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脆》 第一折 无咎:连城易脆 秦无咎去卫府迎接大哥的新娘。 看到踽踽而来的秦无咎,立在茜纱窗下的卫武歌微笑起来,坚冰似的眸子里透出按捺不住的快乐,像冰层下的火焰一样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他一字一句地道:秦去疾怎么不来?他如此失礼,我姐姐绝不会接受。 卫新咏隔着纱窗道:小武,算了。我们走吧。仿佛春风里桃花开放的声音,仿佛冬夜里雪片坠地的声音,让秦无咎的心悠悠忽忽地飘起来,让他淹没在宁静的湖水里。 迎亲队伍的火炬驱散了深紫的暮色,逶迤行在汴京的北御街上。乐手吹奏的曲子迷离而魅惑,在夏夜的热风中徐徐展开,街边歇凉的人无一例外地露出纳罕的表情。 大哥事先定下乐手迎亲时吹奏南海少女出嫁的歌谣,但这样浓的哀愁,倒像新咏唱过的那首黎族山歌:鹧鸪鸡,鹧鸪鸡,你在山中莫乱啼,多言多语遭弓箭,无言无语丈夫离。这不吉的联想使秦无咎战栗起来。 花轿稳稳落在秦府大门新铺的青色锦褥前。两个丫鬟掀起轿帘,请出新娘。卫新咏蒙着盖头,宽袖遮手,却不低头。她亭亭而立,有如夭夭桃花,通身竟有种莹润的光彩散发出来,大红嫁衣也掩不住,直耀人眼。 守在门口的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嚷了起来:撒谷豆喽,撒谷豆喽。礼官将手中花斗奋力一扬,五谷、果子和铜板雨点似的洒下来,用来镇压对新人不利的三煞。孩子们欢呼一声,争抢起来。 紫衣媒婆端着一碗饭,笑眯眯地迎上来:新娘子,开口接饭了。媒婆做这一行三十年,从没见过如此气度的新娘,只顾着看卫新咏,就没提防脚下。她一脚踏在礼官撒出去的果子上,眼见得就要摔个四仰八叉,闹出碗破饭泼的不吉利事来。卫新咏虽无法视物,听声辨音,手一伸出就轻轻巧巧地接住了瓷碗。她的罗带无风而舞,一股黏力将媒婆往前一拉。媒婆稳住脚,拭着额上冷汗,嘟哝了一句天爷保佑。 这不过是刹那间事,贺客们的惊呼尚未发出来,又生生地憋了回去。其中有眼力的,禁不住赞道:吴带当风,新娘子好漂亮的身手。南海刀神只收过两个弟子,他老人家的眼光还能有错?刀神的弟子是冼海声和茉莉姬啊呀,茉莉一顾,百花也妒。茉莉一刀,不见明朝。原来说的就是卫大姑娘!赵老三,你连新娘子的师承来历都不知道,巴巴地来喝什么喜酒呢?嘿嘿,卫大姑娘是什么人,等闲能见到么?自然要趁这时好好瞧瞧。其间便有倨傲京官或者风流名士一类宾客,踱到一边,跟这干肆言无忌的武夫保持一定距离。 这是汴京十年来最引人注目的一场婚礼。因为新郎秦去疾是当今天子的外孙,已故豫国公主的儿子,也是武林第一世家的继承人,新娘卫新咏却来自与秦家有着百年世仇的家族。 卫武歌把着新房的门,冷冷地对秦无咎道:怎么又是你,秦去疾呢?他好大的架子,非但不执亲迎之礼,到坐床富贵时仍连影子也不见。不来也罢,反正还没有拜堂,我们卫家不结这门亲了!秦无咎说不出话来,自从七岁时目睹父亲和卫青涧同归于尽后,他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这是卫二少的意思,还是大小姐的意思呢?管家秦重几句话就说得卫武歌闭了嘴,少主突发急症,不能行走,由无咎少爷代他行礼。 卫武歌眼中光芒如电:什么样的急症竟让秦去疾连路都走不得了?我该当去探望的。 秦重从容地回答道:少主在外宅静养。 候在一旁的礼官急了,也不理他们说什么,将两端打着同心结的彩缎往秦无咎手中一塞,催道:快请新娘子出来吧,别误了好时辰。 秦无咎走进新房,将同心结递到卫新咏的手中。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娑罗树气味,她的手一颤,问:是你去疾呢? 少主患了时疫。秦重没有表情,声音平稳。 卫新咏掀开盖头,望着秦无咎道:是吗?秦无咎想摇头,但关于《鹧鸪鸡》的联想使他心虚。他不敢看她的脸,对着喜帐的红色流苏点了点头。 卫武歌怒道:姐姐,新郎都不在,还成什么婚?咱们回家去。卫新咏淡淡道:孩子话。但她也有疑惑,昨晚去疾来看我还好端端的,怎么隔了一夜就病了?要紧吗?见秦无咎摇了摇头,她才略放下心来,轻轻吁了口气,放下盖头,站起身来,等他引导。 她这样信任我,我却只能辜负她,因为我对她的爱,永远不能言说。秦无咎倒退着出了新房,挽着卫新咏走进喜堂。一路行去,他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自己不过是无知无觉的傀儡,与装点喜堂的红烛锦缎没什么区别。 共牵一条彩缎,与卫新咏相对而立,秦无咎忽然不能呼吸,有一种快要溺毙的感觉。礼官递上机杼,他接过来,却动弹不得。礼官笑着催道:请新郎挑开盖头! 盖头无声坠地,秦无咎只觉叮的一响,似乎敲碎了夜光杯,眼前飞溅起晶亮的碎片。她容颜明澈,宛如初夏的天空,洋溢着明亮的喜悦,看一看就会溺进去,生出莫名的恍惚和温柔来。 满堂氤氲的艳红颜色里,她像莹白的莲花一样静静开放。如果有可能,秦无咎愿意是池边的一棵树,永不移动,永远遥望,而不是代替大哥站在这里,演一场主角不是自己的戏,在大哥的幸福里品味自己的悲酸。秦无咎凝视着卫新咏,似悲似喜,如痴如傻,终于再也不能掩饰。狂潮一般汹涌的爱意,终于在他的眼睛里决堤。他心底有一把野火越烧越旺,烧得他皮肤发烫,烧掉了种种藩篱:家族的仇恨、兄弟的情谊、世俗的礼法和莫名的自卑烧得喜堂如同火海,烧得天地皆成灰烬,只剩他和她。 这是秦无咎第一次在卫新咏面前表露感情,而她用传音入秘对他说:你现在这样看着我,又有什么用?上天夺走了你的声音,也夺走了你的勇气。你是天下最不诚实最没有担当的人,以前让我伤心,现在让我痛心。 那席卷而来的烈焰忽然消失。秦无咎恍恍惚惚,木偶一般随礼官摆布,再也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两人拜了列祖列宗和诸亲,在婚床前行了交拜礼。礼官唱着喜词,将金银、彩钱和喜果撒满床帐。烛影摇红,映得卫新咏的脸明艳不可方物,秦无咎目光一触,立即转开。 他和她绞下各自的一绺头发,紧紧绾在一起,寓意的却是秦去疾跟她做了结发夫妻。共饮合卺酒后,他摘下她发上嫣红的石榴花,她身上的细细香气,使他如在炼狱,如在冰窟。她解开他衫上的第一颗衣扣,在她低头时,他见到她微蕴泪光,可长长的睫毛一眨后那点晶莹就不见了。 礼官宣布掩帐,请出观礼的宾客。秦无咎和卫新咏分别换了衣裳重回堂前,向亲朋行参谢之礼,一整套繁琐婚仪才算结束。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宾客刚一辞去,卫武歌立刻发难:秦去疾得的什么病?现在在哪里? 秦去疾的小妹忘忧哼了一声,我大哥怎样,与你卫武歌有什么相干? 卫武歌冷笑道:本来是不相干的。只是说得这样凶险,很担心我姐姐一过门就做了 "我大哥好得很,什么病都没有。他昨晚出去以后,秦忘忧的眼睛弯了弯,故意带出些笑模样,就没回家,也没让人传信来。 或者去疾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无法赶回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卫新咏冷冷地睨着秦无咎,你骗我说他患了时疫,是什么意思? 秦无咎紫涨了面皮,却说不出话来。他的母亲唐绿蔷赶紧圆场:新咏,这话是我要秦重对客人们说的,谁想他这么糊涂,连你也瞒了。无咎是老实孩子,又不能说话,你误会他了。 卫新咏扬着眉毛,想说什么又忍住,向唐绿蔷敛衽行了一礼,先告退了。卫武歌冷冰冰地扫了众人一眼,随她出了喜堂。 这事本来就是秦家理亏,卫新咏不再追究,合家都松了口气,独秦忘忧撇了撇嘴:卫家两姐弟还真是像得很,也不知有什么可傲的,在咱们秦家横进直出。 唐绿蔷面色一沉:新咏是你大嫂,说话要懂点规矩,别给我生事儿。 秦无咎心中轰隆隆的,一串惊雷滚过。新咏不担心大哥,却和我怄气。她把我看得比大哥还重,她禁不住追了出去。 秦去疾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这样重要的日子,居然无缘无故缺席。 你连姐夫都不会叫吗? 卫武歌硬硬地顶回去:不会。却又突然放软声音,好啦,姐姐,你让我慢慢习惯。 我想去疾的剑法武林中无人能敌,他智谋深远,也没人敢在他面前玩花样,出事是断然不会的。他不来,自有他不来的理由。我气的是无咎,那样骗我! 秦家也太可恶,当时若说清楚,这婚,咱们不结也罢。 礼都行了,说这话真是好没意思。小武,你是我娘家人,没有留在这里的道理,回去吧。卫武歌应了声是,转身去了。秦无咎隐在暗处,见她仍站在廊下,月光在华丽的嫁衣上舞蹈,艳艳如火,刺痛他的眼睛。 失眠的夜虽然漫长,却总会过去。熹微的晨光照进幽深的宅子,秦无咎刚吹灭流了一夜清泪的蜡烛,就听到门丁惊慌的叫声:夫人!夫人! 唐绿蔷刚起床,而秦无咎根本就没睡觉,随门丁赶到大门,见一口棺材横亘在大门外的石阶上,通体雕满龙凤和福鼠。乌沉沉的春芽木,不知用清漆刷了多少遍,亮得可以照出人影来。唐绿蔷上下打量着棺材,森然道:谁敢在这时候来触咱们秦家的霉头,活得不耐烦了?秦重,打开来瞧瞧。 棺盖少说也有百来斤重,秦重单掌抓住,喝声起,轻而易举就揭开了。他的手突然一软,棺盖锵然落地,声如铜器,震得在场人心里一抖。 棺木中躺着的,赫然是失踪了一天一夜的秦去疾,已死去多时。他神情安详,俊逸脸庞泛着玉一般的光彩。秦无咎猛然记起李后主祭大周后的诔文:绝艳易凋,连城易脆。太过出众的人,若不是为天所宠,只怕就会为天所妒。 秦重惊骇过度,讷讷道:少主,少主说不出别的话来。 唐绿蔷的身子晃了晃,手扶棺木细瞧。遽然,她连退三步,眼睛里透出难以言说的恐惧。那一瞬间,秦无咎发现母亲竟衰如枯叶之蝶,所有光华和美丽都在翅膀垂下的瞬间湮灭。秦无咎茫然地扶住母亲,心里是无所依傍的空,还有蚂蚁啃噬的痛。一直被仰望的长兄,他从此只能永远仰望着。 一颗白色的流星划过庭院,落在棺木前,却是卫新咏。在空中激舞的长发瀑布般流泻而下,右手还握着一支玉簪。她凝眸瞧着秦去疾,手一紧,簪子断成两截,刺进掌中。殷红的血滴在素白长袍上,零落如风中之桃。 天圣八年五月初九。榴花初绽,艳艳欲燃。合卺之夕,兄竟日不归,而新妇轿已至门,余代兄完礼。牵巾之际,新咏愕然曰:缘何是君?余悲酸怅恨,缄默如石。兄得聘卫氏女,个中曲折实难为外人道也,何故今日轻慢如此?余甚疑之。新咏恨余相欺,而余心耿耿,惟天可鉴,殊不愿借此事作梗。余爱新咏,已成绝症,缠绵至今,亦不望有痊愈之一日。惟思及伊人孤眠,与余咫尺天涯,中心如噎,伤不可绝。 《无咎日记》 第二折 海声:血里相思 南薰门缓缓开启,等候已久的冼海声夹在肉贩和粮商中间,入了汴京。一位专司报晓和化缘的头陀,敲打着铁牌走在南御街上,用洪亮的声音向里坊的居民们通报:“时已五更,天色晴好。” 赶早市的人们匆匆走着,晨风挟着陆上城市的气息吹过,使冼海声感觉不适,就像离开水的鱼。他习惯湿润的风带着咸津津的味道,习惯穿越浓绿的蕉林和椰林,习惯赤脚走在发烫的白色细沙上,习惯抬起头就见到最明媚的天空和最广阔的海洋,它们都有着世间最纯粹的蓝色。 天色渐渐亮起来,冼海声在街边站定,展开卫新咏寄给他的地图。浅紫色的信笺上,线条纵横,巨细靡遗地标注着城门和街巷的名字。他琢磨了一会儿,感觉更加混乱,想:“茉莉是最没方向的人,看她的地图,跟师父说的问道于盲差不多。” 将信笺翻过来,背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哥,我要嫁给去疾了,婚礼定在五月初九,你若能找到师父,就把他押来;若找不到,就自己来。茉莉。”看着这熟悉的字迹,他不禁微笑,又有些发愁,“看样子只有直接到秦家寻茉莉了,错过了婚礼,她不会生气吧?” 紫衣巷口。蹄声急促,如骤雨之来,惊得行人两边避开。一个卖花的老婆婆躲闪时跌倒在地,马头竹篮里的栀子花散落一地。冼海声慌忙扶起婆婆,所幸并无大碍。看着席卷长巷的红色旋风,冼海声皱起眉头,也没见他怎么动作,人已如流云般越过了十丈外的骑手,手轻轻一举,就扣住了马嚼子。 疾行中的悍马,被他单手制住,焦躁得呼呼喘气,蹄子使劲刨地。胭脂马上的红衫少女,轻蔑地瞅着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拦我的马。” 冼海声平心静气地说:“街巷狭窄,行人又多,你不能骑这么快。况且你惊到了老人,理当下马探视;你弄洒了她的花,理当赔偿。”诚然说得有理,只是官话蹩脚,带着浓重的岭南口音。 秦忘忧“噗哧”一笑:“你个土人,说的什么土话啊?我可没心情跟你啰唆,让开!”将一把碎银掷到地上,提起缰绳便想走,却哪里能移动分毫。她在城里找了秦去疾一夜,毫无所获,心情本就不佳,顿时着恼,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向冼海声抽去。 冼海声伸出左手两指夹住。他不喜她的蛮横,微一用力,竟将皮鞭生生夹断,只剩秃头秃脑的一小截在她手中。巷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更有人以字正腔圆的汴京话赞道:“好马,好鞭,好力气。” 秦忘忧从未受过这种羞辱,一身本事在这青年面前竟是半分也使不出来。俏脸憋得通红,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冼海声手上一凉,不觉抬头,见她小小的瓜子脸微微低着,精致得像丁香花的骨朵儿。他见不得女孩子哭,心一慌,右手不知不觉松开。胭脂马乍然脱离控制,兴奋地嘶了一声,一阵烟似的去了。 老婆婆挎着马头花篮走过来,咂着嘴道:“小伙子,谢谢啦。秦家的三小姐,可不是咱们得罪得起的。”冼海声呆了呆,问:“秦家?哪一个秦家?”“紫衣秦家,就是原来的公主府啊。他家的大郎去疾,是个跺跺脚汴京城都会晃一晃的人物哩。”冼海声搔搔头,想:“糟糕,得罪茉莉的亲戚了,可这小姑娘也太不讲道理。” 远远地,冼海声就听到秦府传来哭声,凄怆难言,让他的嗓子也跟着一紧。大门敞着,冼海声探头一瞧,赶紧缩回脚。他一眼瞧见那红衣少女哭倒在地上,不由心中打鼓,想:我也没把她怎样啊,恁地伤心。这下可好,连茉莉都不敢见了。 秦无咎扶起秦忘忧。她抓住他的手,恨恨地瞪着卫新咏:“前天晚上那么大的雨,而且结婚前一天去看你是犯忌讳的,大哥都还是要去。他当时的样子好奇怪,我从来没有看他那样愤怒伤心过!一定是你这个妖女害他的。” 卫新咏慢慢缠着掌上的伤,头都不抬:“去疾是我丈夫,我怎么会害他?” “哼,我从来就不相信你是真心嫁给大哥。卫家害死了我们家这么多人,你……”秦忘忧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快要说不出来,“又害死了我大哥。” 卫新咏缓缓道:“我们家死的人不比秦家少。如果真的要复仇,我是不是应该等过了门以后再慢慢动手呢,为什么要急在一时?” 秦忘忧全身发抖,指着卫新咏:“好,好,你自己也认了!”除了秦忘忧,秦家上下都听出了卫新咏的讥诮,明白她说的是反话,却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卫新咏霍然抬头:“去疾死了,再也不会回转。如果你要靠恨我才能活下去,随便你。但我绝不允许你再这样诋毁我的诚意和真心。” “你真的爱大哥?”秦忘忧冷笑一声,“那为什么前天又送信给二哥?你是要让两个哥哥为你……” 唐绿蔷断喝一声,“住口!小丫头什么都不懂,胡说什么。” 秦忘忧急道:“母亲……”忽然觉得秦无咎的手冷得冰也似的,转头看时,只见他急切地望着卫新咏,颈上的青色血管都暴了出来。她心底一凉,才想起他并不知道信的事情。秦忘忧摔开秦无咎的手,突然拔剑。 卫新咏说:“当年我在儋州遇到去疾和无咎,做了意气相投的朋友。后来知道了彼此身世,我不介意,去疾也不介意,只因觉得天大的仇恨,也大不过诚恳相交的心,我们容得下。现在才知道,我们想错了。” 这三句话说得不疾不徐,到最后一个字时,秦忘忧的三十六路流光剑法堪堪使完。流光,武林中最著名的快剑,在这庭院中展开时,犹如银蛇狂舞,光芒之炫,剑网之密,连秦忘忧的红色衣衫也渐渐不见。 卫新咏被裹在剑光之中,直到秦忘忧最后一招“白驹过隙”使出,力气将竭未竭,新招将生未生之际,方才出手。她的空手入白刃却又与别人不同,待到剑尖抵至胸口,方才懒洋洋地抬起手来,夹住剑身。手法固与冼海声相同,劲道却是迥异,秦忘忧只觉一股大力如潮之侵袭,一波波卷来,手中之剑再也拿捏不住,顿时脱手。 卫新咏倒提着剑,反手甩出,那剑便啪的一声,长了眼睛般直插入秦忘忧腰上挂着的剑鞘中。秦忘忧吓得面色惨白,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院中一时静了下来,忽听门外有个声音道:“茉莉,你忒也托大了。若是算错时机,你怎么办?”大家一起回头,见门口站着个异族青年,皮肤黝黑,深目秀鼻,长发束在脑后。他头缠黑巾,身穿无领对襟上衣和长裤,虽是土布,所织图案却精美绝伦。头巾上还插着一只雉翎,越发显出精神。 卫新咏绷着脸道:“我怎么会算错?”流云般掠到冼海声身边,眉尖却已经舒展开来。冼海声轻轻拍着她的背:“很伤心吧?不要死撑。”卫新咏垂下眼睛,嗯了一声。他看到她手上缠得七零八落的伤,叹了口气:“茉莉,你老不是磕着这里,就是碰到那里。”忍不住解开绷带,重新给她绑过。眉宇间总是带着飞扬之气的卫新咏,彼时却安静如冬天的湖水。 两个人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妹,冼海声勤奋而卫新咏懈怠,他照顾她比师父还要多些,向来如此,也没想到避讳。虽然彼此心中并无男女的念头,这情形看在别人眼里却实在暧昧得很。 秦无咎固然面色发青,秦忘忧更是怒气激扬。她认出冼海声正是夹断她马鞭的人,故意和自己作对也就算了,兄长尸骨未寒,就公然在他的棺木前调情,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胸膛起伏不定,终于忍不住探手入囊,扣住一把相思,用“天罗地网”的手法向卫新咏和冼海声撒去。——这一把相思端的非同小可,乃是唐门暗器中最骇人的一种。所谓相思,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一旦中了相思,便如附骨之蛆,痛楚难当,至死方休。偏偏还没有解药,就是唐门的人自己中了相思,也只有等死。 相思是看不见的,但听得见,空中响起一阵细若情人耳语的声音。卫新咏不及言语,用力推开冼海声,衣袖翩然展开,笼住了一枚枚透明的相思。流转如水的气流震动了满院的树,那些纷纷坠落的深碧浅绿的叶子,仿佛离别的叹息。有一枚飞到了冼海声面前,他循声抓去,只觉掌心微微一痛,仿佛被花刺到。摊手看时,却不见暗器,只有一道小伤口,渗出红色的血珠。卫新咏回眸,看到他掌上的伤,脸色忽然雪白,越发衬得一双眼睛暗夜般慑人。 冼海声感到一种又酸又甜的滋味让整个心脏都麻痹了,就像爱上某人时的感觉。他最后看到的是纷飞落叶中的卫新咏,左手撑着他,右手却拔出了他身上佩的和月刀。那样凌厉的杀气!他挣扎着说了一句:“不要怪那个小姑娘。”然后就坠入了死寂。 一道美丽绝伦的刀光划过庭院,如电如虹。冼海声的和月刀贴在秦忘忧的脖子上,卫新咏冷冷地看着她,感到刀身传来她生命的脉动。那些脆弱血管下奔涌的温暖血液,只要把刀一侧,很快就会冷却。 唐绿蔷忽然在卫新咏面前跪下。已至中年而光华仍在的妇人,竟有了迟暮之感。衰老,有时候只在一时一念之间。她低声下气地说:“新咏,求你放过忘忧,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阳光在银色的刀面闪烁,映着秦忘忧的脸,花一样娇嫩无瑕。卫新咏转过脸,涩声道:“又岂止是不懂事。”手起刀落。卫新咏手中多了一握头发,佩刀已然还鞘。是她自己的头发,闪着乌亮的光泽。由始至终,她都扶着海声,单手用刀而能如此,真是神乎其技,镇住了所有人。大家呆呆地看她走到棺木前,将头发放到秦去疾的身侧,温柔地抚摸着他冰冷的脸:“去疾,我必须离开。你不在了,我在这里也就没有任何意思。我能够为你抛弃以前的仇恨,但是,我哥哥的命,该由谁来抵?谁又能抵?”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滴到他脸上,“去疾,我与你结发之盟,只有来世再续。从今以后,我与秦家恩断义绝,有如此发。你在天有灵,必定知我谅我。”她抱着昏迷的冼海声,头也不回地去了。 冼海声慢慢睁开眼睛。月华满室,在床帐器皿上抹了一层梦幻般的银色,晚风吹来含笑花的芬芳气息。啊,故乡的花,恍惚中,他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南海。窗外传来隐约的说话声。他披衣起床,走到窗边,见卫新咏站在藤萝花下,面前跪着个一身缟素的高大男子。“夫人,求你回去吧,只有你才能主持少主的丧事。” “我不会回去,你不必再说。” 他执拗地恳求:“夫人是少主的正妻,秦家真正的主母。”声音里忽然充满憎恨,“唐绿蔷不过是老主人的小妾。” “秦重,说你真正的来意。” “请夫人为少主报仇。小人验过少主的身体,没有伤痕,但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而且变成白色。” “所以去疾的皮肤有玉的光彩,这一点我已经看出来了。当时没有说话,是因为我不能肯定去疾一定中了唐门早就失传的毒药‘白血。他全身都浸染着一种奇怪的香味,这不是中了‘白血-会有的症状。”卫新咏盯着秦重,“就算真是‘白血’,也只是孤证,不足以指控你怀疑的人。” “但凭夫人做主。” “去查棺材的买主。这具棺材用了最上等的春芽木,雕工是柳州楚三笑的手笔。棺身长九尺九寸,宽六尺二寸,形制如此奇特,一定是订做的。” 秦重默不做声地磕了个头,穿过甬道,消失在花丛中。冼海声见卫新咏忽然背过身,伏在藤萝架上,双肩微微抽动。盛放的紫色花朵落在她的缟袂皓裳上,宛如图画。他走过去,轻轻掌住她的肩,说:“茉莉长大了,杀伐决断不输男儿。” 她回过头,眼中泪光闪烁:“哥,我不应该要你来的。” “我不来的话,你孤零零一个人怎么办?” 卫新咏指着他掌中的艳红圆点,气得几乎口吃:“你,你……相思见血即溶,你为什么用手去接它?你中了相思,自己还不晓得么?” “相思?这样厉害的暗器却有这样美丽的名字,汉人真的是很奇怪。” “你还笑得出来?相思是无解药的,你只有一百天可活。这一百天里你每天都会尝一遍凌迟之苦。相思发作的时候,就像一把刀在碎割你的身体。” “我也不想遇到这样的事,但是已经遇到了,怎么办呢?必须在剩下的时间里活得开心一点。这种时候,茉莉也要为我鼓劲才行,你哭成这样,让我觉得南海的水都快干了。” 卫新咏仰着脸,见他微微笑着,白色的牙齿比月色还要醒目。“这世上没有什么让哥害怕的吗?” “我怕茉莉流眼泪。” “天圣八年五月初十。长兄暴亡,余惊怖难言,茕茕不知身在何处。兄,帝姬之子,龙章凤姿,英敏俊爽。著书论纵横,击剑为任侠,人皆推为国朝之名士,皇族之俊杰。夫何不永,天碎连城,痛哉!幼妹行事悖谬,激走新咏。而咏视婚书为破纸烂卷,决绝如此,令人心寒。噫!清姿玉色,顾盼神飞,从此亦将远隔乎?心舂如鼓,不能成书。” ——《无咎日记》 第三折 新咏:其人甚远 秦忘忧第一次潜入卫府,在午夜。卫新咏隐在罗帷后,只要她一有异动,卫新咏的刀必定后发先至,将她了断。但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冼海声,眼泪洇湿了他的衣袖。 卫新咏松开刀柄,忽然明白:“她只想把相思种到我身上,并不愿累及旁人。” 冼海声醒了,也不吃惊,温和地说:“别哭了,我不怪你。”秦忘忧抽抽噎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落荒而逃。 秦忘忧第二次来的时候,带来了广南的荔枝。仔细地剥了皮,用浅红手帕托着,殷勤地送到冼海声嘴边。 卫新咏在窗外,看到冼海声的脸慢慢红起来,窘得连手脚都没有地方放。她悲哀地想:“可怜的哥哥,是黎母山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族长,又有我这样顽劣的师妹,记忆中他不是在照顾族人,就是在收拾我闯祸后留下的烂摊子,大概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关怀吧。” 秦忘忧第三次来的时候,恳求冼海声不要成天闷在家里,应该去看看相国寺的热闹。那样骄纵成性的女孩子,却满怀谦卑地站在冼海声面前,顾盼中尽是脉脉的情意。而他除了点头,简直做不出第二种表情。 这一次,卫新咏根本懒得跟在他们后面了。她看着他们越墙而去,只觉这场因死亡而衍生的爱情,荒唐里尽是绝望,甜蜜里尽是悲凉。 每天黎明,相思之毒发作,即使坚强如冼海声,也会痛不欲生。卫新咏为他拭汗的巾子,湿了一张又一张。她眼看着他凤凰树一般挺拔的身体,渐渐瘦削如柴。 第七十三天的黎明,在剧痛的间隙,冼海声忽然对卫新咏说:“如果不是因为相思,她也不会爱我吧。” “你和她本来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若不是相思,确实很难走到一起。但哥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她自然因为你而爱你。”卫新咏骄傲地回答。 冼海声微微摇头。 “你这笨蛋哥哥,真个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销得人憔悴了。” 他第一次听到这句子,不由意为之消。“不,茉莉,小忧并不真正懂得我。她爱我,就是在爱一个将死的人,万般小心,事事都委屈她自己来迁就我。”他顿了顿,“这并不是我渴望的爱,但我心里还是很欢喜。” “视死如归,这世间有几人能真正做到?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仍然活得坦然和有尊严,仍然宽容爱人。像哥哥这样心胸宽大的男子,是值得人倾力去爱的。你要的是可以比肩的伴侣,不需要怜悯和赎罪。”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茉莉,不要生气。小忧和你是不同的人,你不能要求蝴蝶飞过中原的山川河流,飞到天涯海角去。”他的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我死了以后,茉莉,把我的骨灰带回南海,埋在那棵凤凰树下。” 卫新咏的视线顿时模糊,久远的记忆忽然复活。她小的时候,一度非常怕死,整夜地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为既虚无又现实的死亡而焦虑万端,愁肠百结。冼海声每夜都陪着她,向她保证:“如果茉莉死了,哥哥一定和你一道,绝不让你孤单。” 他这样解释凤凰涅槃的故事:“如果我们的骨灰被埋到黎母山最高的那棵凤凰树下,就会在某个早晨,欢欢喜喜地一起复活。”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把凤凰树当作神木,而它灿烂美丽的红硕花朵,象征着生的希望和喜悦。 吱呀一声,卫武歌推开门进来,清晨的阳光随他涌进屋里,令幽暗中的二人眼睛猛地一痛。少年期待地问:“海声哥,这次的药效果如何?” 卫新咏侧过头,不动声色地拭去脸上泪痕。“如何?哥哥痛得比哪一次都利害。还是第四十八天时用的那付药好些,你不要再换来换去的折磨他了。” 卫武歌手中勾着一枚红线系着的相思,那指甲大小的透明圆片儿几乎要在他灼热的目光里融化了。“相思是热毒,却带着一缕阴寒之气。我制了四个方子都不能解开。必须承认,唐灵确实是百年一见的天才,我认输了。”他顿了顿,“姐,你去把相思的配方弄来吧。” 卫新咏大怒之下踹了他一脚。“你这混蛋,为什么早不说要,现在还来得及吗?只顾卖弄自己手段,全不管哥的死活。” “还有十七天,怎么来不及?”他从地上爬起来,委屈地说:“我是希望没有配方就解开相思嘛。” 想到卫武歌在药学上的惊人天赋,卫新咏顿时生出一线希望。“好,我一定拿到相思的配方,小武也一定会超越唐灵。” 卫武歌顾左右而言他。“姐姐笑起来真好看,你要是天天这样笑就好了。” 她将他额上的一绺碎发顺到耳后,“刚才没有踢痛你吧?” 他的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去,“姐姐,你不适合这样温柔的。”在她翻脸之前,他一溜烟跑掉。 卫新咏叹了口气,“小武在天医老人门下养出一副冰冷倨傲脾气,在我面前却还是像个孩子。我们从小分离,我对他是否过于严厉?” 冼海声微笑,“我的小茉莉,是把温柔放在心里。” 离开秦家时说的话,没有留一点余地,难以转圜,但为了冼海声,卫新咏会不择手段。她径直去秦府见唐绿蔷。 唐绿蔷坐在花圃中抚琴,长发铺满锦褥,黑发间银丝闪烁。琴声空洞,表情空寂,“卫姑娘,你来了。” 她遵守卫新咏划定的界限,而卫新咏也懒得与她兜圈子。“秦夫人有相思的配方吧?如果我要,必须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没有。” “你是唐灵的爱女,说没有配方纯粹是扯淡。”卫新咏冷冷道:“除非你已经生无可恋,这世界也没有让你关心的人事,否则我总有法子让你拿出来。” “我相信你说到做到,但我已经把配方给了无咎。”她幽幽叹气,“这孩子快要抑郁而死,或者你可以让他清醒一点。” 卫新咏转身就走,假装不懂她的意思,心里却同时生出幽暗的欢喜和跌宕的悲哀:“时至今日,我与他必须有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才可相见了么?” 卫新咏与秦无咎约在素芰别院。途中凉意渐浓,她掀开轿帘,看到微雨若雾,颜色淡青,心情越发黯淡,想:“在岛上时,他们说我是太阳的女儿,光明美丽,永恒欢喜。我以为真的是这样,直到我遇见他。他给过我极少的欢悦,极多的悲伤,但我仍然爱他,我只爱他。” “那样简淡俊秀的少年,眼睛细长清亮,却充满沉郁之伤。他仿佛李义山笔下的诗,每一字每一句,清逸里都含着悲伤。初次相逢,他凝神看我,我仿佛置身海岛丛林,遮天蔽日的枝叶绿得发暗,雨水沿着颈项流遍肌肤。我就在无路可走的恐惧中,生出冰冷沁心的欢喜来。” 秦无咎撑一把纸伞,候在门口。卫新咏下轿时,他将伞递给她,默默地走到前头去。伞柄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她用力握住,不想流失一分。 水榭的榈木方几上,搁着四碟小菜。羊舌签、鲫鱼脍、玉版鮓和莲子头羹,都是卫新咏最喜欢的。看着他往碟子里布菜,她不由想:“曾经期望今生今世都与你这样相处,你却必定要在我们永无可能时才肯对我关怀。” “为什么把我的信交给去疾?”这是她一直想问他的话。 他在纸上写道:“我没有收到,很要紧的事么?” “也没什么,只是突然记起那年送你的滴泪珍珠,想要你还给我。”当时是想找个借口见他一面,可惜再见已在喜堂之上,已经做了他嫂嫂。她低头啜了一口羹,有一根没有剔除的莲心,苦涩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卫新咏把手放到桌边,再无食欲。木质坚硬,木纹斑斓,木色是优雅的青黑,越发衬出手的苍白。他的手忽然覆在她的手上,并不用力,但掌心滚烫。 秦无咎的眼睛令卫新咏想起月光荡漾、波涛起伏的夜海。她心脏狂跳,不能呼吸,终于忍不住拉起他的手,放到嘴边。她感到自己尖利的门牙咬破了他手腕,一股温暖的液体湿润了她的嘴唇。 “啊,无咎,我爱你如生,恨你如死。” 他隐忍地看着她,还在微笑。然后俯下身子,将她紧紧抱住。他吻去她唇上血迹,温柔入骨。她的生命只在嘴唇之上,再无思想,再无言语。 是太炽热的缠绵,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他脊背的皮肤,他们的汗水交融在一起。卫新咏已决意把自己的第一次交付给所爱的人,他却突然松开她,跪到北窗之下,那种负罪的姿势令她觉得怒气充塞这一天一地。 卫新咏突然了悟:“原来我们脸颊相偎,肌肤相贴,身体相接,但灵魂遥远。原来我们相距最近时,其实比任何人都疏离。我可以为他抛下一切,负上背叛之罪,他却什么都不敢做。他只会远远地爱一个人,并且眈溺在自怜自伤的情绪里,他喜欢这种情调恐怕比喜欢我还多一点。这样的爱,我不希罕。” 她慢慢披上单衫,慢慢告诉他:“我到今天才明白,你应该娶一个礼教家法化身的妻子,她永不会妨碍你孤芳自赏,永远温良恭俭让,与你相得益彰。你们吸风餐露,不食人间烟火,胜过神仙眷侣。” 他身体伏得更低,仿佛已经不堪重负,卫新咏带着满腔恶意,继续说道:“对自己的寡嫂做了这样的事,后悔吗?难过吗?既然你不能始终坚忍克制,活该这名教罪人的帽子,要你我来扛一辈子。” 卫新咏冲出水榭,飞越素芰别院的荷塘,却踩断了一支珍异的黄莲,掉进水里。她九岁就可以在水面自由来去,今日如此狼狈,全是拜他所赐。秋风吹透湿衣,吹得她心中怒火更甚。 她的爱恨从来彻底,他有始无终的放纵,得不到她的原谅。 卫新咏把相思的配方交给卫武歌,他吸吸鼻子,“姐姐身上有黄莲的香味。我敢打赌,你一定是在秦无咎那里拿到的方子。” 卫新咏钻进棉被,“乖,别在这里烦我,自己好好研究去。” 卫武歌对她的口气很不满,做了个鬼脸,一目十行地读去,“九焙九研的火焰萱,用寒鱼之毒滋养的秋水仙……哈,症结就在这里。”他狂奔进丹房。 卫新咏吁了口气,只觉头疼得快要裂开。昏昏沉沉地睡到半夜,想起冼海声的相思之毒快要发作,终究不放心,挣扎着去了他房里。他还没有回来,但她知道,他绝不会让秦忘忧见到他发作时的痛苦挣扎。果然,天快亮时,窗户嗒的一声,冼海声从外面跃了进来。 “哥,小武的解药还没配出来,你今天只能干捱着。”她撑起身子和他说话,却哎哟一声,跌回圈椅。 他抢过来,摸摸她额头,又来把她的脉。卫新咏缩回手,没好气地说:“你自顾不暇,理我做什么?” “彼此彼此。”相思之毒开始发作,他咬牙挺着,隔了一会儿又道:“不要在这里浪费真气了,回去吃点退热的药,好好躺着。” 卫新咏稳住他怒涛一样鼓荡的脉,烦躁地道:“罗嗦死了,我就高兴在这里。” “茉莉,谁又招惹你了,恁大火气?” 这实在不是促膝谈心的好时候,她简略地道:“秦无咎。” 冼海声费力地问:“为什么?” “我离开南海,就是因为无咎。我喜欢他喜欢得要死,他却无动于衷。最后我嫁给去疾,他倒有点含情脉脉的意思了。我现在若想跟他在一起,是违背汉人礼法的,当然我一点都不在乎。”卫新咏胀红了脸,“可在我把自己交给他时,他却一点担当都没有。开始与我亲近,最后却摆出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又要爱,又不敢爱,这算什么?” 她噼里啪啦地讲完,心里舒服多了。 冼海声忽然反手一掌击出,把床头的博山炉打得不成形状。她可惜这开元年间的旧物,他却不容她开口,一字一顿地道:“我的茉莉,绝不容人辜负。” “好啦,哥哥,没有这么严重。”她想自己应该公平一点,“本来就没有承诺,哪里来的辜负?当日,我不能令他超越家族仇恨;今天,我也不能令他超越世俗礼法。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努力也没有用的,你生气也没有用的。” “既然你喜欢他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要嫁给秦去疾?”冼海声的目光已经痛得有些涣散,兀自追问不休。 “去疾为了救我,差点死在灭魂钉下。我感念他的情意,答应嫁给他。之前我已经拒绝过他很多次,我从没见过这样激烈和霸道的人,他越是强硬,我就越是坚决。所以最后答应去疾时,我觉得很挫败。”她悲伤地攥紧拳头。 冼海声默默点头,等着下一阵发作。她坐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想:去疾,原谅我今生不能像你期待的那样爱你。世人都道无咎不及你,我却偏偏恋着他,如你一般的执拗和不可救药。 ———————————————————————————— “天圣八年七月二十五。藕花将残,幽香徘徊。 与咏约于素芰别院。咏容色清减,余甚怜之。卿手扶木几,冰肤下淡青血脉,历历可见。余握其手,柔滑微凉,不觉中心摇荡。 卿媚眼流视,啮余手腕,血如胭脂,染其芳唇。余头中轰然作响,拥其入怀。樱唇小靥,淡香流袭,余为卿狂。 忽思及长兄,余愧悔无地,遽然松手。卿恼极,恶语相向。余无可辩驳,自知情如池中莲,衰谢不可挽。 此身负罪,此心尽碎。咏,咏,卿何绝情!余何痴愚!”——《无咎日记》 第四折 无咎:朝花夕拾 天圣五年,秦无咎十七岁,随大哥秦去疾到南海采风。其实为皇上收集奇珍是假,游历才是真。秦去疾常说:大丈夫在世,岂能安于一隅。必要踏遍天下,经历所有,才算快意。 他们从大陆乘舟,越过茫茫大海,到达了海南之岛。起初秦无咎对大哥执意要来这流放罪臣的蛮荒瘴疠之地非常不解。彼时才知道,此间风光瑰丽奇绝,实在是生平仅见。碧浪连天,白沙盈地,他竟以为是天上人间。 秦无咎记得遇到她的那天是正月十五,阳光明艳,照得万物都生出光辉。他单衣薄袖,淡淡喜悦。如果是在汴京,哪里会有这样温暖的上元节呢? 秦无咎与大哥去了儋州的州治所在。这里黎汉杂居,很是热闹。穿过集市时,他在喧嚣中听到了一个少女的声音,讲的是黎族话,他完全听不懂,但琅琅如珠,悦人耳朵。 随行的刺史转头瞧了一眼,用烦恼的口气说:是黎母山中的生黎,向来不服朝廷的教化,怎么今天会来儋州呢?自刺史知道秦去疾是皇上的外孙,就极其惶恐,对两人采取了贴身保护。 秦去疾漫不经心地说:这种地方,垂拱而治就可以,谈什么教化。他忽然怔住,秦无咎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只觉一枚楔子,狠狠地钉进了心里。 海南天气酷热,女子穿衣极少,但美得这样耀眼的,却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头巾、无袖上衣和筒裙,都是柔软的白色棉布,织满了火红灿烂的凤凰花。裸露在阳光下的两弯臂膀,冰肤熠耀,令人窒息。这种黎族细布,秦无咎只在贡品中见过,叫吉贝。 少女乌木般的黑发上插着细白茉莉,脸部的线条秀美如满月,而眼波流眄如阳光。她的腰带上悬着一柄长刀,镂空的刀鞘中放出浅碧光华,与她的气质非常相称。一群黎人簇拥着她,与他们擦肩而过。经过秦无咎身侧时,她的面颊忽然发红,笑意漾开,用汉话说:哼,傻小子,呆头呆脑的。 这就是秦无咎刚才听到的声音。而且他敢发誓,只有一个生在汴京的姑娘,才会这样咬字吐音。秦去疾深深叹了口气:原来不需踏破铁鞋。示意一个随从蹑上那姑娘。 清辉如水的上元夜,空气里充满南海花卉的异香,满街的人都掌着一盏盏花灯,笑语喧哗。虽然没有汴京的繁华,却也别有风味。 秦去疾带着弟弟去了一家酒馆,他说:无咎,我想再见到那姑娘。看到她的那一刹,秦无咎突然觉得心脏就要在胸腔里爆裂。他大口大口地吞下微带酸味的椰子酒,仍然掩饰不住慌乱。 她跟几个汉人在谈事情,面前的匣子敞着,散发出馥郁的香味。秦无咎见她取了一块出来,金坚玉润,是最上等的沉香。用火石点着后,芳香酷烈,令一店之人都醺然沉醉。为首的是个瘦子,慌忙灭掉点燃的沉香,赔笑道:茉莉姬的话,我们岂有不信的。 她懒洋洋地道:这明明是最上等的鹤骨、龙筋,你非说是第三流的鸡骨、马蹄,我看你是糊涂油蒙了心,打量着我哥哥不在岛上,就想往下压价。你不爱做这生意就算了,天下卖米的多了去了,我定要买你的? 那茉莉姬的意思是要多少船呢? 十船。 瘦子悻悻道:就是大头人来,最多也只能换到八船。 那是我哥哥不会算账,今天既然是我来,就得依我的价。她从新米初籴算起,运价若干,中途折耗若干,一直说到各地香料的行情,说得一店之人晕头涨脑,说得瘦子满脸钦服。这样算下来,我半点没有亏你。 瘦子拱手道:好厉害的茉莉姬,成,就依你的。 她笑盈盈地站起来,满堂忽然一亮。那好极了。交割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你正好是个见证。转头用黎语说了两句,与她一道的黎人便拎出个蠕蠕而动的大麻袋来,解开后,赫然是个方面大耳的胖子。 瘦子吃了一惊,说:老刘,怎么是你? 她咬着牙,冷冷道:刘世美,你上次卖给我们的米,是从哪里贩来的? 刘世美双股战战,颤声道:茉茉莉姬,我也是从别别人手里买来,我我也不晓得会,会终于立不住脚,跌坐在地上。 哼,我查得清清楚楚,那批米染了瘴毒,你不敢在当地贩卖,却卖到我们南海来,你还说,这些蛮子本来就是活在瘴气里面,吃点这种米,也没什么关系,有没有这回事?她逼视着刘世美,见他惶惑点头,突然飞起一脚踢在他胯上。满店的人都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不由噤声,秦去疾脸上却露出笑意。 你害死了银花阿妈,害死了我二十九个族人,你自己忖量一下,我要怎样处置你才适当?!刘世美哀嚎一声,尿了裤子。她的刀出鞘无声,只是手腕微动,就穿透了他的前心后背。抽出来时,泛着淡绿波光的刀身竟不沾一滴血。秦无咎无法形容那一刀的光芒和速度,更无法形容那种令人汗毛直竖的杀气。她的动作很简单,可出手时的角度和力道却妙到毫巅。 若我与那胖子易地而处,依然是避不开的。秦无咎不由汗下。 秦去疾赞道:一个姑娘竟能把刀法练到这种境界!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刺史,地方的治安是你负责的,出了这种事,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刺史擦着额上的冷汗,强笑道:黎母山的茉莉姬,如同黎族人的公主一般,若要为难她,只怕这岛都要翻过来了。况且她这样做,有她的道理。 秦去疾点点头,天高皇帝远,律法自然是没有用的,谁的道理大,谁的刀子快,就是谁说了算。将脸一沉,既然如此,我看你这样跟着我们,也没什么用。你还是请便吧。他出门从不借重官府,这次想找一个懂黎语的通译,就让这位热情的刺史黏上了。 刺史带着从人灰溜溜地走出去,说话间,店里已经整理干净。她与瘦子即将出店门之际,秦去疾忽然弹剑而歌: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她回眸,脸上殊无笑意,眼底犹有余恨,仿佛冷月光辉。秦无咎怅然目送,忽然觉得她和大哥很像,太有决断,也太冷酷。 她一走,店里立刻活跃起来。秦去疾悠然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她是怒刀卫家的女儿。十年前,卫青涧与父亲决战,预先将一双儿女送给了朋友,儿子做了天医的传人,女儿则拜在南海刀神门下。他两手交扣,如果秦卫两家再战,就是我和她的对决。 秦无咎深埋下头,心道:秦卫两家百年来的血腥纠葛中,决战算是最正当的一种。难道我们身在终年阳光普照的岛屿也不能逃开这阴影吗? 但是不管她是谁家女儿,我秦去疾对天立誓,必要娶她为妻。秦去疾的笑容令人目眩,我曾经以无情自负,现在才知道,是没有遇到爱的人。 数年后秦无咎才明白,大哥在第一眼就认定了她,而她在第一眼就认定了自己。两个都是极度自信、一往无前的人,所以才有那许多纠葛,以及永远的错失。 秦去疾的爱像草原上的火,一路烧过去,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而秦无咎却无法像大哥一样昭告自己的心意。那些温柔模糊的情思飞絮一般散去。他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放逐到黑暗和虚空之中。 他不是畏惧大哥,是他自己不敢去爱这样的女子。 他们在岛上一直待到夏天。秦去疾已经成了卫新咏最好的朋友。看着大哥与她同行,秦无咎常常觉得自己多余。一个是连城璧,一个是凤凰花,走到哪里都夺人眼目,而他只是阴郁黯淡的影子。 一日,在崖州,卫新咏说起附近有一座马岭山,风光秀丽,秦去疾自然要去游览。秦无咎跟在他们后面,想起唐时贬谪到这里的罪臣说: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他的心情正如罪臣一般孤独和凄凉。 原野浓绿,间或有颜色艳丽的花朵怒放,所有花木都长得野性、蓬勃。卫新咏与秦去疾比试轻功,两个人箭矢一般掠过绿野,笑声飞扬。 秦无咎忍不住质问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活得轻松一点呢?像他们一样淋漓尽致,尽情挥洒。他赶了上去,衣袖乘风。她回头看他,嫣然一笑。 马岭山下,是烟波浩淼的南海。银色沙滩,蓝色海天,世界开阔得超越秦无咎的想象。那样纯粹、深远和广大的蓝,竟让他的眼角微微湿润。卫新咏跃上海边的礁石,白色的浪花在她周遭盛放,湿了她裙子。她毫不在意,指着沙滩上的两块巨石:族里的老人告诉我,这两块石头是一对情人变的。 秦去疾微笑道:意思是永生永世相爱,哪怕沧海变成桑田。 才不是呢,这对情人来自两个有世仇的家族,他们倾心相爱却得不到族人谅解。两族的人一直把他们追到这里,他们被迫跳进大海,化为石头,永远这样相对。 秦去疾的眉毛扬了起来:如果是我,绝不会让自己的情人化成石头,我要所有族人都祝福我和她的婚礼,我要与她甜蜜相守。他确有这样的力量,不是妄言。 她的掌声清脆:真是好男子!偏头看着秦去疾和秦无咎,突然握紧刀柄,我不耐烦这样惺惺作态了,要打就打。 秦去疾平静地道:也不多,不会超过三百人。 其实三人都知道巨石之后有埋伏,但都不在乎。海盗们冲了出来,为首的英武男子危桅,是南海的盗贼之王,一月来数次滋扰,彼此都已经相熟。 危桅瞧着她,声音灼热:茉莉姬,刀神把你许给了我,我要你今天就履约。她笑声肆意,笑容嚣张:那是师父喝醉了讲的,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我要嫁谁,我说了算,别人的话,都不作数。 血战到黄昏。三个人会合的时候,都是衣衫尽红,有自己的,也有对手的。夕阳火一般从天边烧到海上,烧到沙滩上。秦无咎回顾浸满热血的白沙,还有纵横一地的尸体,忽然弯腰呕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卫新咏扶起秦无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别难过。这些杀人越货的海盗,全部死有余辜。我们不能输的。他全身暖洋洋的,仿佛从地狱到达天堂。 海边,秦无咎仍与危桅对峙。他的剑从危桅咽喉上移开,我敬你是条汉子,你走吧。欠你的情,我一定会还。欠我的债,我也一定会来讨。危桅看了一眼卫新咏,眼神爱恨交织,领着剩下的几十名海盗扬帆而去。 回到崖州,那一夜他们都喝醉了。秦无咎拉着卫新咏的袖子,目光灼灼,我是紫衣秦家的人,你听明白了吗?我是秦家的人。 她喝得眼波流转,晕生两颊。我知道,你第一次拔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呢?我是怒刀卫家的卫新咏。她把手伸出来,你们愿做我的仇人呢,还是生死相随的朋友? 三人互相击掌,卫新咏与秦去疾同时道:当然是朋友。 离开南海时,她与他们一起。她的师兄冼海声来送行,非常不舍。 冼海声一脸严肃地问她话,她回头瞧了秦无咎一眼,如此眼神,海上仙山般变幻莫测的美丽,他始终无法忘怀。她回答的黎语,秦无咎虽不懂,却每一个音都记得,直到今天仍能在心底重述。 叩门声打断了秦无咎的回忆。侍童送来两张帖子,第一张是卫新咏的,只有一句话:李檀是杀害去疾的疑凶,速至李园。 第二张却是冼海声的战书:闻君剑器,冠绝京华。八月之朔,新月流光;开宝寺西,枫林初红。南海冼海声携刀候教。 天圣五年六月十七。前日于天涯海角,迎战三百海盗。盗众凶悍绝伦,初尚存一念之仁,后屡遭反噬,下手遂不容情。血沃白沙,剑刃已卷,而杀戮难止。茉莉知我不安,笑曰:所谓侠者之义,乃舍生忘死,救人水火;所谓武者之德,乃勇往直前,血战不屈。君有义有德,不须为二三贼人自苦-余幼时目睹先父与卫青涧之战,血腥迷眼,自此失语。余本厌恶杀戮,只为求得茉莉平安,纵然痛苦煎熬,亦决计不悔。 《无咎日记》 第五折 李檀:情深不寿 灭魂钉李檀睁开眼睛,知道今天的午觉算完了。 果然,率先冲进来的秦重在李檀的棺材上踢了一大脚,震得他头晕眼花。随后秦重抄起棺材盖,往外掷去。哐的一声,棺材盖挟着窗户飞了出去,波的一声,大约落到了外面花园的粪坑里。秦重大嚷:果然和少主的棺材一模一样,早知道我就不必跑到柳州去了,直接来找这老小子算账。 李檀一出手就点了秦重的哑穴,扣住他的脉门,慢条斯理地和他沟通: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不知道尊敬老人家呢?首先,这盖子是我的,就算你不喜欢,也不能扔掉。其次,如果你非扔不可,可以朝着大门扔,可以朝着屋顶扔,为什么要朝着窗子扔?你知不知道这窗子是什么来历?我在龙首原的废墟里挖了半年,才遇到保存这样完好的东西,最上等的白玉石,雕着缠枝卷叶忍冬花纹。李檀咆哮起来,你内力强得很啊,唐朝大明宫的窗子,就这样被你毁于一旦。 李檀单手将秦重甩出窗外。一屋子的人都听到了铜器碎裂的声音,千年的春芽木果然不同凡响。大伙儿还听到秦重被大粪呛到的声音,相对苦笑。 卫新咏冷冷地道:李先生,我想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把去疾装在这种棺材里送回秦家?李檀舒舒服服地躺回棺材里去,我等你们来问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了,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呢? 秦忘忧满腔怒火,向李檀手脚的关节弹出八枚铁蒺藜,被他袍袖一卷,尽数收完。李檀扫兴地想:现在的江湖和我的时代大不一样了。女侠们的温柔丧失殆尽,动起手来比男人还要凶狠,让人望而生畏。而与我同时代的女侠,比如蜀中的绿蔷薇,名动一时的大美女,现在看来却又太老。想当初,我对绿蔷薇还是有过一点想法,可惜她宁愿嫁给秦天民做小老婆。无论如何,看到美人迟暮都是一件伤感的事情。看到昔日爱恋的人冲上门来找自己麻烦,而不是饮茶叙话,心情就更加不好。 啪啪啪,李檀的棺材被卫新咏拔出刀来大卸八块,李先生,我们不是来看你发呆的。 为了保护其他古董,李檀赶紧道:去疾死了以后,我找不到合适的棺材,只好把自己的床送给了他,去柳三变那里重新订了一个,两天前才收到的。我已经失眠了三个月,现在看来,还要失眠三个月。 沉默。卫新咏的指节都握得发白了,盯着李檀问:去疾是怎么死的? 李檀摸出秦去疾的遗书:你们看一下就知道了。王逸少说过,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大家都要想开点。 秦去疾的遗书很简单,主要是声明他的死与李檀无关,最后说了一段:咏性情暴烈,遇事当三思而后行。吾左腕之伤,已成痼疾,当访名医徐徐疗之,不可漠视,不可不耐。曾于佛前誓,愿与咏生生世世为夫妇。他生未卜此生休,卿自珍重,但期来世。若于红尘紫陌,见鲁莽男子弹剑歌《野有蔓草》,即是余来寻卿矣。 看到这一节,卫新咏的手竟微微发抖。对于她这种顶尖高手,实在是罕有的事情。她悲伤地想:我几次与你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却始终没有爱上你。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你的爱和你的死一样坚强。我希望这世间真有轮回,让你歌《野有蔓草》而来,让我用同样坚强的爱去回应你,而不是这样错失。 秦去疾书法超拔,不可模仿,没有人再怀疑李檀。唐绿蔷沉吟道:去疾的信说得太简单了,能否请李先生讲述一下当时的情形? 李檀道: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子的。五月初九,是去疾大喜的日子。他天没亮就跑到这里,将我从床上挖起来陪他喝酒。虽然我没有讨过老婆,但他的心情,我还是可以理解,于是就陪他喝了起来。三杯下肚后,我发现他有些不对,眉心带着青气,身上有一种异样香味。 小厮端上茶水奉客,大伙儿都应景地喝了一口。李檀得意地介绍:这是郑文宝墓中陪葬的茶叶,极品,也还新鲜。一干人反应夸张,有张口欲呕的,有面色发白的,李檀无所谓地接着说下去,我当时大吃一惊,问去疾是否中了毒。他平静得很,跟我说中了白血。这是必死无救的毒,我很佩服他的镇定。他要纸笔写了这封遗书,然后又和我喝了起来。 去疾说:老钉子,有你这样一个朋友可真是不错。大约在你眼里,死人活人都是差不多的,本来我还怕你摆出一副痛不欲生的嘴脸来。我还可以活半个时辰,死了以后,你就多陪我一会儿,明天再送我回家。这样阿咏还可以顺顺利利地嫁过来。钉子,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疯?我早就为她疯了,无论如何,我非娶到她不可李檀将秦去疾的话学得惟妙惟肖,听得众人怆然,卫新咏更是入心入骨,失去言语。 我也问过去疾是谁下的毒,可惜他不肯讲,只说是公平决战。 秦忘忧大声道:你骗人,你一定知道的。 李檀一哂:秦去疾不愿说的事,天下有谁能勉强?他确实没有告诉我。倘若我有一字虚言,就叫我死在自己的灭魂钉下。他在心里补充道:不是我要瞒你们,去疾交代过,我若猜出对手是谁,也要保持沉默。 唐绿蔷突然道:李先生,你说去疾中的是白血,那为什么他的身体会浸染着一种异香呢?再说,白血早已失传。 李檀点点头:不错,当年唐灵和许月卿一对爱侣因故反目,许月卿一气之下,烧了唐灵的书房,白血的配方就再也无人知晓。但是不是还有已经配制好的白血留下,这就要问你了。 唐绿蔷眼中光芒慑人,矢口否认。一干人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怏怏而去。 李檀以为事情就此完结,却不料那天晚上,卫新咏又来找他:李先生,既然你与去疾是这样好的朋友,为什么上次要来杀我?只因与先父有隙? 跟你爹的那点恩怨,早就烟消云散了。李檀道,我去杀你,不过是与去疾串通好的一场戏。他当时已经被你拒绝了四次,每次都是斩钉截铁,不留余地。这小子居然还不死心,还想把你娶到手,那种百折不挠的精神连我都感动了。于是我分析了一下你们的状况,给他设计了第五次求婚。 李檀觉得事情做得很漂亮,忍不住吹道:你每次都跟去疾说,你和他只是生死之交,其实你另有喜欢的人。我就告诉去疾,女侠们都是用这种陈词滥调来拒绝人的,他根本不必放在心上。我认为,求婚失败的原因是你的性子太刚太倔,而去疾又活得过于霸道。他越是爱你,你就越难接受。我给去疾的上策是最好不要理你,相处冷淡一点,定然有奇效。 去疾想了一下,说他做不到。我看这小子中毒已深,只好道出下策,以柔克刚,以情动人。他骄傲得很,骂我尽出馊主意,说他绝对不会骗你。我就问他,如果有人要去杀卫新咏,他是不是宁肯性命不要也会保护卫新咏周全?他说那当然。我说这不就结了,你的心意是真的,你的人也是真的。他被我折服了。 卫新咏恍惚地想:去疾说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管他如何痛苦,从不放在心上。为什么我现在才肯体谅他的心情呢? 后来他奄奄一息倒在你怀里,是怎样说的呢?阿咏,我就要死了,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娶你作妻子,哪怕一天也好。嘿嘿,这是我教去疾说的。 卫新咏冷冷道:不,去疾怎么会说这样恶心的话?他只是说我再不答应他,马岭山下又要多一块石头了。她仿佛又见到他渴慕而热烈的目光,不由想:只怕这天下再没有一个人能像去疾这样爱我。也许就是因为我辜负他太甚,所以上天又生出一个无咎来罚我,让我同样经历一遍他的痛苦。 情深不寿,说的就是去疾啊。李檀还在感叹,一柄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他没料到卫新咏在这时候还会动手。 李先生,以你的脾气,如果不找出下毒的人是谁,恐怕现在已经追随去疾而去了。你会因为好奇而死。 李檀瞠目结舌:你真是了解我。 既然你是去疾的朋友,我不会伤你。卫新咏的刀收回去了,但你若不告诉我凶手是谁,我保证把你从墓里挖出来的这些宝贝砸得粉碎。 李檀叹了口气,想去疾喜欢的女孩子与他真是很像,抓住别人的弱点就会穷追猛打。你要知道吗?你知道了会后悔的。眼看着卫新咏把他从嵇中散墓里找到的古琴举了起来,李檀用力大叫:答案在紫藤花树山房。我只能说到这种程度,剩下的你自己参详。 天圣八年七月二十八。兄本脱略不羁之人,为情痴狂,一至于此。余览其遗书,忽忆起寒山子之禅: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兄或已勘破生死,余仍执著难解。生何脆弱,死何酷烈,而轮回转世终归虚妄,实不知如何双美。 《无咎日记》 第六折 武歌:幽灵之花 紫藤花树山房是卫府别业,三十年前就已荒废,卫新咏没想到那里竟藏着去疾之死的秘密。 南郊的森林,传说有厉鬼出没,已经被附近村民视为禁地。卫新咏一踏进林子,就觉得天光一暗,森森寒意直逼肺腑。宅子建在林间空地上,院墙爬满了暗绿藤蔓,连院门也是碧枝掩映。卫新咏分开枝叶,见匾上题着紫藤花树山房,还是父亲的手笔,不由惘然。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卫武歌站在门边,秋天的阳光被层层枝叶过滤后照在他脸上,是这无边幽暗中的明朗。卫武歌微笑喊了声姐姐,清俊中犹带稚气。他的面孔忽然冷了下来,目光投向远处微微摇动的树梢。是秦家母女,我一出门就蹑上了。来就来吧,我不怕任何人知道。卫新咏牵起他,低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怪你。无论如何,我替你承担。 卫武歌喉头一哽:我只是不愿姐姐为难。这些人会怎样,我才不在乎呢。 院中的古木浓荫匝地,穿行其间,只见阴暗潮湿的地方都长着一种奇怪的花,没有叶子,每一根纯白的花茎上都托着一朵纯白的花。即使是这样脆弱的花朵,细长的花茎仿佛还是不堪其重,深深地弯着,看起来就像花朵在亲吻泥土。暗黑的树影里,白色花朵发出淡淡莹光。这样纯洁纤弱的花,却不知道为什么,给人一种阴郁悲惨的感觉。它的香味幽淡,一旦吸入鼻子,回味时却腥甜得叫人窒息。虽然猜到弟弟与秦去疾之死有关,闻到这香味时,卫新咏还是一阵眩晕:小武,这是什么花? 卫武歌道:辽东和苗疆都产这种花,不过叫法不同,有的叫水晶兰,有的叫幽灵蕈。 幽灵蕈?我不喜欢这名字。 我倒觉得这名字很贴切。幽灵蕈是腐生的,必须在花木的残骸上才能生长。人畜的尸体因为养分太多,它一般承受不起,但我找到的这种幽灵蕈不错,种到尸体上后反而长得更好。 卫新咏打了个寒战,凝注卫武歌,见他脸上神采焕发,与小时候得到心爱玩具时的表情一般无二,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姐,你脸色发白呢。到这里歇歇吧。他扶她坐进凉亭。 她紧握着冰凉的青石扶手:是你毒死了去疾? 是公平决战。卫武歌看着绿得发黑的枝叶间透出一片天空,蓝得如同琉璃,明明白白地映出他的伤悲。我不懂姐姐为什么要抛下我,嫁到秦家去。我也不懂姐姐说的忘记和谅解。我只知道,秦天民杀死了爹,气死了娘,害我和姐姐分开了十四年。好不容易与姐姐团聚,你却又要弃我而去,嫁给他的儿子。 我没有 卫武歌打断卫新咏:合卺的前一夜,秦去疾来找姐姐。我在窗外听到你和他为一封信起了争执,虽然最后言归于好,他却还是没有告诉你,我与他约在子夜一战。 我不喜欢啰唆,用的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两杯酒中,有一杯被我下了白血,他可以先挑选,然后我与他一起喝下去。生,或是死,我们都各有一半机会。结果,他选错了。 幽林中响起一声大吼:是你杀了少主!一柄重剑挟着雷霆之威而来,就像神话中的分水刺,将绿海分出一条路,被绞碎的叶子激舞如浪。只见卫新咏拔刀迎了上去。长刀在剑脊上一击,重剑破空时的呼啸之声顿时化作寸寸碎裂之声。这一剑来势如此之猛,颓败却如此之快,实在令人咋舌。 卫新咏垂下刀尖:我弟弟做的事,等于是我做的,你若想复仇,练三十年再来。秦重面如死灰,颓然出林,手中兀自握着残留的剑柄,有血滴下。他本来抱着以死殉主的决心,卫新咏却连自刎的机会都没给他。 与此同时,一抹嫣红闪过,秦忘忧剑若流光,轻捷无声地袭向卫武歌。他抽出袖中铁尺,灵蛇般撕破了她的剑网。五十个回合后,剑在地,尺在喉,秦忘忧丝毫不惧,骂道:只会下毒的卑鄙小人! 我岂止会下毒。若不是因为姐姐要嫁给秦去疾,我还可以借豫国公主的死来告发秦家,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秦家一定灭门,真可惜。 咕咚一声,大家回头,见唐绿蔷晕倒在地。卫武歌抢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捏着她下颌,尽数灌了进去。秦忘忧急怒交加,尖叫道:放开我母亲。 不过是苏合香酒。卫武歌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我救这女人并非好心,只因为少了她,故事就不热闹了。 卫武歌慢慢揭开帘子。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豆蔻年华的少女,倾国倾城的美丽,眉眼之间与去疾竟有三分相似。玉一般的光华在她面颊上流转,肌肤莹白仿佛雪中莲,嘴唇淡红仿佛五月樱。她的睡容高贵而沉静如果这不是一个单独的头颅,当然每个人都会相信她只是睡着了。 卫武歌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令人只能倾听不能言语。这是当今皇帝的女儿,豫国公主赵绣。赵绣十五岁嫁给秦天民,十六岁生下一个儿子。孩子还没满月,她就去世了,据说死的时候仍然像玉雕一样美丽。这个传说实在发人深省,二十五年后,我掘开了豫国公主墓。打开棺材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公主的美貌令昏暗的墓室生辉,却令我手中的火炬失却光彩,是谁把这样的美丽固定下来了呢?他看向唐绿蔷。 唐绿蔷面色苍白,紧盯着赵绣的头颅,忽然格格笑道:是我用唐门仅剩的一枚白血毒死了她,因为我不能忍受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丈夫。她声音刺耳,双手痉挛,在蜀中时,天民对我那样温柔体贴,可一回到汴京,他就把我抛到了脑后。只因为赵绣是公主,天民就把她捧到了天上。不,我绝不能忍受。 秦忘忧呆若木鸡,卫新咏眼底有微微的怜悯,而卫武歌声音幽冷:哦,难怪后来大家都称道你是贤妻慈母。只可惜你做得再好都没用,无辜冤死的公主躺在黑暗中,一直凝视着你。坟上飘荡的绿色磷火,全是她的眼睛。 不!她的声带近乎撕裂,举起双手道,你,不要代替那个女人来说话!你用幽灵蕈提取了她身上的白血,毒死了她的儿子,你所做的事,比我更恶毒百倍。 卫武歌微笑,不错,我做了,可我并不觉得内疚。人已经死了,空余一个躯壳,我为什么不能用?看到秦去疾中了白血之毒,你恐惧之外,恐怕也高兴得很吧。 岂止是高兴,我简直是称心快意。小时候,去疾得到了天民的全部喜爱。长大了,去疾也处处压着无咎,连无咎喜欢的人都被夺走。去疾活着一天,无咎就不能出头,所以去疾当然也该死!她压抑太久,此刻尽数发作出来,尖声锐笑仿佛夜枭。 秦忘忧全身簌簌发抖,颤声道:不,你不是我母亲!掩面奔出。 卫武歌将一面铜镜递给她,看看你的样子,比夜叉还难看,连你自己的女儿都不愿意认你。你活着,却像个恶鬼;赵绣死了,却绰约如仙,这就是你们的差别。 唐绿蔷瞪着镜中眼睛赤红、披头散发的自己,拼命摇头道:不!这不是我,这不是我。疯狂地大笑着飞出窗户,在林间狂歌乱舞。她的弦绷了二十多年,卫武歌轻轻一拨,就断了。 卫新咏半晌才回过神来,幽幽道:小武,你这样玩弄人心,感觉很有趣吗?我却觉得,永远都不想看到这样的弟弟。 卫武歌身子一震,脸上光彩全部褪去,可怜神态仿佛孩子:姐姐 卫新咏伸手抱住他,长大后她还没有和他这样亲近过:小武,我不知道你在天医门下遇到了什么,我只知道你变得我不敢认了。你若当我是姐姐,好好听我说一句话。家族的仇恨也好,你受到的残酷对待也好,若不忘记,若不放下,将来会变得跟这可怜女人一样。 卫武歌绝望地闭上眼睛:你不懂的,姐姐,我永远都无法忘记。 她亲吻一下他的额头,恳切地道:看着我,武歌。他对着她明亮的容颜,你是我惟一的亲人,我们有同样的血脉。你若伤心,我必痛苦;你若舐血,我必负罪。就算是为我吧,我求你对别人好一点,对自己也好一点。 他的眼泪慢慢从眼底浮起,轻轻重复道:为了你,姐姐。 过去种种譬如过去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是多么愚蠢的话啊,谁能把昨天和今天分得这样清楚?那些罪孽存在,那就在吧,姐姐和你一起背。有一天,我们都会睡到泥土里,无知无觉,无声无息。人世依然喧嚣,于我们却是寂灭,可这有什么要紧?就因为这一天终于会来,能笑的时候绝对不哭,要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要被怨恨牵缠。小武,你好好记住我的话。 嗯,少年看着逆光中的新咏,姐姐。 天圣八年七月二十九。卫府别业之事,妹一一转述。深觉人心之诡谲险恶,更胜刀剑。然兄之亡,母之疯,皆与卫氏有关,余实难漠然置之。自与咏相识,三年有奇矣。几痛几悔,伤心彻骨后,爽然顿悟:余虽不能忘情于咏,但既无企图心,便无得失恨。明日赴卫府,必与咏冲突。欲避却无可避,惟求她知余一片赤忱。 《无咎日记》 第七折 新咏:决战前夜 秦无咎来找卫武歌。他不能说话,秦重在一边代言:无咎少爷想问你,为什么要毒死我们少主,逼疯我们夫人? 卫武歌平静地道:我想这样做,然后就做了。于是众人都无话可说,秦无咎只有拔剑。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他也只有这样一种选择。 卫新咏按住卫武歌的手:他的剑法只比去疾稍逊,你万万不能匹敌。我来吧。 卫新咏和秦无咎刀剑相交,劲气充斥厅堂,砭人肌肤。未容两人完全展开,冼海声白色的身影风一样流入刀光剑影中,银色的和月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最单纯的一招一衣带水,却正好分隔二人。 冼海声看着卫新咏:我挑战在先,你等我和他比过了再说。转头对秦无咎道:我与你约在明天一战,想来你不曾忘记。我是茉莉的哥哥,可以为她承担一切。无论秦卫两家有什么样的恩怨,都在明天作个了断如何?秦无咎颔首,与他击掌而誓,把卫新咏晾在了一边。两人都是一个想法,要让她置身事外。 卫新咏沉下脸:你们做什么?这事不是你们两个说了算的。触到秦无咎祈求的眼神,她怔了怔,不言语了。她又何尝愿意与秦无咎动手。 沉寂中响起一个又冰又尖的声音:声哥,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冼海声就跟着秦忘忧走了出去。 秦无咎自衣囊中取出四本札记,想了一想,取笔在上面添了几句话。众人都不解其意。他将札记递给卫新咏,她接过来,愕然道:给我吗?他点头离开,却又回首,将她凝望。 卫新咏只怕他再看一刻,自己的热泪就要夺眶而出,哽声道:你走吧。目送那个承载着她所有爱恋和悲伤的背影离开,她真想奔过去,将他挽住,然而也就止于想一想。事到如今,还能怎样呢? 秦忘忧站在街边,哭得肝肠寸断。冼海声不会安慰人,手足无措站在一旁,只知道说:小忧,小忧,你别哭了行么?你一哭,我心里也跟着难受。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一定不哭了。秦忘忧仰起脸看他,在高大的冼海声面前,她就像个玩偶娃娃般可爱可怜。她答非所问地道:当初父亲为什么会给我们起这样的名字呢?去疾固然不能去疾,忘忧也还是不能忘忧。我想天下再没有像我这样不幸的人了,大哥死了,母亲疯了,而我的二哥却要和我的情郎作生死决战。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若她要他做别的,不管如何艰难,他也会为她办到,只有这一件却是不能。小忧,事到如今,我有进无退,你哥哥也是一样。 我从没求过你什么,第一次开口,你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她涨红了脸,细细的糯米牙咬着嘴唇,忽然笑了一笑,声哥,你就一点都不在意我的心么?他深深叹了口气:小忧,我真的没有办法答应你。 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要你放弃确实为难。她话锋一转,不过,你当初是为什么向我二哥挑战的呢?冼海声冲口而出:因为他伤害了茉莉。每次想到卫新咏被秦无咎拒绝的那夜,想到她骄傲外表下深藏的凄苦,冼海声就有一种握刀的冲动。 这句话让秦忘忧一直寒到心底,她冷冷道:哦,原来如此。顿了顿,听说你中的相思已经被卫武歌解开,那我也就不欠你了。你爱做什么,我原管不着。话说到这里,就是尽头了。冼海声不知道如何说话,只是拉着她袖子。秦忘忧回过头,见他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眼中光芒顿时熄灭。她忽然拔出剑来,斩下他握着的那片衣袖,头也不回地去了。 他手一松,那湖水色的薄薄罗袖就被风吹起,落到道旁的水沟中。他到今日才明白,这女孩子和这一街繁华,原不过是他的中原梦罢了。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全是出于那小小相思的捉弄。 海声哥,秦忘忧和你早不分晚不分,偏偏在决战的前一天分了,分明是要扰乱你的心情,你不要中她的计。 啪,卫武歌肩上挨了卫新咏一掌,傻小子,不懂就不要乱说。她看向冼海声,我猜哥现在的心情是七分难过,两分郁闷,还有一分轻松。 冼海声闷了半天,终于吭哧吭哧地道:对啊,茉莉,为什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你形容的那种痛苦绝望呢?我的感情太肤浅了。 卫武歌大为佩服,姐,你还会读心术。 你是小滑头,他是老实头,全部心事都写在脸上,哪有看不出的道理。卫新咏给空杯斟上酒,她很内疚,很可怜哥哥,而哥哥是个不懂得拒绝的人,那么容易在一起,当然也容易分开。看到哥因为不够痛苦而自责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笑。 茉莉,知不知道你说话很嚣张?冼海声和卫新咏同门练武十二年,早就心有灵犀。他的手才触及刀柄,她的刀已拔了出来。被两人辉煌刀光所映照,院子顿时亮了起来,看得卫武歌目眩神驰。收刀之际,两人相视一笑,冼海声道:茉莉,你又进步了。卫新咏泄气道:还是不能够超过你。 卫武歌奇道:海声哥,为什么你们的刀快要碰到一起时总是避开呢,你怕伤到姐姐?冼海声看了卫新咏一眼,见她似笑非笑地瞟着自己,赶紧道:不是这样。因为茉莉的春水与我的和月是同一炉锻铸的,单独用时固然无坚不摧,两把刀互砍可就不妙了。 唉,一想到姐姐跟海声哥一起长大,一起练武,我就羡慕得要命。什么时候,也跟着你们一起到南海去看看呢? 冼海声微笑,那里一年四季都有阳光,你一定会喜欢。 丰乐楼的眉寿酒,味道香软,入口便消,后劲却大得很。所以那天晚上,三个人都喝醉了。 孤灯明灭,醉意昏沉,卫新咏记起秦无咎送的札记,拿起来随手翻开一叶,墨迹仍新,是他今天在卫府所写:天圣八年七月三十。明夕将与冼海声战于开宝寺外。武林传言神刀之芒,侠客之殇,余不计生死,但倾力一战。不能放下者,惟咏而已;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矣。 卫新咏彻夜未眠,一页页读过去,心痛神驰,泪水湿了满纸如烟如雾的文字。却原来,当日的种种痛楚种种怅恨,都有他陪着,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个。这沉默少年将彻骨的爱恋倾吐到纸上,所以面对她时才那样超然,让她的心灰了一次又一次。他爱得这样坚忍,爱得这样残酷,无论是对卫新咏还是对自己。却不知为什么,她恨不起他来。一直空落落的心,忽然满足。 第八折 一点相思几时绝 秦无咎的剑横于面前,风神潇洒,正是秦家剑法的起手式银河吹笙。冼海声的刀尖斜斜指地,还了一招水沉烟冷。卫武歌和秦忘忧都觉得这两人忒也客气了,却不知水沉烟冷后伏着多少杀着,银河吹笙却防得无懈可击。 剑作龙吟,刀声如雷,攻势猝然展开。是两种已臻极致的武功的大碰撞,出手雷霆万钧,变化神鬼莫测,当真是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定力不够的,一见之下难免晕厥,遑论看个明白。 几个看客都退到了林外,只有卫新咏还在内围。纷飞的红叶中,她的头发像倒流的瀑布一样扬起,素白裙裾像旗帜一样猎猎作响。这大气魄的战局令她热血沸腾。 纤纤的一钩新月,升到了林子上方,而战事犹酣。秦无咎使出了秦家剑的精华,武林中许为瑰丽神奇的星河千转。剑尖飞舞如星空之浩荡,银河之倾覆,最是耀眼光芒后那铺陈于天地的黑暗苍茫,似乎要将冼海声吞噬。 卫新咏看到和月刀的光芒像水一样展开,柔和地布满了整块空地。光芒所及,木石皆成琉璃。她知道这是师父都不曾达到过的境界,只有冰雪襟怀的冼海声才能发出这样一刀。刀意通神,每一寸柔光都含着粉碎一切荡涤一切的力量,秦无咎固然难挡,就是被星河千转激发出这一刀的冼海声也无法收回。 秦无咎已经被刀中的毁灭之意震慑,剑尖竟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于是卫新咏就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死的恐惧和生的喜悦,迎着刀光飞起。她的身体伸展到了极限,掌中的春水刀急速旋转,淡绿的波光与银色的月光碰撞到一起。春水和月,是何等美妙的意境,只有忘记设防的秦无咎感觉到其中痛苦,皮肤被刀光割出无数发丝般纤细的伤口。两刀相交,绿光一黯,和月刀化为银龙,穿过春水刀,穿过卫新咏的身体。 整个过程其实只在弹指之间。冼海声触到她的容颜,心中刚有撤刀的动念,她已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翩然坠下。他托住她,尚未落地就封了她伤口周围的穴道。血流的势头缓了下来,但他明白,刀光已经震碎了她的五脏六腑,纵然华佗在世,也救她不回了。 她看到他面部扭曲,已不成人形,挣扎着道:哥哥,是我自己撞上来的,我不许你自责。我已经不成了,把它拔出来吧 他的手颤抖着握住刀柄,极轻极缓地把刀拔了出来。对这传承了千年的上古神兵,从学刀的第一天开始就不曾离身的伙伴,他忽然充满了憎恨。体内的真气不受控制地翻腾,仿佛一场海啸,尽数贯注到刀上。号称至刚不折的宝刀突然爆裂,像碎了的月光,陨落的星子,撒满一地。 哥哥,我好难受。她呼吸困难,喘着气道,我要死了么?不,茉莉,你会好好的。冼海声跪在她身侧,觉得心头剧痛,胸膛就要撕裂。 她咳了一下,胸口的伤又涌出血来,即使功力强如冼海声,也无法为她止血了。哥哥,我们的约定要倒过来了。我想回家,你带我回南海去,到那棵凤凰树。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艳红的枫林在她面前飘忽旋转,哥你看凤凰花已经开了,好红,好漂亮。 冼海声将她紧紧抱住:茉莉,我会带你回去。他感到她涌出来的热血湿透了自己衣衫,茉莉,你很痛吧?哥哥很想替你,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哥哥,我以为我可以死得很坚强了,为什么还是这样害怕呢?哥我很害怕,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这一刹那,时光仿佛倒流,重回到海岛上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时候。他嘶声道:我会陪着你,永生永世,永不离开。相思的余毒突然发作,他真的宁肯自己就这样痛成千片万片,与她一起痛,与她一起死。 秦无咎呆呆地站在一旁,胸口热血上涌:新咏新咏。随着呕出的鲜血,这个在心里叫了几千遍几万遍的名字终于被喊了出来。在十多年的沉寂后,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的声音是如此陌生和怪异,就像另一个人在说话。 是无咎叫我。她的嘴动了动,笑意渺渺,想要看他,眼皮却重重地垂了下来,无咎,你过来亲我一下 秦无咎忍住眼泪,俯下身子来就她,在快要触到她时,她的头一侧,拉着冼海声衣袖的手也松开了。他吻到她犹有余温的嘴唇,血染上她苍白的唇,殷红刺目。 和尚问冼海声:我想问你,这句黎语是什么意思?他一字一字地重复那明媚少女说过的话。 冼海声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陶罐,眼神温柔而凄楚。良久以后,他说:意思是,我爱上了这个不会说话不会笑的少年,我要和他一起走,我想跟他在一起。 和尚觉得咽喉如有利箭穿过,跪在衰败肃杀的秋野里痛哭失声。其实他勘不破爱欲,勘不破生死,他没有皈依,也没有救赎。 原来这世间真有一种爱,如同死一般坚强,它在南方的热风中铮铮作响,在北方的大地上激舞飞扬;它永不摧折,利刀一般穿过人的心房,斩断一切怀疑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