逸荷花。刀光日光交相辉映,衬着她容颜,端的明艳无双。他意动神摇,但见人而不见刀,只得闭上眼感觉。气流变化中听她的劈、刺、挑、削,果然有练刀的天赋,但裙裾飞扬中一股不平之气冲天而起,失之于躁。 观音奴练刀时一定想着那些让你愤恨的事吧?这样你永远都不会懂得一江春愁的精髓。刀客必须心如赤子,不恨不怒,无畏无惧,这样的心融入刀法才能发挥到极至。我七岁学一江春愁,十七岁才懂得它的精义,一招使出,好端端的人也会变得满腔怅惘,有如江水绵绵不绝。直到二十三岁,我才做到不被一江春愁激发出来的情感控制。 夜来心里嘀咕:你的嘴才不笨呢。 当你做到这一点时,所学的九十九种变化还能衍生出新的变化,对敌时可以随机而发,自由率性。 我懂了,这九十九种变化不过是个药引而已。但是哥哥,为什么神刀九式的名字都跟水有关系呢? 因为师祖他爱过一个姓水的女人。 噢,原来如此。她的笑容慧黠,难怪哥哥要到十七岁才会懂得一江春愁的精髓。第一式一江春愁我已经懂了。那第二式一衣带水说的是两个人心曲互通,却不能够在一起,于是乎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讲的是这种伤感对不对?又或者咱们师祖爱得百折不回,不管阻碍重重,隔着大江大海他也只当那水窄如衣带。 他禁不住微笑。不是你想的这样。一衣带水的招式很简单,就像在画一字,可以横着、竖着、斜着。轨迹自何处始,自何处终,也都随你心意。它的奥妙变化全在内力,你现在还学不了。 哥哥已经把九式都学会了吧。 神刀九式,每一式都是一个台阶一种境界,一个人穷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全部领会和达到的。 有这么玄吗?我觉得我哥哥已经很了不起了。她的口气很骄傲。 他十九岁时,以一把普普通通的缅刀破了沈扶风的双丝剑,从此名动天下。扶风,武林第一世家的当家人;双丝,唐时铸剑大师遗下的神兵利器,却被他用一衣带水剖成两半,从剑尖劈至剑柄。据观者说,那一劈真可使天地低昂,山色沮丧。沈扶风自此不再用剑。 她并不知他种种事迹,但在他心中,她的一句话便胜却人间无数仰慕。 5 哥哥今天要做云英面? 嘉树翻着从藏书楼里找出的食谱。你不要太兴奋,乖乖坐等就可以了。他其实很头疼她跑到厨房来帮忙,尤其担心她切菜,经常心不在焉切到手指。 她抢过书来看,津津有味地,把莲、藕、菱、芋、鸡头、百合、慈菇、荸荠和肉烂蒸,凉了以后在石臼中捣成细茸,加上糖、蜜再蒸,然后再放到石臼里捣匀,冷却成块以后切片。似乎很好吃,郑文宝真是个吃家。可是哥,这做法太罗唆了。 好吃的当然费功夫。观音奴,你别动刀子,帮着洗洗菜就行了。 哥哥又嫌弃人。其实我真的很想学做菜,以前有阿婆,现在有哥哥,但要是哥不在旁边我怎么办,对着柴火粮食眼巴巴地饿死呀。 嘉树不回答,脸上也没有表情,夜来知道这说明他担着心事了。哥哥怎么了?你这几天一直都不开心。 本来想晚一点告诉你的。观音奴,我必须离开汴京了。 为什么?她手里的藕掉到地上。 我少年行走江南时,曾得到姑苏慕容戬的照顾,现在他家中有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那什么时候走呢? 明天。 所以今天要做好东西给我吃。她低头洗菜,心里忽然空荡荡的。 嘉树的云英面做得很出色,两个人吃起来却都味同嚼蜡。 哥哥,你还回不回来啊? 当然,事情完了就回来。 哦。她想了想,问:哥哥家里还有别的人吧?你都不去看他们吗? 他诚挚地道:我家里只有一个妹妹了,我无论去到哪里,都会回来看她的。 夜来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嘉树不懂这么刚强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泪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温柔地拭去她流下的每一颗泪珠。 她和泪带笑。怎么一个人太高兴也会哭呢?我没事的,哥。 没事就好,我现在送你到千足寺去吧。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然而少女眼中星子般又冷又亮的光芒很快就熄灭了。好的,哥哥,我就去那里。 6 耶律嘉树出汴京三十里又折回,归时城门已闭,而他自然如入无人之境。到她窗外,尚在凌晨,暗蓝的天幕上缀着四五颗星,露水湿透了他的鞋子。 秋天温淡的阳光照着她窗户,她睡眼朦胧地推开窗,见到他却没有欢喜激动,只是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观音奴。 她惊讶地抬头,碰碰他发热发烫的手,深深地吸气。我还以为是幻觉。哥哥为什么要回来? 我不应该一个人走掉。我很担心你。我记得你说过想去江南,你还想去吗? 和哥哥一起?她摇头,我什么事都不会,拖累到你怎么办? 你不是拖累,是我妹妹。 喜悦从她的眼睛一直漾到唇边。那哥哥在路上一定要用力教我内功和刀法,这样哥哥去到任何地方都不必再担心我,而我也不用可怜巴巴地寻求和尚的庇护了。 他从未见过她长发委地的样子,如此娇柔秀美,令人疼惜,然而并不是那种藤一样攀附着树木石壁才能生存的女子。他心里说:观音奴,你这样好强,却不知道我愿意保护你生生世世。 第三折 住在你桃花源一样的心里 1 嘉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父亲收藏的一幅仕女出行图,唐朝周昉所画,孔雀式的华丽长裙遮去了大部分马身,而那些佻达的丰腴女子侧坐马上。 夜来与她们不同,她像男人一样跨坐在马鞍上,姿态挺拔,控缰娴熟,看得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十二世纪的汉族女性,裹脚已是常事,所以她的样子有点惊世骇俗。 她左顾右盼,自以为发现了行人关注的焦点:现在到了宋的地方,哥哥戴的金环太引人注目了,没准人家还会把咱们当成金国的探子呢。 他不惧。没关系,我从小戴到大的。 现在是两国对峙的非常时期,何必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耽搁行程呢? 你担心吗?见她点头,他取下来交给她,你替我收着吧。是她留下来的。 夜来立即反应过来,是你娘留下来的? 嘉树点点头。四岁以后,他没有再叫过母亲,他的语汇中已经没有这个称呼。 夜来知道这是嘉树重要的东西,撩开面纱把玩,见到金环内侧刻着一只飞鹰,羽翼上用契丹文镌着他的名字。 某书生哎呀一声,从驴背上摔了下去。 观音奴,你还是坐马车比较好。人家另眼看我们,并不是因为我的金环。 是因为我?她总算觉悟,可是我比较喜欢和哥哥一起骑马,前几天待马车里把我闷得够呛。 那就别管这些人怎么看我们,他们的想法对我毫无意义,重要的是你骑得舒服自在。若真有什么麻烦,我不会让你受窘为难的。嘉树微笑,心想我以为自己会爱上温柔恬静女子,但是我的观音奴,爱说爱笑爱哭,脾气又急,性子又烈。 夜来心折,转头,在乱世中一张张仓皇、迷茫面孔里,看到他的脸。那瞬间的感觉,就仿佛见到滔滔巨浪中的砥柱山。她想:拥有人所没有的力量,人所没有的自信,这是一个英雄,我认得出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嗯? 黄河的气势固然很大,但河水中央有一座山叫砥柱,却不畏激流冲击,巍然屹立,这不是更了不起吗? 是啊,那又怎样? 哎呀,我的意思是,你好像砥柱山。跟哥哥在一起,我很安心,去到哪里都不怕。 他眼睛里光彩焕然,如果你是个男子,又做了官,一定是个佞臣。因为你太会说话,哄得人心里太过欢喜。 你又不是皇帝。她咬着嘴唇,慢慢道:你的意思是,我在拍你的马屁啰?突然出鞭,抽了他的坐骑一记,那我就真的拍了。 嘉树的马猝然窜起,为了避让右边的夜来左边的行人,闪得颇为狼狈。 她的笑声洒落在官道上。他不恼她,只觉身外秋光也从萧瑟变为明媚,忍不住说出久藏心底的疑问:为什么观音奴在经历那些事后,还是活得这样快乐和容易满足呢? 因为我遇到了哥哥呀。 他的心跳顿时加快。 由生入死,又由死入生,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种经历。没有哥哥,我现在已经化为无知无觉的腐土,而这世上甚至没有一个人记得我。这样无声无息消逝的人,她在马上侧身,看着自己在他眼中的影像,世上有很多吧。我觉得自己非常幸福。 真的?有个人在梦里都能把枕头哭湿,现在不会了吧? 爹娘和阿婆不在了,无论我如何哀痛也唤不回来,我不想再徒劳无益地悲伤。我是爹娘的女儿,我的血管里面淌着他们的血,我将把这血脉延续下去。而且我这样热爱他们,除非我死,否则他们一直在我这里。她把手放到心口上。 如果我先你而死,希望你也能这样记着我。你的心是我的桃花源,我想在里面住一辈子。我的观音奴,我会等你长大,等你爱我如情人,相伴如仙侣。他在心里说。 2 上路九天后,夜来宣布要剪掉自己的长发。 不行,那么漂亮的头发,剪掉太可惜了。 哥连这种事情都要管我?我要剪得像小女孩那么短。 你要把自己弄成那样子也得有个理由吧。 长头发太麻烦了,每天得提前半个时辰起床梳理,而且洗都没有办法洗,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以后我们晚半个时辰上路。洗头么,今晚在客栈我帮你洗。 你试过以后就知道麻烦了。 店小二送了一桶又一桶的热水到天字三号房,他不是不好奇的,但那全身散发酷烈刀气的男子让他绝了窥探的念头。 夜来不安地从镜子中看着嘉树为自己冲洗头发。哥哥,真的很麻烦对不对?用剪子喀嚓一下就清爽了。 握着她丰美的发丝,他根本爱不释手,对她的话只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哥,虽然你不讲,我也猜得到你是快意恩仇、叱咤风云的人。让你做这种事情,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这样好不好,以后你洗头发换我来帮你。 他笑道:那我们就讲定了。说真的,观音奴,一个人若是天天都刀来剑往、快意恩仇,其实也无趣得很。 她嘴里含一颗糖渍梅子,递给他一颗,哥。 他闪开,不要。 她偏要勉强他,尝一下有什么关系? 糖渍梅子的滋味,正如她微凉的手指碰到他嘴唇的感觉。 她的头发长及脚踝,瀑布般流泻下来,闪着如珠如玉的光泽。美尚在其次,最爱的是她明朗性情,与她并坐,听她言语,他惟愿光阴永远停驻在这一刻。 夜来喜欢洁净的感觉,笑微微地,哥哥,现在换我给你洗了。 明天吧,你头发湿着呢。 聊着聊着,她竟然伏在他胸口睡着。对他的全心信赖以及重伤时的亲密相处,让她在他面前根本就失去了男女之防的概念。对于嘉树,却是一场甜蜜的煎熬。世间有谁能如柳下惠,抱着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却能坐怀不乱呢? 湿发睡觉会患头风,他运起薰风之功,手掌过处,水气顿干却不会伤及她头发。安顿好她,他回自己房里睡觉。暗夜里,掌心中那一缕香气萦回入梦,天明犹存。 3 嘉树抽掉上船用的板子。跳过来吧,观音奴。 夜来看着摇荡的绿波,阳光在波间闪烁,让她头晕目眩。不,哥哥,我不跳。北地长大的女子,对水有莫名的恐惧。 他朝她微笑,明亮的笑容让她安心,并且超越恐惧。她想:我现在已经有一些些内力了。就算跳不过去,哥哥也会接着我。于是闭上眼睛奋力一跳,自觉动作笨拙可笑,却不知船上的他已经失神。紫衣翩翩,罗带飘飘,正好跌在他怀中。他掌住她的腰,轻轻一旋,消解了她跌过来的冲力。 彼时正是秋天,烟波深处的白蘋开着细细的素白花朵,近水的蓼花红色鲜明。花气清婉,中人欲醉,他拥着她而忘却身外。本就是睥睨世俗的男子,又怎会在意旁人目光。渡口有远行的人,有送别的人,纷纷侧目而视。 她两只手吊着他肩膀,眉开眼笑。哥哥,我真的跳过来了,那么以后也会像你一样飞起来啰。 当然,你这么聪明,比我小时候聪明多了。 不对,是因为哥哥教得好。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船舱,不敢再瞧她天真无邪的笑模样。为她动情发狂,她却毫无所觉,他只能一再克制,一再忍耐。 船家奉上花茶,她啜了一口,皱眉道:哥哥,还是用咱们自己带的茶好了。 他的心思不在茶上。观音奴的颖悟超过我想像,如果现在替你打通任督二脉,进步更将不可限量。 哥哥要我坐享其成呀。 他扣住她的脉门。你不是很想飞起来吗? 可是她还在抗议,排山倒海的力量已自脉门涌入,挟着她自己的力量,冲向任督二脉。两人的内功本是一种,而且他也在方才的一跳中试出了她异于常人的禀赋,承受得起这种冲击。 一个时辰后,他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通关的一瞬间,她晕了过去。他分开她湿成一绺绺的黑发,颤抖的手指抚过她绯红面颊。少女汗透重衣,体香更甚于平时,他神魂飘荡,意志沦陷,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吮去她发际微咸的汗珠,吻住她半启的樱唇。 她齿间还留着花茶的味道,唇舌更香滑甘美到不可想象。他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唇上,一吻再吻,辗转吸吮,直到她发出不自觉的呻吟。柔婉的低吟让他越发迷乱,咬住她耳垂,解开她胸衣,他的双手滑过她圆润的颈和肩,捉住她柔嫩的乳房,他的每一滴血都开始沸腾。 他感到它们比半年前大了很多,盈满他的手掌。揉弄着这越来越热的鸽子,只觉它们怯怯地像要飞起,像要突破他的掌握,他禁不住用力握住。她在睡梦中感到痛楚,低声呼唤哥哥,唤回了他残余的一点理智。 他的小女孩,当他哥哥一样,如果执意进入,结局可想而知。他替她穿衣,汗水滴到她皮肤上。粉蝶般脆弱的肌肤,却藏着丰盈的诱惑。身体迷人,面容却婴孩般纯净。遇到这样的她,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守候了十个世纪那么久,却还是得守下去。 他躺在她身边,用手解决了岩浆般喷涌而出的热望。他本不喜欢自慰,因为不是符合自然之道的宣泄。只是,他爱她的身体,也爱她的心,无法为了这样而舍弃那样。 船家的老婆婆把舱门开了一线,又轻轻合上,悄声道:两个人都睡着了。 掌舵的老头子咧嘴一笑,我说么,这两人从头到脚都不像兄妹,准是一对私奔的小情人。 老婆婆哼了一声,那年轻人看起来霸道得很,最后还是没动小姑娘。不像你,先把人骗到了再说。她想起了年轻时的情事,禁不住嘴角含笑。 老头子笑得很得意,要不是这样,你早就成阿七的老婆了。 4 夜来看着沉睡的嘉树,发现他是这样好看的男子。不是因为他令阳光失色的深褐肌肤,不是因为他挺直的鼻梁,也不是因为他薄而坚定的唇,在他被北地风沙磨砺出的每一道硬朗线条里都藏着为她熟悉、令她心折的温柔。 他的睫毛像他的头发一样微带卷曲,她好奇地伸手碰了碰。这轻轻一碰惊醒了他。她本来枕着他手臂的,赶紧坐起来,把手藏到身后。 观音奴,你在做什么? 呃,她不知道怎样解释自己的唐突,哥哥睡觉的样子好像个孩子,不是,我是觉得哥哥的睫毛长得有点奇怪嘞,我想,如果剪掉的话简直就跟小兔子一样可爱。一颗心怦怦乱跳,越解释越不成话。 他吸了口气,暗想自己是否应该检讨一下对她的态度。半是生气半开玩笑地逼近她,握住她手腕。什么叫跟小兔子一样可爱?重复这可笑的评语时,怒气还是不自禁地涌了上来。 他本是压迫感极重的男子,生气时尤甚。夜来不敢看他,窘得快哭出来了,想要挣脱却又不能。哥哥,你弄疼我了。 她被吻得娇艳欲滴的唇上还留着一丝血痕,是他方才情不自禁时咬破的。她懊恼地咬着嘴,让他又升起了那炽热的冲动。他突然松开她,大步走出船舱。船正经过一片芦苇荡,金红色的夕阳照着雪白的芦花,交织着水光,颜色浓艳得叫人窒息。他闭上眼睛,随湖面的风一起吐纳调息。 夜来默默地坐在船的另一头。嘉树走到她身畔,心中已经宁定。她不瞧他,嘴里念念有词:哥哥,虽然你有点小气,虽然我一点错都没有,但我向你赔不是啦。你这样随便发脾气,人家心里难受死了。很委屈地,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我没生你的气,真的。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我,感觉有点奇怪罢了。 她发现小气的人好像是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塞上游侠儿,横刀白云天,我心目中的哥哥是这个样子。小兔子什么的,是我信口胡说。 老婆婆忍不住笑出声音来,老头子瞄她一眼,她赶紧掩住嘴。 嘉树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发窘。观音奴! 她压低声音,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就这样想的,当然要说出来。哎,哥,你把你的力量分给我,自己怎么办呢?我还是还你好了,我一定得还你。 她的担心令他开心。我只是帮你打通穴道而已,力量不会因此减少。这么说吧,只要生命不息,内力就会源源不断地生长。 她安心了,悄悄道:等到晚上船家大娘睡着了,我要试着飞一下,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羽毛一样轻。她摆出一个胡旋舞的姿势,衣衫飘举,夕照染上她浅紫衣裾,恍若水仙。 5 夜来站在船舷上,跃跃欲试又有些胆怯地看着嘉树。 你都把要诀倒背如流了,还担心什么? 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总之我就是不敢。 第一次我陪着你,别害怕。他掌住她。 她凝神聚气,轻轻跃出去,落在一丈外的蓼花汀上。回头看时,他却不在身侧,仍在原处。这一惊非同小可,气一岔,脚一滑,眼见得就要跌进水里,嘉树掠过去挽住她。 拖着他袖子,夜来余悸未消地嗔道:哥哥把我吓死了。 他拍着她背心,安抚道:现在不是好好的么?说真的,你也吓了我一跳。 他陪着她做短距离的飞行,甚至将她带到了水面上。八月十四的月亮倒映在波心,水天澄明如琉璃世界,夜来只觉天旋地转,口齿不清地道:哥哥,我们是在浮萍上。 观音奴这么怕水吗?他安慰道:你若是用功一点,或许只要五年时间就可以在水上自由来去了。 她把脸埋到他衣服里。哥哥,我要回岸上去,我 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她哀怨地看着他,眼中泪光闪烁。哥哥,我要死了。 他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 她扮个鬼脸。只许你吓我,不许我吓你吗?我是说,我开心死了。唉,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比较好。 以后别说这种话了。他轻轻擦掉她眼泪,刚刚被吓到了? 她兀自嘴硬,不是被你吓哭,是为了吓你才哭。哥 嗯。 你对我太好了,以后不要对我这么好。 怎么? 她靠着他,因为快乐到了极至,反而悲伤起来。因为我会依赖你,我会患得患失,老想着有一天你不这样对我了,自己该怎么办?真不喜欢这样。夜来愿意像蓼花一样,自己开,自己谢,一个人自由自在,不被人左右。 世间不求回报、不计代价地疼爱我的人,只有爹娘而已。失去他们后,我几乎厌食而死。从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能把全部感情放到一个人或一件事上,必须不依赖任何人地活下去。她的笑容迷茫,他看着刺眼刺心。像这样和哥哥在一起,我不知道是我想错了,还是我做错了。 夜来爱上了嘉树却不自知,伤他极重极深却不自知。 有一种爱情,是不必用灵魂和自由作交换的,嘉树正是这样爱着她,无限忍耐,无限包容。如果她想飞,他就给她翅膀;如果她累了,他就是她的憩息地。他不知道这样的爱也会成为负担。 和她在一起,他的心就成了不断涌出喜悦和希望的泉眼。现在,泉水枯竭,他的心痛得绞成一团。他把夜来告别少年时代的感伤当作了最彻底的拒绝。 她想听他反驳,想听他说永远永远都会对她这么好,他却沉默着,岩石一般。 哥哥,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一个人说呀说,像个傻瓜。倾诉却没有回应,对这喜欢沟通的女孩是很悲哀的事。 回去吧。他送她回船,冷淡更甚于寒冰。 她一个人睡在舱中,辗转反侧,泪湿衫袖,却不知他的态度是自己造成。 他在舷上,瓶酒未尽就已大醉。耶律嘉树从来潇洒,从不让人牵绊,何必这么守着她?不如行也,不如行也,却又为何恁地放不开,舍不下? 6 第二天弃舟登岸,一路行去,彼此无言,竟隔膜了许多。 夜来先忍不住,哥,昨天你喝酒了?脸都是青的,少喝一点么。 她声音嘶哑,他禁不住转头瞧她,才发现她眼睛肿得什么似的。你眼睛怎么了? 哥哥和我生分,我哭了半宿。她不懂掩饰。 他想:是我和你生分还是你和我生分?却又心疼她哭成这样,问他:胸口痛吗?他最怵她这种不要命的哭法。 痛。她垂下眼睛,哥哥觉得我这样很傻而且很烦吧。 你这样,我比你还难过。 真的?她眼睛发亮,嘴角微弯,有多难过呢? 昨夜隐忍的绝望尽数涌出来,他想问她我难过你就欢喜成这样?你不要我爱你,你不在意我的一片赤忱,但你怎能这样冷心冷肠?千百句话在心里烙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胸口气血翻腾,喉头一甜,竟呕出一口血来。 看到她吓得惨白的脸,他淡淡一笑,抹去嘴角的血迹,说得轻描淡写:没事儿,只是练功时岔了气,吃一丸药就好的。 两人本来并骑行在官道上,她忽然勒住马缰。哥,我是不懂事的妹子,你若是恼我了,一定说出来,别尽让着我。 没有的事儿。 我小时候跟伙伴吵架,输了从来都不哭的。哥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明白哭了也没用。可跟爹娘争执时,我却哭得不遗余力,哭到痛彻心扉,因为我知道他们心疼我,会比我更难过。她温柔地看着他,对哥哥,我也是这样的心情呢。像我这么自私和任性,哥哥可不能惯着我。她把他比作和父母同等重要的人。 他空洞而茫然的心,轻易地被她打动。用伤害自己来让关心你的人难受,其实很残酷,以后不可以再这样。 她的眼色像水波一样柔软媚人。夜来最听哥哥的话了。从马上伸出手去,扣住他的手。 他心痛复心醉,自知爱她成病,既然已无药可医,也就只能这么病下去了。 7 乌瓦白墙、绿柳掩映的江南小城。 嘉树牵着马,与夜来走在街上。江南本多俊秀人物,像两人这样玉树琼花般耀眼的,却是罕见。路人钦羡的目光每每被刀气逼人的嘉树吓回去。 还没找着客栈,嘉树却停步,观音奴喜欢吃炒栗子吗? 喜欢,不过我现在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 他笑起来,我还帮你吃了五个馄饨呢。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来。 不用了,哥哥,在街那头呢。 今天是八月十五吧,可以当赏月的消夜。 两人心中同时浮起一个温柔意念: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等人有些无聊,发现街对面有家绒线铺,夜来走过去,想买一条丝线来系嘉树的金环,免得放在衣囊中弄丢了都不知道。 苗条的老板娘抬起头,眼睛顿时瞪得滚圆,放出异样殷勤的光芒。 夜来不喜欢她夸张的态度,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有红丝线吗? 她赶紧换官话来应酬夜来,这些都是呀,二十文一支,姑娘尽管挑。 夜来不会女红,货色的好坏却是一看便知。这种三流货色顶多值五文钱。转身要走,却被老板娘一把拉住。 姑娘既是识货的,我这里可有君家的精细丝线,进里间看看吧。 夜来顿时动心,想真有江南君家的丝线,那是一定配得上她哥哥的金环了。 8 嘉树回来时不见夜来,心中突然没来由地一慌。 他运气叫她,与传音入秘不同,长街上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唤观音奴,转头时却一个人影不见,这种白日见鬼的事情很是吓到了几个胆小的。 他找遍了小城,但一无所获。沿着寂寂无人的长街走着,一年中最圆满的月亮洒下清辉,他却木然。再回到原地,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味道,伊人却已杳杳。 他宁愿她是自己离开的,宁愿她是厌倦了和自己在一起,这种想法虽然令人痛苦,却能缓解烧灼神经、啃噬心灵的焦虑。 他在分手的地方等了她三天三夜。世间不相干的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而他像荒漠中的最后一棵树,最孤独的伫立,最绝望的守望。 他离开时没有回头。没有这个女孩,他仍会喝酒,仍要拔刀,仍然流浪,只是他不会笑了。她问他: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笑的时候比较好看。以前没有人问过,以后也不会有。 第四折 姐姐是温泉的水 1 听说这次大倌在建康也觅到了一个绝色。 哼,幸亏咱们找到了这姑娘,不然没法儿跟夫人交待。 还是三娘子有手段啊,得来全不费功夫。 做这一行,见的人也多了,还真没见过这等模样这等气派的。我一听她北方口音,又是单身行旅,立刻用贵妃醉迷晕了她。这是我做得最漂亮的一单买卖。 我一看三娘子挂出了红灯笼,就知道是得手了,不过来接应时还以为是张家的七小姐。 咳,七小姐最多值一万两银子,况且又是本地人,担的风险大啦。不过若不是去吊她的线,也不会碰到这姑娘。 那是。 辚辚车声中夹杂着一男一女的声音。夜来屏住呼吸,仔细分辨,虽听不懂江南话,但女人的声音是绒线铺的老板娘没错。 夜来清楚地记得自己跟着这女人走进里间,然后一脚踏进了香气的河流。乍闻似乎是女儿红,但夜来立即辨出香味的主调是某种植物的果实,她在童年时曾经闻过。它无与伦比的芬芳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没想到会在这江南小城再度闻到,而且被某个天才的人制成了香料。奇幻的果香在酒香的激发下飞舞,仿佛每一颗香气微粒都长出了翅膀。 喜欢配制香料的夜来为了这小小癖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贵妃醉可以在半盏茶的时间里完全麻痹一个人的身体,等她察觉到异常时已经迈不动步子,听到嘉树呼唤时连张嘴答应的力气都没有了。夜来最后的记忆就是老板娘打开墙壁上的暗门,将自己送入了暗道。 如果三娘子用的不是迷香,嘉树一定会发现夜来。他找到绒线铺时,只闻到内室逸出淡淡的酒香,夜来的味道完全被贵妃醉吞噬了。通常情况下,夜来停留超过一刻的地方,哪怕百味混杂,嘉树都能分辨出来。所以他近乎绝望地想到,她一定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自己。 如果不是昨夜她说了那样的话,他不会放弃搜索追踪。然而夜来的话留下如此巨大的阴影,以至于嘉树仅余等待的勇气。 2 三娘子打开车门时吓了一跳。贵妃醉还有六个时辰的效力,她怎么就醒了? 赵佐木探过头来,你用的分量不够吧。 三娘子满腔疑惑,那怎么可能? 夜来全身乏力,只能由着两个人把自己抬进屋里。 大床上躺着两个少女,全身赤裸,表情木然,屋子里来了这么些人,她们连眼珠都没转一下。夜来看到她们身上纵横交错的可怖伤痕,忍不住叫出声来。三娘子拉过一床棉被盖住她们,数落道:赵老二,少作点孽吧。 赵佐木嘿嘿干笑两声,三娘子,你作的孽不比我少。 三娘子哼了一声,开始搜夜来的身。夜来身上的银两不多,但她束发的玉簪、耳上的翡翠珰和系衣囊的珍珠链,件件都是珍异之物。三娘子是大行家,拿在手中,声音都变了。赵老二,这姑娘的来头蹊跷得很。就算是杭州沈家的二小姐,也用不起这样的东西。 赵佐木好色却不恋财,一双眼睛只在夜来身上转来转去,哪管什么明珠翡翠。夜来一生中从未被人这样放肆地瞧过。想到身侧两个少女的遭遇,看到他扭曲的脸、兽性的眼光和龌龊的口水,她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绷紧了。被他这么盯着,她感到的是被冒犯的愤怒,而不是害怕。 三娘子横他一眼,警告道:你别想打她主意,她可是夫人要的人。 赵佐木的喉结上下移动,呼吸粗重。我知道。 三娘子打开夜来的衣囊,清理里面的东西。夜来一直很安静,没有无谓的挣扎,但看到她拿走嘉树母亲留下的金环时,夜来忍不住了,你不能拿走金环。 声音不大,却吓得三娘子的手一抖,继而恼羞成怒,你说我不能? 夜来的真气已经聚集,但她一无武器,二无对敌的经验。衡量情势,夜来觉得自己最好隐忍,不要跟这两个人正面冲突。床帐上系了许多铃铛,夜来的手无意中碰到了一个。叮的一声,她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在辽国时,夜来的父亲崔逸道一度对精神控制术感兴趣,所以和萨满教的萨满们有过来往。大巫女郁里特别喜欢夜来,认为她有灵气,是可以跟神对话的人,教给夜来许多咒语。 崔逸道并不阻止女儿学习她感兴趣的东西,只告诉夜来:奇异的仪式和神秘的咒语不能跟子虚乌有的神鬼沟通,也不能救治病人或杀死仇人,但可以用来影响和控制观看者的心灵。所以夜来曾跟父亲开玩笑,自嘲自己有装神弄鬼的天赋。 夜来解开铃铛,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口里发出音韵奇特的吟唱。她眼中闪动令观者失神的光芒,步伐狂乱,舞出令人窒息的韵律。如果开始时三娘子和赵佐木是因为太迷信贵妃醉的效果而被她的自如行动吓到的话,仪式进行到一半时两人的意识已经完全被夜来控制。 夜来念的是最恶毒的用来诅咒仇人的咒语。她的声音凄厉,伴着以特殊节奏摇动的铃铛,借助众人闻所未闻的古老语言传达出令人惊悚的魔力。三娘子和赵佐木大汗淋淋,被夜来散发着诡秘之光的眼睛牢牢吸住,虽然满心恐惧仍然难以自拔。 做这种事需要十分的自信和十二分的投入,夜来搞定两人的同时体力也完全透支了,她若能在此时离开,两人绝不敢阻拦。夜来看着两个面色如死的家伙,遗憾地想,可惜只有铃没有鼓,也没有紫瞳巫女额上那种加深眼睛魔力的宝石,否则一定可以摧毁他们的意志。 三娘子恢复意识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金环还给夜来,像丢掉一个会咬人的东西。夜来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心想:哥哥,我一定不会弄丢它的。 3 三娘子和赵佐木为了夜来的去留爆发了激烈的争执。三娘子认为不应该再招惹这个邪门的妖女;赵佐木认为夫人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放走她势必招致夫人的惩罚,那比妖女还可怕得多。最后两人达成了妥协,用飞鸽传书要求少爷增援,而他们只需看守她今夜就够了。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但三娘子和那两个被折磨得几近呆滞的少女都不敢靠近夜来,宁愿蜷缩在屋角。夜来合衣躺在床上,精神极度疲倦但是睡不着。赵佐木看她的眼神太古怪了,恐惧中夹着欲望,使她告诫自己要时时保持警觉。 半夜,少女之一发出刺破人耳膜的惨叫,使夜来从床上惊跳起来。她看到赵佐木坐在少女身上,动作之淫邪残暴是夜来永世不能想象,永世不愿再见。他赤红的眼睛瞪着夜来,突然不顾一切地向她扑来。 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但夜来的力量很有限,也不能自如地运用。人在非常时刻的潜能大得惊人,夜来闪过赵佐木,一个起落就到了三娘子的身边,她要用三娘子的刀来保护自己。其实三娘子的武功高过夜来太多,但夜来夺刀时她竟不知反抗。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夜来长发飘舞,眼中有火烈烈燃烧,仿佛上古巫女。她抡圆了刀朝赵佐木劈过去,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绝不能让他碰到自己。这是一江春愁的第五十二种变化,少女心中的恐惧和憎恶使她完全发挥出了这一变化的神异之处。 空气在穿过刀头的圆孔时发出美妙的颤音,尔后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赵佐木的右臂就此和他的身体分离。可以跻身江南百名高手之列的赵佐木并不是被她的美貌或巫术震慑,他根本抵挡不了这发挥出神刀精髓的一刀。 夜来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刀有如此效果,慌乱地丢下刀,飞奔出门,无人敢拦。 4 夜来不辨方向,在荒野中狂奔,直到被一块石头绊倒。她满头是汗,满脸是泪,虽然呕的已经是清水,仍然呕吐不止。用利器伤害同类的身体,不管基于何种理由,这样血腥暴力的事是善良敏感的她难以承受的。 身体的反应停止以后,心灵的痛苦仍然没有减少。全家被屠杀的情景又重现眼前,红色的血光再度蒙住她的眼睛。 晨光熹微,鸟鸣宛转,带着凉意的秋风拂过夜来面颊,永恒的自然之美抚慰着夜来。她恢复了几分清醒,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忽然怔住。 面前安安静静地站着三个人,看情形已经站了很久。两个娇俏可人的侍婢,簇拥着一位纤细少年。少年拥有连女子都要妒忌的秀美,美到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俏婢只能用粗陋来形容。 他扶起夜来,用丝巾拭去她额上的污泥,温柔得夜来都自愧不如,自问一生修身养性也做不到他这样。夜来本能地断定他是个男子没错,想要推开他却已经脱力了。 少年轻轻笑起来。我不会对姐姐怎样的。 夜来不讨厌他,但也不相信他。她一生中在初识就信任不疑的人,只有嘉树而已。把你的手从我肩膀上拿开。 少年眼神清澈,无辜地解释:姐姐自己没有力气坐起来。 夜来为之气结。你是谁?来这里作什么?说话的口气仿佛这荒郊野外是她家的后院。 他不介意。我是林裳,专程来接姐姐的。 夜来顿时沉下脸来。胡言乱语什么,我根本不认得你。 林裳的袖子里飘出贵妃醉的香味。姐姐已经很累了,好好休息吧。 夜来意识到自己没能逃出那伙人的控制,本来已经涣散的斗志重新集中起来,怒道:谁是你这乌贼的姐姐?这是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单薄的林裳轻而易举地把跟他一般高的夜来抱起,送进马车。 5 林裳以手支颐,专心地看着夜来,笑,她骂我是乌贼,她连骂人都这么可爱。 他的眼睛里面满是羡慕,而非爱慕。三娘子竟然说她是有妖法的巫女,太荒谬了。我从没见过这样光彩照人的女孩儿,真是我见犹怜,花钿宝奁你们说是不是? 他把夜来的饰物看来看去,并且试戴她的耳珰。说不定她是被金人掳到北方去的帝姬,现在逃回江南来了。宋的公主叫作帝姬,历史上也真的有人冒充柔福帝姬回南宋,但林裳的想法还是太异想天开了。 花钿和宝奁忧心忡忡地看着林裳,心想这巫女别又把少爷爱扮女人的毛病给惹出来了。 夜来的睫毛微微颤动,林裳开心地道:她要醒了。倒好像迷晕夜来的不是他。 夜来清醒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我想请教姐姐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骂我是乌贼呢? 夜来想这种外表天真的人可能更难对付,绷紧脸道:因为骂鸟贼比较粗俗,所以我去掉了一点。如果你不习惯,愿意弃乌贼而就鸟贼,我没有意见。 林裳认为还是乌贼好听些,他的第二个问题是:姐姐是南归的帝姬吗? 夜来竖起眉毛,当然不是,我爹闲暇的时候卖卖茶杯兽皮什么的,他没有坐过龙椅。 第三个问题是:请问姐姐的名字是什么?生于何时何地? 夜来性急,耐性立刻被他磨穿,怒火冲天的跳起来骂道:你这白痴,我说过了不是你姐姐。 他眨着眼睛,我真的很喜欢姐姐,而且女孩子怎么可以这样他不想说她粗鲁,因为他连她发脾气的样子都喜欢。正在斟酌适当的用语,看到夜来抓起桌上的瓷瓶往地上掼去,他一抄手接住,放回原处,另捧了一个玉尊给她。所谓千金买一笑,姐姐应该砸这个。 夜来看着他诚恳的表情,发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发脾气实属不智。把玉尊搁回去,恶声道:乌贼,我警告你不要再叫我姐姐。 反正你年纪不比我大多少,叫你小姐姐也是可以的。他有本事把这种近于调戏的话说得一本正经。 夜来简直欲哭无泪。 花钿和宝奁面面相觑,想腼腆的少爷竟然变成这样,可见这人的确是个巫女。 他在她耳边轻轻道:小姐姐,你现在不害怕了吧?我第一次杀人时,也是这样的,慢慢就好了。 夜来有些迷惑,难道他胡扯一通就是为了安慰自己?她忽然跳起来,结舌道:你说什么?那个人死了。 是的,我按门规处死了他。 夜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噢,是你杀的。那种人的消失的确是一件快事,但她不喜欢经由自己的手去结束某个生命。 林裳紧盯着她,微笑道:我看姐姐一辈子都不习惯做这种事的。以后姐姐若是不喜欢什么人了,我来帮姐姐杀掉。 夜来打了个寒噤,他把杀人说得像砍瓜切菜那么简单。这少年,果然并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 6 夜来发现自己陷进了一个严密的组织,每到一地都有人接应,根本不必住客栈,林裳又把她防得滴水不漏,使她的心情越来越郁闷。 姐姐,喝姜汤。夜来没精打采地接过去,喝得一滴不剩,令林裳很有成就感。姐的风寒好得差不多了。咦,这金环是谁的啊?他抢过去。 夜来高声道:还我。 他很会看脸色,知道这时的夜来惹不得,悻悻地还她。其实不用看我也猜到了,是男人的。 不错,是我哥哥的。 夜来不胜其烦,索性满足他的好奇心,反而引起更大的好奇。姐姐还有哥哥啊,姐姐的哥哥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是人中之龙,天下第一的男子。离别使夜来真正懂了嘉树的好,她想:我当日一见哥哥就全心信任跟了他去,这样的盲目并不是没有道理。萨满们都说我福泽深厚,能够有这样的哥哥,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吧。 天下第一的男子?我说天下男子都是一样的臭皮囊。 夜来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你好像把自己给忘记了,臭皮囊。她忽然很想跟人谈嘉树,我的哥哥啊,哼,我的哥哥,白桦也没他正直,豹子也没他勇敢,大海也没他宽容,钢铁也没他坚强,春水也没他温柔。对了,唐诗中有渭北春天树的句子,勉强可以用来比拟我哥哥的俊逸挺拔。她不遗余力地替嘉树吹嘘,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契丹民歌,洋洋得意地唱出来,他的人像赛汗山一样高大,他的心像西拉木伦河一样清澈 林裳听不懂歌词,却听得出歌中的赞美之意。看着骄傲得面颊绯红的夜来,他有些迷惑,有些向往。世间真有这样的人?我才不信呢。 我也认为这世上是没有完人的,虽然我迄今为止没有发现我哥哥的缺点。对了,还是有一点她沉吟着。 他果然追问:有一点什么? 他不像某些乌贼比如你,罗罗唆唆,婆婆妈妈,问起事来没完没了。 看到他的脸色,她笑得痛快。 他的表情有点受伤,又有点释然。这是今天第一次见到姐姐笑呢。 夜来敛住笑意。明明知道他用心难测,自己说话应该谨慎,情绪也要藏起来,然而还是没能做到。乌贼,我和你们素昧平生,无仇无怨,这么扣着我是为的什么? 难道姐姐不知道自己比那些翡翠珰白玉簪还宝贵吗? 和夜来估计的一样,但从他口中证实还是让她心头一紧,勉强笑道;那现在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呢?他太机灵了,与其跟他兜圈子还不如单刀直入。 姑苏。 夜来想嘉树也是去苏州,心里高兴,面上却淡淡的。 姐姐怎么不说话了? 她顾左右而言它,懒懒地回答:我是被绑架的弱女子,你是丧尽天良的贼人,整天姐姐长姐姐短的,你叫得顺口我听着别扭。 林裳笑死了,你是弱女子?姐姐,我真喜欢你。 遇到你这种无赖,圣人也会上火。夜来怒瞪他,你喜欢我?喜欢我就别来烦我,喜欢我就快点让我离开。 让你去找你哥?我才没这么傻呢。我喜欢和姐姐在一起,你好像温泉一样。就是在寒冷潮湿的冬天走了一夜的山路,然后泡到温泉里面的感觉,他在心里补充。 夜来捧着头,天哪,世上怎么有你这种人。 第五折 教我如何不想她 1 夜来扶着回栏,做了一个深呼吸,默默祈祷:哥哥,现在我们在同一座城市里了,呼吸着一样的空气。或许今天我经过的路,你也曾经走过;或许我明天就可以逃离这里,我记得你的朋友叫慕容戬,找到他就能找到你吧。 林裳悄悄走到她身后,突然禁不住心里的欢喜和依恋,轻轻环住她的腰。 你做什么?夜来用力推开林裳,捂着胸口道:鬼一样冒出来,吓死人了。 林裳笑嘻嘻地道:姐姐又在想逃跑的事了对不对?所以被我吓到。 夜来恨声道:乌贼,你再敢对我动手动脚,我 他欺近她,你怎样? 夜来幽幽叹息,眼泪掉下来,我这样孤苦伶仃,你就忍心欺负我么?张牙舞爪对他没用,所以换一种法子,谁知道话一出口,自感身世,竟真的伤心起来。 夜来对林裳凶惯了的,他几曾见过她这种模样,胸口一热,柔声道:姐姐,我不会欺负你的,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你说这种话不怕闪着舌头?每天把我盯得死死的,不就是为了把我卖掉吗? 谁说要卖姐,你把你卖给我吧。 你去死吧。她踹了他一脚。 他不躲闪。真的,姐姐,我是说真的。 帘幕外,秦若耶看着林裳与夜来言笑晏晏的样子,指尖微微颤抖,怒气勃发。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都变调了,小裳亲近的女孩就是这个? 宝奁应了一声是,花钿却细细描绘:窦三娘说这女子懂巫术,我也觉着是。少爷在女孩子跟前那么腼腆,就说我和宝奁姐姐伺候他吧,也是好久才习惯的。可一见这女子,少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我伺候少爷这么些年,从没见少爷这么开心过。 若耶转身走了,袖子被劲气所激,帆一样鼓起来。 宝奁心头发寒,忍不住责备花钿:没见夫人气得眉眼都变了,还说那么多,成心给少爷添乱不是。 花钿翘起嘴,人家是有一句说一句嘛。 2 锵的一声,林裳拔出刀来。胭脂般的刀色在灯光下流转,令人目眩。秦大哥,你别难为我。 秦铮被逼退了一步,震惊地道:小裳,这是姑母的意思。 她是我带回来的,我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 啪啪两声,林裳被重重地批了两个耳光,面颊顿时肿了起来。若耶收回手,神色森冷。林家的刀是这么随便就拔出来的?竟敢为了一个贱人忤逆母亲,我白养你这么多年了。处死赵佐木就是因为他染指货物,你自己却要坏了这规矩,将来如何御下? 她不一样。林裳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她就觉得说不出的投缘。也许她前世真是我姐姐,所以今生见面时这样欢喜。请娘不要为难她,也别再骂她贱人。娘,我只是想留她在身边,这也不成么? 若耶全身发抖,手上镯子丁丁作响。我本是要定了她的。也罢,阿铮,你去请老爷的牌位来。 夜来坐在床沿,拉拉林裳袖子。乌贼,你天天叫我姐姐,我现在心里也当你是弟弟一样了。我领你的情,父母恩重,你别和她争了。 林裳不回头,咬牙道:你不懂,流花船那种污秽地方,你怎么去得? 若耶森然道:既然你这么维护她,我就成全了你们。九月初一,你若成功,这女孩子就是你的,从此随你心意;若是败了我就用她来给你殉葬。 娘怎能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扯到一起? 若耶指着林圃的牌位,父仇不共戴天,你若不能手刃仇人,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莫非你根本就没有把握?莫非你陶醉在儿女私情里忘了这血海深仇?莫非你手中的刀是用来杀自己母亲自己兄弟的,为了这不相干的人? 林裳淡淡道:她既是不相干的人,无论我成功与否,都该好好活着。 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了我,以后再没人约束你;要么接受这赌约,放手一搏。 留住夜来,不过是件小事,林裳没想到母亲的反应竟然这样激烈。他自然不能为了她去弑母,但又怎能拿她的性命做了赌注,一时踌躇难决。 夜来想,好狠的女人,逼得人无路可退了。意气激扬,站起来道:乌贼待我如此,我不会让他为难。他赢了当然好,输了我也没有怨言,一死而已,胜过风尘里迎来送往,出卖色相。 林裳凝视夜来。你真的愿与我一起生,一起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这样还能怎样?你若不拘禁我,我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啦。夜来笑眯眯地跟他谈条件,你要是赢了,还我自由吧。 林裳微笑道:我还帮你找哥哥。 记着,这是在你爹牌位前立下的约定。离九月初一还有三天,你好好静心,这女孩就羁押在阿铮那里。若耶脸色发青,摔门而去。 秦铮拍拍林裳的肩。小裳,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的。 她脾气不太好,你要让着她。她喜欢吃辣的菜,还有水果。晚上会做恶梦,要准备好安神汤。 秦铮忍住笑道:是。 乌贼,哪有人像你这样罗唆的?顾好自己的事吧。夜来接过宝奁递来的冰毛巾,给他敷在脸上的伤处,微笑道:我喜欢用刀的人,我希望你赢。 林裳握紧手中刀,轻轻叫了声:姐姐。 林家刀,武林中号为鬼刀。鬼,不是指邪气,而是指它沉重的招式。每一式都直指死亡,没有两败俱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人喜欢与林家人对决,那是以命相搏,绝无后路可退。九月初一的决战,不但背负着父亲的血仇,还承载了这女孩子的命运,他只有向前杀出一条血路来。 3 那女子缓缓走来,一回眸一低头,尽是风情。眉眼也不见得有多端丽,只是姿态柔媚,体态风流,宛如江南的烟山嫩水,一见眼迷,再见心迷。郁里说过,有一种女子纵然不言不语也可动人,就是这一种了。最难得是她的丰姿媚态出自天然,毫无矫饰。这是我在北方不曾见过的美。 秦铮又带回了一个女孩子,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却鲜润明媚一至于斯,最细腻的粉,最深邃的黑和最娇嫩的红,调尽世间颜色也画不出来。但我讨厌她的眼神,如此傲慢,像看一个物件似的看着我。我倒很想知道,入了流花船后,她还能这样看人否? 当我看到息霜和她并立时,忽然懂了小裳的心情。息霜如水之柔,媚意入骨,她却像一泓阳光,明丽而温暖,难怪小裳这么喜欢。 息霜,如果我也为你拔刀,甚至不惜与姑母决裂,你会如何呢? 息霜,第一次见你,衣衫褴褛,赤着双脚,但已使集市中的一干男子失魂落魄。我想剜掉那些人的眼睛,我想把你珍藏起来,你却把我的心意踏在脚下。 息霜,为何姑母赞你风韵天成,将来必成绝代的名伎时,你笑得那样自得?如此自甘下流,为的是什么? 秦铮回过神时,却见夜来蹲在他最珍爱的那株萱草旁,还伸手摸了一下,惊出他一身冷汗。别碰。 夜来觉得有趣,是你种的?忘忧花都是橙红色的,这棵怎么红得这样奇怪,像要滴出血来。 种着好玩罢了。 夜来漫不经心地道:你这里种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植物啊,连酩酊花都有。 秦铮心中一凛:酩酊花的味道太醉人,我密藏在园中,她根本不可能发现,她怎么知道的?对了,三娘子说过,贵妃醉对她虽有效力,却不持久。 夜来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索性挑明了说:宣和七年,汴京城出了件怪事,百花葛家的酩酊花被盗了,据说是世间仅余的一株。在它失窃之前,我有幸见过。 哦。却不知姑娘是百花葛家的什么人?秦铮清楚,百花葛家从不将酩酊花示人,失窃之事也只有二三人知道。 我不姓葛,跟葛家也没什么关系。 两人相互试探,夜来倒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却把秦铮弄糊涂了。他怀疑她身上那种似花非花、似麝非麝的清香有解药的效力。你带的香料很特别啊。 我从不薰香。夜来的母亲李希茗体弱多病,怀孕时尤甚,大巫女郁里给希茗炼制了很多安胎的汤药,其中就用过赛汗山天池中的金莲。所以希茗生产时莲香满室,此后这香味便与夜来如影随形。 呃,你这味道是天生的吗? 是啊。哎,刚才走过去的那姑娘,你喜欢她喜欢得要命吧。她觉得只有这话题能让他不再探究自己。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正中靶心。隐秘的心事竟被这初次见面的少女看出,秦铮的脸冷下来,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惟有拂袖而去。 夜来撇撇嘴,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若有一天喜欢谁了,也不会怕人知道。 4 姑苏慕容府。 慕容夫人秀栀叹着气从木犀院中走出来,把手中的食盒递给院门外的丫鬟。这些都不要了,让厨房重做吧。 丫鬟接过去,禁不住道:公子什么都没吃嘛,难道新请的北方师傅也做不出合心菜式? 秀栀眉尖紧蹙。他每天只是喝点薄粥,你吩咐厨房,在粥上多下功夫,把补品用进去,味道却务必清淡。 内宅。 耶律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又不肯瞧大夫,到九月初一,他真能代老爷与林家那孩子一战么? 慕容戬笑容悲凉,他自己就是大夫,还去哪里找大夫?你别小看他,就算只剩一口气,他手中那柄刀也是神器一般。可叹我慕容戬纵横一时,现在却只能托庇在这年轻人手下。 当日林圃向老爷挑战,老爷也不曾退缩,今天这样委屈,是顾着那人的情分吧。纵然斯人已逝,秀栀仍是忍不住心中的妒意。 慕容戬缄默。 木犀院。 寒日的光透过浓碧的桂树洒下来,将树下的人笼在惨淡的幽绿中。嘉树动也不动地躺了半日,青衫上落满了碎金似的桂花。花香丝丝缕缕地薰得他厌倦,人却懒怠动一下。 宿醉未消,又续新酒。热辣辣的液体从喉管里流下去,却暖不了他萧索的心。其实醉了又能如何,醒着梦着都是她。 遇到她以前,一个人来去,心中安适,偶尔寂寞;遇到她时,生命忽然变成开满鲜花的原野;失去她后,心死而已,感觉不到摧肝裂胆的痛,只是万般都没了生趣。他明白自己没得救了,要是知道痛,伤口总会结痂,总有好的一天。 不知道怎么就爱她如此了。观音奴,他骨中的骨,血中的血,不能忘却,不能剜除。 是极其骄傲的男子,越在爱的人面前,越不会低声下气。只是在灰黯中想起他的明媚人儿被险恶人世一点点吞噬时,会有说不出的痛悔:我的小女孩,你欢喜一个人过就一个人过,我不求你爱我,但我该当好好守着你,到你长成的那一天。我怎么会让你这样走掉啊! 爱她以前,他爱的是刀,汗水和着血浸润到刀中,练出绝世的刀法。今时今日,也只有在练刀时他才能忘情,感到一种悠悠忽忽的快乐在刀风中沉浮,生命在无限地伸展,就仿佛和她在一起的感觉。 5 寒山寺的院墙外,蹲着一位为人算卦解签的瞎子,灰色布衣与灰色院墙融成一片。他窝在那儿,不知延揽生意,来往的香客也都视而不见地从他身旁走过。 嘉树走到瞎子身侧时,却忽然止步。他感觉到了瞎子身上的气,异样诡秘,丝网一般在空气里絮絮而动。 瞎子笑了。公子算命? 我不信命。就算世事真有定数,也是天定,你算得出? 我在开封时,曾解过一位小姐的八字。我算定了她在十六岁夭折,公子却逆天而行,把她救了回来,有这回事么? 凌厉的刀气突破丝网,迫得瞎子不能呼吸,急喘道:公公子。 救夜来的事,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嘉树敛住凛冽的杀意。你是谁?如何知道的?她在哪里? 瞎子大口吸气,一一回答他问题:我只是个算命的瞎子。我看见那小姐的命星在公子头顶闪耀。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但她一定在离公子很近的地方。 你若有一字虚言嘉树的手放到瞎子所倚的石头上。 石头化为齑粉,近旁的凤仙却安然无恙,艳红花朵在萧萧冷风中摇曳。瞎子跌坐在地上,平静地道:我只说我看到的。 嘉树盯着他深陷的空无一物的眼眶。你还看到了什么? 瞎子感觉到了他刀一般冷锐的注视。公子救了那位小姐后,两位的命星就连在了一起。因为她的命星易位,连带着公子的命运轨道也变动了,我确实看不出未来的走向。 沉寂,尔后瞎子听出他的声音忽然有了热度。她平安吗?快乐吗?能够长长久久的幸福吗? 瞎子淡淡一笑。这就取决于公子和她了,你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嘉树在瞎子身侧放了块碎银,转身离去。 那一瞬间,瞎子感到他的寒冷刀气中溢出和煦之意来,不由叹了口气。堪不破爱欲也好,纵然多受折磨,却不似我活得这般无趣。 苏州西南十里,有塘名横。横塘北端,有桥名枫。枫桥之西一里,就是夜半鸣钟的寒山寺。三个名字,印在书卷中已是重重叠叠的诗情画意,和哥哥携手同游的话,会有多美呢? 枫桥下流水嘤嘤,如同夜来的细语。嘉树站在桥上,手抚微凉的石块,在虚空中依稀见到她的笑容。 甲板上,林裳望见桥上人的背影时,顿觉一片至寒至冷的肃杀之意罩住了自己,胸口像压上了千钧巨石。林裳不能动弹,鞘中刀却铮的一声发出了悠长的歌吟。 然后,桥上人侧过头来。林裳看见了他的脸,纵然清减憔悴,仍使观者惶然失色。林裳还看见了他温柔的眼神,像一片羽毛般落到少年心底,留下莫名的刺痛。 小船穿过桥洞,渐行渐远。林裳不敢回头,脊背微汗。 横塘秋水明澈,碧绿的波映着岸上艳红的枫树林、深红的槲树林以及横山上的朱塔。树林的尽头,夕阳火一般静静燃烧。 横山脚下,是春秋时吴国遗留下来的故城。嘉树站在这废墟的最高处,俯视着断壁残垣、离离乱草。 少年从红叶匝地的秋林中走出来,清艳秀丽,令这一天一地深深浅浅的红都失却颜色。但嘉树只看到刀,以及绚烂中的杀意。 死亡的气息随着林裳华丽柔软如丝绸的刀气蔓延,在枫桥时竟与嘉树的刀起了共鸣。嘉树的刀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对手了,那一刻竟有了破空而出的动念。 嘉树知道,明日此地与自己对决的,就是他了。 6 林裳看着夜来莹白的手指在嫣红的刀身上划过。她的手穿越刀身散发的死气落在刀面,指甲犹如浮在血上的花瓣。这柄传说中象征死亡与不幸的刀,她只当作美丽的器物来欣赏,而这惯饮人血的刀在她手中竟驯如待抚的琴。 他禁不住想:是连刀也会喜欢的人呢。 好漂亮的刀啊,有名字吗? 胭脂。 怎么叫胭脂呢?夜来笑起来,好像女孩子的名字。 据说铸这把刀时,把十八名少女投进熔炉才炼成。它的颜色就像少女绯红的脸色,因此取名胭脂。 啊。她缩回手来,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不安。 我吓着姐姐了? 没有。我只是忽然觉得,我把你明天的决战瞧得忒也轻松了。乌贼,你有把握么?你会好好的吧? 姐姐放心,我会赢的。 杀得了仇人固然好,杀不了也不必勉强,别把自己给搭进去。 林裳想握她的手,忍住了,笑道:姐姐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她翻了个白眼。谁关心你了,我关心我自个儿呢。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少年听话地离去。 他研究慕容家的枪法多年,尤其当年慕容戬杀死父亲的那一式君山一点青,更是烂熟于胸。与慕容戬一战,他有七成的把握,不须多,七成已是胜。 但今天在横塘遇到的那男子呢?站在吴国故城的苏台上,气势可以倾覆天下。若是与那男子一战,林裳不知自己有几分胜算。 第六折 战城南 1 若耶冷冷地问:慕容戬呢? 嘉树道:他不来了。这一战,我代他。他仍病着,人瘦衣肥,精神却好了很多。 林裳抿紧嘴唇,想:难怪昨天遇到他两次,也是来熟悉决战环境的。 十年磨一剑,出手时仇人却退缩了。若耶难以维持风度,声音尖利起来,小裳,慕容老狗不敢堂堂正正地应战,咱们就上门去跟他清算。这笔血债,今天一定要他做个交待。 慕容府的管家楚观江怒视若耶,十三年前的今天,老爷与林大侠在此地一战,小人与夫人都在场。老爷胜了林大侠,凭的可是自己本事。战书是林大侠下的,武林中决战也向来是生死自负,请夫人说话检点些。 若耶眼中出火,小裳,听见了吗?他说你爹技不如人,死得活该。既然如此厉害,慕容戬今日怎么做了缩头乌龟,要别人替自己赴约? 嘉树看着林裳,慕容不能赴约,想必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我替他接下了你的帖子。你是否愿与我一战? 未容林裳开口,若耶抢道:你是不相干的人,小裳不必与你动手。她是江湖中历练多年的老狐狸,怎肯让林裳与这看不出武功深浅的人动手。 想杀慕容戬,先得胜了我。 林裳充盈的杀气需要一个人来宣泄,即使对手不是慕容戬。他慢慢地拔出胭脂,黄州林裳请教。 契丹耶律嘉树候教。 若耶心头大震,咬牙退到一边。这一战一触即发,她已没有能力阻止。 神刀出鞘,刀光宛若一场大雪崩,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而来。胭脂却似一只火凤凰,在风雪中振翅飞起。 嘉树潇洒舒展而林裳优美灵动,在旁人眼中这是一场异常华美的比试,只有身处其中的林裳知道其中压力。嘉树的刀气汹涌如海,林裳的招式与其说是反击,毋宁说是惊涛骇浪中的挣扎。 三十招后,林裳懂得,这人根本是在戏弄自己。他没有杀气,甚至没有敌意,似乎只想看看自己的刀法。林裳的刀势一缓,他的刀也缓下来。三尺外,他的神情淡漠而从容,使少年愤怒难平。林裳放弃了正面的近身搏击,犹如绕树蝴蝶般展开攻击,圈子渐渐拉大。 若耶神色凝重,扣紧了手中的杏叶镖,心道:这傻孩子想用怒射天狼。 第七十四招,林裳横削,被嘉树反手震出。借着他这一震之力,林裳在空中的身体忽然绷得笔直,整个人犹如一支怒箭向嘉树射来,而胭脂就是锋锐难当的箭镞。林裳全身衣服尽裂,皮肤烧灼的痛感如在炼狱,但他劈开了嘉树的刀气,胭脂径直往嘉树的咽喉刺去。 与此同时,若耶的杏叶镖出手,封死了嘉树闪避的所有角度。若在平时,这些镖自然难近嘉树,此刻却乘虚而入。 嘉树微一侧身,手中刀斜斜挑起,划了一个五尺为径的圈。林裳感到对手汹涌的刀势忽然平伏,胭脂像是刺入了虚空,刺入了柔软的春水。林裳一刺之力,就此消解。 雷景行若在场,定要赞赏自己得意弟子的这一式谢家池塘,不但领悟了平之如水的要诀,而且如池塘生春草的写意画,开阔清新。 射向嘉树身侧的三枚杏叶镖被他用左手夹住,而一刀刺空的林裳却迎着余下的六枚镖而去,惊得若耶面色如土。所谓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林裳力已用竭,慢说用胭脂挡镖,便是穿透一层薄绢也难。 好林裳,拼着受了这喂有剧毒的飞镖,双足立定,身子后仰,以一式吕布倒提锏刺向右后方的嘉树。这一刀角度之刁钻,速度之迅捷,实在匪夷所思,没人料到林裳在前方遇袭、背部受敌时还敢用这样的招式。 嘉树不闪避,迎上去接了剩下的六枚镖。嫩黄色的杏叶镖被黏力吸附在那把寻常的白刃钢刀上,镖的棱角泛着幽蓝光泽,说不出的好看。 林裳的快刀何等诡谲,却只刺中嘉树左臂。尝到了英雄血的胭脂,在阳光下泛出透明的艳红。 嘉树眼中微含笑意。你可以刺我胸口,为什么突然变招? 林裳凝视着刀尖的血珠。我娘出手相助,已不是公平决战,我本该立即罢手的,却克制不了心中杀意。 血珠滴到他鞋面上,这有洁癖的少年却毫无感觉,继续道:你替我接下杏叶,我想收刀,但为时已晚,还是伤了你手臂。他露出颓败的笑容,其实以你出刀的速度,接了镖后仍有足够的时间回刀杀死我,而我充其量可以刺进你心口半分,虽伤却不致命。 我若回刀,离你咽喉有六寸,杀你的时间自然是够的;但离你的刀有四尺七寸,想格开你的刀却是万万不能。 林裳霍然抬头,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杀你,所以你方才若不变招,我现在大概已是死人。 为什么?林裳的声音有些颤抖。 嘉树没有正面回答。据说一百年来,凡与黄州林家的人决战,胜者存,败者亡,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或者两人都同归于尽。我本来不信这鬼刀之说,今日却信了。他叹息,我很不喜欢你这套刀法,戾气太重。再练十年,你出手时将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杀性。 林裳眼中雾气迷蒙,丽如秋水,令人难以想象如此秀气的少年,动起手来竟是如此凶暴。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 我答应。林裳甚至没问是什么请求。 一年之内,不要再找慕容戬报仇。 2 小裳,你为何要答应他? 林裳疲倦地看着母亲。难道你没看出我欠了他的情?从今以后,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若耶抱住林裳,身子发抖,声音发涩。我是怕他杀了你。我不想再像十三年前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珍惜的人死掉,却什么也不做。小裳,你为什么不体谅我的心情呢? 林裳推开她。我走了。不顾而去。 若耶眼中流露难以形容的怨恨,转过身来,一刀一刀斩在路边的柳树上,木屑横飞,被震裂的虎口滴下沥沥的血来。 3 楚观江关切地道:公子的伤要紧么?我护送公子回府调养。 你转告慕容,耶律嘉树幸不辱命,林裳毫发无伤,也取得了一年之约。我还有事,不在府上打扰了。 楚观江目送嘉树踽踽行去,暗叹:果然如老爷所料,这人是天地才能容纳的,不可能为慕容家所用。 4 慕容老爷,十三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怀兮别院何等隐秘,连家人都不知悉,秦若耶竟找上门来,慕容戬大惊,面上却丝毫不露,淡然道:林夫人光临,怎么不先知会一声,好让舍下准备茶点,免得怠慢了夫人。 慕容老爷太客气了,你慕容家的东西,我可消受不起。我也了解,慕容老爷这地方,原不是用来啖饭饮茶待客的,自有别的快活消遣。 慕容戬霍然起立。林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呀,我不该说这话的,恐怕会亵渎死人。 慕容戬面色发青,格格两声,脚下的石板竟被踏出半寸深的印子。 若耶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林裳这孩子天分很高,比他爹可强太多了。他日夜苦练,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手刃仇人,为他爹报仇。今天,慕容老爷躲在神刀门后面不敢出头,但神刀门会庇护你一辈子吗? 若耶的眼神如针般刺人。不过就是一年而已,我能等。慕容老爷,你就一天天数着吧。她放声长笑,纵身跃出院墙。 笑声渐远,笑中的怨毒之意却充斥于庭院。慕容戬颓然坐下,虽是秋天,却满头大汗。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知道了吗? 5 乌贼你赢了?见林裳摇头,夜来的欢喜顿时烟消云散。那么,我还是要被送到流花船去了。 姐姐,我现在就送你离开。 你立下的誓言不算了? 我宁肯做食言而肥的小人,也不要你去那种地方。 夜来推开屋门,笑道:乌贼弟弟,我们走吧。 你这样走得出去啊?他牵起她的手,让你走就这样高兴。 她把手抽出来。他叹了口气,把胭脂递过去,那你抓紧刀鞘,掉下来我可不管你。 少爷今天的脾气很大嘛。 大也大不过你,小姐。 林裳牵着夜来在亭台假山回廊中腾挪移转。夜来发现这园子里布满暗哨机关,若是没他领路,自己无论如何走不出去,不由暗暗庆幸。 出了园子,林裳不取大道,进了道旁的枫林。林中青苔湿滑,夜来不防,险些跌倒,幸亏抓住了林裳。他回身掌住她,总爱磕着绊着,走路都让人不放心。 夜来的脸微微发红,嘴上却不输了。你这人也是,我随便拉你一下,也没用多大力气,至于疼成那样么? 不是你,是刀气侵入肌肤,所以疼得厉害。 跟你比试的人武功很高啊? 嗯。 夜来瞅见他眼中那一股落寞绝望的神气,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乌贼,输了就输了嘛,别难过了。你好好练功,总有一天能胜过那人的,我相信你。 嗯。虽然她不明白他真正难过的是什么,但她开朗的笑容让他心里亮堂起来。 在你们园子住了那么久,现在才知道是在横塘边上。夜来趴在小船的窗沿上,红叶秋水,画儿似的。 姐姐,知道你哥在哪儿吗?我送你去。 我也不晓得他在哪里。不过,你知道苏州府有一个叫慕容戬的人吗? 林裳全身一震,心底冒出一股寒意。你说慕容戬?哪一个慕容戬? 怎么,叫慕容戬的人很多?其实我也不认得他,他是哥的朋友,我们来江南就是因为他有一件事要哥哥帮忙。 你哥叫什么名字? 耶律嘉树。她完全不了解这名字在武林中的分量。 可是你姓崔。 我们是异姓兄妹。 是吗?沉默片刻,他毅然讲出:今天跟我决战的就是耶律嘉树。 什么?我哥杀了你爹?不可能!她跳起来,头撞到舱顶,痛得哎呀一声。 神刀门下,不杀一人。当然不是你哥。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杀我爹的是慕容戬。 她的喜悦充塞天地。终于找到哥哥了。乌贼,他就是我给你讲的那样对不对? 嗯。不过他看来很消瘦,似乎病得不轻。少年的心禁不住颤抖,悲伤地想,她话里已经透露出讯息,只是我没听出来。形容得很贴切,真是渭北春天树一般的男子。 怎么会?哥哥身体好得很。她开始忧心忡忡。 我送你到慕容戬家,他应该在那儿。 那栋朱漆大门的宅子就是慕容家,你去吧。 你不和我去?对不起,我忘了慕容戬是 他打断她,没关系。姐姐,我就送你到这里,你好好保重,凡事小心。 嗯,乌贼你也要保重。 她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街道转角处,不知怎的,眼眶竟有些湿润。 6 夜来张口结舌地看着街对面的秦铮,然后拔足便跑,奔向两百尺外的慕容家。长着一双天足的女孩子在街上狂奔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景观,路人纷纷避让。 秦铮旋着手里的铜板,并没即刻出手拦下夜来。夹在若耶和林裳之间,他是两头难做人。 夜来自己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天香酒楼门口站着的年轻人,那么欢喜地跳过去抓住他的手,叫道:哥哥,我好想你。 沈无咎在二楼临街的窗口看到了夜来,她奔跑时鹿一般敏捷生动的美丽吸引了他,这位以风流著称的沈公子当即从窗户中跳出来,追了过去。他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主动投怀送抱。抱紧夜来,嗅着她的幽香,他陶醉地,好妹妹,哥哥也想你啊。 耳畔传来街市的喧闹声,夜来恍惚地看着他,如在梦境之中。他轻轻抚摸着她面颊,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呢?我没有理由忘记你的,小心肝儿。 夜来清醒过来。没错,他长得跟嘉树一样,连声音都相似,但嘉树是不会用这样轻薄的腔调说话的。沈无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大耳括子,刚才还小鸟依人的少女变成了一丛荆棘。我不过是认错人而已,你竟然这样厚颜无耻地厚颜无耻地什么,夜来说不出口,突然记起后有追兵,她拔足又跑。 他一出手就扣住了她,你还想走?你走得了吗?无咎暴怒,不单为了她的放肆着恼,更为自己傻到不知闪避而上火。堂堂沈家大少爷,居然被一个小女子随随便便地掴耳光,传出去会笑死很多人。 无咎扬起手来,却没有打下去。方才还水光潋滟的眼睛,现在冒着火,绝不示弱地瞪着他,真是大胆而倔强的女孩子,无咎第一次遇到。 秦铮大步走过来。他看出沈无咎已经对夜来动了心,自然不会将她拱手让人,拉住夜来的另一只手,素馨,怎么到处乱跑呢?害我好找。 夜来想到嘉树就在不远处,开口要大叫哥哥。秦铮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地点了她哑穴,对无咎点点头,抱歉,沈公子,我要带她走了。 无咎挑起眉,她是你们流花船的姑娘? 没错。秦铮拿住夜来的麻穴,不过看来像是扶着她的样子。对了,九月初六的菊花会,欢迎公子莅临,素馨也会出场。 无咎看着他带走夜来,嘴角扬起一丝冷笑。若耶夫人和秦大倌都是精明的人,竟没看出这姑娘的来历。 沈约搓着下巴。这姑娘气质清华,确实不像烟花女子,但我也看不出她的出身。 你没见她方才奔跑的样子?她学过神刀门的轻功一苇渡,不过时间不长。而且,她把我认成了耶律嘉树,看得出她跟耶律嘉树的渊源很深。 神刀门的武功很少现于江湖,难怪流花船瞧不出来。武林中对神刀门武功有研究的,也只有公子您哪。 耶律嘉树和林裳一战的资料整理出来了吗? 整理出来了。 流花船的菊花会,你派个稳当的人去,不要暴露身份,不惜任何代价买下这姑娘。 是。 第七折 淡极始知花更艳 1 江南本就是繁华之地,宋室南渡以后,城市的奢华之风没有收敛,反而见长。所谓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固然不少,誓要把享乐进行到底的达官巨贾也是所在多有,时局不稳,更须及时行乐,醉了今朝酒。 所以流花船,江南最有名的销金窟,生意也越来越好。能够接到若耶夫人的帖子赴她的四季花会,都是富豪榜上数得着的人物,为时人所艳羡。 今年若耶夫人的菊花会移到了船上,也没有像往年那样布置珍稀罕见的品种,只用大如圆盘的金菊装饰了满船满舱,令人耳目一新。 赵公子请。这位留步。迎宾的侍童拦下了与赵大吕同来的中年男子。 赵大吕满脸不快。瞧你这孩子长得挺机灵的,怎么这等没眼色。我带个朋友来也不成吗?他是江南最大钱庄的少东家,已经获邀七次,却从未出过手,是把钱看得极要紧的人。若耶不信自己赚不到他的银子,所以这次又给他下了帖。 小侍童赔笑道:我怎么敢得罪公子的朋友?实在是流花船的规矩大,没有帖子不能入内,求公子别难为小的。 秦铮听到这边喧嚷,看出那中年男子一脸沉稳富贵像,手上的汉玉扳指更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当下道:赵公子的朋友自然也是流花船的上宾,岂有不欢迎之理?小孩子不懂事,两位别往心里去。哦,这位爷不知如何称呼? 伊远。 赵公子、伊爷,这边请。小侍童恭恭敬敬地招呼二人登船。 赵大吕摇着折扇,今年的布置有些意思。我平素总觉得这菊花带些贫寒气,如今这气象,倒不负了古诗里黄金花的美誉。 伊远无意赏花,问道:听说这次有一位北方美人? 赵大吕摇头,北地胭脂不够细腻婉约,我是不喜欢的。嗯,这酒是窖了十八年的北府兵厨,是也不是?见伺候的小丫头钦佩地点头,他满足地合上眼,叹道:好酒啊。 2 大倌,素馨姑娘不肯上妆,也不肯换衣裳,还把首饰都扔河里去了。 秦铮摆摆手,罢了,你们下去吧。走过去劝夜来道:姑娘是聪明人,不要不识时务。 夜来不回头,也不出声,像一尊玉雕。秦铮叹了口气,知道劝也没用,退出帘外,正见到一脸怒气的若耶。 好大的胆子,这丫头以为自己是谁? 夫人不必生气,她一身素衣不施脂粉,反而更衬她的气质,可以买出更好的价钱。 不论价钱高低,今天务必把她给打发了。小裳为了她竟然背弃誓言若耶冷笑,也要他知道,我说的话还没有不算数的。 依小裳的性子,若知道我们追回了她,而且把她买掉,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知道也晚了。我很厌恶这丫头,只是把她买掉,已经很不错了。 3 酒喝到半酣,有人忍不住了,高声道:大倌,把你密藏的佳人们请出来给大伙儿瞧瞧吧。 秦铮击掌三下,便有位俏丫头挑起帘子,脆生生地道:姑娘们请。 放浪的笑谑和此起彼伏的报价声传进帘内,夜来面无表情地听着,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先出去的八位姑娘,都有主儿买下了。若耶对秦铮点点头,是时候了,让她出来吧。 夜来站在帘边。起初并没人留意她,只赵大吕耸了耸鼻子道:咦,你们这薰的什么香啊?不可名状,妙不可言,奇哉怪也,我竟闻不出是哪一种。 经他一提醒,众人都觉得一船菊花香中,确实另有一种似远似近的香味,清妙异常,沁人心脾。 是她。 对,就是她! 素白衣衫也掩不住她的清辉,满船流金似的菊花突然黯然失色。本来喧闹不堪的筵席静了下来,这少女就像一首清越的歌,在人们耳边回旋,让人的心沉淀下来,舒展开去。 有个声音打破了一堂寂静,赵大吕长身而起,朗声吟道: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嗡嗡的赞叹声随之四起。 若耶的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地,赵公子谬赞了。素馨,还不为公子倒酒,谢谢公子的赏识。 素馨,真好名字,该当为这名字浮一大白 夜来抬起头,扫了赵大吕一眼。赵大吕从未见过这样会说话的眼睛,只这一眼,便让他读出骄傲、凌厉和厌憎种种意思。他把下半截话咽回去,怎么敢劳动姑娘,我自己来好了。 夜来的母亲温柔,父亲宽厚,自小到大,她周围的人都爱她让她,她没什么要争的,也没什么可愁的,自然脾气温婉柔和。独她父亲瞧出她性子刚烈,常谆谆教导她涵养功夫。此时此刻,夜来收敛的锋芒却像布袋中的锥子一样全露了出来。 我爹娘生我下来,不是要我给人端茶倒酒、倚门卖笑的。我时运不济,今天站在这里,任人品头论足,称斤论两,我也没把这样的事放在眼里心上。不过,夜来盯着若耶和秦铮,我本是死过一次的人,把这条命看得极重,也看得极轻,别说是在你流花船的屋檐下,就是天子跟前,阎王殿里,我也不会低头,更加不会胁肩谄笑,奉迎你们这些人。 她把满座的人一一瞧过去,也不是卖弄风情,也不是骄矜自得,只让那些对待女子如家什如玩物的男人突然惊觉,原来世间也有这样一种女子,不可轻侮,不可亵慢。 若耶怒气上涌,低声道:早知道杀了还干净些。去点了她的穴,封住她的满嘴屁话。 秦铮心中颇有些后悔,但仍依若耶的话做了,只求早点了结这桩闹心事。他干咳一声道:素馨姑娘起价是五万两银子,不知哪位有意。 我愿出这五万两。 我出六万。 我出七万。 啪地一声,赵大吕把折扇一合道:我愿出十万两。 没人应声了,秦铮等了片刻,那么,素馨就 伊远打断了秦铮,慢悠悠道:我加五万。 赵大吕没料到他竟跳出来与自己唱对台戏,怒道:我出二十万。 伊远伸出三根手指,一口价,三十万。 赵大吕额上的青筋暴了出来,转头瞧瞧夜来,咬牙道:四十万。 旁边一个与赵大吕熟识的人禁不住嘀咕:赵三少今天是哪根筋不对了?我说那叫伊什么的,是流花船的托儿吧。 咳,那人和三少一起来的,倒不是托儿。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三少犯迷糊了。 伊远笃定地道:我出五十万,外加这个玉扳指。黄金有价玉无价,在座诸位可都是识货的。 赵大吕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忽然掉头冲出船舱,背上的汗渍清晰可见。 秦铮将伊远请进里间办交割,来宾却都很兴奋,兀自不肯散去。 夜来不能出声无法反抗,只在心里说: 爹,娘,女儿今天成了待价而沽的货物,任人买卖。你们若泉下有知,请一定保佑我始终清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虽然蒙受这样的羞辱,虽然不知道将来会遭遇什么,但我不会自暴自弃,更加不会苟且偷生,我要为了你们,为了救我的哥哥,为了自己而努力活着,好好活着。 4 息霜一个人站在船舷的阴影中。 今天是息霜的第一次亮相,清亮高亢却回味柔软的歌喉让一船人如痴如醉、欲死欲仙,夫人也赞她明日起必定艳名远播。但夜来一出场,息霜的光彩就被掩盖了,让她的心情从巅峰跌到谷底。 很奇怪,许多早已忘怀的陈年往事,今夜又都想了起来,历历在目。 出生在南海之滨的小村子里,打小父母就为她的容色而骄傲。像许多吴地的父母一样,虽然家境贫寒,仍然竭尽所能地请人教授她各种才艺,巴望她有一天飞上枝头变凤凰,改变家庭的困窘。 息霜成为巨富楚园的妾,正室悍妒而丈夫懦弱,她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三个月不到就被扫地出门。息霜走投无路时遇到了秦铮,她很庆幸,并发誓绝对不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某个男人手上。 息霜成为流花船的歌伎,跟以身体事人的下等妓女不同,她用宛妙的声音赚钱。从此她走自己选择的路,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不必仰哪一个男人的鼻息。 听到夜来的话,息霜觉得刺耳。辉煌灯火背面的暗影里,息霜脱口而出:这种温室里面长大的花,没有经历过风雨,所以狂妄得叫人厌恶,天真得让人喷饭。 若耶轻轻击掌,说得好。 夫人 若耶悠然道:我们拭目以待吧,她很快就会懂得这世界不是为她而存在的。这样想起来,留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是蛮有趣的。 息霜是聪慧女子,看出了若耶的恨意是因林裳而起,暗暗提醒自己:以后遇到少爷当退避三舍。 5 从那日到今日,已经十二天了,雨一直下个不停。天是深灰的,山是淡墨的,雨丝是不会断的。 从山脚到这里,只有一条路,坐马车用了两个时辰。 这山庄很诡秘,建得像迷宫一样,还有一个管家,四个老嬷嬷,十二个丫头,三十个以上的家丁。 伊远只是管家,那花了这么多钱买下我,却一直不露面的人到底是谁呢? 夜来闷闷地躺着,想得头都疼了。绿鬟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给夜来加上被子。我没睡着。绿鬟,外面还下雨吗? 已经放晴了,我还看到山那边有彩虹。 真的?我要出去透透气。 小姐,你慢一点,等等我啊。 夜来停下等她。喔哟,这么慢,你的脚太小了。 女孩子都要裹脚啊,娘说这样才能嫁到好婆家。 夜来轻轻一跃,坐到回廊的栏杆上,满怀好奇地,确实好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天哪,像笋尖一样,我敢说只有三寸。绿鬟,你把鞋子脱下来让我瞧瞧成不成? 绿鬟细声道:小姐,脱下来就不好看了。 为什么? 要是把小姐的脚箍成我这么小,会变成什么样子? 夜来打了个寒噤,我懂了。可怜的绿鬟,你痛极了吧? 现在好些了,小时候才难过,因为脚跟着人在长嘛。娘缠得特别紧,脚会磨出血来跟裹脚布粘在一起,解的时候那才叫痛呢。 从中原到江南,汉族女人们都在为了讨男人欢心而戕害自己身体,并且是自己的娘亲自动手,太可怕了。夜来撇撇嘴,裹了小脚的女人连走路都成问题,怎么跟自己的丈夫一同进退,怎么管得了家外面的事儿? 绿鬟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小姐,难道你娘没跟你讲过,丈夫就是你的天,只要顺从就可以了。 夜来觉得好笑。我爹娘可不是这样。夫妻应该相亲相爱互谅互让,没有谁要顺从谁的道理。要像你讲的这样,还娶妻干吗?买个哑奴得了。我呀,就是我自己的天。 小姐,你好奇怪噢,你是在什么地方长大的? 比起江南,那地方算是化外了。但我觉得那些异族男人的趣味还比较正常,反而汉族男人又野蛮又残忍,竟然喜欢女人裹脚。我看我以后嫁到异族好了。 绿鬟被她说得脸都红了。小姐,你都是少爷的人了,怎么还说这种话?少爷听到会生气的。 哦,是你家少爷买了我,他是谁啊? 小姐见了就知道了。 夜来没了聊天的心情。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观山景的样子,绿鬟,这么幽静的山应该有个好名字吧? 小姐,叫南屏山。 南屏?夜来的脸色不太好看,这么说,我现在是在杭州了。 绿鬟捂住嘴,自觉失言。 我想到那座亭子去,看见没有,最高的那座,你领我去吧。 雨后初晴,阳光照着廊下的夜来,洁白可爱。廊外,无咎已经听了好一会儿,此刻方道:你竟然允许她自由走动,霜风四面亭可以看到整个山庄的布局。 伊远悚然道:我马上把她拦下来。 不必了。听说她在路上已经逃跑过四次。 是,我会继续加强戒备的。伊远开始擦汗。 6 绿鬟,你怎么不走了?夜来顺着绿鬟的视线看过去,怔住,是你! 下去吧。无咎挥退绿鬟,素馨姑娘,住得习惯吗? 不习惯,一个好端端的人被当成囚犯关起来,怎么会习惯呢?我也不叫素馨这种莫名其妙的名字。 你要是乖乖听话,我就给你自由。 无咎把夜来拉到怀中。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如同面对突然变得邪气而强横的嘉树,所以不知所措。他很满意她的反应。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你和耶律嘉树的关系。 你认识我嘉树?你是他的兄弟?她大胆地猜测。 无咎只觉这兄弟二字刺耳已极,捏紧她的肩膀。是我在问你。 夜来痛得直吸气,拗劲也上来了。我不想告诉你。 他冷冷道:别考验我的耐性,我从来都不是怜香惜玉的人。拿住了她肩上的穴道,微微加力。 她肩膀有如刀割,剧痛难当,仍然骄傲地回答:我最鄙视你这种用暴力的人,对我一点用都没有。一样的面孔,却是两副心肠,你差嘉树太多了。 他的眼白变红,怒气无法遏制,你是自讨苦吃。指上的剑气刺入夜来穴道,在她体内乱窜,犹如在受凌迟大刑。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这一招,何况是个女孩。只要她讨饶,他就可以放过她,但她一声不吭。 夜来咬紧嘴唇,咬得牙都要碎了。她要是不会武功还好些,自身的内力和他的剑气相争,迫得五脏六腑都像要颠倒过来。终于忍不住,呕出两大口热血,喷在无咎前襟上。 无咎皱眉,罢手,你说出来,我给你治伤。 夜来疼得死过来活过去好几回,衣衫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却挺直了背回答他:我和嘉树是什么关系,这很重要吗?那我更不想说了,死都不说出来。 其实没这么重要,只是她的言辞和态度激怒了他。 哦,你不怕死,那你怕不怕我他的手滑进了她的衣领,并不用力,只是轻轻摩挲。还没有经历过人事吧?我来教你好了。 夜来苍白的脸上一阵潮红,身子绷得紧紧的,不敢动一动。 无咎低下头去亲她嘴唇,渐渐沉醉。在他合上眼睛的那一刻,她拔下头上发钗,金光一划而过,直刺他后颈。他出手如电,只用两指夹住,脸上似笑非笑地,好得很,还学过神刀九式。 夜来瞪着他,胸口热血上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