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劫》 第一折 不教花瘦 巷子狭窄而幽深,赵扶风穿行其间,只觉得天空都跟着逼仄了。路面铺着灰色的石板,缝隙中露出幼嫩的草芽。极轻极淡的一痕绿,却透出春天的消息。 长巷尽头有两扇清漆小门,门楣上镌着“子归居”三个篆字,古意盎然。赵扶风舒了一口气,肯定自己找对了地方。不过眼前见到的一切实在是颠覆了他的想象,他原以为“天机笔”连子归的住所是雕梁画栋、车水马龙的。 饕餮兽面衔着的铜环已被访客摩挲得光润无比,赵扶风握住圆环,叩响了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青衣小童出来,打量着赵扶风:“公子何事?” “请问府上是否有一位叫江快雪的姑娘?” 小童张大嘴巴,吃了一惊:“你找我们小姐?小姐从来不见外客的。” 赵扶风懒得解释与连家的渊源,一笑改口:“我是来请连先生品评武功的。” “你等着,我去问问秀人姐姐。”小童哐的一声合上门。 连秀人,容色秾艳而气质疏淡的女子,把着门对赵扶风道:“请教公子的师承?” “在下是南海神刀门的赵扶风,路过临安,想跟连先生讨教武学。” “神刀门的赵扶风?你随我来吧。”连秀人的态度顿时和缓,领着赵扶风穿过庭院,将他安置到外堂,“主人午休,决不容人打扰,请公子稍待。” 赵扶风发现小门之后别有洞天,广阔的庭院里遍植雪松、龙柏、榧树,都是终年不凋的树木。院外春意萧疏,进得门来却是满目苍翠,让他心神一爽。长廊外有一棵石楠,已长出鲜红的嫩叶,是满院浓碧中最艳丽的一笔。 赵扶风等了良久,仍不见人来,续茶水的小丫环也不见了。天空纷纷扬扬地开始落雪,他踱到廊下,只见薄薄的雪片在空中飘舞,仿佛满庭飞花,竟让他觉得是春天的盛放,而不是冬天的踟蹰。 一个裹着火狐披风的女子穿林踏雪而来,仿佛一簇跳动的火苗。她走到石楠树下,踮起脚去摘它的枝叶,却无论如何也够不着。赵扶风看不过去,掠过长廊,摘下一枝递到她手中。 她接过红叶,却责备道:“神刀门的‘一苇渡’很了不起么?这样蹿出来,吓我一跳。”赵扶风吃了一惊,想不到她在一起一落间就看出了自己的武功渊源。 风帽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眉眼乌黑,嘴唇绯红。三种颜色都纯粹到了极致,竟不似世中人。她瞪着他,想笑又忍住:“你只有这件衣服可穿吗?” 赵扶风低头看看自己快要烂成一条条的长衫,以及咧开嘴巴的破靴子,笑嘻嘻地道:“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讲的就是我这种落拓侠少啊。” 她睁大眼睛,表情天真:“咦,你还读过《开愁歌》?武林中肯读古诗的年轻人不多呢。” 赵扶风猜她只有十五六岁,好笑道:“小丫头片子,口气倒挺大。” 她的下巴微微仰了起来:“来这里之前,你是不是跟剑花社的方佳木动过手?他使出了惜花剑的绝招‘十八郁金香’,但你全身而退,还伤了他的左肋。” 赵扶风大骇:“你怎么知道?不过佳木变招很快,我只擦伤了他的左臂。” “你衣服上有十八个切口整齐的破洞,分布在十八个要穴上,自然是方佳木的手笔。而要用神刀门的武功来破他的‘十八郁金香’,只有‘一江春愁’的第三十一种变化才可以。倘若你出刀到位,就会伤他左肋。” 赵扶风越听越惊,他只知道连子归通晓天下各门各派武功,没想到他家里的一个小姑娘都这样有见识。 她好奇地问他:“那剑花社的徐辉夜呢,你可曾和他动手?” “没有。”他挑起眉,“怎么?” “两年前,我曾见徐辉夜与人决斗,使一手纯正的华山剑法。”她沉吟道,“我从没见过那样简约、收敛的出手,总觉得这人所学,并不止于华山。” 他微笑,忍不住问:“请问连先生是姑娘的什么人?” “他是我外公。” 赵扶风微微一愕,料不到那样矜持的江快雪,自己轻易就见到了。 江快雪歪着头打量他的落拓样子:“不行了,我实在忍不住了。”她笑得弯腰,面颊上飞起一抹微红,眸中星辉熠熠,仿佛冰雪人儿突然有了生命,又似二月的山泉流到她心底。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晕了过去,他抢上一步托住她,隔着披风也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寒气,冷得超乎他想象。雪花落到她脸上,晶莹闪烁,也不融化。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觉身后杀气浓烈,赵扶风闪身避开,却见连秀人用短剑指着他,喝道:“放开我家小姐。” 连秀人将江快雪接过去,喂她服下一颗暗红药丸,抬头怒视赵扶风:“你对小姐做了什么,怎么累她晕倒的?” 赵扶风讷讷道:“是我把她逗笑的,不过我……” 连秀人打断他:“够了,你走吧,子归居不欢迎你。” 赵扶风走回窄巷,在连家经历的一切仿佛梦幻,但他指尖分明还有她的香气。他想:“瞧江快雪的症状,似乎是某种寒毒在作祟,厉害得紧呢。” 一阵风掠过,却是连秀人追了上来,冷冷道:“主人让你回去。” 小楼上帘幕微动,冷风里香气脉脉。赵扶风闻香识人,想到江快雪也坐在帘后,竟有些心跳,然而一摸到刀柄,他的心就定下来了。拔刀,刀风激得庭院中雪花乱舞,绿树吟唱,仿佛清虚幻境。练到后来,他已忘记是在连子归面前,胸中只剩对掌中刀热烈的感情。 还鞘,庭院寂寂,犹有刀声。 帘幕内窸窸窣窣,像笔落到纸上的声音。随后连秀人出来道:“主人说,神刀九式的最后一式不是你练的这个样子。” “我还没练成第九式,最末一招是我用来凑数的。去年春天,我练刀时遇到大风,吹得满树的花都落了下来,我也是练得性起了,想借刀风把那些花都送回树上去,就创出了这招。” 帘后响起一个声音,却是江快雪问:“你这一招可有名字?”赵扶风说还没呢,她便道:“那我送你一个吧,就叫‘不教花瘦’怎样?” 赵扶风心里的欢喜摇曳起来:“这名字真好,谢谢姑娘。”她却不言声了。 等了一会儿,帘内递出一张淡紫笺子——武林中传为神话的天机笺,并不是每一个上门求教的人都能得到。凡经连子归品题的人,在武林中顿时身价百倍,赵扶风虽然不求闻达,却也有些紧张,不知他如何评价自己。 他展开紫笺,上面什么都没写,正困惑间,听连秀人道:“主人说,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必为开创新气象之人。” 赵扶风没料到连子归对自己期许如此之高,他不自傲,也不自谦,只道:“晚辈并不想开创什么,晚辈喜欢……”他顿了一下,说出令师父失望到极点的志向来,“游历浪荡。” 江快雪问:“你在路上都做些什么呢?” “唔,看风景,交朋友,喝酒,打架,遇人急难,也伸手帮一把。” “我想起一句话,所贵于天下之士者……”江快雪说了一半又顿住。 赵扶风随口接道:“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 帘内幽幽地叹了口气,就再无声息了。赵扶风满心是话,却无从说起,望着楼上发了一会儿呆,只得告辞。待他消失在回廊外,才听江快雪道:“秀人,去调查这个人的身世经历,他所有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赵扶风出得门去,想传说中慷慨潇洒的连子归竟如此神秘,不觉诧异;想到江快雪时,却禁不住微笑,依稀一股幽凉香气直沁进肺腑中去。那一夜,他的梦中只有一张冰雪容颜浮浮沉沉。半夜里醒过来,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心想:我着了魔了。 赵扶风在临安盘桓了半月。他与方佳木是打出来的知交,与方佳木的一干兄弟姐妹也做了朋友。 方佳木和徐辉夜创立的剑花社,是一个没有戒条也没有等级的门派。一帮年轻人聚在一起,温暖而率性,很对赵扶风的脾胃,但他还是要离开。江湖子弟如天地行舟,漂泊惯了,无法将自己系死在某一处。他想:江快雪那样的姑娘,只能是浪子在旅途中的怀想吧。浅淡的喜欢,些微的怅惘。 赵扶风走的那天,剑花社的院子里摆了五张桌子给他饯行。大家吆五喝六,正闹得高兴,连秀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冷风吹动她身上的淡青单衣,如早春之草,虽淡却不容人忽视。她目光流转,落在徐辉夜脸上时一滞,却敛袂向赵扶风行了一礼,道:“我们小姐有事找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赵扶风站起来,冲口而出:“好,我跟你去。”满院就响起了善意的哄笑:重色轻友,真是莫此为甚。 叮的一声,徐辉夜的酒杯跌到了地上,因为闹,就显不出来。他弯腰去拾碎片,将边缘锋锐的碎瓷尽收掌中,几缕热血沿着指缝流下,湿了他黑色的衣衫。阳光落到他清俊的脸上,似乎也失却了温度。 方佳木递给徐辉夜一张巾子,拍拍他的肩,无言。 赵扶风揉揉鼻子,笑道:“我回来再喝。”一溜烟地随连秀人去了。 直入内院,赵扶风见江快雪倚窗而坐,虽然天气已经转暖,仍穿着月白缎面的银鼠小袄。庭院幽深,而她容颜莹润,仿佛中夜的月色,如水般照进他的心里。虽是第二次见面,他仍诧异:如何这般弱不胜衣的女子,却有这般和悦明朗的气韵?叫人在怜惜之外,生出多少亲近之意来。 连秀人忙道:“小姐,你又坐到风口上,仔细着凉。” “哪里着凉了。”江快雪嘴角微弯,“赵公子,请进来坐。” 他坐到她对面,笑道:“我随便惯了,这样称呼好不自在,不如直接叫赵扶风吧!” “赵大哥,请喝茶。”江快雪当即换了称呼,面颊上却有红晕一转。连秀人惊慌失措,丢开茶盘,把住她脉门道:“小姐,你没事吧?” “不要紧,你这样小心,让赵大哥笑话。”江快雪抽回手,握着碧沉沉的茶杯取暖,越发衬出肌肤透明,指甲宛若浮在水面的花瓣。赵扶风微醺,仿佛进入梦境。 江快雪娓娓道:“先父与赵大哥的师父是八拜之交,论起来并不是外人,我也不瞒着赵大哥。先母怀孕时中了寒鸦之毒,所以我从娘胎里带了些稀奇古怪的毛病出来,时时都让秀人担心害怕。” 赵扶风一窒,想寒鸦毒是拂林国传到中土的毒药,至寒至猛,又是胎里带来的,她这样娇怯怯的身子怎么扛得住?暗自胡思乱想,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道:“我出来时,师父就交代,若过江南,定要到连家来看望江妹妹。” 江快雪点点头:“那天虽已知道了赵大哥的来历,却没留下大哥,实因这册子是外公的心血,一定要托付给适当的人。” 连秀人将一本册子举过头顶,递给赵扶风。赵扶风见她这样郑重,忙双手接过来,信手翻开一页,记的就是少林达摩剑的破解方法,再翻两页,记的却是汴京怒刀的破绽。他吃了一惊,赶紧道:“这册子记载了连先生对天下武功的见解,何其珍贵,我无功不受禄,实在不能收。” “连家只有我一个女孩子,又练不得武功,留着也没用。你把册子里的东西发扬光大,才称了外公的心。我听说赵大哥是个爽快果断汉子,何必为一本册子和我推来让去?你不肯要,难道是看不起我,或者是看不起我外公?”她歇了口气,悠悠道,“萍水相逢也是缘,我们真心诚意送给你的。” “是。”他也不多说,将册子收好,“我想面谒连先生,向他表达谢意。” 江快雪一口回绝:“真是对不住,外公在闭关,连我都见不着他。”她看着他,嘴唇微启,似乎有话要说,却只是叹了口气,侧过头去。日光斜穿入户,正照着她的脸。赵扶风见那清眉秀目,如江南的烟山嫩水一般,心中一慌,便不敢再瞧。两人望着窗外呆了半晌,她懒懒的,他越发找不到话说,只得辞了出来。 赵扶风慢慢走着,总觉所遇实在蹊跷。出了深井似的连家巷,天光顿时一亮,他也在这一刻作了决断:留下来,弄明白再走。 第二折 西园问梨 外公的笔记,原本以为只能毁弃,现在托付给赵扶风,我就没有牵挂了。江快雪站起身,决然道,去召集所有的人,我有话说。 连秀人一动不动:不管怎样,我是一定要跟着小姐的。 我知道。你去吧! 合府的人聚到后堂,气氛肃穆。大家静静地看着江快雪,等她说出最后的决断。她坐在连子归的那把紫檀圈椅里,把玩着一个木牌。血红发亮的漆面,张牙舞爪的龙纹缠绕着两个阳文正楷:龙杀。 江快雪的手蓦地一松,牌子便滑到地上,她伸足踢弄着,慢条斯理地道:腊八那天,外公收到了这玩意儿。据说红色的龙杀令代表灭门,但是很可笑,一个多月了,不可一世的龙杀迄今不敢踏进连家一步。或许请外公品评武功的人中混有龙杀的刺客,可他们甚至没有勇气越过天机阁的帷幕来证实自己的怀疑。 看门的小童连青阮抢着道:那是因为小姐的见识跟主人一样高明,震住了龙杀。管家连诚狠狠瞪了连青阮一眼,暗示他说话没规矩。连青阮吐吐舌头,不敢吭气了。 不是因为我高明,而是因为大家同仇敌忾,演了一场好戏。外公曾说,人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讲,外公错了。如果咱们家有一个人说出外公的伤势,龙杀早就动手了。 二月初一的西园会,外公若还活着,必要露面的,我们不能再耗下去了。飞光传讯过来,行走的路线和藏身的地方都已经安排妥当。大家今夜一更从后院的地道出城,飞光会来接应,然后按我的分派,分成两队走。 她说得微微喘气,大家屏息等她平复,连诚才徐徐问道:小姐带哪一队走呢? 我和秀人留下来。她的眼光越过众人,落到男孩儿脸上,还有青阮,你愿意与我一道么? 连青阮见大家都错愕地瞪着自己,满心骄傲地一挺胸膛道:当然愿意。 连诚跪到江快雪面前,斩钉截铁地道:小姐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决不会背弃小姐,只顾自己逃命。他年已七十,年轻时的血性却一分未减。一屋子的人都跟着跪了下来,沉默着,却比语言更能表达坚持。 江快雪站起来道:虽然那天在南屏山,外公一举杀了龙杀最精锐的七灭和三破,但能在一夜之间血洗姑苏慕容氏的龙杀,其力量仍是我们无法抗衡的。 后堂喧嚷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却都是一个意思: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必须留下来保护小姐。 你们大部分人的祖上,都曾为我的高祖父做事,代代传承,直至今日。我与你们,名分上是主仆,其实也可算是家人。江快雪讲得急了,轻轻咳起来,据说龙杀令从不空回,从未失败,我希望你们打破这个神话。你们若能好好活下去,就是我连家的骄傲。 有几个年纪小的女孩儿,已经忍不住啜泣起来。 江快雪立在后堂中央,一字一顿地道:你们是否要我请出外公的天机笔,让外公来命令你们?他去世未及七天,你们就要全体抗命,将我气死在这里么?这句话实在厉害,唬得人人都站了起来。 我的病若还有一点希望,也不会留下来无谓的牺牲。但大家都看到了,我身体衰弱成这样子,已是灯草燃到尽头,没两天可活了。你们想留下来做我的陪葬,可以。她环视后堂,语调冷峻,只是害我做鬼都怨气冲天,做鬼都不会宽宥你们! 再没人敢提出异议。 月色清凉。 每个人钻进地道时,都忍不住回头,看江快雪立在院子里,冷冰冰地瞪着他们,似乎谁敢回头,她就要翻脸。每个人的心里,酸楚惶恐之外,却都生出暖意来。连诚是最后一个,他跪在青砖地上,给江快雪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额上渗出殷殷的血。他涩声道:请小姐保重。 你也保重,照顾好大家。 合上暗门,连秀人悲伤地道:小姐,都走了。 嗯。江快雪对着空落落的庭院,只觉中宵的凉意一丝丝浸进骨子里来,百年世家,就这样倾颓于一时。当年鲜花著锦,烈火烹油,而今又能怎样?终于还是寂灭。 连青阮忍不住道:是小姐逼着大家走的。 留下来就是死,走的话,也许能逃过龙杀的狙杀。我无力保护大家,只能为走的人争取一点时间。秀人,青阮,离西园会还有两天,我们要唱好这出空城计。 是。连秀人顿了顿,说出心底的疑惑,不过,我觉得小姐的病还没到那一步。 那样说他们会走得安心一些。 连秀人喃喃道:我觉得小姐不该这样牺牲自己,应该是大家一起战到最后一刻。 你错了,我不是为任何人牺牲,是为了连家的声名留下来。死生是大事,我既不能够牵累家人朋友,却也不能对龙杀避让。江快雪的声音冷冷的,一字字仿佛春溪里的碎冰,纵不会武功,我也是武林子弟。她轻轻拍着男孩的头,青阮,你怕不怕? 连青阮握紧拳头,我会帮小姐把门守好的。 江快雪赞道:好!不愧是我连家的人。 连秀人肃然侍立,心想:主人的知交门生遍天下,小姐却不肯开口求援。我从小就侍奉小姐,到今日才明白,她竟然如此骄傲和固执。 三年一度的西园会,是少年子弟的成名捷径。在车轮战中胜出,站到连子归面前的人,必将扬名江南江北。 二月初一,坐落于冷水峪的西园已是人头攒动,连子归却迟迟未现。神话一般的武功,长空一般的胸襟,他是这时代的传奇,所以大家都等得很有耐心。剑花社的一帮年轻人聚在园中最大的一棵榉树下,笑语喧哗,颇引人注目。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有人兴奋地嚷嚷:连先生到了。 一辆油壁车渐渐驶近,车夫竟是个身着重孝的男孩儿,很多人都认出是连家的门童。男孩儿抿着嘴唇,满脸与年纪不相称的凝重。他跃下马车,掀起翠幄道:小姐。 一个黑衫女子走下车来。晦暗的衣服越发衬出她容貌的艳丽,倒是淡漠的神情叫人幽幽地透出一口气。她弯下腰,向车里伸出一只手,道:小姐。无数人呆掉,婢女尚且如此,小姐该是何等样子? 少女穿着白色麻衣,仿佛暗蓝天幕上的一抹微云,温淡春夜里的一片月光。她清冷明洁地站在那儿,有种辽远的神秘。场中一时静了下来。 赵扶风想起《蒹葭》,情不自禁地低声道:嵩巅苍苍,浮雪朗朗。天人居此,流布清芳。跋涉从之,山高水长。翩翻从之,宛在天之上。他这一改动,将她比作嵩山之巅的积雪,竟说不出的合适。徐辉夜一震,回头看向赵扶风,眼神中充满不易为人察觉的怅惘和酸楚。 江快雪道:抱歉得很,累大家久等。我外公已经过世,不能参加西园会了。 人人惊骇,无法想象神话人物也会有生老病死。这种情绪猛烈地席卷全场,长久沉寂后,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连大侠怎么死的?我们不信。 确实死了,我不会红口白牙地诅咒自己的外公。至于怎样死的,与你们无关,我不想说。她提起自家的伤痛之事,面上一片平和,话却决绝,将众人的各种疑问都逼回肚中。许多双眼睛暗淡下来,毕竟为这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大家已经等了三年。 外公临终时对我说,西园会虽然因他而生,却不必因他而废,如果大家喜欢在这里切磋武功,可以继续。如果大家愿意,我也可以做评判之人。江快雪顿了顿,道:得见少年子弟的英姿,是我的荣幸,外公在天有灵,也必欢喜。 在场的都不是庸手,自然看得出这女孩子毫无武功,不由面面相觑。忽听一声断喝,一条长枪舞得银星点点,水泼不进,竟往江快雪身上扎来。连秀人拔剑欲拦,江快雪淡淡道:不必。 果然,长枪在距江快雪心口一寸的地方停住,枪尖微微颤动,闪着蓝光。动手的青年佩服她的镇定,收枪道:得罪了,请姑娘指教。 是中州雷家枪法,却又夹着杨氏梨花枪的路子。 青年点头:是,在下中州雷远,曾经从军,在军中学过梨花枪法。 江快雪道:寻常人学枪,最大的弊病是能动而不能静,能放而不能收。你正好相反,进退间心静意定,却没能发挥出长枪的险和锐。你若不改善这点,遇到更为敏捷的对手,反而会被长枪所累。设若刚才秀人用月中斫桂这招在你右路横削,你将如何? 雷远悦服,众人倾倒,于是西园比武开始。徐辉夜挺剑入阵,留下一干朋友莫名其妙。咦,小夜说过要参加吗?没听说啊,小夜做事总是出人意表。 一直觉得辉夜身手不错,没想到竟然如此之高。看到徐辉夜五招就把雷远逼出场外,赵扶风不由感叹。方佳木低声道:赢了的话,可以与江姑娘面对面地说话,小夜决不会错过这机会。江姑娘从不与人结交,唯独对你青眼,小夜很不服气。他微微叹了口气,有件事,剑花社的朋友都知道,小夜曾向连氏求亲,却被严词拒绝。 赵扶风一怔,心绪顿时纷乱。待他回过神来,徐辉夜已连挑三人,找上了第四个对手。他横扫全场,从不曾有人在西园会上取得这样的绝对优势。 虽说是点到为止,但毕竟刀剑无眼,徐辉夜站到江快雪面前时,衣服上已是血迹斑斑,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个子很高,容颜韶秀,低头瞧她时,挡去了西沉的太阳。 那样灼人的目光,隔着衣裳也可感觉到温度。江快雪从小就被教导要平和冲淡,此刻也禁不住暗生恼意:像公子这样韬光养晦的人,为什么今天如此锋芒毕露呢? 姑娘还记得我?徐辉夜眼睛一亮,声音微微发颤。 那年在姑苏虎丘,我见过你,已经有江湖中第一流的身手,但我到今日才看出你武功的来历。听说公子是华山掌门柳束素的义子,果然使得一手雄奇的华山剑法。江快雪的声音低了下来,只不过公子出手,徒具华山剑法之形,实则是幻域影刀的底子。幻域影刀是辽国武圣的独门武功,自辽国覆亡,便已绝迹江湖,想不到你竟然习得。 江快雪摩挲着暗暗的乌木扶手,徐辉夜只觉自己的心也被这样摩挲着,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姑娘是第一个看出来的人。 能够与你比肩的人已经不多,但并不是没有胜过你的,眼前就有一个,南海神刀门的赵扶风。江快雪嘴边露出些微笑意,刀剑本是凶器,赵扶风的刀法却达到了开阔明朗的境界,将来必是一代宗师。而你,戾气太重,终究落了下乘。 她轻飘飘一句话,就让他由巅峰跌入谷底。徐辉夜的头发和衣袖无风而动,眼白突然变红,猛地俯下身子,温热的嘴唇几乎触到江快雪冰凉的耳垂。他拈起落在她漆黑长发上的一朵梨花,直起身来。素白的花朵在指尖旋转着。徐辉夜表情狂热,声音却温柔得出奇:好香。 江快雪的手握成拳,又慢慢松开。被寒鸦之毒侵袭的心脉,使她成了不能有喜怒哀乐的人,一切过激的情绪都是被禁止的。她冷冷道:你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人,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最好现在就滚。 徐辉夜瞪着江快雪,额上微显冷汗,怔了半晌,方讷讷道:我一时犯浑,不是故意冒犯姑娘。 连秀人望着徐辉夜,脸色苍白,眼神飘忽。 问梨亭里的情形颇古怪,一园的人都呆呆地做了看客。赵扶风的脚一动,又硬生生煞住。登上问梨亭,是战胜者的荣耀,他不能无端进入。 江快雪立起身来,冷冰冰地交待了几句场面话,飘然而去。她不肯对徐辉夜多作褒扬,但无论如何,她的风采和他的剑术已经倾动整个武林。 第三折 神刀之戒 连府隔壁的小酒馆,虽然隐在深巷之中,生意却好得要命,通常二更才打烊。今夜有些异样,快一更了,仍然只有一个客人。掌柜二福昏昏欲睡地坐在门口,忽觉一股凉意贴上颈项,他打了个寒噤,睁眼去瞧时,却是个俊秀少年进了店堂。 二福赶紧上前招呼,心里琢磨着:这大概就是杀气啦。来往的客人多是江湖人士,二福对这个原本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世界,倒也不陌生。 两个客人坐到了一处,闲闲地说着话,眼光却刀来剑往。二福去送酒,被成倍增长的杀气吓得一激灵。他急急放下碗,心道:今晚这两个主儿,还真不是一般的强。谢天谢地,幸亏咱的店开在连先生家门口,没人敢在这儿撒野。 徐辉夜喝了一口烧刀子,眉毛微微皱起来,你爱喝这种酒? 没钱的时候爱喝这一种。赵扶风道,没想到你会来。 徐辉夜淡淡地道: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来得比我还早。 赵扶风也不与他兜圈子,径直道:去年腊八,龙杀的七灭和三破同时暴毙在南屏山,据说是被判官笔一类的兵器击杀。武林中对决战的情形有很多臆测,现在想来,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徐辉夜颔首道:龙杀的无家灭和破天,是杀手行当里的泰斗,功力之强直追少林武当的掌门。令包括他二位在内的十大杀手同时出击的,天下还能有谁?令十大杀手亡于一役的,又能是谁?除了天机笔连先生,天下无人能办到。 赵扶风握紧了酒杯:连先生的死讯已经传遍武林,连家的形势可以说是危如累卵。我想不通,江快雪不会武功,又不向人求援,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想到父辈的交情,想到她赠连子归的笔记给自己,已有交代后事的意思,却始终都不说出真相,他就失望得很,心里说不出的憋闷。 徐辉夜一哂:像她这样的世家小姐,想法和一般人不同的。这只是她家的事,与旁人毫无关系,她为什么要拉人送死?这样骄傲的姑娘,又怎么可能低声下气,求人援手? 不管怎样,我夜夜守着连府,不信帮不到她。我也是这么想。两人谈着谈着,慢慢投机起来。 徐辉夜望着窗外,没有月亮,微微的星光勾勒出城市的轮廓,仿佛一张暗蓝的剪影:时候差不多了。 咱们先去候着。赵扶风与他走出店门,却又回头,对二福道,掌柜的,晚上就别做生意了,早点关门吧。二福一愣,赵扶风越发严厉:记住我的话,除非你不要命了。 二福默然点头,开始上门板。开店的,见的人多了,虽然赵扶风说话的口气很冲,但二福相信他,因为从没见过这样清湛如九月天的眸子。 偌大的连府,黑魆魆的一片,只东侧院有灯,光芒微黄,仿佛暗夜的眼睛。灯下,一双美人在对弈,宛妙的影子映在窗上。 江快雪问:青阮不要紧吧? 连秀人道:我把他放在地道的通风口旁。这孩子伶俐得很,明天早晨睡穴解开,他自然会明白的。 这样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连秀人本就神思不属,越发心乱了。将白子随便往棋盘上一摆,咬牙道:不行,小姐,我还是做不到! 这样下棋真是没趣。江快雪叹了口气,推开棋枰道,我不能死在龙杀手上,更不能活着给人折辱。到时候你下手一定要干脆,明白么?你若拖泥带水,就是害我,百死也不能赎罪。 连秀人从没听她说过这种重话,凄然应道:是。 怎么消磨剩下的时间呢?秀人,唱一段《小山词》吧! 连秀人自架上取下书来,翻开一页,按节而歌: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歌声在静夜里蔓延,缠绵欲死。 秀人唱得太悲伤了。江快雪伤感地拨弄着棋子,我本来不后悔的,现在却有点儿遗憾。早知道有今日,我应该去找一个情人,也这样相思一回,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赵徐二人伏在院外的杏树上,听她幽幽地说出这话,瞠目结舌之余,又是神魂飘荡。 二更的锣声传进这深宅。连秀人缓缓拔出腰间小剑,对江快雪道:小姐,咱们窗子外面,已经来了七八个人。 是么?江快雪禁不住冷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居然要劳动七八个杀手,龙杀真是徒有虚名。 一柄细长的双刃剑悄然迅捷地穿透窗纸,向江快雪袭来。角度太过刁钻,连秀人自忖拦阻不了,竟伸出左手攥住杀手的剑,借势破窗而出。他的剑被她牢牢钳制,犹如蛇被卡住了七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挥短剑,割断了自己咽喉。杀手颈中的血溅到粉墙上,犹如一幅红梅中堂,艳丽而狰狞。他倒在连秀人脚下,她才松开抓着的剑,掌中已是鲜血淋漓。 龙杀的人向来嗜血,却也没见过这种拼命打法,有人低笑了一声,道:这样的猎物倒也有趣。 对着一院子幽灵般的黑影,连秀人守在窗下,只待抵不住时,立刻杀了江快雪,然后自尽。她屏息等着下一个对手,想来以龙杀的水准,不会一起上来对付两个女子。然而一院沉寂,只听到他们细而绵长的呼吸。她等得焦躁,充盈的杀气没有宣泄之处,堵得胸口微微发痛。 江快雪站在破了的窗前,吸吸鼻子,仰起脸来:秀人,杏花开了呢,比去年晚了三天。薄红的花朵,暗夜里如何能瞧得分明,但夹在血腥味里的一股清香,令她发现了这即将繁盛的花事。 江快雪的视线正对着花影里的赵扶风。他触到她的眼色,胸口顿时卷起一股热潮:若活着一刻,你就决不肯辜负韶光,是么?江快雪,我愿以手中之刀,护持你年年看这些热闹花朵。 一名隐在檐角的杀手突然跃下,手中的钩径直向江快雪递去,动作简洁而决绝。他一动,赵、徐与秀皆动,却被三名杀手截住。眼见那钩就要钩去江快雪的命,方自墙头跃下的徐辉夜忽然双手握剑,奋力一掷。长剑破空,贯穿墙下杀手的胸膛,剑势却不绝,如一条狂龙般直噬使钩者的后背,将他钉在了粉墙之上。飞剑留下的华丽光影尚未散尽,剑柄仍微微颤动,使钩者还维持着飞行的姿势,铁钩却已锵然落地。这一剑毫无招式可言,凌厉肃杀的气势却如修罗再生。 使钩者倒悬在窗前,正与江快雪相对。蒙面巾外的眼睛圆睁着,扭曲得不似人类,她看到它由惊骇至痛楚,再变成濒死的茫然。眼底的毛细血管都爆裂了,瞳仁就仿佛被血红包裹的暗黑沼泽。他的血沥沥而下,滴在她的白衣上,她却浑然不觉。只这短短的一刻,江快雪已对他惨厉的死感同身受。 江快雪的心紧紧缩了起来,天旋地转间,她感到托在自己腰间的那一双手,如此温暖、坚定,隔着重重衣衫亦有暖意传递到她冰凉的肌肤上。你没事吧?赵扶风声音焦灼,衣袖间却有隐约的杏花味道,甜美得令人安心。她恍惚道:是你啊 赵扶风用重手法废了对手的武功,先赶到江快雪身边。连秀人也在十招内将拦阻自己的杀手毙于剑下。不是龙杀的人不济事,实在是因为连秀人的武功经连子归多年指点,超拔得很,赵、徐更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若是单打独斗,这些杀手没一人能敌。 剩下的三名杀手面面相觑,忽有一人厉声长啸,立时四面都有啸声迭起回应。 赵扶风扶江快雪出门站定后,与连秀人、徐辉夜一人站定一角,把她护在中心。赵扶风默默计算着来增援的杀手,发现龙杀竟是倾巢而出。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走出这院子,心底却没半分悔意。 龙杀开始还依着江湖规矩单挑,到后来竟没脸没皮地抄家伙一起上,排出了龙杀对付强敌的车轮阵。兵刃连绵,暗器横飞,已不是对决,而是野蛮的屠杀。三人联手对抗着数十个一流杀手,不出半个时辰,已是左支右绌,遍体是伤。 刀剑织成的网将江快雪护在中间,飞溅的鲜血却已经染红了她的长衣。触手可及之处,皆是湿热黏腻的血,鼻端更充斥着鲜血腥浓的味道。江快雪紧紧闭上眼睛,为自己只能袖手旁观而怅恨难平。 连秀人杀得血光迷眼,对袭来的招式也失了判断,只能依靠身体的本能回击。有一刹那,她累得只想丢下短剑,死了也无所谓。正苦战着,院外冲进来一帮人,连秀人眼前顿时一亮,大叫道:快过来护住小姐。 原来是连府家人,大厨操着菜刀,花匠握着锄头,管家提着算盘,丫头拿着衣杵他们从没在江湖上行走过,更不曾与人动手,但大道蕴于日常,连家的天成功用在这些家常什物上可谓得其所哉。他们这一冲,龙杀的车轮阵便乱了,各人捉对儿厮杀,场中形势顿时转为胶着。 天色微明时,兵器之声渐止。一地纵横尸体中,还能站着的,不过赵、徐、江、秀四人而已。虽然惨淡,终究是胜了。 连诚死在江快雪三步之外,平时精心修饰的长髯上血迹斑斑,乱成一团。江快雪蹲在他旁边,慢慢整理他的胡子。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不见泪水,低声问他:你们走都走了,为什么要回来?难道我说的话是不作数的?声音像从深井中传来,压抑而模糊。 小姐。 江快雪霍然回头,看到一个血葫芦似的人,微微翕动嘴唇,正努力对自己露出微笑。她用衣袖为他拭去血污,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是连诚的长孙连飞光。小姐的话自然作数。你传书召我们回来我们就回来。他剧烈地咳着,颈项的伤口涌出大量鲜血。 江快雪全身一震,在他耳边一字字地问:飞光,你说是我召你们回来的?目光却落在连秀人身上,利如箭镞。连秀人一颤,低声道:不是我,秀人岂敢逆了小姐的意思。 连飞光的神智已经涣散,听不到江快雪的话了。他断断续续地道:小姐,我想陪你游历天下到那些你喜欢的地方但是你不能我也不敢。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已渐不可闻,我喜欢你啊。 江快雪想:这一生,我不可习武,不可远行,不可有喜怒哀乐,不可嫁为人妻。如此荒凉乏味的人生,哪里值得人这样拼死护卫?她从不知他的心事,从未听过这样的缱绻言语,细细回味,心口剧痛,顿时昏厥了过去。 连秀人取出天王护心丹,硬顶入江快雪的牙关。赵扶风握着江快雪腕子,稳住她乱丝般的脉象。连秀人轻轻吁了口气,转头却见徐辉夜在院里逡巡,凡没断气的杀手,他就补上一剑。晨光照着他清俊的脸,使连秀人的心微微一沉。她垂下眼帘,却听徐辉夜用讥诮的语调道:十九个重伤的,都是刀伤。想不到你在这种情况下仍然遵守神刀门下,不杀一人的戒条。 赵扶风淡淡道:但使人生,不使人死。若做不到这一点,可就枉为神刀弟子了。如果说神刀戒条初现血雨腥风的江湖,大家都只当是个笑话,数十年后,它却成为一种神圣武功的昭示。宽大仁慈依托的是一种超越人想象的武功。 徐辉夜道:是么?我不会宽恕敌人,更不爱做无谓的好人,给自己留下后患。他的剑利落地切开最后一名杀手的喉咙,与其让他们生不如死地活着,不如痛痛快快地送他们上路。 赵扶风道:我敬畏生命,不认为自己有替人决断的资格。 徐辉夜扬起眉毛:神刀门下,果然不可以常理揣度。 赵扶风默然,不再与他争辩。他秉持本门戒条行事,不须求得旁人谅解。 天色大亮,连家已有亲友听说昨日西园会之事,赶来增援及吊唁,见到的却是这地狱般的景象。 二月初一夜后,武林中最令人景仰的世家从此衰落,而势力最大的杀手组织亦从此消亡。 第四折 生如夏花 寂寞的人,会以为时间是荒漠,永远都走不出去。相爱的人,总觉得时间如逝水,再留恋也遮挽不住。而驾驭太阳、驱策四季的羲和大神,从不曾停下也不曾加快他冷酷的脚步。 夏天已经来临。 寂寞午后,花舞庭院,徐辉夜的醉意已经有了十分。他靠在软榻上,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握着剑,漫不经心地划着。剑光白练一般飞舞,削落满架蔷薇如雨。 连秀人拿着绷带和金创药走进来,为徐辉夜换药。他并不配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她又和赵扶风出去了么? 连秀人低声道:是,小姐想买衫子,赵公子陪她逛街去了。 徐辉夜的手突然痉挛,口气却淡:原来你还是会说话的,我以为你是个哑巴。 连秀人隐忍地叹了口气,挽起他的袖子,却见本已结痂的伤口又迸裂开来。她咬着嘴唇:公子若总是这样作践自己身子,就算我天天都来换药,也是枉然。 徐辉夜摸摸她的脸,拨弄着她的耳坠子:怎么,你心痛? 连秀人料不到他酒后竟是如此轻佻,直起身道:请公子自重。若不是小姐吩咐我照顾你,我才不会声音猝然止住,他伸手一带,她立脚不住,竟跌在他身上。感觉到他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她不敢再挣扎,恳求道:公子,你的伤 徐辉夜眼睛发红,满布血丝,捏着她的下颌道:哼,口是心非的女人,是你自己要关心我吧。 是又怎样?她涨红了脸,这不代表你就可以轻薄我。 我不可以?徐辉夜贴着她的脸,不可以么?他眼底不见感情的波动,却闪着暗夜的冰冷光辉,越是靠近越是夺人。连秀人全身发抖,不知所措。他低下头,轻轻吮着她嘴唇,浅啜深饮,令她忘却身外。在她伸出纤巧的舌尖想要回应时,他忽然松手,看着她微微汗湿的绯红面颊不语。 连秀人难堪地闭紧了眼睛:自从那年陪小姐去姑苏,在虎丘遇到公子,我就不曾忘记你。我从来没有想过,小姐会留你住在家里,我 她感觉到他的手轻柔地在自己头发上抚过,他的声音低沉:我又何尝不是,醒着梦着都是你。她欢喜得快要窒息。 徐辉夜解开她衣衫,印下无数吻痕。他的气息有如秋天的树林,充满颓败的气味。他靠着她胸膛,温柔呓语:自从见到你,我就颠倒日夜,没有一刻忘记过你。吃饭为你,睡觉为你,拔剑为你,只为重新见到你。可你是连子归的外孙女,深闺里的大小姐,想要远远地看你一眼,都那么难。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快雪,你是我的,只是我的。 连秀人的手垂了下来,紧紧地攥着锦褥的长流苏。自始至终,她都维持着这种溺水者的姿势。一朵被揉碎的蔷薇从榻上跌落地上。枝头初放的纯白,片刻间零落成泥,犹有细细香气,如她哀伤而卑微的爱。 寿安坊官巷的花市,集中了临安顶尖的饰品、服装铺子,《梦粱录》中形容为极尽工巧、前所罕有者,悉皆有之。 赵扶风陪江快雪走在市中,困惑地道:快雪,你不是要买裙子吗?怎么看都不看一眼。 江快雪疲乏地道:哦,我只是想到人多热闹的地方走一走。我不愿意整天呆在空宅子里。 赵扶风叹了口气:还在做噩梦吗?你知道自己瘦了多少?有些事情,要慢慢忘记。 江快雪停下脚步,盯着他眼睛:忘记?除非我死。 赵扶风温言劝慰:龙杀已经湮没无踪,以连家的影响和神刀门的努力都不能追索出他们动手的缘由,你又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江快雪一字字道:我有生之年,无一日忘记这仇恨。 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心离开? 江快雪怔住,眼波似结了冰的湖水,慢慢道:要你这样天天陪着我,其实是我小孩子脾气,跟你撒娇呢。你放心走好了,我懂得照顾自己。 赵扶风苦笑:你都不问一问我为什么走吗? 江快雪冷笑道:你既说要走,我问与不问,又有什么要紧?她个性骄傲,不管如何不舍,不会黏人,更不会求人。 赵扶风突然握住她的手,不容她挣脱:你放心,我找到底野迦就回来。 你知道底野迦?江快雪愕然,那只是古书里虚无缥缈的记载,即或找到,也未必能解寒鸦之毒。况且拂林国远在天边,我只怕等不到你。 你一定要等我回来。赵扶风的声音热切起来,因为寒鸦,快雪活得有多么压抑和难过,我全都了解。总有一天,我要你能够痛快淋漓地笑,肆无忌惮地哭。 夏天的阳光裹着人的肌肤,让江快雪感到灼热的痛楚。她早知道,以自己的累赘之身爱上这喜欢行走的少年,注定会孤单。她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她的微笑太悲伤,令他不敢正视。她握紧了他的手,心里喊着:如果你一定要走,我要给你一个最欢喜的离别。 重阳木的暗影里,赵扶风凝视着江快雪,胸臆间的柔情充满这高天广地。从邂逅到离别,不过半载,而相恋已经如此之深。 她的体香淡而悠远,夏日草花的香气也不能淹没。他为之迷醉,却必须压住起伏的情潮。其实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是只能放在心里爱的姑娘,情人间的亲密会要了彼此的命,但所有担心都抵不过她的一笑。 他喃喃道:快雪,我不知道要怎样爱你才够。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天竺国的婆罗门,他告诉我,世界在一劫之后就会毁灭,然后又重新开始。希望我们每一劫都能够在一起。 江快雪枕着他的肩膀,微笑道:一劫就有四十三亿两千万年呢。我不要那么长,像现在这样,已经太欢喜。偏头看着赵扶风,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将他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她对自己道:真想放纵自己与你亲近一次,做你真正的情人,死了就算了,却又是这样舍不得你,舍不得这夏花一样芬芳的生。 少年和少女并肩躺在树下,阳光明艳,暖风滑过他们的面颊,云彩的影子在这绿色山坡上悠然掠过,光影变幻,美丽不可言说。 扶风,你老的时候还会记得这一刻吗?你偶尔会想起我来吧? 哎,我不一定记得起来,你要时时提醒我。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安慰我是不对的。我们都知道,我没有把握陪你那么久。 赵扶风眼睛潮湿,有一颗没有忍住的泪滴到她的头发间。他握住她的肩,秀骨弱肌,单薄得很。即使感觉得到她细弱的呼吸,在触到她冰冷身体时,他仍然会战栗。 江快雪看到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悲伤满怀。她不喜欢他这样,轻轻抚摩着他轮廓很深的脸,用快乐的声音说:我和扶风相看两不厌。 感觉到她柔细的手指轻抚过脸颊,春风拂面亦不过如此,他的声音哑了:是,永不厌倦。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扶风,你转过背去。他不解其意,依言转身,半晌才听她道:好啦,你转过来。他回头,呼吸停止,心脏狂跳,热血涌上头顶。 少女脱去了全部衣服,安静地站在阳光下,洁白的脚踩着绿地,春树般纤细的身子,花瓣般透明的皮肤。她坦然地看着他,纯黑的眸子映出天空、云彩和他的脸。 她温柔地说:扶风,请你一定要记住我,一定不要忘了我。话里藏着的深意摧毁了他的欲望。热泪涌出他的眼眶,视线渐渐模糊,再也看不清眼前的玉人。 她微微仰着脸:其实在石楠树下遇到扶风,我就已经很喜欢了。我拼命地想要你记住我,一辈子只爱我一个,再也不为别的女子动心。就算现在死掉,如果能一直活在扶风心里,我也会很幸福。 他忍不住拥她入怀,不敢用力,但她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身体,却与他的契合无间,填满了少年的寂寞胸怀,带给他直指灵魂的满足。他轻轻含着她的嘴唇,只是含着,却柔嫩甜蜜得令他快要溶化。他就这样守着无法逾越的界限,心甘情愿地承受她的残忍。 良久。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嘴唇,低声道:我们走吧。秀人和辉夜还在驿亭等我们呢。 她当着他的面穿好衣服,优雅从容。他守在旁边,手指深深插进泥土里。最后剩下的是衣带,她递给他,带点儿蛮横地说:你帮我。他用衣带环住她的腰,盈盈不堪一握,仿佛微一用力就会折断。 她的笑容几乎是调皮的:我没有力气走路了。 他认命地抱着她走下山坡,穿过原野。田间劳作的农民拼命揉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只有老牛还安详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走上官道时,他犹豫了一下,见她笑吟吟的不以为意,便也把众人的纳罕和鄙夷抛到脑后。 徐辉夜看着这对漠视世俗的情人,这样缱绻缠绵地走来,只觉心口的血慢慢沸腾起来,热得要冲破胸膛,任他喝下再多冰镇的酒,也不能冷却。 赵扶风向大家告别,恳挚地拜托辉夜和秀人照顾快雪。那两人都没话说,只是点头。 江快雪慢慢松开他的手,忽然道:扶风你不要走她顿了顿,等我走了你再走。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驿亭,登上马车,不让他见到夺眶而出的热泪,还有一腔绝望这世间再没一人能像我爱你如此,我也再不能爱世间之人像爱你如此。你却忍心弃我而去,我不愿再为你强颜欢笑。 赵扶风目送着马车往府城方向隆隆而去,它载着他最爱的人渐行渐远。离别虽然痛苦,这风一般的少年却满怀信心:他一定会带回底野迦,使她能自由而强健地爱,自由而强健地恨。 第五折 且听风吟 赵扶风离开杭州时是炎炎的夏日,到达长安时已是恹恹的冬天。他以为自己将进入一座布局严整的宏大都市,但看到的却是只够让人凭吊和缅怀的小城。 唐朝末年,朱温强迫昭宗迁都时把长安变成了废墟,官员和士民被迫迁徙,宫室和民居全被拆毁。其后韩建重筑长安,仅仅保留了中央官署所在的皇城,舍弃了周长六十七里的外郭城和皇帝居住的宫城。这种狭小的局面一直维持到明清。赵扶风想:难怪我说恨不得生而为唐人,一定要去瞻仰唐的伟大都城时,快雪说我注定会失望。她虽在纸上见识天下,所知却胜过常人。 无论如何,负载着久远历史的长安成为赵扶风西行之路的第一站。他取道西凉府,唐时的凉州彼时已属西夏国,然远上白云的黄河,万仞山中的孤城,仍壮美如诗人的歌咏。他穿行在莽莽苍苍的塞上风景里,纵然寂寞也是开阔的。 出了阳关时,赵扶风禁不住回首,但觉江南的旖旎风光已成梦境,唯有她的微笑容颜,在料峭春寒中绽放,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赵扶风行走的路线如同五百多年前那个西天取经的和尚,然而他比和尚走得更远。穿过伊吾和高昌,沿天山南麓而行,沙漠的风沙吹糙了南国少年的皮肤,也差点夺去他的性命。奄奄一息地躺在沙漠中时,赵扶风见到那冰雪般的少女,似敦煌洞窟中的天人一样赤身起舞。他知道是幻象,却越发怀念她的柔软身体和清甜嘴唇。 赵扶风被路过的驼队救起,之后他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进入中亚。岭险谷深,风烈雪冷,他尽踏在脚下。自然力固然令人敬畏,他修习的神刀门内功却令他一次次超越极限。 赵扶风毫不犹豫地继续西行,并且确信自己终将到达古籍记载的拂林国位于西方大海边的国度。漫长的旅程里,他渐渐失去言语,成为沉默严肃的男子。只有午夜发梦,听到她用故国音韵婉转地唤他的名字时,他才会微笑如当日之少年。 穿越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河流域时,赵扶风偏离了方向,跟着朝圣者的队伍去了圣城耶路撒冷。那里离地中海很近,他便留了下来。 十三世纪的第一个夏天,炎热而干燥。赵扶风落寞地经过耶路撒冷圣墓教堂,时至今日,他连拂林国的位置都无法确定,心情实在郁闷。从《隋书》、《唐书》到《新修本草》、《酉阳杂俎》,他对正史和笔记里记载的拂林了如指掌,也丝毫不惧艰难险阻,可他没料到语言成为了自己最大的障碍。拂林,拂林每次向人询问,换来的都是对方茫然不解的表情。 一阵喧闹打断了他的沉思,抬眼一看,却是个身躯庞大的土耳其武士,抓着一位少年的头发,不断将他的头撞向路旁的巨石,围观的武士们轰然大笑。少年颇坚忍,尽管满面是血,却没呻吟半声。 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建立的耶路撒冷王国已经陷落,重新落到土耳其人的手中,这些狂热的回教徒对前来朝拜耶稣之墓的西方朝圣者非常残酷,以此回报当年十字军血淤及马膝的大屠杀。赵扶风自不明白这一节,只是那一腔侠气,并没因为时间流逝而耗掉。 无声无息地,赵扶风钢刀出鞘,抵在胖武士颈间。放开孩子!他的突厥话很生涩,然而语气果决。 一名土耳其武士怒吼着,拔出弯刀砍向他。赵扶风的身子动也不动,刀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和力度出击,如初生之虹,如永夜之电,眨眼间便击断了对手的武器,震裂他的虎口,刀依旧回到胖武士颈项。这一击如同鬼魅,那武士呆若木鸡地瞪着这可怕的男子,漆黑的发,深褐的肤,虬结的浓须越发衬出星般黑眸。 武士们交换眼色,突然拔刀,迅捷非常,分别攻向赵扶风的双目、胸膛、脊背和下盘。土耳其人是西突厥的一支,极其彪悍,他们的刀法没什么花架子,都是战阵中淬砺出来的杀招。便见赵扶风在避无可避之际,身子如游鱼般滑了出去,一时叮叮之声大作,四把刀砍在一起,火花乱溅。一名武士收势不及,削伤了同伴的肩膀。 赵扶风厌恶他们出手不留余地,擦身之际反手一刀,凛冽刀风卷了过去,武士们衣衫尽裂,碎片像黑蝴蝶般满空乱舞,煞是好看。若非赵扶风手下留情,几个家伙已经体无完肤。武士们面面相觑,被这神妙功夫震慑,忽有一人不顾裸身,拔腿便跑,余者随即跟上。胖武士发一声喊,亦丢下少年落荒而逃。 赵扶风久不用这一招,霎时想起当年她在帘幕之后曼声道:就叫不教花瘦怎样?一别九年,那清词丽行的少女如何了?他想着,不由一阵茫然。年轻的激情,已经在时间的侵蚀、空间的阻隔里磨得差不多了,只余下他践诺的决心。五岳倒为轻的然诺,一经许出,他就从没想过反悔。 少年从地上爬起,不顾仍然汩汩流着的血,热切地向赵扶风说着什么。赵扶风懊恼地叹了口气,暗道这又是一种听不懂的话。他指指少年额上的伤,阻止少年再说下去。少年会意地点头,从随身带着的小箱子里取出一瓶药和一卷绷带,娴熟地包扎起来。 赵扶风见他把绷带裹成了头盔状,只余一双蓝色眼睛转来转去,不由失笑,试探地道:你知道拂林国吗?用梵语说一遍,用突厥话再说一遍,少年却呆呆的,没有反应。赵扶风泄气了:快雪啊快雪,我简直要疯掉了,我简直怀疑拂林不过是个子虚乌有的国家。这一次说的却是汉话拥有四声的变化、优美如歌唱的语言。 少年瞪着赵扶风,忽然一脸惊喜,反复地说着塞利斯。赵扶风不知这是希腊人对中国的称呼,意即丝国,但少年的表情鼓舞了他。一个说汉话,一个说希腊语,一番鸡同鸭讲之后,少年留意到了频繁出现的拂林一词,仔细琢磨后,他将小药箱举起来,肯定地指着它漂亮的珐琅饰板。 正如希腊人以丝绸指代中国,中国人以珐琅器来指代拜占廷地区,唐宋时叫拂林,明清时叫珐琅。赵扶风快要接近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国度了,然而他毫无自觉,疑惑地接过来,端详着珐琅饰板上的画,绘着圣潘托里蒙行医的场景,使他立刻联想起解毒圣药底野迦。于是两个人在语言完全不通的情况下,靠比划达成了共识,赵扶风决定跟着这懂点儿医术的少年,直到能用少年的语言表达夙愿。毕竟他是第一个对拂林和底野迦有反应的人。少年也非常乐意与这个有神一样力量的塞利斯人同行,毕竟他救了自己。 少年拍着自己的胸,重复道:列奥。 赵扶风亦指着自己道:赵扶风。却被列奥含混地表达为粥糊糊。 赵扶风与列奥沿着地中海岸北行,到达阿勒颇后转向西,来到毗邻爱琴海的古城以弗所。他们沿着小亚细亚这块舌形沃土的边缘行走,右首是富饶的平原与山谷,左首是爱琴海,绿波澹澹,海鸥点点,银箭鱼在涛间跃起。赵扶风在中国南海的岛屿上长大,相似的风景令他的心渐渐轻快起来。他学会很多希腊词汇,也终于明白,所谓拂林,指的是闪着虹一般艳丽光泽的器皿。两月后,他与列奥渡过马尔马拉海,到达拜占廷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 君士坦丁堡位于巴尔干半岛之端,三面环海,第四面有高大的陆地城墙,是史上最坚固的城市之一。它与小亚细亚之间仅隔着狭窄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可谓欧亚间的要冲、东西商路的交会处,其繁华富庶的程度千倍地超越了赵扶风的想象。 赵扶风与列奥登上码头,穿过人声鼎沸的造船工场,进入这东正教的心脏。过长安留下的遗憾,在君士坦丁堡得到了补偿。灿烂的阳光下,壮丽的教堂、宫殿和广场犹如一个铜和大理石创造的奇迹,让赵扶风目眩神迷,心跳加速。他自嘲地想:就算初见快雪,也不曾令我如此。 大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各色人种,充斥着各色语言。街边有一些高达十米甚至更高的柱子,柱顶住着苦修的圣人,暴露在烈日和风雨中,以人们施舍的食物为生。赵扶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高柱苦行者,大为惊奇。列奥立即停下,用希腊短语向他解释,而他囫囵吞枣地记下发音。 两人穿过梅塞大街,拐进曲曲弯弯的小巷,来到城西北的潘托克拉特修道院。帝国的医疗由教会负责,教会设立的医院遍布各地,而潘托克拉特的医院是帝国最完善的一所。赵扶风站在绿苔斑驳的院墙下,看着一间间病房和忙碌的医生,眼中光彩焕然。 一个胖得没有腰身的妇人瞅见列奥,以令人倒抽一口冷气的速度从廊下弹出来,庞大的身躯危险地在列奥鼻尖前刹住,双手激烈挥舞,怒气冲冲地嚷着什么,临了却又将列奥揽进怀中,亲了又亲。 逃家的列奥不好意思地从妇人怀中探出头来,对赵扶风道:我母亲。转头对她嘀咕了一通。妇人立刻放开列奥,庄重地向赵扶风行了一礼,道:感谢你,塞利斯人。你救了我的儿子,我不知道怎样报答你,但一定会帮你找到她探询地看向列奥,塞利斯人想要什么? 列奥耸耸肩:我也不太明白。糊糊不会说我们的话,我正在教他。母亲,我能留下他吗? 妇人脸上笑容绽放:当然可以。 赵扶风不太懂他们说些什么,看着母子重逢的画面,嘴边亦有笑意。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由师父抚养长大。广袤温暖的南海给了赵扶风开阔的心胸,他没为自己的身世烦恼过,但这一刻,不由得也有羡慕。 赵扶风在列奥家住了下来。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日子,他就不安起来。一路行来,赵扶风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他为人当过保镖,放过马,甚至干过苦力,却从没用武功去掠夺过什么,像这样不劳而获,更是不可想象之事。列奥的母亲提奥多特是修道院的厨娘,专为病人制作素食,赵扶风便日日帮她担水洗菜。挨着医院,他就觉得离底野迦近了,心里舒服点儿。 终于有一天,赵扶风用希腊文对列奥和提奥多特道:我想找一种叫底野迦的解毒药。他回忆着古籍中描绘的性状,极力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红黑色,样子像放久了的丸药。对了,配料里似乎用了猪肝。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射进来,照着他屏息以待的脸,空气里弥漫着无花果成熟时的香气。 提奥多特苦恼地绞着手:噢,上帝,我在潘托克拉特待了三十年,从来没听过这种药。 列奥道:希里茨老师是最有学问的,我去请教他。飞快地跑出屋子。赵扶风追上去道:我和你一起。等了这么久,他觉得自己一刻也等不得了。 希里茨负责向医院的新进人员传授医术,是潘托克拉特最受尊重的人。两人的心情再急切,到了教士的房门外,脚步也慢了下来。希里茨白发苍苍的头埋在羊皮卷里,问:什么事? 列奥嚷道:老师,底野迦是什么啊? 希里茨抬起头,困惑地问:底野迦是皇室秘药,你们从哪里听说的? 赵扶风只觉耳边有美妙歌声响起,周遭的世界突然明亮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五百多年前,这里曾有一位使臣去过塞利斯,将底野迦送给了我们的皇帝,这件事情被记载在我们的史书里。我的未婚妻中了一种奇怪的毒,只有底野迦能够解开,所以 希里茨打断赵扶风的话,所以你为了她,不远千万里来求药?老人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我帮不到你,塞利斯人。底野迦收藏在圣索菲亚教堂,除了君士坦丁堡主教长,没有人能支配。 圣索菲亚教堂,是拜占廷帝国宗教生活的中心,建筑史上最瑰丽的奇迹之一。赵扶风站在中心广场的亭子下,望着圣索菲亚的巨大圆顶,远景是蔚蓝海天,一时百感交集。这圆顶涵盖了他一生最大的梦想。 主教长做完弥撒,步出圣索菲亚的前院时,被赵扶风挡住了去路。主教长打量着他的异样装束,微微扬起眉,诧异地道:一个望道者? 赵扶风不知这是将信未信者的称谓,道:我想向您求一样东西。 不加掩饰的索要使旁边的教士皱起眉来。主教长饶有兴趣地看着赵扶风黑曜石似的眼睛:说吧,你想要什么? 底野迦。 主教长拂袖而去,只当是个不知轻重的狂人。但从此以后,每次从圣索菲亚教堂出来,都能见到这东方男子站在大理石柱廊下,沉默地望着自己,风雨无阻,使主教长再不能漠视他的存在。你,过来。主教长勾勾手指,对着赵扶风一瞬间焕发出欢喜的脸,不耐烦地道,不要妄求与自己不相称的东西,这会给你招来祸患。 赵扶风斩钉截铁地道:药是用来救人的,我从南海走到西海,穿过整块大陆,只为了一个被病痛禁锢的人,不是为了自己。 这回答震动了主教长,凝视着赵扶风道:你从哪里来? 塞利斯。 哦!主教长转过身,塞利斯人,跟我来。 赵扶风第一次踏进圣索菲亚教堂。直径三十三米、高出人头六十米的中央穹顶采用了帆拱技术,仿佛悬浮在空中,构成一个宏大幽深的空间。阳光自穹顶的四十二个拱形大窗洒下,与彩色的大理石贴面和玻璃镶嵌画相映生辉,变幻出翠绿、粉红、明紫等光彩,而黑色暗影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人处其中,渺小得像光中的一粒微尘,每行一步,似乎离上帝就更近了。 主教长看出了赵扶风的震撼,蔼然微笑:塞利斯人,你信奉主吗?他知道东正教曾传到塞利斯,是以有此一问。 信奉?赵扶风没考虑过这问题,仔细想去,游侠的率性便在血管里复活了。他握紧从不离身的刀,回答主教长:我就是我,从不膜拜,从不匍匐在任何人或神面前。这黝黑、瘦削的男子,一时间气势昂然。 执掌东方教会的君士坦丁堡主教长,可与西方教会的领袖即罗马教皇分庭抗礼,没人能在他面前、在圣索菲亚教堂里说出这样的渎神之辞。主教长被深深激怒,看着赵扶风,不假思索地道:收起你的狂妄,在布道坛前低头。信奉我主,你将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除此以外,别无他途。 赵扶风握刀的手渗出细密汗珠,沉默良久,他涩声道:不,我不能。用游侠的自由交换底野迦,是可耻的。即使为了爱情或承诺,他也不能这样出卖自己。 主教长看着赵扶风大步离开,深感挫折。这固执的塞利斯人,令主教长想起盘旋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的孤鹰。 公元1203年,在中国,就是南宋嘉泰三年。罗马教皇及威尼斯总督发起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没有开到耶路撒冷与回教徒作战,而是攻破了君士坦丁堡,亲西欧的皇太子阿列克赛被加冕为皇帝。与西方教会有着鸿沟的拜占廷人愤怒了,次年一月,阿列克赛遭人掐死,十字军被关在君士坦丁堡的城门外。 四月,威尼斯总督对君士坦丁堡发起了第二次进攻。赵扶风站在潘托克拉特修道院的塔楼上,看到金角湾发生了激烈战斗。水面向四周的山坡反射着金色阳光,雪亮的兵器炫目,十字军架起了云梯和绑在船桅顶上的飞桥,攻击陆地城墙和港口城墙。赵扶风叹了口气,有些厌倦自己的局外人心态。 列奥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糊糊!少年的脸孔涨得通红,愤怒地挥着拳头,该死的十字军攻破了君士坦丁堡,这些强盗什么都抢,连教堂和坟墓都不放过。为圣地而战的基督徒军队没有到达圣地,却洗劫了最大的基督教城市,这实在是一大讽刺。 教堂?圣索菲亚的美丽圆顶浮现在赵扶风面前,他冲下塔楼,飞奔起来,将列奥的呼唤抛到了脑后。两年来,他每天都有这种奔到圣索菲亚的冲动,想告诉主教长:我们交换吧,我信奉你的神,把底野迦交给我。 街道上乱纷纷的,随处可见抱着金银珠宝、贵重餐具和丝绸皮革的十字军战士。赵扶风越发着急,展开轻功,疾风般掠过长街。 圣索菲亚教堂的台阶上,主教长负手而立,阴沉沉地俯视着阶下的十字军骑士。骑士之道中,有一条就是保护教会、崇敬教士,他们不想冒犯主教长,但圣索菲亚教堂的巨大财富实在诱人。锵的一声,一名骑士忍不住拔出长剑,踏上台阶,想逼退主教长。 骑士没能再进一步。赵扶风大鸟一般越过他的头顶,右手挥刀出击,洞穿他前胸的三层锁子甲,撕开硝过的厚皮袍,左手夺过他的剑,掷在地上。骑士感到冰冷的刀锋贴着自己肌肤,却没有继续挺进。骇人的神力还在其次,赵扶风对力量的精确计算,连经过残酷训练的骑士也战栗起来。 赵扶风垂下刀尖,简单地道:走开。骑士屈辱地瞪着这瘦骨铮铮的虬髯汉子,却又无力还击,只得退到一旁。 蹄声杂沓,两匹马自中心广场狂驰而来。马上的骑士平举着近三米长的矛,以雷霆万钧之势向赵扶风冲来。这种长矛是十一世纪末才进入欧洲战场的武器,需要经过血淋林的格斗比赛才能运用自如。挟马匹的冲刺之力,一旦击中敌人,其撞击的强度是血肉之躯无法承受的。 赵扶风不避不让,将身一沉,大喝一声,抓住了两柄长矛。借冲撞之力,他身子一转,两臂如鹰翅般展开,竟将两名不肯放手的骑士从马上带了起来。只听咔咔两声,长矛断裂,两人重重地摔到地上。其中一人被同伴的加斯科尼战马踏到,左肩碎裂,立时痛昏过去。 观者骇然失色。一直没开口的主教长,忽然道:塞利斯人,你过来。 赵扶风走上台阶,不待主教长开口便道:我不是为你的神而战,而是为了圣索菲亚收藏的底野迦。我不想强夺,也不愿见别人强夺。 主教长不理解赵扶风的原则,但在他心中,这不信主的塞利斯人实在胜过台阶下贪婪的基督徒百倍。他点点头:塞利斯人,我愿将底野迦给你,没有任何条件。 赵扶风心底轰的一声,竟说不出话来,只有点头。多年的愿望突然实现,他不敢相信竟是真的。主教长引着赵扶风穿过圣索菲亚教堂,在布道坛后的秘龛中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了他。 紧跟着冲进来的十字军骑士,已开始对教堂洗劫,人数越来越多。赵扶风左手拿着药瓶,右手已拔出刀来。主教长疲倦地举起双手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杰出的武士,但你不能对抗一支军队,也不能挽救一座城市。不必管他们了,去吧,回塞利斯去吧! 赵扶风穿过血与火,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这伟大城市的倾覆成全了他。六十年后,拜占廷皇帝光复君士坦丁堡,结束了拉丁统治,但城市残破,从此风光不再了。 第六折 紫玉成烟 赵扶风与列奥告别,踏上归程。老翅几回寒暑,离开江南时他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归来时却已届不惑之龄。 踏入临安城的那一刻,前尘往事忽然涌来,令赵扶风微微眩晕。春风含着西湖的清润之气,熨帖在肌肤上,他穿过涌金门,走进红尘中第一等富贵风流之地。一路上,他只盼着早日到达,将底野迦交到她手中,真的到了,却生出一点儿怯意,不知如何以二十年后的身,面对二十年前的情。 赵扶风走进狭窄的连家巷,两侧的竹木小楼一栋挨一栋地挤着,伸向幽深的尽头。包着青布巾的少女挎着马头竹篮,轻快地从他身边走过,遗下芍药的暗香,柔软的卖花吟唱渐细渐远。胡饼铺里传出诱人的味道,有小孩子巴巴地在铺门守望,被母亲哄着牵走。 仍是那条不打眼的小巷子,深隐在繁华的临安城里。少年时,每日就算人不来,梦里也会将这巷子走上几遍,赵扶风熟悉它就如自己掌心的纹路,却不知为何,现在竟让他感到莫名的生疏。走到中段,他脚步一滞,发现了症结所在:百年历史的老巷,现在看来却是崭新的,一两栋也罢了,户户都是如此,可就蹊跷得很。 赵扶风压下心底升起的异样感觉,疾步走到巷尾,呈现在眼前的是被大火舔噬过的荒地。他在焦黑的瓦砾中逡巡,旧日的痕迹没有一丝一毫留下来。天是鲜亮的蓝,周遭的一切化为光影,赵扶风伸出手去,轻声道:快雪。他只揽到了虚空,耳边低徊的箫声突然消失了。 赵扶风听江快雪吹箫只有一次,在一个春日,连家覆亡后不久。华丽而跌宕的旋律,道出了那骄傲少女不会宣之于口的心。她没能终曲,泪水湿了箫身。 他将她护在胸口,等着护心丹的药力发散。夕阳在山巅发出最后光辉,他一直抱着她,直到深蓝的凉意在周遭浮动,新月在天顶微笑。如此悠长的拥抱,甜蜜又悲伤,仿佛一生只这一次,而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昏迷了很久,他等得咽喉灼热,暗暗发誓:若她能醒来,必倾力找到底野迦,解除寒鸦对她的禁锢。 赵扶风站在野地里,再度想起当日情景,隔着薄薄春衫是少女的柔软,没有温度,香味淡而纯,像初开的小荷。那一刻,若能将他强壮的心脏换给她,他不会吝惜。他站了良久,一步步走出来,向附近的街坊问讯。 连府旁边的小酒馆,现在已是一家茶肆。春日温暖,令人思睡,掌柜和茶客的脸上都带着倦意,赵扶风的到来将一室春困消弭于无形。落拓的男子,看不出年岁,却像他腰间鞘都破损了的刀一样,泄出光华。掌柜二福小心地上来招呼他:客官想要什么? 随便。赵扶风道,隔壁的子归居怎么起火的?什么时候的事? 他问得突兀,二福呆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啊,我想想,有十一年了,他掐指算着,是嘉泰元年的事了。火是从宝莲山的御史台燃起来的,那火可邪乎了,被风卷着,直烧了十多里,满天满地的红,把这一片五万多户人家都烧成了白地。我在船上住了一年,直到屋子重建好才搬回来的。 赵扶风站起来,又慢慢坐下:掌柜可知道连家的人如何了?怎么没回来? 二福搓搓手,压低声音道:二十年前,连家出了桩祸事,几十口人一夜间死得没剩几个了,血腥味儿在我店门口都闻得到。后来连家的小姐嫁了人,宅子就荒了。火灾过后,也没人敢在那块凶地上建屋子,一直这样空着。 赵扶风迟疑地问:你说什么?连家的小姐嫁人了? 是啊,嫁给了剑花堂主人。 赵扶风甫入金国就已听说了剑花堂的名头,领袖江南白道,对群龙无首的北方武林也极具影响力。他想:方佳木何等淡泊的人,创这一番基业的自然是萧索地说出来:徐辉夜。 二福点头:可不就是徐爷。 赵扶风在桌上放了块碎银,径直出了店门。二福纳闷,没吃东西付什么钱呢,追到门口道:客官哪 赵扶风回头看他一眼:掌柜的,谢了。 二福愣愣地看着他远去,忽然记起廿年前连家出事的那夜,有个少年也是这样回头看他,还说道:掌柜的,晚上就别做生意了,早点关门吧。清澈如许的眼睛,他不会认错的。 融和坊内、灌肺岭下的剑花堂,原是一帮尚武崇侠的年轻人聚会之所,草屋四五间而已,现在已是巍巍大派。依山而建的院落极见气势,粉墙黑瓦,石狮狰狞,朱色大门外立着两名青衣剑士。 赵扶风大步走上台阶,一名剑士抬手拦住他的去路:干嘛的? 我要见赵扶风咽下快雪两字,艰涩地改口,你们堂主夫人。 见堂主夫人?剑士一愕,狐疑地打量着赵扶风的破败装束。 蹄声清脆,有人纵马上了台阶,赵扶风将身一侧,眼前掠过一黑一白两条影子,当先一人的珊瑚马鞭挥舞若流星,马速快得惊人。咴的一声,奔马越过门槛后稳稳停住,马上的人转过脸来,问:谁要见夫人?原来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一袭黑衣,爽朗清秀。 请告诉你们夫人,故人赵扶风来访。 落在后面的是个少年,松开马缰,惊异地道:咦,你叫赵扶风?少年长衫雪白,犀带缀玉,风姿俊秀,眉目绝似徐辉夜。 呵!黑衣青年兴奋地跃下马,扑过去挽住了赵扶风,扶风哥,你真的回来了,我竟没认出你!哦,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青阮啊。 赵扶风被连青阮拉着,穿过重重院落。那少年跟在后面,不停打量赵扶风,眼神清淡,并不令人生厌。赵扶风身上一时冷一时热,想:她竟有了这样大的孩子!难道寒鸦之毒已经解了么?难道万里为她求药,其实只是徒劳? 来到后庭的主楼下,连青阮嚷道:阿姐,阿姐,你看是谁来了?楼上珠帘轻响,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走了出来,掌着栏杆向下笑道:青阮这急性子她的话戛然而止,单手在栏杆上一撑,竟从楼上跳了下来。郁金裙在春风中展开,像一朵开到盛处的灯笼花。 赵扶风唤了一声秀人,禁不住扬起脸,望向尚在摆动的珠帘,问道:快雪呢?快雪在里面么?久不闻回答,转头见连秀人瞪着自己,眼里雾气蒙蒙,赵扶风再也耐不住焦躁,涩声道:快雪不肯见我? 你见不着小姐了。连秀人涩声道,小姐的身体,你也不是不知道,却忍心抛下她,去找那劳什子。你走了没多久,小姐就缠绵成疾,下不得床了,连秋天都没挨过我记得那天是九月十二,小姐喝了一碗粥,精神也见好,就让我把卧榻搬到园子里,她想透透气儿。连秀人哽咽了一下,她当时已经瘦得见骨,被满园菊花一衬,越发可怜。小姐躺了好久,我以为她睡着了,想抱她回去。她忽然睁开眼对我说,秀人,这样倾心尽力地盼一个人,我觉得自己都空了。要是当初我求他留下来,他会一直陪着我么? 连秀人的眼泪夺眶而出,旁边的少年慌了手脚,用袖子为她拭泪,柔声安慰:母亲,别哭啊。连秀人的嘴角牵了牵,想笑却笑不出来,续道:小姐何等骄傲,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想她是苦到了什么地步。说了那话后,她就再没开过口。那天半夜,我去给小姐加被子,发现她全身冷得彻骨透心,我用尽法子也不能回转。她狠狠地盯着赵扶风,你、你是再也见不着她了。 哀愁像洪涛一样在赵扶风心底涌起,漫出胸膛。他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得一句:多谢你照顾她,陪着她。 侍奉小姐本就是我分内的事。连秀人顿了顿,小姐的墓在宝石山,你自己去告诉她,她等的人回来了。 赵扶风沉默片刻,道:我去看她。这一迈步,他才发觉四肢百骸都浸着酸痛,身子晃了晃,头也不回地去了。 连秀人涩声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徐锦之安抚地握握母亲的手后,方才与连青阮追上去。赵扶风并不等他们,越走越快,到得后来已是狂奔。徐锦之从没见过这样的轻功,人如利矢般破空而去,投入绵延的乌瓦中,转瞬不见。 连青阮站在灌肺岭上,俯瞰茫茫都城,只觉任它再深再痛的感情,也不能撼动这天这地分毫,一时间悲从中来。 赵扶风找到了宝石山中的连氏墓地。松柏的暗影慢慢爬上林立的石碑,只有边上的几座还浸在橙色的夕照里。他在碑林中逡巡,蓦地素白碑面上,苍黑的江快雪几字跳入眼帘。他跪下来抱紧她的墓碑,直到体温熨热了冰凉的石头,冷月的光辉洒落一地。 赵扶风在墓碑前躺下来,没有丝毫倦意。晚风吹拂,树木的暗影便应风而舞,仿佛有人走过,他真希望是她从墓中出来。太阳数度升起落下,他忘记时间,守在墓旁,一颗心就像被大雾笼罩的战场,茫茫里透出隐约的杀伐之声。 时光悠远,她的容颜日渐模糊,他的思念也不再浓烈。他带着底野迦归来,她却已逝去,仿佛在自家走熟了的院子里,一脚踏空,跌下悬崖。他猛然发现,原来这一腔情意要抛洒挥掷,人间也没个安排处。 第三日中午,林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连青阮走在前头,后面紧跟着一位身材高瘦的中年男子。看到江快雪墓前的赵扶风,连青阮喜道:方大哥你猜得不错,这两天他一直守在这里。 赵扶风早不是当初的明朗少年,方佳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提起赵扶风的领子,忽然一掌掴在他脸上,喝道:阿风,人已经死了,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呢? 赵扶风晃晃头,看清面前的人,恍惚地问:你说谁死了?他瞪着方佳木,两人对峙良久,赵扶风只觉方佳木瞳仁中的自己渐渐鲜明起来,被一把钝刀锯着的心突然迸出新鲜热辣的痛楚。赵扶风垂下头,道:你说得不错,她已经死了,无论我陪她多久,都不能挽回了。不再理会方佳木,他一步步走出林子。两天没进水米,赵扶风脚步虚浮,却没有回头。 方佳木正想追上去,却听连青阮道:方大哥,你看这是什么意思?转头见江快雪墓前的石级上,新刻着几行字,指力入石三分,笔笔带血,委实是触目惊心,不由一字字念出来: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方佳木揉揉眼睛,低声为连青阮解说:这是吴王夫差的小女儿紫玉唱过的歌。昔日紫玉爱慕韩重,吴王却不允,紫玉气结而死。韩重来紫玉墓前凭吊时,紫玉的魂魄为韩重唱了这首歌,并且邀请韩重到墓里三天三夜,尽了夫妇之礼。 连青阮深深吸气:我知道扶风哥的意思了,他希望小姐像紫玉一样邀他到墓里去。 方佳木心中一酸,摇头道:胡闹。两人赶上赵扶风,见他神情木然,浑不知东南西北地走着。方佳木架起他:青阮,我们带他回去。一路无话,走进西湖边一座小院时,赵扶风终于动容,盯着院中的辘轳和石磨,轻声道:剑花社。 方佳木拍拍他的肩,高兴地道:你还记得咱们结社的事情啊,我可是原样儿搬过来的。 疏落的几间草屋,吹进来的风带着树林的清气,梁下燕子呢喃,壁上的剑却已经蒙尘。方佳木盛了一碗粥,不由分说地给赵扶风灌下去,道:辉夜喜欢热闹,我喜欢散淡,是以他有剑花堂,我有剑花社,也让老朋友们有个落脚的地方。上月烟罗他们一班人鼓捣着去桂林,幸亏我没去,否则就跟你错过了。咳,我实在看你这胡子不顺眼。找了把小刀出来,几下就将赵扶风的虬髯剃了个精光,露出一张清减憔悴的脸来。 连青阮在旁看得有趣,笑道:方大哥,你用惜花剑的手法来剃胡子,真是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方佳木也笑着端详:是么?阿阮你也别闲着,去去去,把厨房烧的热水拎来,这臭人也该好好洗洗了。两人七手八脚,竟将赵扶风剥了个精光,塞进大木桶里。 赵扶风随他们摆布,直到两人兴致勃勃,竟想帮他洗澡时,方才出声:木头,青阮,你们婆婆妈妈的,是在做什么? 方佳木住手,微笑:对了,这才是我认识的阿风啊,天塌下来也要当被子盖的。一边拉着连青阮出去,一边嘀咕,那种失魂落魄的鬼样子,我还真他妈的看不惯。 氤氲的热气里,赵扶风的眼睛湿了。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也分不清是水是泪。想着倾心爱恋的人已化为枯骨,再不能对他轻笑薄嗔,这荒凉余生又将如何排遣,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咯啦一声,屋顶被撞开了一个大洞,四个蒙面客扑了进来。三把刀罩住浴桶中的赵扶风,封死了他反击的所有角度,另有一人在赵扶风脱下的衣服中翻翻捡捡,找出个宝蓝色的珐琅小瓶,打开瞧了瞧,眼中迸出火花来。一声呼哨,他腾身而起,便要撤了。 间不容发之际,赵扶风伸出手,拿住了右首一人的腕子。他的动作并不花哨,平淡得就像拿杯子喝水。那人眼前一花,手腕痛不可当,掌中刀便滑到赵扶风手中。刀一易主,四个蒙面客心中都是一凛,只觉肃杀的刀气席卷而来,如冬之暴雪,刺人眼睛,摧人肺腑。 赵扶风的身形旋风一般展开,钢刀削过第一人的腰,划过第二人的胸,切到第三人的颈,刀势依然不绝。旋风的中心,刀光耀眼,凌厉无匹地穿过腾上屋顶的第四人的肋。蓝色药瓶急速坠下,赵扶风轻轻接住,扣在掌心。 四名蒙面客来不及反应,便已委顿在地,不胜惊骇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阳光在他深褐的肌肤上闪耀,水珠晶莹,肌肉瘦而结实,充满不可思议的力与美。悲痛和绝望使赵扶风忘记了神刀门的克制之道,沿匪夷所思的曲线,挟汪洋恣肆的力量,他这一刀超越人所能达到的极限。在他掌中,凡刀亦成神器。 有个受伤较轻的回过神来,从窗口一跃而出,被院中的连青阮一把揪住。他趴在窗边,惊叹道:方大哥说你一个人就可以料理,我开始还不信。 方佳木笑道:我知道你不必咱们插手,却也没料到你竟精进如斯。 赵扶风摇头道:方才出手,力量已经不是我能控制,这样并不好。他俯下身,揭下其中一个的蒙面巾,盯着完全陌生的面孔,你们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底野迦?你们夺它是为什么? 那人冷冷地笑了:神刀门下,果然不杀一人,只可惜留着我们也问不出什么。他将手插入颈间的伤口,血如泉涌,顿时气绝。余下三个手中有刀的,亦一起自尽。赵扶风胸口发堵,没料到世间竟有人这样轻慢自己的生命,决绝赴死。 方佳木将他们全身检视了一遍,叹道:什么标记都没有,多半来自黑道帮派。 连青阮道:底野迦是解毒圣药,能解寒鸦、流苏等诸般奇毒,有人觊觎不足为奇。奇的是,扶风哥当年寻药的事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回来也不过两三天,怎么就有人巴巴地寻上门了呢? 方佳木道:这也难说,江湖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剑花堂啊,不拘大事小事,隔天便传得沸沸扬扬。就连我这不问世事的,昨儿也在茶肆听说,前天剑花堂来了个人,好大来头,锦之少爷和青阮公子亲自迎进去,又亲自送出来。还有更好笑的,说阿风是堂主夫人的旧情人云云。辉夜与秀人伉俪情深,却传出这种流言,忒也无聊。 他说这话,本为调节气氛,无奈赵扶风心事重重,勉强咧嘴一笑,比哭还难看。连青阮却冷笑一声,道:那也未必。阿姐最近疑心堂主置了外室,又不好说什么,叮嘱我留意呢。方大哥,我知道堂主跟你是生死交,你不必帮他澄清,我也宁愿是误会。 方佳木坚持道:我知道辉夜,他断不是那样的人。 当晚三人连榻而眠,却无甚话说。屋顶破碎,透出青色天空,星光在春之原野上闪耀。如果不是这接踵而至的死亡,该是何等欢喜的重逢。 第七折 生之中途 连秀人坐在窗边,见胭脂红的曙色一点点染上林梢,盈满庭院。淡金的光芒照着她被夜露洇湿的袖子,却不觉暖意。 夫人,堂主回来了。 连秀人猝然站起,带翻了绣墩。惊觉自己的失态,她定下神,慢慢迎出去。扑鼻是一股浓烈的酒气,徐辉夜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连秀人吸了口气,多少年没见他这般放纵了,而他的眼神,悲哀得让她不能直视。她垂下头,却听到他暴怒的声音:为什么躲我? 徐辉夜捏着连秀人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自己。她肤色莹白,唇色却艳,徐辉夜怔怔看着,忽然低头,捧住她的脸辗转吸吮,渴如沙漠中的旅人。丫环们退下去,合上了门。纠缠激烈,但不论他怎样热情,她总觉一股凄怆之意从他肺腑中透出来,将她淹没。高潮之际,他忘情唤出快雪的名字。她从云端摔下,一颗心被踏成千万片。 徐辉夜披上衣衫,将行之际突然回头,见连秀人黑沉沉的眼眸,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他轻抚她泛着红晕的粉白面颊,指尖冰凉,令她一颤。她快要窒息,咸涩的泪滴到他手上。他说:对不起。转身离去,并无留恋。 连秀人将脸深埋进罗衾。廿年相守,他日渐温柔,幸福似乎触手可及。但赵扶风归来,将尘封的旧事唤醒,她才知道:原来他对小姐始终不曾忘情。那醉生梦死的痴狂少年,竟还活在他温和的面具下。 自此,他再没碰过她一片衣角,却夜夜招妓。每日晚餐,他与她共进,客气万分。她只觉那两尺三分的距离,倒像隔着千山万水。他为她挟的菜堆了一碗,她却没有半点食欲。侧过头,对着大红的楹柱,她忽然想起婚礼时上面贴的祝词,禁不住嘴角噙笑。 徐辉夜打破沉寂,问她:什么事情这样开心? 连秀人绾了一下头发,笑着回答:我想,我们真是相敬如宾。她这破颜一笑,说不出的娇艳,令窗里的灯窗外的月也黯然失色。 坐在下首的徐锦之被蘑菇浓汤呛着了,剧烈地咳起来。 徐辉夜沉默良久,慢慢道:我当日在她墓前说的话,你总该还记得。 连秀人停下为儿子捶背的手,那一字字惊雷般在她耳边响起:离了她,我不过是个没心的人。你愿做我的妻子,可以。但除了荣华富贵,你就什么都没有了。然而她总不肯信,总以为这一腔情意百转千回,便是铁石心肠也能让他回头。 徐锦之看着母亲的惨淡容颜,嘴唇微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夜徐辉夜大醉,又招了春雨楼的头牌姑娘水杏来。连秀人提一张椅子,坐在院中。徐锦之不在,下人们更不敢掺和到这诡异局面中,都躲得远远的。窗外星稀,窗内漆黑,连秀人一个人静静听屋中调笑呻吟,种种不堪声响,居然面不改色。 下半夜,水杏提着绣鞋,轻手轻脚地出来,虚掩上院门。一回头,正触到连秀人的眸子。水杏感到她冰冷的目光蛇一般自面颊蜿蜒而下,落到赤裸的足上,不禁瑟缩了一下。她硬着头皮上去给连秀人请安,连秀人淡淡问:怎地不点灯怎地便走了? 堂主做那事情,水杏怯怯地看连秀人一眼,最厌光亮,也向来不许我们留宿。上次阿川姐姐偷偷点了一支蜡烛,结果她打了个寒噤,想起那天在师父家排演,阿川好好地唱着歌儿,忽然耳朵流出血来,挣扎片刻就不行了,临死前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小杏子,别去犯堂主不许点灯的忌讳。那景象太恐怖,她闭目就可想起。 连秀人冷冰冰地道:结果什么? 水杏一激灵,只觉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方才清醒:既然是忌讳,便万万不该提起,结结巴巴地道:也也没什么。 连秀人沉默良久,道:你走吧。 水杏慌不择路,误入花径,听连秀人道:回来。她赶紧折回,颤巍巍地站在连秀人面前。连秀人见她怕得厉害,竟笑了笑,温言道:方才堂主教你写字,写的是什么? 不晓得,堂主要我写,我就照着写了。见连秀人脸色一沉,水杏忙解释:我们学曲子,都是师父口授,原不识字。 连秀人拧眉,寻思他何以有那般耐心教她书写?回过神时,见水杏还站在面前,大气儿不敢透一口。连秀人不耐地挥手,水杏如蒙大赦,出得后庭,一摸身上衣衫,竟湿透了。 连秀人步履轻捷,进了徐辉夜的卧室,掀开床帐瞧了瞧,月光照着他苍白俊秀的面颊,果然睡沉了。她素知他睡觉警醒,今日如此倦怠,自然是那小妖精害的,心中益恨。转身在书案上翻看,一篇篇俱是那妖精的字,歪歪扭扭,不堪入目。见砚台下还压着一张,抽出看时,连秀人如遭雷击,面颊嘴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那词的上阕,多用外拓笔法,飞扬放纵;到得下阕,笔触却温柔起来,回腕藏锋,妍丽优雅。连秀人怔了半晌,将笺子凑到残烛上,边缘立时烧卷起来。她突然缩手,将笺子合在掌间,弄灭了笺上的火,将笺纳在袖中,径直去了。 翌日徐辉夜起床,头疼欲裂,亦想不起昨夜做了什么,空气中竟有淡淡的皮肉烧焦的味道。 三月春浓,太阳一落山,花气浮动,清宵细长。方佳木图凉快,将晚饭搬到院中来吃。他斟了一杯孝仁坊的水晶红白烧酒,递给面前的人,叹道:阿风,真的要走么? 赵扶风接过酒,一口咽下,胸臆间生出一股热意:自然要走。我出来二十多年,也该回南海见见师父了。 方佳木瞧着赵扶风,比一月前又瘦了许多。遇到这种无可安慰之事,方佳木也只能为他续上一杯酒,道:好,等阿闲他们回来,大家一起到南海去看你。 连青阮的声音响了起来:扶风哥,你说走就走,也不知会咱们一声,好让人伤心啊。他不走门,一偏腿,从篱笆上跨过来,扑到饭桌前,哀怨道。 今晚你若不来,我也要去找你。青阮,烦你转告秀人一声,我不是一个人走,赵扶风嘴边浮起微微的笑意,我要带快雪回南海。 连青阮张大嘴巴,愣了半晌,结结巴巴道:扶风哥,你,你是说 方佳木摇摇头:阿风,她葬得好好的,你随便迁出来,大不妥当。 赵扶风低声道:我甩手走了,留她孤零零睡在泥土里只是这样想想,我也觉得不该。 连青阮呆呆地说道:听说寒鸦之毒发作出来,身体就像冻在千年寒冰之中,永不腐烂。我其实也想再见小姐一面。 大家都不言语了,感伤像月光一样弥漫在院子里,周遭静得只剩虫子的唧唧声。 一个秀逸少年踏月而来,衣衫淡青,如山中初发之树。方佳木笑道:怎么锦之也来了?今儿剑花社还真热闹。坐,吃饭没? 徐锦之点点头,见桌上也有一碗蘑菇汤,霎时想起方才父母的一番冷言冷语,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气氛越发凝滞,赵扶风忽然抽出刀来,刀背击在刀鞘上,作金戈之声: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意思虽悲,却有种狂放之气。方佳木振奋起来,与他应和。是夜四人以月色下酒,一直饮到月黯星疏。 连青阮不胜酒力,早横在桌下。方佳木醉到极处时便没了言语,一个人低头在树林中乱走,惊起倦鸟无数。座上只剩赵扶风和徐锦之,少年的脸色白得透明,紧紧盯着赵扶风,突然问出一句话来:你离开江南去找底野迦,把一生最好的岁月都蹉跎在路上,回来以后,却是镜花水月一场,你可曾感到后悔? 听你母亲说的?我赵扶风沉吟着,我平生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只是喜欢行走,蹉跎算得了什么?快雪被禁锢得像个不会哭不会笑的木偶,倘若解开禁制,她必是与我悠游天下的伴侣。我爱她舒展的样子,所以不悔。 徐锦之冷冷道:可是她已经离了尘世,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赵扶风缓缓道:爱我所爱,为我所为,费了多少力气,都与人无干。 徐锦之的微笑凉而淡:是这样么?你以为世间真有坚固不移的情意?一切皆在流沙之上,越想抓住什么,越要落空。我看你这样,实在是可笑。 赵扶风的手落到徐锦之肩上:小小年纪,便看得人心这样不堪。辉夜和秀人的孩子,不该这样。 徐锦之触到他悲悯的眼色,身子一颤,随即跳起来,大声道:不关我父母的事,不许你说他们。 赵扶风看着少年的眼睛,黑沉沉似暴风雨前的天空,沉闷而压抑,竟不知再说什么。 晨光透过微垂的小枝和密密的叶子,照着倚案而坐的徐辉夜,在月白竹布衫上留下淡淡的影子。徐锦之走进屋子,在他身后唤了一声父亲。 徐辉夜回头道:锦之,你昨夜又没回家。喝酒了? 徐锦之在他眼底捕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责备:父亲想骂我,不妨直说。我是喝酒了,在方叔那里。 赵扶风也在?我不希望你与他走得太近。上次派死士去夺他的底野迦,更是形同儿戏。 我心里一直愧疚,所以想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只是没料到他的武功这样高,西堂四死士也不堪一击。他的眼睛亮得慑人,父亲怕什么呢? 徐辉夜眼神深沉:锦之,你这是对父亲说话的态度? 自然不是。可父亲又是如何待母亲的呢?徐锦之微笑着,父亲曾答应我,一家人和和气气过日子,现在却食言了。 徐辉夜不怒反笑:权势、声名、贤妻、爱子世人企求的,我都拥有。如今没了年少时的勃勃野心,反而觉得负累,可惜我当初不懂得舍弃。 徐锦之眼睛一红,克制半晌,才勉强道:我来,是有件事要告诉父亲。赵扶风想掘开江姨的墓,带她回南海。母亲大怒,已经带着风云十三剑赶过去了。 徐辉夜脸色一白,不及更衣,飞掠出户。徐锦之垂下头,一颗眼泪溅到书案上,随即无踪。 自赵扶风三十岁后,与人动手就成了一件乏味之事,几乎可说是孤独的表演。此刻,对着黑衣剑士们簇拥的清冷女子,他忽然有了临战的警觉:秀人,不论你如何阻挡,我一定要带快雪回南海。 连秀人怒极,锐声道:当初你弃小姐而去,累她抱憾而终,现在还有脸在这里大言不惭,说什么带小姐回南海?我决不许你侮慢她的骸骨,更不会让她离开故园。掌中短剑一横,衣袖便风帆一般鼓起,你若是执意要在连氏墓园做这种掘坟曝骨的恶事,须得踏着我尸体过去。 赵扶风委实不愿与连秀人冲突,但携骨回乡、百年之后与快雪同归一冢的念头一起,一颗心竟是如煎如沸,再也无法忍耐。他斩钉截铁地道:我与快雪虽未拜堂成亲,毕竟有过婚姻之约。我带妻子回乡,谁也不能阻拦。他的步子才迈出,锵的一声,风云十三剑的剑阵已经排开。十三把剑拔出来时整齐得出奇,展开来亦是灵动得出奇,强劲、黏连、尖锐迥异的劲道织成细密的蛛网,将赵扶风困在中间。 赵扶风出刀缓慢,招式平实,拙得像街头卖艺的武师。风云十三剑却不轻松,剑尖像缚着重物,越来越慢,节奏却与赵扶风越来越近。在大家出招的韵律完全一致的瞬间,赵扶风微一侧身,手中刀斜斜挑起,画了一个六尺为径的圈。风云十三剑感到对手汹涌的刀势忽然平伏,十三把剑像是刺入了虚空,刺入了柔软的春水。剑阵之力,就此消解,摧落碧绿松针一地。赵扶风的这式谢家池塘,领悟了平之如水的要诀,如同池塘生春草的写意画,开阔而清新。 赵扶风想展开身形,掠过剑阵到墓旁,然而他不合时宜地记起当日那少女的轻嗔:神刀门的一苇渡很了不起么?这样蹿出来,吓我一跳。他微微地笑,有些恍惚。在这瞬间,连秀人突然出剑,刺向没有设防的赵扶风。谢家池塘在卸对手之力时,先卸的是自己之力,短剑毫无阻碍地刺进了赵扶风的肩胛,温热的血喷涌而出。 连秀人抽回剑,神色坚决:须知我不让你打搅小姐,不是说笑。 赵扶风淡淡地道:我要带她走,也不是说笑。一直蹲在墓碑旁闷声不响的连青阮一跃而起,撕下一片衣襟为赵扶风裹伤,嘴里也没闲着:阿姐,夹在你和扶风哥之间,我只有袖手,可你这次也忒过分了。小姐死了,果然全怨扶风哥么?扶风哥来践约,你又凭什么拦着他? 连秀人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入土为安,你这样折腾,见出你感天动地的一片痴情么?奉劝你还是回去,别再借连氏之殇,添生者之痛。 这话刻薄到了十分,连青阮错愕地瞪着连秀人,忽有所悟:扶风哥一回来,阿姐和堂主的关系就僵硬得满堂知晓,莫非阿姐当年真与扶风哥 赵扶风的指节捏得发白,我答应带快雪去南海,就一定会做到,不论她是生或死。别人怎么想,我不在意。 一个骇异的声音忽然响起:咦,啊,堂主你众人回头,见徐辉夜立在树下,一袭白里蕴着微蓝的家常布衫,黑漆漆的头发披散着。风云十三剑见惯了仪表总是无可挑剔、气度总是沉静超然的堂主,这等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模样,着实叫人震惊。 赵扶风握紧刀柄,心想他夫妻二人联手,自己又受了伤,只有三分胜算了。论起来也是同生共死的朋友,二十年后再见,一个掩不住满怀怨恨,一个却隔膜得像路人,这世事变迁,真是难以逆料。 连秀人看着徐辉夜,深深吸气,涩声道:辉夜你来得正好,赵扶风要掘小姐的墓。她与他胼手胝足开创剑花堂,其间经历低潮无数,便是最困难的时候,也没见过他如此绝望暗淡的眼神。 徐辉夜对着江快雪的墓碑,凝望出神,仿佛不曾听到她的话。连秀人等了半晌,怒不可遏,一剑挥出,剑光若白虹贯日,喀啦一声,削断一支粗如儿臂的树枝。这是连家剑中的迎风斩,赵扶风识得此招,禁不住苦笑。 对着当头砸下的树枝,徐辉夜不避不让,额头顿时见红。怎么像小孩儿一样使性子呢?他走到连秀人身边,右手揽住她,左手接了她的剑,柔声安慰:阿秀,当年的事,其实怪不得扶风,你何必迁怒于他? 这话一出,赵扶风固然欣慰,风云十三剑向来唯徐辉夜马首是瞻,手上的剑亦垂了下来。连秀人不答,轻抚他额上伤口,低声道:为什么不躲? 让你消消气儿。徐辉夜松开连秀人,短剑在他指间飞旋,炫人眼目。他忽然微笑,缓缓道:阿秀,倘若我死了,你想带走我的骸骨,却被人横加阻拦,你怎么想? 这怎么能比?呸,你说的什么,你连秀人再料不到他是站在赵扶风一边,深味他话中之意,一腔愤怒尽化为悲凉。 徐辉夜望着她的眼睛道:阿秀,别拦着扶风。他的眼神温柔而专注,令她的心脏一阵紧缩。她禁不住转过头,正见一只白鸟扑棱棱飞过林梢,投入明艳的蓝天。连秀人疲惫地看着,想:我连这鸟也不如呢,不懂得抗拒你。 第一铲下去时,赵扶风全身都绷紧了。穿过泥土,穿过石椁,穿过棺木,是他的姑娘。纵然她已化为寒冰,他仍然不离不弃。 连青阮和风云十三剑都握起了铲子,连秀人却站在远处,身子微微颤抖。徐辉夜见她忍得辛苦,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哽声道:辉夜,我九岁时被主人选中,誓言要守卫小姐一生,如今如今你却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 徐辉夜抱紧她:是,我知道。连秀人靠着他胸膛,自觉一生中从未离他如此之近。 发掘之声忽然止住,随后是连青阮的狂呼:阿姐快来。 徐辉夜携连秀人,一个起落便到了墓室旁。棺材已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连青阮扣着棺木的边缘,一字一顿地道:小姐不在里面,阿姐,小姐不在里面。 连秀人睚眦欲裂:有人盗墓我要把这些贼挫骨扬灰。 不是盗墓贼。陪葬的东西都在,只是快雪不在。赵扶风目光灼灼,也许是龙杀的报复,也许快雪 那样渺茫的愿望,他说不出口,连青阮却轻率地嚷了出来,令他死灰一般的心迸出灿烂火花:也许小姐还活着! 第八折 蝴蝶迷梦 绍熙三年九月十八。 江快雪掀起冰绡帐,推开雕花门。门外是长长的回廊,月光粼粼,给红色的廊柱、深碧的植物镀上了一层银辉。她穿行在回廊中,夜香树的芬芳萦绕着庭户。听不到一丝人声,流水声便显得格外清晰,她踏上拱桥,迷惑地想:梦境也是有颜色的么? 已是秋花凋零之时,夹岸的木芙蓉却铺排着一场盛大的花事,粉白嫣红的丽色,酽得像要滴下来。月光在波间闪烁,繁花的倒影锦一般铺满了溪水,花影中有位素衣少女,清冷如冰。江快雪微笑,嘴角也翘起来;江快雪吐舌头,少女也对着她扮鬼脸。 正迷糊间,一双臂膀从后面环住了江快雪,她想回头看看是谁,身体却被魇住一般,动也不能动,浓浓的睡意在顷刻间袭来。将睡未睡之际,她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你们太不小心了,她服过离魂歌,苏醒时不能照镜子 清晨的阳光射进床帐,江快雪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她的手指抚过冰绡帐上绣的粉桃,倦怠地叹了口气,想:昨夜做的梦里,怎么没有扶风呢?梦中男子的声音很熟稔,却想不起是谁。他似乎提到了离魂歌梦到它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想得烦躁,忍不住唤道:秀人。 一个俏生生的丫环挽起床帐,向江快雪行了一礼,垂手等她吩咐。江快雪吃惊地问:你是谁?那丫环露齿一笑,却不回答。江快雪直起身来想穿鞋子,丫环乖巧地替她套上。江快雪在屋中走了几步,都是家常用惯的东西,看着却觉别扭。她想到外堂,那丫环竟把着门抵死不让。 江快雪没料到一觉醒来,家里竟变了天,沉住气坐到妆台前。昨夜秀人淘的蔷薇胭脂还在,散发出清甜的味道。江快雪蓦地想起一事,低头看时,只见裙子上以前被扶风染到、再也洗不掉的郁金香花汁,居然湮没无迹了。她心底一凉,仔细打量周遭,才发现般般物件似是而非,竟不知身在何处。 那丫环上来侍候江快雪盥洗,江快雪也由她,只在她拧巾子时,淡淡问了一句:今儿是什么日子? 丫环道:九月十八了。一语甫出,便知失言,偷眼看江快雪,见她面色如常,顿时松口了气,慢慢回道,姑娘睡了五天五夜,主人担心姑娘醒来时被惊着,吩咐我们让姑娘在屋里静养一日,方可出门。主人还说,姑娘服了九转固元丹,虽然七日之内不会饥饿,仍请进些薄粥,调养肠胃。 江快雪暗自思忖:昨夜之梦只怕并不是梦。离魂歌是《药经》中记载的第一迷药,令人假死,五日后才会苏醒。醒时若照顾不周,三魂七魄不能归位,常使人精神错乱。看这丫环诸般做作,屋子也布置得与我卧室一样,足见此间主人想得仔细。然而他将我用的东西仿造得如此逼真,显然策划已久,对我家也熟悉之至。如此处心积虑,真叫人心生寒意。是为了外公的札记?还是想迫我说出各派武功的缺失? 然而丫环口中的主人迟迟没有现身,江快雪只有耐着性子等待。原本因赵扶风远行而滋生的幽恨与倦怠,忽然廓清。她注视着周围,以超乎常人的冷静对待人生中最大的变故。她常在园中散步,没有人打扰,不过走到边缘时,会有黑衣侍卫冒出来,沉默地看着她。 某日,江快雪在廊下午休。天空呈明亮的灰色,午饭前的暴雨使庭院中弥漫着植物的浓郁气息。她没有睡意,只是喜欢这冰凉更甚于她体温的空气。不知躺了多久,她忽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步幅很大,不是她所熟悉的丫环。 脚步声在卧榻前停了下来。江快雪感觉到来人俯下身,温暖的气息立即侵入肌肤。她猝然睁开眼睛,徐辉夜的脸近在咫尺,极其渴慕地看着她。她的眉毛扬了起来,嘴角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用非常傲慢的语调道:原来是你。 徐辉夜狼狈地退了一步,随即镇定下来:是我,快雪。他微微笑着,你已经不是尘世中人,从此只属于我。 她的眼睛清澈如雪后的天空:是么? 庆元元年四月初二。 山中的春天总比山下来得晚些,粉色的桃花开遍山野,轻盈而不细碎。江快雪坐在半山的亭子里,看着徐辉夜沿石阶走上来,忽然想起一句清冷的诗: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少年时她鄙弃这样的态度,以为要么痛快地玉碎,要么诚实地接受,这样欲说还休未免矫情。现在她却不折不扣地奉行着后半句话:如果你禁锢我的身体,那我就禁锢你的灵魂,甚至不需要言辞。 徐辉夜靠着围栏,说他今天做成若干大事,剑花堂已经初具规模。江快雪漠然地听,不置一词。他转过头,阴郁地盯着她,忽然道:秀人说,她想嫁给我。 三年来,江快雪第一次听到亲近之人的消息,霍然起立,又缓缓坐下,冷冷道:不,你不能娶她。 让你开口说话,还真是困难。徐辉夜微笑,当年我母亲到你家提亲,被连先生一口驳回,想来是我配不上小姐。今日连家的侍女自己愿嫁,小姐也不肯,我有这样不堪么? 秀人以真心待你,你以什么待她? 他欺上前,眼底闪着危险的光,你也知道我的心在你这里么?贪恋她百合一般的清凉肌肤,又无法真的接触,只在她颈项间流连不去。他压抑着紧绷的欲望,全身都在发抖。 江快雪后退了一步,笑容凉薄:寒鸦是束缚我的毒药,也是克制你的利器。你就是囚我一辈子,也休想得偿所愿。她望着山外,幽幽道,就如我为扶风打破独身之戒,之死矢靡它,秀人也认定了你,要一条道走到黑。各人认定的路,只有各人走好。 之死矢靡它的誓言像一桶冰水兜头淋下,浇灭了徐辉夜的欲望。他握起她瓷一般脆弱的手腕,贴着自己的嘴唇,涩声道:真美丽,真刻毒,我却甘心受折磨。我需要一个妻子,你不屑做,那就让秀人来吧。为了做一个你希望的好丈夫,我以后只能一月来一次,希望他温柔地看着她,你不至于寂寞。 江快雪愤恨地瞪着他的背影,忽然用力搓他亲过的手心,直至破皮。 庆元二年的冬天,连秀人生下一个儿子。徐辉夜偶到山中来看江快雪,必提起那粉团般可爱的孩子,会笑了,会喊娘了,开始走路了,长牙齿了江快雪无法拒绝这样的话题,渐渐两人也能像普通朋友一般,平和地坐下来说话。终于有一天,江快雪说:我真想看看秀人的孩子,你肯带他来这里么? 徐辉夜沉默良久,道:好吧。秀人下月要去漠北,那时我就带锦之来看你。他一直苦心孤诣地隐瞒自己行踪,有时想得发狂,也不敢稍动。但她平生第一次对他提出请求,他只想应承她、满足她。 嘉泰三年六月十九。 徐辉夜牵着徐锦之的手,站在迷蝶山庄外:锦之,爹说的话,你都记得么? 徐锦之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记得。可是阿爹,为什么不能把来这里的事告诉娘呢? 因为这是爹和锦之的约定,两个男人之间的约定。 嗯。小锦之油然生出自豪之情,随父亲走进这幽深宅第。浅碧色的轩窗下,他见到了她,广袖细腰,堇色衣裾拖到地上。她弯下腰来对他微笑,徐锦之觉得眼前的阳光突然破碎,星星点点地跳跃着。徐辉夜更是目眩神驰,自识得她,从未见过这样明亮的笑容。 江快雪将他抱在膝上,笑吟吟地道:锦之长得好可爱,与我想象中一样。 徐锦之自觉是个大孩子了,颇不乐意长辈这样待自己,但想起父亲叮嘱过姨姨生了重病,万万不可让她生气,便老老实实坐着不动。况且七月天气甚热,靠着姨姨便凉丝丝的,很是舒服。 锦之才七岁吧,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真逗。嗯,告诉姨姨,你认得几个字啦? 徐锦之环顾四周,见书案上有一张诗笺,便从江快雪膝上跳下,踮起脚拿到,展开来朗朗地读: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虽然连秀人常教他不要聪明外露,究竟年纪小,念完后看着江快雪,很是得意。 徐辉夜想着诗中之意,喉头一哽,在这屋中再也待不下去,大步走出去。 徐锦之依偎在江快雪身边,小心地看着她,道:姨姨,你的病好一点儿没有?阿爹很为你担心呢,你要快点儿好起来。 江快雪从未见过这样纯洁的眼睛,明净得令人战栗。她情绪一起伏,心头立刻悸动,勉力克制住,微笑道:慢慢地养,也好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她手中紧握着连氏代代相传的玉佩,是准备给徐锦之的见面礼。如果秀人见到,必然起疑,自己或有机会走出这深宅。但该不该利用这无辜的孩子来传递消息呢?以秀人的暴烈脾气,如果知悉真相,必然对徐辉夜拔剑相向。夫妻破裂,血溅五步,可怜的只是这孩子。秀人,你在连家覆亡时以死殉我,这样的情分我怎么还你?只好我幽闭到死,换你一世平安喜乐。可是,若有一天扶风回来,只当江快雪这人已经死了,我就活该与他错失吗? 江快雪心中万念纷至沓来,一双手冷得沁人,徐锦之惊慌起来,大声叫阿爹。徐辉夜冲进屋中,却见江快雪摸着锦之的短发,柔声道:没事,姨姨好好的。看看姨送你的东西,喜不喜欢? 徐锦之抱着一对憨态可掬的泥娃娃,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笑道:这个女娃娃长得好像阿瓶。 唔,阿瓶是锦之的小朋友么? 徐锦之便红了脸:是我的小丫头。 江快雪见徐辉夜进来,打了个呵欠:锦之,姨姨有些困了,你先出去玩可好?待孩子出去,声音随即冷了下来,我要见这孩子的用意,或者你也知道。但我改了主意,不想他变成如我、如扶风一般的孤儿。你从此不必再带他来。 徐辉夜深深地看着她,忍不住拥她入怀,喃喃道:你心肠柔善,我却是个卑鄙的人。刚才听到寒山子的诗,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让你离开,快雪、快雪他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不能成声。 江快雪推不开他,忽然尖声呼唤丫环。徐辉夜松开手,听她吩咐丫环:我身上脏了,即刻要洗澡。他茫然地走出去,一颗心麻木不知痛楚。 七年后,徐锦之凭着童年的记忆,找到了这里。守宅的侍卫认得是来过此间的少主,不敢不拦,不敢真拦,便让他冲到了江快雪面前。迷蝶山庄的时间是凝滞的,她坐在廊下,晶莹的面孔仍如当日初见。 少年呆了呆,沉着地道:你是天机连家的江快雪?我母亲原本是你家的侍女? 江快雪记得这孩子,眉目神气酷似徐辉夜,长大了更像。我是江快雪,你母亲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姐妹。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来这里? 徐锦之吁了口气,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镇定下来后,他答非所问地道:最近这半年,母亲每月都会到扬州一趟,处理剑花堂的事务。能够帮父亲分担,想必她很高兴。可是每次母亲离开,父亲也不会留在家里。我猜父亲有了外室,告诉母亲却被教训了一顿。母亲说,父亲这辈子只喜欢连家过世了的小姐,不会去找别的女人。 丫环上了两盅茶。行云流水的叙述忽然中断,徐锦之看着茶杯上翠色连绵的花纹,半晌方道:我对父母都念念不忘的女人很好奇,缠着母亲告诉我,于是听到了一个陈腐乏味的段子:百年世家没落,侠客救了小姐。侠客为了再度拯救小姐而离开,小姐很伤心,死掉了。据说这小姐中了寒鸦之毒,一生都要像尼姑一样古井无波地活着,才可能长寿。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曾跟父亲到山里看过一个女人,即使在盛夏,也冷得像一块冰。父亲叮嘱我别惹她生气,但也别逗她欢喜,陪她说说话就好。我想,这还真像中了寒鸦的人。于是我就找了来,地方很偏僻,好在我记性还不错。我随口问一问,居然也侥幸猜中。 江快雪惘然地想,真是山中不知岁月长,七年时间,是足够让一个可爱孩子长成锐利少年了。她温和地问:听你的话,你父母还恩爱? 徐锦之握紧拳头道:我一直以为是,现在才知道,统统是假的。可是,你也不必太得意。 江快雪立起身,淡淡道:我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你若以为徐辉夜娶了秀人,又与金蝉脱壳的我在山里双宿双飞,可就大错特错。我被徐辉夜幽禁十八年,脾气是磨得差不多了,却也不耐烦听一个孩子对我大呼小叫。 徐锦之讷讷道:幽禁? 江快雪道:你既然进得来,不妨试试带我出去,瞧我是不是能踏出这里一步。 徐锦之打了个寒战:不,母亲若知道你还活着,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现在这样,对她还好些。 不愧是徐辉夜的孩子,你很像他。江快雪没精打采地转身而去。徐锦之的头一直不曾抬起,看着她的裙裾在地板上摇曳,背上不由得生出微汗。一瞬间,他是真恨这个令他羞惭的女人。他自幼学剑,总想走马江湖、快意恩仇,可侠客梦还没开始,就在这个凉秋午后被击得粉碎。 我只想维护自己的母亲。活在虚假的谎言里,总好过一家人生离死别。他酸涩地想。 嘉定五年二月初九。 徐锦之站在迷蝶山庄的赤薇轩外,看江快雪专心刺绣,不敢进去。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放下针,抬头见他,微笑道:锦之来了?进来吧。两年不见,长高了许多。 徐锦之盯着自己靴子,踌躇着开口:江姨,我上次 江快雪打断他:那么久的事情,我已经忘了。 徐锦之讪讪地站到她身侧:江姨喜欢刺绣么?绣得实在是好。他想找个话头,但那两只黑茸茸的乳燕也是真好,像要从绷子上飞下来。 江快雪摇头:刺绣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而已。我少年时总觉得自己是武林子弟,虽然不能习武,却能纸上谈兵,那才是真心喜欢。她注视着轩外的虚空,我现在知道了,光说不练的武功没什么意思,而刺绣好歹是门技艺。倘若有一天,倘若有一天我可以不仰人鼻息,自己活得很好。说着说着,她自嘲地一笑,久不与人说话,我竟成了个话痨。 徐锦之耸然动容,想不到她在这浮华奢侈的山庄幽闭二十年,竟还有这样的打算。江快雪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道:锦之,我想你也不会无故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来陪江姨说话。少年的面孔微有红色,我只是、只是想听听江姨与赵、赵叔的事。 你母亲不是对你说过? 那不一样。 江快雪想:这孩子前倨后恭,巴巴地跑来听陈年旧事,外间必有我所不知的异变,难不成扶风这念头一起,便不敢深想,只道:好啊,你坐过来。 她理着思绪,慢慢道:我母亲怀孕时被仇家下了寒鸦之毒,她舍不得打掉我,自己却因为难产而死。三岁时我父亲也过世了,我还依稀记得他的样子。我在外公家长大,小时候外公喜欢教我玩木偶的游戏,不许生气不许笑,我觉得很有趣。到我长大,终于发现自己与别人不同。 因为寒鸦,我只能摒弃悲喜爱欲,孤独终老。命运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十六岁那年,我遇到了他。天下着小雪,石楠的叶子红得耀眼,他箭矢一般飞过来,衣衫褴褛,可是气质清拔。看着他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晕了过去。醒来后听到他被赶走,我很懊恼,让秀人追他回来。自此与他相识。 扶风也是孤儿,在蛮荒的海岛上长大。他师父是南海黎族,却精通汉学,教给他很多东西。他素朴而强悍,像石头一样固执,又像风一样喜欢流浪。我说不出他有多好,然而世间万千人里,只有他能令我抛开束缚,恣意哭笑。 徐锦之喃喃道:江姨一直在等他么? 江快雪摇了摇头:不必等他来解救,我自己会好好活着。少年时爱得激切,现在想起扶风,像山泉一样温柔平和。他希望我过上平常女子的生活,所以去那么远的地方,想到这一点,我就很幸福。 花阴后,徐辉夜怅然若失地听着。自此,徐辉夜放纵恣睢,不再费力维持好丈夫好父亲的局面。他没有节制地来迷蝶山庄,看着她发呆,什么都不说。 嘉定五年三月十二。 夜已深,江快雪躺在床上,无法安寝。徐辉夜的影子在窗外徘徊,她虽然不惧,终究不舒服。门吱呀一声开了,徐辉夜走了进来。从她的角度,正好看到斑驳的月影里,他那双沾满黄泥的鞋子。她素知他爱洁,但近日他怪异举动甚多,便不在意,冷眼看他燃了香,在书案前坐下。 郁郁的甜香里,江快雪的意识逐渐模糊,最后只记得他俯下身,捧住自己的脸,吻得深而长,令人窒息。第二天中午,江快雪被隐约的兵器之声惊醒。她喉咙难受,轻轻咳嗽,竟震得全身疼痛,撑着坐起来,才发现身上随处可见深红的吻痕。白色床褥上一片艳红的血迹,刺得她眼睛生痛。 江快雪站起来,看徐辉夜坐在窗边,笔直地朝他走过去。她捏着他裸露的肩膀,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尖尖的指甲刺进他皮肤,沁出血来。他伸手揽住她,温柔地道:快雪,我从此与你一样。 徐辉夜的身体冰冷,眼白透出微微的蓝色,正是中了寒鸦之兆。江快雪全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战,却推不开他。这瞬间,这囚了她二十年、陪了她二十年的男子,她不知是恨他或是爱他。 第九折 远大时节 剑花社。 徐锦之站在院子里,一板一眼地道:江姨还活着,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带你们去。这几句话不啻晴天霹雳,将赵扶风和方佳木震住了。徐锦之以为他们没明白,补充道:就是天机连家的江快雪。 方佳木走上去,摸摸徐锦之的额头,对赵扶风道:没错,这孩子清醒得很。 赵扶风昨天掘出一座空坟,情绪已到最高点,此刻反而镇静,摸摸怀中的底野迦,道:好,我们即刻跟你去。 徐锦之不动,我只请求两位叔伯,别与我父亲为难。 方佳木想起旧事,顷刻间恍然大悟,默然点头。赵扶风门中最讲恕道,却也不是无原则的忍让,他肃然道:锦之,只要快雪安好,我不会与谁为敌。 剑花堂。 连青阮向连秀人道:阿姐,堂主的轻功在我之上,人也机警,屡次被他甩掉。昨晚还好,我跟着他到了一个庞大山庄,很隐秘,暗哨也多。我没有停留,更不敢深入,马上赶了回来。我看这规模不像是养外室。剑花堂势力太大,就算对阿姐,堂主也保留了很多。 连秀人面无表情地听着,忽道:小姐的骸骨也许就在那里。昨天辉夜来墓地时,举止失据,我有些疑心。然而他开口就帮着赵扶风,让我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事后冷静下来,想到辉夜对小姐用情之深,那种豁达哼,太反常。 连青阮一惊,道:对,我要去告诉扶风哥。 青阮不要急躁,求证以后再说。其实连秀人自己也失了耐性,恨不得一步赶到那山庄,看徐辉夜到底瞒着什么。 迷蝶山庄。 两班人在门口相逢,连秀人固然吃惊,徐锦之更是骇到面色惨白。他听到父亲力主掘墓,知他下了抛妻弃子的决心,便希望赵扶风带走江快雪,自己再想办法在父母间斡旋,现在不知怎样办才好,不由心乱如麻。 大家不及叙话,就与守护山庄的侍卫激战起来。有认得连秀人和徐锦之的,飞奔去报徐辉夜。徐辉夜淡淡一笑:来得真快。罢手吧,让他们进来。回头对江快雪道,我跟你说件事,你别吃惊。见她理也不理,他眼神一暗,我怕你到时欢喜过度,又要晕倒。赵扶风带着底野迦回来了。 他说得极慢,江快雪屏息听着,只觉悠悠忽忽,如在梦中,咬牙道:你知道他回来了,才故意对我 肯说话了么?快雪发狠的样子,也叫人喜欢。 一干人冲进内堂,正听到徐辉夜用轻佻的口气说出这话。连秀人只觉天崩地裂,身子顿时摇摇欲坠,徐锦之冲上前扶住母亲。 赵扶风望着屏风下露出的白色缎鞋,颤声道:快雪,是你么? 哗啦一声,纸屏翻倒,一个白衣女子转头向他看来。那眼波,穿越千山万水,穿越悠长时光,是故国的月,是江南的水,令赵扶风的心一点点地沉,一点点地醉,一点点地热。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拥她入怀。她寒冷而芬芳的气息,是那年夏天最深切的记忆,他不由呼吸沉醉。 江快雪紧紧扣着赵扶风的脊背,如此瘦硬,如此火热,是如梦浮生里唯一触摸得到的真。她对今世已无希冀,料不到二十载后,他的信义和情意如山般矗立于前。江快雪觉得全身血液直要透体而出,不由低下头,隔着粗糙的布衫,狠狠地咬在赵扶风的肩胛上。他身体一颤,随即将她抱得更紧。 连青阮在赵扶风耳边大叫:底野迦呢?快点拿出来。 赵扶风清醒过来,松开江快雪,才发现她深度昏迷,呼吸已经停止。他喂了她两颗底野迦,抵住她背心,运气助药力发散。半炷香的工夫,江快雪的肌肤就沁出微红,汗珠一颗颗滴下来,湿透重衣。赵扶风知她从未出过汗,显然底野迦生效了,一时间欢喜无限。 连秀人伸手试江快雪的额头,竟比自己的体温还高些,哑声道:寒鸦已经解了,你再运内力,只怕小姐受不住。赵扶风停住手,便听江快雪哎哟一声,醒了过来。连青阮兴奋得挥舞拳头,嚷道:底野迦真是神奇。 徐辉夜站在窗帷的暗影里,冷冷地看着众人忙乱。寒鸦意味着他和她的联结,赵扶风却断了他的这点儿痴心。悲伤潮水一般拍打着胸口,剧痛难耐,他只能用内力强行压住寒鸦的发作。对于寒鸦,天王护心丹虽不能治本,却是稳妥之举。以内力压制寒鸦,则易遭反噬,只见徐辉夜周围的空气微微波动,让他看来就像水中的倒影。 连秀人自进门,便没有正眼看过徐辉夜,直至江快雪苏醒。她侧头搜寻,目光化作烈焰,缠绕在他身上。连秀人抬起手臂直指徐辉夜,声带扩张到极点,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顺着她的视线,众人齐刷刷地转过头,也都失去语言,唯有连青阮跳起来,吼道:你枉为剑花堂主,行事比下三烂不如! 赵扶风其实早已见到江快雪颈间臂上的印痕。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用力甚猛,唯恐她挣脱:快雪,那个劫已经结束了江快雪乍然苏醒,神思迷茫,闻言一震。她扬起脸,直视他的眼睛:不,没有结束。可是不管我经历什么,即使跌到尘土之中,我仍然是江快雪。扶风,我相信你,敬重你,低低地、婉转地说出来,爱你。 徐辉夜轻轻地笑,旁边的花瓶出现根须一样的裂痕,随后破裂,哗啦啦跌了一地。他甘愿染上寒鸦,是诚意与她相守之誓,却不料让她觉得跌到尘土之中。徐辉夜激愤之下,猝然收回压制寒鸦的内力,立刻激得寒气在体内奔突不歇。 连秀人在江快雪面前跪了下来,声音嘶哑,几不可辨:小姐,我有隐瞒之罪,我有失察之罪,不敢求你宽恕。连家出事后不久,我就发现徐辉夜身上刺着龙纹,与龙杀令上的图案一般无二。我早知他是龙杀的人,却不曾禀告小姐。上月,我偶见徐辉夜写的一张帖子,发现他将小姐的笔迹模仿得唯妙唯肖,那么召回族人的事,他也脱不掉干系。徐辉夜的意图早有端倪,是我私心太重,令小姐受苦。她反复提到徐辉夜,语气干枯,如谈路人。 江快雪道:秀人,你没有错,不要揽到自己身上。 连秀人惨然一笑,重重地给江快雪磕了个头,身子往后一纵,掌中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向徐辉夜。她突然发难,众人的惊呼声中,徐锦之全力跃起想拉住她,却迟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剑刺进父亲胸膛。 不见鲜血涌出,只有六七粒结成冰晶的血滚落地上,发出叮叮之声。徐锦之抚摸着父亲在瞬间冻结的伤口,惶恐地哭出来。徐辉夜抚摸着他的头发,温和地道:锦之,人都有一死。我甘心被你母亲刺伤,你哭什么? 不是有底野迦么?父亲,你不会死的,不会! 徐辉夜淡淡道:我怎么可能要他的解药?转向连秀人,阿秀,我这一生,负你极多,此刻我极愿有来生,与你做真心夫妻。或者你不爱听,不过我真的这样想。 连秀人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涌出来,她的脚一动,随即站定,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愿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这样也好。秀人,我与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我是什么样的人,其实你并不真明白。我祖父是个契丹人,金国灭辽以后,他流落中原,与一个汉人女子生下我父亲,取汉名叫徐峥。我义母其实是我亲生母亲,父亲认识母亲时,她已有婚约,所以我一生下来就被父亲带走,七岁时才以掌门义子的身份回到华山。 听者无不动容,已故华山掌门柳束素有这样一段艳史固然叫人吃惊,更叫人吃惊的是徐辉夜竟不知为尊者讳,满不在乎地随口道来。 十九岁时,我游历到江南。有一次在虎丘之顶与人比剑,获胜下山时,有辆马车从我身旁驰过,听车中一个女子道,这人好生别扭,明明十招就可获胜,偏要拖到两百招;他的华山剑法看起来法度严谨,我却觉得不对劲,似乎习剑之前学的是刀。我被她说中心病,一怒之下挑开她车帷第一眼看到她,我便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后来打听到她是天机连家的姑娘,我央了母亲上门提亲,却被连先生断然拒绝。 徐辉夜慢慢说着,眉睫上已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显然寒鸦之毒已开始自内而外地发散。 一年后,父亲病逝,遗言要我接管他创立的龙杀,我却志不在此。我不喜欢杀手这行当,希望转变龙杀,重新在白道崛起。父亲手下的老人极力反对,我只好设了一个局,让龙杀缠上天机连家。如此,我便消灭了龙杀内的反对力量,也清除了我接近快雪时的障碍。那时我还未正式接位,除了七灭三破,龙杀中没有人认得我,所以我便站到明处来帮快雪。我唯一没有算到的,是那个横插一杠子的赵扶风。此后我利用龙杀剩余的力量,以剑花堂之名在江湖崛起,而快雪也终于为我所有。 在场诸人均以为徐辉夜是为了江快雪而背叛龙杀,殊不料他竟深沉酷烈如此。徐辉夜的声音越来越僵硬:快雪,七灭三破所以会找上连先生,这缘故,他顿了顿,我只告诉你一人。 连青阮红着眼睛,吼道:小姐别过去,这恶鬼会害你的。 江快雪握了握赵扶风的手,低声道:我一定要弄明白。赵扶风微微点头。她一步步走到徐辉夜身侧,视线模糊,如同回到血光迷眼的那一夜。众人高度戒备,紧紧盯着徐辉夜,深恐他有什么非常之举。 徐辉夜眸中光彩熠熠,凝视着江快雪,俯身到她耳边。未及他开口,寒鸦之毒竟在这刻尽数发作出来,从他左胸开始极速蔓延。江快雪只觉面颊一冰,刹那间他已被冻成一座坚不可破的冰像。阳光穿过他的身体,折射出奇丽的光芒。江快雪忽然发现一丝妖异的蓝光,那是徐辉夜指间夹着的一枚毒针,被封在冰中。他没向她刺出这一针,是不舍,还是来不及,无人知晓。 江快雪侧过头。窗外,阳光明媚,远处的山水草木像涂了一层釉,闪着玻璃般的光泽,空气里流荡着荼蘼的香味。我们的左手还挽着暮春,右指已触到了初夏,这远大时节,只可承受,不可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