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战史》 第一章 受侮辱的氐人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又裂为三国。三国鼎立六十年,其后尽归司马氏,称国号晋,永平元年,司马氏德衰,八王阖墙,杀人盈野,五胡乘时崛起。二十又五年,匈奴人攻陷长安,皇帝司马业出降。司马氏遂偏安江左,与胡人分治天下,是为东晋。 清河郡属于莫州,春秋时归晋、七国时归赵,秦始皇兼并天下,以为巨鹿郡;汉高祖则将巨鹿分割,置清河郡,共领十四县,即是秦朝的历县,汉朝的信成县。清河郡虽大,清河县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 县虽小,名气却大。因为名闻遐尔的高门崔家,就在清河! 弓真默默走着,清河遥遥在望。 他编发成辫,一身纰布衣裳,窄袖合裤,谁人一看,就知是名氐人。氐人的身分地位向来就低,瞧弓真的衣饰打扮,虽然经过好一番修饰整齐,还是显得寒酸落破,也就难免更被人看低了。 前路拦着四名道士,俱是目光不善,手持利剑,剑身还在滴血。 一名道上向弓真招手,恶狠狠问道:“你来清河干什么?” 弓真道:“这些人都是你们杀的?”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数具尸首,伤口迸着血,看来刚死未久。 另一名道士看清楚弓真的相貌,吐了一口痰,“哼,原来是名臭氐小子,大清早便碰到臭氐人,真晦气!”对第一名道土道:“谅这头癫蛤蟆也没身分来求亲,定是来找工作、干活的。祁老三,放他去吧。” 这个乱世年头,杀人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闲聊之间,也可以随随便便提出来,大家也不以为忤。 第二名道士道:“小师君有令,进来清河者有五杀‘佩带兵器者,杀;身怀武功者,杀;容貌俊俏者,杀;前来求亲者,杀!” 弓真道:“你说了四杀,还有一杀呢?” 第二名道士道:“我们瞧不顾眼的,也杀!” 弓真咋舌道:“好辣的手段!你们口中的小师君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二名道士傲然道:“法力通神,有通天彻地之能,鬼神莫测之机的张天师就是我们的师君。小师君就是他的儿子。臭氐小子,你倒说我们的来头大不大?” 弓真身后忽然有一个声音道:“狗仗人势,狐假虎威!” 第二名道士怒道:“你是谁?竟敢于如此大胆,顶撞道爷!” 那人悠然道:“我身怀武功,也佩带兵器,自问容貌也算俊俏,此来清河,正是为了求亲。五杀之中,最少合了四杀,如此说来,你们是非杀我不可了?” 第二名道上看见来人言语放肆,反而退后了一步,望望同伴,胆子才又壮了起来,挥剑道:“大伙儿一起上,把这饶舌的家伙砍成八截!” 四人挥剑组成一个剑网,分从上下左右四方圈住弓真身后那人,剑招偏偏半点也沾不着弓真,剑法大是不弱。 弓真动也不敢动上半点,害怕四人的剑招误伤了自己。 那人叹道:“张元越来越不长进了,派你们这些肮脏家伙拦路截杀,于这等肮脏事儿,给他老子知晓,只怕得活活气死!” 一条银影飞出,四名道士的惨叫此起彼落,弓真看见四人的手臂已给一根纯银短枪洞穿,把四条右臂穿成一串。 四人痛叫:“大爷饶命!” 那人道:“你们回答我一条问题。如果答覆令我满意,我便饶了你们的性命。” 这时弓真才看到那人的面目。他约莫二十来岁,形体略高,风流甚佳,间戴长冠,衣冠锦带,眉宇间露出傲气,一看便知是名膏梁子弟。 四人忍着痛,叠声道:“大爷快问,小人一定知无不答,答无不尽。” 那人所问的却大出四人意料之外,“你们刚才所言的五杀之中,我倒占了四杀。我实在很想知道第五杀的答案,你们瞧我顺眼不?” 第一名道士祈老三忙道:“顺眼,顺眼!” “嗤”的一声,祈老三咽喉喷出鲜血。在这短短一刹那,那人从四人手臂收回银枪,再洞穿了祈老三的咽喉。 他摇头道:“我平生最讨厌说谎的人。我伤了你们的胳臂,你们该当恨我入骨才对,怎会瞧得我顺眼?分明是口不对心。” 第二名道士颤声道:“不顺眼,一点不顺眼……”话未说完,咽喉又已穿了一个洞。 那人道:“你瞧我不顺眼,我又焉能让你活下去?” 这时四名道上死剩二名,他再问其中一人,“你瞧我顺眼不?” 道士格格格格,牙关打战,答不上话来,下场不消说也是多上一个洞,少掉一条命。 那人道:“答不上来,当然也要死。”再问最后一名道士:“你瞧我顺眼不?” 道士自分必死,索性破口大骂:“你这舐痔之徒,天罚你舐痔舐出舌头生个大毒疮,毒疮一直从口烂下去,烂到肠、烂到屁眼、烂到爸爸妈妈哥哥姊姊儿子女儿的身上手上脸上……” 那人皱眉道:“不用说下去了,你走吧。” 道士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你,你放我走?”心道:莫不成他认为我这番话骂得精采,听得高兴起来,饶了我的性命?自己也觉得此说太过荒唐。 那人道:“我留下你的狗命,是要你告诉张元,我卢播也来了清河。如若他要保住性命,速速滚回邺都罢!” 道士应道:“是,是是,我一定把这句话,原原本本告知小师君。”深恐卢播反侮,夹着屁股逃之夭夭。 卢播没看弓真一眼,迳自越过他前去,仿似眼前完全没有弓真这个人。 当然了,像他这样的高门子弟,怎会放一名肮脏的氐人在眼里?便是说上一句话,身体稍一接触,也是失了身分。 弓真没有半点愠怒。受人白眼和鄙视,氐人早就惯了,他这次来到清河,就是不想再过受人白眼和鄙视的生活。他要出人头地! 第二章 访问崔家 清河所以名闻天下,全因高门崔家。 崔家乃系十世膏粱,其先人历任汉、魏、晋三朝将相大官,贵不可言,也富不可言。清河方圆八百里人家,俱是崔家农田;八百里所有人等,俱是崔家的奴仆雇农;整片清河,均是崔家之物。 这番崔家公开招亲,使得北方的少年英杰,全数涌来清河。除了崔家大宅之外,附近设有任何客舍民宿足以住进数百名风姿少年,是以崔家拨出五个大厅,连同上百厢房,称为“招婿馆”,收容各方到来的求亲俊彦。 弓真步入大厅,无人望他半眼。 大厅极大,百数十人分成一簇簇,樗蒲,弹棋,握槊,藏钩,戟射,投壶,围棋,象戟,四维,各自投入于玩乐,本来风雅堂皇的大厅,如今成了乌烟瘴气,比闹市官巷还要不堪三分。 弓真找了一个角落,跪坐而下,从怀中掏出一块胡饼,吃了起来,目光注视着厅中玩乐的人,心想:他们活得真快活。如果换作我也是汉人,天天醉生梦死,不愁吃、不愁穿,是不是比目下快活得多呢?哼,我倒宁愿我是个胡人,仿效石勒,创一番大大的事业出来,方算不枉此生!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头,说道:“怎么了,小兄弟,饭时快到了,你可用不着吃饼啊。” 说话的人面圆口阔,一张脸总是笑吟吟的。看清楚,原来他嘴角天生上翘,是以无时无刻,总带着一副笑容满脸的样子。他的年纪说大不大,不过三十来岁,如果此刻就死,灵堂不免挂上“英年早逝”的横额,只是崔三小姐今年芳龄十七,这人要想当上她的夫婿,却未免大上了十岁廿岁,差不多可以当上崔三小姐的父亲有余了。 弓真愕然道:“你跟我说话?” 那人道:“你是胡人,所以我不应该跟你说话?全是狗屁!人就是人,那有胡汉,贵贱之分?老子可不讲这一套。”用嘴努了场中诸人一下,又道:“你看这班汉人子弟,斗鸡拚酒、不稼不穑,却妄想来当捡便宜的快婿,这才叫贱人呢!” 弓真大喜,“先生,你说得对极了!” 那人道:“我一见到你,便觉得你样貌可喜,我们交个朋友,好不好?我叫史迁世。” 弓真道:“我叫弓真。” 史迁世道:“看你的落魄样子,倒不像是来求亲。想你是跟我一样,来白吃和看热闹的罢?” 弓真奇道:“甚么白吃?”他当然明白甚么是看热闹。 史迁世道:“招婿馆管吃管住,一天两餐,有饭有肉,现今四海大乱,百姓流离,既然有白吃白住的地方,人们还不蜂拥而至?我看这里的人,少说也有一半的人是来白吃白喝看热闹,而非争夺崔家女婿。” 他顿了一顿,笑道:“到了如今,恐怕就连一个想当崔家女婿的人也没有了。” 弓真诧道:“为甚么?” 史迁世道:“崔家乃系北方第一大族世家,一向眼高于顶,别说是寻常百姓,便是次等的高门子弟,要想攀上崔家,当崔家的女婿,也不可能,可是如今崔家纤尊降贵,非但公开招亲,而且声明不论门弟、不论胡汉,只须是武功高强的少年豪杰,便可参加比武招亲。崔家做出这等大失身分之事,你道却是为了甚么原因?” 弓真摇头道:“不知道。” 史迁世道:“今日北方,早已为匈奴汉王所占据。今年年头,中山王攻陷长安,司马晋朝沦陷,此刻中原尽是胡人天下。清河崔家乃系当今高门,家世丰厚,于此乱世,盼望多结势力,万一有何变故,也大可凭力一战。” 弓真见史迁世说话大有条理,分析世事丝丝入扣,大生佩服之心,说道:“我道听途说,崔家累代公乡,乃是书香世代,素来最瞧不起武人。如今居然一反常态,声明招收武人为婿,路旁乡里均在窃窃私议,说不知崔家的葫芦里卖些甚么药。原来中间有这重缘故,怪不得了。” 史迁世道:“来此的少年,本来都是兴兴冲冲,一心想着当上崔家快婿之后,不单衣食无忧,而且攀上名门,飞黄腾达大大可期。嘿嘿,到了如今,他们可都失望了。” 弓真道:“为甚么?” 史迁世道:“小师君昨天来到清河,声言也来争夺崔家女婿。论武功,论家世,这里有谁人比得上小师君?难怪这里许多人均死了争婿之心,只盼留在这里多一天便一天,白吃白喝,大闹一番,也不失为一场乐子。” 弓真想起早上在路途碰到的四名道士,正是自称小师君的手下,问道:“这小师君如此气派,却是甚么人?” 史迁世道:“你有没有听过张天师的名字?” 弓真点头道:“听过。” 当今世上,只要是有耳朵的,谁也不会没有听过张天师其人。 东汉末年,张陵在鹤鸣山作道书以教百姓,入门者皆奉上五斗米,以学道法,故名为五斗米教。张家后人世世代代传任教主,是为张天师,是以斗米教又称为天师道。献帝年间,五斗米教以黄巾为记,聚集教徒百多万人,揭竿起义,声威大盛。 后来,黄巾军虽然被汉军击破,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时的张天师——张角亦未被消灭。直到曹魏时代,曹操招安了张角的儿子张鲁,天师道纳入了朝廷正轨。同时,天师道既为官府所封,势力大增,从农民而及于高门大族,将相公卿,皆信奉五斗米教,短短一百年间,成为了天下第一大教。 文迁世道:“五斗米教中人美称教主为‘师君’。他们口中的小师君,便是张天师的小儿子张元。” 弓真道:“张天师以道传人,权倾天下。崔家为求以儿女婿婚姻结交权势,确是没有比张元更佳的人选。”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卢播,似乎此人并不害怕张元,反而有与张元技量争女之心。正欲询问卢播的来历,忽然听到一阵争吵之声。 一名少年大声道:“刚才我明明掷得五体全黑,其采十六,你为何不准我策马过关?” 另一人比他大着几岁,白净面皮,一身锦衣,懒洋洋道:“你说你刚才掷出啥?” 少年涨红着脸道:“我掷出驴,可得到十六齿。只须给我策马过关,这局我就赢定了。莫非你输不起,想赖帐吗?” 弓真低声问:“他们说些甚么?我可半点也听不明白。” 史迁世道:“他们在玩‘樗蒲’这玩意,近来盛行得紧。你居然没有听过?” 弓真道:“没有,我一直住在农家,这等高门大族的玩意,我半点也不懂。” 史迁世道:“这等赌博玩意,不懂更好。” 白净面皮的青年道:“我们的赌注是两匹绢,对不对?” 少年站起身来昂然道:“不错。” 他这挺胸一立,只见他年纪虽轻,却已练就一身贲肉,高高鼓起,显是一名勇武力士。 白净面皮的青年向后瞧了一眼,一名脸上有痔、痔上有毛的奴仆捧上两匹绢。他道:“这是输给你的,好好拿着了。” 少年哼道:“算你知机。”接过绢布。 白净面皮的青年忽问道:“你用的是剑?” 少年傲然道:“以我这身硬肉,还用甚么兵器?” 看到这里,文迁世低声道:“这少年要糟?” 弓真道:“我知道。” 史迁世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弓真反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史过世道:“那白面青年名叫田麒麟,是兑州有名的恶少,据说曾经投在祖逖门下,学剑一年,剑法大是不弱……” 忽听得“嗤”的一道破空之声,自少年那边响起,少年右臂已给砍断,滚在地上狂嚎惨呼。 田麒麟回剑入鞘,冷冷道:“我以为你的硬功如何厉害,看来还是剑锋比较厉害一点点。” 少年嘶声道:“你,你好狠!输了两匹绢,便得取人胳臂?” 田麒麟道:“第一,我不是输不起两匹绢,而是甚么也输不起。凭你这寒族小子,便是在我手上赢一根毫毛,也是不能!” 这时奴仆为他端来一杯酒,他一喝而光,又道:“第二,以你的身分,敢向我大声呼叫,这无礼之罪,正值上一条臂膀有余。” 却听得一人道:“那第三呢?” 田麒麟一见此人,秀脸欢容道:“卢兄,你终于来到了。” 来人却是卢播,只见他满脸笑容,和田麒麟应是认识。 卢播道:“我既知你在这里,怎会不来找你?不过我来到清河,须得先拜见崔伯伯,待得他遣人安顿妥当我的住处,便匆匆赶来找你了。” 田麒麟叹气道:“如果我跟你一样,也是崔家的世交子弟,那该多好。至少可以住进崔家内府,不用住在这等龌龊地方,跟这些贱人混迹一气了。” 卢播道:“我既来到,难道还少得你的份儿吗?我早对崔伯伯提起,有你这位英雄豪杰存在,请他在内堂预备两间上房,供你和令仆居住了。” 田麒麟大喜道:“多谢卢兄帮忙。” 卢播道:“你千里迢迢,专诚赶来清河,为我助手,这份心意,难道我卢播竟不知好歹吗?不想法子好好笼络你,恐怕你反过去帮张元的手,把崔三小姐抢了过去,岂不甚坏?”说罢哈哈大笑。 史迁世低声道:“卢播也来争婿,看来崔府这场招婚之选,可有好戏看了。” 弓真道:“这卢播又是何许人?” 史迁世道:“河北十姓‘崔卢王李郑、韦裴柳薛杨’,你有没有听过?” 弓其道:“我虽在农村长大,却怎么会没有听过这十大姓?我家农地的地主,便是裴家三房的裴松。”。 史迁世道:“有道崔白银、卢田地、多金还数金季子,崔家藏银之多,甲于天下,卢家田地之丰,也是举世无双,是以河北十姓,又以崔卢两家势力最大。” 弓真道:“难道卢播是卢家后人?” 史迁世笑道:“你猜得不错,卢潘正是博州卢家的长门大公子。崔府这一场五斗米教小师君大战博州卢家长公子,可有得看的了。” 却听得卢播道:“田兄弟,你快点收拾行装,跟我一起搬到内府。” 田麒麟笑道:“收拾行装倒是小事,自有下人打点。只是刚才我跟这不识时务的小子训话,却给你打断了。” 卢播道:“对,你刚刚说到第三,那么三究竟是甚么?” 田麒麟对断臂少年道:“刚才你说,你赢了我一场,我便砍断你的胳臂,好不狠辣,对不对?” 断臂少年狠盯着他,咬着牙根,努力不发出痛楚呻吟,不向敌人示弱。 田麒麟道:“但你错了。” 招婿馆一共有五个大厅。这个大厅总共有百多人,听见麒麟此言,均是不禁一愕,田麒麟杀人伤人,本是极其平常的事,不足为奇。可是他竟自承狠辣,那却是大奇特奇,值得大书特书的怪事了。 田麒麟道:“你冒犯了我,后果不是断一条胳臂,而是要死!”笑了一笑,又道:“我不过是在杀你之前,断你一臂,使你多受一点痛苦而已。” 他拔出长剑,慢慢刺向少年。 少年眼见剑来,便欲滚开。谁知田麒麟伸足踢了两踢,喀勒两声,少年膝盖骨碎裂,跪倒地上。 田麒麟长剑慢慢刺进少年的胸膛,一寸一寸的送进心窝,狞笑道:“我最喜欢看见人慢慢的死,慢慢的死,死得太快,反而没有趣味了……” 少年膝盖骨碎裂,来剑虽慢,却是无从闪避。感觉剑锋送进心窝,痛不可当,遂以左手握住剑锋,阻止剑入。田麒麟一转剑锋,少年五指齐断。 弓真忍耐不住,越身而出,指着他道:“田麒麟,你要杀人便杀,这样子折磨人,怎算英雄好汉?” 田麒麟上下打量了弓真一眼,露出鄙夷神色,没有理他,长剑继续刺进少年的心。 他的奴仆却骂道:“兀那氐人,竟敢骂我家公子,真是不知死活!”一巴掌便掴到弓真睑上。 田麒麟带来的四名奴仆,俱都被他点拨过几招功夫,身手高于常人,弓真也料不到他说打就打,猝不及防,已然中掌。这一巴掌,把弓真掴得金星乱舞,牙血喷出。 奴仆得势不饶人,掌如雨下,弓真给打得倒在地上,蜷曲身子,却一声也不哼出来。 其他三名奴仆在旁打气,齐叫:“打死这氐小子!打死这氐小子!” 奴仆重重一脚朝弓真肚子端下,骂道:“再多几脚,还不把你的肠子也踢出来!”忽觉半边身子一麻,已给别人拉开。 他见到拉开自己的是一名笑容满面的中年汉子,勃然大怒:“兀那汉子,竟敢管大爷的好事,真是不知死活,非把你打得半身残废,屁滚尿流不可!”然而半边身子酸麻,别说把别人打得屁滚尿流,自己倒先半身不遂起来。 史迁世扶起弓真,说道:“你没事吧?” 弓真身体甚壮,吃了多记拳脚,只受皮肉之伤,忍着疼道:“没事。” 这时田麒麟已把少年一剑穿心,瞅着史迁世道:“笑面佛,你竟敢做我的架梁?究竟是恃着你的佛掌,还是你的笑掌?是不是瞧我不顺眼,想把我教训一下?” 史迁世忙道:“不是不是,小人那里敢跟公子作对。这名氐人有眼不识泰山,出言顶撞公子,已受到应得的教训。只盼田公子你大人大量,饶过他一条小命。” 田麒麟道:“这小子是你的朋友?连臭氐人你也不拘,看来传言当真,不错,你真是一名滥交之徒。” 史迁世给田麒麟连番挪揄,也不以为忤,陪笑道:“请公子高抬贵手。” 田麒麟道:“好,念在你笑面佛在武林也薄有留名,我便放这小子一马。只是他顶撞了本公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叫他把舌头割下来谢罪吧。” 史迁世喜道:“谢过田公子。” 他正待找出刀子,却见到弓真也正在打开包袱的结,想来惊恐之后,自己也不得不慌忙掏出刀子来割舌头,保住小命了。 却听得一个人道:“两位公子,好威风,好杀气啊。” 来人却是一老一少两名道土,老道士白须白发,腰背佝偻,怕不有七八十岁了,小道士稚气未脱,不过十五六岁左右,说话的是老道士。 卢播哼声道:“杨泰,你带着小孩子,不好好看牢,却到处乱跑,不怕丢失了小孩给你的主人砍掉狗头吗?”说罢哈哈大笑。 小道士扯一扯老道士的衣袖,说道:“老师,就是这两名不知死活的家伙,想跟我抢老婆吗?”虽然稚气未脱,神气却极是挑衅。 老道土道:“小师君,你猜得一点不错。哼,这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先照照镜子,凭他这副德行,怎配跟小师君争新娘子呢?”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五斗米教的教主之子张元和治头大祭酒杨泰。张天师麾下共有二十八名治头大祭酒,分掌教中要务,这番儿子争婚,自然得派出一名得力部下保护儿子的安危,并帮助夺取崔家小姐作为张家媳妇,光大门楣。 卢播涵养甚佳,听见杨泰奚落自己,怒气不发于睑,正欲反唇相机,田麒麟已抢着道:“看来你们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本公子本想留下你们的狗头多活几天,待到招亲比武那一日,才取掉你们的狗命,免得麻烦。谁知你们不知好歹,竟赶着送死来了。” 杨泰喝道:“卢播,你杀了我三名弟子,如今便一并偿还罢!”抽出背后长剑,挺剑以对。 卢播亮出了短枪,冷冷道:“你的弟子狗头狗脑,对我无礼,本就该死,你对我无礼,下场也必和他们一样!” 杨泰反唇相驳,“乳臭未干的卢公子,倒要看看是谁下场跟他们一样了。” 卢播四周打量,忽道:“这里贱人太多,我们找个地方才战。” 他生性高傲,不欲给低下的人看见他打架的样子,认为有失身份。 杨泰哈哈笑道:“你们这些名门偏多古怪,到那里打,你还不是一样要死。” 他一手拖着张元,与卢播,田麒麟展开轻功,翻出墙头而去,四名田家奴仆连忙跟着主人,可是轻功相差太远,爬上墙头时,四人早已不知所踪,情况不免有点滑稽。 至于给田麒麟杀死的少年,竟然无人看他半眼,没多久,崔家的仆人抬走尸体,众人继续玩乐,就似全没发生过任何事情。 忽然钟声响起,当、当、当,厅中的人纷纷停止玩乐,都道:“吃饭了,吃饭了。” 一群家丁奴婢鱼贯而入,手里捧着一盘盘、一桶桶东西,每个人都可分得一碗肉,一碗酪浆,桶中装着的白饭则任吃无妨。 至于七、八名衣饰华丽的豪门子弟,则对吃饭的人露出鄙视神色。他们随身带了仆役,在客房自设小厨房,自亦不需要吃这等“粗糙”饭菜。 弓真吃一口饭,吃一口肉,喝一口酪浆,只觉生平所吃,从来没有这般滋味。他在农村时,一年吃不了几次白米饭,一生更没有吃过三次肉,至于酿浆,非但喝所未喝,简直闻所未闻,而饭和肉,家乡的烹调和今日所吃,烹调滋味相距甚远,更是不在话下。是以他狼吞虎咽,嚼得起劲,连身上的痛楚也忘记了。 史迁世道:“小兄弟,田麒麟走了可是你的运道。你快快吃完这顿饭,我带你悄悄溜掉,他无法再找到你,你便不用割掉舌头了。” 弓真抬起头来,说道:“你的那碗肉一块也没有吃过,可不可以送给我吃?”这一阵间,他的米饭和肉已经吃得碗底朝天。 史迁世把肉给他,急道:“你快点吃完。如果卢播打胜,田麒麟很快便会回来,到时你要走也走不及了。” 弓真连吃五大碗米饭,至于那两碗肉和酪浆,更是舔得一滴计也没有剩下,拍拍肚皮,正待说话,忽然听得有人在外面大叫大嚷。 “石大将军到了清河,大家快出来看他!” 那人奔过大厅,又大声叫了一遍,“石大将军到了清河,大家快出去看他!” 大家纷纷道:“真的吗?”“石勒不是到平阳观见汉王的吗,怎么会来到清河?”“他在那儿,快带我们去!” 众人纷纷放下碗筷,兴兴冲冲跟了那人出去——弓直连史迁世那一份也吃光了,大部分人才吃了一半,不过为了见威名盖世的石大将军一面,这剩下一半吃不吃也没有相干了。 弓真听见“石勒”的名字,热血上涌,又惊又喜,“石大将军来了,我得见他一见。” 史迁世道:“没错,你最好乘着此刻混乱,快点逃出去。” 他拉着弓真,跟着大伙儿,一起跑出了崔家。 大厅之内,只余下十多位苦哈哈的胡人。在他们的心目中,石勒固然是天下第一大英雄,可是相比起来,还是远远比不上这一顿有饭,有肉,有酪浆的一餐。他们实在饿得太凶,也饿得太久了。 第三章 大英雄 不论汉人胡人,谁也不得不承认,石勒实在是一位大英雄。 他是一名羯胡,从小死了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本来,他不过是一名寻常的羯胡农夫,几乎注定了一生穷苦悲惨的命运。可是,在二十一岁那年,石勒因为一段奇遇,使他成为惊天动地的一代英雄。 那一年,石勒无意间遇上一名叫汲桑的羯胡高手,并拜了汲桑为师。汲桑麾下有数百人马,专杀汉人的贪官污吏。 石勒天赋异禀,不出三年,武功已然青出于蓝,与平昌公司马模在邺一战,单人匹马力敌二万兵马,击倒司马模身边的七名高手,浑身浴血,仍能生毙司马模于军中。这一战震骇天下,自此之后人人闻“石勒”之名而色变。 汲桑死后,石勒接收其部众,归降匈奴人刘渊,成为刘渊麾下的第一名大将。刘渊所以能够在北方称帝,石勒居功至伟。 石勒除了勇武无双,行军打仗之术,亦是举世无双,他与晋军决战,百战百胜,晋朝北方八州,石勒一人攻下其中之七,宁平一战,杀敌十数万人,尽歼晋军主力。 今年长安一役,虽没有参与,可是中山王得以攻陷晋京,生擒晋王,还是多亏石勒先前奠定的基础。 长安攻陷,普天同庆,石勒不到长安见中山王,不到平阳见皇帝,却来清河干甚么? 路并不宽,却站满了人,人人都想一睹石大将军的风采。 终于来了,大家听见马蹄声踢达达响起,急如暴雨,远远看见一面旗帜,大大书着“石”字,马如龙,马如风,来得好快,转眼便至。 来者一共有四十余骑,马上健儿,个个精壮如虎,只除了一名少年,样貌姣好,更胜红妆美女,令人看之心动,几乎忘了他是男儿之身。 穿着将军甲胄的,却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高鼻深目、满脸虬髯,一看便知是羯族胡人。 弓真心下奇怪:石勒成名多年,纵是驻颜有术,看起来也绝不会如此年轻。 他这样想,前面的人已说了出来,“他便是石勒?恁地如此年轻!” 另一人答道:“老兄,你可错了,他不是石勒,而是石勒的从子石虎!” 前面那人笑骂:“他奶奶的,老子巴巴的来看石勒,谁知‘石大将军’不来,居然只来个石小将军,身分差天共地,真是扫兴!” 另一人道:“老兄,你这又错了。石虎非但是石勒的从子,更是他麾下的七大将军之首,武功绝顶,并不在乃父之下;兼之更是勇猛绝伦,石勒的胜仗,倒有一半是他打下的,你说厉不厉害?” 前面那人咋舌道:“厉害,厉害。” 弓真听见那人如此褒奖石虎,不禁多望了他数眼,只见他双目炯炯慑人,气势旺盛,神态威武之极,心想:那人说得非虚,石虎确是一名人物! 不到片刻,石虎一行已然超过众人,逸走无踪。 史迁世催促弓真道:“热闹看完了,快点走吧。”忽地指着弓真腰间,问道:“这是甚么?是你刚刚从包袱里找出来的?” 弓真点头,他的腰带间却是多出了一根竹条,仿似小孩子的玩意。 史迁世失笑道:“你莫非想凭着这竹割舌头?它的边缘虽磨薄了,还是粗糙不平,用来切断舌头,恐怕痛的晕倒哩!” 弓真胀红着脸,答不出话来。 却听得有人大叫:“大家快来,招婿馆死了许多人呀!” 弓真不加细想,立刻随着众人,一起跑回招婿馆。 史迁世捉也捉不住他。此刻身前身后全是人头涌涌,轻功无法可施,要追也追不上,心下大急,只得展开小巧腾挪功夫,闪上前去,偏偏他的轻身功夫不大灵光,比常人也快不了许多。 到了招婿馆,见到地上躺着十数名尸体,都是留在大厅吃饭的胡人。 一名中年人道:“一共死了多少人?” 这名中年人正是崔家的二叔崔相,是崔府的总管,府中大小事务均归他他管。 家丁禀道:“五个厅加起来,一共死了十八人,都是胡人。” 在此乱世,死人没啥大不了。可是同时死了十八个人,而且死人的地方是在北方第一大家崔府,这就不免令人感到事非寻常了。谁人敢来崔家撒野! 史迁世目光搜索,发现了弓真,正兴兴头头,混在人众看热闹。但他无法拉走弓真,因为卢播和田麒麟亦在厅内。 史迁世暗暗吃惊:他们怎么又回到了招婿馆?莫非,杨泰和张元已遭了他们的毒手?杨泰号称掌、剑、暗器三绝,武功极高,张大师方才放心把儿子交到他的手上。照说他就是不敌卢、田二人的夹攻,也绝不至于一时三刻之内落败,那么,这卢,田二人和杨泰一战谁胜谁败,他们又是如何回到这儿的呢? 却听得崔相问道:“有没有活口留下?” 家了答道:“有。当时有四个人在厅内,目睹凶手杀人的经过。” 在场四名汉人的说法均是一样的—— 杀人者一共三个人,俱是黑衣蒙面,看不到面目。他们冲进大厅,为首一人大声喊道:“汉人别动,我们要杀的只是胡人,与你们无关!”,他们杀人好快,犹如斩瓜切菜,不消片刻,所有胡人便已尸横就地。 崔相瞳孔收缩,他已经猜到杀人者的身分了。正因为猜中了,他的眼神才会露出这样恐惧的神色。他再问道:“他们杀人时,有没有表露身份?” 四名汉人相互对望,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出来。其中一人大着胆子,终于道:“他们临走时,抛下一句话:‘我们是杀胡世家的人,你们告诉崔……若然他把女儿嫁给了胡人,将跟这些臭胡人一般下场!’” 他口中的“崔……”正是崔家的家长崔桓。身在崔家,没有人胆敢如此无礼,直呼家长的名字。 在场诸人,人人听见“杀胡世家”这四字,均是屏息静气,连一根针落在地上也可以听见,心中恍然:果然是杀胡世家! 一人问道:“那三人使的是甚么兵刃?”却是田麒麟。 四名汉人很快便答得上来,“一个使刀,一个使棍,为首那人却是一双肉掌,但其余两人加起来,也不及他一个杀得人多。” 卢播解开一名死者衣衫,只是伤口全无伤痕,伸掌轻轻一按,整个胸口哗啦哗啦,塌陷下去,不见了大半片。 卢播变色道:“‘表无奇状,里坏死些’,是不露形阴掌!” 田麒麟也是面色一变,“是杀胡十七友的直明?” 卢播缓缓道:“确实是他。这一掌火候内蕴,外表毫无异状,而腑脏却碎裂成粉,普天之下,除了直阴之外,还有谁使得出这一掌?” 崔相面色铁青,极是难看。卢播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崔二怕不用担心。杀胡世家只杀胡人,不杀汉人。三小姐既非嫁给胡人,又何有惧杀胡世家之理?” 一把洪亮的声音道:“是谁杀了这些胡人的?” 崔相一见此人,满面堆笑且上前迎道:“原来是石大将军和郑大爷,崔相有失远迎,万请恕罪。” 来者正是石虎。他身旁的却是那名美如女子的少年,那少年脱下戎服,换上一身大红罗绮,颜色之艳,只怕连女子也不敢穿上。他不以高冠盖头,却以一副缀以金刚石的步摇覆首束发。耳垂再穿一对通体碧绿的蝙蝠当珥,走路时当当作响,煞是好听。 崔相识得这名男不男,女不女的美少年是石虎麾下的大红人郑樱桃。据说他出身卑微,本来是名伶人,后来被石虎赏识,收归营下,成为石虎的头号亲信。 郑樱桃道:“大将军问你,是谁杀了这些胡人的?你怎么不答?” 他说话阴声细气,极难听得清楚,同时却又咄咄逼人,虽是对着富甲北方的清河崔家的二老爷,口气也像主人喝令奴仆,完全不留情面。 崔相心里暗骂:“孤假虎威!”但仍恭敬道:“启禀大将军,杀掉这些胡人的是杀胡世家。” 石虎道:“是直明亲自下的手。看来,他还带了一刀一棍来。” 郑樱桃问道:“是杀豹刀、桦木棍?”他跟石虎说话时,口气顿然一变,变得又温柔,又婉转,仿似新婚的妻子跟丈夫的枕畔软语。 石虎点头道:“你猜得对,正是他们。” 卢播心下骇然:“这人的目光好犀利,远远一眼,便看出是直明下的手。这三、四年来,石虎的名字威震河北,闻者丧胆,果然有其门道。” 却听得石虎又问道:“一共死了多少人?” 崔相道:“共死了十八人。” 郑樱桃补充了一句:“听说其中六名是羯人。” 因石虎是羯人,所以他特别补了这句。 石虎根本没有理会崔相的回答,退自走到卢播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他数眼,说道:“你是卢播?”语气极不客气。 卢播在石虎凌厉的眼光瞧得气势全失,低头道:“是。” 石虎道:“这位想必是你的死党田麒麟了。”却连看也没有看上田麒麟一眼。 田麒麟出道以来,几时受过这等无礼说话,忍住怒气道:“我就是田麒麟。你找我们有事?” 如果说话的不是成名赫赫的石大将军,他早就拔剑杀人了。 石虎道:“你们两个,谁死?”伸出食指,分别向卢、田二人指了一指。 二人面上变色,田麒麟按捺不住,怒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郑樱桃道:“大将军的意思,是你们两人之中,必须要死一人,他知你们兄弟感情深厚,所以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私下商量由谁去死。” 卢播强装镇静:“大将军,我们与你无怨无仇,为何你竟要置我们于死地?” 郑樱桃道:“以你们的身份,还没资格问大将军‘为甚么’这三个字。” 田麒麟出生以来,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叫道:“你这臭羯胡,让公子先把你杀掉!”拔剑出鞘,剑花撒向石虎胸前七处要害。 崔家此次讲明是比武招亲,是以在场诸人人人会武,见到这一剑,心中均起赞叹:“田麒麟凶狠霸道,果然有其真才实学。这一剑凌厉霸道,深得剑法真粹,看来他已得到祖逖剑法的真传。换了是我,遇上这一剑,必死无疑。” 众人想到这里,忽然感到劲风扑面,一道虎啸也似的刀声破空而至。嗡嗡震耳,几蓬暖暖的液体溅到脸上身上,伸手一摸,竟是鲜血。 瞬息间,大厅不住响起痛苦惨号的声音,如同鬼域,十多人躺在血泊之中,惨声呼痛,他们的身体竟均被腰砍成两截! 这些人肺脏流了一地,一时却未得死,有的在地上呻吟打滚,有的则手指力抓地砖泄痛,抓得指头也出血来。 田麒麟赫然也在其中,叫道:“石虎,你好狠,杀了我!杀了我吧!” 石虎只出了一刀,破断了田麒麟的剑,破断了田麒麟的人,砍断了这十多人的肚腹,这一刀之威之辣,是何等惊人! 大厅诸人心里吓得怦怦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石虎打横送出佩刀,那是一柄五尺有余的长刀,如非他这样的羯胡大汉,如何使得动这柄几乎长可及人的长刀?郑樱桃接过长刀,挈出一块洁白的手帕,仔细抹干了刀锋血污后,插回石虎腰间刀鞘。 卢播吓得面青唇白,颤声道:“石虎,你……” 石虎道:“放心。我说过只杀你们两人中的一人,可不食言的。”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如果你要为老友报仇,我亦是乐于奉陪。你来不来?” 卢播道:“不……不……”牙关格格打战。 郑樱桃道:“还不快滚!” 卢播如获大赦,连忙逃出招婿馆,落荒而逃。 石虎哈哈大笑,大声道:“直阴,你杀我十八名胡人,我便杀回你十八名汉人,看看是你能杀得多,还是我能杀得多!”声音远远传了开去,有心让附近所有人听见。 崔相心想:我初时以为田麒麟和其余十七人不知那里得罪了这魔星,致令死于非命。谁知他杀掉十八名汉人只为报复杀胡世家杀了十八名胡人,田麒麟固然是死有余辜,可是其他的人可死得太无辜了。 在场差不多所有都是汉人,听见石虎一番话,心头惴惴。中原多难,为这等嗜杀胡人所统治,从此汉人难以安寝! 这时给砍成两截的十八人还未死去,弓真目睹他们痛苦的样子,心中不忍,拔出身旁一名青年的佩刀。那名青年由于惊吓过度,竟全然不觉。 弓真走上前,一刀劈在田麒麟的咽喉。 田麒麟喉头“格格”两声,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就此断气。 弓真移步,在大厅绕了一个圈子,把受伤汉人-一砍死。 他这番行动,场中任何人也料想不到。史迁世想要阻止,然而相距太远,更因石虎在场,那里敢出一下声,移动一下身体?只急得猛流汗,心想:这少年恁地鲁莽,刚才差点给田麒麟杀死,怎地如今又重蹈覆辙,犯上同样的错来? 石虎也不阻拦,只是看着弓真,眼睛露出笑意。待得弓真把十八人杀死,忽然道:“氐人少年,你叫甚么名字?” 弓真道:“我叫弓真。” 石虎道:“你为甚么杀掉他们。” 弓真道:“他们反正是必死的了,与其留在世上多痛苦一会,不如一刀了结,免得他们在世上多添痛苦。” 石虎道:“你的心肠倒是好得紧。”陡地厉声道:“我要杀的人,你偏偏插手,难道你不怕死?” 他这一番厉声说话,吓得人人心头一震,虽然明知不是对着自己说话,却都害怕得心头直要从口里跳出来,均想:这氐人小子忒大的胆子,竟敢惹上这杀人王,他的小命只怕不能多保一刻。 弓真道:“怕,我怕死。” 石虎道:“你怕死,却敢管我的闲事?” 弓真道:“我怕死,但我觉得非做不可的事,还是非做不可的。” 石虎脸色一沉,史迁世的心也沉了下去。 谁知石虎却鼓掌道:“说得好!我们喝酒去。” 弓真愕然道:“你不是要杀我吗?” 石虎大笑道:“这里所有人当中,只有你还像个人,有这个胆子,跟我顶撞说话。我不找你喝酒,却找谁去。” 第四章 围杀轩辕龙 崔府内府的花园,英英相杂,泉流绕介,比诸招婿馆的金碧堂皇,这份雅趣的境界又高了一筹。 石虎、弓真对案而坐,郑樱桃在旁侍酒。郑樱桃把大彝置于火炉之上,以扇子轻轻扇火,把美酒温得微烫,酒香四溢,亲手拎起一柄斗,勺起热酒,缓缓流进酒爵,俨然一名服侍丈夫和客人的贤淑妇人。 石虎举爵道:“弓兄弟,先饮为敬。”一口干尽爵中美酒,郑樱桃又为他添了一杯。 弓真喝了一口,只觉辛辣无比,难以入喉,不停呛咳起来。 石虎问道:“你没有喝过酒?” 弓真摇头。 石虎笑道:“许多人第一次也是这样,以后多喝点,慢慢便会爱上它了。” 弓真道:“你第一次喝酒,也是像我如今这样?” 石虎淡淡道:“那次我喝了十斗。” 一樽酒是一升,整个大彝,才不过能盛一斗酒;他第一次喝酒,便能喝上十斗,酒量真是惊人! 弓真叹道:“我倒宁愿喝酪浆。” 石虎大笑道:“我石虎从不勉人所难。樱桃,你找一碗酪浆给弓兄弟,要热腾腾的。” 郑樱桃应了一声,起身去找酪浆去。 石虎自斟自饮,又干了三杯,问道:“弓兄弟,你是何方人氏?” 弓真道:“我是夷陵人。” 石虎“哦”了一声,说道:“夷陵相距清河很远,你此来清河,想来不是为了当崔家女婿,却是为了何事?”。 弓真反问道:“你焉知我不是来招亲?” 石虎道:“你脚步虚浮,无疑不会武功。再说,会武之人,也不会被人打到这个鼻青脸肿的模样。”笑了一笑,又道:“崔家声明比武招亲,你不会武功,恐怕当不了新郎吧?” 弓真不置可否。 石虎盯着他,说道:“当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百姓颠沛失所,民不聊生,我看你的眼神,有一股少年锐发之气,抱负甚高,想来你来清河,是为了碰运气,希望干上一番大事业?” 弓真露出佩服之色,慢慢点头道:“可以这样说。” 石虎道:“你虽不会武功,可是有一股侠义之心、一副勇者不怕之气,连我也敢冒犯,嘿嘿,真令我欣赏得很。不如这样,你加入我的麾下,如果你真有本事,我保证你在三年之内,成为名闻天下的大将军。” 弓真摇手道:“不,不,我不想这样?” 石虎想不到他竟会推搪,慨然道:“莫非你担心不会武功,当不了我的部下?不要紧,我大可点拨你几招,你练会之后,天下罕逢敌手!再说,行军打仗之道,在乎战略勇气,我麾下许多大将,也是不懂武功,却有何相干?” 这一番话,足可打动天下群雄之心。石勒、石虎武功之高,人人皆知,弓真更是亲眼目睹过石虎神刀之威。石虎答应点拨弓真武功,单就这一句话,已是武林中人人人梦寐以求的机缘,不啻保证了弓真必将在三、五年间,挤身于一流高手之列。 再说,石家军威之盛,天下无及,此时北方虽定,司马氏仍然偏安江左,弓真若有幸投入石虎麾下,单就南下进攻司马氏这连场大战,已足以立下名留青史的盖世战功,如他所愿,成立一番大事业了。 这实在是莫大的诱惑、莫大的良机! 弓真想了一想,只是摇头道:“我、我干不来。” 石虎奇道:“你有甚么干不来的地方?” 弓真沉默一阵,记佛思索应不应说出来,终于缓缓道:“你杀太多人了,我杀不来。” 石虎大笑数声,捧起彝器,咕噜咕噜把美酒喝得涓滴不留,抹一抹嘴,才道:“你真是妇人之仁。你知不知,这些汉狗杀了我们多少胡人?汉狗杀我们的同胞时,连眼也不眨,我杀回他们,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 弓真道:“汉人看不起我们的人,杀我们胡人,是他们不对。难道他们不对,咱们也使用同样的不对手段回对他们?” 石虎道:“你有没有听过我从父的故事?” 弓真点头。当今中原,恐怕没人不曾听过石勒的传奇的了。 石虎道:“我从父在并州武乡出生,后来当了农夫。他胆子小得很,下田辛苦的时候,难免耳鸣,也吓得大惊失色,到处向邻人相告。他二十一岁时,并州刺史司马腾下令把所有胡人捉走,贩卖到冀州,作为奴隶。” 弓真道:“我听过这件事。” 石虎道:“可是你未必知道,司马腾为甚么要遣走所有胡人?” 弓真道:“我不知道。” 石虎目光露出了痛恨的神色,说道:“当时并州天灾连连,粮食失收,人民无粮可吃,司马腾为防胡人乘机生乱,便想出这一条妙计:卖走所有胡人,得回来的钱用来买粮,便可以养活他们汉人了。” 弓真一拍桌子,大怒道:“这狗官如此可恶,还算是人!” 石虎道:“由并州到冀州,足有数千里之遥。司马腾害怕胡人途中逃跑或作乱,逼令两人同戴一个木枷锁,套在头项和手腕,两人吃、拉、睡都得跟这副重达五、六十斤的木枷锁在一起……” 弓真遥想石勒遭遇之惨,长长叹了一口气。 石虎道:“我从父途中生了一场大病,只因押解的官兵心想,短少了一名奴隶,便短少了一份钱,不欲把他丢在荒山野岭等死,他才保住了性命。” 弓真道:“之后呢?” 石虎道:“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从父走了数千里,快到冀州之际,忽然遇上了一股义军,杀光了官军,救出了从父。这股义军的首领,便是我太师傅汲桑。” 弓真对于这段事迹,却是耳熟能详,说道:“石大将军有此奇遇,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石虎道:“从父学得本领后,一天单身离开军中,连走三百里,凭着一柄刀,格杀了一百三十一人,身上受伤三十余处,一刀把司马腾这狗贼的狗头砍了下来。” 弓真拍手道:“杀得好!” 石虎道:“弓兄弟,你倒说说,这班汉狗是不是该死。我把他们当作狗一般的杀掉,没有杀得冤枉。”端起酒爵,却发现所有酒均已喝光,皱眉道:“樱桃去拿酪浆,怎地拿了这么久,还未回来?” 一说曹操,曹操便到。只见郑樱桃一手托着木盘,另一手拖着酒桶,袅袅婷婷的走回来,娇笑道:“我知道大哥的酒量,这一彝酒必定早已喝光,所以走到崔府地窖,捧来这一桶上好酒。这所宅子这么大,路程可远得很,自然不免迟了点。” 他拎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酪浆,放在弓真面前。 郑樱桃把酒桶的酒倒满彝器,正欲重新把木炭添进大炉,烫热酒,石虎却一把捉住他的细手。 石虎笑道:“你迟到,是不是该罚?” 郑樱桃嫣然一笑,说道:“大哥你又想怎样?” 他这一笑美得犹如鲜花绽放,弓真一时间忘了他是男儿之身,竟有点儿心神动摇,心道:“古时倾国倾城的绝色尤物,妲妃、夏姬、西施、貂婵想来也不过如此而已。这位郑樱桃如此销魂,怪不得大将军也为他的美色倾倒。” 石虎道:“我们新认识这位弓小兄弟。你唱一曲,让他欣赏你的曼妙歌声好是不好?” 郑樱桃含笑道:“别问我好是不好。大哥你的吩咐,樱桃何曾拒绝过?” 他清清喉咙,便欲开腔。 石虎忽道:“慢着。” 郑樱桃笑道:“又怎样了?难道你又有新的花样不成?” 石虎笑道:“是老花样,不是新花样。听曲之前,先让我解解馋,成不成?”不待美酒烫暖,一口干尽。 郑樱桃道:“大哥的酒虫馋上来,连片刻也等不及了。”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帕,小心为石虎抹干嘴角和溅在衣衫的酒渍,活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对待亲爱的儿了。 他对弓真笑道:“大哥总是这样,喝起酒来,像小孩子喝水一般,喝一半倒一半,倒有一半溅在衣服上。” 揩抹完毕,再把桶中酒倒入彝器,添火温热。 郑樱桃微微一笑,说道:“我开腔了。”清唱道:“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俞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束兮,饮食乐而忘人。心谦省而不处放兮,交得意而志亲。” 歌声婉转哀伤,弓真虽然听不完全赋中内容,大致明白是说一名女子遭爱郎抛弃,在家枯候,以至形神俱疲的惨况,他呷了一口酪浆,只觉先前美味可口的酪浆,如今竟变得又咸又苦。 郑樱桃继续唱道:“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灌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自进兮,斯城南之离言。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恍恍而外深。浮责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书阴。番启启而响起兮,声象君上车音。飘风回而起阖兮,举帷幄之詹詹。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言言。孔雀地集而相在兮,玄猿啸而长吟。” 石虎拍手道:“好曲,好曲,只是太哀伤了一点。” 郑樱桃道:“这是昔年陈皇后为武帝所弃,特奉黄金百斤,聘司马相如择作此曲,以挽回主上之心。武帝听罢此曲,非常感动,陈皇后复得宠幸。” 石虎点头道:“这故事我也曾听右侯说过。” 右侯就是张宾,即是石勒的军师。 此人才学、奇计冠绝天下,号称“机不虚发,算无遗策”,石勒之赫赫军功,倒有一大半出于他的计策,是以石勒尊称他为“右候”。 “右侯张宾,左将石虎”,是石勒麾下的文武二柱,江湖更流传这一句话:“要破石勒,先杀右侯!”可知张宾在石勒军中的分量之重。 郑樱桃又唱道:“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深觉兮,药从容于深宫。下殿块以适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从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分以撼金销兮,声增似钟音。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可以为梁。难丰茸之游树兮,离妻悟而相撑。施瑰木之薄栌兮,委参差以糠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毒瑁之文章。张罗绔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网。” 他唱得凄然,顿了一顿,解说道:“这一段说的是皇宫虽然巍峨饰梁、罗绮错石,但是皇后睡眠于深宫,却孤单寂寞,心噫不舒。” 石虎道:“这汉武帝贪新忘旧,如此负心薄幸,如果我生在当时,一刀便把他的心剜下来,看看是否穿了七、八个窟窿,方才负心若此。” 郑樱桃心情似乎也被哀曲感染,眼眶似见泪水,微带哽咽唱道:“抚柱相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躁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是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已变调兮,奏越思之不可长……” 一曲既毕,郑樱桃抹干泪痕,裣礼道:“献丑了。” 石虎鼓掌叫好,说道:“此曲大妙,只是哀伤了一点。多听未免伤身。”柔声道:“多唱也是伤身。你以后须得少唱此等哀曲了。” “是,樱桃以后再也不唱哀曲了。” 石虎哈哈大笑,“听大哥的话也不用听到这个地步,大哥还未当上皇帝,不是金口下的圣旨,你听个六、七成,少唱点哀曲,大哥便高兴得紧了。” 弓真心头一跳,目下四海鼎涨,连乡间也在传言石勒想推开汉王,自已当皇帝。此刻石虎却称自己还“未”当上皇帝,莫非石勒果然真有篡位之心? 这晚石虎意气甚豪,心情大佳,不知喝了多少酒,跟弓真说了多少话,他历遍江湖,见闻广博,弓真见识虽陋,却聪明颖悟,心思慎密,许多言语一点就透,两人谈得极是投机。 石虎忽然问道:“你当真不肯加盟我们石家军?” 弓真道:“不肯。” 石虎道:“你认为我先前杀那十八名汉人,杀得不对,是也不是?” 弓真直言道:“是。” 石虎道:“田麒麟死不足措,故不待言。你可知我为何杀其余那十七人?” 弓真摇头,心想:石虎先前不是说了,直阴杀了十八名胡人,所以要杀回十八名汉人,以作报复,莫非还有其他原因? 石虎道:“杀人的直阴是杀胡世家的杀胡十七友之一。你可知杀胡世家究竟是哪一门派?” 弓真道:“不知道。” 石虎道:“杀胡世家的家主,名为轩辕龙,是一名疯子,自称是轩辕黄帝的后人,武功得自黄帝的真传。他的武功之高,据说已达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 石虎缓缓道:“这个我也不知。十一年前,轩辕龙刚刚出道,首创杀胡世家,号召杀尽所有胡人。他此言一出,天下胡人震怒,集合匈奴、鲜卑、羯、羌、氐、乌恒、乌丸、浑脱、幕罗、突厥、乌浒、滇、卢水胡十三胡族的精英,一共三百二十二名一流高手,在不竭泉畔伏击轩辕龙,这一战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惨烈可称空前绝后。李雄派出了七十七名氐族高手,竟然给轩辕龙尽数杀掉,无一生还。鲜卑段氏的四兄弟,段匹敌,段匹生,段匹奂,段匹单,给他一掌将匹敌,匹生,匹奂三人击成粉碎,只匹单一人侥幸逃生。我的太师傅汲桑,也是在这一役死于他手下。” 弓真惊道:“汲桑师傅也是死于他的手下?” 石虎道:“不错。据目睹的生还者说,以太师傅武功之高,竟也接不住轩辕龙的三招!此战过后,我和从父往不竭泉为太师傅收尸,见到他的尸体肋骨尽裂,竟是被轩辕龙硬生生用爪挖出心脏而死。太师傅一身硬功,刀枪不入,这门奇功连我从父都未获得传授,但居然给轩辕龙一爪而破!” 弓真道:“这位轩辕龙,武功究竟高到甚么境界?” 石虎道:“我也说不上来,两年前,乌桓族的阿坚柔人来找从父,他也是不竭泉一战的幸存者。当年阿坚柔人是公认的胡族第一高手,与轩辕龙过了十一招,给对方硬把右臂扯下来。他痛极而晕倒,轩辕龙却不杀他,说道:‘我出道以来,你是唯一接到我十一招的人,所以我不杀你。’” “我从父跟阿坚柔人谈论了一天一夜武学,我也在旁,这阿坚柔人胸中之广,对武学所知之深,我也自愧不如。后来从父和阿坚柔人反覆拆解当日轩辕龙所出的十一招,反覆检视阿坚柔人的伤口,终于叹道:‘这轩辕龙究竟是人是神,怎地武功可以练到这个超凡入圣的地步!’,嘿嘿,从父天生异禀,纵横江湖战场,从未逢敌手,如今他竟然自承不是轩辕龙的对手,我实在不敢想像这位狂人的武功是到达何等地步。” 弓真心驰神往,想像轩辕龙的盖世武功,问道:“那么当年不竭泉一战,究竟结果如何?” 石虎道:“当日的三百二十二名高手,只有三十三人幸存下来,然而个个都受了重伤,轩辕龙虽然武功盖世,给这么多的高手围攻,也受了重伤。据说当时他身上的骨头没有一决不是碎的,身上的皮肉也没有一块是完整的,只是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等死。汉王是当时唯一没受伤的人……” 弓真插口道:“汉王?” 石虎道:“正是当今天子汉王。那时先帝才刚即位,汉王还未当上皇帝,是先帝麾下的一员猛将,封号楚王。他在十五岁时,已经练剑有成,而且天生神力,能挽弓三百斤,匈奴刘家之中,没有一个人的武功比得上他。是以先帝派他率领六十六名匈奴高手,参与狙杀轩辕龙。” 弓真道:“听将军所言,轩辕龙今天还在世间,想来当日汉王定是杀他不死的了?他究竟是如何逃脱的?” 石虎道:“汉王知道轩辕花这样的人便是杀了九成九,也得防他有一线生机,是以一剑挥出,便往他的脖子砍下,要割下他的头颅。谁知一剑砍到了轩辕龙的颈际,轩辕龙突然怪叫一声,一掌击在汉王的胸膛。” 弓真颔首道:“轩辕龙不单能动,而且这一掌还将汉王的肋骨尽碎、五脏告伤。汉王一身高强的武功,从此也就废了。” 弓真道:“轩辕龙就此逃走了?” 石虎道:“不错。他逃走之后,销声匿迹,杀胡世家沉寂了好几年,我们均以为他已死了,谁知四年之后,竟然传出他大婚的消息。而杀胡世家亦由他的新婚妻子凤凰夫人主持大局之下,重新集结,而且声势更胜从前。” 弓真沉吟道:“轩辕龙既没有现身,或许真的死了也说不定。凤凰夫人可能只是打着轩辕龙的名声,虚张声势,以召集高手加盟杀胡世家而已。” 石虎目光露出了嘉许的神色,说道:“我们初时也这样想,后来得探子回报,发觉轩辕真的未死,只是不竭泉一役他受伤太重,一直躲起来养伤而已。杀胡世家表面上虽由凤凰夫人主持大局,可是真正的幕后决策人,依然是轩辕。” 弓真动容道:“如果轩辕龙来死,他一旦养好伤势……” 石虎苦笑道:“胡人将永无安日,是不是?这七年来汉王、从父联合了李雄和鲜卑四族,日夕派人明查暗访,想欲打探出轩辕龙躲在何处养伤,只要一查出来,立刻再集结天下胡人,将这疯子斩成肉酱——今日胡人的势力之强,远非十一年前可比,轩辕龙纵是武功尽复,给我们找到了,也得非死不可!” 弓真道:“但愿如此。”又问道:“这轩辕龙究竟为着甚么原因,要杀尽天下胡人?” 石虎道:“他认为当今天下动乱,全因胡人作恶,只需杀光中原所有的胡人,只留下黄帝子孙的血裔,天下便会太平大治。所以,他才联合志同道合的高手,创立了杀胡世家!” 石虎道:“此刻你该当明白,杀胡世家为何要杀招婿馆内的胡人了吧?” 弓真道:“明白了。” 石虎道:“直阴明知我来清河,故意杀掉十八名胡人,杀我一记下马威,哼,我便杀回十八名汉人,杀回他的气势!” 弓真大不以为然,“冤有头,债有主,直阴杀了人,应当找他偿命才对,怎么可以滥杀无辜,拿不相干的人来抵命?” 石虎道:“杀胡世家杀一名胡人,我便杀一名汉人填命,以后他们再要杀我明人,可必定三思而后行。这叫做以杀止杀!” 弓真不明白,“甚么是以杀止杀?” 石虎打了个比喻:“譬如说,我们打一场仗,往往要杀上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才能打胜;要想效法秦始皇,汉高祖,一统中原,平定万民,那我不知要杀上多少人,涂炭生灵,方能达成。可是只需天下平定,数千万人却可永远太太平平,快快活活的活下去。杀一小撮人,却可让更多的人活下去,这就是以杀止杀的道理。” 弓真始终觉得这套道理有点不通,偏生想不出如何反驳,摇头道:“这个嘛……” 石虎像在思索一件极困难的难题,仰头再喝光面前的一爵酒,说道:“杀胡世家盘根错节,势力早已深入中原,只怕比司马晋朝还要强大。如果不是轩辕龙从中阻挠,汉王早将司马氏尽歼于长安一役,岂容他们的残余逃窜江左,偏安一角?” 他嘿嘿一笑,又道:“轩辕龙视我石家军为眼中刺,心中钉,必欲杀光而后快,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普天之下,也只有从父和我石虎有这个力量,足与杀胡世家抗衡、争斗,要不然,胡人早被这疯子杀光了。” 弓真忽地灵光一闪,脱口道:“大将军,不好了,直阴此来崔府真正目的,是为了狙杀你!” 石虎目光含着嘉许之色,“何以见得?” 弓其道:“直阴是杀胡世家一名极重要的人物,对不对?” 石虎道:“不错。” 弓真道:“杀死十八名胡人,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不应劳动到直阴这等大人物出手。他此来崔府,必定有更重要的目的,对不对?” 石虎道:“不错。” 弓真道:“杀胡世家的宗旨,就是要杀光中原所有胡人,对不对?” 石虎道:“不错。” 弓真道:“这方圆千里,只怕没有那一位胡人的身分地位比大将军更高?直阴不是来杀你,还有杀谁?”。 石虎笑道:“好小子,我果然没看错你,今晚我非要把你收纳进麾下不可!” 蓦地反手一擒,拿住正在为他斟酒的郑樱桃的手腕,戚然问道:“为甚么?” 第五章 刺唯一剑 郑樱桃给石虎抓住手腕,奇怪道:“甚么为甚么?” 石虎一字字道:“为、甚、么、你、要、下、毒、害、我?”脸色陡地泛起七彩之色,连抓住郑樱桃的手也是色彩纷然,而且不停颤抖。 以石虎的武功,便是给人砍上十刀,身体也不会颤上一颤,抖上一抖,如今却不断打颤,可见所中之毒极为厉害,以他深厚的内力,竟也镇压不住毒性! 只听墙外一阵阵大笑声,哗啦哗啦的沙石滚动之声,整幅墙坍塌下来,九个人昂然直入,为首者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正是江湖人称“杀人不露形”的直阴。 直阴嘻嘻笑着:“石虎,你气焰好大,杀了我们许多同伴,今日终于教你落在我的手中!”笑声尖锐刺耳,极是难听。 石虎没有理他,只是目光悲戚,望着郑樱桃,低低问道:“为甚么,为甚么你要下毒害我?” 一名长髯男子道:“石虎,不要乱指他人了。毒是老子下的。除了老子之外,谁能炼制得出这无色无味的百色蜈蚣绝命散?连你这等大行家,也得着了老子的道儿!” 这长髯男子手大脚大、脸如重棘,却是“蜈蚣毒人”方山。这番狙杀石虎,杀胡十七友居然出动了两名,可见杀胡世家对于这次狙杀,志在必得! 石虎也没理方山,只是不住道:“为甚么,为甚么,为甚么?”激动之下,把郑樱桃的腕骨握得喀喇作响。 石家军和杀胡世家对立多年,早知对方有方山这位用毒高手。一直以来,石虎所吃所喝、所用器皿,均由郑樱桃小心检视消毒,方才供给石虎使用。如果郑樱桃不力,石虎早给毒过了一百次。反过来说,如今石虎中毒,必定是郑樱桃下的手——其他人根本下不了! 郑樱桃坦然道:“你猜得对,是我下的毒,你杀死我吧。” 石虎拔出佩刀,高高举起,任谁都知道,只需这一刀砍将下来,郑樱桃的首级便将与身体一分为二。 郑樱桃坦然不惧,闭目待死。 石虎把刀举起许久,始终砍不下去,叹道:“樱桃,他们许了你甚么好处,使得连你也要害我?” 郑樱桃不耐烦道:“要杀便杀,何必罗哩罗唆的,半点男子气概也没有!” 方山插口道:“石虎,待老子来告诉你,使你死得眼闭。百色蜈蚣绝命散是老子的,毒却是你的姘头下的,至于他要求的条件,保险你猜上一千年、一万年,也绝想不到!” 石虎喝道:“说!” 方山眯起双眼,半带讥诮道:“这位娃郑的男子啊,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得紧。我许了他千斤黄金、万匹绸缎,他也不受,只求死后跟你同葬一穴,便算遂了心愿了。” 弓真越听越发不解,郑樱桃是石虎的变童,决无疑问。他干冒奇险,毒害石虎,既非为财,便是恨极了对方,只是他怎会要求跟石虎同葬,天下岂有这等道理! 石虎低声问道:“是为了崔三小姐?” 郑樱桃迟疑一阵,大声道:“不错,别以为我不知,你此来清河,便是为了攀上崔家这宗亲事,以为你石家攀上高门之阶,你瞒得我好苦!” 石虎嘎声道:“樱桃,此事实另有原委,我本打算今晚……今晚与你商量……”面容扭曲,说话断断续续,显然毒性已侵入了他的腑脏。 郑樱桃截口道:“你和石勒天天想着图谋以后的鸿图霸业,妄想自立一个羯胡之国,却以为我不知道?石勒叫你迎娶崔三小姐,目的是结纳北方高门,以扩张势力,对也不对?” 石虎默然道:“是,你猜得好准。” 郑樱桃嘶声道:“当日你在洛神祠跟我海誓山盟,说过甚么着?我宁愿跟你同死,也不愿见你和崔三小姐在一起!”挺起脖子,叫道:“石虎,你快点动手,杀了我吧!” 石虎大吼一声,一刀力劈而下,势如雷霆,发出轰然巨响。 只见石虎的佩刀只剩下刀柄,刀锋已然破开地上阶砖,入地至柄,郑樱桃却不见任何异状。 石虎道:“我对不住你,我不杀你。你走吧。”咚一声晕倒在地。 直阴得意道:“石虎啊石虎,你号称‘羯胡第一勇士’,却给我略施小计,便已放倒。智如蠢牛,有勇无谋,你们胡人蠢如虫豹,怎是堂堂汉人的对手?” 方山对郑樱桃道:“郑公子,谢谢你的帮忙。你自刎后,老夫自当依照诺言,把你和这负心人的尸体合葬一起。” 郑樱桃只是呆呆望着石虎,连眼角也没有瞟向方山半眼。他回想前事,只是一片茫然,哺哺道:“大哥,你给我下毒害了,还不忍杀我,我对你却是不是太狠心了?是你对我不住?还是我对你不住?”事到如今,究竟他毒杀石虎是对是错,自己也分不清了。 直阴道:“方兄,大患已除,我们必须再在他的心窝补上一刀,确保隐患,再把这氐人小子杀掉,这份大功,便算是由你和我二人立下了。” 他们二人身列杀胡十七友,是江湖有名的高手,自然不屑亲手杀掉弓真这无名小卒。不待吩咐,一名手下挺刀立前,负责扑杀弓真。 直阴从杀豹刀秦狗手里接过长刀,退自走向石虎。 他举刀便要劈下石虎的胸膛,郑樱桃大声道:“住手!” 直阴愕道:“为甚么?” 郑樱桃道:“他虽然死掉,我可不容你糟蹋他的尸体!” 直阴心道:“你这变童好不蠢钝,你拜托我把你们夫夫两人的尸身合葬,我要糟蹋你们的尸身,还不容易。你此刻却来阻止我,真是迂腐!” 继而说道:“郑兄弟,我只是轻轻朝他心窝刺上一刀,绝不会破坏他的尸身,这个你可以放心。” 郑樱桃断然道:“不成!” 此刻石虎已死,直阴再无用得郑樱桃之处,见他断言拒绝,长刀反而往石虎的脖子砍去,他心想:你跟我反面更好,我便不用对你客气,干脆砍下石虎的头颅向家主领功,岂不妙哉! 一道绢带飞来,卷住了直阴的长刀,却是郑樱桃。 郑樱桃道:“你要动他,先杀了我!” 直阴道:“倒差点忘了你也练过功夫。好,待我先杀你,再砍掉石虎的头颅!”长刀一抖,绢带段段碎裂。 郑樱桃看似温柔文弱,出手却甚是狠毒,正如他谈笑晏晏、不动声色杀掉枕边人石虎,性格阴毒,武功也是一般阴毒。 他使用的兵器却是两条长长的绢带,以柔制刚,忽然又如毒蛇直钉对手眼睛、咽喉、腰肢、下阴等重要部分。两条绢带七彩斑斓,衬上了他的一身大红衣裳,舞动时美艳悦目,仿如仙子下凡,却又收到夺目扰敌之效,敌人眼花撩乱之际,却又怎挡得住他防不胜防的阴毒攻势? 方山呵呵笑道:“老直,你管缠住这不男不女的妖人,我管割头。”从手下手上接过刀,往石虎走去。 郑樱桃大急,蓦地打了三个空心筋斗,足尖踹向直明头顶的百会穴。这一着奇幻无比,却是从伶人杂耍变化出来的武功,他本是优伶出身,一身武功夹杂了舞技、杂耍、幻太等等伶人玩艺,招招千奇百怪,却是难登大雅之堂。 直阴如何容他击退自己,抢救爱郎的尸身?抛开长刀,手掌平放在顶门,脚、掌交并,郑樱桃全身震了一震,震飞七八丈外。 直阴抚掌笑道:“郑小变童,我的不露形阴掌滋味如何?” 方山走到石虎身前,忽见一人拦在身前,却是弓真。 弓真掌中持着一根剑状的竹条,血正沿着竹条滴答淌在地上。 方山一望,刚才负责杀弓真的那名手下,竟已咽喉中剑,尸横倒地,由于大家目光一直注视着直阴和郑樱桃的范围,究竟这位不会武功的弓真如何杀死那名硬手,竟是无人瞧见。 弓真目光按捺不住惧怕的神色,依然挺直胸膛,颤声道:“别过来,别想毁坏石大将军的尸体。” 方山嗤嗤笑道:“我过来又怎样?毁坏石大将军的尸身又怎样?甚至杀了你,却又怎样?”反而退后了两步。 他倒不是害怕弓真。眼前这小子手脚无力、步履虚浮,那能有甚么武功?刚才杀了那名硬手,就算不是使了诡计,而是手底真有三两道玩艺,堂堂蜈蚣毒人方山,也绝不会放在眼里。只是以他的身份,跟这名没没无名的氐人少年动手,纵是一招把对方杀掉,也是自降身分,是以退了两步,让手下来了结这名小子。 方山道:“南方云。” 身后跃出一人,身高九尺,宛如一座巨山,应道:“是。” 这南方云天生神力,臂力足有三百斤之重,曾在晋朝麾下行军,与胡人交战,对付弓真,也算是十分看得起他了。 南方云道:“小子,我拿一把剑给你用,不要说汉人欺侮胡人,我要你死得眼闭!” 弓真没有答他,只是凝望掌中的竹剑,竹剑的血迹已干,一斑一斑淡淡的桃红梁在青丝的竹身上。 南方云哈哈大笑道:“你便凭这柄玩意来跟我决斗?” 方山喝声道:“南方罗唆作甚,还不快快将这小子宰掉!” 南方云应道:“是。”举起莆扇似的大手,往弓真头顶劈下! 他身高八尺有五,臂长足有四尺多,弓真的手臂加上竹剑,也无法沾得着他的身体,这一劈可说是立于不败之地。 谁知弓真偏能刺中他的身体,一剑刺出,刺进了他的咽喉。 这一剑并非甚快,剑招也不见得精妙,所刺方位更非刁钻,偏偏南方云就是躲不过,给一剑刺入喉管,眼睛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喉头“喀喀”作响,扑地倒下。 弓真又杀了一人,似乎比被杀的人更是害怕,用剑虚指众人,几乎哭了出来道:“你们别过来,你们别过未!” 方山和直阴都是武学的大行家,一眼看出弓真出剑无力,的确不懂得武功,只是不知从那里学来几招三脚猫的剑法,出其不意,竟然杀掉两名好手。 直阴眼珠一转,说道:“柳天桦!” 柳天桦应道:“是。”挺起桦木棍击向弓真的胸膛,棍势虚虚实实,难以捉摸。 桦木棍,杀豹刀,是直阴麾下的左右门神,杀害胡人无数,武功自有一定分量。 弓真眼花撩乱,连瞧都瞧不清他的棍招来路,惊叫一声,竹剑伸出,又是刚才那一招,但居然也刺中了柳天桦的咽喉。 直阴和方山对望一眼,心下均是奇怪:这一剑有何精妙之处?为甚么同样一招,竟然可以连杀三名硬手?究竟是三人太过托大、太过不济,还是这内里另有玄机! 方山试探道:“小子,你用来用去都是这一招,莫非你只会这一下子?” 弓真自亦不会蠢得被他言语套出话来,只道:“你倒来试试看,看我会不会第二招。” 两位魔头又对望了一眼,直阴道:“让我来。” 心中试想一遍弓真使过的剑法,拟好七、八着对付他的招数,自信弓真那一剑还未出到一半,已足可置他死命,信心十足,大步上前,心想:这小子毛手毛脚,剑法也是稀松平常,方山门下的南方云死在他的剑下,武功只怕也高不到那儿去。 嘻,方山毒功虽强,武功却是稀松平话。弱将手下无强兵,他的手下,功夫能高到那儿去?柳天桦近来沉溺酒色,武功大不如前,才会着了这小子的道儿,看我一招便将这小子宰狗一般的宰掉! 方山一扯他的衣袖,说道:“我们千金之体,何必跟这氐人贱民一般见识,不如……” 直阴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喝道:“大伙儿一起上,把这小子乱刀分尸!” 他们此行共有九人,弓真杀了三个,再除去直阴、方山,其余四人听到命令,同时往弓真扑去。 直阴、方山相视而笑,均想:“看你一柄竹剑、一招剑法,如何杀得了四个人!” 杀豹刀秦狗来得最快,眼见弓真那一剑送来,心下一晒:又是这一剑!黔驴技穷,不外如是!刀锋一抖,分劈弓真肩头、胁下、右臂,正是弓真剑招的破绽之处。 直阴看得紧握拳头,这一刀所攻部位,跟他心中所想的完全吻合,暗暗点头:这三年来,阿狗日夕苦练武功,果然突飞猛进。有这样的贤助,我直阴何愁不能凌驾于十六友之上,大振声威? 秦狗的刀快要触及弓真的身体,心中一喜,猛地全身气力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此人事不知。 弓真一剑杀敌,然而余下三般兵刃同时攻来,如何能挡?只觉白刃扑面、寒风袭体,道:“我命休矣!此来清河,还末闯出一番大事业,就此死去,实在不甘心?” 却听得三声短促惨叫,来袭的三名杀胡世家门徒竟被一根绢带飞来缠住颈项、勒断喉骨而死。 来人却是郑樱桃,他道:“小兄弟,形势险恶,我挡住这两个魔头一阵,你快逃吧。” 他和直阴硬拼一招,给不露形阴掌震伤内腑,调息了好一会,稍稍回复行动,见到弓真情势危急,即时飞出绢带,杀掉三人,及时解了弓真之厄。 弓真道:“你叫我走,然后你留在这里送死?” 郑樱桃戚然道:“石虎是我害死的,我送还他一条命,也不冤枉。” 双腿一软,坐倒在上。 不露形阴掌已经伤了他的五脏六腑,适才他勉强出招,又加重了内伤,阴劲乘势直冲膝盖的环跳穴,令他再也站不起来。 两大魔头把一切情形瞧在眼里,均付:郑樱桃不足为惧,反而这小子倒是不可不提防。 直阴自忖阴掌厉害,心想:你的剑法再怪,然而只得一招,又无轻功、身法、内力辅助,我俯低身子,从下盘攻来,难道你还能刺中我的咽喉? 主意打定,正待出战,忽地面色剧变。 方山已经叫出来:“他,他还未死!” 只见石虎坐起身来,双腿盘膝,头顶冒出丝丝白气,正在运功驱毒。 郑樱桃凝凝看着他,不敢打扰,激动万分,眼角不禁流下泪来。 方山心下骇然,“中了我蜈蚣之毒的人,可从来没有死不掉的。这石虎究竟是铁人,还是妖怪?” 直阴道:“趁他未回复功力,快动手!” 他话未说完,方山已然扑出,袍抽一张,百数十条蜈蚣从袖里飞出,蜈蚣七彩飞舞,虽然剧毒无比,散在空中,却宛如万千落英,蔚为奇观。 直阴大喜:妙着,妙着!妙着!这千百条蜈蚣噬过来,这小子单凭一剑,如何能挡? 方山挥出的蜈蚣,倒有一半是掷向石虎的。在场三人他最忌惮的,不是弓真,而是石虎,他嗤嗤笑道:“乖乖小宝贝,为父又喂美味的人血给你们喝了,你们感不感谢爸爸?” 猛见弓真又是一剑飞来,连忙扭身闪避,谁知身体无论怎样挪移腾闪,始终逃不出剑尖所指,眼睁睁的瞧着剑尖刺入咽喉,喉头一阵冰凉,全身气力消失得无影无踪。 弓真杀了方山,见到满天尖牙欲噬,万足挥动的蜈蚣,吓得心胆俱裂,浑身发软,竹剑那里能挥动半分来? 却见千百双蜈蚣到了他身前一尺纷纷跌回地面。同时一个转身,扑向方山的尸身,噬咬着他的血肉,发出吱吱声响,令人毛骨惊然。 弓真死里逃生,惊魂甫定,却始终猜不透为何蜈蚣居然放过了自己,反而回噬它们的主人。 原来蜈蚣虽毒,毕竟身不能飞,所以能够飞扑攻击弓真,全仗方山以腕臂之力掷出。方山力道尚未发尽,已然中剑身亡,那一大群蜈蚣便只能飞至半途,不得不跌回地上。 蜈蚣天性毒辣,却绝少无故螫人,方山为培养其毒性凶性,日夕喂以五毒及人血、人肉,是以这群百彩毒蜈蚣非但奇毒无比,性情更是凶残嗜血,见人即噬。方山的咽喉中剑,这群蜈蚣嗅到了血腥味,凶性大发,遂蜂拥而去吸噬方山的血肉。 方山一生玩弄娱蚣,死后尸身反为娱蚣所噬,死无全尸,真可谓作法自毙了。 弓真看得作呕,别过头去,却见郑樱桃把身子挡在石虎身前,保护着他不受蜈蚣袭击。 郑樱桃道:“咦,蜈蚣呢?” 危急之间,他只来得及以背挡着群蜈,保护石虎,看不见此间的情景。 回转身来,见到群蜈已把方山的尸身吞下了三分之一,血肉模糊,吓得尖声高叫起来。 弓真张目环顾,只见直阴逃得不知所踪,方才松了一口气。 郑樱桃也吁了一口气,细声道:“这魔头终于走了。” 一阵气血翻涌,捂住胸口,一口血始终咯不出来,心下骇然,直阴的不露形阴掌掌力聚在内腑,半点劲力也不外流,确是一门绝毒神功,如果不是生性既谨慎,又怕死,不敢以身试弓兄弟的剑招,硬要一战上来,以弓兄弟的一招剑法,决计敌不住他的无数阴毒武功。 他深知要内腑复元,唯一途径便是不停以内力镇住阴劲,待阴劲一丝一毫自体内排出,腑脏的内伤定会慢慢复元,可是此刻心念石虎的毒势,自己甚么也顾不得了,正欲回头看,突然听到“咚”的一声。 坐起身来的石虎,竟然又倒了下来! 郑樱桃吓得魂飞魄散,看石虎的身子,只见他的皮肤七彩纷呈,竟比先前更鲜艳了数分,情知他的内力终于压制不住百色蜈蚣绝命散的毒性,哭叫道:“大哥,是我害死了你!是我害死了你!” 这时五、六名石家军士冲了进来,走到弓真身前,连声问道:“将军没事吗?” 郑樱桃正在恸哭石虎,听见这些声音,猛然抬头一望,指着这批军士道:“你们冒充石家军的人!” 但这已太迟了,为首军士伸爪夺过弓真的竹剑,左手暗藏的匕首已然插进了弓真肚腹。 弓真这才瞧清楚这军士的容貌:他剃了短须,军服内多穿了三件厚衣,显得身形臃肿,正是直阴! 直阴嗤嗤笑道:“你们胡人就跟蠢牛一样,能打的尽管不少,说到用智,却那里是衣冠之邦的对手?老子略施小计,就把你的小命夺过来了,你心服不心眼?” 弓真咬牙道:“你好卑鄙!” 他竹剑已失,武功已跟平常人无异,小腹给匕首齐托刺入,血流如注,用手掌按住伤口,退后几步,背靠一片假山石,方能勉强站立。 直明随手拗断竹剑,奸笑道:“氐人小子,痛吗?你慢慢挨一会儿痛吧。待老子先宰了这头大老虎,方来一块肉一块肉的取你的性命——老子跟方蜈蚣朋友一场,可得为他好好报仇,不会这么容易让你死掉哩!” 弓真疼得身子颤抖,连话也说不上来了。 直阴率着五名军士,朝石虎走去。 郑樱桃目光怨毒,指着他道:“这些军服你们是那里得来的?” 直阴漫不在乎道:“这还用说,自然是从你们石家军的身上剥下来的了。” 郑樱桃紧盯着直阴:“你杀了他们?” 直阴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是我下的命令,他们动的手。”指一指身后五人,又道:“你应该想得到,否则我们激战了这么久,为甚么你们的部下居然一个也没有闻声出来助拳呢?” 郑樱桃认出了五人的来历,“无恶不作五晋人,原来你们也加入了杀胡世家。” 直阴道:“天下胡人,皆是虎狼之徒,凡是汉人皆得而诛之。他们入杀胡世家,也是大势所趋。” 郑樱桃道:“你杀了我们的军士,他们可大多是汉人。” 直阴道:“他们身为汉人,与胡人同流合污,助纣为虐,更是该死十倍!” 郑樱桃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跟我这助纣为虐之人合作?” 直阴道:“你既抱了事后自杀之念,我跟你合作,又有何妨?如今你既不肯死,我只有亲自动手了。” 郑樱桃道:“狡兔死,走狗烹,你这个吃人不吐骨的家伙。” 直阴淡淡道:“汉人作风,本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想来你跟胡人舐痔太多,数典忘宗,忘了汉人的习惯了罢?” 郑樱桃咬牙笑道:“你真够狠!” 打出七点寒星,分钉直阴七处大穴,身子飞扑上前,张口一咬。 这一招使得极是阴狠刁钻,既在笑语盈盈之时发出暗器,那飞身一咬,更是泼辣无赖,叫人意料不及。然而直阴是何等样人?伸手一招,七点寒星无影无踪,郑樱桃身子同时震飞丈外,半分也沾不着直阴的身体。 直阴道:“我要你亲眼看着爱人给我大卸八块,割下头颅,方才杀你!”举刀便往石虎的身体砍去。 郑樱桃奋起余力,绢带飞出,卷住长刀,刀锋一偏,砍进石虎的大腿,鲜血直流。 直阴道:“郑樱桃,你是找死!”回刀一展,直往郑樱桃身前体砍去。 他并非要郑樱桃的命,而是要他的一双手! 郑樱桃那绢带一卷已使尽了剩下的气力,那里避得开这一刀?长声哀鸣道:“大哥,樱桃无用,保不住你的身躯了!” 突然一声大吼:“停刀!”声若龙吟,连直阴这种大魔头,听这记吼声,刀势也不禁窒了一窒。郑樱桃趁此空隙,扭身一闪,避开了断手之厄。 直阴也顾不得郑樱桃了,他身前赫然站着一名天神般的大汉:石虎! 弓真大喜道:“大将军,你醒来便太好了。”适才石虎那一吼内力激荡,音波犹如有形有质,将他的伤口震得鲜血更流,然而他大喜之下,浑然不觉。 只见石虎神威凛凛,站立在直阴身前。直阴瘦小的身躯跟他相比,有似侏儒,显得十分可笑。 石虎脸上的蜈毒百彩依然未退,显然毒性未解,然而已吓得直阴连退数步——毒性未解的石虎,始终还是那位令天下惊怖、杀人如麻的石虎大将军! 直阴心念急转:杀他,还是不杀他?今日不杀他,恐怕以后再无机会!可是要跟这个威若天神般的人物动手,他却说甚么也不敢,然而,杀胡世家的门徒临阵脱逃的刑罚,也是死路一条。 石虎声音嘶哑,问道:“直阴,你想杀死我?”他大腿中了一刀,鲜血染满了裤管。也是幸亏这一刀,痛楚使他蓦然惊醒,及时拦住了直阴。 直阴硬着头皮、毫不示弱道:“你是胡人,我是杀胡世家的人,当然要杀你。” 石虎道:“很好。我是胡人,你是杀胡世家的人,我也要杀你!” 直阴喝道:“这厮中了毒,不足为惧。大伙儿一起上,将他乱刀分尸!” 长刀抖起数朵刀花,脚步却是钉在原地不动。 无恶不作五晋人不知直阴口说进攻,脚下却在打着“不胜便逃”的退堂鼓,兼之他们性情剽悍,泯不畏死,“取你胡狗性命”声中,五股兵刃已朝石虎身上劈去。 刀光犹如霹雳,一闪而逝。 叮当的兵刃坠地之声,无恶不作五晋人兵刃创断,五个人分成十截,血狂喷而出。 再看直阴,已然人影不见,地上却多出了半截削断了的刀锋,一条血淋淋的左臂。 石虎只出了一刀,削断六件兵刃,毙了五名横行晋北的高手,断了一个不可一世的大魔头的手臂! 直阴凄厉的声音远远传来:“石虎,你中了蜈蚣毒人的百色毒蜈之毒,活不了多久,我这条左臂之仇,阎罗王自会跟你去算,你等着死罢!” 石虎手掣实宝刀,木然而立,脸上色彩更是粲烂十倍,忽地“咚”声而倒。这一倒,再也站不起来了。那一刀之痛,毕竟不能令他清醒太久。 郑樱桃伸指一探石虎鼻息,发觉还有微细气息,情知石虎内力深厚,自然而然抑住毒性,不令其攻心致命,然而也仅止于此而已。然而百色毒蜈的毒性如此霸道,再挺下去,石虎终究是支持不住,还是不免一死。 他抹干泪水,大声道:“崔府的人何在?备马车!马车迟到片刻,我把你们崔家上上下下,杀得鸡犬不留!” 崔家的人早守在附近瞧热闹,只是杀胡世家的人动手杀胡人,他们焉敢阻上一阻,拦上一拦?此刻听见郑樱桃要马车,自亦有人立刻飞奔前去预备诸物。 弓真心中奇怪:郑樱桃要马车到那儿去?然而眼下肚腹剧痛,痛得坐倒地上,目光也模糊起来,心下虽奇,却那里问得出半句话来? 郑樱桃走到他的身边,幽幽道:“小兄弟,我郑樱桃做了一生最蠢最错的事情,多谢你仗义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大哥的毒性,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解,只是这人行踪飘忽,性情又是极怪,我既不知能不能找到他,也不知找到他后,他肯不肯出手相救,只有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小兄弟,你的大恩大德,只有留待日后有机会,方才图报罢。” 此时崔府家丁备好马车,郑樱桃把石虎拖进车厢,得儿得儿驱马而去。 弓真受伤太重,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第六章 长安第一剑 弓真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不是死了,这里是不是仙境?” 只见四周画栋雕梁,室内摆放有琴有几,自己则躺在香喷喷的锦帐帷幛之内,舒适得难以言喻,难怪弓真有此一问。 一名少女坐在弓真床边,听见弓真此言,忍不住嗤嗤一笑,自知失态,随即端正面容。 弓真端详她的洋貌。只见她的年纪比弓真还小着两、三岁,形容尚小,身量未足,容貌却是清纯秀丽,眉目如画,看得出长大之后,必定是一位美人儿。 她头梳双鬓,一身清雅,衣饰光鲜得直可照人,弓真看得呆了,愕愕问道:“你,你是仙女吗?”忽地满睑通红,忙道:“你,你在干甚么?” 原来此刻弓真的上身全裸,少女正将一块一块暖热的小布,贴在他的身体。男女授受不亲,弓真自然红起脸来。 少女道:“奴婢正为公子换药。李大夫说,公子敷上刀伤药,总得两天换一次,今天是第三天,该是换药的时候了。” 弓真傻傻道:“奴婢?公子?大夫?”心道:“你不是仙女吗?怎么自称奴婢?” 少女道:“奴婢名叫穗儿,是二爷吩咐来照顾公子的伤势。公子有何吩咐,尽管出声,穗儿必定尽量办妥。” 弓真一拍额头,“哦!”终于将晕倒之前的事点点滴滴,陆续记起,对于眼前事情,也猜到了十之五六。 他晕倒之后,崔相把他抬进内堂,找了最好的大夫,悉心医治,终于将他救回。 崔家这番为三小姐招亲的本意,就是延揽天下英雄,在乱世之中保护崔家,如今见到弓真仗剑力战杀胡世家,并且一剑刺杀蜈蚣毒人方山,如此少年英雄,岂有不尽力巴结之理? 在崔家长驻的大夫,当然是当今顶尖儿的名医,而且任何珍贵的治伤药粉,崔家均有齐备,加上穗儿的细心照顾,弓真伤势痊愈的很快,才五、六天,伤口已结了一道短短的疤。 这天,穗儿正为弓真洗涤伤口,崔相翩然而至,进房慰问,语气温和得有如亲人:“弓少快,你的伤势怎样,有没有好一点了?” 弓真道:“多谢二势关心。幸得二爷多方照顾,在下的伤势已痊愈了五、六分。” 崔相瞟了穗儿一眼,说道:“这几天来,穗儿照顾公子,不知公子可否满意?” 弓真道:“满意,满意,太满意了。只是弓真山野鄙人,一向照顾自已惯了,如今有人服侍,反倒……反倒有点不习惯。” 崔相沉下脸来:“穗儿,你竟使得弓少快感到不惯,这双手还要来何用?来人,给我砍掉了!” 他身后跟着四名奴仆,一声令下,四名奴仆左右挟住穗儿,穗儿急得大哭起来:“二爷,穗儿以后不敢了,必定加倍尽力,服待得弓公子更周到,请您大发滋悲,饶过穗儿吧!” 弓真忙道:“二爷,慢着。” 崔家乃系世家大府,对奴婢管教甚严,穗儿虽然服侍了弓真六天,却没有跟弓真说过一句越规之话,弓真亦不是多言之人,谈不上对她有甚么交情。然而二人毕竟相处了六天,而且穗儿细心巧思,照顾得弓真极是妥贴,弓真自然不欲她就此而断手。况且,这断手还不是因为他的一时失言而起! 崔相道:“弓少侠既然吩咐在下不要砍下穗儿的手,即是要把穗儿揽上身了。未知是否这个意思?” 弓其根本不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张舌不懂得回答。 崔相又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将穗儿送给少侠。她既不是崔家的人,我亦无权割她的手。她今后的生死荣辱,全仗少侠的处置了。”瞟着弓真的眼神,狡猾得有如一头狐狸。 弓真料不到他有此一着,呐呐道:“这,这个不成……” 崔相道:“弓少侠不要穗儿,那穗儿又变回崔家的人了。穗儿服待客人不力,理应砍下手来。来福、来禄,把这小丫头拉到后房,一双手砍下来喂猪!” 弓真望着穗儿,只见她的眼神又是惊惶,又是哀求,心中不忍,只得道:“二爷要把这丫头送给在下,拂拂美意在下本不敢辞,只是……” 崔相道:“只是甚么?” 弓真苦笑道:“只是在下一介胡民,自身难保,却怎养得起奴婢?二爷这番心意,在下愧不敢受,只盼二爷收回成命,也别难为了这位小丫头。” 崔相笑道:“弓少侠必须如此?以少侠一身武功,便是奴婢百人,也是养得起,何愁区区一名小丫头?” 轻拍手掌,八名奴仆用扁担抬入十六个礼盒。八人步履沉重,显然盒内物事分量不轻。 他道:“少侠击退杀胡世家来犯凶徒,崔家无以为报,聊备黄金百斤,上绢千匹,新衣十袭,敬请笑纳。” 这番说辞极其牵强。杀胡世家来杀的只是石虎和招婚馆等人,弓真杀退杀胡世家,却干崔家何事?只是到此关头,弓真无法推辞,只得收下礼物,谢道:“多谢二爷。” 崔相肚中暗笑道:“这样一来,崔家又多笼络了一名高手,弓真受了这样的‘大恩’,要是崔家有求,他能不出手相助么?” 他对穗儿道:“穗儿,今后你便是弓少侠的人,崔府的事,与你再不相干;崔府的人说的话,你也不用再听,至于弓少侠对你好不好,那就是看你的造化了。” 穗儿道:“奴婢知道。”向崔相叩了三记响头,算是谢了崔家主仆之恩,再向弓真叩了三记响头,说道:“弓公子,穗儿以后便是你的人了。以后有甚么吩咐,穗儿一定尽力去办,如果办得不好,公子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奴婢也是毫无怨言的。” 弓真急忙扶起穗儿,连声道:“快起来,这等大礼我可消受不起。我……我一定会好好待你,不会打你骂你的。” 崔相从身上掏了一张画押,送给弓真,说道:“穗儿是司马家赏给我们的军奴之后,没有卖身契,长兄和我画下这张契约,声明把穗儿送了给你,此后穗儿跟崔家算是一刀两断,毫无关系。” 弓真接下画押,啼笑皆非,崔相连画押也预备好了,可见此行深思熟虑,早就预备把丫头送给他。 崔相在他耳朵低声道:“我们崔家的家教一向严得很,下人不敢乱来,这穗儿还是处女,你是他的主人,喜欢怎样,便拿她怎样吧,她可绝不敢反抗的。”说到这里,吃吃的笑了起来,笑得淫邪无比,与弓真第一次在招婿馆见到时的道貌岸然,判若两人。 弓真不懂回答,期艾以应。 崔相收敛淫笑,正容道:“弓少快,今晚长兄设宴于弘毅阁,他吩咐崔相,务必请到少快大驾光临,与他共谋一醉。” 弓真那里能够推辞,说道:“一定到,一定到。” 崔相走后,房间里又只剩下弓真和穗儿二人。 穗儿刚打了盆热水进房,轻声道:“穗儿服侍公子更衣沐浴。”便欲为弓真解开腰带。 弓真大窘,说道:“不用,不用沐浴……”他出自农家,一向甚少沐浴,乡民个个如此,互相也不以为臭。 忽然回心一想,崔家人人衣饰光鲜,面白如玉,自己今晚赴宴,可不能太过邋遢,失了主人家的面子,改口道:“不用为我沐浴,我自己洗便成了。” 穗儿道:“公子何出此言?为主人沐浴更衣,是奴婢的天职,公子不要穗儿服侍,是不是嫌弃奴婢了?”眼眶一红,便欲哭了出来。 弓真道:“不是,不是,我很喜欢你的服侍,你,你服侍我沐浴吧。” 稳儿破涕为笑:“多谢公子。”看见弓真这样说,才松了一口气。 要知当时奴婢贫贱无比,幸与不幸,生与死亡,全仗主人一念之间,是以为奴为婢者,无不曲意承欢于主人,生恐失宠,那以后的生活便苦不堪言了。穗儿此刻求得新生,必要测知主人对自己的心意,方才放心。 穗儿为弓真宽衣解带,将白布放在温水中浸湿,慢慢清洗弓真的每一寸肌肤,却小心避开了他的伤口,她本是崔相妻子的丫头,平生别说没有为男子沐过浴,连男子的裸体也没见过。此刻见着弓真赤裸的身体,不由得心头狂跳,却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逐分逐寸洗擦弓真身体的垢渍。 弓真那里受过这种对待?只羞得脸红耳热,全身都像软了下来,只除了一处坚硬如铁的部位。他只觉得羞不可抑,然见到穗儿浑若无事,只好也是装作浑若无事,任由穗儿为他洗涤干净,至于崔胡先前对他所说的一番淫话:“你喜欢怎样,便拿她怎样吧,她可决不敢反抗的。”却是连想也不敢想。 他的身体实在脏得要命,穗儿换了五盆水,方才尽清垢渍,穗儿为他刮清稀疏的胡子,换走了一身脏衣,弓真顿觉精神百倍,仿似换了一个人,人也神气起来。 穗儿端详了他数限,赞叹道:“公子,原来你这般——”情知失言,突然收口。 穗儿笑道:“没,没甚么。”她想说的是“原来你这般俊”,转念一想,主仆有别,此话还是不说为佳。 弓真正色道:“稳儿,我也是贱民出生,今日得你服侍,已不知是几生修来的福气。你我名虽主仆,实则我当你是朋友,你有甚么话,都不妨对我直言,我决不会责怪你的。” 穗儿脸上露出感激至极的神色,说道:“多谢公子。” 弓真站起身来,搅照铜镜,只见镜中一名翩翩世佳公子,几乎连自已也认不出自己来,不禁多看了几眼,自己也觉得有点陶醉。 穗儿忽道:“公子,穗儿为你梳一梳头。” 弓真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不用了。我本来就是胡人,如果打散了编发,数典忘宗,反而更为汉人所笑。” 原来他身上这身锦衣,是汉人装束,衬上他的胡人编发,显得十分古怪。是以穗儿想为他把编发解下,盘在头顶,戴上冠冕,便活脱一个汉人佳公子了。也是因为氐人和汉人样貌相差不远,方能如此,换作羯人或是鲜卑人,高鼻深目,便是换了汉人衣服,也是一看便知,只有被讥笑不伦不类的份儿。 弓真穿上这身宽施大袖的汉人衣饰,颇觉不惯,右袄宽袖倒还罢了,那条开裆胯裤,下体凉风飒飒,仿似没穿裤子一般,方才令他提心吊胆,深恐露出不雅景象。 穗儿道:“公子是氐人英雄,不稀罕汉人服饰,明儿奴婢为公子选上几件氐人英雄穿的衣服。” 弓真道:“这也不必忙。”忽地想起一事,说道:“但有一件要事,请你立刻为我办妥。” 穗儿道:“但请公子吩咐。” 弓真细细嘱咐完毕,穗儿立刻去办。 弓真走出房间,只见阳光耀目,不可逼视,回想六天之前,自己还是不名一文的臭氐小子,今日却已跃为“弓少侠”,有黄金百斤,上绢千匹,奴婢一名,俨然新贵,一切仿如隔世! 这弘毅阁楼广敞弘丽,饰金饰红,飞檐藏龙,柱底压龟,处处逾制,王公也是望尘莫及,若是换了太平盛世,早就是僭越的九族连诛之罪。只是今时天下纷扰,连皇帝的位子也坐不牢,坐不久,谁去理会有没有人僭越逾制? 崔家这一代的家长崔桓早在恭候。 席间还有两人,却是张元和杨泰,各据一几而坐。杨泰左肩高高肿起,显然内里缠着布带,想来当日与卢播和田麒麟一战,吃了一点小亏。 余下还有两张几子,一张是给弓真坐的,另外一位客人又是谁呢? 弓真打量四周,只见分站十多名劲装汉子,想是护院部曲之流。弓真近日接触武功之士多了,看人颇有眼力,见这十多人目光炯炯,下盘稳健,显然均是硬手。心想:崔大爷身娇肉贵,护院好手众多,也是理所当然。 崔桓见到弓真,十分热情,拉着他入席坐下,说道:“小师君,杨老师,让我来介绍,这位便是以一柄竹剑杀掉方山以及二十位杀胡世家高手小英雄,弓真少侠,真是少年出英雄,了不得,了不得。” 其实加上方山在内,弓真也不过杀了五人。崔桓夸大了一倍多,然而际此情形,弓真却又不便否认,内心却难免有点“不胜抬举”的心虚之感。 张元自幼娇纵,妄自尊大惯了,听见崔桓赞扬弓真,“哼”了一声,却不言语,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杨泰却道:“少侠‘封杀一毒,智破百足’,这一战名震江湖,今日一见少侠丰神俊明,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幸会,幸会。”心道:“听说你不懂武功,只是不知从那里学来一招奇妙剑法,却来胡充高手,待我今晚查探清楚你的居处,悄悄割下你的狗头。你既然活不久长,我赞你几句,又有何妨?” 他心忖:田麒麟断首,卢播气走,石虎中毒给送走,只需再干掉这个古里古怪,不知从那里钻出来的氐人小子,还愁小师君娶不到崔家三小姐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这样一来,非但自己在师君跟前大大立功,今后五斗米教的人才跟清河崔家的财富联合起来,五斗米教说不定可以回复后汉时的盛况,纵使不能问鼎中原,也差不多了。 这日崔桓请客,菜肴不消说极是丰盛,山珍海味、鱼羊八珍,皆由崔家巧厨妙手烹制,仆奴端上烫热美酒,以待嘉宾。 崔桓身为主人,先饮为敬,三巡之后,主客均可不拘小节,放怀饮食。 崔桓轻拍手掌,十六名胡姬鱼贯进入,其中八位分持琵琶、羯鼓、羌笛、胡笛、胡箜篌、胡角、胡篪、胡笙八种乐器,合奏合唱,另外八伎则翩翩起舞,却是有名的《狮子舞》。 只听得歌管惮惮,铿鼓锵锵,高音高若钧天,低音低若沉雷,虽然不及郑樱桃的哀哀妙音,然而其声轻跃,却是别有滋味。 八位舞伎举止轻飘,或跃或踊,乍动乍息;跃脚弹指,撼头弄目,个个身披轻纱,身躯美处若隐若现,令人血脉偾张,大压视觉。 张元忍耐不住,一把搂住一名舞伎,伸手便往舞伎的衣裙底掀去,淫笑道:“美人儿,让小师君摸摸看,胡人的皮肤,是否跟汉人一般滑?”看来他人虽小,色心却一点也不小。 舞伎受辱,却不敢反抗,只是望着崔桓,听候他的吩咐。 杨泰连向他打眼色,张元方知失态,讪讪然放下手,暗呼糟糕:这回在未来岳丈面前大大出丑,可不免给他看低了我几分,可如何是好?慌慌忙忙,放开了舞伎。 他向杨泰露出求救的神色,杨泰心中也骂:小师君真不成气候!平时在邺都胡天胡地,也还罢了,恁地在崔桓面前,也露出这等丑态,非但给他看低了你,亲事随时不成,连师君的面子也给你丢光了。强装笑容,说道:“崔太宰,小孩儿酒后失态,不要见怪。” 永嘉年间,崔桓曾任太宰,兼中书侍郎,是以杨泰称他为“太宰”。 崔桓轻描淡写道:“张世兄既然喜欢这些胡姬,美人赠英雄,我便借花献佛,把她们都送给世兄吧。” 杨泰道:“崔太宰,刚才小师君只是酒后戏言……” 崔桓道:“张世兄是酒后戏言,我可不是。我崔桓送出之物,犹如泼出之水,世兄既然不要,我留来也是无用。秦无有!” 他身后霍地闪出一名男子,右臂已断,装上一枝铁锥,身法决如鬼魅,铁锥连挥,两名舞伎脑浆进裂,尸横就地。 崔桓微微一笑:“世兄这才对劲。” 挥一挥手,铁锥男子又如鬼魅般隐回布幄之后。 弓真心道:“崔大爷跟他弟弟一样,喜欢残杀奴仆,逼人收下礼物,行为如出一辙。” 杨泰惊疑不定,秦无有,岂不是通州苦竹坞的坞主?据闻他轻功极高,一身家传的苦竹手,右榴拳也是不凡造诣,怎地居然断了手臂,装上一枚铁锥,变成了崔桓的随从? 至于崔桓送歌妓此举,虽然好像做得极为漂亮,然而明眼人却知他内心对张元极为恼怒,做出送伎的行为,以使杨泰难堪。 杨泰自然心知肚明,除了肚里大骂小师君不长进之外,却是别无他法。 崔桓捧起酒爵,笑道:“喝酒,喝酒。”一饮而尽。 忽听到一阵长啸,清越犹如鹰吠长空,声虽远而音却情,显然啸者内力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崔桓喜道:“他来了。” 杨泰心下奇怪:来者是谁?世间哪人笑得如此猖狂,还有这样高的内力?莫非……是他?想起一人,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长啸之声越传越近,来得好快,来人瞬息已到弘毅阁。 只见来人头戴五尺冠,身披丝服,面如冠玉,神态雍容,显是一名贵介公子。 杨泰见不是心中所想那人,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又想:这人究竟是谁?普天之下,有这等武功的青年人可数不出几人! 那人曲身行礼,说道:“崔世伯,谢天迟到,还请恕罪。” 崔桓笑道:“不迟不迟,小女招亲之日尚有三天,怎能说迟?” 杨泰心头一震:他是谢天!他也来争婚,这……该如何是好?冷汗涔涔流下,暗暗后悔太过托大,以为凭着自己的武功,就可技压群雄,铁定为小师君抢得新郎之位,又何用多请几名治头大祭酒助拳,分沾这份大功? 他又想道:谢家的人竟敢北上争婚,莫不成吃了豹子胆,不怕死么? 要知天下高门,原以王、谢、崔、卢四家居首,其中王、谢两家文武双全,早在长安失陷之前,已随着司马睿南渡江左,致力恢复中原。崔、卢却是诗礼传家,无力南渡,只有听由胡人统治。 谢家剑法冠绝武林,天下无剑可比,谢天更是谢家年轻一辈的第一高手。长安是天子脚下,高手如云,而谢天打遍长安,号称“长安第一剑”,可知其剑法之高明。据说他的剑法之高,已不在江湖三大神剑之下! 杨泰算来算去,卢播已遭气走,小师君张元在争魁者中应该技压全场,无人能及,谁知竟然杀出了一个谢天来!他倒非算漏了谢天,而是绝想不到,已南渡江左的谢天,竟还敢回到汉王的地头争婚! 谢天手抚如意,轻敲张元的几面,说道:“小师君,我有一事,极之为难,盼你为我解说。” 张元不知如何回答,望向杨泰。杨泰轻咳一声,说道:“十一公子有何赐教?” 谢天道:“赐教不敢。只是我是五斗米教的信徒,还向师君行过拜师之礼,可是却又偏偏想娶崔家三小姐为妻,希望小师君成人之美,承让在下。” 当时的高门子弟,学道风气极盛。 以谢天的身分武功,如要学道,张天师为表诚意,自然非得亲自收纳不可,杨泰回心一想,好像也有这件事,心道:原来是自己人,那倒好办点,看看能否说服他让小师君一马,最多师君以后赏他一个真人头衔便了。 却见张元身子无缘无故,陡地向上弹跳三下。杨泰看出,谢天适才轻敲几面,内力从几腿传到地上,再由地上传至张元的小腿,股间,将他弹起。隔物传功已是非同小可的武功,谢天居然能够隔上二重物件而发出内力,更是骇人听闻。 张元给内力冲击,胀红着脸,胸腹间一阵作闷,忍不住哗啦哗啦,把刚吃下的酒菜全吐了出来。 杨泰铁青着脸道:“谢天,你竟然连师君的面子也不给?” 谢天悠然道:“我高兴时,连我老子的面子也不给。至于我不高兴时嘛——”如意在手中转了个圈,方道:“不高兴时,纵是师君亲临,我也照杀不误!” 杨泰给他目光一射,心头一寒,色厉内恁道:“哼,你若真的碰上师君,恐怕连气也不敢透,更别说胡吹大气了。” 谢天叹气道:“老实说,五斗米教教众百万,我的确不敢得罪。师君好歹也是我的师傅,他的儿子,我更不敢杀。”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杀了你来泄愤,我倒是大敢特敢。谅师君不会因为我杀了你,而跟谢天反面!” 举起如意,迅雷般往杨泰头颅敲了一敲。 这一敲声挟风雷,内力极旺,杨泰吓得魂飞魄散,来不及拔剑,举起双臂便挡,明知如意乃坚玉所制,加上谢天一股澎湃内力,这一挡双臂骨必断无疑,然而臂骨事小,颅骨事大,比较起脑袋瓜破裂上来,臂骨碎裂似乎还是上算中的上算之策。 谁知这一架,却架了个空! 谢天移身七尺,哈哈笑道:“杨大祭酒,跟你开开玩笑,何必认真?” 杨泰架空一招,双臂脱力,喀喇响了数声,痛得几欲晕倒,怒气冲天,却那里敢向谢天发作! 他面色极是难看,拉着张元,说道:“我们回房去!” 张元只得乖乖跟他走。十六名舞伎,自然也跟着新主而去。 杨泰吃了这个大亏,出了这个大丑,回房本该是收拾诸物,滚回邺都老巢,免得继续留在这里,丢人现眼。然而杨泰老奸巨猾,却是另有算计,按下不表。 第七章 中年俊彦 谢天持着酒樽,走到弓真面前,问道:“你叫弓真,是不是?” 弓真道:“是。” 谢天道:“你有一招剑法,非常厉害,连蜈蚣毒人方山也死在你的剑下,是不是?” 弓真道:“是。” 谢天拎起弓真面前酒樽,满满的,一滴也没有喝过。 弓真只喝酪浆,不喝酒。 谢天把酒樽持在弓真面前,说道:“为你这把剑法,我敬你一樽,先饮为敬。”一饮而尽。 弓真那能推辞?也是一饮而尽,酒灌入喉,只觉喉咙如遭火烧,张大口来,不断送入空气。 谢天道:“使上你那一招剑法,我想见识一下。” 弓真吓了一跳:“我们无仇无怨,为甚么我要向你出剑?” 谢天道:“你想有仇有怨吗?成!”朝弓真的脸吐了一口水,正反掴了他两巴掌。 弓真怒气上心头:“你……你干甚么?” 谢天道:“如果你嫌仇怨不够,我可以再挖下你的一双眼来。”顿了一顿,又道:“你,要眼还是要出剑?” 弓真压抑着怒气,也压抑着恐惧,平静道:“我手上没剑。” 这时,穗儿走进弘毅阁,对弓真道:“公子,你吩咐穗儿办的事,办妥了。”送给弓真一团狭长的布包,内里包着一条狭长的物件。 谢天抢过布包,轻轻一摸,布条裂为碎片,里面赫然包着一根竹剑! 弓真吩咐穗儿去办的大事,就是为他削一根竹剑。他知道清河乃虎狼之地,没剑傍身,他焉能安心?焉能安枕? 谢天盯着竹剑,说道:“这也算是剑?” 弓真夺回竹剑,紧盯着谢天。他虽不诸武功,也知眼前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只怕不在石虎之下,然而这一战势难避免,只有硬着头皮,挺胸道:“就是这种剑,杀死了方山。” 谢天目光露出奇怪的神色,“哦”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席间坐下,说道:“我明晚才找你比剑,你得养好精神,好好跟我比一场。” 弓真莫名其妙,然而不用立即比剑,总算松了口气。 崔桓打圆场道:“两位世兄少年得志,见面时切磋武艺,比比划也是应当。只是动手时可得留神,不要伤了大家和气。” 他刚刚才下注了黄金百斤,千匹上绢,另加一个丫环在弓真身上,可不想谢天将弓真干掉,前功尽弃。虽然,弓真死了,崔桓大可收回黄金,上绢,丫环,只是一番笼络化诸流水,也是他不愿见到的事。至于谢天败在弓真剑下,他却是连想也没想过。 谢天说道:“崔世伯,我和他只是比划一下而已。” 崔桓这才放下心来。不过,最放下心来的却是弓真。 又饮了数巡,崔桓说道:“天儿,你的随从行李呢?” 谢天道:“还在途中,相信明天便到,小侄心急,特意快马赶来。” 崔桓道:“天儿,你北上投靠汉王,皇上极是高兴。他派使者来说,将会御驾亲来,观看你在比武招亲的英姿。” 听崔桓的语气,称呼谢天为“天儿”,亲切比之张元,已高了一格,似乎视他为未来女婿。这也难怪,来这里的少年英雄,还有谁比谢天更强? 谢天傲然道:“汉王对我的加盟,本就极为重视。他来看我夺魁,也是理所当然。” 弓真久居乡间对于天下大事不甚了解,要不,听二人对话,已可得知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自从司马睿在江左称帝之后,以王,谢两家俊彦为二大柱石,如今谢家后起一代武功最高的谢十一少倒戈投敌,该是何等令人震惊的消息! 此时,却听一人懒洋洋道:“这下倒奇了,刘聪答应过我,要亲眼看我夺魁,娶到崔家三小姐的威风样子。究竟他此来清河,是看你谢十一娶老婆,还是看我王二十二娶老婆?” 崔桓和谢天见到来人,均是面色一变。 来人大概四十来岁,样貌生得一表堂堂,绫罗缎服,进贤冠缀上一块翠玉,本该是一派高门子弟的风貌,偏生全身像是没有骨头一般,慵慵懒懒的直不起身子来,就像个放浪形骇,不务正业的名土。 他斜斜坐在一张胡床上,由四名仆人抬着胡床而走,身后还跟着二十名奴仆,十男十女,男的精壮,女的妖娆,其中两名女在为他捶背,一女捧着痰盂为他接痰,如此阵式,气派固是极大,对主人崔桓却是极其无礼。 谢天道:“王璞,你也想来求婚?” 这王璞却是琅琊王家的人。 谢家虽是高门中之高门,比起琅琊王家来,毕竟是逊了一筹,晋室南渡之后,朝政为王敦,王导两位宗兄弟一武一文,互相把持。权倾朝野,故有“王与马,共天下”之流传。王家若有亲人投靠汉王,其对天下英雄归心的号召,又比谢天胜了一筹,自不待言。 王璞是王敦,王导兄弟的族弟,族中排行二十二,自幼放浪不肖,族人甚是瞧不起他,他也不屑与族人为伍,素性浪迹,享尽人生风流。 这王璞虽然不肖,可是武功之高,人人皆知,是以他放浪江湖二十多年,始终无人能将他收服。怪不得崔桓,谢天一见到他,立刻大皱眉头。 王璞道:“是啊,我闯荡江湖二十多年,也该落叶归根,找一个老婆,找一个家,找一个归宿了。听说崔三小姐美貌贤慧,无双无对,跟我倒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的妙配。” 谢天盯着他道:“你今年四十出头罢?” 王噗截口道:“四十有七。” 谢天道:“崔三小姐今年芳龄十八,你比她大上二十有九……” 王璞截口道:“美人怕迟暮,圣人英雄何惧年龄之有?王翦六十破楚,孔子七十而传《论语》,秦始皇一统六国,年已五十,我配崔三小姐,又何老之有?” 谢天道:“此来求亲者,皆是一时少年俊彦……” 王璞道:“我也曾是一时少年俊彦,只是此一时也,被一时也,我的一时随着岁月,烟消云散而已。如今我年不少,彦却存,莫非不合相亲规定?未来岳父,你的招亲榜上,可没说过只有少年俊彦才能求亲,中年俊彦不可以!” 崔桓不敢得罪王璞,只有道:“王先生说得不无道理,这个,这个……” 谢天道:“今日不跟你狡辨。招亲当日,我见你出现擂台,定教你血溅五步!”他不立刻翻脸动手,显然对王璞也有几分忌惮。 王璞却不理他,径自对崔桓道:“未来岳丈大人,小婿带来三包礼物,作为我们初见面礼,盼请笑纳。” 呸的吐出一口浓痰,吐至八尺开外,侍女身形一晃,飘近痰处,举起痰盂,恰好承住浓痰,轻功居然不弱。 崔桓给他左一句未来岳丈,右一句小婿,气得一佛升天,二佛涅般,却又不敢发作,说道:“王先生,何必多礼……” 王璞笑道:“礼多人不怪,献礼。” 一名奴仆捧出一个木匣,揭开来,赫然是一个人头,血渍殷然。 弓真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一眼认出匣里人头的身分:直阴! 王璞道:“崔三小姐招亲的大好日子,这直阴居然不识抬举,前来搅局杀人,坏了招亲的大好兴致。小婿特地割下这名不知好歹的家伙的人头,送给未来岳父大人,让天下世人知道捣乱崔家的后果。” 崔桓早听闻王璞已尽得王家易学的真传,武功高于直阴不足为奇,只是他居然敢杀掉杀胡世家的人,却是令人不能不极度震惊!中原的汉人,有谁敢得罪杀胡世家?别说是天下无敌的辕轩龙,即是凤凰夫人,五霸,七雄,十七友,那个是好对付的? 王璞胆敢杀掉胡世家的人,简直不要命! 崔桓内心暗祷:比武之日,千万要让天儿取胜。如果给这王璞娶了清儿,杀胡世家的人找他寻仇时,连带崔家也牵连上去,可不得了,暗暗后悔为何听崔相的馊主意,搞出比武招亲这件事来。只是当时他一心想纳谢天为婚,顺便揽求亲英雄,以为已之部曲,保护崔家,那里想到先是杀胡世家,再是王璞,竟搞出这许多事端来? 他想了又想:如果我出言拒绝这煞星求亲,碍着崔,王两家也有百年交情,他总不会拿我怎样吧?再说,秦无有武功高强,只怕与他差不了多少,我可不必怕他! 心意打定,正欲开口,却听得王璞道:“小婿送给岳丈的第二件礼物嘛……” 王璞话未说完,身后突然探出一名奴仆,连人带剑往崔桓飞刺过去! 谢天身法极快,一弹而出,欲为崔桓挡住一剑,谁知身前忽然拦住一人,手掌一挥,眼前掌影密麻如云,非但冲不出去救援崔桓,连对方容貌身形也给掌影遮盖,半分也瞧不见。 来者却是王璞,他这一招是王家易学的第九卦:密云不雨。这一掌拦住,别说是一个人,便是一滴水,一粒米,也不能从他掌底下窜得过去。 这一掌只挡不攻,原来伤不了谢天。谢天只需不向前冲,朝东,南,北任何一方撤后,也已无妨。 只见他如意两挥,如同两道滔天巨浪,气劲澎湃,攻至中途,两道“巨浪”合二为一,威力更胜十倍,直向王噗中门硬攻而进。这一招“浪中怒而特高兮”,以如意使出剑招,深得谢家剑法的真谛。 江湖有道:“汉剑胡刀”,“谢家剑,石家刀”,“石家刀无敌,谢家剑无双”,石勒的刀,谢家的剑,原是世间至坚至利的两门兵刃! 王璞也不避闪此招,以手掌硬拼谢天一“剑”,气劲对撞回旋,弓真坐在远处,也觉劲风扑面,呼吸困难。 二人对过一招,各自后退了三步。 王璞阻住谢天出手,不再出招,只是含笑望着谢天,说道:“还要再打吗?” 而那厢,秦无有铁锥一击,及时挡住了奴仆刺向崔桓的一剑。 谁知奴仆早知秦无有有此阻挡,剑尖滴溜溜一转,指向秦无有的右肩,他的对象竟不是崔桓,而是秦无有! 秦无有右臂虽已遭人齐肘砍断,装上一枝铁锥,可是给人再连上臂也砍走,直至肩头,毕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他身法极快,使出一个“大变腰,斜插柳”,避开这断臂一剑,左掌不忘再攻,伸直如竹,插向奴仆。 奴仆来此之前,已对秦无有的武功了如指掌,喝道:“你以三项功夫称誉武林,我便先破你苦竹手,再破你的石榴拳和轻功!”转腕崩剑,削下了秦无有的苦竹手。 秦无有手臂一凉,已知不妙。他反应极快,双足一撑,身形已然拔起,心下恨得几欲吐血。 “这名无名剑客,剑法如此高明,却甘心为人奴仆,究竟是谁?我连左臂也断了,江湖之大,以后却往那里立足去?” 猛地觉得双腿一凉,整个心也往下沉,直沉到底。 奴仆轻功虽然不如秦无有,可是出剑极快,秦无有提起身子才三尺,他提剑上撩,入内旋了一圈,已把秦无有的双腿剁了下来。 秦无有断了两腿一臂,痛得在地上不住翻滚。 奴仆凛然道:“我说过,除了破你的苦竹手和轻功之外,还得破你的石榴拳。”剑锋朝地,往外一拉,把秦无有的右臂也齐肩削去了。 崔桓吓得心惊胆裂,心道:“王璞从那里找来这名高手奴仆?他,他可不是有心来杀我吧?” 王璞嘻笑道:“岳丈大人,你的这名护卫,武功稀松平平,恐怕保不住你的贵命,这名奴仆名叫阿猪,剑法马马虎虎,干粗活时也颇为勤快,就此送给岳丈大人,作为第二件礼物。” 崔桓已吓得心胆俱裂,那里敢说一个“不”字?至于先前所想的出言拒婚,非但连提也不敢提,连想的念头也得从脑中抹去了。 阿猪屈身行个五体匍匐大礼,恭声道:“奴才阿猪,拜见主人。” 崔桓颤声道:“好,好,起来,不必多礼。”眼尖望向谢天,只盼他出手相救。 谢天却盯着王璞,紧握着如意,剑拔弩张。 崔桓因纳了阿猪这个高手为奴仆,如丧考妣。他们崔家的人喜欢以人为礼,动辄把奴婢家仆送给别人,如今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可谓是现眼报了。 王璞漫不在乎,打了个呵欠,重新坐倒胡床,索性连看也不看谢天半眼。 谢天又看了看王璞的二十名奴仆,终于道:“我还是留待招亲之日,才来杀你。”转身便走,离开了弘毅阁,想来他见王璞人多,恐怕被人围攻,吃了眼前亏。 弓真心道:“他刚才说有三件礼物送给崔太宰,第三件礼物呢?” 王璞果然道:“小婿刚才说过,三件礼物孝敬岳丈大人,这第三件礼物嘛……?” 为他捶背的婢女抿嘴笑道:“莫不正是你这位乘龙快婿?” 王璞给婢女截住说话,也不以为忤,拧一拧她的脸颊,调笑道:“你吃醋吗?是不是?”伸手在婢女的身体抚摸了好一阵,旁若无人,简直视崔桓这位“岳丈大人”如无物。 婢女给摸得嘻嘻娇笑:“主人,别这样心急,回房才……” 王璞笑道:“不错,不用心急,回房才玩,也还未迟。”对崔桓道:“那第三件礼物,须待招亲当日,才能送给岳丈大人。总之,小婚保证那是一件大大大大的天大礼物,保证岳丈大人见到了,欢喜得连老子的姓也忘掉了。” 崔桓又气又怒,只盼招亲之日,谢天能一剑将这人除掉,那便真是“谢天”谢地了。 这时,滚在地上惨号的秦无有突然大叫:“我认出了,你是陶——” 话未说完,奴仆飞出一剑,刺穿了他的咽喉,冷冷道:“我大发慈悲,赐你一个速死吧。” 弓真心下一动,这名奴仆显然是不欲别人知道他的身分,方才杀人灭口,他是陶,陶甚么呢? 他对武林人物一窍不通,自然猜不出是“陶”甚么。他只知道,绝不会是陶侃,陶侃当然不会沦为人家的奴仆,更不会向“主人”匍匐伏地! 王璞又打了个呵欠说道:“岳丈大人,小婿赶着回房去,有点粗活要干。请你找人安排二十来间客房,好好安顿我们。” 弓真看着这名无赖无礼的中年人,心中泛起莫名的恐惧,即便是他力战方山,面对直阴,甚至谢天向他挑战时,也不及如今的恐惧。 他隐隐怀疑,王璞的心中,必然藏着一个大阴谋,可是这个大阴谋究竟是甚么,却又完全说不上来。 比武争婚,究竟藏着甚么大阴谋呢? 第八章 崔三小姐 弓真回到房间,已是掌灯时分,回想早间的诸般惊险情状,心头犹自怦怦乱跳。 穗儿把竹剑送给弓真后,一直在房间等候,见到弓真,欢喜道:“公子,你回来了。” 弓真见她满眼红丝,显然十分疲倦,手里拿着一大块布,不知缝补着甚么,笑道:“你等我回来?” 穗儿点头。 弓真心下感动,他出生以来,从没有人这般关心过他,他抚着穗儿的头发,柔声道:“你累了,睡吧。” 穗儿道:“穗儿先服侍公子更衣上床,再去睡。” 他见穗儿还待分说,遂道:“这是公子的吩咐,你一定要听,快睡!” 穗儿道:“多谢公子。”裣衽行礼,方才回到邻房睡觉。 弓真暗暗好笑:他当上了“主人”大半天,这还是第一次以主人的威严下命令,想到穗儿的温柔体贴,心头又是温馨,又是甜蜜。 忽然,阁阁阁,有人轻敲门户。 弓真开门,见到一名少女,不禁愕然。 少女眉清目秀,面如美玉,梳一个凌云髻,插一根珍珠钗,亵衣薄带,尘袖翩翩,一看便知是高门闺女,却悠地美艳煞人! 弓真道:“姑娘你找谁呢?是不是找错人了?” 少女道:“我找你。” 弓真诧道:“可是我不认识你啊。” 少女道:“但我可认识你,你叫弓真,是名氐人,你在六天前用竹剑杀死了方山,剑法可真不错,对不对?” 弓真道:“你怎么知道的?” 少女道:“你先猜猜我是谁?” 弓真推辞道:“我猜不到。从小我猜迷就不成。” 少女一字字道:“我就是崔家三小姐,崔余清。” 弓真吃了一惊,嘴巴足足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好一会才合嘴说道:“甚么?你,你就是招亲……的那位崔三小姐?” 崔余清微微颔首。 弓真道:“三小姐,你深夜找我,有何要事?” 崔余清欲言又止:“我找你的确有要事……” 弓真道:“三小姐请说。在下只要力之所及,必定效劳。” 崔余清道:“真的?” 弓真挺起胸膛道:“绝不食言……” 崔余清道:“你可不能反海。” 弓真道:“绝不反海。” 崔余清鼓起勇气道:“你说过不反悔的……你跟我私奔去。” 如果弓真先前是吃了一惊,此刻便是大吃一惊;如果弓夏先前的嘴巴张大得以放入一个鸡蛋,此刻他的嘴巴使张大的足以放入三个鸭蛋,三个鸡蛋。 “你刚才说甚么?” 崔余清一字字道:“我刚才说,我想跟你私奔。” 弓真喘过一口气,才问得出话来:“为甚么?你为甚么要跟我私奔?” 崔余清道:“因为我不想嫁给王璞。” 弓真叹道:“这个我明白……那么谢天呢?他可未必输给王璞啊。” 崔余清道:“我不能冒上这个险,我绝不能嫁给王璞。” 弓真道:“这个我也明白……可是,你也不用挑上我来私奔啊。” 崔余清盯着他,说道:“第一,谢天绝对不会跟我私奔。” 弓真问道:“为甚么?” 崔余清淡淡道:“他跟我父亲的交情太好,走的是岳丈路径,跟我私奔,岂不是断了这条路?再说,谢天是名门出身,天性狂傲,绝不肯做出私奔的行为。” 弓其道:“说得好,我弓真一介氐民,出身卑贱,也没有面子可言,才会愿意跟你私奔。” 崔余清又道:“再说,他根本不认为在武功上会输给王璞,比武招亲他必能夺魁,又焉肯跟我私奔?” 弓其道:“说得好。比武招亲之日,我弓真既无可能夺魁,才会答应跟你私奔,对不对?” 崔余清道:“还有,最重要的是……”低下头来,低声道:“午间我在弘毅阁偷偷瞧你,见你丰神出众,形体俊朗……” 说到这里,绯红晕到了耳根,声音轻如蚊呐:“如果公子愿意,我们在此成就周公之礼,然后一起私奔……” 慢慢卸下衣裳。 弓真道:“慢着,别脱衣裳。” 崔余清的动作却不停顿,衣裳继续落下,露出光滑如凝脂的肩头…… 忽然咽喉一痛,已被弓真掌中竹剑抵住。 弓真叹道:“如果你真是崔三小姐,那便好了!” 瞬息之间,弓真已使出那一剑,制住崔余清的咽喉。经过反覆实战,使用了四次,他对这一剑的力度拿捏己准确得不差厘毫,若是换了六天前,这一剑恐怕收招不及,非得穿过崔余清的咽喉不可。 崔余清惊道:“弓公子,你在干甚么?你刚才说甚么话?我可半点也听不明白。” 弓真道:“我说,你手里握着的暗器,请放下吧。” 崔余清张开手来,一把钢针叮当坠地。钢针是她脱衣解带时,偷偷从衣带拿到手心,正待发出,便已被竹剑所制。 她道:“好服力,你是怎么看得出我是假扮的?” 弓真淡淡道:“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以崔三小姐的身分,可绝看不上我,更不会跟我私奔。” “崔余清”道:“这理由似乎并不充分。” 弓莫道:“还有,我晓得崔三小姐不是傻蛋。” “崔余清”道:“哦!” 弓真淡淡道:“除非崔三小姐是傻蛋,否则焉会穿着锦衣盛装来跟我私奔,甚至没有稍稍易装改扮,难道她不怕给下人认出来?” “崔余清”怏怏叹气:“崔三小姐不是傻蛋,却有人跟我说你是傻蛋,才令我设下这个只能骗倒傻蛋的计谋!” 弓真道:“你是五斗米教的人,对不对?” “崔余清”脸上露出惊奇神色:“你怎么知道的?” 弓真道:“想杀我的人,只有两种:一是杀胡世家,一是五斗米教。你有胡人口音,只有一点点。” “崔余清”道:“杀胡世家全是汉人,当然不会有胡人口音。” 弓真道:“崔三小姐更不会有胡人口音。” “崔余清”道:“所以你从开始听我说第一句话,便知我不是崔三小姐。” 弓真道:“不错。” “崔余清”道:“看来你非但不是傻蛋,反而是奇才了。” 弓真道:“不敢当。” “崔余清”仰颈道:“我要问的话问完了。你杀了我吧。”淡然待死。 弓真默然半晌,收下竹剑,说道:“我不杀你。” “崔余清”料不到弓真居然放地一命,问道:“为甚么你放我?” 弓真道:“我没必要杀你,也想不出理由杀你,我不喜欢杀人,你走吧。” “崔余清”正欲离去,弓真忽道:“你先拉上衣服,再走。” 她这才发现,原来刚才卸下衣裳之际,猝然受制,不及拉住衣服,酥胸露了一半出来,全给弓真瞧在眼里,不禁又羞又恼,跺一跺脚,急步而去。 弓真待她离去,急忙走到洗脸盆边,将脸浸在冷水中,然而“崔余清”胸脯的柔态,始终在心中盘桓不去,惊心动魄。 适才他制住“崔余清”之际,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使自己的眼光盯住她的脸,不向胸脯望去,然而一直心神恍惚,只要再纠缠片刻,难保握剑的手还能把持得定,毫不颤抖,是以非得立刻放掉“崔余清”不可——虽然杀掉她才是更上之策,可是又怎杀得下手! 弓真浸了一会,透不过气才仰起头,忽听得嗤嗤破空之声,数十枚钢针从他脸颊掠过,直钉床边。 他吓出一身冷汗,回转身来,又见到了“崔余清”。 “崔余清”说道:“你放我一次,我也放你一次,大家算是扯了个平,互不相欠。” 弓真苦笑道:“你倒真公道得很。” “崔余清”道:“我叫张逍人,下次见面,我便会取你的性命。你倒要好好记住我的名字了。” 弓真道:“我这次学乖了,下次可再也不会给你可乘之机。下次也许是我占回上风,取你性命也说不定。” 张逍人道:“大家走着瞧吧。”飘身离开,忽地转头道:“先前我说的句句是谎话,只除了一句——你的确是丰神俊朗,形体出众,比王璞和谢天强胜多了。”抿嘴一笑,身形倏忽无踪。 弓真见她一笑,不由得愣了:真正的崔三小姐,有没有她这么美?心中忍不住又泛起她适才洁乳半露的光景。 宁立良久,忽然想起:“五斗米教的援兵既已来到,要杀的对象绝非我一人。这趟热闹,不可不瞧。” 快步走出,走不过数步,便听得西方草木间一阵悉卒,心念一动:莫非有人跟踪?佯走数步,突然转身疾奔,往声音之处走去。 他虽不谙轻功,可是身手敏捷,跑得全然不慢,翻过一片假山石,忽见一人从墙头直挺挺的跌了下来。 那人哼哼唧唧爬了起来,戟指骂道:“你为甚么突然出现,吓我一跳,害得本小……本小大爷跌了一跤,该当何罪?” 弓真见他眉清目秀,一身奴仆衣裳,却是一名僮仆。给他张口就骂,心头有气,反诘道:“你在夜里鬼鬼祟祟,想来也不是干着甚么好事,倒恶人先告状起来?” 僮仆仿似真的做了亏心事,张口结舌:“你,你,你……”答不上话来。 弓真看着他的模样,十足像孩子做坏事时给大人捉个正着,笑道:“你是不想当奴仆,想偷偷逃走,是不是?” 僮仆不迭道:“是,是,你说得对,我想偷走出去,”声音甚是雅嫩,显然年纪尚小。 弓真是穷苦人家出身,惯与下人厮混,深知奴仆的苦处,自然不会干扰,拱手道:“你尽管走吧,不打扰了。” 正待离去,忽听得僮仆道:“慢着。” 弓真道:“还有什么事?” 僮仆道:“让我踩着背部,助我攀上墙头。” 他说话颇没礼貌,可是弓真惯与下人来往,倒是不以为忤。 弓真笑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僮仆道:“我给你一百斤,不,二百斤黄金!” 弓真哑然失笑:“你身无长物,凭什么给我黄金?” 他倒非虚言,这僮仆双手空空,别无包袱,别说是二百斤黄金,就是二斤黄金,身上也藏不了。 僮仆从怀中掏出一块绣得方方正正的绣花手帕,指着一根金钗,说道:“这钗头镶的是西域的金刚石,总值有二百斤黄金。你答应助我爬出去,我便送给你。” 弓真没有收下,却道:“你偷了主人的东西,不怕他们捉着你,把你活活打死吗?” 瞥见手帕虽小,然而内里包着十数件翡翠玉石等等小巧精致之物,弓真见识虽浅,也知道全是值钱物事。 僮仆道:“是,是,我偷了主人的东西,如果不逃出去,给他捉到,一定没命了,你做做好事,帮一帮我吧。” 弓真道:“我帮你,岂不是狼狈为奸,与你一起做贼接脏。” 僮仆怔住,焦急道:“你如不帮我,我便死定了,你,你帮不帮我?” 眼眶一红,急得差点流出泪来。 弓真叹了口气,说道:“到了此时,我想不帮你,也不忍心。希望你这次逃出去后,洗心革面,可别再当贼了,嗯,你手头有了这一包珠宝奇货,只怕今生再也用不着当贼,也尽可正正当当的过日子。” 僮仆把金钗塞到他的掌心,说道:“这是你的酬劳。” 弓真拒不收下。 那僮仆说道:“我怎能要你白白助我一场?那我岂不是受了你的恩惠?我可不惯欠人恩惠的。” 弓真道:“你不要我帮忙,那我便走了。我可有非常要紧的事得去办。” 作势欲走,他说的并非虚言,五斗米教的高手围攻王,谢二人,如果给江湖人士知悉,涌来看热闹的没有三万也有二万,比来求亲的人还多上三、五、七倍。 要知道求亲未必人人合条件,而看热闹却只需有眼睛便成了,就算没了眼睛,也可以听,来者自然比来比武招亲的人更多。 僮仆忙道:“你不要走,欠你的恩惠便欠你的恩惠吧。” 弓真再伏下身子,四肢着地,十足一头畜牲。僮仆爬了几次,始终还差一点,攀不上墙头。 僮仆想到了法子:“你挺起背,蹲身……” 弓真依言,换了姿势,僮仆踏着他的肩头,说道:“你慢慢站起来,慢慢站起来,对了。” 僮仆翻上墙头,笑道:“谢谢你啦。我走了。” 弓真问道:“你逃出崔府,打算到那儿落脚?” 僮仆道:“我想找一个人。” 弓真道:“谁?” 僮仆道:“你倒真多事得很。” 弓真道:“随口问问而已,你不肯回答,也就算了。” 僮仆眼珠子一转,说道:“我找的那个人,说给你听也无妨,反正我也不知他身在何方,向你打听一下也好。” 弓真道:“我认识的人,也不多,你还是别向我打听。” 僮仆身在墙头,蹲下身子,低声跟弓真说话:“这个人的名字你一定听过。”脸色凝重,逐字逐字吐出:“他叫王、绝、之。” 弓真摇头道:“没有听过这名字。” 僮仆看着弓真,像是看着一个化外野人:“你连王绝之也没听过?” 弓真笑道:“我早说过,我认识的人不多。” 僮仆道:“你有没有听过,江湖有一位大煞星,两位大英雄,三位神剑客,四位大奇人?” 弓真道:“也没有听过。” 僮仆盯着这位化外野人,气急道:“那我没法子跟你说下去了。” 弓真问道:“你跟这位王绝之是亲人?” 僮仆道:“不是。” 弓真道:“是朋友?” 僮仆道:“也不是……不过快要是了。” 这句话实在不通,可是弓真却明白了。 “你找他,是为了想结识他。” 僮仆的脸忽然发了光,“不错,他是我最仰慕的人。我偷走出去,就是为了找他,跟他做朋友!”说到这里声音也禁不住兴奋。 弓真付道:“王绝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正待打听,却听得僮仆道:“你既不认识他,我跟你打听,也是无用,我走了。”跳下墙后,弓真再也问不着他了。 忽见到地上一枚晶莹物事,闪闪生光,拾起一看,却是那根金钗。 弓真想起僮仆所言:“我不喜欢欠人恩惠。”却始终不敢肯定,究竟这根金钗是僮仆故意留下,算是还了人情,还是无意留下。 忽地,一人在他身后道:“原来你走到这里溜达,害得我找你许久。” 回头一看,来人岂不正是谢天? 第九章 谢天之战 弓真道:“谢十一少,深夜找我,不知有什么事?” 谢天神色冷峻,亮出一柄晶光七间的剑,扬手抖了几个剑花,剑如毒蛇扭动,周围树叶落下,却已是一堆碎屑。 弓真这才想起比剑之事,说道:“十一少,我们好像约好,明天方才比剑。” 谢天道:“你推一推那棵树。” 弓真依言一推,那树应推而倒。只见断口光滑新簇,原来刚刚谢天舞剑,不动声色已把这株合抱直树切成两截。 好强的剑法,好利的剑! 谢天道:“此剑名为少阿,乃系渤由剑匠李夫人撷集西方精铁,精炼七年而成,其轻胜羽,其利无匹。”扬手把少阿剑抛给弓真:“接住。” 弓真接剑一看,只见剑铗狭小,并非吴越古剑的宽铁形状,却无剑锷,浑不像今时之新剑,正因如此,此剑分外轻盈,持起来仿如无物。他略一挥动,只觉极为顺手,赞道:“好剑!” 谢天道:“此剑刚中带柔,柔中带韧,大小,轻重,形状都跟你的竹剑极为相似。我着随从快马送来,刚刚才到我的手上,此刻便送了给你。” 弓真又惊又喜,定一定神,却把剑双手捧回给谢天,说道:“多谢十一少。只无功不受禄,我可不能要你的剑。” 谢天道:“什么无功不受禄?明儿你跟我决斗,使出全力来,便是有功!” 弓真不明:“十一少,你此话何解?” 谢天道:“我的如意乃东海奇宝,坚硬胜铁,你的竹剑一碰便断。我可不能在兵刃上占你便宜。” 谢天道:“此剑没有剑鞘,但可屈曲作为腰带收藏,剑柄有一薄孔,绕成一圈后,可以纳入剑尖。” 弓真耸肩道:“明天比武过后,我便把剑退还给你,也用不着知道这许多。” 谢天道:“随你的便。”目光如剑,炯炯的看着弓真:“我只希望,明天你尽力使出你的剑法,不要令我失望。” 弓真叹道:“我的三脚猫剑法,恐怕非得令阁下失望了。” 谢天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如果我没有猜错,明天一战,你决不会令我失望的。” 弓真诧道:“你说什么?” 谢天自知失言,说道:“我今晚送剑给你,是给你多一点时间,熟练这少阿剑,明天一战,才能发挥你剑法的真正威力。” 他说罢,转身欲走,忽然停住脚步,说道:“杨泰,别鬼鬼祟祟了,你以为凭你的料子,可以暗算我吗?” 杨泰突然出现,狂笑道:“谢天,弓真,你们想要比剑,恐怕要留待来世了!” 只见杨泰身旁黑压压的站满了人,高矮不一,谢天道:“师君麾下二十八名治头大祭酒,今晚倒来了十二人,看来杨祭酒对在下十分看重,谢天受宠若惊。” 杨泰道:“谢家十一少,剑惊长安城,要杀你须得大一点阵仗,才有把握。” 其实这十一名治头大祭酒原非对付谢天之用。当日杨泰在卢播和田麒麟合力之下,吃了一点小亏,后来更知石虎也有争婚之意,方知今日清河卧虎藏龙,自己太过托大,于是连忙遣人通知就近的分坛,召集救兵。否则他在午间才见到谢天,援兵纵是背插双翅,也是万万不及在半天内来到。 谢天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十二名高手的二十三条手臂?要杀我谢某人,你们十二人足够了。” 十二名治头大祭酒中,独臂三手拳太岳只有一臂,所以加起来只有二十三条手臂。 杨泰得意洋洋道:“你倒有点自知之明。你既是师君的记名弟子,你死了之后,我会请师君为你做一场盛大法事,超渡亡魂,让你极早登极乐,也算是你的一场造化。” 谢天道:“可借你忘了一件事。” 杨泰愕然道:“什么事?” 谢天道:“我虽不敌你们十二人,但还是足以杀了你!”左掌一拍弓真背部,在他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话,同时欺至杨泰身前,身法快如鬼魅。 杨泰眼睛一花,如意已送到面前。 他虽早有防备,可是谢天的出手之快,还是出乎他的预料,如意如此之近,已是挡无可挡,危急间,身形急闪,长剑撩出,己管不着这一闪一撩是否足以挡住杀身之祸了。 却觉得肩头一痛,已被如意敲碎了肩骨。乒乒乓乓之声响起,谢天已和其余十一名治头大祭酒打起来了。 弓真吃了谢天一掌却不觉痛,身躯凌空而起,越上墙头,轻轻巧巧落在瓦片之上,一块瓦片也没压碎,这份巧劲,确实惊人。 适才谢天在他耳畔道:“快逃!如果我有命,明天定然依时找你比剑!” 谢天以一故十一,过不了十招,已然左支右绌,迭遇险招。 太岳独臂一拳劈来,拳至中途,却变了三个拳头,独臂三手拳之名,果然不虚。谢天左手剑诀戳出,三破三拳,震飞了太岳,不及追击,背后三柄长剑又已送至。 谢天身经百战,对战局洞若观火,已知三柄长剑之后,紧随而来的将是一面阎罗伞,一张开锋利盾牌,刚给自己击退的两柄刀和丈八蛇矛枪到时亦已回气攻来,自己或许杀得一,二人,身体却也非得挂彩不可。 这一战,他无路可逃,非杀不可,也非战死不可! 谢天不闪三柄剑,反而和身一捱,三剑洞穿了他的身体。长剑嵌在骨头里,三人未及拔剑,谢天如意一挥,击碎一人头颅,左手剑诀点中第二人的心坎死穴,张口一咬,咬断了第三人的喉管! 众人想不到他竟然以身捱剑,原来拟好的招数也就派不上用场,只有变招再攻。 谢天的本意正是得到这一刹那的迟疑,扬手掷出如意,飞身向杨泰掠去,喜孜孜道:“杨泰,我先要你的命,再杀了你身旁的小师君!” 众人一愕,同时望向杨泰,身法快的,已随着谢天,往杨泰掠去,大家均想:小师君不是约好躲在分坛,听候我们的佳音吗?怎会到了这里?他们虽不关心杨泰的性命,小师君的性命倒是关心得紧,也不得不关心的。 杨泰正在检视肩头伤势,那里避得开这枚飞来的如意?喀喇一声,如意嵌进胸骨,碎开半片心窝,登时毙命。 谁知谢天那一记却是虚扑,身形一折,倒身飞出,已脱出了包围,哈哈笑道:“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五斗米教今晚这番殷勤招待,谢某必不敢忘,来日定当图报。”他的肩膀,小腹,大腿均被长剑洞穿,伤势非轻,一笑抽动伤口,疼痛难当。 当下八人见到谢天脱逃,大惊失色,均想:走了这名煞星,以后五斗米教和自身的麻烦只怕不断。不说别的,师君怪责下来,已是我们吃不完兜着走! 八人均是人同此心:追到天脚底,绝不能让他逃脱了! 谢天心想:我以一人之力,被你们十二人围攻,格杀了其中四人。便是逃走,江湖中人也会赞我谢十一武功高强,绝不会取笑于我。他天性自负,如果以为逃走使得江湖中人取笑于他,那他可是宁死也不肯逃的。 他正欲施展轻功跳出崔府,却忽地停住身形。 谢天这么一顿,五斗米教众人又包围住他。 却听得“呀”的一声,众人赫然发现,其中一名伙伴咽喉喷出鲜血,慢慢倒下。 谢天叹气造:“我叫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杀死那人的人,自然是弓真。他用的正是少阿剑。 弓真道:“不走是因为你叫我走,我才不走,如果你不叫我走,我便一定走,绝不回头。” 谢天道:“你以为我叫你走,是跟你讲义气?” 弓其道:“难道不是?” 谢天道:“我送你走,只是因为我还想跟你比剑,还想看你的剑法,我不想你死在他们的手里。” 他睥睨着弓真,又道:“我谢天只跟汉人讲义气,可不会跟胡人讲义气的。” 弓真不介意这种侮辱,他惯了。他道:“你真的想看我的剑法?” 谢天缓缓道:“是的。留住你的性命,留住你的剑法,比留住我的性命更重要。因为,我想看你的剑法,更甚于保住自己的性命。” 弓真奇道:“为什么?” 谢天没有回答。因为这时七人已像车轮一般,绕着他团团急转,七个人,六般兵刃乱钻乱刺,不住发出凌厉的攻击。 弓真要待援手,可是七人均知他一剑杀人,却完全不懂得任何武功,见他欺近,便远远避开,不与他正面接触。 弓真一来不懂轻功,无法欺近任何一人,二来众人使出兵刃鏖战,只见白光乱舞,看得眼花撩乱,连谁是谁也分不清楚,却那里插得上手? 谢天抽出大腿长剑,使出一招“桂树重生兮山之幽”,剑光迸发,荡开秃发一与李武的两把刀,温家兄弟的矛盾又杀来。 这温家兄弟一个使丈八坚定矛枪,一个使开锋虎面盾,江湖人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向焦不离益,孟不离焦,攻敌时并肩出手,持盾的温甲推盾向前,以为掩护,持矛的温丙躲在盾后,丈八蛇矛枪远处攻敌,这样一来,二人纵不能胜,也已立于不败之地。 谢天叫道:“弓真,你刚才不走,已累得我逃脱不掉,此刻还不走,难道想害我当场战死,方才甘心!” 长剑一挥,截住丈八蛇矛枪,然而盾牌直冲过来,只有提脚去挡。单腿之力怎比得上温甲从三四丈外冲过来的力道?更何况,谢天的右腿已被利剑洞穿,受了重伤! 谢天给温甲一推而倒,跌倒在地,他身上还插着两柄长剑,剑尖撞在地上,撩动伤口,痛得他险些晕倒。 他奋起余力,运劲于腿,发力一蹬,竟将温甲连人带盾蹴上半空。 此时,太岳一掌拍出,谢天虽然躺在地上,剑招不乱,回剑便挡。谁知太岳极是阴毒,这一掌并非拍在谢天的身体,而是拍在插在谢天肚腹的剑柄! 谢天惨号,使出一招“比干忠谏而心兮”。 这一招本该运剑成圈,直剖敌人的心窝,可是谢天反其剑而使之,竟向自身剖去。长剑贴着皮肤而过,两截连在身上的剑应剑而断,剑刃仍然留在体内,但已免却再遭敌人藉此伤害自己。 太岳晃了一晃,身体裂成三片,分由三方落下,谢天以剑断剑之瞬间,顺势割了太岳两记,将这名阴毒之人削成三截。 于此同时,一刀刺来,插入谢天的小腿,直没至柄,硬生生将他钉在地上,再也不能站起来! 弓真听到谢天叫他逃跑,明知自己帮不了他,留在这里,只有碍着他手脚。便欲拔足,但见到谢天失利,眼看便要毕命于此,却那里狠得下心肠单独逃命? 他见到温甲给蹬上半天,不及细想,扬手掷出少阿剑,温甲身在半空,神智未乱,挥盾一挡。这面虎面盾差不多有他的身子般大,偏偏挡不住飞来此剑,心窝一凉,已被少阿剑穿透而出。 秃发一这一惊非同小可:“你,你并不是只懂得一招剑法!” 弓真冷冷道:“谁说过我只懂得一招剑法的?”从腰间拔出竹剑,直穿秃发一的咽喉。 秀发一惊慌之下,居然忘了避开弓真,待他发觉弓真距他不及三尺,咽喉已然中剑,现已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武心思慎密,叫道:“放暗器射他!” 他们只剩下四人,谁知身怀暗器的只有李武一人,袖箭,飞煌石,铁蒺藜接连飞出,心道:“暗器不需多,只需十件八件,已足以取你的狗命!” 四人均是同一心思:你不懂轻功,看你如何闪过暗器! 谢天道:“万发犹可断,虽万针不能伤。李武,你错了。” 却见弓真竹剑轻点,每一剑均是恰好点在暗器的中间。暗器来势虽劲,弓真的竹剑却是全无内力,只是借势御力,暗器的准头偏了一偏,激射至地,弹起泥沙。 温丙忍耐不住,挺矛而出,吼道:“我杀了你,为哥哥报仇!” 丈八蛇矛枪足足有一丈八尺,弓真的竹剑是不可能刺到他的身上。可是不可能的事偏偏发生了,在丈八蛇矛枪刺进弓真身体的前一刹那,弓真的竹剑已刺进了温丙的咽喉。 李武三人一般的心思:这小子是妖怪,犯不着跟他过招。先杀了谢天,回去交差也就算了,不敢向弓真动手,三般兵刃同时攻向钉在地上的谢天! 弓真一惊,依样画葫芦,掷出竹剑,插进了李武的心窝,心中暗暗祈祷:老天爷,保佑谢十一少的绝世剑法能够挡住这两名凶徒的猛进攻击。 却见得谢天弹起身来,剑光暴发,不知何时,他已把钉在小腿上的刀拔了出来! 弓真只见鲜血四溅,谢天和余下两名治头大祭酒分从三方飞出。弓真赫然见到,谢天的身上多插了两根兵刃。 两名治头大祭酒各翻一个筋斗,稳稳站在地上。 一人道:“好剑法!” 另一人道:“受了重伤,居然还有这样好的剑法,谢天果然不愧为谢天。” 谢天跌势未止,飞向墙壁,撞穿了一个大洞,砖块纷纷落下。 弓真见到鲜血自墙洞喷回来,叫道:“谢十一!”奔到墙洞察看,却那里见到谢天了? 谢天的声音远远传来:“袁公神剑你只学了四招半,我已见识过三招,余下的一招半,我是无论如何也要一见的!” 弓真想到要面对两名治头大祭酒,心中一怯:我无剑在手,却要对付两人,糟不可言! 正速速走到温甲身前,找回少阿剑,却见两名治头大祭酒的身体突然爆出鲜血,数不清多少伤口,弓真这才发现,原来这两人早已断气多时。 适才谢天和两人一刹交锋,谢天中了两记兵刃,却以快剑把两名治头大祭酒合共伤了七十八处。两人中了这么多剑,自然是活不成了。 弓真看见满地尸体,又是呕心,又是难过,心头感到一片迷惆,仿似做了一场噩梦。 他想:我学的剑法,叫作袁公神剑? 谢天为什么知道我只懂得四招半?心中有千百个疑问想询问谢天,可是只能留得以后再问了。 第一章 丐帮的怪人 招婿馆外,芳草绿树,早雨歇后,空气更爽,黄鹤一、二鸣声,夹杂于嫣红翠绿之间,令人酣畅如醉。 东方岳问道:“哥哥,这里好玩的东西甚多,樗蒲、弹棋、握槊、藏钩、戏射、投壶、围棋、象戏、四维、应有尽有,为何快快便走?” 东方山叹道:“好玩的东西虽多,可是要命的东西更多!先是田麒麟、卢播,跟着是杀胡世家、石虎、王璞、谢天、小师君,来者个个均是杀人不眨眼之辈,天天死人,你难道嗅不出杀机四伏的味道?” 东方岳摇头道:“嗅不到。” 东方山道:“这也难怪,从小你的鼻子一向不灵。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玩儿虽然有趣,怎及得上命儿重要,速走为上!” 东方岳问道:“难道我们真的不娶崔三小姐,滚回蒲州孵鸭蛋去?” 东方山道:“老二,你说了两句话,倒犯上三个错误。第一,来比武招亲、想要天下无双的崔三小姐当老婆,是我,而不是我们,你只是我的跟屁虫,趁此机会扯着哥哥的衫角出来见见世面而且。” 东方岳问道:“第二个错误呢?” 东方山道:“我不是不娶崔三小姐,而是没有这个本事。王璞、谢天、小师君,还有那个突然大出风头的弓真,哪个是省吃的果子?如果我胜得了他们,老早就名扬江湖,与石勒争雄中原了,崔桓还不把漂亮女儿乖乖奉上……甚至出嫁了的大女儿、二女儿,及年岁尚稚的小女儿一并奉上,也说不定。” 东方岳大点其头道:“明白了。哥哥不娶崔三小姐,非不为,实不能也。” 东方山道:“第三,滚回蒲州孵鸭蛋的是你,不是我。难得离开了猗顿坞这个闷蛋十八年的鬼地方,爹和叔伯们也嘱咐我多见世面,多开眼界,岂有不大玩一顿,才回家乡的道理?” 东方岳道:“我也想跟你一起多见世面,多开眼界,大玩一顿。” 东方山道:“你也不想回乡?” 东方岳道:“那还用说?出来到这花花世界,方知猗顿坞的生活是多么的闷,我现地不想回去了。哥哥,我要跟着你闯荡江湖。” 东方山眼珠子一转,佯装为难道:“这个嘛……你年纪还小,我带着你到处走,出了什么岔子,只怕爹会怪责于我。” 东方岳央求道:“哥哥,你想一想办法,我再也不想回到那花不香、鸟不叫的猗顿坞,我要……” 顿了一顿,说了下去:“我要闯荡江湖,像石勒、祖逖一般,闯上一番大事业来!” 东方山踌躇道:“这个……这个嘛,……我答应过爹平平安安的送你回坞,如果带你闯荡江湖,中途出了岔子,怎么向爹娘交代?” 东方岳道:“有什么岔子,我自己承担,绝不用哥哥你劳心。” 东方山还在犹疑,心中暗忖:为啥我这样聪明的哥哥,居然有个笨得要死的弟弟?兜了这许久圈子,还不懂得说出该说的话来? 东方岳终于道:“哥哥,假如你带我到江湖见识,我便把三伯送我的龙渊剑送给你!” 东方山想起离坞之前,父亲在书房对他的叮嘱:“山儿,这番你离坞出清河,我也不指望你能娶到崔三小姐当媳妇,只盼望你能带着岳儿,在江湖多加磨练,多结识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几年后回来,光大猗顿坞,为父便心满意足了。” 其实,他根本没想过送弟弟回坞,这番大敲其竹杠,不免心里偷笑,继续假装为难,说道:“这个,这个……” 东方岳见哥哥不肯,更急了。 “我连那块嫣红玉佩和奇寒黑木也送给你。哥哥,求你应承我吧。” 东方山叹了气,说道:“这件事真是为难得很,唉,你先把龙渊剑、嫣红玉佩和奇寒黑木交给我。我们先离开崔府,再作商量吧。” 忽听一人道:“任何人均不得离开崔府。” 一看此人,却是崔家的二爷崔相。 崔相守在大门前,身后跟着数十名护院,个个手持兵刃,神色凶猛,拦在崔相身后来的大门前。 东方兄弟对望一眼,均想:发生了什么事,莫非又死了人?决意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他们大可不动声色,因为崔相那句话并非对他们所说,而对着走在他们前面的一名少年。这几天来,招婿馆事变多端,人同此心,陆续离去的人当真不少。 少年不服道:“我只是来招亲的,又不是来坐牢的,如今发现夺魁无望,当然就走,难道留在这儿孵鸭蛋乎?你拦着门口,这算哈子道理?如果你把三小姐嫁给我,纵使你拿破扫帚来赶我,我也不走!” 崔相道:“你先回馆中,听我说一番话,听完之后,你要走便走,我保证绝不阻拦。” 少年道:“真的?” 崔相悠然道:“就算不是真的,你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听我的份儿。” 少年看看崔相身后的人马,一言不发,走回招婿馆。 东方岳向长兄打了个眼色,询问:冲过去? 东方山微微摇头。拖着弟弟的手,大摇大摆走回了招婿馆,仿佛只是饭后的一场散步,散步过后,又回来玩乐休息了。 离开了崔相的视线,东方岳忍不住道:“为什么不硬闯出去?难道我们怕了他不成?” 东方山道:“是。” 东方岳不服道:“我看那批护院,也没有什么高手,我们出坞多日,没有好好打过一场架,正好拿他们祭四旗。” 东方山道:“你不怕,我怕。你再罗唆半句,我不把你送回猗顿坞,便不姓东方。”顿了一顿,补上一句,“跟你的姓。” 东方岳这才闭口不言。 东方山倒非真的怕了崔相,而是崔家毕竟是北方一大家族,非到必要时,犯不着与他们冲突。再说,他也好奇崔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极想听上一听。反正要以武力冲出崔家,什么时候也可以,不必急在一时。 兄弟二人回到招婿馆,玩了一会儿弹棋,崔相终于到来。 崔相满面堆笑,清清喉咙,大声道:“各位少年英雄,多谢赏面,远来参加敝家三小姐的比武相亲。三小姐知道这么多武功高强的少年豪杰对她心有倾慕,也是高兴得不得了。” 众人一听,俱皆笑了。有人道:“她知道我们的心意,那就好了。” 崔相道:“可是崔三小姐也有一个为难之处,就是参加招亲的少年英雄这么多,又是个个年少有为,她却只得一个身子,却嫁得哪一个啊!” 众人哄堂大笑。有人道:“嫁给我,嫁给我最好。” 另一人道:“呸,你有什么好?” 那人冷冷道:“我有万般不好,但比起阁下上来,模样比你俊,武功比你高,家中也是高门世代,荷包里的金子嘛,总比你来得多,你倒说呢?” 另一人怒道:“他妈的,你这狗种,定是找架打来着了!” 崔相做了一个“静下来”的手势,继续道:“大哥和我左思右策,其他人岂不空走一场?我们兄弟两个具皮匠再三商量,终于想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办法来。” 众人纷纷道:“什么办法?” 一人轻声道:“崔三小姐虽然只得一个,可是天天换新郎,一年半载之后,保证这里的少年英雄皆大欢喜——”突然停口,却是被人捂住了嘴巴。 崔相道:“相信大家亦知,崔家乃系高门大族,房口众多,适婚的崔小姐嘛,没有二百,也有一百,难得这许多少年英雄在此,岂有不想挑位如意郎君之理?” 众人听到这儿不禁莞尔,原来是为崔家未嫁的姑娘找新郎来着,失之东榆,收之桑榆,娶不到崔家三小姐,娶上别位崔家小姐,也足以光耀门楣,在乡里面前大大风光。 崔相道:“俟得招亲过后,我便会为各位逐一安排相亲,总之崔家小姐甚多,必有一位合上阁下的心意。” 其实崔家纵使房口众多,但哪有这许多的适婚女子,再说,崔家的小姐血裔高贵,哪能随便嫁给这许多良莠不齐的少年“英雄”?崔桓和崔相想出来的妙计,却是鱼目混珠,把容止端庄的奴婢成批收做义女,别说是多出一、两百位“崔家小姐”来。纵是再多,也尽可张罗得到。 当时崔相问崔桓,“我们自然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她们是假的‘崔小姐’。可是假如她们口疏,终于透露了给丈夫知晓,那怎么办?” 崔桓的回答是,“那又如何?都说娶了个西贝货回家,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 崔相道:“我们把女子嫁给这群少年,不过是为了笼络天下英雄,捍护崔家。如果他们知悉内里乾坤,反来恼怒崔家,岂不是弄巧成拙?” 崔桓摇头道:“他们不会声张的,也不会恼怒崔家。” 崔相不明道:“为什么?” 崔桓答道:“第一,我们认了婢女做干女儿,她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崔家小姐,难道干女儿不算是女儿吗?要说道理,他们决计说不过我们。第二,他们娶了西贝崔小姐回家,反而更不敢让人知晓,难道不怕说了出来丢人吗?第三,他们名义上是崔家的女婿,崔家有求,于请于理,如果推却不帮忙,传给外人知道,也是面子无光。” 崔相叹服:“大哥所言极是。” 却得一人忽道:“崔二爷,在下有一事相询。” 崔相道:“郭少侠,请问。” 问的人是郭陈杨坞的郭少彪。 郭陈杨坞由郭、陈、杨三家合建聚居,子女互婚,盘据太行山已有百年,戟法和暗器在武林颇具威名。 郭少彪道:“我满脸麻子,武功又不算挺高,能不能够娶到一位崔小姐回家?如果娶不到老婆,倒不如立刻离开算了。” 崔相笑道:“郭少侠何必自谦?以阁下的人品武功,岂有无妻之虑!如果郭少侠不嫌弃,我便把小女儿嫁给少侠,未知意下如何?” 郭少彪大喜,扬声说道:“多谢崔二爷!”忽地脸露踌躇之色。 崔相知他心意,扬声说道:“婉清,进来向各位英雄请个安吧。” 一名少女由家丁簇拥,莲步款款,走进招婿馆,裣衽半圈,向各人行了个礼,娇声滴滴道:“小女子见过各位英雄。” 众人看见这崔婉清眸子清朗,朱唇若丹,一副飘逸绰态,心中不禁大动:“这位姑娘长得好美!” 崔相微笑道:“婉清,你先回房,爹待会儿有话跟你说。” 转身回房,腰肢摆动,竟是说不出的媚态,在场众人纵是方正君子,也均是心头一荡:这位崔姑娘恁地迷人! 崔相道:“郭少侠,这位便是小女,不知你可中意否?” 郭少彪见到婉清的容貌,早就迷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听见崔相此言,忙不迭道:“中意,中意,太好了。” 崔相含笑道:“那我便把五姑娘今后的幸福,托付给少侠了。” 郭少彪喜出望外:“多谢崔二爷。” 崔相道:“少彪,你还叫我崔二爷。” 郭少彪呆了一呆,忽然福至心灵,挨地拜道:“郭少彪拜见岳父大人。” 崔相大是得意,掀髯微笑,崔婉清非但不是他的亲生女儿,甚至连婢女也不是,只是他的一名舞伎而已。他故意挑出最美的伎人,许配给郭少彪,以收震慑全场之效。 至于这名“女儿”,与“父亲”有染,兼且染得色彩斑斓兮夺眼眸,不在话下。 众人见到郭少彪娶得美人,果然均如崔相所料,又羡又妒,都想:连郭少彪这货色也能娶到此等美人,我的条件高出他百倍,更不在话下了。 一人问道:“崔二爷,在下我倒想再问一句,是不是人人有分,永不落空?” 崔相一看此人,心头一嗤,你这等龌龊人物,也妄想娶得崔家姑娘?当真是把崔家这块招牌瞧得不值钱了。 只见那人獐头鼠目,年虽少而形容猥琐,却是江湖声名狼藉的“人如狗”黄仁。此人横行巴蜀,专门杀人越货,兼且奸淫掳掠,对女人永不放过,为武林人士所不齿,由于他武功甚高,从来只奸淫劫平民百姓,不敢招惹有势力的高门全家,故倒也无事。至于他的绰号,却是出自《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以讽刺他名字中的“仁”字。 崔相进来之前,早已对馆内各人的身分来历调查清楚。他涵养甚深,只道:“我可以保证,这里的少年英雄,十之七八都可以找到合适的崔家姑娘,做为新娘,只是话说回来,崔家的姑娘虽多,倒也得挑有分量的少年英雄才肯下嫁。难道我们身为长辈的,会把崔家女儿嫁给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又或是行止不端的大恶人、大坏蛋,又或是残缺不全的废人吗?便是我愿意,女儿也不肯啊!” 众人大笑,黄仁“哼”了一声,却不言语。 一把嘶吼的声音忽道:“如此说来,老子没条件娶上崔家的其他姑娘,只有娶崔余清算了。” 这人一身邋遢,衣裤褴楼,箕踞而坐,坐姿甚是不雅,却是一名叫化子。招婿的人虽然良莠不齐,无论如何,一名臭气熏天的叫化子潜了进来,总是一件惹人注目的事情,然而他何时进来,场中竟然无人得知。 崔相心知遇上了奇人,不敢怠慢,抱拳道:“请问兄台高娃大名,光临敝府,有何赐教?” 蓦地听见“噗,噗,噗”三声大响,臭气四散,叫化子捏住鼻子哈哈笑道:“好香,好香!” 崔柏心下大怒:好哇,你这是存心来找崔家的碴子来的。按捺怒气,说道:“兄台……”因臭气太盛,吸入几口,差点连刚吃下的山珍海味也呕吐出来,这下半句都说不下去了。 叫化子道:“你既然问起,老子亦不妨告诉你。老子姓连,名三滔,行年三十五,家有妻室一名。此来清河,有两个目的。第一个就是娶崔余清做小妾。” 崔相涵养再好,也不禁勃然大怒,“兀那化子,你是专来找崔家的麻烦来着了!” 正待叫人动手称量一下连三滔,郭少彪已先一步抢出来,说道:“区区叫化子,何劳岳丈劳心?让小婿教训他便成了!” 敦少彪一心在未来岳丈面前献功,凌空翻了三个肋斗,姿势极是美妙,短戟送出,指向连三滔胸口、脐下、小腹三处要害,却是郭家戟法最得意的一记绝招,使出来果然虎虎生威,不同凡响。 连三滔待得戟尖送到胸口,“呸”的一口浓痰,喷在郭少彪眉心,郭少彪闷哼一声,翻身反倒。 招婿馆中众人瞥见,无不骇然:郭少彪的武功虽然未臻一流境界,但也绝不是弱者,竟然给一口浓痰击倒,这叫化子的武功之高,非但见所未见,也是闻所未闻! 连三滔怪声怪气道:“崔相,我连三滔有没有资格当崔余清的老公哪?”声音嘶哑难听,极是刺耳。 崔相检查郭少彪的伤势,只见他眉心流血汩汩,却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 连三滔道:“放一百二十万个心吧,老子可没有伤上你的宝贝女婿分毫。要知道老子娶了崔余清后,这小子可是老子的襟弟哩。一场亲戚,老子怎好意思杀他?” 他口中说话,手上却没有闲着,崔家的护院见有人捣乱,不待崔相下令,纷纷上前围攻,却给连三滔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不到片刻,唉呀唉呀之声连响,六,七人已给打倒。 在场众人连他的手法招式还瞧不清楚,吃惊之余,心中均在搜索枯肠:哪里钻出来这名绝顶高手,怎地自己居然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连三滔打倒了众护院,见到身前站着一名少年人,形容出众,神态镇定从容,不禁停下手来,问道:“你是谁?干嘛拦在我的面前?” 少年道:“在下弓真,拜见连前辈。” 弓真是内府贵宾,怎会来到招婿馆?原来他却是闲着无聊,走过来找史迁世聊天,谁知见到连三滔到来大闹,他受了崔相的黄金布帛,焉能不挺身而出,为之出头? 连三滔翻起白眼,上下打量了弓真数眼,说:“那位剑法很高,杀掉方山、杀掉五斗米教多名治头大祭酒的少年,便是你吗?” 弓真道:“前辈夸奖了。” 连三滔道:“那你也是想杀我呢?” 连三泥道:“不敢。前辈武功高强,晚辈焉是您的对手?晚辈只是想跟前辈说道理。” 这些日子来,弓真多历凶险,眼光比诸初到招婿馆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他看了连三滔出手数招,对他的武功,心中有了一个大概。 此外,穗儿身为崔府丫环,亦读过数本书,知晓一点礼仪,弓真给她悉心教导,谈吐亦较之前谦逊有礼。 连三滔道:“老子向来自把自为,从来不讲道理。不过见你小子容貌英俊,剑法高超,很讨老子胃口,作为闲聊说来听听,也是无妨。” 弓真道:“前辈既然早有妻室,崔小姐却是名门闺秀,若是嫁给你为妾,岂非委屈?” 连三滔摇头道:“非也非也,弓小子有所不知,老了非但是圣人门徒,家乡还是在齐鲁临淄。” 弓真听得一头雾水,“前辈所言太过高深,晚辈实不明白。” 连三滔摇头晃脑道:“孟子曰:‘齐人有一妻一妾’,老子既是齐人,又是乞丐,自当多娶一位妾待,才算听了圣人之言啊!” 弓真完全听不明白这一派“圣人之言”,瞠目结舌,答不上话来。 崔相驳道:“一派狡辩,孟子所言,并非这个意思——”说到这里,给连三滔的眸子暴射一眼,心底一怯,登时说不下去。 连三滔冷笑道:“老子平生只说歪理,不讲道理,你要听老子说理,可还没有这个分量!” 却听得一人道:“连帮主,那么朕够不够分量呢?” 第二章 乞丐战太监 一列人走进招婿馆,怕不有百数十人。中间一人约莫五十来岁,高鼻深目,却是一名匈奴人。 他头戴金冠,身披龙袍,身后跟着的人服色,不是羽林军,就是宦官,不是宦官,就是宫女,崔相见到,伏地拜倒,恭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人当然是当今天子,汉王刘聪。 其余人得知皇上驾到,纷纷跪地,连连说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有两人昂然直立,没有行跪礼,一人是连三滔,另一人却是弓真。 一名宦官喝道:“小子,你见到皇上,还不下跪,难道不怕犯上死罪!” 弓真问刘聪道:“你是胡人皇帝,还是汉人皇帝?” 当时中原共三位皇帝,其一是晋五司马睿,偏安江左;其二是匈奴人汉王刘聪,得石勒之助,席卷了整个北方;其三是氐人成都王李雄,独立于巴蜀一带。是以弓真有此一问。 刘聪呵呵笑道:“朕是汉王刘聪,你倒说朕是胡人,还是汉人?” 弓真道:“汉人官吏杀掉我许多族人,我是决计不会拜他们的皇帝的。”跪拜下地,说道:“弓真参见皇上。”语气似乎也有点生硬,不怎么恭谨。 连三滔道:“刘聪,你来得正好。我来崔府的第二目的,正是要找你。” 宦官见他直呼皇帝名字,面上变色,正欲拿下这名狂徒,却见刘聪摆一摆手,止住他们妄动。 刘聪问道:“七天前丐帮的君山大会,选出一位年轻有为的帮主,那便是阁下罗?” 连三滔傲然道:“不错,我连三滔便是丐帮帮主!” 此言一出,众人皆哗然。 八百年前,楚人伍子胥全家为楚平王所杀,他孤身逃出楚国,披发显足,化为乞丐,会吴楚百万乞丐于君山,创立了丐帮,成为第一代丐帮帮主。 伍子胥支持吴国的公子光,并派出帮中第一杀手专诸,以匕首藏于鱼腹,刺杀吴王僚。伍子胥遂倾丐帮之力,助吴光夺取吴王宝座,并立伍子胥为相。 九年后,吴、楚决战。伍子胥号召天下百万丐帮帮众,在楚地里应外合,一举破楚,其时楚平王已死,伍子胥将他的尸首从坟墓掘出来,鞭尸三百,以为父亲和兄长报仇。 又十八年后,当时吴光已死,由儿子夫差继位。他见到丐帮日渐强大,恐怕成为心腹之患,设法杀害伍子胥,以挫丐帮气焰。 丐帮遂倒转抢头,支持越王勾贱,十年破吴,杀夫差,为首任帮主报仇,自此丐帮声威震遍宇内,奠定了天下第一大帮的地位。 自从十七年前,八王的司马伦起兵入长安,天下混战,民无宁日,叫化子日少,丐帮一蹶不振,开帮八百年未有之衰。 天下大乱,反而叫化子日少,此事说来岂非甚奇? 原因一说便明:现今四方民不聊生,饿争多得数也数不清,哪里找到善长仁翁施舍给叫化子?既然没有施主,也就当然没有乞丐了——本来的叫化子,一个一个落草为寇,当贼算了。 饶是如此,丐帮还是天下第一大帮,势力不在杀胡世家、五斗米教之下,如今这名连三滔年纪轻轻,不到四十,居然是丐帮帮主,难免教在座诸人震惊! 连三滔盯着刘聪,说道:“老子此来清河,有两大目的。第一,是为了娶第一美人崔余清做老婆。第二,你可猜到是什么?” 刘聪道:“是要杀朕,对不对?” 连三滔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刘聪道:“是石勒派人告诉朕的。贵帮之中,自然有我们的线眼。你在君山大会那一番慷慨陈词,朕已听过十七、八遍了。” 连三滔喝道:“那么便纳命来吧!”竹棒直指刘聪的胸膛。 刘聪气定神闲,身后突然闪出一人,持一把长枪,疾点连三滔咽喉,枪至中途,手腕一抖,长枪竟然变成一张巨斧,便要将连三滔自咽喉以下分成两片。 原来这人持着的并非长枪,而是一张大旗,那人以内力抖开旗帜,其气到处,旗帜利若白刃,若然给之劈中,切口跟利斧一般光滑无异。 连三滔的竹棒只长三尺,那人的旗竿却长一丈有余,后发先至,连三滔的竹棒非但送不到刘聪身上,反而更要想法子避开这势若奔雷的巨旗一劈。 他松开竹棒,竹棒坠地,此时那张大旗距他的身躯不及半尺,他不慌不忙,从怀中拿出一枚瓦钵,及时挡住了这破身一击。 “钨”的一声清脆声音,响彻全厅。旗帜是布、钵头是瓦,布瓦交锋;竟然发出金铁交鸣之声来。 连三滔大笑道:“羽林左监武峥嵘,果然有点鬼门道,怪不得当上了胡人皇帝的第一号走狗。” 蓦地把钵头向上一抛,倒转身子,头下脚上,像陀螺般打着圈儿。 众人大奇,均不知他在搞什么鬼。忽听得“喀啦”声响,循声望去,一名宦官拦在刘聪身前伸出手掌,抵住一根疾飞过来的竹棒。竹棒给他掌力一逼,裂成无数竹条。 适才连三滔抛下竹棒,使了一道巧劲。竹棒坠地之后,顿了一顿,才向刘聪射去。如果刘聪身后的宦官也被连三滔倒转身子的怪行吸引过去,这一刻竹棒已然插在刘聪的胸膛了。 在场均是练武之人,见到连三滔这一巧劲之妙,均是心惊肉跳:这人年不满四十,居然能够当上丐帮帮主,果非幸致。单此一招,内力先发而后顿,后顿而再后发,运用之巧妙,已达化境,我便是练上十年、一百年,也及不到这个造诣。 武峥嵘身为羽林左监,统率一万羽林军,专责保护皇上,武功之高可想而知,当然不会为连三滔怪招所扰,旗帜投挥,旗尖利刃点遍了连三滔前身十四处要穴。 他的旗帜乃是笨重的长兵器,使出时却是小巧腾挪的短枪抢法,把式之巧之高,令人叫绝。连三滔武功虽妙,众人碍着刘聪,只能在心中喝,如今见到武峥嵘的旗法,大家均不禁发出震天价响的喝采声来:“武左监,好旗法!” 连三滔头颅着地,咚、咚、咚、咚、咚,连“跳”五记,避开了武峥嵘这招,蓦地张开腿子,汉人穿的是开裆裤,他倒转身子张开大腿,不雅之物露了出来,一道尿液便向武峥嵘射出,连三滔怪叫道:“左监先生,本帮主赏你一顿饱尿!” 武峥嵘知道这道尿液灌注内力,若给射中,虽然不致受伤,一番疼痛却也难免;更何况,他是堂堂的羽林军左监,若是在皇上、手下及外人众目睽睽之下,给尿箭射中,只怕再无面目在江湖上混下去了。虽然知道若强捱这一“尿”,继续出招攻下去,必能伤了对方,但终究还是丢不下这个脸来,便以旗帜回挡,封住了尿箭。 连三滔正是等着这一回招一挡。旗帜被尿液湿了,不免软下,旗招慢了一慢,连三滔急弹起来,在空中打了三个空心肋斗,钵头饶过后脑,朝武峥嵘的头颅狠狠砸下。 武峥嵘旗竿在外,不及回过兵刃挡架,只有运起桥手,钵来臂挡,蓬蓬之声不绝于耳。 刘聪皱眉道:“北宫出,你去帮他一把。” 身旁的宦官应了一声,飞身而出,出掌便往连三滔背后击去。 众人适才见宦官一掌破竹,掌力大是不凡,却无人知他身分来历,只有崔相三年前到平阳“朝圣”见过这北宫一面,知道他是刘聪的贴身护卫,从来不离开刘聪半步,是刘聪最亲信的人,武功不在武峥嵘之下。 连三滔回过头来,用钵头捞住北宫出这一掌,二人内力胶着,一时相持不下。 武峥嵘喘了口气,举起手臂一看,见到淤痕处处,许多地方更已裂开流血,暗暗心惊:这家伙使一个破钵头,竟然挡我旗尖,破我桥手,内力好不厉害。今日不把你除掉,后患无穷!趁着北宫出缠住连三滔,旗尖疾出,便往连三滔背心戳去。 北宫出见状,加紧内力,稳住连三滔,心道:“你内力虽强。顶多不过比我高上一筹半筹。你要摆脱我,少说也得一炷香时分,到时你只怕已中了十七、八枪,在黄泉路上,连孟婆汤也喝完了。” 连三滔蓦地高声喝歌,歌声凄惨欲绝,直入在场所有人的心窝,许多内力低浅者,难免受其影响,悲从中来。 战国末年丐帮第八任帮主韩娥出身于齐地,一天游丐时,遭人侮辱,她一气之下,曼声哀哭,里中所有老幼无不悲愁垂泣,之后三日,悲声仍存心头,不能吃喝,后人称为“余音绕梁”。 连三滔这记长哭,却是韩娥传下来的绝艺。 北宫出和武峰峰听见哭声,心头均是一动。 连三滔乘此良机,真气逼咄,震返北宫出,拔起身形,直穿屋顶而出,声音远远传来,“刘聪,你身旁高手众多,老子杀不了你,你过了第一关,还有两关未过,明天老子迎娶崔余清之日,便是再来考核你之时,你好好准备了!” 声音迅迅速飘远,说到最后一字时,已然细若蚊声,却依然听得字字清楚,众人一方面惊骇于其武之高,一方面惊骇于其内力之强,另一方面疑惑不定:连三滔口中所说的两关、三关,究竟意指为何? 第三章 刘聪的险谋 刘聪浑若无事,说道:“弓真,你跟我过来,肤有话跟你说。” 弓真指着自己的鼻子,奇道:“我?” 刘聪点头,弓真只有跟他走。 众人见到弓真受到圣宠,均是露出又羡又炉的神色,以前庆幸身为汉人,如今反倒怨自己不是胡人了。 崔家早就腾出了一大片园子,给刘聪作为行宫。崔相把刘聪,弓真领到偏厅,拜倒退出,武峥嵘则率领羽林军,守在厅外,偏厅只剩下刘聪、弓真相对而坐,至于北宫出则是长伴刘聪左右的贴身护卫,垂手恭立在他身旁。 刘聪道:“弓真,听说你的剑法极高,连石虎这样的武功,也幸亏得你相救,才能保住性命,对不对?” 弓真道:“石将军的确是我所救,不过其中另有曲折。”把当晚力战方山、直阴的经过,源源本本的告知。 刘聪沉吟一会,说道:“你能剑杀方山,还连五斗米教的治头大祭酒也杀掉五、六名,剑法也算是极高明的了,究竟是从何处习得?” 弓真道:“启禀皇上,弓真学剑之时,答应过绝不泄漏剑法来历,请皇上恕罪。” 刘聪道:“连朕也不能讲?” 弓其道:“请恕弓真不能直言。”语气坚定不移。 刘聪心下愤怒,怒气一闪即逝,和颜道:“你此来清河,究竟为了何事?” 弓真坦言道:“男儿志在四方,当创一番大事业,名震天下!” 刘聪道:“你是氐人,是不是?” 弓真道:“是。” 刘聪一字字道:“今日巴蜀,由氐人李雄所统治。你既是氐人,就算要成名,也该投靠于他,为何千里迢迢来到清河?” 刘聪目光炯炯,盯着弓真。只要弓真答错一句话,他一声令下,北宫出便会一掌击下,拍碎弓真的头颅。弓真就算打得过北宫出,但偏厅外面的羽林精英一哄而人,纵是有三头六臂,也非得给乱刀分尸不可。 弓真道:“李雄暴虐无道,百姓恨他入骨,就算我们氐人,也恨不得欲其立死,我弓真是堂堂男子汉,岂能投靠于他?” 刘聪道:“你想投靠于我?” 弓真心想:如果我应承的太过容易,反倒令他怀疑。踌躇一会,才道:“本来确有此意,此刻却不想了。” 刘聪大奇:“为什么?” 弓真这句却是老实话:“我怕杀人。”顿了一顿,补充道:“我见过石虎杀人,自己也杀过人,滋味实在不好受。如果投靠于你,今后必定要杀更多的人,我受不了。” 刘聪诧道:“你不愿杀人,如何能成名,如何能闯一番大事业?” 弓真苦笑道:“这个我也想不通。看来我的心愿多半难了,还是回乡,继续当一名无名小卒,终此一生算了。” 刘聪缓缓道:“朕答应你,封你为大将军,让你名扬四海,更答应让你挥军入蜀,杀暴君李雄,救巴蜀氐人脱离苦海,只需你答应朕一个条件。” 弓真道:“什么条件?” 刘聪道:“杀一个人。” 弓真摇头道:“我早说过,我不想再杀人了。” 刘聪道:“假如此人是个不忠不孝、滥杀无辜的坏人,你杀不杀?” 弓真怔住,一会儿方道:“我如何知道这个人是个不忠不孝,滥杀无辜的坏人?” 刘聪悠然道:“这个人嘛,你也认识的。如果你见到他后,认为他并非不忠不孝之徒,大可饶他不杀。” 弓真道:“这个人是谁?” 刘聪道:“你见到他时,自然知道了。你先回答朕,你杀他,还是不杀?” 弓真道:“我杀了他之后,便是大将军?” 刘聪道:“君无戏言!” 弓真道:“好,我应承你,但那个人必须是名不忠不孝,滥杀无辜之徒,否则我绝不杀他。” 刘聪道:“正是如此。然而假若此人是不忠不孝、滥杀无辜之徒,你却不杀,那又如何?” 弓真道:“我一言既出,从来没有反口的。” 刘聪道:“朕既许你大将军,你也该许诺朕一句话,方算公道。” 弓真道:“好,假若我不杀这名不忠不孝之徒,我弓真自刎于皇上面前!” 刘聪道:“好,就这句话!” 弓真道:“人在哪儿?” 刘聪道:“你不用急,总之待会儿进来的第一人便是了。” 弓真大奇。不多久,见到一人步入偏厅,伏地跪道:“微臣参见皇上。” 这人身上裹满白布,显然受了重伤,却正是谢天! 刘聪大笑道:“谢天,你身为汉人,世代衣食司马氏俸禄,背叛晋朝,是为不忠;背叛家人,北上变节,是为不孝,你这名不忠不孝之徒,倒来投靠于朕?” 谢天道:“乱世江湖,宁为不忠不孝,总比不识时务为佳。如今皇上已破长城,指日南下,一统宇内可期,我谢天不来投靠皇上,还称得上是俊杰吗?”语声卑躬恭谨,狂傲之气尽失。 弓真知道刘聪那一番话却是为了证实谢天不忠不孝的罪名,他赶紧握着拳,心下纷乱,谢天曾与自己并肩作战,更何况,腰间这柄少阿剑也是谢天所送,怎能以他所送之剑夺他性命?至于武功方面,倒是不必忧虑,谢天剑法纵高,却已受了重伤,自己自信那一剑就可夺他性命。 然而,自己若不杀谢天,便得自刎以偿。谢天的性命虽重要,却哪里及得上自己的性命重要? 自己还年轻,还未成名,还未闯出大事来,怎能便死! 刘聪道:“谢天,你是谢家子弟,武功又高,于朕霸业大有帮助。” 谢天道:“承蒙皇上夸赞,愧不敢当。” 刘聪道:“所以,你一定猜不到,朕居然要杀你!”厉声道:“弓真,还不动手?” 弓真的手已握住少阿剑的柄,如不杀谢天,便得自刎,无论如何,此剑今日总能饱尝鲜血的美味! 谢天听见刘聪此话,想也不想,蓦地出手,他身裹的白布之下,竟藏着一柄匕首,直夺刘聪的眉心。他虽重伤未愈,身手剑法依然快得惊人,不逊于未伤之时。 北宫出身形一晃,拦在刘聪身前,一掌发出,正欲以掌挡剑,牺牲一手,另一掌便可将谢天的胸膛轰个稀烂。 弓真少阿剑伸出,后发先至,格住谢天匕首,却发觉谢天手上全无内力,一格之下,匕首飞出,夺声插在正梁。 谢天喝道:“好,这是第四剑,守遍天下的披铁草而邑!”双足一弹,后跃竟能一退七尺,破窗而出。 却听得门外武峥嵘怒喝之声:“谢天,你往哪里逃!”兵刃交锋之声远远传来,想来谢天已与羽林军动上了手。 弓真心道:“皇帝出巡,身旁定然高手成群。谢天以一敌众,看来难以身免。”他关心谢天安危,举步往厅外走去。 却听一阵混乱声音:“停手!你是谁!”然后是谢天长长一声惨叫。 弓真正自奇怪,一人已像风一般飘进偏厅,手一掷,将一团东西掷在地上。 看清楚,那团东西竟是一个人,七孔流血,身体软得像团烂泥,看来已经死了十成十,赫然是谢天! 武峥嵘紧随来人窜入偏厅,大旗连出七记绝招,大声道:“你是谁,竟敢……”他本来想指责那人的罪名,可是偏偏一时却想不出杀了谢天,究竟可以安上什么罪名。 那人忽掌忽指,将武峥嵘攻来七招化解得挥洒自如,大笑道:“我为皇帝杀了刺客,该当是有功才对,你怎么反而来抓我?” 那人不是别人,却是王璞。他运掌成团,使出一招“往来井井”,将武峥嵘的旗帜圈人“井”内。 武峥嵘帜遭到王璞内力牵引,竟尔投不出来,叫道:“大伙儿,一半人保护皇上,另一半人上,把这名狂徒砍成肉酱!” 刘聪惊魂甫定。他料不到谢天重伤之余,仍有此等功力,虽然有惊无险,毕竟也是受了一场虚惊,心道:“朕也是忒也托大了。汉人的武功实在非同小可,以后还得更加倍小心才是。”大声道:“你们住手!自己人为什么打起来,实在太不成话了!” 听见皇上这番话,那群本来欲把王璞“砍成肉酱”的羽林军不敢再动手,王璞躬身道:“启禀皇上,王璞查出谢天以投降为名,实是江左派过来的刺客,竟图行刺,王璞得闻讯息,匆匆赶来,为皇上格杀了这名凶徒。” 武峥嵘忍不住道:“你纵是不来,我还不是一样将他格杀。” 刘聪膘了弓真一眼,心道:“这小子刚才出剑救朕,看来倒非李雄派来的卧底。他剑法极高,人却憨直,正好多加利用。” 弓真的心情都放在死去的谢天身上,瞧着谢天的尸身,泛起一阵莫名的悲凄,心中却是疑惑不定:他刚才刺来匕首全无内力,显然无心杀死刘聪,究竟他舍身到此,假装投诚,有何目的? 他心中还有无数疑问:究竟谢天如何知悉他的剑法来历?他的剑法来历之秘密,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晓!可惜谢天已死,这个秘密,只能随着谢天长埋于泥土中了。 刘聪道:“王璞,刚才你说谢天是江左派过来的刺客,究竟你是如何得知?” 王璞道:“得悉谢天北上投诚皇上,我已经起了疑心,他人虽狂傲,却一直备受司马家的宠信,怎会贸然变节?于是暗中派人追查,原来他果然是司马睿派来的刺客,知悉皇上将会前来观看崔三小姐比武招亲,便欲趁此机会,刺杀皇上。” 刘聪道:“这样隐秘的事也被你查出来,看来你的本事倒真不小。” 王璞傲然道:“我的本事若非不小,又焉能令皇上重用?” 刘聪踱了数步,踢了踢谢天的尸体,得意道:“江湖传闻,你平生自负,连司马睿的帐也不怎么买,怎会对朕如此卑躬屈膝,哈哈,朕一生谨慎,就算有半分怀疑,也不会放过你的。” 弓真这才恍然:原来刘聪对谢天早有怀疑之心,怪不得要我杀了他。看来这狗皇帝虽然暴虐无道,也是一名精明之徒,倒是不可小觑了。 他却不知,刘聪今能够坐上皇帝这宝座,也是经过一番精心险谋夺回来的。如果刘聪不是这洋的厉害人物,怎能在这诡谲乱世当上九五之尊?况且,自从刘聪在九年前跟轩辕龙的一场恶斗之后,武功全失,纵是常人的寻常一刀,也得要了他的老命,他如非谨慎多疑,恐怕活不到今日! 刘聪对王璞皮笑肉不笑道:“你的狂傲自负,似乎也不在谢天之下啊?” 王璞满不在乎道:“是啊,莫非皇上也想杀了我不成?” 刘聪反问道:“你说呢?” 王璞道:“我找上你,是因为司马睿那家伙有眼无珠,竟然以为王敦、王导那两位小子比我更行,我便倒戈相向,给那老小子一点颜色瞧瞧,如果皇上也是如此不识抬举,那便拉倒算了。至于你要杀我,那倒未必杀得了,只要给我逃了出去,以后总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落到你身上。皇上你既以‘聪’字为名,自是不会犯上这样的蠢事。” 他这番话飞扬跋扈,听得人人面上变色。 刘聪城府甚深,暗道:“就凭你这一段话,朕便容你不得。不过眼下朕尚有利用你之处,舍不得杀你。待得朕成就霸业,一统四方,便是你这嚣张家伙的死期。” 刘聪道:“王卿家,说得好,不枉朕封你为勇武大将军。” 王璞懒洋洋道:“什么勇武大将军我可不希罕,我只想问问皇上,那把吕虔宝刀,什么时候赐给我?” 他提起吕虔宝刀,全场心中恍然,登时明白了狂妄自大的王璞何投入胡人刘聪的麾下。 琅琊王氏的始祖是王祥,便是以“卧冰求鲤”闻名后世的孝子。 魏文帝时,徐州刺史吕虔聘他为别驾,入了政府,自此王家步步高升,成为魏、晋年间的第一家族。 吕虔有一把吹毛断发的宝刀,点刀者曾为此刀看相,此刀只有福分达到三公之位的人,方可相得益彰,否则反受其殃,吕虔自知无此福分,便把宝刀送给王祥,而王祥亦不负所望,终于当了司空、太尉,真的成为了“三公”。 这把吕虔宝刀,从此世代相传,成为王家的家长信物。凭此宝刀,号令王家子弟,莫敢不从! 六年前,石勒在宁平一战,杀晋军十余万人,手擒太尉王衍,亦即是王家的家长,从此吕虔宝刀便落入汉王之手。 王璞虽然志不在大将军之位,对于吕虔宝刀倒是在乎得很,他虽然狂妄荒唐,毕竟也是王家子弟。王家家训基于国法,向以识时务保声名,护族人为主,忠君主,护国家,安人民为次,是以历尽魏晋两朝,始终屹立不倒。 这柄宝刀,只要是王家子弟,没有不想拿回的。而且有了此刀,他便名正方顺,登上家长宝座,他一向不和、也看不起的王敦、王导,可有得好礁的了! 刘聪道:“这个容易,宝刀可以立刻给你。” 王璞点头道:“如此正好。我拿刀之后,立刻南下江左,号召王家子弟舍弃司马氏,投奔皇上!” 刘聪拍掌大笑道:“卿家此言,正合孤意。” 挥手示意,北宫出送上了一个锦盒,打开锦盒,却是一颗鲜红如血的丹丸。 刘聪道:“王卿家,你吃下这颗‘八季爽神丸’,朕便立刻把宝刀给你。” 王璞道:“这八季爽神丸又是什么玩意?” 刘聪道:“这是毒神配制的灵丹妙药,朕以千金购得。此丸共有八颗,每三月服用一颗,精神爽利,为朕办事格外用心落力。” 王璞皱眉道:“那皇上何不将八颗都赐给我?” 刘聪笑道:“这丹丸功效神奇,相生相克,必须八颗齐服,方见功效。别说是少服了一颗半颗,就是迟服了一天半天,头晕身热,七孔流血,只怕是难免的了。” 王璞道:“皇上对我还是放心不过,恐怕我得到宝刀,回到江左之后,便做反口。” 刘聪微笑道:“为人君者,还是谨慎一点好。” 王璞道:“不错不错,有时候,我的右手连左手也信任不过。”举起药丸,往口便送。 刘聪哈哈大笑道:“拿刀来!” 北宫出示意两名宦官捧出宝刀,交到王璞手上。 王璞接过宝刀,只见此刀朴实无华,刀柄,刀鞘均以牛皮缀制,并无镶上宝石之类。这柄宝刀他只在小时候远远见过数次,觉得神圣无比、高不可攀,想不到今日终于落在自己手中。 他拔出半截宝刀,只觉冷气扑面,沁面生痛,脱口道:“好刀!” 王璞回刀一挥,还刀入鞘。众人只见冷气弥空,均不由的机伶伶打了个寒颤,无数发丝在半空袅袅飘下。 一名羽林军忽觉头上凉飓飓的,一摸头顶,赫然发觉秃了一块,秃处光滑如镜,俗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头发给剃,该是何等侮辱?但他显然忌惮于王璞的武功,羽林军不敢发作,只是望着武峥嵘,盼望头领为他出头。 武峥嵘见部下受辱,也觉面子大失。可是目下显然皇上倚仗王璞甚重,怎敢贸然向王璞发作? 只好不断用眼色安抚受辱的羽林军,心中破口骂王璞的祖宗十七、八代——自然更少不了那位卧冰求鲤的孝子王祥。 这时一名羽林军走进偏厅,禀道:“启禀皇上,中山王已到城外十里,求见皇上。” 弓真吃了一惊:“什么!连刘曜也到了清河?” 刘汉的江山,囊括了整个北方,几乎全是两个人为他打回来的:一个是赵王石勒,另一个就是中山王刘曜。 刘曜是刘聪的侄子,自小便由刘聪收养,从小便勇猛绝伦、冠绝三军。北方八州,尽由石勒所破,刘曜也刚刚攻破长安,生擒晋帝司马业,接收了玉玺典章,使刘聪的汉朝名正言顺,成为继晋之正朔。从此之后,刘曜声威之盛,足可与石勒分庭对抗。 先是石虎,再是刘聪、刘曜,三大巨头齐集清河,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图谋?如果是有图谋,所图得必定是惊天动地、血流成河的大事! 刘聪道:“中山王带了多少兵马?” 羽林军道:“大约一万左右。” 刘聪道:“叫他屯好兵马,带着那条狗来见朕。” 羽林军道:“遵旨!”躬身而出。 弓真心下奇怪:“狗?什么狗如此要紧,值得皇上特别嘱咐?” 刘聪对王璞道:“王卿家,你还没有见过中山王,今日有机,倒正与他一晤。” 王璞摇头道:“不成,不成,我的色瘾大起,非得赶回房中,去一去火不可,可没空跟他一晤。” 刘聪道:“莫非你是不想见那条狗,以免尴尬?” 王璞不置可否,只道:“反正明天我娶崔三小姐之日,刘曜自会列席,又何需今日急着见他?再说,我对此人兴趣全无,不见也罢。” 刘聪道:“你不见他,也就算了。”又道:“连三滔对崔三小姐也有染指之心,明天之会,你可要小心了。” 王璞居然知道谁是连三滔,说道:“听说连三滔和他的妻子是总角之交,感情甚笃,莫非他竟要休妻再娶?这可真出奇了。” 刘聪听道:“他也不是休妻再娶,好像是想纳崔三小姐为小妾。” 王璞道:“纳妾?那就更是奇上加奇了。”眼珠子一转,推敲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呢?” 刘聪笑道:“男人纳妾,天经地义,可不需要什么理由啊。” 王璞道:“皇上,你是明知故问。你我纳妾,自然毋需理由,反而不纳妾,才是天下奇闻,值得大书特书。可是连三滔的情况大大不同。” 刘聪正色道:“朕从不纳妾。天下佳丽,净是朕的后宫,朕只是宠幸妃嫔而已。” 王璞会心微笑。刘聪的好色,也是天下闻名的,比自己还要厉害百倍。 王璞道:“连三滔是丐帮帮主,身为叫化之首,居然仿效大户之所为,厚颜纳妾,不怕位子坐得不稳吗?” 刘聪道:“你倒忘了他是凭什么坐上帮主这个位子的。” 王璞道:“当日君山大会,连三滔口若悬河,保证在此乱世江湖,振兴丐帮,带领丐帮走往一条全新路径,得到帮众一致拥戴,方才得到帮主之职。但这跟纳妾有什么关系?” 刘聪道:“丐帮弟子地位卑贱,给名门大族欺得惨了,假若清河崔家尊贵的三小姐居然给帮主纳为妾侍……” 王璞抚掌笑道:“那便大大的折辱了高门大院的面子,连三滔正好为弟子出了一口鸟气。” 刘聪颔首道:“经此之后,连三滔在丐帮的地位便更稳如泰山,牢不可破了。” 王噗道:“很可惜,明天比武招婿,他却决计娶不了崔三小姐。” 刘聪道:“你有把握?” 王璞道:“假如他上台争婚,我王璞保证,要他血溅五步!” 刘聪正色道:“王璞,朕明人不说暗话,你跟连三滔动武,朕固然担心你稍有差池,托你办的大事尽化流水。同时朕与连三滔亦有三关之约,假如他死你的手上……” 王璞道:“皇上怕我杀了连三滔,丐帮百万弟子非但不会相助于你,反而投靠江左,与你为敌?” 刘聪直言道:“不错。” 王璞道:“我出手向不留情,他既不自量力,跟我争婚,死了也是活该。皇上此言,恕难从命。我且便去跟姬妾温存去也!”拂袖而去。他身中八季爽神丸之毒,却也连半分面子也不给刘聪,端的是狂得可以。 刘聪脸上阴晴不定。他称帝七年,从来没有人这样无礼对他说话,如果不是王璞对他关系重大,他早已将王璞五马分尸,以泄心头之愤! 他慢慢平复心情,目光移向谢天的尸体,忽然对弓真道:“你没有杀他。” 弓真道:“我没有。” 刘聪道:“你答应过,如果你不杀他,你便自杀。” 弓真道:“我在出手之前,你的人先我一步,将他杀掉了。” 刘聪盯着弓真道:“如果朕的人不杀他,你会出剑杀他吗?” 弓真想了一会儿,说道:“不会。” 刘聪道:“这就成了。”打了个手势。 武峥嵘会意,数十名羽林军立刻将弓真团团围住。 弓真的剑法虽高,却只能一对一的对付敌人,好像如今这样以一敌数十,只需刘聪或武峥嵘一声令下,非给切成碎片不可! 刘聪喝道:“弓真,你有何遗言?” 弓真道:“只有一句。” 刘聪道:“先说遗言,再死。” 弓真道:“我跟你的协议是,假如那个人是不忠不孝之徒,我方要杀他,对也不对?” 刘聪道:“不错。” 弓真道:“那我便不能杀谢天。” 刘聪道:“为什么?”眼睛居然露出了笑意。 弓真道:“谢天投靠皇上的目的,原来并非为了贪图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刺杀皇上。这样,他既非不忠于晋室,也非不孝于先人。弓真焉能将他杀于剑下?” 刘聪拍手道:“辩得好。就凭这番话,朕便应该饶你一条死罪!” 弓真道:“多谢皇上。” 这时,只听得“汪汪”之声从走廊传来,一人拖着一头用铁炼锁着的怪物,进入偏厅。 第四章 视人如狗 刘聪见到此人,说道:“曜侄,你终于从长安赶来了。” 只见刘曜身高九尺有余,白眉赤目,手长垂膝,须长得稀疏数条,却长达五尺,样貌真是古怪,然而赤目顾盼,却是炯炯生威。 他手中持着一条粗大铁炼,跟着一头四足野吠的颈,看清楚,那竟是一名二十岁不到的少年少年嘴巴还不断吐出“汪汪”狗吠之声。 弓真心下又是奇怪、又是不忍,暗忖:这人究竟是谁?刘聪见到他给折虐得人不如兽,非但不加同情,反倒有点得意,真不是人。 刘曜道:“皇上,微臣遵从令旨,已将司马业带到你面前。” 弓真这才恍然:“原来他便是汉人的皇帝!他杀害了这么多的胡人百姓,受到此报,也是应得之分。” 见到司马业披头散发,衣衫褴楼,还沾满了黄黑黑的泥巴粪土,口中“汪汪”连连,说是像一名落难皇帝倒不如说更像一条狗。 弓真看见他的惨状,隐隐觉得,他残害人民,视百姓为草芥,固是十死不能赎其罪,然而刘曜如此折辱他,却又未免辱人太甚,并非大丈夫所为。而且,据说这汉人皇帝登基不久,而且登基时早已天下大乱,似乎今日百姓的民不聊生,跟他的相干也并不大,倒不能全怪在他的身上——他不过是一名少年而已! 刘聪道:“曜侄,你三攻长安,今日立下盖世奇功,生擒了这作威作福的汉狗皇帝,为千千万万胡人出了一口乌气,真是可喜可贺。” 刘曜道:“城外还有王公大臣一百三十七人,微臣斗胆,未经问准皇上,擅自把他们带来清河。” 刘聪皱上眉头,说道:“干嘛劳师动众带上这许多人,把他们一古脑儿杀掉,岂不更省米饭?” 刘曜道:“皇上有所不知。这汉人皇帝如今潦倒至此,可谓人不如狗,如不让以往对他卑躬躬屈膝的臣下看个清楚这狗皇帝的狼狈模样,岂不辜负了我生擒他的一番苦心?” 刘聪鼓掌大笑道:“曜侄此言对极,先让这班文武大官看清楚司马家皇帝的狗模样,再放他们流回江左,将司马家的窝囊相传遍南方,心寒敌人之胆,也令汉人知道,残害胡人的汉人皇帝的下场,就是如此!” 刘曜道:“微臣还有一个好玩意。” 刘聪道:“请说。” 刘曜道:“皇上生平最喜欢围猎。不如我们就在清河开围一场,令司马业执戟前导,皇上赶野兽出来,让他挡在皇上利箭之前!” 刘聪大喜道:“妙计,妙计,我们立刻便行!” 刘吸道:“至于那一百三十七名王公大臣,微臣也请皇叔先恩准,放他们一并出围,好让他们也为主公的性命安危担心。” 刘聪道:“正当如此。”问弓真道:“我们一起去打猎,你也一起来。” 弓真摇头道:“我有点病,胸口闷闷的,想回房间休息。” 刘聪道:“随你的便吧。” 刘曜见到皇上对弓真如此礼待,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刘聪知他心意,介绍道:“这位是弓真少侠,他的剑法可高得紧,一剑就杀了杀胡世家的方山,朕打算收纳他在麾下。” 刘曜漫不经心道:“是。” 在他心目中,方山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杀了方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刘聪道:“我们去也!” 他大步走出,北宫出、武峥嵘及一伙羽林军自然紧紧跟在他的周身,寸步不离,再没人去理会躺在地上的谢天。 刘曜一拉铁炼,司马业的身子飞上半空,给他牵引着走。他走得并不甚快,铁炼始终拉得绷紧,司马业亦一直留在半空,没有坠下。这名善于奉承、手段阴毒的大将军,竟然也是一位内功深厚的大高手! 弓真口称有病,倒非说谎,看见堂堂皇帝给人折磨到这个地步,看得胸口发闷,不想跟着再看下去。 弓真回到房间,穗儿早在等着。 穗儿将一张招成双鲤鱼的方笺送给弓真,说道:“公子,你出去后,有人送了这封信给你。” 弓真却不接信,笑道:“你该知公子西瓜大的字不认得十个、八个,还是乖乖念给我听吧。” 穗儿打开方笺,抽出信函,念道:“此地虎狼之地,欲保性命,速走为上。”抬头望弓真。 弓真道:“没有了?” 穗儿反反覆覆把信函前后再看一遍,说道:“没有了。这封信既没上款,也没下款,没头没脑的,也不知说些什么。” 弓真沉吟半晌,问道:“信是谁交给你的?” 穗儿道:“你走之后,我到小厨房煮午饭吃,之后回到房间等你回来,便在几上见到了此信。” 弓真寻思:这人说这里是虎狼之地,谁人不知?单就我到来之后,死的高手便已不少,连石虎,谢天这样的绝顶高手,也得一个中毒未救,一个命丧当场。如果我弓真怕死,怕危险,那就不会来清河了。 又想:留书之人究竟是谁,是敌是友呢?他是哄我离去,还是好心示警?想来想去,这里的朋友除了史迁世之外,实在想不上任何人,可弓真早上出去,正是会晤史迁世,跟他聊天,史迁世又何需多此一举,神神秘秘来信示警? 他心中忽然浮现一个人,问道:“穗儿,你能不能从信里看出,写信的人究竟是男是女?” 穗儿“哇”的一笑:“穗儿也不过读了七、八年书,自己的字写出来也是见不得人,哪里有这样的眼力?不过看这人的笔迹苍劲有力,倒不像是女人的手笔。” 弓真微感失望,心道:“果然不是她。” 穗儿鉴言察色,问道:“公子的心目中,是猜想着某一个人?” 弓真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跟她只见过一面,她还是我敌人,哪会来信向我示警?” 穗儿道:“连公子也猜不到是谁,穗儿更猜不到了。” 弓真打了个呵欠:“搞了一整天,我倦了,想小憩一阵。” 穗儿却没有出房,只是望着弓真,神色有点扭捏,有点害羞,又有点紧张。 弓真看见她的模样,笑道:“怎么了?有事跟我说?” 穗儿点点头,又摇头。 弓真道:“什么事情不能说?莫非……崔二爷不舍得你这名漂亮乖巧的丫头,竟要收回?” 穗儿忙道:“绝没有这样的事。公子对我这么好,便是二爷要回我,我也决计不肯。除非……除非是公子不喜欢穗儿服侍,不要穗儿了。” 弓真道:“我可怎舍得?咦,这是…” 只见穗儿持着一套衣裤,送给弓真,笑吟吟道:“公子,你试试合不合穿?” 弓真又惊又喜道:“是你缝给我的?” 穗儿点点头,服侍弓真换上衣裤。这套衣裤五彩缤纷、条纹相间,却是氐族富贵人家的服色。 崔相送给弓真的布帛,质料虽美,却是整块织成,穗儿将之割成一条一条,以细线缝补成一张大布,方才剪裁成氐人爱穿的条纹衣服。 氐人百姓的衣服通常不是青色、就是白色,富贵人家却爱五彩斑斓,招摇过市,更鲜艳于高门汉人。 弓真穿起这套新衣裳,活脱便是一个氐族富家子弟,揽镜自照,也觉新颖,捉住穗儿的织手,欢喜道:“那些汉人衣裤,害得我好不蹩扭。亏得你有这双巧手,为我做出一套氐人衣服来,我真不知该怎样感激你才是。” 穗儿满面通红,却不敢抽回双手,低头道:“为公子做事,是奴婢份内的事,公子说感激,可折煞穗儿了。” 弓真见到她低头羞涩的样子,心神一荡,忍不住低头吻下。穗儿不敢反抗,便是要待反抗,此刻心神皆醉,却哪里有半分气力反抗得来? 过了不知多久,穗儿轻轻挣脱弓真的掌控,说道:“奴婢出去了。”反手带上门户。 弓真舔舔嘴唇,怔立良久,方才就寝。 睡得昏昏沉沉,突然听见“夺”的一声,身前一阵疾风掠过,猛地惊醒,只见一根短箭插在墙上,相距鼻子不过三寸,假使此箭射下五寸,便已洞穿了自己的太阳穴,那真的是死得不明不白了。 弓真吓出一身冷汗,拔出短箭,冲出门外,掌中自然不忘带少阿剑。 他出到房外,只见一条黑影身法好快,已在二、三十丈外。此时已是深夜,依稀可见黑影身形一翻,翻上墙头,再一翻,倏忽无踪。 弓真不懂轻功,却哪里追他得上?心道:好歹也得循他走的路途跟上去,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留下。 他爬出围墙,沿着脚印一直摸索。那人轻功极高,脚步踩在泥地、踩在草堆,只留下淡淡痕迹,加上天色已暗,辨认更是困难。追出一段路后,终于再也找不出足迹来。 弓真心道:“此人轻功如此高强,看来武功也是高手。为何适才一箭,竟会失了准头,杀我不死!偏又不补上第二箭,取我住命?” 心念一动,取上短箭一看,只见箭上系有一短笺。 他拉出短笺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寥寥十几个大字,自己自然一个也看不懂,却觉得有点眼熟。掏出先前穗儿交给他的信函对照,两信字句竟然完全无二:此地虎狼之地,欲保性命,速走为上。 弓真思忖:这人两番向我示警,却又神神秘秘的,不敢现身见我,究竟是何意思?无论如何,他没有一箭射死我总算对我不太坏。 忽听得一阵密如乱麻的草木落叶声音,只见远处一道黑光、一道白光交叉飞舞,犹如两条矫捷游龙,竟是两人交手过招。 看清楚,过招二人一人衣衫破烂,使用一根竹棒儿,正是连三滔;另一人使的是长剑,竟是王璞那名剑法奇高的奴仆阿猪。 两人又快又凌厉,招式到处,四处草木如同落英纷纷而下,然而剑棒相交,却是悄无声息。 弓真心下奇怪:阿猪和连三滔怎会打了起来?嗯,王璞和连三滔争夺崔三小姐,早就恨不得拚个你死我活。阿猪虽然被送了给崔桓当奴仆,骨子里当然也是为王璞办事的。 连三滔与阿猪交手百招,渐渐占了上风,他武功本就胜过阿猪不止一筹,但忌惮阿猪掌中宝剑锋利,恐防竹棍被削断,所以招招避重就轻,观准对方的剑脊才掠棒去格,若非如此,早就胜了。 斗到分际,连三滔竹棒打圈,阿猪宝剑本来刺至半途,忽地发觉对方竹棒的内力犹如漩涡,直要把宝剑抵进窝心,心下一惊:我以为这厮怪招多多,想不到内力也远胜于我!趁宝剑陷入未深,连忙抽剑后退。 这一猝然变招,肋下登时露出老大一个破绽。 连三滔却不乘胜追击,反而收招,全身犹如强弓绷紧。 弓真大奇。他不敢让二人发觉自己,屏息静气,蹲在长草堆,自草隙间偷瞥战场。再多看几眼,方才隐约见到连三滔身后站着一条人影,怪不得他不敢乘胜追击,杀掉阿猪了。 站在连三滔身后的人,赫然是王璞! 连三滔冷笑道:“王璞、陶臻,你们以为联手,便能杀得了老子?” 阿猪杀意大盛:“连三滔,你既自招认上了我的身分,是自己找死!” 他当然便是连三滔口中的“陶臻”。 弓真心道:“原来连三滔已认出了王璞这名奴仆的身分。嗯,陶臻,陶臻,他跟陶侃是什么关系?” 连三滔懒洋洋道:“老子非但认出了你们的身分,还猜到了你们的意图,是不是更该死十倍?” 王璞道:“你的企图,我又何尝不知?” 连三滔仰天大笑道:“这太妙了。你们要杀掉老子,免得老子坏了你们的大事;老子也要杀掉你们,免得你们坏了老子的大事,真是天衣无缝、天作之合。” 弓真越听越是奇怪:他们口中说的大事,似乎并非意指崔三小姐的婚事,莫非他们此来,竟是另有图谋? 王璞轻弹指甲,悠然道:“那么,最好就是咱们先打一场、拼个你死我活,死掉的人自然无法复活,坏掉对方的大事了。” 二人对话,站立的姿势全无改换,依然是一前一后,王璞站在连三滔的背后,王璞既没走到连三滔的前面,连三滔也没转身。 连三滔抬头仰天,上下四方转动了一圈,舒展颈骨,说道:“有时候,死了的人也可以复活过来的,对不对?” 王璞面色一变:“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搓了搓手掌,似欲搓走手里的污垢。 连三滔舒展了颈骨,似乎还嫌不够,索性伸了一个懒腰,背骨“喀啦”作响,懒懒道:“所以我便更该死了,是不是?” 王璞道:“是!”左足踏前一步。 连三滔道:“那你还不出手?” 刚才他那一记懒腰使力太大,竟尔站立不稳,反而向后跌退一步,与王璞相距已不足三步之遥。 王璞叹气道:“还用你说?如果我找到机会出手,早就杀了你!” 他说的倒是实话,连三滔看似随便站立,全身上下却没露出一丝破绽,令他攻无可攻。但他仍然忍不住试了三次佯攻,连三滔均先一步封住他的攻势,令他无法出手。最后一次,他几乎已经忍耐不住了,那踏前一步,却是易学绝招“进退存亡,不失其正”的起手式,然而连三滔那后退一步,却反客为方,封住了王璞随后的绝招来势。 王璞暗骂:这丐帮帮主疯疯癫癫的,手底下只怕有惊人的艺业。 非但陶臻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是我,恐怕也未必胜得过他! 连三滔做出个惫懒表情,说道:“你杀不了老子,老子可要走了。” 王噗生怕连三滔跑掉,忙道:“我们已知道了你的秘密,难道你不用杀掉我们灭口?” 连三滔叹气道:“老子当然想杀你们灭口,要是单你王公子一人,老子便未必打得过,再加上陶大剑客联手,老子打也不用打,也知必败无疑,既然天意如此,老子想救司马业那小子也救不了,只能怨他倒霉罢了。” 弓真听到这里,方始明白:原来连三滔来此目的,是为了营救晋皇帝。这也难怪,他毕竟是汉人,皇帝被胡人所掳,自然是舍了性命也得相救。若然李雄不是残害氐人百姓的暴君,他若有难,我也是拚命也要救他的。 王璞冷笑道:“你以为救出司马业。他真的会助你丐帮复兴?新皇帝在江左治理十年,势力扎根深厚,司马业纵是逃了出来,也是无权无勇,有啥屁用!” 连三滔淡淡道:“他跟我们丐帮合作,那便有权有勇了,再说,立主定国之赢利,以无数倍计,我们丐帮要复兴,总得下注在落难王孙身上,其利方多。嘿嘿,江左政权早由你两位族兄把持,丐帮便是投靠司马睿,江左又哪有我连三滔的立足之地?” 王璞道:“这便是你复兴丐帮助大计?” 连三滔道:“不是。” 王噗奇道:“哦?” 连三滔道:“目下老子的投晋大计既已为你所知悉,亦无谓再走下去。倒不如将错就错,真的跟刘聪履行三关之约,只需他过得了其余两关,证明他确有驾御天下的能力,整个丐帮一百三十八万帮众,便为刘聪所驱使——老子自然会大放其水,不会让刘聪这老混蛋过不了关的。” 王璞道:“你要倒转抢头,跟江左对垒?” 连三滔道:“没办法啊没办法,要振兴丐帮,必得找一个大靠山,司马业既然救不成,只有找刘聪了。” 王璞道:“难道你数典忘祖,忘记了自己是一位汉人?” 连三滔道:“我正是数典忘祖,丐帮弟子已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几乎连树皮草根也没得吃了,搬这汉人祖宗出来,有个屁用?我们宁愿当条饱肚子的胡人狗,也不愿当一个饿死无人收拾的汉人。” 王璞本来万事皆像满不在乎,听见连三滔这番大逆不道的厥词,也忍不住怒上心头,骂道:“你这个汉奸!” 连三滔懒洋洋道:“你骂吧,反正我若得逃离此地,为了向新主献媚,也非得告诉刘聪你们的身分不可。嘻嘻,你们一共有二十一人,刘聪、刘曜两队兵马加上来,却足有五万,古人不过以一当百,你们却可以一当两千多,倒真是勇者无惧,大胜前人哩!” 王璞听得这番话,面色极是难看,“如此说来,我们非打一场不可的了。” 连三滔摇头道:“老子是不会跟你们动手的。要打,老子打你们不过,要逃,倒有十足的把握——老子只需逃得出去,见着了刘聪,你们便死定了,哪用得着跟你们拚命呢!” 王璞道:“给你一个机会,我答应你,与你单打独斗,不用陶臻帮手。” 连三滔嘻嘻笑道:“你给老子机会,老子不给你机会,失陪了!”身形一晃,飞身掠高一丈。 适才三人对峙,大家均不敢妄动,以免露出了破绽,给对方可乘之机。此刻连三滔先动,陶臻的剑如影随形,刺向他的胯下,招数极其阴毒。 连三滔怪叫道:“乖乖不得了,可别给刺卵蛋,绝子绝孙!”翻了个筋斗,身子竟能在半空转折,向西斜飞出去。 王璞早在等候,拦腰一掌拍出,却是解卦的一招“其来复往”,这一掌来势乃自中央掌出,不论前后左右皆无所趋近,只有硬接一招。 连三滔其意本在逃走,不欲硬接,逼不得已扬起了钵头,砸在王璞的掌心。 王璞这一掌蓄劲而发,连三滔却是仓卒出招,硬拚之下,强弱立判,连三滔钵头碎裂,手掌震得扬起。若非他用钵头卸去部分掌力,腕骨已给王噗震断骨臼。 连三气血翻涌,却藉着王璞一掌之力,飞出七、八丈外,叫道:“王公子,多谢你一掌相赠,送我一程,再会了!”得意洋洋,飞似的逃跑。 他料得完全不错,他固然不是王璞和陶臻夹攻对手,然而若要逃走,两人也困他不住。 王璞和陶臻心知事关重大,若给此人走脱,非但所谋大事尽化流水,自己也必死无疑,更不用多说,赶忙提气尾随追去。 三人均是轻功高强,倏忽已无影无踪。 弓真方才松了口气:若给适才三人发觉,不管谁都要杀已灭口,自己非命丧当场不可。 他心忖:这三人轻功不知谁高谁低,只是崔府距此不远,连三滔只需回到崔府,走到刘聪或刘曜的身边,王璞便一败涂地。单此一点,连三滔的胜算便大大增加了。 想到王璞不可一世,只怕今仗难以身免。他虽对王璞并无半分好感,也不禁叹吁。 第五章 杀侄 弓真回到房间,突然被人七手八脚捉住,按倒地上,然后点住穴道。他剑法虽高,可是这一着猝不及防,竟无还手之力。 他被人扯着头发,拉起头来,只见按住他的是一班护院,眼前站着一人,却是崔相。 崔相拇、食二指拈着一根金钗,问道:“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的?” 弓真惊问:“你怎会得到这根宝钗的?” 这根宝钗正是四天前僮仆留下的,弓真一直藏在身上,却怎会落到崔相手中? 崔相道:“那是你今早在招婿馆遗下的。” 弓真心里暗暗叫苦,“这么一来,他们定然以为我是偷东西的贼人了。怪不得二爷如此愤怒。” 崔相面目凛然,说不出的可怕,他把宝钗对准弓真的眼睛刺去,差一点点沾着眼球,缓缓道:“我问你的话,你最好老实回答,否则我先戳瞎你的左眼球,再戳瞎你的右眼,让你一辈子成为盲人,什么也瞧不见。这根宝钗,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弓真心道:“我好歹也算是崔府设法宠络的贵宾,如今崔相劳师动众,这样来逼于我,可见得僮仆偷走的事物,定然极其重要。嗯,我跟僮仆非亲非故,也毋需为他隐瞒。再说,我也绝不能背负贼人的罪名。”遂把经过和盘托出。 崔相沉吟道:“你的所言,句句属实?” 弓真道:“我骗你做啥?所有东西,均是那僮仆偷的,与我无涉。” 崔相抽出腰部佩剑,说道:“你既已说了实话,我便给你一个痛快的死吧。” 弓真大叫道:“我既说了实话,你为何还要杀我?” 崔相叹气道:“此事关系一个重大秘密,我不杀你灭口可不成。” 剑刺出,忽地一人挨了出来,叫道:“二爷,别杀公子!”竟然以身挡住这一剑。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穗儿。 只见她肋下中剑,伤口鲜血染满了衣裳,一双眼睛只是望着弓真,极是关心,对于自己的伤口竟似毫不痛楚。 弓真垂泪道:“穗儿,你何苦为我档剑?” 穗儿微笑道:“公子有难,奴婢先行,这是份内的事……”伤口鲜血泉涌,口中咳出血来,再也说不下去。 崔相见穗儿舍身护主,又妒又恨,恨恨道:“穗儿,你有了这小子,倒忘了谁是你的真主人了。” 穗儿本来是崔相妻子崔二夫人的贴身侍婢,崔相生平好色,早对穗儿有了染指之心。一个多月前,崔相觑个机会,便欲把穗儿奸污,谁知穗儿死命反抗,惊动了夫人。崔二夫人与刘聪交情甚佳,崔家今日得以在清河安枕,得仗崔二夫人之力甚大,是以崔相惧内如虎。结果崔相非但“家法伺候”,而且是“大刑伺候”,至于崔家“家法”是跪圈顶唾壶提棍子,还是另有别种古怪手段,那可不得而知了。 崔相闯下这样的一个巨祸,二夫人下令,无论如何,须得将穗儿送走,遂把这样漂亮伶俐的丫环送了给弓真。 穗儿道:“二爷既然把穗儿交给了弓公子,我再与崔家无关,弓公子才是穗儿的真正主人。你要杀他,须得先杀了我。” 崔相看见穗儿坚决护主,妒忌更甚: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对我!说道:“我偏不如你意。我杀这氐人小子,却不杀你,看你拿我怎样!” 他一剑往弓真咽喉刺去,剑到中途,出尽吃奶气力,也刺不下去。 北宫出不知何时出现,拈住了剑尖。 崔相只觉一段大力从剑身传至,虎口剧震,长剑脱手,竟然片片碎裂,叮叮当当纷落地上,甚是悦耳——自然在崔相耳中听来,却是难听得有如丧曲。 北宫出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召见弓先生,吩咐小人把弓先生带到他的跟前。” 崔相大是尴尬:“这个……这个……” 北宫出道:“莫非崔二爷今日杀不到弓先生,誓不罢休?”随手从一名护院手中夺过长刀,双手奉给崔相,说道:“崔二爷既然执意如此,我亦无可奈何,请下刀。” 崔相连忙道:“在下绝不是这个意思。皇上要见弓先生,在下哪敢阻拦半分?请大人立刻将弓先生带到皇上跟前听命。” 北宫出道:“你跟弓先生有什么深仇大很,非得杀他不可,我可管不着。只是皇上要见的是一位完完整整的弓先生。” 崔相忙辩道:“如今的弓先生,可没短少一根毛发啊。” 北宫出道:“你教我抬着他走?” 崔相这才会意,连忙着下人解开弓真的穴道,暗骂:“你这阉人有心玩弄大爷,以你的武功,焉会不懂得解穴?你身为汉人,却为胡狗办事,欺侮汉人,有朝一人司马氏重来,汉人大翻身,老子非得把你抽筋剥皮,榨成肉油不可。” 他一向出口成文,对着北宫出,更是出口恭谨,谦称“小人”,然而在心中却是自称“老子”,什么脏话也说出“心”来了。 弓真恢复活动,即时扑在穗儿身上,放声痛哭,摸摸她的鼻息,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北宫出道:“弓先生,皇上等着你,请速起行。” 弓真道:“北宫先生,请向皇上回覆,弓真身有要事,不能去见皇上了。” 北宫出双眉倒竖,叱道:“皇上你也不见?好大的架子,好大的胆子!” 弓真道:“弓真绝非大架子,也非大胆子,而是我的婢女受了重伤,命在垂危,不得不立刻找大夫救治。”抱起穗儿,便要出门。 北宫出道:“你知道那里有大夫?” 弓真愕然摇头。 北宫出蓦地欺身过来,手掌略挥,弓真半移身子,怀抱的穗儿已给抢去。 这半个月来多历变故,弓真已非吴下阿蒙。此时虽然变生肘腋,但他心神未乱,手掌握着剑柄,急地思忖:出剑呢,还是不出?这人的武功比直阴还要高得多,我的身子遭他一碰,气血未复,出剑难免稍慢,可没把握杀得了他! 北宫出却不理他,把穗儿抱给崔相,淡淡道:“快找最好的大夫,救她性命。如果她小命呜呼,你也别想活下去了。” 弓真心下一宽,握着剑柄的手不免松了下来,心道:“由崔相来找大夫,当然比由我来找容易得多,哼哼,如果穗儿有何不测,北宫出不杀他,我也要这奸人血溅偿命!” 崔相哪敢说半句话?生恐耽搁了半分,断送了穗儿的性命,自己的老命也就难免不保,抱着穗儿,正欲飞步出去找大夫,忽听得北宫出道:“慢着。” 他脚步不得不停下来,惶恐道:“北宫大人,还有何吩咐?” 北宫出道:“你把这小仆安置给大夫医治之后,请通知崔三小姐,叫她今晚见皇上。” 崔相惊道:“什么?”吓得身体打战,差点连怀里的穗儿也跌在地上。 弓真心道:“皇上召见崔三小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什么他竟吓得面如土色,比遇见狮子老虎还要惊慌?” 北宫出道:“皇上的圣旨正是如此,你如要违抗,自己跟他说吧。” 崔们脸上露出极度为难、又是极度尴尬的神色,踌躇道:“这个嘛,这个嘛……” 北宫出却不理他,拉着弓真道:“弓先生,我们走吧。” 崔相急道:“北宫大人,请留步!” 北宫出喝道:“还不快去找大夫,你想这小丫头送命!” 崔相听此一喝,吓得心胆俱裂,哪敢多说半句?即时狼奔而出,一众护院自然乖乖跟在他身后。 弓真到达时,刘聪早已设筵相候。 筵间菜肴极是丰盛,鲜鱼熊掌、山珍海味,尽皆由崔府家厨巧手烹制,再由刘聪的贴身宦官以银针试毒,方才端来享用。 弓真心念穗儿安危,犹如十五双吊桶,七上八落,菜肴虽美,却哪里吃得下咽?只是看见刘聪谈笑风生,不好扫他的兴,只好强颜欢笑,凑兴问道:“皇上围猎,这么快便回来了?” 刘聪道:“扫兴!扫兴!朕派司马业这条狗先行驱兽,谁知他的那班狗官竟然同声大哭,说什么京都沦陷,皇帝沦落,哭得心烦紊乱,宰了几个人泄愤,然而什么围猎的心情也没有了,不如索性回来,与弓少侠你大醉一场。” 弓真心想:文武百官拗哭皇帝蒙尘,也是情理之常,怪不得他们呀。 刘聪似乎明白他的想法,微笑道:“你以为朕带司马业出外围猎,连带他的文武百官同行观看,只是为了侮辱汉人皇帝,一快兽欲,对不对?” 弓真默然,表示默认。 刘聪道:“朕是一国之君,岂会行此无聊意气之事?朕有心要晋室百官观看司马业的狼狈样子,是想试探他们对于晋室的忠心到了哪个地步。如今他们竟然不怕朕取他们的性命,也要为司马业而哭,可见得晋室气数未尽,你倒说说,朕的心情怎能好得上来?” 弓真心中一惊:为政之道,竟有如此诡谲,真是令人既惊心、又恶心。虽然讨厌刘聪,却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由衷道:“皇上高明!” 刘聪道:“此刻中山王还在逼着司马业围猎,朕却先行回来,找你喝酒,你道是为何缘故?” 弓真发觉到刘聪的话越说越玄奥,越发不明,摇头道:“不知道。” 刘聪下一句话更是奇特:“你可还想当大将军?” 弓真道:“想,不过……” 刘聪哈哈大笑,接口道:“不过你不打仗、也不杀人,更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对不?” 弓真坦言道:“不错!” 刘聪目光炯炯盯着他,缓缓道:“这次朕许你当大将军的条件,也是要你杀一个人,这人非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而且残暴好杀,你杀了他,不啻为万民除了一大祸害。” 弓真默然半晌,说道:“我得先知道他的名字,方能决定。”这次他学乖了,绝不会妄下承诺,杀“下一个进来的人”。 刘聪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中山王刘曜!” 弓真吃了一惊,打翻了身前酒杯,杯中美酒溅得一身都是。 要知刘聪麾下,以膘骑大将军石勒、中山王刘曜为两大柱石,刘聪的汉家天下,几乎全都是这两人打下来的。皇帝欲杀功高震主的大功臣,自古皆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刘曜乃是刘聪的侄儿,从小为刘聪收养,情同父子;要说功高震主,更是远远不如石勒,刘聪要弓真杀人,怎会杀到刘曜的头上? 刘聪道:“刘曜是朕的侄儿,自小由朕抚养长大,虽是亲同父子,却飞扬跋扈,对朕早有不臣之心,是为不忠不孝;他攻晋阳,率兵大掠百姓的珍宝财物,杀投降官家属三万余人;三战长安,杀无辜百姓无数,将八万平民逐出长安,流离失所,路旁死者枕藉,是为不仁不义、残暴好杀,你倒说说,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残暴好杀之人,该不该杀?” 弓真道:“该杀!” 刘聪喝了一杯酒,叹息道:“朕今年六十有三。少年时日日在马背征战四方,能挽弓三百斤,击剑退千百人,从来未逢过敌手。近三年来,却感到气喘力弱,自知大限将至。曜儿手执兵权、野心勃勃,朕归天后,粲儿登位,定然压不住他。” 他口中的粲儿,正是他的长子,皇太子刘粲。 刘聪续道:“汉之江山,由先父光文帝亲手打来,朕纵不能保它千秋万世,最少也得效法汉朝,度过四、五百年光景;朕可绝不能让帝位自粲儿手中而绝!” 弓真道:“所以皇上便要我杀掉中山王!” 刘聪道:“不错,曜儿虽是我疼爱的侄儿,然而为了社稷,朕只能挥泪斩之!” 他虽说“挥泪斩”,可是眼中却无悲凄之色。弓真心下悚然生惧:刘聪果然是成大事的狠心人,谈到杀掉亲侄儿,面不改色,连眉毛也不抽动一根,心肠确是硬如铁石! 其实弓真有所不知。七年前,先帝刘渊宾天,传位给长子刘和。 刘和跟兄弟不和,即位之后,恐惧兄弟谋夺他的宝座,暗派高手刺杀手握重兵的众位弟弟大司马刘聪,大司徒刘裕,北海王刘。 三人洞悉此事,奋起反击,光是极西室一战,就死了十六名高手,连大内第一高手呼延攸也给砍下头颅,刘聪、刘-满身浴血,终于格杀了刘和。 本来大家和群臣商议,刘-人品淳厚,最适合任为皇帝,可是他年纪太轻,恐怕未能服众,所以群臣议决,暂由刘聪登位,安定之后,再由刘-继任。 刘聪登位时曾扬言:“我的弟弟刘-人既好,行事更是公正不阿,本来是当皇帝的最佳人选。但是此刻四海未定,天灾人祸到处蔓延,各位大臣拥护我当皇帝,不过是见我比弟弟年长而已。待得弟弟年纪长大之后,我便把帝位传任给他,我则从此逍遥快活,到齐鲁隐名,不问世事,过我从来渴望的淡泊生活了。” 皇太弟刘-等了七年,刘聪当皇帝越当越是开心,丝毫没有依言传位给弟弟的意思。 终于在今年初,刘聪授意长子刘粲诬告氐、羌十数酋豪谋反,废去他的皇太弟之位,没多久,刘粲暗使武峥嵘率领高手,佯装贼人,杀掉刘-及其同党,正式登上了皇太子宝座。 然而谁都知道,刘曜与刘-素来交好,且有传闻刘-本拟登位之后,把刘曜立为皇太子——如非有心篡位,刘-既非没有儿子,又何需强认一儿,甚至立这位手握重兵的侄儿为皇太子?这正是刘聪父子不得不速杀刘-的真正原因。 如此一来,刘聪也就必得连刘曜也一并杀掉不可。这等宫廷秘密,自非弓真一介布衣所能知晓,刘聪自然也不会对弓真提起。 刘聪道:“如果我不应承,皇上便杀了我?” 刘聪大笑道:“你好聪明!不错,此事关系重大,绝不能泄漏任何风声出去。你若不答应,我只有杀你灭口。” 弓真摇头道:“可惜我还不能答应你。” 刘聪厉声道:“为什么?” 弓真道:“中山王麾下能人甚多,他本人更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我要杀他,谈何容易,皇上若然因此要杀我灭口,请自便。” 刘聪道:“说得好!要杀刘曜,确实比杀朕更要困难,可是你有便宜可占,未始不能竟功。” 弓真道:“哦?” 刘聪道:“目下刘曜的兵马尽皆扎在十里之外,他孤身一人来到清河见朕,周身全无高手相护。要杀他,此刻正是最佳良机。” 他笑了一笑,又道:“你该明白为何朕令他押解司马业来清河交给朕,与朕在此相会吧。” 弓真道:“皇上要他手执司马业押到平阳还不是一样?难道他敢带兵入京,这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啊。” 刘聪道:“他与粲儿不和,是决计不肯入京的。现在,凡手握兵权之人,最忌解兵入京,任由皇帝宰割,石勒不肯入京,刘曜也不会肯入京。如果朕坚持下令,反会启他疑窦。” 弓真听得半明不明。刘聪的每句话,好像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理。他虽知君臣斗争诡谲曲折,却想不到竟然诡谲曲折至这个地步! 弓真道:“他既是孤身一人,皇上座下却是高手如云,为何皇上不遣武峥嵘率领羽林军将他格杀,却来求杀于我?” 一言点中了要害。弓真的剑法挺高,却哪里及得上武峥嵘和一众羽林军联手?刘聪为何弃近图远,相求于他?这其中必有阴谋! 刘聪干笑数声,慢慢道:“如果由你动手,一旦失败,朕也没半点损失。如果武峥嵘亲自出手,却给刘耀逃了出去,你倒想想,他会怎样报复?” 弓真恍然大悟:“他手执重兵,倘若知悉皇上杀他,必是起兵造反,到时候皇上恐怕……”一时想不出恰当形容,只道:“皇上恐怕头疼得很了。” 刘聪哈哈大笑道:“不错,头疼得很,头疼得很……总之他一天不死,朕的头疼便一天也好不了。” 弓真淡淡道:“只是假如小人一次失手,武峥嵘便得将我当场格杀,以为灭口了,对不对?” 刘聪抚掌赞道:“弓少侠冰雪聪明,一言就明,何用多言。” 弓真苦笑道:“皇上给出这个大将军位子,真不容易当!” 刘聪的心计,却比弓真所料更是狠毒,就算弓真刺杀成功,武峥嵘一样将他格杀当场,以安刘曜部下将士之心——如果刘聪依照承诺,要了“杀害中山王的刺客”当大将军,今后岂能安麾下百万将士的军心? 无论弓真此次刺杀是成是败,下场只有一个——死! 弓真道:“我什么时候动手杀他?” 刘聪道:“明天!” 弓真道:“明天比武招亲之时?” 刘聪道:“不错。他看完比武招亲之后,便会离开清河,到时再也杀他不着了。” 弓真目光发亮、拳头握紧,像是此刻刘曜便在他的面前,立刻便要将他一剑刺毙。他问道:“你以为我这次刺杀,有多少成算?” 刘聪道:“七成。” 他顿了一顿,又道:“也许还不止七成。朕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你的剑法,可是你杀了方山和五名治头大祭酒,总可知其大概。明日此武招亲之时,朕安排你坐在刘曜身旁,二几相距五尺。以你出手一剑之准,到时候他全神注意台上比武,猝不及防,必然无法避开。” 弓真道:“五尺?恐怕不够。” 刘聪奇道:“五尺已经是最近的了。你掌中剑长三尺,如果相距太近,只怕出剑受阻更甚。” 弓真摇头道:“我并非这个意思。五尺太近了,至少得有八至十尺,否则我的宝剑刺进他的咽喉,他临死一掌,我无路可退。” 刘聪心道:那不正好?但他自然不能把心中的话宣之于口,说道:“相距多出三尺,你的剑相距他的咽喉多出三尺,你可有把握?” 弓真谈谈道:“我一剑刺出,好像从来没有失手过。” 刘聪郑重道:“但你千万不能让他的剑出手。他的剑名为‘五色神剑’,乃是天下无双的宝剑,无坚不摧,只要他一出剑,你就死定了。” 原来刘曜天赋异禀,少年时得逢奇遇,拜了管波山一位异人为师,除学得一身惊天动地的绝技之外,尚得传了一柄天下无双无对的稀世宝剑。 此剑长只两尺,以赤玉为背,其光泽可以黑中现物。剑身颜色能随四时而作红、黄、蓝、青、紫五色,故名“五色神剑”。剑背刻字日:“神剑御除众毒”,遇毒驱毒、遇宝刀利刃则断宝刀利刃,今世的铸刻及相剑大师九风子曾经见过此剑,赞叹不绝,誉之为天下第一奇剑。 弓真听刘聪说完此剑来历之后,只道:“我可以保证,他的咽喉给我一剑削断,那把五色神剑则还未拔出鞘来。” 刘聪拍掌道:“这朕便放心了。明天朕安排你们各据一张八尺长桌,并排而坐。你可不要让朕失望了。” 他从袖中揣出一本绢册,交给了北宫出,对弓真说道:“这是给你的。” 弓真从北宫出手上接过绢册,只见绢册是以上丝织成,质地极佳,虽然极为陈旧,墨色淡得褪了十之三、四,依然柔韧有力,撕之不破。他略看一看,只看表面密密麻麻书满图形,图旁写满蝇间小楷,似乎是本武功图谱之类。 刘聪道:“这是琅琊王家三大奇功的‘易步易趋’秘笈,天下高明步法莫过于此,你剑法虽精,毕竟不会武功,如果得此步法辅助,明天之谋成算又多出了几成。” 弓真道:“多谢皇上赏赐。” 刘聪道:“这本秘笈是王璞梦寐以求的宝物,据传书中步法,连他也未曾练成。此步法博大精深,谅你一晚之内,也不能领悟多少。然而多学一点,多一分便宜。明天是成是败,要看你的造化了。” 这时,门外宦官喊道:“中山王到!” 第六章 复活 刘曜神采飞扬,进入大厅,手中铁炼锁着的,自然是司马业。 刘聪喜道:“曜儿,朕正与弓少侠谈得兴起,你也来加入,那太好了。” 弓真看见刘聪一睑欢喜,仿似父亲见着了亲生儿子,哪里像刚刚商量了杀他的大计?胃里一阵收缩,有点想吐的感觉。 刘氏叔侄大吃大喝,言不及义,清谈了一会儿。 弓真见百无聊赖,出言告退:“皇上,草民不胜酒力,请准告退。” 刘聪道:“哈,朕正好亦急着大便,不如散席。”转头对司马业道:“朕赏你一件差事,朕大便时,你便在马桶旁边为朕拨扇子扇凉吧。” 司马业低头道:“是,皇上。” 刘聪大笑,一步当先,司马业只好乖乖的跟着他。 这时门外宦官喊道:“王璞求见皇上。” 弓真心头一震,王璞还敢求见?莫非连三滔已被他杀掉灭口? 刘聪皱眉道:“王璞何事求见?什么要事,都等朕大便后再说吧。” 北宫出道:“臣叫王璞等一等。”身形一闪,已闪到门外。 刘聪领着司马业到厕所,一边说道:“司马皇帝,便后你可得给朕擦擦屎……” 弓真和刘曜只有告退。去到门前,果然见到王璞正在垂手等候。 只见王璞神情如旧,潇洒倨傲,身上不带半点血迹伤痕——就算他杀掉了连三滔,想必也晓得换过血衣,方始观见皇帝。 弓真不敢多望,免他怀疑,思忖道:连三滔要劫走司马业,振兴丐帮。王璞的图谋又是什么呢?如果他要杀刘聪,在第一次观见便下手,还有一丝希望,现下刘曜也到了清河,杀刘聪只有难上加难了。 又想:他吃下了八季爽神丸,如果要对刘聪不利,岂非自招死亡? 然而不是为了杀刘聪,王璞还有何其他目的? 可是,弓真若是忠于刘聪,又为何不把此事报告刘聪?他若是另有图谋,所图得又是什么?看他来到清河一向的所言所为,却不似有任何图谋在心? 弓真走到穗儿的房间,见到她的伤口已被好好包扎,睡得呼吸均匀,想来不至性命有碍,才放心下来。 他不敢吵醒穗儿,正欲蹑脚离开,忽地听到门外传来一人道:“你此行可得小心,可千万别给他瞧出破绽来,否则崔家上上下下,个个人头不保!” 听口音,这人竟是崔相,弓真听他语气严厉,心道:“谁人有此能耐,可以让崔家上上下下,个个人头不保?”留上了心,倾耳细听。 一名少女声音颤抖,显然十分害怕:“我怕,我怕做不来,给他发觉了……爹,可不可以另找别人?” 崔相叹气道:“整个崔府之中,除了崔余清之外,就你最美,如果别人脸有你这般美貌,为父早就找了她们,又何用牺牲女儿?” 少女道:“听说他荒淫好色,行同禽兽,连娘也……”便咽着声音,哭了出来。 崔相安慰道:“对呀,你娘服侍他多次,还不是好端端的,一点事也没有就回来?今晚的事,你便算你做了场梦,明早醒来,什么也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少女哭道:“能不能够推却他?不如对他如实照说,说出余清在婚前悄悄逃走,那便不用使出这条李代桃僵之计,女儿也不用去伺候他了。” 崔相长叹道:“这个人暴虐无道,兼又好色如命,岂会听我们的分辩?若然他知道余清逃走了,必定大发雷霆,说不定一怒之下,将我们崔家满门抄折,也是大有可能之事。” 弓真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崔三小姐因为逃婚,跑出了崔家,所以崔相便哄他的女儿上来顶替,哼,他们口中那位暴虐无道、好色如命的仁兄,定是刘聪无疑。 又想:民间一直相传刘聪荒淫无道,果然不虚,崔三小姐明天招亲,他今晚也要拿来玩玩,这等禽兽行为,令人发指;这等暴君,非诛不可! 他初见刘聪,已生诛杀之心,如今听到崔相这番言语,更是益发决心——崔相虽然并非什么好东西,只是刘聪对待崔家已如此凶暴,虐待寻常百姓,岂非更不得了? 弓真本是氐族铁儿部人,年初时,酋长铁儿木勒给刘聪召到平阳,先遭酷刑、再遭杀害。事后刘聪派人大肆搜捕氐、羌族人,弓真流离失所,方始辗转流浪到清河,至于铁儿木勒之死,其实却是刘粲诬告他与刘-勾结谋反,这等纠缠不清的宫廷秘辛,自非弓真所能知晓。是以弓真对刘聪恨之刺骨,必欲杀之而甘心。 只是北宫出一直守在刘聪身边,要杀刘聪,虽有七、八分把握,要杀他而后全身而退,可连一分半分把握也没有——要弓真舍命去杀刘聪,拼个两亡,他亦狠不下牺牲自已的心肠来。 弓真应允刺杀刘曜,也是虚与委蛇之计,以博得刘聪信任,以便伺机刺杀刘聪,至于刘曜除了勇猛精明之外,暴虐半点不逊于刘曜,便是杀掉,也决不至于冤枉了。然而弓真料不到的是,刘聪棋高一着,明天只要他一杀刘曜,武峥嵘便立刻将他格杀灭口,他再也没有杀刘聪的机会了! 却听得崔相说好说歹,终于劝服女儿,收拾眼泪,走到刘聪的房间去了。 弓真蹑足走出房间,忽发奇想:不如此刻求见刘聪,拖延住他,说不定可把这位无辜的崔姑娘救出魔掌。他自恃身负重任,刘聪不敢杀他,想到就做,举步便往刘聪所居行官走去。此时已是过了子时,浓雾遮月,弓真在黑暗中步行,不免多费好阵时间才到得了行宫。 却到行宫灯火通明,光亮得如同白昼。只见刘聪、连三滔同案对坐,各据一条腰带,以为城墙,分别持黑白棋子,互相厮杀,正是效法战国时期的楚王与墨子,以棋子模效攻城。 两人聚精会神,仿似这场棋战攻城是真正的战场厮杀,败了,就得死! 弓真却看不懂两人干些什么,心下只是奇怪?刚才王璞才求见刘聪,如今连三滔竟又出现,两人非但一个也没有死,甚至不怕对方已向刘聪揭破了自己的阴谋,莫非,他们竟已握手言和,合议共同对付刘聪? 无论如何,王璞和连三滔均未死,共同图谋于刘聪,对弓真而言,总是一件有利无害的妙事。 却听得连三淘摆下了数十枚黑棋,冷冷道:“此乃诸葛武侯传下来的八阵图,分成天、地、风、云、战、虎、鸟、蛇八阵,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奇正相克,可谓天下第一奇阵。如果你能破解,这第二关,便算是给你过掉了。” 刘聪掀髯大笑道:“朕冲龄出征,身在马上三十年,大小不下两百余战,虽然不懂什么阵法,战场中可是罕逢敌手。你这等黄口小儿,纸上谈兵,朕何惧于你?”想也不想,运子如飞,连续摆在案上。 连三滔见状,额角慢慢涔出冷汗,心头却是暗暗冷笑:老子故意佯输给你,你这老混蛋却自鸣得意,真是既可怜、又可笑! 到了此时,弓真总算大致明白两人在干什么,看四周站满了羽林军兵马,怕不有三、五百人,把两人团团围住。想来连三滔武功高强,恐他加害皇上,非得严阵保护,方保稳当。 他心想:“难得刘聪身边高手尽集于此,正好偷偷到他的寝室察看一下,看看崔小姐是否已到了他的房间。嘿嘿,万一房内无人,更可躺在房内,待这狗皇帝回来,一剑将他刺杀!” 想到这里,更不迟疑,移步走到刘聪寝室。 忽听得脚步纷沓,四名羽林军拿捧着一条长长的物事,走了过来,连忙闪到转角,幸好没被发觉。 一名羽林军叹气道:“哈们死伤了七名兄弟,好不容易,才为皇上办成了这件事。想不到回来之际,皇上却跟那名叫化子下棋,看不到咱们立下的功劳,真是倒霉。” 第二名羽林军道:“我们拾得性命,身上没伤,还不算走运?你口说倒霉,却不想想送了命的秃发和张青,他们岂非比你更倒霉十倍?” 第三名羽林军道:“别说了,可能皇上见到这份战利品,明早一个高兴,赏我们升官发财,也说不定。” 第一名羽林军猛点头道:“这确是大有可能的事。” 第三名羽林军笑道:“如果换作我是皇上,见到这绝世稀有的战利品,高兴得连老子姓什么也忘记得一干二净,别说是赏我们升官发财,便是大将军、大宰相,也得赏了。” 第四名羽林军嘘声道:“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不怕杀头吗?” 第三名羽林军低声嘀咕道:“怕什么,皇上又不在附近。” 四人说话声中,把那物捧到寝室后,关门离去。 弓真用手指点了唾沫,在纸窗戳了一个洞,偷眼内瞧,只见房内灯火不亮、不见人影,大着胆子,偷偷潜进了寝室。 他心想:崔小姐不在寝室,却在哪里等候刘聪呢?忽地瞥见那条战利品,却是一条长长的纯白波毛毯,卷成一条,也不知内里藏着些什么。 弓真禁不住好奇,打开毛毯一看,差点便叫了出来。 毛毯藏着一个人,这并非什么奇事,弓真在卷开毛毯时,从毛毯凹凸的形状,已隐隐猜到了。 毛毯藏着的人,就算是王璞、崔桓、刘曜也并非是什么奇事,绝不会令弓真如此惊愕。然而毛毯藏着的,却是一个身无寸缕的裸女! 毯内藏着裸女,也并非什么奇事,刘聪的属下源源不绝搜罗美女进他后宫,也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然而毛毯内的探女,不是别人,却是与弓真有一面之缘的张逍人! 弓真这一惊非同小可,低声急问道:“张姑娘,你怎么会落入那班羽林军的手中?” 张逍人却不回答,一双大眼睛只是滴溜溜不住转动。 张逍人眨眼以应。她眨得十分急,显然十分焦急—— 一个女孩给人脱光了衣服,的确很难不焦急的。 弓真尽量令自己的目光不看着她的胴体,这显然是一名正常男子不易做到的事。他定一定神,脱下外衣,罩着张逍人的身体,说道:“你听着,我可以救你出去。不过我不懂得解穴,若然你懂得,请眨一眨眼。” 张逍人连忙眨眼。 弓真道:“我指你的身体部位,如果指对了位置,你眨眼以应,明白了吗?” 张逍人立刻“表示”明白。 弓真知道身处虎穴,片刻也不能耽搁,食指速动虚点,指得极快。 指到胸前云门穴的时候,张逍人赶忙眨眼,一张脸已涨得通红。 弓真心想,怎会这么巧,偏偏落在这要紧部位?为免张逍人尴尬,佯装若无其事,指着她的右乳道:“是这里了?” 张逍人眨眼,脸涨得更红了。 弓真伸手探入衣内,摸准位置,只觉得肤若凝脂,乳尖却是紧硬而挺,心神一荡,得调匀呼吸,方能声音不颤,道:“张姑娘,我不懂解穴,如果使对了手法,请你眨眼以示。”伸出食指,重重一戳下去。 张逍人疼得泪水也挤了出来,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生怕弓真误会,再来一记。 弓真改点为抓、改抓为拍、改拍为摸,张逍人的眼始终睁开,不敢闭上。直到弓真拇指用力按下,张逍人急忙眨眼,一连眨了多记。 弓真知道使对了手法,以拇指徐徐使力按揉。其实解穴自然不用这样麻烦,只是张逍人知道弓真身无内力,无法以内力解穴,唯有使用最笨的法子,慢慢按揉穴位,推宫过血,待得血脉恢复畅通,穴道自然解开。 忽然见到张逍人不断眨眼,弓真愕然道:“你干什么?”背心突觉微微一痛,已给利器刺进了肌肤。 只听得背后一人道:“你是什么人,竟敢闯进皇上的寝室。” 弓真心道:“苦也,苦也,原来给羽林军走了进来。” 三名羽林军走到他身前,原来来者一共有四人。为首者豹头长颈、面目黝黑,正是武峥嵘! 弓真见到武峥嵘,心中一喜,遇上熟人,那更有救,不至于不明不白死于喽罗之手。连忙道:“武左监,见到你正好。我有事求见皇上,却误闯了皇上的寝宫,有怪莫怪。” 武峥嵘“哼”了一声,却不言语。 弓真见武峥嵘不置可否,厉声道:“皇上有要事派我去办,我要你立刻把我带到皇上跟前,皇上自会叫你放了我。你如果贸然杀了我,哼哼,谅你有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心道:“刘聪也是聪明人,绝不会不分轻重因为我擅闯寝宫而杀了我,否则明天找谁去刺杀刘曜去?” 武峥嵘缓缓道:“皇上刚刚下令,见到弓真者,立杀无赦。提着你的人头去见皇上,还可连升三级,赏黄金一百斤。” 弓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叫:“不会的,绝不会的,你带我见皇上分辨去。” 武峥嵘道:“我自然带你跟皇上分辨去——不过只带你的人头去!” 猿臂轻舒,旗帜横扫而出,张逍人的身体砰声飞到龙床,挣扎着也爬不起来。 张逍人给弓真按揉许久,穴道解了上来,只是还麻木不堪,活动不灵。然而见到情势危急,不得不出手为弓真解困。然而她气血未通,出手不免打了个折扣,武峥嵘武功更是不止胜过她一筹,虽然她突施暗算,还是接不了对方一招。 武峥嵘喝道:“杀!” 弓真背后那人挺刀便刺。弓真只觉背心一痛,忽然又一松,只见到武峥嵘发出惊愕至极的神色来,惊愕得嘴巴可以塞入一个土鸭蛋,像是见到一个死人从坟里走了出来。 武峥嵘毕竟是一流高手,修为甚深,略一惊愕便回复平常,叫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一出招,就要你们两个血溅当场!”旗帜一挺,便往弓真砸去。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弓真背后喝道:“弓真,出剑!” 弓真不假思索,一剑刺出,正中了武峥嵘的咽喉。 武峥嵘眼睛睁得老大,喉头喀喀连声,像是死也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厉害的剑法。然而不相信也得相信,自己毕竟是连对方的一刻也接不住,死于剑下,平时从不离手的旗帜拿握不住,落了下地。 弓真回头一看,赫然见到谢天! 谢天手执如意,潇洒一如往时,只是脸色苍白,好像有点站立不稳。 弓真喜道:“谢公子,你还未死,这太好了!” 谢天道:“灭口,不要逃脱一个!” 余下两名羽林军已逃到门边,谢天飞身而起,如意敲下,一人脑浆迸裂。 “卜”的一声闷响,少阿剑穿过另一名羽林军的胸膛,钉在门上,少阿剑犹在嗡嗡嗡嗡的来回摆动。 谢天拍手道:“好,这招‘越人飞渡江’,你使得更火候了,咳咳……”捂住胸口,咳嗽数声。他伤势未愈,强使剑法,连杀两名羽林军,不免触动了伤势。 弓真关心道:“谢公子,你没事吧?” 谢天运气一大周天,喘过一口气,说道:“我两次示警,要你快点离开,为何不听我的话?” 弓真又惊又喜道:“原来两次写信给我的人是你?” 谢天转头道:“这里将有大事发生,你如不走,继续在此待下去,必然送命!” 弓真道:“多谢关心。”他说的是由衷之言,他自出生以来,倒没一个人关心过他的生死。 谢天冷冷道:“我并非关心你的性命。你是死是活于我并无相干,只是你须得履行比剑之约,你死了,我找谁去比剑去?” 弓真诚恳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的剑法也比我高,这场比剑我甘拜下风,自愿认输,还是不用比了吧?” 谢天厉声道:“一定要比!除非我们其中一人死掉,否则这场剑,一定要比下去!” 弓真看见他脸色严厉,不禁一怯,心道:“我的剑法不知是何来历,使他如此紧张跟我比剑,嗯,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才知道我的剑法来历,待会儿逃了出去,亦得找个机会,问他一问,也好能回答我得到剑谱十年来的疑问。” 谢天疾厉的睑色和缓下来,说道:“眼下刘聪必欲杀你而甘心,你还是早脱险境为佳,比剑之事,以后再谈。” 弓真沉吟道:“刘聪没有理由要杀我啊!” 谢天道:“你答应为刘聪刺杀刘曜,你认为,他绝不会杀你,对不对?” 弓真奇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谢天却不答,只道:“只因刘聪已找到另一个更佳的人,为他刺杀刘曜,狡兔虽然未死,可是有更快的走狗,你这头没用的走狗也只有烹熟了。” 弓真道:“他找了谁?” 谢天冷冷一望,却不回答。 弓真看着谢天的脸,忽然想:王璞的掌力何等厉害,何以一掌竟然打他不死?念头急转,脱口道:“你和王璞是一伙的,你们合谋对刘聪不利!” 谢天不置可否,只道:“走吧。” 弓真望向张逍人,只见她已换上一名羽林军的衣服,还拾起了一把长剑护身,看来她穿衣服的手脚倒是挺快的。 张逍人道:“你们先走吧。我弟弟给刘聪捉走,我必须救他出来。” 弓真诧道:“你弟弟?” 张逍人道:“我弟弟就是张元。”目光瞟一瞟谢天,说道:“当日我们与谢大侠一战失败,一直躲在清河外头的分坛,等候援兵来到,谁知刚才武峥嵘率领一班羽林军掩至,先用火攻,却故意留下了一条生路,待我们拚死突围,方才逐个击破。我和弟弟遭他生擒,其余道友则全给他杀掉。” 弓真道:“你们和武峥嵘有何深仇大恨,他要置你们于死地?” 张逍人却说不出来,只道:“我们与刘聪一直不和,虽然没有公然对抗战斗,然而不时常有小冲突,你杀我、我杀你,也是常有的事。” 谢天冷冷道:“巴蜀的李雄本来是五斗米教的道士,把持江左政局的高门大族亦颇多是五斗米教的教徒,刘聪明里千方笼络五斗米教,暗中却欲毁之而甘心,这也算不了什么稀奇的事儿。” 弓真恍然大悟,对谢天道:“你先走吧,我得陪她去救弟弟。” 谢天道:“你为了这女人,连性命也不要了?” 张逍人道:“弓公子,你救了小女子一命,小女子感恩至极,来日定当图报。只是这里凶险无比,你与张家非亲非故,无谓跟我一起冒险。” 弓真道:“不成!我绝不能看着你独个儿留在这里!” 张逍人心下感激,不知该是继续推却弓真,还是答应他一起设法救出弟弟。 谢天蓦然长长叹息,说道:“弓真,我求你三件事。” 弓真慨然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用说个‘求’字,只要我弓真力之所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天道:“第一,无论如何,遭遇什么屈辱,也得保住自己的性命,想办法令自己活下去。” 弓真笑道:“放心,我一定记得跟你的比剑之约,决计不会失约的。” 谢天道:“第二,你去找个叫王绝之的人,将你已学会的四招半袁公神剑,从头到尾使一次给他看。” 弓真问道:“谁是王绝之?”这名字好像十分熟悉,不知在谁的口中听过。 说话的却是张逍人,仿似十分惊奇:“你连王绝之也不知是谁?” 弓真摇头:“不知。” 张逍人道:“你有没有听过天下间有一位大煞星,两位大英雄,三位大剑客,四位大奇人?” 弓真摇头:“没有听过。” 张逍人还待解释,谢天竟然运集掌力,将从不离手的如意摔成碎块,抢着道:“第三,我死了之后,你须得把我的尸身以剑捣碎,可别给任何人认出了。” 他说完之后,伸手往额角一拍,整个脑袋拍成粉碎。 第七章 连环暗算 这时,房外传出了一个响亮的声音:“里面的叛贼听着,你们已被包围,插翅难飞了,还是快快向本王投降,免得死无全尸!” 只听得四周人声鼎沸,来包围的羽林军着实不少,弓真终于明白为什么谢天要自杀了。 要知谢天得以保命,全仗王璞掌下留情。如果被人发现谢天未死,王璞与谢天的勾结立被悉穿,一直以来的图谋不免付诸流水了。 谢天纵是全然未伤、武功更强十倍,能够冲出羽林军的包围,也是枉然——他万万不能让刘聪知他未死,到了这田地,只有自杀一途! 他宁愿死,也得掩护王璞的身份! 弓真心感于谢天救命之恩,又敬佩他的忠烈,泪水自流不干,一时无语。 张逍人抽出长剑,一剑劈在谢天的尸身。 弓真阻止道:“你在干什么?” 张逍人道:“你忘了谢天遗言吗?你要保存他的尸身,还是遵从他死前的心愿?” 弓真哑口无言,看着张逍人将谢天的尸身大卸八块。 张逍人想了一想,几记重脚,将武峥嵘等四人的头颅也踩碎了,然后将四人的尸身也切成碎块,和谢天尸块混在一起。 弓真看着恶心,不欲多看,心道:“张姑娘想得周到,这样一来,谢天的尸身和众羽林军混在一起,分也分不清了!” 这时,外面响起一个声音,“朕知道你在里面,你逃不了的,快点投降吧,朕或可赏你一条全尸!” 弓真心头一震:刘聪也到了,这番逃出去,恐怕无望! 张逍人忽道:“我有一计。” 弓真道:“什么计策?” 张逍人道:“我穿着羽林军衣服,大可佯装是武峥嵘的手下,把你押出去,出去之后,伺机行动,想办法一起冲出崔家!” 弓真摇头道:“这法儿行不通。外面满布羽林军,众目睽睽,他们怎会认不出你是冒充的?” 张逍人道:“既然别无良策,也只有搏一傅了。” 弓真道:“我倒有一计。我独个儿出去你则留在这里,待会儿定是大批羽林军一起冲进来,你乘机混在人群之中,说不定可逃得出去。” 张逍人道:“我独个儿出去,那么,你……” 弓真淡然道:“我是众矢之的,你能逃出去的成数总比我大一点,所以应该你逃生。” 张逍人道:“你忘了答应谢天的第一件事吗?” 弓其当然记得,无论遭遇什么屈辱困境,也得保住自己的性命,想办法令自己活下去。可是,此等绝恶险境,他还能保得住性命吗?今日之局,最多只有一人能逃命。 张逍人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总之,咱们并肩冲出去、并肩作战,生在一起,死在一起,好不好?” 弓真听见此句软语,精神大振,说道:“好,我们同生共死!” 二人手牵着手,同向大门走去。张逍人忽起疑惑:“为什么他们只在门外呐喊,却不攻进来?” 弓真正待回答,忽大门推开,王璞单枪匹马,昂然步入。 王璞一进来,随即环顾四周,打量形势,大声道:“弓真,让我来会你!” 弓真道:“我早知是你第一个进来。” 要知道此刻人人皆知,他一剑破喉,从来无敌,谁人敢第一个闯入来,贸然送死?在外诸人,以王璞武功最高、胆子最大、性子最嚣,最要紧的是,他多半知道谢天也在房内,不抢先进来“摆平”一切,给别人见到谢天其实未死,他可就大事不妙了。 王璞见到谢天的尸身已不见其踪,心中酸痛,却是大为放心,欺身上前,伸爪抓向张逍人。 弓真知悉王璞与谢天乃是一路,本不想与他动手,谁知见到王璞突袭张逍人,吃了一惊,少阿剑送出,直指王璞咽喉。 他懂得的剑法只有五招,三招攻、两招守,虽能运用的不过四招半,但也深信自己只需出手,便得刺进要害,王璞中剑之后,能否收回余下剑势,使王璞只伤不死,他却是全无把握,只有看王璞的造化了。 王璞扬手一夺,夺去张逍人手中长剑,自刺肩头,再把长剑送回给张逍人,手法快如电光之石,张逍人连看也看不清,长剑又回到手上。 这时,弓真的剑已来到王璞的咽喉。 弓真见状,虽然不知他自刺肩头的深意,但已知他无心杀害张追人,立时顿住剑招。然而他全无内力控制,剑出如何能收?宝剑依然送到王璞的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王璞神奇般一记“凤点头”,宝剑仅仅从他颈旁擦过,避开了这从未失手的必杀一到,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王璞苦笑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一剑。怪不得谢天拚着接受家法酷刑,也得救你性命,一瞧你的剑法。” 适才一剑,若非弓真顿了一顿,慢了一分半分,只怕以他的武功,也难免破喉之厄,实是险极了! 弓真心道:“你果然承认和谢天一路。嗯,你说谢天拚着家法酷刑,究竟是谢家的家法,还是你的?” 王璞道:“记着,我并非帮你,只是不想谢天遗愿未了。至于你能否逃脱,全仗自己的造化了。” 弓真还未明白他话中意思,王璞低声道:“跟着我,冲出去!” 王璞掩着肩头伤口,倒退飞出,大声道:“好小子,剑法当真厉害!” 弓真拖着张逍人,随着王璞的身形,扑了出去,或许该说,是张逍人施展轻功,拖着弓真,方才勉强追上王璞疾速倒退的身法。 羽林军中早有弓箭手张弓等候,然而三人身法好快,相距又不及五尺,恐防误伤王璞,均是不敢放箭。 弓真已然明白王璞的意思,佯叫道:“王璞,看你还逃到哪里去?”少阿剑送出,然而两人相距五尺,三尺青锋无法刺中对方。 王璞急退,背后无眼,撞倒了大群羽林军,猛地身形一稳,却是给人一掌接住背心,止住他的后退之势。 他背后之势何等之急,那人居然一掌顿住,可知功力实在非同凡响。 却听得那人道:“站稳了,没事吧?”却正是刘曜! 王璞喘一口气,说道:“没事。”一掌“雷雨之动满盈”,拍向刘曜的胸口。 此时,站在刘聪不远处的连三滔桀桀怪笑,飞身而起,双臂猿抱,揽住了身旁的司马业——他来清河的目的,正是为了相救司马业! 却说王璞撞向羽林军,人群纷纷退开,退避不及者则被王璞撞的骨折喷血,不得不倒,现出了一个缺口来。 张逍人更不迟疑,立向缺口冲去,却见到天上飞来一团黑影。 弓真“涮”地一剑伸出,命中黑影的咽喉。一道大力逼至手腕,喀啦断臼,少阿剑脱手飞出。 北宫出以人为饵,引开了弓真的无敌一剑,然后一掌震飞宝剑,武功虽非甚奇,然而布局之巧,配合之妙,也是一等一的功夫。 如非他得分出九成内劲来应付张逍人来救的一招“道生万物”,那一掌便不是拍断弓真的臼,而是击得他腕骨粉碎了。 张逍人尽知情势险峻,连出三剑,分刺北宫出通谷、幽六、云中三处大穴。 北宫出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扣指弹出,正好弹中张逍人的剑脊。 张逍人半身一窒,长剑脱手飞出。要知道邺城张家剑法虽然以诡异闻名,比起其幻术秘技来说,毕竟稍逊一筹。张逍人年轻不足,剑法火候未纯,更非北宫出的对手。刚才若是她把剑送给弓真,倒还真有取胜之机,如今连长剑也失了,可说是一败涂地。 北宫出狞笑道:“弓真,纳命来吧!”五指抓出,竟要将弓真的心硬生生挖出来! 就在此时,一道嘹亮的笑声远远传来,声若龙吟,震得在场所有人耳中嗡嗡生痛。 北宫出听见这把笑声,亦惊骇得难以言喻:“难道是他?除了他之外,谁人能发出这样的笑声来!” 他心中惊骇,手上不免慢了一慢,张逍人乘机拉着弓真就地一滚,避开了这必杀一爪! 那边厢,王噗却全然不受笑声影响,“雷雨之动满盈”继续拍出,谁知刘曜竟似预料这一次的暗算,冷冷一笑:“使用这等拙计来暗算我,可未免把我中山王瞧得太扁了吧?”拔剑竖立,拦住王璞这记内力满盈如暴雨疾电的猛掌。 刘曜持的正是天下第一的五色神剑,只需王璞的掌轻轻挨着,也得分成两片! 王璞这一掌用尽了十成功力,眼看无法收回,掌心便要给剑锋一分为二。谁知无法收回的重掌偏偏就是收回了,他的身子随着撤掌滴滴溜溜地转圈卸劲,一时再也无法使出第二招来攻击,反而左右急望,打量形势。 刘聪瞥见王璞失手,一颗心直沉下底:明明说好在比武招亲之时,方才行动,恁地王璞竟然如此沉不住气,抢先出手? 然而刘聪亦不得不承认:王批这一掌时机拿捏之佳、位置所靠之近,掌之快之准之狠,已是无懈可击,就是换作比武招亲这时出手,也未必比现在这一掌更有把握。 可是这必杀一击,毕竟还是失败了,刘曜武功之高,反应之快,还在他的意料之外! 刘聪自然有所不知,王璞如此“卤莽”,提早出手,却是为了掩护弓真逃走,然而若非有人事先通风报讯,告知了刘曜王璞将有暗杀他的企图,王璞这一记突如其来的暗算,刘曜也是万万逃不过的。 刘曜瞥见连三滔抢走司马业,几个起落,身形已在十丈开外,自己要追,也未必追得上。他久历战阵思忖快如闪电,一把抢过身旁羽林军的一副弓箭,弯弓搭箭坐马沉腰,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扼婴儿,咻,咻,咻,三根劲箭,势如雷霆,直向连三滔射去! 他在弱冠之时,未练武功,即有神射之称,能以箭洞穿一寸之铁。如今武功大成,内力充盈,单以箭法而论,就是石勒也未必比得上他! 连三滔翻了三个筋斗,正翻、后翻、斜翻,险险避开了第一箭。 摸出钵头,运足十成功力敲下,击下了第二箭。 乒乓声响,钵头碎裂,这并非连三滔的内力不如刘耀,只是弓弦强于手臂之力、箭力之强也非瓦钵可比,是以硬接之下,钵体不免碎裂而已。 连三滔心下大惊:他要待避开第三箭,原亦可以,只是抱着一名七、八十斤重的皇帝,却何止困难十倍?然而要他放弃皇帝来逃过此箭,犹如把煮熟鸭子生生飞掉,却怎么舍得? 他狠下心肠:老子宁可跟你拼过,也不把到口的肥肉放掉!运足十成功力,五指力抓,意欲以血肉之爪与强箭硬拚。 箭到中途,却突然拐了个弯,“咻”的一声,穿过了司马业的心窝。 刘曜的心念非但快,而且毒,他心知连三滔武功极高,发箭未必可伤得了他,退而求其次,倒不如杀了司马业,更为妥当——与其让人劫走,不如自己将之杀掉! 那阵洪亮声来得好快,自远而近,不过是眨眼时光,来到崔府时,戛然而止。 连三滔只觉手上一松,抱着的司马业竟给人夺了过去,心中的吃惊委实难以形容,心想:亲闻此人武功绝顶,可绝想不到竟然一精至斯! 只见来人龙眉入鬓,风流逼人!一头散发披肩,不戴冠冕,只用一条白布带草草结住,一身纯白长袍,无饰无绣、无色无章、边幅不修,袍上只染几处尘迹污垢,不穿袜子,脚蹬木展,不知他是一位名土,还是一位狂人? 他抱着司马业的尸身,放声大哭,高声唱道:“魂兮归来!我珊珊来迟,君呜呼哀哉!生于帝家,你应无奈;少年不寿,究亦可哀!八王倏忽中原,祸及四海;五胡暴走宇内,人祸天灾。魂兮归来!以人为祀、人骨为体,北方安可不殆些!魂兮归来!去君之措辞、离彼之不祥。往西方之极乐此!魂兮归来!” 哭声哀极,如同杜鹃泣血,直撼人心,令人悲从心起,泪流不息,有些人更是大声恸哭起来。 连三滔也不禁悲戚起来,心道:我的“余音绕梁”练至最高境界时,悲气注入人体,能令人痛悲三月不止,威力也许更胜他。只是“余音绕梁”纯以内力发出、游入人体,他却纯以天音悲唱,天然感发人心,生出共鸣,其境界却远非“余音绕梁”可比。 弓真见到此人的风流气度,折服得五体投地,赞叹道:“好一名狂生!” 张逍人奇道:“你竟然不知他是谁?” 张逍人道:“他便是王绝之!” 北宫出恐防王绝之加害刘聪,早就放弃杀弓真,窜回刘聪身旁,严加保护,喝道:“王绝之,你闯入皇上的行宫,所为何事,快快报来!” 王绝之却不理他,徐徐伸出手掌,隔空往地一拍,砂石崩飞,却是暗无声息,地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八尺有余,三尺不足的大坑来。 他使的赫然也是“雷雨之动满盈”,然而功力为高,更远远超越王步之上! 王绝之哺哺道:“千古帝王,一坏黄土。滚滚流水,齐物殊甚!”把司马业的尸体捧进坑洞,手掌掬起泥沙一把一把撒在司马业的尸体上。 刘曜没有理会王绝之,只是盯着刘聪,目光如火,一字一字吐出来道:“原来传闻果然不错,你真的要杀我!” 刘聪也是老奸巨猾之徒,面不改容,气不喘道:“曜儿,你千万别误会了,王璞要刺杀你,并非由朕所指使。” 弓真这时心下雪亮:原来王璞应允了为刘聪刺杀刘曜。王璞武功高强,不在刘曜之下,由他来下手,把握自是远远在我之上,怪不得刘聪不要我来。哼,便是不要我,他也不该杀我灭口,这狗皇帝的心肠未免也太狠毒了。 这时张逍人已拾回地上的少阿剑,交到弓真手上。弓真本欲顺手一掷那一招“越人飞渡江”,格杀刘聪于剑下,但因他与刘聪相距太远,他又身无内力,掷剑距离有限而作罢。 王璞高声道:“刘曜,明人不说暗话,我要杀你,是受江左那边的皇帝和我的两位堂兄所托,皇上忌惮你兵法厉害,更恼恨你破了长安,诛杀司马家人无数,特派我来刺杀于你,今日失手,也是无话可说。只是你可别含血喷人,说我是由北方的皇帝所指使,须知我是堂堂大汉男儿,岂会受胡人所使!” 刘曜吟道:“你与司马睿、王敦、王导不和,天下皆知,你却说受他们的指使而来,这话本王如何能信?” 王璞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大节当前,以晋家江山为先,私人仇怨只能放在一边了。” 刘曜道:“你如果真的是江左派来刺杀本王的,本王怀疑于他,你该额手称尘,默然不答才对,为何反会为他分辨?岂非欲盖弥彰?” 他口中的“他”,自然是刘聪——他不愿再呼刘聪为皇上,暂时不想直呼刘聪姓名,只有用“他”来代替。 王璞冷汗涔涔流下,忽地又回复平时的懒洋洋,伸了个懒腰,笑吟吟道:“你要是不信。那就算了。不错,我正是这个皇上派来的刺客。”伸嘴努了一努刘聪,继续道:“你拿我怎么样?” 弓真看见王璞惫懒的表情,心下雪亮:原来他和谢天图谋的大事,并非刺杀任何人,而是挑拨刘氏叔侄君臣不和。对了,匈奴的皇帝死了一个,还有一个继位,将军也是一样,要想亡掉匈奴汉国,并非诛杀一君将,而是设法使其内讧、使其互相争杀而灭亡! 又想:这王璞先是否认,再是承认,装得好像!他口中却没说过半句侮辱刘聪的话,刘曜要得不信他并非刘聪派来的刺客,又怎可能?更何况,刘聪真的有杀刘曜的图谋,王璞倒没有完全骗刘曜,只是刘曜不知他计中有计而已。 刘曜对刘聪道:“王璞服了你的八季爽神丸,受制于你。如果没有你的首肯,给他天大的胆子,怎敢刺杀于我?” 弓真却想:谢天既能为此事舍生,王璞又何尝不能?这些汉人泯不畏死、视死如归,刘曜啊刘曜,你以为人人皆是贪生怕死之徒,可未免把他们瞧得太扁了。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像王璞、谢天这等事气干云的人物,背后究竟谁是主使人,才能使得他们视死如归为他效命。唯一可知的是,这位主使人一定是个惊才绝世的人物! 刘聪驳不过他,强道:“朕不是王璞肚里的蛔虫,他心是怎样想,朕怎知道?该不是他有心陷害联和你的君臣感情,曜儿,你可千万别受汉人的奸计陷害了。” 照刘聪的意思,此刻已闯出大祸来,唯一没法子中的法子,便是下令羽林军群起而上,一举将刘曜和王璞击杀。 虽然刘曜拥兵二十万,贸然杀其主帅,纵使舌粲莲花,也难以安抚其将土,只是目下火烧眉毛,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总比放虎归山,让一个反了目的刘曜安然回到军中为佳! 可是,王绝之就在眼前。 北宫出和数百名林军,一重又一重的包围着对聪,仿以胡桃硬壳里面的胡桃核般保护着,生恐羽林军不是太少,保护得不够周全,哪里还放分出半个人去对付刘曜和王璞? 刘曜朗声道:“你是皇帝,你纵要杀我,我也不能犯上弑君,只是我也不能束手就杀。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刘曜的军队再也不听你的号令了。” 昂处而出,在场诸人竟然无一阻拦。 第八章 王绝之 王绝之埋好司马业的尸首,却听得弓真道:“你把皇帝埋在此地,你走了以后,他的龙体还不是给人掘了出来,戳尸凌辱?” 王绝之瞪眼道:“谁敢?”长声道:“我王绝之埋下晋皇帝司马业的尸体在此,谁敢掘他出来,戳尸凌辱?”环顾四周,没有人敢回应一句。 他遂回答弓真道:“没有人敢啊。” 弓真目光露出钦佩的神色,心道:这位王绝之,真是一位英雄人物!嗯,看大家对他既是尊敬、又是害怕的样子,他定是一位大身分的人物,只是我孤陋寡闻,没有听过他的名字而已。 王绝之问弓真道:“你叫什么名字?” 弓真道:“我叫弓真。” 王绝之道:“你很好。氐人友善得很,我喜欢氐人。你等我办完事,咱们再谈个痛快。” 他先向王璞躬身道:“二十二叔,你好。” 王璞这位“二十二叔”见到侄儿,半点欢喜的神色也没有,只道:“你已被逐出家门,还有脸叫我二十二叔?” 王绝之嘻嘻笑道:“你和三叔、六叔不和,十多年没有回家,光景只怕跟我也差不多,我跟你同病相怜,怎不能叫你二十二叔?” 王璞虽然惫懒,可是拿这侄儿没法子,“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在琅琊王家,谁也拿这位半狂不疯的王十九少没法子,所以王绝之在十二岁的时候,已被父亲王衍逐出家门! 王绝之转头对刘聪道:“喂,刘聪,我想跟你说话,但我比较喜欢面对面相谈,该是我走过来,还是你走过来?” 刘聪道:“王绝之,你究竟在说什么鬼话?” 王绝之喃喃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既不肯过来,只有我走过来找你了。”踢达木屐,朝刘聪直走过去。 刘聪身前护卫的羽林军,见到王绝之走来,诸般兵器纷纷挺出,只需王绝之中得一记两记,全身能够完整剩下来的部分只怕不多了。 也不见王绝之扬手动腿,众人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逼来,送出的兵器东歪西倒,竟没有一个人近得他三尺之内。 王璞心道:“数年不见,他的武功又已精进不少。这一招‘潜龙勿用’,使得阳气潜藏,尽得易学精义,别说是我,就是王敦和老爷子,也及不上他功力精纯。” 北宫出见到王绝之步步靠近,心想这还了得?十成功力使出一记“推窗望月”,迎头往王绝之拍去。 王绝之徐徐伸手,捉住北宫出的手腕,轻轻一拉。这一拉,登时将北宫出蕴藏在臂、将发未发的内力尽数引发出来,真气掌涌而出,偏偏打不着王绝之的身体,只打在空气,真气无处宣泄,噼啪噼啪声响,整条手臂竟给自己的内力震成碎粉。 北宫出发出厉声惨叫。照说他断臂才断刹那,不应立刻感到痛楚,只是任何人目睹自己的手臂给震成碎粉,均是难免吓得心胆俱裂,发出尖叫! 王绝之及时松手,倒退三步,白衣不至染上血迹,淡淡道:“你这条手臂杀人太多,也该歇一歇了。” 他脚步不停,踢达踢达走到刘聪身前。 刘聪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你……你究竟想怎样?” 王绝之道:“你怕我杀你?” 刘聪道:“朕天命所归,继承汉代火德,位居九五之尊,你如果杀朕,是有违天命,必遭天谴!” 众羽林军见到王绝之走到皇帝身前,恐防误伤皇上,又震于王绝之神功惊人,反正再攻也伤不了他半根毫毛,不如住手。 实则王绝之走到刘聪身前的这二十来步,已使上了浑身功力,要知道“潜龙勿用”阳气潜藏,劲力内蕴,威力极大,所耗内力亦极短,焉能持久?否则单凭这招武功,已可杀人千万军而自身不伤,取敌首级,威力胜过十万雄师,那是绝不可能之事。 只是寻常王家高手,使出“潜龙勿用”,顶多只能用上一刹半利,像王绝这般能够走上二十多步而真气不泄,足有半炷香时分,已到达了前无古人、震古烁今的境界! 饶是如此,若然众羽林军不是怯于王绝之的神功盖世,继续攻击,王绝之非得回身战斗,以身肉搏数百名羽林军,谁胜谁负,尚是本知之数。 王绝之失笑道:“董仲舒这套拍皇帝马屁的五德终始鬼话,你莫非真的相信了?” 刘聪道:“你……你……”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王绝之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刘聪听了此话,如获大赦,松了一口长气。 王绝之道:“你可知我为何不杀你?” 刘聪摇头。 王绝之长长叹息,仿佛叹尽了人间世情、苍生苦难、哀声道:“司马氏的皇帝个个不是东西,你当然也不是东西;你虽然也不是东西,可是我杀了你,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皇帝,拯救黎民于苦海啊!” 连三滔插口道:“你说司马氏的皇帝不是东西,你却巴巴的走来救司马业这小皇帝,岂非自相矛盾,自打嘴巴?” 王绝之道:“司马氏的皇帝虽然不是东西,可是十来岁的小孩子胡里胡涂的给大臣硬拉坐上皇帝位子,再胡里胡涂的给刘曜捉来,被逼装狗扮奴,最后还得给你们宰掉,可多么无辜呀!” 连三滔道:“江湖人称你是个狂人,果然不错。” 王绝之道:“何况今日我来此,也并非全为了司马业,而是另有目的。” 连三滔道:“哦?” 三绝之道:“据说崔家三小姐在此比武招亲,她号称天下第一美人,我是好色之徒,当然极想一见。如果她真的有如传言般美,倒也不妨娶回家中。” 连三滔大笑道:“如此说来,这里倒有三名想娶崔三小姐的争婚人士,其中一名,还是你的族叔!” 王绝之道:“你想跟我争女人?” 连三滔闭上嘴来。他虽然猖狂,对王绝之却有七分忌惮之心,可不敢跟之动手。 王绝之道:“我只用一条左臂?” 连三滔听见这句挑衅的话,怒气不可遏止,他是堂堂丐帮帮主,自恃武功高强,平时佯狂卖疯,颐指气使,连刘聪也不放在眼里,谁料竟给王绝之一再鄙视,他是姜佳之性,一发不可收拾,哪管王绝之的武功高到那个地步,大喝一声:“老子不要你让,就拚个你死我活吧!”丐帮诸般精奇古怪的武功一同使出,狂风骤雨般攻向王绝之。 王绝之只用一条左臂化解来招,只守不攻,节节后退,走到王璞身边,说道:“你也来玩玩吧!” 疾向王璞连发三爪,爪势变幻不定,不知他爪欲何往,正是一招“田获三狐”——狐狸是天下至狡至猾的动物,也能一爪而中,而且连中三双,可知这爪法无所不往,敌人欲闪无从。 他以单臂应付连三滔,已接得颇为吃力,如今竟然分招攻向王璞,连三滔心中更气:“你号称‘琅琊狂人’,端的是狂得可以,但你如此轻视于我,当我连三滔是什么人!” 王绝之使出这招“田获三狐”,难免分心,难免露出空门,连三滔呸呸呸呸呸呸呸,连吐七记口水,犹如七道急劲暗器,飞向王绝之中门七处要穴;双腿接连蹴出四脚,前两脚而鞋踢;同时十指笔直插出,犹如十根短刃,直刺王绝之的小腹,头锤一撞,竟朝丹田撞去。 连三滔这一记绝招,头、手、脚、鞋、痰都使出了,不啻十多二十种兵器同时击向对手,有个名堂,叫做“百般无赖磨施主”,招式古怪极了、无赖极限了,也厉害极了! 王璞熟知王绝之的武功来路,也是同样一招“田获三狐”,以爪对爪,格开了王绝之的攻招。若是王绝之十成功力,全神攻来,他自然难以招架,可是如今王绝之只是分神一招,他却轻轻松松挡开了。 王绝之乍见连三滔的绝技,眼睛一亮。翻了半个肋斗,恰好将连三滔的攻招尽数避开。 这一记身法美绝妙绝,实在已臻轻功变化的极端! 弓真却觉得这身法异常眼熟,不知哪里见过,等他灵光一闪,脱口道:“易步易趋!” 王绝之使出的身法,赫然是刘聪交给他的那本绢册所载的易步易趋,弓真翻阅过一次册中图形,是以认得。然而图形是死的,人是活的,这路身法由王绝之施展开来,神妙尤胜鬼魅变形,直有鬼神莫测之机! 王璞、王绝之同时望向他,王绝之笑道:“小弓真,有点眼光嘛。”猛地惊叫一声:“不好!” 连三滔的身体奇形弯曲,一口便往王绝之的下阴咬下,原来他刚才那招“百般无赖磨施主”是前半招,真正的杀手却是在后半招“求乞不遂断儿根”,只是他出道以来,纵然遇上强敌,敌人在这前半招时已然统统丧命。也用不着使出这后半招了。然而王绝之武功实在高强,这记从未使过的绝招终于还是不得不使出来。 身为丐帮帮主,使出这等不雅招数,自是有失身分,可是丐帮武功从来就不雅观,况且,最失身分的并不是咬他下阴的人,而是下阴给人咬掉、当了宦官的人! 连三滔的牙齿已然沾及王绝之的裤。王绝之穿的是汉人穿的开裆裤,连三滔甚至看见王绝之黑渗渗的下阴,眼看王绝之是退无可退的了! 谁知这一咬,还是咬了个空,连三滔牙关猛扣,差点牙齿也扣得甩脱,“嘶”的一声,牙齿将王绝之的裤子撕下一大块来! 连三滔惊疑交集:我这一咬明明咬中了位置,怎么突然咬不着?想了一想,方明究竟。 王绝之在危急之际,挺起坤卦“阳凝于阴”内劲,将下阴缩进腔内,及时避开了连三滔这破阴一咬,却已吓得冷汗直冒,于今犹自脊寒。 他为人虽狂猖不驯,却是直肠直言,拱手认输道:“连帮主这一招妙绝造化,在下甘拜……” 连三滔截住他的,说道:“老子连你的单手也打不过,还说什么争雄天下、争夺美人?且让我苦练三年武功,再来找你!”怪叫三声,又怪哭三声,飞身而去。 王绝之低声道:“好一条磊落汉子!” 弓真看见连三滔败走,对王绝之武功的佩服又再添加数分,转头看身边,却哪里见得着张逍人了? 他先是吃惊,回想适才观看三绝之和连三滔战至紧张关头,张逍人好像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好像是:“趁目下情势混乱,刘聪的羽林军多聚于此,我去救弟弟出来。” 想起这句话,弓真才放下心来,心里有点懊恼,为何不跟着张逍人一起救人,可是王绝之就在眼前,要他舍弃目睹这位人物的英雄行径而分身救人,可又不大舍得这眼福。反正此时要追上张逍人,恐怕多半也追不着,不如继续留在此地看热闹算了。 却见王绝之踢达着木展,走到王璞身前。 王璞懒洋洋坐上了胡床——他的二十名随从姬妾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这里。他道:“绝之侄儿,别看着我,我也不来了。这几天来,我思前想后,发觉姬妾太多,旦旦而伐之,早就有点吃不消。再来一位如花似玉的崔三小姐,岂非有百上加斤,恐怕难以寿终正寝,色字头上一把刀,思量之后,还是决定别多搞为上。” 王绝之哈哈笑道:“死于这把色刀之下,做个风流鬼,正是我辈企盼一生的死法!” 王噗摇头道:“划不来,划不来,总之就是划不来。” 四名奴仆抬起胡床,王璞对刘聪道:“皇上,我任务失败,杀不成刘曜,也没颜面留在你身边了。此刻我便回到江左,藉着你给我的这柄吕虔宝刀,劝导族人投奔皇上跟前吧!” 王璞为刘聪唆使杀侄,自知是一件绝密大事,谁料他竟给大声说了出来,教刘聪又气又怒,偏生又发作不得,忙道:“王公子你吃下了八季爽神丸,未有解药,还是留下来,从详计议吧。” 王璞行事古怪莫测,好像为刘聪办事,偏又处处坏事,依照刘聪心意,应该是永不录用,伺机诛杀才对。然而眼下已跟刘曜反目成仇,王绝之、连三滔、弓真在旁虎视眈眈,不知打着什么主意,身边的武峥嵘、北宫出一个身死,一个断臂,虽有羽林军保护,但是这批羽林军在王绝之前如同饭桶,全不济事,眼前唯一可以倚靠的,似乎只剩下这位不怎么可靠的王璞了。 心中打定主意,待王璞保护他回到平阳老巢,便立下杀之,以泄他刺杀刘曜失败的心头之愤! 王璞却道:“皇上,我办事不力,假若受你解药,岂不是心中有愧?还是留得我在江左立下大功,方才有面目问皇上取解药啊。” 刘聪傻在当场,莫非王璞真的是个疯子? 王绝之笑道:“你想不通为何有人连解药也不要,是吗?” 刘聪道:“不错,莫非他连命也不要?” 王绝之道:“让我来解答吧。原因说穿了,一文不值——王璞就是杀胡世家七雄中的齐雄!” 刘聪惊道:“你说什么?” 王绝之道:“王璞投靠于你,是为了挑拨你将帅不和,使你匈奴人的汉国亡于内讧,杀胡世家便可将你们匈奴人杀光杀净。” 刘聪道:“王璞如果是杀胡世家的人,焉会杀掉自己人直阴?杀害同门,以杀胡世家的家规来计,该受什么酷刑?” 王绝之道:“直阴不经通报凤凰夫人,擅自狙杀石虎,坏了世家的大事,王璞依照家规将他杀掉,也是合理得很。” 刘聪沉吟道:“如果杀胡世家能够挑拨朕跟石虎反目,甚至杀死石虎、嫁祸于朕……” 王绝之道:“那么你非但跟刘曜决裂,连石勒一军也你不和,匈奴江山,可说是全盘皆输了。” 刘聪恍然道:“直阴擅自伤了石虎,坏了杀胡世家的大事,犯下如此大错,怪不得非死不可了。” 王绝之道:“正是如此。” 刘聪道:“王璞不惜以死来为杀胡世家办事,他看似唾壶尘尾的清淡名士,想不到居然有此节烈的一面。” 王绝之道:“你说王璞烈,嘻嘻,他是我的族叔,似乎不大方便背后说他的坏话。在他面前说,也还不妨。” 刘聪道:“王璞吃了联的八季爽神丸……” 王绝之道:“八季爽神丸是你找毒神制的,是不是?” 刘聪点头:“是。” 王绝之道:“毒神正是杀胡世家的五霸之首!” 刘聪只觉满嘴又咸又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绝之拍拍他的肩头,说道:“你的身旁有六丁六甲保护,死不了,我个你倒不必担心。只盼你以后善待百姓,否则你的六丁六甲一旦不在,我终会来取你性命!” 刘聪心胆俱裂,却又摸不着头脑,心想:什么……什么六丁六甲? 他当然不敢问王绝之,就是问也问不出来了,因为王绝之偕着弓真,已走得不知所踪。 第九章 六丁六甲现身 王绝之拉着弓真,展开轻功,犹如风弛电掣,弓真只觉身旁树木速速后退,脑后生风,自己却是飘行得毫不费力,如同凌渡太虚,对王绝之的本领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想道:“怪不得偷走出崔府的那名僮仆如此崇拜王绝之,夹带出走,只是为了见他一面,他亦狂亦侠,的确有其迷人风流!”忽然出声道:“不好!” 王绝之问道:“什么不好?”再走了数步,慢慢停下脚步。这样子慢停,便不怕弓真收掣不及,跌个狗吃屎了。 弓真摇手道:“没有什么,我胡思乱想罢了。” 他却是想起:那名“偷走”宝钗的僮仆,九成便是崔余清无疑! 这位崔三小姐为了逃婚,挟带私逃,逃出崔家奔往结识倾慕已久的心上人,岂非理所当然的事? 弓真回想当日见到那僮仆容貌身形,益发坚决自己的想法无疑,寻常僮仆干惯粗活,定必手粗脚粗,哪有这样子的蛾眉樱桃嘴,以及那一双织手细足?更别说高门人家守卫森严,寻常僮仆焉能穿墙入壁,偷走大批珠宝而不为人所察觉? 只是此事关系崔三小姐的名誉,弓真为存厚道,却不便对王绝之明言。 王绝之不再施展轻功,与弓真一路走来。 天色已亮,两人来到一片小草地前停下,一地澄碧,清溪泻玉,四周佳木葱宠,虫鸣鸟叫,好一副艳色景象。 王绝之劈头便问:“谢天是否死了?” 弓真道:“是。”约略把谢天自杀的经过述说出来。 王绝之浩叹三声,叹声远远送出,回回不绝,说道:“谢天和我是总角之交,现在他死无全尸,骨肉分离,我便要想为他觅地安葬,也无法找出他的尸身来,不如不葬!” 弓真想到谢天,心中也是难过,问道:“谢天是不是也是杀胡世家的人?” 王绝之道:“不错,他便是杀胡世家六雄中的魏雄!” 弓其数着手指道:“王璞,谢天,直阴,方山,这杀胡世家好生人强马壮,竟招揽了这许多人物。他们的家主轩辕龙,定是一位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王绝之道:“这还用说,轩辕龙惊才绝艳,武功举世无双,宇内能人异上无不拜服其下,连毒神这样的奇人,也给他收揽在门下了,真的是非同小可。” 弓真听见“奇人”二字,心下一凛,问道:“据说江湖上有四位大奇人,毒神便是其中一位?” 王绝之颔首道:“‘毒神药神,毒药不分;假药无毒,真毒死人’,毒神毒功独步天下,连方山也不过是他的记名弟子,他当然是一位大奇人。” 弓真想起崔余清和张逍人的言语,遂道:“你想必也是其中一位大奇人了。不知另外两位,却是谁呢?” 王绝之道:“一个是和尚,一个是道士。” 弓真道:“道士,莫非是张天师?”说到张天师,难免想起了张逍人,心中不禁一阵荡漾。 王绝之笑道:“张天师不过是懂得一点儿吐纳内功,一点儿炼丹幻术而已,最拿手作法骗那些愚夫愚妇,在我眼中,连屁也不如,哪里称得上是奇人?” 弓真心道:“他连张天师也瞧不起,果然是真狂。不过他有这样大的本事,也难怪如此狂傲。” 说道:“那么,那名大奇人道士是谁?” 王绝之道:“他叫葛洪,道号抱朴子。此人修为之深,道术之湛,已臻超凡入圣的境界。我一向不信乘龙飞升之说,只是若然世间有人真练到飞升的境界,那人必定是他。” 弓真为之神往,说道:“如有机会,定当一晤这位大奇人。” 王绝之做出个无奈表情,说道:“我拉你出来,本该是想一见你的袁公神剑,并完成谢天和另一人的遗愿。谁知拉你来到这么偏远地方,还是无法得见你的剑法,唯有另找吉日了。” 弓真愕道:“为什么——”话未说完,他已知道原因了。 只见王绝之身前,出现了一名中年男子,清风道骨,羽扇纶巾,坐在一辆形式古朴的木头车上,如若把他搬上戏台,活脱就是一名诸葛亮。 中年男子面带微笑,望着王绝之,王绝之也是微笑以对。 弓真看见情势和缓,心中一宽,看见中年男子举止高雅,也生了仰慕之心,问道:“王公子,可否介绍这位高人高姓大名?” 王绝之回答得甚是古怪:“他就是一直保护刘聪的六丁六甲!” 中年男子趁着王绝之说话分心,也不见他手按机关,三道黑光自木头车飞出,直夺五绝之咽喉! 王绝之左右分爪,抓住两道黑光,第三道黑光来势急劲,已到面门,眼看避不了,危急之际,他张口一咬,咬住第三道黑光。 这三道黑光,均是三根黑色短箭。 他还未喘过气来,已见到一团火焰,疾卷至身前。 弓真瞧得清楚:木头车喷出两道黑水,中年男子轻剔指甲,弹出火花,黑水登时变成火焰,二合为一,呈包围形状涌向王绝之。 王绝之前三步,后三步,避开本已合围的火焰。这六步“易步易趋”,看似平凡却含无上玄机,其难处远远超过他先前避开连三滔的那招身法。 中年男子卸追不舍,身形如风,绕着王绝之急转。他的身体始终安坐在木头车上,这“身形如风”是连人带木头一起急转,这等武功,简直匪夷所思。 弓其凝神现战局,只见漫天均是中年男子的身影,所出招数之奇之妙,弓真先前所见的王璞、谢天、连三滔、武峥嵘、北宫出、直阴诸位高手的武功,仿如儿戏,弓真所见人物当中,似乎只有石虎的出手一刀,方堪比拟。 中年男子身法如风,出手也如风,看似轻飘飘而内蕴阴劲气,交手多招,王绝之一直只守不攻,一直处于捱打。 弓真越看越急,极想插手相助,但知道像王绝之这样的大人物,宁愿战死也不愿要他相帮,更何况,中年男子武功如此之高,身法如此之快,弓真连瞧也未瞧清楚,纵是要出手相助,却从哪里帮起? 两人身形猛转,犹如一道急风,直转上草原之外,弓真即刻追上,竟也退之不及,眼看两人越打越远,急得只是直跺脚。 两人身形虽已不见,却听得王绝之的声音远远传来:“弓兄弟,我跟这位张先生有事要办,我办完事后,自会找你深谈,你不必等我!” 弓真听见王绝之中气充足,知他没受内伤,方才稍稍放心。听见他说自己“有事要办”,不禁啼笑皆非:“跟人家打架叫作有事要办,他说话倒是奇怪得紧。” 等了两个多时辰,还不见王绝之回来,弓真心想,希望王公子言人天相,平安无事。那中年人居然跟他拚个旗鼓相当,武功之高,骇人听闻,定然是江湖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 弓真见识浅,大人物的名字也知道不了几个,猜也猜不出来,决意下次见到史迁世时,定得揪着他问个明白。他既无处可去,唯有先回崔府,接回穗儿。而且他的黄金绸绢亦在崔府,要待行走江湖,亦非得带走这些”阿堵物“不可,估量到刘聪惊弓之鸟,就算还未离开,也不会拿他怎样。 走不多远,忽然背后一道巨掌拍来,拍得他跃前数步。 弓真吓了一跳,少阿剑已然掣出,回转身来,见到来人,不觉愣住。 那人笑嘻嘻的望着他,咧嘴道:“弓兄弟!” 弓真喜不自胜,叫道:“石将军!” 那人高大威武,赫然正是石虎! 石虎道:“小兄弟,多谢那日舍命相救啊。” 弓真道:“别说多谢,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石虎大笑道:“对,对,对,咱们是朋友,那我便在心中说谢算了!” 弓真道:“对了,你身中的毒蜈剧毒,是谁治好的?” 石虎道:“除了药神之外,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解方山的奇毒?” 弓真自然不知谁是药神,但也不追问下去,因他有更关心的问题要问:“郑樱桃呢?他到哪儿去了?” 石虎“哼”了一声,说道:“别提他了,我也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抬头一看天色,说道:“咱们须得快点走,再迟了,就来不及了。” 弓真愕然道:“到哪里去?” 石虎道:“你忘了咱们到崔府的原来目的吗?今天正是比武招亲的正日啊,弓兄弟,你看哥哥怎样大发神威,把美貌无双的崔三小姐娶过来。” 弓真要想追问郑樱桃的下落,然而见到石虎装出豪气干云,不娶到崔三小姐誓不罢休的样子,终于忍住,没问下去。 第一章 王绝之的杀父仇人 却说王绝之和中年男子翻翻滚滚,一直打到两、三里外,中年男子忽地翻了一个筋斗,连人带木头车落于地上。 中年男子大汗淋漓,胸口不断起伏,抱拳道:“王兄神功惊人,在下使尽全力,也奈何王兄不得,佩服之至。” 适才一战不过一顿饭光景,中年男子一共使出了二十二种犀利武功,或疾劲、或阴柔、或刚猛、或虚虚实实、或变化多端,招招快似迅雷,却给王绝之轻描淡写,-一化解,既不守、也不攻,尽得易学中的“动静无常,刚柔无断”的真义,中年男子使出了一千三百一十七招,竟还不能试出他的武功深浅来。 王绝之也不谦逊,拱手道:“承让承认。孟孙先生的轻功之速,出手之快,冠盖天下,在下今日有幸一见,真是大开眼界。” 这中年男子,正是石勒的军师张宾! 张宾,字盖孙,据说他有三项天下第一的绝技:智计第一、轻功第一,至于第三项第一究竟是什么,却是无一得知。但他的智计、轻功,都是人人得闻、人人畏惧。 六年前,石勒与刘聪麾下大将的征东大将军王弥不和,张宾潜入千军万马,于帐中“偷”掉王弥部大将刘暾的脑袋,刘暾在睡梦之中,懵然就砍,当时亦无人知道是张宾所为。 王弥失了大将,势力大减。不久,王弥与晋国大将刘瑞大战,两军相持不下。石勒正与陈午对阵,却听从张宾的计谋,弃守阵营,回兵相助王弥,斩杀刘端于战阵中,从此王弥视石勒为恩人。石勒遂请王弥到自己军营庆功,王弥欣然前往,来到军营后,石勒二话不说,一刀砍杀了王弥。 事后果然一如张宾所料,刘聪知此事,怒不可遏,派使者斥责石勒“擅杀公辅,有无君之心”,但是王弥死了之后,演变成无石勒不行,唯有加封石勒为镇东大将军,督并、幽二州诸军事,兼领并州刺史。 从此张宾智计、轻功之名,传遍了天下。石勒倚重张宾,展开奇计,建功无数,所向无敌,可以说没有了张宾,就没有了今日显赫威名的石大将军,从此石勒尊称张宾“右侯”而不名。 像张宾这样的重要人物,怎会悄然来到清河?他所图的,必定是一件震惊当世的一等大事! 张宾从木头车持出一只酒葫芦,两个酒杯,把酒倾满酒杯,酒香四溢,熏人欲醉,说道:“这是万果山的猴儿酒,是年前驻军万果山,我从猴儿手上偷了三瓶,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瓶了。请王兄品评。” 他袍袖一挥,一杯酒平平稳稳朝王绝之飞来,不溅半滴,说道:“在下先饮为敬。”举起另外一杯,一饮而尽。 王绝之摇头道:“抱歉,我从来酒不沾唇。”摇头之际,内劲随头动而出,酒杯又再不溅半滴回到张宾的木头车上。 张宾讶然道:“当今狂土,以王兄居首,你竟然酒不沾唇?” 王绝之笑道:“既然当今狂士,以我居首,我又何需效法世间俗士,佯疯装傻、买醉避世?” 张宾抱拳道:“不错不错,要用怪言怪行来引人注目,自许名士风流,便不是是真名士了。正如大富之人,不必绶冠绸衣;大学问之人,不必夸夸言谈,道理正是一般无二的。” 王绝之道:“正是正是,又正如绝色美女,不需庸脂俗物以许身,就是女扮男装,也是一样动人心魄,倾国倾城。” 张宾先一愕,继而大笑,“王兄真是神通广大,什么也瞒不过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绝之淡淡道:“也没有什么神通广大的地方。不过华家兄弟捉走崔三小姐之时,我恰好在一旁见到而已。” 张宾道:“你既然见到我的人掳走了崔三小姐,却为何不相救于她?” 王绝之道:“此时清河方圆百里,尽布满你的高手眼线。他们掳走崔三小姐,岂能不出于你的授意?要我跟他们动手,我倒宁愿跟你说一句算了。” 张宾颔首道:“华武、华力兄弟两位粗鲁武人,确实不值得阁下动上一根手指头来跟他们交手。” 王绝之道:“也不一定。幸好先生御下有方,他们虽然粗鲁,对崔三小姐尚算有礼。如果他们当时稍有无礼之举动,我岂容他们活下去?” 张宾道:“既得王兄说情,我便立刻放下崔三小姐,又有何妨?只是想不到王兄一介狂士,竟也对美丽闻名的崔三小姐有护花之心,自古英雄爱美人,果然不虚!” 他捉走崔三小姐当作人质,自然也是不安着好心;无论如何,把美貌无双的清河崔家三小姐当作人质,总是有利无害的买卖。只是王绝之既然开口,他与王绝之亦有千丝万缕的瓜葛未了,这个人情却不得不卖。 王绝之笑道:“护花之心,人皆有之,反倒是没有此心才是稀奇。崔三小姐偷溜出家,目的乃是找我,我可不能眼看她为人所掳。” 张宾羽扇轻摇,呷着王绝之拔回之酒,状甚优闲。他有话跟王绝之说,也知王绝之有话跟他说,自然不会抢先开口。 王绝之忽道:“先生智谋之高,布局之妙,在下是由衷佩服的。只是在下有一事想不明白,盼请教先生。” 张宾道:“请说。” 王绝之道:“你和刘聪、刘曜于清河崔家会合,又知杀胡世家的王璞、谢天有心离间二人,在你心中,当然希望王璞、谢天之计成功,刘氏叔侄反目,如此石勒便可在汉国一军独大,势挟天子了。” 张宾想不到王绝之说的居然是此事,而不入正题,心道:“这位琅琊狂人,倒真会兜圈子。”他不置可否,应道:“哦?” 王绝之又道:“你和十七名高手,嗯,我见过的有十七名,也许还不止十七名,伏在崔府外围,监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五斗米教一伙妖人,目的不在刘聪、刘曜,你便放他们进来,与王璞、谢天火拚,同时削弱杀胡世家和五斗米教的实力。至于李雄派来的八名刺杀刘聪的杀手,却给你悄悄干掉,以免坏了你的大事。” 张宾道:“至于王兄,在下实在摸不透阁下的心思,说不得,只好派人阻拦你了。王兄武功卓绝,在下如非恃着人多,是万万拦阻不住你的。” 王绝之道:“所以当时我跟你说出此行非为刘聪,更不会伤害刘聪半根毛发,你便不再阻我?” 张宾道:“为人臣者,竭力保护主上,正是应份之事。王兄快人一诺,说过不杀皇上便不杀,在下还有何担心之处、有何理由不放王兄过去、莫说动起手来,以王兄的绝顶武功,在下纵是恃着人多,也无必胜把握,所以大家欢欢喜喜,和气收场,岂不更妙?”说罢掀帘微笑。 王绝之淡淡一笑道:“你说为人臣者,应该竭力保护主上,那么石虎呢?石勒算不算是你的主人,他的从子算不算是你的主人?” 张宾脸色一变,颇为难看,瞬间回复如常,冷冷道:“你要‘请教’我的,就是这个问题?” 王绝之点头道:“你明知直阴、郑樱桃三人设下毒计,意欲杀害石虎,你为何竟然袖手不救?” 张宾淡淡道:“石虎不是我的主人。相反地,我正欲杀他!” 王绝之大吃一惊,说道:“你为何要杀石虎?” 张宾道:“石虎暴虐无道,狼子野心,偏生武功高强,用兵勇猛,将军帐中无人能及。此子不除,终成将军心腹大患!” 王绝之恍然大悟道:“你要杀石虎,却又怕石勒知悉,所以故意放直阴、方山进入崔府,借刀杀人?” 张宾叹气道:“不错,可惜不知是石虎的命长,还是我的运气短,郑樱桃临阵放回石虎,无端又杀出了一个弓真,直阴终究杀他不成。” 他虽然不在崔府,对于崔府发生的种种事情,却是了如指掌。 王绝之想了一想,缓缓道:“这等机密之事,你也告诉我,想必另有企图,对不对?” 张宾道:“不错,我此来见你的目的,就是求你一件事。” 王绝之隐隐猜到了所求何事,“什么事?” 张宾一字一字地道:“请你为我杀了石虎!” 王绝之仰天大笑,震得鸟惊虫骇,树杆晃动,树叶簌簌落下,笑罢方道:“张宾,你明知石勒与我有血海深仇,还敢求我?” 张宾道:“你与将军既有血海深仇,杀掉他的从子,不啻折他一臂,岂非更妙?” 王绝之目光如剑,凌厉射向张宾,“如果我要折石勒一臂,杀石虎不如杀你!” 张宾道:“刚才一战,如果你要杀我,为何没有下过一招杀手?” 王绝之道:“除了我见过的十七名高手之外,这附近,连你的五秘杀手也来了吧?如果刚才我使出半招杀手,你有半分杀身之险,或是你振臂一呼,这二十二名高手的四十四条手臂、十六种兵刃,只怕都会朝我的身上招呼过来吧?” 张宾笑道:“王兄是琅琊狂土,如要杀我,别说是二十二名高手,便是两百名、两千名高手,恐怕也阻止不了王兄之心吧?” 王绝之佩服道:“孟孙先生人称‘机不虚发,算无遗策’,果然知我心由。” 敛起神色,正容道:“杀我父亲者,乃是石勒一人,与人无尤,我亦只要杀他一人。如果我要大肆报复,你、刘聪、刘曜、石虎,整个汉国的巨臂只怕将死上一大半!” 工绝之的父亲王衍,的确是死在石勒之手。 王衍是晋朝太尉,位居一人之下,尊崇无比。永嘉五年,即是六年之前,石勒在宁平城决战晋军,用奇计、使奇兵,以骑兵紧围晋军,连箭发射,十万多名晋军不死于箭下,就是相践如山、互跌而死,无一得以幸免,王衍则遭掳获。 石勒倾慕于王衍的易学武功,亲自为他松开牛筋绳缚,当晚两人谈论了一整晚的武学,彻夜不眠。 两人从武功说到当今时局,谈起晋朝腐败无能,王衍道:“我自幼潜修武学,不问世事,也不想当官。谁知天意偏偏逼我坐上官位,可是我从不献策于朝廷,司马氏之腐败,亦与我无关。” 说得兴起,他又道:“大将军英雄盖世,当今天敌,汉王刘聪却是荒淫无道,苍鹰岂能屈于麻雀之下?我劝将军不如自立为王,不当韩信,就当汉高祖。” 石勒揪然变色,说道:“你从小当官,一直当到位极大臣的太尉,名扬四海,竟说从来不想做官?令得天下大乱的人,正是阁下!” 王衍知说错了话。他以清淡闻名,辩才无碍,然而石勒不容他反驳,径自道:“我敬佩你的易学武功,一身修为丝毫不易,我便给你一个机会。只需你在我的刀下走满一百招,我便放你生路,绝不食言!” 那一战下来,石勒终于在第九十七招,以宝刀将王衍分成三截。从无敌手、自诩武功天下第一的王衍,竟然接不了石勒的一百招! 张宾翘起大姆指,赞道:“王兄恩怨分明,果真是好英雄、真绝才。” 王绝之道:“你赞我也没有用。这淌浑水,与我无关,我可绝不会为你杀掉石虎。” 张宾微笑道:“我有一撒手锏,你不会不答应我的。”看他的样子,似乎胸有成竹。 王绝之摇头道:“没有什么可以求得我。我一不怕死,二无欲得之物,三在世间并无牵挂之人,无论你威逼、利诱、扣押人质,都无法令我做出不愿做的事来。” 张宾道:“但我可以令大将军与你单独一战!” 王绝之失声道:“你说什么?” 张宾道:“你自从武功大成之后,一直千方百计极欲与大将军一战,以雪父仇,对不对?” 王绝之道:“平心而论,先父祸国殃民,也存有取死之道,换作我是石勒,一样要杀他!只是为人子者,父仇不能不报,石勒既以公平一战杀我父亲,我亦得在武功上杀他,方才符合江湖道义。” 张宾横摇羽扇,说道:“大将军不会跟你决斗的。此刻他拥兵逾十万,身系中原之安危,焉会使出庶民之刀,跟你逞那匹夫之勇,血溅五步?” 王绝之道:“正是如此,所以我向他下了三次战书,他都不肯回覆。最后一次,我骂他是懦夫王八蛋,他也不应。” 张宾悠然道:“自古行军,即有骂战之法,诱使敌人沉不注气,贸然出兵,自己便可一举制敌。别说骂大将军是懦夫王八蛋,就是他的祖宗十八代,也给敌人操了不知多少次,他还不是一笑置之?你这激将法,对于大将军来说,可不管用啊!” 王绝之也承认道:“石勒战勋盖世,当今无人能比,后世史书不管对他的褒贬如何,绝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位绝世英雄。我骂他是懦夫王八蛋,他自然不必理会。” 张宾道:“但是世间还有一个人可以令大将军应允跟你一战。” 王绝之道:“就是你?” 张宾道:“不错!大将军对我言听计从,人人皆知……便是对着汉王,大将军也绝没有这般听话。” 王绝之道:“你说得半点没错……是不是我杀了石虎,你要安排大将军与我一战?” 张宾道:“不错!” 王绝之盯着他,“你倒不怕我杀了石勒?” 张宾大笑道:“大将军纵横当世,所向无敌,与你交手,你必死无疑,哪能伤得了他半根毛发?” 王绝之冷笑道:“所向无敌,好大的口气!刚才你跟我交手,却是试探我的武功深浅来着了?” 张宾道:“我不是怕你打得过大将军,而是怕你连石虎也杀不了。试过你的武功后,我才放下心来,始能向你提出这笔交易。” 王绝之道:“你考较过我的功夫,认为我胜得过石虎,和胜不过石勒?” 张宾道:“不错。” 王绝之道:“我既然胜不过石勒,为何还要答应你的条件,为你杀掉石虎,然后再给石勒杀掉?” 张宾悠悠道:“第一,你未必尽信我的话,更何况,适才你与我交手亦没有尽展武功,想必以为我亦没有探情你的武功底细。第二,父仇不共戴天,此仇不容你不去报。第三,因为你是琅琊狂人,你要找人打架的时候,明知会输会死,也是要做的!” 王绝之道:“‘机不虚发,算无遗策’,果非虚传。” 仰天长啸,啸声雄壮激昂,令人心神激荡,啸罢方道:“君子有一言!” 张宾道:“驷马难追!”挥掌拍出。 第二章 神秘少女 只见人影疾动,衣袂、兵刃破空之场猛啸,一人冲天飞起。 王绝之与张宾击了两掌,正欲拍出第三掌,以成盟誓,忽然听到一人轻声道:“倘若我杀了石虎呢?” 王绝之和张宾面面相觑,心下骇然:此处方圆高手密布,来人居然来到而不为人所觉,可猜知其武功之高,五秘杀手这合围一掌,更是非同小可,来人竟然从容化解,可见他是一等一的高手。 看清楚这名高手,竟不过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女! 五秘杀手既是杀手,身分神秘,均以黑市蒙头,一身宽大黑衣,别说是看不出样子,连身形是男是女也看不出半点来。他们出手之际,半声不吭,一击不中,再击而出,五种平凡不过的兵刃,使出绝不平凡的狠辣招式,专朝少女身上劈去。 其中四人的兵刃是:菜刀、长竿、鸠杖、伞子,最后一个人使的,竟是一排竹简。身为杀手,正是要使用最平凡,和最令人意料不到的物件作为武器,在出其不意的时刻,使出最简单而直接的招式,致敌死命。 少女使的是一把精光四射的短剑,形状古朴,剑刃虽短,横剑一挥,竟似有千钧之力,荡开了五秘杀手攻来的兵刃。 张宾一眼便瞧出此剑来历:这是越时欧治子所铸的石剑纯钧!此剑以海底精铁练成,长二尺二寸,重达七七四十九斤,剑力千钧,无人能挡,只有强大内力者方能驱使。这少女年纪轻轻,却从何处得到此稀世奇剑? 轻啸一声,拔起身子,羽扇点向少女胸口的膻中穴。 他这一招看似平淡,其实时间、方位拿捏得恰到好处,非绝顶高手不能办到;少女刚刚击退五秘杀手,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膻中穴更是人身必死的三十六处大穴之——少女听到了他要狙杀石虎的秘密,绝不能容她活下去。 张宾虽然心下好奇于这位武功奇高的少女的出身来历,可是相较之下,他宁愿杀少女灭口,也不愿生擒盘问,以免给对方有脱逃之机。这就是一生谨慎,“机不虚发,算无遗策”的张宾的行事手段。 他的出手何等之快,意到身到,少女惊觉时,羽扇已到胸口,正拂中了她的膻中穴。 少女晃了一晃,向后便倒。 张宾心肠虽硬,看到一名大好少女死于自己扇下,心中也不禁惋惜:此姝如此美貌、如此资质,不知是哪一高门有此佳女。只可惜她听了一个绝不能听的秘密。眼前突见白光绽闪,急忙一个细胸巧翻云,凌空飘逸,险险避开了攻来一剑,但衣襟已被割下一长条来。 少女格格笑道:“听说右侯张先生的轻功夫下第一,原来是用来逃命的——”忽地顿住说话,眉头紧蹙,紧紧捂住胸口。 原来刚才她以奇妙功夫,将膻中穴硬生生移开半寸,张宾那一扇便不能置她死命。然而张宾真气阴柔,那一拂透体而入,毕竟伤及了她的骨肉内脏。 五秘杀手更不迟疑,鸠杖封住她的短剑,长竿挑向她的咽喉,竹简就地卷过来,欲像布匹一般包住她的一支长腿;菜刀如同斩瓜切菜般,密密麻麻连砍她身躯八八六十四处要害;至于那把伞子,则在半空中冉冉落下,仿如一朵灰云,便要罩住她的头颅! 张宾一击不能置少女于死命,心下骇然:她使用的武功究竟是什么家数,恁地神奇,我却半点也看不出来。嘿,无论你武功多强,终究不是我和五秘杀手联手之敌!身形飘晃,便要与五秘杀手合攻搏杀这来历不明、武功奇高的少女。 却听得王绝之朗声道:“孟孙先生,你还不住手,我可要毁掉你的武侯车了!”引掌一拍,便往张宾的木头车拍去。 这木头车叫作武侯车,系按照诸葛武侯当年所乘车子仿造而成,内藏八八六十四般精巧绝伦的机括装置,实是极具犀利的杀人兵器。此车是张宾的心血所为,他自亦绝不能眼看它被王绝之掌力所毁! 王绝之掌力刚到,张宾身法快如鬼魅,已然坐回车上,接住这掌。谁知王绝之这一掌却是虚招,掌至中途,哈哈一笑,撤回了掌力。 张宾道:“王兄发这一掌所为何事,在下颇不明白。” 他这句话说得甚是婉转,既不问对方为何击他宝车,也不问对方为何维护那少女,客客气气,任由对方回答,的确是“机不虚发,算无遗策”的老狐狸,不,中狐狸。 王绝之道:“这位小姑娘长得这样美,武功这样高,谁都舍不得见到她死在眼前,孟孙先生以为然否?” 张宾道:“王兄,你说谁都舍不得,可就错了,我就舍得,五秘杀手也舍得,这里的其余十七名部下更是舍得。此女听过我们的秘密协议,可绝不容她活在世上!” 王绝之笑道:“你怕石勒知道此事,要杀人灭口,我可不怕。先前不是说过,护花之心,人皆有之,你要杀她,我是决计不肯应允的。”摆开架式,露出一副打架的样子。 张宾正待回答,却听得少女道:“王绝之,你可压根儿想错了。张宾对石勒忠心如狗,哪会瞒住石勒做出任何事来?这件阴谋从头到尾就是石勒主使!” 只见她毫发无损,不知怎地脱了五秘杀手的合击。 五秘杀手一旦出手,不杀不休,焉会舍弃目标?顿了顿,从五处方向再攻少女。 王绝之踏前一步,挡在少女身前。 他与少女相跑本有三、四丈之远,这一步也非甚大,居然能一跨四丈,却是已使出了易步易趋的神奇步法。 张宾见王绝之有心维护少女,打量双方形势,抬臂上拢,五秘杀手登时会意,攻势立停,瞬间隐入了草木之中,不见人影。 王绝之缉身行礼道:“在下王绝之,请问姑娘芳名?” 少女道:“晤,我叫姬雪。” 张宾忖道:“姬雪,姬雪,江湖可没哪一家姓姬的高门,也没一位姓姬的高手。嗯,看她报出姓名时语气闪缩,说的多半不是真姓名。” 论到鉴言辨色,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否则焉能“机不虚发,算无遗策”? 王绝之道:“姬小姐,刚才你说石勒正是此事的主使人,究竟是何解?在下可不明白,盼请姑娘一解在下心中谜团。” 姬雪道:“当年石勒被官府捕走,石母王氏以为儿子必死无疑,便收养了一位小童作为从子,以伴终老,就是今日的石虎。” 王绝之点头道:“此事我略有所闻。” 姬雪道:“石勒后来遭逢奇遇,被汲桑收为徒弟,屡建战功,此事人人皆知,也不用提了。后来石勒学成绝世武功,独自将大仇人并州刺史司马腾抽筋剥皮。然而并州大饥荒之后,乡落人散,王氏已经不知走到何方了。” 王绝之道:“据说她是走到了葛陂,那是刘琨的势力所在。刘琨把他俩母子送回给石勒,卖了一个便宜但却又大大有用的人情。” 姬雪冷冷道:“这个人情恐怕也不是大大有用。如果刘琨知道石虎将来居然成为石勒麾下第一号猛将,恐怕他宁愿得罪石勒,也不愿卖这个人情。” 王绝之大大点头道:“姑娘所言,甚是有理。” 姬雪道:“石虎送到石勒身旁时,已有十七岁。王氏把他认为从子,他本该是石勒的从弟,可是后来王氏不知怎的,把他送给了石勒作为儿子,于是石虎摇身一变,成了石勒的从子了。” 王绝之道:“石勒无端端多出了一名十七岁的便宜儿子,只怕不会太高兴吧?” 姬雪道:“石虎少年时残忍好杀,尤好用铁弹伤人,以作捉弄,军中人人视他为毒患。石勒多番想杀他,但是都被王氏劝止。王氏道:‘一头跑得快的牛,在年龄尚小的时候,拉车反而常常拉得东歪西倒,连轮子也拉坏了。你且忍他一点儿,说不定他将来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石勒事母至孝,遂不杀石虎。” 王绝之道:“石虎果然不负王氏的期望,武功、兵法俱有大成,成了石勒的右臂。” 谈到这里,瞟了一眼张宾,只见他甚是沉得住气,含笑望着自己及姬雪两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姬雪道:“石虎虽然屡立奇功,可是他为军酷虐,刚腹自用,不听石勒的号令,勇将却不为已所使,要来何用?石勒早有杀他之心,只是碍于王氏,不敢下手。是不是这样呀,张先生?” 张宾道:“这纯是姑娘揣测之言,只怕作不得准。” 姬雪道:“石勒想除掉石虎,却不便亲自或派遣部下动手,只有劳烦这位一心要找他报仇的王大笨蛋,借刀杀人了。” 王绝之失笑道:“姑娘可是说我是大笨蛋?” 姬雪道:“不是我说的,而你真的是名不折不扣的大笨蛋。” 王绝之道:“不错,找石勒拚命的人,的确只有不折不扣的大笨蛋才会干。只是姑娘适才说出石将军的心意,却是何处听来的消息?此事若是真实,也只有石勒和张宾两人方知晓,姑娘并非他们肚中的蛔虫,却从何得知?” 姬雪得意道:“我正是他们肚中的蛔虫,他们的心意完全瞒不过我。” 王绝之道:“如此说来,姑娘所说的,纯属臆测之言?” 姬雪道:“但我的臆测,尤其对胡人心意的臆测,十有十中。” 王绝之道:“可惜这次是第十一次。” 姬雪正待反驳,王绝之凛然道:“石大将军是我的杀父仇人,可是他是一等一的大英雄,我相信他绝不会做出偷偷派人杀掉从子,瞒骗真理的事来!” 他此言一出,张宾拊掌赞道:“王兄与大将军虽未谋面,却对他信任若斯,果然是他的知已。” 姬雪冷笑道:“你们胡人一丘之貉,什么坏事也做得出来,这还用得着狡辩的吗?” 张宾既不动怒,也不反驳,只是轻摇羽扇,淡淡道:“姑娘出口诬陷大将军,究竟有何企图?” 姬雪道:“我出门的时候,爹爹对我说:‘孩儿,以你今时今日的武功,为父可放心让你闯荡江潮了。只是有三个人,你可得切切记着,千万不要招惹。’爹说的第一个人,就是石勒。” 王绝之问:“令尊究竟是谁?” 他问的这句话,正是他和张宾的共同疑问:天下有哪一位武功盖世的父亲,竟能教出这样的女儿来。 姬雪却不理他,自顾道:“爹爹既然说不要招惹石勒,我偏偏要去找他,看看他是否有三头六臂。” 王绝之再次问道:“令尊究竟是谁?”他有个脾气,要问的问题,便会一直打破沙锅问到底,别人从来不能顾左言他而不答。 张宾却道:“大将军是否有三头六臂,跟你诬陷大将军的名声,有何关系?” 姬雪反问道:“是不是王绝之杀了石虎,你要安排他与石勒决斗?” 张宾道:“正是如此。” 姬雪再问:“假如我杀了石虎,你是不是也安排我跟石勒决斗?” 王绝之吃了一惊,也顾不得再问姬雪“令尊究竟是谁”了,忙问道:“你也要跟石勒决斗?” 姬雪嫣然一笑,说道:“我爹爹的大名,恐怕说给你知晓,会把你的胆子吓破了,还是不说为佳。” 王绝之问她父亲姓名,她答非所问;王绝之之不问她时,她倒答了——虽然这回答实在不能算是回答。 王绝之喃喃道:“你爹的大名想来不会吓我一跳,倒是你要杀石虎、跟石勒决斗,反而差点吓破了我的胆子。” 姬雪沉下脸来,“你以为我不是石勒的对手?” 王绝之叹声道:“你的武功看来有两下子,连张宾也拿你不下。可是要想跟真正的绝顶高手一争长短,别说是石勒,就是石虎,你也未必打得过。” 短短一席话,王绝之已知姬雪是一名骄傲少女,满以为此话一出,会令她勃然大怒,谁知姬雪却道:“爹爹叫我提防的第二个是便是你,你说的话总该有点道理。只是石勒父子我是杀定了的,你说什么有道理的话,我也不受听。” 王绝之摸摸鼻子,问道:“你爹叫你提防我,你要不要也跟我打架,看看我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姬雪脸上一红,说:“这也说不定。” 她却是想起离家之时,爹爹对她道:“这个王绝之哪,武功高强,倒还是小事。只是他年轻倜傥,狂名远播,倒有不少深闺少女为他倾心。你可千万小心,别给他偷了心去。” 姬雪不禁又看了王绝之一眼,心道:“爹居然害怕我爱上这名不修边幅的狂生?他的样子虽然长得不错,武功也不弱,要令本小姐中意,恐怕还差上一点儿。” 王绝之道:“你爹叫你提防的第三个人又是谁呢?” 姬雪道:“你这人倒是好奇得很。” 王绝之笑道:“在下对美人说的事,总是好奇一点。至于寻常俗色女子,就是要说上一句斗句,在下也得掩耳疾走哩!” 所谓千穿万穿,马屈不穿,饶是姬雪眼高于顶,聪明盖世,听见有人赞她美,心里总是受用得紧,但却板着脸道:“看来你除了白痴之外,脸皮还厚得要命。” 王绝之道:“你没听过琅琊狂人的三大绝技?” 姬雪道:“哪三大绝技?”心道:武林所有高手的成名绝技,爹爹都曾向我详细说过,怎地没有听爹说过王绝之有三大绝技? 王绝之嘻皮笑脸道:“脸皮厚如城墙,色胆大可包天,还有一技,就是……” 不说下去,却对张宾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我不管你和石勒是否约定,总之我杀掉石虎,你就带我去找石勒。” 张宾道:“就是这样。” 姬雪道:“我杀掉石虎,你也要带我去找石勒一战。” 张宾迟未回答,王绝之摇头道:“你杀不了石虎的。” 姬雪柳眉一竖,正欲反唇相稽,王绝之身法如风,欺近身来,出其不意在她的脸蛋香了一记,哈哈哈笑道:“我的第三项绝技,就是妙‘口’偷香,百发百中。” 姬雪出生以来,几曾受过这样的羞辱?怒不可遏,纯钧剑连点三次,喝道:“王绝之,你惹恼本姑娘,是不想活了!” 这三剑精妙得难以言喻,然而王绝之一“香”得手,身形已在四、五丈外,如何刺他得中? 张宾自负轻功天下第一,看见王绝之这一步易步易趋,也不禁佩服:虽然以轻功奔走,王绝之与我尚距一筹;只是他的步法神妙至斯,在小巧处腾挪闪避,我又逊他一筹了。 又想:姬雪的剑格虽然火候未臻十足,然而可见到其剑法博大精深,显然是源远流长、经过数代千锤石练的高明剑法,绝非一位天才妄然创出来的奇招,怎地我却全然看不出来来历? 姬雪使出十七剑,势柱强风,痴若天空地法,然而王绝之展开易步易趋,身形倏忽已在二、三十丈外,剑芒哪里沾得着他半点? 两人一追一逃,身法快似风流,瞬间逃脱了张宾的眼界之内。 张宾也不追上前去,只是摇着扇子,心道:“王绝之,你以为这样子胡混一番,可使她避开我的包围,未免把我张宾瞧得太扁了。我既猜知此姝的来历,便绝不容她活出清河!” 王绝之与姬雪追逐了一顿饭光景,却奔出了三、四里外,来到了独水的岸边。 独水是黄河的分支,承受了黄河的大量泥沙,黄水滚滚不断,奔放东流,波涛汹涌起伏,水花相击溅高,透过日光照射,却是透明如玉,见不到半粒黄砂。 姬雪止住身势,气喘咻咻地说道:“王绝之,你不用跑了,我不追你啦。” 她年纪尚轻,又是女孩儿家,虽然练就了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可是全力施展身法了一阵,不免有点力不从心。 王绝之笑道:“你不杀我了吗?” 他恐怕防姬雪只是诈停诱他上当,站在十一、二丈外,然而说起话来轻描淡写,不需大声呼叫,声音已到姬雪身边,彷如呢喃面谈。 姬雪拔起身形,身法曼妙如仙,站在一根长草之尖端,身体迎风而动,欲跌不跌。王绝之也算是高大的了,可是这样一来,她却比王绝之高出足足一个头,低头睥睨着王绝之说道:“此刻已经脱离了张宾和他麾下高手的包围,你又何必再逃,我又何必再追?” 她聪明绝顶,原来早就明白了王绝之适才将她引开的用意。 姬雪冷冷道:“你自以为是一片好心,可惜我不会领你的情!” 王绝之道:“哦?” 姬雪道:“我根本不怕张宾和那一伙庸手,他们跟我动手,只有死路一条。你如此辱我,我就是不杀你,也非得好好惩戒不可!” 王绝之道:“怎样惩戒?将我的嘴巴用剪刀剪下来?” 姬雪道:“我——”突然惊呼一声,定定瞪着王绝之的身后,瞳孔睁大,像是见着了世上最可怕的事物! 王绝之回头一看,不忘单掌护胸,以妨姬雪使诈偷袭,却见不到任何异动之处,再回过头,姬雪已然不见了。 姬雪本来凭着纤足站长草之上,重心一失,便跌下滔滔急流的河水里。 王绝之纵身向前,水流湍急,姬雪已被冲至十多文外。 姬雪的水性显然不精,给急水一冲,身体毫无凭藉,再喝了几口水,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无用武之处。 只听她断断续续叫道:“救,救命!” 以她的武功,这句救命竟然叫得软弱无力,如果不是王绝之耳力过人,差点就听不到她的叫声,可见得她在口鼻灌水之后,方寸大乱,便跟一名寻常溺水之人无异。 王绝之叫道:“姬姑娘,不用慌张,我来救你!”身形斜斜飞出,竟能一掠八八丈,在半空翻了两个筋斗,又是五、六丈,扑通一声跃下水中。 此时他相距姬雪已不过五、六丈,他的水性虽非高明,总比姬雪高明一点儿,划水三、四步,游到了姬雪的身边,说道:“姬姑娘,不要慌张,也不要乱动,我会把你慢慢带回岸上。”说话之际,一个浪卷了过来,差点呛了一口水。 这时,姬雪却不见了! 忽地,王绝之觉得有人在捉他的小腿。他的泳术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在这条急河中游泳自如,可是半点问题也没有,不过假如有人扯他的小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很快地,王绝之喝了几口水,一时方寸大乱,头昏脑胀,却听得姬雪的声音在岸上叫道:“看在你跳下水来救我的份上,你冒犯我之罪,便算是一笔勾销。我去杀石虎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慢慢游泳吧!” 王绝之看见姬雪得意洋洋的样子,气得发昏,差点晕了过去。忽地一个浪拍打来,又灌了几口水,心中只顾想着如何捡回生命,却连气也气不出来了。 姬雪扳倒了王绝之,欢喜得难以形容,心道:“爹爹对我说:‘那个王绝之哪,武功也许高过你一筹半筹,只是他有两大弱点。第一,他怜香惜玉,恐怕不会舍得跟爹这位美貌得像一朵花的女儿真个动手;第二,他是北方人,水性定不如雪儿你好。只要朝这两方面下手,你要杀他,易如反掌。’爹爹果然断事如神!” 又想:此刻石虎定是春风得意,正在擂台大展神威,快要成为天下第一美人的乘龙快婿。让本姑娘趁他高兴之余,取下他的人头,为世人铲除掉这名恶霸! 姬雪展开轻功,往崔家奔去。只见远处一排一排军队,正开拔而走,旗帜鲜明,写着一个一个大大的“汉”字。想来刘聪吃了王绝之的大亏,成了惊弓之鸟,连忙躲回军中,迫不及待地赶回老巢平阳去了。 姬雪一心来杀石虎,不欲多生事端,经过军队,抄小路往崔府而去。远远望见崔府,浓烈的血腥气味随风传来。 忽然,一道短小黑影疾速飞过来。姬雪见到黑影掠过身旁,已觉一阵恶心,心想:是她?果然人如传言,令人恶心不已。她来清河干嘛? 然后一道巨大身影随着奔来,姬雪拦住来人,问道:“你就是石虎?” 第三章 无耻妖妇 却说石虎和弓真回到崔府,听到一阵一阵奇怪的声音。 弓真正猜想是什么声音,却见石虎大步抢前,巨掌挥动,逾尺厚的楠木大门四分五裂。 只见一群三尺小童,或是两髻总角,或是扎起一条冲天小辫,骑着木条作马,到处乱跑,手上各持木剑木刀,仿效打架玩耍。 弓真正自疑惑:大门之后的花园一直引至大厅,小孩子该在后花园玩耍,怎地居然走到前花园来,给来访客人看见,成何体统? 小童纵横乱走,乱蹦乱撞忽然碰上了一块假山石,谁知小童的头非但没给撞得四分五裂,反而是那块假山石碎得四分五袭的。 只见假山石后居然藏着一名奴仆,那奴仆一见小童吓得大叫,转头便跑。小童木剑一戳,刺进了他的后心,跟着十多把剑齐至,将奴仆剁成碎块。 弓真张口结舌,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这班小童恁地身负武功,出手狠毒,连人死了,还摧残着尸体。 再看清楚,这群哪里是小童了? 他们虽然作小童装扮,然而面容丑陋,一脸胡碴子,却是一名一名的侏儒。他们手持的也不是木剑木刀,而是漆上了木色的精钢利剑利刀。 侏儒们见到石虎和弓真,大声吆喝,刀剑纷纷往两人身上招呼过来,招式专劈下阴、咽喉、腰眼等等柔软位置,狠辣无比。 石虎巨臂连抓连送,刺他下阴的剑刺进了剑主人的下阴,劈他咽喉的刀劈进了刀主人的咽喉,至于那抓他腰眼的爪,却不是抓回爪主人的腰眼,而是给硬生生拧断下来,插进了爪主人的屁眼。 众侏儒见到石虎武功之威,哪敢再走近?远远的盯着石虎,擎起刀剑,凝神戒备,先前纵马乱奔的威风已然不知去向。 石虎大喝道:“还不去叫小仙女出来!” 众侏儒如获大赦,四散奔逃。 弓真忍不住道:“他们还在装作小童,真是一群疯子。” 石虎道:“他们不是疯子,他们的主人才是。” 弓真道:“他们的主人就是你说的那位小仙女?” 石虎道:“全名应该是迷倒天下众生相、千妖百媚小仙女。” 弓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群侏儒的主人,居然是名千娇百媚的美人?” 石虎还未回答,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说道:“贱妾是不是千娇百媚,倒要两位大英雄品评品评了。” 十六名侏儒抬着一张胡床,快步走来。胡床上面躺着一个女人,脂粉艳妆,头梳一个波鬓,穿着一身轻纱,躯体半隐半现,搔首弄姿,说是千娇百媚,绝不为过——如果她的身子拉长两、三尺,再年轻三、四十岁的话。 弓真看得几欲作呕,石虎却是面不改色,说道:“你就是千娇百媚小仙女?” 千娇百媚小仙女媚笑道:“石大将军和弓少侠,奴家有礼了。” 石虎笑了笑,说道:“想不到夫人居然知道我们两位小辈的姓名,石虎受宠若惊。” 千娇百媚小仙女道:“凡是男人,我都有兴趣呀;有名气的武功高的男人,我兴趣更大了,当然得查清其姓名不可。” 石虎道:“可惜晚辈对前辈的兴趣却不大。用作清炒,前辈未免太老了一点,用作熬老火汤,前辈又未免太小了,恐怕汤底太稀,不够味道。” 弓真差点笑得呛喉,千娇百媚小仙女受到嘲弄,居然并不愠怒,长长叹了口气,方道:“人老了!不中用了,居然连你这名乳臭未干的小子也迷不了。在三十年前哪,不知多少英雄好汉迷倒在奴家脚下,奴家连眼角也不屑一顾哩!” 她说话时身体抖动,乳尖与腰肢作出奇异而韵律的颤动,仿佛吻合着人的心跳,弓真也不得不承认她的风姿实在动人心魄——如果干瘪的乳尖能够回复坚挺,腰肢能够缩回两、三围的话,自然更少不得身子拉长两、三尺,再年轻三、四十岁。如今弓真却只觉想吐。 石虎居然承认她的话,“别说是四十年前,便是二十年前,王敦见到夫人,还不是迷得神魂颠倒,差点抛妻弃子,连功名富贵也想丢掉,只为一亲夫人香泽。” 弓真奇道:“真的?”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位搔首弄姿的侏儒,竟然曾经是颠倒众生的一代尤物! 石虎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有没有听过?” 弓真点头,“有。” 石虎一本正经过:“夫人当年,活脱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代美人,只是小了三五七号。不过有点重要的东西,她却一点也不小,正如她属下的那些侏儒,该大的部位,是绝对五脏俱全的,你明白了没有?” 弓真拍手道:“明白了!” 石虎叹气道:“只可惜夫人还是五脏俱全得太过俱全了,结果还是吓跑了王敦,英雄配不成美——人,当真是可惜得很。”他故意把“美人”二字抛得长长的,满含讥消之意。 弓真却不明白了,“五脏俱全怎会吓跑了王敦?” 石虎一本正经道:“据说那王敦见到她的玲珑身躯,忍不住欲火焚身,便要来个霸王硬上弓,就在剑及履及之际,谁知伸手一摸,却摸着了……” 忽然止住说话。 弓真也懂得凑趣,问道:“摸着了什么?” 石虎道:“我刚才不是说摸着‘了’,而是说摸着‘鸟’,摸着了一支鸟鸟啊!”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得弯下腰来。 弓真恍然大悟,“原来,原来这位千娇百媚小仙女,不单是名侏儒,更是一名男人!” 石虎忍住笑道:“你不要误会,夫人并非男人,她的确是一名女人,只不过是一名有鸟的女人罢了。” 他这番话恰好挑中千娇百媚小仙女的痛处。她怒得不可开交,脸上却不动声色,沉着声音道:“这个故事是谁告诉你的?” 石虎捧住笑疼的小腹道:“还有谁?当然是王敦的族兄,太尉王衍告诉从父时,给我无意听到的。” 千娇百媚小仙女幽幽道:“敦郎呀敦郎,你真是既无耻,又无口德,竟然连这等羞人事情,也告诉给别人知道。” 石虎道:“竹门对竹门,三八对绿豆,以夫人你这样的人才,自然该配无耻之徒,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千娇百媚小仙女缓缓道:“石虎,你千方百计激怒奴家,是想逼奴家出手杀你?” 石虎大笑道:“我本来一心想当崔家的女婿,谁知崔家已给你杀得人马净光,害我做不成这个乘龙快婿,不找你泄愤,却找谁去?” 大笑声中,擎刀劈出,刀身隐隐发出隆隆奔雷之声! 千娇百媚小仙女轻轻巧巧避过了这一刀,娇笑道:“哦,是汲桑的刀法。可别忘记,汲桑也曾是奴家的入幕之宾哩!说起来,你该是奴家的乖徒孙,还不叫一声师祖奶!” 弓真差点叫了出来;千娇百媚小仙女使的轻功,赫然正是易步易趋——王敦既然是她的老姘头,情到浓时之际,也不免传给她三招两式傍身绝技。 石虎一刀不中,连喝了五声,一声比一声响亮,继之再劈五刀,一刀又比一刀凌厉。千娇百媚小仙女身旋舞动,抛出轻纱,露出赤裸裸的身体来。 弓真看见如干瘪畸形的身躯,差点反胃,“这疯老妇恁地无耻!” 这一招名唤“淫迷万方兮”,正是千娇百媚小仙女的秘杀绝招之一。二十年前,如使出这脱衣一招,纤体毕现,任你是绝世高手,手底招数也不得不为之一顿,往往就因为这一顿而断送性命。二十年后的今日使来此招,任你是绝世高手,也免不了像此刻的弓其一般,反胃难当,手底招数也不得不为之一顿,往往也因为这一顿而了结性命,不过似乎改名为“肉麻万方兮”,方更贴切。 石虎定力甚强,不为所动,手上反而加了两分劲道,刀风波及八尺开外。他本就嗜杀,如今是目睹这名畸形妖妇不堪入目的种种丑态,对她益加愤怒,誓要将她斩杀刀下。 千娇百媚小仙女嘻嘻一笑,“你这狠心的小冤家,怎么出刀狠狠的,一点也不怜惜奴家的小命啊!”张开双腿,便往石虎的大脸夹过来。 如此一来,石虎的五尺巨刀纵可将千娇百媚小仙女砍成两截,石虎也免不了遭她的胯下撞中脸部,可别忘记,她的下身也是赤裸的。 石虎半生叱咤,哪能受此侮辱?宁愿刀收不劈,也不能给对方夹到,退后三步,矮身沉臂刀横起,缓使刀法,慢慢向上推出,与先前使的刚猛暴厉的刀法大相遇异。 千娇百媚小仙女啧啧调侃道:“咦,使出了真功夫啦?” 她看出石虎这一刀精微奇妙,蕴涵着变化,连看也看不清招式来势,更逞论挡架闪避了。危急间,尿液射出,正是连三酒曾经使过的丐帮绝招——丐帮的高手之中,自然也有她入幕之宾。 这一着怪招由她使出来,威力比由连三滔使出时足足更强一倍——她身体特异,竟有两处地方射出尿来! 石虎刀法再精,也不得不撤回刀招,回步伏身,刀光乱闪,便是他和武功最高的对手交战,也从没使过这样厉害的刀法,更从没有过如此狼狈。 然而尿液四溅,终究还有数滴溅上了石虎的脸颊。 石虎怒发如狂,大吼道:“取你狗命!”双脚为轴,身刀合一,弓步前刺,刀便往千娇百媚小仙女刺去。 他此刻身后方位正在千娇百媚小仙女的死角方位,他有信心再也不会被她的怪招所扰,这一刀,必能置这妖妇死命,以泄心头之愤。 不过,自己或许可以这么做,当刀快要刺进妖妇的心窝之前,稍慢把刀偏一偏,让刀锋刺不中致命部位,可以慢慢折磨她…… 千娇百媚小仙女大叫道:“住手!” 石虎果然依言煞住刀势,刀尖相距千娇百媚小仙女的心窝不及一寸。 千娇百媚小仙女媚笑道:“这才是乖孩子哪。”两根指头轻轻拨开石虎的刀尖,生怕被刀锋误伤了半分。 石虎嘎声道:“这根金箭,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他适才猛力收招,内力反震,难免伤及了自身,是以声音也有点变了。 只见千娇百媚小仙女的小手中,赫然多出了一根碧绿晶莹的小金箭。 她浑身光脱脱的,真不知从哪部位掏出了这金箭。 千娇百媚小仙女道:“给奴家这根金箭的男人,还用说是谁?总之,军令如山,见箭如见大大将军,你现在得听我的话去办事才对。” 这根金箭,正是石勒的军中金箭! 石虎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握得喀吧作响。 千娇百媚小仙女坐回胡床,伸了个懒腰,慢吞吞道:“奴家正嫌崔家下人太多,杀不胜杀。石虎,你来得正好,前前后后走一圈,见到下人都杀掉,不过俊俏的留下活口,女人自然都得杀掉,至于崔家的大爷们和那些来招亲的少年子弟,却得好好留下小命,知道吗?”语声强硬,竟然命令起石虎来。 石虎道:“你想杀光这里的人,抢光这里的钱?” 千娇百媚小仙女道:“石虎,你好聪明,一猜便中!崔家钱多功夫弱,正如楚人怀壁,活该失宝。” 石虎道:“你捉了这里的少年子弟,却是想藉此要胁天下群雄吗?真是毒计!” 千娇百媚小仙女笑道:“别说这是毒计,再说要胁天下群豪的,可不是奴家,而是——”摇一摇手中金箭。 石虎道:“这样狗皮倒灶的行事,不是我从父的作为。这定是张宾的诡计!” 千娇百媚小仙女喝道:“石勒也好,张宾也好,总之见令如见人,石虎,你如不快去办事,军令如山,奴家便将你军法处置!” 石虎咬牙道:“你这不男不女,绝子绝孙的妖妇!” 弓真踏前一步,说道:“石虎不能杀你,我却可以。无耻妖妇,纳命来吧!”擎起少阿剑,话到剑到,一剑刺向千娇百媚小仙女的咽喉。 然而这百发百中、从无失手的一剑,毕竟还是失手了。 千娇百媚小仙女用的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她识得弓真一剑的厉害,在弓真说到“无耻妖妇”,还未出剑的时候,先一步落荒而逃,掠上屋檐,避开了这无敌一剑。然而弓真功力未纯,虽然千娇百媚小仙女在眼前消失,那一剑劲力已到肘腕之间,明知落空的这一剑还是刺了出去。 弓真一剑落空,愣了一愣,随着“纳命来”三字,心想:要逃过我这一剑,的确没有比这更绝的法子。 千娇百媚小仙女身在屋顶,嚷道:“弓真,奴家既没夺了你的老婆,勾引你的老子,更没有夺了你的处子,或者强奸过你之类,你为何如此狠心,一剑便要夺走奴家的小命呢?” 弓真道:“杀你这妖妇,我有三大理由。” 千娇百媚小仙女道:“哦?” 弓真道:“第一,崔相于我有赠金之德、知遇之恩,你既然将崔家杀个鸡犬不留,我亦一定将你杀死,为他报仇。第二,我有一名心爱的小婢,想来也给你的手下杀掉了。” 千娇百媚小仙女笑咪咪的望着弓真,半点也没有恼怒的意思,说道:“你说了两个理由。第三个理由呢?” 弓真道:“你的容貌举止令人恶心,非杀不可?” 千娇百媚小仙女目光居然露出悲戚,说道:“你说得对,有时我照照镜子,也觉得自己恶心得很。女人年华老去,青春不再,本来就该死得很。”幽幽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人越老,却变得越怕死。” 弓真看着她装模作样,心中只在盘算杀她的手段:若脱手掷剑,有十成把握可以置这老怪物于死地。只是附近不知埋伏了多少名她的同党,如果无剑在手,只怕危险得紧,一时犹豫不决。 千娇百媚小仙女拍了拍手掌,柔声道:“乖儿子们,把这个对妈妈无礼的狂徒斩成肉酱吧!” 众侏儒飞扑而出,各展刀剑,击向弓真身上砍去。 这群侏儒均是苦哈哈人家出身,小时候由千娇百媚小仙女或以三、五枚铜钱买下、或索性在路旁收养无依无靠的孤儿,从小喂服奇异丹药,从早到晚囚在一个狭小铁笼之内,每天只喂一餐,每晚只吃一碗米饭,长大之后,仍然保持骨瘦磷峋的小童身体。跟着日夜喂以大鱼大肉,暴饮暴食、催退至肥,遂成如今所见的侏儒样子。否则千娇百媚小仙女纵是有天大的能耐,要在人世间找到数十名侏儒,以供驱使,也困难得很。 他们的遭遇是如此悲惨,心里更是怨恨正常之人,是以每当受命杀人,出手必定极其狠毒,不把对方置于死地、碎尸万段,誓不甘心。 只因弓真不知道千娇百媚小仙女这种非人的整人手段,否则只怕义愤填膺,不顾一切也得把千娇百媚小仙女杀掉。 到了此刻,弓真便是欲飞剑搏杀千娇百媚小仙女,也已来不及了——因为,十六名侏儒、十六般兵器已经来到弓真的身前! 然而,弓真身前突然出现了一铜墙铁壁似的白光,护住他的全身。当啷当啷连声,佚儒纷纷后退。 石虎是识货之人,禁不住喝采:“好剑法,真是妙绝天下!” 弓真这一招,却是袁公神剑的第四式“披铁草而邑”。此招乃剑法中最严密的守势,使将出来时,别说是十六名敌人,就是三十二名、六十四名,也无法攻进身前三尺之内。弓真虽然从未使过这一招,猝使出来,招式未纯,但应付十六名侏儒,已然绰绰有余。 当日弓真被直阴手下围攻,因为使的是竹剑,兵刃不及对方锋利,是以无法使出这招“披铁草而邑”来护住自己,只能以攻招和对方拚个同归于尽。 十六名侏儒手中持着的兵器只剩下半截,却是已给锋利无比的少阿剑所削断。 千娇百媚小仙女道:“八人分成一组,轮流攻击!” 她在远处隔岸观火,瞧得奇准;弓真守招纵然守得水泄不通,可是他内力不继,必定无法久守下去。由两批人轮流攻击,不出十个回合,弓真定然难以身免。 弓真见到八名侏儒持着断刀剑又扑了上来,暗叫:“苦也!” 刚才他虽然以绝世剑法挡住众侏儒的攻招,可是他全无内力,格了十六般兵刃,手臂酸麻无比。他的守招虽是大赢特赢,力气却是大输特输,如果不是仗着少阿剑锋利,削断对方的兵刃,单就适才一轮硬拚,恐怕格不到七、八般兵刃,掌中剑已然脱手,只有引颈就戮的份了。 弓真勉力提剑,正欲再使一招“披铁草而邑”,忽见眼前鲜血直朝天上喷,八名侏儒人头飞天! 他又惊又喜,叫道:“石将军,多谢援手!” 出刀砍头之人自然是石虎,除他之外,还有谁有一刀砍掉八个人头的刀法和气势。 石虎一刀砍断八个人头,大吼一声,第二刀挥出,另外八名侏儒随着人头飞天。这十六名侏儒身手不弱,竟连他的一刀也抵挡不住! 千娇百媚小仙女目睹“儿子”惨死,面不改色。她自从被王敦抛弃之后,性情大变,视人如狗,收养了这班“儿子”,只将他们看作是杀手、走狗、奴仆,从来没把他们的性命放在心里。 她斜眼瞟着石虎,说道:“奴家要杀弓真,你非但不加助拳,反而杀我儿子多名,莫非你连从父的令箭也不听?须知石勒军令如山,不听令箭,莫说你是他的从子,便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一样要死。难道你竟然不怕?” 石虎冷冷道:“只要把这里里外外所有的人一古脑儿杀掉,从父又怎会知道此事?” 千娇百媚小仙女笑得犹如花枝乱颤——自然是一朵既残且老而畸形的花。她笑罢才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石虎,这句话你可有听过?” 石虎正待出刀斩杀这名无耻保儒于眼前,却听得千娇百媚小仙女大声叫道:“天灵灵,地灵灵,救命菩萨还不快显灵?你不显灵,奴家死翘翘了,你也得变成泥菩萨,自身难保啊!” 她再叫道:“弓真,为奴家拦住这头疯虎!”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弓真却脸色大变。只见面前屋舍一道门“呀”地打开,门后赫然出现了三个人——崔相、张逍人、穗儿! 崔相双手分持长剑,抵住张逍人和穗儿的后心,狠狠道:“弓真,你还不向石虎出剑,我就了结了这两个女娃儿!” 千娇百媚小仙女咭咭笑道:“弓真,奴家既没杀掉你的知遇恩人,也没杀掉你的婢女,你要杀我的三大理由,最少得减掉两个吧?” 弓真心想:千娇百媚小仙女明明要杀光崔家的人,抢光崔家的金钱,崔相怎会反而跟她是一伙,胁持二女、还要胁自己?眼前事故变化太快太多,弓真一片迷惆,讷讷不能应对。 石虎却即时明了究竟:“崔相,你竟然吃里扒外,勾结外人来杀掉自家人,谋取崔家的田地金银,你好卑鄙!” 千娇百媚小仙女哈哈笑道:“他好卑鄙,你好聪明,一猜便中!如果不是奴家走运,走到了脚跟儿,有这位吃里扒外的崔二爷居中内应,娘家焉能掘一条一里长的地道,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崔府,把睡梦中的护院、招婿馆的少年杀的杀、擒的擒,来个一网打尽,片甲不留?” 崔相喝道:“弓真,你收了我的金银,受了我的婢女。还不感恩图报出剑断了石虎的咽喉!”长剑微微戳进了张逍人和穗儿的背心。 他和千娇百媚小仙女不杀张逍人,自然是因为她是张天师之女,奇货可居;留下穗儿的性命,却是为了牵制弓真。 弓其问道:“你杀了崔桓,是不是?” 崔相恨恨道:“哼,我从小便比他聪明、比他能干,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哪一件不是由我一手办成?只因他是长子,又是嫡出,我便要屈居他之下,这算是公平吗?崔家在他的主持下,局势日衰、声誉一天不如一天。我杀了他,把崔家发扬光大,才是崔家的福气。”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最重要的一项,崔家所以能在刘聪的杀戮统治下苟全,全仗他牺牲了妻子的贞节,以绿帽子换来的“成果”,这个崔家家长的位子,在他心目中,理所当然说是自己的! 弓真道:“如此说来,崔家的家长本来该是崔桓,现在却换是你罗?” 崔相昂然道:“不错,我崔相此刻就是崔家的主人!” 弓真慢慢道:“崔桓既然是崔家本来的家长,那时送我金银绢帛、送我婢女穗儿的,也是崔桓,而不是你了。” 崔相想不到这位傻不楞登的少年人心思居然如此缜密,一时无法反驳,突然眼前白光一闪,眨眼间只见到一把短短的剑柄出现在双眼之间,将视线一分为二,眼中所见情景也一分为二,古怪之极。 他听到弓真冷冷道:“崔桓既然赠我黄金、绢帛、婢女,我受了知遇之恩,便得为他报仇。” 这就是崔相一生中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了。 千娇百媚小仙女看见弓真掷出宝剑,取去崔相的性命,情知石虎、弓真联起手来,只怕连老命也不能够保得住,吓得魂飞魄散,越过墙壁,便往外面奔去。 石虎喝道:“走到哪里!”挺刀追了上去。 千娇百媚小仙女武功虽然不及石虎,可是轻功却曾得到王敦传授,易步易趋的身法举世无双,两、三个起落,已把石虎抛离了好一段路程。 弓真见到张逍人和穗儿的穴道被点,心道:“又是点穴,这玩意直是麻烦透顶,一次又一次的把我难倒。” 蓦地瞥见屋内往后一件物事,想到了一条绝妙好计。 他三步两步走近崔相,拔出正中崔相鼻际的少阿剑,蓦地回刻指住柱后,说道:“解开她们的穴道!” 往后却躲着一名保镖。他咽喉被剑尖所指,吓得不停发抖,“我解,我立刻便解,少侠剑下留人,千万要饶过小人的狗命。”毛手毛脚为两女解穴。 这时,弓真听到墙外一名女子声音道:“你就是石虎?” 第四章 渔人得利 石虎见姬雪拦住去路,阻住他追杀千娇百媚小仙女,低沉着声音问道:“你是谁?” 以他之嗜杀,若非见到眼前的人是一位妙龄的少女,早就神阻杀神,挥刀把拦路人砍杀两截了。 姬雪道:“我是杀你的人!”纯钧剑出,剑挽剑花,罩向石虎的胸前。 以石虎的武功,居然也瞧不清楚姬雪剑招的来路,心下惊骇不定:哪里钻出这名少女,剑法之高明,竟似不在弓兄弟之下! 石虎既摸不清剑招来路,索性不拆来招,目视左侧,两腿落成弓步,大吼一声,五尺长刀迎着剑花力破而下。 这一刀以拙破巧,纯属以力取胜。 姬雪身为女子,无论如何力气总不如天生神力的石虎,千万朵剑花亦无法突破简拙长刀直劈。然而,姬雪的剑花只是虚招! 她眼看石虎刀势已然使老,倏然敛起剑花,拐弯一剑,抹向石虎的腰门。 谁知石虎的功力已臻化境,使老了十成功力的一刀竟能轻轻松松收回,抖过手臂,刀锋划了一个回形,挡了姬雪这一剑。 两人交手一招,均知遇上了生平对手,心里都是一凛。 石虎不住思索姬雪的来历,心道:她的剑法精微奥妙,除了陈郡谢家剑之外,天下间居然还有第二家的剑法有这股威力! 姬雪却想:爹爹常说谢家剑、石家刀乃是江湖最厉害的两门兵刃,今日一见,果然不虚!若是杀掉了此人,爹爹定然大大夸奖于我。想到这里,争雄之心陡生,加紧出剑。 两人心思各异,手上不停,顷刻已过了百数十招。姬雪的剑法固是奇招迸出,石虎的刀招刚猛之余,亦极尽细腻变化之能事,以巧对巧,拚了个旗鼓相当。 石虎思忖:我的宝刀重达五十五斤,加上我的内力驱使,每刀砍出,均有千钧之力,这女娃儿只使一柄短剑,居然能够挡住我的重刀,还隐隐有内力反震回来,传至我的手腕,可见到她除了内力修为极深之外,所持的也是一柄重剑,剑质还在我的宝刀之上。 他却不知姬雪所使的是鼎鼎大名的古剑纯钧,剑身虽小,却重达七七四十九斤,只比他的宝刀轻上数斤。 然而刀长剑短、刀厚剑薄,其实宝剑比宝刀更要沉重了差不多一倍。一斤重、一斤强,再硬接数十招,石虎的宝刀已被砍破了十几个小小的缺口。 石虎暗暗惊心,加紧刀招的变化,打消了以力搏击、压倒对方的战略,以免硬碰之下,宝刀折断,这一战便输定了。 斗至酣处,姬雪使出“女歧无方”,平平一剑递出。这一剑方位拙劣,难以使出任何变化,谁知剑至中途,姬雪左足为轴,转了半个圈,无法变化的剑招竟然抖出九式不可思议变化,分别攻向九处不可思议的穴道,把式之奇之幻,已臻不可思议的境界。 荆楚的一则传说:女歧是一方星宿,无夫也无交合,却生了九名儿子,是谓“女歧无合,焉取九子”。 姬雪的父亲惊才绝艳,创出此招剑法,为之取了这个适切的名字。 石虎横立长刀,双指拈住刀尖,真气分从双手激射而出,刀身掷起一波一波大大小小不同的弯痕,姬雪的奇诡剑招从第一剑到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第五剑、第六剑、第七剑、第八剑到第九剑,每一剑都恰到刀身,完全递不到石虎的身上。 姬雪绝招被破,眼前刀光大盛,石虎的刀砍将过来。她剑招已老,无法撤回招式防守,心念正在筹思抵卫之方,忽听得“嗤”的一声,石虎的刀招突然顿下。 石虎缓缓横臂向后击出,却击了个空,臂劲到处,身后墙壁给浑厚的气劲凌空一撞,哗啦哗啦塌下了好大一片。 他的右胸赫然凸出了一柄滴血的剑尖! 暗算他的人身在三丈开外,适才只要逃得稍慢半分,已被石虎这记气劲无匹的横臂轰了个粉身碎骨。 这人面目平板,不是别人,正是陶臻。 他委身崔府,原是王璞布下的一着深谋远虑的棋子:为杀胡世家监视崔府的一举一动。崔桓自不会信任他,又没有胆子将他辞退,更不敢真当他是奴仆来使唤,只有任由他投闲置散,到处乱走查探。 待刘聪的军队一走,千娇百媚小仙女突然从地道杀了出来,由崔相里应外合,尽杀崔桓长房所有男男女女,至于招婿馆的少年子弟,没有名望家世的,被千娇百媚小仙女狗一般的宰掉,稍有家世的,则一个一个给拖进地道带走。 陶臻自然犯不着为了崔桓这位“主人”跟千娇百媚小仙女拚命,何况千娇百媚小仙女武功奇诡妖异,他也不是对手,只有偷偷躲在一角,隔岸观火看她大肆屠戮。 及后见到石虎来到,与姬雪大打出手。他乘着石虎全神化解姬雪绝招之际,突然现身一剑,从后穿过了石虎的身体。 石虎只觉满天星斗,忽见眼前现了一人,长刀便欲挥出,却哪里有力气举起手出刀?这一愕间,身体已被人左右扶住。 他眼前的人影朗声道:“要杀石虎,先得杀我!” 石虎定下神来,目光逐渐能够视物,只见眼前之人乃是弓真,左右搀扶自己的却是张逍人和穗儿,心下一定,又是惭愧:差点误伤了弓兄弟。 弓真双目炯炯,盯着姬雪和陶臻,正在想应该使出哪一招,才能取得两人性命,却见到姬雪走到陶臻的身前。 陶臻躬身道:“参见大小姐。” 姬雪忽地出手,重重掴了陶臻数十记耳刮子,声如寒霜道:“是谁教你暗算石虎的?” 陶臻给姬雪掴得脸肿如猪,却一点都不敢反抗,声音也不颤抖半点的道:“启禀大小姐,石虎这厮乃系胡人的一位大高手,曾经杀我同门多人,陶臻恐防小姐一时不敌,为他所伤……” 姬雪冷冷道:“所以你便出剑暗算他,是不是?” 陶臻恭敬道:“是!” 姬雪飞脚踢了陶臻一个筋斗,说道:“我与石虎公平决斗,就是给他杀掉,也是死无怨言。汉人所以积弱,为胡人搞得天下大乱,就是因为太多你这等无耻之徒!” 她这一脚踢得好重,陶臻给踢得肋骨碎裂,伏在地上不停呕血,再也站不起来。 石虎再无怀疑,脱口道:“你就是轩辕龙的女儿!” 姬雪傲然道:“先祖黄帝本名姬轩辕,我父亲是轩辕龙,也是姬龙;我就是姬雪!” 她就是天下无敌的轩辕龙的女儿,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更是如此神奇。 石虎仰天长叹道:“石勒的从子败在轩辕龙的女儿手上,也算败得不枉了。” 姬雪道:“放心,你受了伤,我不会杀你的。我要待你伤愈之后,才与你公平一战,光明正大杀掉你这名满手双人鲜血的杀人魔王!” 她一心想杀掉石虎,其实中间还存在一番心意;她胸怀大志,有意女承父业,接手杀胡世家,然而世家中的五霸七雄个个威名赫赫,都是名震一方的武林大豪,岂会甘心居于一名少女之下?如果她在公平决战之下,杀掉胡族第一勇士石虎,桀惊不驯的五霸七雄也不得不臣服于她的裙下了。 石虎淡淡道:“我是满手汉人鲜血的杀人魔王,你父亲岂不也是满手胡人鲜血的杀人魔王?” 姬雪道:“汉胡不两立,汉胡两族总有一族要灭于人间,这一场混乱世间的大战方会结束。” 弓真忍不住大声道:“这只是你爹爹一厢情愿的疯狂想法。难道胡人和汉人不可以和和平平地做好朋友,快快乐乐地一起在中原生活下去吗?” 姬雪道:“你就是弓真?” 弓真道:“我就是弓真。” 姬雪道:“你是弓真,那就太好了,我虽然不杀石虎,却得杀了你。” 弓真道:“为什么?” 姬雪道:“第一,单单你是胡人,我已经非杀不可了。第二,听说你懂得三、两招连谢天也有兴趣的剑法,我更是非得领教不可了。” 却听得穗儿急道:“石将军,石将军!” 原来石虎受伤太重,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姬雪一飘,飘到石虎身边,纯钧剑出,铮铮两剑劈下。 弓真这一惊非同小可,“别伤了石将军!”要待阻止姬雪出招,可是她出手之快,却哪里阻止得住? 姬雪两剑却是劈断了石虎身前身后的剑柄剑尖,再伸手指封住了伤口附近天池、中府、食宾、周荣、大包五处穴道,弹出一颗碧绿丹药,直进石虎口腔,运爪捏住他的喉咙,丹药咕噜滑入食道。 弓真那句惊呼还未说完,姬雪已然完成挥剑、出指、喂药、捏喉,飘身退后,说道:“他的性命没有大碍,你还是先顾及自己的小命吧。弓真手持少阿剑,看着姬雪冷峻而美丽的容貌,不知如何是好。弓真不忍杀她,说道:“好,你先出手。”心想姬雪一剑攻来,自己但使守招,总可守个不胜不败之局。 姬雪摇头道:“不成!”欺身上前,一掌拍出。 弓真少阿剑展动,欲使出“披铁草而邑”,然而姬雪那一掌来势太疾,他的剑才刚提起,还未出招,胸口已然中掌! 姬雪一掌击出,身体后撤,冷冷道:“我的出手比你快得多,你如不先发制人,还未出剑,已然死了十次。” 她那一掌没有使上任何内力,弓真中掌,只退了数步,没有丝毫受伤。 弓真听见了这话,心头如同电光一闪,仿似捉着了武学的窍门,却又好像什么也捉不住,喃喃道:“先发制人,先发制人,先发制人……” 姬雪不耐烦道:“弓真,别以为你不出剑,我便不会杀你!我数三声,一!” 弓真皤然一省:她的武功这般高,我怎伤得了她?我且全力使出一剑,她要毙了我,也就算了。想到这里,心了坦然,少阿剑一刻而出。 这一剑名叫“子禽犬之吠”。《吴越春秋》记载,文种,字子禽,是越国的大夫。一天,贤人范蠡来访,子禽的犬居然也是猛吠不停。 文种解释道:“我的犬凡是人皆吠,不论他是圣人还是坏蛋,也是一样的吠法。除非来者不是人,它方才不吠。” 这一剑也是一样,只是要人,决计不能逃出破喉之厄。 以姬雪的武功,能不能够避开这一剑? 弓真出剑时合上眼睛,不敢观看。他知道这一剑要是不中,姬雪将会取去他的生命,他这双眼再也睁不开来了。只是,他宁愿一剑刺死了姬雪,还是给姬雪一剑刺死?在他的内心深处,恐怕也不容易答得出来。 只听得张逍人和穗儿同时欢呼:“刺中了!” 弓真张开眼来,见到自己的剑插在姬雪的咽喉,深入七寸,差点洞穿而出。 他只觉一片茫然,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握着剑柄的手不禁颤抖起来,抖着声音道:“我杀死了她,我杀死了她,我……居然杀死了她!” 弓真的内心正自酸楚得难以言喻,忽然见到姬雪张开眼来,低低道:“袁公神剑,果然是古今无敌的第一剑法。”慢慢提起手中的纯钧剑,指住弓真。 原来“子禽犬之吠”虽然是百发百中的剑法,可是弓真身无内力,发挥不出此剑的十成威力,而姬雪的武功已臻一等一的境界,千钧一发之际,及时将颈一偏,弓真那一剑刺歪了一寸三分,虽然穿过了她的颈项,却仅仅擦着她的喉咙而过,没有割破她的喉管。 饶是如此,姬雪的脉管已被刺断,鲜血不住流出,只怕活不多久了。 张逍人叫道:“弓真,这妖女要出手杀你了,横剑割断她的头,快!” 姬雪的剑尖正抵住弓真的胸前,只需轻轻一伸,便得要了弓真的性命。 弓真却像是茫然不觉,又像是桓然不惧,只是看看自己的手、手里握着的剑,颤声抱歉道:“姬姑娘,我,我不是有心伤着你的,我以为我粗浅的剑法根本伤不了你……” 姬雪的剑变重,松开手指,纯钧剑当嘟跌在地上。 她的剑才刚着地,嗤嗤破空之声连发,数十枚钢针射出,射向姬雪的胸口。 姬雪受伤太重,便是移动一分身体,也是不能,眼睁睁看着钢针飞来,心下苦笑:想不到我既不死在石虎的刀下,也不死在弓真的剑下,偏偏死在这位武功不入流的女子之手。 发针之人正是张逍人。她见弓真仿若发了呆般,持剑不动,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发着什么神经,却不对姬雪下手,情急之下,扬手掷出钢针。 张逍人眼看便要把“这妖女”毙于针下,忽见弓真曲膝轧步,突然回身一扑,身法奇异之极,覆盖在姬雪身前,竟以半边身子挡住了射往姬雪的钢针! 弓真这一扑,却是使出了易步易趋的身法,当日刘聪把步法秘籍给了他,他约略把书中图形看过一遍,虽然全不明白,却有了一个大约的印象。及后目睹王绝之、千娇百媚小仙女使出易步易趋,仿佛又多出了些微的领悟。此刻在危急间,不假思索使了出来,虽然功力只得一分半分,可是要挡住张逍人的钢针,却是足够有余了。 张逍人见到弓真半身浴血,心如刀割,惊叫道:“你为什么要护住她?” 弓真忍着痛道:“别……别杀姬姑娘。” 张逍人看见弓真死命维护姬雪,妒意直涌心头,咬牙道:“你叫我别杀她,我偏偏杀给你看!”长剑一展,挑刺姬雪的心窝。 弓真急呼:“不要!”要待出剑拦剑,然而中了张逍人的钢针,半边身子麻酸难动,哪里可以出剑阻止? 姬雪伤势奇重,连站也站不稳,坐倒地上,更遑接住或闪开这一剑了。 长剑快要刺中之际,突然一粒小石子飞来,当的一声,撞在张逍人的剑身。小石子力道奇大,张逍人手腕剧震,长剑给震得脱手飞出。 只见二、三十人成包围之势,围了过来,为首一人仙风道骨,五绺长须,彷如一位出尘高人,坐在一辆毫不起眼的木头车内。 姬雪瞳孔收缩,说道:“张宾?” 说完这两个字,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来人正是张宾。他身后跟着的是五秘杀手和他带来的一众高手,弓真和张逍人当然不认识张宾,但却认得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侏儒老太婆:千娇百媚小仙女! 千娇百媚小仙女咭咭笑道:“你们不用杀来杀去了,反正这里的人,谁都要死!” 她披上了一件衣服,大得直曳地面,看得出是其中一名高手脱下来给她被上的。想来连张宾也受不住脱光衣服的她,非得要她穿回衣服不可。 张宾忽然道:“你错了,这里的人谁都不用死,你猜猜要死的是谁,先杀的又是谁?” 千娇百媚小仙女搔头道:“死的是谁?先杀的又是谁?奴家就猜上一猜。姬雪是轩辕龙的女儿,张逍人是张天师的女儿,奇货可居,都杀不得。石虎是你同伴,却又是你的对头,弓真则是跟你全无关系,那小丫头也是无关痛痒的人物,要猜出先杀哪一个,倒真有点棘手。” 张宾摇头道:“后三个都不是先杀的人,倒真有点棘手。” 千娇百媚小仙女道:“我可猜不着……” 灵光一闪,指着伏在地上的陶臻,拍手道:“我猜到了,一定是这个倒霉鬼。” 张宾道:“也猜得不对。” 千娇百媚小仙女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兆,感觉杀机四伏,惊道:“右候,莫非你……”欲往后急退,可是退路已被五秘杀手完全封死! 张宾微笑道:“不错,第一个要死的人,是你!”羽扇递出。 千娇百媚小仙女正欲抵挡,忽地胸口一凉,嘎声道:“狡兔死,走狗烹,你,你好狠毒!”仰天而倒,胸口正中插着一枝短箭,至于这枝短箭是从何处射出来的,弓真、张逍人、穗儿却是完全瞧不见。 张宾看似简简单单,一招便杀掉了千娇百媚小仙女,实则中间经历了三重深思熟虑的布置:五秘杀手首先不动声色的封住她的退路,张宾再以羽扇进攻,扰乱她的视线,然后猝出暗器,一招毙敌。否则千娇百媚小仙女的武功纵然不及不上他,至少也得拆出百数十招,才能将她了结,焉能一招毙了敌手? “机不虚发,算无遗策”这名号,可是侥幸的吗! 张宾叹息道:“你既知狡兔死、走狗烹,也知我吃人不吐骨的手段,还肯跟我合作,岂不该死?” 他与千娇百媚小仙女和崔相合作,约定瓜分崔家,为崔三小姐比武招亲这条一箭数十雕的绝妙计谋,自然也是由他算计出来的。 三人约定,张宾负责居中策划,要的是招婿馆中的所有少年子弟作为人质,以要胁他们的家长和石家军合作,将可壮大石勒的实力。千娇百媚小仙女负责行动,要的是崔家窖藏白银的一半。崔相负责里应外合,通报消息,要的是杀死崔桓,自己便能坐上这家长之位。 至于后来刘聪、刘曜约定在此会合,杀胡世家的齐雄王璞,魏雄谢天定下离间刘聪叔侄之计,石虎居然前来招亲,都是张宾始料不及的变化。然而他才智绝顶,竟能将变局逐步化解,变成更有利于自己的局势。 他一直按兵不动,直至王绝之离开、刘聪大军撤走,才吩咐五秘杀手偕同千娇百媚小仙女从地道潜入崔府,该杀的则杀,该捉的则捉。五秘杀手把第一批人质运走之后,恰好赶上张宾战王绝之一役。 及后张宾知悉石虎去而复返,心下大急,情知石虎一回崔家“招亲”,千娇百媚小仙女非得倒楣不可。然而自己手下高手虽多,却不便与石虎动手,见到了王绝之后,心生一计,诱使王绝之对付石虎,自己便可以坐收渔人之利了。 谁知中途无端端出了个姬雪,令他大出意料,差点功败垂成;他以为王绝之武功高、人又不蠢,必然可以先收拾姬雪,再杀掉石虎,谁知被收拾的反而是王绝之,姬雪却又偏偏不敌石虎,幸好事情急转直下,石虎、姬雪终于还是两败俱伤收场,张宾不用吹灰之力,就可成就三大愿望:杀石虎、生擒轩辕龙的爱女、吞没崔家的庞大财产。 这条连环毒计,自然不能给任何外人知晓,所以不管张宾是不是独吞赃物,千娇百媚小仙女还是非死不可。 这就是石勒的军师,“机不虚发,算无遗策”,右候张宾! 张逍人道:“张宾我要怎样?” 张宾笑道:“我想嘛……” 话未说完,一道人影猝飞而至,剑光直指张宾。 来者正是陶臻。他心知情况险峻,杀胡世家的人落在张宾的手里,就算能够存活下去,也必定比死更难受。 他的剑已断,身已伤,奋起全身气劲,以指代剑,人“剑”合一攻向张宾,这拼死一掌,威力并不逊于未伤之时。 谁知这一“剑”还是刺了个空。 前一刻,张宾明明还在武侯车,悠闲自在;眨眼间,张宾突然消失。 弓真只见眼前一花,不假细想,“按铁草而邑”,却剑剑落空,格不住任何来招,手臂一阵麻软,兵刃落在地上,泥砂四溅。他的少阿剑嵌在姬雪的颈子,不敢拔出,便拾起石虎的长刀,以刀使出剑招,然而此刀重达五十五斤,加上他半边身子受了重伤,只使出了半招,长刀便已拿捏不住,脱手而出。 张宾适才扑向弓真,却是虚晃一招。弓真虽然受伤,但张宾对他的剑法还是心存忌惮,欺近他身前三尺,便已急退,生恐被他掌中长刀伤了半分。 陶臻一招使空,喀吧一声,臂骨断臼,整条右臂皮肉爆裂,鲜血飞溅。他还未叫出声来,张宾的武侯车已然回到原地,如山压下,将他的身体压成肉酱。 张宾下令道:“轩辕龙的女儿、张天师的女儿都得活捉,那位姓弓的小子也得生擒,古今无敌的袁公神剑的奥秘,我早想一窥究竟了。至于那位漂亮的小婢女,便算是我赏给你们的礼物吧。” 五秘杀手点头以应。他们非但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连声音也不曾出过半声。 弓真三人面面相觑,彷如待宰的羔羊。 张宾手掌一翻,多出了一柄短剑,却是姬雪的纯钧剑。他刚才佯攻弓真,目的却是在于姬雪的这柄宝剑。 他把剑交给五秘杀手的一人,说:“你用这柄短剑插在石虎的心窝,这样便能令每一个人都以为石虎是死于轩辕龙女儿的手上了。” 这时,一声长笑响起,王绝之的声音传来:“石虎是我的,你们谁也不能杀!” 第五章 万眼犹可瞎 王绝之声到人到,声音还在数十丈外,身子却已落到张宾的面前。 只见王绝之头上脸上身上一处黄一处黑,像是刚从泥沼中打滚上来,然而他的样子还是一脸不羁狂态,好似身上穿着的仍是一件洁白如洗的丝绢长袍,全没半分狼狈神色。 张宾皮笑肉不笑道:“王兄,你来得正好。石虎的大好头颅就在他的脖子之上,只等待你摘下而已。” 王绝之问道:“我杀了石虎之后,你要安排石勒跟我决战?” 张宾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王绝之道:“你诡计多端,还算是君子?” 张宾面不改色,“行军打仗,以奇胜、以多算胜,就算诸葛亮也不得不用计谋。可是江湖结交,讲究的是一诺千金,我张孟孙出身草莽江湖,对于言诺之义,却是不敢或忘的。” 王绝之盯着张宾好一阵子,终于道:“一言为定,我相信你。” 弓真喊道:“王大侠,他是一名诡谲小人,别相信他!也别杀石将军!” 王绝之冷冷道:“我跟益孙先生倾谈,岂容你插口的地方!”反手拍出一掌,弓真只觉一道强大气劲扑面而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宾道:“我们既已约定,王兄何不动手?” 王绝之道:“且不忙。你倒先说出一个我跟石勒的决战日子,我再动手不迟。” 张宾捏指一算,说道:“一个月后的十五如何?” 王绝之摇头道:“一个月太短,半年后的十五还差不多。” 张宾立刻道:“就此为定,就半年后,即是明年二月十五日,大将军等候你的大驾!” 王绝之道:“明年二月十五,我一定准时赴会。” 张宾道:“日子既定,王兄还不动手?” 王绝之道:“这倒不必忙着,最好再等一会儿。” 张宾道:“等多久?” 王绝之道:“等上四、五个月,就差不多了。” 张宾一直含笑,听了这句也不出奇,只是眯眼笑道:“哦,等上四、五个月这么久?” 王绝之道:“当然了,如果我马上杀掉石虎,决战之期又何必等上半年?” 张宾道:“四、五个月后,石虎的伤势想来也必好了。” 王绝之道:“我正是要等石虎伤愈,才杀掉他。难道我王绝之会是一个乘人之危,趁人家负伤才动手的人吗?” 弓真听见王绝之这句话,惊喜交集,却已不敢再多说话了。 张宾道:“你的确不是这种人。你是琅琊狂人!” 王绝之道:“你知道就好。总之,半年之内,你等着收下石虎的人头吧!” 张宾的眼珠子转了转,忽道:“石虎我留给你,其余的人我可以带走了吧?” 王绝之皱眉道:“弓真是我的朋友。朋友有两肋插刀之义,我若袖手任由你带走他,岂非不义?” 张宾哈哈大笑,“说得好!那么这位姬姑娘,我可以带走了吧?” 王绝之道:“我对姬姑娘早有意思,她却半点也不领情意,反而弄成我这个狼狈样子……”甩一甩身上的黄泥巴,续道:“我对她呀,可说是又爱又恨,非得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不可。孟孙先生,你若带走她,我找谁去折磨得死去活来?” 张宾点头道:“王兄所言也有道理。那么这位张姑娘呢,我能不能够带走?” 王绝之道:“孟孙先生,你半生戎马,计谋确实冠绝天下,可是对于儿女私情,懂得的只怕不多。你有没有留意,张姑娘跟我的弓兄弟你眼望着我眼,含情脉脉、心心相印的样子,如果给你带走张姑娘,拆散了这双小情侣,我又怎对得住弓兄弟,又怎能称为弓兄弟的朋友?” 张逍人正为弓真一根一根拔出背上钢针,然后小心涂上伤药,听见王绝之胡诌自己与弓真含情脉脉、心心相印,红晕满脸,禁不住偷眼望看弓真的侧睑。只见弓其全神注意王绝之和张宾的对话,没有发觉自己正在背后输眼瞧他。 张宾长叹道:“照王兄的意思,在下还能带的,岂不只剩下了这名小婢女?”指一指穗儿。 穗儿给他一指,吓得差点哭起来,躲在弓真背后。适才她本拟跟弓真、张逍人一起慷慨就义,心中一股激荡,倒也不怎么怕死。只是如今听闻只有自己一人落入这个貌似平和的大恶人手上,却不由得惊恐起来。 王绝之笑道:“这位小婢女服侍惯了我的弓兄弟,没有了她在身边,恐怕弓兄弟不大习惯。反正她不过是名小婢女,无关重要,放了也不相干,对不对?” 他信口开河,穗儿服侍弓真不过些许天数,在他口中,却变成了“服侍惯了”,“没有了她在身边,弓兄弟恐怕不太习惯”,然而他说来滔滔不绝,连眼也没有眨上半眨,好似自己也相信了这是真话。 张宾道:“王兄对弓少侠关怀备至,真够朋友。” 王绝之正色道:“在下行走江湖多年,对于‘义气’两个字,是时刻牢记,不敢须臾或忘的。” 张宾叹气道:“我本以为今日满载而归,大有斩获。谁知碰上了王兄,在下说又说不过你,打又打不过你,唯有乘兴而来,空手而回了。” 王绝之道:“孟孙先生不必自谦。阁下‘机不虚发,算无遗策’,一计既出,怎会空手而回?你的回程行囊之中,数大车高门少年,数大车金银珠宝,恐怕是少不得的收获吧。” 张宾干笑数声,忽然听到姬雪低声呻吟,面上变色,“姬姑娘受伤太重,如不及时止血,恐怕保不住性命。”推着武侯车,便要为姬雪止血。 王绝之笑道:“止血这等小事,不敢劳顿孟孙先生,还是请回吧。” 张宾的武侯车动得何等之快,此时已越过王绝之,背对着他。王绝之正欲超过张宾,突然一道乌光,自张宾身后疾射而出。 王绝之口中胡说八道,一直纳罕张宾为何仍不翻面动手,每分每刻都在提防张宾猝起突击,然而他却想不到,张宾竟然能从背后放出暗器! 射出乌光的,自然不是张宾,而是他的武侯车。他跟王绝之敷衍多时,一直等机会,如今暗器射出时,与王绝之相距不及三尺,却教王绝之如何闪开! 然而王绝毕竟是王绝之。乌光已经射进了他的面门五寸,他神奇似的一抓,抓住了乌光,硬生生把乌光抽了出来,摊开手掌一看,却是一枚短箭。 短箭进入面门五寸,王绝之居然脸上无伤,此事岂非说来甚奇? 说穿了毫不稀奇:弩箭射至面门时,王绝之的手相距弯箭还有一尺,他人急智生,突然把嘴巴张至最大。弩箭射进嘴巴,什么也碰不着,仅仅沾着他的喉咙时,王绝之的手已及时来到,捉住弩箭。 弓真看得惊心动魄,一时呆住,直到王绝之抛去弩箭,才懂得拍掌叫好。 王绝之脸色黑沉,哼了一声,抛去弩箭。 张宾更不迟疑,羽扇连挥,击遍王绝之全身大穴,身法之快,招式之诡,已到了如鬼如魅、骇人听闻的境界。 五秘杀手亦已扑上,同时对王绝之施以最猛烈的攻击。 王绝之长啸一声,拳掌连挥,内力犹如排山倒海,涵澹涌出,硬生生逼退了六人。 弓真看见王绝之逼退六人,心头一喜,猛地瞥见他的脸色又黑了数分,右掌似乎是黑漆一团,手臂也仿佛长粗了数分。弓真惊道:“王大侠,你中了毒?” 王绝之的确是中了毒。张宾的弩箭喂了剧毒,他用手一接,毒箭的箭头亦沾着了他的喉咙,终究不免染上了毒。箭上毒性虽然剧烈,若在平时自亦可以慢慢运功驱毒,不至于为毒性所伤。然而此刻他正身陷六名高手的围攻,便是他未中毒之时,也未必能够应付,更焉有余裕去运功驱毒? 六人给击退数步,立时重整阵容,上前再攻。 王绝之分出一半真气,逼住毒性不致攻心,右手中毒后,灵活度亦大减,本来是精妙神奇的招式,使将开来时,却变得笨拙生硬。不到三招,已然左支右绌。 张宾见他露出了偌大一个破绽,心中一喜,恐防羽扇不够力道,弃扇用掌,重重一掌,击在王绝之的背心。 王绝之喷出鲜血,如同断线纸鸢一般斜斜飞出。 张宾一掌得手,正自得意,突然脱口道:“中计!”想也不想,羽扇飞掷而出,目标竟是弓真! 果然,王绝之正顺着一掌之力,飞扑向围观看的二十多名高手。这些高手恐防人多手脚更乱,是以任由张宾和五秘杀手合攻王绝之,没有张宾的命令,谁也不敢插手,只在一旁掠阵。如今见王绝之若疯虎般扑将过来,俱都心头一寒,忙不迭举起兵刀阻挡。 王绝之的目标却是一名使剑汉子。 他使出一招“舍逆取顺”,擒住那汉子的手腕,叫道:“弓兄弟,接到!” 他自知中毒甚深,只有为弓真找一把剑,两人联手,才有一丝生机杀出重围。 然而,张宾心思慎密,棋高一着,羽扇先一步掷出,便要取弓真的性命。 他虽觊觎弓真的袁公剑法,然而际此情况,他宁愿杀死弓真、不学剑法,也不愿意冒上一丝一毫的险,让王绝之和弓真有联手之机。 王绝之发力一扯,竟将使剑汉子的胳臂连肩扭断,吐气扬声、气贯右臂,掷出血淋淋的持剑手臂。 这一掷他使出了十成气力,其势急如流星,后发先至,撞中了张宾的羽扇,两道内力相撞,“噗”的一声轻响,胳臂和羽扇化成粉碎。 张宾心思快捷,立即飞身过去,欲要亲手杀死弓真。 然而,弓真使出易步易趋,快一点抢到了长剑。 弓真的剑,连姬雪也躲不开,张宾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搏上一搏,硬生生顿住身形,改进为退,退得几乎比进还要快。 王绝之喝道:“越人飞渡江,掷!” 弓真不假思索,长剑掷出。 张宾不来抢剑,倒还好一点——弓真没有内力,长到不能及远,也就无法伤得了远处的张宾。然而张宾飞扑过来,正好落在弓真一掷之程内。 “嗤”的一声,长剑穿破了张宾的右肩。如果弓真掷出的是轻便而使得乘手的少阿剑或竹剑,而不是沉甸甸的寻常青铜剑,这把“越人飞渡江”已洞穿了张宾的心窝。 王绝之手下不停,掌劈指戳,杀掉了三名高手,身上捱了一刀一拳三腿,起手抢过另一把长剑,再掷给弓真。与此同时,五秘杀手又已攻了上来。 张宾虽然受伤,神智依然清明,下令道:“五秘杀手绊住王绝之,全部人一起上,干掉这小子!” 他知今日之战,对方枢纽当在弓真一人身上,只要弓真一死,王绝之中毒如此之深,哪里还是这里众多高手之敌? 二十多名高手同时拥上,弓真心下一慌,正欲使出一招“披铁草而邑”,护住全身,然而众高手不断攻来,自己的气力究竟可以出多少招、守得了多久?恐怕还是不免给众人乱刀分尸。 王绝之喝道:“万发犹可断,刺他们的招子!”这一分心,又中了五秘杀手的菜刀和鸠杖各一击。 弓真哪里还来得及细想,用腕一抖,千百点剑尖点了出去。 “万发犹可断”是专门对付暗器的一式袁公神剑,便是有一千枚、一万枚暗器同时射来,暗器纵是小如一丝头发,这一式神剑也能够将之一一挑出。此刻弓真的目标不是暗器,而是对方的眼睛! 暗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弓真这一剑若然碰上了张宾、姬雪、直阴这样的高手,自然奈何不了他们,然而攻来的二十多人虽然武功也有极高的造诣,却怎挡得住袁公神剑?瞬息之间,弓真长剑剑尖点过了二十七人的五十四对眼睛,正中瞳仁。 同一时间,王绝之大叫道:“易步易趋,跳!” 弓其早已对王绝之言听计从,重心向前,身子古怪一扭,矮身纵起,已使出了易步易趋的身法。忽觉得身上三、四处部位同时一凉,胸口如遭大铁锤重重轰击,喀吧喀吧,肋骨断了数根。 “万发犹可断”虽然能挡暗器、能刺眼睛,却不能抵挡攻来的拳掌暗器,若不是得王绝之及时提醒,纵身闪避,二十七名高手的拳脚兵刃只怕最少得有一半落在他的身上。饶是如此,他的易步易趋连半桶水也没有,只是桶中数滴水渍,终究不免中了四处伤口,胸口给脚掌重重蹴中。 弓真中招,在地上滚了十数个筋斗,边滚边呕出鲜血,四处伤口也流出血来,滚出了一条血路。 二十七名高手搞着淌血的眼睛,发出凄厉的惨叫。“我的眼睛!”“我瞎了!”叫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 张宾见状,立即便下了决定,不趁这头小老虎受伤时除掉他,更待何时!生恐迟了半刻,让弓真有喘息之气,飞身而出,连武侯车也不要,击爪如鹰,疾往弓真天灵盖攫去。 他的轻功冠绝天下,这一爪中到中途,绝没有人可以救得弓真的性命,就是轩辕龙、石勒来到,也不能。 张宾快要抓中弓直之际,忽觉后心一道透爪的掌风击来,王绝之的声音喝道:“你杀弓真,我杀你!” 的确没有人能为弓真挡住张宾的鹰爪,可是张宾也不能、更不肯为杀弓真而放弃自己的性命。 张宾的招已出,势不能变招收回;他身形直挺,跃上上空七、八丈,轻轻巧巧避开了王绝之袭来的一掌,虽是急促变身,身法依然佳妙得犹如曼舞,丝毫不带狼狈之态。然而这样一来,他的鹰爪虽出,却已远离弓真的天灵盖七、八丈外,自也无法伤得了弓真。 王绝之站在弓其身后,满身浴血,滴滴答答的滴在地上,身上不知开了多少道伤口。适才他心急赶来援救弓真,任由五秘杀手攻击而不守,又添了四处新伤。 他受伤虽重,脸上的表情依然满不在乎,狂笑三声,如同金铁交鸣,朗声道:“弓兄弟,你的气力还能够出得一剑不?” 弓真站起身来,掂一掂掌中长剑,答道:“可以的。” 王绝之道:“好,你先掷剑杀了张宾,五秘杀手则由我去收拾!” 张宾领教过“越人飞渡江”的厉害,心想自己已然受伤,身法大不如前,弓真来一记,岂不要了本右候的老命?心下大骇,在空中一个转折,不着地而飞出七、八丈外,脚尖一沾地,又再退出七、八丈外。 王绝之再笑三声,狂态毕呈,笑声远远传出,震人耳鼓,说道:“久闻盂孙先生轻功天下第一,原来当丧家之犬、逃之夭夭时使出来,才更是天下第一!” 张宾听见王绝之的笑声内力浑厚,非但浑不似受了重伤,更不似中了剧毒,试探道:“哼,王绝之,你中了剧毒,又受了重伤,迟早给我干掉,口气还这样大?” 王绝之嘿嘿一笑,随手一掌,身旁一棵合围粗的参天树应拳折断,飞出五、六丈外,隆声倒地,撞得地面上下震动。 张宾心下骇然,看见王绝之居然回复神功。 王绝之冷冷道:“你的手下斩得我满身俱伤,却使我体内毒血流了出来,因祸得福,真是妙得很了。” 五秘杀手望向张宾,请他示下。 张空心念突转,“我们六人对他们两人虽有七成胜算,但王绝之和弓真对我恨之刺骨,必定不顾性命,也得追着我来打。真要战下去,我方纵胜,我也未必能保命!” 而“机不虚发,算无遗策”的张宾,没有九成胜算的事,是绝对不肯干的。 张宾立下决定,“撤退!” 他的轻功何等之高,一声“撤退”,身子已像一阵风般不见踪影。 五秘杀手紧跟着他,倏忽逸走。 弓真看见张宾一伙人撤走,松了一口长气,差点颓然坐倒,谁知一口气还未松完,却见到张宾去而复返! 张宾面色十分难看,手一招,留在原地的武侯车竟然随他招手凌空飞起,一人一车瞬间消失,比他折返时的轻功更快了几分。 弓其先是不明,继而大悟,再而放声大笑。 王绝之狂笑道:“想不到‘机不虚发,算无遗策’的右侯张宾今番非但棋差一着,大败亏输,给我王绝之打得夹着尾巴逃走,慌张害怕得连自己的破车也忘记拿走了!” 声音远远传出,除非张宾生有一双神仙腿,能够在瞬息间跑出十里开外,否则恐怕非得听不到不可;听到之后,恐怕也非得气个半死不可。 给弓真刺瞎眼睛的二十七人听见首领弃已而去,又惊又怒,纷纷嘶声叫道:“右侯,你不要走啊!” “右侯,你要走,为什么不带着我们一起走!” “张宾,大伙儿为你拚命,你却丢下大伙儿不理,你好无耻!” “张宾,你这舐痔之徒,老子操你奶奶的十八代祖宗的臭穴,你妈妈那里生了个大脓瘤,生出你这不要脸的无耻贱人……” 另一些人口中所言则针对弓真:“你刺瞎了老子的招子,老子跟你拚命!” “弓真,你这无胆家伙,有胆刺瞎人的眼睛,为什么无胆跟我们动手?出来啊,展开你天下无敌的到法,把我们一一刺死吧!” “弓真,我一刀一刀把你千刀万剐!” 这二十七人除了忍耐不住痛楚、还在地上打滚惨号的一部分人,余下的均在挥动兵刃,不是护着自身,提防王绝之和弓真偷袭,就是主动出击,盲目出招找寻弓真报复。然而瞎子打开眼人,却哪里伤得着弓真了? 反而“哎哟哎哟”连声,杀伤同伙的倒有不少。 弓真道:“王大侠,多谢你仗义相救,否则我和石将军、姬姑娘、张姑娘恐怕都得落入贼子之手,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了。” 一名瞎子听风辩器之技甚为高明,听到弓真出声,一挥而出,狞笑道:“弓真,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我要你的命!”掌中刀恶狠狠朝弓真头顶劈下。 弓真一剑递出,“子禽犬之吠”,插进了瞎子的咽喉,他见这班高手瞎了眼睛,颇觉可怜,本来不欲追杀他们,只是那名瞎子舍命攻了上来,他却无法不出剑杀之。 王绝之面色铁青,极是难看,紧紧握着拳头,没有说话。 弓真讨了一个没趣,走去检视姬雪的伤势。 穗儿用手帕紧紧按着她的伤口,鲜血浸满了手帕,血流渐渐缓慢起来,也不知是姬雪内力深厚,自愈能力比常人为强,还是因为她身上的血流干得七七八八,也没有什么血可以再流了。 弓真用食指探一探姬雪的鼻息,若断若续,气若游丝,不禁心如刀割,痛心道:“都是我不好,出剑伤了你!” 穗儿歉意道:“公子,穗儿没用,不懂得治疗刀伤的法门……” 张逍人是张天师的女儿,多少懂得一点练丹服药,加上在江湖行走多时,不会不懂得疗伤的皮毛,只是要她出手相救姬雪,却又不愿,是以一直默不作声,袖手旁观。 弓真看着石虎,只见他虽然给点了穴道,血不再流出来,可是情况也好不了多少,遂对王绝之道:“王大侠,求你想想办法,救一救他们两人。” 王绝之仍然不嘛不睬。 突然一把大刀戳向他,却是一名瞎子乱劈乱挥,居然攻到王绝之的身边。 王绝之低声苦笑道:“真倒楣。” 正欲使出易步易趋的身法,闪过来招。微一晃身,只觉浑身剧痛,差点跌倒,那一刀竟砍进了他的肩头。 弓真这一惊非同小可,“王大侠!” 长剑递出。 在他的剑尖刺进那瞎子的咽喉之前,王绝之回过气来,伸掌一拍,瞎子心肚皆裂,登时气绝。弓真的破喉一剑,变成了多余。 弓真急道:“王大侠,你的伤……” 王绝之做了个噤声手势,低声道:“张宾为人狡猾多智,我刚才竭尽全力做那番表演,未必瞒得了他。我猜想此时他还在附近视探我们的一举一动,如果我们露出马脚,给他知道我已无再战之力……” 弓真点头道:“这样我们全部人都得丧命于此!” 王绝之笑道:“姬、张两位姑娘后台甚大,只怕是死不了的,只是你、我、石虎这些臭男人,只怕不欲到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也不可能了。” 弓真心念一动,张宾既然必在附近,只需呼他出来,姬姑娘的性命岂非有救? 若然只是关系到弓真一人一身,他早就不犹豫,把张宾唤来救治姬雪了。只是张宾若现身,王绝之、石虎也不免要一并送命,张逍人也得落入张宾的魔掌之中,他又怎能为了姬雪一人,而舍弃三位朋友! 他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咕咚一声,王绝之已然倒下。 弓真大惊,张逍人和穗儿不知王绝之外强中干,更是大惊十倍,连忙围着查看王绝之的伤势。这时,张宾得意洋洋的笑声又已传来。 第六章 轩辕龙的妻子 张宾右肩的伤口已用白布包札,坐在武侯车,快速滑至,身后跟着五秘杀手。 弓真见到张宾,心头直往下沉,又想姬雪终于有救,不知该悲该喜。 张宾呵呵笑道:“王绝之,你装得像,差点连我也给你骗过了。可惜,姜还是老的辣,饶是你奸似鬼,终教你落在我的手掌心。” 王绝之躺在地上,要待再站起身来,却哪里能够?笑道:“要说奸似鬼,在下拍马也比不上孟孙先生。今日死在你手,也是应分。” 张宾道:“说得好,我便第一个杀你,第二个才杀弓真?” 弓真提剑拦在王绝之的身前,说道:“你敢?你再走前一步,我飞剑宰了你!” 他这句是恫吓之词,以他此刻伤疲交集,能否使出“越人飞渡江”来,还颇成疑问,五秘杀手在旁虎视眈眈,他更不能贸然弃剑以换杀张宾。 张宾悠然道:“没有了王绝之在一旁为你掠阵,我可不怕你的剑。”手扫机括,武侯车前突然掉出一块钢板,遮在身前。 弓真愕然道:“这是什么?” 张宾的声音从钢板后面传了出来:“这是专挡飞剑的精钢盾牌。不知阁下的内力有没有这样高强,能够刺穿盾牌,置我死命?” 这块盾牌,自非张宾口中所言,专为抵挡弓真的飞剑而设,却是他跟随军队冲锋攻城时,防卫敌军暗箭所用。 弓真道:“你身前多了这块盾牌,虽然可以挡住我的剑,可是你身在牌后,又怎样动手杀我?” 王绝之叹气道:“傻孩子,要杀你,他又何必亲自动手?” 张宾大笑道:“还是王兄聪明!五秘杀手——”正待命令五秘杀手动手,谁知底下的字竟然变了,变得带着恐惧之声:“给——我——”最后一个“杀”字竟然说不出口来。 弓真目光奇怪,四周突然静了下来。 那二十七名瞎子,在弓真、王绝之各杀了一个,及他们互相砍杀误伤同伴三、五个后,余下的人至少有一半不停地发出声音,叫痛的叫痛、咒骂的咒骂、哀求的哀求,好不吵闹。 但就在这一刹那,所有瞎子突然停止发出任何声音,像是给恶鬼掐住了脖子,突然间尽数断气,一个个动也不动了。 弓真也是惊骇莫名,四下张望,竟然一个人也瞧不到,安慰自己:“目下的情况已是糟得不可能再糟,再有什么变故,总不成比现在更坏。” 张宾惊愕的慌忙道:“是凤凰夫人,快走!”说完此话,他和武侯车已然不见,五秘杀手也跟着他,走个不知踪影。 弓真心道:“凤凰夫人?究竟她是什么人?” 凤凰夫人是谁,竟能把智谋绝高、武高绝深的张宾吓得落荒而逃!? 就在此时,弓真见到了一头凤凰。 凤凰只是传说中的神物,世间不知有无。弓真见到的当然并非一头真的凤凰,而是一名凤凰般美丽的女人;宫装秀髻,翩衣似仙,华色含光,步法多奇。头戴金翠之首饰,衣缀明珠以耀躯,身法仿佛兮若轻灵之闭月,飘鹞兮若流风之回香。浑不像人间之女,而像虚无缥缈的天上凤凰! 弓真看得神为之眩,见到凤凰夫人身体有若飞鸿,虚浮着身子飘过来,轻功之高,竟似不在张宾之下。 凤凰夫人流云长袖卷出,竟是卷向姬雪! 弓真如梦乍醒,也不及细想,叫道:“别伤害姬姑娘!”一剑递向凤凰夫人的咽喉。 他忽觉掌中一轻,长剑片片碎裂。 弓真也许是受了伤,功力未回复十足,掌中的长剑又不称手,“子禽犬之吠”这一式杀出从不失手的袁公神剑,终于还是失了手。 凤凰夫人长袖展开,将姬雪的身体往上一抛,高高举起纤纤素手,食指指天。姬雪头下脚上,恰好给她的食指贴住头顶的百会穴。两人身子平身,恰好形成一条朝天直线,蔚为奇观。 “嗤”的一声,插在姬雪颈项的少阿剑弹了出来,伤口却不流出半滴鲜血。 到了此时,弓真纵不清楚凤凰夫人的底蕴,也知她正用内功为姬雪疗伤。只是这种古怪的疗伤方法,却是闻所未闻,连作梦也想象不到。 张逍人悄悄在弓真的耳畔道:“龙凤匹配,天作之合,这位凤凰夫人,便是轩辕龙的妻子。” 弓真奇道:“轩辕龙的妻子,岂不是姬雪的妈妈?瞧她的年纪,比姬雪也大不着几岁,怎生得出姬雪来?” 张逍人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她驻颜有术,也许武功到了极点,便能返老还童也说不定。” 王绝之一直默不作声,忽然笑道:“凤凰夫人下嫁轩辕龙不过六年光景,怎能生得出姬雪这个女儿?不过世上有一种婚娶叫作续弦,有一种身分叫作后母,自然有不是亲生的女儿。” 凤凰夫人移身至他面前,说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面前说这些无礼的话?” 她飘身前进,食指始终稳稳的点住姬雪的百会穴,分毫也没动摇。 王绝之道:“在下所言,句句实话,有何无礼之处?除非夫人和世俗人一样,视老实作坏人,以虚谎为礼义,那又另当别论。” 凤凰夫人目光含赞赏之色,说道:“你就是琅琊狂人?” 王绝之道:“正是王绝之。” 凤凰夫人道:“琅琊狂人位列武林四大奇人,居然沦落至这副模样,真是见面不似闻名,令我失望得很。” 王绝之虽然伤不能动,意气不减,“改天在下伤愈,定当再会夫人,让夫人见识一下闻名不如见面的王绝之!” 凤凰夫人含笑道:“我等着这一天。” 王绝之道:“我保证,夫人很快便会等到。” 凤凰夫人对弓真道:“你和石虎受了伤,真是走运。暂且寄下你们人头吧。” 说完这句话后,她的身子犹如仙子飞翔,徐徐逸走,姬雪始终落在她的食指之上,没有动过半分。 她临走的话,弓真摸不着头脑,“为什么我和石将军受伤,居然是走运?” 王绝之道:“你还不明白?凤凰夫人是轩辕龙妻子、杀胡世家的人,你和石虎如果不是受了伤,她已杀了你们!” 弓真吐了吐舌头,“好了不得!她是唯一能够接住我袁公神剑的人,也难怪她如此自负,不肯乘人之危,杀掉我和石将军。” 王绝之道:“凤凰夫人是轩辕龙的妻子,当然了不得。只是她的凤凰身固然是超凡入圣的奇技,待我伤愈之后,也不会输了给她。” 弓真蓦地想到了一件事,叫道:“我们快走。张宾这厮老奸巨滑,随时可能三度折返,可再不会有凤凰夫人来救我们。” 一人低声道:“张宾不会折返的。” 说话的却是石虎。不知何时,他已悠悠醒来,只是语音低沉,虚弱之极。 弓真不明白道:“石将军,为何你敢肯定张宾不会折返?” 石虎道:“张宾既然知悉凤凰夫人就在附近,纵是吃了豹子胆,也万万不敢在这一带逗留。” 他顿了一顿,又道:“张宾是从父的军师,杀胡世家必欲杀之而甘心。凤凰夫人因为我们受伤而不杀我们,张宾虽然也受了伤,然而凤凰夫人会不会杀他,他纵是再世诸葛亮也算不出来。纵是算得出来,以张宾一生谨慎,也万万不敢冒上一分一毫的危险。” 石虎分析得丝丝入理,显然先前他虽然软瘫得像昏倒,神智却一直保持清明,周身发生的种种事情,全在他的耳目之中。 弓真道:“你与张宾共事多年,对他的性格摸得清楚。” 石虎猛咳数声,再说下去:“如果我没有猜错,张宾此刻已身在五十里开外了。” 他话未说完,听到得马蹄之声,疾速沓至。蹄声纷沓,其响如雷,怕不有一、二百骑。 众人面色大变,均想:“莫不是石虎还是料错了张宾,他在此还伏下了后援兵马,立下便要来与凤凰夫人决一死战?” 兵马来得好快,不顷刻已来到众人身前。 为首一人道装打扮,熊体狼腰,一脸剽悍之色,一来到便冷眼打量四周,翻身下马。 其余的人,倒有一大半是道士,一个个背负长剑,也有佩带别的兵刃。他们见到首领下马,纷纷随着下马,动作既快又整齐,身手矫捷之极。 张逍人见到他们,脸上露出笑容,走上前去。 为首道土躬身道:“属下治头大祭酒牛蝠天,参见七小姐。” 弓真知悉来人是张逍人的属下,心头一宽。 张逍人道:“元弟给张宾捉走,我们快追去。” 牛蝠天顿足道:“属下得闻这里请援的消息,已经连夜兼程从滁州火速赶来,想不到还是来迟一步,致令小师君身陷张宾这厮之手,真是罪该万死!” 张逍人道:“这不是你的错。我派人向你邀援才不过三天,你就已经赶到,确是难为了你。不过须得立刻启程,以免延误时机。若让张宾把元弟带到襄国,那是石勒的地盘,咱们要想夺回元弟,可就难如登天了。” 牛蝠天道:“遵命!”命属下合乘一马,腾出一匹马让张逍人策坐。 张逍人上马后,牛蝠天问道:“这班朋友是七小姐的友人?需不需让他们也跟着一并追赶张宾?” 他指的是王绝之、弓真、石虎、穗儿四人。他见到四人满身浴血、半死不活的,四周又满是死人,一见到便心下奇怪。只是张逍人不说,他也不方便问出口来,此刻正好藉机一套张逍人的口风。 弓真心头一跳?糟糕,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若知张元被张宾掳走,旁人不知就里,必定以为张宾和石虎乃是一伙。若给牛蝠天知石虎就在此地,只怕非把石虎擒下不可。张逍人虽然知道底蕴,可是她跟石虎全无交情,而石虎亦是江湖人人欲得、奇货可居的大人物,目下张逍人部强马壮,稳稳控制大局,这个便宜为何不捡? 弓真想到这里,急得满头大汗,偏偏想不出任何计策来。 却听得张逍人道:“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人物,不必理会他们。事不宜迟,咱们便上路去!” 牛蝠天一声“是”,群马得得,策马如风,一齐奔走。 张逍人走到半途,不忘回身望了弓真一眼,目光似有千言万语,然而马蹄不停,终于还是把她带得不知去向了。 弓真惆然若失,好久说不出话来。 他定一定神,对石虎道:“石将军,幸好张姑娘有情有义,没有把你的身分招出来,否则他的手下非得把你擒走不可。” 石虎哈哈大笑,“张姑娘有情有义倒是真的,不过可不是对我石虎,咳……咳……”他大声笑、大声说话,触动伤势,难免咳了几声。 陶臻那一剑伤了他的右胸,穿破他的肺叶,故令石虎呼吸急促,咳嗽连连。 弓真摇头道:“石将军的话越来越玄奥了,我可一点也听不明白。” 王绝之道:“你还不明白?张姑娘和石将军的交情并不怎样,可是她对你哪,可真的是有情有义得紧。” 石虎咳过一口气,继续道:“弓兄弟,当日一战,你杀了五斗米教弟子可不少吧?五斗米教可说是很不得把你碎尸万段,方才甘心。” 王绝之接口道:“张逍人是张天师的女儿,牛蝠天须得服从她的命令。牛蝠天若然知晓你就是弓真,张姑娘就算凭着权威指使,保得住你的小命,以后再想在五斗米教立足,恐怕困难得很了。” 石虎道:“更何况,张天师的家法岂是等闲?若给他知道女儿私自为了你这位翩翩郎君,就算不把她生生打死,算是少生了一个女儿,也非得打跛她的双腿不可。” 王绝之道:“所以嘛,张姑娘一见到牛蝠天来到,便非走不可,而且走得越快越好,她心里的意思,就是要保住你这俏郎君的性命了。” 石虎大笑道:“我说张姑娘对你有情有义,可没有说错了吧?” 两人一搭一唱,将张逍人的“想法”一五一十吐将了出来,弓真半信半疑,也不知他们所言是真是假,更不知该喜该忧,“如果王大侠和石将军所言属实,张姑娘对我如此情深意重,我……我怎可消受得起?” 石虎的笑声却渐渐弱下来。无论这人的武功多高,一截剑锋嵌在肺叶里,总不能笑上太久的。 王绝之伤虽重,却均是皮肉伤,穗儿一直为他包扎伤口,终于包扎完毕。在此段时间,他默运玄功,蓦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漆黑如墨的血浆! 弓真大惊,王绝之摆手笑道:“不碍事的。” 王绝之喷出毒血,把咽喉的箭毒随血液喷了出来,再运功三大周天,忽地站起身来,说道:“石虎,我去找大夫给你疗伤。” 石虎苦笑道:“不用了。这里方圆五百里,只有崔家里有大夫。崔家大夫都给千娇百媚小仙女杀得干干净净,从哪里找大夫去?” 王绝之道:“五百里没有,我便到七百里外去找!” 石虎叹道:“此刻我丹田紊乱,自知捱不了多久,你找到大夫回来,恐怕我早已归天多时了。” 王绝之伸手一探,把住石虎脉门,只觉脉若柔丝,情知石虎所言不虚,心内叹息,脸上却不形于色,慨然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需你不断气,我总得想办法救你存活。” 石虎纵是杀人如麻、铁石心肠,也不禁感动起来,说道:“王兄,你我萍水相逢,只系初识,何若为我徒劳奔走?反正我石虎英雄半生、杀人无数,今日纵是死了,也是快意一生,不算冤枉!” 王绝之大笑道:“石虎,你杀人如草、作恶多端,的确早该死掉,只是死在小人暗算之手却是不该,我王绝之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跟我并肩死战之后,受伤而死。我去也!”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身形几个起落,已然不见。 第七章 一大奇人医神 王绝之展开轻功,当真是疾若奔马。眼观四面八方均是绿油油的农田耕地,零零落落三、五茅舍,星星散散五、七炊烟,住着均是崔家的佣农。 佣农是苦哈哈的人家,饭恐怕也没得吃饱一顿,死了活该,哪有本事养得起一名半名大夫? 王绝之思量:我是从西北方来的,五天前,我曾经路过一处小镇,估计也住有五、七千人,总不会没有一名大夫吧?若然我日夜兼程,全力施展轻功,也许一天多一点便能赶到小镇。希望“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石虎“凶”人天相,能够挺到我带回大夫。 然而此时王绝之身负外伤无数,能否施展出十成功力的轻功?纵是能够,又能否挺上一天以上,不眠不休,全力施为?更何况回程时,他还得带上那名大夫。无论如何,以石虎的伤势,决然不可能再捱上半天以上! 王绝之就硬是这样执拗的人,王家的清谈名士相信道家清淡无为,“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王绝之认为人定胜天,他一旦决定,勇往直前,绝不后悔;不到绝望,绝不放弃。 他就是琅琊狂人王绝之! 王绝之朝着西北跑上了四五十里,只觉伤疲交集,气喘吁吁,依然不停跑着。 忽然瞥见前方一群农民,约有七、八十名围成一团,乱糟糟、闹烘烘的,也不知在干着什么。 农村人口稀少,除了喜庆宴会,七、八十人聚在一起也是一种十分难得的事儿。只是此刻王绝之身有急事,无暇凑趣去看一看热闹了。 王绝之一步不停,越过众人,突然灵光一闪:那班乡民围着的那人,瞧他的打扮,莫非是……停住脚步,回身一望。 只见乡民围着的那人童颜鹤发,一张脸比关公还要红,头戴白滕冠,手执梨木杖,如果说张宾是仙风道骨,这老人简直就是神仙中人了。 老人身前摆放了一张大油纸,上面摆满了铜钱、布帛、蒸饼、麦饭、桃李、桑椹,还有一些泥娃娃,碗筷也有几副,甚至有缚起了的鸡鸭,喔喔啊啊地叫,林林总总,无奇不有。 只见老人拇、食二指拈着一根长长的银针,一名乡民走到他的身前,捧着肚子走开,又轮到了第二位,又在油纸放下一件物事,往复不断。 老人笑咪咪道:“一个一个慢慢来,给老爷子扎一下子,有病除病,无病精神爽。记着,扎针之前,须得放一诊金,多少无拘,但总要意思意思。” 他下针极快,说完了这番话,又扎完了三名乡民。 王绝之见到他的外貌身形、举止行为,心下再无怀疑,飞到老人身前,拱手道:“晚辈王绝之,拜见前辈。” 老人听见“王绝之”这名字,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呵呵大笑,“你这副狗不狗、鸡不鸡的鬼样子,居然冒充是王绝之,真是好不知丑!” 王绝之方才醒觉;他脸上身上又是血渍、又是泥巴,衣服破破烂烂,便是这里的乡民,也比自己光鲜百倍,要说自己便是潇洒奇狂的王绝之,有眼睛的都不会相信。 他念头一转,想到了法子,笑道:“前辈,在下献丑了。”左腿提膝,陡地身体拔起如拔葱,连升三级,在半空停顿半刻,轻轻一掌拍在一棵枣树的躯杆,枣树纹丝不动。 这一跃一掌,他已使出了王家的两门绝学——易步易趋和易学武功中的一招“王用三驱”。 王绝之翩然下地,枣树突然裂成四段,倒在地上。乡民吓得哗然。 老人见状面色大变,随即回复如常,哼道:“就算你是王绝之,那有什么,你可知老爷子是谁?” 王绝之道:“老爷子就是医术天下第一的医神。前辈的医术独步天下,无双无对,晚辈很小的时候就听闻大名了。” 他为人虽然狂傲,可是医神年纪比他长上五十岁,是足以当得他的爷爷而有余,谦称一声“晚辈”,也是叫得心甘情愿。 医神道:“王绝之,你来这里干什么?别人怕你,我医神可是跟你平起平坐的武林四大奇人之一,可绝不怕你。”说话的口吻居然有点色厉内连,倒像是害伯王绝之。 王绝之道:“晚辈恭请前辈去救一个人。” 医神一听“救人”二字,像松了一口气,问道:“救的是谁?看你这紧张的样子,莫非是你的姘头?” 王绝之心想:石虎恶名昭彰,说出他的名字,恐怕这名医不肯救。含糊道:“是我的朋友。” 医神居然不再就此问题问下去,改口道:“你出得起多少诊金?” 王绝之心想:据闻这位医神脾气极怪,不卖帐、不收钱,只救他喜欢救的人,不顺眼的人,见死也不会救。至于他喜欢的人,向来没有准绳,忠臣孝子、淫贼大盗都说不定,而他不喜欢的人倒是很多,这次他怎会大违常态,开口就是诊金? 他解下系在颈项的一枚小绿玉,放在掌心,说道:“在下身无长物,只有这小块绿玉石,不知前辈可中意否?” 医神一见绿玉,眼睛登时发直,一把抢过,说道:“一言为定。人在哪里,我们立即去救。” 王绝之道:“前辈,你不先问问我的朋友受了什么伤?” 医神道:“对,对,你的朋友究竟受了什么伤?” 王绝之道:“他给人用利剑穿破了右边肺叶,至今已有大半天了。” 医神像是听得呆了,半晌方道:“穿破了肺叶大半天,怎么还能不死?” 王绝之道:“因为他被及时封住了伤口附近的穴道,止住流血。加上他亦是一名武功高手,才能拖到如今。” 医神道:“若然我终究救不了他,那又怎么样?” 王绝之道:“我朋友受的不过是皮肉外伤,只要他未断气,以前辈的高明医术焉会救他不了?除非前辈无心相救而已。” 医神想了一想,说道:“这也说得是。”只是脸色有些难看。 王绝之道:“前辈请快起行,再拖恐怕我的朋友真的断气了。” 医神道:“也不必忙。你忘记了吗,我是医术通神的医神,纵是迟到一点,也有办法救治令友。你先等一等,待我把这里的物事收拾起来再说。” 他慢吞吞的收拾油纸。那张油纸虽然不小,却怎么也包不住这一大堆物事,尤其是那些难鸭。 王绝之催促道:“前辈,我朋友的伤势实在不能再拖。这里的物事,不如回来再收拾吧。” 医神摇头道:“这里的乡下人狡桧得很,我一走开,他们便把诊金都拿回了。你把老爷子送回来时,恐怕连这张油纸也找不到了。” 王绝之见到这鼎鼎大名的医神说话居然如此庸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脱下外衣,快手快脚把鸡鸭丢在衣内,包成一包;再把其余物事包在油纸之内,捧着两大包东西,说道:“前辈请行。” 医神道:“我来拿,我来拿。”伸手便欲抢王绝之手上的两包“诊金”。 王绝之道:“快点赶路吧,我拿着便成了。” 医神摇头道:“这是乡民的一番心意,若然给你拿着,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王绝之自问不算蠢钝,可是实在想不通拿着“诊金”跟辜负乡民的心意有何关系,但为免跟医神相驳,唯有任由他拿回“诊金”。 两人沿着回路飞奔,医神的轻功实在稀松平常,且年纪老迈,比之一名不懂轻功的壮汉也好不了许多。王绝之得拖着他来跑,不免辛苦了许多。只是此时路程有期,比之先前茫无目的乱跑找大夫,似乎是好过一点。 跑了一段路,医神忽然嚷道:“停,停,停下!” 王绝之停下,问道:“前辈,什么事?” 医神苦着脸道:“我肚子疼,要拉屎。” 王绝之急道:“救人如救火,前辈,你忍一忍吧。” 医神的样子比王绝之急十倍,“尿可忍,屎不可忍。你试过拉肚子没有?” 王绝之心想也是实情,说道:“那前辈你快去吧。” 医神点了点头,急忙跑到草丛。 王绝之见他提着两大包东西,未免狼狈,好心问道:“前辈我为你提着东西。” 医神道:“不用了。”走到一处较高的草丛,悉悉卒卒的,想来是脱下裤子,拉起屎来了。 突然,一阵鸡鸭叫声响起,原来是包着鸡鸭的衣服散了开,鸡飞鸭走,一片混乱。 医神大声道:“快为我捉回这些鸡鸭,别让它们走失了!” 王绝之还能怎样?只有应道:“是,老前辈。”展开身法,鸡鸭手到擒来。只是鸡鸭四散,犹如风马牛不相及,要尽捉这五、六支畜生,不免东扑西抓,花上好一番工夫。 捉到鸡鸭之后,王绝之放声道:“老前辈,你的鸡鸭我已为你全数捉回了,你放心拉吧。” 谁知草丛之中,却听不见医神的回答。 王绝之连声叫道:“老前辈,老前辈!” 草丛之中,依然无人应对。 王绝之心知不妙,飞身跃至草丛,只见那包油纸依然还在,却哪里见着医神了? 他顿足道:“真是聪明一世,失策一时,怎么会给他使出这个金蝉脱壳之计!” 其实这也怪不得王绝之。他绝想不到,在江湖赫有名的医神,怎会是一名金蝉脱壳的骗子? 王绝之心想:莫非他已经知道了要救的人是石虎,他不要救,又知我绝不会罢休,所以先自逃了? 可是此时此刻,却不容他多想,沿着足迹,追医神下去。 医神的足迹似有若无,虽不至踏地无痕,也算不弱。看来刚才他的拙劣轻功,不过是有心拖延王绝之的时间罢了。 王绝之追了一小段路,碰见了一个人,不是医神,却是弓真! 弓真也在跑着,手持少阿剑,样子极是惶急,不知追赶着什么。 王绝之拉住弓真,问道:“怎么了?” 弓真急道:“石将军他……他给带走了。” 王绝之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是给谁掳走的?” 弓真道:“我也不知,只见到是一名蒙面人。” 王绝之道:“事情的经过究竟是怎样?” 弓真道:“你走后不久,石将军的情况急转直下,初时还能跟我说两句话,笑上三、两声。过了不久,逐渐变得气若游丝,别说是说话,便是呼吸透气,也有困难。” 王绝之点道:“我早知他不能挺上多久,才会这么心急为他到处找大夫。” 弓真道:“石将军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名蒙面人,几个起落,已经来到了石将军的身前。” 王绝之诧道:“蒙面人?” 弓真道:“不错,我见到蒙面人,立刻便欲上前挡住蒙面人,谁知听见石将军道:‘是你?’听他的语气,和蒙面人显然是旧识,于是我便放下脚步,静观其变。” 王绝之道:“跟着怎么样了?” 弓真遵:“跟着蒙面人道:‘石虎,你想活还是死,要不要我救你?’我听见他答应相救石将军,开心得心头一跳,更不敢打扰他们的对话了。” 王绝之皱眉道:“这人如果真是石虎的朋友,又何必藏头露尾,蒙面示人?只怕他此来并非安着好心,你不去拦住他,倒真的是错了。” 弓真由衷佩服道:“王大侠好聪明!如果当时有你在旁,石将军便不至于被人掳走了。石将军吟了一声,说道:‘你要救我,恐怕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着什么好心吧?’” 王绝之道:“就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石虎肉随砧板上,只要能够舍得性命,明知对方是黄鼠狼也得跟他走了。” 弓真摇头道:“那时,石将军道:‘你救我想得什么条件,可爽爽快快的说出来。如果要干些狗皮倒灶、卖友求荣的勾当,我石虎宁愿死掉,也不要被你医治!’” 王绝之点头道:“石虎半生戎马,看似粗鲁,心计也未可小觑。他越是肉随砧板上,越得摆出不在乎生死的模样,否则便真真正正是肉随砧板上,任由对方漫天开价了。” 弓真道:“蒙面人道:‘我当然不会叫威名赫赫的石虎将军做狗皮倒灶、卖友求荣的事,纯粹是想跟石将军合作而已。’” 王绝之道:“合作,怎样合作?” 弓真道:“石将军也是这么问:‘合作,怎样合作?’可惜他刚说完这句话,便已昏倒,蒙面人见他昏倒,一点也没有迟疑,立即便把石将军抓起带走了。他出手既快又突然,我阻他不住,要掷剑伤他,又恐防误伤了石将军。” 王绝之颔首道:“就算是伤得了他,也不该掷剑。他纵有歪心肠,至少也得救活石虎才能打算,你如果杀伤了他,等于把救治石虎的一线生机也切断了。” 弓真道:“我当时也这样想。但我见他带走了石将军,心里头又放心不过,便嘱穗儿留在原地等你,自己追了上来。” 王绝之道:“听你所言,这人武功高强,你怎能追他得到?这一追却是多余了。” 弓真道:“我虽然追不上他,但碰到了你,也总算不枉此追。” 两人大笑。弓真笑了两笑,又现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 王绝之安慰道:“不必担心,这人带走石虎,是福不是祸,石虎落在他手,性命多半能捡回来了。” 弓真道:“话是如此说,可是这蒙面人藏头露尾,不知是何来历,安着的多半也不是好心。” 王绝之沉吟一阵,问道:“这蒙面人的身材装扮、言行举止,有何特征?” 弓真答得很快,他记心并不差,“他身材高大,足足长有九尺,身着一身犀革甲胃戎装,脚踏牛皮靴子,似乎是军人,而且军阶不低。嗯,他看来白皙多毛,定是胡人无疑……” 王绝之再问道:“他有没有兵刃在身,口音如何?” 弓真摇头道:“他只是空手,没有带上兵刃。至于口音,我到过的地方不多,可听不出来。” 王绝之隐隐猜着了几分,狐疑不定,“莫非是他?可是他一伙与石虎素不来睦,巴不得石虎快点死掉,为何却要相救石虎?” 两人口中说话,脚下又继续向前,沿着足印追踪医神。 弓真忍不住问道:“王大侠,我们现在走得这么急,往哪儿去?” 王绝之道:“找大夫去。” 弓真奇道:“石虎已被人救走,还找大夫来干嘛?” 王绝之道:“那大夫趁我一时不察,悄悄逃跑了。这口气我硬是咽不下……” 此时他们来到一条大江之前,大江足足有数百丈,唯一的一艘木筏摆渡正在大江中心,舟子撑篙使力移走木筏,医神站在木筏之上,神态悠闲。看他童颜鹤发、得意洋洋的样子,倒真像个出世神仙了。 医神居然还向王绝之挥动着手,声音隔江远远传来,道:“王公子,你不追过来,老爷子可要走了。再见,多谢你的绿玉。” 王绝之气得几乎吐血,差点破口大骂,只是回心一想,破口大骂只怕更添医神的得意,唯有忍口不骂。 若是换作以前,王绝之便是跳下江中,泅水狂泳,也非得追上医神不可。只是他经过姬雪一役之后,差点淹死,纵是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万万不敢再跳下水了。 弓真大奇,问道:“王大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王绝之听了此话,急怒攻心,咚声晕倒。他并不只是因为医神,而是他受了内伤外伤无数,死命奔跑多时,早就筋疲力尽,此刻得知石虎已被人带走,那道气泄了下来,终于支持不住了。 第八章 季子多金 弓真待王绝之醒来后,回程与穗儿会合。欲返回崔家,但想想崔家死人太多,他们虽不怕鬼,却怕尸体发臭,无法逗留,于是走到五里外的一户农家,给了户主一两金子,户主腾出一所茅舍,供给他们暂住养伤。 日月如梭,过了大半个月,弓真的伤势早已痊愈,王绝之也好了七、八成。这天弓真早上醒来,忽然眼前一亮。 穗儿正捧着早饭进来,那是一碗胡饭、酥茶浆及梅子。她看见弓真的目光,脸上一红,佯装没见到弓真的异样,微笑道:“公子,请用早饭。” 弓真赞叹道:“你怎么换上了这一身打扮?真美,真美。” 穗儿道:“奴婢是公子的,公子是氐人,奴婢自然也是氐人,便应该如此穿着。” 只见她剪短了头发,打散一头丫环双辔,编了二、三十条小辫子,身穿斑斓纹衣服,看来活脱便是一名艳丽的氐人少女。 弓真心中感动,伸臂欲搂住穗儿,穗儿巧妙闪开,放下食物,嘻笑道:“公子,请先用早饭。奴婢出去了。” 身形一转,闪出房外。 她闪开弓真那一搂的身法,显然用上了易步易趋。这十多天来,弓真研习刘聪给他的秘效,他不识汉字,便叫穗儿把秘笈上的字念给他听,因而穗儿也学会了几招身法。遇到不明白时,就问王绝之,王绝之也不吝秘技,倾囊相授。穗儿天资聪颖,对这门身法的领悟居然比弓真还高出了几分,使得弓真几次欲图调戏终告失败,真的是作法自毙了。 弓真喝了两口酥茶浆,又见到穗儿探头进来。 她的样子似乎有点担心,“公子,恼了我吗?” 弓真道:“怎会恼了你?你对我这么忠心,这分恩情我不知应当怎样报答才足够。” 穗儿低头道:“奴婢对主人尽忠是应份的事,又怎能说什么报答不报答呢?公子对穗儿好,是穗儿的运道好,公子对穗儿不好,穗儿也绝不会怨上公子半分。” 弓真目光带着惋惜,轻轻抚着穗儿的头发,乐声道:“你运道很好,公子绝不会亏待你的。” 穗儿嘤哼一声,扑到弓真胸前,低声道:“公子,你对穗儿真好。” 弓真只觉怀里的穗儿娇躯如火,情欲不禁激动,禁不住朝她的樱唇吻了下去,忽听一把尖锐的声音在屋外大笑,“王绝之,看你如何赢得了我!” 两人连忙分开。弓真心道:“莫非有仇家来找王大哥晦气,动上手来?” 他关心王绝之,奔出屋外,只见王绝之和一人相对而坐,一枚铜壶笔直飞上半空。那人五官齐全,样子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唯一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是一个金人。 他头上戴着一顶紫金冠,锦衣用金丝绣了一支金麒麟,左胸还镶了个小金麒麟,两条手臂戴满了金环金钥,十根指头竟戴了二十三枚指环,不时发出叮叮挣挣的磨擦声响,金腰带足足有半尺粗,鞋底虽然不是纯金,鞋面都镶了一朵金玫瑰,他咧嘴大笑,一口牙齿,竟也全换上金牙! 在他的后面,站十名高大汉子,身披黄金甲胃,手持的兵刃也是金光粲然。不过黄金太软,造不了兵器,想来兵刃里头也杂了钢铁锡等的五金。十名汉子身旁,放着五个大箱子,均是黄金铸成,压得地面也沉下了小半尺。 铜壶凌空,将落未落,王绝之则手拈筹矢,欲发未发。 弓真知王绝之和“金人”是在玩耍投壶之戏,他在崔府招婿馆时,即常常目睹馆中少年戏玩投壶,所以也略识玩法。只是投壶之战通常把壶放在地上,以矢掷入为胜,然而像他们此刻将铜壶抛起来掷,却是见所未见。 铜壶一落,王绝之一声:“着!” 立将筹矢向东掷出,筹矢去得不徐不疾,然而竟不朝壶口掷去,而是转向西方飞出! 弓真大奇,无论如何,王绝之绝不是傻子,准头也绝不会这样差劲,“莫非我猜错了,他们玩的竟然不是投壶,而是一门我不懂得的玩意?” “金人”本来大笑,看到王绝之这筹矢一发,却笑不出来了。 原来,钢壶落到一半,筹矢也发至中途。突然,铜壶向西飞出,势道竟尔快了十倍!这一着气劲内蕴,在半途突然换向,铜壶转折而飞,而且先缓后急,掷壶之人手上劲力运用之巧之妙,委实已达化境。 然而毕竟还是王绝之洞悉先机,技高一着。单凭看到“金人”掷壶的手法,已知壶势是先东后西,扰人耳目。铜壶向西飞出,其势甚快,竟然越过了筹矢。 铜壶再去一段路程,势道渐缓,筹矢的去势依然不徐不疾,终于追过了铜壶,穿过了壶颈之内。 王绝之这时方才微笑起来,弓真拍手赞道:“王大哥,好精妙的投壶绝技啊!” 筹矢进入铜壶,陡地滚了一滚,竟然从壶口反弹出来。 “金人”大笑道:“我早说过,你赢不了我的!” 原来他早有布置,铜壶故意镶有磁铁来算计王绝之。磁铁正面为吸反面为拒,他以反面镶在壶颈、壶底,筹矢是铁所制,自然进壶即给弹了出来。投壶用的筹矢虽有铁制,然而却少人使用,不太流行,常人戏玩投壶时,多以竹木作失,王绝之拿了铁矢,以为铁矢较重,反而更易着力,不以为问题,便着了“金人”的道儿。 王绝之不慌不忙,长身而起,拇指扣着中指,疾弹而出,正中矢尾,筹矢疾飞如昔,“叮”一阵清脆声响,洞穿了壶底,穿着铜壶,嵌进一棵树杆。壶颈磁铁的拒力不断相撞筹矢,铜壶不断振动,发出嗡嗡的声音来。 “金人”笑带嘲讥道:“王公子,输了游戏,拿我的壶来泄愤吗?” 王绝之谈谈道:“不,是你输了才对。” “金人”道:“你明明是第二掷才进壶,还想抵赖?堂堂琅琊狂人王公子居然赖帐,传了出去,大大的贻笑江湖!” 弓真忍不住插口道:“那是你使诈在先。你的壶……”伸手把铜壶拉出,指着壶颈道:“这里镶了磁铁,不合规矩。” “金人”道:“你就是弓真?” 弓真道:“不错,你又是谁?” 王绝之笑道:“弓兄弟,且让我来介绍,这位浑身是金的仁兄,便是东海金王金季子先生,天下多金之士,无出其右。” 弓真和王绝之相处十多天,听他谈论武林事故,名人轶事,已不像初到清河时一般无知,总算听过这位海内外藏金堪称第一的大商人。据说此人本名田崇,因在八王乱时囤积居奇,发了大财,疯狂累集黄金,成为金王,甚至改姓为“金”,易名“季子”,取共“季子多金”之意也。 弓真冷笑道:“东海金王又怎样,难道金多的人,便可以诈耍无赖不成?” 他见王绝之两掷方中,无疑是输了,是以一口咬定金季子使诈,方能挽回王绝之这局。 金季子淡淡道:“投壶所投之壶,壶壶不同,一向如此,何以说我使诈?” 弓真欲反诘,王绝之却截口道:“是的是的,金先生的壶极合规矩之至,绝无诈骗可言。” 金季子想不到王绝之应得如此爽快,得意道:“王公子,你虽然输了,也输得君子,不愧为一代人杰。” 王绝之道:“我没有输,输的是你。” 金季子怒道:“什么,原来你还想赖帐?” 王绝之道:“金先生,我想先向你说一个故事。武帝时,有一位投壶高手,叫作郭舍人……” 金季子听见“郭舍人”这名字,心头一震:真蠢,为什么先前我记不起这个人? 王绝之续道:“据记载,这个郭舍人一次御前表演,投壶时弹出再掷,多达一百余次。可见得只要一投得中,筹矢就是弹了出来,投者只需在筹矢落地之前接住,大可以将矢再投。这条规矩既得武帝御口承认,想来是错不了的。对也不对?” 金季子一时哑口无言,哼道:“不用狡辩了,这一局算你投中便是。” 王绝之道:“那目下轮到我来掷壶,你来投了。你已经输了一局,如果这局也是我赢,你便算是输了。” 金季子道:“原赌服输,我心甘情愿。”手一翻,指间夹着一根筹矢。 他用的自然是竹制的筹矢。 弓真心道:“原来他们是藉着投壶打赌,不知他们赌的是什么?”他虽然猜不中两人赌些什么,但值得“季子多金”的金王和琅琊狂人打赌的物事,必定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宝物。 王绝之诡秘一笑,“我掷!”手臂往后挥去,铜壶疾射而出。 金季子笑得更诡秘,喝声:“着!” 竹矢激射而出。 竹矢飞出,犹如强管破空,发出嗤嗤声响。可是比起王绝之的铜壶,毕竟还是慢了一点点,壶、矢一“逃”一“追”,距离反而越拉越远,而且壶势强劲不衷,矢势却是渐缓,眼看是无法追得上的了。 王绝之这一着,却是算定金季子的内力比不上他,竹矢绝没有他的铜壶掷得那么远。 壶、矢势如流星,飞进了茅舍后桑林之中。金季子身后一名大汉随之奔进来桑林之内。 王绝之微笑道:“金先生,这一局恐怕你又得输了。” 金季子笑得比王绝之更愉快十倍,“恐怕未必。” 未见,大汉从桑林走出,手里捧着铜壶,壶中赫然插着竹矢! 弓真立明其理,嚷道:“竹矢是你手下放进铜壶的!” 金季子道:“弓先生,请你说话小心一点,别侮辱了我的名誉。你可有证据证明我没有投中铜壶?你亲眼看见?” 弓真辩道:“你的竹矢去势已弱,根本不可能投中铜壶。” 金季子不屑道:“我的竹矢内力运用之奇,岂是你这乳臭未干,不懂内力的小子所能忖测?” 弓真哑口无言,一时驳不上来,他的确不懂内力,有什么好说的? 金季子道:“王绝之,这一局是你输了。” 王绝之叹气道:“金先生既然硬要我输这一局,那在下也不敢不输了。” 金季子呵呵大笑,蓦地掷出铜壶,才道:“第三局来了,又该是你来投了!” 他这一着极为阴险。先掷壶,再说明,说完这句话后,铜壶已在半空,突然笔直落下,下坠之势比掷上之势更快了数倍。 铜壶瞬间已落至地面,王绝之却还未有竹矢——他掌中的全是铁矢。 王绝之长身一拾,从金季子身前取了一根竹矢。他和金季子相距足足有六尺,这“长身”如何能取得对方身前物事,真是耐人寻味。 他取得竹矢,随即弹出,竹矢擦地而出,竟然后发先至,铜壶落地之前,竹矢已落在铜壶底下,矢尖陡地一个转折,从横变直,铜壶看着便不偏不倚,套进竹矢。 弓真大声叫好,却见铜壶在纳入竹矢之前,突然片片碎裂,竹矢当然“入”不了壶中。 金季子问王绝之道:“你的竹矢有没有投进我的壶内?” 王绝之答道:“没有。” 金季子道:“那这一局是谁赢了?” 王绝之道:“是你。” 金季子盯着王绝之良久,又道:“愿赌服输,你得答应我的条件,是不是?” 王绝之叹气叹得更大声,说道:“是。” 金季子说道:“多谢你了,王公子。”大笑三声,飞身而去,竟丢下五个金箱子、十名手下不理。 十名大汉居然也不跟着金季子一起走,继续站在当场,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王绝之拾起竹矢,定眼瞧着,只是不停叹气,自言自语道:“输了怎么办?输了怎么办?” 弓真从来没有见过王绝之哀声叹气,心道:“令王大哥这位狂人也感烦恼的事,究竟是会是什么?”好奇问道:“王大哥,你输了什么给他?” 王绝之指指那五个金箱子,不住叹气道:“我输了,便得接受这五件阿堵之物。” 弓真听了这话,几乎比王绝之的样子更愣,“什么?!他又使诈、又作弊,竟是要王绝之收下这五个箱子。” 弓真好奇,上前打开箱子,可弓真毫无内力,要打开盖子,着实花了好一番的气力。 弓真道:“王大哥,箱内并无物事!” 王绝之道:“金箱子已经足够重死人了,里面还用得着有什么东西吗?” 弓真想了一想,应道:“说得也有道理。” 他见王绝之是一脸愁相,忍不住又问道:“你输了,便得收下这五个金箱子,假如你赢了呢?” 王绝之道:“假如我赢了,金季子便带着这五个金箱子走路,再也不来麻烦我了。” 弓真怪叫道:“这也算是条件?” 王绝之收起愁眉苦脸,正色道:“弓兄弟,你有所不知,金季子曾经帮过我一位好朋友的大忙,他求我的事,我难以推却。只是这次他的要求,却未免太为难了。” 弓真道:“所以他便提出用五个金箱子作为报酬?” 王绝之苦笑道:“正是。你以为我这样清高,连金子也不喜欢?” 弓真也笑了,“我差点这样以为。你是琅琊狂人,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出奇。反正你琅琊王家有的是钱。” 王绝之道:“可惜我跟家人早闹翻了,此刻浪迹天涯,天天需财。我一向大花大用惯了,省不下来,而且我是琅琊狂人,更是不能受气,当然更挣不到钱了。金季子正是知我在需财,以金子为饵,诱我答应为他办事。” 弓真禁不住莞尔,说道:“你既想收他的金子,又不想为他做事,所以你便提出投壶打赌,以决定此事?” 王绝之道:“正是。” 弓真道:“看来你倒真的是非常非常缺钱用。” 王绝之道:“你没听过吗?‘我为之为体,有乾坤之祖,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失之则仇弱,得之则富昌。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处后,处前者为君长,处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行而有余,臣侯者穷竭而不足。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恐旧非钱不解,个问非钱不发。’如市谚:‘钱无耳,可使鬼。’凡今之人,唯钱而已。故曰:‘君无财,土不来,军无责,仕不往。’这时世,钱就是命,我不缺钱,谁缺钱?” 他说到一半,弓真已笑得打跌。王绝之却一本正经,嘴角也不抽动半丝笑容。 弓真笑翻,掩住笑得发疼的肚子,问道:“金季子求你干的究竟是什么为难事情?” 王绝之反问道:“你有没有听过‘羌人党’这名字?” 第九章 真人 弓真没有答话,王绝之继续说道:“羌族,原出于苗族,散居于西域。殷周时代的西域,不过是今朝陇右,天水、金城、安郎一带,并非远至前后汉时张骞、班超所通的西域。” “这个民族野蛮不化,以母亲的姓为姓,以父亲的名为为名,父亲死后,则收纳父亲的妻子为妻(也许自己的母亲,也许不是);兄长死后,则收纳嫂子为妻,所以整个国家都没有摞夫寡妇。他们民风勇悍,好战成性,以力为雄。” 弓真插口:“岂不跟今天中国的情况差不多?” 王绝之点点头,应道:“除了杀人偿死之外,没有其他的法例禁令。羌人勇武,以战死为吉利,病死为不详,而且刻苦耐寒,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 弓真道:“你是汉人,当然不知野外胡人的生活的苦处。你以为他们不怕风雪吗?只是身处蛮荒,怕无可怕而已。” 王绝之默然一会儿,答道:“你说的也是。到股、周的时候,西羌多番乘乱作反,与殷人、周人大战多场,各有胜负,殷颂日:‘自彼错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到了春秋时代,秦国有一名羌族奴隶,名为无弋爰剑。他在秦国住了多年,后来逃回羌族,将秦人的文明教给羌人,自此羌人即懂得田畜,羌人遂奉无弋爰剑为祖先。” 弓真道:“就像你们自称为黄帝子孙一样。” 王绝之道:“正是,如今羌族一共分为八十九部,有大有小,大者十余万,小者数千人,时有增减,盛衰无常。他们或聚居在汉人地方,或在陇右、西域自据一方,受着汉朝的羁治。后汉末期,政治腐败,官将上下放纵,压逼、屠戮羌人。烧当、吾良、勒姐、封养、迷唐、烧何、当煎、滇零、参狼、先零、牢羌、狼莫、钟羌、沈氏、且冻、传难、巩唐诸族先后反叛,与汉人连场死战,有胜有负,历时百余年,终于被汉军击溃,但是从此羌、汉结成不可化解之深仇巨恨。” “八王乱起,五胡继之,羌人乘时复起。其中一名羌人,声言羌人一日不建国,一日终被他族所欺,不论是汉人、今日管治北方的匈奴人,也是一样。这名羌人遂号召诸族羌众,联合起来,反抗汉人,也反抗匈奴,这就是今日羌人党。” 王绝之眼中露出佩服的神色,“羌人党成立不过五年,便已席卷陇右七州,号召三十七族共十七万余羌人。此人惊才绝艳,却是冠绝当世。” 弓真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王绝之道:“他就是与石勒合称为当世两位大英雄的迷小剑!” 弓真心神响往,“迷小剑,不知他究竟是一位怎样的英雄人物?” 王绝之道:“据说此人志向广大,有三王五帝之气度,当世人物无出其右。我早想会他一会了。” 弓真问道:“金季子要你办的事,跟迷小剑和羌人党有什么关系?” 王绝之道:“我收下他的五个黄金箱子,就得为他贩运五十辆大车粮食缁重,到天水接应羌人党。” 弓真不明道:“你说什么?” 王绝之解释道:“金季子是名大商贾,什么也买,什么也卖,据说他连父母老婆也曾经卖过,不知是真是假。这一趟,他接了迷小剑的一宗大买卖,就是把五十车粮食缁重送到天水去。” 弓真没有插话,静静听他说下去。 王绝之道:“迷小剑声言要成立羌人之国,天下群雄刘聪、司马睿、李雄、段匹单,甚至是域外诸胡如匈奴、突厥,每个人都不想他成事,都对他恨之刺骨,不欲杀之而甘心的。其中杀胡世家的轩辕龙,更视迷小剑为第一大敌,据说五霸中最少有两霸要临陇右督军,誓言杀迷小剑、灭绝羌人党而甘心。” 弓真大吃了惊,“王大哥,你还要运粮食、缁重到陇右去,岂不是困难重重,必定遇上无数险阻?” 王绝之笑道:“岂只是困难重重,简直是送羊八虎口,九死一生。否则以金季子之狷介成性,焉会给我这五个金箱子作为酬劳?” 他顿了一顿,又:“金季子在这一宗买卖中,所获更是不菲,不在话下,否则他明知奇险,怎会接下这买卖?嗯,迷小剑手头不见宽裕,居然付出巨金以诱金季子送货,可见得天水情况之吃紧,只怕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 弓真急道:“此行既然如此险峻,那怎么办?” 他没有劝王绝之不去,因为他知道王绝之答应了的事,便是死一千次、死一万次,也是不会反悔的。 王绝之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弓真忽然大悟,拍腿道:“你刚才是故意输给金季子的。你根本就想帮他这个忙。” 王绝之淡淡道:“我跟金季子的交情并不怎样,谈不上想帮他的忙。只是迷小剑英雄盖世,我早想会他一会了。” 弓真骇然道:“你只是为了会迷小剑,便为他运粮食到陇右,冒这九死一生之险?” 王绝之大笑道:“别忘记,我是琅琊狂人!” 十名金甲汉子是金季子留下来供给王绝之遣用的,身手俱都不弱。为首一容貌精悍,名叫向忠,正是王绝之和金季子投牙之时,飞身拾回铜壶的那一位。 茅舍后面是桑林,前面是一亩一亩的农田,农田以外,便是人走的大道。五十五辆大车、五十五名车夫早在路上等候,五十辆是货物,五辆则是载人,以供众人轮流歇息之用。王绝之坐的,自然是装潢最华丽的那一辆。 金季子说过,缁重货物须得在十天之内,送到天水。时间仓卒,王绝之半刻也不敢耽误,略微收拾行囊,便要起行。 他来到大车,只见弓真也跟了上来,问道:“你是来送我行?” 弓真摇头道:“不,我是跟你一起去天水。” 王绝之盯着他,“你不怕死?” 弓真道:“死自然是怕的。不过我既想成名,又想冒险,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前往天水,所以怕死也得跟你一起去了。” 若是换了石虎,自然坚决不肯让弓真跟随,以免弓真死于虎狼路,可是王绝之就是王绝之,长啸三声,拍着弓真的肩头笑道:“你倒真是够朋友得很。好,我便许你一起跟我前赴天水,只是你如果在途中不幸战伤战死,鬼魂可不要来找我算帐。” 弓真道:“这个自然。” 王绝之端起面色,正容道:“还有,我并没有逼你跟我一起,是你自己要去的。所以,五个金箱子我亦不会分上一个半个给你。” 弓真忍着笑道:“是,是。” 他们正欲上车,只见穗儿收拾好包袱,也赶了上来,叫道:“公子,等一等穗儿。” 弓真诧道:“穗儿,你也要去?” 穗儿眼眶一红,说道:“公子,莫非你想丢下穗儿不理了?你去哪里,穗儿都要跟着你,服侍你。” 弓其关切道:“穗儿,此行沿途虎狼密布,极其危险,你还是不去的好。” 穗儿坚决摇头,“穗儿不怕危险!” 王绝之在车上笑道:“弓兄弟,我不怕你跟着我冒险,你倒怕这小丫头跟着你冒险,天下岂有这等道理?我告诉你,如果你不要她跟着你,我也不用你跟着我了。” 弓真满脸通红,无法回答。 穗儿看见弓真的表情,心中大喜,对王绝之道:“王公子,多谢你为穗儿说情。”她再问弓真道:“公子,现在穗儿可以上车了不?” 王绝之含着笑容,忽地笑容一敛,说道:“你们不必去了。” 弓真道:“什么?你改变了主意?” 王绝之道:“主意我倒没有改变,不过我们去不成了。” 弓真本想问王绝之什么去不成,突然,他也明白了。 四周响起得得的马蹄声,震动的稻采飞扬,泥飞水溅。现下竟有上万骑兵同时踏来! 弓真问道:“王大哥,是谁的军队,他们来干什么?” 王绝之答得甚妙:“总不成是你我的军队,更不成是专诚来请我们吃饭饮酒的!” 弓真一想,恍然大悟,无论是哪一方的总不会是件好事。更何况,这里是刘聪的国土,除了他或他部下的军队,谁能来到这里? 大军猛如熊虎,迅速冲至,只见四周密密麻麻、黑压压的,怕不有一、两万人,个个甲胃鲜明,身矫力壮,阵容整齐,旗帜鲜明,士兵或持兵刃、或弯弓持弩,上千枝强弩利箭已对着王绝之一伙人,就算他们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逃过无数硬弩的强攻! 只见得旗帜两幅,一幅大大写了一个“汉”字,果然是刘聪的军队,另一幅上写了一个“石”字,为首将军赫然正是石虎。 石虎一脸苍白,显然伤势未愈,尚未完全恢复。 弓真喜道:“石将军,原来是你。” 石虎叱道:“战场之上,别无私交。弓真,你住口!” 王绝之却道:“既然战场之上,别无私交,弓真又何须听你的话住口?” 石虎道:“好一个刁嘴的王绝之。你为迷小剑运粮,本将军应该将你万箭穿心,以敬效尤。只是顾念故人之情,如果放弃粮车,让出路途,本将军可免你们一死!” 王绝之淡淡道:“战场之上,既无私交,你又何必顾念故人之情?不如放箭。”头也不回,反手指戳,点了弓真和穗儿的穴道。 他抓住两人的衣裳,发力掷向石虎,叫道:“接住了!” 石虎彷似早料到有这一着,双臂箕张,接住两人,交给身旁卫士,说道:“好好安置他们,奉以上宾之礼!” 卫士应道:“是!”接过两人而去。 石虎道:“王绝之,你把弓真交给了我,却想与粮车同死?” 王绝之道:“君子一诺,重于千金。我答应了人要做的事,定必践诺,除非我死了!” 他站在向忠和一伙金甲武士、车夫身前,显然立意与他们同生共死。 石虎冷笑道:“要你死,又有何难?”令旗一展,千箭齐发。 王绝之双臂一圈,气劲暴涌,没有一枝弩箭近得他三尺之内。 照说对付王绝之这等高手,应该连珠箭发,第一排箭手射完,第二排补上,第二排射完,第一排亦再度就绪,可以再射,如此周而复始,任你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逃出无休止的箭雨。 然而一射之后,竟然无箭再来。 王绝之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众人竟然无人中箭,再看遍地的弩箭,矢头竟然全然皆折断,怪不得无法伤到众人了。 石虎喝道:“这一阵箭断了矢头,是报你当日在崔府舍命救我之德。如今一命还一命,你已无恩于我。” 王绝之道:“当日我并非有心救你。我救的只是弓兄弟和那三名女子而已。” 他不知石虎和张宾的关系如何,是以没有在石虎的部下面前提起“张宾”的名字,他虽是琅琊狂人,无事不行、无话不说,但是也有心细如发的一面,闯祸的事、伤害别人的话,倒是从来不做不说的。 石虎道:“本将军第一箭不杀你,却在第二箭杀你,是谓之惺惺作态,算不上报了你的救命之德。如今我大军退后三里之外,再让你先行一天。明天午时之后,本将军才追杀于你,你能不能逃脱性命,全仗你的造化了。” 令旗一挥,军队层层后退,井然有序,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当年晋文公退避三舍,军队依然整齐有条,想来也不过如此。 王绝之喃喃道:“这人口口声声战场之上,不顾私情,偏偏满口皆是还恩报德,真是口不对心之至。” 石虎虽说放王绝之先走一日,可是带着五十大军货物,便是先走九日,也非得被石虎的胡族快马追上不可。所谓放他先走一日云云,不过是让他多活一天,而石虎也得多花一番跋涉而已。 除非王绝之放弃粮车,独自逃跑,还能逃生——这也许正是石虎的心意。 然而,王绝之是个何等执拗的狂人,他又怎肯这样做呢? 王绝之向众人道:“你们受人钱财而已,不该为钱而死。粮车之事,由我负责,你们须得赶快星散逃跑,否则便来不及了。” 谁知车夫、武土木然不动,没有一人应他。向忠道:“王公子,你有所不知,他们受人钱财,正是要为钱而死!” 王绝之不明了他言下之意,目光露出询问神色。 向忠突然一掌拍向大车,大车门户碎裂,他双手力提,拉出一件庞然大物来。 这个庞然大物,竟是一头给缚了口和四足的马匹! 一匹马怕整整有数百斤重,向忠竟能毫不费力的提起,举重若轻,原来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拔出佩刀,斩断缚住马匹的绳子和布帛。那马得脱羁绊,翻身而立,纵声长啸,显得十分欢喜。 向忠道:“此马是大宛名种,日行千里,由清河到华阳,不过一天一夜的路程。” 王绝之越发不明,“清河到华阳?去华阳干嘛?” 向忠道:“主人已快马赶去华阳,将会在孟州恭候王公子的大驾。” 他口中的主人,自然便是金季子。 王绝之叹道:“原来他在孟州接应我,我却只怕没有命去到华阳见他了。” 向忠道:“王公子此话怎说?在下早说过,乘着此马去到华阳,不过是一天一夜的路程罢了。石虎身率两万兵马,马多脚便慢,岂能及你一骑跑得快?” 王绝之冷冷道:“我答应了金季子,要把五十辆粮车平平安安运到天水,交给迷小剑。你如今却叫我单骑去华阳见金季子,我可干不出这种无信无义的事来!” 向忠连出数掌,又打破了数辆大车的门,只见里头满载着石头,连一根草也见不到,更遑论载着什么粮抹了。 王绝之正自奇怪,向忠道:“这五十辆大车载着的,全是石头。另外五十辆满载粮秣的大车,正在孟州等待着王公子。” 向忠又道:“主人早知石勒会派人截拿粮车,是以预备了这条暗渡陈仓之计。一方面在这里布置粮车,引人来攻,另一方面在华阳另行聚集粮秣,目下想来粮秣已齐,只等公子一到,便能启程。” 王绝之道:“金季子猜得到石勒会派石虎来攻我?” 向忠道:“石勒麾下七位大将军,支雄、孔苌正在长江与祖逖对峙,夔安、刁膺留守襄国大本营,石葱、张敬则在秦州围困迷小剑,目下在清河附近的,只有石虎一人。” 王绝之嘿嘿道:“金季子倒是神机妙算,居然算准了石虎不会杀我?” 要知他和石虎共战张宾,他没有对人说过,石虎、张宾更不会向人说起,他对石虎有恩之事,无人得知。 金季子又焉能算出石虎不会杀他? 向忠道:“主人只是料到石虎万万不会杀死弓少侠。刚才看到弓少侠落在石虎手上,小人以为倚仗已失,必死无疑,想不到公子居然和石虎也有故人香火之情,终于拾回了大伙儿的性命,如今想来,真是危险得紧。” 说到这里,脸上犹有惊悸之色。 王绝之心道:原来金季子也不是神机妙算,只是歪打正着罢了。笑道:“你主人能够料到石虎万万不会杀掉弓真,就算不是料事如神的诸葛亮,也是周瑜之流了。” 向忠道:“主人常常说,做买卖的诀窍,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他做买卖的本事这般高,得力于察言辨色、料人奇准之力不少。” 其实金季子老奸巨猾,当然另有后路;纵是他料错了,王绝之与弓真送了命,他最多不过是另找一名运粮人而已,有何损失? 这一招王绝之自然也想到了,只是免得为难向忠这等下人,不致说破而已。他暗暗决定,见到金季子时,定会有教对方好受的招数。 王绝之道:“很好,很好,我骑这匹快马往孟州去,你们呢?” 向忠指着其余九名金甲武士,“大车之中,另外藏有十匹快马。我们将策马分从十个方向奔走,以分散石虎的注意。” 王绝之瞟向五十名车夫与大车,说道:“那他们呢?” 要知道石虎的目标不在人,而在车,只要能够截住大车,阻得羌人党获得粮秣,石虎便算大功告成,甚至巴不得王绝之快点逃掉。是以石虎一军的众矢之的,却是在于这五十辆大车,因此王绝之才有此一问。 向忠道:“他们将会策车狂奔,有多远跑多远,尽量引开石虎的追兵。” 王绝之面色猝变,一字字道:“你可知石虎的行事性格?他追到大车之后,发觉车内全是石头,将会如何?” 向忠答得极快:“这五十名车夫,无一能够活命,而且死得极惨!” 王绝之厉声道:“你既然明知这样,还要他们送死!” 向忠道:“他们此行,明知要死。这是他们每人收下五十两金子的代价,明码卖命,公平得很。” 王绝之怒不可遏,重重掴了向忠一巴掌,捆得他牙血直喷,怒道:“五十两金子,便要买起一条人命?” 向忠脸颊由红变青,由青变紫,高高肿起了一块。他呸声吐出了两颗血淋淋的臼齿,用手接住,面不改色道:“乱世之中,五十两金子有时甚至可收买到十条人命。” 王绝之狠狠盯着向忠,良久,方才从齿缝道出话来:“你,说,得,不,错。” 向忠又道:“他们如果没有五十两金子,自己和一家妻儿都得饿死。有了这五十两,虽然他们死了,妻儿却可活下去,如果你是他们,你选择哪一样?”他的目光带着嘲弄的神色,“你以为我们这样做,是仁慈还是残忍?这班车夫还当我们是大恩人哩!” 王绝之苦涩莫名,纵声长啸,飞身上马,绝尘而去,啸声凄苦切切,连连不绝。 向忠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这样的真人,生逢这样的乱世,怪不得要变成狂人了。” 第一章 九死一生浑闲事 华阳一所宅院,临于大河之前,形貌古拙。 宅畔挖了一条大沟,引水入宅,河水流进大如宝塔的水车。水车位于大冶炉之旁,车叶运转、鼓动风箱,冶炉火焰更猛,宅院氤氲白茫一片,难以视物。 金季子精赤着上身,穿着一条犊鼻,满头满身大汗淋漓,本来戴满身体的诸般金器:金冠、金项圈、金镯、金指环、金腰带、金靴统统不翼而飞,至于那一口金牙,因他紧闭的嘴唇,谁也瞧不见。 看见滚烫的金汁从冶炉流出,金季子露出笑容,像是亲眼看见亲生孩子出生的父亲。 还得再练七次,金汁里头的杂质才能尽除,成为十足纯金,可以铸成形状、锻造花纹。金季子手下造金人才虽多,但只有他本人才可以冶出、炼出、铸出、锻出完美无暇的金器出来。 因为世间绝没有人像他对金这样专注、这样忠心,忠心得像佛图澄对着他的佛、葛洪对着他的道,谢伯对着他的剑,那么的一心一意、一往无悔。 这时,一个人、一匹马,人似风、马如龙,人如龙、马似风,陡然而至,奔到金季子的身前,陡然而停。 马,是来自大宛的良种名驹,人,自然是王绝之。 金季子见到王绝之,满怀欢喜。他来华阳,本来就是为了等候王绝之。 他一脸堆笑,露出满口金牙:“哈哈哈,原来王公子除了轻功快绝,乘马也是快绝,我本以为你在午时之后方能赶到,谁知大清早你便到了。” 王绝之一言不发,飞身离马一而起,迎面一拳往金季子挥去。 金季子大吃一惊:“王公子,你干什么?”使出“分金手”,左右两臂顺起顺落,截住来拳,低步急退。 但是王绝之这一拳来势太急,金季子反应虽快,招数虽妙,毕竟还是挡之不住,一拳正正击中嘴巴,金季子精心铸练的金牙和着尊贵的鲜血喷出。 金季子的武功虽然比王绝之低上许多,本来也不至于一招便被打塌嘴巴,但是他作梦也想不到王绝之一人来到、二话不说,立时动手。这样一来,别说是动念挡架退手,连头脑也摸不着,已然中拳。 王绝之得势不饶人,乱拳打出,叠声喝道:“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这冷血无良的大财主、大恶霸!” 金季子中了一拳,痛得头昏脑胀,吓得心胆俱裂,一身气力消失得无影无踪,任由王绝之打得杀猪般的大叫。 东海金王富甲天下,手下高手岂会少了?见到主人受袭,纷纷扑出,最厉害的兵器、最狠毒的招数纷纷朝王绝之身上递了过去。 王绝之袍袖一拂,先来的四人只觉内力扑面,呼吸停窒,攻出的招式再不能递出半分。王绝之乘此空隙,正正反反再掴了金季子数十巴掌。 这时,一柄刀、一把剑、一根枪同时攻至。 刀、剑倒还罢了,那根枪招沉力雄,直夺王绝之小腹的大赫穴,正是临漳山、火齐坞的独门绝技“火齐枪法”。这一枪使得招拙藏繁,去势内力非同小可,尽得火齐枪法的精萃。 王绝之脚尖外撇,避开刀剑,左右跃进,喝道:“火齐枪法何足道哉,看我一招破除!”戟掌如刀削下,枪杆一分成二,掌心一翻,朝来人面上抹了一抹。 江湖谁人不知王绝之武功绝顶,这一抹下来,使枪那人哪里有命在?那人掩住面门,惨叫了几声,忽然发现自己还没有死去,脸上也没有什么痛楚,方才省悟:王绝之那一抹根本没使上内力! 高手一潮一潮的涌上,瞬息之间,王绝之击退了十一名高手。他见来袭高手越来越多,情知无法再殴打金季子下去,往后一跃,身形如炮弹飞出。 这记弹跳去势急如流星,给他撞到,哪还得了?众高手识得厉害,四散闪退,无人敢阻。 金季子爬起身来,摇摇欲坠,身旁侍从连忙扶着他。他骂道:“饭桶!” 腿功连发,蹴得身旁的人一个一个飞出,有的甚至发出喀喀的骨裂之声。 他的金牙给打脱了三颗,鲜血不住流出,除了鼻青目肿之外,全身都给王绝之打得红红青青、淤淤肿肿,痛楚难当。但他自然深知王绝之手下留情,没使出真力,否则一轮重掌打下来,非得把他打成一团肉酱不可,他又岂能安安稳稳的站在此地? 王绝之见到金季子的狼狈模样,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 金季子怒道:“你干嘛出手打我?” 若非对方是武功盖世的王绝之,若非他明知王绝之适才留了手,若非他有求于王绝之,以上三项只消少了任何一项,他早已遣令这里众高手一起涌上,把这个打得他一脸霉气的狂人千刀万剐了。 他,东海金王金季子,自从成名发达以来二十年,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 王绝之冷冷道:“我王绝之做的事情,从来不会向人解释。不过若然不告诉你,你这一生也不会服气。你可还记得那五十名车夫?” 金季子摸不着头脑:“什么车夫?” 他的牙齿崩缺,嘴巴破风,说话的声音又是含糊,又是古怪,极为可笑。 王绝之道:“就是你给了他们每人五十两、然后送他们去死的五十名车夫。你恃着几个臭钱,草菅人命,我就瞧不上眼,揍你一顿泄愤!” 金季子心道:那伙贱民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原来就该死!可是见到王绝之凶神恶煞的样子,哪里敢吭出半句话来? 王绝之道:“你是想说他们受你钱财,就得替你消灾、心甘情愿为你送命,对不对?”笑了一笑,淡淡道:“如果他们不是死得心甘情愿,刚才我便不是揍你一顿,而是把你砍成五十截,以祭他们在天之灵了。” 金季子又气又怒,心道:我操你这个狂人的五十代祖宗!为了这些死不足惜的贱民,你便来耍弄老子。如果有机会,老子不把你砍个五十截以祭我的金牙。我不姓金,跟你姓王,叫王季子!心中怒极,脸上却是不露声色,只是捧着金牙,重重呼痛。 王绝之道:“我愤已泄过,私事办完,再说公事。你要我押运的粮食大车,已经预备好了吗?” 金季子一直担心王绝之揍人泄愤之后,拍拍屁股便走,不再管押运粮食之事,此刻听他提了出来,方才放心,点头道:“一共是八十辆大车,正在路上等候,随时出发。” 王绝之忽然感到身后一股凛冽的杀气。只有第一流的高手、杀过无数的人,还得正要杀人的时候,才能发出这种逼人如剑的杀气。 他不假思索,冲天拔起,扭过身来,见到身后人的面貌,心下一凛:哦哦,原来是他,怪不得杀气如此旺盛! 他正欲劈掌而下,教训这位吓了他一跳的仁兄,忽然见到另一人突然阻在他的身前,身法快得有如鬼魅。 王绝之看清对方的容貌,一笑道:“如果我用武功胜你,不算英雄!”瞬息之间,身形转折七次。 他转了七次身法,那人一样转了七次,仍然拦在他身前,轻功之高,竟不在张宾之下。 王绝之自然知道,来人轻功虽高,武功却是远远不及自己,只需出掌驱逐,那人不得不退。可是琅琊狂人王绝之是何等执拗的一个人?要他出掌发招逐开来人,岂不是自承轻功不及? 这是他万万不会做的事。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肚腹微微鼓起,蓦地喷气而出,身子飞退向后,快胜闪电流星,正是易步易趋的绝招“夫子奔逸绝尘”。诀窍是以丹田喷出真气,加速去势,以气御轻功,的确是举世无双的身法绝学。 那人轻功虽高,却也相形见拙,与王绝之的距离拉远至六尺,况且王绝之是后退,他却是向前跑,这轻功比拚,始终是逊了一筹。 王绝之得意非凡:“伏飞鸟,我还是胜了你!”提气一冲,冲出了伏飞鸟的拦截。 等他冲出,一把大刀早在等着他,拦腰朝他劈去,持刀者正是刚才杀气旺盛那人。 王绝之对持刀者可不如对伏飞鸟那么客气,一拳击出,以硬破硬,大斩刀被他的掌风荡开,第二拳已到持刀者的胸口,持刀者无法再进招,只好回刀招架。 只一招之间,王绝之已转守为攻。 王绝之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轮到我进攻了了!” 攻势连续不断,一拳未中,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又是一拳,每拳均运足了内力,似乎他对持刀者心痛恶绝,立心不把对方打死,也得打个半死不活、受伤残废,方始罢休。 金季子连忙叫道:“伏飞鸟,快点拦住王公子!” 王绝之一拳正欲击中持刀者的胸膛,伏飞鸟的身子像一张纸般硬生生插进两人之间,身法诡奇莫测,果然不愧是以轻功闻名江湖的飞鸟坞坞主。 他不愿伤及伏飞鸟,然而这拳的气劲已发出了一半,却如何收力? 只见王绝之脸色蓦地转青,非但将余下一半的其力撤回,拳头竟然还能发出吸力,将已出的拳力也吸收回来,半点也伤不着伏飞鸟。 这招名为“亢龙有悔”,是王家易学神功最最难练的一招,却没有太大的用途——高手交战时,只会唯恐出招不够狠、内力不够强,唯恐对方不快死,哪有花上许许多多日日夜夜的苦练,换回一招撤回内力的功夫? 也只有王绝之这样执拗要强的人,方会花了整整一年时光去练这记既无聊、又无用的“亢龙有悔”。 王绝之出道多年,这次还是第一次用得着“亢龙有悔”,大笑道:“一年苦功,终于没有白费,果然好玩得要命!” 在场自然无人听得出这句话的含意,不过既然王绝之是琅琊狂人,说出一些疯疯癫癫的话、做出一些疯疯癫癫的事情,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伏飞鸟抱拳道:“多谢王公子手下留情。”一脸坦然。 他以为王绝之武功卓绝,撤回掌力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谁知内里大有乾坤,如非王绝之刚巧练成了“亢龙有悔”,他的一双脚已跨进鬼门关了。 金季子道:“王公子请住手。高先生和伏坞主是我重金礼聘回来,偕同公子此行,以为助拳的。他们得闻公子武功盖绝当代,难得一见,忍不住印证几招,以作请益而已。” 高先生就是持刀者。他叫高玉,是横行东北的一名独行大盗,好淫掳掠,无所不为。他奸过淫过掳过的人,从无活口,刀下杀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江湖中人无不对他切齿痛恨,欲杀之而甘心。只是他武功既高,人又机警,眼下当逢乱世,人人自保不暇,也无人制得了他。不过刚才若非伏飞鸟及时反身挡住,这位人人欲杀之而甘心的杀星已被王绝之一拳击碎五脏六腑。 王绝之冷冷道:“这种引证并不好玩。” 金季子居然也承认:“的确不好玩。凡是会致命的玩意,都不会太好玩的。只是王公子武功天下第一,怎会失手于高先生、伏坞主二人之下?这是大家深知不疑的。” 王绝之道:“不错不错,假如我连他们也打不过,又怎能将数十辆粮秣运到天水去?不如死掉算了。” 金季子默不作声,以示默认。 高玉冷冷道:“出手向你讨教,是我高玉的主意。我对金先生说,我向来独来独往,不会屈于任何的号令之下,金先生却要我受你节制,我说:‘嘿嘿,这可得王绝之的武功胜过我才成。如果他不如我,该当他听我的号令才对。’” 王绝之道:“如今你知道我的武功比你高了,要不要再打一场?” 高玉道:“不用了。大丈夫光明磊落,胜了就是胜了,败了就是败了,你的武功之高,系我生平仅见,佩服佩服。” 他杀人虽多,奸淫虽众,对于武功方面,倒还不失为一名汉子。 王绝之道:“如今你肯听我的号令?” 高玉道:“不错,你武功高,你是英雄,我高玉甘心为你差使!” 王绝之道:“我想你明白两件事。第一,武功高的人未必是英雄,英雄也未必一定懂得武功。像你这样的人,武功就算比轩辕龙还要高,也成不了英雄。” 高玉一生唯力是图,见到王绝之武功的神奇高绝,早就折服,此番虽是听到了逆耳之言,也不愿出言驳斥——如果换作由别人说出来,早就给他乱刀分尸了。 王绝之道:“第二,我的武功如果比不上你,你便不想听我的号令。然而你的武功既不如我,我又怎用得着你的帮忙?” 高玉听得呆住,但为王绝之气势所慑,答不上话来,低头道:“你既不用我帮忙,那就拉倒算了。” 王绝之问金季子道:“金先生,我有一事想请教。” 金季子说道:“请说。” 王绝之道:“高玉向来独来独往,为什么他为你效力?” 金季子迟疑着,这本该是他和高玉的协定,可是在王绝之坚定如铁的眼光下,却不由得不和盘托出来:“这阵子势道不好,豪宅巨户已给来来往往的军队杀得掳得干干净净,余下来的则家家户户联结成坞,共抗外敌,下手大不容易。所以嘛,高先生本来是‘上’草为寇,逍遥快活的,现在也不得不‘下’海当一当护院,以谋稻粱了。” 王绝之道:“你给了他什么好处?” 金季子道:“一千两金子。” 一千两金子虽然不是小数目,可是要使动高玉这样的高手为他卖命,而且干的还是如此危险的事,数目可就绝对不多,反而是少得可怜。可见得高玉的境况确实窘迫,金季子的压价也是压得太狠辣了。 高玉听见金季子连这个也透露了出来,脸上也落得尴尬的神色。只是对话的两人均是他不能得罪的人,如果出言截住他们的对话,更形小器,只得装作若无其事,任由两人讨论他的窘迫状况。 王绝之道:“一千两,你全数付给他了?” 金季子笑道:“当然不是,你看我像是这样的蠢人吗?他如果失手,我岂不是血本无归?” 王绝之左看右看,金季子虽然缺了几颗金牙,并且给他打得一脸霉气,顾盼之际,眼神仍露出狡猾精警的光芒。 他点头道:“你虽然是一名给打得鼻青目肿的倒楣鬼,却绝非一名蠢人。你只付了订金给他?” 金季子给王绝之揍了一顿,还出言揶揄,气炸了心肝,强行忍住怒气道:“不错,先付三成,事成后再付余下的七成。” 王绝之道:“先付三成,那是三百两金子罗!” 金季子道:“不错。” 王绝之道:“三百两金子,就是遭逢这个比金贵的乱世年头,也是一笔很不少的数目,足够十口之家舒舒服服的吃上一辈子了。” 金季子道:“不错。” 王绝之道:“那我便放心了。”反手一抓,捉住了高玉的脉门。 高玉惊道:“你,你干什么?”脉门受制,半边身子酸麻,什么气力也使不出来了。 王绝之叹道:“你跟我本是一路的人,此来是为了跟我并肩作战,在情在理,我无法杀你。只是我如不杀你,又怎对得住给你杀害的无数亡魂?我见你也还是一条汉子,今日便放你一条生路,但你以后再也不能害人了!” 他内力涌出,高玉只觉上身如遭火烧,下身如坠冰窖,寒热交煎,两股截然不同的内力在丹田相合相冲,痛不欲生,惨叫数声,便已晕了过去。 王绝之使出了睽卦的一招“上火下冰”,将高玉丹田内力折腾得半分不剩,方才松手。 金季子叹气道:“高先生武功高强,作为公子此行的开路先锋,不无助力,我才以重金邀他过来……” 王绝之冷冷道:“我可用不着这样的开路先锋。” 他何常不知,一人难以敌万,有高玉这样的高手作为臂助,对已大为有利,可是要他跟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高玉合作,倒宁愿战死算了。 金季子看着手下抬走了高玉,说道:“八十辆车大车,一共一百六十名车夫,轮流行车。这一百六十人,全部是身手矫捷的好手,上马能战、下马也能战,而且均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有他们同行,不啻一路精兵。” 王绝之道:“你居然有一路精兵,看来你的手下倒真不少。” 金季子道:“在乱世做商贾,跟官兵当贼差不了许多,没有一定的实力,怎做得了大买卖?” 拿着掉了的牙齿,犹自疼痛难当,心道:若非我吩咐了手下放你进来,就是以你的身手,也未必能够闯进这里。真是失策! 王绝之见到金季子摸着嘴巴,心里偷笑,忽然见到了一条狗。 这狗是一条寻常的黄狗,没有任何特异之处。这种狗的肉质最美,远胜世间诸狗,王绝之也不知吃过多少回了。然而这狗似乎一点也不怕王绝之吃掉它,走到王绝之的脚下,一边乱吠,一边乱嗅。 金季子道:“这条狗叫皇甫一绝,也是我专诚请来助你一臂之力的。” 王绝之怪叫起来:“皇甫一绝?” 若非他见到金季子一脸严肃,不像说笑的样子,早就把这条乱吠乱嗅的“皇甫一绝”一脚踢到九霄云外了。 金季子道:“不错,皇甫先生跟尊驾的名字一样,也有一个‘绝’字。” 王绝之叹气道:“我的‘绝之’不算绝,这条狗居然叫作‘一绝’,才真的是绝不可言。” 忽听得一名女子道:“这名字是我取的,你认为取得不好?” 只见这女子面如美玉,目似明星,随随便便挽一个高髻,身上随随便穿一件白色长袍,随随便使用一根带子扎住,隐约可见里面什么也没穿,只消拉开带子,便纤毫毕现。她却是毫不在乎,随随便便的踢哒着鞋子,走到王绝之的身前。 她的肩头赫然站一支纯白色的老鹰,老鹰顾盼间神骏异常,一双鹰爪深深陷进了女子的肩头,隐约见到长袍下被抓的鲜血,女子却是似乎毫不觉疼。 王绝之见到女子,瞧了她足足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论谁见到这样的女子,都会说不出话来。 女子说话的语音温柔得像雪花,语气却比王绝之还要坚定强硬:“皇甫一绝的鼻子天下无双无对,这就是它的一绝。” 金季子拍手道:“英绝眼力最精,皇甫一绝鼻子最灵,绝无艳驯兽之技举世第一,是为‘鸟、兽、人三绝’。王公子得他们相助,此行必事半功倍。” 王绝之道:“原来姑娘叫绝无艳。” 皇甫一绝见到绝无艳,再也不睬王绝之,走到她的身后厮厮磨磨,显得极是亲热。 绝无艳道:“英绝和皇甫一绝负责为我们探路,看看前路有没有埋伏。” 王绝之不得不承认,用一支鹰和一条狗代替人来探路,的确是一条高明的计策。无论如何,鹰能见到的、狗能嗅到的,总比人所能知道的为多。 他喃喃道:“鹰的肉太韧,人家的兴趣不大,倒还罢了。这条狗味道太好,恐怕探路不成,反而给人烹了下来补身。” 绝无艳说:“皇甫的武功很好,不会给人烹掉的。” 王绝之听得目瞪口呆,傻了,“这条狗也懂武功?” 绝无艳道:“轻功倒还可以,练内功时,皇甫总是静不下来,那就差了一点,功力比不上英绝那么精纯。” 王绝之拍着额头道:“傻子,我以为我傻,居然有人比我还要傻上十倍百倍。”定一定神,才道:“你的鹰眼力第一,你的狗嗅力第一,你呢,你又有什么第一?莫非是耳力?” 绝无艳道:“说得好,我正打算多养一支耳力第一的编幅。” 王艳之道:“你既然不是蝙蝠,那你的一绝究竟是什么?” 绝无艳淡淡道:“我也什么了不起,不过皇甫和英绝的话,只有我才听得懂,皇甫和英绝亦只肯听我一人的话。” 王绝之道:“‘公治长,公治长,南山有支羊,你吃肉,我吃肠’,你有公治长的本事,已经十分了不起了。” 绝无艳道:“那我够资格跟你一起上路吧?你不会像对付高玉那样对付我?” 王绝之赶紧道:“不会,决计不会。不过我还有一事相询。” 绝无艳道:“王公子还有何赐教?尽管请问不妨。” 王绝之道:“这些鸽子有何奇技?是懂得高深武功,还是眼耳口舌鼻心有过人之处?” 他指的绝无艳身旁的两笼鸽子,每笼装有十支,一共是二十支。 绝无艳摇头道:“统统不是,这些不是我养的。” 金季子插口道:“这些鸽子是我给你们的。” 王绝之拍掌笑道:“金先生真是有心人,定是恐防我们途中嘴馋,故意留这一群鸽子给我们,红烧鸽子,确是世间美味。” 金季子轻咳数声,忽然问道:“王公子,你可知你运着这批粮食,有什么人是欲除你而甘心的?” 王绝之眨眨眼道:“你倒说来听听。” 金季子道:“石勒麾下七大将军的孔苌、支雄分率五万精兵,将天水包围得水泄不入。如果他们知道有人运送粮食援助迷小剑,至少分出两、三万军队来对付你。” 王绝之耸耸肩道:“这个我早就预料到了。你还忘了提石虎,他发觉我使了一招金蝉脱壳,不衔尾追来才怪。” 金季子道:“迷小剑一伙人意欲成立羌人之国,是胡人汉人的公敌。为了将他歼灭,杀胡世家和石勒也尽释前嫌,一起参与此役。单就在天水,杀胡世家已驻了一霸三雄十一友,可说是精英尽出。如果给他们知道你去救援迷小剑,恐怕杀胡世家也顾不得你是汉人,尽倾高手也得将你杀灭。” 王绝之道:“还有没有?” 金季子一口气道:“除了杀胡世家之外,鲜卑的慕容、字文、拓跋、段四大族亦尽倾高手,据说李雄也派了人来,誓杀迷小剑而甘心。江左的司马氏则由祖逖亲自率领七十七名高手到来,其中还有许多人是王、谢两家的子弟。” 北方乃是刘聪的地头,是以司马氏、李雄、鲜卑四族、杀胡世家均无法遣派军队进攻羌人党,只能派高手前来合夹。 王绝之听了一大堆高手的名字,却毫无害怕之心——世上根本没有令他害怕的事情。他道:“我问你这几支鸽子是不是用作红烧的,你倒罗哩罗唆的喋喋不休,述说什么高手沿途找我晦气,难道不觉得答非所问吗?” 金季子道:“此行奇险无比。这两笼鸽子均经训练,一笼飞回来,一笼飞到天水,如果你通上了危险,可以放出鸽子,向我或迷小剑任何一方求援。” 王绝之大笑道:“迷小到此刻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救我?如果遇上了连我也不敌的危险,凭你这副德行,焉能救得了我?这两笼鸽子,看来还是红烧最妙!” 大笑声中,王绝之偕同八十辆大车、一百六十名好手车夫、一名轻功高手、一个女人、一条狗、一支老鹰、二十支鸽子,浩浩荡荡的往天水而去。 金季子目光远送王绝之离开,手里还握着三颗血淋淋的金牙,眉毛拧成一团,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他的亲信唐阿訇道:“主人,这王绝之如此辱你,难道你便放他轻易离开?” 金季子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我不是放他走,而是放他走进鬼门关。” 第二章 快刀和汤 不是吹牛,王绝之出道以来,只有他盯别人的梢,从来没有人盯过他的梢——他的轻功这样高,谁盯得了他的梢? 可是如今他领着八十辆大车,犹如拖着八十块又大又笨重的绊脚石,再也没有更容易被盯上的目标了。 他们在出发的第二天,就给盯上了。 盯梢的一共有四拔人。 第一拔只有一个人。那是一名老得头发眉毛和胡子牙齿统统掉落一干二净的老人,额上的皱纹多得几乎到了头顶心,谁也猜不出他的年龄——因为谁也没有见过像他这么老的人。 王绝之总觉得老人有点眼熟,不知从何处见过。谁都知道王绝之记性超群,否则也练不成一身绝世睥睨的武功,况且这样老的人,只消见过一次,是决计不会忘记的。偏偏王绝之却半点也想不起来。 老人虽老,身手却是半点也不老,四拔人之中,倒以他的身手最为矫捷。 王绝之一伙人不停行军十二个时辰,轮流在车内休息,老人却一身甲胃武装,健步如飞,连鸠杖也不用,连跑十二个时辰,精神却半点倦容也见不着。 第二拔是两名妙龄少女,长得一模一样,一看就知是双生姊妹。王绝之对她们的兴趣最大,多次从车后仔细查看过她们的容貌,发觉一姝颊下有一颗小痣,另一姝则没有,这便是两女面目唯一的分别。 至于她们的发髻服式,相差可就大了。一个梳着凌云髻,一个梳着随云髻;一个额贴鎏金花黄,一个耳挂珍珠耳环;一个衣裳杂裾垂膝,赶车时下罢飘带,翩然若似仙子,一个被服褂裳,赶车时阳光掩映衣衫,曜耀目光,有如游龙乘云。衣饰争妍斗丽可说是难分轩轾。 两女也雇了大车,轮流赶车、轮流休息,赶车时还不忘取出荔枝、槟榔、桑椹、石榴、薄桃、柑桔诸零食来吃,看她们优闲的神态,活像出门郊游的名门淑女,哪里有半分盯梢的模样? 第三拔是一个人,也是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五个人——这一天来,已经换了五次人。先是乞丐,再是儒生,跟着是农民、道士,此刻跟着王绝之的,却是一名奴仆装束的少年。 盯梢的四拔人之中,似乎以他们最是认真,也最是偷偷摸摸——其余的三拔人,简直盯得光明正大,简直唯恐王绝之不知道似的。 第四拔的人数最多,前面三拔加起来也不及他们的零头:一共有三十九人,但都身穿劲装,剑在腰、弓在背,个个骑着快马,就算是盲人,也听得出他们来意不善。 王绝之坐在最大的一辆车里头,用最舒适的姿势躺着,品着茗茶,眯着眼,赞叹道:“好菜好茶,想不到金季子如此体贴,大车之中也预备了如此好茶,真是待我不薄。前天那顿拳,似乎打得太重手了,如今想来,倒真的应该留一点力才是。” 琅琊王家来自北方,北方人向来不习惯品茗,南下江左之后,依然不懂茶道。然而王绝之从小不羁狂傲,吃喝玩乐无不精通,早在他十三岁初下江南时,已爱上品茗这玩意了。 伏飞鸟身轻如燕,飘进了王绝之的大车,问道:“王公子,我们何时下手?” 王绝之愕然道:“下什么手?” 伏飞鸟道:“下手把那四技人马杀个片甲不留啊!” 王绝之品了一口茶,悠悠道:“我们相处无事,这样很好啊,为什么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伏飞鸟不知王绝之是真的不明,还是装傻,急道:“这四拔人跟踪了我们整整一天一夜,绝非善意,我们若不先发制人,给他们先一步下手,恐怕便会落了下风。” 王绝之道:“你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怎知他们来意非善?或许他们只想河水不犯非水,跟我们和和平平、快快乐乐的一起上路哩?” 伏飞鸟为之气结,竭力解释道:“王公子,这四拔人大有可能是石勒的人马,也有可能是杀胡世家、李雄、祖逖、慕容、段匹单、拓拔猗卢、文莫圭派来的高手,他们跟踪我们,意味咱们行藏已露,情况大是危险,若然不把他们尽早铲除,后患无穷。” 王绝之懒洋洋道:“咱们既然行藏已露,还杀他们干什么?” 伏飞鸟愣了一愣,大声道:“这些人随时会下手来攻击我们,先发制人,才是用兵的上策。” 王绝之道:“他们跟踪我们这么久了,如果要动手,早就动了多时,何用等到如今?” 伏飞鸟张口结舌,无话可驳。 忽听得马蹄达达急响,三十九匹快马越过八十辆大车,回转马来,成一字排开,拦住来路,车队前无去路,唯有停下。 伏飞鸟顿足道:“早说过要先发制人,现在反给人家先动手了。”如一支燕子般,飘出车外。 为首的汉子是一名昂藏八尺的匈奴人,高鼻深目,容貌极是威风,戟起佩刀虚指,大声道:“谁是你们的首领,快叫他出来!” 伏飞鸟身形一展,擒贼先擒王,正欲捉住为首汉子,猛地发觉身子不能移动半分,却是给人捏住了脉门。 捏住他脉门的却是王绝之。不知何时,他也已跳出了车外,打着呵欠,说道:“这些大车都是我的。英雄高姓大名,有何赐教?” 汉子恶狠狠道:“咱们就是横行无忌的太行一窝贼。大爷正是他们的首领、江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的铁拳神刀俏郎君江七斤,你听过我的大名没有?” 王绝之差点失笑:“你这副样子也叫作俏郎君,由此看来,你的铁拳神刀所谓的‘铁’和‘神’,只怕也是跟你的‘俏’差不多的货色。” 江七斤瞪眼道:“你在说什么?” 王绝之赶紧道:“没,没说什么,我不过说,在下孤陋寡闻,没有听过大爷的名字。” 江七斤呵呵大笑:“你连大爷的名字也没有听过,真的不是江湖中人了!” 此言一出,身后群贼哄堂大笑起来。 老实说,王绝之闯荡江湖多年,阅历甚广,倒是真的从没听过太行一窝贼和铁拳神刀悄郎君的名字,说道:“阁下是太行一窝贼,这里既不是太行山,为何居然碰到阁下?” 江七斤忽然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石虎身旁有老虎?” 王绝之道:“没有。” 江七斤道:“石虎的身边既然没有老虎,太行一窝贼自然可以不在太行山出没了。” 王绝之禁不住莞尔,点头道:“这也倒也有道理。” 江七斤道:“这些车子装的是什么货物?” 王绝之实话实话:“都是些粮食杂物之类。” 江七斤道:“大爷见你如此顺从,给你一点便宜,你带着十辆车子走路,余下的,便当是留给大爷的买路钱吧。” 王绝之苦着脸道:“这些车子是我替人保管的,只怕不能留给大爷。” 江七斤瞪眼道:“你不给,我便把你的人一古脑儿宰光了!” 王绝之道:“你就算把我们宰光了,也不能给。因为……” 江七斤道:“因为什么——”话没说完,咽喉已被割断,好快的出手! 王绝之反倒呆了,出手的并不是他。他本拟戏弄江七斤一番,然后露一手神功,把他们吓走,谁知还未动手,已有人“为他”杀死了江七斤。 出手的也不是伏飞鸟、绝无艳,而是那名老人! 老人使一把奇薄如纸的短刀,杀入群盗之中,运刀如飞,每出一刀,必有一人倒下,刀法之高,委实骇人听闻。 转眼之间,群贼死了十七、八人,吓得四散奔逃。 老人沉声道:“一个也逃不了!”脱手飞出短刀,喀嚓喀嚓喀嚓,切开了三人的脖子,短刀直飞向第四人。群贼策马奔走,四散追逃,却也逃不开他的飞刀夺命。 他掷出短刀,出招不停,掌劈脚踢,又有三人死于他的手下。 群贼见他杀得凶狠,其中一人心知逃不掉,索性拉马奔向老人,拉起僵绳,马颈仰起,前足立起,便要蹴碎老人的头颅。 那贼突然脸颊溅上数滴,却是马血。老人的掌刀穿过马颈,铲到那贼的面门,忽然硬生生顿住。 王绝之不知何时,到了老人身前,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虚点老人脉门,老人只须掌刀再进一寸,脉门便得撞上王绝之的指头,是以老人不得不止住掌势,幸好他的内力到了收发由心之境界,撤回招数,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那贼逃过大难,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跳下死马背,飞也似的逃跑开去。 王绝之拾起短刀,刀尖向已,递回给老人。他在截住老人掌刀之前,先截获了短刀,否则以短刀的急劲势道,至少得再杀五、六个人,最后再一个大回转,回到老人手上。 老人道:“江湖传言,琅琊狂人王绝之的脾气比石头还要硬,心肠比豆腐还要软,果然不错。这班小毛贼拦路截劫于你,你居然还要保住他们的性命。”撤回掌刀,接过短刀。 王绝之道:“我不明白。” 老人道:“你不明白什么?” 王绝之道:“你跟踪我,我明白;你要杀我,我也明白。可是你为什么出手助我击退这班毛贼?” 老人咧嘴笑道:“这班毛贼的武功稀松平常,买盐不咸,买糖不甜,既杀不了你,白白阻了老夫的光阴,你说该不该死?” 王绝之叹了口气,说道:“和坞主,你要为儿子报仇,这便来吧。” 这老人赫然是江右连横坞的老坞主和汤。当今时世大乱,官兵与盗匪不分,百姓无以自保,遂纷纷筑起保坞,抵官抗贼。当今江湖群坞之中,以江右连横坞势力最大,连合了江右二十三个大坞,相互呼应攻守,集结军民四十七万余人,自成一国,既不投胡、也不联晋,独善其身,王敦、祖逖多番邀他们共战胡虏,也是不果。 和汤便是手创江右连横坞的和坞坞主,快刀之狠之速,一步杀十人,八十年前已享誉武林,当真是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如今年岁虽已过百,刀法其快大减,然而功力更纯,观乎刚才一战,已知他雄风仍在,不减当年! 一年前,王绝之手刃了和汤的小儿子和攻,自此之后,和汤上天入地,到处追寻王绝之报仇,可是王绝之行迹飘忽,直到今时,他方才找到了王绝之。 和汤嘿嘿道:“攻儿作恶多端,死在你的手上,也是罪有应得。只是老夫为人父亲,心痛爱儿之死,却不得不杀你,以慰他的在天之灵。” 王绝之道:“我明白。” 他要杀石勒,岂非也是为着同样原因?他父亲王衍手握权柄,误尽苍生,本来是死有余辜,但是他为人子者,不杀石勒为父报仇,就是不孝! 和汤道:“但是今日我不杀你。” 王绝之道:“哦?” 和汤道:“我不杀你,因为你的武功比我高出太多,我杀不了你。”他说的确是实话。 王绝之道:“江右连横坞高手众多,单是你的四名儿子、十名孙儿、四十六名曾孙,至少有二十人的武功可以臻身一流高手之列,如果一起上来,保险我死无葬身之地。” 和汤叹道:“攻儿恶贯满盈,他们个个额手称快,感激你差点来不及,哪会答应找你报复?只有我这老头子,心疼于爱儿被杀,方会巴望着找你报仇啊!” 王绝之道:“嘿嘿,那你来干什么?” 和汤咧嘴笑道:“我查知,你此行是要运送粮食给迷小剑,是不是?” 王绝之苦笑道:“连你也知道了。看来江湖之中,真的全无秘密可言!” 和汤道:“别忘记我曾经是江右连横坞的坞主,如今虽因年老而退位让贤,江湖上的眼线还有不少的。” 王绝之道:“杀胡世家、石勒、祖逖的眼线,恐怕也不会在你之下。” 和汤一拍大腿,大声道:“正是如此!你为金季子顶上了这个黑锅,此行必死无疑。我跟在你的后面,看着你给各方而来的高手围攻而死,还可以捡你的尸身——就算你的尸身不全,总可捡得一块半块——去祭攻儿在天之灵,也算是给他一个好交代。” 王绝之道:“就算那些人杀不了我,一战再战之下,不免两败俱伤,你便可大收渔人之利,趁我受伤,取我性命。” 和汤拊掌大笑道:“举一反三,孺子可教!” 王绝之悠然道:“难道我不懂得先杀了渔人,渔人死了,又如何得利?” 和汤道:“你不会杀我的。” 王绝之道:“为什么?” 和汤傲然道:“我是江右连横坞的手创人,当今坞主和玫是我的儿子,如果你杀了我,整个江右连横坞四十七万人跟你誓不两立,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杀你为我报仇。你敢杀我吗?” 王绝之淡淡道:“我连石勒和杀胡世家也敢得罪,难道会怕了区区江右连横坞吗?我今日便把你宰掉,首级送回连横坞,看看我敢不敢?” 和汤怔住,冷汗涔涔流下,忽又大声道:“老夫今年一百有九,你的狂傲天下闻名,必然不会以少凌老,杀了我这位老人的,对不对?” 王绝之道:“我是琅琊狂人,是一名疯子,一名疯子发起疯来,不管你是老人小孩、女人孕妇,也是照杀无误,对吗?” 和汤面如死灰,大声喝道:“王绝之,你要杀我,这便来吧!我武功虽不及你,还可跟你一拚!”短刀递出,像切肉一般切向王绝之。 王绝之退后数步,三指成鹰爪之形,斜势划向和汤的脉门。然而和汤的短刀比他的手指快了一步,堪堪避过了这记精妙的接掌抓法。 和汤情知武功不及对方,一招不守,拚死抢攻,就算杀不了王绝之,把他砍个重伤,或者砍下一手一足之类,也算是为儿子报了仇了。 王绝之面对刀却是只守不攻,凝神观看刀招来势,心下赞叹:无怪乎和家快刀名誉江右,每一招、每一式皆是简单朴素,所有花巧招式尽除,连破空的方位路程,也是走至最短,怪不得刀招可以使得如此之快! 再看数十把,又有了新的领悟:老头子这把刀既薄且短,破空最少,对于刀法之快大大有利。若然接上一柄较重的长刀,刀劲虽然较大,其快始终有所不及了。 又想:这短刀薄而不脆、刚中带韧,也是一柄上好宝刀。寻常短刀纵是铸造得轻薄有余,快是够快了,与人兵器相交,却是一碰使断,也没有多大作为。 这时他对于和汤刀法大致了然,晓得了三、四分,情知要将三、四分提升至五、六分,非得再过上数万招、耗上三、五、七天不可;要想明白七、八分,更非亲睹和家刀谱不能达致;要想将这套精微奥妙的刀法明白到九分十分,更必须十多年修练,不能睹其真义。 王绝之长啸一声,脚踏九卦方位,双掌左右连出不断,每一掌均是使得轰轰发发,内力十足,和汤的刀势给荡得东歪西倒。 和汤受挫,却是不屈不挠,横切十九刀,一刀比一刀快,自上而下将王绝之由眉心削至脚踝。 王绝之双手不停,或挡或抓、或拍或弹,将十九刀消解于无形,短刀断成两截。 这样一来,和汤没有了使得称手的快刀,武功势必大打折扣,况且王绝之对他的武功大致明了,便是以后另遇强敌时,和汤上前来攻,也已不惧。 王绝之一弹得手,退后七丈,问道:“和坞主,我再三想清楚,决定不杀你了。你还打不打下去?” 和汤捧着断刀,情知武功跟对方相差太远,再打下去,也是枉然,咬牙切齿道:“老夫还是要跟着你,看你怎样被敌人撕成一条条、一段段!” 王绝之道:“随便。” 八十辆马车超过和汤,谁也没再看上和汤半眼。 第三章 叔侄殊死战 斜月沉沉,一黑万里,到了晚上,赶路的马车也走得慢了起来,似是担心黑夜之中,踏错了脚步,又似担心密密麻麻的蹄声,吵破了蝉鸣夜更幽的黑暗。 绝无艳跃进王绝之的车厢,放下了竹帘,不发出半点声响。 王绝之正襟而坐,面前小几摆放了两杯茗茶,好像预知绝无艳深夜到来,说道:“绝姑娘辛苦了,请用茶。”袍袖一拂,茶杯平平送到绝无艳的身前。 绝无艳喝了一口,皱眉道:“好苦。”放了茶杯,不再喝。 王绝之道:“喝茶之道,正是在于领略其苦。吃苦后生的甘甜,又岂是寻常甘甜之物可经比拟?” 绝无艳细心咀嚼这句话,再度拎起茶杯,呷光余下的茶,果然觉得舌头徐徐生津,苦涩渐去、甜意渐生,滋味美不可言。 王绝之看见她的模样,微微一笑,浅浅的品了一口茶,让茶涩包围舌头,慢慢品赏其中苦味。 绝无艳道:“皇甫跟踪那道士,一直跟到一座荒山,那里聚集了很多人,有男有女。” 王绝之问道:“他们大约有多少人?有没有一百人?荒山距离这里有多远?他们懂不懂得武功?” 绝无艳白了王绝之一眼:“你真的以为皇甫是人?你以为它懂得数人头,也懂得看人懂不懂武功?” 王绝之先是不明,继而大笑:“对对对,是我错了,对不起之至。” 绝无艳道:“那荒山与此相距大约一百里……” 王绝之奇道:“你怎知道的?难道皇甫不懂得数人头,却懂得计算距离?” 绝无艳冷冷道:“它虽然不懂得计算,但我懂。皇甫跟踪道士一来一回,用了十个时辰,计算它的脚程,不就得出了答案。” 王绝之沉吟道:“这里是太行山边境,是战场必争之地,四处杳无人烟,他们把巢穴设在山里,有何目的?依你的说法,他们人数不少……” 绝无艳道:“从一到三,皇甫是懂得算的。皇甫一共说了十多遍三,意即是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想来不会少于五十人。” 王绝之道:“对呀,五十人的吃喝粮水,不在少数,这里方圆百里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单是张罗粮水,也是头疼万分。把巢穴设于此地,到底有何作为?” 绝无艳道:“依我看来,他们并不是把巢穴设在荒山。” 王绝之道:“哦?” 绝无艳道:“你还不明白?他们本来是一伙人吊着你的,不过为免太过碍眼,只派一人来盯梢,然后全部人马远远跟在百里开外,以为这便神不知鬼不觉了。” 王绝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快叫皇甫继续盯着他们……” 绝无艳打断他道:“皇甫跑了一天一夜,疲卷得很,早已睡了。它是捱不得苦的,少睡一点,鼻子就不灵了。” 王绝之跺足道:“这伙人不知是何来历,皇甫不再看牢他们,假如他们乘夜突袭,咱们没警觉戒备,那就麻烦了。” 他在伏飞鸟面前装作满不在乎,其实胸有成竹。他早知和汤和太行山群贼的身分,另一拔人来路不明,便暗中嘱咐绝无艳派遣皇甫一绝去行探。 至于那两名少女,年纪尚轻,武功谅来高不到哪里去,倒是不用担心。 绝无艳道:“我已派英绝紧紧盯着那伙人,一见什么晃动,立刻就会飞来告知。它来回百里,用不了一顿饭的时候,比你施展轻功还要快得多。” 她也是看似漫不经心,实际早把一切事情安排得妥妥贴贴,原来也是一名厉害角色。 王绝之承认:“快得多了,连比也没有得比。” 绝无艳道:“这样的安排,公子满意了?” 王绝之笑道:“太满意了。今晚我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明天拂晓我亲自出动,摸摸那伙人的虚实。” 绝无艳道:“你走了,如果有人乘机来袭……” 王绝之道:“第一,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我不在车内。第二,对付寻常的毛贼,伏飞鸟、你加上一百六十名好手,足可应付有余,和汤也会帮手应付。” 绝无艳难以置信:“他?” 王绝之淡淡道:“他必须设法保住这些粮物,才有机会杀得了我。如果我连这些累赘害人之物也不在身边,逍遥四海,他更无法杀得了我。” 绝无艳道:“有道理。” 王绝之道:“第三,英绝居高临下,方圆百里有无敌人埋伏,一目了然。如果有人,英绝飞来通知我,也是弹指间的事。以我的轻功,赶回来与你们会会,想来总比敌人来到快上一步。” 绝无艳道:“有道理。” 王绝之道:“你还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绝无艳道:“没有了。” 王绝之道:“那你休息吧。明天我出发后,这里还得由清醒的你来主持大局。” 绝无艳摇头道:“我不走。”解下了衣带。 解下了腰带,衣襟就敞开。她内里什么都没穿,光滑得像初生的婴儿。当然也有一两处跟初生婴儿不同模样的部位……这些部位,恰好就是最最诱人的部位! 绝无艳卸下长衣,说道:“怎么了,你不脱衣服?” 王绝之叹声道:“好,你想怎样?” 饶是他一身武功,此刻软得半分气力也用不上来——当然身上也有紧得像铁的部位。 绝无艳道:“有一种事,我需要,相信你也需要……如果你不需要,我可以走。” 一切发生得很自然,很顺理成章,没有激情,没有轻怜蜜爱,绝无艳甚至没有哼出一丝声音,只是默默的动着。 王绝之当然不是处子,但他从来没有这样被动过。他像是坐在一条小舟上,随波逐流,漂漂浮浮、晃晃荡荡,像是一直晃上半天,上了云端仙境。 在至乐的爆发之后,王绝之昏沉沉,不知不觉坠进了梦乡。 王绝之醒来时,发现绝无艳已然不在,只觉一阵迷茫,不知刚才发生的快乐事是幻是真——当然,他摸摸身体的某部位,即知道不是梦境。 他喃喃道:“我行我道,不理俗世眼光,真是一名奇女子。说我王绝之狂,她比我更狂十倍!” 暗黑之中,忽然见到竹帘晃动,一名裸女钻进车内,投入他的怀中。 王绝之心想,她又回来了? 绝无艳的身体奇热似烫,嘤咛道:“你也脱了衣服,是早知我来找你吗?” 指尖轻轻拂着王绝之的胸膛,越拂越下,越拂越下…… 王绝之的身体突然僵硬——是冰冷的那种僵硬,不是先前火热的那种僵硬——陡地抓住裸女的腕骨,问道:“你是谁?” 裸女的指尖差点到达王绝之的小腹,翘起嘴道:“怎么了,你脱光了衣服等着我,此刻才问我是谁?” 不用她回答,王绝之也看出了她的身分:赫然是跟踪他的两名少女之一,是有痣的那一个! 王绝之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刚才他是梦中乍醒,一时瞧不清黑暗中的物事,此刻给少女一“吓”,却已回复清醒,车内虽是暗不见光,他却明察秋毫,少女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少女柔声道:“人家的心事,莫非你还不明白?你是琅琊狂人,天下第一名土,我在家中一直仰慕你,今番离家出走,就是为了丝萝托付乔木,从今以后跟着你,浪迹天涯,你到哪里我到哪里……” 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细不可闻,柔软光滑的身躯只是紧紧贴着王绝之。 王绝之轻轻把她推开,正容道:“小姐……” 少女低声道:“我叫小瑰,我的家人都这样叫我。” 王绝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小瑰姑娘,你听我说,你是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突然一人飞身进来,直往王绝之扑去。 王绝之却是动也不动,来人的对象并不是他。 来人两巴掌掴往少女,少女侧头避过,飞脚伸出,直夺来人的小腹,出招狠辣之极。 王绝之是武学的大行家,单单看了每人使出一招,心道:“两巴掌是庄周梦蝶,双飞拍翼;侧头是凤凰点头,飞脚则是蝎尾螫人。那是金泉山南枕溪林家坞的武功。”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少女的孪生姊妹。她轻轻巧巧,避过小瑰的蝎子腿,骂道:“死丫头,早说好了谁也不先,谁也不后,大家明儿一并上来找他,你竟然瞒着我,先来与他幽会,岂不是要扒姊妹的头牌来着?” 口中说话,手上不停,接连使出了七招,招招夺命,似乎不惜将至亲的妹妹毙于手下。 小瑰冷笑道:“大瑰,你跟我一起长大,难道不知我的脾性?别的东西可以跟你分享,但是丈夫怎能跟你分享,要我把王公子分一半给你,更是休想!你给我骗倒了,那只是你愚蠢而已。” 两人所学招式完全相同,交手之际,宛如练招,你来我往,煞是好看。 她们功力悉敌,兼且熟知对方武功来路,出招虽然狠辣,却是谁也伤不到谁。 王绝之道:“你们是林坞的闺女?林素是你们的什么人?” 他口中的林素,正是林家坞的坞主,以蝶梦掌、蝎尾腿驰名中原武林,功力精纯,自然远在二姝之上。 情人问话,分外精神,林小瑰抢着答道:“公子好眼力,林素就是我们的爹爹。” 林大瑰冷冷道:“爹爹才不会认你这位不知廉耻的女儿。光脱脱着身子,走来找男人,林家的面子都给你丢光了。” 林小瑰反斥道:“难道你不想这样做?只是你妒我先行一步,才倒过头来骂我吧。如果你说我不知廉耻,你也是不知廉耻了。” 两人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又过了三、二十招,蝶梦掌、蝎尾腿均是小巧腾挪的功夫,车厢虽然狭小,两人将招式使将开来,却是不感窒碍,一招一式打得头头是道,连王绝之的身体也没沾着半点。 王绝之笑道:“好了,玩完了没有?”箕臂张开,双手一阵乱抓,竟能以双手抓住两女的四腕两腿。 两女手脚受制,再也打不成架,又气又急,同声道:“你抓着我的脚干嘛?快放开我!”声音语气如出一辙,果然是孪生姐妹。 王绝之忍住笑容,正待说话,忽然面色一变。 他听到了一阵轻功急速奔来的声音,这轻功落地无声,身法轻得像一阵风,只有他王绝之这样的绝顶高手,才听得见。 王绝之再也没空跟二姝纠缠,赶忙穿上袍子裤子,掀开竹帘,身形一纵,跃出车外。 来人本已来到车前,打算掀开帘进入,王绝之这一跃出车,刚好拦住他,免得他观得帘内春光。 此人正是伏飞鸟。他喘着气道:“王公子,前面有五骑快马,急速奔来,来人身手矫捷,控马如驯羊,显然武功极高。我看他们来意不善,可要预备应战了。” 皇甫一绝和英绝去了侦查跟踪那一伙人,王绝之便派了伏飞鸟往前探路。 伏飞鸟赶回来时虽然气喘吁吁,但是终究跑得比快马还要快,比对方先到一步,赶来通知王绝之戒备,轻功之高,也足以傲视武林了。金季子收买他来帮助王绝之、王绝之派他作前哨刺探前路,都是找对人了。 王绝之道:“你可知道来者是谁?” 伏飞鸟摇头道:“他们我一个也不认得。一共四男一女,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岁……” 王绝之截住他的话:“你不用说下去了。” 伏飞鸟奇道:“为什么?” 王绝之笑道:“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 伏飞鸟也听到了,蹄声大作,对方来得比他预计中还要快! 王绝之抢上前去,迎住五人。 这五人伏飞鸟虽是一个也不认得,王绝之却是每一个都认得,尤其是为首者,他认得此人至少有二十年了——王璞! 王璞身后跟着四人,三男一女:大力神申新、贝谷耕夫白戈斗、虎魄剑常西岳、槟榔女菩萨柳嫂嫂,均是杀胡十七友的人马。 王绝之道:“二十二叔,你是来杀我的?” 王璞懒洋洋道:“绝之侄武功盖世,我怎杀得了你?更何况,你是我的好侄儿,我也舍不得杀你了。不妨告诉你我的如意算盘:由我来绊着你,四位好伙伴则分头杀光所有的人,烧光所有的粮草大车,那我们便算功德圆满,拍拍屁股走路了。” 王绝之哈哈笑道:“你倒试试看。” 他笑得虽然欢畅,其实暗暗叫苦。 王璞和杀胡四友虽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真要打起来,纵是以一敌五,他也是半点不惧。可是这里芸芸诸人,只怕无人敌得住申新、白戈斗、常西岳、柳嫂嫂任何一人。不要说给他们杀了个全军覆没,就是死掉三、五十人,等于死了三、五十名车夫,余下的路程也不知找谁去赶车了。 王璞冷冷道:“动手,不要让他们有放箭之机!” 要知他们五人站成一排,站在王绝之的对面,若给对方放箭攻击,一百六十根强弩同时射过来,王璞虽然不怕,其余四友却是难免受伤,要想攻杀敌人便困难得多了。王璞正是见到众车夫分别走到三辆大车上拿弓拿箭,方才急命四友出手攻杀。只要四友混入人丛,长弓大箭顿变得功效全无,众人只能仗着武功兵刃硬打硬杀了。 四友身形方动,王绝之已然来到,易步易趋,身法变幻如风,东一拐、西一转,奇诡莫测,竟能以一围四! 王璞道:“吃我一掌!”凌空直接而下,一掌拍出,正是一招“飞龙在天”。 王绝之冷哼一声,挥拳相迎。 两掌相交,王璞震飞半空,王绝之退后一步,显然掌法内功均是胜了一筹。 然而胜了一筹也没用,他才击退王璞,白戈斗的锄头又锄到了他的腰间。 他眼前白光点点,却是常西岳的剑! 王绝之转臂翻手,拿住了锄头,另外五指成梅形形状,不住弹指,每一弹均弹在常西岳的剑脊。这时申新的拳头已然来到,王绝之本拟发劲震断白戈斗手上锄头,却已来不及,只有松开锄头,以拳碰拳,击退了申新。 这样一来,他的易步易趋出现了缺口,柳嫂嫂一冲,冲出了他的“包围”。 柳嫂嫂“呸呸”两声,喷出两枚槟榔核,两名车夫一捧咽喉,一捧心窝,跌地而倒,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号称“槟榔女菩萨”,正是由于这一门以槟榔作暗器的奇技。 她吐出了槟榔核,立时又掏出三、五颗槟榔,塞入给槟榔肉染得红彤彤的口中,大嚼起来,补充“元气”。 柳嫂嫂还未喷出第二口槟榔,突见一条黑影扑来,无暇伤及车夫,闪开黑影。却见到黑影身法古怪、身形更怪、武功最怪,竟能在半空扭身,张口便往她的咽喉咬下! 她大骇,接连喷出三枚槟榔,总算逼退了黑影。 黑影汪汪连声,又再攻了上来,却哪里是个人了?原来是一条黄狗! 不消说,这条黄狗就是皇甫一绝。 却说王绝之以一敌四。杀胡三友武功虽强,要是单打独斗,谁也接不住他的十招,就是三人齐上,王绝之也是可轻易打发。只是王璞的武功实在非同小可,在琅琊王家之中,除了王敦、王绝之外,无人可及,一双肉掌施展开来,内力深厚,易学精微奥秘的招式尽数施出,江湖上能挡得过的只怕没有多少人。 王绝之瞥见柳嫂嫂被皇甫一绝阻住,心下一松:绝无艳说皇甫一绝身怀武功,我本来半信半疑,今日一见,果然非虚。它身手敏捷,口能咬人,爪能抓人,所攻部位又是刁钻准确,柳嫂嫂一时三刻之间,决计伤它不得。 伏飞鸟在旁大声叫道:“大伙儿一起上,把这班不自量力,妄想来劫粮草的家伙砍成碎肉喂狗!” 王绝之笑道:“不必劳烦各位了,这里我尽可应付。”凝神接招,运了上风。 他喝止伏飞鸟遣人围攻,却是生怕混战之下、难免给敌人杀伤十名八名车夫,虽然更快取胜,反而不美,不如自己独力杀败来敌。 王璞渐感不敌,蓦地招式一变,四指屈曲内扣,成螺壳梯形,食指中指凸出,连出数拳,俱是阴毒无比,一时之间,战场戾气大盛。 王绝之大皱眉头:二十二叔从何处学会这门邪派的螺壳破硬拳? 这门“螺壳破硬拳”是昔年邪派妖人西域一枭的独门绝技,专挑人身软弱的部位来敲、专破内家真气,不管敌人的护身气劲有多“硬”,只需给它轻轻敲中一记,顿时变得软如烂泥,任人鱼肉,端的是一门阴毒至极的武功。 适才王绝之手上一直留有三分情,没有施出真正杀着对付二十二叔,此刻遇上王璞这等阴毒招式,无法不施展全力,一掌拍出,立时变成两掌,掌至中途,变成四掌,掌到王璞身前,已变成了八掌。 王璞识得“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厉害,不待螺壳破硬拳被八卦掌击溃,回拳撤招,再作后攻。 王绝之算准了王步不敢硬拚,八卦掌乃是虚招,收掌成剑指,往后一戳。 这时大力神申新正一拳打来。他身高九尺,自恃力大无穷、硬功亦有极深的造诣,怎会害怕与王绝之的手指硬拚?狞笑道:“待老子把你的指头拍成肉酱!” 掌指交击,申新猛觉得掌心劳宫穴似被爪物戳穿,内力源源从伤口泄出。 他本来一身浑厚气力,平时多得无处宣泄,每经过一处地方,须得大肆破坏一番,以泄胸中多余气劲,如今掌心被破,气力消失得不知去向,嘎声道:“这是什么武功?” 王绝之道:“这是杀你的武功!”剑指再出,戳进了申新乳头的云门穴,申新软软倒下,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解决了一名敌人,伏飞鸟等人欢声雷动。 一个声音冷冷道:“齐雄,你说不用我们帮手,看看搞成什么样子?” 第四章 叔侄之战 王绝之一见来者,心头大震,说道:“聂护生,你也来了?” 来者共有两人。一人年纪甚老,七、八十岁也有了,却是精神矍烁,腰杆毕直,没有半分老态,出言揶揄王璞的就是他。 另一人阔耳隆准,一脸慈详法相,却是一名沙门,王绝之正是对他说话。 聂护生道:“王公子,贫僧是赵雄。” 王绝之失声道:“你是沙门,竟也入了杀胡世家?”手上不停,化解了王璞攻来的漫天掌影。 聂护生道:“守护汉士,匹夫有责。胡人暴虐无道,占我河山,我虽是僧人,也得尽上一番薄力,杀尽这些胡贼!” 这聂护生是一代高僧,博学多闻,梵学精通,于《楼炭经》、《七处三观经》、《无量门微密持经》等均有高深的造诣。王绝之曾经专诚向他学佛七日,是以两人识得。 王绝之与聂护生相处七天,虽然未曾印证过武功,然而见他吐纳、坐立、起居、行走时的举止姿态,肯定他是位内功深湛的得道高僧,想不到他居然就是杀胡世家七雄中的赵雄! 聂护生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王公子,念在你我一场相交,你还是收手吧。我保证,只需你就此退走,绝不为难于你。” 他身旁的老人忽道:“不成。” 王绝之只觉老人有点眼熟,却猜不到他是谁,听到他说了这句话,立刻恍然:“原来是他。他也是杀胡世家的人!杀胡世家之中,究竟有多少高手?。” 聂护生道:“楚雄,你说什么?” 老人道:“他杀了我的弟弟。我非杀他不可!” 这时和汤抢上前来,嚷道:“玫儿,你也来了。” 老人道:“爹爹,孩儿来助你杀王绝之,为攻弟报仇来了!” 老人不是别人,正是统四十七万军民的江右连横坞坞主,“快如走风尘”和玫。他的刀法青出于蓝,而且正当“盛年”,刀法之快之高,不知超出乃父几许。 他是楚雄,聂护生是赵雄,加上齐雄王璞,这三人都是当今有数的绝顶高手,王绝之以一敌三,如何能胜? 和汤见到儿子,喜孜孜道:“玫儿,你不是说过,绝不会为攻儿报仇的吗?” 和玫道:“我身为坞主,一言一行,俱为四十七万军民的榜样,如何可徇一已之私,去杀王绝之?如今我辞去了坞主之位,为弟报仇,却是光明正大,谁也说不得我半句。” 和汤吃惊:“你辞去了坞主?你把此位传给了谁?” 和玫道:“除了物侄,还有谁能担当此位?” 和汤听见和物之名,放下心来:“阿物的武功智谋,俱是冠绝全坞,你我加起来也及不上他。由他接任坞主,确是不作第二人想。” 和玫冷眼瞪着王绝之:“攻弟虽然不肖,但他做了错事,我们和家自有家法对付。王绝之杀了他,却是非死不可!” 和汤大喜,拍着儿子的肩头,笑道:“这才是我的乖儿子!” 和玫道:“王绝之武功高强,咱们跟他动手,也不必讲什么江湖规矩,一起上吧。” 他牵着父亲的手,各挺短刀,便欲杀入战局,忽地止步,问聂护生道:“赵雄,你不跟我们一起攻倒王绝之?” 聂护生道:“我和王公子乃旧识,不欲与他动刀兵。你们只管跟他纠缠,我去毁车。” 他双掌会什,缓步前行。 众车夫岂容他走近粮车?三、四人挺着兵刃,便往他的身上狠狠砍去。 聂护生突发狮子吼,众人耳鼓剧痛,刀势立止。他双掌成圈,金光从圈中灿开,内劲随着光芒而出,是“大转法轮掌”! 当年佛祖在鹿野苑中,第一次向弟子说法证道,名为“初转法轮”。以后佛祖显法,教徒称为“转法轮”。聂护生精悟佛法之义、结合佛家掌之精华,创出这门佛家无上神功,是为“大转法轮掌”。 神掌一出,五、六名车夫惨叫倒地,气绝毙命,身上却是毫无伤痕。 三、四名车夫围攻于他,何以竟有五、六人中掌死亡、原来聂护生神掌威力极大,掌势波及,连没有向他出招、身在远处的车夫也被掌劲扫中而死。 更奇怪的是,攻击他的四名车夫之中,倒有两人只被掌风击开,身上却无半点受伤。死去的六人,不是高鼻深目多须的匈奴人、羯人,便是面目须黄拖着辫子的鲜卑人,要不然就是编发的氐人,披发的羌人,总之杀的全是胡人! 聂护生步过柳嫂嫂的身边,佛掌再出,却是击向皇甫一绝。皇甫连变三记身法,俱都避不过这毫无变化的一掌,长吠一声,倒地晕去。 佛家有好生之德。聂护生连狗也不杀,见到胡人,却是一个也不放过,在他心中胡人的生命比蚂蚁还不如! 聂护生道:“柳嫂嫂,毁车!” 柳嫂嫂应道:“遵命!”身子如同鹞子飞起,便往大车扑去。 那厢,王绝之本来单战王璞、白戈斗,常西岳三人,大占上风,和氏父子一人战局,局势登时逆转。 和汤倒还罢了,和玫的一柄短刀,疾似天神行法,砍、劈、撩、翻、斩、刺、挂、截、缓、扫、架、按、推、分、钻、抄,变幻莫测,竟能以一柄短刀便出青龙刀、出山刀、春秋大刀,大斩刀、金错刀诸般刀招,刀刀不同路数,刀法之高,委实到了鬼神难测的境界。 王璞叫道:“滚开,我一个人应付就成了,不用你们助拳!” 和玫冷笑道:“刚才你不是说过了这句话吗?让你单独动手,结果怎样?还不是连申新的命也丢了!” 王璞道:“你以为我杀不了这小子?” 和改反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意?王绝之是你的侄儿,却是我的杀弟仇人,你知我一旦下场,必定不饶过他的性命,是以你坚决不肯让我动手,对不对?” 王璞哼了一声,默然不语。 和玫道:“我本已给了你机会,让你先上,奈何你不争气,收拾不了他,我才上来助你,可说是给足了你面子,你还来怪我!”口中说话,手上半分没有停顿,瞬息间又攻出了百数十刀。 王绝之忖道:“我以为看过老头子和汤的刀法,便尽窥和家快刀之奥秘,谁知大谬不然!”这一刹那工夫,和玫少说使出了一、两百招,哪有半招是和汤使用过的? 王绝之侧转脚、小弹步、斜走七步、左掌“震惊百里”,内劲有如排山倒海涌出,右掌并伸,使一招“无妄之行”,形如柳叶,掌势飘柔无定,令敌人无法看清来势。他情知若论招式之快,定然比不上和玫,欲以巧妙步法、浑厚内力、精微招式压倒对手。 和玫天资颖悟,十一岁已尽得和家快刀的精要,其后迭逢奇遇,学得多套高明刀法,将之揉合和家刀法之内,精益求精,刀法已远在前人之上。这数十年来,他仗着快刀纵横江湖,除了招揽他进入杀胡世家的凤凰夫人外,倒真是从来没有逢过对手。如今见到王绝之使出两招,那一掌“震惊百里”内力澎湃汹涌,逼得自己刀势无法再进,右掌的“无妄之行”,自己竟然无法捉摸来势,不得不退避三舍,心下骇然:这厮名霸武林,手底下果然有惊人的艺业! 他在观看王绝之与王璞交手时,已经吃惊于王绝之武功之高,胜于自己之上,谁知交上手之后,才知对方的武功还远远出于自己估计之外! 王璞见到王绝之易步易趋的步法如此神妙,又羞又妒:为什么我苦练多年,把“易经”和家传秘笈读得滚瓜烂熟,始终学不会这路身法,而他却随随便便,十七、八岁时已练至极高修为。嗯,王家尽多武功深湛、天资聪颖之士,更兼精通易理,却始终只有他两父子才能练成易步易趋,这其中定然另有诀窍,只是我一时参详不透而已。 和玫虽被击退,王璞、和汤、白戈斗、常西岳四人立刻补上,猛施绝技,乘这千载一时的人多时机,干掉这武功绝高的大奇人! 王绝之天不怕、地不怕,更不会怕遭受围攻。只是五人缠住他不放,聂护生、柳嫂嫂就要去毁掉大车了,这该如何是好? 他长啸一声,声若龙游水面、虎吼山谷,击掌气劲爆发,十二成功力疯狂吐出——十成功力加上两成吃奶之力——要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然而他的内力虽强,却怎及得上五名高手合力?五人或出手掌、或出兵刃,将他的内劲分成五截卸去,内力卸到地面,砂石激扬,现出了无数小洞。 这时,只听得两声娇叱:“王公子别慌,我们来助你!” 声到人到,林大瑰、林小瑰姊妹一持薄刀、一持短杖,分向和玫、白戈斗两人攻去。只见林小瑰不再赤裸身子,披上了一件长袍,却是王绝之放在车内,更换着穿的。 林小瑰递出三刀,对王绝之道:“王公子,我们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两女武功虽然不弱,然而如何是和玫和白戈斗这等大高手之敌?只一个照面,攻招立时瓦解,就算不济也是穿破肩肿骨,废了一条手臂。林大瑰对着和玫的快刀,眼看便要给和玫的快刀分成十七、八截。 千钧一发之际,两女直挺挺向后退七尺,避开了一刀一剑的攻击。 捉住她们的手腕、拉着她们退后的正是王绝之。他的面容十分古怪,似是思索着一件为难的事情。 林小瑰惊魂甫定,说道:“王公子,多谢相救之思,以后我便是你的人了。” 林大瑰似乎傻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 两女似乎十分惊恐,同时将头埋在王绝之的怀里,差点怕得哭了起来:“王公子——”手中的一刀一杖,出其不意地向王绝之肚腹插去! 相距如此之近,王绝之有通天本颌,绝世轻功,却如何能避? 两女正自欢喜,忽觉浑身气力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刀一杖,虽然沾着了王绝之的肚皮,却也无法刺进去了。 王绝之松开两女的手,叹气道:“想不到为了围剿迷小剑,杀胡世家真的和石勒联手上阵,连张宾手下的五秘杀手,也已来了两位。” 林小瑰嘶声道:“你——你——你这妖怪——你——怎么会认出我们的身分的?” 她们的确是五秘杀手中的两人,使薄刀的本来使的是菜刀,擅于装成妇人,闹市杀人;使短杖的本来使的是鸠杖,擅于装成老妇,猝起杀人。 她们虽然曾经和王绝之交过手,可是当时她们既蒙着黑布罩,又改扮了身形,王绝之绝不可能认出她们。 王绝之道:“你们的装扮确实很像,故事也说得活龙活现,我也差点被骗过了。只是你们没有查清楚一件事。” 林小瑰道:“什么事?” 王绝之笑道:“林家坞的林素是我的老朋友,他只有一名十岁大的儿子,可没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儿啊!” 他说得轻松,其实心头也暗自呼险:适才她赤裸着身子钻进我的怀里,如果我不是及时喝止她,让她的手抓到了下体……不觉中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林小瑰叹道:“一子错,满盘皆落败!我们栽在你的手上,也是该死!” 林大瑰厉声道:“王绝之,你站在这里干嘛?快点动手杀我们吧!” 她们的一身功力已尽为王绝之以王道真气所废,几乎连移动的气力也没有,只有任由王绝之宰割的份。 王绝之道:“我既废了你们的武功,还杀你们干嘛?我是从来不杀女人的。” 和玫虎视眈眈看着王绝之的一举一动,见他肆无忌惮地制住两杀手,身子移动间,竟没露出半分破绽,没半分可攻之机,思忖道:“这人的武功已到达了超凡入圣的地步。我们五人合力攻他,虽然不致输了给他,要想取他性命,只怕也不容易。嗯,齐雄是他的族叔,赵雄是他的故交,毁掉了八十辆大车之后,他们必定拍拍屁股走路,万万不肯助我搏杀王绝之。单凭我和爹爹之力,杀得了这位武林奇人,为攻弟报仇?” 想到这里,心头已有分较:今日之局,要杀王绝之,非得把赵雄也拉下水不可!大声道:“赵雄,请别忙着毁车。点子厉害,咱们恐怕收拾不了,快点过来助拳,方是正经!” 王绝之眼见身前五人封住金木水火土五方位,除非背插双翅,否则断断无法冲过五人,赶去救车。目睹聂护生、柳嫂嫂两人将伏飞鸟、绝无艳以及众车夫杀掉的杀掉、打倒的打倒,快要杀到大车前面,开始毁车了。 他心下焦急万状,听见和玫把聂护生也叫来夹攻,一则以喜、一则以优,喜的是聂护生既来攻已,粮车一时可保无虞,忧的是自己只恰恰和眼前五人战个平手,再多一名武功深不可测的聂护生,如何能敌? 聂护生摇头道:“说好了的,你管王绝之,我管粮车。王公子是我的方外友人,我不会跟你合手对付他的。” 举起手掌,正欲劈破第一辆粮车。 然而这一掌终究没有劈下去。 和玫正欲再劝聂护生,忽觉后心一阵暖意传来,回转身来,见到了王璞,奇怪道:“你……”忽然反胃,喀出了一口鲜血,伸掌接住,血里竟然混有内脏碎块。 王璞目光露出了同情的神色:“是我杀了你。你在泉下喝孟婆汤时,得好好的跟她说了。” 他那一拳震碎了和玫的心脉,和玫再也不能说出一句话,就已死去,死时双眼还是睁得大大的。 和汤嘶声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王璞急步向后,反手一抓,五指陷入了白戈斗的胸口,抓断了肋骨,肋骨插进了心脏。 白戈斗震惊于和玫死于王璞之手,呆呆愕愕之间,冷不防王璞一掌到来,来不及抵挡,便已中爪身亡。 到了这时,常西岳还及细想?大叫一声,亡命奔逃去了。 和汤则叫道:“我砍死你,为玫儿报仇!”刷刷刷刷刷,连出五刀,均是砍向王璞的胸口。 王璞的武功与和玫只是伯仲之间,真要打起上来,也不知谁胜谁负,和汤如何是他的对手?和汤的薄刀早被王绝之折断,如今使的只是一柄寻常佩刀,功夫大打折扣,不到十招,差点便丧生于王璞的掌下。 王绝之看着王璞跟和汤过招,始终疑惑不定:究竟王璞为什么杀掉和玫?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移步向前,封了和汤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四处带脉穴道,和汤软软倒下。 王璞掌势不停,不管王绝之有没有点中和汤的穴道,和汤总避不了这招“见龙在田”,非得胸腹中掌,立死于掌下不可。 王绝之五指轻拂。王璞识得厉害,不想脉门中招,收招而退,他不懂得“亢龙有悔”,这收掌不免使得有点狼狈。 王璞道:“你不许我杀他?” 王绝之道:“不管你为了什么理由杀掉和玫,杀害一位百岁老人,始终是有伤天德。” 王璞道:“若然这老儿把这件事泄漏出去……” 王绝之道:“泄漏此事出去的,难道单只他一人?” 王璞环顾四周,只见聂护生、柳嫂嫂、常西岳均已逃得不知去向。 王绝之淡淡道:“此到你便要杀人灭口,也已太迟了。反正你背叛杀胡世家的事迟早也得抖出来,也不在乎多了一个半个口。” 王璞啼笑皆非:“我是你的族叔,又是你救命恩人,你是应该这样子对我说话的吗?” 王绝之懒洋洋道:“你以为你们杀得了我?充其量不过是给你们毁光了粮食,遭殃的是迷小剑罢了。”瞧他庸懒的样子,倒有点像王璞,果然是叔侄。 王璞哈哈大笑:“说得好!” 王绝之做了手势,示意林大瑰、林小瑰两人快点逃跑,以免王璞改变主意,说道:“二十二叔,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 王璞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杀掉和玫、背叛杀胡世家?” 王绝之颔首道:“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有此一问。” 王璞正欲回答,忽然与王绝之对望一眼,两人心中均是惊疑不定。 他们同时听到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从后奔来,来者怕不有一、两百骑! 第五章 迷小剑 王绝之连忙赶去查看绝无艳的伤势。 绝无艳被聂护生的掌风击晕,王绝之本拟让她躺一会儿,待她气血稍通之后,方做救治,对她的身体较为妥当。然而此刻又有敌人来袭,可管不得绝无艳的身体妥不妥了。 王绝之用掌心贴住绝无艳的灵台穴,默运玄功,真气忽缓忽急,输送她的体内。 他分心二用,一边为绝无艳打通气脉,一边倾听来敌的马蹄声音。 “慢一点,慢一点,别要来得这么快,待得我救醒绝姑娘之后,再去救治伏飞鸟。多出两条臂助,这一战又添了两分把握。” 至于也是晕倒了的皇甫一绝,王绝之不知它的穴道在何方,要救也是无从救起。 突听得半空一声鹰鸣,英绝喙爪如钩,直接下击,对象竟是王绝之! 王绝之心道:“它飞到百里外那座荒山打探敌人,怎会无故回来?嗯,它身处高空,定是远远见到了这里情景有变,所以急急赶回护驾。” 扬声叫道:“英绝,别误会了,我并非加害你的主人,而是用内力救她。” 他心想,英绝无论多么通灵,始终是扁毛畜生,怎分得出自己是救绝无艳、还是害她,不欲伤了英绝,左掌迎天卸引,要将英绝这记长空鹰击消解于无形。 谁知英绝对象并非是他,横里倏地伸出一条手臂,英绝脚爪伸出,牢牢抓在手臂之上。 手臂的主人正是绝无艳,她已经醒来,冷冷道:“英绝聪明得紧,决计不会误事的。” 却说王璞抢到车队后面,见到群骑如风奔到,为首者以马鞭指着他,叫道:“来者何人,究竟是敌是友!” 王璞失笑道:“来者明明是你不是我,我不盘问你,你倒先盘问起我来了。” 为首者脸如重枣,一脸虬髯,看样子似乎是名心急之徒,招手喊道:“儿郎们,上阵杀敌!”身后群骑一并冲上。 来骑太多,王璞纵是分身十人,也无法阻挡得住。他不急反笑:“大胡子,你以为仗着人多,我便奈你不可?” 为首者性如烈火,喝道:“老子光明磊落,就跟你单打独斗!”刺马疾前,身子离鞍,鞭头直指王璞鼻头的迎香穴。 这记鞭头点穴奇准无比,更厉害的却是他的控马之技,马蹄灵活得有如人脚,倏进倏退,令人叹为观止。 王璞道:“你光明磊落,我可不光明磊落;你跟我单打独斗,我偏不跟你单打独斗。”弹跳跃纵,掠出十丈之外,坐在一匹马背之上,捏住了马上人的咽喉。 为首者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你、你干啥?” 他刚才还是凶凶巴巴、威武不能屈的模样,如今却是面容扭曲,声音也打颤起来。 王璞指扣着的人,虽然尘砂满面、布巾包面,依然看得出是一名女人,风华正茂,尘埃不减芳容。 女人正是为首者的妻子! 王璞眼光锐利,一看便出女人和为首者关系非比寻常。反正他胆大妄为,从来不守君子之道,绝不介意欺负妇孺弱小,一招便把女人手到擒来。 他咯咯笑道:“君子斗智不斗力,有便宜可捡,何必打得这么辛苦?”他看见为首者紧张的样子,更加知道自己擒对了人,更加有恃无恐了。 为首者又惊又怒,大声骂道:“你、你这没种的懦夫,快放了我妻子,跟我大战三百回合!” 王璞骂得更大声:“你,你这有种的英雄,快点叫你的部下住手,否则我先将你老婆的眼睛挖下来再说!” 食、中指两指成钩,按住女子的眼皮,微微用力。 他想得周切:要止住百多匹快骑,任你武功通天,也是绝不可能。唯一的法子,就是想办法令其首领喝止部下继续前进! 女子眼眶受痛,索性闭上眼睛,缓缓道:“走郎,你我此行,本来就不存有活命之想。你怎能为了我一已的性命而不顾大局?你倒想想,是我的性命重要,还是十三万羌人的性命重要?你如为着我的性命而入手不斗,就是人人唾骂的懦夫,怎对得起先零部落的列祖列宗!” 王璞听见她说的话,心下狐疑不定,沉吟之间,没有答上话来。 一名虬髯青年叫道:“酋豪,给这贼子天大的胆子,谅他也敢杀掉烧何女。待我一刀宰了他!”猝身而上,一刀劈出,刀气逼人,武功竟然不在为首者之下。 王璞虽然不是像刘聪、刘曜、石勒、石虎、轩辕龙一般嗜杀成狂,但挖出一名女子的眼珠子来,也是毫不眨眼的。只是他听了酋豪、烧何女、虬髯青年的对话,心中起了怀疑,两指却也不敢随便挖下了。 虬髯青年这一刀气势凌成,王璞身在马背,无法腾闪,手上又没有武器挡架,更不能拿烧何女来做盾牌,百忙之中,双腿夹住马匹,翻身一倒,五、六百斤重的马匹竟给他这一翻之力掀得跃地,虬髯青年这一刀砍在马身,把马一分成二。 王璞在马身落地之际,单手在地上撑了一撑,卸去部分力道,否则马身虽略有受力的软处,这么突然跌倒下来,就算王璞无事,烧何女的盘骨也非得给马身压碎不可。 虬髯青年还待再攻,突然见到面前一条马鞭。阻住他再攻的当是酋豪。 酋豪沉声道:“住手!” 虬髯青年气道:“为什么,我有信心,再出三招,必定可以将这厮毙于刀下!” 酋豪道:“他至少没有拿嫣的身体来挡你的刀!” 言下之意,如果王璞拿烧河女来做挡箭牌,虬髯青年纵是砍上一千刀一万刀,也伤不了王璞! 这时,王绝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绝无艳、伏飞鸟,英绝站在绝无绝的肩头。 王绝之道:“阁下究竟是谁?你们跟踪了我两天来,就是想在今晚跟我决一死战?” 酋豪这伙人,正是跟踪他们的第四拔人。英绝看见他们起拔赶上来,立刻飞回通知绝无艳。谁知回来时,绝无艳已被聂护生击昏。王绝之救醒绝无艳后,英绝立刻把消息“告诉”她,绝无艳遂转告了王绝之。 王绝之看见一个人偷偷在酋豪耳畔说了一句话。这人正是假扮儒生的那位跟踪者。 王绝之内功深湛,把假儒生的耳话听得清清楚楚——“酋豪,他就是王绝之!” 酋豪见到王绝之,大喜道:“王大侠,前面还有多少敌人?这里一百七十七名先零族人,俱都受你差遣,大侠想怎样攻杀敌人,请吩咐!” 王绝之这才恍然大悟:“你们是来助我拳的?” 酋豪道:“不错,迷豪有难,我们身为羌人的,无不愿意舍命救他,只是敌人势大,我们要帮也无从帮起。难得王大侠义薄云天、拔刀相助,我先零走愿放犬马之劳,水里去、火里去、刀山里去、油锅里去,绝不皱上一根眉头!” 羌人把首领叫作“酋豪”,这先零走是先零部的首领,是以众人均尊称他作酋豪。至于他称呼迷小剑,则叫作“迷豪”。而他的妻子来自烧何部,单名一个“嫣”字,是以族人告称她作“烧何女”。 王璞不知何时,来到先零走的面前,笑道:“原来是一场误会,倒冒犯了嫂子了。”既知内情,他自然放开了烧何女。 先零走见到他,退后一步,戟起马鞭,戒备说道:“你……” 王绝之道:“他是我的族叔。敌人已经尽数给我们打走了。” 无零走拍额道:“唉,前哨回来告诉我,你们遇上了敌人,我们马上快骑赶来,想不到还是迟了一步,帮不到大侠,反而闹出一场误会,真是抱歉得很。” 王绝之笑道:“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反正我还没死,粮车也没给毁掉,马马虎虎也就算了。” 众人清点损失,一共死了三十四人,其中二十六名是胡人——聂护生虽然不杀汉人,柳嫂嫂可是不分胡汉,见人就杀的。粮车倒是一辆也没有被毁。 王绝之下令休息四个时辰,让轻伤者包扎、休息。而且人虽然可以轮流赶路,拉车的马却总得休息,这四个时辰也不算是浪费了行程。 有七名车夫要害部位中了柳嫂嫂的槟榔后,受了重伤,势难上路,同僚为他们草草包扎了伤口。王绝之命令把他们抬到一辆大车之上,叫一名没伤的车夫驱车送七人到就近地方找大夫去,自然也是不必回来了。 在八十辆大车之中,有三十辆是一行一百六十多人的歇息之所,也运载了他们十天所需的粮食及用品。实际只有五十辆是给羌人党的粮车,如今死伤了许多人,自然也得放弃十辆大车了。 王绝之跟先零走交谈,问起他为何想要助拳,却不上前相认,要等他们遇上危险,方才驱马相助。 先零走道:“我们得闻王大侠相援天水的消息,立刻集结人马,赶来相助。可是咱们虽然换上了汉人装束,还是恐防太过碍眼,如果跟大侠一并上路,恐怕更惹注目,所以决意远远跟随,发觉你们遇上敌人,方才马上相助。” 王绝之道:“就算你们不想跟我同行,也大可以大大方方的向我坦白。不用鬼鬼祟祟的派人轮流跟踪着我啊!” 他心中始终对先零走有着怀疑之心,所以出言试探,如果无零走解答不了这个疑难,他的怀疑便更深了。 先零走脸上露出忸怩之色,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他本来是一名慷慨直言的好汉,此刻欲言又止,显得有点滑稽可笑。 王绝之也不逼他,只是静静等他说出来。他如果不说出来,那就更启人疑窦了! 先零走终于说道:“我们商量过,王大侠号称琅琊狂人,不知性情怎样,如果贸然上前求见,恐怕、恐怕不知王大侠会否加以为难。” 王绝之听罢,莞尔道:“我是琅琊狂人,不是琅琊疯子,有人来帮我的手,我倒履相迎还来不及,哪有为难你们之理?” 先零走道:“我初时也跟你一样想法。可是我妻子和参狼却不是这么想。参狼甚至认为,在兵法上,万一大侠中了埋伏,如果后有增援,反败为胜的机会也是大大增加了。一先一后前进,有时反而比挤在一起、给敌人一网打尽高明得多。” 王绝之问道:“谁是参狼?” 先零走眼光望向虬髯青年:“他是我族的第一勇士,武功比我还要胜过几分。族中有什么大事,都是由我、他、长老先零千方技商议而决。我们这番是赴天水作战,只有作战部队出动,千方枝则和老弱妇孺留守老巢,没有出来。” 王绝之忽道:“我有点事,先零豪,你稍等一会。”身形如箭弹出。 他几个起落,已到了十七、八丈外,远远见到一个背影背影轻功高强,奔得极快。可是哪里比得上轻功差不多无人能及的王绝之?王绝之正待一个纵身,越到他的面前,他却陡地止住身法。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王二十二,王璞。 王绝之道:“二十二叔,你为何不辞而别,走得如此匆忙?”语气极是诚恳。 他为人虽狂,却不是不知好歹、不分青红皂白之辈。王璞刚刚帮了他一把,而且的的确确、如假包换是他的族叔,低声下气叫一声“二十二叔”,并不算过分。 王璞苦笑道:“我背叛了杀胡世家,还杀掉了楚雄,不天涯逃命,难道等凤凰夫人找我晦气才逃吗?”他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凤凰夫人却是令人不得不怕的可怕人物。 王绝之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王璞瞪眼道:“什么对不起?你以为我是救你才出手吗?你可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 王绝之一头雾水:“你不是救找?” 王璞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所以背叛杀胡世家,不过是为了保护粮车、不想迷小剑死于这次围困之下而已。” 王绝之道:“你跟迷小剑是朋友?” 他可想不到,一向嫉胡如仇的王璞居然跟迷小剑大有交情。 王璞摇头道:“我想,我们算不上是朋友。当日我跟你分手之后,受到凤凰夫人之命,赶到天水增援,无意跟迷小剑见过一面。” 王绝之奇道:“那你为何帮他?” 王璞反问道:“你见过了迷小剑?” 王绝之道:“无缘识荆。” 王璞大笑道:“我为了一名只见一面的人而舍命,已是傻子;而你居然为了一个连一面也没有见过的人,也要舍命,比我更傻上十倍。看来我们王家流着的,都是傻子的血!” 王绝之道:“也不尽然。七叔和九叔便不傻,反而精明得要命。” 他口中的七叔、九叔便是把持江左朝政的王敦、王导。 王璞听见这两人的名字,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呸,这些人的行径,端的侮辱了王家的先人!” 王绝之仔细玩味王璞适才的话,禁不住问道:“二十二叔,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只是见过迷小剑一面,便决意背叛杀胡世家来助他?” 王璞道:“正是。” 王绝之心中大为震惊:“王璞仇视胡人,人人皆知,是以才有加入杀胡世家之事。如今他只见了迷小剑一面,竟然改变主意,反助胡人,岂非咄咄怪事?”试探问道:“莫非迷小剑给了你什么好处?” 王璞道:“我王二十二出身高门,文武双全,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什么东西是没有的?迷小剑又有什么可以许我的?” 王绝之想了一想,说道:“的确没有。那你为什么要相助迷小剑?” 王璞反问道:“那你为什么甘冒奇险相助迷小剑,运送粮食给他?” 王绝之道:“因为我佩服他是位大英雄。这样的大英雄,不该就此死在这围城之役。” 王璞目光炯炯盯着他:“你竟然帮着胡人来打汉人?你竟然帮着羌人成立羌人之国,分裂汉家领土?难道你忘了自己是汉人吗?” 王绝之一时哑口无言。他行事只求一己之快、只求一己心安,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么远。他略一思索,说道:“汉人有道,我自然帮着汉人。可司马氏德薄暴虐,胡人民不聊生,饿尸遍于路旁,他们要起而反抗、起而求生,也是应有之义。我们总不能因为自己是汉人,偏帮着害人家!” 王璞道:“你的言下之意,是因为汉人无道,所以才会帮着胡人,对不对?” 王绝之道:“正是如此。” 王璞又问一个问题:“假如汉人立了一位贤君,可是胡人也有贤人在位。胡人说,他们想成立胡人之国,从此胡、汉互不侵犯,世为睦邻——如此,我们汉家的版图便得有一部分落在胡人之手了。你应不应承?” 王绝之思索好久,毅然道:“不成!假如汉家是仁者当王,那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容任何人分裂汉土!” 王璞道:“胡人要另立胡国,其来有自,岂会因为汉人是明君还是昏君当道,而有变更其图谋?只是明君当道之时,天下归心,他们无计可施,只有雌伏待起;适逢昏君上场,群胡遂乘时振臂一呼,四海呼应,揭竿而起而已。” 王绝之从来未曾想到过这一点,听得哑口无言,默默不语。 王璞道:“我加入杀胡世家,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胡人之存在,就是汉室大乱之根源,不管汉人有理无理,胡人有道无道,只要将胡人尽数铲除,就是为万世开了太平!” 王绝之悚然道:“胡人何辜,竟然该受此劫?” 王璞冷笑道:“汉人何辜?战国、汉代的匈奴、后汉的羌乱,如今又是匈奴人刘聪,羯人石勒、鲜卑人段匹单、慕容嵬,氐人李雄,不把这班胡儿杀绝灭绝,何得天下之底定?” 王绝之叹息道:“想不到像你这般纵情酒色声乐,不把天下礼教、道义放在心上的人,也有这番卫汉抗胡之心。” 王璞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纵是大奸大恶、无所不为之徒,也不能不为汉人之兴亡尽力。如今你该明白我为何加入杀胡世家了吧?” 王绝之点点头,却道:“可我却想不明白你为何背叛杀胡世家,而甘心帮助迷小剑。” 王璞良久不语,终于道:“当你见过迷小剑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如果你有命见到他,而他亦有命见到你的话。” 王绝之听不明白他的话中含意,“你的意思是?” 王璞一字字道:“迷小剑实在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大英雄。他虽是胡人,我也绝不能让这位举世无双的英雄死去!” 他淡然一笑,又道:“因为,这种举世无双的大英雄如果死去,世上便没有这种人物,世上便更加寂寞了。” 说完这句话后,王璞的身形慢慢消失,风中独自传来他充满无奈的声音:“为什么这种绝世人物居然是胡人,而不是汉人?那天我见了他,也许是我一生最错的事情……” 王绝之静静站着,心中只是想:这迷小剑,能令王璞这样的人也折服若此,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第六章 迷小剑的情人 王绝之漫步踱回阵营,忽然想到:至今为止,已有四拔人发现了我的踪迹,那伙小毛贼只是碰巧遇上,可以不算,只是杀胡世家、张宾的五秘杀手,先零走却是如何得知?待会定得揪住先零走,问他一问。 要知江湖之中,本无秘密可言。王绝之以计引走了石虎的军队,人人以为他的粮车已失,他却暗渡陈仓,悄悄上路。 他虽不指望可以长久瞒到别人,总以为消息可以保密三、五天,到时自己路程走了一半,也算是多了一重安全。谁知消息走漏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广,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也令他此行多添了数分危险。 王绝之回到粮车所处时,见到了无数火光。 他和杀胡世家的一场激战,是在拂晓前开始的,那时曙光未露,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刻。其后连场激战,再经过一番疗伤、休息,此刻已近午时,金乌当空,照得天地皆明。 中午时分,日比火还亮,燃起火有何作为? 王绝之唯一庆幸的是,粮车还未被火把烧光——但是再烧下去也差不多了。 只见绝无艳、伏飞鸟以下百多人,全部受制,人人脖子架了一把刀,连英绝、皇甫一绝也不能幸免。照说以伏飞鸟的轻功,江湖上能够生擒他的人,寥寥可数;英绝高飞万里,纵使本领大如王绝之,也无法将他擒下。 唯一的理由,是他们在猝不及防之下,受到暗算,一举受制。 制住他们的人当然就是先零走那批羌族武士。羌族武士一共有一百七十三人,除了制住绝无艳一伙人之外,余下的人各持火把,守住了一辆辆大车。 先零走见到王绝之,厉声道:“站住别动!否则火把无情,把所有的粮车一并烧光,你的同伙,更一个也别想活下去!” 王绝之依言站住不动,他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万万不能在瞬息之间,杀掉一百七十三人,同时将人、车救出险境。 他苦笑道:“我真是有眼无珠,竟然听信了你的鬼话,相信你真的是羌人。” 先零走道:“我本来就是羌人。” 王绝之道:“你既是羌人,为何却要施用奸计阴谋来阻我相救迷小剑?” 先零走淡淡道:“无弋爰剑的子孙,分为一百五十种,至今仍存有八十九种。归附迷小剑的,不过仅仅二十三种而已。其余的羌人,非但不受他的管束,许多还视他为仇敌,恨不得欲其速死!” 王绝之叹道:“你们羌人各自为战、相互攻讧,怪不得你们的人数虽然远在诸胡之上,然而匈奴、氐均已立国,羯族的石勒、鲜卑的段匹单、慕容嵬亦各有地盘,只有你们羌人,依然飘泊中原,到现在还是流离失所。” 先零走语带讥讽道:“你说我们羌人多而不团结,但你们汉人又何常不是?” 王绝之无以为对,说道:“你们羌人是有了迷小剑这样不世出的一位大豪,而你们不去归附;我们的皇帝司马氏却是不世出的混蛋,使得汉人受尽苦难、无以聊生。迷小剑和司马氏相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可同日而语?” 先零走长长叹息道:“迷小剑的确是一位不世出的大豪……”忽又厉声道:“然而羌族八十九族相互间的仇恨,比羌人对汉人还要深,我们宁愿见到对方灭绝,更甚于见到汉人灭绝,这点你又可知道!” 王绝之恍然道:“我本来不知,现在可知了。”接着又道:“先零走,你想要胁我做些什么,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爽爽快快说出来吧。” 先零走先是一愕,继而大笑:“看来你不单是奇人、狂人,还是聪明人!你怎么猜到我有事要胁你去办?”语音居然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悲哀。 王绝之淡淡道:“这也不难猜。如果你一心杀人烧车,这里早就尸骸遍地、火光滔天了,你们亦已饱食远遁,怎耐烦在这里摆好阵势,等我回来?” 先零走道:“王大侠果然快人快语,我们便来爽爽快快,一言为定。只需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立刻撤兵退走,绝不食言!” 王绝之立刻道:“什么条件,说!” 先零走道:“你给我带一件东西去给迷小剑。” 如果先零走说出水里去、火里去诸般古怪要求,甚至叫王绝之知断臂,送去给迷小剑,他半点也不会觉得奇怪,可是开出的条件如此简单,却不由得王绝之不心中一凛:“带什么东西?” 先零走道:“你答应了?” 王绝之生性虽狂,可是际此关头,却不容得他不谨慎,说道:“你先说出带些什么东西,我再考虑答不答应,也还不迟。” 先零走脸上露出诡异笑容:“你不会不答应的。”伸手一招,烧何女走了过来。 烧何女捧着一个人头大锦盒,缓缓跪下,打开盒盖,内里却是空无一物,她的眼眶泪光晶莹,流下了两腮泪水。 王绝之看见锦盒是空的,问道:“礼物呢?” 先零走道:“礼物这便来了!”转头向参狼叱道:“动手!” 参狼早就预备战刀多时,刀光劈下,先零走人头落地。 事情出人意表,王绝之呆在当场,无法说话。 烧何女捡起丈夫的人头,放进锦盒,合上盒盖了,拭干泪水,幽幽道:“我夫郎所指的,便是这个锦盒,不知公子可否应承把这礼物带到迷小剑的手上?” 到这地步,先零走舍命,连头也抛弃,王绝之还能不应承吗?他心中混乱一片,明明知悉内里定然大有蹊跷,可是偏偏理不出一条线索来。 王绝之只有道:“我、我应承你们的条件。” 烧何女打了个手势,参狼大声道:“儿郎们,放人!” 众羌人一听号令,移开刀斧火把。 参狼长啸一声,跃上马背,羌人随着他,上马逸走,迅即无踪。 烧何女还捧着锦盒,尚未离开。王绝之意欲接过锦盒,烧何女却不肯放,说道:“我夫郎的头颅,须得由我亲手交给迷小剑。” 王绝之思忖:看你的行动步伐,纵是会武,也高不到哪里去。就是让你亲手把锦盒交给迷小剑,只需我在旁边,谅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遂点头道:“好,你跟我们一起上路吧。” 就这样,跟踪的四拔人全部烟消云散,王绝之又少了十辆大车,二十四名车夫,却多出一名女人、一个人头。 王绝之安排了一辆大车,给烧何女独个乘坐,命令谁也不得打扰她,却嘱咐伏飞鸟暗中监视。 众人连续不断,又赶了十八个时后的路,已经到达了陇右。 王绝之恐防人马支持不住,下令就地休息一晚,明早再上路,却留下了英绝和二十名车夫守夜。 他们驻扎在小山丘,三面草原,西面则是一个大湖,敌人来袭,远远就被察觉,而且易守难攻,的确是驻营的好地方。 月在半天,白若玉壁,如此良夜,王绝之在车上呆了十八个时辰,也无心睡眠,宁愿舒展筋骨,领略一下夜风美景的滋味。 他沿着山丘,踏着草丛,迂回下走,到了大湖之旁,只见湖水千顷,荡漾无声,美得难以言喻。 忽然听到一声低低喟叹,抬眼望去,绝无艳白衣如雪,宁立在大湖边,长草掩映之处,草草之间见到轻风吹动白衣,翩翩欲仙。 王绝之轻轻走到她的身边,从侧看去,她的眼眸明如秋水,鼻梁挺直得有若胡人,除有女子的妩媚外,也有几分男子汉的我行我素,坚毅不屈。 王绝之心头蓦地地一动:她,她多么像我啊!想着绝无艳的诸般行为作法,不觉痴痴如醉。 他心中说的绝无艳跟自己相象,当然不是指样貌上,而指的是在性格上:两人均是我行我道、蔑视小节、蔑视俗世礼法,面对大节时,却是宁死不屈,硬得像一根铁。两人是多么的相象啊! 绝无艳见到了王绝之,问道:“你想要?” 王绝之诧道:“要什么?” 绝无艳淡淡道:“我想要的时候,过来找你。你想要的时候,我也该回给你一次,才算公平。” 她说得那样的平淡,那样的无邪,仿似在诉说着你请了我吃一顿饭,我回请你吃一顿饭如此简单的事情。 这样平淡的话,王绝之却听得有点震惊: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啊!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动人心魄的女子! 他佯装平静,摇手道:“不要了。” 绝无艳点点头,继续看着湖水,全神贯注得好像湖中上演着由最有名的优伶演的最精采的戏。 王绝之问道:“你喜欢看海?” 绝无艳没有看他:“这是湖,不是海。” 王绝之笑道:“你喜欢看湖?” 绝无艳道:“我从来没看见过海,也许当我有一天见到了大海,会爱上它,而不爱湖了也说不定。” 她说话的方式十分奇特,像是回答了,细听之下,却又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自说自话罢了。 王绝之道:“你认为湖美丽?”这句话简直是多此一问,但他不想话题停下来。 谁知绝无艳却道:“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正如我对人一样,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不过我倒很少看人。” 王绝之道:“那你又看,而且看了这许久?” 绝无艳拎起一块小石片,轻轻一丢,石片飞到湖的中心,在湖水面跳跃了二十几下,终于沉下水中,在黑暗的水面泛起难以看见的轻微涟漪。王绝之却数得出涟漪的数目。 她像是思想着远古的往事:“我长大的地方,也有一个湖。我们在湖中取水饮食、烹调,在湖中洗濯衣物。在湖中洗澡,甚至在湖中嬉戏。我并不喜欢那湖,正如我并不喜欢那地方,可是看见了湖,总是想起儿时的回忆。往时的回忆也不见得特别快乐,回忆过后,心中老有一阵子的不快乐,然而见着了湖的时候,总是禁不住去看,回想着那许多的回忆。” 王绝之道:“你长大的地方有湖?那湖叫什么名字?” 绝无艳轻轻道:“它叫鄂尔多湖。” 王绝之奇道:“没有听过。那是在何方?” 这五年来,他游遍江湖,东至高丽、西至西域、南至百越、北至大沙漠,很少没有到过的地方,没有听过的地方更少了,不禁好奇一问。 绝无艳道:“我们管这地方叫鄂尔多湖,你们汉人管它叫作剑湖,因为它的形状狭长,像一把剑。” 王绝之恍然道:“哦,原来是剑湖。” 剑湖位于酒泉以北九十里,湖虽小,名气却大,皆因它一片绿草萋萋,湖色美极如画,是西域有名的胜景。 绝无艳道:“我从小就听人说,剑湖是一处很美很美的地方,也许是我从小在那儿长大的关系,反而不觉得它美,从来也没有觉得过,一有空便跑到酒泉,反而好像觉得人杀人、杀得乱七八糟的酒泉,比宁静的剑湖更美得多了。”想了一想,又道:“也许不是美得多,而是好玩得多。” 王绝之道:“我明白。” 他又何常不是如此?他二十岁武功大成,闯荡江湖,走过大江南北,岂不也是爱热闹、爱洒脱、不爱拘束家中?固然王家子弟大可仕身官宦、或者投身从戎,飞黄腾达可期,只是政治腐败,导致民不聊生,他哪甘心昧着良心而就富贵?更何况,在他的心中,浪荡江湖,见尽各色人性,可比呆在京师论政,或者率领千万大军决战,均快活得多了。 绝无艳住下口来,仿佛神驰物外,想着少女的种种快乐与不快,在她的心中,都成了值得回忆的回忆。 王绝之忽然道:“你在剑湖长大,莫非你竟是羌人?” 西域剑湖,正是迷唐羌的聚居之地! 迷唐乃是羌人酋豪迷吾的儿子,羌人在金城生活,因为汉官无道,多次与汉人发生冲突。后汉派出陇西太守张纡向迷吾设宴言和,却以毒酒加害,迷吾一行八百余人中毒身亡,被斩下首级。张纡精于用兵,毒倒迷吾之后,奇兵突起,偷袭迷吾族居住之地,杀四百人,生擒两千人。 经此一役,迷唐与族人向天号哭三天三夜,以刀刺心起誓,必杀汉人报仇。 迷唐与汉人十三年决战,先胜后败,终于被金城太守击溃大军,其后并用反间计、美人计、种种威逼利诱之计,使其部下及诸种羌人背叛于他,使得迷唐瓦解,迷唐忧愤气死,残余族人唯有西走。走了一百年,终于在剑湖定居下来,岁月如流,定居之后,匆匆又过了一百年。 绝无艳茫然道:“我也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的父亲是汉人,妈妈是羌人。父亲在妈大着肚子的时候,逃回汉人的地方去了。据妈妈说,爹一半是汉人,四分一是氏人、四分一是匈奴人,而我外祖却是鲜卑人。你倒说说,我究竟是什么人?” 王绝之看见她目无表情地说出这番话,忽然觉得满心凄楚,把她抱进怀内,抚着她的长发,柔声道:“你这样长大,可苦了你了。” 绝无艳轻轻推开他,淡淡道:“也不算什么苦。我们在剑湖长大的羌人,哪一个不吃苦长大的?我从小便不愁吃、不愁穿,还得以时时走到酒泉,族人已经羡慕我得很了。” 王绝之听着她说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据说迷小剑也是迷唐族人!” 绝无艳一字字道:“不错,我们从小便相识,我还是他的第一个情人!” 她平淡的说出这句话来,听到王绝之的耳中,却不啻青天霹雳,全身陡地一震。 “你……你……” 绝无艳微微苦笑,说道:“他比我小三岁。他从小就很聪明、很公正,族人有什么事,他都能够想到办法解决,十来岁的时候,许多族人已经对他奉若天神,视他作为酋豪了。” 她眺望远方,黑山黑云,虽是一皆漆黑,却是深邃有致,依稀分出形状。 她的目光满是柔情:“当时我要强好胜,他既然是族人心目中的英雄。许多羌人女人都对他倾慕万分,我却非把他抢到手不可。那一天,我十八,他十五,我们终于走在一起,成为情侣了。我们在草原、在马上、在湖边、在山顶,留过了许许多多的足迹,度过了许许多多的快湖口子。” 王绝之听她讲述和迷小剑一起的情况,心里满不是味儿,却又忍不住不问:“那你为什么终于和他分开了?莫非是他太过关心族中的事情,冷落了你?” 他这猜测,绝对合情合理!迷小剑成立羌人党,孤掌力抗匈奴、鲜卑、氐、汉四大强敌,还得对付杀胡世家无休无止的明攻暗袭,他的魄力再大,只怕也不得不冷落情人,让她独捱寂寞。 谁知绝无艳的答覆永远出于他的意表。她摇头道:“不,他很好,他真的很好,我认识的男人之中,没有一个比他对我更温柔、更体贴、更关心的了。” 她对着漆黑的湖水,悠悠说道:“我跟他相处了两年,从十八岁到二十岁。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快活,但是总有一个念头:难道我这一生,便跟他在剑湖默默度过吗?我青春,我美丽,我练了一身武功,不到中原去看一看花花世界,我怎能甘心呢?我越跟他相处得久,想到中原之心便越是强烈,终于,在一个汉人来袭的晚上,我跑了。” 王绝之道:“之后你再也没有见过他?” 绝无艳摇头道:“没有,没有回过剑湖,也没有见过他。” 王绝之长叹道:“一直想不通像你这样的人,金季子究竟可以用什么打动你,令你心甘情愿运送粮食到天水去。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 绝无艳冷冷道:“为了什么原因?” 王绝之道:“你想见迷小剑……或者你想救他,不忍见他生生饿死、或战死。” 绝无艳冷笑道:“我也想不通自己为何答应金季子,难道你能比我更清楚?” 王绝之默然无语,心道:“你一向冷漠如冰,如果不是我说对了,怎会因他而对我冷笑?你如果早知到了今天还念着他,当日又何必离开他?” 又想道:“然而,如果不离开,今日又怎会有挂念?你宁愿当日离开,今日挂念,还是一直与他厮守,却是终生的不甘心、终生的抱怨?世事总有遗憾、总难两全!” 绝无艳抬头望着明月,说道:“今晚是月圆。你认为月圆美,还是月缺美?” 王绝之一怔,说道:“月圆有月圆的美,月缺有月缺的美,很难说得上来。” 绝无艳微微一笑,说道:“可是大多数的人,只爱看月圆,不喜欢月亮有了缺口。他们却没想到,没有了月缺,那又如何显得月圆之美?” 王绝之苦苦一笑,忽然一艘小舟突然驶来,舟中人合什道:“如此良夜,公子何不上舟畅游,泛棹湖中?” 第七章 念 佛 小舟极小,仅能乘坐两人。舟上坐了一名沙门,眉毛低重,双目炯炯有神,却是高鼻深目,显然是来自西域。 以王绝之的武功眼力,竟然待他把小舟划到身前,并出声相邀,方才惊觉有人来到。莫非这沙门竟能与自然融成一体、莫之能分? 王绝之听见沙门之请,说道:“大和尚所言,哪敢不从?”想也不想,跳上了小舟。 通常世人只称沙门为“僧人”,只有得道高僧,方被称为“和尚”,叫“大和尚”者,更是绝无仅有。如今王绝之一口尊称这沙门作“大和尚”,难道他已认出了沙门的身分? 沙门道:“公子认出了我的来历?” 他盘膝合什,手上无柱无橹、无篙无桨,小舟却自自然然顺水滑开,仿如有人在船底推动。 王绝之道:“在下实在不敢相信大和尚就是我心目中想到那人,可是却又不得不信。” 沙门道:“何解?” 王绝之道:“我心目中的那人,今年已是八十有六的高龄,可是大和尚的样子看来顶多不过四十岁。然而若非竺佛图澄大和尚,世上又有谁人可以撑舟来到我身前三尺,而我犹自懵然不觉?” 沙门道:“王公子眼力惊人。不错,我就是竺佛图澄。” 王绝之虽然猜到了他的身分,然而听他坦然承认,还是不禁震惊! 竺佛图澄,龟兹人,九岁在乌苌国出家,妙悟佛法奥义,能诵经数十万言,甚至有许多天竺名僧跋涉数万里,来听他讲佛,被誉为西域第一神僧。 七年前,即是永嘉四年,他见中国大乱,不忍心生灵涂炭,遂一人来到洛阳,企图拯救天下苍生,时年七十九岁。 当时石勒的军威已然震慑天下,屯兵葛陂时,更专门以杀戮为乐,除了百姓外,沙门亦死伤枕藉。竺佛图澄遂投身于石勒麾下七大将军的郭黑田,略施神通,郭黑田忙不迭向石勒推荐竺佛图澄:“将军天生神武,有神仙庇佑、幽灵相助。黑山近来结识了一位沙门,佛法甚深、武功更是出神人化,深不可测。将军以为近日黑田智谋、武功大进,其实均是此沙门教导之功。” 竺佛图澄在石勒面前大展神通,百丈取水、以气燃香、掌心生光,石勒为之震惊。其后石勒大战鲜卑酋首段末波,兵力不及,极是烦恼,竺佛图澄以一人一身,闯入敌营,生擒段末波,从此石勒将他奉若神明,事事与他相议,尊称为“大和尚”。 石勒本来杀戮甚盛,每到一地,必定尽屠百姓、尽抢其庄稼财物,自从收纳了张宾作为军师后,学会了减少杀戮、收服民心,由于张宾是汉人,他亦给予面子,少杀了汉人。石勒从而信奉了竺佛图澄之后,每天受到佛法熏染,更少胡乱杀人了。 江湖有四大奇人,僧、道、狂、医,正是竺佛图澄、葛洪、王绝之、医神和毒神——后者据说是孪生兄弟,只能算作一人。 竺佛图澄道:“是大将军叫我来的。” 王绝之道:“来杀我?”忖道:“据闻大和尚有莫大神通,如能今日与他一战,倒也是一件痛快的事。至于战败的后果可能是丧命,他倒不大放在心上。” 竺佛图澄摇头道:“佛家有好生之德,如何能够随便杀人?大将军叫公子听我念一席佛经,念完之后,立刻走路,绝不食言。” 王绝之道:“就是这般容易?”微感失望。 他固然很想跟竺佛图澄打上一架,切磋武功,可是对方是得道高僧,年来活人无数,他性格虽狂,却不至于狂到不分青红皂白,妄然向大善人挑战的地步。 竺佛图澄道:“就是这般容易。” 王绝之笑道:“大师佛法高妙,名扬中西,王绝之得闻高义,实乃几生修到的福气,不要说只听一席,便是连续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听上千段万段,又有何妨?” 他这话并非吹牛。当年他听聂护生论道,就是不眠不休,听了七天七夜。 竺佛图澄道:“王公子既然同意,那我就说了。” 这时小舟已然漂到湖中心,四周漆黑,月光泛射水影,如鳞生光。远远望见一衣白影,绝无艳还在湖边守候,没有离开。 王绝之忽然想起昔日给姬雪拉下水底,差点淹死,心下不由一凛,又想:大和尚佛名著者,又是得道高僧,绝对不会对我施此暗算。 竺佛图澄道:“佛言:‘众生以十事为善,亦以十事为恶。何等为十?身三、口四、意三。身三者,杀、盗、淫;口四者,两舌、恶口、妄言、绮语;意三者,嫉、恚、痴。如是十事,不顺圣道,名士恶行。士恶若止,名土善行耳。’” 这一段是佛门常谈,王绝之早听聂护生讲过,点头道:“人犯上了恶行,就得息心、悔过,否则恶行越积越重,就像水流归于大海,变成又深又广了。如果他自知有过,改恶行善,罪孽自然去得无影无形,就像大病后出了一身大汗,以后便会渐渐痊愈了。” 竺佛图澄道:“正是如此。王公子妙悟佛法,可见慧根夙程,可喜可贺。” 王绝之暗暗好笑。这番佛理,却是聂护生说过,他照办煮碗,照搬过来的。他双手合什道:“多承大师谬赞。” 竺佛图澄续道:“佛言:‘恶人害贤者,犹以天而唾,唾不至天,还从已堕。逆风扬尘,尘不至彼,还施已身。’” 王绝之本欲答上一句,以示明白。可是竺佛图澄语音平和,听之如奉仙音,舒畅无比,哪里有心另说他话,打断他的话柄? 竺佛图澄续道:“佛言:‘夫人为道,务博爱博哀,施德莫大施,守志奉道,其福甚大。睹人施道,助之欢喜,得福甚大。’质曰:‘此福尽乎?’佛言:‘此如一炬之火,数千百人,各自炬来,取其火击,熟食除冥,彼火如故。福亦如此。’” 他信口说来,句句义理浅白,不用咀嚼,直至心中,听得胸口一片和平安乐,竟有恹恹欲睡的安详之感,什么事情也无暇想及了。 竺佛图澄道:“天下有二十难:贫穷布施难,家贵学道难,判命不死难,得睹佛经难,生值佛世难,忍色忍欲难,见好不求难,被表不真难,有势不临难,触事无心难,广学博究难,除灭我慢难,不轻未学难,会善知识难,见性学道难,随化道人难,睹境不劫难,善解方便难,心行平等难,不说是非难。” 王绝之听得昏昏差点睡去,忽然惊觉,自己的内力竟自四肢百骸慢慢散去! 他要待不听,但竺佛图澄的佛句依然一字一字钻入耳内:“沙门问佛:‘以何因缘,得知宿命,会其至道?’佛言:‘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沙门问佛:‘何者为善,何者最大?’佛言:‘行道守真善,志与道合者大。’沙门问佛:‘何者多力?何者最明?’佛言:‘忍辱多力,不怀恶故,兼加安健。忍者无恶,必为人尊。心垢灭尽,净无瑕秽,是为最明。未有天地,逮于今日,十方所见,无有不见,无有不知,无有不闻,得一切智,可谓明矣。’” 王绝之感觉丹田内力正自一点一滴消失,情知再听下去,内力将会越化越快速,很快便会消散得干干净净。他想用手掌掩耳,然而此刻全身疲软,要待动一根头也是无力,焉能抬起手臂来?只得收敛心神,尽力凝聚丹田的内力,不令外泄。 竺佛图澄越念越快:“佛言:‘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乎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渴兴,故不见道。我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念至后来,竟尔毫不停顿:“佛言夫见道曾譬如持炬入冥室中其冥即灭而明独存学详见佛无明即灭而明常存矣佛言吾法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方修无修修会者近矣迷者远乎言语道断非物所拘差之毫厘失之须臾……” 王绝之本已收敛丹田,止住内力外泄,听到此一番快读,心跳陡地加速,内力不可遏止,如洪水决堤出去,如此下去,不出多久,他深厚无比的内力便会消逝得荡然无存。 竺佛图澄念得快如迅雷,每一字每一句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字字不差:“人随情欲求于声名声名显著身已故矣贪世常名而不学道枉功劳形譬如烧香虽人闻香香之烬矣危身之火而在其后佛言财色于人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前有割舌之患也人击于妻子会宅之患甚于牢狱牢狱有散释之期妻子无远离之念情爱于色岂惮驱驰虽有虎口之患心存甘伏投泥自溺故曰凡夫透得此门出尘难……” 他念得快,王绝之的心也跟着他的一字一句猛烈跳动,当真是惊“心”动魄,无法压抑内力自丹田迅速消散,却如沉溺在噩梦之中,虽然明知是噩梦,却怎样也无法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竺佛图澄继续念道:“佛言爱欲之人犹如妨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天神献玉女于佛欲怀佛意佛言革囊众秽尔来何为去吾不用天神愈敬佛为解释即得须陀沤果……” 眼看一身辛辛苦苦练来的功力即烟消云散,王绝之大急,蓦地咬破舌头,喷出一溅血花,剧痛之下,精神一振,丹田之气重新凝聚,犹如磁石吸铁,牢不可脱,再也不被外力吸走一分一毫。 王绝之“死”里逃生,正欲长身而起,再也不受说经之声所扰,忽然想及:我既已答应大和尚听完他一席说佛,怎能言而无信,因为怕了危险而半途退出?这岂是大丈夫的所为! 他刚刚逃过大难,明知再听下去,必定多生危险,可是琅琊狂人是何等执拗之徒,既已决定了、答应了,别说是继续将这惊心动魄的说佛听下去,便是上刀山、下油锅、落入十八层地狱,也是绝不退却、绝不反悔的! 竺佛图澄见到王绝之再次凝聚丹田,固守元气,念佛的声音忽然由快变慢,缓缓得有如老牛拖车:“佛,言,有,人,患,淫,不,止,欲,自,断,阴,佛,谓,之,曰,若,断,其,阴,不,如,断,心,心,如,功,曹,功,曹,若,止,两,者,都,思,邪,心,不,止,断,阴,何……” 他说的每一个字,犹如一枚千斤大铁锥,重重敲击王绝之的心窝。然而王绝之既已从噩梦中醒了过来,集神叩齿,观鼻观心,竺佛图澄的诵经虽重,他始终抱神守一,内力再不泄出半点。 竺佛图澄见慢诵无效,诵声再度一变:忽快忽慢,快如闪电、慢似星移,紧弛完全捉摸不定,紧紧驰驰、紧紧紧驰、弛弛弛紧、紧紧紧紧、弛弛弛弛,这种忽快忽慢的读法,比诸先前中的极快或极慢,何止难了十倍? 这竺佛图澄的神通,委实是超凡入圣、深不可测! 王绝之抱神守一,任由念佛声音无定,引领他的心跳时快时慢,难以自持,然而一口元气始终紧守丹田,分毫不移,正如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浮木,任凭如何滔天浪打,始终没有沉下水里。 “佛言:‘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出离淤泥,乃可苏息。沙门当观情欲,甚于淤泥,直心念道,可免苦矣。’佛言:‘吾视王侯之位,如隙尘;视金玉之宝,加瓦栎;视纨素之服,如敝帛;视大千界,如一珂子;视阿褥池水,如涂足油;视方便门,如化宝聚;视无上乘,如梦金帛;视佛道,如眼前华;视禅定,如须弥枉;视涅磐,如尽夕寤;视倒正,如六龙后退;祝平等,如一真地,视兴化,如四时木。’” 佛理说完,王绝之如获大赦,心道:“幸亏大和尚恰好在这时说完,要再多支持一刻,我也非得崩溃不可。” 竺佛图澄也是累得满头大汗,然而神色却是如同先前,谈定平静,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半分不同:“公子,内力深湛,年纪轻轻已有这等修为,佩服佩服。” 王绝之从不谦虚,却不得不衷心道:“大和尚的神通法力才算厉害,我的内力功差点便给你轻轻这一席话废得完完全全、干干净净了。” 竺佛图澄道:“废不了,废不了,我已出尽全力,还奈何公子不了,真是惭愧得很。” 王绝之哈哈大笑道:“大和尚废不了我的武功,却说惭愧,假如我真的给你毁了,你又可会对我说一句惭愧?” 竺佛图澄道:“大将军答应过我,只需我此行成功,他攻破天水之围后,只杀迷小剑一人,其余十三万羌人的性命,尽皆饶过。如今我杀不了你,一场生灵涂炭,势所难免,我这一声惭愧,却是向天水的羌人说的。” 他合什道:“至于王公子,请恕我多言,你的慧根早有,只因武功太强,蒙蔽了慧根智慧,也许失了武功,更有利于你通悟大道。” 王绝之道:“然则依大和尚所言,我该废去武功才对?” 竺佛图澄道:“正是。” 王绝之想起适才竺佛图澄所言佛理,喃喃道:“人随情欲而求于声名,声名显著,身已故矣。贪世常名而不学道,枉功劳形。财色于人,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也。人系于妻子舍宅之患,甚于牢狱,牢狱有散释之期,妻子无远离之念。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矣。” 竺佛图澄道:“正是如此。你学武功,是为了争强斗胜,其沉溺尤甚于钱财色欲,如果你放不开武功这一道枷锁,仍然身处牢狱之中,至死也不能散释。” 王绝之沉思良久,蓦地站起身来,仰天长啸,声若龙吟,传出百里之外,一水皆惊,鱼虾跳跃水面,此起彼落,弹出无数水花,无波水面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轻浪,唯独小舟依然平稳不动,犹如岸上一块矗立千年的巨石。 他足足啸了一位香的时间,方才止歇啸声,说道:“大和尚所言,确含至理。只是王绝之乃系凡夫俗子,焉能抛开名利情欲之枷锁。”慨然叹道:“此事恕我难以办到!” 竺佛图澄道:“只可惜了那十三万羌人的性命。” 王绝之自然也想及了这一点。只是一个人无论多么慷慨疏狂,要他舍弃一身高绝天下的武功,换来十三万名毫不相识、甚至连汉人也不是的百姓的性命,却始终是为难到了极点。他缓缓道:“杀不杀羌人,权在石勒之手,你不劝石勒干脆退兵,却来叫我自废武功,岂非本末倒置,这又岂是大慈悲之心?” 竺佛图澄道:“这十三万羌人党,跟大将军对峙多年,父母子女死了不计其数,其对大将军恨之入骨。大将军早就下令,这班羌人一个也留之不得,攻入天水之后,必定尽戮羌人,以除后患。我劝告大将军多时,也未得果,适逢他收到消息,知你押粮前去相助迷小剑,他才跟我许下诺言。这一言既出,已是最大让步,大将军是决计不会再退的了。” 王绝之咄咄摇头:“难!难!难!如今我能做的,只有尽力相助羌人党,不让石勒杀光他们而已!” 竺佛图澄忽然飞身离舟,脚尖沾着水面,冉冉下沉,犹如沙漏,念道:“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挂铠出门,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斗而死,或得胜而还。沙门学道,应当坚持其心,精进勇锐,不畏前境,破灭众魔,而得道界。” 说到这里,他的身体完全沉下水中,再也不见。 王绝之心下骇然:跃起之后,无论轻功多强,也势须落下,他的身体落得如此之慢,这究竟是内功轻功,还是神通妖法? 他凝目观察良久,也不见竺佛图澄伸头换气,更是惊骇。忽然见到极远水面凸出一小截子如小指头的物事,一凸即落。那截物事凸出之位足足在数百丈以外,而且黑暗之夜,只是凸出眨眼一刹,如非王绝之这等超人眼力,也无法看得见。 王绝之心下恍然:原来他藉着小管换气,如此而已。 然而竺佛图澄在水中行走,在这短短片刻,已走出数百丈外,而且只换气一次,这身神功,也足以傲视当今了。 而且刚才他手不抬足不动,只凭念佛,差点便化去王绝之的全身内力,还有身形慢慢下坠的那身轻功,王绝之却是始终也想不通其中奥妙。 王绝之心想:“据说佛家的武功,多源自一门叫作瑜珈的行派,摧残自身、诡奇莫测,犹如神技鬼工,颇类于中原的杂耍奇艺,而其理更高百倍,可谓深不可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没有竺佛图澄以气御舟那身本领,然而以掌击水,小舟飞快如箭,不多久便回到了岸边。 岸边杳无一人。绝无艳不知何时,已然走了。 王绝之漫步走回大车,心头只是萦绕着竺佛图澄先前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彻夜也未能入眠。 第八章 剑 霸 又再走了五天,已经来到天水边界。他们连夜急行,竟比预定快了差不多两天。 沿路竟无碰上敌人,想来寻常的敌人知道有王绝之镇住,不敢来犯;而对方的精英却布在天水,不及赶来,宁愿守株待兔。 无论如何,来到天水之后,连场恶战是难免的了。众人昨晚早已好好睡了一觉,自王绝之、伏飞鸟、绝无艳以下,全数人等精神抖擞,准备即将来临的大战。 沿途之中,渐渐见到断折了的兵器旌旗、弩箭弯弓,有的是死了多时、血肉化尽的骸骨,也有的是发胀发臭的尸体,新鬼旧鬼混杂一气,怵目惊心。 他们行的只是小路,并非主战场的所在,犹然如此,可知这围城一战是何等血腥惨烈! 尸臭逼人,臭不可当,许多车夫掩着鼻子,王绝之却是泰然自若,大步当先而行。 王绝之大声道:“大家小心,就在这条路上,我们将会遇上敌人。不经过连番大战,是不能到达目的的地方的。兄弟们,拿出你们的弓箭刀剑,预备作战吧!” 伏飞鸟奇道:“王公子,你怎知道在这条路上,必定会遇上敌人?” 王绝之拿出地图,指着地势道:“我们目下身处的这条路,再走两个时辰,便到达落叶坪。落叶坪是一处大平原,过后便是天水城的所在。不消说,支雄、孔苌的十万大军以及杀胡世家、鲜卑族、氐国李雄,江左司马的高手就在落叶坪重重围困着城内的羌人。” 伏飞鸟点头道:“我们要进入天水城,便一定得硬闯落叶坪过去,出发之前,金先生已经这样说过了。” 王绝之道:“落叶坪虽然敌人众多,可是一进入落叶坪,羌人党必定挥军接应。这是他们生死存亡的一战,退则无死所,这拚死一战,敌人人马虽多,只怕也未敢捋其锋锐。” 伏飞鸟完全同意:“所以,敌人要截击我们,必然就在这条路上下手。” 王绝之道:“不错。” 这时,英绝疾飞而至,在空中弯弯曲曲盘旋了一个圈,短唳三声,绝无艳道:“到了,就在前面,人很多!” 他们所在的路径,是由金季子精心安排。由英绝和皇甫一绝同行,不虞被敌人埋伏,险要路径倒不妨多走,不过道路倒是必须宽得足以令大车通过。然而敌方人马众多,一览无际的大平原却是绝不能走,否则一万人、两万人的冲杀过来,如何能挡?在这窄路之中,王绝之一夫当关,敌方纵是人多,也是难越雷池一步。 王绝之笑道:“倒不妨猜猜谁人先来打头阵。” 状甚轻松——他如果害怕,就根本不会来了! 来人倒真不少,黑压压的一大片,怕不有上百名武士。一个个金发碧眼、肤白多须,却是鲜卑人。他们均穿着犀革头盔革胃、手提弩箭兵刃、足蹬乌皮长靴,骑着一匹匹西域壮马,踢哒踢哒飞骑至此。 王绝之岂容他们走近?身形如箭,拦住众马,喝道:“本将不斩无名小卒,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其实他一看对方阵势,已知他们的来历,之所以问“来者何人”,不过凑趣好玩而已。 鲜卑人身材一向比汉人高大,为首者却偏偏不过五尺,打横也差不多四尺半,可知其粗壮结实,不过他坐在高头大马之背,非但不觉其矮,王绝之反而得仰头跟他说话。 为首者道:“鲜卑族字文段国久闻琅琊狂人王公子武功盖世,特来领教。” 王绝之道:“你就是宇文莫圭的儿子,对不对?” 字文段国傲然道:“不错。鲜卑诸族之中,以字文勇武第一。我就是酋豪莫圭的儿子、字文族的第一勇士。今日你死在我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了!” 王绝之问道:“你是单打独斗,还是一起上?” 字文段国大声道:“我鲜卑族的勇士,向来不会以众凌寡,我便跟你单打独斗,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鲜卑一向民风勇武、唯力是图。宇文段国虽有“字文第一勇士”的名号,始终不过是一族之内的区区封名,但如果他击败了琅琊狂人王绝之,名气从此一擂天下声,“鲜卑族第一勇士”之名手到拿来,族人必定慕风而至,于他以后接任酋豪之位、统一鲜卑四族、进军中原的图谋大有帮助! 王绝之将白袍下摆撕了一条出来,缚出头上,仿如丧服上的首至白带,又如蜀人为记念诸葛武侯在头顶缠的白布。他再从一名车夫手上接过佩刀,轻轻割开胸膛,鲜血染红了白袍。 他缓缓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亦一向甚少杀人。只是今日之局,非得大开杀戒,不能生出此地。由此开始,神阻杀神、佛阻杀佛,可别怪我王绝之手下不容情了。” 声音虽低,却是远远传遍,每一个人都是听得清清楚楚,除了一小撮听不懂汉语的人之外,人人均是心中一凛:这话如果由别人说出来,只能算是笑话,可是如今说出此话的却是琅琊狂人,怎不令得人人惊心! 字文段国道:“别多言了,接招吧!” 他使用的是一根长柄槟铁狼牙棒,比他的身体还长上两尺,在马上冲锋陷阵时,尤具威力。他也不下马,狼牙棒直砸下来,犹如泰山压顶,发出风撼雷轰似的声音。 在他身后的均是鲜卑族的好手,看见他这一击,既紧张、又欣然:半年不见段国与人交战,想不到他的武功竟然又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一记狼牙棒下击,直有千钧之力,这小子文质彬彬,本领再大,也无法抵挡这雷霆也似的一击。 一部分人更想:酋豪年事已高,我还待他归天之后,争夺酋豪之位,谁知段国的武功精进到这个地步!看来酋豪之位,已无我之希望。想到这里,不禁怅然。 王绝之蓦地大吼一声,有如半空打了个霹雳,在场所有人均是全身一震。 这一记吼声竟然有形有质,真气到处,字文段国的狼牙棒也顿了一顿。 王绝之就是等着这一顿!他一拳挥出,槟铁炼制的狼牙棒齐中一分为二,拳势不停、猱身而上,击中了字文段国的胸膛! 字文段国飞出十数丈外,撞在人丛之中,跌势方止。只见他胸口的皮甲摔成碎片,胸膛塌下一大片,口鼻鲜血狂喷,气若游丝,一条命十成中倒是去掉了七、八成。 王绝之只出了一拳,先断铁棒、再把字文族的第一勇士轰个重伤,这一拳之威,是何等之盛! 众鲜卑人惊骇得难以言表,王绝之身后一伙人则是欢声雷动——他们虽然也认为宇文段国决计不是王绝之的对手,可是却也想不到王绝之竟然胜得这么快、这么漂亮! 王绝之心知敌方人多,不先声夺人、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夺掉敌人的气,一仗一仗的打下来,已方死伤必众,所以刚才那一招,已使出了浑身解数、十成功力,也有一点儿取巧。 他先使出“泽中有雷吼”,震溃字文段国的气劲,乘其棒中内力青黄不接的一刹那,挥拳断棒。他那易步易趋的身法何等之快,由断棒到掌中胸膛,字文段国连挡架的念头还未转到,已然中拳飞倒。 这一着是绝极、也是险极。声音所发的有形气劲自是远远不及拳掌之劲,宇文段国的修为也是非比寻常,“泽中有雷吼”顶多只能截住他的内力短短一刹,王绝之必须乘着这一发间的一刹那出拳、断棒,出拳的时间只需拿捏差得半分,宇文段国的内劲陆续输到棒身,一拳不能断棒,而王绝之前冲的身体亦难以后撤,势必被狼牙棒砸成内酱。但这一搏甚是好玩,冒上一些险也不在乎。 王绝之一拳得手,在半空翻了一个筋斗,翻身下地。 这时,字文段国胯下马匹突然裂成碎块,血肉横飞。 众鲜卑人更是惊骇十倍:想不到王绝之的内劲神奇至斯,一拳除了伤人之外,能够波及马匹——这究竟是怎样的武功! 其实王绝之也没有使用什么神奇的内功,只不过击伤了字文段国之后,再用掌“抚摸”了马头一下而已。只是这一摸实在太快,在场无一人瞧得见,以为他那一拳除了断棒之外,还包含了“隔山打牛”的第二重内力。 王绝之喝道:“我念在宁文莫圭只得他这一名儿子,刚才一拳只出了五成内力,使字文豪不致绝后,无人承继。你们如果不识抬举,继续拦路,我手下便绝不留情,见人杀人、见鬼杀鬼,莫谓言之不预!” 众鲜卑人见他神威凛凛,白衣上的鲜血更加深了几分逼人气势,只吓得心胆俱裂,哪有勇气上前跟他作战? 眼见王绝之一步一步的踏来,他们只有一步一步的后退,最后一排的鲜卑人,有些更是掉头逃跑走了。 王绝之大步而走,看见鲜卑人走避溃散,心中偷笑,脸上依然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越走越快。 伏飞鸟等人远远跟在王绝之的身后前进,内心也是欢喜,均想:王公子神功惊人,举手间便打发了宇文族人,如果以后的人马也是如此顺顺利利给解决掉,平平安安走到天水,那便太好了。 然则天下间哪有这样如意的事? 数十条人影电闪而至。鲜卑人占满了整条道路,他们便踩着人头,飞步起落而来,身形没半分因此而慢下来! 这数十名高手有老有少,均是服饰华丽的汉人,王绝之一见到他们,脸色大变起来。 能令王绝之大变的人并不多。就算是石勒来临、轩辕龙亲至,也万万不能令他面色变到这个地步——来的这群高手之中,至少有十个以上是他无法应付的! 一名五络长须,温文儒雅的老者道:“绝之侄儿,一别经年,十奶奶与你娘可担心你的行踪,什么时候你可以回家一趟,探望一下她们两老,让她们有个开心,也得个放心。” 来者赫然都是江左过来的高手。其中十一人是王家的人,王绝之的族叔族伯、族兄族弟都有到来,而其余高手亦有三、五位是王绝之的少年旧识。 大家都知道,王绝之的脾气硬如毛坑里的石头,心肠却软如巨富家里的豆腐,要他跟这班人动手,那还可以,要他杀伤众人,却是万万不能——然而情势险峻,要不杀伤亲人而带领几十辆大车出此路,便是石勒来临、轩辕龙至,也万万不能! 王绝之笑道:“十六伯,请你告诉奶奶和娘亲,如果绝之有命离开天水,一定回到琅琊,见她老人家一面。” 长须老者是王绝之的族伯王耿,到来王家众高手之中,以他辈分最高。 王绝之的亲生祖父在族中排行第十,他们口中的“十奶奶”正是王绝之的亲生祖母。在王家之中,十奶奶这一辈只剩她一人,所以亦是辈分最高,王导、王敦均对她尊敬三分。 王耿道:“前路虽险,绝之侄儿回头未晚。你现在回到江左,非但可以见到十奶奶,一慰她老人家思孙之苦,而且七哥、十一哥亦答应过,只要你肯回到江左,为皇上效力,封候拜相大将军,指日可期,岂不快哉!”眼光充满期待神色,语气也极是殷切。 王绝之摇头道:“十六伯的心意,绝之心领了。如果我是贪图这些荣华富贵的人,当年我便不会离家出走了。待得我把粮车送到天水,交到迷小剑的手上,我便立刻赶到建康,见奶奶和娘亲去了。” 王耿叹气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般的固执,一旦决定了的事,连你爹娘也无法动得动你。” 王绝之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一万年也改不了的。” 王耿忽然厉声道:“但你可也别忘记,你是汉人之身,也是一万年也改变不了的事!” 王绝之淡淡道:“我可从来没有忘记过我是汉人。” 王耿嘿声道:“你既知你是汉人,还帮着胡人来对付我们汉人?这岂不是数典忘宗?” 王绝之道:“迷小剑是胡人,但是攻打迷小剑的是石勒的军队,也是胡人。你们身为汉人,却来帮着胡人打胡人,我帮迷小剑,也不过是各帮一方,说不上是帮胡人打汉人啊。” 他的父亲王衍乃是一代清谈名家,唾壶尘尾,辩才无碍,王绝之自小待在一旁恭听,这等“白马非马,坚石非石”的辩驳之法也是精通,王耿如何说得他过? 王耿道:“你是执迷不悔,定要跟我们动手?” 王绝之道:“十六伯,得罪了。”伸指一点,点住了王耿的穴道。 王耿辈分虽高,武功却非极高,更心想吃定了王绝之,对方决计不敢伤害自己,一时大意之下,竟尔失手被点穴道。 王绝之偷袭得手,把王耿抛到后方,叫道:“伏飞鸟,接住这面盾牌!” 王家子弟纷纷跃起,要待抢回半空中的王耿。 王绝之挥掌往上一拍,气动犹如排山倒海,形成一道有形气墙,王家子弟硬闯的硬闯、出拳的出拳、挥动兵刃的挥动兵刃,无论怎样施展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越过这道气墙。 伏飞鸟轻功本来就胜过了所有人,更得王绝之出掌相助,容容易易的保接过了王耿的身体。 王绝之冷冷对众人道:“我不会杀死十六伯。可是如果你们要亲手杀死他,我可没有法子。” 伏飞鸟明了王绝之的意思。他双手捉住王耿,只待王家子弟一发出攻击,便立将这面“盾牌”挡架。他眼神炯炯,一瞬不瞬地瞅着众人。 一名王家少年叫道:“王绝之,你这样对付族伯,还算是人吗?” 王绝之淡淡道:“许多人也这样说过,我不顾礼义廉耻,算不上是人,否则我亦不会得到琅琊狂人这绰号了。” 他打量形势:族中的人有十六伯这面“人盾”挡住,一时奈何我们不了,只是对方人多,必须先发制人、猛下杀手,否则决计冲不出去! 清啸一声,双臂已注满了真力,正待冲进人群,一招“震惊百里”,先杀伤五、七人,忽然见到眼前闪来一道白光! 白光势迅,他的“震惊百里”蓄劲只及九成,仓卒之间发不出去,百忙中一滚一翻,几乎是贴着地面滑飞出去,堪堪避过了白光一击,但已极为狼狈。 白光来自一把剑。持剑者五十出头,既有儒雅之貌,亦有勇武之色,目光顾盼,英爽逼人。众汉人子弟见到此人,均恭恭敬敬躬身道:“将军。” 王绝之在三年前见过此人,心道:“原来是他,这下可棘手了。” 持剑者道:“王公子,别来可无恙乎?” 王绝之站起身来,拍拍身上泥沙,苦笑道:“祖将军,你看我身上又是泥,又是血,刚才还差点给你一剑刺死,你倒说我有恙还是无恙?”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天下三大剑之一的祖逖! 祖逖,字士雅,范阳人。他少年时豁荡不羁,既不习文、也不习武,到了十五岁时,遇上了一件大伤心事,发奋图强,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身可惊可怖的剑法,从此一剑纵横所向无敌。 见过他剑法的人,均称其剑与陈郡谢家的神剑三分相似,而江湖谣传谢伯就是他的师傅,问起祖逖,他只是笑而不答。 永嘉年间,先是诸王内斗,然后群胡竞起,血洗中原,祖逖带着亲党数百家人,偕同药物食粮,渡江避祸,途中不知经历多少奇险,祖逖或以智计、或以武功,一一击败,平安将亲党安顿到淮泗之间。 祖逖的亲党部曲尽多习武的暴桀勇士,祖逖经此为凭,上书当时还未称帝的司马睿:“今日天下大乱,并非因为主上荒淫无道,引致官兵怨恨而造反,而是因为宗室藩王争权,自相残杀,使得胡人乘机作乱,毒害中原。现在遗留北方的黎民饱受胡人残酷书荼毒,个个均有屠宰胡人之心。大王如果能够发出命令,任我为将军统帅,所有英雄豪杰得知风声,必定来投我军,而北方沦陷的人民,更是欣然来赴,这样,国耻就可以昭雪了。愿大王图之!” 司马睿听后,半信半疑,只是给了他一千名老弱残兵,三千匹布,非但没有铠甲,连兵器也不供给。 祖逖带着百余众亲信部曲,再度渡江,在长江中流时,击揖而发誓:“我祖逖如果在收复中原之间,再渡此江,有如此江!”辞色壮烈,所有的部曲均慨叹流泪,不能停止。 他将部曲屯在江阴,一边冶铸兵器,一边凭着一身武功剑法,收服名自为据的坞主。不久后,就发生了蓬陂坞主陈川投降石勒之事。 祖逖挥军攻打陈川,石虎领兵五万往救。在豫州一战,所向无敌的石虎第一次尝到了败绩,带走陈川,退回襄国大本营。 这一战祖逖以少胜多,名震天下! 自此之后,祖逖在江口力抗石勒,对峙经年,如果不是有这一路“小”军抵住战无不胜的石家军,江左老早便失陷了。 石勒与祖逖身为死敌,却是惺惺相惜,使人修葺祖逖母亲的坟墓。然而没有人想得到,两人的惺惺相借居然到达了这个地步——石勒任由祖逖率众进入他的地头,相信祖逖不会乘机作乱;而祖逖亦胆敢轻骑进入石勒的地头,相信石勒不会乘机伏杀于他! 祖逖凝望着掌中剑,说道:“王绝之,我一向欣赏你少年英侠,敢作敢为,可不要逼我杀你。” 王绝之狂笑道:“祖将军,你该知道我的牛脾气,我是不见棺材、不流眼泪的。今日一战,已无转环余地,你们这便上吧!” 祖逖沉吟道:“我势强而你势弱,便是将你们杀个全军覆没,你也不会心服。不如这样吧,我们打一个赌。” 王绝之道:“赌什么?赌棂薄?赌藏钩?赌投壶?”他当然知道祖逖不会跟他赌这些! 祖逖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正色道:“我们还能赌什么?当然是赌武功!只要你能胜得过我掌中长剑,这里所有人绝不会阻拦你半步。” 王绝之道:“假如我败了呢?” 祖逖淡淡道:“你败了,自然也活不成。今后发生的任何事情,也跟你毫无关系了。” 王绝之盯着他,一字字道:“你能保证他们不再动手?” 祖逖一笑,悠然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还有个身份?” 王绝之讶道:“你们还有什么身分?” 狙逖淡淡道:“我就是杀胡世家的剑霸,他们全都是我的部下。” 王绝之这惊非同小可:“你也是杀胡世家的人?” 连祖逖这样的人物也加盟了杀胡世家,杀胡世家的势力,实在大得远出乎他想象之外! 祖逖道:“我与杀胡世家俱以杀尽胡人为己任,说是志趣相投也好,说是互相利用也好,我有何不跟他们合作之道理?” 王绝之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祖逖所言大有道理。 祖逖道:“杀胡世家的规矩你是深知的。他们都是我的下属,我决定了的事,他们怎敢不听?” 王绝之默不作声,走到伏飞鸟的身边,解开了王耿的穴道,躬身谢罪道:“十六伯,刚才多有得罪,情非得已,请你不要见怪侄儿。” 王耿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丑,当然不会“不见怪”,但此情此景,又无法发作,铁青着脸走回已方阵营。 第九章 有敌自山对方来 王绝之走到绝无艳的身边,全不避嫌,搂住她的颈项,低声道:“如果我给他打败了,你得赶快逃跑,不要保护粮车了。” 绝无艳哼了一声,冷淡道:“你说什么废话,我可一句也听不明白。” 王绝之呵呵大笑道:“我说祖逖的剑法虽然不俗,但在我的眼中,还是不堪一击!” 双足一弹,身体如箭窜后,身子平放如同仰天而睡,头锤撞向祖逖的肚腹! 这一着奇诡莫测,话未说完、身子半转,猝发而出,王绝之已使出了浑身解数——刚才一剑,他已知祖逖剑术通神,如不抢得先手,这一战将十分难打! 若然换了旁人,碰上这记出其不意的突袭,定然中招无疑,然而祖逛的剑法已练到了剑随念转的境界,王绝之的身形方动,他展出长剑,指住了王绝之头顶的百会穴。 如此一来,王绝之岂不是以顶门撞向剑去?他的去势虽猛,竟然还能变招,凌空打了一个筋斗,变成了脚前头后、面向地下,祖逖的长剑非但利不中他的头顶心,面门反而有被蹴中之厄! 祖逖长剑上拢,来到了王绝之的胯下。王绝之双脚蹴中祖逖面门的同时,也是将下阴撞向剑锋,蹴得越重、割得越深! 王绝之的脚掌与祖逖的面门相差一分,硬硬煞住,祖逖的剑刃相距他的下阴也只有一分。王绝之的去势虽停,但是脚掌平伸,还能争得三、四寸之位,他的脚掌踏下,这短距一踏有何力道?可是王绝之的寸劲贯注脚掌,短短三寸距离,竟能发出虎虎风声,要是踩中面门,对方的脸骨非得碎裂成一片片不可。 祖逖退后一步,长剑本来剑尖朝上,忽地疾劈而下,便要劈开王绝之的下阴! 王绝之眼看避之不及,蓦地一个大弯腰,拇指食指疾似惊雷,夹住剑尖,右掌“震惊百里”,掌力涵澹涌出。 祖逖的长剑挣脱了王绝之铁钳也似的手指,点出朵朵剑花,将掌劲割裂成为无数“碎片”,同时连刺王绝之胸口七个大穴。 这两位睥睨盖世的大高手交手数招,招招均是只攻不守,攻势犹如惊涛骇浪,一波未平,二波三波又起、四波五波紧接随之,竟没有一招是使全了的,只瞧得围观众人挢舌不下,心惊肉跳:如果换作自己对着任何一人,恐怕一招也走不了! 斗至酣处,王绝之突然狂笑,笑声不断,震得人人耳鼓嗡嗡作响,纷纷以掌掩耳。 祖逖不假思索,纵声清啸,音调清越高拔,王绝之的笑声虽壮虽猛,竟然压不住这道尖细的啸声,如果王绝之的笑是一头大鹏鸟,他的啸就是一头小黄鹏,两者虽然大小悬殊,振翼高飞之际,却是并肩双飞,分不出快慢先后。 祖逖虽然不能止住王绝之的大笑,却另以清啸来回应,互相骚扰对方的心神,谁也没有占了便宜。 其他人用手掩住耳朵,虽然觉得声音仍然透过掌耳之间渗进,心头烦闷得难以言喻,但也勉强可以忍受,英绝没手可掩,唯有长唳而飞,飞过了两个山头,不见影踪。 皇甫一绝没翅可飞,只痛得在地上不停打滚,嘴巴狂吠,然而在王绝之和祖逖两道巨声之下,哪里听得到它的“汪汪”之声? 绝无艳忙撕下衣襟,塞在皇甫一绝的耳内,皇甫方才喘过一口气来,但已软瘫在地上,再也没气力动上一动了。 王绝之长笑声中,身法陡慢了下来,一步一步蹬在地面,东拍一掌,西拍一掌,身法掌法俱甚是呆滞。 在场的王家高手武功虽然远远不及,但是从小苦练王家武功多年,没吃过猪也得见过猪走路,总看得出王绝之所使的正是易学《击辞》中的武功! 易学虽然精绝江湖,但是其最精要的纲领部分,却是在上下两篇《击辞》之中。然而两篇《击辞》言简意精,其博大精深之处,往往有许多难以明了的地方,是以百数十年来,亦只得王衍、王敦寥寥数人练会《去辞》里的高深武功而已。 只见王绝之脚踏八卦方位,步法起落有致,掌掌刚柔相摩,鼓之则如雷达,润之则如风雨,每一招均蕴含了无数变化,王家子弟只能看出几分奥妙,一边苦苦理解掌中妙处,一边赞叹居然有人将易学武功练至这个不能想象的地步,至于那些不知易学的高手,却是越瞧越纳罕,恨不得祖逖一剑制其死命! 想到这里,杀胡世家一方的人脸上露出微笑,而伏飞鸟则大为着急,只有绝无艳的脸色冷漠一如平常,连眉毛也没有抽动一下。 祖逖见到王绝之的《去辞》神功,心下一凛,以他的修为,竟未能完全瞧出王绝之掌势的奥妙之秘、虚实之处! 他身经百战,不假思索,长剑连劈,如千军万马、风雪呼啸而至——他既破不了王绝之的掌法,不如抢攻,只须对方伤得比自己重,就是赢了! 王绝之跟祖逖拆了近千招,再目睹这路悲壮惨烈的剑法,对方武功的来历已大致了然于胸,江湖传言不错,祖逖的剑法果然是来自谢家,只是他天资颖悟,以谢家剑法为根本,尽其驰骋想象,自创出一套不弱于谢家神剑的上乘剑法出来。 这套剑法威猛辣手、威力奇大,适合在战场冲锋陷阵,许多处更有胜于谢家神剑的地方,只是论到博厚精深,却又远远不及谢家剑了。 他和谢天自幼交好,对于谢家剑虽然不是烂熟如流,但也知其大意,祖逖的剑法经过精心苦思而脱胎换骨,虽然大异于今日的谢家创,然而万变不离其宗,总有隐隐约约的理路脉络可寻。 以王绝之的眼力修为,千招之后,终于还是摸了个大概出来。 问题是:知道对方的剑法来路不等于制胜敌人,但毕竟是占了少许便宜,如果双方的武功只是相差少许,这少许便宜已足够取胜! 面对祖逖万人冲杀也似的抢攻剑式,王绝之本来慢如蜗牛的掌招突地加快百倍,《去辞》中的绝学大衍四十九象竟然在刹那之间,每一招都使了出来,众人只见掌影如山、剑光如雪,除了无数的山山雪雪,什么也瞧不到! 山雪霎时即逝,两人分开。 王绝之衣衫破烂,衣衫每一道破口下面均有一道伤口,鲜血淋淋,染满全身。 祖逖退出十数丈外,却是了无异状,不过神色极是古怪。 王绝之忽地躬身道谢:“祖将军,多谢你到下留情,”摸一摸右肩一道深及两分的伤口,续道:“没有废掉我的右臂。” 他此言一出,无异认输。祖逖身后众人欢声雷动,只待祖逖命令一发,立刻便冲上前去屠人、毁车! 至于伏飞鸟一伙人面如死灰,如闻死判,不在话下。 谁知祖逖却拱手道:“该是我多谢你掌下不杀之恩才对。我输了,你走吧,这里所有人均不会再阻拦于你了。” 众人听见了这句话,尽皆哗然:祖逖明明身上无伤而王绝之浑身皆伤,何以祖逖竟然拱手认输? 原来刚才两人绝招交并,祖逖以剑招连伤王绝之十七处,却避不了王绝之按在心窝的一掌。然而王绝之并无杀祖逖之心,这记致命掌留劲不发,旁人看不出,祖逖自然心知肚明。 他是光明磊落的大君子,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虽然此刻王绝之身受多处剑伤,再打下去,必然不是自己的对手,可是要再跟王绝之缠斗下去,来个“反败为胜”,这是他万万也做不出来的事。 至于王绝之说祖逖刚才一剑留手,没有刺穿他的肩胛,也是实情——三年前在淮泗一会,祖逖早有赏识王绝之之心,那一剑刺入两分,随即想及:这一剑刺下,不啻毁了一名绝世奇才的将来!怜才之心大盛,立时便把剑势收了回来。 祖逖与王绝之对望一眼,相视而笑,惺惺相惜、识英雄重英雄之心油然而生。 王绝之心知虽然解决了祖逖和杀胡世家,前路强敌还多着,也不跟祖逖多加客气,挥一挥手,便待叫伏飞鸟一行赶快上路,忽然听得背后风声嗤嗤,双手往后分抓,抓住两枝弩箭,小腹一凉,已给第三枝箭洞穿而出。 连王绝之这样的武功也逃不开来箭,可见挽弓之人武功之强! 同时,祖逖长剑连砍三下,三枝射向他的重箭却被击落。 这倒非祖逖的武功胜过王绝之,而是王绝之受了多处剑伤,而祖逖却是没伤,加上祖逖惯历战阵,早已习惯了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随时应付突来袭击,王绝之架虽多,却大多是高手比武,纵是以一敌十、以一敌廿,也始终不惯应付从后面飞来的冷箭,一时大意,竟尔中箭! 祖逖击下三枝来箭,只觉箭杆沉甸甸的,怕不有半斤以上。箭太重,难以及远,箭太轻,难以准头,这些半斤重的长箭,力道是够了,准头也足了,可是发箭的人,臂力究竟有多大! 他只觉手臂酸麻,暗自吃惊;王绝之的武功实在太强,适才一战,已大耗内力,如今的功力只剩下五成不到,怎有气力应付突然来袭的敌人? 敌人一共有十三人,俱都黑衣蒙面,站在差不多两、三百丈外的对面山头,与此相隔了一座差不多深不见底的大峡谷。他们手执长臂强弓,长箭竟能及到数百丈外,箭劲依然不散,内力之高,委实惊人。 车夫中一半是弓箭手,见状纷纷弯弓搭箭,箭矢一排一排射出,却哪里及得到对山?箭尖只飞到一半,力有不逮,全都坠下了深谷。 金季子安排路途时,心思缜密,尽捡不会被敌人突袭或围攻的险要之地,什么也料到了,却料不到敌人竟以高手配合强弓,以远箭突袭,形成了这番只能捱打、不能反攻的必败局面! 十三名蒙面人箭连珠发,不单射向一众车夫,祖逖一伙的杀胡世家的高手也不放过,不到片刻,已有多人中箭死亡。 祖逖长剑连挥,为众人挡开来箭,然而以一人之力,怎能完全架开十三人射出的箭矢?他惊疑不定:这十三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究竟是何来历?是谁派来?看他们的阵仗,似乎要把这里所有人尽数杀绝,方才甘心。 莫非竟是石勒布下的阴谋,故意骗我北上,却是乖机将我和迷小剑聚而歼之?不,我跟石勒虽然从未见面,但深信他是一位绝代英雄,决计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蒙面人射杀了一轮之后,众人一心顾着挡箭保命,不虞其他,冷不妨他们已经换上了火箭,嗤嗤连射,顷刻之间,七、八辆大车在熊熊起火。 祖逖喝道:“伙伴们,往后撤退!” 其实不待他吩咐,他偕来的江左子弟纷纷一边挡箭,一边原路退回。这群杀胡世家的高手武功远比诸车夫为高,把射来箭矢挡去了十之七、八,二十六、七人之中,只是死伤五、六人而已。 祖逖收回长剑,扬手从一名车夫手上夺过一把弓箭。 他久历战阵,弓箭之技自是高明之极,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拉尽弓弦,箭如流星疾发,越过峡谷,竟能及到一名蒙面人的胸口! 蒙面人挥弓下挡,竟然将这一箭击在地上,这箭走了两、三百丈,强弩之末不能穿缟素,轻轻易易便给人家破解了。 祖逖气得顿足。他虽只剩下五、六成功力,这一箭力道不足,却并非由于他的内劲,而是弓弦已被拉尽,箭力犹只及此,饶是他的功力再高,又有何用? 蒙面人见到同伴受袭,不约而同,下一枝箭矢的对象皆是祖逖! 若然祖逖不是先前跟王绝之一场激斗,莫说是十二枝重箭,便是一百二十技射来,也是奈他不何。如今眼前弩箭连至,长剑使出自创的“千胡皆可杀”,剑尖点点递出,尽挡来箭,然而挡到最后一枝箭时,内力已然枯竭,长剑只拔歪了来箭少许,箭矢依然又重又疾地朝他胸口来至! 祖逖心中长叹道:“完了!想不到我祖士雅一世英雄,不死于石勒兄弟之手、不死于堂堂之师的交战,却死在这一群宵小的偷袭之下,真是天亡我也!” 箭矢已及胸膛,突然横里伸出一支手,捉住箭尾,及时救回了祖逖一命。这人脸色十分难看,用手掌掩住腹部伤口,正是王绝之。 祖逖道:“多谢救命之思。我们联手冲出去!” 他并非清谈多言之人,而且在军中多历凶险,更深明言简意赅之理,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已是向王绝之道出了所有的意思。 王绝之默然道:“都烧光了,都烧光了,都烧光了……” 他望着熊熊烈火中的大车,眼眶禁不住泪水猛流,粮车烧光了,这八天来的一番心血,全白费了;迷小剑的唯一生机也断绝了;十三万羌人党的生命,就这样随着大火断送了…… 王绝之狂号三声,眼眶泪水猛流而出,无法抑止,他也根本不想抑止。 这三声号哭可谓惊天动地,对面的蒙面人正在弯弓搭箭,给这巨号一哭,力道也为之一顿,其箭射出,也纷纷因力道不足而跌下峡谷之中。站得比较近的车夫,也因号哭内力所震,跌倒地上,有的甚至耳内喷血,掩耳惨呼。 而王绝之的腹中伤口,本已点了穴道止血,也因这三声号哭而重新喷出血箭! 以祖逖修为之高,听见此声,也不禁头脑一冲,险险跌倒,心道:他号称琅琊狂人,这三声号哭如此惊天动地,如非有几分狂,武功纵使多高,也喊不到这等境界。号哭伤身,这样子的强提内力,更是伤身尤甚,但他既然是狂人,只怕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伏飞鸟轻功高强,箭矢自然奈何他不得。他一个纵身,弹跳到王绝之的身前,说道:“公子,今日之局,我们已一败涂地。粮车既没,去到天水也是无用,不如叫大家归去,以全性命。” 王绝之点头,高声道:“伙伴们,粮车已毁,你们再进也没什么苗头,还是快快逃命去吧!” 众车夫早就五体匍匐在地上,以避过来箭,听见王绝之这句话,往回路走的手脚爬得更快了。 王绝之飞身到绝无艳的身边,为她抓住了两技箭矢,说道:“还不快逃?” 绝无艳道:“你呢?” 王绝之道:“我把粮车丢了,好歹也得亲到天水,向迷小剑负荆请罪!” 绝无艳道:“我此行天水,并非为了押粮,而是为了见迷小剑。” 王绝之一愕,恍然道:“我们便一起去找迷小剑!”握住绝无艳的手,大步而行。 祖逖见状,叹道:“痴儿!痴儿!” 走不数步,只见前方杀声震天,逃走了的杀胡世家人马竟然退了回来。 原来他们在前面遭遇了强敌。只见前面黑压压的一大片,旌旗和旄旒舞空,号角与战鼓喧天,一排一排穿着犀皮甲胃的武士像潮水一般冲杀过来,杀胡世家的人虽然身负武功,但也得费尽好几分功力才能兵刃砍进对方的身体,如此缓得一缓,身上已不知中了多少刀剑枪戟。 祖逖目见旗帜飘扬,均写着“成”字,心下雪亮:李雄趁火打劫,想乘机杀我! 他见机极快,叫道:“大家往前冲去!”飞身挥剑,长剑破甲如破败絮,七名成国武士尸横就地。 然而对方的军队一阵一阵涌过来,像是无休无止,他剑术虽强,却杀得了多少人? 杀胡世家高手轻功最高的数人,几个起落,越过了匍匐前行的车夫——既然后有追兵,就不妨以前路作为退路! 谁知前路突如雷鸣不绝,震耳欲聋,听清楚,却是马蹄之声,马如风、马如龙,疾冲而来,马上人儿也是头盔甲胃被身,然而肤白深目,一看就知是鲜卑族的战士! 一名少年剑光挥动,使的居然是谢家剑法,他伏地使剑,剑锋到处,七、八条马腿给剁了下来,马上人儿翻滚坠地。前马虽倒,后马又至,铁蹄重重踏进少年的胸口,断肋骨、碎骨脏,少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迅即给随后而来的人马湮没。 祖逖看见这批人马,切齿道:“拓跋猗卢,我祖逖如果还有一口气在,定然跟你没完没了!” 这队鲜卑武士,正是四大族中的拓跋族的人马。 祖逖以为得到石勒首肯不伤于他,便放心北上参与围剿羌人党。谁知他一人身系南方军事的重心,是诸胡的眼中钉,即使石勒不伤他,其他人也不会放过他的,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此着,致令如今身陷绝境! 但见箭矢连续不断地射了过来,竟然全射向祖逖一人。如今粮车已毁,王绝之已无大作为,祖逖顿成众矢之的。 祖逖一个懒驴打滚,尽数闪过来箭。他是一代剑客,这一记甚是不雅,可是他惯经战阵,千军万马厮杀之中,什么不雅的招数也得使出来,在他而言,这记不雅的懒驴打滚是无伤大雅。 王绝之也是伏下了身子。他身后跟着绝无艳,还有烧何女。他叫道:“祖将军,咱们一起打头阵,一并往拓跋那方冲!” 他心思缜密,想到李雄的军队是步兵,而拓跋猗卢的军队则是骑兵,虽然步兵人数多而骑兵人数较少,但是骑兵跑得较快,若是他们从李雄那方冲杀,还未发出重围,后方已被骑兵追上,变成前后受敌之局了。 祖逖道:“不,我们该往李雄那方冲。” 王绝之大感不解,祖逖挥手叫道:“伙伴们,一起往步兵那方冲,拚死出去!” 说罢,他又对王绝之道:“王公子,这里以你内力最强,麻烦你殿后,用火攻!” 王绝之登时省悟:“妙计!” 他飞身而出,身贯丹田,砰砰砰砰连出四掌,四辆着火的大车被他的掌力震得飞起,直飞往拓跋一伙的骑兵身前,火光熊熊,连成一排,封锁着鲜卑骑兵的去路。 如此一来,祖逖一伙人后顾无忧,大可以拚死向一方猛冲了。 王绝之出掌极快,不消片刻,将所有着火的大车堆在一起,阻住骑兵。 这些大车满是火焰,热炽逼人,如非王绝之这等绝世武功,常人的手只需沾近半尺,手臂也得着火,更逞论将其推动拨人了。 他心知“火车阵”不能烧上多久,索性把心一横,掌势连出,将仅有未遭到火劫的七、八辆大车也一并推向火场。 木车入火,不需多久,已烧得僻啪作响,木焦车塌,颓然而倒。 王绝之瞥见“火车”内装着的物事,惊疑不定:“咦,怎么会是这样的?” 虽说祖逖领着众人,并肩往前直冲。只是冲杀起来,难免站起身子,登时又变成箭靶子,只听得哎哟哎哟哎哟大作,又有多人中箭倒下。 祖逖剑术虽高,际此关头,也是束手无策。他使剑单用一个“刺”字诀,剑剑均命中敌人面门等犀甲保护不到之处,然而后来的武士头如蜂拥,怕不有上千人,如何杀之得完? 他顾着杀敌,冷不防七、八枝箭飞来,运剑挡飞了五、六枝,还有一枝中了大腿,一枝中了小腿。他虽然硬朗,重心一失,也不禁单腿跪倒。 王绝之狂吼一声,双掌和身拍出,气劲犹如狂涛飙涌,为首的二十多名武士虽有甲盔保护,也被这股强大无匹的气劲轰得不是筋骨断裂、内脏碎裂,就是给掌风扫下峡谷,尸首无存。 武士受了这掌,阵脚大乱,可是人墙始终堆在路口,除非把他们全都杀光,否则万绝杀不出去! 王绝之使出了十成气力一击,完招之后,不禁颓然滚倒地——这一招可非“懒驴打滚”,而是真的是力尽而倒。 他虽然没有使出“懒驴打滚”,却也不见箭矢飞来,心下大奇,一看对面山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对面的蒙面人已倒下了三个,余下的十人正跟一名怪人动手,自顾不暇,当然来不及再发箭了。 怪人精赤着上身,只穿一条犊鼻,瘦得活像一具骷髅骨头,无论睑上身上手上脚上,只见有皮,连一块肉也看不见。 他抱着一块大石头,非但以一敌十,还能以一围十,十名蒙面人在他的招式之下,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不了! 王绝之领教过蒙面人箭法的厉害,虽然不知他们真正的武功到达哪一地步,可是单从内力、臂力、准头看来,这班蒙面入绝对可以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但是竟然合力也敌不过这名手使一块笨重大石头的怪人,这怪人的武功岂非深不可测? 只见怪人石头左撩,换了朵“石头花”,正中一名蒙面人的胸前,蒙面人胸口爆裂,在半空中已然断气。 王绝之瞧得清清楚楚,怪人石头使的是剑法!他竟能以一块重逾百斤的大石头,使出轻灵之极的一招“顺水推舟”剑招! 这样的神剑,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才能做到。王绝之狐疑不定:他怎会来到这里,又怎会变成这到皮包骨头的鬼样子? 众蒙面人发了数百箭,早就筋骨疲累,气力消耗了五成六成,如今猝然遇上怪人这种大高手,如何能敌得过? 大石连施“雁落平沙”、“夜叉探海”、“青龙吐珠”、“拔云见天”、“越女穿梭”五招,又有两名蒙面人尸横就地。 王绝之见到这等情景,又是欢喜,又是感叹:“如果你早来数步,我们当不至于被这班蒙面人打乱阵脚,或许还有一线冲出去的生机,如今却已太迟了!” 这时氐人武士已冲破了他们的防线,正与杀胡世家人马和众车夫混战,杀得血肉横飞,日月无光。 祖逖多经战阵,惯了负伤死战,虽然身受重伤,倒还可以挺起作战,剑锋乱展,一时之间没有人近得了他的身。 王绝之却已杀得脱了力。他护在绝无艳和烧何女的身前,勉力发掌,打倒了十余名武士,蓦地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便已人事不知。 第一章 迷小剑 王绝之醒来时,还以为置身鬼域。 一个个瘦得像皮包骨的人,有男有女,也有小孩子,看起来轻得飘飘荡荡的,似乎连魂魄也飞走了,在街上行色匆匆的走着。他们的衣衫破烂到几乎无法蔽体,有的人索性不穿衣裤,赤裸着身子;可是由于太瘦了,男的阳物缩得消失了,女的乳房也缩得消失了,脱光了也分不清是男是女。 这里的人——如果他们也算是人而不是鬼的话,很少是“齐全”的,不是缺条胳臂,就是缺少了眼耳口鼻之类。 断了一条腿的人,以一根剥光树皮的粗树枝作拐杖;双腿都断的,不是以手拿着两块砖头代替腿走路,就是在地上爬,爬得十分忙碌、十分快。 难以言喻的腐臭味弥漫在空气中,这大概是蒸发的汗、不洗澡的人、倒在街上的尸体,加上一股股悲愤的心情凑合起来的臭。如非王绝之的肚子已经空空如也,嗅到这恶臭味,早就大吐特吐起来了。 但此刻他只能够吐出胃水,酸酸的、苦苦的,就像这里的人生。 王绝之把胃液吐得干干净净,差点连胃也吐了出来,小腹的伤口因为身体抽动而隐隐发疼。他忍住痛楚,打量四周环境。 他置身在一间破烂败朽的茅舍里,四周的砖墙不见了一小半,覆在屋顶上的茅草也不见了一大半,至于门,可说是完全不见了,能清楚看见在门前一具具来来往往会走的骷髅。 王绝之竭力回想:我昏迷前……是了,我昏迷前明明与大伙一起抵抗鲜卑拓跋族的攻击,以为必死无疑,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他摸摸小腹上的伤口,伤口处结了一层鲜血凝结成的疤,微微凸了出来,一摸之下,疼痛难当。这伤口是被封山的十三名蒙面人所伤,可见他的记忆并非梦中幻觉,而是千真万确的事。 这时,有两个人进茅舍。由于这里的人实在太瘦了,瘦得分辨不出样子,以王绝之的眼力,也难以分辩出这两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其中一人道:“王公子,你醒来了。觉得伤势怎么样?” 王绝之觉得这人有点面熟,脱口而出:“你是易容!” 易容,就是天下三大名剑中排名第二的“易容神剑”,剑法之高,在祖逖之上! 他原来的名字在江湖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据说好像也姓易、不过江湖中人称他“易容”,却是因为他天下无双的“易容之术”,他以草木竹石、普天之下的任何东西皆能使出横扫天下的神剑,可算神乎其技。 所以称他“易容”指的不是人的脸貌,而是指他的剑法! 当日以一块大石头使出精妙剑法,力杀十三名蒙面箭手的怪人,当然就是易容! 三十年前,易容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仪表出众,不知倾倒了多少深闺少女——倾倒之后,自然更勾引了不少。这位号称“今世宋玉”的英俊之士,怎地变成了眼前这个比竹竿还要瘦的怪物? 王绝之倏地灵光乍现,心想:这里便是天水!石勒的军队围困天水多时,他们不得米粮进肚,自然变成了这副样子。见到一代名剑变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不禁有些恻然。 易容苦涩一笑,“王公子好服力。我变成了这种模样,你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王绝之前头望向易容身旁的人,心头一凛,视线久久不能移开。 易容虽瘦,但只要多看一眼,便可看出他的目光慑人,颀长的身形随便一站,犹如渊亭狱峙般的气势逼人,一看便知是一名绝代高手。可是他身旁的人,眼睛既不是特别亮,身形也不怎么高,整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跟街上来来往往的饥民没有任何分别。 可是,再看下来,这人像是有一股吸引的魔力,望着他,似是望着一尊宝相壮严的佛像,教人不由自主泛起崇敬之心,欲折服在其脚下。 这究竟怎么样的气度? 那人道:“王公子,多承高义援手助天水,害得你差点命丧于此,真是过意不去。”他的语气平和,却充满亲切、诚恳之意,令人心生舒服之感。 王绝之盯着他,一字一字的说:“迷、小、剑?” 那人颔首道:“不错,我就是迷小剑。” 除了迷小剑之外,普天之下,还有谁有这般的风范、有这般的气度? 只有迷小剑! 王绝之轻叹道:“江湖流传迷小剑是当今的大英雄,说得神乎其神,今日一见,似乎还是闻名不如见面!” 迷小剑微笑道:“琅琊狂人王绝之,难道江湖上的流传又不是神乎其神了?” 王绝之摇头哺喃道:“差得远了,差得远了,我实在想不到,名震天下的羌人党酋豪迷小剑,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让人猜不到他所说的“是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何意思,但迷小剑却明白了,语气平和的说:“人世间之道,德者为王,力者为霸,石大将军使的霸道,我使的是王道,各有所走的路途,王公子何以为怪?” 这话也是说得没头没脑,可是王绝之也明白了。他叹道:“霸道究竟不如王道,我王绝之真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口中说出“五体投地”后,居然也真的匍伏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记响头。 无论一个人对另一人如何佩服,也绝不会佩服到跪地叩头的地步。这王绝之号称“琅琊狂人”,莫非真的是个疯子?还是不知伤了那条筋络穴道,竟尔变得疯了? 迷小剑却半点也不觉得奇怪,坦然受了三记响头,淡淡的说:“你丢失我的粮车,所以向我叩头赔罪。那你因帮我运粮而受重伤,我岂非也该叩回你三记响头,以表歉意?” 王绝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摇头道:“这倒不用。我此行并非应你所求,而是受了金季子所托,并收下金季子的金子作为酬劳,就算是战死了,也是我活该,与你无关。” 在两人对话间,易容只是垂手站立一旁,默不作声,像是一名恭谨的仆人。如果告诉任何一位江湖人,昔日风流倜傥、快意恩仇的易容神剑变成了微不足道的随从,即使是砍掉他们的头再装回脖子,也没有人会相信。 王绝之心念一动,忽然想起当日烧毁粮车时,见到粮车内的情景,本欲出口相询,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迷小剑道:“王公子,你且在这屈就歇息一晚,明天一早,我派军队恭送公子出城。” 此刻天水正遭十万大军围困,迷小剑轻描淡写的说“恭送公子出城”,不知意味了多少场血腥惨战。 王绝之环目四顾,见到周遭一片愁云惨雾的鬼域情况,心中一酸,冲口而出:“我不走!我要留下来,跟你们一起抗敌!” 王绝之武功盖世,若是得到这强力臂助,对于羌人党突破天水之围大大有利。岂料,迷小剑听了他的话,却是毫无欢喜之色,淡淡的说:“真的?” 王绝之点点头,“我运送粮车失败,今番相助你们破敌,算是扯平,以后你我互不相欠。” 迷小剑道:“刚才说过,你我本来就互不相欠,何来扯平之理?王公子这番相助,大可不必!” 王绝之一时语塞,忽地仰天长笑,说道:“迷豪好锐利的口舌!我虽说不过你,但天水这淌浑水,我是插手插定了。” 迷小剑问:“你是羌人?” 王绝之轻摇个头,“不是。” “羌人党的事,只需羌人自家解决,我们不需要汉人的帮忙。” 迷小剑这话说得平淡,语气却是坚定不移,硬得有如泰山。 王绝之大笑道:“想不到名震天下的大英雄迷小剑,竟然是一位迂腐、不通世情、食古不化之徒!” 迷小剑受这套激将法,眉毛也不抽动一根,“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名正则言顺’,对不对?” “不错,那又怎样?” “我们羌人党之所以成立,乃系欲成立羌人之国。如若羌人需要汉人帮助以立国,则名不正言不顺,立国之后,何以服众?” “你为了名正言顺,便连性命也不顾了?” 迷小剑微挑一眉,淡淡的说:“我创立羌人党,本就不存活命的打算。” 王绝之辨才无碍,口舌利霸天下,谁知竟然连番让迷小剑说得无法反驳,苦笑道:“说得好。我以为我琅琊狂人绝天下,但今日相较之下,还不如你的一成半成!” 迷小剑道:“我也不是张狂,只是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做我应该做的事而已。你不是羌人,没有受过汉人的暴虐欺侮,自然无法体会我们羌人极欲立国之心。” 王绝之忽地指着易容问:“那他呢?难道他也是羌人?” 易容一身剑法可惊可怖、奇诡莫测,无人得知从何处练来。只是他的先人历代被举为孝廉,七世祖先均有族谱可稽,父亲易玉,字壁石,乃系侍从先帝的散骑,这是人尽皆知。羌人容貌虽与汉人无甚大别,但若要说易容原是羌人,却是绝不可能。 易容点头,“不错,我正是羌人。” 王绝之想不到一代绝世高手,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冷笑数声,也懒得反驳。 迷小剑道:“王公子,你是名门之后,熟读圣贤之书,该当知道,人不以种分,而以礼分。夷狄从汉礼,则视之为汉人,对不对?” 王绝之毫不迟疑的点点头,“正是如此。荆楚本是南蛮,然而如今楚人尽服汉礼,我们也视之为汉人,殊无分别。” 迷小剑淡笑的接口说:“如此说来,汉人从了夷狄之礼,也当视之为夷狄,不能视之为汉人了。” 王绝之道:“不错。” 易容会意,立刻开口道:“我娶羌人女子为妻,日夕跟羌人在一起生活,吃羌人的貉炙,住羌人毡帐,穿羌人的裘褐,早把自己视为羌人。” 迷小剑看着他问:“如果羌人跟汉人打仗,你会帮哪一方?” 易容道:“那还用说?我是羌人,自然是帮羌人这一方,杀汉人了。” 王绝之不说话了。他实在已无话可说。 迷小剑道:“明天清早,我再来恭迎公子大驾。如今天水告急,百般大事,恕我失陪了。”行一个羌人告别礼,便欲告辞。 王绝之急忙问道:“绝无艳呢?我其余的同伴呢?他们现在在哪里?” 迷小剑并不回答,开口的人是易容,“伏大侠以及所有运送粮车的英雄,得我们相助,在杀退氐人和鲜卑人后,早已离去。至于绝姑娘,你明天清早自会见到她。” 王绝之得知其他人无恙,心中一喜。迷小剑和易容头也不回迅即离去,王绝之知晓他们是去商谈军情,也不欲多做打扰。 他回想迷小剑的言行举止,益发大惑不解。难道是他看走眼了?迷小剑怎会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人,怎能率领羌人,手创羌人党,力抗天下群豪,成为睥睨天下,与石勒齐名的大英雄? 可是刚才迷小刻也承认了,哪还有假的?再说,以自己的眼力,也决计不会看错人。 究竟迷小剑是一个怎样的人? 王绝之越想越是不明,举目望外,只见门外一些人背着土篓篙箕,一些人持着兵刃武器疾步走过。所谓兵刃武器,不过是一根竹竿或是木棍,顶端绑着磨尖了的石块,如此而已。 这里的人虽瘦弱不堪,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倒,可是每个人的脸色均是坚毅自信,行走之际,挺胸阔步,而且动作勤快,气势毫不逊于石虎麾下的饱食武士。瞧他们的表情,即使面前有一头虎、一群狼,也是一棍便砸死了,一副大无畏的战士神情。即使是那些受了重伤、断手断脚,给同伴抬住身体,或者是妇人小孩,脸上神情也是一样的剽悍。 王绝之喷喷称奇,心下佩服:迷小剑果是一代人杰。 天水城面临绝境,这里的人还是个个士气如虹,半分颓丧气色也不见,真不知他究竟是用什么神奇法子来激励人心的。 过了三、四个时辰,黄昏渐至,天色转灰。 王绝之有伤在身,不免有点困了,忽然见到远处掠过一人,心中倏地一惊。这人轻功好高!究竟是谁?羌人党中,难道真的是卧虎藏龙,除了易容之外,还有如此高手? 他脑中忽地想起一人,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当下不再迟疑,展开轻功,尾随追去。 那人轻功极高,王绝之追出屋外,他已转进了街角。王绝之在后穷追不舍,但走终究较追为容易,而且那人先走了一大段,一时间王绝之竟无法缩短距离。自然,王绝之也是有心跟踪,不想让那人发觉,否则他若全力施展轻功,便是天王老子也非得追上不可。 第二章 军令如山 走没多远,见到了一座毡帐,外表虽然残破,但也颇具规模,足可容得二、三十人。 那人身影不停,迅速钻了进去。 王绝之来到毡帐前面,张目从破缝朝里看,只见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一张长几,一口木箱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就连刚才走进去的那人亦不见踪影。 他心里疑惑不已:这当儿只一刹那工夫,那人究竟躲到哪里去呢? 王绝之看了数眼,也不得要领,索性揭起帐门走进毡帐,左看右看,也见不到那人的踪迹,亦找不到任何暗门出口。 忽听得外面一阵人声,王绝之心想偷入别人的毡帐,毕竟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情急智生,身子纵往那口箱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骨头喀勒喀勒作响,足足缩小了一半,窜进了箱子之内。 这手缩骨奇技,是谢天学自西域瑜珈奇僧舍利不尘,他再转教给王绝之的。如今使了出来,不禁想起谢天惨死,心中浮现一丝凄凉的感觉。 才刚合上盖子,外面的人已然进入了毡帐之内。 王绝之默数脚步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一共是十三人,这些脚步声有的沉稳、有的轻灵,至少有九人是一流高手,他甚至已经猜出其中两人的身分。 他猜得不错,其中一人果然是迷小剑。 “我知道前方的战事吃紧,但仍不得不把大家召来这儿,相信大家也猜到是为了什么原因。”迷小剑的语气十分沉重。 只听得一把粗豪的声音道:“我们绝粮已经一个多月了,连树皮、草根也已挖得干干净净,族人有的易子而食,有的煮溶石头,当稀饭吞咽下肚,石头在腹中重新凝结,不久便坠肚而死。这样下去,我们再也挺不了三天!” 迷小剑道:“不错,这正是我召唤大家到来的目的。” 这时,王绝之恍然明白这里就是羌人党的大本营,除了迷小剑和易容之外,余下人等必是各羌种的大酋豪无疑,自己无意间听见他们商议军机,已是犯下了大忌。他自恃武功,虽然不惧,但毕竟是“非礼”的行为,若让人发觉他躲在这里,也是挺尴尬的,是以屏息静气,不敢让人发觉。 木箱狭小异常,气闷得紧,若是换了常人,没多久便会窒息而死,只是王绝之功力深厚,缓缓龟息吐纳,一时不觉异样。 那粗豪声音道:“迷豪,莫非你想出了神机妙计,可以带领我们杀出重围?” 他说了这句话后,众人静寂下来,聆听迷小剑的答话,静得连根针掉下来也可以听见。 迷小剑缓缓的开口说:“咱们本来指望金季子运来粮食,以拯救天水之厄,但刚刚收到的消息,金季子的使者被敌人围攻,五十辆粮车全被烧掉。如今咱们生守死城,也再无逃生之希望;只是羌人党灭亡在即,须得想个办法,使咱们不至于全军覆没才好。” 众人虽是早知难以幸免,然而听迷小剑亲口说出来,仍免不了心中一沉。 迷小剑续道:“我思前想后,只想出了一条笨法子。咱们十三种人每种逃出二十名武功精强的少年,十男十女,然后咱们拼尽所有精兵,杀出一条血路,使他们得以逃生,这两百六十名少年男女,便是羌人党十三种人二十年后赖以复兴的希望了。” 他娓娓道来,众人只听得心头沉重,若说不要,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 粗豪声音道:“迷豪,咱们倾全力掩护你逃出去!” 迷小剑语气坚决的说:“不,我已立誓,与天水城的羌人同生死、共存亡。” 粗豪声音又道:“迷豪,请三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一天未死,管教敌人食不安心、睡不安寝,羌人党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待粗豪声音说完,众人也跟着纷纷开口。 “不错,迷豪你是羌人的希望,咱们拚死也得掩护你逃生!” “迷豪,咱们死不足惜,羌人党能否另起江山,全系在你一人的身上!” 接着只听见一阵屈膝跪地声,众人皆伏地叩首,请求迷小剑独自逃生。 王绝之暗数跪地人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共十人,余下没跪的一个是迷小剑、一个是易容,另一个,嗯,是那人! 刚才他听进来众人的脚步声,着地无声、轻功最高的是易容,而另外一人脚步忽快忽慢、忽轻忽重,令人捉摸不定,显然武功已臻意念不转,自功自发的绝顶地步。他一直留意此人是谁,细听那人的呼吸,然而那人进来之后,只呼吸了三次,没有跪下的人正是他。 王绝之禁不住好奇,伸出小指在箱壁上截破一个小洞,但并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他凑头一看,心想,果然是他! 只见没有伏地的那人,身长九尺有余,一只眼睛亮得有棱,另一只眼睛却是瞎的。羌人住在西方严寒峻岭之地,每日受到风霜侵袭,皮肤大都粗糙黝黑,然而此人却是面如冠玉,且阴沉得教人栗然生怖。 王绝之一看他的容貌,就知道这人定是赤亭羌的酋豪,姚弋仲! 赤亭羌是羌人的一大种,共有四万余人,占了羌人党部众的三分之一强。姚弋仲是赤亭羌的酋豪,正是羌人党自迷小剑以下的第一号人物! 王绝之禁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暗自一凛:“这人精华内敛,武功实是非同小可。他号称‘羌人第一高手’,果然有惊人艺业,如果有机会,定要找他较量一番不可。” 这姚弋仲是羌人第一高手,其武功来历神秘莫测,也无人见过他出手,如此有“第一高手”之名,岂非希奇? 原来当年围攻轩辕龙一役,他亦是羌人派出的四十八名高手之一。四十八人之中,只有他一人生还,而且还是全身而退,不带半点伤痕。江湖人人皆知,那一战惨烈无比,在场者连轩辕龙在内,就算没死,也个个身受重伤,只他一人得以全身而退,震惊天下,自此之后,“羌人第一高手”之名不胫而走。 迷小剑望向姚弋仲,说道:“刺史,你有何高见?” 姚弋仲在归顺羌人党之前,是独霸西方的大豪,自号西羌校尉、雍州刺史,是以迷小剑不叫他“姚酋”,而称他“刺史”。 姚弋仲说话冷冷的,不带半分感情,“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当初我们合议劝种人加盟羌人党,成立羌人之国,曾经说过,与种人同赴生死。迷豪你若独自逃生,纵是苟得性命,却失了民信民心,羌人党从此无法在羌人面前抬起头来,得命又有何用?” 王绝之心想:他这番话大有道理,只是太冷酷无情了;再说,身为下属者,怎可对酋豪如此直言? 迷小剑点头道:“刺史此言甚是,我的想法也是一样。我宁愿拼死留下两百六十名羌人少年,以图日后复兴羌人党,也不愿苟且性命,将羌人党的声名置于羌人的不耻之下。” 王绝之听得暗自点头:迷小剑的气度果然大异常人。姚弋仲这番直言,任何领袖均是难以接受,而他居然坦然受之,难怪他能在短短年间,建立偌大事业,而且在强敌环伺之下,让麾下军民为他拼命尽心。 迷小剑又道:“我们的性命能不能全、羌人党能不能存,本非要紧,只是羌人党已是为羌人立国的表率,羌人党的旗帜断折了不打紧,但如果连名声也堕了,所有羌人的意志也就消失殆尽,再想立国,也就遥遥无期了。” 众人听见迷小剑此言,只是流泪,齐声哀求道:“迷豪,你身系羌人兴国重任,请以大局为重,请三思!” 迷小剑道:“我意已决,大家无需多言,请起。” 众人知道迷小剑言出必行,再求也是任然,只好重新跪坐,聆听迷小剑的吩咐。 “今晚大家各回其营,挑选十男十女,拂晓时分,我们便为这批羌人少年杀出一条生路。”迷小剑看着姚弋仲说:“赤亭羌是我们的第一大种,羌人党中任何两种人加起来也不及你多,你可以多挑一倍,二十男、二十女。” 姚弋仲躬身谢道:“多谢迷豪。” 除了易容站在迷小剑身后保护主人之外,所有人是围着长几跪坐,姚弋仲这一躬身,看起来跟匍匐伏地差不了多少。 迷小剑道:“刺史,明天这一仗许胜不许败,必须多仰仗你了。”说着从腰带掏出一根短短的令箭。 不消说,明天这场杀出血路的突围之战,是由武功第一的姚弋仲当大将军。 姚弋仲接过令箭,说道:“是。”即使是对着迷小剑,他的语气依然是冷冷的。 迷小剑的语气一向平平淡淡、客客气气,就在姚弋仲接下令箭后,他忽然脸色一沉,语带严峻的说。“姚弋仲,我有一事问你。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杀掉了三名赤亭羌的种人?” 姚弋仲没有否认,“不错。” “他们可是奸细?” “不是。但他们贪生怕死,想逃出城外,该死!” 迷小剑沉声道:“我曾说过,种人要留在羌人党,留在天水城,是他们的决定。如有种人不想跟我们一块死,想逃出天水城,只要不是去向敌人通风报讯的奸细,咱们只有欢迎,绝不阻挡。当然,他们能否逃出城外支雄、夔安、杀胡世家和鲜卑四强的夹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这命令你可以忘记了吗?”说到这里,语气严峻得似欲杀人。 姚弋仲摇头,“没有忘记。” 迷小剑道:“你既然没有忘记,那就很好了。” 姚弋仲道:“姚弋仲违抗了迷豪所令,自知有错,甘愿领受责罚,但我不服!” 迷小剑双目注视着他,“你有何不服?” 王绝之暗忖:他是堂堂一名酋豪,杀的是自己种下三名小卒,而你居然对他施罚,他当然不服了。 要知姚弋仲本来就是赤亭羌的酋豪,若非因为佩服迷小剑,加盟了羌人党,今天就算他把赤亭羌人杀上一千名、一万名,又关迷小剑什么事,如今迷小剑居然要他受罚,难怪他会不服了。 王绝之又想:值此险境,迷小剑还计较这等小事,挞责大将,怎令人心服? 谁知姚弋仲却不是如他所想的回答,“迷豪,你的想法,姚弋仲明白,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咱们面临绝境,只有同心合力共抗强敌,才有一线生机。如果让人民临阵脱逃,羌人党之亡不但是指日可待,可说是指时可待了。” 迷小剑道:“但人命关天,怎可如此轻视?咱们立党之时,曾立下誓言,事以百姓为先,人民不管可使不可使,都由之、知之,我们绝不阻拦,难道你忘记了吗?” 姚弋仲道:“我没有忘记。但若我不杀那逃跑的三人,必然会影响军心,甚至影响天水城十三万军民的生命。两害孰轻孰重,我还懂得分辨。” 迷小剑道:“你的心意,我明白。然而‘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羌入党既然说过以民为本,便该遵守信诺,为上者绝不能失信于民!” 姚弋仲道:“你的心意,我亦明白。”他突然伏地,大声道:“姚弋仲犯了军条,甘愿服刑。只是同样事情若再发生,我还是一样照杀不误!” 迷小剑问身旁的人说:“姚弋仲犯了何罪,该当受什么刑罚?” 他问的人是武都羌的酋豪武都一阳,在羌人党中掌管刑法。 由于他们每个瘦得像皮包骨,面貌上的特征全失,王绝之若不是看见他的腰间挂着五枚大小不同的环,也猜不着他的身分。 江湖上谁人不知,武都一阳的五环绝技,得其先人真传,称雄西羌,石勒麾下七大将军的郭黑田,即是被他以五环硬生生拉断颈项,首级飞脱而死,郭黑田的遗缺方才由今日的张敬顶上。 武都一阳正色道:“姚弋仲犯下‘弋’字第七十三条‘将军擅杀百姓,与民同服。’” 羌人的刑法,分为无、弋、爰、剑四大字,类似汉人的天、地、玄、黄。“弋”字的条文皆是军法。 迷小剑点点头,“寻常百姓杀人,该服死罪,对不对?” 他此言一出,众皆失色。一人大声道:“迷豪,刺史乃系羌人的第一高手,天水城的守城全赖于他,刺史绝不能死!” 这人正是刚才那粗豪的声音。王绝之见他胸口有着三条纵横交错的大刀疤,知道他便是当阗种的酋豪榆卑南。 冲锋陷阵,每每争先,杀敌逾千人,勇武冠绝羌人,由于他使一根丈八蛇矛枪,故有“羌张飞”之称。 迷小剑一说要杀姚弋仲,人人不服,但榆卑南心直口快,第一个说了出来。 却听见迷小剑叱道:“住口!我是酋豪,要施行军法,岂有你插口的余地!” 榆卑南显然对迷小剑极为服从,被他严词叱责,当下不敢再做声。 武都一阳开口道:“杀人者死,这是‘无’字的第一条所载,唯‘弋’字第七十四条亦载:‘将军因军事而杀人,可酌情减罪。’” “姚弋仲杀的擅逃百姓,如此说来,不该服死罪,对不对?” 武都一阳点头道:“迷豪所言甚是。三年前,滇零种的先霸将军急行军往天膺,有百姓挡路,要他赔偿被军队踩坏的庄稼,先霸将军以‘妨碍军机’为名,杀掉了三名百姓,结果我判他五百军棍,另加一条左腿。” 迷小剑道:“先霸也未免太心急了些。百姓拦路,派人抬开他们,不就成了吗?至于毁坏庄稼,我们从来没有不赔还给百姓的,对不对?” 武都一阳道:“不错。先霸一直是我军的勇士,他即使断了一条腿,但跟敌人打仗时,还是勇往直前,不过只能让部下抬着去打。” 此时,另一人黯然接口道:“可惜先霸在昨天一役,被砍了九十多处伤口,虽然杀了百余名敌人,最后还是让支雄一刀砍成两截。” 说话的人是滇零种的酋豪零霸,先霸是他的种人,他的第一号勇士,痛失猛将,零霸固然伤心,但更伤心的是,先霸是他的亲侄儿。他的三名儿子均在此役丧生,如今连唯一的侄儿也阵亡,从此滇零嫡系再无血脉传承,怎不令他黯然神伤? 迷小剑又开口说:“先霸杀百姓时,是在太平盛世,如今却是非常时刻,情势有别,姚弋仲可以罪减一等。” 武都一阳道:“正是。刺史功迹显赫,陇右四州土地均经他百战而得,石勒麾下的三名大将张越、孔豚、赵鹿均是死于其手,天水这一役,他更亲手格毙杀胡世家的楚雄方乾象,战功之高,在党中无人出其右。‘剑’字第三条:‘有大功于民者,犯事罪减一等’。” 王绝之恍然:我正自奇怪,杀胡世家楚雄明明是三万六千顷太湖之王方乾象,怎地变成和玫,原来方乾象已在这一役战死,想来刚好和玫投诚,便由他走马上任,接任楚雄之位。 “很好,这样姚弋仲可以罪再减一等了。” “正是。” 迷小剑道:“你且拟个判决来。” 武都一阳沉吟道:“我认为断腿之刑可以减去,五百军棍照受。不过目下军情吃紧,刺史身居重位,不宜受杖,不妨押后一个月,方才受刑。”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天水城多半再守不了一个月,姚弋仲这五百军棍也不用罚了。然而看见迷小剑对于刑法如此认真、公正,众人均是心悦诚服。 迷小剑点头说:“如此甚好,就这样拟吧。” 姚弋仲本来俯首伏地,忽地抬起头来,冷冷道:“天水城不知能不能再守一个月,这一月之后,未免虚应,姚弋仲甘愿立刻受刑。”说罢便解下裤子,露出白净的臀部。 迷小剑看着他,“既然你自愿受罚,我便成全你。武都,用刑!” 武都一阳恭声道:“遵命!” 毡帐内备有刑棍,武都一阳双手持棍朝姚弋仲的臀部打去。这刑棍足足有半个碗般粗,普通人要是打上三、五十棍,就算不被活活打死,也非得半身不遂不可。 昔年汉文帝因缇索上书废除肉刑,改以杖刑,其实刑罚更为惨酷,杖死者不计其数,可见杖刑之惨。 姚弋仲内功绝顶深厚,区区刑杖根本奈何他不得,然而他有心受刑,故意散去护身气劲,他虽练就一身钢筋铁骨,也给打得皮开肉绽,血渍殷然。 武都一阳能够以弱不受力的五枚圆环使出刚猛至极的武功,手劲之强可想而知。如非他谨守刑规,手上只使“力气”而不运“真气”,否则不用说五百棍,单只五十棍,就足以将姚弋仲立毙杖下了。 只听得“啪啪”连响,血肉横飞,众人看得触目惊心,连口气也不敢透出来。姚弋仲受棍虽重,却连哼也没哼上一声。 王绝之心下暗赞:“好英雄,好汉子!” 好不容易打完五百军棍,姚弋仲穿回裤子,裤子后面立即染红了一大片,刑棍也染满了血,鲜血一滴一滴的流到地上。 姚弋仲腰杆依然毕直,双腿却有些发软,但他的语气依然平稳冰冷,“迷豪,我有一条退敌之计。” 众人闻言脸上均露喜色。他们知道姚弋仲向来沉默寡言,却是言必有中,绝非不经深思熟虑而妄语之辈,他既说有计,便一定是条可行、可退敌的高计。 迷小剑道:“请说。” 姚戈钟道:“此时正当春、夏之间,黄河小涨之潮。天水位于河套之口,我们只要想办法让黄河决堤,河水大举泛滥,别说对方只是十万精兵,便是一百万一千万,也非得尽数淹死不可。” 毡帐中的人除了易容之外,均是身经百战的大将,一听此计,立知可行,脸上均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 姚弋仲续道:“破开堤口之事,由我、易容、武部、冉剑四人去办,以我们的内力,谅来可以做到。至于其余军民,则先上迷失山躲开洪水,再绕山路离开此地。” 众人满脸雀跃,同时望向迷小剑,等他裁示。 谁知迷小剑断然道:“不成!” 榆卑南忙道:“迷豪,这是绝妙好计,为何不用?” “黄河决堤,殃及方圆多少百姓,会害死多少条人命,毁坏多少庄稼,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万万不能做!” 榆卑南道:“方圆千里之内,并无羌人居住,就算决堤,也害不了咱们的同族。” 迷小剑不赞同的说:“难道羌人是人,汉人、匈奴人、氐人、鲜卑人、羯人、卢水胡人便不是人?总之伤害无辜百姓性命的事,万万不能做!” 榆卑南道:“迷豪,你的好生之德,我们明白。只是羌人面临绝境,如不决堤,恐怕我们尽皆难逃此劫,事急从权啊!” 迷小剑凛然道:“两军交锋,不伤百姓,此乃大节,绝对不可从权。上天若要咱们战死于此,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但为了求生存而滥杀无辜,却是不能!” 榆卑南道:“就是为了羌人党的存亡,十三万羌人的性命,也是不能?” 迷小剑斩钉截铁的说:“也是不能!” 榆卑南还待再说,姚弋仲却道:“榆酋别说了,我早知迷豪不会答应此计,刚才只是姑且一问罢了。” 众人听见迷小剑拒绝决堤,刚刚提起的心又再沉了下去,脸上又现愁容。 然而他们对迷小剑均是心悦诚服,只“敢”失望,对于迷小剑的决定,却没有丝毫不满之意。 王绝之心想:迷小剑啊迷小剑,本来我只有七分佩服你,如今又听了你这番话,不由得变成十二分了。 要知道这里人人身临绝境,姚弋仲提出的黄河决堤,正是唯一的生路,居然给迷小剑一口回绝,不啻把众人推向死亡。而众人竟然一声不敢辩驳,可知众人对迷小剑的死心塌地,最重要的是,迷小划并非以威压人,而是以德服人,居然令人心悦诚服至斯! 古往今来,有哪一位帝王将相驭下可以到达这一地步! 第三章 群魔会 迷小剑拿出一个小布袋,放在几上。 他看着众人,缓缓的说:“现在咱们粒米全无,树皮草根也吃得干干净净,敌人就算不来攻打,我们也会饿死。即使是要跟敌人拚命,也得有粮食、有力气、方才有命可拚啊,这样下去,我们再守不了三天。” 这恶劣情势是在座众人皆知的,可由迷小剑亲口说了出来,令众人心头寒得如浸冰水。 迷小剑道:“我思前想后,如今我们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王绝之实在很有兴趣知道迷小剑口中的路是指什么,情势都到了这地步,他们还有路可以走吗? 当然,更有兴趣的是与会的众酋。 他们目光露出热切之色,只盼精明智慧的迷豪能够吐出一条妙计,带领这里被围的羌人逃出生天。 迷小剑却道:“这条可行之路,其实也是死路。”他一字一字从齿缝迸了出来:“就,是,吃,人!” 这句话一出,众人俱皆动容,心登时沉到了谷底。 城中断粮已久,百姓早有私下吃人之举;吃死人,也偷偷宰掉落单的活人来吃,各种的首领虽禁止,却禁之不绝,也无法子。但他们再怎么也想不到,吃人之议意由一向温柔敦厚、视百姓如亲子的迷小剑亲口提出来! 迷小剑知道他的话对众人造成的震撼有多大,但他仍正色道:“行军断粮,军中吃人,虽是残酷不仁,也是屡见不鲜。当日寿春一战,晋军坚壁清野,把沿途三百里的农民皆尽撤走,毁坏所有农田庄稼;石勒大军所经之路,均无所抢掠,也无得食,军中大饥,自行相食。若不是后来到了汲郡,据了襄国做为大本营,恐怕石勒一军已经完了,也轮不到今天的威震天下。” 零吾种的酋豪麻象是老成持重之辈,深觉此计不妥,谏道:“迷豪,你口口声声说民心比性命更重,然人吃人之举,乃是桀纣之道,此举一行,恐怕民心惶惶,离散得更快啊!” 迷小剑道:“我可没说要吃人民的肉。” 麻象不解的问:“不吃人民的肉,那要吃谁的肉?难不成吃敌人的肉?” 敌人的尸体都在城外战场,要是出城把尸体搬回来,只怕搬不到几步路,搬尸者也会被敌兵杀掉成为新鬼了。 迷小剑的声音倏地变得阴森可怕,“我们吃的是将兵的尸体!他们既为军人,便该存有为民捐躯之心,便是死了,也不冤枉。” 他此言一出,众皆震惊。 榆卑南立刻进言道:“迷豪,此举万万不可。目下将士疲惫饥饿,全赖一腔热血跟敌人拚命,如果下了此令,军心必定荡然无存,天水便是再想守上一刻,也是不能!” 迷小剑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 王绝之闻言,心中大奇:迷小剑啊迷小剑,你素以精明仁厚闻名天下,怎地到了这个紧要关头,居然会想出这个既残酷、又愚笨的法子来?莫非人到了绝路时,便会发狂? 迷小剑指指几上的布袋,“我们为酋豪者,应该身先士卒,方能令百姓心服。这袋子里有十三张纸条,拈中‘死’字者,便要自刎,以肉身布施给羌人党的军民。” 零霸第一个大笑起来,“妙计,真是妙计!我们为酋豪者本应身先士卒,自己先把肉献出来,这样一来,将士亦无人敢不服此议,就算是把他们的头砍下来喂狗,也不会吭上一声了!哈哈哈!” 大笑声中,伸手入袋,拈出了一张纸条,却是空无一字。 他哼了一哼,大笑道:“看来我零霸命不该绝,阎王爷选不中我。”接着把布袋递给姚弋仲,“你来。” 姚弋仲在面临生死关头,他的手依然稳如磐石,没有一丝的颤抖。 就在他将手欲伸入袋中时,迷小剑忽道:“慢着。” 姚弋仲的手顿住。 “刺史身负重责,明天一战全仗于他,绝不能死。他的一分,让我来代。而鬼池安由于防守城门,由易容代拈。” 王绝之知道鬼池安乃是广汉羌的酋豪。广汉羌是白马种羌人的一支,控马之技甲于天下,据说石虎曾在马上与之决战,也曾经是鬼池安的手下败将。羌人党中,除了姚弋仲之外,最令人头疼的,就是这位鬼池安了。 王绝之心想:如果易容为鬼池安拈出“死”,鬼池安怎么死得心服? 幸好易容没有拈中“死团”。众人心知,别人拈到白纸,自己“献身”的机会便增加了一分,他们在战场上虽然是百战不折、悍不畏死之徒,可是要说死得如此轻蔑,而且死后还得给人吃下肚子,毕竟并非情所甘愿的事,额角不禁流出冷汗来。 在场酋豪一个接一个的把手伸进袋中,没有拈到“死”字,到了最后一人,那是武都一阳。 这时,布袋中应该还有三张纸条,武都一阳代表武都羌,得拈一张,其余两张则由迷小剑——一张是他自己的迷唐种,一张他代替姚弋仲拈的。 武都一阳伸手入袋,“迷豪,看来这肉身布施的人,不是你,便是我了。” 迷小剑冷冷道:“你拈吧。我虽有两枚团,拈中的机会比你多出一倍,但是拈团全凭运数,是你拈中也说不定。” 王绝之心想:到了这地步,迷小剑多半拈中死团。究竟他肚中抱着什么念头?如果他真的以肉身布施给羌人,天水群龙无首,岂非垮得更快? 武都一阳笑着说:“拈团当真是全凭运数,谁拈中也说不定。”他的笑容十分诡异,似乎隐藏着什么阴谋。 人人皆知,羌人党中,以鬼池安最为多计,武都一阳最为老实,方才当上掌刑之职。老实的武都一阳会有何诡计? 武都一阳的手正待从袋中抽出来。 突地,一道剑光飞起,插进他的手背! 他的手上功夫何等厉害,然而竟挡不了、闪不开这一剑! 谁人的剑有这样大的威力? 没有剑。插进武都一阳手背的,是一根食指!能以一指之力使出快加电、锐胜电的剑法,插入武都一阳强硬的掌背的,除了易容之外,还有谁人? 武都一阳惊讶道:“为、为什么?” 易容冷冷的看着他,“放下掌中的另外两张纸条,每人只能拈一张。” 王绝之恍然大悟:原来武都一阳是想代迷小剑赴死,所以一拈便拿了三张,却给易容发觉了。 武都一阳的回答,却大出王绝之意料之外。“易容,你以为我不知道袋内的十三张纸条,全都是白纸!” 王绝之闻言大惑不解:全都是白纸,这怎么会?那么拈团有何作用? 易容脸色不变,蓦地一掌掴在武都一阳的手背,发出轰雷似的一声巨响。 王绝之心中喝采:好功夫!这的确是剑法,而不是掌法。他的剑法绝对在祖逖之上,怪不得能名列天下三大剑客的次席。 至于三大剑客之首,自然是谢伯。 古往今来,论到剑法,就算连袁公也包括在内,还有谁比谢伯更高! 易容这一掌拍得惊天动地,众人以为武都一阳的手掌必定尽成糜粉,谁知定睛一看,武都一阳的手除了被易容食指刺破一个洞外,别无损伤,那个装着纸条的面袋却真的化成糜粉了。 最令人惊讶的是,武都一阳的拇指与食指,赫然站着一张纸条,一张空白无字的纸字! 想来武都一阳的手指本来拈着三张纸条的,易容这一“剑”,只毁碎了两张,而另外一张却是丝毫无损,这是何等的神功! 迷小剑道:“你们十一人俱都没有拈中死团,而剩下的两张纸条已毁,死团必在其中一张纸条上。” 武都一阳叫道:“不是的,余下的两张都是白纸!” 榆卑南大声喊道:“迷豪,你使诈!我们全都心甘情愿为你、为大家去死,为什么你要使诈?” 迷小剑不理会他们,看着站在身旁的易容,下令道:“易容,动手!” 武都一阳是内家高手,榆卑南虽然不谙内功,却是天生神力、嗓门特大,两人齐声喊起来,真是惊天动地;而迷小剑声音虚弱细微,在他们两人的声音掩盖之下,如非王绝之内力深厚,耳聪过人,几乎完全听不见。 忽然,大量的鲜血喷出,一条血淋淋的手臂直飞天上。 再看向迷小剑,一条左臂赫然不见了! 易容以掌剑砍断了迷小剑的左臂,飞身接住,随即落地,伸指封住迷小剑巨骨、大椎、乳根、不容、大包五处穴道,止住血流,伸掌抵住迷小剑的背心,真气源源输出。 从迷小剑下令到易容伸掌抵住他背心,不过眨眼睛时光。初时,王绝之心想莫非易容叛变,是以砍伤迷小剑?但转念一想,立明其理,心中暗喝一声:原来如此,好一个迷小剑! 迷小到断臂重伤,本已站立不住,幸得易容以真气稳住,方能勉强说话,“这条胳臂,你拿去熬场汤,分给众将士吃。” 易容颔首道:“是!” 迷小剑喘过一口气,又道:“我身为羌人党酋豪,肩负十三万羌人的性命,纵是拈中‘死团’,也不能死。今日且以手臂代之,这条性命算是欠了羌人的,以后有机会,必定偿还!” 他话未说完,在场众人均泪流满面。榆卑南大声哭道:“迷豪,你自毁身体,这又何苦!在座众人都愿以身代你,为你舍弃性命!” 王绝之目睹这场面,也是惊心动魄,泪流不息。只有两个人表情木然如旧,一滴泪水也没流下来,一个是易容,另一个是姚弋仲。 迷小剑道:“传令下去,所有将士。每日挑选出一个人,生杀其肉。一半分给将士,一半分给城中妇孺。人人均得抽团,无人能免!” 众酋齐声应道:“是!” 这时,突然听到角声响起,远远传来,依然十分清晰,显然吹角之人内力深厚,而且不止一人。 在场众人均是身经百战之辈,一听便知这是鲜卑人的战角之声!杀声随着角声一并响起,越逼越近,来得好快。 易容道:“是慕容嵬!” 武都一阳讶道:“你肯定是他?” 易容点头,“确定是他。我在铁鸡山杀了他的‘神力十三箭’,他既把族中高手挑来,想必也亲身来督战。” 零霸道:“我们虽然饿着肚子,但一直把天水城守得滴水不漏,否则敌人早攻了进来。能够偷进城中的只有第一流的高手,鲜卑四族中,辽北宇文、代北拓跋、辽西段氏皆无什么高手,只有慕容嵬,方有这个本事杀入天水。” 慕容嵬,是鲜卑族中武功最高、手段最辣、拥兵最多之人,麾下拥有控弦战士二十余万人。他之所以当上鲜卑单于,即是手刃其亲生弟弟慕容耐而得来。 鲜卑族即是战国时的东胡,世代居于北方,秦汉之际,被匈奴一战击溃,逃往鲜卑山定居,此后便称为鲜卑族,其后一支称臣于汉,仿学汉朝风尚,流行头戴步摇冠,代代之后,“步摇”首讹,变成了“慕容”。 逢敌手的段氏族酋辽西公段务末尘,不到二十招,以“恶音之歌”震破段时亦与段氏结下不解之怨。段务末生死后,其子匹单接位,矢志为父复仇,并联合字文氏共抗慕容;而慕容氏又联合拓跋氏,以二对二,在辽西、辽北并峙。 但是论到武功,慕容嵬远远不及他的同父异母哥哥吐谷浑。 由于父亲慕容涉妇钟爱小儿子,吐谷浑、慕容嵬自小欺陵压迫,虽是异母兄弟,却比同母兄弟的感情更为深厚。 一次,慕容耐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以马鞭痛打慕容嵬,打得他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吐谷浑见状,气极不过,便和慕容嵬联手,打断弟弟的小腿。 两兄弟闯下巨祸,知道若让父亲发觉,非被活生生打死不可。商量之下,决定远走高飞,而且一不做二不休,还杀掉七名族人,带走大批金银财宝,方才逃走。若非慕容耐见情况不对,抢了一匹马逃走,只怕也难逃毒手。 没有人知道两人逃到何方。据说,他们是逃到极东苦寒之地,那里的河流在一年中有十个月是处于冰封状态的,冷得连鼻子都能冻掉。就是在这个苦寒的地方,两兄弟迭逢奇遇,练就了一身邪门魔功。 慕容嵬艺成之后,回到部族,其时父亲已死,他虽不敢杀父,可是杀弟弟慕容耐却毫不手软,还把慕容耐的尸体腌成肉,强迫种人分而吃光。 夺位之后,吐谷浑甘为弟的副手。 未几,两人发生激烈口角,起因于吐谷浑所统御的马匹突然失了常性,互相践踏争斗,死了大半。 马是兵士的战车,死了大半,慕容兵力的损失也就可想而知。本来慕容嵬想发动突袭,要将段氏一举歼灭,如今却要担心段匹单乘机讲攻。 慕容嵬于是大怒,痛斥吐谷浑道:“马匹应该分开饲养,你偏不这样做。终于闯出大祸来了!” 吐谷浑反唇相稽道:“马是牲畜,争斗是他们的天性,你能迁怒于人的身上?既然你这样蛮横无理,我只有一走了之!” 他说走便走。慕容嵬却在事后懊悔,命心腹史那楼冯和父时耆旧一个向西、一个向东追寻吐谷浑,劝他回去。 史那楼冯快骑向西奔出一千里,终于追上吐谷浑。 吐谷浑听完他的来意后,却说:“当年父亲占卜,卜者说慕容氏有两子有成,其后裔繁衍昌盛、开族立名。我是庶出之子,应该由我出走,在远方开枝散叶。这次因为死掉马匹而出走,也是天意。” 史那楼冯道:“大都督命我劝你返归,你若不回,我难以交代。” 吐谷浑拍拍胯下骏马,“就连我的马也是一心向西。你不妨试试它,如果它肯向东走,我便跟你回辽西去。” 史那楼冯派了两千多名人马,包围着吐谷浑的马,强逼它向东走。但走了数百步之后,该马停下脚步向西悲鸣,不肯向东继续走。 如此试了十余次,结果均是如此。 史那楼冯叹道:“无意如此,奈何!”遂停止劝阻,回覆慕容嵬。 自此之后,吐谷浑便销声匿迹,无人再遇其行踪。三十年过去了,他成为鲜卑族神一般的人物,传说中,他的天资与武功均高出慕容嵬十倍,但毕竟那只是传说,没有人真正见过吐谷浑的武功。 吐谷浑不单是慕容种的神,还是整个鲜卑族的神! 慕容种和羌人党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本来互不侵犯,如今竟然万里迢迢亲来进攻,可知刘聪、石勒必定是许了他极大好处,亦可知他必杀迷小剑的决心! 榆卑南冷笑道:“哼!慕容嵬有什么了不起?我管教他有命来、没命走!”一挺丈八蛇矛枪,率先走出毡帐。 勒姐、滇良、吾良三种的酋豪齐声道:“我跟你一起去!”快步跟出毡帐。 谁都知道慕容嵬的可怕,单凭榆卑南一人,绝不是他的对手,是以三大酋豪连忙跟去助阵。此时此刻,羌人党再损折不起任何一员大将! 迷小剑沉吟道:“慕容嵬既然敢潜入天水,就算被我们的人发觉了,也无需吹起号角,除非……除非这是一个信号,要示警给什么人听?” 他话声方落,姚弋仲突然捉住易容的手腕。 易容武功虽高,可是事出突然,他猝不及防,给姚弋仲的一双手牢牢抓住,运足全身功力也挣脱不开来。 姚弋仲的手掌赤红,比原来的手掌缩小了差不多一半,十指深深陷进易容的手腕之内,鲜血缓缓流出,伤口深可见骨。 易容咬牙道:“赤毛鸟手!” 作说极西之国,有一座大山,山顶终年积雪,山中有长年不绝的热泉,泉水旁有长年嫣红的奇木树林,林中住有一种赤毛禽鸟,身体能大能小,奇怪莫名。“赤毛鸟手”和赤毛鸟有无关系,已不可考了,多半因为使出“赤毛乌手”时手掌会变红,而且能胀大、缩小,状似赤毛鸟,因此得名。 姚弋仲年少时曾周游西域,无意间学会这门绝技,仗此名扬西羌,成为羌人最负盛名的一代高手。 易容知道“赤毛鸟手”的厉害,若姚弋仲的手掌再缩,自己的手腕非给捏断、手掌非得脱落不可,于是大吼一声,十二成内劲齐发,以抵抗手腕传来一圈又一圈扼紧的内力。 武都一阳等人意欲相助,却不知应该相助哪一方——姚弋仲固然是先出手的人,可是说不定易容是奸细,姚弋仲只是受了迷小剑所嘱,先发制人而已。 却听得迷小剑长叹一声,语重心长的说:“姚弋仲,你一直忠心耿耿为羌人党尽心尽力,为什么今天要背叛于我?” 姚弋仲冷然道:“石勒亲口答应,只要把你的首级献上,解散羌人党,便饶了这里十三万羌人的性命。”这话说得平平稳稳,依然一丝感情也没有。 接着,他平淡的语气居然带着一丝凄伤之色,“别怪我没给你活命的机会。为什么刚才依不答应我的奇计呢?你答应了,我便不用杀你,也能救回十三万羌人的命了。” 众人这才知晓姚弋仲就是背叛者,纷纷掏出兵刃,同时往姚弋仲身上招呼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地面“轰”他一声,爆了开来,一个人飞身出来,手中的刀便往迷小剑砍去。 王绝之见状,跃出木箱欲相救,谁知那人一刀砍向迷小剑,另一手却射出三柄短刀,朝王绝之的面门而来!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王绝之跟踪的人。 他进人毡帐之后,便躲在地面暗格,伺机暗杀谈小剑。王绝之来时虽然没见到他,他却知道王绝之躲在木箱里,是以下手狙杀迷小剑之际,同时射出三柄飞刀,阻住王绝之相救。 王绝之见到此人的刀法,肯定原先所想,“你是石葱!” 石葱,原名陈聪,羯人,因犯了皇帝刘聪的名讳,于是改名陈葱。他是石勒麾下的勇将,自弱冠开始,跟随石勒已有十多年,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立功无数。石勒一则为了拢络这员悍将,二则为了向三军宣示,勇武杀敌者,必有重赏,于是赐陈葱姓“石”,并授以石家神刀。除了石勒、石虎和石勒的儿子石弘之外,唯一懂得石家刀法的人,便是这位石葱了。 王绝之适才在茅舍见到石葱掠过,一来见他身法步姿类似石虎。不免生了狐疑之心,二来天水城中全是饥民,哪有这么高大粗壮的汉子?心下怀疑便尾随追了上去。 石葱这区区三刀,自然杀不了王绝之,所以石葱也不指望这三刀能杀得了王绝之,他此举是为阻止王绝之救迷小剑。等王绝之伸指弹开三柄短刀,已迟了一步,来不及救迷小剑。 迷小剑眼看长刀袭体,竟然没有闪避,因为他根本不懂得武功! 名列天下两位大英雄之一、与石勒齐名的羌人酋豪迷小剑,竟然不懂得武功! 王绝之初见迷小剑时,就是因为看出他不懂武功,才会大为惊奇,然而后来见到迷小剑的气度、行事,这才明白他能成为举世佩服的大英雄,连王璞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也不惜为他背叛杀胡世家,实有道理! 而这位绝世无双的大英雄,眼看便要被石葱一刀分为二了! 武都一阳等人眼睁睁看着迷豪就要遭人所杀,心中大愤,欲回身相救,可是攻向姚弋仲的招式已递出了一半,却哪里能回得过招来救迷小剑? 姚弋仲早料到众人会出手相攻,双手依然紧扣易容的手腕,蓦地反腿踢出,空中顿时出现漫天腿影,隐隐带着千军万马般的蹄踏之声。 这正是草马谷、三元洞、大明上帝君的不传绝技——天马脚。 一百年前,大明上帝君全家为羌人所杀,他独赴绝域,力战西羌数十高手,苦战了十日十夜,终于脱力而死,然而临死之际,他用一记“马行天空”踢穿了赤亭羌酋豪姚黑龙的胸口,从此“天马脚”名震天下,不过,秘笈却落赤亭羌人的手中,变成姚家的不传绝技。大明上帝君如果泉下有知,绝学竟然为敌所用,必定会死不瞑目。 姚弋仲这记后腿踢上,有如万马行空,力道无与伦比,功力在昔年的大明上帝君之上。他熟知来攻六人的武功,自己也许会中上一招半招,却至少能杀伤三人以上! 这些人虽然是他出生入死的伙伴,但他向来翻脸无情,要杀同生共死的伙伴,绝对不会眨上一记眼、皱上一根眉毛。 姚弋仲是一个做事干净彻底、绝不回头的人。据说,他拔一朵花,必会连根拔起;杀一个人不是穿心、便是破脑,确定对方真的死了,方才罢手。 所以,当他前一刻还是羌人党的人时,尽心为迷小剑出计、甘愿脱裤受刑、甚至如果拈中了“死团”,也是死无怨言;可是当他听到慕容嵬的鲜卑号声,瞬间便背叛了羌人党,而且背叛得很彻底,完全不顾以往的情谊。 就是不同意他的做法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一位人物、一位汉子! 然而,姚弋仲这记无所不摧的天马脚,竟然踢空了。 而石葱劈向迷小剑的必杀一刀,也劈空了! 原来千钧一发之间,易容手臂横挥,以姚弋仲的身体使出一招“玉女穿梭”剑式,将石葱撞飞五尺,那一刀使劈不到迷小剑身上。 在手被紧握住的情况下,易容居然还能使出他的易容神剑,以姚弋仲的身体当剑,攻击敌人,可谓奇幻莫测到了极点! 石葱和姚弋仲一个身躯强健,一个内力浑厚,这一撞完全损伤不了二人。 反而易容强运真气使“剑”,用力抵抗姚弋仲的内力便变得稍弱,再也抵挡不住“赤毛鸟手”的阴邪内劲。 姚弋仲闷哼一声,正欲运功捏断易容的手腕,捏断这位一代剑豪的手,绝世无双的易容神剑便再也无缘复睹人间,这时,姚弋仲看到了半空飞来的一掌。 这一掌看似平淡,却蕴含沛然莫卫的内力,姚弋仲不是撤身后退以避开这一掌,就是腾出双掌,合双掌之力,方能挡住这攻来的一掌,再不就是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废了易容的手。 不用说,这发掌之人就是王绝之。 姚弋仲当然不会用自己的命去搏易容的手,也犯不着试图接王绝之的强横掌力,只有选择撤身后退。 王绝之救了易容,问道:“你没事吧?” 只见易容一双手腕鲜血淋漓,伤口深可见骨,这双手就算没废,也得好一段日子不能使用武功。但他的右手仍紧紧握住迷小剑的左臂,似乎这条胳臂已与他的手掌连结成一体,除非他的手腕真的断了,否则迷小剑的左臂永不分身。 易容道:“王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只要你能做到,易容死也甘心。” 不待易容说出所求何事,王绝之便慨然道:“放心。我王绝之就算丢掉性命,也会保护迷小剑的周全!” 易容道:“多谢王公子大恩。”身子一旋,转向姚弋仲。 他的手腕虽不能动,可是手臂能,他的手臂运动,使出剑法的“砍”字诀,一招“鸟类遮日”,双臂幻化成朵朵乌云,往姚弋仲头顶砍下。 姚弋仲高举手臂,一双本已比常人大的手掌突然胀大一倍,易容的“鸟类遮日”,一剑、二剑、三剑、四剑、五剑、六剑、七剑、八剑、九剑、十剑,全部砍在他的手掌。 易容硬拼十招,扯动伤口,鲜血急速涌出。他咬牙忍痛,单脚直踹,穿过几面,再提脚运劲,以脚使几,以几做剑,使出一招变幻莫测的“叶公好龙”来。 传说叶公子高以好龙闻名天下,家中雕梁窗扇,贴满大大小小的龙。天龙得闻此公倾慕自己,便下凡去见叶公,天龙把头探进窗内,拖尾曳于堂中,叶公吓得奔跑退走,脸色惨白若纸。 易容这记“叶公好龙”,幻化的剑光不下于千百点,却全是虚招,真正的杀招是在其后的全力一剑之上。他以脚使长达十尺的长几,使出这变化莫测的“叶公好龙”,这份修为已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姚弋仲面对无数虚招,猛地一个转身,双腿踢出,正是天马脚——马以后腿踢入,是以天马脚亦必须背部示敌,方能发挥最大威力,端的是一门奇诡绝伦的武功。 然而他以实招来对付虚招,岂不是会击空,必得大大吃亏不可。 谁知,“砰砰隆隆”之声连响,腿几支碰,几面裂成碎片。易容使腿的功力毕竟比不上姚戈件,被震得向后连退数步,口中鲜血狂喷,但他的手依然紧握着迷小剑的手臂不放。 姚弋仲目光锐利,一看便知易容这招“叶公好龙”虚实互换,将先头的虚招变成实招,因以硬破硬,一举将易容震成重伤。 王绝之一瞥形势,武都一阳六人缠住石葱,大占上风,心道:“姚弋仲功力强横,易容双手废了,不是他的对手。”于是长啸一声,正欲出手相助,制住姚弋仲。 谁知一阵长笑声自外面传来,紧接着一道剑光连人飞进,势道骇人,来人显然是一名剑术高手。来人是名中年男子,一脸儒雅,王绝之一见他的容貌,脱口叫道:“刘琨!” 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是汉朝中山静王刘胜的后人,算是先前的皇室贵胃。 他在青年时,便与祖逖结交,天天切磋剑术,后来甚至结义成为兄弟。那时两人同被共寝,睡到中夜时,听到户外鸡鸣,祖逖便将他踢醒,两人拔剑起舞,七年从不间断,创出了许多套高深精妙的剑法来。 刘琨后来当了并州刺史,屡次与石勒、刘曜的军队大战,互有胜负。这几年间,晋京被围,朝中大将死伤凋零,刘琨遂升任司空,都督并、翼、幽三州,他本到鲜卑拓跋氏结盟,然而拓氏内斗不息,再与段匹单结为异姓兄弟,共抗刘聪、石勒。年初,晋阳失守,刘琨一军成了孤悬西北的一支恢复大军。 刘琨一至毡帐,哈哈大笑道:“慕害老怪,我比你快了一步!” 另一道犹如金铁交鸣的怪声桀桀响起,“也快不了许多。” 声到人到,一名高鼻深目、肤色奇白的鲜卑人大步穿过毡帐。他从帐壁走入,不用割穿帐布,帐布却被他撑穿了一个人形洞孔。这份魔劲,委实骇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鲜卑慕容族的酋豪,“万毒魔人”慕容嵬——他号称“万毒”,却不懂得使毒,万毒指的是他的心胸,比任何毒功还要厉害。 刘琨占了先到一步的优势,进入毡帐,略一打量形势,说道:“慕容老怪、石葱,石勒答应我们,谁杀得了迷小剑,并州之地便归谁有!”剑尖一抖,七朵剑花往迷小剑身上点去。 他和石勒是不共戴天的世仇,因与段匹单结交,也和慕容嵬不知打过多少场大架,此番与这两名生平大敌暂且偕手合作,自是为了利益,这证明了石勒许他的好处极大,也证明了他必杀迷小剑的决心。 慕容嵬反正是迟了一步,不跟刘琨争快,反而放慢脚步,魔爪缓缓递出,心想:王绝之在迷小剑的身旁,他此来天水是为了运送粮食给迷小剑,想来不会坐视迷小剑被伤。刘琨你这一剑,保需阻碍王绝之一阻,我这支七阴魔爪便会捉过迷小剑的咽喉,也不用太大力,轻轻一捏,便可捏断迷小剑的咽喉,让他一命归天。 王绝之看见刘琨朵朵剑花袭来,连刺胸前九处穴道,剑法之高,比之祖逖也差不了多少。然而最难应付的还是后头慕容嵬的那支魔爪,爪招只出了一半,阴寒之气已然森森袭来,令人寒毛直竖、血管似欲凝结;就算击退了眼前两人,还有刚刚回过气来,准备再攻的姚弋仲! 要说单打独斗,王绝之绝不畏惧任何一人。要是以一敌三,王绝之纵然明知不敌,也跃跃欲试,然而此时兵凶战危,只怕不到十招,迷小剑便会丢了性命。 王绝之不敢迟疑,气运丹田,十二成内力澎湃击出,喝道:“跟你们拼了!” 刘琨只觉一股劲风扑面,身上衣服似欲向后飞走,连肌肉也被这股劲风压得凹凸不平。但他在军中二十年,历经无数次战役,不知遇过多少险境,他是遇强越强,长剑运足内力,连挥数十下,欲以四十年苦修的深厚内力,割开劲风,与敌人硬挤! 谁知硬拚之下,对方内力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看王绝之,却只见到他的背影。 他刚才虚晃一招。骗倒刘琨和慕容嵬,乘机背起迷小剑,飞也似的跑出毡帐。 刘琨跺脚道:“追!” 慕容嵬、姚弋仲身子一闪,先他一步,追出毡帐。至于石葱,急出六刀,逼退六大酋豪,闪身窜出毡帐,也只比刘琨迟上一步而已。 武都一阳等人连忙追出。 “石葱,有种的别走,继续跟老子大战六百回合!” “姚弋仲,你背叛羌人党,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零霸却没有追出去,托起易容的身体,问道:“你没事吧?” 易容满口鲜血,刚才他在手腕受伤之下,与姚弋仲硬碰一腿,内脏已给震伤。他淡淡道:“死不了的,救迷豪要紧。就算拚了这条命,也不能让迷豪死在这群魔头的手里!” 他的手,还握着迷小剑的胳臂! 第四章 血战! 王绝之才出毡帐,便见到榆卑南等四大种酋,手持兵刃追了过来。 刚才他们与慕容嵬等人打了一场,杀掉跟随慕容嵬的三名鲜卑高手,却让正主儿冲出包围。他们的轻功逊于慕容嵬一筹,此刻才追了上来。 王绝之一见他们,大喜道:“慕容嵬、姚弋仲、石葱、刘琨正追上来,快挡住他们!” 谁知榆卑南满面怒容,大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掳走迷豪,我跟你拚命!”奋起神力,丈八蛇矛枪便往王绝之胸口刺去。 王绝之伸手捉住枪头,张口正欲分辩,然而兵凶战危,哪容得他有说话的余地?勒姐、滇良、吾良三个酋豪挥舞兵刃又往他身上狠狠攻来,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他们不要命,王绝之可是要命的。 更何况,王绝之也不能下重手伤了他们,因此在缚手缚脚之下,数招过后,竟然落了下风。 迷小剑低声道:“大家住手!王公子是……自己人。”说完这句话后,便晕了过去。 他毕竟是一名不懂武功的人,身体原本就很虚弱,加上断了一臂,失血太多,而且又经历了眼前许多惊心动魄的变故,身心再也撑不住,终于晕了过去。 四名酋豪听见迷小剑的话,不约而同硬生生收回招式,齐声道:“什么!?” “啪啪”两声,榆卑南掴了自己两巴掌,便欲跪下向王绝之谢罪,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原来这么一耽搁,慕容嵬、姚弋仲、石葱、刘琨已然杀到! 慕容嵬最快,桀桀笑声中,魔爪已然递到了迷小剑的背部。 王绝之挥掌硬接,只觉一股阴寒之气自掌心逼来,以他的内力之强,也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冷笑道:“好霸道的魔功,但还奈何我不得!” 掌心吐劲,将慕容嵬震退三步。 慕容嵬才退,姚弋仲、石葱、刘琨三个人惊天动地的杀招却已攻至。 这四人均是当今武林顶尖的高手,向来只有被人围攻,别说是四人围攻一人,便是两人围攻一人,也是未曾有过的事。今天若是他们与王绝之决战,也只会以一对一、单打独斗,绝不会四人联手。然而现在他们要杀的是迷小剑,此举关系到整个种族的生死荣辱,个人的名声身分,只有暂且搁在一边。 四人各出奇招,誓要杀掉迷小剑才甘心! 姚弋仲、刘琨、石葱三人合击,威力何等巨大,即使是像石勒或是凤凰夫人那种高手中的高手,也得退避三分,何况是有伤在身的王绝之? 王绝之无力硬拚,施展“易步易趋”,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三道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的杀招。然而慕容嵬的魔爪早在一旁等候,他狞笑着一爪抓向迷小剑的下阴。这是阴险之极的一记狠毒招数! 王绝之避开三大高手的联手一击,已然使尽了全力,如果这一爪是抓向自己,还可效法当日对付连三滔时,以内力缩进下阴,硬挨这阴毒一爪。可是,慕容嵬抓的不是他,是迷小剑! 这时武都一阳等人也已追到,见状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上前相救,然而他们相距太远,根本来不及挡下这必杀的一爪? 只有榆卑南!他的文八蛇枪有一丈八尺七寸一分长,长臂奋力挥出,堪堪抵着慕容嵬的手臂! 慕容嵬无奈,只得变招抓住枪头,但这样一来,魔爪便抓不着迷小剑的下阴了。 榆卑南救了迷豪,心中一喜,得意道:“刚才我早说过,要杀迷豪,先得打死我榆卑南!” 慕容嵬因榆卑南搅局,而丧失杀迷小剑的机会,回头再看王绝之,已然逃得不知去向,于是将一腔怒火尽泄于榆卑南的身上,咬牙切齿道:“刚才本豪急着去杀迷小剑,无暇跟你们四人较量,你以为本豪真的怕了你?”手上一运劲,榆卑南的枪头霎时化成糜粉。 榆卑南料不到对方魔功竟如此厉害,大骇失色,魔爪已然递到面门。 危急之间,榆卑南只来得及往左一避,但一阵寒意直逼左肩,冷得入骨入肺,这条左臂就此废了。 榆卑南一身武功,全在一根蛇矛枪之上,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然而近身短打却非他所长,碰着慕容嵬这等绝世高手,处处受制于人,连挡上一挡的本事也没有。 眼看慕容嵬只需再一招,便能将他置于死地。 在场诸豪之中,以武都一阳和勒姐种酋豪无疆武功最高,分从左右来救,一使绳环,封住慕容嵬的攻势;一使短戈,迳挑慕容嵬的咽喉。 慕容嵬瞥见姚弋仲、刘琨、石葱三人随尾追向王绝之,唯恐杀迷小剑之功被三人所夺,不愿再与诸豪纠缠,语气森冷的说:“本豪赶着杀迷小剑,算你们三条狗走运,姑且多留你们数天性命!” 语毕,身形直挺挺向前仆倒,武都一阳和无疆的攻击双双落空。慕容嵬利用向前仆倒的劲道急速滑地而行,犹如有一匹看不见的快马横曳着身体,闪出两人出手所及范围,弹起身子,朝着王绝之逃跑方向追去。 武都一阳和无疆见他身法诡异,相顾骇然。但迷豪仍在险境,不能不追,两人只得硬着头皮,挺起兵刃追去。 榆卑南一身横练武功,练得铜筋铁骨,轻功却不怎样,不过他的嗓门却是最大,扬声喊道:“刺史,不必追上迷豪,咱们先合力宰掉这鲜卑老鬼,打发一名敌人再追过去。” 原来他刚才出了毡帐迎击慕容嵬,并不知道姚弋仲叛变之事,还以为姚弋仲追着王绝之是为了保护迷小剑。 王绝之一向认为易步易趋是天下无双的轻功,而在琅琊王家之中,也没有人的轻功比他更高了,所以他的轻功毫无疑问也是天下第一——他从来不是一个谦虚的人。 当然,王绝之并没有跟天下所有轻功高手都比过轻功,凤凰夫人、葛洪、石勒,或者传说中的轩辕龙、谢伯假使仍然未死,轻功是否高过王绝之,谁也不知道。 不过,就算他背着一个人,像慕容嵬、姚弋仲、刘琨、石葱这样的高手,也是万万追赶不上的;何况,逃跑毕竟比追赶容易得多。 王绝之在曲折的窄巷里左一拐、右一转,没多久便摆脱四人的追赶,松下一口气来。 他放下迷小剑,查看迷小剑的伤势。只见迷小剑气若游丝,若不好好休养歇息只怕再也撑不了多久。 王绝之焦急莫名,想找一名路人相助,然而这一带空荡荡的,十室九空,看来居民不是死光了,就是正在前线作战,所以这里半个人也没有。 他把掌心按住迷小剑头顶正中的百会穴,生怕迷小剑虚弱过度,不敢猝然将真气输入,只敢徐徐的输送,保住迷小剑的心脉。 王绝之明知此举只能保住迷小剑性命于一时,过不了多久,迷小剑终究还是会死,然而到了这个地步,能多拖一时便一时,什么也顾不得了。 忽然见到有两人走进巷口,王绝之大喜,正想扬起叫他们相助,忽然呆住。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慕容嵬和刘琨! 王绝之反应极快,抱起迷小剑,便朝小巷的另一边出口窜去,但甫起步,蓦地又停住脚步。 小巷的另一边也出现了两个人,是姚弋仲和石葱! 石葱嘿嘿笑道:“王绝之,看你还往哪里走!” 慕容嵬桀桀怪笑道:“王绝之,你以为在小巷里跟我们捉迷藏很聪明,可借你不知道天水是赤亭羌的大本营,姚弋仲早把天水城的地图献给了石勒,石勒又给了我们,我们对于这里的地形。比你熟悉百倍,你又怎能逃出本豪的掌心呢?若是你仗着高超的轻功,笔直逃跑,我们反倒追不上你哩!” 王绝之气得差点吐血,但他脸上仍不动声色,冷冷道:“你们就一起上吧。我虽赢不了你们四人,但是杀掉一人来当垫背的本事还是有的。不怕死的,就上来吧。” 他这番话绝非空言恫吓。琅琊狂人王绝之的能耐武林皆知,他要跟一个人同归于尽,这是谁也不敢不相信的事情。 慕容嵬干笑两声,“嘿嘿,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们便怕了你?”他口气虽硬,却也不敢动手,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 刘琨拿着长剑,缓步上前,说道:“王绝之,我们都是汉人,汉胡不两立,你何苦为一名胡人舍命!只要你放下迷小剑,离开这里,我保证没有一个人会拦阻你。” 王绝之冷冷回道:“‘汉胡不两立’,说得好!那你又为何先与段匹单结盟,助他讨伐慕容嵬。复又与石勒合议来杀迷小剑?” 慕容嵬道:“你少挑拨离间!我们在此之前,曾对天发誓,在天水城中,暂且放下前帐不算,王绝之,你这番扇风功夫,可不管用!” 刘琨默然半晌,说道:“王绝之,你说得也有道理。”反手一剑,刺进慕容嵬的胸膛。 慕容嵬的武功不在刘琨之下,但他一心一意防范王绝之这名生平大敌,不敢稍有松懈分神,而忽略了一旁的刘琨,以至于中了这记暗算。 他捂着胸口,一双碧目圆瞠似欲吃人,“刘琨,你背信弃誓,不怕天诛地灭、五雷轰顶吗?” 天诛地灭、五雷轰顶,不消说必是他们起誓时的誓词。 刘琨淡淡的说:“我们的确立过誓不算旧帐,可是你首先背信,偷偷摸摸派出神力十三箭,意图杀害我的结义兄长祖逖,这笔却是新帐。旧帐不算,新帐可不能不算。” 慕容嵬狂吼一声,伏地而倒。 石葱托起单刀,严阵以待,“刘琨,你是打算不守信约,帮助王绝之来对付我们罗?” 他估量眼前的情势,这一位二对二,将是非常难打的一仗。 姚弋仲的武功虽然深不可测,但王绝之岂是易与之辈?刘琨成名多年,剑术之高,人所皆知,尤其适才杀伤慕容嵬的那一剑,不论是在招式、力道、火候上已臻化境,功力只会在已之上,不会在己之下,绝对是一名难以应付的对手。自己跟姚弋仲联手,未必胜得了王绝之和刘琨。 然而迷小剑重伤昏迷,这块肥肉近在眼前,舍不得就此白白放走,因此这一仗,非战不可!! 刘琨摇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岂有反口之理?我刚才剑刺慕容嵬,是报他暗算我义兄之仇;至于我答应刺杀迷小剑,那是决计不会反悔的。” 受伤的慕容嵬本来伏在地上,此时突然跃起,飞身越过墙头,身形倏忽不见。 石葱见到慕容嵬居然有力气逃跑,不由啧啧称奇:此人的魔功果然有几分门道,中了刘琨一剑,非但没死,依然健步如飞。单是这身手,已胜我一筹了。 刘琨见状却不以为奇。他是光明磊落的汉子,虽然以牙还牙,慕容嵬暗算祖逖,他便暗算慕容嵬以报,但故意一剑刺歪,没有当场杀了慕容嵬。然而慕容嵬不知刘琨有意放他一命,以小人之心相度,先诈死、再伺机逃跑,真的是小人作为。 石葱听见刘琨的话,喜道:“刘司空一言九鼎,真英雄也!我们便一同出手,把这两名小子的头颅砍下来!” 刘琨却道:“不成!” 石葱变色道:“为何不成?” “述小剑的头颅只有一个,我和姚弋仲均想得之,以获得石勒答应我们的承诺。这头颅究竟要由谁来砍,倒真的是煞费思量了。” 他适才之所以剑刺慕容嵬,一来可报祖逖遇袭之仇,二来也少一个争夺迷小剑人头的对手,三来慕容嵬反覆无常,阴险无比,万一自己在此役受了伤,必会遭他毒手,干脆先下手为强,方为上策。 石葱正自踌躇,却听得姚弋仲说:“我说你先。” 刘琨哈哈大笑,“姚弋仲,好一个如意算盘!你是想让我和王绝之拼个两败俱伤,你好坐收渔翁之利。” 姚弋仲冷道:“既然如此,那我先也成。”说完便欲上前挑战王绝之。 石葱见两人相持不下,连忙道:“两位不必争执。只要你们尽力杀掉迷小剑,我可以保证,大将军许你们两人的好处,谁也不会短少了。” 姚弋仲斜睨着他,“你能保证?”言下之意,是指石葱身分太低,不足以保证此事。 石葱闻言,心中又气又怒,但脸上却不动怒色,呐呐道:“这个嘛……” 不理石葱两人,刘琨手中长剑一指,攻向王绝之,喝道:“王绝之,看我破你的易学神功!” 他口中虽说是为了石勒所许的好处,实则内心深处,却是不欲与胡人合攻汉人,是以抢着出手,但这份深意,在场无人能够明白。 王绝之见这一剑变幻无定,不知剑刺往何处,心中不禁暗赞:素闻此人剑法独步辽西,段匹单若非有他相助,早让石勒打垮了,今日一见,果非虚言。 他瞧清楚剑势来路,本欲以更强的内力将之逼开,谁知一提夏气,胸腹旧创一阵剧痛,原来先前连番恶战,把刚刚结了疤的伤口又扯裂了。 刘琨的剑已然袭体,王绝之一掌依然拍出,却是全然提不起内力,就是算击中刘琨,对他来说也不痛不痒,但刘琨这一剑却非把他刺穿一个大窟窿不可。 就在剑尖相距王绝之的胸口一寸,刘琨突然撤剑,剑走三步,掌中剑犹如风怒号般朝王绝之狠劈下。 他刚才剑下留情,饶了王绝之一剑,如今却倾全力攻击王绝之,岂非矛盾? 其实是因为王绝之的掌力厉害,刘琨明知他这一掌不含内力,也不敢让王绝之的手掌碰到身体。 王绝之暗呼:“侥幸!他只需再前进半尺,此刻我已一命归天了。” 他恐防别人乘机伤害迷小剑,双腿不敢稍移半步,使不了神奇的易步易趋,又不敢再度强提内力,以免触动伤口,只得使出易学神功中的“坤”卦,双手或抑或拔、或动或化,尽使以力制力、以柔化刚的功夫,解去刘琨狂风似的劲剑。 不过在重重制肘下,王绝之渐居下风,逐渐招架不住刘琨的凌厉剑招。 刘琨明知王绝之伤疲交集,故意使用大开大合的剑招,每一剑均招沉力厚,逼得王绝之非硬接不可。王绝之卸解不尽刘琨剑上蕴含的内劲,每接一招,身上伤口便溅出鲜血。 一旁的石葱瞧得目眩神迷:刘琨的剑法固然犀利,但王绝之的每一招、每一式,俱都封住刘琨的剑法,处处料敌机先,可惜受伤之后,出招太慢,反而受制于刘琨的剑法之下。看来不出五十招,刘琨便能将他杀于剑下。 刘琨少年时与祖逖同床共寝,一起切磋研习剑术,两人剑术所走的路子均是从军中冲锋陷阵、厮杀磨练得来,有五六分相近。王绝之曾与祖逖交过手,略知祖逖的武功路数,加上他聪颖过人、举一以三,也能猜到刘琨的剑法之三四。 饶是占了这种便宜,但他毕竟太过虚弱,虽知其招式却无法破其剑,犹如一名黄口小儿,虽知拉熟硬弓可以正中鹞之法,然而无力拉弓也是枉然。 再过十余招,刘琨半转身,剑锋向上,往前直推,正是一式“弓步推剑”。 他这记剑式虽妙,可是王绝之一眼便看出其破绽在于肘间的清冷渊穴,伸出食指疾点。 刘琨的剑招强劲,看似只攻不守,其实暗中保留三分劲道,以防王绝之突然反攻——对付王绝之这样的高手,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乃见王绝之这一指软弱无力,心中大喜:“你武功虽高,受伤之后,毕竟不是我的敌手。我也毋需杀你,只要废了你的一条右臂,迷小剑的首级便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弓步推剑”加紧削出,便要把王绝之的右臂齐肩削下。 谁知王绝之那一指突然快了十倍,偏生刘琨求胜心切,剑招刚好使尽,给王绝之点中手臂。长剑脱手。 王绝之刚击退刘琨,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又“呀”地一声叫了起来。 因为这时姚弋仲、石葱两人同时飞出,同时出手! 石葱手中长刀急展而出,劈的不是迷小剑,而是王绝之!因为王绝之武功如此之高,难得见他有难,绝不能容他活过今天! 姚弋仲的身法比石葱更快——他是羌人的第一高手,在战场上,石葱败在他手下至少有三次。石葱的刀才刚挥出,他的爪已到了迷小剑的脖子。 这爪比迷小剑的脖子还要粗大,一爪下去,迷小剑铁定头颈断裂、身处异处。 姚戈件做事一向彻底,背叛也会背叛彻底,杀人更是杀得彻彻底底,绝不容对方有一丝一毫的活命机会! 王绝之欲救迷小剑,也已无从,他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刘琨在长剑脱手后,左袖里蓦然窜出一辆短剑,射进王绝之的盘骨,将他针在墙壁。 刘琨久历战阵,怎会不多备一柄剑,以为近身肉搏之用? 王绝之被钉在墙壁,本已够糟糕的了,更糟糕的是,石葱的刀正向他的头砍过来,看来这次他非但保护不了迷小剑,连命也得丢在这里了! 姚弋仲对自己的武功很有信心,加上他眼观七路、耳听八方,附近没有一个人可以救得了迷小剑,他这一爪必定可以要了迷小剑的性命。 八方就是四方加上四隅。四方即是东、南、西、北,四隅就是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一个人背后不能长眼睛,眼观七路就是极限,耳倒是能够听到八方,姚弋仲耳聪目明,也算是一代高手的了。 然而,还有一方他不能顾到的,就是上方! 一头鹰隼凌空扑下,鹰喙猛啄姚弋仲头顶的百会穴,奇快、奇准、犹如武林高手。 这头“武林高手”的鹰,自然是英绝! 但如果以为英绝可以阻止姚弋仲杀迷小剑,那就错了。姚弋仲的武功已经列入绝顶高手之列,比诸王绝之、祖逖、石虎、张宾不逞多让,远在刘琨、石葱、慕容嵬之上,羌人党所以在群敌环伺之下,仍屹立不倒,有一半是出自他的功劳,以易容武功之强,也栽在他的手里,可知其犀利。 英绝一喙攻来,姚弋仲单爪抬起,却未出手,劲力已发,英绝登时被震开丈外。 然而此时忽觉右爪一疼,偏了一偏,抓不着迷小剑的脖子。 姚弋仲一看,赫然发觉右腕竟被一条黄狗牢牢咬着不放,他虽没有练就一身铜筋铁骨的外家硬功,但既是塞外羌人,饱历风霜战阵,早就皮坚肉厚,寻常猛兽顶多只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口子,然而这条狗数寸长的白牙,竟然完全陷入自己的手臂,似是身负内力的高手一般。饶是他深沉不露,见此等诡异情况,脸上也不禁变色。 一举偷袭得手,自然是皇甫一绝。 它一直伏在英绝的背部,姚弋仲虽将英绝逼开,它却乘势跳下鹰背,出其不意的咬中姚七仲的手臂,救了迷小剑一命,立下奇功。 第五章 头不可不叩 却说石葱挥刀欲杀王绝之,眼看将要得手,“铮”的一声,长刀竟被荡开。一看挡架之人,却是刘琨。 石葱忍着怒气道:“刘司空,你为何相救这小子?” 石勒早年杀戮甚盛,后来先是张宾教他笼络民心,再来则是佛图澄劝他皈依向佛,方才减少杀戮,改行仁政。然而石虎、石葱依然蛮性未改,杀人不眨眼,如果阻止石葱的不是鼎鼎大名的刘琨而是别人,以他的脾性,早就把来人大卸八块了。 刘琨右手持着一柄短剑,抵住石葱的刀,原来他左右袖中,均藏有短剑,真不知他身上究竟有多少柄剑。他道:“我来是助你杀掉迷小剑,但我可不容许你杀掉一名汉人。” 石葱狞笑道:“你不容许我杀掉一名汉人,那我亦不在乎多杀一名汉人!” 唰唰唰唰,上下左右连劈四刀,全往刘琨砍去。 他从刚才刘琨与王绝之过招间,见刘琨剑法精奇,是名劲敌。然而刚才一场激战,想必内力消耗不少,不趁此良机消灭这一员汉人猛将,更待何时?以姚弋仲的武功,要对付那两头畜生是绰绰有余,迷小剑必死无疑,他还是专心杀掉刘、王这两名汉人的大高手,更对石勒有利。 只听得“啵”地一记闷响,姚弋仲轻轻一掌,便击碎了皇甫一绝的头盖骨,登时脑浆四溅。 姚弋仲击毙皇甫一绝,改掌为爪,直抓向迷小剑的脖子,跟刚才使的招式一模一样。他已下定决心,一定要用这一招杀死迷小剑。 可惜,姚弋仲这一爪,居然又落空了。 迷小剑亦突然在他的眼前消失! 姚弋仲抬头一看,迷小剑已然身在半空,英绝的双足紧紧抓住迷小剑的两条大腿,正在振翅奋飞。迷小剑的身体虽然比英绝大上一倍有余,然而英绝修练过武功,奋力拍翅之下,居然越飞越高,虽然爪足扣得迷小剑的大腿太紧,以致鲜血淋漓,然而迷小剑这条将进鬼门关的性命,毕竟又拾了回来。 然而,刚才英绝还在十七、八丈外,就算再多生一副翅膀,也无法在刹那间飞来救走迷小剑啊! 原来是王绝之! 王绝之死里逃生,才喘过一口气,又见迷小剑遇险,然而自己的身体还钉在墙壁,不能动弹。人急智生,他伸手抓起迷小剑的身体,尽提其气,将迷小剑用力往上抛,大声叫道:“英绝,接住!”却连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叫声。 他这一抛已耗尽全身真力。丹田没气,自然叫不出来。 英绝极通灵性,虽然听不到王绝之的叫声,一见迷小剑的身体凌空飞出,立刻疾速飞翔,及时抓住迷小剑的双腿。 王绝之强提真气发力,全身伤口剧痛,犹如万刃加体,痛得险些晕倒。此刻他只见眼前满天星斗,什么人影统统瞧不见,姚弋仲是星星、石葱是星星、刘琨是星星、迷小剑和英绝也是星星,脑袋混乱一片,啥也想不到了。 石葱和刘琨交手七招,眼角余光瞥见迷小剑这“煮熟了的鸭子”真的“飞”走了,不禁同时停下手来,面面相觑,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没有一个可以把半空中的“熟鸭子”拉回地面。 这时忽听有个女声冷冷道:“你杀了皇甫一绝,我就算拚了命,也要你的命!” 来人站在巷口,一脸冷漠,不用猜自是英绝和皇甫一绝的主人——绝无艳。 当日一战,绝无艳为羌人党所救,带到了天水城内。她曾多次向易容提出要见迷小剑,始终未获应允。最后一次,差点要拍“地”大骂了——本该是拍桌子的,但是天水城物资匮乏得连张桌子也没有。到了今天,甚至连易容的人也没有见着。 绝无艳是何等执拗之人,她见不到易容,干脆自己四处寻找迷小剑,她靠英绝和皇甫一绝的帮助,没花多少工夫,便追到这里来了。 姚弋仲也不理睬绝无艳,只是紧盯着半空中的迷小剑,沉思该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他掉下来。 绝无艳虽然恨极了姚弋仲,但她也不是傻子,身为羌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已听闻姚弋仲的厉害,当然不会蠢得贸然上前挑战,徒送死而无功。 她手上握着一柄形状奇特的弯刀,紧盯着姚弋仲,思索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杀了他为皇甫一绝报仇。 石葱见到迷小剑被救走,也无心再跟刘琨打下去,收刀道:“人重鹰轻,这鹰抓不了迷小剑许久,必然下地,咱们追上去,看它挺得了多久!” 他无心恋战,刘琨可是有心得紧,冷笑道:“你想追上去,可以,先吃我一剑再说。”手中短剑疾刺向石葱。 石葱举刀挡架,叫道:“刘琨,你要打架,我随时奉陪,只是正主儿未死,咱们先办好正事,再拼个你死我活还不迟。” 刘琨道:“你想杀我,还想要我跟你合作?别罗唆了,咱们哥儿俩先大战三百回合,你若能保得住性命,再去追杀迷小剑吧。” 他边说边迅速挥动手中剑,一剑紧接一剑,石葱手忙脚乱的抵挡刘琨凌厉的攻势,哪还有半分余力追杀迷小剑?口中只哇哇叫道:“刘司空,万事以利益为重,别逞一时意气,先杀迷小剑要紧……” 刘琨的武功本来胜过石葱一筹,跟王绝之打过一场后,力气减弱几分,此消彼长之下,本该与石葱打得难分难解、不过千招不能分出胜负才对,然而石葱心不在战,一个失神,小腹给划开一道约七寸长的口子。 石葱被这一剑伤得非轻,剧痛之下,反而激起他的兽性,迷小剑也不顾了,挥动长刀狂劈而下,先将眼前之人毙于刀下再说。 当当当当当,刀剑交击了不过五式,突然顿住。 刘琨只觉一阵大力涌来,朝旁边跳开数步,待看清来人容貌,不觉一呆,冷冷道:“姚弋仲,你也想来淌这浑水?” 姚弋仲捉住石葱的右腕,使他无法发招,“你们要分出生死,也不必忙,先逃出这里再说。” 刘琨转头一看,只见绝无艳身旁多出了两个人,左边是武都一阳,右边却是零霸。 石葱冷笑道:“就凭他们三人也想拦住我们?看我一个人,不用一百招……” 他边说边举起被姚弋仲抓了又松开的手腕一看,只见五条指痕深陷,不禁骇然,后面的话登时说不下去了。 姚弋仲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水虽然被围,但他们要调动三千、五千人手来把我们砍成肉酱,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话声方落,刘琨、石葱便听见大批人马合围的脚步声,面色不禁一变。 石葱身经百战,多历变故,虽处于包围之中,也不失镇定,眼珠子一转,说道:“我们有人质在手,根本不用怕他们人多。” 横刀架在王绝之的颈项,大声向武都一阳道:“速速让路放行,否则教这小子人头落地!” 他见机极快,此刻形势逆转,已不求杀迷小剑,只求脱身保命了。 武都一阳哈哈笑道:“你以为拿刀架着这个汉人小子,我便会饶了你的性命?这个姓王的只是为我们送粮食的,却连粮食也丢了,害得天水城里十万羌人要饿肚子,我恨不得把他的脑袋砍下来,以泄心头之愤,你来砍他,倒省了我的一把功夫。” 石葱心中暗忖,这也是实情,武都老鬼之前和王绝之连面也没有见过,怎会为了他而放过我们?这个算盘可打得大错特错。 他的心虽弱,口中可不肯示弱,刀锋陷进王绝之的脖子半寸,“你倒试试上前一步,看看我宰不宰了他。” 武都一阳索性不理会石葱的威胁,迳自转向姚弋仲说:“刺史,我们明白你只是为了保护羌人的性命,一时胡涂,才会做出背叛迷豪的事来。你曾经为羌人立下那么大的功劳,每个羌人都记在心中,不敢或忘。人谁无过?只要你及时回头,我可以保证,自迷豪以下,十二种羌人都欢迎你,决计不会存任何计仇之心。”语带殷切,双目满是期许之色。 刘琨、石葱以为武都一阳该对叛变的姚弋仲恨之欲其死才对,谁知竟然反其道而行,不咎既往,反而邀他回巢,岂非咄咄怪事? 然而刘、石二人都是有勇有谋之人,回心一想,立明其理。 姚弋仲是羌人的第一高手,麾下的赤亭羌人数超过四万,此刻羌人党正值风雨飘摇,如果姚弋仲一走,恐怕会分崩离析,天水再也无法多守一刻。纵使他们再恨姚弋仲,也非得放下仇恨,邀他回巢不可。 石葱心想:如果是我,便不计前嫌,先跟姚弋仲共抗强敌,待打退敌人后,再来过桥抽板、秋后算帐,把这个叛徒千刀万剐,方能泄得了心头之恨。 姚弋仲摇头道:“武都,你的好意,姚弋仲心领了。你该知道我的为人,一旦决定,便永不回头。” 绝无艳看见姚弋仲执迷不悟,居然心中暗自欢喜。姚弋仲背叛迷小剑,杀了皇甫一绝,她对他恨之入骨,生怕姚弋仲重返羌人党,和武都一阳握手言和,那要杀他更是难上百倍。只是她向来冷漠沉稳,不屑出言挑拨,只是旁观两人的对话。 武都一阳道:“刺史,你最好再仔细思量,别逼我杀你!”语气趋硬,正是软硬兼施之举。 姚弋仲闻言面无惧色,“你要杀我,请便。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我已不忠于迷豪一次,可不能再失信于石勒!” 武都一阳还待再劝,只听身后一人道:“你不用再劝了。我从父许他的条件,是你们想不到的,人为权死,鸟为食亡,他宁愿以命相搏,也不会再回羌人党。” 话才说完,一道长虹从天而出,直飞半空,割断了英绝的颈项。 事出突然,众人俱感惊愕。 英绝经过绝无艳四年多的日夕教导,练过内功,不是那么容易被伤,只是它身重不过二、三十斤,抓住一名百斤重的大人,仗着内力,双翅不停拍打,方才勉强飞在半空,根本无法像平时一般飞翔云端。这一刀来势快绝,抓着迷小剑的英绝连闪都来不及闪,鹰头已被切了下来。 英绝既死,无头鹰身与迷小剑的身体迅速往下坠,众人正自惊愕间,那人已然越过武都一阳的身后,飞身往上扑,接住了迷小剑。 这人身材魁梧,眼光慑人,赫然是石虎! 武都一阳看见迷小剑落入石虎手中,心中不禁扼腕:原来石勒除了石葱、刘琨、慕容嵬之外,还派了石虎来!唉,我早该想到,姚弋仲、慕容嵬、刘琨是何等人,怎会听从石葱的指派?石勒定然另外派了大将亲信,只恨我竟然没有想到! 石葱见到石虎,大喜道:“大哥,你来得正好。如你晚来一步,恐怕我们都没命了。” 石虎抱着迷小剑,第一件事竟然是向刘琨恭恭敬敬的叩了三记响头,恭声道:“石虎叩见刘司空。” 他这突兀的举动,在场之人居然无人引以为怪。 十三年前,石勒战功初成,其母和从子石虎仍住在故乡武乡,后来武乡失陷,石母和石虎落入字文鲜卑人的手中。 刘琨得知此事,率领一小撮军队,亲手剑杀一百七十名字文战士,救出了石氏祖孙,并把他们送到葛陂交给石勒。 石勒自然知道刘琨的心意,遣人回覆口信道:“你虽对我有救母之恩,但是军国之间无私情可说。我已决定要投效匈奴汉王,阁下不必劳心了。” 虽然如此,石勒也算是欠了刘琨一个人情。是以这十三年辗转交战,石勒始终对刘琨手下留情,刘琨以一支孤军独存于西北群胡环伺之间,岂出无因? 石勒欠了刘琨一个人情,但对石虎而言,却是欠了刘琨一条命——如果没有刘琨的相救,他早已让字文鲜卑的人给杀了! 是以石虎见到刘琨非得必恭必敬叩头谢恩不可。 这里众人均是消息灵通之士,早知道刘琨和石虎这段过往,是以见到石虎向刘琨叩头,一点也不以为奇,反觉理所当然。 刘琨上前一步,伸手示意石虎站起来,说道:“你我是敌非友,对敌时互相攻杀也不用之客气,这个头大可不必叩。” 石虎站起身,摇了摇头,“石虎和司空在战场上对阵时,互相厮杀不用客气,这是自然的,石虎若要砍下司空的头,也是毫不犹豫的事。然而见面时这个头,却仍是不得不叩。” 刘琨说道:“说得好。”遂不再言语。 石虎走到石葱身前,说道:“放了他。” 石葱不解的看着他,“为什么?” “王绝之是我的好朋友,放了他。” 石葱好不容易才把王绝之这块肥肉放在砧板上,怎肯轻易放手?分辨道:“王绝之武功高强,今日若纵虎归山,他日必会成为无穷的后患。” 石虎沉下脸来,一双虎目盯着石葱,石葱吓得心头一震,再也说不下去,只好放开架在王绝之脖子上的刀,冷哼道:“哼,算你走运!” 突地发出一声长笑,王绝之出手如电,捉住石葱的手腕用力一转,“喀吧”一声清脆响声,石葱的手腕应声而断,紧接着大腿处传来一阵剧痛。 在伤了石葱之后,王绝之的身形迅速一闪,人已在一丈开外,大声道:“石将军,多谢你念着故人之情,开口救我一命!” 转头对刘琨道:“也多谢刘将军救命之恩。” 他其实受伤不轻,不过佯装伤得更重,好像连动也不能动的样子,等待机会制服姚弋仲——在他心中,石葱不足为惧,刘琨和自己半敌半友,也不算是真正的对手,可怕的只有姚弋仲一人。 然而变生多端,先是武都一阳出现,形势逆转,他只需想法子逃出就可以了,姚弋仲、石葱、刘琨三人自有武都一阳及大批羌人对付,心中只是思量:有什么方法可以助刘琨杀出这里呢? 谁知石虎突然来到,一举扭转情况,以高超的武功杀英绝,捉迷小剑——如果王绝之没受伤,倒还可以阻止他,如今却是万万不能了。 王绝之忖度情势,他熟知石虎的武功,心知迷小剑落到石虎手上,想救回来是不可能的事,只有对石葱下重手来泄愤,先逃出石虎掌劲的范围再说。 石葱猝不及防中了重招,不由得单膝跪倒在地。 他自懂事以来,历经大小无数战役,不知受过多少重伤,就算是让敌人砍上十刀,也不会哼上一声,更不会跪倒在地,只是这次他的大腿插着一柄短剑,却是任何硬汉也不得不跪下来。 这柄短剑原来是钉在王绝之的盘骨,王绝之在扭断石葱的手腕后,再以快绝的手法拔剑、插入石葱的大腿,再使出易步易趋的身法,飘然逸走。他的手法快得让石葱看也看不清楚,便已断腕伤腿。 石虎语带讥讽道:“现在你该知道,琅琊狂人王绝之并不是你这种料子所能应付的。” 石葱是张宾的人,是以石虎一向与他不和,见到石葱出丑,反倒幸灾乐祸起来。 第六章 抢花轿的恶霸 武都一阳朗声道:“石虎,你已遭我们团团包围,速速将迷豪放下,倒还可以考虑饶你不死,否则万箭穿心,后果自负!”他知道对方四人中,以石虎为首,是以对他说话。 他此言并非恫吓,此刻在墙头、两边巷口,少说也有三、五百名弓箭手,他们手中的强弩已拉开满弦,箭头瞄准四人,石虎等人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躲开漫天箭雨的射击,就算他们击倒所有弓箭手,但团团围住这里的羌兵还不知有多少,这一仗,石虎连一分的胜算也没有。 他这话说得甚妙,武都一阳无言以对,王绝之却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石虎一手抓住迷小剑,一手抓住英绝的无头尸身,双臂一分,便把英绝的爪扯出了迷小剑的大腿,鹰爪弯曲如钩,深入腿肉,却没有带出半条肉来。 这一手巧劲使得轻描淡写,看似平凡,王绝之是识货之人,拍掌叫道:“好功夫!” 石虎抛开英绝的尸身,瞅了迷小剑一眼,皱眉道:“从父吩咐我必须把这小子活生生带到他的跟前,如今他却半死不活的,似乎再也捱不了一时半刻,看来只好耗掉一些内力,先保住他的命才成。” 他盘膝而坐,一掌按住迷小剑头顶的灵台穴,另一掌按住迷小剑背心得风府穴,“姚刺史,我要以内力保住你前任主子的命,你可得为我护法,免得这群不识好歹的芜人上前骚扰,害死迷小剑不打紧,害我被从父斥骂,那可就不行了。” 众人听见石虎此言,惧感震惊,此人忒也胆大妄为,嚣张到了极点,在敌人重重包围之下,竟然要以内力为迷小剑延命,简直视在场所有羌人、弓箭如无物。然而石虎要相助的人正是迷豪,众人哪里敢吭上半句,阻止半分? 姚弋仲忽道:“慢着!石虎,先前石勒要我们杀了迷小剑取得他的人头,此刻你却要救迷小剑的性命,究竟哪句才是真话?” “我从父改变了主意。现在他想见一位活生生的羌人党酋豪,跟迷小剑谈上一会儿话。一个人头,无论保存得多好,恐怕连说一句话,也是不可能的吧。” 姚弋仲道:“石勒要跟迷小剑说多少话,这我不管,只是我若没有取得迷小剑的人头,就得不到他先前承诺我的东西,石虎将军,你倒说我该如何做?” 石葱冷笑道:“只怨你刚才武功不济,办事不力,无法杀了迷小剑,否则此时业已大功告成,就算大将军改变主意,派大哥来救迷小剑,也来不及了。” 石虎虽然对他多加讥讽,但他一向畏惧石虎,是以依然尊称石虎大哥。 姚弋仲盯着石葱,目光带着不屑,“我想你该弄清楚两件事。” 石葱问道:“哪两件事?” “第一,我虽没本事杀掉石虎、刘琨和你三人,可是要杀迷小剑,只怕你们三人合力,也未必保护得了他。” 石葱道:“哼,迷小剑死了,你也岂不是要死!” 迷小剑死了,羌人必定发狂进攻,他们四人一个也活不了! 姚弋仲冷冷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你认为我怕不怕死?” 武都一阳见姚弋仲此话,连忙道:“刺史,别逞一时意气,迷豪对待羌人恩重如山,千万杀不得!” 他熟知姚弋仲的性格,也不以死相胁,因为姚弋仲是名悍不畏死的人物。 的确,赤亭羌的酋豪姚弋仲即使是名叛徒,或是诡计多端的阴谋者,也绝没有人认为他是一个怕死的懦夫! 石葱不甘示弱道:“你说了一件事,那第二件事情呢?” 姚弋仲冷道:“第二,就算我杀不了迷小剑,要取你的性命,可是易如反掌。” 石葱嗤鼻道:“哈哈,易如反掌?你倒不妨试试看。别人怕你,我石葱可不怕你。” 石虎喝道:“石葱,住口!” 石葱立刻闭上嘴巴,盯着姚弋仲的目光里,充满了挑战。 石虎对着姚弋仲朗声道:“刺史请放一百二十万个心。如果没有你的鼎力相助,我也擒不着迷小剑。我石虎代从父向你保证,我把迷小剑带离天水后,便立刻退兵,并支持你在西羌之地,成立羌人之国,绝不食言!” 武都一阳和零霸这才明白,为何心高气傲的姚弋仲会应承石勒背叛迷小剑了。 姚弋仲加入羌人党,是欲成立羌人之国,这番石勒便是许了姚弋仲立国,而且,就算羌人党就是成功立国,姚弋仲只不过是个功臣,但如今姚弋仲却可成为开国君主,这是何等的诱惑! 石虎故意把这话大声说出来,正是为了瓦解羌人党的军心——他带迷小剑出城,众人就可以活命,还有多少人再有斗心拚死搏杀他? 王绝之疑惑万分:石勒花了许多功夫阻止迷小剑成立羌人之国,如今他却支持姚弋仲立国,岂非自相矛盾? 石勒这么做究竟是何道理? 武都一阳和零霸却是心下忐忑:果然是妙计!石勒纵然把羌人党尽数杀光,也不过杀了十三万人,西陲的羌人少说也有三、四百万,灭了一个羌人党,说不定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出现,倒不如支持姚弋仲成立一个羌人之国以做缓冲,让我们羌人自相残杀,他反而可以高枕无忧,把攻打我们的兵力调回南方,全力扑杀江左的司马氏,就算日后姚弋仲的赤亭羌再反他,石勒也可应付得了。 王绝之想不通石勒的用意,而武部一阳和零霸一想便知,倒非他们比王绝之更聪明,只是他们日夕在政事、军事间打滚钻营,日思夜想的就是这等纵横联合、诡橘奸诈之事,而王绝之却是一介狂士,在江湖闲云野鹤,想及的自然差了一筹。 姚弋仲点头道:“你这样说还差不多。好,石虎,我便信你一次。” 石虎转头对刘琨道:“刘司空,我向你保证,一个月之内,我从父必将并州归还于你,今后半年不加相袭。当然,你我身为敌国,迟早必得消灭对方,因此半年之后,我会不会把并州夺回,并把你杀掉,那就很难说了。” 刘琨含笑道:“说不定是我把你杀掉,收复整个中原呢。” 石虎摇头道:“凭你?只怕还没这个能耐。” 他自恃甚高,刘琨虽然是他的恩人兼战友,说话也不留半分情面,尤其在这等关系羯人面子的对话,更不能在气势上落了半点下风。 刘琨闻言默然半晌,才道:“我的确不是石勒的对手,就算是你,我也未必斗得过。只是天下汉人何其多,如果汉人联合起来,便是胡人灭种之时。” 石虎嗤道:“别作梦了,汉人分崩离析,各自为政,能联合起来吗?你的结义兄弟祖逖笼络江右连环坞也有七、八年,和玫可有睬过他半句?如果和玫早跟祖逖联手,七个月前的秦岭一战,战败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他,淮河两岸只怕早已回到司马氏的手中了。” 刘琨无法反驳他的话,长叹道:“石虎,你说得对,你赢了。” 石虎道:“武都一阳,如果你想要迷小剑快点死的话,就叫手下放箭吧。”说罢,也不理武都一阳的回答,迳自把真气输送迷小剑体内。 此时,四周一片死寂,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因此让石虎的真气走岔,连累了迷小剑的性命。 过没多久,迷小剑的呼吸渐渐粗重,石虎累得满头大汗,收掌后撤。 以他的武功,就算跟一等一的高手决斗三、五百招,也不会累成如此,可以想见迷小剑伤势之重。 王绝之忍不住插口道:“迷小剑除了需要内力之外,更需要的是食物和一位大夫。” 武都一阳会意,可是现在天水城中哪有食物?不过他倒是一位多伤成医的大夫,说道:“石虎,准许我上前查看迷豪的伤势,成不成?” 石虎点点头,“我正想请武都酋一看。” 武都一阳上前检视迷小剑的伤口。 脉搏,再掀起眼皮细细查看,脸上神色越来越沉,终于眼角沁着泪水,哽咽道:“迷豪……” 众人看见武都一阳的样子,心知不妙,很多人禁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石虎微叹道:“迷小剑断臂本来是皮肉之伤,只需及时止血,丢不了性命的。可是他多日未曾进食,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接着又被各位争来夺去,到了这个地步,生机差不多完全断绝,我只能以内力暂时护住他的心脉而已,再过一会儿,他还是会死的。” 武都一阳忽然后退五步,生怕石虎捉住他做为人质。他拭干泪水,大声道:“石虎,迷豪既死,你亦不能活命,预备为迷豪殉葬吧!” 他正待下令放箭,石虎冷冷道:“此刻迷小剑还有一丝生机,如果你不快点让路,让我去找大夫,迷小剑便真的没救了。” 武都一阳道:“石虎,你想以此话脱身,却骗得谁来?迷豪的伤势已然回天乏术,就算是医神来到,也未必有十足把握能治好,何况是你找的区区大夫?” 更何况,医神虽有起死人、活白骨的扁鹊手段,然而杀他父亲的正是迷小剑的大伯、迷唐种前酋豪迷国,医神很不得把迷唐种人杀光杀绝才甘心,就算他在天水,也是万万不肯为迷小剑治伤! 石虎道:“除了医神,还有一个人能治得了迷小剑的伤。” 武都一阳冷笑一声,“石虎,别吹牛了,世上若还有可以医治迷豪伤之人,我就向你磕一百个,不,一万个响头!” 石虎道:“武都酋,你莫非忘了我从父的麾下有一位叫佛图澄的神僧?” 人人均知石勒军中有一名叫佛图澄的大和尚,法力通神,传闻说得玄之又玄,简直把他当成神仙。虽然没有人见过佛图澄治病,可是说他的医术堪比医神,却是没有人不敢不信。 石虎不理众人,退自抱着迷小剑,大步离开。 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谁也不敢阻拦,包括绝无艳在内——石虎杀了英绝,姚弋仲杀了皇甫一绝,绝无艳与他们两人誓不两立,可是目前的情势看来,找石虎报仇等于送掉迷小剑的命,她怎能杀! 武都一阳眼巴巴的看着石虎离去,突然面色大变,飞身上前。 姚弋仲比武都一阳更快,先一步截住石虎,厉声道:“石虎,你竟敢骗我!你说过立刻撤兵,不会攻入城中,再伤害一名羌人的!” 只见一列武士正迎面奔来,至少有两、三百人。看他们的样子,一个个脸圆肉厚、精壮如牛,显然伙食甚佳,一看就知不是天水城的羌人。 王绝之心道:“莫非天水城已然失陷,石勒的军队杀了进来?” 石虎也感到疑惑不已,待看清楚来人的脸貌,说道:“姚弋仲、武都一阳,你们睁眼看清楚,他们都是汉人,不是我家的军队。” 武都一阳喝道:“石虎,你在玩什么把戏?派这群汉人攻进天水,有何阴谋?” 石虎苦笑道:“我也不知我有何阴谋,我根本不知这群汉人是何方神圣。”说到这里,却似乎认出了这群的其中一人。 王绝之比他更早一步看到,那人混在人群中,穿着的劲装,显得毫不起眼,但王绝之一看他嘴巴重新镶上的金牙,要想不认出此人是谁也很难。 这人正是金王之王金季子! 此时,武都一阳也认了出来,“金季子,你终于来了!” 他跟金季子是十多年的老朋友、老主顾,这次跟金季子的交易,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金季子本来混在人群当中,见到武都一阳,方才越众而出,高声叫道:“武都老头,粮食带到,幸不辱命。” 他顿了一下,又道:“货已运到,请支付余款,共黄金三万三千两,银货两讫!” 武都一阳闻言又惊又喜,“粮食不是已被慕容鬼的神力十三箭以火箭烧光了吗?怎么你居然……” 金季子得意洋洋的说:“一个恶霸纠众去抢新娘,抢到了花轿,新娘却不在花轿内,那是什么原故?” 武都一阳摇头道:“别卖关子了,我猜谜最不成的。” 金季子看见王绝之脸露微笑,知他已然心下雪亮,笑道:“王公子,你来说吧。” 王绝之道:“因为那时花轿还没到达女家,尚未接到新娘啊。” 武都一阳更是一脸的莫名其妙,“这跟粮食有什么关系?” 王绝之道:“恶霸抢了花轿,新娘在哪里?” 武都一阳愣愣的回道:“当然还在家中等候了。” 王绝之大笑道:“正是如此!神力十三箭烧掉的只是空空如也的‘花轿’而已,真正的‘新娘’,还在金季子的手里。” 金季子朝王绝之竖起大拇指,表示他猜得不错。“我故意差遣王公子运粮,引开敌人的耳目,自己则率领两百五十五名身手矫健的好汉,每人背负百斤粮米,延北路攀山涉水而至,终于及时赶到。” 他这番话,却是漏了一点:王绝之一行人之所以会被人发觉行综,却是他有心通风报讯,诱使敌人全力进攻,以分散注意。 他原以为王绝之必死无疑,谁知王绝之竟然活着,也颇感奇怪,不过,他心中的诧异并没有在脸上显现出来。 王绝之自然也想到这一点,不过他生性豁达,也不觉恼怒,只在心中暗骂:老狐狸,我揍你一顿,你却推我去见阎罗王,真是一报还一报,永远也不肯吃亏,果然是生意人。 他语气淡然的说:“烧粮车时,我瞥见车内空无一物,已然起疑心,想不到金季子果然另有计谋。” 武都一阳纵声大笑道:“诸葛孔明有空城计,金先生这条空车计倒也不逊于先人。” 石虎、姚弋仲、刘琨、石葱不知何时,已然走得不知所踪。 风中传来一阵熟饭的香气,众人全都饿久了饿疯了,此时嗅到饭香,不禁精神一振,馋涎欲滴,有些人已禁不住朝香气来源飞跑去。 金季子道:“我们行囊有限,每人只能带上七十斤粮食,是以只带稻米,其余粟、麦、面、稷、肉一概不带。我们知道大家饿得凶了,所以早在入城之后,就把粮米卸下交给鬼地安,此刻饭应该煮熟了。” 武都一阳神色黯然的说:“如果迷豪早知粮米即将运到,他便不用自断一臂了。唉!如今天水幸保无恙,他却是生死未卜,真是令人担心。羌人千年以来,才出了这样的一位大英雄,谁道便这样殒落了。”想到这里,心中一酸,登时没有吃饭的心情了。 众羌人在零霸的安排下,鱼贯走往吃饭去了。 王绝之打了个呵欠,说道:“好倦。”居然在路上睡着了。 他的肚子自然是饿的,然而比起饿疯了的羌人来说,不啻是小巫见大巫,此际又伤又疲又痛,倒是先睡一觉,养养伤要紧。 第七章 吃 鸡 王绝之这一觉睡得很酣。 据说,一个受了伤的人要治疗伤势,睡觉比吐纳打坐、输入真气有效得多。而王家易学神功的精华亦在于“自强不息”四字,自强者,不需以他力强行施之;不息者,无断续也,忽缓忽急、一曝十寒,醒时运功而睡时散功,反而有碍天道。 他本该睡得更久,却给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 或许,这不能算是声音,只是一种从耳朵传来,很沉重、很沉重的感觉,像有十万人聚集在一起,却偏偏什么也听不到。 王绝之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奇怪的声音。 此时已是深夜,陕甘一带的地势高,抬头可见星光。黑夜的邪恶衬托这阵怪声,尤觉恐怖。 王绝之发觉身上盖着一条破旧的棉被。这里日热夜寒,早晚冷热相差甚大,想来羌人不欲他睡觉时着凉,悄悄为他盖上的。 他按捺不住好奇,翻身而起,悄悄的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他的盘骨虽然中了一剑,但幸好没有伤及筋脉,他以单足着力,虽然身法不若以往俐落,依然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走没多远,见到声音来源,立即恍然怪声何来,心中却泛起更多的疑问。 繁星点点,只见大片空地上黑压压坐满了羌人,怕不有十几万人,每人身前放着一只碗,面露悲愤,紧紧闭着嘴唇,静得哑雀无声。众人屏息静气,连呼吸声也听不见,只是慢呼慢吸,不免露出轻微的振动之气,十余万人同时振动,怪不得王绝之“听”到声音了。 高台上坐着十三个人,正是十一位酋豪,加上易容,另外还有一名女子,却认不出是谁。由于她实在瘦得厉害,连年龄也看不出来,只知约莫是十八到五十左右吧。 易容双手裹着白布,白布上犹有几点殷红血色,不知他那双手能否复元如初,再使出名震天下的绝世剑法来? 他们身前放着十个大铁锅,几乎比人还高,锅下火光熊熊,柴火烧得正旺,锅中不停冒出热腾腾的蒸气。 王绝之心下奇怪:他们究竟在干什么?莫非这是羌人的祭神仪式?怎地没有听说过? 高台上的十一名酋豪,为首一人身高不到五尺,正是广汉羌的酋豪鬼池安。他不发一言,挈出一柄短刀,反手持着。 所有在场的羌人也纷纷掏出短刀,除了台上那名女人外,自十一名酋豪之下,人人手上均有刀。 蓦地,鬼池安用刀在脸上划了一记,鲜血滴入锅中,武都一阳、零霸等十名酋豪跟着照做,也用刀划伤自己的脸,鲜血缓缓滴进十个大锅。 至于台下群羌,亦以刀尖划面,鲜血滴在自己面前的碗内。 王绝之知道这是羌人习俗,叫做“抹面”,大凡有亲人死亡,均会自割面部,以示哀伤。看见这个情形,他灵机一闪,心下震动:莫非……莫非迷小剑死了? 抹面后,众羌人拿着碗,轮流到锅中舀一碗滚汤的水,一口喝光,人人神色哀伤,有的更是流下泪来。 王绝之心想:“看他们这伤心的样子,迷小剑定已死亡无疑。只是那十锅热水又是什么意思?”想及自己拚命保护迷小剑,而迷小剑却仍难逃一死,不禁恻然。 忽听得身畔一人低声道:“那十锅热汤是划碎了迷小剑的手臂,用以熬成的肉汤。一条手臂煮成的十锅汤,自然清如白水,一点肉汤味也没有。” 王绝之不用抬眼看,也知来人是绝无艳。 在听了她的话后,他顿然明白羌人为何一脸悲伤的喝汤,不禁叹息道:“汤味虽淡如白水,但喝在这群热血羌人的肚里,却不啻热辣的热酒,燃烧起他们的悲心和雄心。” 绝无艳幽幽道:“是的,迷小剑的手臂,已给他们喝进肚里了。” 王绝之问:“迷小剑死了?” 绝无艳摇头,“不。” 王绝之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死?” 绝无艳也摇头。 王绝之见状,一头的雾水,“他究竟死了,还是没有?” 绝无艳尚未回答,忽听得鬼池安朗声道:“迷豪此刻仍在敌营,生死未卜。他对我们恩重如山,甚至不惜断了自己的手臂,来给我们填肚子,这份恩情,我们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是无法偿还的。” 众羌人本来一直寂静无声,听了这番说话,却响起一阵阵的哽咽低泣声来。 鬼池安又道:“咱们喝过了迷豪的手臂煮成的汤,代表向天发誓言,如果迷豪不幸归天,咱们拚了性命,也要和石勒、石虎、石葱、支雄、慕容嵬、刘琨、还有该千刀万剐的叛徒姚弋仲,拚个你死我活,为迷豪报仇。” 羌人众口齐声道:“是!” 前一刻还是静如深海,突然十余万人齐声应和,这一呼端的是惊天动地,饶是王绝之之内力深厚,也不禁心一动,侧头看向绝无艳,发现她脸色惨白,连忙伸手握住她的掌心,一道内力输了过去,绝无艳方始回复镇定及冷漠。 鬼池安恭声道:“迷夫人,你有什么话要说?” 那女子走上前,缓缓说道:“多谢大伙对我夫郎忠心耿耿的关怀。我身为迷豪的妻子,当然希望他无恙归来,但纵使他不幸身亡,也希望大家别意气用事。迷豪以前常常对我说,自己一人的性命事小,整个羌族的兴亡事大,绝不能为了一已之私,而让整个羌人党的事业……” 绝无艳道:“她便是迷小剑的妻子,先零种的大美女先零晓衣,现下她瘦了,容貌看不出来,如果照她以前的样子,羌族中只怕有一半的人倾倒在她的裙下。” 王绝之问:“那另一半人呢?” 绝无艳冷冷的说:“另一半人是女人。” 王绝之道:“你明知道迷小剑已经娶了妻子,还来天水找他?” 绝无艳瞟了他一眼,语气淡然的说:“他娶了妻子,并不代表我不能找他。” 王绝之哑口无言,忽然想起迷小剑的妻子名叫先零晓衣,不知跟先零走有没有关系? 他的注意力回到高台上听得先零晓衣继续道:“我希望大家冷静下来,就算迷豪真的不幸身亡,千万不要为他报仇,应该以整个羌族的大事为重,保留羌人党的实力,贯彻迷豪的心愿。” 鬼池安、武都一阳听见先零晓衣这番与已相反的言论,却是不发一言,连眉毛也没有挑动半根。 绝无艳低声道:“呸,假惺惺,不要脸。” 王绝之道:“怎么说?”心下暗忖:先零晓衣是你的情敌,自然是说她的坏话了。 绝无艳道:“姚弋仲叛变,如果迷小剑死了,鬼池安便顺理成章成为羌人党的酋豪。他大权在握,不知道会有多乐,自然不希望羌人党为迷小剑报仇,削弱了实力。也不知他用了什么甜口滑舌,怂恿先零晓衣这贱女,让她说出这番不要脸的话来。” 王绝之微笑道:“你平时寡言冷漠,但这番话却说得既快又激动,看来在你的心中,还是爱着迷小剑。”说完这句,他忽然有种酸溜溜的感觉。 绝无艳脸色一变,神色极是古怪,蓦地拂袖而去,半句话也没留下。 王绝之不知该不该追上去,只是咕咕道:“就算给我说中了,也不该一句不吭就走了,真是个怪女人。”留在喉咙没吐出来的一句是:怪不得迷小剑不要你。 羌人喝了汤,三三两两陆续散去,却是散得井然有序,想来目前天水之围虽已解去,但敌人尚未撤去,仍得严加戒备不可。 人群自王绝之身旁走过,突然有人出手,抓住他背后的大椎穴! 事出突然,令人猝不及防,而且王绝之受伤后,反应稍逊,竟然中招。 来人既能偷袭到王绝之,其武功之高可想而知,王绝之要想反击,只有使用最毒辣的招数,方才能摆脱对方。 然而大椎穴受制,上半身酸麻无力,次佳的方法,莫过于一记反撩阴腿,痛击对方的下阴。 不幸的是,王绝之的大腿受了伤——幸好的是,一个人有两条腿。 但没有一腿支撑受力,另一腿也就出得不够快、不够重,只踢出一半,就被对方的脚尖重踢中后膝的委中穴,膝盖登时一软,跪倒地上。 对方手法甚快,乘势抓住他的足踝,将王绝之的左脚反拗抬高,犹如歇子翘尾一般。 至此,王绝之已完全受制,任由对方要宰便宰、要割便割,宰割后要蒸、烤、烧、煮悉听尊便。 天下闻名的王绝之,莫非就此遭殃,连杀已者也不知道就不明不白的死掉? 背后那人沉声道:“你服不服?” 王绝之叹道:“我服了。” 到了这步田地,让人家制得五体投地,他还能不服吗? 背后那人道:“你既然心服口服,那我便宰了你吧!” 王绝之苦笑一声,“那天我痛揍了你一顿,一报还一报,被你宰掉那是理所当然的事,甭客气,拿刀便宰吧。” 背后那人忽地笑了起来,“琅琊狂人果然是耳力聪敏,冠于天下,听便听出是我了。” 王绝之笑道:“也不是什么好耳力,你抓住我的练金子,非但快烧焦了我的大椎穴,整个背部也给你的热劲炙得出汗,热得比南方的炎夏还要难受,除了你金季子之外,还有谁会这样的武功来?” 到了这地步,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王绝之笑着续道:“北方的冬天苦寒刺骨,若哪天你的买卖失败,家财尽散,不妨去找刘聪,用这一招为他驱驱寒,也不失为糊口养妻的生计。” 金季子冷冷道:“你尽管谈笑吧,反正你也笑不久了,你辱我如此之甚,我绝不容你再活下去。” 王绝之道:“我替你引开石虎、杀胡世家、鲜卑四族,让你稳稳当当的使一招暗渡陈仓,把粮食运来天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金季子道:“王绝之,你是向我求情?” 王绝之笑道:“我不是向你求情,只是说出你心中想要我说的话而已,其实你根本不想我死,对不对?” 金季子道:“嘿嘿,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王绝之语气平静的说:“如果你要杀我,一下子就可以把我杀掉,又何必跟我磨菇这么久。” 金季子道:“哼!我要报仇,自然不会一刀将你宰掉,而是让你多受折磨,方泄得了心头之恨。” 王绝之懒洋洋道:“那你快点折磨我吧!先此声明,我王绝之的硬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若少了一片指甲,你要求我办的事情便再也别指望了。” 金季子冷笑道:“我才不相信一个人给一刀一刀割下肉来,还能忍住什么也不应承。上次我只是轻轻地在那名倒楣的叛徒的手臂划了一刀,他就痛得哇啦大叫,连爷爷、奶奶,以及爹娘也忙不迭答应全杀了。” 王绝之道:“结果呢?他真的杀了他的家人?” 金季子道:“我要他家人的性命做什么?我不过是逼着他玩而已。这没骨气的小子一答应,我便喀嚓一刀,把他的脑袋瓜给砍了下来。” 王绝之微笑道:“我王绝之有骨气得很,绝对不会答应你去杀掉我娘和奶奶的,至于先父和先祖父早已去世多时,更是杀无可杀了,所以你一定不会喀嚓一刀砍掉我的脑袋瓜。” 金季子嗤道:“你肯定?” 王绝之道:“我不但肯定,而且还知道你要我为你办的是什么事。” 金季子不信道:“连这个你也能猜到,除非你是神仙下凡。” 王绝之道:“我不是神仙下凡,不过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而已。试想,这里是通衢大道,你制住了我,却不立刻将我宰掉,反而待在这里跟我穷罗唆,难道不怕鬼池安、武都一阳、零霸他们横加插手吗?由此可见,他们不但跟你是一伙的,而且此刻就站在你的身后。” 他一说完,便听得一人拍手道:“王公子果然聪明绝顶,什么也瞒不了你。”那声音正是鬼池安。 另一人道:“王公子武功高强,耳力过人,佩服佩服。”是武都一阳。 王绝之道:“你们不用拍我的马屁,我软硬皆不吃,如果你们有心求我帮忙,必须立刻放了我,然后——”这时,肚子忽然“咕咕”响了两声,他丝毫不觉得尴尬,“你们听到了我兄弟的叫声,该知道如何拍我马屁吧。” 他的话尚未说完,金季子便已放了他。 鬼池安笑道:“王公子,肥鸡三支,是老早风干腌好了的,刚刚烧热的,请享用。” 他说话不卑不亢,令人听得舒服无比。 王绝之想:“素闻迷小剑麾下三大得力部下,以姚戈仲武功最强、鬼池安口才最佳、武都一阳性格最直,今日一见果然不差。” 鬼池安拍拍手掌,立即有一名羌人捧着一个木盆走过来,木盆里果然有三支肥大烧鸡,大老远就已嗅到了香味,令人馋涎欲滴。王绝之至少听到了五个人吞口水的声音——他自己当然是其中之一。 “鸡从何而来?”他指着金季子问:“你不是说为了简单行装,只带稻米,不带鱼肉的吗?” 金季子笑了笑,“纵是简便行装,也少不得带上十支风腌的肥鸡,来孝敬付我金子的迷小剑大爷。” 王绝之拿取一支肥鸡,咬了一大口,点头道:“噢,这肥鸡原来是迷小剑的,既然他不在,你便给我大快朵颐了。” 任何一个神智正常的人。得知口中食物的原来主人差不多快死了,不啻是吃着死人之物,恐怕再也吃不下任何一口,然而王绝之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丝毫不受影响。 王绝之吃完了一支鸡,肚里有点东西撑着,力气又多复一分,他望着金季子道:“金季子,你好大的胆子,先前暗算我,把我的腿拧得好痛,居然还敢站着不逃,嘿嘿,你以为我王绝之是这样好惹的人吗?” 金季子嘻嘻笑道:“你揍我一顿,我拧痛你的腿,刚好扯平。再说,你有伤在身,未必打得过我,就算我不是你的对手,你的腿受了伤跑不快,我绝对逃得掉。” 王绝之双眼瞠大,瞪着他,“信不信我用单腿跳也跑得比你快。” 金季子怪笑道:“不信,老子要打一个赌。” 王绝之道:“打什么赌?” 金季子道:“便打赌那件事,你输了,便为我们做那件事。” 王绝之斜睨着他,“如果是你输呢?” 金季子语气平静的说:“我便在你的面前自刎!” 王绝之望望鬼池安、武都一阳,再望望金季子,问道:“这次羌人党又给了你多少金子,你竟肯为他们以命相拼?” 金季子笑道:“你猜猜看。” 王绝之摇摇头,“我猜不到。” 金季子微笑道:“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利百倍,立主定国之利无数倍。” 他这段话是出自《战国策》中的故事。 秦国商人吕不韦到赵国都城邯郸做买卖,认识了秦国押在赵国的人质——太子赢异人。 吕不韦的父亲问:“耕田之利多少倍?” 吕不韦答道:“十倍。” 父亲再问:“珠玉之利多少倍?” 吕不韦答道:“一百倍。” 父亲接着问:“立主定国之利几倍?” 吕不韦答道:“无数倍。” 听完了父亲的话,吕不韦心领神会,从此努力经营,以金钱资助赢异人回国,争夺秦王的宝座。赢异人后来果然成功登位,是为庄襄王,而吕不韦果然得到了无数倍的大利,获封为相国,后更封为文信侯。 王绝之的文才学问虽不怎么样,但他也听过这一段典故,冷冷道:“只怕你学不了吕不韦的成功,只得到了他的下场。” 听过这段史事的人都知道吕不韦的下场,是被秦始皇贬处蜀地,吕不韦恐被进一步逼害遂饮毒药而死。 鬼池安连忙打圆场,“王公子请勿误会,金先生只是说笑而已,不必当真。这次金先生肯相助,纯为义气两字,不为其他,他义薄云天,羌人党上下无不感激万分。” 王绝之左看右看,上下端倪金季子一遍,却怎么也瞧不出他有半分义薄云天的样子,嘀咕道:“金季子啊金季子,你心里究竟想着什么主意,连你肚子里的蛔虫也猜不清楚了。” 金季子不理会他的话,迳自问道:“王绝之,别顾左右而言他,君子一言,你敢不敢比?” 王绝之哈哈大笑,足足笑了约半盏茶时分,才道:“你说你带了十支鸡来天水,给我吃了三支,还有七支呢?莫非是留给你和几位酋豪享用,还是留给易容补身?” 他突然一本正经的问出一句与金季子问题无关的话,众人先是愕然,继而绝倒。 鬼池安干咳一声,正色说道:“其中三支鸡,的确是拿给易容补身,其余四支则送给了迷夫人。” 王绝之转头道:“迷小剑既然无福消受美鸡,给他的夫人享用,也是聊表了敬意。” 他这番胡说八道,自有深意,正欲慢慢转到另一话题,突然听到远方传来一位女子的呼叫:“救——” 声音凄厉,划破夜空,乍然而止,再不复半点声响。 鬼池安、武都一阳、零霸同时脸色遂变,异口同声喊道:“是迷夫人!” 第八章 刺杀迷夫人的人 鬼池安对地形最熟,跑得最快,领前而走,王绝之和金季子却跑了个并驾齐驱,不分先后。 王绝之不把金季子放在眼里,却暗暗留意鬼池安的步法,心下暗忖:他的步法精奇,比起易步易趋是稍有不如,比起伏飞鸟来,轻灵处或许稍有不足,沉稳处却胜过十倍,可见他的内力极高。单看这轻功,他的武功比起姚戈仲也差不了多少。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未尽全力,此人深藏不露,非同小可,倒得多加小心注意才是。 五人皆是轻功高强之辈,不消片刻,已到了一座毡帐前面。 鬼池安身子尚在十数文外,纵声叫道:“迷夫人——” 毡帐内无人应对,鬼池安一刻也没有停顿,飞身纵入帐内,王绝之四人紧随在后。 进入帐内,众人俱感心头大震,零霸更是“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只见先零晓衣躺在血泊之中,一动也不动,胸口赫然插了一柄刀,她手中还拿着一支吃了一半的鸡。 众人均是武功高强的高手,知道这一刀命中心窝,中者必死无疑。 鬼池安、武都一阳、零霸围着先零晓衣的尸身细细观察,王绝之和金季子便一并上前,遂站在一旁。他们是外人,处于这环境,站着不是,离开也不是,本该大感尴尬,然而他们一个是不拘礼节的狂人,一个是脸皮奇厚的高人,两人神色自若,一丁点的不自在也没有。不过两人心中均泛起了一个疑问:究竟是谁杀了迷小剑的妻子? 武都一阳略通医术,他捏住先零晓衣的下颚,急道:“夫人的身体还是暖的,凶手尚在附近!” 鬼池安道:“我去追!”话未说完,身形已然不见。 武都一阳看见先零晓衣嘴角里还有鸡肉,咬牙道:“夫人手中有鸡,口中的鸡内还未吞下,已遭了对方的毒手,凶手好快的刀!” 零霸问道:“夫人武功不弱,能在瞬息间杀掉她的人并不多,会不会是熟人下的手?” 武都一阳颔首道:“很有可能。”见到插在先零晓衣胸口的刀柄圆滑微弯,形式奇特,“把刀拔出来看,或许能得到线索。” 他伸手封住先零晓衣伤口附近的穴道,以免拔刀时鲜血喷出,弄脏了夫人的遗体。他正欲用力拔刀,突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帐中四人面面相觑,同时浮起一个念头:莫非是尸变?或是帐中另有他人? 环顾帐内,虽然没有什么摆设,却有几十个大箱子叠在一块,每个箱上均写着甲一、甲二、乙一、乙二、乙三、丙五、丙六、丙七等编号。 金季子迅速来到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箱子,为防有人从箱内跳出来突袭他,他采了一个守势,伸掌贴住箱壁,催动内力,箱子登时四分五裂,里面的纸张在半空中纷飞。 零霸道:“这些箱子里摆放的,都是羌人党的卷宗记录,迷豪每晚都在家中批阅至通宵达旦。” 武都一阳最近尸身,听见呻吟声音的的确确是从先零晓衣的口中发出来的。他定下神来,探探先零晓衣的脉门,喜道:“夫人还没死!” 王绝之和金季子闻言均感大奇。他们见闻虽广,杀人也不少,但心窝中了一刀而不死的人,倒还从未见过。 武都一阳连忙检视先零晓衣的身躯,这才恍然说道:“原来夫人的心生在右边。这等情形,万中无一,天可怜见,夫人可是幸运。” 不过虽未伤到心,但胸口中了一刀,也是极严重的伤,零霸不假思索道:“我去找滇书。”说完,立刻奔出了毡帐。 滇书是滇零种人,是天水最出色的大夫,专门负责照顾迷小剑、姚七仲、鬼池安、武都一阳等四大巨头的伤病。 武都一阳一边以内力护住先零晓衣的心脉,一边为她止血。心中犹豫不决要不要拔出她胸口的刀,若把刀拔出来,恐怕立时送了她的性命,但是要救她的性命,这刀子不能不拔,而且越迟拔出,越是危险,这该如何是好呢? 如果等滇书到来,由他来拔刀,把握自然多上几分,可是先零晓衣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只怕一分也耽搁不得。 武都一阳握着刀柄,手不停地颤抖,最后他猛一咬牙,“看来只好搏上一搏!” 他气运全身,颤抖的手腕立刻稳定下来,深吸口气正欲拔出刀子,忽见一支手掌狠狠拍中先零晓衣的天灵盖,吓得他魂飞魄散。 等看清楚出掌之人是王绝之,知他正在贯注直气,护住先零晓衣的心脉,心登时定了下来。 武都一阳原以为拔出刀后,鲜血将溅得自己一脸都是,谁知先零晓衣的伤口连一滴血也没流出来,当下对王绝之神功大为叹服,心想: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内力竟然还这么深厚! 他忽然听到王绝之发出一声惊叫:“啊!” 王绝之遍历变故,能令他惊叫的事情并不多,但这次他不能不叫出来。 这把刀子弯曲奇特,正是绝无艳的刀! 弯刀很短、很薄,刀身共有七个曲折,刀背反牙锯齿,一旦刺入人体,若要拔出来,必会将整片血肉一并扯出来,就算是由医神的手来拔刀,也无法幸免。 武都一阴道:“这是迷唐种的独门兵刃,名叫‘痴情刀’。” 绝无艳正是迷唐种的人! 王绝之把刀反覆看着,说道:“痴情刀,这名字取得美,但却不是一柄好刀。”他轻抚着刀身的曲折和锯齿,“这把刀一旦插人身体,很难拔得出来,虽然能使敌人受伤加重,但使刀者必须多花力气拔刀,这会使他的动作稍慢半分,和高手过招,慢上半分已足够死上十八次了。” 武都一阳道:“据说百余年前迷唐种的一位痴情女子,情郎被另一名别种的女子抢走了,她是铸剑师之女,失恋后在河畔苦思了七天七夜,然后铸成了第一把痴情刀。” 王绝之问:“她用那刀杀掉了负心情郎?” 武都一阳摇头,“她可舍不得,她杀的是她的情敌。那情敌遭暗算而中刀,但也把她打死了。” 王绝之长叹一声,“那女子铸出这把插入不能再拔出的刀来,只怕本就抱着与情敌同归于尽的心。” 武都一阳再次摇头,“她并没有杀掉情敌,她的刀只刺进了情敌的大腿,她在临死前,语带凄然的说:‘我不恨你抢走他,我只是怪我为什么不能忘记他!我只是想你也赏一赏陷入了就不能自拔的痴情滋味罢了。’自此之后,这种刀就叫做‘痴情刀’,迷唐种的女子为了纪念这位女子,便佩带此刀做为武器。” 鬼池安冷冷的接口说:“所以,这把刀就是一柄专门刺杀情敌的刀!” 他刚刚回来却空着双手,显然没有抓到杀害先零晓衣的凶手,但他已猜凶手是谁。 先零晓衣正是绝无艳的情敌! 王绝之只觉满嘴又咸又苦,说道:“此刀既是迷唐女子所常用,使用的人想来不少,未必是绝无艳。” 鬼池安闻言只是干笑两声,却不言语。 王绝之却像坠入冰窖般,身子有冷得发颤的感觉。 毡帐内,散坐着一群面色严肃的人,十一名酋豪加上王绝之一共是十二人。 迷夫人遭行刺,本该是羌人党众酋豪的事,可是他们却拉了王绝之一起商议,只为了一个原因——绝无艳是由王绝之带到天水来的! 武都一阳道:“疾情刀在百年前虽然极为盛行,但由于使用时并不称手,渐渐为人所弃。这二、三十年来,在迷唐种中流传的痴情刀,不会超过三把,而以痴情刀做为武器的人,只有绝无艳一人。” 王绝之反驳道:“可是这并不能表示绝无艳就是凶手。” 鬼池安忽道:“王公子,你用痴情刀刺我一刀试试。” “要我刺你?”王绝之不解的看着他。 鬼池安点头道:“没错,你尽管使用全力,不必留情。” 王绝之看见鬼池安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知他此举必有深意,便道:“小心了。” 他当然不会使出全力,却也使了八分力气,但刀甫到鬼池安的面门前,就被鬼池安用食、中两指轻轻拈住了。 王绝之如果运劲再刺,鬼池安的两指自然夹不住,可是他并不想要鬼池安的命。 鬼池安道:“如何?” 王绝之沉吟道:“这把刀挥动之时很不顺手,刺出时,劲道消减了五成,势道也减慢了许多。” 鬼池安点点头,“痴情刀形状奇特,破空也异于常刀,必须配上一套独特刀法,方能挥动自如。而这套刀法至少得有五年的苦练,方有小成。” 武都一阳接口道:“迷夫人是先零种酋豪先零走的妹妹,武功不在其兄之下,就算是被人暗算,暗算者的武功也得有一定火候,方能奏功。” 王绝之听见先零走是先零晓衣的哥哥,种种疑问纷至沓来,忽然想起:自从我到了天水之后,便没有见过烧何女,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 他想开口询问武都一阳,然而目前绝无艳的事已弄得他头大如斗,武都一阳只怕也没有心情回答这问题,只有作罢。 鬼池安续道:“这三十年来,痴情刀法练得最好的人就是绝无艳,所以能够用痴情刀法刺杀迷夫人的,也只有她一人。” 王绝之摇头道:“恐怕未必。” 武都一阳本欲开口反驳,却被鬼池安插手阻止,说道:“愿听王公子的高见。” 王绝之回道:“武林中使刀的高手并不少,譬如江右连横坞的和玫,若是他手执这把痴情刀,凭他的武功也可杀掉迷夫人。” 鬼池安插口问:“和玫是杀胡世家的新任楚雄,对不对?” 王绝之道:“不错,如果他见到迷夫人,铁定会给迷夫人一刀的。” 鬼池安道:“照伤口是在正前方的情形来看,迷夫人显然是在猝然不及的情况下,给人一刀暗算重伤的。你想,夫人见到杀胡世家的人,怎么可能会不反抗而束手待毙?就算夫人真的束手待毙,至少也会放下手中的鸡吧。”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再说,和玫就是拿着他使得最称手的和家薄刀,也未必能够一刀杀死夫人。” 王绝之冷笑道:“照你们的说法,绝无艳是迷小剑的旧情人,迷夫人见到她,恐怕也不会毫无戒备之心吧?” 鬼池安的目光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似乎是说:你是真不知还是装傻? 武都一阳却把话直接说了出来,“王公子,你身在中原,对于西陲的琐事也许不大明了。绝无艳和夫人曾一同闯荡江湖,两人情同姐妹,是西羌有名的两位女侠。后来绝无艳出走中原,迷豪伤心欲绝,夫人天天前去安慰,日久生情,终于结成夫妇。” 王绝之道:“所以,你认为迷夫人不会对绝无艳有提防之心?” 武都一阳道:“不错。” 王绝之沉默良久,说道:“普天之下,难道没有其他人能够用这把痴情刀,一刀刺进连夫人的胸口?” 鬼池安道:“除了绝无艳外,只有一人。” 王绝之急问:“谁?” 鬼池安道:“石勒!” 没错!以石勒的刀法,当然可以一刀刺死先零晓衣。只是威震天下的石勒,会这样鬼鬼祟祟的偷进敌营,杀掉迷小剑的妻子吗?即使砍掉这里所有的脑袋,再剁成肉酱,也没有人会相信! 王绝之不说话了,他再也想不出任何为绝无艳辨护的话。 这时,鬼池安客气地问:“王公子,请问你最后一次见到绝无艳,是在何时何地?” 王绝之脸色倏地发白,他最后见到绝无艳时,她正在窥探先零晓衣的一举一动,而他和绝无绝分手不久,先零晓衣就被刺,如果这是巧合,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鬼池安看见王绝之的面色,知悉说话奏效,也不待王绝之回答,站起身迳自说道:“多谢王公子告诉我们许多关于绝无艳的消息。” 言下之意,就是叫王绝之离开的意思。 王绝之心想:我还没有告诉你绝无艳的消息,你便下逐客令,那请我来此,有何用意? 回心一想,立明其理:天水不过是个丁点大的地步,况且城内全都是你们的人,怎么会捉不到绝无艳?要我的消息也是多余。你们之所以请我来商讨,不过是在我面前坐实绝无艳的罪名,免我横加插手罢了。 王绝之耸声大笑,也不向众人道别,转身走出毡帐。他心中一片混乱:他们要杀绝无艳,该怎么办? 才出毡帐,便见一名羌人匆匆走进毡帐,他隐约听见那名羌人说道:“启禀酋豪,绝无艳已经拿到,现在囚在……” 王绝之听了这话,先是一惊,继而灵光一闪,大笑不停,而且越笑越大声。 他居然回身走进毡帐。 鬼池安等十一名酋豪居然个个安坐胡床,一点也没有惊讶的神色,似乎早就猜到王绝之必定会回头。 武都一阳最老实,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鬼池安却若无其事的问:“王公子,莫非你忘记什么东西,回头来取?” 王绝之笑道:“我倒不是忘了什么东西,而是忘记问候迷夫人,未免有所不敬,她的伤势怎样了?” 鬼池安道:“托公子的鸿福,夫人发了一阵高烧,幸好有滇书的细心照料,刚刚退了烧,想来伤势虽重,却不致丢了性命。” 王绝之道:“迷夫人既然性命无碍,那我便放心了。” 鬼池安道:“公子既然放心,那我亦放心了。不知公子还有什么要询问我们的呢?” 王绝之道:“还有一项。” 鬼池安挑眉问:“哪一项?” 王绝之道:“金季子身在何处?我想找他比轻功!” 第九章 机不虚发、机竟虚发?! 王绝之找到金季子时,金季子正在收拾行装。 金季子一行两、三百人,在运粮任务圆满达成后,原本用来装白米的行装,现在换上十箱的金子,金子极重,每箱怕不有过千斤。所谓“收拾行装”,不外是把金子从十个箱子平均分配到两、三百人的身上,金季子还得逐人小心点算,以免被手下暗中吞没,来来回回的点算,忙碌得像一支穿梭花间的蝴蝶。 王绝之道:“你收拾行装,莫非是要走了?” 金季子叹气道:“这里吃没好吃的,住没好住的,我一向娇生惯养,吃不惯苦头,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王绝之微讽道:“娇生惯养?好像你在少年时还当过挑夫、农夫吧?” 金季子又叹了口气说:“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个人习惯了锦衣玉食,身子不免差了多多,一点点苦头也吃不住了。” 王绝之道:“如此说来,你连轻功也不跟我比了?” 金季子摇摇头,“刚才我只是一时意气之言,后来回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是比不过、比不过。” 王绝之道:“我让你一条腿,这样你也不比?” 金季子大是摇头,“就算你让我两条腿,只用双手在地上爬,我也不比!” 王绝之瞪着他说:“莫非你怕了我?你是懦夫?” 金季子忙不迭点头附和道:“对对对,我是懦夫,怕你怕得要死。”喃喃自语道:“当一个活蹦乱跳、大把金子花不完的懦夫,总比当一个没命的英雄来得好。” 王绝之眨眨眼,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这样吧,我干脆再让你一让。如果你输了,我也不要你的脑袋,只要你拿另一个人来换就成了。” 金季子道:“这倒可以考虑。”指一指身后,“这里有两百一十七人,如果你赢了,随便挑一个人的脑袋都成。” 王绝之笑道:“再多让你一点便宜,如果你输了,自然有人替付帐,你一个人也不用输给我。” 金季子大笑道:“谁替我付帐?天下岂有这样的蠢人,我倒想见见。” 只听一人道:“我便是那个蠢人了。” 来人正是鬼池安。 金季子露出了惊讶之色,但这番“惊讶”却装得拙劣无比,他根本就是与鬼池安约好的,他们早料到王绝之终会“恍然大悟”,来找金季子比试轻功。 王绝之心想:你们不去当优伶,真是一大损失。 金季子道:“鬼池酋,莫非你感激我为你们带来粮食,所以愿意拔‘头’相助。” 鬼池安道:“非也非也,金先生是金王之王,头可说是价值连城、万金不易,我的贼头怎能相比?只是在下手中有一人质,她的头颅在王公子的心目中,莫说是万金,就算是十万金、百万金,甚至穷天下金山之金,也是万万比不上的。” 金季子佯装不解的问:“是什么人,这样值钱?” 鬼池安道:“这还用问,当然是美人了!” 金季子拍掌大笑道:“我明白了。如果王公子赢了,他便得到美人,自古美人配英雄,王公子英雄盖世,知好色而慕美女,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如果王公子不幸输给我呢?” 鬼池安叹道:“那他便只有得到美人的人头了。” 金季子道:“有趣,有趣。不知这位美人是谁,居然可以令琅琊狂人王公子为她神魂颠倒?” 鬼池安道:“这位美人金先生也认识的,不妨猜上一猜。” 金季子摇头道:“我认识的女子太多了,这可猜不上来。你也知道的,男人若是多金,女人总是多得数不清,就算认得了样子却忘记有没有跟她上过床,也是常有的事,要想念出名字,那就更难了。” 鬼池安道:“这女子我猜多半没有跟金先生上过床。金先生不妨回想看看,在你认识的女子中,以谁最美?” 金季子道:“那还用说?最最令我垂涎三尺、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女子,自然是冷若冰霜的绝无艳了。” 鬼池安点头笑道:“没错,王公子最心爱的女子,正是绝无艳!他就是为了绝无艳,才答应跟阁下比试轻功。” 他们两人一搭一唱的,每句话均意有所指,王绝之却一直笑吟吟的瞧着两人,没有插上半句话。 金季子道:“既然输的是别人的人头,我便不怕跟王公子一赌了。王公子,你想怎样比法?” 王绝之道:“鬼池酋是公证人,由他来决定,比较公道。” 鬼池安道:“你不反悔?” 王绝之正色道:“绝不反悔!” 鬼池安脸色一整,缓缓的说:“那么就这样,你们谁先到石勒的军营,把迷豪带回天水,便算赢了。” 这就是他们把王绝之扯上这淌浑水的目的!先零晓衣既然死不了,羌人党也就没有必杀绝无艳的理由,倒不如以此为饵,逼王绝之救出迷小剑。 本来他们在“抹面”仪式后,由金季子出手制住王绝之,只要王绝之有了逞强之心,答应与金季子比试轻功,便非得上当不可,谁知王绝之聪明绝顶,一下子便识破了。不过王绝之亦早有帮忙救出迷小剑之意,本来打算将计就计,谁知后来变故迭生,先零晓衣遭刺、绝无艳遭擒,终于还是兜回原路,照样要去救迷小剑。 鬼池安用这样迂回曲折的方法引王绝之去救迷小剑,也是逼不得已之举。 毕竟绝无艳是行刺先零晓衣的凶手,如不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放了她,恐怕难以服众——如果迷小剑有命回到天水,意图杀害夫人的凶手不妨放掉,如果迷小剑真的死了,迷夫人在羌人党的地位登时变成了迷小剑的化身,凶手便非死不可! 金季子点头道:“这比试似乎挺有趣的,只是如果迷小剑已被石勒杀了,带回来的是个死人,那是赢了还是输了?” 鬼池安道:“迷豪只有一个,如果是你把死人带回来,那么王公子就是连死人也没有带回来了,对不对?” 金季子道:“没错。” 鬼池安续道:“你至少带回死人,而王公子却什么也没有,当然是你胜了。” 金季子击掌道:“就这样决定吧。”转头看向王绝之,“这样比法,你比不比?” 王绝之摇头道:“不比。” 此言一出,鬼池安、金季子皆为之愕然。 鬼池安试探道:“王公子,如果你不比,那我们只有杀掉绝姑娘了。” 王绝之耸肩答道:“你杀掉她,我也没法子。你叫我单腿跳到石勒的军营,我倒宁愿她死掉算了。”。 鬼池安和金季子相对莞尔。 金季子轻咳两声,说道:“王绝之,我金季子一世英雄,怎需要你让?刚才的话只是说笑罢了,何必当真?其实就算你用两条腿,也胜不了我的。” 王绝之纵声长笑,震得两人耳朵嗡嗡作响,朗声道:“我赌了。金季子,如果你胜得了我,我就把头割下来给你当夜壶!” 这时,一名羌人疾步上前,说道:“启禀酋豪,张宾求见。” 饶是鬼池安历变丰富,听见张宾这名字,也不禁变色,急忙问道:“哪一个张宾?” 那名羌人回道:“就是石勒的右长史、中垒将军、右侯张宾!” 鬼池安又问:“他带了多少人马?” 羌人道:“只有他一个人。” 鬼池安闻言冷笑道:“好哇,他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支身前来天水,是欺我羌人党无人来着?” 要知张宾是右勒的军师,石勒所出的奇计皆出于他,地位之重,尤在佛图澄和石虎之上。羌人党中无数要人高手,均死于张宾之手,鬼池安的侄儿鬼池夫本是白马种的高手,却给张宾率人在三危山伏击,血战连绵三里,鬼池夫最后被张宾活生生扯下四肢,死得极惨。羌人党中,欲食张宾之肉、寝他的皮的人,不知凡几,而他竟然敢单身上门! 却听得一人道:“羌人党人才济济,单你鬼池酋一人,便令我头疼万分,我焉敢欺你们没人?只是欺你鬼池安不敢杀我而已。” 来人手持羽扇头戴纶巾,一副出尘儒雅之相,坐在一辆快速驶近的木头车上的,正是张宝。 鬼池安道:“噢?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张宾语音平和的说:“迷小剑正在大将军的麾下作客,我要离开之前,大将军对我道:‘孟孙,你此行可以放一百二十万个心,随便去多久都没关系。平时我闲着时,全仗你说故事解闷,如今有了辩才无碍的迷小剑相伴,我也用不着你了。就算你喜欢上天水的羌人美女,决意长住下去,尽管放心去住吧,不必回来了。’当然了,如果我不回去,迷小剑自然得留在大将军的身旁,陪大将军说话解闷。” 鬼池安知他这番话,是以迷小剑性命相胁,气得七窍生烟,暗忖:如果迷豪真的回不来,我便是舍了性命,也要把你这名奸贼的头割下来当夜壶,方泄得了心头之恨。他心中虽愤恨不已,但脸上却不动声色,问道:“迷豪的伤势怎么样了?还清孟孙先生俱实告知。” 张宾笑道:“大和尚法力通神,迷小剑不过是区区小伤,你想他怎会治不了?大和尚说,不出七天,迷小剑便能够下床行走,一个月之内,他便可恢复的生龙活虎,跟以前一般无二,当然,那条失去的手臂,是救不回来的了。” 鬼池安听见张宾这样说,便放下了一半的心,另一半心却在想着:这奸贼诡计多端,会不会是说谎骗我? 王绝之忽道:“刚才你说起大将军,莫非石勒也来了天水?” 张宾摇摇手中的羽扇,“没错。我此番前来,正是奉了大将军之命。” 鬼池安失声道:“石勒来了!?” 石勒是何等的威势、何等的人物?他亲身来到天水,这里必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大事,而正处于风雨飘摇的羌人党,再也禁不起另一场大变! 这时,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逾百名羌人武士各持兵刃,追赶而至,口喊道:“张宾,你往哪里跑!” 他们来势汹汹,挥动手中兵刃,想把张宾碎尸万段。 张宾脸上毫无畏惧之色,只是望着鬼池安微笑。 鬼池安认得羌人武士乃系守城将士,猜得张宾定是闯关进城的,而守城将土过了许久方才追上,可谓无能之至。眼下已是丢人现眼至极,如果再跟张宾纠缠下去,面子更是非得丢尽不可,于是沉声道:“住手!” 他本来就是守城的将军,羌人武士都是他的族人,听他一喝,立时停手。 也因为迷小剑、姚弋仲不在,鬼池安不得不回城中主持大局,否则有他镇守城门,说什么也不会让张宾闯进城里。 张宾拱手道:“多谢鬼池酋阻止贵手下,免去一场无端争斗。”语气极为诚恳。 当然了,他闯关而入,无人能阻,反正赢尽面子,不妨言辞谦逊一点,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鬼池安嘿笑:“孟孙先生,你的轻功可高得紧,我这些手下也算是身手矫捷之辈,但比起你来,却还是相差了一大截。” 张宾笑道:“你过奖了,若论轻功,我怎么比得上琅琊王公子的易步易趋呢?” 王绝之冷冷的瞅着他,“你知道就好了。我的轻功比你高,武功也比你高,迟早你得死在我手上,放心吧。” 他在崔府一役,差点命丧张宾之手,至今余恨未消,如果这里不是天水,鬼池安是主,他和张宾都是客,早已不顾伤势,冲了过去跟张宾拚命了。 鬼池安听见他们的对话,知悉两人不和,心中暗自欢喜。“孟孙先生,你拜访本城,所为何事?” 他对张宾的仇恨,只比王绝之更深,绝不会比王绝之浅,只是目下羌人党以他为尊,一言一行均关系到羌人党的面子,绝不能口出秽言,所以依然客客气气称呼张宾为“孟孙先生”,一点也不愠怒,羌人党中,鬼池安口才最高,绝非虚言。 张宾道:“我此来是为了两件大事,其中一件事,就是为大将军捎一封信给王公子。” 王绝之冷道:“信呢?” 张宾并没有把信掏出来,“江湖皆知,大将军勇武盖世,精明干练,偏偏就是不识字,所以这封信是一封口信。” 鬼池安知道要避嫌,便扬声唤道:“儿郎们,我们退后一百步。” 羌人纷纷后退,数百眼睛依然紧盯着张宾,丝毫不放松。 张宾笑道:“大家不用避嫌。大将军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诸位一道听也无妨。” 王绝之道:“别罗唆,石勒要你传什么口信给我。” 张宾道:“大将军要我跟王公子说,你要找他为父报仇,孝思可嘉,他顾成全你的孝行,答应与你比武。” 他语含深义的看着王绝之,在场之中,只有王绝之一人明白他的意思。 当日王绝之与张宾约定,由张宾安排石勒与他公平一战,条件是王绝之要先刺杀石虎。当时王绝之以石虎身上有伤为理由,拖延此事,如今石虎已然伤愈,而张宾亦已促成石勒应允一战,王绝之岂不是非杀石虎不可! 鬼池安自然不知道这段原委,听到两人要决斗,惊愕很难以言喻。本来像王绝之这样的高手跟石勒作对,在羌人党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然而石勒神功无敌,王绝之跟他比武,必死无疑,对羌人党有何好处可言? 王绝之目光如冰,盯着张宾半晌,方才道:“石勒想约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比武?” 张宾道:“什么时候都可以,大将军就在城外等候,不等到王公子,他是不会走的。” 他笑了一笑,又道:“不过王公子身上有伤,大将军不欲占公子这个便宜,还是等上十天半个月,待公子伤愈之后,再跟大将军一战,比较公平。以公子的聪明绝世,应该明白在下的意思。” 王绝之缓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张宾的意思,不外是说:王绝之必须依照诺言,先杀了石虎,才能跟石勒决战! 王绝之又道:“一个月之内,我必定亲赴军营,向石勒讨教他天下无敌的石家神刀。” 他这句话,不啻是说:他承诺张宾在这一个月内,必定杀掉石虎! 张宾皮笑肉不笑的说:“石虎将军和王公子乃是好友,他早在军营设下盛宴,等候公子与他一聚了。公子何不立刻到军营,先与故友会晤,共谋一醉?” 言下之意,不外是暗示,王绝之要杀石虎,不如先到军营! 王绝之大笑道:“这主意妙不可言!我便跟你一起到石勒的军营去。” 张宾轻轻摇羽扇,捋胡笑道:“大和尚与公子也有一面之缘,听他所言,也对公子的文艺武功仰佩不已,极欲再瞻公子风采。大和尚法力通神,公子的伤势相信不用多少天,便可痊愈了。” 鬼池安听见他们的对话,心想:王绝之早一天到石勒的军营,便多一天救出迷豪的机会,对我们羌人党而言,可是大大有利的事。 张宾道:“如此我们便一道走吧。”转头看向鬼池安,“鬼池酋,孟孙先行告退了。” 鬼池安冷冷道:“你以为天水城是什么地方?是石勒的襄国吗?由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这般容易?” 张宾一看四周,只见武都一阳、零霸均已赶到,且有近千名先人武士弯弓搭箭、手持兵刃虎视眈眈围在周围。 这班羌人吃过饱饭,神力十足,见到大仇人张宾,均露出跃跃欲打的神情。 任凭张宾有天大的本事,也决计无法杀出这千百人的重重包围,更何况还有鬼池安、武都一阳与零霸这三名高手在? 张宾却是毫不畏惧,悠然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鬼池酋,难道你没有听过这句老话吗?” 鬼池安嗤道:“这是汉人的话,但我是羌人,而且你也背叛了汉人,投靠羯人石勒,奉匈奴人刘聪为皇帝,似乎也用不着听汉人的老话了。” 张宾道:“话是这样说没错,但迷小剑在大将军的手中,你杀了我,难道不怕大将军杀了迷小剑吗?” 鬼池安仰天大笑道:“人说张盈孙‘机不虚发,算无遗策’,你果然料准了我不敢杀你,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张宾道:“什么事?” 鬼池安道:“我虽然不敢杀你,但是却敢留你下来。” 张宾道:“哦,你想留我下来,白吃羌人的饭?” 鬼池安道:“说得好,如果一天未见迷豪回到天水,孟孙先生恐怕便得留在天水终老了。如果迷豪不幸归天,嘿嘿,孟孙先生,你智计盖世,应可猜到有何后果。” 张宾道:“哦,依你所言,我必须等迷小剑回来了?” 鬼池安道:“没错,我保证,假如迷豪毫发无损地返回天水,我们也必定毫发无损地把先生送回石大将军的军营。”说完拔出佩刀,插进左臂,登时血流如注。 张宾知胡人素有插臂为誓的习俗,对鬼池安的举动不以为奇,笑笑道:“如果我执意要走呢?” 鬼池安道:“如果你执意要走,说不得,我们只好拦你一拦了。只是刀箭无眼,如果争执打斗时,误伤了孟孙先生,那便不太好了。” 张宾道:“如此说来,你是非把我留下不可的了?” 鬼池安道:“也不全然,你还有一个可以离开这里的办法。” 张宾道:“杀光这里的十三万名羌人?” 他这句话说得阴森森的,在场的羌人无不心中一凛。张宾绝对是“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的霸道人物,他说要杀人,可绝不是说笑的事,而且他一杀,将不是一人、十人的杀,而是十万人、百万人的杀!杀到血流成河为止。 鬼池安淡淡的说:“如果你杀得光,那也不失为另一个法子。不过我指的是,你远来是客,只需留一件东西,我们也可以放你一马,让你安稳离去。” 张宾道:“留下什么?” 鬼池安冷道:“一双招子!” 他说完后,眸子炯炯盯着张宾,仔细看着张宾的表情。如果迷小剑已死,张宾留在天水也是必死无疑,究竟张宾会选择留下眼睛,还是选择拚死杀出重围? 鬼池安正是藉此试探迷小剑的生死! 张宾道:“一双招子,就这样决定!”身形如风,食、中二指直截鬼池安的眼睛! 他的身法何等迅捷,鬼池安武功纵高,也不禁手忙脚乱,连忙伸掌挡住面门。 但这样一来,鬼池安便看不清身前的事物,当他的手掌感觉不到张宾的来指时,已知不妙。 王绝之叫道:“小腹大赫穴!” 鬼池安不假思索,右掌下拍大赫穴之前一寸方位,果然拍着了一根手指,小腹一麻,不由得退后三步。 张宾一招不中,头上一道金光罩下,知道是武都一阳杀到,无暇再攻鬼池安,伸指弹了两下,“铮铮”两声,金环裂成两半,一截跌落地上,武都一阳手中只剩下短短一截。 鬼池安低头观视小腹,大赫穴穿了一个小洞,鲜血汩汩流出,心下骇然:如非王绝之提醒,只怕我已受了重伤。 这奸贼的武功惊人,不在姚弋仲之下! 其实要是真打,鬼池安的武功并不比张宾差多少,只是这半年来饿得太凶,功力不免减弱了几分,但至少也得拆上百数十招,方始落败,然而张宾那一记攻击猝出突然,而且他身形快绝,鬼池安一下子失神,差点就中了突袭。 只见武都一阳拿出两枚铁环,一招“薄陶双采”,分往张宾左右攻去。张宾羽扇递出,先穿过一环、再穿另一环,手臂往上一抬,武都一阳便再也拿不住,双环立时脱手飞出。 鬼池安知道武都一阳武功尚逊自己一筹,决计不是张宾的对手,急忙叫道:“武都,快退!” 此刻羌人武士手中弓箭的指着张宾一人,只要张宾身旁没人,到时千箭齐发,管教他成为箭猪。是以只需武都一阳脱出张宾的附近,便等于制住张宾了。 武都一阳固是万分想退,可是在张宾快速绝伦的攻势之下,连最后两个环也无暇掏出来,如何退得? 鬼池安拔出短刀,欺身而上,短刀像砍山刀似的发出风雷之声,刀劈张宾的背门。 他本来是使一柄长达一丈的青龙偃月刀,上马杀阵,纵横无敌。如今在马下交战,使用一丈的长兵器终究不便,唯有舍长用短,走一寸短、一寸险的路子,所使招式,却仍是青龙偃月刀的刚猛路子。 王绝之叫道:“不,劈他的腿!” 鬼池安刚才听王绝之的指点,避开张宾的攻击,现在再听王绝之的指点,急忙变招,俯身跌下,饿虎扑食般便往张宾的小腿砍去。 张宾小腿受袭,脚步交错,避开鬼池安的刀势。他的一身武艺,有一大半来自其快绝的轻功,此刻步法受阻,攻势不免顿了一顿。 王绝之叫道:“退!” 鬼池安和武都一阳会意,趁着张宾脚步未回稳,身形急退到弓箭手的身后。 如此一来,张宾的身形暴露在弓箭手的箭前,只要他妄动一下,千箭便会朝他的身体射去,绝没有半分容情。 张宾呵呵笑道:“王绝之,一报还一报,我终于还是栽在你的手上。” 刚才如非王绝之出口提醒,鬼池安便没法子避开张宾那迅如闪电的一击。如果鬼池安受制于张宾,能否把张宾困在天水城中,可是不可预料的了。 也是幸得王绝之与张宾曾经交手,方才猜得出张宾的武功来路,张宾碰着了王绝之,当真是倒楣透顶了。 张宾叹气道:“既然我拿不到你鬼池安,只好乖乖留在天水了。鬼池安,你还不来缚我!” 鬼池安仍不大敢相信张宾居然束手就擒,吩咐两名手下用热油浸过的牛筋将张宾牢牢缚住,见他真的没有反抗,欢喜的差点叫了起来。 零霸待张宾牢牢受缚之后,上前重重点了他承泣、水突、缺盆、气户、乳根、天枢等七处大穴。 鬼池安道:“孟孙先生,请放心。两国交锋,不斩来使。我们绝不会亏待你。等把你带到稳当的地方,便会帮你松绑,解开穴道,一天三餐,就算我们不吃,也担保不会短少你一餐半餐的。” 张宾向着王绝之道:“王公子,劳烦你玉步移驾到大将军的军营,恕张宾无法伴你同行了。” 王绝之却没应答,呆呆的望着天上悠悠飘过的白云。 他的心中泛起了疑惑:张宾的武功,并不止于如此。他隐藏了几分武功,似乎是蓄意就擒的,究竟原因何在、有何阴谋? “机不虚发、算无遗策”的张宾,绝不会无缘无故做一件事,这是江湖所共知的事情。 第一章 饱暖思淫欲 大乱肇因自元康元年,贾后专政,乃致八王之乱,可是宫廷之争,毕竟与百姓无关,百姓真真切切感到兵乱苦难,实始自永康元年,赵王司马伦起兵入京,杀贾皇后。自此,天下永无宁日。 永康元年时,王绝之八岁。这就是说,王绝之懂事以来,连一天的太平日子也没有尝过,他这一代的人,从小在兵荒马乱中颠沛流离,见惯了生生死死、离离别别,心里头究竟有何想法? 只怕跟四十岁以上,曾经享受过多年太平日子的人的想法不大一样! 这个年头,豺狼满布,到处都是杀戮,别说是受了伤的人,便是稍为体弱一点,也万万不敢在道上行走——就算敢,也走不了多远。受伤的动物在森林是活不长的! 王绝之的伤并不轻。他在天水的仇家说少不少,说多不多,想取他性命的算来大概有十万人左右吧,就算只计第一流的高手,也有三、五十名,但他就这样轻轻松松的走出了天水城外,神态悠闲得像吃饱饭后,在家中后园,一边赏花,一边吟赋。 他没有吟赋,却唱起歌来:“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翔,念君客游思断肠。谦谦思归变故乡,何为淹留寄佗方?贱妾守空房,又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照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词梁。” 老实说,王绝之的嗓子像透了司晨的公鸡,唱得实在令人不敢恭维。这首明明是魏文帝的忧思作品,他却唱得调子轻快,仿似天上跌下了十个大元宝,又跌下了十个大美人,调子跟曲词格格不入,甚是碍耳。 王绝之边唱边走路,唱完了一首,又是一首,只见路旁尸横偏野,白骨比尸体还要多,蝇虫伏在尸体之上,嗡嗡飞舞,血星犹臭,可知此役围城战况之惨烈。 汉魏间的乐府,哀愁幽怨的调子占了十之九十,但王绝之唱得又轻又快,稍稍减了四周暴戾的气氛。 也不知走了多久,总之是唱了十七、八曲乐府左右,离战场渐远,尸体渐稀,远远望见了连营七百里,营营井然,旗帜飘扬,大大绣了一个又一个的“石”字。 不消说,这里是石勒的驻军之地。 王绝之忽地站住,他的前路受阻,走无可走。 他身前站着四名女子,俱都美目高鼻,穿一身羯族衣裳,是一等一的美女。 王绝之负手含笑,望着四女。 一女道:“我叫阿月。” 二女道:“我叫阿春。” 三女道:“我叫阿丸。” 四女道:“我叫阿韦。” 四名美女盈盈行了个胡礼,同声道:“参见王公子。” 跟世间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王绝之看见四名美女,笑得合不拢嘴,说道:“你们在等我?” 阿月笑道:“除了等候王公子的大驾,还有谁值得我们等呢?” 她的笑声有如银铃,差点连人的魂魄都勾了过去。阿春、阿丸、阿韦也同时笑起来,一笑倾人城,二笑倾人国,四笑齐发,便是有十万个男人的魂魄,也非给她们勾了过去不可。 王绝之的魂魄果然给勾掉了,失魂地问道:“你们等我干嘛?” 阿月一本正经道:“等着脱光你的衣服。” 王绝之忽然举起手臂,用力咬,疼得“呱”的叫了起来,嘀咕道:“世上竟然有这么美好的事?我不是作梦吧?” 四女也懒得答他,七手八脚把王绝之的衣服脱下,这已经是非常要命的了。更要命的是,阿月趁乱在王绝之的身上捏了一记,当然是捏在最要命的地方。 和世间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有女人要脱他的衣服,王绝之是完全不会反抗的。同样,有女人要捏他的要命部位,他要反抗也无力反抗了。 于是,四个美女就把王绝之脱得精光,光得像一个初出生的婴儿,更像一们输光了钱的赌鬼。 当然,他身上有些部位是和婴儿大不相同的。 四女脱光了他的衣服后,挈起用温水浸透了的布,小心在他每一处伤口的周围细心揩抹,拭走每一滴凝结了的血迹,却又温柔得完全没有触及伤口的疼处。 跟着,四女用薄布包扎他的伤口,再以油纸牢牢封住,连风都透不住。 阿月抬着一个大木桶道:“公子,请坐进去。” 木桶放在路边,不能算是太大,不过王绝之也算是器宇轩昂的了,像他这样大小的人,坐上十个八个,还是宽阔得可以在里面游泳。 王绝之像是失了魂一般,问也不问,便跨进了大木桶。 四女开始倒水,阿月、阿春倒冷水,阿丸、阿韦倒热水。盛水的大瓮在木桶旁边,瓮底正堆着柴火热着。 瓦瓮比四女还要高,满盛着水,怕不有两,三百斤重,四女居然毫不费力的提起上来,更不消说瓦瓮烧得滚烫,寻常人等碰一碰也烫得手掌冒烟,而她们却轻松得若无其事,看来她们的手上功夫大是不弱。 王绝之可以确定她的手上功夫不弱——水倾满了木桶后,四女也跳进桶内,拿着布巾刷子,刷洗王绝之每分每一寸的污垢,手上功夫之强,令王绝之不觉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呻吟声,自然是畅快得像上了天的呻吟声。 他喃喃道:“好强的手上功夫,简直比金季子还要强多了。” 自从答应金季子赴天水以来,王绝之从来没有洗过一次澡,加上又受伤,又打架,在泥地不知打滚过多少次,身体脏得比死掉十八天的猪还要臭。四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身上的污垢洗刷得干干净净,连最隐秘的地方也洗得干干净净,偌大的一桶水,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泥垢。至于王绝之的伤口,则有油纸覆住,半点也没给水湿及。 王绝之闭上眼道:“舒服,舒服,这样舒服的事,世上真没有多少项。” 阿月道:“沐浴完毕,公子请更衣。” 王绝之哈哈一笑。从大木桶一跃而起,落到地上,只见身体给刷得红通通的,如果说他刚才像一头死掉了十八天的臭猪,如今便像一头烤脆了皮的乳猪。 四女为他抹干身体,穿上裤子,披一身雪白的袍子,换上一双厚底木屐,再用布拭干长发的水珠,阿丸拿梳子,阿韦拿蓖子,为他梳起头来。 王绝之的眼睛却是直勾勾的望着前方。 只见前方不知何时,摆放了一张长案,桌上堆满了胡炮肉,羊肉胡羹,羌煮好鹿,各色鱼鲜,生羊脍,还有一头貊炙全羊,另有胡瓜,安石榴诸般果物,醍醐,葡萄酒两款饮类,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 王绝之刚刚做完饿疯了的饿鬼还没多久;在天水时,见到一只鸡已是大喜若狂,何况如今见着一整桌筵席?难怪他这副失魂忘形的样子,连美女也无心顾及了。 他愣愣地问道:“酒菜从何而来?” 阿月抿着嘴道:“是……是神仙变出来的。” 王绝之笑了起来:“莫非你们竟天上派来的仙女,有心打救我这个饿鬼?”不忘又补了一句,“打救我这个色中饿鬼?” 四女听见“色中饿鬼”这句话,均是脸上飞红,阿丸轻轻道:“我们都是来服侍公子的,公子喜欢怎样,便怎样都可以。” 说到这句话,脸上更红了十倍;为王绝之洗澡时她不害羞,反倒在此时害羞起来。 阿韦似乎最是拘谨,说道:“奴婢只是服侍公子的下人,别冒渎了仙女的名声,公子别见笑了。” 阿月是众女之首,落落大方道:“公子,有云‘饱暖思淫欲’,趁着酒菜尚暖,奴婢服侍公子享用。” 王绝之拍手道:“饱暖思淫欲,这句话说得大妙。你们可知其意思?” 四女脸上大红,连脸皮最厚的阿月也答不上来,啐道:“公子,这……” 王绝之一本正经道:“淫者,过多也。《尚书-大禹谟》:‘罔淫于乐’,就是劝人不要沉溺音乐的意思。《淮南子-览冥训》:‘积芦灰以止浮水’,淫水者,过量的水也。” 阿丸似乎最是聪明,随即应道:“饱暖思淫欲,岂不正是饱了、暖了之后,便会有过多的欲求之意?” 王绝之含笑道:“孺子可教也,孺子更可数也。” 阿月似笑非笑道:“未知公子的淫欲是甚么?” 王绝之瞪眼道:“我还没吃饱,怎么知道?” 阿月道:“那么,公子便得快点吃饱了,请。” 她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王绝之却是理也不理。 王绝之喃喃道:“独吃难饱,不饱又怎能暖?不暖淫欲又从何而来呢?” 阿月眨眨眼道:“莫非公子要奴婢陪你吃?” 王绝之道:“这个自然。但只有你还不够分量。” 阿月道:“我们四人一起陪陪公子吃?” 王绝之摇头道:“还是不够分量。” 阿月道:“未知公子以为谁人才有这个分量?” 王绝之道:“我王绝之位列武林四大奇人,武功既高,人又聪明绝顶,够得上资格陪我吃饭的,自然也得是一代英雄不可。” 阿月垂首道:“公子说的是。我们是奴婢,自然跟英雄二字沾不上边儿。” 王绝之淡淡道:“不错不错,你们纵有天大的本领,本事得跟凤凰夫人一样,顶多不过是英雌罢了,除非投胎再世,否则怎也当不了英雄。” 阿月道:“在公子的心中,哪位英雄才够分量,能跟公子吃上这一顿饭?” 王绝之道:“天水虽小,在今时今日,却是卧虎藏龙,够得上分量跟我吃饭的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三位五位总是有的。” 阿月道:“迷小剑定然是其中一位了。” 王绝之目光透出了佩服的神色,“迷小剑是当世人杰,天下英雄无出其右,我盼望与他有再会长谈之日。只可惜他断臂受伤,目下我是无缘跟他吃饭的了。” 阿月道:“祖逖呢?他算不算第二位?” 王绝之道:“祖逖剑法超凡入圣,名列天下第三,上次我跟他打了一架,差点死在他的剑下,当然算是一位,只可惜——” 阿月道:“可惜甚么?” 王绝之道:“可惜他若到来,你们四位如花似玉的美人便得走路了,我又怎么舍得?” 阿月不明道:“公子此话怎么?” 王绝之道:“祖逖是杀胡世家的剑霸,而你们均是胡人,纵是他不屑杀你们于剑下,恐怕也绝不容你们坐下添酒装饭。” 阿月扳着指头数道:“迷小剑,祖逖都不是,那是谁呢?莫非是刘琨?” 王绝之道:“刘琨,分量似乎差了点儿。” 阿月道:“公子是嫌刘琨武功不及你?” 王绝之道:“武功末节而已。张良是弱质布衣,诸葛亮更是手无缚鸡之力,谁敢说他们不是绝世的大人物?便是迷小剑,也胜过我多多,不懂武功有何相干?只是刘琨为人夸夸其谈,剑法虽然不弱,德却无法服众;善能招募军队,却不善驾驭,往往不到半年,军队便又四散,是以至今依然无一兵一卒,处处受制于段匹单,论到才干,不过庸才而已。” 阿月道:“公子是如此人物,眼界定然也是高的。连刘琨将军也不算,这里究竟还有甚么英雄人物,阿月可说不上来了。” 王绝之忽然问道:“石勒是不是到了天水?” 阿月吓了一跳,“公子何出此言?石大将军这等人物,他身在何方,奴婢怎能知晓?” 王绝之微微笑道:“阿月,你可露了底啦。刚才你说迷小剑,祖逖,刘琨,均是直呼其名,侃侃而谈,一说到石勒,却连他的名字也不敢呼,你不是石家的人,会是谁呢?” 阿月眨眼道:“莫非公子想跟吃饭的人,就是石大将军?” 王绝之摇头道:“非也非也,目下石勒正跟迷小剑商谈大事,哪里有空跟我吃饭?” 阿月道:“公子愈说,阿月愈是胡涂啦,究意公子意下何人?” 王绝之道:“此人是名羯人,姓石,单名一个虎字!” 此言刚出,立刻响起了一把嘹亮的笑声:“王绝之,真的是甚么也瞒不过你!” 王绝之淡淡道:“也没有甚么难猜的。这里是你的地头,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敢在此玩这种把戏?” 石虎大笑:“说得好!” 只见一名大汉大步走来,穿着窄袖短袍车靴,犀甲戎服,威武无比,正是石虎。 石虎指了一指桌上的食物,说道:“吃”。撕了一条羊腿,据案大嚼起来。 王绝之也不跟他说话,也据了案的一角,顷刻之间,已有了五、六块胡炮牛肉,以及七、八块鱼肉下了肚。 两人像是饿鬼,风卷残云吃了一阵,石虎抹抹嘴,指着阿月道:“唱。” 阿丸、阿韦、阿春三人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横吹羌笛,一个把羯鼓放在身前,奏起音乐来。 阿月唱道:“秋木萋萋,其弃委黄。有鸟爱止,集于包桑。既得升云,游倚惟房。志念幽沉,不得颌颃。我独伊何,改往变常。翩翩之燕,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呜呼哀哉,我心独伤!” 歌声宛转唱得令人心醉神伤。 王绝之点头道:“这是昔年王昭君嫁往匈奴单于,在万里大漠的闺房心念故土而作的怨旷之歌。如今虽以胡乐奏出,却隐隐带着汉音汉意。阿月姑娘尽得歌意,妙喉居然唱出了胡、汉两种截然不同、又相辅相合的音符。可惜这里没有梁,否则绕梁三十日也不止了。” 石虎拊掌大笑道:“这种读书人的故事,从父最喜欢听右侯述说,我却可一点也不懂了。”对阿月道:“石公子说你唱得好,赏你一百两黄金。” 一百两黄金并非小数,在这个金贱谷贵的日子,也足够吃上好几年了。 阿月面露喜色,说道:“多谢将军。” 石虎又对三女道:“你们奏得也好,每人五十两。” 三女齐声道:“谢将军。” 王绝之对四女道:“歌唱完了,还不坐下吃肉?” 四女应了一声,却不稍动。 石虎笑道:“她们只是歌伎下人,服侍吃肉可以,要想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还不够地位。” 王绝之的目光忽地变得十分奇怪,“你是胡人,主仆贵贱居然也分得这样清楚?” 石虎道:“不分主仆,何以治家?不分贵贱,何以治国?当年汉高祖意欲立威于群臣,采用了叔孙通的献策,以朝仪来定贵贱,分君臣,乃立下汉朝皇帝的威望,我们石家如果一心的打天下,就得先成贵人,方能赢得万民的摄服。” 王绝之觉得这番话大大不要,却又偏偏想不出反驳的法子,皱眉道:“这番狗屁不通的腐德之言,想来不是你想出来的。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石虎道:“是张宾对从父的献策,从父吩咐我如此遵行。从父自从立下威仪之法后,群将无不慑服,下令时如臂使指,比以往更是得心应手,汉人如今不行,是因为司马氏太笨而已,你们古时传下来的法子实在大有道理。” 王绝之道:“又是张宾这厮!”忽然想到:“张宾游说石勒立威仪、定贵贱,莫非,石勒真的有称帝之心。” 石虎道:“张宾虽与我不和,可是这人的确有其办法,这是无人不佩服的。从父没有他的襄助,决计不会有今日的江山,怪不得从父对他如此信任。”感叹声中,吃下三大块肉,咕噜咕噜,一口鲸吞了整瓶的葡萄酒。 王绝之道:“他干方百计杀你,你也佩服他?” 石虎道:“他要杀我,和我佩不佩服他,是两码子事。正如你要杀我从父,恐怕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盖世英雄吧?” 王绝之道:“不错。”他不喝酒,却干了一大碗醍醐。 石虎呵呵而笑,看起来大乐非常,呼道:“阿月,再来一曲,献给王公子。” 王绝之忽道:“阿月姑娘,先前一曲未免太幽怨了,闻之神伤,可否歌一曲豪气一点的,方才合我男儿的本色。” 阿月道:“是,公子。”略一运气,正欲张开樱唇,吐出喉音。 石虎道:“你要豪气。不如由我来唱!” 阿韦、阿丸、阿春三女会意,鼓、笛、琵琶奏起音来,石虎拍桌唱道:“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需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放马大泽中,草好马着膘。牌子铁裆,前行看后行,齐着铁裆。前头看后头,齐着铁裆。” 这首曲本就雄壮,经由石虎的口唱出来,悠扬嘹亮,更是豪气,王绝之由衷鼓掌道:“好曲,唱得更好!” 石虎哈哈大笑,问道:“王绝之,你尽兴不?” 五绝之道:“尽兴了。” 石虎道:“你可饱了?” 王绝之道:“饱了。” 石虎道:“你暖不暖?” 王绝之笑道:“天气不冷,够暖的了。” 石虎道:“你可在思淫欲?” 王绝之道:“思又如何,不思又如何?” 石虎道:“这里四名美女,其中三名是处女,阿月则足以令你欲仙欲死,妙不可方。你可以任挑一个陪你。如果你吃得消,四个一起也可以。” 王绝之道:“然后呢?” 石虎道:“然后我在一个时辰后,再回来找你。” 王绝之瞟了四女一眼,笑道:“这里有四位干娇百媚的大美人,一个时辰,怎么足够哪?” 石虎道:“再长不成。此刻从父正眼迷小剑密谈大事,再多一段时光,从父见完了迷小剑,便会亲来找你。” 王绝之道:“迷小剑果然还未死。他跟你从父商谈甚么大事?” 石虎摇头道:“我也不知——你亦无需知晓。” 王绝之道:“不错不错,一个死人是甚么也无需知道的,对不对?” 石虎大笑道:“王绝之,你太聪明了,我实在舍不得杀你,只可惜不能不杀你!” 王绝之道:“哦?” 石虎道:“你与张宾有约在先,从父既答应与你决战,你便非杀了我不可,我不趁着你受伤之际取你性命,还待何时?” 王绝之道:“你趁我受伤出手,乘人之危,岂算英雄所为?” 石虎道:“你是江湖中人,以这匹夫之勇,血溅五步为英雄,我则是一代将军,兵不厌诈,乘敌弱疲之际,将其一举歼灭,才是真正大英雄的所为。” 王绝之道:“所以这十年来,石勒已经没有跟人单打独斗交手了。” 石虎道:“正是如此。” 王绝之道:“你杀我之前,先使我吃饱,洗净身子,还供美女给我享用,果然是够朋友得很。” 石虎淡淡道:“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王绝之笑道:“而且还是你救过我性命,我也救过你性命,交情好得过命的朋友。” 石虎叹道“可惜现在已变成了你要取我的性命,我也要取你的性命的拚命朋友了。” 王绝之摊手道:“没法子,没法子,谁教你是胡人,我是汉人,我姓王,你却姓石呢?” 石虎霍地站起,说道:“我一个时辰后回来。从父见完了迷小剑,我便无法向你下手了。” 王绝之道:“不必了。” 石虎道:“你不喜欢这四名美女?” 王绝之道:“喜欢得要命。” 石虎诧道:“那你何不享用她们。” 王绝之道:“谁说我不享用她们?” 石虎不明:“你的意思是……?” 王绝之一字字道:“我的意思是,你死掉以后,我一样可以享用她们,而且要享用多久就是多久!” 石虎仰天笑道:“王绝之果然是琅琊狂人,你受了如此重伤,还以为杀得了我石虎,端是狂得可以!” 他慢慢收住笑声,低沉着声音道:“今日如果你接得住我一百招,我石虎非但饶了你的性命,还亲自割下头颅,奉上给你。” 王绝之道:“我希望你明白两件事。” 石虎道:“哪两件事?” 王绝之道:“我是琅琊狂人王绝之,就算受了伤,一样可以杀掉你。” 石虎看见他认真的神情,杀气严霜的目光,心中不禁一凛,说道:“第二件事呢?” 王绝之道:“第二,杀你,不一定要我亲自动手。” 他此话说完,石虎忽然见到眼前出现了两个人。 第二章 石勒的刀 两个人,像两把出鞘的宝剑,剑气凛然,如同寒冬的冷风,要把人的皮肤一块一块割下来,王绝之感到刺刺的疼痛。 只有真正绝顶的剑客,方能发出这样凛冽逼人的剑气。来者正是两名真正绝顶的剑客。 祖逖、刘琨! 这两名结义兄弟,都是耿耿忠心于司马氏的节士。八年来,互不相见,却做着同样的事情:率领一支孤军,一个在江淮的河间村落,一个在东北的穷山恶水,独力抵抗胡人,如果没有他们,今日朝廷早已沦陷不知“胡”底了。 今日,八年不见的好兄弟终于重逢,看他们含笑的表情,仿佛回复到当年闻鸡起舞、仗剑目空天下的豪情日子,身上隐隐发出比两人合力强出十倍、二十倍的剑气! 祖逖冷冷道:“石虎,你的死期到了。” 石虎不应他,却向着刘琨,跪倒下地,恭恭敬敬道:“石虎拜见恩公。” 刘琨淡淡道:“陈年旧事,何须多提?你我今日胡汉不两立,必须有一人倒下方休。一切的私恩私怨,忘了吧。” 石虎冷冷道:“我这一拜,正是谢过昔日恩情,跟着我将你生剖挖心,绝不会皱眉。” 当年石家故乡战乱,石勒母亲王氏和石虎为鲜卑贼党掳走,以为奇货来要胁当时快崛起的石勒。幸得刘琨一剑扫平贼人,救出王氏和石虎,然后归还石勒;否则石虎落在以凶残著名的鲜卑人手里,只怕难得活命。是以石虎的确欠下刘琨一个救命大恩。 石虎伏在地下,连磕了三记响头,这三记响头磕得隆隆有声,沙石四溅,他却浑若无事,只是擦破了一层皮,鲜血沿着额角流下,他伸出大舌头,舐流到嘴边的血。 刘琨坦然受之,说道:“你可以起来受死了。” 石虎站起身来,对王绝之道:“他们是跟你一道来的。” 王绝之道:“我像这样的人?” 石虎盯着王绝之半晌,仿似要瞧破他的心,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的确不像。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你会这样做。” 王绝之的确不像设陷讲来围搏敌人的人,否则,他也不叫做琅琊狂人了。 石虎毕竟是他的朋友,他要杀石虎,也要堂堂正正地杀之,宁愿战死,也不会邀伙埋伏来杀石虎! 石虎说得对:王绝之是一个血溅五步的江湖人。石虎没有说的是:王绝之是一头执拗得至死不悟的骡子。 刘琨道:“是我们跟踪着王绝之,一直跟到这里的。我们知道,王绝之第一个见到的人,必然是你。” 他和祖逖重遇之后,先前犹疑落拓之色尽去,脸上容光焕发,信心十足,仿似换了一个人般。 祖逖也是容光焕发,气势大盛,难道,这两人重遇,竟然真有双剑合壁,其利百倍的威力? 石虎道:“你们为何要杀我?” 刘琨道:“我们兄弟来到天水一场,绝不以空手而回。杀了你,不啻是废了石勒的一条胳臂,于光复中原大大有利。” 石虎大笑道:“想不到威名赫赫的江左两大将军,竟然也是背信弃义之徒!” 刘琨不动声色,说道:“甚么背信弃义?” 石虎厉声道:“你们与我从父有约,他容许你们遣派高手前来天水,刺杀迷小剑,你们却想在这里狙杀我,岂非背信弃义?” 刘琨冷冷道:“石勒答应过不杀我们,我们可没有答应过不杀他的人,再说,跟你们这些胡人羯狗,何用说道义?” 石虎呸道:“卑鄙小人,一派狡辩!” 一直默不作声的祖逖,缓缓说道:“石虎,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让你死得眼闭。这是石勒背信弃义在先,你在黄泉路上要怨,先怨他吧。” 石虎道:“你在放甚么狗屎!” 祖逖道:“石勒此刻正与迷小剑密议,你可知密议的内容是甚么?” 石虎冷笑道:“此事连我也不知,难道你竟然有顺风耳,可以听到?” 祖逖道:“顺风耳我是没有,不过他们密议的内容倒可猜出十之八九。” 石虎道:“嘿嘿,难道你是从父肚中的蛔虫?倒不妨说来听听。” 祖逖道:“石勒与迷小剑商谈连横结盟之计,立心扶持羌人党,成为西方一支强大的盟友。” 石虎冷笑道:“你这番不过是臆测之词,有何根据?迷小剑和从父并为当世两大英雄,从父识英雄、重英雄,欣赏迷小剑的才华风骨,所以才救他一命,并与他促膝谈心。至于羌人党,从父在这七年来,日夕苦思,必欲灭之而甘心,岂有与之结盟,扶植之理?” 祖逖道:“莫非你不知道刘聪病危的消息?” 石虎脸色微微一变,问道:“甚么,皇上有病?” 祖逖道:“当日刘聪在清河遇刺,受到了惊吓,回到平阳后,开始发病,据知他五行失位,太医诊断活不过明年了。” 王绝之听见刘聪这场致命的大病居然肇因于已,又是好笑,又是唏吁。 石虎道:“皇上纵是重病,那又如何?” 祖逖道:“石虎,你还在装佯?刘聪死后,便是太子刘粲继位。刘粲小子既然无德、又无能,更无战功,必然压制不住诸位大将,这个位子只怕会不太稳。主少疑虑,石勒纵无称帝之心,也不得不求自保,扩张势力;与其损耗自己实力,消灭羌人党,倒不如与羌人党结盟,壮大声势,静观中原之变。” 石虎冷笑道:“你这个故事编得太完美了,只可惜从父对皇上忠心千里,可昭日月,这番挑拨离间全不管用!” 说到这里,脸色已有点勉强。 祖逖道:“我说的是否实话,你心中有数。石勒当初与我协议共同诛灭羌人党,如今他却与迷小剑结盟,是他背信在先,倒怪不得我祖逖照办煮碗,要杀他的从子了!” 说罢此句,铿锵一声,长剑出匣,指着地下。他这柄长剑与先前跟王绝之比招时所使用的全然不同,剑长足有五尺开外,差不多长了一倍,剑锋宽了两倍,堪可与青龙偃月刀相比,剑贵轻灵,这样的一柄完全不像剑的巨剑,究竟如何使用? 祖逖双手牢牢握着剑柄,剑柄也足有尺半之长,闭上双目,连望也不望石虎一眼。 刘琨却是反手持剑,剑锋向外,左手持着一把奇短无比的匕首,反手剑、匕首都是偏锋犀利的武功,而他居然同时使用,这路武功的险峻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绝之动容道:“二人三剑,剑之顶尖!” 祖逖悠悠道:“这套剑法已经十七年未见于人世了,想不到还有人记得。” 他二十余岁时,与刘琨相交,每早闻鸡起舞,切磋剑术,穷四年之工夫,创出了这套堪称绝世无双的二人三剑来。当年祖逖、刘琨二人双剑合壁,纵横江湖,别说是从来未逢敌手,连接住他们十招的,也是绝无仅有,连叱咤一时,号称“杀尽汉人无敌手”的氐人武学宗师齐太年,也只接了双剑合壁的九招,便遭分尸寸断。 有人甚至认为,便是谢伯的神剑,也敌不过这套二人三剑的奇技。然而祖、刘成名不久,谢伯便已神秘失踪,谁也不知他们联手,究竟是不是真能胜过神一般的谢伯神剑。 两人成名后,大受朝廷赏识,刘琨远赴燕北,出任刺史,祖逖却因服母丧,拒绝了关东闭候、范阳王司马、高密王司马略,平昌公司马模、东泊王司马越的邀请出仕,直至永嘉乱起,率领部曲共抗胡人,顿成为比刘琨更负盛名的一代名将。 然而两名结义兄弟一个在东北,一个在南方,相隔千里,从此二人三剑的奇技再不复见于人间。 石虎手握刀柄,肌肉紧绷,冷汗涔涔流下,却没有拔刀。 祖逖、刘琨两人一个站在乾位、一位站在坤位,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将石虎的身形夹在中央,石虎只需稍微动作,便不得不露出破绽,剪刀一剪,便能将他分尸——是以石虎非但无法拔刀,连话也无法说出半句来。 石虎纵横天下,虽然在行军打仗上败给祖逖一次,在马上交战败给了鬼地安一次,给方山以毒药毒倒一次,给陶臻暗算过一次,一共败阵四次,可是单以武功而论,可说是所向无敌,未逢敌手,像如今这般的缚手缚脚,全然受制,可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勇猛如他,瞳孔也不禁露出恐惧的眼神。 王绝之心道:“祖逖、刘琨多年不见,默契必然大减,可是这十多年来,两人剑法精进,均成为江湖有数的名剑,剑上威力又非昔日可比,此消彼长之后,双剑合壁的威力,只怕仍比从前胜过数分。” 他和石虎相距不远,却完全感受不到祖逖和刘琨的剑气,又想道:“他们剑上内力已到了劲不外泄的地步,一丝一毫也没有浪费,这等真气变化如此神奇,究竟如何做到的呢?” 回心一想,立明其理:“嗯,两人只需将剑气回旋吐出,便能恰好截住对方外泄的真气,真气受截转向,便加剧激射向敌人,哼,他们内力变化的精微还在其次,使者还得内力相同,连半分的差异也不能有,方能做到这步,这份默契实是到了极点。” 王绝之知道石虎处于剑气中央,此刻就如万剑穿身,极不好受,只需再过一、二炷香时分,便得不战而溃,忍不住道:“你们两个成名人物打他一个,这不公平?” 祖逖冷冷道:“江湖人物交战,自然是单打独斗,可是我们和石虎都是军人,从来战阵之中,就是人多者胜,石虎也不止一次恃着兵多来跟我交战,今次轮到我们以多胜少,也算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只见石虎的汗越流越多,并非一滴一滴,而是像河水一般奔流而出,身体也开始颤抖,再也支持不了多久。 石虎心知肚明:与其给他们的剑气逼死,不如豁尽全力,出刀一搏,还有一线生机。握住刀柄,正欲把宝刀拔出,可是全身给剑气压逼,如同盖着一付千斤巨被,哪里腾得出气力拔刀来? 刘琨看见石虎这副模样,不禁想起十多年前,石虎尚是少年,在他军中住了一段日子,心头一软,“这厮虽是残暴戾恶,罪行滔天,毕竟与我相交了一段日子,念在这段因缘,今日只废了他,不伤他的性命便了。” 王绝之本来作壁上观,大是悠闲,看见石虎眼下的狼狈样子,当日共抗张宾的情景倏地闪跃眼前,快速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就此眼巴巴的看着他死去? 他一阵热血上涌,大声道:“久闻二人三剑是天下剑术之顶峰,王绝之想领教一下。” 束一束腰带,大步便欲冲往祖、刘“剪刀”之间。 祖逖奇道:“甚么?你刚才不是要杀石虎的吗?怎地现在又要帮他?” 王绝之哑口无言,呐呐不能答话。 一人说道:“王公子的好意,心领了。祖、刘两位的高招,便由我来领教,不劳公子费神。” 只见一名羯人走来,年纪约莫四十出头,身材虽算高大,但比起石虎,却是略矮了些,也略瘦了些,然而脸上身上霸气凌厉,竟让人有呼吸停顿之感。 祖逖脱口叫道:“石勒!” 石勒淡然道:“祖将军,久违了。” 他的眼神忧郁,深邃得难以言喻,仿似蕴藏着无数悲切的故事。如果说石虎的眼神是狂热的、豪气干云的,像一名叱咤意气,一心在战场立功杀敌的风云青年,石勒则像是一名被人杀光全家,逼不得已从戎救天下的悲壮英雄——如果他可以选择命数,他绝不会选择当自己、当英雄,宁愿安安分分的当一名憨厚羯农。 可惜,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命数,多少英雄在乱世出世,像顶羽,像韩信、像诸葛亮,像石勒! 石勒漫不经意,走到石虎的身边,祖逖,刘琨立时撤了剑气。 他们撤剑,并非因为不杀石勒,或者怕了石勒。只因石虎虽在剑网之内,石勒却在剑网之外,石氏父子假如内外合攻,剑网便处于极其不利的位置,是以祖、刘二人必须撤剑再攻,方能重新使出针对石家父子的剑招来。 石勒蓦地一声暴喝,犹如雷霆霹雳,王绝之只觉耳膜嗡嗡,头脑发晕,差点跌倒。 同时,刀光暴起,是石虎的刀! 石虎的刀势蓄劲已久,只是刚才一直为祖、刘琨气所压,使不出来,如今祖、刘撤招,压力一松,石虎的刀便如江河决堤般暴涌而出。 这一刀累积了石虎的浑身功力,如果他不把刀招使出来,真气势必因积聚体内过多,爆体而亡,可是如今刀已发,势道却是有若黄河之水,劲不可当——石虎以往所使过的所有刀招,没有一招及得上此刀的一半霸道! 自从石勒出现,祖逖、刘琨的心情完全放在石勒的身上,一时不虞石虎有此一着。然而他们身经万战,遇上变故时不慌不乱,祖逖已出剑横挥迎往石虎的刀。 王绝之终见识到二人三剑的厉害,看了这招,已觉心旌神怡,惊叹叫道:“真是绝妙好剑!” 他是识货之人,一眼看出。祖逖这一剑挥出,已使出了全力,没有一分气力回守,守招全仗刘琨的双剑保护,心无旁骛之下,祖逖这一剑竟劈出了平时的二十成功力! 而刘琨的长剑短匕,非但保护了祖逖和自己的全身,还隐含杀机,石虎就算有力硬接祖逖一剑,他的反手剑也能趁着石虎挡剑之际,一剑将石虎的咽喉割断。 王绝之虽在一旁,也看得惊心动魄,必想:如果这一招是向我攻来,我该如何抵挡?挡不了、挡不了,只有死命抓住其中一人,拚个对本。只是刘琨守得水泄不通,我就算拚了性命,能够攻得进剑网,跟其中一人同归于尽吗? 看了这一招,竟然脸色惨白,心头怦怦乱跳,仿似这一招攻向的不是石虎,而是他。 刀剑交击,发出震天刺耳的挣声,石虎的长刀竟震成粉碎。 世间没有人能够抵挡祖逖的二十功力,石虎这一刀蓄势虽劲,可是他的内力修为毕竟逊了祖逖半筹,而祖逖的巨剑足有一百七十斤重,又多占了一重便宜,硬拚之下,强者败,更强者胜,剑胜,刀败! 祖逖的巨剑震碎石虎的长刀后,半分也没有停顿,切向石虎的身体。 石虎全身气劲已随刚才那一刀使得干干净净,要想再在丹田提气跃闪或挡架,少说也得半刻调气的工夫,然而不用百分一刻,他的身体已被巨剑砍成肉酱了——以巨剑蕴含真气之盛,这一剑下来,非但将石虎一砍成二,剑上雄浑的真气更足以将石虎的骨肉震成稀烂。 同一刹那,一道璀璨得难以形容的刀光亮起。 石勒出刀了。 刘琨岂会料不到石勒将会出刀相助从子,他的剑早已等着石勒,挥剑挡刀,匕首直往石勒左眼啄去。 他并不期望这一剑能杀石勒,或者伤到石勒的一双眼睛——世间没有人能够一剑伤得了石勒,可是这一招两式又攻又守,已臻剑法的极限,将石勒的刀势完全封住,石勒纵是有天大的本事,就算石勒是轩辕龙,谢伯,也非得给阻上一阻,这时祖逖的刻已然将石虎切成两截,震成肉酱,剑势杀人后并不停顿,而是随着势道再转个圈,削到石勒的身体。 这就是一百七十斤重的巨剑的威力所在:它一旦挥动,便如挥着势大铁锥,第一圈极为困难,然而展动之后,他只需使出少许内力,便能将巨剑转向,加劲,如臂使指,运用自如——唯一不方便的是,由于剑势太劲,收剑之际,也得好一番工夫,非一时三刻莫为,然而这时敌人已死,收剑再慢,也没有相干了。 这巨剑之威,天下无双,就算是石勒,也未必抵挡得了! 所谓说时迟,那时快,从石勒一声暴响之吼,到石虎出刀、祖逖出剑、祖逖破刀、石勒出刀、刘琨迎刀,不过是刹那间光景而已。 第三章 刀强,智更强 刀光剑光全敛,四周寂静如死。 祖逖、刘琨挺立,腰干挺得笔直。 石虎还没有死,委顿坐倒地上。 石勒持着刀,血沿着刀锋,滴滴流在地上,哒哒有声。 先是叮叮两声,三截断剑掉落地上,祖逖,刘琨势道无双的三柄剑,已给一分为二、三分为六,继而啪啪两声,掉落在上的,赫然是两条紧紧握着另外半截断剑的手臂! 祖逖牙龈吐出字来:“石家神刀,果然是天下第一刀!” 他和刘琨右肩鲜血直出,赫然已被石勒一刀砍断了右臂! 以二人三剑的无敌威力,竟也挡不了石勒的一刀! 王绝之长长的吁了口气,叹道:“石勒,你的刀法达到了武学的权限,二人三剑的招式虽然更胜于你,却还是一招败在你手,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石勒望向王绝之,说道:“哦!”目光大有兴趣,似是鼓励王绝之说下去。 王绝之道:“你的刀法固然是天下无双,但战术的运用,更是厉害十倍,你趁着祖逖,刘琨旧招已撤,新招未生之际,猝然大吼窒住他们的势道,使他们无法再布新阵,再以石虎出刀来引出两人的剑招,趁着他们剑势用老,继以雷霆万钧之势,全力出刀,一举破敌。” 石勒道:“还有没有?” 王绝之道:“自然,如果没有你那柄削铁如泥的石氏昌刀,一刀砍断他们的三剑,或许你依然能够一刀破敌,然而刀势迟了一刹,恐怕石虎的命却得不保。好宝刀呀好宝刀!” 据传石勒少年在上党武乡务农之时,在田中耕出一柄宝刀,吹毛立断,其利无比。他恐防此刀惹祸,便把宝刀献给官府,该刀辗转上缴,终于落到并州刺史司马腾的手上,后来石勒历遭大变,练成绝顶武功,活杀司马腾,夺回宝刀,并索性在刀身刻上“石氏昌”三个篆字,以示明此刀是他天命所归的明证。 他凭着此刀,纵横江湖无敌手,二十余年来斩敌逾万,从此石氏昌刀之名威慑天下,无人不知,亦被认为天下第一的利器,祖逖,刘琨的剑虽是宝剑,剑上更是贯注了数十年的深厚内力,然而剑虽利,利不过石氏昌刀,力虽强,强不过石勒的天生神力,等得警觉三剑均被宝刀像砍瓜切菜一般的削断,刀锋及臂,已然太迟了。 石勒道:“你错了。” 王绝之道:“我错在何处?” 石勒道:“二人三剑是天下第一的剑法,纵然我手有宝刀,再加上阿虎的合力,也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你说我趁着他们撤招时猝然出招,那的确是最好的时机,但也不过是占了一丝丝的便宜而已。而这一点点的便宜,却不能使我战胜两位将军的无敌剑法。” 王绝之道:“那你为何能胜?” 石勒淡淡道:“因为他们怕了我。” 王绝之不明,“他们怕了你?” 石勒突然反问了一句奇怪的话:“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为何死在我的手上?” 王绝之听见石勒提起杀死他父亲之事,连眉毛也不抽动一根,淡然道:“我父亲本已答应归降于你,但你的部下孔苌认为,我父亲身为晋室三公,不会为你忠心尽力,是以非杀不可。” 石勒道:“我并非问你这个,你父亲的易学神功,已到达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就算是轩辕龙,也未必胜过他多少。而我的神刀虽已大成,毕竟是自创武功,不似易学神功集合多年的累积,足以纯至化境。我的刀法运转之际,霸道有余,然而难免瑕疵,对付旁人有余,比之王衍,还稍有不及,何以他非但不敌于我,还连我的一百招也接不住?” 王绝之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番话,愕然道:“我不知道。” 石勒道:“王衍为我所杀,是因为他怕了我。” 王绝之细细玩味这句话,一时答不上来。 石勒解释道:“我石勒纵横天下,军威所到,汉人尽皆披靡,王衍率领十八万大军,却为我七万军队所败,对我早存了畏惧之心。他武功虽强,却是日夕唾壶尘尾、养尊处优,实战经验甚少,更无际通过生死俄顷的战斗,当日与我一战,不胜则死,心中不免存了怯意。加上我应允只须他接满我一百招,便饶他不死,使他存了侥幸之心,只盼接我一百招,敢和而不敢胜,敢守而不敢攻,气势为我所压,招式更为我所制,焉能不败?” 多年来,王绝之一直不明白,以父亲武功之强,何以竟连石勒的一百招也接不住,如今方才恍然大悟,“人皆说你的武功无敌,实则你以兵法运用在武功之上,虚虚实实,存乎一心,方是无敌的原因所在!” 石勒颔首道:“祖逖和刘琨对我早有忌惮之心,我先以一声大吼,震慑他们心神,他们气势为我所夺,出招之间,不免有所犹疑,本来圆转无缺的剑法,也就为我轻易所破了。” 祖逖厉声道:“石勒,我们所以败给你,是因为兄弟多年不见,不知对方功力是到哪一地步,双剑合壁时未能知彼,剑法生了些微缺口,方给你有机可乘。如果多给我们三天的时间练剑,不论你使用甚么诡计战术,也必死于二人三剑之下!” 石勒默然半晌,说道:“你说得对。只可借你们剑已断、手已断,再也无法胜我了。” 刘琨大声道:“我们既已战败,无话可说,你快快过来把我们一刀了断吧!” 石勒道:“我要杀你们,刚才已杀了,何用等到如今?” 刘琨道:“你不杀我们?” 石勒道:“我答应过让你们平平安安的进来天水,再平平安安的离开,你们虽然背约,要杀我和阿虎,我砍断你们一条胳臂,也就够了,要连性命也取掉,未免太狠了一点,也失信于天下。” 刘琨哼道:“杀人如麻的石勒,也有自认太狠,饶人性命的时候?” 石勒淡淡道:“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杀人者不得民心,要成大事,就得以德服人,是以近年来,我听从右侯所劝,已然减少杀戳。” 他咧嘴一笑,又道:“更何况,刘将军当日救进我母和虎儿,算是于我有恩,今日放你一命,也算是还了恩情。” 祖逖笑道:“我呢?我于你可没有半点恩情,而且与你交战七年,还是你的最大敌人,你不乘机杀我,更待何时?” 石勒道:“天下英雄当中,唯一能与我石勒在战场上交战的,只有你祖将军一人,今日我放你走,就是为了日后在战之中,堂堂正正的将你击败,方才取你首级!” 祖逖盯着石勒,说道:“放了我,可不要后悔,或许取你首级的人,是我也不一定。” 石勒道:“想取我石勒首级的人多如沙数,我早就等人来取多时了。” 祖逖道:“很好,很好。”和刘琨对望一眼,迎着太阳,迎着风,展步离开,头也不回,他们伤口流出的血,滴在地上,形成一条血路。 石勒目送二人离去,一声不吭。 太阳中天而挂,映照得石勒的身形闪闪发光,有如一尊天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王绝之,内心竟然无故勃生恐惧之意,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噤:我,真的要跟他一决生死吗? 无敌的人、无敌的刀、无敌的武功,王绝之要与他决战,有一线一毫胜的希望吗? 王绝之紧紧握着拳头,用很坚决很坚决的声音在心头对自己道:“有些事情,就算必败,必死,也是不得不去做的。” 望着太阳,阳光刺目,暖意温遍全身,心头忽又恢复了勇气。 石勒微微一笑,咯出了一口鲜血,把黑须染成了鲜红。 石虎连忙扶着他,关切道:“从父,你没事吧?” 石勒若无其事道:“要毁掉祖逖和刘琨两柄名剑,总得付出一点代价的。” 说完这句话,他掌心的宝刀忽地碎成七片,散落地上。 适才他一刀断掉三剑二臂,不啻与祖逖、刘琨十成功力硬拚,这记举世无双的内力碰击,便算是一百个大铁锤,也得给击成碎裂,石氏昌刀虽是世上无对的利刃,究竟亦由凡间之铁铸成,如何禁受得住? 三人的内力一直在刀身来回碰击,石勒本以内力护住刀身,企图逐点逐滴化去刀中内力,令其不至折断。可是他咯出鲜血,真气一泄,刀身蕴含的内力立刻把这柄天下第一的石氏昌刀震成片片。 石勒凝视掌中仅剩下的刀柄,叹息道:“只可惜了这柄跟了我二十三年的绝世宝刀。” 王绝之道:“你一举毁掉了当今两大名剑的手臂,难道不值得牺牲区区一刀吗?” 若是换了石虎,听到这句话,定然豪情大笑,哈哈说句:“不错,不错。” 可是石勒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石勒随手一掌,不见他提气运劲,地上忽然无故多了一个三尺见方、一尺见深的坑来。 如果要一掌隔空击出一个洞穴,虽然大大不易,可是在一流高手的眼中,还是不难做到。然而这一掌劲力内蕴,沙石不飞,无声无息地印出了一个深坑,这份功力委实是旷古烁今,骇人听闻,王绝之是明眼人,暗暗为之咋舌。 只见石勒一块一块拾起石氏昌刀的碎片,整整齐齐堆放在坑内,再用双手拨沙埋掉刀的碎片。 然后,石勒走到一块比他还高的巨石前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王绝之吃惊不已:这块巨石怕不有超逾千斤之重,他双手环抱也还抱不到巨石的一半,他不是想…… 石勒正是要要搬动巨石。他虽抱不住石头,双掌一拍,如同摧枯拉朽般,深深陷进石内,仰天吐出了一口长气,低沉喝了一声,竟把这块逾千斤的巨石托起来! 他走了数步,把巨石压在埋刀处的上面,轻轻放下。巨石极重,这一压登时陷地逾半尺之深。 王绝之见石勒食指草草数“笔”,在石上刻了一柄刀的形状,再印上一记掌印。他明白石勒不识字,这一“刀”一掌,正是说明此石是“石勒埋刀处”的意思。 饶是石勒神武盖世,搬动了这块巨石,也不禁微微喘气。 石虎提起内力,想贯输一点真气给从父稳住内息,他才举起手来,却给石勒捉住了。 石勒道:“不用了,区区小事,不碍事的。” 他走到王绝之的身前,问道:“一个月,你的伤可好了没有?” 王绝之道:“十天也尽够了。” 石勒点头道:“很好,十五天后的任何一天,你随时来找我决战。” 王绝之道:“在哪里战?” 石勒道:“你喜欢在哪里死,就在哪里战。” 他说得平平淡淡,就像跟他动手,死亡是天经地义的事。事实也的确如此! 王绝之微笑道:“十五天后,我到哪里找你,你会留在天水,还是不在?” 到了这地步,王绝之居然还笑得出来。他跟石勒决斗,能有一分半分的胜算吗?十五天后,便是他的死期! 石勒道:“我今晚便会离开天水,回到襄国。无论我在甚么地方,你总会找得到我,是不是?” 王绝之道:“是。” 的确,像石勒这种“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的大人物,去哪里都造成天下震动,随便在途胡找任何人一问,都能知道他身在何方的。 石勒道:“你可知我为何答应与你决斗?” 王绝之道:“不知。” 这三年来,他千方百计约战石勒,始终不得回覆。他实在想不通张宾究竟用了甚么方法,使得石勒应承与他一战。 石勒道:“你一定以为是右侯劝我与你交手的,对不对?” 王绝之想不到石勒居然连张宾的事也知道了,只有点头道:“是。” 石勒道:“事实却并非你所料。是我决定了跟你一战,才叫右侯通知你的。” 王绝之又点了一记头,他可想不通为何石勒要告诉他这件事?不管是石勒的决定还是张宾的决定,究竟有何分别? 石勒道:“我终于答应跟你决战,你可知是为了甚么原因?” 王绝之道:“不知道。” 天水位处高地,天低云低,石勒远眺悠悠飘过的白云,回忆着许多许多年前的往事。 “这个故事我从来没向任何人提起过。十四岁那年,我跟乡人到洛阳行贩,离城时,在往东门的路上,一直放吭长啸而走。后来过了很久,我方才知道,当日王衍听到了我的啸声,曾经大遣人手,搜捕发啸之人。” 王绝之静静听着石勒说着故事。他知道石勒说出这段陈年旧事来,定有深意。 石勒续道:“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当日王衍碰巧路过,无意听到我的啸声,曾经遣人搜捕发啸之人,你道是为了甚么原因?” 王绝之摇头道:“我猜不到。” 石勒道:“王衍命令手下,寻到发啸之人如果是胡人,必将其杀死,如果是汉人,便千方百计也得收归麾下,如果其人不肯归顺,也得立杀之。嘿嘿,这王衍当真是一代人杰,当时我未习武功,只是随意长啸,他已听出我是武学奇才,恐怕我为将来天下之患,立时下了不招揽我便得杀我的命令,幸好你父识见虽强,行事却是拖泥带水,成事不足,致令我大命逃过了这一劫,否则焉有今日的石勒?” 王绝之道:“怪不得你如此推崇我父,原来还有这样的一童故事存在。” 石勒续道:“你父亲智慧非凡,眼光更无人能及。然而他犯下的错,我石勒却是绝不会重蹈覆辙!” 王绝之道:“哦?” 石勒道:“王衍毕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杀掉我。而我绝不会重蹈覆辙让你活到杀我的一天。” 石勒又道:“你是属虎的,今年该是二十四岁吧?” 王绝之道:“虚龄二十四,过了腊月才整整的二十四岁。”心里暗自佩服:石勒真是厉害,据说他目不识丁,居然把我的年龄也调查得这般清楚。 石勒道:“你已得了你父亲的九成火候,放眼当世,也只有寥寥三五人而已。便是我在你这个年龄,也决计不及你这份修为。” 王绝之道:“那不过是因为你太迟习武而已。你拜汲桑为师的那一年,是十八岁还是十九岁?” 石勒没有回答,却道:“我杀了你父亲,这仇你是非报不可的。我今年四十有三,再过二十年,我六十三岁,精力已衰,而你却正当盛年,到了那时,我必然不是你的对手。” 王绝之道:“所以,你便不如趁今天精力尚盛之际,先杀了我,对不对?” 石勒道:“正是如此。” 王绝之道:“那你为何不趁我受伤,现在就杀了我?” 石勒道:“你既是王衍的儿子,又是当今的少年英雄,我既给了你父亲一个公道,也该给你一个公道才对。” 王绝之纵声长啸,啸声清越激拔,声传百里之外。 足足啸了一盏茶时分,王绝之才止住啸声,说道:“十五天后,我王绝之当来求见大将军,讨教阁下神刀刀招,并且领死!” 以王绝之的骄傲,竟然说出“领死”之词,可见得他对石勒一战,连半分把握也没有。 但他是王绝之,连半分把握也没有的送死之战,还是不得不战的! 石勒正欲回答,脚步一软,差点踉跄跌倒。 王绝之正自奇怪:莫非祖逖和刘琨的剑上内力凌厉至斯,石勒的伤势远比想像更重?头脑一晕,竟也觉得站立不稳。 同一刹那,石虎坐倒地上。阿月在他的身旁,掌中多了一把刀子,无声无息地插在石虎的肚子。 石虎大吼一声,反手一掌,打在阿月身上。阿月居然武功极高,身形挪移,大是精妙。然而石虎又惊又痛之际拍出这掌,使尽了全身功力,阿月无论如何躲闪,始终无法避过,给打得飞出丈外。 石勒,王绝之知道遇上了暗算,惊疑交集,忽然又见到了一头凤凰。 第四章 凤凰一战 凤凰于飞,翩翩其羽,亦传于天。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凤凰为火之精,头像天、目像日、背像月、翼像风、足像地、尾像纬,非梧桐不萋,非竹实不食,乃系神明之鸟。 可是,谁真的见过凤凰呢? 世上不知有无凤凰,石勒和王绝之见到的,是一个凤凰似的女人,高贵得有如一头凤凰,也美丽得有如一头凤凰。普天之下,假如只有一人配称为凤凰的,那必然是她了。 这女人穿一身大红华,曼妙如仙、如凤凰,正是杀胡世家的女主人,凤凰夫人。 凤凰夫人微笑道:“石勒,你我相斗多年,你终于还是栽在我的手里。” 石勒的脸色甚是难看,挥出一掌,拨熄了熊熊燃着的木头,木头堆放在大瓷之下,本来是烧着沸水,给王绝之沐浴用的。 凤凰夫人道:“你的眼力果然高明,不错,这一堆就是昆仑山的琅干木,浸在不时雪溶成的不时水中,混以九十九种奇花异草,加上处男精、处女血,七浸七晒,历时七年,才能炼成这种无色无味的‘专迷石勒之木’。你此刻才认出,未免太迟一点了。” 王绝之忍不住插口道:“这叫‘专迷石勒之木’,名字可也太古怪了。” 凤凰夫人道:“石勒内力通神,已臻百毒不侵之境,就是最厉害的毒,如果中毒不深,也奈何他不得。但是石勒是何等样人,平凡的毒到达他的身旁,他焉会不觉,更不用说令他中毒甚深了。” 王绝之道:“所以你便炼制了这种毒性极重极慢,待得深入腑脏,方才缓缓发作的毒木,来专门对付石勒。” 他只觉全身奇软无力,积存在内腑的毒力还在袅袅散发出来,继续散失他的真元,在内腑积存的毒力仿似无穷无尽,暗自惊心,只是表面依然不动声色,谈笑风声。 凤凰夫人道:“只有一点不对。我一介女汉,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炼制得出这种古今不见的奇木来?这是毒神苦思三年,再穷七年之功,特为对付石勒而炼制的奇毒,所以不得不叫作‘专迷石勒之木’了。” 王绝之道:“传闻果然不虚,毒神真是杀胡世家的人。” 凤凰夫人道:“他的父母均为羌人所杀,对胡人恨之刺骨,是我亲自招揽他进门,成为五霸之一。” 王绝之口中跟凤凰夫人胡聊,暗里打量形势:石虎小腹中刀,伤势不轻,而且刀中似乎喂有毒药,是以他脸色发黑,昏迷不醒,似乎是死多活少。 石勒是笔直而立,脸上不动声色,谁也看不出他中毒究竟有多深,只是王绝之身感琅干木的毒性厉害,估量石勒也是硬挺居多。 王绝之寻思:凤凰夫人看来并无杀我之心。她是杀胡世家的女主人,可不是杀凶世家的女主人,我这个汉人多半死不了。只是石勒、石虎却非得倒大媚不可。 他本来便一心想杀石氏父子,可是此刻得知石氏父子命在顷俄,却非但没有半分欢喜,反而有三分茫然,三分迷惘,三分焦急。假如他的武功尚在,说不定已不顾一切,冲上去挡住凤凰夫人了。 阿月吃了石虎一掌,居然还能爬起身来,向凤凰夫人行礼道:“韩雄拜见夫人。” 王绝之吃惊道:“她是杀胡世家的人?” 凤凰夫人道:“正确点说,韩雄是杀胡世家派在石虎麾下的奸细。” 王绝之嘿嘿道:“杀胡世家的宗旨是杀尽天下胡人,想不到居然任命一名胡人作为七雄之一,怪不得石虎会栽这个跟头了。只不过,她是胡人,待得你们大事成功,狡免死、飞鸟尽之时,要不要连她也得杀掉?” 凤凰夫人道:“阿月,你是胡人吗?” 阿月道:“启禀夫人,阿月本名何昏月,家族累居上党,祖父曾被举为先朝孝廉。是上党有数的汉人大族。永嘉乱起时,匈奴人刘渊杀我全家,将我没进奴婢之籍,冠以胡姓,幸得遇上夫人,获得传授高深武功,一直在胡营中忍辱偷生,等的就是复仇雪耻,杀掉石勒父子这一天。” 石勒道:“原来如此。皇上把一班胡人婢女送赠给虎儿,却想不到中间竟然夹杂了这一位汉裔胡籍的女子,虎儿栽在你的手里,也是天意。” 凤凰夫人道:“石勒,你无需以说话拖延时间,试图逼出琅干木之毒。过了这一阵子,你是不是发觉,为甚么越提真气,功力消逝得越快呢?毒神炼制这毒性之奇,正在于其越陷越深,否则怎能毒倒威震宇内的石大将军呢?” 石勒淡淡道:“我看琅干木也不如你所说之奇,假若我不是战了一场,此毒也未必奈何得了我。” 凤凰夫人微笑道:“石大将军此言差矣。祖逖和燕雄都是我的部下,没有我的首肯,他们焉敢挑战于你?毒神正是知道此木毒性虽强,也未必制得住武功天下第二的石大将军,所以我特别安排了这条连环计,你就算不死于他们的双剑合壁之下,也逃不过我的琅干木之毒。” 她说石勒的武功“天下第二”。在她心中,天下第一当然是她的夫君,轩辕龙。 石勒点头道:“刘琨就是燕雄,我早在多年前已从探子口中得知了。” 王绝之大声道:“凤凰夫人,你一向高傲如凤凰,上次我和石虎受伤,你亦不肯乘机杀我们。为何你今次竟然不顾身分,不敢跟石勒比武决生死,却做出下毒这样的卑鄙行径?” 凤凰夫人奇道:“石勒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竟还帮他说话?” 王绝之道:“石勒一代英雄,我要堂堂正正的手刃他,不愿见他死于小人毒计之下!” 凤凰夫人嫣然笑道:“你说我是小人?” 王绝之定睛看她,只见对方美目流转,贵气有如仙人,不可逼视,饶是他狂妄不择言,也不能称得出口她是“小人”,期期口不能言,心道:“姬雪虽然也算是一美人,比起这位后母来,可又差天共地了。” 凤凰夫人道:“石勒将军是旷世无及的大英雄,举世能胜过他的,唯我夫君一人而已。小女子虽然自负,对付别人勇武无双之外,智计也非同小可。只要斗得倒他,无论使了甚么诡计,江湖中人也只会佩服我的本事,对不对?” 王绝之长叹道:“不错,天下间想诡计谋杀石勒的人何止千万,也只你一人方能成功,单这一点,天下人非得佩服你不可。” 这时,战鼓如雷响动,号角呜呜响起,远方隐隐传来了千军万马的奔驰声,大地也感到隆隆震动。 石勒虽中剧毒,一直镇定自若,此刻闻见战声,也不禁变色。 凤凰夫人悠悠道:“石勒,刚才你一定在庆幸,我居然如此愚笨,迟迟不杀你,这里是你的地头,驻扎军队十万,支雄,石葱的武功虽不怎样,张宾亦身在天水,暗里为姚弋仲收编武亭羌的种人,脱离羌人党,瞧来也不会来此地救你,只是你的手下能人不少,好像竺佛图澄这老和尚,武功也已非同小可,不在我之下。或许若得一千军队,十名,八名高手,便有可逃之机,是以你一直在拖延时间,对不对?” 石勒不置事否。 凤凰夫人道:“我不杀于你,正是要你死得既心服,又彻底,李雄的十万精兵,已循小路急行军来到天水,要将你的大军一举歼灭,此刻先头部队想来已经接战,你的军队群龙元首,战意不在,多半输了九成。至于佛图澄老和尚,我派了楚雄和赵雄绊着他,纵是不胜,他也没空腾出身子来救你这位主子了。” 这一次伏杀石勒,由凤凰夫人亲自带队率领,祖逖一霸,楚,燕,韩,赵四雄到来,可说是精英尽出,志在必杀! 石勒忽然弯下腰,在昏迷了的石虎腰间抽出长刀,他的动作缓慢,却是完美如环,没有半分破绽。 他挈着长刀,缓缓道:“凤凰夫人,其实一直在兜圈子、拖延时光的是你,不是我。” 凤凰夫人笑得灿烂有如凤凰展翅,“我,我为甚么要拖延时光?” 石勒凝视着长刀,说道:“你始终对我心存忌惮,害怕我中毒不深,武功尚在,所以刚才一直以说话分散我的心神,察看我的功力是否全失。只需我稍露半分破绽,你便立刻出手,夺我性命。” 凤凰夫人仍然在笑,却笑得有点勉强,“哼,你别再硬挺装唬,如果你没中毒,早就一刀劈我了,何用等到如今还未出手?” 石勒道:“要知道一个男人是不是真的男人,只有一个方法,就是脱下他裤子看看。” 凤凰夫人摸不清他的话中意思,“哦?” 石勒冷冷道:“你要知我有无中毒,只有一个方法。” 他一步一步走向凤凰夫人,走得更慢,每一步都似有千钧之重,然而踏在地上,却是轻轻无声。 凤凰夫人冷笑道:“你不动还可以,这一走,可露了底啦。”宽袖一展,火红犹如一头展翅凤凰,身形冉冉而起,如同一朵大红云,覆盖在石勒的头顶。 王绝之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凤凰展翅,凌空浮虚’!想不到世间真的有这种轻功。究竟她使了甚么神奇心法,竟能在半空虚浮顿住?”他的武功虽高,见闻虽博,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石勒淡淡道:“我的确是中了毒,不过还剩下几分功力,如果不是李雄大军来到,事态危急,我亦不会冒死与夫人一战,却不得不搏了。”举起长刀,深深吸了一口气。 王绝之心知这一战将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惊天之战,屏息静气,准备观赏,心头极是紧张——他本该盼望石勒打输的,可是内心深处,又不愿见到英雄一世的石勒就此而倒,然而要目睹这位比最美的鲜花还要娇艳的凤凰夫人死于石勒的刀下,却又有所不愿。左想右想,也不知盼望谁胜才好,心里极是矛盾。 凤凰夫人的身影像水车般打转,越转越快,越转越低,快沾着石勒挺起的长刀刀尖。 石勒却是巍然不动,不动如山。 凤凰夫人身形一压,沾着刀尖,王绝之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十倍:来了,来了! 石勒的刀已然刺破了凤凰夫人的衣衫,他还是不动。 凤凰夫人只消再往下压,刀尖便要刺进她美丽高耸的胸脯了。突然她的身形消失,再一看,她已到了石虎的身前。 王绝之一向负轻功无双无对,此刻得睹凤凰夫人如鬼似魅的身法,也感到自愧不如:若论进退趋避,夫人的这路轻功还和易步易趋有所相差,而且身法诡秘刁钻,也有失正道。只是这等刹那间倏进倏退的转折,却并非我所能及了。 石虎昏迷着,以凤凰夫人的武功,甚至不需稍稍一动,只需稍稍发出内力,便可把石虎立毙于手下了。 凤凰夫人和石勒虽未交一招,却已不啻交手千招万招,王绝之看得惊心动魄,心旷神怡:好武功!好武功! 适才石勒持刀之势,稳如渊亭狱峙,不露半分破绽。凤凰夫人多番诱敌,先后露出十七个破绽,甚至不惜以身试刀,石勒依然不为所动——如果以为凤凰夫人一计不成,二计又生,诱计石勒不成,转而攻击石虎,那只猜对了一半。 她心思缜密,料到以石勒的武功阅历,纵使露出破绽,也必然是反诱敌之计,绝不可蹈,是以还未交手,已定下了这条佯攻石勒,实杀石虎毒计。不论石勒露不露出破绽,她已决意先杀石虎。 石虎死了,石勒的心神多少难免受到影响,这才是她击杀石勒的大好良机! 凤凰夫人的武功变化,只有王绝之这样的大高手方能看出,然而她的这份心思,则连王绝之这样的大聪明人也只能猜中其中五、六成而已。 至于石勒,他能猜得中吗? 就算石勒能猜中凤凰夫人的战术,他的武功剩下了多少成,打不打得过比祖逖还要厉害的凤凰夫人? 凤凰夫人的手微微一动,她出招了,杀的是石虎。 她格格娇笑,不论杀得了石勒,杀掉石虎总是保证设亏本的买卖,不是吗? 王绝之听到她的笑声,竟觉得头晕目眩,一阵脚步踉跄。 这阵笑声,凤凰夫人已运起了“夺魄银铃笑,一笑倾城摇”的绝顶心法,寻常高手听见这阵笑声,只怕已给震得仆跃地上,癫狂若疯了。突然,刀光一闪。 石勒果然出刀了。 目睹从子被杀,连石勒也沉不住气,他甚至沉不住气地把长刀脱手飞出! 这一记刀未至而劲先至,气势之慑人,直胜千军万马,遇仙杀仙、遇神杀神,刀光笼罩之处,凤凰夫人便是有三头六臂,也万万逃不出刀网。 王绝之瞧得目瞪口呆,那一声“好!”还定在喉咙,喊不出来。 他绝想不到,石勒中了琅干木之毒,竟然还有如此神功! 凤凰夫人武功虽高,可是毕竟没有三头六臂。若是换了平常的情况,她必然也避不开石勒这惊天动地的一刀。 可是,当石勒的刀才脱手,刀势才起之前,凤凰夫人已先一步调身而离。 便因早了这一刹那,她避开了无人能避的一刀——她仿似早料到石勒会脱手一刀似的。 凤凰夫人并非早料到石勒有此一着,只是根本无心杀石虎,刚才扬手一招,只是虚招,不管石勒出不出刀相救,她必定撤招,回攻石勒——如果要杀石虎,她早在清河已杀了,何必等到今天? 石虎虽然是大人物,可是相比起石勒来,算得上甚么?她,天下最厉害的女人凤凰夫人,要杀的是石勒,不是石虎,只有石勒,才值得她布下天罗地网,连环毒计,不惜一切去杀之! 凤凰夫人身形一闪,轻轻巧巧闪开了石勒的刀网,翩翩若同仙子凌云,可惜这里没有村夫俗子在,否则定然瞧得目定神摇,以为是仙女下凡了。 然而,王绝之也瞧得目定神摇:凤凰夫人的武功还在其次,心思委实已到了人所难测的地步,最最令人惊绝的,还是她的美艳。世间竟然具有这等美人! 凤凰夫人到了石勒的头顶,水袖正欲卷向石勒的脖子,忽然见到了石勒的刀又回到他的手里。 一柄脱了手的刀,怎么无端端回到主人的手里? 原因很简单的就如鼻子长在脸上而不长在屁股,假如长在屁股,岂不是整天都很臭? 石勒先前脱手掷刀,竟然是虚招! 那一刀刀势已发而尚能收回,其间内力运用之巧妙,难以用文字形容。普天之下,刀法能臻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者,唯石勒一人而已。 石勒持刀而立,刀尖向上,回复先前姿势,仿如完全没有动过,刚才脱手掷刀救石虎,只是一场幻觉而已。 凤凰夫人水袖已出。她用计不成,决心硬拚,以一已修为一战石勒的神刀。 袖动,刀不动,刀袖交拚,究竟谁胜谁负? 水袖快要沾到长刀,凤凰夫人突然飘身滑开,翩然下地,说道:“石勒,今次算你走运。你逃得过性命,我会再来杀你的。”拖着何昏月的手,仿似足不沾地,滑走无踪。 石勒和王绝之见到她猝然收招,猝然而去,毫无惊奇之意。只见远处尘埃大起,杀声喧天,大队步兵像潮水一般疾奔而至。黄旗飘扬,绣着“成都王”三字。 是李雄的大军。来得好快! 凤凰夫人虽和李雄是一路,可是李雄的军队却不认识她,若给成千上万的军队缠上,就算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是难以抵敌得过。她权衡轻重,杀石勒虽是一等一的大事,可是毕竟还是明哲保身要紧得多,更何况,石勒已中琅干木之毒,要抵挡这一队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大军,估计还是死多活少,也用不着亲手杀他了。 王绝之拿起一条木棒,伸掌一探,木条燃火。他的内力虽胜下不到十之一二,可是这等以掌擦火的粗浅本事,还是难不倒他。 石勒摇头道:“没有用的。” 王绝之正欲燃火重新点燃琅干木,听见石勒此言,诧道:“哦?” 石勒道:“琅干木的毒性范围,不过方圆百尺上下,然而这里战场何止十里?敌兵如此众多,这区区毒木,能够毒倒多少人?” 王绝之见石勒一脸镇定,似乎胸有成竹,问道:“莫非你另有妙计?” 石勒道:“处此环境,还有何妙计可言?只有拚死一战,盼望冲出一条血路而已。” 王绝之见他说得淡然,心底佩服,说道:“这仗不免要打,咱们只有并肩死战而已。你剩下多少成功力?” 石勒道:“你呢?” 王绝之叹道:“琅干木的毒性确实厉害,此刻毒力深入我的五脏六腑,能够提得上来的功力,不及一成!” 石勒默然不语。 王绝之道:“你呢?” 石勒长叹道:“我和祖逖、刘琨一战,大耗真元,再中琅干木之毒,刚才吓唬凤凰夫人的一刀,已使上了全部功力。要是她真的动手只消动动指头,已能将我击倒。” 王绝之本来看见石勒刚才一刀之威,以为他还有三五成内力仅存,心中存有一丝希望,如今得知真相,连这一丝希望也断绝了。他虽是生性狂放,可是面临绝境,面对的更不是甚么绝代高手,而是漫天遍地,像是不可抗御似的大批军队,竟然禁不住泛起恐怖之感。 王绝之道:“不如施展轻功逃跑,想来兵士的轻功,总比不上我们吧。” 说出此话,就知不妥;他们虽能逃跑,可是石虎跑不了。阿香,阿韦,阿丸也跑不快,难道把她们丢下不管?王绝之可做不出这种事来! 石勒当然不会怜惜三名伎女的性命,他是一代枭雄,必要时,连石虎也能牺牲。他摇头道:“此法不通。他们的先头部队是骑兵,眼下我的气力,还不能比马跑的更快。” 王绝之又生一计道:“是骑兵更好,我们俟个机会,抢马逃走。” 石勒问道:“你的骑技莫非比氐族兵更强?” 王绝之呆了一呆,答不上来。 石勒道:“就算你的骑技比鬼池安更强,也没有用。”忽然问了一个问题:“我们听到军声已有一盏茶时分,骑兵日行千里,为何如今还未杀到来?” 王绝之抬眼望去,只见一望无际的军队,正在缓缓推进,走得异常地慢,奇道:“他们走得这么慢,莫非不怕我们逃跑?” 石勒道:“带兵的是李雄麾下大将杨难敌,他颇知兵法,懂得‘十则围之’的道理。他见到我们人少,采用包围战略,由侧翼先上,包围到我们的后方,成圆形之势,再合围推进。你就算抢得马匹,又能往哪方逃?” 这时军队开始逼近,战鼓与杀声齐哗,几乎连说话的声音也掩盖过去。 忽然听到数声呼陶大哭,在杀声中隐隐响起,王绝之回头,却是阿春、阿丸、阿韦三人,她们内力不强,琅干木之毒也没有多大影响,此刻面临死境,惊慌之下,禁不住哭了出来:“我……我可不想死啊!” 王绝之想安慰她们,然而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一筹莫展,哪说得出半句安慰的话来?只有抱着三女,运起内力道:“别哭,别怕……” 三女在怀,在平时可是何等旖旎的开怀畅事?可是在此情此景,只怕没有甚么人能够笑得出了。王绝之偏偏就能笑得出来。 他本来从不沾酒,大笑三声之后,忽然咕噜咕噜的干了一海碗,放声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尤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笑得欢畅,唱得也欢畅,歌声远远传出,数万大军的呼啸声竟然压之不住,众军人虽众,听见此等声势,不明笑声所以,心头也为之一怯。 到了这时候,笑虽然无用。可是不笑又有何补?不如一笑、再笑、大笑! 石勒把石虎扛在肩头,大步迎向众军,在众军士五十丈处,陡地止步,长刀虚划,刀气激出,地面泥土四溅,划出了一条长逾十丈,深可数尺的大坑来。 王绝之骇然:他中毒之后,竟还有如斯功力,这一刀,便是我神完力足,全力施为,也决不能划这么圆,这么深,这么随意! 石勒道:“大家听着,我是石勒,你们如有谁胆敢越过这道刀界,别怪我刀下无情。” 声音平淡而出,既非甚大,也无威猛恐吓之色,可是“我是石勒”这四字已经是一句摄人魔力的咒语,众军听到,面露恐惧之色,无不力拉僵绳,马儿嘴巴吃痛,仰起马颈,放声长嘶,前足飞提而起,硬生生煞住急奔的走势。 数万军马竟然尽数煞停,无一敢逾雷池半步——连靠近石勒所划界线十丈的也没有。就算是停战之鼓,也没有“我是石勒”这淡淡一句的神效! 王绝之看见石勒随随便便的一站,却是浑身发出慑人的霸气,独自一人,面对数万军而以气势夺之,这番惊心动魄,似乎更在与大军盘肠大战之上。 石勒提长刀,并不说话。 众军为他气势所怯,也是鸦雀无声。他们千里秘密急行军到天水,一路上口衔木块,以免发声惊动敌方,但纵是口含木块之际,也绝没有此刻的静寂,连战马也为这股霸气所吓,竟不敢嘶出半声来。 此军的将军是李雄麾下的大将杨难敌。他见状大怒,举起佩刀,叫道:“起旗,擂鼓,吹角,战!” 古人旗分九种,各有所属:月为常、交龙为斤、通帛为旃、杂帛为物、熊虎为旗、乌隼为兴、龟蛇为兆、金羽为遂、析羽为旌。 熊虎旗者,战旗是也,战旗一展,万军皆动而战之! 擂鼓者,金者,禁也,摆金鼓以禁军之进、禁军之退,摆进鼓军不能不进,摆退鼓军不能不退,是以《黄帝出军决》曰:“牙者,将军之精;金鼓者,将军之气,一军之形候也。” 角源自羌胡,以铜所铸,长可五尺,形如牛角,故名之曰“角”。角本来就是战声,打仗时用以惊退中国军马,及后用于指挥战阵,以号角声辅助金鼓声,角声响起而鼓声止,鼓声动而角声停,军队乃知趋逐进退,阵法进退有常。 战令下,战旗扬,战鼓擂,战角吹! 三万七千五百七十一名战士没有一名敢动。 杨难敌从军二十三年,出征不下千百回,转战千里,从未遇过此等情景,暴跳如雷,“还不上,违抗军令者,斩!” 他虽无声传千里的内力,可怒威之下,吼叫声也是非同小可,此刻众军寂静,声音远远传出,一军皆闻。 然而还是没有人敢动。 杨难敌喝道:“你们这群懦夫,不敢去战,也得要死!”大刀力砍,两名前锋的头颅飞天。 众军见状,哪里还敢不前?可是一看石勒的威容,却又不禁迟疑。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精兵,便是面临而死,也不会退后半步,皱上半个眉头,面对石勒,怕的并不是死,而是石勒那一股沛然莫御的霸气,所谓“三军不可以夺气”,气既已夺,军人对石勒生了恐惧之心,只盼有人率先冲杀上前,自己方有勇气跟眼前这位霸王拚个生死。 杨难敌大怒道:“反了!反了!”大刀再挥,又砍倒了三、五名兵士。 石勒淡淡道:“杨难敌,有种杀你的部下,不如先上来跟我决战。你自己既不敢战,怎能叫部下来送死?” 王绝之一听,心中“拍掌”叫好。 这样一来,除非杨难敌真的身先士卒,抢先与石勒交阵,否则军心必然散涣无疑——主将也不敢打,将士怎会奋勇上阵?但杨难敌兵法虽然不错,武功却是平平,怎敢上前跟石勒过上一招半式! 杨难敌眼观士兵,看见人人无不露出了退却之怯意,他遇上这道难题,情急巡视下,忽然灵光一闪,大叫道:“大家下马,向马屁股戳一刀!” 各将士虽然不敢跟石勒一战,向马屁股刺刀还是大敢特敢的,前锋部队千刀齐刺,马儿屁股开花,除了有数匹后脚乱蹴,踢死了几名刺马的士兵外,吃痛后的马儿哪管得石勒不石勒,霸气不霸气,发狂般便向石勒、王绝之撞去。 王绝之看见万马奔腾,虽不至于慌了手脚,也惊了一惊,问道:“石勒,怎么办?” 谁知石勒非但不应,竟然伏地而倒,石勒先受伤、再中毒,功力实是损折了八、九分,刚才使出一刀,划界却敌,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把余下的功力也耗得清清光光,不留点滴。筋疲力尽之下,强撑了许久,终于在这要紧关头,不支而倒。 杨难敌看见石勒倒下,大喜道:“石勒倒了!有谁斩下他的人头,连升十级,赏金一千斤!” 众兵虽然畏惧石勒,可是倒下了的石勒倒是不大怕的,况且赏金之下,必有勇夫,立时蜂拥而上,争先随着马后,呼号着往前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万马奔腾,齐齐跃过了坑,直往石勒、王绝之五人踏去! 王绝之再也无暇理会石勒,豁尽全力挥掌,三、四百斤的马,竟给他掌风击飞撞倒了从后跟着的数匹狂马,他全身伤口亦同进出鲜血。 他乘此空隙,抓住阿丸和阿韦的手腕,双手一振,二女飞上半空,稳稳落在马背之上。 阿丸、阿韦是胡人女子,马技娴熟,一上马背,自然提起僵绳,大腿力挟,控制受惊的马儿。 王绝之救了二女后,易步易趋,退后七步,反手抓住阿春的手腕,他第一步掌击马匹之前,早将方位定当,这一抓虽然头也不回,依然拿捏得分毫不差。 他发力一拉,谁知阿春的身体像有千斤之重,非但拉之不动,还似有一股力,要把自己拉到地面。 回身一看,赫然见到阿春被横里窜出的一匹马踏在蹄下,嘴巴张得老大,虽然正发出惨叫,然而此刻嘶声与杀声厮混震天,哪里听得到半分呼声? 王绝之只觉手中一轻,只握着一条孤零零的手臂,却是阿春的手臂已被两股大力硬生生拉断了。 他发力一掌,把那马生生推开数尺,抱起阿春,只见阿春双目圆睁,全身血肉稀烂,哪里还有救了? 王绝之瞪着手臂,要想嚎陶大哭,却哪里有眼泪哭得出来?干嚎三声,喊得声嘶。 忽然听得一把声音道:“王绝之,到了这个时候,你不想逃走,还老想救人,未免太狂了,也太傻了吧?”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居然还有人跟他说话? 他是谁? 王绝之霍地抬头,只见刀光如同长虹,绚烂莫名,刀所到处,马肉马骨马血披靡纷飞。 好一把神刀! 石勒提着长刀,扛着石虎,神威凛凛地走向王绝之,神态竟跟先前殊无二致。 王绝之又惊又喜道:“莫非你的功力已恢复?” 他深知琅干木的毒性,算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万万无法恢复功力。连他自小修练的玄门正宗内功,也不能够。石勒武功纵强,然而长大后才习武,所学的又是霸道的胡人武功,单以内功而论,恐怕反而不及王绝之的纯。 然而石勒就是石勒,这名字,代表了匪夷所思的神通,无论任何事,在他身上,都不能说不可能! 石勒道:“刚才一刀,已将我身上仅余的一点功力也耗得点滴不存,莫说是再出一刀,眼下就是动一根手指头,也是难为。” 他苦笑道:“此刻的我,只有等死的分儿。” 王绝之大笑道:“我也是一样。我纵不能为父亲报仇,却终于跟你同归于尽,也算是天意了!” 两人击退了第一浪的狂马,一转眼功夫,第二浪人马又已杀到。 王绝之闭目待死,脑中一片空洞,甚么父仇,国恨,百姓之苦,一刹那皆忘记得至九霄云外了。 蹄声急劲如雷,身畔猝风窜过,王绝之蓦地张眼一看,只见一马犹如飞将军般,前足后足撑得老开,凌空飞越。 此马通体雪白,唯有一双黄耳,兰筋高高竖起,膝如围面,目光如人,口中吐红若血,竟是一匹神骏无比的千里快马! 马背有人,此人不用僵绳,也不用马蹬立足借力,人马仍在半空,青龙偃月刀挥动如星光,竟将冲往石勒、王绝之人马前足尽数削断。 这般的神技,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方能做到。 就是号称“马背无敌”的鬼池安! 马断了前腿,跌地而倒,由于来势太速,跌势也重,不少马倒地时马头着地,颈首喀勒喀勒折断。马断足,犹如此,人断足后,扑地跌倒,抱伤而滚,就算不被后来的人马踩死,在此等乱糟糟的环境,也非得流血过多而失救不可。 王绝之上次目睹鬼池安与张宾交手,几乎给张宾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免对鬼池安存了浪得虚名之心,如今见到鬼池安在马背的英姿,胯下马匹进退竟比双腿还要快、还要灵活,一柄青龙偃月刀使得如同捷豹,挥洒自如,不禁叹服,却忽然想起:天水的人饿得连迷小剑的手臂也要剁掉来吃,怎地居然放过了这匹肥肥白白的马? 他有所不知,此马名为脱兔,是鬼池安的爱马。一人一马合作于战阵无数回,已达到心灵相通、直知其意的境界。天水百姓开始捱饿之际,鬼池安知道不妙便放脱兔马出城觅食。西羌天水本处于草原地带,马儿随地乱吃,长得肥肥白白,偶有贼人兵士见到脱兔马如此神骏,下了抢夺之心,然而脱兔马身经百战,进退既快、腿劲又重,这些日子来,也踏死了不少敌人。 天水解围之后,鬼池安出城寻马,几声长啸,脱兔马听见主人呼声,乖乖走回归队了。 脱兔马空中着地,蹄步稳得有如马步高手。 鬼池安把青龙偃月刀使得有如一条飞舞的大白龙,白龙所到处,人马无不披靡,血肉激射,无一能越雷池,伤得了石勒和王绝之半分。 王绝之心道:“你武功再强,哪里挡得住无穷无尽的大军攻击?不过是枉自为我们送命而已。” 他正欲张口叫鬼池安不必救已,自顾逃命要紧,声音还在喉咙,倏地鬼池安一枪笔直戳向他的胁下。 王绝之气力全失,不要说易步易趋,连半步也动不了,眼巴巴看着一枪戳来,穿过胁下,却是半分不觉痛楚,身子凌空飞起。 原来这一枪意不在“刺”,而在“托”,穿过王绝之的腋下,往上一提,王绝之遂像一只大鸟飞上半空,再落在一匹马背上。 王绝之身在马背,视界广阔,看得又惊又喜——只见大队羌人,各持盾牌刀斧,见人就斩,虽然一个个骨瘦如柴,却是勇猛得悍不畏死,硬生生在氐人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王绝之见到这班羌人的凶悍,刚才明白为何天水被围良久,依然屹立未破——羌人党的羌人,打起仗来,竟似全部不要命似的! 他见到形势,哪用迟疑,策马便往羌人军队方向奔去,至于阿丸、阿韦,上马比他早,控马比他高,早已先他一步,纵马开路去了。 鬼池安又一枪挑到石勒腋下,忽觉一股大力,将之荡开,耳中听得一人道:“大将军的事,不劳烦鬼池豪了。” 一看,来者羽扇纶巾,坐在武侯车上,一脸胸有成竹的神色,正是张宾。 他随着羌人大军一起冲杀过来,见到石勒,连忙展开最快的轻功,上前相救。 张宾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张宾参见大将军。” 鬼池安枪法纵强,久守必失,终究让三、五名氐兵冲破枪网,来到石勒身后,提刀砍了下去。 石勒、张宾手不抬、脚不扬,氐兵却无端端仰天倒下,身上不带半分伤痕。 张宾站起身来,从石勒手上接过石虎,说道:“大将军,请上车。” 他平时虽是既自信、又嚣张,可是面对石勒,却是恭谨小心得犹如名忠心的仆人,主人要他赴汤蹈火,也是毫不犹疑地往汤火里跳。 石勒依言坐上了武侯车,脸色铁青,连一句多谢也没说。 张宾道:“大将军,让张宾为你开路,请行。”身形如风,羽扇展动,当者无不立倒。 石勒拉着把手,武侯车轮动如飞,紧贴在张宾的身后。 三十名氐兵蜂拥上来,分攻张、石二人,使张宾应接不暇,兵刃四方八面劈向石勒。 嗤嗤嗤嗤四声机括,武侯车前后左右各伸出一块铜板,尽数挡住兵刃,嗤嗤嗤嗤,乌光连发,氐兵各中短箭,哼也不哼,全身又紫又黑,伏地而亡。不消说,箭头自是喂了剧毒。 武侯车射倒众人,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刚好逐开一匹急冲过来的无人快马。 武侯车虽然神妙无比,但也有赖驾者的料敌机先,对战局洞若观火,如无石勒这种高强武功,又怎能在刹那间猝下判断,出铜板、放毒箭、兜圈子,动作一气呵成如武林高手? 这时,王绝之与羌人会合,准备往天水城冲回去。 第五章 一战未成万骨枯 从天水迎接石勒和王绝之的人,赫然是迷小剑。这次救援石勒的指挥人,正是他。 除了迷小剑,羌人党谁有这个胆子与威望,捐弃前嫌决定相救死敌石勒? 迷小剑的身旁是一名宝相庄严的和尚,竺佛图澄。迷小剑和石勒深谈之后,由他护送迷小剑回到天水。 既然迷小剑平安归来,鬼池安亦依约放了张宾,并带张宾一起往救石勒——自然,就算鬼池安不放人,张宾亦自有脱逃之方。他在软禁期间,已和姚弋仲的心腹取上联络,四万多名赤亭羌人,只听他一声令下,随时揭竿而起,反出天水城,这一层却非鬼池所能料到了。 迷小剑见到石勒,说道:“你救过我,我救回你一次,刚好扯个平。” 他重伤刚愈,非得榆卑南搀扶,才能站立,这句话说得吃力,断断续续方能说完。 石勒道:“这是小事。就是你对我有一百次救命之思,我要杀你,也是不会皱上半个眉头。” 两人目光相接,如同冰冰相碰,又如剑剑交锋,更互以刀锋砍进对方的骨头里。在场众人皆是凶猛之徒,犹然心中一凛。 竺佛图澄走到石勒身前,说道:“大将军,你虽身中奇毒,性命一时无碍,然而石虎将军腹中一刀,流血甚多,而且刀中喂有剧毒,只幸他内力高强勉强支撑而已,若不及时医治,只怕回天乏术。” 石勒道:“你先救他。” 竺佛图澄从张宾手上接过石虎,快步离开,自有羌人为他开出一间疗伤静室。 石勒道:“迷豪,我可否上到城楼,一看战况?” 迷小剑笑道:“正有此意。” 他牵着王绝之的手,说道:“我们也一起上去吧。” 王绝之他出生人死,虽然不至于真的丢了性命,眼下半死不活的样子,这条命算丢了一半,如今给迷小剑温言相邀,心里竟然觉得万分舒适,便要再为迷小剑多拚一百次命,也似乎非常值得。 石勒举步上城楼,张宾紧跟在他的背后。 奇怪的是,武侯车不需推动,也能跟着他们,滚上梯级,如果给不知张宾的鬼斧神工奇技的人看到,定是以为有鬼——就是此刻,周围的羌人,也有很多以为张宾是使用了甚么五鬼搬运法之类,甚至有人偷偷击打武侯车的周围空气,看看是否有个无形的人在推动车轮。 只见张宾满身浴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想来二者皆有。氐兵的目标是在石勒而非王绝之,攻击全集中在石勒的身上,张宾不欲领上羌人党的情,一心独力保护石勒突围,血战之下,也受了不知多少外伤内伤。但他此刻跟着石勒,鲜血哒哒滴下,哼也不哼半句,更没有费神包扎的意图。 因为石勒就在他的身前,而且受了伤,他必须全神贯注,保护石勒。要杀石勒、先杀张宾,张宾绝不能让石勒冒上一分一毫的险! 他宁愿不顾性命,也得保护石勒! 上到城楼,只见两列羌人分站成行,恭迎众人。 王绝之忍不住道:“你早猜到我们会上城楼一看?” 迷小剑没有答他,只是对石勒道:“你杀羌人无数,恕我的人无法出言欢迎你了。” 石勒走到两行人的中间,赫然见到,正正中中摆放着一具圆形如桶、刻着奇怪花纹的巨鼓,竟是一个羯鼓! 迷小剑安排这具羯鼓,究竟有何用意? 石勒走到城楼前面,眺见三路人马,杀得日月无光。 城楼以外本是大块平原,经过连月战争,砍木伐林以作烧饭、以作取暖、以作战场,平原又大出了数倍之多,此际十数万人在平原盘肠大战,居然也是足以作为战场有余。 三路人马中,黄衣黄帜的,是氐人李雄的部队。灰衣红帜的,却是石勒的部队,分成两拨,一拨是支雄、一拨是夔安。两军给李雄的部队隔在中间,各自为战,而且遭到包围,渐渐被对方收紧口袋,眼见情况岌岌可危。 石勒道:“迷豪,你怎么看?” 迷小剑道:“支雄、夔安都是勇将,兵法不在李雄之下,兵力又不比李雄少,只是为了三个原因,此刻才会落在下风。” 王绝之问道:“哪三个原因?” 迷小剑道:“第一,李雄突然来袭,他们毫无准备,未知应变,心里生了恐惧之心。夫战,勇战,勇气也,大将军的羯兵已被夺气,是以不敌。” 王绝之道:“第二呢?” 迷小剑道:“支雄、夔安猝然受袭,军队给分隔两边,各自为战,相互间未有统一作战的默契,是以给李雄逐个击破、分而歼之。” 王绝之道:“还有一个原因?” 迷小剑瞟了石勒一眼,说道:“第三个原因嘛,就是大将军给杨难敌的大军围攻后,突然失踪,大家却以为将军凶多吉少。将军一去,大树飘零,支雄,夔安哪里还有战意?” 石勒道:“然则迷豪认为,我军有何解救之方?” 迷小剑淡淡道:“大将军已胸有成竹,何用我多言?” 石勒道:“你既已预备羯鼓,想必知道我的心意,动手吧。” 他不再理会迷小剑,迳自和张宾走到城楼最外围,眺望战局。 迷小剑低喝道:“挂旗!” 城楼的羌人早预备了上千面红旗,一听命令,立刻挂出城楼,一时之间,万帜飘扬,旗上全部绣着大的“石”字! 张宾道:“迷豪,天水城的羌人早就衣不蔽体,仓猝之间,你居然还能张罗千面红旗出来,在下真是佩服之至。” 迷小剑道:“孟孙先生,大家是明眼人,你知我的心意,我也知你心意,倒也不必假惺惺的兜圈子说话了。” 这些红旗,原来是羌人党早就造好,用来对付石勒的部队的。试想想,如果大队羌兵穿着羯兵的装束、打着羯兵的旗帜,杀入羯兵之中,将会造成多大的混乱,多大的伤害?羌兵和羌兵之间,当然另有微小的识别记号,以辨敌友,那是羯兵决计不会知悉的。 可是由于羌人被围日久,一个个骨瘦如柴,一眼便能看穿,这逾千面旗帜造了出来,也是无用武之地。只得暂时收藏起来,图后再用。 石勒和张宾得悉此事,自然是叛变的姚弋仲所告诉他们的。 迷小剑道:“儿郎们,大家跟着我说:石勒大将军在此!” 他的声音低若柔丝,可是众羌人的目光全在他的身上,均听到了他的言语,齐声喊道:“石勒大将军在此!” 逾千人一起喊出来,这巨声端的是惊天动地,在战人马无不抬头上望。 石勒站在城头,凛然如同泰山,羯人见到主帅尚在,精神大振,刀戟加紧挥动,对敌的力气也大了几分。 迷小剑又道:“儿郎们,听大将军的鼓声,作为号令。” 羌人又喊道:“儿郎们,听大将军的鼓声,作为号令。” 李雄见到石勒站在城头,连忙下令群兵放箭,弩箭虽劲,到得城头,力气已弱,张宾伸指轻弹,箭矢尽数断成两截。 迷小剑双掌虚按,示意羌人不用再喊下去,对石勒道:“大将军,该是你下令的时候了。” 石勒走下城头,走到羯鼓之前,略一示意。 张宾立明其意,劲贯双掌,扑通扑通拍在鼓面,忽短忽长,忽长忽短,他的内力既厚,这口鼓又是十浸十晒的牛皮精制而成,鼓声远远传出,十里可闻。 羯兵随着鼓声,各循其位。进进退退,变出阵法来。 石勒道:“迷豪,你以为我摆了一个甚么阵?” 迷小剑答道:“圆中藏方,方外有圆。” 这番对答似有玄机,王绝之不明其解,伸头往城外望去,只见支雄、夔安两支部队正逐步合围,自成两个圆圈,士兵的面朝外,抵抗着氏人的进攻。 迷小剑向王绝之解释道:“圆阵者,守阵也。兵士围成圆圈,只须集中于应付面对的一方攻击,而不管左、右、后方有敌人,防守能力大大增强。在圆圈之内,已方的同伴亦可乘机歇息、举炊、或者重新部署阵势。” 王绝之再看几眼,又问道:“圆阵之内的士兵,整整齐齐,列成方形队伍,这又是何道理?” 迷小剑道:“方阵是最基本的攻阵。它可以硬拚而攻,可以迅速变成翼阵、内阵,此刻大将军的阵势圆里藏方,正是隐含了歇息后猝然进攻的后着。” 王绝之听见迷小剑侃侃而谈,似乎尽知石勒的心意,心下骇然:这两人均是当世之雄,心意相通若此,如今联合起来,天下间还有谁人能是他们的抗敌? 他虽对江左朝廷无甚好感,然而也不想汉人就此沦入胡人之手。然而石勒、迷小剑两位羯人、羌人顶儿尖儿的豪杰联合起来,江左还有能人足以抵抗他们么? 论才智,王导高得过迷小剑吗?论武功,王敦更绝非石勒之敌。 却听得石勒叹道:“迷小剑啊迷小剑,你是如此人物,我石勒今番不杀你而与你合作,真的不知今后是福是祸。” 迷小剑道:“你现在杀我,也还不迟。” 石勒道:“迟了,迟了,此刻我军阵势已失,只能陷于捱打,若然不得一支羌兵相助,从外破阵,就算是白起在此,韩信重生,也万万无法杀出氐兵的包围。” 迷小剑淡淡道:“大将军兵法如神,尤胜白起、韩信,联合羌人出兵的安排,早就成竹在胸,何用我插手?” 不知怎的,王绝之总觉得迷小剑这句话,带点酸酸的,更含有讥讽之意。 石勒一笑道:“果然什么也瞒不过迷豪。” 迷小剑道:“能瞒过我的事,本就不多。姚弋仲已骗过我一次,我保证,绝不再有第二次了。” 王绝之听着两人打机锋,猜不透其中奥妙,却听得石勒道:“如此烦请迷豪开城。” 迷小剑道:“打开城门。” 此言一出,“迷豪下令,打开城门!”“打开城门!”之声不绝于耳,一层一层传了下去,天水东、南、西三道城门缓缓打开。 三队羌兵分从三门奔出,一队往援支雄、一队往援夔安,另一队中央直冲,赫然攻向李雄的主力精兵! 王绝之看见羌兵的旗帜写着“赤亭”二字,心里恍然:他们都是姚弋仲的部队。 随着羌兵出城的,是源源不绝的妇孺百姓,出城之后,或坐或躺,竟在城外休息。第四支羌兵分驻周围,保护着这班百姓。 不消说,这一班皆是赤亭羌的种人。姚弋仲决定背叛迷小剑出走,不单带走军队,连百姓也得一并带走——否则有男无女、有壮无少,这一支赤亭羌人又如何能够繁衍下去,成立一个羌人之国? 迷小剑漫不经意扫视出走的羌人一眼,心道:“天水城的赤亭羌本有四万三千八百多人,如今走掉的,约莫是二万九千人左右,看来不值姚弋仲所为,愿意继续留在羌人党的还有不少。嗯,当今要务,须得好好的安抚这班赤亭羌人,并得尽快将他们分发至其余种之中,鼓励婚配,免得以后姚弋仲再来人撺掇,把这班忠心于党的羌人也挑走了。” 他的心中不断思索,如今的羌人党民穷困乏,究竟用何妙法,来安慰留下来的赤亭羌,外表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对张宾道:“孟孙先生,你留在天水城不足一天,而且还在重重看守之下,居然已将赤亭羌人收编得服服贴贴,神机妙算,果然不凡。” 张宾擂鼓不停,说道:“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只不过看守我的人中,凑巧有一个是赤亭羌人,而我刚好又有机会把一封姚弋仲的亲笔信函交给他罢了。”说到这句,手上突然加紧,鼓声急急如滚珠,变得慷慨激昂,有若金戈铁马、上阵杀遍百万兵的气势! 羯兵听见鼓声,圆阵缺口,阵内兵士冲杀出来,声势如虹,杀声震天。 氐兵给羯、羌二路兵马联手冲杀,阵脚大乱,士卒各自为战,溃不成阵。 石勒目光炯炯,注视城下战况,说道:“右侯,闲着无事,不如说个故事来听听。” 张宾道:“是。”停止擂鼓,走到石勒的身前,微微哈腰曲腿,矮着身子,以示尊敬。 石勒笑对迷小剑和王绝之道:“石勒山野草人,手不能书,目不识字,唯喜欢听人说故事。一有余暇,就叫右侯说一段书来解闷,诸位莫怪。” 迷小剑早知石勒有此一好,王绝之却道:“听说故事,我也是喜欢的,怎有见怪之理?” 张宾道:“如此孟孙献丑了。” 他清一清喉咙,说道:“我今日说的是一段《汉书》的故事。” 王绝之自幼饱读诗书,迷小剑对于诗赋赋虽不甚解,但是《史记》、《汉书》等等史事却是熟极如流,均有兴趣听一听张宾说的是哪一段故事。 张宾道:“话说高祖三年的十二月,项羽派了大军,拔下荥阳,进而围攻高祖,霸占了通往城中的甬道,绝了粮食之路。高祖面临断粮,便与大臣郦食其商量阻挠项羽的计策。” 石勒道:“郦食其,可是那位对高祖长揖不拜的儒生?” 张宾道:“正是此君。大将军强记聪敏,孟孙只对将军提过郦食其这名字一次,即过耳不忘,真是令人佩服不已。” 郦食其,陈留高阳的狂生,好读书,但家贫落魄——秦代重法轻儒,狂生不得志,是司空见惯的事。 后来,高祖兵至陈留的郊外,欲见邑中豪杰,遂派麾下的骑士入城招募。 郦食其当时已六十余岁,对来招募的骑士说道:“素闻沛公仁厚待人,而且雄才大略,这种豪杰才是我所愿意追随的主人,让我第一个去见他。” “沛”是高祖早年的发迹之地,所以时人皆称他作沛公。 骑士也是陈留人,熟知郦食其的为人,劝说道:“沛公为人最讨厌儒生。客人戴上儒冠,穿上儒服去见他,往往给他脱下儒冠,在冠上小便。跟人谈话时,往往大骂儒生迂腐,万万不可以听其言论。” 郦食其胸有成竹,说道:“我有办法说服他。” 骑士半信半疑,还是疑者居多,然而拗不过郦食其,只好细细嘱咐刘邦有何最讨厌的忌讳,带郦食其去见主人。 郦食其谒见高祖时,只见对方坐在床上,两足垂,两位美女为他洗脚。 于是郦食其弯腰长揖,却不行正式的跪拜之礼,说道:“足下想帮助秦国、攻灭诸侯呢,还是想帮助诸侯,攻破秦国?” 高祖大怒,骂道:“无知竖儒!天下百姓对秦国恨之刺骨,不知多久了,所以诸侯才联合攻秦,你竟然在说相助秦来破灭诸侯,这究竟是什么鬼话!” 郦食其从容答道:“如果足下有心聚集天下的义兵,诛残暴无道的秦国,似乎不适宜对长者如此倨傲无礼。” 高祖听见此言,当下停止洗脚,穿起衣服,请郦食其上坐,并听其所言,封之为君,一时传为佳话。 石勒笑道:“右侯,当年你归附于我,已对我说过这故事,我亦心领神会,对你尊重有加,绝不似汉高祖,以无礼对谋士,你大可不必再说一遍了。” 众人听见,皆笑了起来。 张宾却是面不改色,继续道:“城下告急,郦食其于是向高祖进策,说道:‘当年商场伐桀,将桀王的后代封在杞国,周武王伐纣,将纣王的后代封在宋国。如今秦国失德弃义,六国后人也没有立锥之地。如果陛下复立六国后人,封侯封王,今后君臣百姓,必定拥戴陛下的德行,愿为陛下的臣民。从此陛下称王称霸,项羽还有不俯首称臣的道理吗?’高祖听到此计,开心得合不拢嘴,速叫手下雕造封王的佩印,火速送到六国。” 石勒听到这里,大惊道:“绝无可能!高祖用了此条劣计,必当失掉天下,何以竟能打败项羽,一统全国?” 迷小剑、王绝之相顾骇然:这人恁地精明,怪不得能够闯下偌大的霸业! 张宾含笑道:“大将军以为此策有何不妥?” 石勒道:“商汤伐桀、武王伐纣,都是一举破敌,事后分封诸侯,以为贿赂,因此可以平定江山,可是楚汉相争之时,楚大汉小,高祖纵然分封诸侯,也万万无法灭得了项羽,这分封岂非是脱裤放屁,反而更添烦恼?” 他是粗人出身,言语本来粗俗不堪,只是近年受到张宾耳儒目染,也学得了一口文诌诌的话儿,是以说话一时文雅,一时粗俗,听起来有点可笑。 自然,石勒说出来的话,世间尽管有千千万万人觉得可怕,但是绝没有人、也没有人敢觉得可笑的! 张宾道:“此举固然是除裤放屁,但又有何烦恼可言?” 王绝之插口道:“除裤放屁,给人看见了不雅之物,自然是烦恼得很了。” 此言一出,连张宾也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石勒道:“项羽是天下的霸主,高祖分封诸侯,却变成了共主,气势上先自矮了一截。再者,高祖的部下谋臣,大部是六国的后人,分封诸侯之后,六国的后人岂非得名归其国,追随故国的主人,部下猢狲四散,那么高祖还可以找谁来夺取天下?” 张宾道:“大将军高见!高祖遣人雕印之后,张良从外归来,求见高祖。高祖一边吃饭,一边跟张良闲谈,说起郦食其之计。张良大为吃惊,说道:‘谁人为陛下这定出了这一条亡国的馊主意?’于是张良向高祖借了牙筷,作为筹箸,道出了八条郦策不可行的理由。” 他顿了一顿,说道:“张良所说的八条理由,与大将军所言,大同小异,唯独多了一项。” 石勒问道:“那一项?” 张宾道:“周武王克商之后,把藏在矩鹿的粟粮,藏在鹿室的财货,尽数赐给了百姓。张良问高祖:‘陛下要仿效武王,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石勒道:“高祖说不能?” 张宾道:“不错。高祖好货贪色,当然不能做到。” 石勒搔头道:“看来还是子房先生胜我一筹,我倒想不到这一点。” 张宾微笑道:“大将军此言,孟孙不以为然。高祖贪财,大将军却既不好财货,也不好酒色,是以想不及此而已。依我看来大将军比之高祖更胜一筹!” 石勒并不否认自己胜过了汉高祖,只道:“赖有张良此计,否则高祖焉能夺得天下?” 王绝之心道:“此人目不识丁,判断情势居然精明至斯,胡人有此能人,汉人只怕永无安日。我纵是舍了性命,也不能让他再活下去!” 回心一想,隐隐觉得,如果石勒不是自己的杀父大仇人,恐怕自己也不由不折服在其超卓见识和超凡武功之下,就是效法张宾,投入其帐下,也未可知。如此说来,石勒杀了父亲王衍,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了。 却听得迷小剑笑道:“孟孙先生,究竟你这故事,是警戒大将军呢,还是警戒在下?” 王绝之忽然省悟:郦食其劝高祖册立六国,计策岂非与石勒与迷小剑联合如出一辙?张宾说这个故事,是否另有所指? 张宾轻摇羽扇,笑道:“孟孙只是说一个故事而已,迷豪何必多心?” 石勒与张宾相知多年,却是早已心领神会,不再说话。 这时日色渐黄,已是黄昏时分,战果亦见明了。 李雄的部队给杀得七零八落,斩首无数。幸他所带四将如杨难敌、难方兄弟,以及张宾、李骧均是将兵有方的战将,军队虽败不溃,集结余部,保护着李雄,且战且退,羯、羌二族竟然攻之不下。 石勒叹道:“可惜,可惜!若非我中了琅干木之毒,这番亲自督战,岂容李雄逃走!” 张宾道:“李雄局处巴蜀,鼠辈而已。来日取他脑袋,随时可以,何必急在一时?” 石勒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真正的大英雄,是我与迷小剑,迷豪与我结盟,天下无敌,李雄、段匹单、慕容嵬、司马睿何足道哉!” 他说这番话时,颇有“今天下英豪,唯使君与操耳”的气慨,王绝之却想:昔年,武帝将刘备纳入旗下,煮酒论英雄,结果刘备却叛曹脱走,终于在赤壁一战,大破曹军,使武帝的统一大业功败垂成。如今石勒此言,是否向迷小剑有所暗示,叫其不必轻举妄动? 迷小剑却是神色自若,微笑不言,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意。 第六章 烧何女的请求 李雄既退,石勒、张宾、竺佛图澄、石虎遂离开天水城,回到营中。 石勒临走之时,与王绝之另定了三月之后,在襄国恭候其到来一战——目下两人又中毒,又受伤,短时间内决战,已是绝无可能,石勒日理万机,无暇逗留天水,等候两人伤愈,是以和王绝之另立了三月之约。 真正的原因,却是他武功未复,急欲回到老巢养伤,不欲留在天水这等险地,自然不必言明,王绝之也可心领神会。 迷小剑道:“王公子,我对你慕名已久,只是上次自身难保,不敢留住阁下于天水。如今天水之围既解,你若有空,那就不如留下几天,让我有机会向你讨教请益了。” 王绝之忙道:“不敢,不敢。迷豪见识恢宏,当说是王绝之向你讨教请益才是。” 迷小剑笑道:“大家莫互相称赞对方了,教得别人听见,也觉得肉麻。” 当晚两人促膝夜谈,一个是当世英雄,一个是慷慨豪侠,两人俱是兼善天下,以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为已任,虽则一个是胡人,一个是汉人,却是谈得异常投契,互相心折——自然,王绝之对于迷小剑的折服,又比对方高上三分。 说及石勒与迷小剑结盟之事,王绝之不欲窥知其秘密,有心避谈,迷小剑却不讳言,说道:“石勒确是一代人杰。他留下我与姚弋仲相互牵制,在西陲牵制李雄,他便可以专心东向,一方面对付鲜卑四强,一方面观觎汉王之位了。” 他又道:“如果他们先前一战,打垮了李雄,反而不美,到时姚弋仲和我再无后顾之忧,便随时出兵攻打他了,嘿嘿,好一个石勒,好一个张宾!” 王绝之道:“你的意思是说,刚才一战,石勒是有意不胜的?” 迷小剑道:“支雄、夔安加上姚弋仲的部队,已稍稍多于李雄。以石勒、张宾之才,平手相斗,如非有心放水,李雄焉能是他们的手脚?这一战氐兵就算不全军覆没,李雄要想逃脱,也是大大不易了。” 王绝之道:“我不明白。你们羌人党已在石勒的掌握之中,如果石勒这番先灭你们,再杀李雄,从此西方之地尽归于他,岂非更无后顾之忧?” 迷小剑道:“第一,石勒就算灭了羌人党,西方羌人何止百万,他怎么也杀不完,反而更添麻烦。第二,李雄纵使死掉,巴蜀仍有强大兵力,他的侄儿李班身为太子,必定继位。李班谦虚持纳,敬受儒贤,犹胜李雄,留下李雄一命,更为有利。” 王绝之道:“原来如此。” 他此时方知,石勒和张宾的心计智谋,比他想像更厉害十倍! 迷小剑又道:“当今中原大局,尽由北方操纵,刘聪既然病重,石勒、刘曜均是虎视眈眈,而刘聪的儿子刘粲也得急谋自保,自保良策,正是设法消灭这两名跋扈将军。今后三年,将是大局再一次大变乱时刻,也是我羌人党能否兴盛的契机所在。” 他说到这里时,逸兴端飞,眸子粲发出炽热的光芒,王绝之也感受到其豪情壮心! 王绝之道:“晋室能否收复北方,看来也端赖这一次的契机了。” 迷小剑摇头道:“江左无法收服北方的。” 王绝之不悦道:“迷豪何出此言?为何北方大乱,石勒能兴、羌人党能兴、而司马氏却不能?” 他虽对司马氏并无好感,但迷小剑意指羌人、羯人可以兴起,而汉人偏偏不能,怎能令他心服? 迷小剑道:“晋王司马睿一奴才耳!他在琅琊之时,坐拥三军,一无建树,眼睁睁看着石勒、刘曜驰聘中原,席卷整个北方,完全一筹莫展。此等庸人,何有收复中原的本事?” 石勒沉静而霸气,迷小剑却是谦谦如常人,如朋友,然而两人说起话来,俱存有目空天下的傲气,难道绝代人物,非得自负不可么? 王绝之不得不承认道:“司马睿固然是一名傀儡皇帝。可是江左朝政,尽由我的七叔和十一叔把持,我虽与他们不和,然而他们的才气在江主却是人皆称道的。” 他口中的七叔和十一叔,正是镇东大将军王敦、中书监王导。两人一掌江左政事,一掌六州军事,文武百事全由这两位族兄弟所把持,是以江左流传,“王与马,共天下”之说:王,就是琅琊王家,马,就是司马氏;而且是王先而马后,绝不含糊! 迷小剑道:“王导虽称‘江左管夷吾’,实则他和管仲相差远矣!王导之才,在于劝导司马睿奉行清静宽惠之策,无为而治,小事胡涂,以安抚民心,不过是小眉小眼的村夫所为而已。要说收回洛阳,统一北方,这种大气魄,大阵仗,他远远未能做到。” 王绝之道:“七叔呢?他残忍刚狠,我一向不喜欢他,但是平心而论,他武功高强,行事精明,也是一位枭雄人物。” 迷小剑道:“王敦的武功固是极高,然而他宠信小人,王含、沈充、刁凤,都是不三不四的龌龊人物,而真正的猛将祖逖、陶侃,却又不肯重用,真要打起仗来,他的六州之军多半济不了事。尤有甚者,此人桀骜不驯,存不臣之心,司马睿,甚至王导,也忌他三分,君臣推疑,江左朝廷焉能成就什么气候?” 他分析得合情合理,丝丝入扣,没有反驳的余地。 帐内沉默了一阵子,静得王绝之听到自己的心跳。他走过大江南北,从来没有试过比天水更静的夜晚,怎地竟连虫鸣螂叫的声音也听不到一丝一毫?想来,甚么蛇虫鼠鸟都给饿疯的饥民吃得一双不剩了。 迷小剑忽然道:“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王绝之愣了愣,他想不到迷小剑居然有求于他,点头道:“我答应你。” 迷小剑诧道:“你不听听是甚么事,便先答应了我?” 王绝之笑道:“总不成你会要我赴汤蹈火吧?就算你叫我赴汤蹈火,我也必定去赴去蹈——迷小剑也求我做事,实在太光荣了,岂可推却这分光荣?” 迷小剑道:“也不用这样说。我迷小剑并非从来不求人的自了汉。” 王绝之颔首道:“你身为羌人党酋豪,如死要面子,从不求人,羌人党早已垮了。” 迷小剑道:“正是如此,只是今次我求你的事,却委实有点为难……” 王绝之道:“迷豪但说无妨。” 迷小剑沉默半晌,搓着手指,慢慢地道:“我求你带绝无艳走,走得越远越好!” 王绝之愕然,想不到迷小剑求他的是这件事,问道:“莫非是绝无艳行刺先零晓衣,所以你不想再见到她?” 迷小剑摇头道:“行刺晓衣的并不是绝无艳。” 王绝之吃惊道:“另有其人。” 迷小剑道:“不错,另有其人。” 王绝之急问:“此人是谁?” 迷小剑道:“我知道此人是谁,但不能告诉你。” 王维之道:“为什么?”语气颇为焦急。 得悉绝无艳乃是清白无辜,而且是由迷小剑亲口说出,所言自是非虚,本来大可以为她洗清冤屈,谁知迷小剑却一口拒绝透露,怎不令王绝之大为焦急! 迷小剑坦然道:“此事大大为难,关系重大,否则我早告诉你了。” 王绝之进逼道:“你不肯告诉我,我又焉能答应你带绝无艳远走高飞!” 迷小剑道:“我求你也不答应?” 王绝之怔住,慨然道:“你求我,我自然不得不答应。可是假若我求你说出来呢?” 迷小剑道:“你求我,我也不答应!” 王绝之道:“然而此事关系绝姑娘的声誉,你明知她是无辜,难道眼巴巴的见她一生一世背着行凶者的罪名?” 迷小剑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但仍毅然道:“不成!”语气绝无转回余地。 王绝之还待追问,转念一想,改口道:“绝无艳现在哪里?” 迷小到道:“我回来后,鬼池安依照诺言放了她。但城门已闭,她应仍在天水城中。” 王绝之道:“天水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却到哪里找她?” 迷小剑道:“以琅琊狂人王绝之的能耐,可不会连找一个人的本事也没有吧?” 王绝之冷冷道:“我是琅琊狂人,可不是琅琊找人,杀人的本事我大得很,找人的能耐可不大在行了。所谓猛虎不及地头虫,你是地头虫,找起人来,总比我这头猛虎有把握的多吧?” 他得知迷小剑知道绝无艳是无辜而不肯为她出头,心里有气。他是肚里装不了话的直脾气,一有不满,不免便对迷小剑冷冷嘲讽起来。 迷小剑脸上露出了更痛苦的神色,长揖道:“我求你。” 王绝之看见迷小剑的痛苦神色,心头一软:迷小剑明显是有难言之隐,那必定是真真正正的难言之隐。难道我王绝之枉称朋友,连推心置腹也做不到,竟不信他?想到这里,慨然道:“一言为定,我便为你找到绝无艳,带走绝无艳,决不食言!” 迷小剑终于露出了笑容,但笑容依然十分勉强,说道:“绝无艳虽然不知身在何方,但还有蛛丝马迹可寻……” 忽听得绝无艳的声音道:“不用寻什么蛛丝马迹了,我就在这里。” 绝无艳揭开毡帐门,走了进来,说道:“王绝之,你不用追问他了,就算你用钳子把他的嘴巴撬开来,他也绝不会告诉你是谁刺杀先零晓衣,是谁诬陷于我的,对不对?”最后一句“对不对”,却是朝着迷小剑说的。 王绝之道:“无艳,原来你也知道是谁嫁祸于你,快说出来!” 绝无艳盯着迷小剑说:“我在你的心中,真的一点儿地位也没有?” 迷小剑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绝无艳。 绝无艳的手在发颤,全身都在发颤。 迷小剑黯然道:“无艳,我对不起你。” 两人的对答举止,如同打着哑谜,王绝之听得一头雾水,却又插不上话来。 绝无艳道:“迷小剑,你要我走,我就走!” 她说走就走,王绝之正欲追出去,忽然瞥见迷小剑“呕”的一声,鲜血喷得一衣皆是,面色惨白,捂着胸口。 王绝之扶着迷小剑,“你怎么了。” 迷小剑苦笑道:“刚才激动,气血逆转,翻了一翻,不碍事的。” 王绝之虽然不懂医术,但他精通内功,对于人体的气血运行走位,却是不逊于大夫。他为迷小剑略一把脉,放下心来,说道:“虽然无甚大碍,还是找大夫比较稳妥。我去找鬼池安。” 迷小剑道:“你先带绝无绝出城!” 王绝之道:“城门未开,绝无艳她逃不了的。我先找鬼池安。” 迷小剑急道:“不,你先找绝无艳,迟了恐怕来不及了!” 王绝之见他神色紧张,奇道:“什么?” 迷小剑道:“我与她从小长大,熟知她的性格,见到她刚才的模样,就知她要……” 王绝之忽然叱道:“是谁?” 一人从毡帐外进来,说道:“先零族烧何女拜见迷豪。” 来人正是烧何女,捧着一个大盒子,那是她丈夫的首级。 烧何女的身后有一把剑,剑不是剑,是一个人。那是一个人像剑、剑像人、人剑合一的人,易容。 易容手腕厚厚缠住白布,想来他被姚弋仲捏得伤势如此之重,一时难以痊愈。但他身上发出的剑气,凌厉刺骨,却半点不逊先前。 “要杀迷小剑,先杀易容。” 烧何女要见迷小剑,不知有何目的,易容自然亦步亦趋跟随。至于绝无艳,谁都知道她跟迷小剑的关系,绝不会对迷小剑有任何不利,易容跟着她,反而更不方便,所以刚才只有放她进来了。 迷小剑目光炯炯,盯着烧何女,“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送先零走的首级给我?” 他虽然一直身在天水,可是对外边的事仍然了若指掌。 烧何女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相求迷豪。”说完之后,盈盈跪倒,四肢匍匐伏地。 迷小剑摇头道:“你起来吧,我决不会应承你此事的。” 他连烧何女要求他干的事也知道了,看来甚么也瞒不过他。 烧何女道:“先夫以命相殉,难道迷小剑还耿耿记于当年之事?” 迷小剑道:“我从来没有恨过他半分。”顿了一顿,又道:“她也从来没有恨过他半分。” 烧何女哀声道:“你说不恨我夫郎,心里还是很他的,否则你焉会不肯相助我们?” 迷小剑道:“吐谷浑武功绝顶,势力庞大,羌人党跟他一战,伤亡必定惨重,我绝不能为了徇一已之私,相助你们,连累了羌人党!” 王绝之听到此句,猜到五、六成,原来是鲜卑族传奇也似的人物、慕容嵬的哥哥吐谷浑,正要覆灭先零种。江湖谁不知道,吐谷浑比慕容嵬还要厉害十倍,怪不得烧何女要来相求迷小剑了。 吐谷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厉害人物?王绝之对此人实在大有兴趣,心想:有机会,定当跟他会上一会,打上一架,一过瘾头。 烧何女道:“你就算是相助晓衣的部族,也不成?莫非你忍心叫晓衣的叔叔、伯伯、弟弟、妹妹,尽告亡族灭种,惨号于吐谷浑的铁蹄之下?” 迷小剑道:“对羌人党没利的事,就算是我的父亲要死,我也不救!”语气斩钉截铁,绝无相求的余地。 王绝之看着迷小剑,忽然觉得眼前这名刚刚跟他畅论天下的人,忽然变得十分陌生。 “他为了不伤害无辜的汉人百姓,坚决不肯决黄河之堤,今得先人党差点全军覆没。然而他却不肯发动一兵一卒,拯救先零族,任由先零族上万羌人被吐谷浑屠戮,他究竟是怎样想法?” 事实上,没人猜中迷小剑的想法。 这个人就像海一样,深不可测,无可捉摸。 烧何女还是匍匐在地,半分也没有起来的意思。 迷小剑叱道:“我意已决,你还不起来?” 烧何女道:“烧何女在夫郎面前发过誓,迷豪一日不答应,我便一日长跪不起。” 迷小剑道:“你一意长跪不起,我亦没有你的法子。” 他果然不理烧何女,牵着王绝之的手道:“我们走吧。” 两人走出毡帐,只剩下烧何女一人在内,五体匍匐不起。 西羌午热夜寒,早晚冷热相差极大,烧何女虽在帐内,而非在室外,一身单薄衣裳,仍然冷得微微颤抖,皮肤起了颗颗的鸡皮疙瘩,但她匍匐伏地的身子依然没有移动上分毫。装着先零走人头的盒子,就在她的头颅前面,紧紧相依。 第七章 心 安 迷小剑,王绝之默默的在长街上走着,易容在他们的身后,远远跟随。 他们并非不心急,只是一个不懂武功,一个失去了内功,无法施展轻功,要跑也跑不了多快多远,不如慢慢走路。 迷小剑看似平静,内心却思潮起伏,百般滋味,尽上心头。他想起四年前发生的故事。 当年西羌先零种大豪先零天,生有一子一女,长子先零走,次女先零晓衣。先零天老年时,娶了一名年轻貌美的烧何种女子,作为续弦,便是烧何女。 先零天死后,依照羌人的习欲,由儿子先零走承继母亲,娶了烧何女作为正室。这种父死子承其妻的习俗,是许多族胡人共同之俗,例如匈奴、鲜卑,均是如此,据说是防止母后乱政之妙法。昔年的王昭君,即先后嫁给了匈奴单于父子。 这时,一直浪迹在外的先零晓衣与迷小剑相交日深,决意成亲,遂一起回到先零种所部,要求兄长答应这门亲事。 谁知先零走非但不允,还怒发如狂,派出手下狙击迷小剑,如非迷小剑机警,及时避开,早已死于此役之中。 迷小剑既不容于先零走,只得黯然离开。先零晓衣却留在部中,追问哥哥为何对迷小剑大发雷霆,甚至意欲置其于死地而甘心。 于是先零走从父亲尸骨未寒骂起,一直骂到先零种和迷唐种的多番冲突,羌人党如何逼得先零种透不过气来,最后兽性大发,竟然将先零晓衣强暴了。 原来先零走一直对妹妹心有爱慕之心,而按照西羌人的风俗,他本可正娶妹妹为妻,只是刚刚“接收”了母亲,一时不便提婚而已。而西羌习俗,兄妹婚配本属不禁,甚至是常有之事,谁知先零晓衣居然爱上了迷小剑,怎不令他怒发如狂、失却了本性? 先零晓衣受了污辱,又羞又怒,远走中原,流浪到不知什么地方。迷小剑好不容易打探到她的消息,又哄又硬的把她拉回迷唐部,也不介意她曾被先零走强暴,几经波折,两人终于成了亲。 先零走既对迷小剑夫妇不住,他要求迷小剑帮忙对付吐谷浑,只有先割头谢罪,谁知迷小剑心硬如铁,见到了谢罪头颅,居然还是不肯答应。 迷小剑抚心自问:“究竟我是真的为了羌人党,还是仍然对他心怀怨恨?他要杀我,也还罢了,但他侮辱了晓衣,我又焉能原谅于他?可是,他毕竟以性命偿还了罪孽啊!先零晓衣也是口说不恨哥哥,可是,她真能不恨这个差点害了她一生的至亲亲人吗?” 迷小剑又想:“我是否真的忍心让先零种一万一千羌人给吐谷浑屠杀殆尽?大家同属羌人,我于心何忍?再说,晓衣虽然和种人不和,然而血浓于水。她也绝不愿意见到先零种亡于一旦!然而,虽然没有人见过吐谷浑的武功,可是慕容嵬已如此厉害,吐谷浑那还得了?先零走武功不弱,先零种纵然不是羌人朋友,人数也虽不少,控弦战士两千名以上,连先零走也以头相殉来求迷小剑出手,可知敌人之厉害。羌人党经天水一役,已经元气大伤,焉能为了一已的私利,贸然惹下吐谷浑这个强敌?” 他想着想着,忽听得王绝之道:“迷豪,我们要到哪里去?” 迷小剑幡然省道:“到我家,前面就是了。” 王绝之问道:“绝无艳到了你家?” 迷小剑道:“铁定无疑。” 王绝之不再答话。他本已对先零晓衣被刺的来龙去脉猜着了三、四分,如今经迷小剑一答,已有了、八分的把握。 迷小剑的家却是先零晓衣的毡帐,即是她被刺的所在。 两人半走带跑,不多久来到帐外。 迷小剑忧色道:“不对,怎地里面无声?” 王绝之比迷小剑的惊骇只有更甚,“莫非,莫非绝无艳一怒之下,把先零晓衣……”忽尔口干舌燥,不敢再想下去。 两人更不迟疑,冲进帐,只见—— 先零晓衣躺在床上,绝无艳坐在她的旁边,正用汤匙把糜粥送进先零晓衣的口中,两人笑容晏晏,宛如一对总角相交的好姊妹——她们根本就是一对总角相交的好姊妹! 糜粥香气四溢,显然是以鸡肉煮成,嗅起来令人垂涎欲滴。 先零晓衣道:“迷郎,我俩姊妹正谈起你,一说曹操,曹操便到,真是巧得很了。” 她的语音虽然虚弱,却充满了愉悦。当然了,一个女子见到夫郎无恙归来,多年阔别的好友又在身旁跟自己畅谈聊天,就算受了点伤,胸口还在疼,还是大大值得开心的事。 王绝之和迷小剑怔住了。要是两女正在大打出手,甚至死了一个,他们的吃惊也及眼下的一成半成。 她们为甚么不打起来,反而言笑晏晏地谈起来? 或许应该这样子问:她们本来就是一对好姊妹,为甚么“应该”打起来? 迷小剑一向深沉,此刻也笑得有点勉强,说道:“无艳是来陪你的?” 先零晓衣笑得更愉快了:“当然是了,她不是来陪我,难道是来杀我的?” 绝无艳轻轻把一匙鸡粥吹凉,柔声道:“小心烫着了。”把鸡粥喂进先零晓衣的嘴里。 冷如一块千年寒冰的她,此刻竟然温柔得像完全溶化了的水,细心得像一个服侍在病榻中的妹妹的好姊姊。 先零晓衣道:“这位公子风流逼人,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琅琊狂人王公子了?” 上次王绝之见她时,她已中刀昏倒,是以王绝之虽然见过她,她却未曾见过王绝之。 王绝之行了个礼,说道:“琅琊王绝之见过夫人。” 先零晓衣道:“难得有兴,公子跟无艳又系熟识,何不坐下来,咱们四人畅谈一番?” 王绝之望向迷小剑,迷小剑大笑道:“我和王公子有大把国事江湖事须得商量,怎有空听你们娘娘腔的闺房绣花之事?我们走了。” 夜寒如冷,迷小剑和王绝之席地而坐,喝着冷冻的白水。两人均是从来酒不沾唇之辈,以水代酒,入胃寒彻刺骨,竟也有几分醉酡酡之感。 迷小剑道:“以你的聪明,该已猜到,行刺晓衣的人,便是她自己。” 王绝之颔首道:“迷夫人她与绝无艳乃是情敌,单独相对时,也绝不会没有提防之心。普天之下,能够以痴情刀一下子刺进她的心窝的,只有她自己一人。” 迷小剑道:“无艳与晓衣自小一起长大,不会不知晓衣心窝生在右胸,要刺死她,绝不会刺错了部位。” 王绝之心道:“你虽然熟知两女的性格,然而事发时你不在,回到天水也不到一天居然已把事情掌握得了如指掌,也算是料事如神了。” 他虽对此事的来龙去脉猜到了八九不离十,但若非听到先前迷小剑的言语启发,任凭他再聪明一百倍,也是万万猜不出来的。 迷小剑悠悠看着天空,星辰闪烁,澄明得几同白昼。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幽幽道:“晓衣自伤身体,只为了诬陷无艳,唉,晓衣呀晓衣,你又何苦呢?” 王绝之道:“她此举也不过是为了置绝无艳于死地罢了。”想及先零晓衣的心肠如此歹毒,怵然打了一个寒噤。 迷小剑道:“晓衣不是想害死绝无艳。” 王绝之微微摇头,心下不以为然:“你就算偏帮妻子说话,也不应该如此颠倒黑白罢?先零晓衣差点害死了无艳,你竟说她无心?” 迷小剑道:“晓衣既然明知那一刀刺不中心窝,杀不了自己,绝无绝亦没有犯上‘试杀酋豪夫人’之罪。以绝无艳在羌人间的地位,鬼池安一伙人是不会杀她治罪的。” 王绝之道:“弑而不死,罪名恐怕也不轻罢?” 迷小剑叹道:“鬼池安是老狐狸,我想到的事,他焉会想不到?晓衣的计划,他老早便猜了个十成十,又怎会把无辜的绝无艳拿去处死?” 王绝之恨得牙痒痒的,“鬼池安这坏透了的老小子,原来早知绝无艳是无辜的,早就不存杀她之心,当日居然还以无艳的性命作为条件,逼我为他做事,这老小子真不是东西!” 迷小剑道:“鬼池安智计多端,是羌人党的智囊,有几次连张宾也栽在他的手里。你却是肚里有话瞒不过人的赤子心,论到心眼儿之巧,怎斗得过他?” 王绝之想了一想,说道:“斗智我斗不过他,斗拳他可斗不过我。待得我武功回复,非得狠狠把这老小子揍死再揍活不可。”说罢伸出拳头,作了一个打人的手势,又道:“迷豪,你可不要为他求情,求也没用。” 迷小剑道:“鬼池安是广汉羌的酋豪,手下能人不少,你是单人匹马。我恐怕打将上来,要我求情的反倒是你。” 王绝之瞪眼道:“你说我打不过鬼池安一伙人?” 迷小剑坦言:“是。” 他满以为以王绝之不服输的性格,定当辩驳下去,谁知到王绝之叹了口气,说道:“打不过也要打,谁教我生就这一副执拗脾气呢?” 迷小剑道:“今日玄学盛行名士性好虚无清淡,你这副豪爽直言的性格,正是可爱之处。” 王绝之听到迷小剑赞自己而贬玄学,兴致又来了,大大骂了江左名土一顿,忽然想起还有疑团未解,又问道:“你说夫人欲害死绝无绝,那她自刺一刀,意欲为何?” 迷小剑道:“因为晓衣不想绝无艳留在天水,她要逼走她!” 王绝之道:“她怕绝无艳抢走你!” 迷小到点点头,深沉的他,脸色竟也有痛苦之色。 王绝之叹息道:“她跟你夫妻多年,竟还不懂得你的心意。如果你还对绝无艳有一丝一毫爱慕之心,就不会叫我带她远走高飞了。” 迷小到截口道:“你错了。” 他脸部肌肉抽搐,竭力忍住某种深自骨头、到了极点的痛苦,慢慢道:“晓衣跟我共度多年,看我看得最清楚,一直在我心里的,只有无绝一人。” 王绝之怔住了,好一阵才道:“你不爱迷夫人。” 迷小剑摇摇头,“没有,从来没有。” 王绝之道:“你不喜欢她,又为何娶她?” 迷小剑悠悠左思,说道:“这其中原因,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他与王绝之肝胆相照,一直言无不尽,连先零晓衣自刺以诬绝无绝、自己爱绝无艳而不爱妻子这等秘密心事,也不介意吐露出来,却偏偏隐瞒此事。 王绝之不禁想道:“他吞吞吐吐的,莫非他娶先零晓衣为妻,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转念又想:“先零羌流窜于函谷关一带,位处要津,莫非迷小剑觎先零羌的势力,意图笼络,才娶了这位妻子?不,迷小剑决计不是这样的人!” 然而迷小剑为了羌人党,受尽无数委屈,无所不用其极,娶上一名妻子又算得了甚么?反而可说的是:以迷小剑的大气魄,贪图势力娶一名妻子或许有之,但他只会贪图百万人,千万人,却绝不会观觎区区先零羌的万余人! 其实,迷小剑娶先零晓农,完全是因为她被先零走强暴之事。当回绝无艳离他而去,先零晓衣乘虚而入,对他百般安慰,但他始终不能忘情于绝无艳,只当对方是妹妹看待。 及后先零晓衣回家,迳自代他向先零走提亲,本拟是一番痴心,意欲仗此逼婚,心想哥哥一向疼惜自己,定无不允之理,谁知先零走兽性大发,强暴于她,她气得远走他方。 迷小剑找到她时,她混迹于狼群之中,日夕与狼群为伍,嚼狼食,住狼窝,全身没有一丝衣服,沾满了狼粪尘土。迷小剑大为吃惊,将她救了出来,循循开导,百般呵护,连大小便也加以照顾,历时一年半,先零晓衣才恢复过来,而她变得更依赖迷小剑,完全无法离开对方,迷小剑恐怕她伤心再而疯病复发,唯有娶了她作妻子。 这些隐秘,关系着先零晓衣的贞节,迷小剑虽然对王绝之无所不言,也是万万无法宣之于口。 王绝之道:“你既然仍喜欢绝无艳,她留在天水,你该当欢喜得飞上天才是,为甚么反而叫我带她远走高飞?” 迷小剑没有正面回答:“人做的事,不一定是全为了自己,对不对?” 王绝之道:“难道你的一生,总是为别人而活的?” 迷小剑淡淡道:“世间芸芸众生,均是为着自己而活,但总有一些不为自己而活的人,其他的人才能活得更好。你或许说我蠢,但我就是这样的蠢人。” 王绝之长长叹气,说道:“你的心意,我实在不了解,我这一生,只为自己而活,快意江湖,只干自己喜欢做的事。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 迷小剑道:“你口说这样,但做出来的事,岂也跟我差不多?” 王绝之怔住。 迷小剑道:“你为救萍水相逢的石虎,不惜死战张宾,答应了金季子的一言之诺,拚着九死一生,也要运送粮食给我,至于你为绝无艳做的事,更不用提了。你活着究竟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自己?” 王绝之道:“当然是为了自己。我一生行事,但求心安,觉得开心、觉得应该做的事,一往无悔,从来没有想过为不为别人。” 迷小剑道:“我也是一样。” 王绝之好容易才明白他的意思:“你处处为别人想,也是为求自己的心安?” 迷小剑点头道:“石勒多历忧患,以拥兵自重为心安,慕容嵬饱受鲜卑分裂、颠沛流离之苦,亟欲统一鲜卑,称雄东隅,也是为求心安,至于昔年的阮藉、嵇康,放浪形骸,装疯子乱世之中,也是另一种求心安而已。” 王绝之道:“你呢?你的心安又是怎样?” 迷小剑道:“只须天下百万羌人都心安,我也就心安了。” 王绝之苦思良久,豁然开朗,纵声大笑道:“闻君一席话,也不枉我千里迢迢来天水这一趟了!” 第八章 猜不透心的大师姊 二人畅谈一夜,均觉困倦,迷小剑伸了一下懒腰,笑道:“王公子,我得回去了,改天有暇,定当与你再谈十天十夜。” 王绝之笑道:“但我想你改天有暇的机会并不多了。” 他见迷小剑往先零晓衣那方走,问道:“你不往烧何女,难道真要她跪上十天十夜?” 迷小剑道:“就是她跪至饿死,我也不会答应她的。” 王绝之道:“你这个人真是教人摸不透,一时的心肠软得像豆腐,处处为别人想;一时却是铁石心肠,连石勒也比不上你。” 迷小剑道:“如果你是我,你便不会觉得奇怪了。” 王绝之道:“幸好我不是你。” 迷小剑盯着王绝之,像要看穿对方的内心一切,良久,方才道:“幸好你不是。”他顿了一顿,再道:“如果汉人中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我绝不容许他活在世上!” 说完这句话,迷小剑便走了,易容跟在他的身后,像一个忠心的仆人——易容根本就是他的仆人,甘心为他的一句话而死。 王绝之咀嚼着迷小剑临走的这句话,心道:“你心软处像我,心硬处更胜石勒,迷小剑,世间有像你和石勒这样的人,怪不得会天下大乱了。更有甚者,迷小剑正与石勒联盟,这一股力量,将会怎样颠覆、吞噬整个中原!” 王绝之又想:自己与石勒约誓一战,纵是侥幸杀死这名乱世枭雄,可是凭着匹夫一人之力,亦无法扭转乾坤,平息这番史所未见的大乱时也,顿觉怏怏不乐。 他记挂着绝无艳的情况,本来有心跟随迷小剑回到毡帐,见一见绝无艳。回心一想,毡帐之内,两妇争风吃醋,不外是为了迷小剑,自己不识趣介入,也只是多余之物罢了,可别要自讨没趣才好。 王绝之找了一个僻静角落,盘膝聚神,默运起王家易学的心法,刚柔相摩、八卦相望,一点一滴在丹田化去琅干木的剧烈毒性,蓄回内力。 琅干的厉害之处,并非化去内力,以石勒、王绝之内力之深,任何剧毒,除非是一石两石的大量吃下,最多只能将他们的内力化走一成二成,要想尽数把内力化去,那得把毒药当饭吃才成了。 毒神却别辟蹊径,创出这门琅干木奇毒,毒性侵入丹田,并非化走内力,而是像浆糊一般,聚在丹田之内,黏住内力,使其难以运行。王绝之正是要把内力一丝一丝的从“浆糊”里抽出来,正如两块给浆糊黏合的木头,王绝之要做的,正是要把木头逐块分开。 过了足足三个时辰,王绝之的内力还未回复多少成,暗自惊骇于琅干木的毒性之烈:毒神的使毒功力如此厉害,如果有日跟他对敌,可得格外小心应付才成。 这时,一名男子来到他的身前。男子身形又高大、又肥胖,一看便知不是天水的羌人。 自从迷小剑和石勒言和后,石勒派石葱率领百名部下,进驻天水,名为帮助羌人党重筑天水城,实则监视迷小剑有无异心。是以这两天,天水多出了大批吃得肥肥大大的别处人。 男子虽然肥大,却是贼头贼脑的,一脸讨厌相,一双老鼠也似的小眼睛把王绝之从头打量到脚,只差没有用鼻子嗅一遍。 如果王绝之不是失了武功,早就把他的肥肉都窄出来,下油锅炒菜了。想起炒菜,王绝之忽然想起自己已有七、八个时没有粒米下肚,饿得胃也几乎反转过来。 肥男子还不识趣,神气过来道:“你就是王绝之?” 王绝之懒得睬他,但是肚子煞不争气,“咕咕”两声叫了出来,像是回答了肥男子。 肥男子露出满意的表情,拍手道:“我一看你的样子,早猜到你就是王绝之了,果然不错!” 王绝之看见肥男子“天真无邪”的样子,居然沉住气来,冷冷道:“你以为王绝之究竟是怎的一副模样?” 肥男子道:“那位大爷说,你见到一位头发长垂下来,既不戴冠,又不梳理,一件白袍穿得又黄又黑,像在泥泞里打过十天十夜的滚,脚上有鞋不穿,却穿木屐,一副死了老子没钱殓葬的倒楣模样的叫化子,便是王绝之了。” 王绝之听到“死了老子没钱殓葬”,应是挑了他的心头大忌,因为他的父亲王衍正是为石勒所杀,堆在土中隅墙之下,王绝之身为人子,也无法殓葬,这句话正是戳中了王绝之的毕生憾事,但他面不改色,反而笑了出来,说道:“你口中说的那位大爷是谁?” 肥男子道:“大爷当然就是给我钱的大爷了。” 王绝之渐渐明白了:“他付钱给你,叫你来找我?” 肥男子笑得合不拢嘴,看着王绝之的样子,像是看着一个十斤重的大元宝,说道:“那还用说,谁付钱,谁就是大爷。” 王绝之道:“谁是那位大爷?他叫甚么名字?” 肥男子摇头道:“大爷就是大爷,我只管收他的钱,哪管他姓啥名谁?总之你跟我去见他,咱的十两金子便平安下袋了。” 王绝之也好奇究竟是谁人找他,点头道:“好,我跟你去。你叫什么名字?” 肥男子道:“我叫大山,一座大山的大,一座大山的山。” 王绝之点头道:“这名字倒挺妙,挺配你的人。” 大山笑迷迷道:“人人都是这么说。” 王绝之走了一段路,看大山脚步虚浮,显然不具武功,他本来见大山鬼头鬼脑的,恐防另有诡计,见他不懂武功,方才放下心来。 大山把王绝之带到一个毡帐前面,说道:“王大爷,想见你的大爷便在里面了。” 王绝之见到毡帐,不觉怔住,这岂不正是迷小剑的毡帐?他恍然大悟:原来是迷小剑找我,还枉自猜疑了。才跟他分手不久,不知他找我有何事? 又想:烧何女是否仍在帐中长跪?嗯,迷小剑若是坚决心硬,不肯答应她的恳求,又焉会留在帐中,看她跪地苦苦哀求的样子?迷小剑可不会是这样无聊的人,莫非他回心转意,终于答应拔刀相助? 人到帐中,不见烧何女,却见到了先零晓衣。 先零晓衣身体僵硬不动,显然给点了穴道。她的身后站着一人,挈着一柄大钢刀,削着胡瓜皮,一片一片,削得薄如纸张,只见刀光霍霍,差点便削到了先零晓衣的身体。 此人身形高大,金发碧眼,却是一名鲜卑人。 他的声音尖锐,有如哨子,“王绝之?” 王绝之道:“正是。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不有,王绝之见对方把钢刀运使得灵活如指,刹那间已将胡瓜削成光脱脱的一副瓜肉,刀法大是不凡,兼之先零晓衣在他手里,不敢造次,沉着气先探探对方的身分来历——王绝之对先零晓衣虽然没有什么好感,毕竟她是迷小剑的妻子,也不欲其死于非命。 对方傲然道:“我就是吐谷浑大单于座下第四弟子,秃发一刀,甚么羌人女人、汉人男人,我一刀便把他们的狗头砍下来。” 王绝之心道:“好哇,迷小剑不来找你们的麻烦,你倒先找上门来了。”佯作漫不在乎,说道:“吐谷浑跟迷小剑的瓜葛,怎会扯到我的王某人的头上来了?” 他虽不在乎先零晓衣的生死,可是先零晓衣之前是跟绝无艳在一起,却是不容他不关心,不断寻思该用何方法,套出绝无艳是否也落在对方的手中。 秃发一刀把胡瓜抛入口中,吃得咯咯连声,连正眼也不瞧上王绝之,含糊道:“本来不关你的事,不过你是迷小剑的朋友,他对你信任有加,想找你作一个见证。” 王绝之出道以来,从来没有被人在阵前如此轻蔑,忍住气道:“甚么见证?” 秃发一刀道:“见证迷小剑的老婆已在我们的手中!” 王绝之还待再问;身后的大山怪声叫道:“大爷,我的十两金子呢?” 秀发一刀叱道:“快滚!” 大山更怒了:“你这混蛋,莫非想赖帐?”对方不肯付钱,堂堂“大爷”立刻打成“混蛋”了,这家伙真是现实得可以。 秃发一刀沉下脸来,杀机陡现,低沉着声音道:“你不立刻滚出这毡帐,我要你血溅五步。一、二……” 大山怒道:“你不付钱,我跟你拼命才对!”捋起衣袖,便要大大揍上秃发一刀一顿。 王绝之急道:“别上去!” 他虽不喜欢大山这讨厌的家伙,也不欲见这莽汉死在秃发一刀的刀下,伸手便欲擒住大山。 谁知大山的动作蓦地快了十倍,转身拗步,十指如钩,作出一个“猛虎扑兔势”,重重抓住王绝之背部神堂、魂门两处大穴! 王绝之要穴受制,毫无反抗之力,给大山高高举起,摔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鼻子也几乎给砸歪了。 他疼得发昏,呻吟道:“你,你怎会懂得武功的?” 要知道王绝之内力虽然回复不到一、二成,可是眼力依然是有的,大山下盘无力,绝无可能是练过武功之人,是以掉以轻心。否则大山的武功虽然不弱,要想一把擒住内力失了大半的王绝之,只怕还不大容易。 大山笑嘻嘻道:“我几时对你说过不懂得武功?” 王绝之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出道以来,的确从未如这般看走过眼! 秃发一刀道:“我这位五师弟哪,手上功夫虽然厉害得要命,可是下盘功夫却是一点儿也没有练过,师父说,反正五师弟根本不是学武的天才,武功永远无法臻至绝顶境界,不如只练手的功夫,专门暗算像王公子你这样的绝顶高手,更是妙用无穷。” 王绝之摔得虽重,毕竟是皮外伤,可是听了这句话,气得差点吐出血来,哪还再说出半句话? 他武功绝顶,风流狂放,行走江湖从来无往不利,就算偶尔落了下风,往往凭着聪明才智化险为夷,可从来没有败得这样惨,这样难看的! 秃发一刀道:“我要你捎一个口信给迷小剑,告诉他,叫他乖乖别乱管闲事,否则他的老婆便活不长了。” 王绝之恍然道:“原来你要我作的见证,就是说出迷夫人在你的手上。” 秃发一刀道:“普天之下,又有谁比琅琊狂人更有信用、更得迷小剑的信任?” 王绝之道:“这个见证,看来我是无法推搪,不当不成的了。” 秃发一刀道:“我们走了。大山,把王公子的手割下来吧。” 王绝之道:“甚么?” 秃发一刀道:“王公子武功盖世,难得在我师兄弟手上吃了这个大亏,哪有不找回我们晦气之理?眼下不先砍下贵臂,以后我们又怎能食得知味,睡得安寝?” 王绝之忙道:“慢着——” 大山哪里管他,狞笑道:“王公子,我会很小心,很小心的劈,不会弄疼你的……”挥刀力劈而下。 王绝之只觉手臂一阵凉意,一条黑影自身体飞出。 一看黑影,竟然不是自己的手臂,而是大山的身躯! 隆声巨响,大山摔了个狗吃屎,哼哼卿卿爬起身来,只见额角开了一个大洞,鲜血像倒水一样倾泻出来,比之王绝之那一跤摔得只重不轻。 大山的武功并不弱,能够一招把他摔倒的人,造诣岂非更高十倍? 来了救星,王绝之差点欢呼得叫了出来,忽觉痛楚自胳臂传来,眼睛一看,上臂虽被砍了一刀,幸好未及筋络,得以保全手臂,更是喜上加喜了。 见到来人,秃发一刀和大山露出了恐惧神色,大山本来爬了一半,吓得又再跌回地上。 王绝之年者暗暗欢喜,心下好奇:这两个魔头也算是一流的高手,居然吓成这个模样,不知这位救星究竟是哪位奢拦人物?脑中飞快闪过十来个名字,却都有点不像。 秀发一刀和大山躬身行礼道:“参见大师姊。” 听见“大师姊”三字,王绝之满怀希望的心登时像淋下了一盆冷水,自头寒到脚跟。 大师姊道:“你们疯了吗?王绝之是何等英雄人物,怎能随便杀害!” 王绝之见到她的背影,只见一头金发,身材玲珑如少女,听她的声音娇美,只怕年纪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这样的一名娇滴滴的少女,怎能当得了秃发一刀和大山的师姊? 大师姊道:“王绝之为什么不能杀?” 秃发一刀、大山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大山比较机灵,转念一想,忙答道:“王绝之是何等英雄人物,怎能随便杀害!” 他满以为这句话是照本子宣读,包保没错,谁知“啪”的一声,清清脆脆吃了一记耳光,飞出了两颗血淋淋的臼齿。他的身体虽然硬朗,下盘功夫却不太佳,受此一掴,又像滚地葫芦的跌倒,滚动了数圈,正欲装死不爬起来,谁知给大师姊冷冰冰的目光一盯,也顾不得鼻青脸肿额角大包子,死里死气的爬起身来。 大师姊道:“当今的英雄人物,我们杀过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有什么不能杀的道理?” 她说话出尔反尔,自相矛盾,秃发一刀如何摸得着她的心意?不敢回答,只是不迭道:“是,是,是……” 大师姊拈起食指,一拧王绝之的脸,活像在菜市场拧一下猪肉,说道:“这小子名气大、武功高,模样儿长得不赖,更是江湖有名的风流人物,师父一定喜欢得要命,怎能随便杀掉?” 秃发一刀喜道:“是,是,差点忘了,师父喜欢年轻的美男子了。大师姊,你真是聪明,又最懂得师父的心意,怪不得能当我们的大师姊!” “啪”的一声,他脸上也吃了一记耳光,也是两颗臼齿飞出,像大山一般的趴个滚地葫芦。他的武功比大山高得多,下盘功夫也稳,受的伤居然一模一样,可知大师姊的武功已到了收发自如之境,对付功力较高的,下手也重上许多,一视同仁,绝无偏私。 大师姊冷冷道:“年轻的美男子到处都是,到处找就是了,何必万里迢迢,找一个武功高、看管也麻烦的王绝之回去?” 两个人哪里还敢答下去?捧着高高肿起的脸颊,只是低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 大师姊跺脚发怒道:“你们哑了吗?为什么我问的话,却不回答?” 两人身体吓得籁籁发抖,哪里答得出来? 大师姊道:“这样简单的问题,你们也答不出来,这颗脑袋留来还有何用?不如砍掉算了!”扬起了一双白玉似的手臂。 两人情知大师姊说得出做得到,吓得魂飞魄散,大山脑子转得较快,忙道:“王绝之武功高,名气大,这种男子万中无一,是师父最爱的了,岂是寻常一名村夫莽汉可比?” 大师姊嘿嘿两声,挥手拍下,正正拍中大山的脑袋。 大山发出撕心裂肝的一记惨叫,直挺挺的倒下。 兔死狐悲,秃发一刀怕得直撒尿,尿水沙沙声响,沾着裤管流下,骚臭可闻,他颤声道:“大师姊……” 却听得大山在地上滚动,不住喊叫:“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 “死”了这么久,居然还未真的死去,而且身上也没半点伤痕,真是奇哉怪也。 王绝之忖道:“大师姊刚才那一拳究竟有何奥秘,令得大山如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以他的眼力,居然也看不出大师姊这一拳之妙来!” 大师姊奇道:“大山,我见你答得甚好,抚摸你一下脑皮,以示赞赏,你怎地爬倒在地上,直呼我死了?” 原来大山却是惊慌过头,自己吓得跌倒的。 王绝之见状,乍然失笑,差点忘了自己依然身处险境,不知这位心意坚定的大师姊将会如何折腾自己。 大山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脑瓜子当然半点事也没有。他定一定神,回答道:“大山得大师姊称赞,开心得过了头,所以喜极而倒罢了。” 大师姊道:“那你刚才大呼‘我死了’,又是为何原因?” 大山愕了一愕,但他机灵无比,脑袋转得飞快,立下应道:“大山是开心得过了头,开心得死去活来……” 大师姊接口道:“是欲仙欲死,对不对?” 大山连忙道:“是,是,是,是欲仙欲死,所以大山才大呼死了、死了。” 大师姊沉下脸来,“你知道欲仙欲死是甚么意思吗?对着大师姊,也敢说这种疯言疯语,大山,你的胆子可不小哇!” 大山吓得跪倒,哀求道:“大师姊,大师姊,求你不要再耍大山了……求求你,求求你……”饶是他一向伶牙俐齿,对着这位大师姊,却变成了一个活脱脱的白痴,给玩弄于股掌之间,哭笑不得。 大师姊突地出脚,踢向大山的阴囊。 王绝之心下暗赞:好脚法,单这一脚,已比秃发一刀胜上多多。 他这才恍然,怪不得秃发一刀和大山害怕大师姊到了这个地步,大师姊的武功之高,竟似不在慕容嵬之下! 大师姊踢完一脚,势道不停,反脚又踢了大山的屁股一记。这反脚踢奇奇幻幻,招数之妙,更胜过第一脚。 按理说,阴囊是男人最脆弱的部位,中招后就算不死,也应该疼得滚地大叫才是。何况大师姊适才脚贯内劲,踢得并不轻。然而大山中脚后非但不叫,连动也不动,只神色既是尴尬,又是古怪,十足一名偷吃了糖果的大人抓住了的孩子,更像一名偷人家的老婆被丈夫抓个正着后的倒楣相。 大师姊皱眉道:“跟你说说罢了。恁地你如此的不禁吓,若非我及时封住你的会阴、会阳两处大穴,你岂不是屎尿齐出?在客人面前大大出丑,坠了师父吐谷浑一门的名称,倒还在其次;要我嗅到你的屎尿,我非得割了你那话儿不可。” 大山低头道:“多谢大师姊不割之恩。” 王绝之听见大师姊叫自己为“客人”,也感啼笑皆非,心道:“以指力封住会阴,会阳两穴,以令屎尿不出,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确可辨到。然而足掌大而手指小,要以脚踢封穴而屎尿不至溢出,这份巧劲,又比手指点穴高上不止一筹。” 大师姊摸摸王绝之的头顶心,道:“王绝之这小子尽得王家易学真传,少年高手无一可出其右,若然给师父使一使新练成的‘迷神大法’……” 秃发一刀、大山拍手道:“妙极,妙极,如此一来,咱们吐谷浑族便又多一员猛将可用了!” 王绝之听见要把自己奉给吐谷浑“享用”,饶是他不拘小节、更不怕死,也不禁起了一阵毛骨悚然。他虽然不知“迷神大法”是何玩意,但想来定不会是什么好事,际此关头,似乎死了更是干脆,然而此刻连动一根眉毛也是势有不能,何况是自杀寻死? 大师姊道:“聪明,赏你们两块好!”嗤嗤两刀,两块血淋淋的生肉飞出,也不知肉从何来。 王绝之看见这两刀,心中不禁喝采:单看这刀法,她的武功已然不在和玫之下。弟子已然如此,吐谷浑岂非更是了不得? 两块肉稳稳当当的落在秃发、大山的身前,两人唯有伸手接住。 两人拿住肉,却不便吃,神色极是古怪,当然了,血淋淋两大块生肉,如何咽得下口? 大师姊悠悠道:“怎么了,大师姊赏给你们的肉,也不赏脸一吃吗?” 两人听到这话,哪里敢迟疑半分? 连忙大口大口,囫囵把生肉吃下,吃得一口是血。生肉坚韧,甚难以牙齿撕下,他们一用钢刀,一施鹰爪,把肉撕成一小条,一小块,惟恐吃得不快,吃后又忍住反胃不吐出来,面孔涨得通红,极是滑稽可笑。 王绝之身处奇险,可是他是天生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脾气,看见两人这般表情,也是忍不住偷笑——如果他不是穴道被点,早已捧腹大笑、狂笑起来了。 他见到大师姊摆在背后的手也在轻轻颤动,显然也是在忍着笑。 蓦地,大师姊道:“迷小剑和易容来了,你们先走,我挡他们一阵。” 王绝之听见迷小剑和易容到来,心中一喜,转念却想:易容武功虽高,毕竟手伤未愈,能够胜过这个武功高绝的大师姊吗? 更何况,打得胜大师姊是一回事,要在她的手中救出人来,却是比打胜她更难上十倍的事。 秃发一刀把先零晓衣扛上肩头,大山也要抬起王绝之,大师姊却道:“王绝之由我来带,你来抬她。”伸足一踢,一道人影飞到大山的肩头。 原来绝无艳也落到了这女魔头的手里! 大师姊道:“这女子甚为滑溜,武功也不弱,你们已给她逃掉一次,如果今次再失手,你们的脑袋再也保不住了。” 原来三人一到天水,大师姊不用两下功夫,已一并捉着绝无艳和先零晓衣,负责看守的秃发一刀却给绝无艳逃脱了,所以大师姊不得不再度出马,追去再把绝无绝搞回。大山则负责计诱王绝之到来,分头行事。 王绝之见到大师姊转过了身子,终于看到她身旁的情形,只见一具无头尸身,看衣服,岂不正是烧何女? 烧何女的两臂各少了一块大肉,王绝之顿然明白秃发、大山所吃之肉从何而来,怪不得他们吃时露出那种表情了——王绝之甚至也有想吐的感觉。 大师姊见到王绝之眼睛所向,淡淡道:“师尊要灭她全族,她引颈就戳也就罢了,她偏偏不自量力,妄图向迷小剑求援,就是非死不可。” 她揪住王绝之的背心,逾百斤重的大男人给她提小鸡般,毫不费力地提着,只听得易容的声音大喝道:“伏乞红,你竟敢来羌人党撒野,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这句大喝运足内力发出,声若雷霆,王绝之只觉耳鼓一震,嗡嗡作响,不禁晕了过去。 第一章 以牙还牙 “放下他!”迷小剑的声音低沉但含有无比的威严。 门外进来的正是易容和迷小剑。 大师姐伏乞红看着迷小剑皱皱眉头道:“你就是迷小剑!” 迷小剑微微点点头道:“我就是!” 伏乞红连连摇头道:“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令我师尊也觉得佩服的人居然是个残废!” 易容冷冷道:“伏乞红,休要拖延时间了,你那点伎俩在天水城中尚还不够用!” 伏乞红亦冷笑道:“易容神剑,虽然号称天下剑法第二,就算你双腕俱在,我尚且不惧怕你,如今双腕俱折,我反倒怕了你不成。” “哼,你以为趁着我们忙于应付石勒就能如此轻易地进了城来,趁着我又受伤就能如此轻易将迷夫人和绝无艳掳走么?你倒看看!” 易容向后退了半步,将门帘拉开,门外是三千弓箭手,黑压压地站满了帐篷四周的空地,俱将沉沉的箭头对准着伏乞红。 伏乞红娇笑一声道:“别忘了,王绝之还在我手上!”说罢将王绝之提着抱在胸前,手上削刀紧抵着王绝之的脖子。 王绝之经此一提一动,不觉悠悠醒转。在王绝之的江湖生涯里,什么事都发生过,但今天之事,倒是第一次经历。虽然伏乞红发育很好的双乳磨得他十分受用,但这种“艳遇”却是大大有损他琅琊狂人的颜面,他暗暗发誓,如果哪个女人象这样提着他,他一定要报复。 王绝之说要报复,那就意味着一件事,他要报复的人马上就要倒霉了。 “手如柔夷,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刀逼在脖,王绝之居然还能放声高歌,仿若那刀是架在别人脖上,和他王绝之毫无关联。 迷小剑和易容也不由为王绝之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形下还能放声大唱感到心悸:王绝之究竟是不是人。 王绝之那公鸡般难听的声音,任谁听了也难受,可那伏乞红偏偏一点也不难受,吃吃笑道:“你唱得是我吗?我有这么漂亮吗?” 王绝之头一歪侧,一张脸几乎碰上伏乞红,一本正经道:“有!怎么没有!还有更美的呢?” 伏乞红故意看了看易容和迷小剑,一付沉醉的样子,道:“你倒唱给我听听,也许高兴了,我说不定还会嫁给你!” 王绝之道:“诗经里倒有几句是专门唱你们鲜卑女子的,我唱给你听。” “朱唇皓齿娥眉曼,比德好闲羽以都,丰肉微骨调以娱……妗修滂浩丽以佳,曾颊倚耳曲眉规,滂心绰态姣丽施,小腰秀颈若鲜卑!” 王绝之的嗓音的确难听,可伏乞红却仿佛听得津津有味,吃吃地笑个不停。 迷小剑眉头微微一皱,低声向伏乞红喝道:“放下他,你走,我不为难你!” 伏乞红尚未作答,却听王绝之嘻嘻笑道:“迷兄,迷兄,不解春风,她既愿听我唱歌,殊不知知音难觅,我倒想好好给她唱一唱!一慰知音雅意。” 伏乞红心中七上八下,她方才胡扯八道,故意调笑一通,实际上是在思考如何带着人质脱离险境,可王绝之浑若无事般的神态,令她疑心大起,心中暗道:“江湖传言,这狂人外表虽狂,实际聪慧无比,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我得仔细提防些才是!” 心中虽然暗自嘀咕,但面上还得装出一副轻松无比的样子:“王家哥哥,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去我家里喝酒!” 王绝之道:“你什么时候听说琅琊狂人拒绝过女人的邀请!” 伏乞红露出一个极迷人的微笑道:“那我们就走吧!”说这句话的时候,伏乞红拿住王绝之要穴的手,拿得更紧了,那情形真的很像一个痴情的女人对自己的情人,生怕他远离了自己半步。 迷小剑冷冷道:“伏乞红,如果你想活着走出天水城的话,就立即放了王公子,否则,我敢向你保证,你的身上至少会穿透三千个窟窿!” 伏乞红望着胸前的王绝之妩媚地一笑道:“你舍得吗?” 王绝之看着伏乞红的微笑,不由得心神一荡,暗道:“单看这笑容有谁知道此女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呢?” “我舍得!”王绝之忽然变得异常冰冷,语不停歇地接着道:“无论哪个男子都不会跟一个太凶的女人时间太长,而你却是凶女中的凶女人,因此我决定不跟你一起走,要找吐谷浑,我自己走去就行了!” 王绝之本以为伏乞红会生气,只要伏乞红生气,身体就会有所反应,这种机会在易容面前,无疑就是救命的良机,以易容的身手,这种机会只要有一瞬间,他的剑就会刺中敌人的心脏或咽喉。 伏乞红没有生气,甚至连一点生气的迹象都没有,她依然很迷人地在王绝之耳边轻声软语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很喜欢我的,不然,你怎么会唱那么好听的歌给我听呢?对于一个喜欢我的人,通常我只有两种方式对他,如果他也喜欢我,我就杀了他,如果他不喜欢我,我就一直缠到他喜欢我为止,然后杀了他,你喜欢哪一种呢?” 王绝之听完这些话才知道自己委实笨得很,面前的这个女人,心计、武功莫不高人一等,但偏生一付天真无邪的模样,落入她手中,真不知要忍受一些什么样的折磨,王绝之倒真有点想见识见识的念头。 想做就做,这就是王绝之。 “迷兄,想必迷夫人和绝无艳你们已经救回,我的事你们就不必担心了,放她走,我和她一起走!” 王绝之的语气同样有一种令人不能违背的威严,这种语言气势,天下有的人并不多。 迷小剑和易容互望了一眼,任他们心思缜密如丝,也无法猜透王绝之的想法,毕竟他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王绝之有时猜不透迷小剑的想法,只不过是因为王绝之不在其位,没有那种感觉罢了,而迷小剑猜不透王绝之的想法,只是因为王绝之做事全凭心意,率性而为,根本无迹可寻。 王绝之此时的目的,就只是想看一看这位大师姐到底会以什么方式来折磨他一番,这种想法,迷小剑和易容当然想不到。 迷小剑虽然猜不透王绝之的心意,但他知道王绝之决定做的事,最好不要阻拦,他望了望伏乞红和王绝之,也不言语,单臂一挥,身后三千控弦待放的士兵立即让开了一条通道。 伏乞红没料到王绝之意会替她说话,一刹间,猜了七八个理由,可又觉没有一个是对的,心中更是疑惑不解,虽是已念急转,但脚下却丝毫没有停留,押着王绝之向外走去。 “等一等!” 迷小剑忽然低喝了一声。 伏乞红微微一怔。 迷小剑望着王绝之一字一顿地道:“希望你不要忘记我求你的事,我不想拖太久!” 王绝之心中有一种感动,他至此方才明白王璞为何不惜背叛势力庞大的杀胡世家而相助迷小剑,为何自己对迷小剑竟有那么深重的情感,他暗自叹息一声道:“这就是世间英雄,这才是世间英雄。” 王绝之望着迷小剑道:“我答应你!王绝之答应的事,如果没做成,这个世界也就不会再有王绝之了。”说罢,轻声对伏乞红道:“我们走吧,我的时间不多!” 伏乞红听着迷小剑和王绝之的对话,心中又惊又骇,她根本就猜不透王绝之和迷小剑有什么约定,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但现在已是势成骑虎,让她就此放了王绝之,伏乞红自是大不甘心。 迷小剑的意思很简单:“王绝之,无论怎么样,你多保重。”但迷小剑没这么说,他只是以责任来要求王绝之。表面上一丝关心的意味也没有,但骨子里却包含着无穷的肝胆之意,这也就是王绝之为何感动的原因。 易容没有多说话,迷小剑的意思就是命令,哪怕他也同样为王绝之担心。 伏乞红押着王绝之骑马走出天水城十里,望望前后,正待松一口气时,忽听身后马蹄声大作,伏乞红脸色一变,身子一转,立即将手中刀架在王绝之脖子上。 来者为首之人速度极快,当伏乞红听见马蹄声,转身架刀的一瞬间,来者已至伏乞红和王绝之的面前。 只见刀光一闪,没有人能形容这刀有多快,王绝之和伏乞红的感觉只是马身一矮,然后再看清了来骑是双耳微黄的一匹白马,白马上端坐的却是鬼池安,最后才是马倒下。 伏乞红飞身一跃,拖着王绝之跳至一边,怒视着鬼池安。 鬼池安厉喝道:“伏乞红,回去告诉吐谷浑,羌人党已决心和彼一战,两国征战不斩来使,先饶下你这一命!” 伏乞红冷冷笑道:“你以为我怕了你不成,单凭武功我就不输与你,何况我手里还有王绝之!” “那么再加上我呢?” 说这话的是姚弋仲。 王绝之做梦也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姚弋仲。 伏乞红这时才有点发慌,天水城之事,伏乞红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姚弋仲也来了,这就意味着事情已变得复杂起来。 “王绝之对我们来说一点用也没有,你用他也许能阻住迷小剑,但绝对阻止不了我姚弋仲,我们并不想为难你,回去告诉吐谷浑,马上从先零部撤走,否则赤羌党第一个不放过他!至于王绝之,你想怎么样就怎样吧!”说罢,姚弋仲调转马头,回头就走,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鬼池安叫部下腾出两匹马来让给伏乞红和王绝之,亦不答话,调转马头,向天水驶回。 伏乞红呆立当场,这一变故实出她意料之外。 王绝之对鬼池安和姚弋仲的这一做法却是大为佩服,他知此事必是鬼池安私下找姚弋仲做出的。 鬼池安杀马立威却又丝毫不违迷小剑之意,此举乃是告诉伏乞红,羌人党的天水并不是任伏乞红来去自如的地方,不杀你伏乞红,非是不能而是不屑。 姚弋仲前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借助先零种落难的机会在各族羌人中立威,二是在先零种的地盘上暂时安身立命。 姚弋仲深如石勒之性,战场上没有朋友,有的只是利害冲突,结盟为友只不过是瞬间之事。 姚弋仲绝不会回头,虽然他知道自己已然做错,但他宁可一错到底,也绝不回头,要成立羌人之国,必须要靠自己,与吐谷浑一战纵然是危险万分,也是非做不可的了。 但令王绝之感到佩服的并不是鬼池安和姚弋仲的这一番打算。而是鬼池安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联系上姚弋仲,并说服姚弋仲与之前来杀马立威,向吐谷浑挑战,可见在迷小剑得知伏乞红进入天水城之时,他便料到了这一结果,并且以其精湛的骑术赶上姚七仲,以无双辩才说服了一般人说服不了的姚弋仲。 想着毫无武功却为盖世英雄的迷小剑,想着马背无敌,智慧无比的鬼池安,王绝之心中不由暗叹,如若自己也是羌人,与之并肩而战,其乐何哉。 伏乞红的脸上却是红一阵,白一阵,她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如今的王绝之纵然仍是她的战利品,但这个战利品何尝不是个麻烦。 老虎就是老虎,缚住了手脚的老虎依旧是老虎,对付老虎的最好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杀了它,让它变成一只死老虎。 伏乞红咬着嘴唇盯着王绝之道:“你是不是很得意或者觉得我很可怜?” 王绝之摇摇头道:“事情的变化并非你能想象。在你出发之前吐谷浑肯定没料到天水城中会发生这么多变化,石勒与迷小剑结盟,姚弋仲反叛,迷小剑拒绝先零种的请求。否则,吐谷浑就不会派你们前来了!” 乞优红冷笑道:“你以为你自己很聪明是不是,我师尊虽远在定宁关外,但这些消息还是灵通的,他早就料到迷小剑最终会和石勒联盟,也知道迷小剑会拒绝先零部的请求,姚弋仲反叛之事,我师尊比张宾知道得更早,这些事情的变化早就在我师尊的心底。” 王绝之哈哈笑道:“既然你师尊料事如神,他派你们来的意思,那我就猜不出了!” 伏乞红道:“还有你想不出的事么?” 王绝之正色道:“琅琊狂人虽狂,但自知之明还有的,吐谷浑的用意我实在猜不出。” 伏乞红道:“我师尊借机擒住绝无艳和先零晓衣的意思,并不是想以此要胁迷小剑,而是要迷小剑心乱心疼。” 伏乞红仰头看了看天上飘过的白云接着道:“师尊知道迷小剑乃当世英豪,没有人可以要胁他,迷小剑虽然不会武功,但他却不比石勒差半分,要灭迷小剑必须要迷小到自身帮忙!” 王绝之听到这儿似乎有些明白,但他依旧静静地听着伏乞红说下去。 伏乞红冷冷道:“迷小剑虽是大英雄,但他此时已是重伤之躯,天水长期缺粮,早已在他体内种下疾根,如果押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就算不会影响到他决策事物的判断,也会让他忧心忡忡,这样他还会活得长吗?依照迷小剑的性子,恐怕熬不过明年去!” 王绝之忽然觉得有点冷。 相似的话司马懿也曾对诸葛亮说过,王绝之当然记得这一典事。 当时,诸葛亮为求司马懿一战,曾遣人送巾帼并妇人缟素之服与司马懿,同时修书辱之,可司马懿却只是问问诸葛亮寝食及事之烦简,当得知诸葛亮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览,所啖之食,日不过升时,司马懿鼓掌而叹:食少事烦,岂能长久。 而今吐谷浑也是采取的同一招,迷小剑身体赢弱,忧心如焚,岂能久哉。 天下英雄大抵心性相通,诸葛亮众人面前流涕长叹:吾非不知,恐他人不似我尽心。 吐谷浑此番心意,迷小剑岂会不知,但若吐谷浑真的劫去了绝无艳和无零晓衣,只怕迷小剑亦和诸葛亮一般,为羌人之大义绝不会受吐谷浑半点要胁,但私底下只怕日日牵挂,而以对不起绝无艳和先零晓衣为疚,此种情形下,迷小剑绝对不能久活。 吐谷浑如此心机,王绝之怎能不流冷汗,怎能不觉得冷呢? 这种恐惧乃是为天下汉人:胡人之中英雄倍出,先前见迷小剑时,王绝之尚只认为只有他一个是不世出的英雄,此时再闻吐谷浑的一番计谋,王绝之方才明白,这胡人乱世并非西晋积弱,而是这些首领,个个都是计可安邦的枭雄,时机一至,振臂而呼,立时创下一番伟业出来。石勒、迷小剑只不过是他们之中的代表而已。 看着王绝之半天不语,伏乞红冷冷笑道:“你是不是打算重回天水城中,告诉迷小剑我师尊这番心思。” 王绝之苦笑道:“如果我告诉他有用的话,你师尊的这番心机哪里有用!吐谷浑、吐谷浑,我王绝之能于你一战,亦算是没有挑错人!” 伏乞红道:“你不怕死的,跟着我就是想和我师尊一战?” 王绝之道:“你以为还有什么?难不成我真的看上你不成!” 伏乞红道:“这么说来你先前所说的话都是假的了?” 王绝之摇摇头,“你的确生得很美,我说的半点也不假,跟着你,我只想见识你到底有一些什么样的折腾本领,但现在我已改变主意,要去找吐谷浑,我自己去,不用跟你了!” 伏乞红冷冷道:“以你现在的身手,去找我师尊无疑是送死,与其费那多周折,倒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干脆!” 王绝之微笑道:“可惜我现在并没有喜欢你,还不到被你杀的时候,你得先多下点功夫让我喜欢你吧!不过,好象你没有机会了!” 话音未落,王绝之的身子忽的奇妙的扭了扭。 伏乞红架在王绝之脖子上的刀落空了。 王绝之身上几处大穴被点,方才又有刀架在脖上,以伏乞红的身手和小心,王绝之依然能逃脱,简直是匪夷所思。 伏乞红睁大着眼睛看着王绝之,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大鸭蛋。 王绝之笑吟吟地站在伏乞红身前二丈远处,看着伏乞红的样子,心中真的就如六月天喝冰水一样舒畅。 方才被拿,被摔的气,此时全出了出来,这怎能令他不高兴呢? “你什么时候解开的穴道!”伏乞红问道。 王绝之理了理衣衫,虽然衣衫已经脏得看不见本色,但王绝之此时的神态却仿佛身上穿的是一件千金皮裘。 理完了衣衫,王绝之方才悠悠答道:“王家易学之道,最基本的就是吸取了易学内的变化道理,因此移穴换位对于王家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基本功罢了!” 王绝之没说假话,王家易学最基本的就是吸取了易学内的变化道理,移穴换位也的确是一种基本功,但这种基本功在王家的所有子弟中,练成的也只不过几人而已,就好象如今太极拳几乎人人能打,但能如张三丰那般打法的却没有几个。 伏乞红道:“总不会你的毒也解了吧!”话声中,伏乞红的刀快疾无比的削向王绝之。 吐谷浑一门的刀法和石勒的石家刀法完全不同,石家刀法霸绝天下,一刀劈出天地变色。刀法中的气势随同刀招一起迸出,令人胆寒。 石家刀法所用之招只有劈,横劈,直劈,斜劈,反劈,甚至在前刺之时,也是向前劈出,那气势就如同初生盘古,要将天地间所有桎梏都劈开,谁阻谁断,就连石勒自己也难控制所劈之刀势。 而吐谷浑的刀招只有削,但这种削也达到了一种极致,那便是细的极致。 无孔不入,无间不削! 伏乞红的刀分外的薄,薄得几乎看不见。 因为刀薄,所以容易变化,空气的阻力也对之不起丝毫作用,正如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所说:“以无厚入有间,其游刃有余。” 伏乞红快,王绝之更快。 夫子奔逸绝尘,快得几乎令伏乞红看不清。 王绝之用是坤卦,坤卦乃至阴至柔之卦,取纯阴从纯阳亦步亦趋之意。 王绝之紧紧地跟着伏乞红的手臂转,只有伏乞红的手臂才是吐谷浑门削刀刀法的唯一缺陷,这一点王绝之看得很准。 果然,伏乞红没有攻出几刀,她那薄如蝉翼的快刀就落在了王绝之的手上。 王绝之握着刀笑吟吟地看着伏乞红。 伏乞红的脸此时已胀得通红,但便令伏乞红气恼的事还在后面,王绝之出手了。 王绝之的擒拿手和他的轻功一样出色,伏乞红简直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一双手已被王绝之紧紧握住。 “你要干什么?”伏乞红这时才真正惊慌起来。 “不干什么!闲着也是闲着,我想打你的屁股!”王绝之的手掌立即扬起,“啪!啪!啪!”三声脆响过后,王绝之哈哈笑了起来。 “痛快!痛快!女人是老虎,老虎屁股摸不得,今天我王绝之不但摸了,而且打了,实在痛快,痛快!” 伏乞红气得几乎眼睛珠都快瞪了出来,她厉声喝道:“王绝之,你若一旦落在我的手中,我定将你凌迟寸断!” 王绝之看着伏乞红生气的样子,忽的又在伏乞红的脸上香了一下,伏乞红这下几乎要气得要昏了过去,正待破口大骂,却听王绝之一本正经的道:“伏乞姑娘不要生气,王某这样做乃迫不得已!请伏乞姑娘原谅!” 伏乞红一怔,王绝之继续道:“第一,琅琊狂人从不吃亏,因此,前三下是为了报那一提之仇;第二,如若不惹姑娘生气,姑娘必定纠缠王某,说不定王某哪一天真的喜欢上了你,依姑娘第二条,王某性命不保。为安全计只有惹姑娘生气才能杜绝这一危险!才能免去快刀毙命之劫。” 语音未落,王绝之几个纵跃,已退出四五十丈远,转瞬不见。 伏乞红望着王绝之那已然变成一个小黑点似的背影,摸摸被打痛的屁股,又摸摸火烫的脸,一跺脚,长叹了口气,转身向定宁关外行去。 第二章 痴情的刀 人绝艳,刀痴情。 当王绝之回到天水城时,他没料到第一个碰上的竟然是绝无艳。 “我等你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等我?”王绝之一愣。 绝无艳点点头道:“你答应过迷小剑。” 王绝之无语。他本不想回来,可偏偏又走了回来。 绝无艳望着王绝之又道:“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王绝之叹口气道:“我们需要和他们告个别吗?” 绝无艳苦笑了一下道:“见了面又如何,有时候见了面真如不见的好,本以为会使心痛少一些,谁知痛得更深!” 望着绝无艳那凄艳无比的笑容,王绝之也有一种想要与之抱头大哭一场的感觉,但王绝之并没有这么做,只是静静地听绝无艳的诉说。 “其实,有些情,就象这满树的花,春天里固然开得轰轰烈烈,热闹非凡,可秋日里能结下果的又能有几朵,到头来,不过是凋零败落,连一个梦也没有了,这些花,在开的时候,便注定不会结果的宿命!” 王绝之默然无语了半晌,道:“花开无错,这是它的权利!” 绝无艳幽幽长叹道:“我倒情愿我不曾拥有过这样的权利,有时期望多了,反而不是件好事!” 王绝之听了绝无艳的话,不由得呆了,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可真正能做到的有几个。佛语云:无色无相,无欲无求,佛自成也;道家曰:无为而无所不为;如果人人都明白这些道理,哪里还需要修行者来点化。 王绝之兀自在那问自己:“我能做到这一点么,我自诩为狂人,世间有许多东西在我眼里不名一文,但有些事我是非做不可的!比如向石勒寻仇,报仇真的那么重要?” 王绝之抬起头,又望了望绝无艳一眼,却惊异的发现绝无艳的脸色变了。 绝无艳一改哀戚悲苦的神色道:“有些事,纵然知道是错的,我依然要去做!” 王绝之脱口而出道:“你要去做什么,我陪你一起去!” 绝无艳道:“杀吐谷浑!就算我为迷小划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王绝之道:“我也正有会一会吐谷浑的意思,那好,我们一起去吧!” 绝无艳摇摇头道:“我用的手段你会不耻,依照你的性格,恐怕到时候,不但不能帮我杀吐谷浑,反而会阻止我的行动,我等你,就是为了告诉你不要坏了我的事,算我求你!”说完绝无艳恳切地望着王绝之。 王绝之听了绝无艳的话,不禁愣了。 自己几次与石虎、石勒联手抗敌,不就是这样吗?明明只要自己不插手即可目睹杀父仇人溅血五步,可每一次自己都站在了对手的那一边。这一次,自己能例外吗?王绝之觉得自己没有把握。 绝无艳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的原则,我也不想劝你,你要求公平,可有人长于智,有人长于力,斗法不同而已,又哪里谈得上真正的公平,好比我们女人,天生的力量就比男子差一些,你要我去和吐谷浑公平一战,那岂不是对我太不公平。” 王绝之哑口无言,半天方道:“我知道有些事,根本不公平,但我行事只求一个心安而已!” 绝无艳叹道:“求个心安?这只不过是自己为自己找的一个借口罢了,比如我此时根本就是无事可做,去决战吐谷浑,只不过也是一个借口,理由同样也是去为迷小剑做最后一件事,求一个心安!” 无可奈何,百无聊耐,这是一种飞花入水的寂寞么? “既然这样,那就不必去了吧!”王绝之道。 “你看行吗?” 王绝之不假思索的道:“我看好象不行!” “那就走吧!”绝无艳说走就走,并没有理会王绝之。 王绝之怔了一怔,立即追了上去。 “还走吗?”望着黑下来的天,绝无艳向王绝之问道。 “那就歇下吧!”王绝之知道女人的体力怎么也比不上男子,女人就是女人,再坚强的女人也只是女人。 明月高悬,王绝之和绝无艳找了一个牧民废弃的草棚住下,望着简陋的草棚,王绝之苦笑了一下,心中暗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样子今晚挨饿是挨定了。” “给!”绝无艳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块饼来。 羌人的饼极其有名,现今陇西羊肉泡漠便是起源于羌人的饼。 月光下的绝无艳还是王绝之与之初见时的那付打扮,一袭白色长袍,随随便便用一根带子扎住,头上高髻随随便便挽就,就连递饼给王绝之的样子也是随随便便,王绝之不由看得痴了,连饼也忘了接。 “你不饿吗?”绝无艳笑了笑,笑得极为勉强,她的心中暗自伤感地道:“为什么这样望着我的不是迷小剑呢?” 王绝之接过饼,望着绝无艳那凄绝的笑,心中忽然有一种想要狂啸的冲动,捏着饼,他大步走出草棚,仰天张口,一股狂飙从王绝之的喉间向夜空卷去。 月光仿佛暗了下来,散了,碎了,变成了无数的小块,旋转成七道不同的颜色向整个大地落下,树叶被砸得哗哗作响。啸声徐徐不断,如鬼哭狼嚎,良久,良久。 绝无艳倚着草棚的门,她的泪从眼中滑下。 王绝之此时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他拼命的将饼塞入口中,他的眼中有泪。 谁也不会想到王绝之此时眼中会有泪水。 为了绝无艳?亦或是为了自己。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望着王绝之在月光下萧瑟孤独的背影,绝无艳有了一种心意相通的感觉。她和王绝之都是同一类的人,他们心中有太多的东西一样,但能说出口吗? 那份英雄的孤独,有谁知,有谁晓,回头惆然,满怀悲怆。那深埋心底的痛,向何人诉说。这就是狂人王绝之么?绝无艳叹了一口气。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固然是一种无奈的悲哀,但空有红颜如玉却不能相厮守,空有傲世绝才,却只能奔徒江湖,所谓放荡狐媚,只不过是欺骗自己,所谓傲世狂放,只不过是麻痹灵魂。 如此月夜,魂返空灵,暗自回想,又怎能不狂啸嘶声,黯然涕下。 “你要吗?”绝无艳含着泪拉开了衣带,露出了如婴儿般的肌肤。 王绝之无语,明日对吐谷浑一战,也许就是两人丧命之时,今夜也许是最后一次纵容了。 夜风吹,月无语。 草棚中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和吱吱呀呀的床响。 王绝之的动作比任何一次都要粗野,狂暴,草棚上的草屑落在他的身上,头上,到处都是,可他却浑不自知。 绝无艳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她仿佛处身于云端,王绝之也罢,迷小剑也罢,此时都可以不管,那来自心底的震颤,可以让她暂时将这一切都忘记干净。 在这种云端上软绵绵的惬意中,绝无艳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次,她没有再为迷小剑而失眠。 当她醒的时候,却发觉身上已穿戴整齐,甚至连头上的草屑也捡得干干净净。 身边已空,王绝之已然不见。 那柄痴情刀下压着一片布巾,布巾灰白,正是王绝之白色长袍的下摆,长袍上以血书就四个字:“等我归来!” 绝无艳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用手挽了一个环,摇摇头自语道:“有些事,只有自己去做才能解脱,王绝之呀,王绝之,你虽知我心,虽解我情,可是你未必能让我解脱。”说罢,又是长叹一声。 昨晚春风一夜,绝无艳的腰肢此时还在酸痛,捶了会腰,绝无艳这才拿起刀和布巾,走出了草棚。 待走出草棚,绝无艳却一改悠闲的神色,顿时紧张了起来,日已偏西,黄昏的余晖照在山林中,几只归巢的鸟儿绕着林间鸣叫。 “他一定点过我的黑甜穴!”绝无艳一边思忖,一边向定宁关外奔去。 “希望还能赶得上!”绝无艳明知就算此时赶到定宁关,只怕也是来不及了,但她还是自我劝慰的道。 定宁关,这里以前曾是汉将卫青、霍去病远征匈奴驻师之处,如今已被鲜卑首领吐谷浑占据。 一万多先零种的羌人在鲜卑士兵的看押下,来回奔走,筑建城防,稍有怠慢,便被鲜卑士兵刀砍枪刺,下手绝不容清。 吐谷浑高坐于城头的牌楼上,身前摆着胡瓜,安石榴等果物。 伏乞红侍立在一旁。任务失败,吐谷浑似乎丝毫没有怪罪伏乞红之意,当伏乞红回来禀告时,他只说了一句:你去本就只是试一试,成不成功没关系,便不再言语。 伏乞红还是不能理解师尊之意,如若这样,先前那般令迷小到伤心费神的计谋岂不是丝毫作用没有。但她却懂得如若师尊不愿多说的是时候,最好不问。 吐谷浑有三好。 一是好杀,手段残忍,下手狠毒。 二是俊秀男人,吐谷浑的龙阳之好较之石虎喜爱郑樱桃之类的孪童大有不同。他所喜好的俊秀男人一般有两种下场,要么被其施之迷魂大法丧失神智,要么一刀毙命,弃之如草,定宁关外的俊秀男子一听吐谷浑之名便望风而逃。 吐谷浑的第三项爱好却是零食,这与女子一般无二。 吐谷浑的刀法始创于一名被处以官刑的史令,当初吐谷浑,慕容嵬逃往极北之地,武功大增之由,便是拾得了一本刀谱。 刀谱首页便是要求习者挥刀自宫,吐谷浑为习得绝世刀法咬牙自宫,而幕容嵬却狠不下这个心来,也正是此因,吐谷浑学得了惊世骇俗的削刀刀法,而慕容鬼却连吐谷浑的十分之一都未学会。 吐谷浑穿着一身艳丽的衣服,左右两边端坐着两名俊秀的男子,男子虽然心中害怕,却在脸上装出一副气盖云天的男儿形象,其中一名赫然是博州卢家大少,曾在清河为石虎所逐的卢播。 “卢哥!你看我的定宁关可筑得结实么?”谁也没有料到削刀之法妙绝天下的吐谷浑吐出的竟是女声,而且声音柔媚入骨。 如果是一个女子,这种声音至少可以迷死一百个男人,只可惜吐谷浑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拥有这样的声音,绝对迷不了半个女人,只能令所有的人起上鸡皮疙瘩。 “不错!就是那些先零种的妇孺们似乎派不上用场,不如把他们放了,免得糟蹋粮食!”卢播的神态,仿佛他自己才是定宁关的主人。 吐谷浑娇笑道:“卢哥怎么如此心软,让他们不糟蹋粮食的方法很简单,只须杀了他们就是,放了岂不是麻烦!” “来人呀!”吐谷浑忽然恢复了男声,声音也威严无比。 “师尊有何吩咐!”自吐谷浑身后跳出两个人来,齐齐应道。 吐谷浑扫了二人一眼,慢悠悠地拿了一片胡瓜塞进卢播的口中,道:“郎零,纥回丹,你们下去,传令将先零种所有的妇孺全部杀了,如果男人反抗,也全部杀掉!” 卢播一个寒颤,几乎连口中的那块胡瓜也吐了出来。 吐谷浑的眼一翻,瞪了卢播一眼,卢播连忙装作津津有味地嚼着胡瓜。 吐谷浑身后的伏乞红似乎心有不忍,忽然开口道:“杀了这些妇孺,留下的这些精壮劳力恐怕会无心干活。” 吐谷浑冷声道:“城已筑起,留下这些人徒自添乱,想要永久的占据这块地方,只有将这些先零种人杀绝,怎么?你不忍心了么?”吐谷浑鼻中轻哼一声。 “弟子不敢!弟子愚昧!”伏乞红连声道。 郎零,纥回丹已行至城墙边,大声喝道:“主上有令,杀绝先零种妇孺。” 鲜卑士兵动作极快,未待先零种人作出任何反应,六千多名先零种妇孺便被集中在了一起。 “准备行刑!”郎零的嗓门很高,远远近近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刀已举,眼看六千名妇孺就将丧生于刀下,忽然一个声音大声喝道:“慢着!” 这一声巨喝吼得那些行刑士兵一窒,举起的刀均坠地,仿佛这声吼有形有质一般。 这一喝之威,犹如长坂坡前张翼德的那声吼,鲜卑士兵俱皆丧胆。 喝声顿住,现出一个身影来。 长眉人鬓,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白袍,一双木屐,那萧瑟、疏狂的意味,虽让人怜叹,但那沉渊亭峙的气势却让人有一种屏吸静气的感觉,除了琅琊狂人,谁人还有这番气势。 吐谷浑拍了拍手道:“我也觉得你该来了!等了你这么久的时间,怎么才到呢?” 吐谷浑的神态,仿佛和王绝之是很熟很熟的朋友,仿佛今天是他和王绝之约好了在此一聚一般。 王绝之站在定宁关前,就那么很随便的一站,但那股气势却令所有行刑的鲜卑士兵倒退了几步。 “放了他们,退出定宁关!”王绝之的声音极其冰冷,完全是以命令的口吻道。 “果然是个狂人,单人只身来我定宁关,对我轻轻说几句就让我退兵定宁关,好语气,好气魄,好胆识!”吐谷浑依旧坐在桌前未动。 “久闻阁下乃鲜卑第一高手,智计,谋略莫不高人一等,今日一见却不过尔尔。”王绝之仰首看着城上的吐谷浑嘲笑道。 吐谷浑听了王绝之讥讽的话,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哈哈笑道:“久闻琅琊狂人王绝之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哉,何不上来一叙。” 王绝之道:“君子之交有道,王绝之虽不自诩为君子,但亦不同小人同坐!” 吐谷浑似乎很喜欢王绝之的这种野驴脾气,不由站起身道:“愿闻其详!” 王绝之道:“称雄一方,尔为豪杰,逐鹿天下,你不配称英雄!” 吐谷浑仰天一阵长笑道:“我以六千名先零妇孺换你王绝之一席话,你可愿意与我一番长谈么?” 王绝之高声道:“你可有信?” 吐谷浑道:“为将者,无信不威,王绝之,你这可是小瞧我了!” 王绝之道:“我且相信于你。”说罢,王绝之双袖一展,犹如飞腾之龙,两腿凌空虚踏,长袍翻飞,仿佛有一股无形气流在支撑着他一般,轻灵飘逸,不可言表。 “好身法!好一招巽坎相问,风行水上!”吐谷浑不由拍手高赞。 王绝之已冉冉升至墙头,大袖一甩,身子突地平空打了个折,直向吐谷浑的案前射到,其势又快又急,与方才之势形成鲜明对比。 吐谷浑脸上微微一变,脱口道:“龙战于野,其势张扬!” 王绝之听闻吐谷浑连着两次喝破自己的轻功身法,不由大为钦佩。 “伏乞红,传令下去,将先零种人逐之于野,任他们自生自灭,如有妄自入关者,杀无赦!” 伏乞红慢慢地望了望王绝之一眼,答道:“是,师尊!” 王绝之佯装未见,大刺刺地自己端过一张椅子在吐谷浑对面而坐。 “请吃!”吐谷泽满脸堆欢,忽然抽出一把刀,刀快疾无比,但却无声无息。 刀比伏乞红的刀还要薄,薄得几乎透明,几乎看不见,几乎没有。 吐谷浑的手法匪夷所思,瞬间已削出了一百零八刀。 王绝之端坐不动。 刀当然不是削向王绝之的,刀是削向案前的水果盘。 一百零八刀过后,水果盘中的水果丝毫未动,但王绝之的神色已变。脱口赞道:“好快的刀,好准的刀,好绝的刀!” 吐谷浑在案上轻轻一拍,胡瓜、番梨忽的落下一层果皮,露出雪白果肉,那形状却和原来的瓜型一模一样,仿佛那层果皮是被剥下而不是被削下一般。 王绝之当然不会客气,抓起削好的胡瓜、番梨如饿鬼般向口中扔去,咬得喀吱直响,汁水四溅。 吐谷浑饶有兴味地望着王绝之,那神态宛如一个多情的女人看着自己心慕情人一般。 在这种眼光下,王绝之当然是什么也吃不下了。 拍拍肚皮,王绝之道:“我已饱矣!” 吐谷浑娇声笑道:“东西吃过了,你该与我畅谈一番了么?” 王绝之扫了吐谷浑身旁坐着的两人一眼,显然他已认出了卢播来,但他并没言语,只是对吐谷泽道:“将军远走定宁,其志不在小,当有逐鹿天下的想法,但不知将军为何舍本逐末!” 吐谷浑微笑看着王绝之,示意他说下去。 王绝之道:“为天下道,有王道、霸道两种,成王道者,虽一时未必得势,但施之日久,天下归心,尤如沛公十战九败,功成而围核下,一举得天下。霸王虽一怒天下诸侯莫不胆寒,然则乌江自刎,无复江东,乃勿施王道之过,此策望将军思之。” 吐谷浑笑道:“孺生之论,纸上谈兵!只怕你自己也不以为然,你的意思只是想劝我少犯杀孽,以义感之么?” 王绝之道:“正是,迷小剑手无缚鸡之能,然天水孤城,与石勒对峙三月。杀胡世家,鲜卑慕容嵬,成都王李雄,四方扶击,天水却固若金汤,此就是王道之效。” 吐谷浑道:“你可是为迷小剑来做说客的?” 王绝之道:“吾乃汉人,怎会为迷小剑来做说客,只不过是不愿看见百姓流离罢了!” 吐谷浑道:“那我问你如若石勒、刘曜实行王道,你可愿意他攻占江左,杀胡世家、江左王谢可会愿意,祖逊,刘琨又当如何?施行王道岂可使之心服!” 王绝之道:“难道你要将天下不服你之人全部杀绝么?” 吐谷浑道:“正是,不服者,留下总是祸害,今日不反,明日必反。” 王绝之大怒,拍案而起喝道:“天下之大,你可以杀得光么?” 吐谷浑眼中闪出森冷的寒光道:“杀一儆百,我不信天下俱是不怕死之人!” 王绝之道:“以此法绝天下之人口,犹如水涨土堰,其堤必溃,一但发作,便不可收拾!” 吐谷浑道:“如若真的如此,我就杀绝天下人!” 王绝之道:“既然如此,我们今日一战势所难免!”说罢王绝之一甩长袍立了起来,冷冷的盯着吐谷浑。 吐谷浑笑道:“如果我听你言,你可愿意辅佐于我。” 王绝之仰天长笑道:“如果王某有此心思,就不会奔徒江湖了,江左王谢的势力还小么,岂不闻王与马共天下,我七叔和九叔持掌江左政局,只要我一回江左,必能封候拜相,你看我可曾回过!” “不为我用,必为我杀,这就是吐谷浑的原则!”吐谷浑瞪着王绝之道。 “好,我先替先零种人谢过你不杀之恩,在动手之时,当让你三招!” 吐谷浑狂笑道:“狂人,狂人,你可知我出道以来,从未败过,从来没有人在我刀下还有皮肤在身的。” 王绝之冷冷道:“打不打得赢你是一回事,但让不让你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谢伯、轩辕龙在你手下过不了三招,就算我因此而血溅当场,我依旧让你三招,这是我欠你的,与武功生死没有关系!” “好!果然不愧琅琊狂人的称号,我就成全你吧!”吐谷浑的眼中忽然射出一股诡异的光芒,王绝之看得目炫神摇。 “迷神大法!” 当王绝之意识到吐谷浑早已动手之际,眼睛却再也离不开吐谷浑的双眼。 吐谷浑的眼睛在变大,越来越大,开始仿佛是一面镜子,然后是一片湖水,最后变成了一片天地。 王绝之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无数的人影,江南慈母,父亲王衍,一个一个在他面前闪动,紧接着便是石勒、石虎、迷小剑、绝无艳等,这些人交叉跑动,形成一个个场景。 石勒挥刀,王衍头落,一股鲜血从王衍的脖中喷出,那血足有一丈多高,一大片的向王绝之头脸盖去,王绝之只觉一阵窒闷,以至无法呼吸。 天地之间都是血色,血色中显现出石勒狂傲的神情,石勒手拿长刀,仰首看天,王绝之感觉对方好大好大! 高大的石勒不屑地道:“你妄称狂人,父亲为我所杀,你却迟迟不敢向我挑战,每一次都为自己寻找借口!你是一个懦夫!” “懦夫……懦夫……懦夫……”王绝之的脑海里不断地翻腾着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如千百个小刀在不停地向他身上刺。 “杀……!”王绝之心底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戾气,双掌向石勒推去! 石勒出刀!刀削向王绝之的咽喉。 王绝之的咽喉鲜血喷出。 石勒中掌。 石勒胸前陷下去。 石勒倒下。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几个动作同时发生,“咯……咯……”王绝之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来。 又是人影一闪,灰色僧袍,却是被石勒尊称为大和尚的竺佛图澄。只听竺佛图澄道:“佛语有云:以拳作掌,化水为波,莫不是也。你心怀恶念,岂不知石大将军为助你达成心愿,效佛主舍身伺鹰之旧事,你却不明,痴心痴儿!” 王绝之一怔,心下茫然,他实不知竺佛图澄是在怜叹自己还是怜叹石勒!怔怔地立在当地不能动弹。 “石勒虽为羯胡,但军威所至,政令所行,要比所有当世豪杰都为良善,张宾入幕之后,杀戮日益减少,你杀了他,反倒是害了天下众生,从此天下群龙无首,战事更繁,你害了天下百姓,……天下……百姓,天……下……百……姓!天……下……百……百……” 竺佛图澄的话尚未完结,迷小剑的身影却又出现在王绝之的面前。 迷小剑的脸色苍白,一只单臂衬托着他那削瘦的面庞,他轻轻叹道:“英雄寂寞,寂寞英雄,还是离去的好!你羡慕我为世之英豪,又岂知我心中悲苦!” 迷小剑的话音未落,又显现出满面凄苦的绝无艳。 绝无艳依旧是那一身装束,随随便便的长袍,随随便便的高髻。 绝无艳手中握着的是刀身七折,倒齿弯钩的痴情刀,刀身幽蓝,一如绝无艳那凄绝的眼神。 绝无艳喃喃道:“迷郎,迷郎,生既无欢,死又何妨。”刀光显现,绝无艳挥刀反手插入自己的胸膜。 白袍滑落露出的却是流着鲜血的乳房。 迷小剑抱着绝无艳,神色却似已痴呆。 “你的心中果然只有她!”先零晓衣流着泪不知从何处转出,“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可你的心中却只有她,她死了倒也干净,可留着我却有何趣……”先零晓衣的声音嘶哑,几乎无法出声。 人影纷沓,王绝之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来了,去了,聚了,散了,如潮涌潮落一般,演绎的却仅是人间的悲苦。 忽然一个声音道:“王绝之,人间可苦!” 王绝之似已机械,盲然的点点头道:“苦!” 那个声音又道:“你可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天堂!” 王绝之道:“愿意!” 如同腾云驾雾一般,王绝之踩着飘浮的白云,身体开始冉冉上升。 “轰”的一声,猝然间,蓝光一闪,一条闪电向王绝之劈来。王绝之眼前一亮,脑中一片刺痛,眼前的云雾俱都散去。 第三章 吐谷浑的刀法 云雾散去,王绝之的面前显现出两个人来,一个花衣云鬓,红唇若丹正是吐谷浑,而另一个却是方才坐在吐谷浑身旁的博州卢播。 “你为何要杀我!难道我还对不住你吗?”吐谷浑的腹中插着一把长剑,长剑透腹而过,血顺着剑尖向下流淌! 吐谷浑的功力的确惊世骇俗,长剑透腹,可血在他的内功压制之下,却不曾大量流出。 削刀绝技,用在人身上比用在水果上更加惊人,卢播除了脸上尚且还有皮在,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任何皮肤,赤身裸体却如同披了一件血衣。 吐谷浑只用了一刀。 一刀削完了卢摇身上所有的皮肤,包括十根手指,十根脚趾上的二十片指甲。 卢播颤抖着,可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我终于杀了你!我终于杀了你,虽然我知道我不能杀死你,但我能有勇气杀你,我已满足!” “你明知杀不死我,还是不惜生命要杀我,你这是为什么,我对你那么好,凡是我宠幸过的人,都被我施过迷神大法,而唯你例外,你却不惜身受凌迟,只为刺我一刀,为什么?”吐谷浑的脸有一丝变形。 卢播颤抖着狂笑道:“我倒情愿我被你施了迷神大法,那样反倒不痛苦,什么也不知道也就罢了,偏生我却要日日受你的折磨,每日我都在生不如死的活着,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今天刺你一剑,我觉得这一生只有今天才是最快活的,哈……” 卢播的笑声刚发出半声,便嘎然而止,结束他生命的是一把削刀,那是吐谷浑的削刀。 刀横切过卢播的咽喉,卢播已没有半点退缩的念头,一条血丝如同火红的项链挂在卢播的脖子上,一粒粒血珠如玛璃,竟然闪着亮光。 卢播翻了两下眼皮,颓然倒下,那颗头颅骨碌碌滚出老远。 王绝之一直看着吐谷浑,待卢播被杀后方才冷冷道:“你方才可是施的迷神大法!” 吐谷浑咬牙不语。 王绝之双掌齐挥,向吐谷浑拍击,赫然是一招王家易学神功:其血玄黄。 伏乞红大吃一惊,削刀连挥,削向王绝之。 王绝之不闪不避,身形反倒进得更快。 伏乞红的刀也不慢,但比起王绝之的易步易趋,夫子奔逸绝尘来,伏乞红的刀显然就慢得多了。 吐谷浑重伤之下,见王绝之扑来,忙向后连退。 吐谷浑是个武学奇才,单就武功来说,他的功力堪可与石勒相较,重伤之下,他的身法丝毫不见停滞,一躬一挺,以一种奇怪诡异的身法向后退,退得极快,他的轻功要比伏乞红高得多。 但卢播的那一刺,还是影响了他的速度,他的身法比王绝之慢了半分。 对王绝之来说,这半分已足够了。 王绝之的双掌印上了吐谷浑胸膛,吐谷浑一口鲜血喷出,溅得王绝之白袍上红斑点点。 王绝之的身影再次闪动,右手单掌拂向吐谷浑的肩井,左手疾快无比的向吐谷浑腹间的那把宝剑抓去。 吐谷浑在王绝之的易学神功抢攻下,没有任何反击机会,他只有再次向后退。 蓝光闪现,吐谷浑腹间的那把剑已在王绝之的手上。吐谷浑连挨了王绝之两记,但他的脸上却丝毫未显出愤怒,而是一股无比惊奇的表情。 可惜,这表情伏乞红看不见。 伏乞红的刀始终高王绝之只有三寸远,这时,终于在王绝之抽刀停顿之际插进了王绝之的腰。 王绝之脸色变了一变,反手一剑,砍断了伏乞红的刀,伏乞红这一刀乃蕴力而发,一刀穿腹,王绝之的前腹立即凸出一片刀尖。 刀尖,刺破了王绝之的白袍,立即有血滴答流下。 伏乞红呆了一呆,她现在终于看清了吐谷浑脸上的表情,她也没料到自己一刀会将眼前这个半疯半狂的王绝之刺成重伤。 吐谷浑看着王绝之,他手中的刀忽然劈了出来。 他劈的对象不是王绝之,而是他的首徒伏乞红。 伏乞红没有动,她的心中有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在翻腾,二十年了,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她说不上来。 现在已是浑身浴血的王绝之让她有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她恨他入骨,那天王绝之拍下的巴掌并不轻,只到现在她的雪臂上还是肿的,如果真让她伤他,或刺他一刀,伏乞红心中也有些不舍。 伏乞红站在那儿,似已痴绝。 王绝之也出了手,当然他现在已经受了伤,行动没有平常那么快,后发之下,哪里能赶得上。 他出的是袖。 长袖疾卷,重伤之下的吐谷浑,刀速依然极快。 王绝之贯满真气的衣袖被削得断为数截,裂帛声中,吐谷浑的刀被带得偏了几分。 吐谷浑的削刀砍下了伏乞红的几缕发丝,发丝和着王绝之衣袖裂成的布片,如翻飞的蝴蝶在空中飘荡。 “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吐谷浑厉声喝道。 伏乞红双膝一曲,跪下道:“弟子护师心切!” 吐谷浑道:“你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岂不知我动手之际,无论是谁也不得插手!王公子乃是为我拔剑而出手,你反而伤了他,你可知罪!” 王绝之冷冷道:“她并没有帮你,你以为以我的身手她能伤得了我么?” 吐谷浑诧道:“王公于此举为何?” 王绝之道:“我只不过是想和你公平一战,并且不容你多活一天!你已身受重伤,如若待你伤好,至少得一月时间,我不愿等,如果我和你一样,亦身受重伤,这一战你是否认为公平?” 吐谷浑心中一震,这样的对手,莫说是见所未见,就连听都未曾听说过,他的心中闪现了一丝恐惧。 怔了半晌,吐谷浑长叹一声道:“以前听说琅琊狂人之名,总认为此乃士林清谈,怪诞传闻,今日方知传闻实在难以传你狂放、傲世之神,好!此战我接受!如若我能侥幸不死,定纳你为士!” 王绝之冷冷一笑道:“今天,只能有一个结果,我们两人之间必须倒下一人去!” 吐谷浑道:“王公子为何如此紧紧相迫,据闻王公子曾有数次机会可诛杀石勒报杀父之仇,却一再放过,甚至和石勒联手抗敌,为何单单对我紧紧相逼!” 王绝之道:“你和石勒不同,石勒乃天下英雄。无论汉胡,若是英雄,王绝之都会佩服有加,而你却是枭雄,嗜杀成性,王绝之一日不杀你便如梗刺喉,无法平息。” 说罢,双手向腹中刀尖一按,那刀自王绝之背上射出,“夺”地一声钉在了城头的木柱上。 方才为救伏乞红一连番动作,王绝之的创口中已有不断鲜血流出。可工绝之却毫不在乎,脱下白袍,王绝之紧紧勒住了腰间的创口。 “包扎好伤口,我让你三招,方才你施迷神大法本当算你赢,可我们今日却不是比武相较,而是以武功一睹生死,不死不休。” 吐谷浑见王绝之一心置自己于死地,当下冷笑道:“王绝之,你自己寻死,你死后,我当在你的坟头上树碑立传!” 王绝之道:“用不着了,王绝之赤条条来到这个世上,当赤条条离去,何必要那虚名?进招吧!” 吐谷浑长袍一摆,手中削刀向王绝之疾削。 大凡武功到达一定境界的人,都会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招势一旦展开,便无法自制。 吐谷泽便是这样的人。 削刀在吐谷浑手中展出其威势要比伏乞红展开时大得多。 刀无锋,处处皆锋。 刀无影,处处皆影。 漫天的都是刀影,吐谷浑围着王绝之游走翻飞,刀刀都是削向王绝之毙命之处。 王绝之不动,泰然不动安如山。 吐谷浑的刀诡异怪绝,却未见有半刀削中王绝之,王绝之已抱拼死决心,而他却不能,他不能冒险,如若不能一刀击毙王绝之,削刀虽薄,但骨肉相阻必影响速度,这种机会在王绝之眼里当然就是致敌死命的契机,王绝之绝不会错过。 吐谷浑的刀都削偏了,这仅仅是因为王绝之未动,如果王绝之向任一方向移动,吐谷浑的刀都会无情的削向他致命的部位:后脑,前额,嗯喉,侧颈,心脏,气海,脊柱,会阴,三元,焦尾。 王绝之虽未动,但他比大战了一场的感觉还要疲惫。汗从他的脸上落下,衣衫俱已湿透。他几乎近于虚脱。 创口的血不断的流出,很快就将王绝之的长裤染红,王绝之毫无知觉,他的眼中,脑中只有刀。 定宁关城头,烈阳高照,所有的鲜卑士兵俱都注视着这场旷古奇绝的打斗,就连伏乞红等人也看得呆若木鸡。 吐谷浑的身形越转越快,快得如一阵风,已无了踪影。 王绝之依旧不动,他屏息静气,眼睛中闪烁着奇异的亮光,亮光有色,那是血的颜色。 地上有血,血画了曲曲折折的一个大圆,大圆是由许多个小圆组成,大圆不圆而是呈扁状,在王绝之防守薄弱的后背和左侧,那些小圆靠得极近。 小圆却如同用木规画出一般,圆得分毫不差,当王绝之的余光瞅见小圆时,心中一阵紧缩。 小圆是吐谷浑旋转身体时留下的,从圆的程度上来看,吐谷浑的功力已臻化境,到达了武学顶峰,他的每一份功力都控制得恰到好处,一丝不泄,在无数次旋转中,一次一次地加强。 王绝之知道,当吐谷浑的一刀削出时,那威势,绝不比石勒差,那将是所有力量集中的爆发。 接不接得下这一刀,王绝之没有把握。 出刀了! 吐谷浑的刀在旋转了六千五百六十一圈后,终于削出。 这一刀还是削,但世间没有一个人能削出这么大的威势来。这一刀的力道,比巨人用巨斧劈出的力道更为巨大,更为惊人。 伏乞红看得目炫神摇,几欲软倒在地,她的心跳已经静止,呼吸已经停顿。 刀光闪现,横空削出,这一刀是一瞬,也是永恒,仿若有整整一个世纪那么长。 没有巨响,没有血光,一切都静了下来,仿佛这是个无声的世界。 城墙下有近五万的鲜卑士兵仰首观看这一仗。 虽然远隔数十丈,甚至数百丈,但所有的士兵都感受到了来自吐谷浑刀上的劲风。 风无形无质,但却带着寒意,直钻每个士兵的心底,骄阳射在身上,这已是初夏时节,但至少有一半的士兵觉得冷得无法抑止,牙关紧咬,冻得咯咯直响。 当吐谷浑这一刀削出时,冷得感觉到了极至。 每一个士兵的心都在紧缩,他们惧怕这一刀的削出,却又盼望,他们久经生死的心脏无法承受得住这种压力,他们需要爆发,但这一次爆发,他们的心脏能够承受吗? 刀削出,心紧缩。 王绝之动了,如果把吐谷浑的刀法比作海啸狂涛,闪电雷鸣,那么王绝之的这一动便是火山喷发。 几千年积累的王家易学,在这一瞬间爆发。 但王绝之仅仅动了一下,又马上静了下来。 这一刀竟然是虚招! 这威势无比的一刀竟然是虚招! 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犹如千钧出击,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的一刀竟然是虚招!!! “你是怎么觉察到的!”吐谷浑脸色苍白。嘴角,鼻翼都有血丝流出,血丝淡红,极细极细。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王绝之同样脸色惨白,他的模样比吐谷浑更为骇人,不但口鼻有血,就连眼角耳孔俱都有血流出。 吐谷浑的这一招虽是虚招,但虚招中同样蕴含着实招,实劲。王绝之出手反击或退缩闪避,吐谷浑的削刀都会将他削成无数块碎片。即便未着刀招,王绝之仍为劲风所伤。 王绝之苦笑道:“我没有觉察,你的刀,威势无比,我根本就无法辨别是虚是实,我是在赌!用我的命来赌!” 吐谷浑哑然,他承认自己败了,他那千古一绝的虚招不应该用在王绝之的身上,王绝之是个浪子,是个赌徒,这一点,他早就该想到。 千古一绝的虚招用在一个赌徒的身上,本来百分之百的成功却突然变成了百分之五十,成了一个胜负各半的局面,而王绝之却赌对了。 赌对了,可又有谁知道这赌对了三个字下隐含着多少只有王绝之才具备的特质。 这一刀,轩辕龙也末必躲得过,轩辕龙自认是天下第一豪杰,盛名之下他不会躲,他只会反击,最后的结果,应该是两败俱伤,以轩辕龙的武功,吐谷浑无法全身而退。 这一刀,石勒同样也未必躲得过。石勒会退,退不是因为畏惧,退只是暂时的避过锋芒,石勒是心系天下的英雄,他的每一步进退俱以时势而定,这一招下,石勒即使不死,也会落个残废。 这一刀,谢伯不知会怎样,天下第一剑,一剑光寒十四州的谢伯会出剑。即使谢伯无事,但天下第一剑必毁无疑,剑断人亡,剑是谢伯的生命,剑毁了,谢伯也就毁了。纵然谢伯可一掌将吐谷浑毙命,但失去灵魂的谢伯无异于行尸走肉。 千古一绝的一刀,论尽天下高手,无人可避。 王绝之避开了,虽然刀上的罡气已震伤了他的内腑,但他还是避开了轩辕龙、石勒、谢伯也未必避得开的一刀。 吐谷浑输了这一招,这一招是吐谷浑灵魂所在,输了就只有死,这是刀谱的开篇所言,挥刀自宫,武技大成,千古一绝,输招即死。 吐谷浑的削刀切向了自己的脖子,同样疾快无比,同样轻灵无双。 吐谷浑死了,死在自己的削刀之下。 他本可以不死,无奈万事万物俱都有利有弊。 千古一绝的虚招如若不能伤人,强大的罡气大部都会反击自身。吐谷浑的五脏六腑在罡气回压之下俱已糜腐,如若活下去,他必武功全失,成为废人一个。 枭雄虽不比英雄,但不愿苟活却是他们共同的一特点。 王绝之看着吐谷浑倒下,一口鲜血喷出,轰然一声亦向后倒下。 伏乞红呆了。 纥回丹、郎零也呆了,他们万万没料到事情竟然是这么一个结局。 定宁关中,吐谷浑并没有携带其他部属,只有纥回丹、郎零等数名弟子。 纥回丹、郎零扬刀削向躺在地上已经昏迷不醒的王绝之。 伏乞红脸色大变,喝道:“住手!” “怎么?大师姐,莫非你看上了这小子!”郎零的声音又细又高,如同破锣一样难听。 伏乞红眼睛一翻道:“放你娘的狗屁!” 纥回丹阴阴笑道:“为何你不让我们杀了他呢?他人虽狂放,但也不失是个美男子,想必你定对他有意,而他受你一刀而不避,且又不惜受伤回护于你,他也对你有情,你们之间必有私情!” 伏乞红怒道:“你们血口喷人,莫非是想置我于死地。” 郎零道:“是不是你自己知道,何必多说呢?” 语声中,郎零和纥回丹已呈犄角之势将伏乞红围住,削刀已拔在手中! 伏乞红道:“我明白了,你们要杀并的并不是王绝之,而是我!你们这样做只是为了师尊的刀谱!” 郎零狞笑道:“你明白得不算迟,总算没做个糊涂鬼,你就受死吧!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我们不会让你死得太难看!” 说罢,朗零挽了一个刀花。 伏乞红看了刀花,脸上神色一变,脱口道:“你偷习了师父的削刀神谱!” “你错了!他不是偷学的,而是我教的!” 朗零身边又多了一个人,这个人乃是方才坐在吐谷浑身边的那个俊秀青年,说话的正是他。 “今天的事,你也有份!”伏乞红的脸色铁青。 这个青年人乃是吐谷浑手下第一大将——赫连勃勃,时任安北将军,中即将,曾为吐谷浑立下赫赫战功。吐谷浑对他钟爱有加,无奈行军打仗俱要靠他,因此并不敢强求于他,始终未曾染指,乃于他兄弟论交,这对于吐谷浑来说,不啻于一个奇迹。 “此事乃我一手策划,去劫持绝无艳和先零晓衣只不过是为了激王绝之来我定宁关!王绝之怜香惜玉,你去当然是最佳人选!”赫连勃勃轻声细语,一派优然的样子。 伏乞红道:“你怎么能料到师尊一定败于王绝之之手,王绝之今天能胜,只不过是侥幸而已!” 赫连勃勃望了望渐已西下的斜阳道:“王绝之用的是赌,我同样是赌,我赌吐谷浑在这一战前不会察觉我的计划,侥幸的是,我也赌对了。这要感谢王绝之,王绝之的风华气度使吐谷浑产生迷恋之感,这促使他丧失敏锐的感觉,王绝之誓死拼杀又使他丧失了慎密谋思,因此,无论这场拼斗孰胜孰负,最终的胜者都是我!” 伏乞红冷冷道:“好象事事都在你的预料之中!” 赫连勃勃道:“卢播刺杀吐谷浑我尚有预感,可王绝之受你一刀委实出乎我意料,幸好,王绝之赌对了,这就免去我的一番手脚了!” 伏乞红冷哼一声道:“师尊平时对你那么好,你却忍心谋害师尊,你还有没有人性?” 赫连勃勃并不生气,道:“你以为我将吐谷浑当作人看么?你以为他还是人么?有他在,我们六万鲜卑士兵迟早会断送在他手中,他所倚仗的,不过是他高超的武技罢了,没有我为他出谋划策,他岂能有半寸之土。” 朗零尖声道:“你还和她罗嗦什么?一刀杀了不是省事得多么?” 赫连勃勃道:“是的,为了省事,我必须得动手!”说罢,一刀挥出。 刀疾快无比的削向伏乞红,赫连勃勃不但承禀了赫连世家的武功,而且还受吐谷浑之指点,习得削刀之法,武功远在伏乞红之上。刀光隐,血光视。 赫连勃勃的刀在空中奇妙的打了一个折,斩向正向前扑的朗零。 朗零中刀倒地,睁大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死死的望着赫连勃勃,嘶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 赫连勃勃道:“我不能让第二个吐谷浑出现,你当初挥刀自宫时,就已注定你今天必须一死的命运!” 朗零嘶声吼道:“当初不是你让我挥刀自宫么?” 赫连勃勃冷声道:“你可记得当初我建议你自宫时所说之语么?” 朗零颤声道:“挥刀自宫,取而代之,如若背盟,死于刀下,你今日杀我是为背盟,明日必死于乱刀之下,你还有脸同我提当日之盟?” 赫连勃勃道:“你还妄图狡辩!来人!将秃发辱檀带上!” 朗零听得秃发辱檀之名,脸色一变,心知自己计谋已泄,不由心灰如死。 几名披甲持戈之士押着一个虬髯大汉走了过来。 赫连勃勃慢悠悠地道:“朗零,你还有何话可说。秃发辱檀,你就将朗零吩咐你的事一一道来听听!” 秃发辱檀叹道:“朗零将军,我对不起你,我下毒的时候,被他们发现了!” 赫连勃勃叹道:“本来,我、你和纥回丹三人齐心合力,未必不能在这西陲之地创下一片基业,可叹你却暗藏祸心,你的武功已在我等之上,可你为了麻痹我们,一直装成武功低微的样子,我这样诛杀你也是迫不得已,你为人精细,深恐武功不能制服于我,又命秃发辱檀下毒于庆功宴上,想一举谋杀我和一干亲信!可惜你画蛇添足,慎微过度,反倒丧失了杀我和纥回丹的机会。” 朗零长叹一声,道:“我只是小看了你!” 赫连勃勃道:“我要杀你立威,方能服众!” 朗零道:“大丈夫行事于世间,不成功则成仁,我死则死矣,已无憾事!” 赫连勃勃道:“你还能称得上是大丈夫么?” 朗零惨白的脸胀得通红,大声喝道:“赫连勃勃,你欺我太甚!我跟你拼了!” 赫连勃勃道:“如果早半刻你与我相拼,可能还有生还的机会,只是你此时血已流尽,无力与我相拼!我看你还是自杀算了!” 朗零道:“只有战死的英雄,没有自杀的懦夫!” 话声中,朗零的削刀斩向赫连勃勃。 赫连勃勃的手轻轻一挥,一掌拍向朗零,出掌走边锋,正是赫连勃勃武功精华所在。 朗零的刀离赫连勃勃还有三寸之时,赫连勃勃的掌已印上了朗零的左肋!朗零被击得飞了出去! 伏乞红看着这接二连三发生的变故,不禁有些呆了。 赫连勃勃沉声对纥回丹道:“朗零密谋我们,他罪有应得,你认为我处置对否?” 纥回丹望着赫连勃勃,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那安北将军,而是吐谷浑,忙颤声道:“将军处置的极为恰当,我愿奉将军为主,辅佐将军!” 赫连勃勃淡淡地道:“这也应该,若不是我,你可能活不过明天,只要你不叛弃我,我们一起共创天下!” 纥回丹连连应是。 赫连勃勃也不理会伏乞红和地上的王绝之、走上城头大声喝道:“所有兵士听令,吐谷浑无道嗜杀,朗零阴谋犯上,均已被我所杀,尔等可愿归附于我?” 赫连勃勃在军中威信极高,所有的士兵都振臂高呼:“愿意追随将军!” 战刀长枪在黄昏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呼应之声震撼山谷。 伏乞红心中这才明白整个事件只不过是一场阴谋,她觉得有一种被利用了的感觉。 赫连勃勃转过头来对伏乞红道:“伏乞姑娘,你的事已经完结,至于你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吧!只要你不与我们做对,赫连勃勃绝不为难于你,至于王绝之,我想留他数日,现在他身体极为微弱,必须马上对他施救!” 伏乞红冷笑道:“你不怕你医治好了他,他反倒助迷小剑来杀你么?” 赫连勃勃道:“他和迷小剑素昧平生,却为他千里奔波,只因他认为迷小剑是英雄,迷小剑能做到的事,我赫连勃勃一样能做到!况且,王绝之杀吐谷浑,只因他觉得吐谷浑该杀,而我却未必然!” 伏乞红看了一眼地上昏绝的王绝之,恨恨道:“我姑且信你言语,师尊的确以自己爱好杀人,因此,你杀他并不为过,如果你也如此,上天不报应你,我也当学你今日之事!” 说罢,跃下城墙而去,婀娜小腰摆动如风吹弱柳,满头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赫连勃勃望着伏乞红离去的背影,怔了怔,转头吩咐道:“速将叱干阿利唤上城来!” 叱干阿利很快就到了,赫连勃勃早已将他混藏在军中,叱干阿利乃赫连勃勃总角之交,毕生致力于医,足迹遍布西城甚至远至龟兹、大宛。 这次发动政变,他为防意外,将其从龟兹延请回定宁关,朗零下毒就是他发现的。 叱干阿利探探王绝之的脉息,又翻了翻王绝之的眼皮,不觉紧锁眉头。 赫连勃勃见状问道:“还有救么?” 叱干阿利道:“救倒有救,只怕需些时日,此人先有余毒末解,旧伤未复,此时又受重伤,必须调养一段时间!” 赫连勃勃道:“此人对我至关重要,望你多多费心!” 叱干阿利道:“我尽力就是!”说罢,叱干阿利取下背篓,从篓中取出一粒乌黑发亮的药丸,拍开王绝之牙关,将药丸投入王绝之口中,双掌连连击打王绝之的各处要穴。 半晌,叱干阿利方才住手道:“现在他性命已然无碍,进一步疗伤,恐怕还得下一番功夫!” 赫连勃勃向纥回丹道:“王绝之的安全由你负责,这段时间,你就协助叱干阿利吧!” 赫连勃勃的言语充满着威严,似乎丝毫不容人反抗,纥回丹陡然从合谋者而成为他的手下,却没有丝毫感到不妥,反而觉得此乃顺理成章之事。 第四章 乱世称豪 赫连勃勃,字屈孓,刘渊同族人,曾祖刘虎。在其少年时,便有善相者称其异禀。 刘聪曾同其见过一面,当众称“此子有济世之才,长成之后,吾子当收其艺用,与之共平天下。”暗地里却密嘱部下杀之。 勃勃闻听,暗自向西潜逃,投入吐谷浑门下,时年十五。 赫连勃勃野心极大,不安居人下,战功累积,吐谷浑对他亦青睐有加,十年征战,赫连勃勃在军中建立了极高之威信,此次设计,乃畜谋已久。 “传令下去,今日立国誓师!” 赫连勃勃不光是将吐谷浑取而代之,他更有问鼎天下,逐鹿中原之意! 五万披甲之士齐聚定宁关下,赫连勃勃已换了一身戎装,站在城头之上。 城头插满了杏黄大旗,迎风飘展猎猎作响! 赫连勃勃的黄甲,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黄光。 “众将领听着,如今天下大乱,正是我胡人扬眉吐气之日,大丈夫生当轰轰烈烈,不偏安于险远,名彪千秋青史,开创一代伟业应为我等毕生之愿,尔等可愿做开国功臣!” “愿意!” “愿意!!” “愿意!!!” 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更为壮烈,山谷轰鸣,声播远空。 “好!既然尔等愿意与吾共创伟业,今日便是立国之日!国号谓之曰夏!”赫连勃勃的声音传播四野,每个士兵都听得清清楚楚,士兵又是一阵欢腾。 是夜,整个定宁关俱都沉浸在开国的喜悦中。 王绝之仍在昏迷之中,但身体已在渐渐恢复。 赫连勃勃连夜和部曲商量设置百官之事,吐谷浑的将军府设在金城,此次东略定宁,本是赫连勃勃之意,欲以定宁为跳板,东窥中原。 与之相议的共有四人,此四人乃是同赫连勃勃一起投奔吐谷浑的铁弗刺,刘泓、什翼健和呼延高亭。 刘泓道:“昨日有消息报,羌人第一高手赤羌种酋豪姚弋仲率众三万,向定宁进发,现驻扎在姑藏,又收羌人先零种一万四千众,扬言要收复定宁。” 铁弗刺道:“定宁险固,山川环绕,我们以此为都,西收金城,东略天水,此帝王之势,当可与刘聪、李雄共峙江北!” 赫连勃勃微笑道:“此计大谬!迷小剑当世英豪,虽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居天水而抗天下,历时三年,但羌人国终归无望而立,为何?此乃迷小剑为归羌人之心,不得已而死守天水,以至消耗大量财力物力。而天下唯恐又多强豪,四方急欲灭之。我德行不如迷小剑,如若专固此城,天下亦必会力攻我,我向无强兵,外无援奥,绝非其故,亡可立待。此乃不可取之策?徒使我等自处沸汤之上。” 呼延高亭道:“想必将军已有了克敌之策!” 赫连勃勃道:“为今之计,我们不妨放弃定宁,以人情送于姚弋仲,然后回师金城,灭了吐谷浑残部,那时我们便可以出兵天下,云骑风驰,出其不意,救前则击其后,救后则攻其前,使彼疲于奔命,我则游食自若,不及十年,岭北河北,尽我所有,待石勒、刘曜反目,进可攻,退可守,问鼎中原,在吾计中。” 赫连勃勃此番言语有理有据,呼延高亭四人不由大为佩服。 此后赫连勃勃用此方略,骑兵倏来忽往,突袭四众,攻取了无数地方,惜其不能有始有终,及至晚年,暴戾残杀。 吏书记载:其新都统万,蒸土筑城,以利锥刺壁,如若锥入一寸,则杀筑者,碾其血肉,和泥而筑。 又造五兵之器,射甲不透,斩制弓者,射甲而入,则斩制甲者。常置弓、剑于身旁,群臣忏视者毁其目,笑者割其唇,谏者谓之诽谤,先截其舌,而后斩之。 正由此因,赫连勃勃的大夏国仅立二十年即亡,此乃题外之言,放下不表。 绝无艳此时已赶至定宁关中。 远远望见定宁关中旌旗招展,军威依旧,并不见有发丧之举,心中一沉,暗自忖道:“莫非王绝之已为吐谷浑所杀?以王绝之的身手而言,吐谷浑的功力岂不是已达化境!” 虽作如是想,但绝无艳依旧一头闯入了赫连勃勃的大营,她和王绝之本就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如果觉得该做,无论成功与否,都会不遗余力去做,就算是失败的代价是死亡,她也非做不可。 “谁!”几乎是异口同声的一声惊呼,赫连勃勃、刘泓、呼延高亭、铁弗刺、什翼健五人同时抽刀出手,翻跃帐外。 此时天色虽还未明,但已可看清来人形貌。 来人是一女子,赫连勃勃五人谁也不识。 此女一袭白袍,高髻云鬓,随随便便地站在五人中间,正是闯入大营中的绝无艳。 绝无艳为五人所围,从五人身上爆发出的无形杀气让她觉得有点儿凉飓飓地感觉,可她却毫不在乎,沉声问道:“谁是吐谷浑!” 赫连勃勃紧盯着绝无艳,看着绝无艳那冷冷的面容,心中一动道:“姑娘莫非是绝无艳!” 绝无艳瞟了赫连勃勃一眼,冷声道:“正是我,想必你们五人之中没有吐谷浑在!” 赫连勃勃不觉奇道:“姑娘由何而知!” 绝无艳道:“能将王绝之毙子刀下的人绝不止发出杀气,吐谷浑一代枭雄,他的霸气我能感受到!” 赫连勃勃不由笑道:“姑娘错了!首先,王绝之并没有死于吐谷浑刀下;其次有些人是没有所谓气的,犹如大智若愚,大巧无工!” 绝无艳不由一愣,王绝之没死,而看这迹象,吐谷浑也应未死,这是怎么一回事,绝无艳喝问道:“你是谁?王绝之在何处!” 赫连勃勃微微笑道:“我是赫连勃勃,乃此军新主,吐谷浑已为王公子所杀,但王公子亦身负重伤,正在我军中养伤!” 绝无艳听知王绝之无碍,一颗悬起的心渐已放下,依旧面无表情的道:“你既已知我名姓,想必亦知我为何而来!” 赫连勃勃道:“姑娘莫非也和王绝之同样目的,让我等退出定宁关!” 绝无艳道:“正是!” 赫连勃勃道:“如若我不退兵呢?” 绝无艳冷哼一声道:“那我就杀了你!” 赫连勃勃微微笑道:“姑娘好大口气,以你的身手,你可拼得过我们其中任一人么?” 绝无艳道:“以死相拼,总能杀掉一个,这不是比武,而是杀人,武功并不是决定胜负的最主要原因!” 赫连勃勃点点头,心中赞道:“迷小剑果真是世间英雄,这些人与他若即若离,却能为他而死,他们若是能为我用,何愁大事不成!” 赫连勃勃道:“如果我答应你退兵,你以何为报!” 绝无艳道:“你退兵是你应做之事,谈不上我要为你付出报酬,你们侵入定宁关本就不该!” 赫连勃勃道:“攻城略寨,两国相争,谈什么应不应该,合不合理,岂不是儒生之谈!” 绝无艳默然半晌,军国大事,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只要对本部有利,便是合情合理。绝无艳觉得无言以对。 赫连勃勃哈哈笑道:“跟绝姑娘开个玩笑,请万勿介意,如果我真要索要报酬的话,就是要你陪我一起去看一看王绝之!” 绝无艳又是一怔,看了看赫连勃勃的脸。 赫连勃勃脸上堆满着笑意,看不出一丝不诚恳的意味,绝无艳点点头。 深入重地,却对敌人如此信任,这种事情只有像她和王绝之这样的人才会做。 刘泓、呼延高亭、铁弗利、什翼健互望一眼,心中俱都敬佩赫连勃勃顺水人情和笼络手段使得高明。 赫连勃勃道:“见了王绝之和你绝姑娘,我才知道为什么迷小剑可与石勒并称世间英雄,如果有机会,我当与之一见,无论与他为友为敌,能与之并驰江湖,乃我赫连勃勃之幸事。” 绝无艳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味道,以前一听人称赞迷小剑,她的心中都会激动半天,如今却似乎没有了那么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是有点酸楚,她甚至觉得英雄这两个字意味着太多的牺牲和痛苦,如果让她选择,她情愿选择平庸,但世间又能有多少事能让自己选择,有些事根本就是早已注定了的。 王绝之躺在床上依旧未醒,他的身上插满了银针,叱干阿利满脸疲惫地靠在一张椅上,昨夜他亦是一夜未睡。疗伤耗去了大量的真力,到现在他还手脚发软。 看见赫连勃勃走了进来,叱干阿利连忙起身相迎,赫连勃勃伸手阻止道:“先生,辛苦你了!”语声低沉,但极富力度。 叱干阿利心头一暖。 绝无艳凝视着王绝之,这是绝无艳第一次如此专注的看着王绝之。 王绝之满脸平和,长眉入鬓,由于失血过多,脸色已显得苍白,此时他的身上仅有一条犊鼻短裤,身上的银针闪闪发光。 王绝之,这便是琅琊狂人王绝之,绝无艳陡然觉得这昏迷的王绝之离她好近好近,竟然在她的心里沉甸甸的。 “难道我对他动了真情?”绝无艳在心底轻声的问着自己,然而她自己并不能回答,毕竟,迷小剑已经占据她的心灵近乎二十年。 赫连勃勃看了一眼绝无艳凝视王绝之的神情,不由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 绝无艳凝视了半晌,向叱干阿利问道:“请问先生,他伤得重不重?有没有什么严重后果!” 叱干阿利长叹一声道:“我行医已有十五年,十五年之中,我所见的病人从来没有在如此重伤下还能活下的,可王公子却能渡过危险之期,此真可谓上天保佑,只是命虽然保住了,但武功可能会失去!” 绝无艳一愣。 只听叱干阿利又道:“王公子性格极其倔犟,两月之内,受伤不断,可却未调息半刻,他腹间原本有伤,现在却又中了一刀,这本不算,可他体内原就有毒,功力已不能发挥,在吐谷浑刀罡的逼迫下,现在毒力已散入四肢,如果不能排去的话,只怕他这一身傲世功力就将化为无形了!” 绝无艳闻听,不觉一阵黯然。 每个习武者,都视一身武学为灵魂,当真比生命看得更为重要,如若武功散去,只怕是生不如死。 王绝之狂绝天下,只怕也无法承受这一打击。 赫连勃勃惊道:“如何才能保住王公子这一身武功?” 叱于阿利道:“王公子所中奇毒,实则对身体无害,只因吐谷浑的罡气将此毒迫散入四肢百脉之中,真气亦随之散去,无法聚集!此毒不去,王公子就无法复原,然而此毒乃琅干木之毒,实则算不上真正的毒药,人体不能产生排泄反应,因此拔之甚难。” 顿了一顿,叱干阿利又叹道:“本来以我之医道,尚认不出此毒之名来,只因五年前,我无意救了一个汉人医士之命,交谈之下,方才听说。” 赫连勃勃不觉奇道:“怎么我从没听你说过!” 叱干阿利苦笑了一声道:“我亦不知此次施救是不是什错事,此人乃杀胡世家中人,并且是五霸之一,与王公子同列四大奇人之位。” 赫连勃勃失声惊叫道:“毒神!” 叱干阿利道:“正是他,当时他为采奇药,以身试毒,昏迷未醒,恰为我所救,救醒之时,见我一身胡人打扮,当下明白为我所救,立即要服药自尽,说什么胡汉誓不两立,如今受胡人之恩,不如死去!” 绝无艳暗自思忖道:“此人虽是一条好汉,可未免太偏激。” 绝无艳性素冷漠,脸上不露任何神色,继续听下去。 赫连勃勃插口道:“胡汉之间仇隙如此之深,看来是难以化解了,毕竟象王公子这样的人太少了!” 叱干阿利道:“当时我心中只存救人一念,又见其歧黄药方和所采之药俱都罕见,不觉起了惜才之意,我素知大凡此类人俱是受激不受劝,当下骗他说我乃是窥探他药典奇特才起意救他,并非施恩,而是有所求而为!” 赫连勃勃赞道:“果然好计,想必他必留典而去,而这典上所载必是王公子所中之毒。” 叱干阿利呆呆地望着王绝之道:“将军猜得不错,他所留下的药典就是王公子所中的琅干木毒的配方,但他还留下了一颗眼珠!”说至此时叱干阿利不寒而栗。 毒神的话仿佛还在他耳旁响起:“你救我一命,我还你药典一张,但毕竟我们有了一次交情,我挖出眼珠,这笔帐应算在你的头上,我们之间就有了仇恨,以后见面,我们就是仇人!” 对一个救了自己性命的医士,毒神尚且有如此仇恨之心,如若是普通胡人那岂不是要杀绝而后快。 怔了半晌,叱干阿利道:“我当时被他所为惊呆,以至于他何时离去也不知晓,展开药典一看,才知他所寻之药,正是这琅干木之毒。典中记载,琅干木采于昆仑绝顶,以不时雪溶不时水,混以九十九种奇花异草,再加上处男精,处女血,七浸七晒,历时七年,可制成无色无味去人功力之毒。此毒之绝是无法可防,任你百毒不侵,金刚不坏,亦会中毒。专门对付那些绝顶高手,并且无碍于身体,一旦散入四肢百脉,此人必成废人!在昨日探查王公号脉象时,我已有了猜疑,昨夜一晚苦思,方才证实王公子所中之毒乃为此毒。” 绝无艳道:“你的意思是说王公子的武功没有修复的可能了!” 叱干阿利道:“毒神毒术冠绝天下,此药乃是其苦思数年而得,要想王公子复原恐怕没那么容易!” 绝无艳冷冷道:“你的意思是王公子恢复武功尚有一线之机了!” 叱干阿利道:“俗语:解铃还需铃人,如若能寻找到毒神本人,王公子复原或许有望,不过姑娘放心,再过半个时辰王公子就会醒来,他的武功虽失,但可与常人一般无二!” 绝无艳默然,她无法猜测王绝之醒后得到这一消息,会是什么样的表现。 赫连勃勃心中不知在想什么,面上的表情飘忽不定。 叱干阿利的毡帐中现出极其尴尬的沉寂。 忽的,一阵马蹄声响过,一条人影一闪便进了叱干阿利的毡帐。 人影视出,却是呼延高亭。 赫连勃勃皱皱眉头道:“有什么事!” 呼延高亭道:“赤羌酋豪姚弋仲已陈兵关下,要求将军一见。” 赫连勃勃微微笑道:“他倒来得恰是时候!” 绝无艳一愣,她猜不透赫连勃勃此话中含意,不觉望向赫连勃勃。 赫连勃勃道:“绝姑娘,我有事去处理,你就在此陪伴王公子吧!” 说罢,转身和呼延高亭出帐而去。 第五章 为天下霸业 大兴元年,姚弋仲率部曲三万八千,沿途收编先零种人一万四千,由天水逆渭水而行至武始,誓师立羌人之国,国号曰秦,继而进逼定宁关。 一行五万余人浩浩荡荡开赴定宁关下,一瞬间,定宁关外遍插杏黄色羌旗,遍山漫野。 姚弋仲一马当先,身后跟随大将尹详、赵曜、王钦。 姚弋仲二子姚襄、姚蓑亦随军中,姚襄年十七,姚蓑年十五,皆勇武有力。旌旗飘扬,姚弋仲俨然一方雄主。 定宁关外的鲜卑士兵早已奉赫连勃勃之命退回走宁关中,定宁关外并无守军以作犄角,姚弋仲看了暗自心喜。 此时,天色已大亮,朝阳初生,霞光万里,姚弋仲单人独骑,在定宁关前驰骋往来,大声呼喊吐谷浑之名。 正当姚弋仲焦躁不安之时,城头一阵鼓响,旌旗旗节转处,拥簇出一位身披黄甲的将军来。 羌人党和吐谷浑部曾经为边界子民之事起过争斗,因此双方将领都相有耳闻,有的甚至相识。 两边大将都是威霸一方的高手,眼力俱都奇佳,一眼便看清了对方的旗号。 姚弋仲一眼便瞟见了旌旗上所书之大夏赫连字号,不由心中暗自纳闷。心道:“莫非吐谷浑已改姓换名,并改了国号!从关中逃出的先零种人口中得之,当口吐谷浑为求王绝之一谈,便将万余名先零种人放生,莫非吐谷浑已收服王绝之,在王绝之的建议下改了国号?” 城头上赫连勃勃心中同样翻腾不已,姚弋仲好快的步子,几日前从天水反叛而出,前日方到武始,今日便已立了国号。 姚弋仲和赫连勃勃并不相识,但他们一眼就将对方从人群之中分辨了出来,都知道对方必是雄霸一方的豪酋。 姚弋仲看着赫连勃勃,心中暗自奇怪,传言吐谷浑已五十多岁,并且有阴人之象,怎的看上去如此年轻,魁梧。难道他的功力已臻长生不老之境么?这样看来,吐谷浑一身功力必深不可测! 姚弋仲心中有一份惧意,但如今势成骑虎,加之姚弋仲性格本就是一条路走到底,无论是成是败,是对是错,就算是死,他也同样会坚持自己的路走下去。 赫连勃勃看着赤亭羌人那瘦得嶙峋的样子,心中不由暗自感谓,如此军队却能苦守孤城,迷小剑确实不愧天下两大英雄之称号,姚弋仲能率领这部分人远征千里也不愧一方酋豪。 赫连勃勃遥指着姚弋仲道:“城前来人可是西羌校尉,雍州刺史姚弋仲!”话音虽然不大,但无论城内城外俱都听得清清楚楚。 姚弋仲仰首道:“正是姚某,你可是吐谷浑?” 赫连勃勃道:“我乃赫连勃勃,吐谷浑嗜杀无道,已为我等杀之,现在定宁已归我等所有,刺史来此所为者何?” 姚弋仲道:“定宁乃我羌人之地,吐谷浑无由占之,今日我等特来讨回。” 赫连勃勃道:“天下有谁不知姚刺史驻兵天水,为迷小剑羌人党肱臂,何来讨回定宁一说?” 两人一问一答。声音似乎都不太大,但每一个军士却听得清清楚楚。 呼延高亭、铁弗刺等不由暗自纳闷,他们猜不透赫连勃勃到底有什么心计,不是已商量好将定宁还给羌人么?为何赫连勃勃此时又百般诘难姚戈件呢。 姚弋仲道:“我已在武始誓师成立羌人之国,先零乃羌人之一,我收复族人之地有何不可,再者,我已有了建都定宁之意,今日无论你答不答应,我都誓将此城攻克!” 姚弋仲此话语意中含着无穷的霸意。的确,姚弋仲不是久居人下之徒,他之所以甘为迷小剑所用,只能说明迷小剑乃更大英雄,他尊敬迷小剑,但时机一至时,他必将取而代之。 赫连勃勃道:“刺史豪气干云,令人佩服!” 姚弋仲打断道:“刺史是以前的称呼,现在我已是羌人国一国国君,你当称我陛下!” 赫连勃勃道:“我亦在昨日誓师,成立大夏国,亦是一国国君,你又当称我为何呢?” 姚弋仲道:“此乱世之际,强者为王,我可以称你一声陛下,但你必须将定宁归还与我!” 赫连勃勃仰天长啸,良久方歇,啸罢道:“我可以将定宁送回给你,以作帝王之资,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姚弋仲不置可否,冷冷道:“愿闻其详!” 赫连勃勃道:“你我均是新立之主,如若现在就起争斗,恐怕不出数日就会被狼顾虎视众豪所灭,我急待回金城收编吐谷浑旧部,此城赠留给你,在大事未成之前,我要你不袭我大夏城池,你可能做到!” 姚弋仲何等人物,思忖之下立即明白了赫连勃勃之用意。 定宁位于羌人地带,如若赫连勃勃死据此城,吐谷浑旧部拓跋硅等就会以讨逆之名进行攻伐,而此城乃羌人旧地,羌人无日不思收复此城,与其背腹受敌,莫若放弃,专营西陲边远,免受中原群豪猜疑。 思忖之下,姚弋仲不由暗自钦佩赫连勃勃气魄,定宁为中原门户,地势险要,对于西北各家来说乃要塞重地,他如此轻易舍弃,固然是势之所趋,但能认清形势进行果敢决断,非大气魄不能为。 姚弋仲急欲寻一坚城固寨做为拓疆之本,赫连勃勃自顾不暇,短期内不会经略定宁,羌人前方有迷小剑做为缓冲,而迷小剑绝不会攻略自己羌人之国,定宁对于姚弋仲来说,当然是一绝佳创业之地。 姚弋仲高声道:“我答应你,不过,如若我帝业有成……” 赫连勃勃打断道:“我与你约期五年,五年过后,此约作废,那时逐鹿中原,我与你一决生死!” 姚弋仲道:“好豪气,天下英雄,俱不入你之眼么?” 赫连勃勃望着姚弋仲道:“汉王刘聪岌岌可危,刘曜虽占地利,暂时可夺其位,但必不可久,石勒、石虎早有称王之心,擒杀刘曜者必石勒,石勒年老,其子赢弱,其位必为石虎所窃,然石虎暴戾粗横,为征战将军可,为政则祸国殃民,灭石虎者不是将军便是我,其余江左司马,成都李雄,辽东慕容,皆为土鸡瓦犬不足以论!” 姚弋仲心中大惊,暗道:“赫连勃勃此番言语已将今后天下五十年之事囊于言中,此人的确天下英豪,不可小视。”思忖之中,又高声问道:“然迷酋仁义播于四海,德闻天下,可为雄主?杀胡世家集天下高手,眼线、细作遍布天下,振臂一呼,应者必蜂拥蚁聚,岂不是天下英雄?” 赫连勃勃微微晒笑道:“阁下有意考核于我吗?迷小剑虽德义彰张,但终无意于天下,此为一方霸主,且其事必躬身,凡事以身苦为先,又身无武力,命不久矣,相信不出两年,迷小剑之地尽归阁下所有。杀胡世家虽高手无数,但天下岂有杀可得之,轩辕龙终归是一草莽英雄,此生只能惟伏山野之中,一旦现踪,天下胡人必合力而攻,此人自保无暇,岂有力争夺天下!” 姚弋仲高声笑道:“好一番见解,昔年曹操刘备青梅煮酒论天下英雄,传为千年佳话,如若你我霸业有成,此必为史载,不让曹刘专美于前!” 赫连勃勃道:“如此说来,将军是同意我的条件了!” 姚弋仲道:“我以羌人之礼盟誓,望将军亦以本族之礼行之!”说罢姚弋仲取出腰间匕首,轻轻划向脸颊,此礼正是羌人抹睑之誓。 赫连勃勃亦拉开甲胃,袒露出肩,拔出腰间削刀,刺向肩头! 此时,朝阳初上,城上城下两人俱是一样动作,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太阳照在两人身上,宛如罩上一层金色光环,双方军士见了,不由都啧啧称奇,心中惊疑这二人乃是天神下凡。 盟誓既毕,双方将士齐声高呼! 呼声震天,亦震醒了疗伤已毕昏昏沉沉的王绝之。 王绝之耳中听着呼喊之声,慢慢地睁开眼睛,首先印入眼帘的却是那随随便便的高髻,随随便便的长袍。 绝无艳! 王绝之在心底暗呼一声。 绝无艳见王绝之醒了,冷漠眼神中掠过一丝惊喜,可惜惊喜一闪而逝,令人无法捉摸。 “你醒了!”绝无艳语气依旧冷漠如冰! 叱干阿利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看来这位良医并不愚笨。 “你怎么也来了!不是说好让你等我的吗?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何人所救?”王绝之尚未察觉功力全失,对于自己能死而复生,王绝之感到非常兴奋,狂人虽狂,但能活下去,毕竟是件好事! 王绝之脸上充满着笑意。 绝无艳看着王绝之充满笑意的脸,心中不由又想起了迷小剑。 迷小剑见曾露过如此轻松的笑意,象他那种人只怕早已将笑的意义志得干净,记得自己以前曾问过迷小剑,迷小剑一怔后,言道:“如若大部分羌人能够笑逐颜开,我即使一辈子不笑又有何妨!” 怔了半天,绝无艳方才查觉自己的失态。 绝无艳忙道:“你方才说什么?” 王绝之道:“我问此地何处?我为何人所救!” 绝无艳道:“这里依然是定宁关中,此处是赫连勃勃的营帐,救你的是赫连勃勃!” 王绝之道:“赫连勃勃?!我怎的不认识?他为何救我?” 绝无艳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忽闻一个声音道:“王公子不认识赫连勃勃,赫连勃勃却对王公子敬佩有加!” 话音中,帐门揭开,走进一身黄甲的赫连勃勃来。 王绝之定睛一看不觉愕然,“是你?”王绝之怎么也没想到当初坐在吐谷浑身边那么不显眼的汉子此时却发出凌人的霸气。 赫连勃勃微微一笑道:“我是赫连勃勃!吐谷浑手下第一大将,而今大夏国国君!” 王绝之不觉哑然,惘然问道:“我昏迷了究竟多少日,怎的此地发生了如此多变故!” 赫连勃勃道:“王公子只是昏迷一昼夜而已!” 王绝之奇道:“我杀了吐谷浑,你们为何不找我报仇!” 赫连勃勃道:“吐谷浑嗜杀无道,仗着武功高绝,为所欲为,我等早有推翻他之意,这次遣伏乞红入天水,劫持迷夫人,实则是想引公子入定宁助我等一臂之力,上天侥幸,王公子终于没使我们失望。” 王绝之脸色一变道:“这样说,你一直都在利用我?” 赫连勃勃不以为然道:“如若公子不觉吐谷浑有取死之道,想必公子也不会拒绝吐谷浑的再三要求,而以死相拼,我所起的作用不过是一个引子罢了!” 王绝之默然,事实也确实如此,如若自己无杀吐谷浑之心,也不会动手以死相拼。 忽然王绝之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问道:“言谈迷小剑命不久矣,可是你所说的理由!” 赫连勃勃道:“这虽然是我为引你而出,劝吐谷浑劫持迷夫人的一个借口,但亦是实情,我曾暗派医者进天水观望过迷小剑,迷小剑最多还有两年可活!” 绝无艳一震,忙问道:“可有解救之法?” 赫连勃勃道:“如果他能放弃羌人酋豪之位,悉心调养,当可终老天年!” 王绝之长叹一口气道:“他不能,因为他是迷小剑!独一无二的迷小剑,他注定了要死在酋豪之位上!”语毕,王绝之张口欲啸,忽的脸色一变。 绝无艳乍听迷小剑命不终久,心中涌起一种似悲伤又不是悲伤的怪感觉,同时目睹王绝之脸色突变,心中暗叹:“你方才还在怜叹他人,转眼自己亦是英雄末路了!” 赫连勃勃目睹王绝之方才神态动作和此时脸上神色,心中猜测王绝之此时已察觉功力全失之事。 王绝之望了望绝无艳一眼,那种眼神令绝无艳不忍卒睹,那是一种近乎颓然,令人心碎,黯然神伤的一眼,以王绝之的狂人之名,这一眼里竟含着求助,乞求,甚至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以至于让绝无艳证实。 绝无艳几乎也不愿说出这句话来,她的眼神不敢与王绝之接触,幽幽道:“你知道了么?” 王绝之举头望天长号一声,这一声不带任何内力,但其中所含悲伤之意,却令一旁的赫连勃勃也深觉恻然。 王绝之长号之后,似乎脱掉了一层枷锁,高声笑道:“当日竺佛图澄曾劝我废掉一身武功,不想今日无意却已废除,当真是天意么?” 笑声虽然貌似洒脱,但任谁也可听出所含悲怆之意。 赫连勃勃道:“王公子且莫悲伤,你的武功尚有复原之机!” 王绝之笑道:“无所谓了,如今能留下一命已是幸事,我所憾者只是不能与石勒一拼了,身为人子却不能为父复仇,此乃毕生憾事,但我与石勒一战势在必行,即使我没有内力,也当寻之一战?” 绝无艳和赫连勃勃尽皆变色,如此去寻石勒岂不是送死! 赫连勃勃道:“王公子此言差矣!” 王绝之一怔,他猜不透赫连勃勃话中之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赫连勃勃道:“我救了王公子一命,不知王公子何以为报!” 王绝之道:“你倒看我有何可报之物,王绝之武功一失,使别无所长,不啻废人一个,你就是有事求我,我亦有心无力!” 赫连勃勃笑道:“王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公子强闻博记聪慧绝伦,如若能相助于我,赫连何愁大事不成!” 王绝之笑道:“将军此言差矣,我的武功在不在身倒是次要问题,只因我的一付执拗脾气不能用于辅佐朝政,一付小民思想不能攻城拔寨,留下我,内不能谋,外不能断,只能徒然影响将军之事!” 赫连勃勃道:“王公子只要愿意干一番事业,我想谋断之事当不在话下!” 王绝之又道:“将军如此抬爱,但王绝之确不能为,俗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要我高居庙堂,只怕庙堂会被我弄得乌烟障气,大大不妥!” 王绝之此时武功尽失,虽说也有恢复武功可能,但那末免过于渺茫,而赫连勃勃此时却对王绝之推祟备加,当真是慧眼独具。 对于王绝之来说,武功尽失,是一极其危险之事,琅琊狂人树故无数,如若传出江湖去,只怕王绝之未出定宁便会被乱刀分尸,假使能依托赫连勃勃之军,在万军从中,就算是再多的豪强,王绝之亦能安如泰山。 赫连勃勃思前想后觉得无论怎样王绝之都会答应自己,谁料他竟一口回绝! 赫连勃勃道:“王公子请细思,人生百年,转眼而过,大丈夫处世,当有所建树,如若王公子有意逐鹿,我赫连勃勃愿极力辅佐!” 此番话说出,不但王绝之怔了,绝无艳更觉得不可思议。 王绝之叹道:“将军如若有此求贤之心,得天下者必在将军!王绝之身为汉人,奔走江湖与你交朋友可以,但若辅佐朝政,带兵略城,却是不能!” 赫连勃勃心知强求不得,只好道:“此事日后再说,王公子先在此疗伤吧!我手下有一名医师,医术极其高明,也许能助公子恢复功力!” 王绝之道:“如此就多谢将军了!” 王绝之心中亦知不能一口回绝,此类枭雄人物大都存有不为我用,必将除去之念,自己一人不打紧,只怕连累了绝无艳。 赫连勃勃心中却想的是,只要王绝之尚在军中,必有一日能劝得他相助自己。 赫连勃勃深深知道像王绝之这样的人要么不承诺于人,如果一旦承诺,那便是刀山火海,沸汤油锅亦是不皱眉头,勇而赴死。 赫连勃勃道:“王公子想必已经饿了,不如我们边吃边谈吧!” 提到吃饭,王绝之才觉得现在的的确确是饿了,绝无艳亦是同样,从昨日到今天上午,她粒米未进。 赫连勃勃与王绝之、绝无艳据案而坐,叱干阿利手提着一大堆吃食进来,每人案前各摆一份。 王绝之看着各人面前不一样的食物,不由疑惑不解,在他看来,虽然赫连勃勃断然不会在食物中下毒,但此举已大悖常理。 赫连勃勃已瞟见了王绝之的疑惑神情,不由笑着道:“王公子可是不解我们的食物为何不一样么?” 玉绝之点点头。 赫连勃勃笑着对叱干阿利道:“阿利,你就对王公子讲一讲吧!” 叱于阿利道:“王公子大病初愈,失血身寒,我在食物之中掺杂了些许调补药料,食物亦多是温补之品,这位姑娘双眼虚浮,面色黄涩,此乃内火淤心,心情烦郁之症,因此我配的均是镇神去火的食物,至于大将军昨日一夜未眠,此时需食多精提神之物。因此各食物各有不同。” 王绝之闻听此言不由呆了。 赫连勃勃接着道:“我不同于迷小剑,为国谋政者,首先要使自己有一个好身体,好精力,这样行事,判断方能准确,尽管阿利提供的食物并不好吃,但为大事计,皱着眉头,我也要将它吃下!我这身体应该是全体大夏国民的,我不能为贪图享乐而任意糟蹋它!” 王绝之此时心中对赫连勃勃由方才的敬服改为敬叹,甚至有了一丝恐惧。 此人现世,无论是福是祸都将对人世影响甚巨,一个连吃饭这类小事都能和国家兴亡联系在一起的一国之主,行起事来,又怎能不成功呢?他和迷小剑乃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迷小剑可为羌人不惜自断胳膊,以收人心,而赫连勃勃却为国事注意诸如吃饭这等小事。这岂不是一样的英雄,对比江南司马,胡人之中如此多的人才,看来江南沦陷乃迟早之事。 王绝之长叹一声,不觉抬头望了望赫连勃勃一眼。 赫连勃勃已经开始吃饭,他吃得非常仔细,咀嚼动作小心细微。从他轻皱的眉头上可以看出,食物并不好吃,可他还是吃得那么小心,深怕掉了半粒出去。 绝无艳倒是吃得很香,她的食物中有天山雪莲,大漠沙棘,虽是药品,但却异常香美,想必叱干阿利是下了一番苦心思。 王绝之的食物相对来说倒是最难吃的,内面多是辛辣生血补精之物,与其说是食物,倒莫如说是药品来的恰当。 正吃之间,忽听帐篷外喧声盈天,王绝之不由大为惊奇,心道:莫非有什么大事发生! 赫连勃勃看着王绝之停箸不食,微微笑道:“这是我大夏之兵拔寨撤营之声,公子不必芥怀,只管吃就是!” 王绝之奇道:“定宁关地势险要,你为何要放弃呢?现将军之意志在天下,定宁关乃中原西北门户,如此放弃,岂不可惜。” 赫连勃勃微笑不语,吞下了最后一块獐肉,这才道:“王公子对姚弋仲如何看待?” 王绝之正色道:“姚弋仲行事果断利索,执着专注,此人可成大事!我对他了解不多,但日后争雄天下,此人必称雄一方。” 赫连勃勃拍手赞道:“果然好眼力,今日我察观姚弋仲二子,亦觉此二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姚弋仲辅佐有人,霸业必定有成!” 王绝之道:“莫非是姚弋仲逼你退出定宁关?” 赫连勃勃不急不慢地道:“姚弋仲虽然身为羌人第一高手,但我也不至于软弱到怕他的地步!” 王绝之道:“我明白了,如若你据定宁,必将与迷小剑一样受四方围攻,且定宁四周多为羌人,外困内忧,必不可守,只怕那时你想退也来不及了!” 赫连勃勃点头道:“公子所说不错,在姑藏尚有吐谷挥大部旧兵未曾收服,此为内忧,石勒、刘曜、慕容嵬、李雄诸强狼顾,此为外患,定宁虽坚城固险,但于我来说却不啻沸汤之地,尚不如送给姚弋仲做人情。” 王绝之道:“姚弋仲乃当世豪杰,以此为资,你不怕他坐大成王,反受其害么?” 赫连勃勃道:“两害权衡取其轻者,况且姚弋仲驻守此地,不啻于给我安了一个门户,如若他不堪一击,我岂非要一夜三惊,至于日后争雄,就看各自手段了,大丈夫行事世间,当有容物之量,我宁可日后与其战场厮杀,也不愿此时就与之相拼!” 一顿饭边吃边聊,不知不觉中王绝之已将面前一难难吃下咽的食物吞下肚去,王绝之拍拍肚皮道:“料不到此等军国大事乃是极好的下饭佐料,这顿饭倒吃得也算痛快。” 一旁叱干阿利道:“王公子的伤势虽然已愈大半,但仍需护理七日方能保证再不复发,可与常人无异,至于武功,委实只能去找毒神本人或靠上天机缘了!” 王绝之道:“如果不护理又当如何?” 叱干阿利道:“如若不护理,半年之内必死无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劝王公子还是爱惜一点的好!” 王绝之道:“我是狂人王绝之,不是疯子王绝之,虽然偶尔会发些疯,但性命还是要的!” 赫连勃勃喜道:“这么说来,王公子是同意和我们同行了!” 王绝之苦笑道:“狂人虚名,想不到还有点作用,先前吐谷浑为和我一谈,情愿放掉万余名羌人,如今你施恩于我,只求与我一聚,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赫连勃勃笑道:“王公子过谦了,如若王公子功力在身,会留我军中半日么?由此说来,倒是我赫连勃勃有幸了!” 第六章 最锋利的剑 大兴元年五月望日,姚弋仲率部曲五万余众进驻定宁。同日,赫连勃勃退出定宁,沿武兴,番木,西郡,昌松回兵姑藏。 赫连勃勃一路依旧打着吐谷浑旗号,虚设吐谷浑营帐,五日疾行八百余里,大军到处,草木不惊,沿城俱换亲信之人,五日下来,由东至西大部分城池已在赫连勃勃掌握之中。 第五日,日落时分,大军行至浇河镇。此地距姑藏仅有二百里。 浇河乃是黄河主要源头之一,浇河镇临水而建,此时又正值初夏时节,树木苍翠,烟柳成行,颇有几分塞北江南味道。 王绝之此时伤口已然愈合,前几日行军,王绝之都是军士以软轿抬着行走,行至浇河,王绝之再也忍受不住轿中枯寂,提出要骑马赏景。 赫连勃勃在攻击姑藏前要做详细安排,因此也打算在浇河休整一日。 浇河一片宁静,赫连勃勃治军严明,一路行军整编,此刻虽已有十万带甲之士,却丝毫没有侵犯百姓之事发生,王绝之暗自饮佩。 一衣带水的浇河环绕着浇河镇,赫连勃勃、王绝之、绝无艳、叱干阿利四人骑马缓行于浇河。 太阳将四人影子拉得老早。长河落日,烟柳飞霞,偌大个浇河镇此时却闻不见任何嘲杂之音,原来,几人不知不觉中沿着浇河烟柳堤已经走出镇外十多里处。 王绝之看着如画河山,不由忆起清河之争、天水之战,心中感唱胡汉杀戮,群豪纷起,兵连祸结,不知百姓之苦,何日为尽。仰天长叹吟道:“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语意悲凉,饱含着无比悲怆之意。 赫连勃勃才华自是出众,闻听此诗心中对王绝之更是大为佩服,也愈加理解王绝之为何狂浪不羁,不肯归家了。 琅琊王家,乃世代高门士族,王家之人从小便钟撰玉食,锦衣皮裘,从来体会不到民间百姓疾苦,虽多清淡之士,但大都故弄玄虚,钓取功名禄位。唯有王绝之特立独行,侠心义肠,但此行又为族中所不容、不耻。就连父亲王衍亦视之为败誉之子,逐出家门。 赫连勃勃道:“王公子可是感怀百姓,且又含劝我之意么?为何不将魏武帝此首《蒿里》吟完?” 王绝之微微笑道:“言语贵在含蕴,将军如今已知我意,何必非要我从头吟起呢?” 原来,此诗乃曹操所作《蒿里》,描写的是袁绍等关东军共讨董卓,结果自相残杀各图王霸,袁术称帝淮南民不聊生之旧事。 前面尚有几句,王绝之尚未吟出。 赫连勃勃道:“王公子侠骨义肠,日后我定当如王公子所愿!” 王绝之在马上长揖一礼道:“真若如此,我倒要替天下百姓谢谢你了,如今天下之势,尤胜于魏武之时,中原征战,百姓受苦受得太重了!” 赫连勃勃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中原遂鹿,胡汉杀戮,终不能免,我若得天下,尽力做个好皇帝就行了!” “传言果然不虚,是你们勾结汉人,杀了大单于吐谷浑!” 一声暴喝,从烟柳从中跃出数十个手握利刃的鲜卑大汉来。为首一人络胡大头,貌极威武,大汉们转瞬将王绝之、赫连勃勃四人围住。 “拓跋跬!”赫连勃勃脸色微变,惊叫出口,但随即便恢复了镇定,望着那带头大汉冷哼道:“你不是一样有杀他取而代之之心么?” 这威猛大汉正是吐谷浑留之镇守姑藏的拓跋跬。 拓跋跬冷笑道:“我是有此心,但我怎么也没提防着你这小子竟然不声不响的动了手!不过也好,免得我去费心思对付那个老妖怪,老实说,那老妖怪一身功力太强,万一我谋刺不成,他反手一击,我恐怕难以招架,我倒要谢谢你替我做了这件事!” 王绝之嗤鼻一笑道:“有心无胆,怎敢世间称豪,迟早死于人手,可叹却聒聒作噪,恬不知耻,王绝之行道江湖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皮厚之人!” 拓跋跬闻言大怒:“臭小子,老子先砍下你的头,叫你胡言不成!” 赫连勃勃道:“可笑你拓跋跬有眼无珠,连天下高手亦对面不识。难道你的武功比吐谷浑更高,这位王公子可是手未出,腿未动,便逼得吐谷浑挥刀自杀!” 赫连勃勃说的都是实情,不过当时情形不是王绝之不屑或不愿出招,而是不能。 拓跋跬也听说了当时情景,只知是武功绝高的白衣汉人高手将吐谷浑逼得挥刀自尽,但他万万没想到那白袍汉人高手竟随着赫连勃勃一起来到塞北边城。 “他就是琅琊狂人王绝之?”拓跋跬停刀不敢向前,将信将疑地看着已是一身胡裘装扮的王绝之。 王绝之嘴角带着微笑看着拓跋跬道:“你以为王绝之会是何等样人,青面獠牙,身高丈二,头似巴斗,眼赛铜铃么?我就是琅琊狂人王绝之!” 拓跋跬闻听开口之人,言语正是中原一带口音,思及江湖传言,看着依旧带着几分落魄神情的王绝之,心中已知此人确实是王绝之,又联想吐谷浑那奇高的武功却丧命其手,不觉胆寒,怪叫一声,几个跟斗,向后飘飞转瞬不见。 跟着拓跋跬而来的十几名高手,见拓跋跬不战而退,心中虽不甚明白,但亦听说过王绝之诛杀吐谷浑之事,见拓跋跬已退,心中也有惧意,身形闪动,向后飘飞不见。 赫连勃勃笑着对王绝之道:“看来琅琊狂人的名号还是颇有威慑!” 王绝之亦笑道:“骇骇毛贼而已!如若他们蜂拥而上,我等恐怕不会那么便宜!” 赫连勃勃道:“拓跋跬可不是一般毛贼,此人勇武有力,功力不差,行军打仗也颇为不俗!但此人生性多疑,临事不断,往往有始无终!” “多谢你的夸奖!”声音响处,正是方才飘身离去的拓跋跬,“你明知我生性多疑,又怎会如此轻易的离开呢?” 拓跋跬去而复返,身边的十几个高手又围了上来。 赫连勃勃嘴角露出一丝蔑笑道:“如果我不这么说,你怎肯现身,怎肯送上门来!” 拓跋跬闻听此言,忙退后两步,想进攻却不敢出手,想退走实又不甘,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转。 这也不怪拓跋跬,他虽听说王绝之武功高绝,但他尚不知王绝之的轻功独步天下,若他真的想要追一个人,凭拓跋跬的身手只怕逃不出三里去。 赫连勃勃道:“我今天就考较考较你的胆量,如果你敢动手,我就当你是个英雄,今日不杀你,明日与你驰骋疆场,一决雌雄!” 其实此番话漏洞百出,但偏偏对拓践跬就有效。 拓跋跬迟迟不敢动手,王绝之道:“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兀自呆站在这儿是何道理!”说罢,催马便向拓跋跬等人冲去。 拓跋跬脸色大变,削刀虚拖,向后便退。 王绝之瞧着拓跋跬身子虽不曲不弯,但却如离弦之失,其速极快,心中暗叹:“怎地胡人之中忒多高手!” 拓跋跬所率领之众高手见拓践唯又是不战而退,不由大惑不解,但主帅已退,众人只有跟着再退。 王绝之看着狼狈而去的拓跋跬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绝无艳微微皱皱眉头,方才王绝之纵马向拓跋跬等人撞去,她便心中暗自紧张,她明白只要拓跋跬削刀轻轻一挥,王绝之就会命丧黄泉。 赫连勃勃则赞道:“王公子好胆量、好气魄,只是此举似嫌太过冒险!” 王绝之笑道:“此类人多半没胆量,这么做虽然看似危险,实则是最安全的作法!” 赫连勃勃点点头,拓跋跬尽遣高手设伏于此,显然是有备而来,王绝之此时武功全失,绝无艳一介女流,叱于阿利不会武功,只剩自己一人难以独撑大局,若不冒险骇走拓跋跬,真正厮杀起来,形势肯定更为危急。 然而事情并不如王绝之和赫连勃勃想象的那么简单,方才被骇走的拓跋跬又出现了! 赫连勃勃心中一惊,心知拓跋跬此次现身,必不会轻身而退,不由暗自叫苦,但赫连勃勃何样人物,即使此刻,泰山崩于眼前,亦能安然而立。 这次拓跋跬不待王绝之和赫连勃勃开口,先兀自叫道:“今日老子不试一试,心中终究难平!” 赫连勃勃冷笑道:“王公子易学神功名震天下,你这小子如此胆小,他与你交手恐怕玷了他的威名,莫不如我来讨教两招!” 拓跋跬一听不由面露喜色,今日刺杀赫连勃勃之事,他唯一忌惮的便是这武功深不可测的王绝之,如今听赫连勃勃之意,竟是不让王绝之插手,无端先去了一强敌,他怎能不高兴呢? 但拓跋跬狼顾狐疑之本性难改,唯恐赫连勃勃从王绝之那儿新学了些许绝招,自己依旧不敢上前迎战,向身旁一精瘦汉子道:“你去砍下他的头来!回头册封你为酒泉公!” 精瘦汉子乃拓跋跬族人,名唤拓跋乙弗,武功虽比不上拓跋跬,但亦是一名阵前高手。 拓践乙弗长得满脸精明像,实际上是莽汉一个,闻言之下不住大喜!操刀便向赫连勃勃砍去。 拓跋乙弗所使之刀乃冲锋陷阵所用之刀,刀背厚二寸,长七尺,挥舞起来,方圆一丈呼呼生风,寒气逼人。 赫连勃勃眼中精光闪烁,浓眉微微一惕,一提马缰便向拓跋乙弗使出的刀幕中冲去。 赫连勃勃双手空空,连腰中削刀也未抽出,临近拓跋乙弗刀幕时,身形一晃,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刀幕中,赫连勃勃左手圆弧,跃马而飞,顺着拓跋乙弗的刀势疾抓而去,右手握拳,直袭拓跋乙弗面门。 拓跋乙弗大惊失色,纵马横刀三十余载,他几曾见过如此霸道的打法,刚想抽身而退,哪里还来得及。 “啪”的一声巨响,拓跋乙弗偌大颗头颅被赫连勃勃大力一拳击得粉碎,拓跋乙弗的长刀亦被他抓在手中。 此时他那座下之马顺着余势,又奔至胯下,整个过程快得仿佛就象他根本就未离马背一般。 拓跋跬和一干手下不由大惊失色,方才一招不到,号称鲜卑十三骑之一的拓跋乙弗便被赫连勃勃击杀,速度之快,拓践唯始料未及。 赫连勃勃倒提着拓跋乙弗的长刀利声喝道:“本想在三军阵前力斩尔等,以立军威,既然你们执意送死,莫不如就让联送你们早点上路!” 赫连勃勃满脸煞气,连自我称谓也变成了皇帝口吻,他所散发的霸气直刺拓跋跬的心底,拓跋跬一阵胆寒。 王绝之也感觉到了赫连勃勃的霸气,心中自是感慨百端,暗道:“如若把天下英雄比作兵器,石勒如同他那把石氏昌刀一般,无时不刻不散发霸气,令人胆寒心惊,先夺其魂,再丧其命。迷小剑则如铁铸盾牌,无锋无刃,然天下英雄谁也难以动撼其根。赫连勃勃则如利剑匣中,收则点滴不漏,出则寒气逼人,此人称得上古奇剑,令人难以提防。” 王绝之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赫连勃勃的长刀又已出手,大吼声中,赫连勃勃的长刀劈向鲜卑十三骑。 铿锵金铁交鸣不断,拓跋跬也出手了,他手中亦是一把长刀,刀长而狭细,如同一根狭长鱼刺。 赫连勃勃长刀舞开,竟将拓跋跬等十几人逼得连连后退。刀法变化极其繁杂,一柄长刀使出,不但有各家刀法之精要,甚至还包含着其它各式兵器的使法,以王绝之身手之高,亦看得目炫神摇,细细察看之下,谢家剑法,火齐枪招,甚至棍、棒、锤等钝器招数也包含其中。 王绝之越看越奇,心中对赫连勃勃藏而不露更为惊叹。心道:“这赫连勃勃不但精明细谨,一身功力也高得出奇,如此不相通的钝器招数,让他稍加变化,溶入刀中,竟使得如此圆滑熟润,不见丝毫滞涩,此人功力到底有多高?还有多少本领尚未显出?真是让人费尽猜疑,如若有一天我功力恢复,是否能战胜他?”虽然已失去功力,狂人本性依旧未能改免。 拓跋跬见久攻不下,心中惧意更甚,边打边寻思道,单是一个赫连勃勃就这么难以对付,如若王绝之和他身后那满面冷色的女子再一加入,岂不是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一思至此拓跋跬不敢恋战,虚劈了一刀,向后一个翻腾,呼啸一声,转身疾走! 鲜卑十三骑见赫连勃勃如此神勇,早已有了退意,如今一见拓跋跬转身又走,哪肯多停半分,虚晃一招,亦抽身而退。 赫连勃勃并不追赶,只是冲着几人逃离的背影高喝道:“明日阵前与尔等相战,那时,朕出刀必伤人!”声音如惊雷乍起,震得苍惶而去的拓跋跬等人耳孔发麻。 拓跋跬等人胆颤心惊,哪里还敢停留半刻,一眨眼便无了踪影。 王绝之赞道:“好功夫!” 赫连勃勃抛刀入地道:“雕虫之技,倒让王公子见笑了!” 王绝之哈哈笑道:“如果你这等武功也只能称雕虫之技,那江湖之中不知有多少人该抹脖上吊,哪里还能活得下去?” 几人经拓跋跬一闹,一点游性几乎全没,赫连勃勃笑指着已落夕阳道:“日已落下,倦鸟归林,不如回吧!” 王绝之点点头,看了看绝无艳,绝无艳面无表情,猜不透她此时在想些什么。 几人策马回驰,旋踵间便已驰回浇河镇上。 浇河镇中,军中俱已举炊做饭,赫连勃勃几人并辔齐行,清风徐吹,望着整齐的军帐,赫连勃勃侧顾王绝之道:“你可知道我之原姓么?” 王绝之摇摇头,长叹道:“将军伏则如龙潜渊底,让人不知深浅,起则如乳虎啸林,声震山野,我实不知将军之来历。” 赫连勃勃道:“我本姓刘,与刘聪是同族,年少时因不知收敛而在族中薄有微名,刘聪回乡招族中俊彦至邺城。一时间,少年英豪齐聚,刘聪大宴宾客,席间招同族之少年问答,当时我少年冲动,急欲在其面前展示一番,以搏功名事业,谁知刘聪不能容物,当面称赞我为框世之才,暗地里却命人刺杀我!” 赫连勃勃说至此处长叹一口气道:“可怜我少年心性,听了刘聪之语还满心欢喜,满腔热忱期待能有一日,如同石勒一般创建功名,为胡人男儿所慕,当时我年仅十二,那里会晓得到刘聪怕我日后威胁其子之位,已派了二十名高手谋刺于我,他唯恐普通之人不能制我于死地,二十名高手外竟然又加派了北宫出和武峥嵘。” 王绝之听得目瞠口呆,北宫出和武峥嵘的功夫他在清河已见识过,两人功力精纯,已是一流高手之列。 刘聪为对付一个十二岁的孩童,竟然派出紧护其身的两大高手,可见刘聪当时对赫连勃勃忌惮之深,由此亦可想象出赫连勃勃当时的气度见识是何等不凡。 只听赫连勃勃继续道:“那日夜,我正在观看‘新易’,忽听门外有响动,少年心高气盛,并不觉得恐惧,尚以为是普通毛贼入室行窃,提刀便向屋外闯去,谁知连对方面目尚未看清就被一剑刺中左胸,昏倒在地,待我醒来之时,房中已起火,我一家二十三口俱被他们刺杀殆尽。” 王绝之不由奇道:“以北宫出、武峥嵘行事之老练精明,岂能容你有一丝活命机会。” 赫连勃勃道:“也许是天命使然,天不绝我。北宫出以为一剑穿透我心脏,断然没有复生之理,再者我当时不过是一名十二岁的少年,家学不高,虽不时有惊人之语,但武学上尚不人彼等之眼,以北宫出武功之高,出手之准,任谁也不会认为我还能活,偏生老天爷不让我死,我的心脏却是生在右边。” 赫连勃勃望着如火的漫天红霞道:“火光之中我耳中听闻父母兄弟姐妹惨叫不绝,无奈身上点滴力气没有,即使能够爬起,亦是白白送死,我偷眼看那二十余名蒙面大汉,希望能认出一两个来,也许真的是老天可怜,那日宴中,我曾见过北宫出和武峥嵘一面。听那厮熟悉的声音,我苦苦思索,方从北宫出和武峥嵘的语意身形上认出他们是刘聪的人。” 王绝之在心底啧啧称奇,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在如此巨创下还能有如此慎密思维,处事丝毫不乱,并且仅凭一面便可牢记对方形貌,当真也不愧神童之誉,换了自己,只怕是再扔三条命也要爬起来和北宫出等人一决生死。 “我知道刘聪知我已死,必不防备我,但我心中亦明白,以我的功力与刘聪对抗无异以卵击石,待我身上稍稍有些力气后,便自己包扎创口,挣扎着爬入山中,在我半死不活中,也算机缘凑巧,让我遇上了游历中原的叱干阿利,当时阿利见我可怜,不但为我医伤还赠我一匹快马,让我向西逃行!” “后来,我生还的消息,还是让刘聪探查到了,为顾及声誉,刘聪不敢大张旗鼓的搜捕我,但暗地里却派遣无数好手追杀,我情知无论大路小路都有危险,于是弃马潜行于山中,遇水泅渡,遇岭翻越,昼伏夜行,历时一年二月又八日,才逃出刘聪的势力范围,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如同野人一般,我什么都吃。逃出那日,我对天发誓,我赫连勃勃一定要报却此仇,刘聪怕我谋夺其子之位,我便偏偏夺来给他瞧瞧!” 赫连勃勃越讲越激动,声音也愈来愈大,“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决定不再姓刘,既然天不绝我,我就认天为父,继天为子,取‘是为微赫,实与天连’之意,改姓赫连!” 赫连勃勃脸色微红,一口气讲至此方才歇下。 王绝之听闻不觉心中恻然,虽然赫连勃勃并未多讲这些年来的生活经历,但他可以想象得到一个孤身孩童,独闯天涯的孤苦。 赫连勃勃望着王绝之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身世很可怜!” 王绝之点点头。 赫连勃勃却摇摇头道:“我却不这么认为,上天若要让某人成就一番事业,必先让他尝遍世间各种痛楚,唯有如此,方能在大事临身之际,不为小情小怨、小得小失所左右,方能名彪青史,威服天下。” 王绝之笑道:“这就是刘聪谋刺你的结果么?” 赫连勃勃道:“有时我常常反过来想,如果刘眼真的启用了我,也许我反倒不如今日了,少年张扬的个性倾刻间就会让我丧命官场,锋芒毕露迟早会让我为谋政者忌惮。他让我学会如何掩藏自己,让我明白只有看不见的剑,才是最锋利的剑,才能一出而致人死命!” 王绝之道:“这世间英雄原本就是逼出来的,大凡有番作为之人,年少时莫不备受凄寒,流离困顿之苦,我只劝你莫太过于偏激了。” 赫连勃勃道:“你可是怕我杀心太重!” 王绝之正色道:“正是!你的禀性介于石勒和迷小剑之间,如若调适得当,天下恐怕真的无人与你争衡。但从方才你击杀敌人的那一式来看,却显得有些残忍,此必是你长期压抑的戾气爆发所致,这股戾气乃长时累积而成,尽管你个性沉稳、刚毅,柔中带刚,棉内含针,平时压抑得住,但一旦爆发,必不可收拾,那时,你心中明知是错,只怕也难控制自己行为。” 赫连勃勃闻言长叹一声道:“阿利也对我说我胸藏戾气,药石不能消除,你可有法?” 王绝之苦笑道:“空谈我尚可,真的身体力行只怕我也难以办到,只祈盼将军多以天下苍生为念,心中常怀慈悲,暴戾自然能够消除!” 赫连勃勃叹道:“琅琊狂人外表虽狂绝天下,心中却常系世人,今日之言语少几分儒生酸气,多几分人世真情,勃勃有幸,不知能常听闻否?” 王绝之道:“只要听一遍入心,又何必要我日日聒噪!” 赫连勃勃先是一怔,继而仰天长笑道:“你之言语倒让我自觉有儿女情态!” 王绝之亦笑道:“儿女情态,正合消你胸中英雄戾气,岂不正好!” 赫连勃勃长声笑道:“我倒愿如公子一般做个常怀儿女情态之人,好好消磨一番,无奈无王公子之福泽!”说话间有意无意向王绝之身旁的绝无艳看了一眼。 王绝之心知赫连勃勃所指,只是他怕绝无艳尴尬,忙以笑掩饰。 绝无艳却一直面无表情,这倒令赫连勃勃大费猜疑。 第七章 乱世出英豪 赫连勃勃攻下姑藏之时,正是王绝之七日伤愈之期。 叱干阿利是个好医生,王绝之除了不能提起内力外,其它各项活动都能应付自如。 姑藏乃西陲重镇,吐谷浑虽残暴无道,但此地尚未发生过战事,因此百姓倒还能称得上安居乐业。 赫连勃勃攻打姑藏仅用了三个时辰,铁弗刺、刘泓、什翼健、呼延高亭各率二万军主攻打四门,赫连勃勃坐镇中军指挥调度。 前日柳林一战,拓跋跬对赫连勃勃已有深深畏惧之感,因此城外并未驻扎散军做犄角呼应之势,只盼苦守孤城,拖得赫连勃勃无粮而退。 赫连勃勃早在数年前,便对今日之事做了预料和安排,岂能容拓跋跬有半点缓息机会。 八万铁甲铁桶般地围住姑藏城郭,拓跋跬将所有的土兵凑齐也只聚积了五万人,那五万人哪里派抗得住赫连勃勃朝气澎湃的新建之军,好在姑藏城高墙厚,一时间倒也不怕赫连勃勃攻入。 赫连勃勃见拓跋跬所有的部队悉数上了城墙,嘴角露出微微笑意,向身旁一人命令道:“传令下去,军中起号!” 赫连勃勃指挥战事宛如行棋下子般轻松,帐外不停有战报送入,可他翻也不翻阅一下,显然是对自己的部署和预料极有信心。 王绝之喝着叱干阿利为他熬的参茶,轻声问道:“莫非将军早有安排?” 几日来,赫连勃勃手下将士对赫连勃勃俱已改了称呼,称之为陛下,而王绝之却始终不愿改口,绝无艳连着几日来没说一句话,赫连勃勃虽觉奇怪,但却也不闻不问,只装不知。 赫连勃勃听王绝之问起,颔首点头道:“我盼今天已经盼了六年,为今日之事亦准备了四年时间,现在应该是收获的时候了!” 须臾,只听围攻姑藏四门的铁弗刺、刘泓、什翼键、呼延高亭四军中均响起了号角。 胡人行军打战只用号角,进退调度均靠号角指挥,长音出征退兵,短音冲锋攻城,号角之声多悲壮雄浑,比之汉人擂鼓鸣金意境要深远许多。 四军号角齐齐吹起,王绝之虽不懂胡音,只觉得号角之喜好听,却不知是何意思。 赫连勃勃起身道:“想必姑藏马上就要拿下,你我不妨去看看吧!” 王绝之点点头,遂和赫连勃勃携手走出帐篷。 帐篷外搭设了一付简易高台,台上司令兵手拿四色小旗扬起放下,正在紧张有序地调度军队。 赫连勃勃一手携着王绝之,身形飘飘便上了高台,高台五丈,可赫连勃勃仿佛随便一跨就已上了高台,轻功之高令王绝之暗自佩服。 号角声中,围攻四门的军队攻之更急,王绝之知道赫连勃勃用兵绝不会这么简单,也不言语,当下只是静静地观看着战局演变。 果然,战局在号角声中起了变化。 姑藏城中忽然火起,烈焰高扬,烧着的正是一宏宅大院,火光中,冲出无数手拿利刃头缠白布的人来。 这群人各式装扮都有,商贩、坐贾、脚力、挑夫、牧民,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虽然衣饰各异,但有两点却是相同,一是头上俱缠白布,二是功力奇高。 赫连勃勃嘴角含着微笑,这是他四年苦心经营的结果,由于姑藏乃吐谷浑的老巢所在,赫连勃勃并不敢在军队中大肆活动,再者姑藏四门提督乃拓跋跬,拓跋跬一直于自己不和,而吐谷浑也有所察觉,不过为均衡制约,吐谷浑一直听之任之。 无奈之下,赫连勃勃费尽心机,秘密组织高手,以商旅走卒普通百姓的身份潜伏城中,四年下来,从未间断,如今已有近五千名高手的规模。 城中的混乱就是这五千名高手引起的。 拓跋跬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懵头懵脑,很快他便明白四门军队只不过是在佯攻,而真正进攻的却是赫连勃勃早就精心安排在姑藏城中的这批军队。 拓跋跬虽然明白过来,但也毫无办法,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便是:逃。 论起逃命,拓跋跬当可名列天下前十位,混乱中,谁也不知道这位四门提督变成了什么,当军士向他禀报军情时,怎么也找不到人。 五千名高手在城中鼓噪,军队中又无了主帅,拓跋跬的大旗一倒,守城之军立即军心焕散,纷纷弃甲投降。 从攻城到陷地总共只用了三个时辰,赫连勃勃站在高台上笑了,无论是谁,能在三个时辰之内攻克一座几万守军的城池都会笑。 王绝之却笑不起来,七天来,他目睹了赫连勃勃的诸般本领:纵论天下的胸襟,高深莫测的武功,谨思慎行的精细,神出鬼没的韬略,更为可怕的是他能忍,能引而不发,这一点赫连勃勃比石勒更为可怕。 王绝之默然,乱世出英雄,这样的英雄若是只有一个,未尝不是百姓之福,然而这样的英雄多了,遭祸的只有百姓了。 赫连勃勃看着王绝之默然的样子,立时明白了王绝之心中为何而思,赫连勃勃也不言语,当下道:“我们刻进城了!” 王绝之此时才如梦初醒。 呼延高亭、刘泓等人早已将军队整饬好,赫连勃勃骑着马,左边叱干阿利,右边王绝之,身后黄色大旗迎风飘扬,虎贲之士,执锁之甲,威风已极。 王绝之现在对这倒也平静下来,赫连勃勃既然能花四年时间潜伏小商小贩,又怎么不能在一夜之间赶制出这些帝王装设。 赫连勃勃的腰挺得笔直,脸上带着那种自信的微笑,中军开动,向城中而去。 一行行至姑藏南门,忽闻噪声大作,从人群中走出三名大汉来,正是城内暴乱首领。 三名大汉中为者首商贾打扮,手中尚还拿着一个算盘,一本账簿,俱是铜铁打就,想来必是此人兵器。 王绝之一见为首之人,心中不由大奇道:“这厮怎的会在此地。” 你道王绝之为何这般吃惊,原来这名大汉是他旧识。此人亦姓王,但与王绝之不同宗,乃河北十姓,崔卢郑李王,韦裴柳薛杨中的王家掌门大少——王元禧。 王家世代经商,虽是庶族,但其富足连崔卢王谢也不能望其项背。塞北江南,凡州郡都会之所,皆有王家豪宅,凡舟车能至,足迹可履,便有王记所属商贩,是以当时有人赞之:海内之货,咸萃其庭,产匹铜山,家藏金穴,宅宇逾制,楼观出云,车马服饰,更胜王者。 王家如此富足,王家掌门大少居然会在这里拼死拼活替赫连勃勃攻城陷阵,王绝之怎能不吃惊呢! 王元禧几人行至赫连勃勃马前,曲膝跪下道:“臣王元禧、冯跋、吕光幸不辱使命,叩见皇上!” 赫连勃勃在马上欠了欠身,温声道:“王卿平身,此次能攻陷姑藏,全仗王卿之力,你我一同入宫议事吧!” 王元禧起身立起,同冯跋、吕光等人随着赫连勃勃身后向原吐谷浑的宫室行去。 王绝之顾忌影响赫连勃勃形象,一直忍着没同王元禧开口讲话,王元禧也不搭理王绝之,仿佛根本就不识眼前之人乃是曾与自己高谈阔论三日的王绝之。 王绝之与王元禧相识在咸阳,当时王绝之年仅十八,但已在江湖上独自飘荡六年,琅琊狂人之名在江湖上已初见峥嵘,隐隐有扶摇直上之势。 时年蒲州大旱,王绝之目睹百姓流离,心中不忍,又复闻蒲州粮商哄抬米市,王绝之少年任侠,手提祖传玉佩找上咸阳巨商王记粮行。 王元禧为王家掌门大少,时年二十八,但已接掌洛阳以西所有王记商行,已有一家之主气势。 王绝之要求王元禧开仓赈灾,王元禧言道:“商贾唯利是图,如若开仓,不但影响王家本身利益,更加深王家与其它商贾矛盾,除非有更大利益,否则决不答应。” 王绝之大怒,言以祖传玉佩当十万白银,以银买米。 王元禧嗤之以鼻,言此玉佩若当百钱,尚且还需考虑一二。二人当即动手,王元禧年轻气盛,虽手下高手无数,但俱舍之不用,以铜算盘,铁帐薄与王绝之恶斗一场。 琅琊王家千年易学博大精深,河北王家商贾家学繁杂多变,两人这一场斗从早上打到黄昏,斗至第二千八百二十四把时,王绝之以一式震雷坎水之式“泣血链如”破了王元禧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虽已力竭,但王绝之依旧死死扣住了王元禧的大穴,威协王元禧如若不赈灾救民,立即将他杀死。 王元禧面无惧色,声言,即使命丧黄泉,亦不失一毫之利,除非王绝之能有更大利益出让。 王绝之身无分文,不过那块玉佩倒是一件宝物。 王绝之自幼聪慧顽黠,甚为其祖王浑喜爱,王浑将随身玉佩佩于王绝之身上,玉佩呈鱼状,乃卧冰求鲤王祥之物,与吕虔宝刀并称王家二宝,得此玉佩者不啻皇家册定之太子。 无法之下王绝之只得讲出此佩来历,言用此佩可至江南,与王导、王敦两人换取十万金珠,实则利有数倍。 王元禧方才笑逐颜开,答应赈灾救民,王绝之唯恐王元禧扣克斤两,亲自督之,三日方了。 这三日内,王绝之每日对王元禧骂不绝口,言其心贪图利,不得好死,王元禧左右俱皆大怒,唯王元禧依旧嬉笑如初。 王元禧早已知道玉佩之值,一番做作,只不过是为压低王绝之的开价。这一算盘他打得委实妙极。 得王绝之之玉佩,献与王导,可开江南之市,其利何止百倍,如此一来,他在族中之位可谓安如泰山。 咸阳赈灾,可留住灾民,以此说服各商又可化解矛盾,同时收蒲州百姓之心,扬王氏之名。义务限灾,汉王刘聪当然更是欢心。 由是观之这笔生意王元禧名利双获,其利何止千百倍,就是让王绝之骂上几句又有何妨,既不伤身,又不报财,由他去吧。 三日之后,王绝之拂袖欲去,王元禧嬉笑相送,言王绝之言语过激。王绝之骂了三日,王元禧却声色不动,这倒引起王绝之的好奇,忙问为何。 王元禧笑道:“自身不正,何责于人。” 王绝之不明。 王元禧继道:“你族伯王戎,身列竹林七贤之位,家有好李,恐怕人得其种,于是,卖李钻核。用尽心机防范李种外流,又积实聚钱,每自执牙筹,昼夜计算,总嫌不足,你之庶母郭氏,亦是聚欲无厌,曾经以钱绕床,留下阿堵之笑言,为何独独苛求于我!” 王绝之羞愤难当,原来此间有一笑谈:王绝之生父王衍娶妻郭氏,郭氏性好聚敛,王衍不耻郭氏之贪鄙,口不言钱,郭氏虽贪,但性极聪慧,故以钱绕床,使王衍不好行走,王衍只好命婢女举之,但依旧口不言钱,只道,举起阿堵物,此事不知如何传于外闻,故世人称钱为阿堵物。 王元禧此言说出,王绝之纵是狂狷,颜面上也难以忍受。 王元禧看着王绝之脸上神色,心中大乐,连日来所受之骂,此时连本带和一下子全赚了回来。心中暗自得意:我王元禧何曾让人占过便宜。 王绝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好在王元禧深谙和气生财之道,又笑言道:“视钱如命者,并非只有你我王家,天下俱是如此,岂不闻鲁褒之《钱神论》!” 王元禧又笑道:“鲁公此论极为恰当,我诵一段你听: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内则其方,外则其圆,亲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无翼而飞,无足而走。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京邑衣冠,疲劳讲肄,厌闻清淡,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佑,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由此论之,谓为神物,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而入紫达,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已。执我之手,抱我终始。谚曰:钱无耳,可使鬼。凡今之人,唯钱而已。” 一篇长言诵完,听得王绝之目瞠口呆。 惜钱如命的王元禧来此边城远陲,并且替赫连勃勃一潜数年,若是求利,其利又该是如何之巨呢?王绝之不敢想象。 一路上王绝之绞尽脑汁猜测王元禧此举之目的,但任他想破头颅,也无法想出个所以然来。 吐谷浑的宫室极其奢豪,紫丝布障绕柱,赤石胭脂涂屋,琉璃玉瓦,檀木门窗,在这苦寒西北之地乍见如此豪奢之室,王绝之不由愕然。 赫连勃勃笑着对身边的王元禧道:“这些东西可都是你为吐谷浑弄的么?” 王元禧亦笑道:“这当然是为皇上提前做的准备,只不过让吐谷浑那妖怪先享受了一段时间而已。” 赫连勃勃听着此话,不由微微笑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便是赫连勃勃分封官职,虽为初立之国,但赫连勃勃对文职武事却似捻悉在胸。 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大司马、大将军等八公分由铁弗刺、刘泓、什翼键、呼延高亭兼之,又下设太常、光禄、卫尉、太仆、延尉、宗正、大司农、少府将作九卿掌管庶务。 赫连勃勃极其重视武职,已兼担任两公之职的铁弗利、刘泓、什翼键、呼延高亭还分任武职。 铁弗刺封车骑大将军,负责总督虎贲、禁卫和姑藏守军。 刘泓封骠骑大将军,总领征东,征北二路。 什翼键封大都督,总领征西、征南二路。 呼延高亭封持节都督,领四镇、四安、四平诸营,往来援应,用以致衡。 最令王绝之拍手叫绝的便是赫连勃勃分封州郡县等职。他虚拟十九州、一百七十三郡,二千二百八十四县,如此一来,几乎每个军士皆有官可做,不过此职只有攻克天下时才有望做得,以此为诱,士兵个个奋勇争先以搏一州一府之长。 为攻克姑藏立下汗马功劳的王元禧却一职求得,王绝之不觉大奇。 赫连勃勃也没有给王绝之分封任何官职,看来赫连勃勃的确是慎细之人,他知道即使自己让位于王绝之,王绝之也未必肯干,如果自己冒然提出徒使两人尴尬。 一番分封完毕,由于还有许多细事去做,文武百官各自退朝,偌大个宫殿里只留下王元禧、王绝之、叱干阿利和已登九五之位的赫连勃勃。 王绝之此时才有一个开口的机会,为此,他已整整憋了四个时辰。 “王大少,别来有利乎?”王绝之对六年前的旧事记忆犹新,也不怕得罪了这位富甲天下的大商贾,出言便是讽语。 王元禧并不生气,望着王绝之,仿佛王绝之是一匹极艳丽的彩缎,拿去市集上出卖,定能卖个好价钱,半晌方道:“托福,托福,元禧蒙皇上恩典,一向有利无恙!” 王绝之辨才无碍,但仍不是王元禧的对手,王元禧商海老手,早磨练出嘴尖皮厚之功。 “你们两人早已相识!”赫连勃勃非常惊讶。 王元禧点点头道:“臣认识王绝之在认识皇上之前!” 赫连勃勃大感兴趣,连声道:“王爱卿讲给我听听!” 王元禧当即把王绝之与他相识之事说了一遍,只不过隐去了有损王绝之的话。 赫连勃勃听得哈哈大笑,王绝之也暗骂王元禧是个狡猾的狐狸。 不过只要不是疯子,人们一般不会自己揭自己短。王绝之虽是狂人但不是疯子,因此也没有疯到将有损自己的话说出。 赫连勃勃道:“当初你和王公子的那笔交易,使你名利双获,得到好处无数,朕可没玉佩给你!” 王元禧道:“皇上许我的条件也不比王公子当年的差,丝绸之路由我独营,日后皇上立下万世基业,王记盐业,矿产免去三十年之赋,这还是小利么?” 赫连勃勃笑道:“鲁褒的钱神之论我也曾有耳闻,不过钱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王元禧道:“臣鼠目寸光,不懂青史留名,唯图利!” 赫连勃勃道:“封侯拜相,卿也不为么?” 王元禧道:“人各有志,有人爱权,有人爱民,臣独爱财,皇上立国是为爱民,皇上爱民之心有多迫切,臣爱财之心便有多迫切,望皇上谅之。”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商贾之人多喜为人戴高帽,好话无本,却可生利,一席奉承之语,与你高兴,与我方便,这类话,王元禧三岁之时便已倒背如流。 果然,赫连勃勃听得龙心大悦,笑逐颜开道:“联尚只拥有西北一陲,日后仰仗卿之财助之处尚多,望卿一如往常相助于朕!” 王元禧道:“以皇上绝世英才,横扫天下,指日之事,因此臣有一不情之请!” 赫连勃勃微微一怔道:“爱卿请讲!” 王元禧道:“臣乃小人,无如皇上之大胸大腹,每每为蝇头小利而夜不成寐,如若一件事没做牢靠,便惶惶不能食咽!” 赫连勃勃笑骂道:“王爱卿有话就直说吧!” 王元禧道:“臣恳请皇上将赐臣之恩典以文书之,让臣能日夜睹见,时时思见皇恩!” 王元禧拍了这么多马屁,绕了那么大个圈子,只不过是想让赫连勃勃将许诺的条件以文书的形式写下,但说出这话又不惹赫连勃勃不快,恐怕只有王元禧有这样的本事。其精明、细致可见一斑。 赫连勃勃笑道:“难道你不相信我!” 王元禧道:“皇上息怒,臣怎敢不相信皇上,只不过臣无法改变多年形成的习惯。” 赫连勃勃道:“有王绝之这样的人在座做见证,你还怕朕言而无信么?” 王元禧道:“皇上有所不知,臣之此好,有若患疾,纵是我亲生父母在座,我也以一纸为安!” 赫连勃勃道:“江湖传言,铜算盘铁帐薄,阎王殿前刮三寸,如果我能得卿执掌国库钱粮,以卿之精细哪里还用担心钱粮不足。” 王绝之插言道:“此大不妥!” 赫连勃勃奇道:“这有什么不妥!” 王绝之道:“以王大少爱钱如命之性,岂有雁过不拔毛之理,你让他执掌钱粮,恐怕不出三月,那些钱粮全改姓王了!” 王元禧拍掌笑道:“知我者琅琊王公子,如若皇上真的要我撑管天下钱粮,那真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干脆!” 赫连勃勃奇道:“这又是如何,你克制心性不贪便是!” 王元禧道:“让我千钱万粮过手,又不能囊之入怀,岂不是如让饿夫坐在宴席前而不让他吃东西那般难受。我宁愿死,也要大贪一把!到头来,非但钱财不能入手,命也赔了进去,迟早一死,倒不如一刀杀了我干脆,何必费如此多周折!” 赫连勃勃听了大笑不已道:“如此说来,我倒真不敢让你掌管钱粮了!好吧,我今日就准了你的要求!” 王元禧闻言大喜忙起身叩头道:“谢皇上思典!” 赫连勃勃道:“这几年倒也辛苦你了!” 王元禧道:“只要皇上给臣以利,这点苦也算不了什么!其实臣该谢谢皇上才是!” 赫连勃勃道:“你先留在此地几日,过两日,也许朕还有事找你!” 王元禧道:“遵命!”便退下殿去。 赫连勃勃站起身来,拉着王绝之的手道:“王公子,你乃狂士,朕不敢以俗礼待之,你想走即走,想留即留,朕只盼你能常与朕聊聊!” 几日同行,赫连勃勃始终对王绝之礼遇有加,言词恳切,全不似那用心之徒。 王绝之心中暗自感叹:“如若我不是汉人,只怕为此人肝脑涂地亦无怨无悔。” 王绝之长叹一声道:“我身为汉人,不得不为汉人而谋,望将军见谅!”只至此刻王绝之依旧不肯称赫连勃勃为皇上。 赫连勃勃叹道:“石勒起于草莽,幸遇赵郡张宾,成其基业,张宾亦是汉人,为何他能,而君不能?” 王绝之苦笑道:“诚如王元禧所说,有人爱民,有人爱权,他却独独爱钱,你让他做皇帝他也不愿做,各人志趣不同罢了!” 赫连勃勃道:“那么王公子你的志向又是什么呢?” 王绝之默然,他扬起头看着五颜六色的布幛,半晌才道:“我乃浪子,没有志向,兴之所至,任性而为。” 忽的赫连勃勃道:“如果我率军攻打江南,你会怎么做?” 王绝之道:“我虽无视胡汉区别,但我身为汉人,绝不会相助与你!只是战祸一起,胡汉之间不知又要挑起多少血腥仇恨!” 赫连勃勃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有些事必须付出代价,这恐怕是难免的!” 王绝之默然了半晌,又道:“这些日子多蒙你照顾,我的身子养得差不多了,我想我该走了!” 赫连勃勃道:“公子自便!” 说此话时赫连勃勃有些黯然,半晌方才又道:“我送公子一程吧!” 王绝之微微笑道:“将军国事为重,我想就不必学那儿女作态了吧!” 赫连勃勃一怔,继而笑道:“我今日礼送一身无武功不愿助我的王绝之,明日传出,定会有无数的豪杰闻风赞叹我礼贤之心,那时定有无数英雄人物投奔于我,此乃事关国运之事,你怎说我作儿女态呢?此行一定要送!” 王绝之哑口无言,一件小事便有如此深意,赫连勃勃心计之深可见一斑。 王绝之不知为何心间涌起一悚然之意,这是与石勒、迷小剑在一起没有的感觉。 未等王绝之做出反应,赫连勃勃一把抓起王绝之的手向外行去。 事已至此,王绝之只好由他。 第八章 失去武功的王绝之 远山青黛,近水碧透,绿柳成行,驾歌于途。 王绝之一人骑着马独行在返回中原的路上,失去武功,王绝之却风采依然,长袖飘飘,一股狂气依旧向外释放,那股狂傲已深植在他的身上,成为王绝之的金字招牌。 王绝之在想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绝无艳。 绝无艳在赫连勃勃攻打姑藏城前就已消失不见,去了哪儿,王绝之也不知道,她给王绝之留了张条:有缘前路再见。 王绝之并不担心绝无艳,这种女人就像自己一样,来去全凭心意,前几日只是担心自己的伤势,后来看着自己渐已好转,便悄然而退,没有任何多余言语。 “她会去找迷小剑吗?”王绝之问自己。 很快,他便给了自己一个答案:“绝不会,她若去找迷小剑,当初就不会离开了!” 想着绝无艳那随便的高髻,随便的长袍,光滑如脂的胴体,王绝之心中有几分茫然。 “她会幸福吗?”王绝之抬头望着悠悠白云,心中不断发问。 “认识迷小剑究竟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 “她的将来会怎样?” 王绝之的头脑如翻腾的沸汤,一刻也平静不下来。 赫连勃勃率着叱干阿利等文武百官一直将王绝之送至浇河。辞行间,赫连勃勃言五年之后,会于江南。 无数百姓观看新君之威仪,场面煞是盛大,王绝之回想是时景象,自我嘲笑道:“说不帮他,我还是为他做了不少事,我杀了吐谷浑,为他登基扫除了障碍,那刻又为他礼贤下士当了一次典型,虽都是他设计而为,算起来也算我还他人情!” 不过王绝之马上笑不起来了,他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很老,手里还拿着一把弯刀,正是与王绝之有杀子之恨的和汤。 “和汤!”王绝之轻喝出声。 和汤哈哈在笑,笑得连眼泪也流了出来,几根稀疏,二尺多长的胡须不停的抖动着,“王绝之,你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吧!” 王绝之冷冷道:“你倒是阴魂不散呀!” 和汤道:“老夫百余多岁,老而不死,就是为等今日杀你为子报仇,皇天不负苦心之人,终于让我等到今日了!” 王绝之道:“你的消息倒还是蛮灵通的嘛?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地,你怎的又敢来独自找我!” 和汤狂笑道:“赫连勃勃立国大夏,姚弋仲定都定宁,此乃何等大事,大江南北哪个不知。你恶斗吐谷浑,义结赫连勃勃,赫连勃勃不嫌你身无内力,待以上宾之礼,江湖中更是传得沸沸扬扬,此时,想杀你的恐怕不止老夫一个,老夫只不过是赶早一步罢了!” 王绝之听了和汤这番话,心中不由一个冷颤,脸色突变。 他倒不是怕和汤和想杀他的入,而是赫连勃勃的心计。 赫连勃勃临行之前所问的那句,如若我攻打江南你当如何,又响起耳边,看来赫连勃勃的那番相送,其用意显然不止是让天下人知道他赫连勃勃礼贤下土,另外一层作用便是让天下人知道,江湖四奇之一的王绝之已失去了武功。 王绝之行走江湖,率性而为,结下仇家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况且四奇之一的名头何其大也,江湖之中有谁若想名声大噪,又不愿担当风险,杀了王绝之就行。 赫连勃勃的这一招借刀杀人,委实使得天衣无缝,纵使王绝之心中明白,也没有理由去找他算帐。 看着王绝之突变的脸色,和汤冷笑道:“琅琊狂人,今日为何不再狂了!” 王绝之冷笑道:“谁说我不狂了,琅琊狂人纵然是性命不要,也要保住我这琅琊狂人的名头,岂能让你这老匹夫随意糟蹋!” 和汤气得浑身发颤,哪里还能忍得下去,双手拔刀,狞笑道:“看我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后,你还能不能如此猖狂,不过,你放心,和家快刀不会让你死得太快,如果你死得太快,怎么对得起老夫干里长行!” 和汤出刀,刀挟着无穷怨毒的恨气而发,疾快绝伦。 王绝之此时一如常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和场的刀劈来。 血光迸现,鲜血溅了和汤一身,和汤宛如从血水池中爬出一般,浑身上下没有一块是干的,连头脸上也是一样,但他丝毫不介意,快意地狂笑起来。 “笑够了没有!”王绝之冷冷地道:“我看你的快刀也只配杀马屠羊。” 和汤砍的是马头,他要在王绝之死前,好好戏弄王绝之一番。 王绝之从马上摔下,马倒下的躯体几乎压折了他的腿,虽然没有内力,但他的动作依旧比普通人快了半拍,饶是如此,他的脚还是被马尸砸了一下,顺势打个滚,方免去折腿之厄!那一身新换的白袍却又沾满了灰尘。 动作狼狈,但王绝之依旧嘴角含笑,轻蔑的看着和汤。 和汤没料到王绝之如此情形下还敢辱骂自己,没有牙齿的嘴中竟让他咬出咯嘣脆响,半晌话也说不出来。 王绝之晒笑道:“你百岁高龄,却没豁达彻悟之心,想来一把年纪都活在了狗身上!” 和汤颤声道:“我两个儿子都死在你王家之手,此仇不报,我定不死!”声音竭嘶,宛如裂帛。 “看来你只能长生不老了!”一个声音响起,懒洋洋地不带丝毫力气,仿佛此人三日未曾进食。 和汤脸色一变,这声音宛如耳旁响起,但四处望望却不见有人。 “难道有妖怪不成。”和汤心中自问。 “不用望了!我在这儿!”忽的从转角之处出现一顶软轿,轿行如飞,转瞬就到了和汤身后。 看着来轿,王绝之的眼睛瞪得极大,仿佛一颗鸡蛋正卡在喉间,半晌作不得声。 能叫王绝之惊诧到如此地步之事可谓绝无仅有,就算此时出现了一头六条腿的猪,三条腿的马,甚至头上长角的狗,王绝之也绝对不会惊诧到如此地步。 来人是个大胖子,说他胖,也许不算太胖,如果同大象比起来,他一定重不过大象,但若同肥猪相较,恐怕三五头肥猪加起来也没有他重,当然单凭这,他还比不上一只头上长角的狗,毕竟这世上还是有出奇的胖子的。 让王绝之吃惊的是抬轿之人。 抬轿的是八个女人,当然有时大家之族为显富贵,不用精壮男子抬轿,而专用女子,这也不算稀奇,王璞出行就专用女子抬轿。 稀奇的是那八名女子的腰,腰极细,用盈盈可握形容还是嫌粗,如果这八名女子的腰能合在一起,安在一个女子身上,那名女子的腰也绝不会显粗。 更为极异的是这八名女子长得一模一样,一样装束,让人分不出彼此来。 也许,世上真的能找出一两头六条腿的猪,三两匹三条腿的马,但若是能寻找出这么一群稀奇的人来,如果王绝之不是亲见,绝对会说此人怪力乱神,胡说八道。 王绝之没见过,连听说也没听说过。 和汤的腿却在打颤,方才那番凶神恶煞的样子全隐去不现,剩下的只有恐惧。 “你就是琅琊狂人王绝之么?”那人的声音依旧懒洋洋地,眯着几乎睁不开的双眼向王绝之道,那情形仿佛根本就没有和汤这个人似的。 王绝之点点头道:“正是!但恕我眼拙,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 那胖人摇摇头道:“我哪里是什么高人,我睡着比站着高,侧着和躺着却一样高,你说我算不算高,还是她们叫我圆圆叫得贴切。” 王绝之闻言愕然,此人虽说不高,但八尺还是有余,如若体形正常,当可称得上是一魁梧大汉。看那胡须、浓眉,来者十足男儿之身,只是让人取了个如此女人气的名字也不生气,显然脾气很好。 那八名抬轿的女子却掩口吃吃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欲迷人眼,王绝之却一点也不敢迷,他只担心一件事,这八名女子的腰会不会突然之间折了。 “怎么?和汤你想走么?”圆圆依旧懒洋洋地道。 这懒洋洋一声对于和汤来说却不啻一声晴空霹雳,悄悄外挪的身子犹如被施了魔法一般定在那儿。 圆圆看着和汤的样子,也不搭理他,眯缝着眼睛对王绝之道:“听闻琅琊狂人除了武功不错外,赌技也不错,本想见识一下你的武功,可惜你此时内力已失,那我们只好赌了!你同意吗?” 王绝之既猜不透此人来历,又不知道他有何目的,但从和汤畏惧的神情上来看,此人来历,武功必然不凡,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选不选择恐怕由不得自己,遂苦笑道:“你看我不同意行吗?” 圆圆道:“我做事从来都很公平,我若与你赌樗蒲、藏钩、投壶之类,你此时内力全无,一点技巧乐趣没有,而我一见赌物,便赌瘾大发,手痒之下,必定会全力以赴,就算规定不许使用内力,我还是会忍不住,如果我强行忍住,于我来说,岂不是毫无乐趣可言,倒不如不赌!” 顿了一顿,圆圆抬手指了指呆在一旁的和汤道:“我们不如赌他!” 王绝之一愣,脱口而出道:“他如何赌?” 圆圆道:“我赌他站在那儿,直至站死,如若他移动半步,便算你胜!” 王绝之又是一愣,眼珠一转道:“我不赌,不公平!” 圆圆诧道:“怎的不公平!” 王绝之道:“你捉住了他点了他的穴道,他岂不是只有站着等死的份!” 圆圆哈哈笑了起来,道:“如果我这样与你赌,倒不如与你赌樗蒲来得直接。我一不点穴,二不下药,三不迷魂,我要这个和汤活生生、好端端地站死!” 王绝之闻言一怔,让一个人活生生地站死,他可从未曾听闻过,虽说和汤已老得不能再老,但看他挥刀疾快,身形矫捷,恐怕再活个二十年也没人怀疑,再者和汤活生生的一个人,从情形上来看,似乎对圆圆颇为恐惧,但无论恐惧到何种程度,也不至于骇到活活等死的份上! 王绝之叹了一口气道:“不知赌注是什么?” 圆圆道:“琅琊狂人何时改了性,据我所闻,王公子从来都是赌了再说,赌完了再问赌注的!” 王绝之苦笑道:“我如若武功在身,尚自忖天下无不可办到之事,但如今有些事,恐怕是有心无力,王绝之赌技虽不怎的,但赌性却极好,输不起的赌,从来不赌!” 圆圆笑道:“好,果然是狂人口吻,果然是上品赌徒,你放心,你赌的东西输得起!” 王绝之拍拍衣袖道:“王绝之身无长物,一身武功俱已废除,哪里还有可输之物!” 忽的哗啦一声水响,接着一个声音响起,“你有可输之物!” 声音娇媚,却是女子之音。 王绝之不由大奇,侧眼一看,怔了一怔,喃喃道:“看来今日又有一番热闹瞧了。” 来人是一明眸皓齿,头脸上还沾有无数水珠的少女,正是那日把王绝之戏弄得不亦乐乎,后又险些丧命弓真之手的姬雪。 王绝之向姬雪问道:“我有何可输之物?” 姬雪道:“你内力虽失,但记忆还在,王家易学你尽得精髓,这位胖伯伯要赢的便是你的易学神功!” 圆圆肥嘟嘟脸一阵抖动,嘿嘿一笑道:“我说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骇我一跳,搅我的场子,原来是你这鬼丫头!” 姬雪向圆圆扮个鬼脸道:“胖伯伯,你就别逗我开心了,要想吓住你,天塌下来也不够,搅你的场子,侄女更加不敢!” 王绝之看着姬雪和圆圆斗口,心中诧异不已,看姬雪与这大胖子的言语,似乎两人很熟,为何自己对此类人物闻所未闻! 未待王绝之细思,圆圆便向他问道:“王公子,你到底赌不赌!” 王绝之摇摇头,道:“不赌!” 圆圆似乎一怔,转而变色,历声喝道:“为什么?” 王绝之道:“我不想看见一个百岁老人为我而死!” 圆圆道:“方才此人欲置你死地,你还想替他求情!” 王绝之笑道:“这个世上活到百岁的人毕竟不多,留下他何妨。” 姬雪忽然插口道:“胖伯伯,我和你赌!” 圆圆皱皱眉头,他那额头上的肉向中间靠拢,表情显得十分夸张,“你和我赌什么?” 姬雪一指王绝之道:“赌他!我赢了,他归我,输了,他归你!怎么样!” 圆圆笑道:“我要他,只是想学易学武功,你要他,莫非也有同样目的!” 姬零傲然道:“我爹武功天下绝伦,王家易学虽然博大精深,但尚还不落在本姑娘眼中,况且当初他武功在身之时尚斗不赢我,放着我爹的绝世武学不学,却来捉他,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么?” 圆圆眼珠疾转,哈哈笑道:“既然不是武功,我倒猜不出你想要他什么了,莫非你是看上了他!” 姬雪脸一红,啐道:“胖伯伯如此大一把年纪,怎的说话如此没有遮拦,反倒开起侄女的玩笑来了!” 圆圆口中虽在有一句没一句的胡扯,心计却在不停地转动,这小妮子深得轩辕龙之家传,武功已臻至一流高手之列,这倒也罢,只是他的爹娘倒是十分难缠得紧,如今强夺要撕破脸皮,不如巧取。 想至此处,圆圆微笑道:“不知你要和我怎么赌!” 姬雪又一指和汤道:“你和王绝之赌的是他,我也同样,只不过我赌的是你能做到的事,我同样能做到!” 圆圆不由大为惊奇。你道这圆圆是谁,他便是二十年前曾单人独骑杀遍江右连横坞的孙恩,那一战虽未死人,但江右连横坞三百余名高手竟然围攻不下一名孙恩,尽皆丧胆,孙恩是时年仅二十六岁。 孙恩,字穆夫,三国东吴孙权之后,晋灭东吴,封吴主孙皓为归命侯,子孙封中郎,孙氏满族皆庆幸命有所归,唯膘骑大将军孙秀向南而哭。 晋主闻知,知此人必反,密令王睿,王戎杀之,孙秀携子潜逃上虞,与王睿、王戎大战,孙秀虽勇武绝伦,无奈琅琊王家易学神功盖世,加之人多势重,孙秀虽逃命于海上,但已身受重伤,临死之前对子孙泰道:“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你就不必寻仇了,但王家易学神功博大精深,如若能窥其门径,再结合孙家祖传破军剑,复朝有望!”言毕孙秀吐血而没。 孙恩时年六岁,对此事记忆极深。 孙泰海外苦心经营,东吴旧吏又暗有资助,势力逐渐大了起来,只是孙泰牢记父训,在没有得到王家易学神功精髓前,绝不轻易显露。因此中原、江南除少数人知道尚有一孙氏后裔孤悬海外,其余人等尽皆不知,连琅琊王家也不例外。 孙恩自幼聪慧,除继承创于孙武,改子孙膑的破军剑法外,又自创破军拳,破军掌,破军腿等十三项破军绝技。 后孙泰见海内大乱,天下兵起,欲起事海上,入攻上虞、会稽,乃派孙恩联络天下各坞,天下众坞皆以自保为重,哪肯相助孙泰。 孙恩性起,单人独闯势力最大之江右连横坞,一人独败三百余名高手,幸亏孙恩不愿树敌,破军绝技之下,无人受伤,当时和汤为连横坞主,慨而言之,即使全坞尽丧也不相助孙泰,孙恩无法,叹道,如若有一天,他若再遭拒绝,当杀尽江右连横坞以泄其愤,说完飘然而去。 那一仗,江右连横坞虽未伤人,但山石粉碎,树木倾倒,众人心中皆自明白孙恩手下留情。 此乃江右连横坞之耻辱,孙恩行事本就隐蔽,江右连横坞自不会把这等丑事向外宣扬,因此此事并未外扬,江湖之中如若知道此事,恐怕一煞星,两英雄,四大狂人之前还当加上孙恩的大名。 孙恩此事未成,又寻至轩辕龙处与之论战三日,两人均没动手,但言谈之中,对对方的一身惊怖武功却都佩服不已,轩辕龙是时尚只刚刚出头,两人相敬相交,结为武学莫逆之交,每隔三五载便会上一次,因此姬雪对孙恩十分熟悉。 轩辕龙知孙恩志在复国,无论胡汉只要有利自己,此人都会加以利用,两人志趣并不相投,从某种程度来说,反倒互相忌惮,好在孙恩忌惮王家易学,再者时机尚未成熟,因此未敢轻举妄动,没在江南造成大的混乱。 此时孙恩利用和汤对其畏惧与王绝之打一千古奇谈之赌,他当然有把握赢,但他没想到王绝之却不同他赌,更没有料到斜刺里会杀出个姬雪来。 此时姬雪居然又提出如此条件对赌,他心知此女,无比刁钻机灵。没有把握的事她是绝对不会做的,想至此,圆圆笑笑道:“我不赌!” 姬雪道:“为什么?” 圆圆哈哈笑道:“我知道你有办法做到,明知是输,我还与你赌做什么?” 王绝之闻姬雪也同样能做到,不觉大为奇怪道:“你也能?” 姬雪白了王绝之一眼,似乎对王绝之的语气神情极为不满,反问道:“你能不能不用内力把鸡蛋竖起来放在桌上?” 王绝之想了一想,摇摇头。 姬雪道:“你把鸡蛋敲破了不就行了吗,我的条件并没有说鸡蛋还要是完整的。” 王绝之恍然笑道:“我明白了!” 姬雪和圆圆都侥有兴趣地看着王绝之。 王绝之道:“你的意思是说先前的三个条件尚有漏洞可钻!” 姬雪点点头道:“不点穴,不用药,不施法,看起来很难,实际上只需钉上一个木桩,备上一根绳子就可解决这个问题。” 圆圆愕然,笑道:“果然好办法,简单、直接!不过你忽略了一个问题!” 姬雪道:“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 圆圆疑道:“你知道?” 姬雪道:“你只不过想说,如果木桩上站着的人不幸被暗器射中,不幸被仇人杀死,都不算是站死的是吗?” 圆圆点头,心道:“这小丫头果然心机快。” 姬雪道:“这当然是个大问题,不过胖伯伯要一个人不死,只怕那人非得长生不老不可,没有人能在胖伯伯眼下杀胖伯伯不愿他死的人,所以胖伯伯的赌一定能赢,而我和胖伯伯的赌却是以命来赌,你若杀了和汤,我就自杀,想必胖伯伯也不愿看到侄女间接死在你的手上,因此侄女的这个赌,虽带些无赖,但想必也有八成把握能赢。” 圆圆听罢哈哈笑了起来,道:“你果然是个机灵鬼,我倒还真赔不赢你。” 一旁的和汤表情极不自然,他觉得自己简直就象一件物事般任人捏来捏去,和汤几曾受过如此之气,无奈那孙恩武功太高,他一人死不足惜,只怕会给江右连横坞带来灭顶之灾。 孙恩若真发起怒来,他虽百岁高龄,儿孙满堂,只怕马上就会变成孤老一人。 和汤站在那儿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而孙恩依旧在同姬雪讨论王绝之的归属。 第九章 破军易学之战 谁也没料到王绝之此时会开口说话,而且语出惊人。他笑着对孙恩道:“你做错了一件事。” 孙恩一怔,饶有兴味地注视着王绝之道:“王公于此言何指。” 王绝之一脸正色道:“你不该让这八位如花似玉的小姐站这么久,她们很累的!” 姬雪没料到王绝之在这种情形下居然说出如此言语,心中暗道:“这狂生胆子倒大得出奇,此刻随时性命不保,他居然有闲心调笑!” 孙恩听了王绝之的话,哈哈笑道:“王公子果然风流禀性,如此情形下,居然还有怜花之意,孙恩自愧不如!” 王绝之听闻孙恩之名,心中闪过一丝暗影,暗叫一声道:“原来是他。” 王绝之博闻强志,很小的时候曾听父亲隐约谈起过孙恩独闯江右连横坞之事,心中方始明白和汤为何如此恐惧这肥胖之人。 在他心目中,孙恩乃是石虎一类人物,岂料孙恩如此模样,这倒是大不同于王绝之之想象,他只知孙恩功夫绝高,身手绝对不在石勒之下,却不知孙恩生得何种模样。 王绝之笑笑道:“如此美女,你居然舍得让她们替你抬轿,未免太委屈这八名姑娘!” 孙恩不答王绝之,反问那八名抬轿之女道:“你们可觉得委屈?” 八名细腰女子齐齐腻声答道:“能替恩主抬轿,乃我等幸运之事,我等高兴尚来不及,哪里会觉得委屈!” 王绝之笑着对孙恩道:“此时你乃他们主人,她们即使心中觉得委屈,也不会说出口的!” 姬雪心中乱转,她知道王绝之此举必有深意,因而也不插言,只是静静地冷眼看着事情发展。 孙恩斜睨了姬雪一眼,然后对王绝之道:“你既然如此怜惜,我将她八人送你可好?” 王绝之摇摇头道:“我虽然惜花,但却无心采花,更无力护花,如此美貌的女子跟着我,只怕两个时辰不到就会被抢光!” “你倒说得对!”忽的如风般掠来一人。 “王璞!”孙恩脸色一变。 “绝之侄儿,别来无恙乎?” 王璞的排场不比孙恩的小,二十四名姬妾拥簇着躺在轿上的王璞转瞬来到众人身前。 方才寂静无声的道上忽的一下拥出这么多人,并且是这么多的女人,莺莺燕燕,热闹非凡,倒给这塞外平添了一份妩媚。 王绝之苦笑着对王璞道:“二十二叔,想必你也闻知我武功尽失之事,怎的能称别来无恙呢?” 王璞一见姬雪,跨下轿来,道:“属下参见公主!” 姬雪冷冷道:“你已经背叛了杀胡世家,不再是杀胡世家主人,你我已是敌人,你见了我也不必客气!” 王璞道:“我王璞虽然为迷小剑背叛了杀胡世家,但杀胡之心却是不变!” 姬雪道:“你不该杀了和玫。” 王璞道:“如果你处在我的处境,我想你也会这样做的!” 姬雪道:“你最好是马上从此地消失,杀胡世家的人一旦知晓你在此地,恐怕我亦无法保全你,你应知道,我庶娘治下极为严厉!” 姬雪一边说话,一边寻那和汤,和汤早已不见踪影,想必是方才趁着王璞到来,他便乘隙而逃,王璞、王绝之俱是他杀子仇人,但此老深知此刻报仇无望,如若多在此地留上一刻,只怕连自己的老命也会丧在此地。 王璞叹道:“如今赫连勃勃立国大夏,姚弋仲定都定宁,迷小剑、石勒并称天下英豪,胡人之势何其盛也,我辈恐怕杀之不绝,数雄并处,反倒有利汉人,不知家主可曾思虑?” 姬雪冷笑道:“家父自有安排,不要你费心!不过,你今天来此,所为何事!” 王璞道:“你问你这位胖伯伯想做什么,我虽与王敦,王导不和,但无一日敢忘自己乃王家中人,我的侄子有难,你说我当不当来。”说时,王璞又指了指孙恩道:“这位胖先生,单人只身连闯江右连横十三坞,更与我王家有世仇,我不放心绝之侄儿。” 王璞当年曾参加过围剿孙秀之事,游历江湖,时间长久,再者王璞本人十分精细,因此对孙恩的一些传说有一份特别的敏感,查访之下,才知孙恩乃孙秀之后。 孙恩志在复仇,无时无刻,不在观望琅琊王家中的杰出人才,是故两人都互相认识。 孙恩冷笑道:“你对我的事倒是了解的蛮多的!” 王璞亦针锋相对地道“你对王家之事了解的也不少嘛?大家彼此彼此,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孙恩道:“看来王家没有让你执掌家政倒是一大损失!” 王绝之笑道:“你不要小看了我七叔和九叔,也许他们早已注意到你而你尚不自知罢了!” 孙恩鼻中冷哼一声道:“你们想要将我骇走吗?” 王璞道:“只怕我们想骇走你还要下一番苦功夫才行,如果你会被我们骇走,我根本就不会来此地与你说如此多的话!” 孙恩又眯上了他那肥肿的双眼道:“想必你来此地之前曾进行过仔细调查!” 王璞道:“说实在的,对于你,我倒觉得王敦、王导失了策,他们既然已知你的来历和武功,就应该好好地对付你!” 孙恩冷笑着道:“王敦、王导督导江右大局,虽是族亲,却也明争暗斗,哪里有时候来顾我!” 久未说话的姬雪忽然对王绝之道:“你想不想恢复武功!” 王绝之闻言眼睛一亮,毒神乃杀胡世家之人,有毒神在,琅干木多半能解,但王绝之也深知杀胡世家示恩必有条件,如若也要他加入杀胡世家,屠戮胡人,只怕他万万做不到。 姬雪见王绝之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不由奇道:“难道你不愿意恢复武功吗?” 孙恩截口道:“既然他不愿跟你而去恢复武功,还是让我带走他吧!” 孙恩心知人会越来越多,事多生变,说不定王敦,王导已派人前来,此时如若再拖时间,恐怕迟则生变。 孙恩庞大的身躯如一团棉絮向王绝之飘到,状极轻捷,可速度却极快,还未至王绝之身前,却突然改变方向,向王璞扑去,这一招极其诡异,大大出人意料。 王璞长声而笑道:“你的破军拳法果然不同凡响,尽得孙子兵法精髓,这一招近交远攻用得倒是妙极!”说话声中王璞已击出了二百八十六拳。 孙恩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招,而王璞却要用二百八十六拳来对付,并且滋味极不好受。这孙恩的功夫倒真是骇人! 孙恩的拳脚源起于孙子兵法。夫用兵之要决,尽在诡道。孙恩已透悉了孙子要决,拳脚施展开来,充满诡异之气,但这种诡异之气气势偏又如千军万马奔腾一般,极其磅礴。每一拳,每一脚都宛如百万雄师摇旗冲锋。 王璞满头大汗,易学神功虽然奇妙,无奈孙恩功夫太高,他只能以快封强。 王璞从未打过如此快的拳头,几乎眨眼之间,王璞的拳头便已攻出数千次,与其说攻,不如说封,因为孙恩的破军拳压得王璞的拳攻不出去。 王璞只有退。 一退。 再退。 三退。 三退之下,王璞已被逼得退了十几丈远。 孙恩清啸一声,又飘然而回,伸手抓向王绝之。 姬雪清叱一声:“王绝之是家父邀请的对象,胖伯伯请暂且放手!” 口中虽然在喊着伯伯,但那柄重剑少钧却无一点长少之情,既快又准,斩向孙恩。 孙恩大声叫道:“我今天誓在必得,就算误伤了你,也在所不惜。”语毕,双掌又齐向姬雪推去。 王绝之看着孙恩的动作,不由大为佩服,原来,孙恩那庞大的身躯竟未落地一刻,如一个灌足了气的皮球,在空中弹来弹去,只是利用王璞重拳做为冲力,不停地翻滚发拳。 王璞刚喘过气来,方才的那一番打斗虽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可王璞挥出的拳头也许比一些人一辈子挥出的还多。 姬雪当然不是孙恩的对手,她的情形一点也不比王璞轻松。孙恩的破军拳、破军腿如海浪涌岸般迫向姬雪。姬雪也只能退。 王璞知道单凭姬雪一人必无法阻止孙恩带走王绝之,遂大喝一声,亦加入了战团。 姬雪虽心高气傲,心中极不乐意王璞上前助拳,无条孙恩功力太高,她一人委实无法抵挡,此刻连退身让出都没有办法,哪里还有闲暇喝叱王璞。 王璞心知孙恩拳重,不敢正攫其锋,全力施展易学轻功,亦步亦趋进行干扰。 孙恩东一拳,西一脚,虽看似杂乱无章,但每一拳每一脚无不恰到好处。 王绝之看得兴起,不由鼓起掌来,此时如若他身有武功,早就跳上前去和孙恩展开一番博斗,打个痛快再说。 孙恩的破军拳初时如游兵散勇,但渐渐打开,竟逐渐有了袭卷天下的气势,竟将王璞和姬雪二人围了起来。 这一番打斗,精彩纷呈,花样百出,孙恩一身轻功虽已臻致化境,但王璞姬雪也是绝顶高手,俱都禀承有千年家学,虽处劣势,一时三刻之间,倒也不至落败。 一旁的王绝之武功虽失,但眼光还在,这一战不禁让他有目眩神炫之感。心中暗道:“这孙恩的确将孙子兵法运用得出神入化,想不到这世间万事万物仅可化为拳理武功,只怕日后还有人以为政之道作拳理而创出一门新武功来!” 王绝之胡思乱想之际,场中已有了变化,王璞、姬雪到底技差一筹,被孙恩逼得连连后退。王璞功力虽较姬雪为深,但孙恩的大部力道,乃为他所承受。 孙恩对轩辕龙始终有所顾忌,不敢对姬雪进行重击,但对王璞却动了杀机。 虽然他知道王璞一旦被杀,消息传至江湖,琅琊王家必会把他列为头号大敌。王敦、王导将倾江南之力捕杀心腹大患,单若只凭王家孙恩倒丝毫不惧,但王敦、王导把持江南大局,自己单人对付的将是数以万计的精兵,如果过早暴露实力,不但性命难保,恐怕还会殃及孤叶岛上孙氏后裔。 孙恩虽有如此顾忌,无奈此时机会难得,王绝之深解易学神髓,如若能将千年易学溶入自己的破军诸法内,即使王敦、王导以倾国之力讨伐自己,只怕也无法伤得了自己,冒险一试,或许能换回东吴复兴。 王璞从孙恩的拳锋也感受到了强大的杀气,杀气使得王璞打了一个寒颤。 破军先破胆,虽诡异,但磅礴,这就是破军之拳理,拳理虽简单,但做起来,这个世界上能做出的恐怕也没有几个。 王璞此时已到了苦不堪言的地步。 强大的压力使得他呼吸困难,王璞面对仿佛千军万马似的孙恩,虽然还能咬着牙苦苦支撑,心中却已沮丧到了极点,难道我王璞就要命丧此地了么? 王璞正将丧失斗志之时,忽听得王绝之朗声诵道:“天地法大兮无边,山泽稳固兮不移,风雷震啸兮变色,水火不容兮相别!” 这番文理不通,韵意全无的诗文在旁人耳中听着仿佛打油诗般,但在孙恩、王璞、姬雪耳中听来却不啻雷霆一震。 王璞易学神功虽未达到王绝之那种地步,但造诣在王家子弟中,除了王敦,王导以外恐怕就无人能敌了,悟性修行自是极高,听得王绝之的高诵,心中自是雪亮,当下按王绝之的提示,以乾坤天地两卦位为主位,以艮兑山河两卦位为重点。巽震风雷两位则做呼应,单以坎位或离位做为攻击点。 王璞武功本就不弱,此时施展出王绝之所授,情形立即有了改变,虽不能挽回劣势,但比起方才来要轻松得多。 姬雪虽不太明白,但从八卦方位和卦理,亦隐隐约约体会出王绝之之意,少钧剑一摆,一改大开大合之风,以小巧灵动的方式游斗孙恩。 孙恩心头则大震,他乃武学大行家,哪有不解之理,王绝之此番讲解,乃是克制他无边无际的破军诸法绝妙好招,心中对得到易学神功的祈盼则更盛了一分。 外表看来,三人宛如穿花蝴蝶一般,飘飞跳跃,状其轻灵,实则在轻灵的下面暗藏着无穷杀机。 孙恩的拳脚如海上狂涛,那气势将要吞啮世间万物,王璞、姬雪则如两叶扁舟,随时有船毁人亡的危险。 然而浪起浪落,小舟却始终未覆。 孙恩大吼一声,忽从背后拔出一杆怪兵器来,怪兵器状其古怪,似枪非枪,细细一看,却包含着军中诸器:枪头似刀似枪,枪头下横生一枝,此乃戟的模样,枪杆上卷着红布,看样子,必是军中大旗。 孙恩兵器出手,招式更加离奇,什么招数都有,完全不似普通江湖打斗章法,显得分外杂乱,但杂乱中始终贯穿一点:气势大得惊人。 孙恩的兵器展开隐隐有万马嘶吼,铁蹄踏地,摇旗呐喊之意。锣声、鼓声,号声更掺杂其中,令人有置身万军丛中的感觉。 围魏救赵,减灶增兵,瞒天过海……,孙恩的兵器花样多,招法变化更多,王璞、姬雪哪里适应得过来,方才缓解的局面顿时紧张起来。 王璞、姬雪只能再次后退,凡体俗身哪里能抵挡得住千军万马的冲击。 王绝之怪叫一声,王璞、姬雪和孙恩同时一愣,就这一愣神的时间,王璞、姬雪仿佛神智一清,哪里有什么千军万马,眼前只有孙恩一人,方才敲鼓、吹号,摇旗呐喊以及百般上身兵器,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拼斗中,三人又闻王绝之吟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王璞听闻不觉汗颜,他虽是历经百战,但此时却不可避免对孙恩的破军诸招有了俱意,王绝之吟唱此词,乃是要他去掉恐惧之意,方可使易学神功全力发挥。 孙恩听了则大惊,王绝之之意不是单单只让王璞学荆轲刺秦王那样有无畏的勇气,而是以荆轲一击来谋刺那看似无比强大的秦王赢政。 破军技法的唯一缺点,在于拥有诡异招法、磅礴气势的同时,因其宏大细小方面则少有顾及。因此只要不被破军诡异所迷,不为磅礴气势所惧,便能细心地寻找出破军诸法的破绽,一击而至之死命。如若配有无所不在的易理,此破绽便会弥补。 孙恩贪念大炽。顾不得姬雪锋利无比的少钧剑,纵身向王绝之扑去,他决定冒险一试。 姬雪、王璞见孙恩向王绝之扑去,脸色同时一变,双双向孙恩后背的空档击去。 第十章 袁公神剑 王绝之见孙恩袭来,本能的身子向后一滚,但哪里比得上孙恩的身法,孙恩的左手已堪堪抓住王绝之。 此时,王璞的双掌和姬雪的少钧剑也已到了孙恩的背后,孙恩可以强受王璞一掌,但姬雪的少钧剑却非同小可,如若被此剑刺中,只怕多半性命不保。 孙恩凌空一翻,身子向左一偏,避过了姬雪的一剑,但王璞的一掌却结结实实地拍在孙恩身上,孙恩闷哼一声,身子却借王璞之力,牵着王绝之的衣袖飘后丈余远。 王绝之被擒,心中却在思量孙恩的功力,方才王璞一掌之力,何止千钧,但孙恩仅只闷哼了一声,此人一身横练,也修至绝高境界,倒真是一个武学奇人。 孙恩擒着王绝之,此时方才落地。方才一番打斗,看似打了很长时间,实则双方动作都极快,从孙恩对王璞动手,到姬雪出剑、孙恩出枪,直至王绝之被擒总共不过几句话功夫,时间虽短,但孙恩一直在空中飘飞,如此肥胖的身体却有如此绝妙的轻功,实在难得。 王绝之一直在思忖:“江湖之中有一身横练功夫的人俱是扎根地气,一身浊气化为坚壁,因此不惧刀兵,但因浊气太甚,无法修习上乘轻功,而这孙恩却是两者俱都练到顶峰,真不知他是怎么练的。” 正当王绝之百思不得其解时,孙恩忽哇的一声呕出口血来,王绝之这才恍然大悟,“二十二叔的双掌到底还是让孙恩受了伤,我是说怎地此人功夫如此高深,原来只是强忍着没有让伤势发作而已!” 王璞冷笑着对孙恩道:“你已受伤,放了王绝之,我们放过你!” 孙恩仰天笑道:“王璞,你不要高估了自己,我虽然吐了血,但并未受内伤,我们孙家的破军技法中有招‘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就是专门防止受伤影响内功的,只要吐了淤血,伤势也会随之呕出!在两大世家高手的挟击下要抢一个活人,当然得付出一两口血的代价!” 王绝之听了不觉大奇,此番技法自己闻所未闻,但见孙恩如常的脸色和呼吸,王绝之心知孙恩说的乃是实言,心中不觉浩叹武学一门博大精深。 姬雪盯着孙恩和王绝之,心中思潮起伏,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傻盯着孙恩、王绝之。 王绝之的脸色嘻笑如常,仿佛落在孙恩手里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一般,那慵懒,顽皮的神情看得姬雪心中一动,心中暗道:“这狂生倒真是狂得出奇,如此情形,他居然毫不在意,也不知他心中到底存有何种打算!”一颗心不由全系在王绝之的身上。 王绝之问孙恩道:“你是不是想学得易学神功!” 孙恩一愣,点点头道:“是!” 王绝之道:“如果我死了你便无法得到王家易学神功精髓,虽然王家弟子遍布天下,但得到易学精髓的唯我一人,不然你也不会费这么大的功夫来找我了是不是!” 孙恩道:“是,普通易学,孙某倒不放在眼里!”说此话时孙恩的眼睛却盯着王璞。 王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得极为难看。 王绝之不理会孙恩继续道:“如果我不告诉你,你将永远无法得到易学神功精髓是不是?” 孙恩脸色一变,冷哼道:“我孙恩要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拦,我想你会告诉我的!” 王绝之傲然道:“如果王某连一点点皮肉之苦都受不了的话,又怎可得习会易学神功,恐怕你的心思会白费!” 孙恩默然,心中却在紧密思忖如何将王绝之从此地安全带走,他要的是王家易学,却不是一个死的王绝之,因此,王绝之的话还是有几分威慑之力。 王绝之道:“当然我也不愿受你折磨,你可愿意和我一赌么?” 孙恩道:“赌什么?” 王绝之头傲然一抬道:“武功!” 姬雪、王璞闻听,不由满腹疑惑,王绝之内力全失,此时与孙恩比武论艺只有输的份,为何他又偏偏要赌。 王绝之道:“你赢了,我将易学神功讲解给你,你若输了,马上离开,从此以后,不与王家为敌!” 孙恩冷笑道:“你此时内力全失,却与我赌武功,岂不是只有输的份,莫非你想耍什么诡计?” 王绝之亦冷笑道:“起先我倒佩服你的武功,现在看来你不过是一介武夫罢了,要成天下霸业,你的胸襟,气度都还不够!” 孙恩厉声喝道:“你在使激将之法么,需知此时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随时都有可能丧命与我手,你凭什么同我谈条件!” 王绝之哈哈笑道:“如果琅琊狂人没有点特别的东西,又岂能被人称之为琅琊狂人,如果琅琊狂人畏惧死亡与折磨,那些事情又怎会去做!虽然你武功看似高强,但在我王绝之眼里却不堪入眼,方才你又强受我二十二叔一掌,一直强撑到此,此刻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怕和我差不了多少,与我相较武功,你又岂能必胜!” 孙恩明知这些话是王绝之的激将之词,但习武之人争强好胜之心极强,纵如孙恩这等修养也禁不住气得一佛涅盘,二佛升天。 孙恩厉声喝道:“住口!黄毛孺子,乱发狂言,今天我就与你赌上一赌!” 王绝之闻言,微微一笑。 这一笑落在孙恩眼里,立时使孙恩警觉起来,暗道:“琅琊狂人不单狂傲,心智谋略也超人一等,莫要中了他计才好。”思忖中,不觉已渐渐平静下来。 王绝之听着孙恩的呼吸,不由大为佩服,孙恩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调整好情绪,自控能力已达到相当惊人的地步,如此对手当真可怖。 孙恩盯着王绝之道:“琅琊狂人虽狂傲无德,但信义尚在,我希望我们赌前能约法三章。” 王绝之道:“请讲!我一并承下便是!” 孙恩道:“比武就在此时此刻此地进行!” 王绝之哑然笑道:“你倒是谨慎得很,我也不欲与你多做纠缠,此时解决最好不过。” 孙恩又道:“比武不得增加任何附带条件,只要凭武功取胜即可!” 王绝之点点头。 孙恩道:“你我比武所为乃是你心中的易学神功,我们点到为止,落败后,你不得自杀!” 王绝之哈哈笑道:“你果然是面面俱到,肥人多傻,但你却是例外!” 孙恩冷冷道:“少说废话,我只问你是否答应!” 王绝之道:“你所提俱都合情合理,为何我不答应呢?况且即使我输了,我也不会寻了短见,虽然你讨厌了点,但你那八名细腰美人却个个可爱,跟你去了,我少不得-一勾引一番!” 抬轿的八名女子看着王绝之被主人提在手上,居然还敢说出如此狂傲之话,不觉大奇,俱都睁大了眼睛盯着王绝之,仿佛王绝之头上长角一般。 姬雪心中却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来,心中暗骂王绝之道:“你这家伙也太不知死活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敢如此谈笑。” 孙恩气得又是一阵心神浮躁,心中暗道:“好你个狂人,我得了易学精髓后,非得好好消磨你一番不可。” 王绝之道:“你比是不比!” 孙恩道:“怎的不比!” 王绝之道:“既然你已决定要比,你还揪着我不放是何道理!难道就这样比吗?” 孙恩气得将王绝之往地上一掼道:“由你来说开始吧!” 王绝之被摔得浑身是灰,幸好孙恩怕把王绝之摔坏,没用多大力气,饶是如此,也把王绝之摔得不轻,王绝之心中把孙恩的祖宗八代都骂到了,孙权、孙策、孙坚乃至孙膑,孙武都骂了个遍,但面上却装做若无其事,拍拍身上的灰,揉揉被摔痛的地方,脸上依旧带着笑意。 孙恩不禁满腹狐疑,看着王绝之那灿烂的笑意,他对自己将要面临的一战,竟然没有了把握。 王绝之一瘸一拐的走到姬雪面前道:“把你的剑借我用一下!” 姬雪迷迷糊糊地就将少钧剑交给王绝之,王绝之此时内力全无,七七四十九斤的少钧剑在他手里,宛如一个大铁锤,几乎拿不起来,试了试,王绝之只好双手捧剑,苦笑道:“姑娘这把剑好是好,只是太重了点!” 说罢,王绝之又将少钧剑还给姬雪。 姬雪心中竟有种失落,仿佛这把剑王绝之使不上是她的错一般。 王绝之又望望王璞,王璞手中别无长物,就连身边的二十四名姬妾也无一带有兵刃,王绝之不觉大急,如果没有轻灵的剑,只怕这场赌自己输定了。 姬雪看着王绝之的表情,心中不忍,心道:“从未见过这不修边幅的狂生脸上有如此焦急之色,就连生死关头也没有过,这场比试只怕对整个江潮也有莫大的影响。” 王绝之眼睛乱转,心中却不停的思忖该如何是好。 姬雪不忍看王绝之那焦急神色,别脸一边,忽的眼前被亮光一刺,定眼一瞧,心中不由一喜。 地上那反射阳光之物乃是和汤弃下的快刀,姬雪身形一闪,一把捞起快刀,走至王绝之身前道:“你看这刀如何?” 王绝之大喜,感激地盯了姬雪一眼,姬雪被盯得脸色一红,忙低下头去。 王绝之看着姬雪那娇羞的模样,心中一荡,不禁想起当日黄河边妙口偷香之事,不觉有些痴呆,竟忘了伸手接刀。 姬雪低头却不见王绝之接刀,心中不觉奇怪,抬头一看,王绝之还在望她,那眼神犹如一口深潭,姬雪心中大震:怎的我心跳如此之快,莫非我真的是喜欢上他了么?轩辕龙的话又响起在她的耳边,“那王绝之武功高强倒还是小事,他年轻倜傥,你可千万小心,别给他偷了心去!”想着轩辕龙的话,姬雪越发惶恐:“我真的喜欢上他了么?” 王绝之轻轻接过刀,赞道:“好!好!好”便转过身向孙恩走去。 姬雪听着王绝之的话,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心中猜不出方才王绝之三声赞好是为什么?是刀,还是自己送刀,或者是自己! 王绝之手提着和汤的快刀,似是对孙恩所言,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此刀还算顺手,将就着用吧!” 孙恩冷眼看着王绝之方才的一番动作,丝毫不敢大意。任凭他见多识广,老于江湖,却依旧无法猜着王绝之到底有何能赢他的手段,心中疑念大起,暗暗问自己道:“王绝之的内力确已全失,看他浑身上下,连暗器也没有,他虽是狂人,却绝非疯子,他到底有何用意呢?” 王绝之掂掂手中的和汤快刀道:“我们的比武可以开始了!” 孙恩盯着王绝之的姿势,王绝之就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却似乎什么破绽也没有。 孙恩暗自纳闷,如果王绝之拥有内力,此番拼斗尚是鹿死谁手还未知,但王绝之明明没有力气,这就宛如一个小孩虽然拥有足够力气,可惜臂不够长,拉不了强弓硬弩,以王绝之的心智尚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王绝之嘴角带着蔑笑,嘲讽着孙恩道:“你怎的不出手?莫非方才没有把和汤弄得站死,你心中尚不满足,亲自与我比起站功来了么?” 孙恩大怒,心道:“你纵有千般诡计,我只需小心防备便是,不信你还能胜得了我!” 一念到此,心中疑念俱去,手中提着那柄破军之器,身形一闪,便向王绝之刺去。 这一刺速度极快,孙恩发招之时,身形距王绝之尚有七八丈之遥,可眨眼间便到了王绝之身旁,破军之器眼见就要戳进王绝之胸膛。 王绝之纹丝不动。 姬雪惊得几乎一颗心跳出来,她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王绝之根本就是在找死,他虽然答应孙恩不自杀,但若是孙恩杀了他,咎在孙恩,也怪不得他。 孙恩也明白了过来,王绝之的这一手是他始料未及的,王绝之宁愿一死,也不愿将心中所藏易学精髓告诉他。 王璞则喜惜参半,喜的是王家易学终不能为外人所取,此番打斗必将传遍江湖,王敦、王导绝不会放过孙恩。惜的是唯一在王家易学上有所造诣的王绝之却丧命敌手。 王璞虽然心中可惜,但却无半点担忧之念,他本就有如此打算,如果孙恩掳去王绝之,他将不惜一切代价来杀王绝之,他心知必杀不了孙恩,对若要杀一个身无武功的王绝之,他心中还有几分把握。 他如此做,琅琊王家绝不会怪罪他,而且还会将他看作护国卫家的英雄! 明白了王绝之的意图,孙恩急将破军之器向回一收,要知内力发出犹如洪水初泄,其势极大,孙恩此番一收,胸口几乎一窒,那情形就宛如方才发出之力的两倍回击回来。破军之器堪堪停在王绝之的胸膛上。 王绝之此时出手了。 和汤的刀非常薄,非常轻,虽然王绝之没有了内力,但仍将刀使得飞快。 孙恩方才一番犹豫,又值旧力已尽,新力求生,哪里还有力气再伤王绝之,见王绝之的刀刺来,只得顺着方才后顿之势向后飘退。 王绝之的刀一抖,千百点刀尖点了出去,这正是弓真所使的袁公神剑中的一招“万发犹可断”。 孙恩见了这千百点刀尖,心中不由大骇,身形快得几乎看不清,疾快无伦向后退去。 王绝之的刀脱手掷出,孙恩眼见快刀飞过,却不知如何避过,只听“嗤”的一声,长刀射入了孙恩的肩头。 孙恩仿佛惊呆了一般在那儿,一言不发,任由刀插在肩上。 王绝之道:“这番比试我可赢了!” 孙恩铁青着脸道:“你用的是什么剑法,方才两招绝不是你王家易学所载。” 王绝之不答孙恩所问,只是道:“方才比试可算我赢!” 孙恩厉声喝道:“你使诈道,如果我要伤你,你第一招就会死在我的枪下!” 王绝之道:“比武不光是以力相争,智计犹为重要,你以破军诸法胜我二十二叔和姬雪,岂不是先以气势骇人,再以武力取胜,用的难道不是诈道么!再说,如果我不能料定你不敢伤我,我又岂能伤得到你,如果你先将我刺伤,我岂又有力伤你,我能赢你,所用的难道不是武功?如果袁公神剑也被称诈道,天下又有哪种武功能配称得上是武功呢?” 王绝之此番话犹如连珠炮般轰出,孙恩却也无法辩驳。 最后听得王绝之所使乃天下无敌的袁公剑法,孙恩脸色大变喃喃道:“难怪我会败,原来你所使的是袁公剑法!” “你终于承认你败了!”王绝之冷冷道。 孙恩嘶声道:“我是败了,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但你要记住,我虽不与王家为敌,但你却已被逐出王家,算不得王家之人,半年之后,我定还要来找你?”说罢将刀拔出插在地上。 王绝之冷笑道:“今天是我的兵器不顺手,如若是一柄轻剑,只怕你现在已不能说话了,方才那把‘越人飞渡江’便会要了你的命!日后你碰上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你犹自发狂言是何道理!” 孙恩气得两眼圆瞪,浑身上下肥肉直抖,颤声道:“下次你我再相逢,我就是拼着不习易学神功,也要你性命!”语音未歇,便飘身离去,连那八名抬轿之女也不顾了。 八名细腰少女见状,抬着空轿,犹如风摆弱柳向来路飞奔而去,看那脚不点尘的模样,这几名少女的武功竟也不差。 第一章 雨中漫步 看着孙恩远去的背影,王绝之终于松了口气。 姬雷和王璞则看得呆了,他们谁也没料到失去了武功的王绝之竟然打败了他们俩人联手也不曾击败的孙恩。 王璞叹道:“看来我来此倒是多此一举了!” 王绝之道:“不知二十二叔来此所为何事!” 王璞道:“我虽与江右王敦,王导不和,但亦是王家子弟,孙恩乃王家公敌,我岂能不来!看样子倒是我过虑了。” 王绝之道:“你绝没有过虑,并且准备得根本不够,孙思的确是一个可怕的人!” 王璞诧道:“方才你不是轻描淡写地就将他击败了么?” 王绝之摇摇头道:“方才我乃使巧,如若真的以武功相斗,我所见过的高手没有一个能胜得过他!” 王璞心知王绝之所说非虚,但他对自己的这个侄儿却也十分佩服,先前自以为是的神情全都不见。 沉默半晌,王璞忽的转身对姬雪行了一礼道:“属下告退!” 此时危机已去,如若姬雪有心捉拿王璞,此刻倒是个绝佳机会,但姬雪却没有这么做,只是淡淡地道:“我已经说过你已背叛了杀胡世家,并不是我杀胡世家之人,你不必再对我施从前之礼!” 王璞道:“我对姑娘行礼,乃敬姑娘为轩辕龙之女,非为家主之故!”说罢飘身离去。 那二十四名姬妾如潮水一般退去,转瞬走了个干干净净。 姬雪愣在那儿,半天也琢磨不过来王璞之意,父亲轩辕龙就是杀胡世家的家主,可这王璞却古怪地说是为轩辕龙,非为家主之故! “王大哥,你没事吧!”沿着河边的柳林道又飞奔来了两骑,两人俱是五彩斑澜的氐人打扮。 正是弓真和崔府婢女穗儿。 “弓真!”王绝之大喜过望。 “王大哥!”弓真一个飞跃从马上跳下,虽然没有内力,身法却是易步易趋的轻功身法,显得极为轻灵。 弓真这一跃,恰好跃到王绝之身旁,他一把抓住王绝之的手道:“我赶得还不算太迟,王大哥你没事就好!”言词恳切,眼中几乎有泪流下。 王绝之望着满面灰尘的弓真,心中大为感动,低声问道:“你怎么来到这里了!” 弓真挥袖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道:“王大哥内力全失的事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了,我在洛阳无意中听到有人想趁王大哥失去内力的时候算计大哥,于是就匆匆赶来,希望能帮上王大哥点忙,幸好,没有让我赶迟,你没事就好!” 王绝之听了弓真的话,不禁愕然,洛阳距此地有近五千里路程,而自己失去武功的消息传出至多也不过七天,弓真七天赶了五千里路,可见途中几乎是不眠不休。 “王大哥!”一身氐族姑娘打扮的穗儿也弛到了王绝之身旁,到底是女孩,穗儿的脸色极为憔悴,七天的奔驰使得原本丰神照人的她失去了颜色。 王绝之握着弓真的手道:“你不该让穗儿和你一起来的,你看她都瘦成那等模样了!” 王绝之此番言语说得极其细柔,一旁的姬雪听得心中酸酸的。 弓真回头望了望还骑在马上的穗儿,并不言语,但那充满怜惜的一望,任谁都看得出内面所含情意。 弓真此时才发现姬雪,他那日在清河曾剑伤过姬雪,此时一见,不由大为尴尬,当下嗫嗫地道:“姬姑娘你的伤可好了么?” 姬雪从小被轩辕龙灌输胡人即恶人的思想,从小便胸怀大志,想要接掌杀胡世家,杀尽天下胡人,可见了弓真却无法下手。 那日在清河崔家,弓真为护她而替她以身挡住张逍人钢针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当时她便有一种想法,并不是所有的胡人都是坏人!此时听着弓真傻傻的问话,姬雪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弓真见姬雪不答,神情显得更为尴尬,道:“那日我不是有意想要伤害你的!” 王绝之见弓真那尴尬的脸色,忙解围道:“那日共抗张宾,弓兄弟出了不少力,今天却多亏了姬姑娘,还好,弓兄弟那日没将姬姑娘刺死,否则今天琅琊狂人只怕要改名为琅琊死人了!” 姬雪道:“王公子,你走是不走!” 王绝之不置可否。 弓真奇道:“王大哥,你要去哪里!” 王绝之笑了笑道:“姬姑娘的父亲想要见见我,顺便帮我恢复武功!” 弓真面色一喜道:“那太好了!” 继而神情一黯道:“只怕我不能陪你一起去了!杀胡世家见了胡人岂有不杀之理,我不能去!” 王绝之道:“其实恢不恢复武功都无所谓,但轩辕龙我还是要见的!” 弓真道:“既然这样,不如我和穗儿送你们一程吧!” 王绝之道:“你和穗儿连着奔波了几天,已经累得够呛,我看就算了!” 弓真正色道:“如果我连着奔波了数日却连你的一点忙都帮不上,你看我可会心安!与其劳累,莫若心安!” 王绝之长叹一口气道:“也罢,只是苦了那小丫头!”王绝之望了望满面尘灰的穗儿。 穗儿却望了弓真一眼道:“穗儿不苦,只要能在公子身旁服侍公子,穗儿再苦也不觉得!” 弓真望着王绝之道:“上一次你已令我难过了一次,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要送,就是你不愿意,也没有力气点我的穴道了!” 王绝之看了看姬雪,姬雪面无表情。 王绝之低头沉思了一阵道:“也好,你就送我们一程吧!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弓真见只有自己和穗儿两匹马,而这两匹马也累得直吐白沫,遂弃马而行。 由于连日骑马,穗儿早已不堪行走,走路姿势极为古怪。 王绝之道:“反正无事,不如先歇息一两日再行!” 弓真看着穗儿模样,心中亦十分怜措,无奈他知道王绝之武功一日没有恢复,便有一日危险,遂道:“不如我们先行到前面镇上,租一辆马车,这样既不劳累,又可赶路。” 王绝之苦笑道:“如此边城远荒哪有很好的马车!” 久未开口的姬雪道:“我已在前面镇上备了马车,这个你们就不必担心了!” 王绝之闻言喜道:“太谢谢你了!” 姬雪心道:“若是你自己的事,就是救了你的命,你也不会开口谢我,如今为你朋友的一个小丫头,你却如此喜形与色,你人虽狂,情却不假。” 姬雪虽心中翻腾,可脸上依旧冷冰冰的。 此地离小镇并不太远,一行四人很快就行至小镇,姬雪的马车就寄放在一家客栈中,随行的还有一名车夫。 车夫见与姬雪同行的还有两名氐人,心中不由大惑不解,暗道:“小姐怎么和两个臭氐人混在一起!”也许是杀胡世家驭下极严,这位小姐的脾气又大,车夫似乎不敢动问。 姬雪道:“我这马车极其宽大,你们都可以坐过去!” 王绝之也不客气,当下牵着弓真的手,跨进了马车。 马车是姬雪的,王绝之从一坐进马车就知晓了。 马车内的确很宽大,虽是江湖儿女,但到底是姑娘家,姬雪把马车收拾得干干净净。 “姬姑娘!你怎么不进来!” 王绝之很诧异这么半天却不见姬雪进马车来。 姬雪冷冷道:“我不与胡人同车!” 王绝之望着弓真,摇了摇头。 弓真笑笑,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 王绝之又看看穗儿,穗儿也是一样,虽然满面灰尘,但却一点也不在意。 王绝之看着弓真和穗儿,叹道:“胡汉之间的矛盾真的无法可解么?” 车中沉寂半晌,弓真叹道:“其实我知道王大哥此行去见轩辕龙并非只是为恢复武功,而是存有让轩辕龙改变主意之心!” 王绝之道:“天下势力最大的,除了几方朝庭外,江湖之中只怕就属杀胡世家了!轩辕龙惊才绝艳,网络的人才无所不含,我这样前去,不知是否有效!” 顿了一顿,王绝之又道:“事在人为,若真的不能说服轩辕龙,也就算了!” 三人正谈话间,辚辚声中,马车已开始向前行驶。 车中有好茶,看来姬雪还是为王绝之做了一番准备。 王绝之知弓真不喜饮茶,只给自己和穗儿倒了一杯。穗儿早已干渴难耐,一口将茶饮尽,然后不好意思笑笑道:“我实在太渴了,如此精制的白花露,叫我这么喝了真是糟蹋。” 王绝之笑了笑道:“茶本来就是让人解渴的,只是一些所谓文人稚士把它的本意给弄丢了,搞出一些其他名目来,实则乃是无聊之举!” 弓其道:“王大哥,你可否把我们别后的一些情形讲给我听,路上我虽听得一些传言,但人言人殊,我实在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王绝之笑笑道:“我这一次的经历真可谓是九死一生危险之至,到头来还把一身武功给弄丢了!” 王绝之把自己的经历从送粮到以袁公剑法迫走孙恩之事-一讲述了一遍,末了王绝之道:“如若不是以弓兄弟的袁公神剑,只怕此时我多半在孙恩手底受折磨!” 弓真奇道:“那孙恩的功夫怎的如此高明,连姬姑娘也不是对手!” 王绝之道:“岂止姬姑娘,我看石勒、石虎、易容、祖逖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如果我身有内力也一样打不赢他!” 弓真又道:“这倒是你的运气了,如果你身怀武功,那他下手绝不容清,那样,你这倒没有任何伤他的机会了。” 王绝之点点头道:“能赢孙恩的只有上天和轩辕龙了!” 弓真担心道:“武功上既不能胜他,那你以后不是时刻有危险么?” 王绝之道:“这类人好在说话还是算话的!他说过半年之后来找我,今后不动我王家弟子,这些他都能做到。” 顿了一顿,王绝之道:“你又遭遇到了什么?” 弓真道:“石虎虽然暴戾,但忠人之托,讲究信用,对朋友还有那么一份感情。他与大军一路西行,却命手下把我和穗儿向东送去,他知道我一旦脱身,必不顾生死与你会合,因此将我和穗儿送进一座大山中,给我们留了足够的食物,并说如若有消息,必转告与我!” 王绝之问道:“那你们怎么又出来了呢?” 弓真道:“待穴道解开后我和穗儿各带了三天的食物,便向山外闯!” 说至此弓真脸色一红道:“只是我们路径不熟在山林里迷了路,最后和穗儿在林里足足穿了九天,才转出林来!” 王绝之望着弓真感动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三天的食物弓真却在山林里穿了九天,可想而知其中的艰难。 王绝之道:“你这样做太对不起穗儿了!” 穗儿忙道:“王大侠,如果公子为穗儿之故却不开心,那倒真是对不起穗儿了!吃那点苦算不了什么!” 王绝之哈哈笑道:“王绝之今天真是开心极了,没想到飘零半生,终让我遇上了一个性情中人!” 弓真道:“王大哥没有因为我是氐人而瞧不起我,弓真便对王大哥有了亲近之意!” 王绝之大声道:“胡人汉人都是一样,谁不是爹娘十月怀胎,来到这个世上,胡人并不低人一等,现今天下大乱也不是胡人之过!” 王绝之声音极大,马车外的姬雪听着直皱眉头,她的心中隐隐有些不祥之感,这次送王绝之去见父亲,只怕王绝之不一定会让父亲欢喜,也许轩辕龙盛怒之下处死王绝之说不定,但事已至此,只能行一步看一步了! 王绝之知姬雪心高气傲,对胡汉之别,成见极深,是以三日来,只和弓真、穗儿在马车中谈笑,也不邀姬雪。 一连三日,俱是王绝之、弓真、穗儿在一起吃饭住店,姬雪和车夫却另在一桌。 在马车上,穗儿逐渐恢复了清丽容色,弓真、王绝之也去了灰尘之色。 一路上,自然有许多想要谋刺王绝之的江湖各路人物跟踪,无奈杀胡世家的名头太大,姬雪的武功不俗,再者弓真在清河一夜成名,一手神秘莫测的剑法已传遍江湖。有此两人在一旁相护,敢动手的人的确很少。 此时,刘聪已病入膏盲,官廷之争日趋严重,石勒、石虎、刘曜各驻兵重镇,时刻注视着时局变化,其他各部如羌人姚弋仲,鲜卑慕容嵬和氐人李雄等都与王绝之关系不大,欲谋刺王绝之的只是那些想出人头地,或与王绝之有旧仇的江湖客,因此一路行来倒也平安。 这日上午,马车已行过陕西,沿汉水向江南而行。 姬雪依旧面无表情地行在车外,不过几日来,姬雪对王绝之不搭理自己暗暗有些生气了,甚至有些妒嫉弓真和穗儿。 王绝之、弓真和穗儿在车厢里谈笑风声。 王绝之一肚子的典故,笑话,他心中感激弓真和穗儿,连日来不但和弓真畅谈武学,更不停地讲些笑话给弓真和穗儿解闷。 王绝之不但武功一流,讲故事说笑话的本领更是高强,弓真和穗儿被他逗得不停发出快乐的笑声。 王绝之自己也觉得有一种以前没有的轻松,倒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姬雪一直骑马随行在马车左右,有时听着王绝之的笑话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无论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她只有十八九岁,十八九岁的女子能做到这样已相当不错了。 弓真与王绝之交谈了数日,武功见识都大大长进,而穗儿只要和弓真在一起,她便什么也不顾,何况此时还有一个谈吐风趣见识广博的王绝之。 起风了,乌云密布,眼看一场大雨将至,姬雪为了赶路依旧不顾下雨的危险,急急向前赶着,如果今日能赶到淮河,晚上乘舟,河边上杀胡世家的船只早已准备好了。 风吹起车上的窗帘,王绝之将头探出道:“姬姑娘,要下雨了!” 姬雪宛如没有听到一般,默不作声的骑着马继续向前行,脸上愈发冷峻! 王绝之惹了个没趣,只好把头缩了回去,不再做声,心中却暗自满咕:你果然心高气傲,但这样做却大大不该。 弓真更加不会与姬雪搭腔,他知道姬雪最看不起胡人,姬雪不杀他,已是给王绝之天大的面子。 雨终于下来了。 王绝之探出头道:“姬姑娘快进来避雨吧!哪来的那多的规矩!” 姬雪冷冷道:“我喜欢淋雨!” 王绝之急忙喊道:“停车,停车!”如果王绝之身怀武功的话,只怕一个飞跃已挑王姬雪身旁。 车夫只得把车停下。 姬雪冷冷地看着王绝之道:“你要干什么!” 王绝之笑笑道:“不干什么,只不过我看见别人淋雨,我也想淋淋罢了!” 王绝之跳下马车,大袖飘飘,也在雨中行走起来。 弓真见状道:“王大哥既然喜欢淋雨,为何不叫上兄弟我呢?” 说罢,转过身来对穗儿道:“你是女孩,就呆在车上!”也跳下车来。 车夫见跳下来两个人,正准备续继赶那马车,穗儿却跳下车道:“哪有主人下车淋雨走路,婢女坐车的道理,我看我还是走路的好!”遂跟在弓真身后。 弓真一把牵起穗儿的手道:“我已经对你说过多少遍了,以后不要把我当主人看待!” 穗儿道:“穗儿已经习惯了!” 听着穗儿的话,王绝之不由大笑道:“弓兄弟可曾记得那日在清河崔家之中么?” 弓真道:“怎的不记得,那时大哥说我已经习惯了穗儿的侍候,因而救下了穗儿!” 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四人已经淋得湿透了,皆浑身打颤。那古怪情形仿佛几个人是逃家而走的孩童,背着父母好好在雨里淋一番一般。 王绝之虽然体虚,但宛如浑若无事,依旧和弓真谈笑风生。 姬雪几曾享受过与朋友分享的快乐,杀胡世家中她是个尊贵的小姐,即使有人与她交往也多半是害怕多于快乐。 一辆空马车,只有一个车夫不曾淋雨,其余四人都在雨里行走,如若有人经过,肯定会骂这几个人头脑有问题。 姬雪思绪万千,她不知怎的,没来由的有一种很强烈很强烈的失落感,此时她宁愿是一个普通女子,能和弓真他们一起谈笑。 那日,张逍人以钢针刺她,弓其身受重伤依旧奋不顾身地飞身替他挡钢针,这胡人小子的心肠倒也不算坏,为什么爹说一定要将世间的胡人杀尽呢? 还有那可恨的王绝之,到底他可恨在哪里自己却说不上来,反正看着他,姬雪就有种说清不道不白的味道。 由于步行,王绝之又身无武功,所以走得极慢。 车夫和姬雪只能缓缓而行,现在虽然看不见危险,但姬雪知道危险随时存在,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最可怕的,因此姬雪并不敢远离。 姬雪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世上没有什么人真的喜欢淋雨,只有那些无法排遣心中郁闷的人。 王绝之和弓真、穗儿并没有什么心事,因而并不需要淋雨,可怜那穗儿,脸色虽然已经开始发白,却兀白露出笑容和王绝之、弓真说着笑着。 姬雪有点儿后悔,甚至有点恨王绝之为何给她如此难堪,但同时心中又在暗想,如果这时王绝之依旧坐在车厢里,我会怎样!只怕多半会流泪,气得半死。 忽的,一阵闷雷似的蹄声响起,似乎有千军万马从远方奔腾而来。 姬雪脸色一变,道:“情况有变,王公子请退回车上!” 王绝之晒笑道:“难道你这车是张宾的武侯车?我看也不必躲了,如若真的是冲着王某来的话,就让我来应付好了。” 弓真胸膛一挺道:“我的武功虽不好,但杀几个人还是行的!至少,不会让敌人占到太多便宜!” 王绝之道:“等会儿你还是护着你的穗儿吧!” 弓真柔声对穗儿道:“如果打斗一起,我无暇顾你,你尽量施展易步易趋逃走,我护着王大哥,如果能有机会活着,你回清河等我,如果你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穗儿道:“我和你一起死!” 弓真一把搂过穗儿道:“没有你,我们也许还有一线生存的希望,懂不懂!” 穗儿咬着唇,含着眼泪点点头。 暴风雨极大,十丈之外看不清楚人影,来的人将马车团团围住,当头一人大声喝道:“江右连横坞连横三百六十一骑迎见王公子!” 王绝之一听江右连横坞之名,心中立时明白过来,这一伙人乃是冲着自己来的。 姬雪正要策马奔到前面说话,王绝之忽拉住她的马缰,轻声道:“我来应付,我求你照顾好穗儿!” 姬雪一愣,继而明白了王绝之的意思,雨声虽大,马蹄虽响,但姬雪的听力也极佳,方才弓真的一番话,姬雪听得清清楚楚。 望着王绝之的背影,姬雪忽然鼻头一酸,有泪流下。 “我是王绝之,江右连横坞寻我何事!”王绝之虽无内力,但这声低唱却似乎钻进了连横三百六十一骑,每一骑的心中。 那为首的一人道:“我是江右连横坞坞主和物,和攻是我爹,和玫是我伯,和汤是我爷爷!” 和物并没有说有何事来找王绝之,而是连着报出三个人的名字来,和攻、和玫、和汤! 王绝之一听立刻心中雪亮——和物乃是前来雪仇。 王绝之睥睨了和物一眼,只见和物袖头上带着白纱,头上扎着白绫,再一扫与之同来的连横三百六十一骑个个均是如此装束! 王绝之心头一惊,道:“你们为何人送丧?” 和物咬着牙道:“王十九少,你就少显点假慈悲吧!我们为之送丧的人就是间接死于你手的和汤。” 和汤死了么,王绝之简直不敢相信!几日前他还曾见过那和汤,和汤年岁虽大了点,但瞧那情形,活个三五年倒也不在活下。 王绝之又向前跨了一步道:“和汤死了么?” 和物仰天狂号道:“可怜我爷爷今年活了一百一十八岁,到头来,却死在你的手上!” 王绝之冷哼一声道:“你为何不提你爹,你爹才是死在我手上,而你爷爷却不是死于我手!” 和物道:“我爹和攻有取死之由,那也怪不得你,如果我要寻仇,我会一个人来找你!今日我连横三百六十一骑来找你,却是为报江右连横坞之仇!” 王绝之皱皱眉头道:“我没有杀和汤!” 和物道:“我爷爷虽不是死于你手,但他临死之前却说害死他的乃琅琊狂人,爷爷乃我江右连横坞的创始者,他忍着一口气,疾行十一日,回到江右连横坞方才气绝,不是你害死他的是谁!” 王绝之立时明白了和汤的死因:那日和汤受自己之辱,后又吃孙恩一吓,连遭打击,本来年岁已是不小,怒火上升,焦气冲脑,再经惊吓过度,终于抵挡不住内外挟攻,一命呜呼了。 和物高声道:“我身为坞主,本不该以一己之私,前来寻仇,但江右连横坞乃我爷爷一手亲创,这连横三百六十一骑,也是我爷爷亲自挑选,如今我们乃是为江右连横坞尊严而战!” 雨声淅沥,和物的声音却一字一顿,仿佛天上落下的雨滴一般有形有质,落地有声。 姬雪跳下马来,并肩站在王绝之身旁道:“我乃杀胡世家轩辕龙之女姬雪!” 姬雪这一番自我介绍灌足了内劲,声音在旷野中回荡,竟将那无所不在的雨声遮住。 江右连横三百六十一骑闻听轩辕龙之名,不由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杀胡世家在江湖中的名声无出其右者,单单是五霸七雄杀胡十七友便要占去半壁江湖。以江右连横坞坞主和玫的身份,也只不过是七雄之一罢了!祖逖、刘琨、王璞、谢天,哪一个不是名震四方的大豪。而杀胡世家主轩辕龙更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煞星,一身功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江右连横三百六十一骑纵然个个都是饱经战事之人,但乍闻轩辕龙之名,也不由要退上一步。 第二章 我有憾事 姬雪见江右连横坞的人已有惧意,继而大声喝道:“王公子乃家父指明欲见之人,望和坞主暂且放过一步,杀胡世家必有所报!” 姬雪此番话明着乃有相求之意,实则暗含威胁,如若江右连横坞敢有轻举妄动,那便是挑战杀胡世家,杀胡世家不出动别人,就是姬雪的爹爹轩辕龙和凤凰夫人两个便可将江右连横坞闹得鸡犬不剩! 和物大声道:“今日之事,乃我江右连横坞四十七万坞民之意,如不为老坞主讨回些许公道,江右连横坞将无颜立于江湖间!” 姬雪厉声喝道:“你可是要与我杀胡世家对抗么?” 和物冷冷道:“杀胡世家杀的乃是胡人,如果对江右连横坞动武,杀胡世家必失民心,我想,即使轩辕龙想做,也会考虑考虑,何况为的乃是这个胡汉不分的狂人小子。” 姬雪道:“王公子当然身系胡汉大事,否则以我爹爹之性,怎会让我千里迢迢赶至浇河去接他!” 和物默然,无言以对,如果轩辕龙接回王绝之真有所图,自己这番又搅了他的大事,只怕真的会引得轩辕龙大肆攻击连横坞。和物大费踌躇。 弓真怕和物的连横三百六十一骑突然袭击王绝之,一个纵跃跳至王绝之身旁,手持少阿剑,严密注视着和物的动作。 和物看着身着氐人服饰的弓真,心底一喜。 和物怪眼一翻,用手指着弓真道:“杀胡世家的大小姐怎的会和胡人走在一起?莫非这也是轩辕龙的谋算!” 姬雪一时语塞,杀胡世家的口号使是杀尽天下胡人,此时弓真却和他们在一起,而且那情形又是要与江右连横坞之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 江湖仇杀是小,胡汉分别为大,和物这一质疑恰恰击中姬雪要害。 王绝之道:“这位乃是弓真,是我王绝之的朋友。” 和物闻听弓真之名,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原来你就是弓真,听说你在清河不但杀了无数五斗米教之人,而且还杀了杀胡十七友毒蜈蚣方山等人,为刘聪大为赏识!与那汉人大敌石虎相从其密是么?” 王绝之知和物欲使弓真陷入他的言语术中,这一连番问话俱是事实。如若弓真答是,无疑不啻承认他乃一戳杀汉人无数的胡人,杀胡世家的大小姐绝不该和这样的胡人走在一起。 连横坞的人对弓真下手便是和杀胡世家所行之事相同,轩辕龙便师出无名,当然,当连横坞的人围攻弓真之时,王绝之就是武功尽失,也不会袖手旁观。如此一来,这事就变成了王绝之为胡友主动找上江右连横坞,江右连横坞即使杀了王绝之也是情非得已。 王绝之心中暗骂道:“好你个和物,果然奸诈狡猾!” 明知是计,可王绝之何等执拗之人,岂会让弓真一人承担。 王绝之哈哈狂笑道:“江有连横坞果然没有选错人,阁下利口无双,置人死地却丝丝入扣!我王绝之当时也曾伤了不少杀胡世家之人,更曾为迷小剑送过粮食,分列国土以立羌人之国,那岂不是更大逆不道。” 和物狞笑道:“你也该杀,只不过看在轩辕龙的价上,暂且放过你!但氐人弓真却万万不能放过,还有他身旁的那个胡入丫头,杀了他们也算是我对杀胡世家的尊敬之意吧!” 穗儿听了这话,脸色不禁有些惨白。 王绝之冷声喝道:“王绝之行走江湖纵然是不认祖宗、父母,但义气还是讲的,你若要杀弓真,那就先杀我吧!” “你居然敢阻止我们诛杀胡人,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江右连横坞!” 和物瞪着王绝之,可话却是讲给姬雪听的。 王绝之鄙夷和物为人,不由狂性大发道:“区区江右连横坞尚不放在我琅琊狂人眼里!莫说是你们,就算那曾单身独剑闯上江右连横坞的孙恩又怎样!我虽失了武功,但杀几十个人再死,我还是能做到的!” 雨似瓢泼,王绝之站在雨中厉声喝吼,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慑人的杀气。 弓真站在王绝之身旁,轻声道:“王大哥,不如你和姬姑娘先走,让穗儿恢复汉人服装,此地留我一人应付即可!” 王绝之回服一瞪弓真道:“你想陷我于不义!” 弓真摇摇头,王绝之继续道:“他们杀你不过是一个借口,最终目标还是我!我可曾让你一人逃离,既然我不曾侮辱过你,你又何必侮辱我!” 弓其明白王绝之的意思。 很明白! 王绝之又道:“你可喜欢穗儿?” 弓真脸一红,他虽不知王绝之的意思,但依然点了点头。 王绝之道:“穗儿虽出身奴婢,可人品、相貌、才华皆是上乘,如果你留此地,她可愿独活?” 穗儿闻听,走至弓其身旁道:“公子,穗儿这次不能听你的话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穗儿的眼神充满着柔情和坚毅。 王绝之拍拍弓真的肩道:“老弟,莫以为你让别人活着就是对他好,有时,在一起同生共死要比各自苟安强得多,如果你们俩人分开有一个不幸,另一个是否会后悔终生!” 弓真和穗儿互望一眼,虽没言语,可在心中却都不约而同的道一句“会!” 王绝之高声道:“既然你们两人情投意合,不如在此结为夫妇!你们可愿意!” 姬雪看着心中大震:“果然是狂人,行事思想俱和常人泪异,虽不见得理智,但每一句话,每件事,却无不含着人间至情。王绝之,啊,王绝之你究竟是聪明还是糊徐呢?” 穗儿望着王绝之道:“穗儿出身低微,只愿服侍我家公子,绝不敢奢望嫁给他!” 王绝之道:“你的心中可曾想过要嫁给弓真,说实话!” 穗儿脸胀得通红,在她心中何尝没有想过,只是奴婢的身份常使她暗自怜叹,这么好的主人,只要能服侍他一辈子,便是自己天大的福份,哪敢奢望真的能成为他的妻子。 王绝之见穗儿不语,焦声道:“也许再过一刻,我们俱都没有命在,难道你在死前连表明心迹的勇气都没有么?” 穗儿忽地扬起头道:“想过!我每天晚上都曾想过,可是我不配!” 王绝之微微一笑,侧过头看看弓真道:“你说她配么?” 弓真紧紧搂过穗儿道:“谁说你不配我就找谁拼命!” 王绝之高声笑道:“王绝之什么事都做过,就是没做过红娘主婚,今天我也做了一次!痛快,实在痛快!” 此时三人虽身处死地,可谁也没有露出悲伤情绪,仿佛此时的大雨强敌只是高烧的红烛和满堂的宾客。 弓真也被王绝之这种浩塞天地的豪气感染,他从脖上取下一个木制的项圈,温柔地挂在穗儿的脖上道:“这是我娘给我的,她临死前告诉我,如果谁愿做我的妻子,这便是她送给她不曾谋面的儿媳一点聘礼。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妻子了!” 王绝之紧握着弓真的手道:“你可还有憾事么?” 弓真道:“没有了!” 王绝之又问穗儿道:“你可有憾事?” 穗儿道:“我也没有?” 王绝之道:“我飘泊半生,放荡做人,更是心无牵挂,无憾无侮,今番能和两位共赴枉死城,王绝之也算值了!” 三人紧紧站在一起,宛如花岗岩般的坚毅,从三人身上竟然发出一股凌厉无比的杀气。 弓真居左,王绝之居右,穗儿挟在当中,三人齐齐踏步迈向和物布好的连横三百六十一骑天元大阵。 姬雪紧咬着嘴唇,看着王绝之和弓真、穗儿那无畏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大声喝道:“我有憾事!” 弓真、王绝之、穗儿俱都一愣,就连那赶车的车夫也是一呆。 姬雪大声喝道:“如果我不参加弓真的婚礼,如果我不能和你们并肩而战,姬雪这一辈子,只怕也会过得不太安心!?” 王绝之望着一跃而至的姬雪,眼中泛出奇异的光芒。此事别人做出倒也不算太难,只是杀胡世家人人以胡人为敌,而姬雪贵为杀胡世家的大小姐,此番话讲出将会在江湖造成巨大反响,今日一场血战传至江湖,姬雪日后要面临的恐怕是目前所不能想象。 姬雪大声道:“江右连横坞的人听着,姬雪此时所为之事与杀胡世家毫无关联,此乃我个人私事,所以你们不必对我容情!” 此番情势,乃和物始料不及,他原以为姬雪会以杀胡世家名头来压他,谁料姬雪竟声言此举与杀胡世家毫无关联,这倒令他少了一番顾忌,但看这眼前四人,就连那据说是崔家丫环的小姑娘身上都能发出让人不能久视的豪气。 这一战,真的能挽回江右连横坞的名声么? 和物心中开始犹豫。 忽的那一路默然无语的车夫大声喝道:“也算我一份。” 声如巨雷,震得当场所有高手俱皆一顿。 语音未落,车夫冲天而起,那身法犹如一头飞翔九天的凤凰。 车夫一身黑衣,雨点虽然极大,转瞬就将黑衣淋透,可那黑衣依旧在空中猎猎作响,仿佛有一股极大的风在吹拂。 这是一头黑凤凰,黑凤凰在空中飘浮,宛如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托衬般,凤凰乃传说中的火之精,日之华,而黑凤凰在传说中则代表着尚未涅盘的俗鸟,这种鸟其凶悍勇猛更盛于鲲鹏鹰隼。 传说凤凰火中重生之前将历经七劫七色,方才逐渐将戾气化去,戾气最重之时便呈黑色,黑凤凰七年不食,御檀香木于昆仑绝顶,引日火自焚。自焚七日,高鸣七日,然后身化七彩,遨游天地之间,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成为永生不死之神鸟。 然而世间万物,生生相克,成为神鸟之前的黑凤凰却是世间最最难惹的凶鸟,《山海经》中记载的所谓三足神乌,便是指的这种黑凤凰。 黑凤临世,天道不行。 自古以来,人们都将黑凤凰视为极其不祥之物。 和物惊叹一声:“黑凤凰!” 王绝之也曾听说过黑凤凰之名,无奈此类传说多半以讹传讹,黑凤凰之事他始终认为是一种传说,不料今日却见到了这天下第一神秘人物,而这神秘人物居然连着给他们做了几天车夫,赶了几天的车。 王绝之愕然,他心中一个寒颤,到底杀胡世家吸纳了多少高手,到底势力有多大! 姬雪同样愕然,连她也不知道给他们赶车的居然是杀胡世家中最神秘的,连轩辕龙、凤凰夫人也尊敬三分的黑凤凰。 只听黑凤凰道:“和物,今日之事你待怎的!” 黑凤凰在空中悬浮,并且还能开口讲话,这份功力简直震古烁今。 和物哪里还敢讲出半句,一声呼啸,江右连横坞三百六十一骑走得干干净净。 大雨依旧,王绝之这才发现黑凤凰方才发出的无穷霸气此时竟消散得点滴不剩,一点也看不出面前这个黑衣人是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 黑凤凰冲着王绝之笑了笑,那笑容是那么亲切,令王绝之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王绝之对着黑凤凰道:“谢谢!” 黑凤凰淡然一笑道:“要谢谢你自己,如果方才不是你要给弓真举行婚礼的话,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管,我依旧当我的车夫!” 王绝之道:“想不到前辈也是性情中人!” 黑凤凰轻轻一叹道:“谁也都曾年轻过!” 语音极低,像似对王绝之在说,又像是低声细语。 语声中,黑凤凰又回到了车上,坐在马车辕上赶起了他的马车,仿佛方才之事与他毫无关联。 王绝之看着已完完全全成为一个马车夫的黑凤凰,心中却如翻开了的沸水,暗暗叹道:“如此传奇却又能如此平凡,此人果然是神秘莫测,一连数日,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如果这样的人去做杀手,只怕不死金刚也难脱其手。” 弓真却是觉得奇怪,黑凤凰之名他尚未曾听过,不过能一现身形就将江右连横坞连横三百六十一骑吓跑的人,这个世界上绝对不超过五个。 姬雪抿着嘴跑到黑凤凰的身旁道:“曹伯伯!恕侄女有眼无珠,一路不识伯伯,请伯伯恕罪!” 黑凤凰笑了笑道:“我当车夫是我自愿的,与你无关,你本就无罪,何来恕罪,走吧!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停了半晌,黑凤凰似是自叹,又似对姬雪细语,只听他道:“自己想做的事就去做,如果错过了,倒真也无法补救,时间快得可真快。” 姬雪隐隐约约曾听轩辕龙说过黑凤凰的故事,此时黑凤凰表现得象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在腼怀他少年的往事。轩辕龙谈得虽不多,可姬雪知道黑凤凰一定有一个多姿多彩的少年时代,也许也有过象弓真这样的经历。 黑凤凰见姬雪有些发呆,不由叹道:“有时候做事,也不必太为身份着想,想做就做,该做就做,年少清高自傲,到头来误的是自己,可惜世间已无后悔药,何必自找苦吃!” 此时黑凤凰更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在不停地告诫年青人不可任性,要好好珍惜。 姬雪默然不语。 黑凤凰也不再言语,马鞭一挥,吱呀声中,马车继续向前缓缓而行。 弓真一手牵着穗儿,一面不停地问王绝之关于黑凤凰的一切,他对这个神秘的黑凤凰充满了好奇之心。 可惜王绝之对黑凤凰也了解不多,只知他乃陈留王曹植之后,文章武功俱是上乘,只是此人慵懒人世,睥睨俗情,后来似乎为一湘江女子归隐江湖,便一无消息。此时重视江湖,托身于杀胡世家,想必其间必有一番故事。 姬雪面上依旧没有表情,王绝之走至姬雪身旁,长身一揖道:“谢谢姬姑娘援手之恩!” 姬雪微微叹一口气道:“如果单是为你一人,你断然不会谢我,是不是?” 王绝之一愣,他不解姬雪之意。 此时姬雪心乱如麻,杀胡世家的规矩,黑凤凰的话语,近处的王绝之,不远处的弓真和穗儿搅在一起,令她分外难受。 “想做就做,该做就做,不必为身份着想,否则世间没有后悔药吃!”黑凤凰似乎又在对姬雪轻声细语。 “穗儿柔弱,还是坐在车上吧!她可是弓真的心肝宝贝,淋病了我可负不起责!” 去掉了顾忌的姬雪觉得份外的轻松,连她自己也觉得这种感觉很好。 王绝之睁大眼睛看着姬雪,喃喃道:“想不到你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姬雪哭笑不得,看来自己在王绝之心中既顽皮任性又心高气傲,不通世情。 姬雪正待抬头说些什么,王绝之却已转身走到弓真和穗儿身边。 王绝之微笑道:“今日弓兄弟和穗儿新婚,姬姑娘说没什么东西好送,那辆马车就权当新娘新郎的花轿!现在她请你们上车!” 弓真似乎不相信自己耳朵,疑惑的望向姬雪,姬雪点头微笑,眼中俱是期许之意。 弓真大为感动。杀胡世家以杀尽天下胡人为任,当日清河崔家,杀胡十七友单单只为立威于石虎,便斩杀无辜胡人十八名,其手段心肠视胡人猪狗不如,自己又曾刺死杀胡十七友中数人,而此时身为杀胡世家的大小姐却不记前隙,主动邀他和穗儿上车,以轩辕嗜杀无度,杀胡世家视胡人之态度,弓真心中自然涌起一股暖意。 弓真侧过头来看看怀中的穗儿,大声道:“姬姑娘邀我们上车,你上不上!” 穗儿道:“你上我便上!” 弓其道:“如果不上,岂不是拂了姬姑娘一片情意,走!” 说罢,弓真搂着穗儿向马车走去。 黑凤凰没有回头,但发生的一切他似乎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马车停下。 弓真和穗儿踏上马车时,黑凤凰回头望着弓真一笑,那笑容竟有几分赞许。 弓真对姬雪和王绝之道:“你们两个不上来么?” 王绝之哈哈笑道:“这马车是你和穗儿的花轿,我们上去做什么?” 弓真道:“你不觉得单单只有新娘和新郎似乎少了点什么吗?” 王绝之道:“少了什么?” 弓真道:“我和穗儿仅是孤儿,既无媒说,又无见证,你们权且充当一下我们双方的亲人如何!” 姬雪闻言更是一愣,她没想到弓真竟已把她当为亲人看待。 王绝之望望姬雪道:“你可愿当穗儿的亲人!” 姬雪看着王绝之热切的眼睛,脱口道:“愿意!” 王绝之道:“如此甚好,我就权充弓真的兄长吧!双方亲人都有,这场婚事也算完满了!”说罢,一摆下襟,跨步上了马车。 姬雪将马拴在车辕上,随后亦上了马车。 黑凤凰嘴角挂着微笑,一抖马缰,继续前行。 此时已至江淮地段,方圆二百里地尽是江右连横坞的势力范围,黑凤凰突现踪迹,和物与连横三百六十一骑丧胆退走,哪里还有人敢撄其锋,是以一路冒雨前行并无一人阻拦。 大雨滂沱,一身黑衣的黑凤凰驾着马车,马车在雨中平稳穿行,蹄声和雨落在车蓬上的声音夹杂一起,发出一种极其和谐,宛若天籁的声响。 第三章 无人之舟 骤雨初歇。 准水泗河,圣人之乡,可时值战乱,这昔日轩辕黄帝的发祥地此时却人烟稀少。 原本打算晚间赶至淮河岸边,却因和物的连横三百六十一骑之故阻了一程,王绝之姬雪和弓真只能借一农家住宿,第二日方才赶至淮河岸边。 杀胡世家的实力绝不在任何一大邦大国之下,微波起伏的淮水中,早有三艘华丽的画舫泊在那里。 弓真和穗儿站在淮水岸边与王绝之、姬雪依依告别。 王绝之道:“如今乱世,弓兄弟崔家招亲之愿落空,不知有何打算!” 弓真笑笑道:“崔家招亲,众皆落空,唯我一人落个实在,倒也不枉我从夷陵千里行至清河,何况又结识了大哥这样的朋友,只是如今胡汉之间终同水火,天下之大,找一片宁静的乐土,只怕很难!” 王绝之默然。 如今从东到西,从北至南,的确很难找到一片没有争斗,没有杀戳的地方。 王绝之长叹道:“我此次前去晋见轩辕龙,只怕多半不能求到我之所求!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也只能求个心安了!” 弓真真情地道:“希望大哥别太执拗,如若事不能成,做退一步想!” 王绝之道:“如若我们行事做退一步想,大概也不会有今日相识!琅琊狂人也没有再叫的必要了!” 弓真惋惜道:“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王绝之道:“我终归会与石勒一战,不出三月我必有消息传出江湖,那时我们再行相见!” 弓真道:“如果不是去见轩辕龙,我真想和你在一起!” 王绝之道:“你我何必学那儿女作态,如今中原混乱,大战即将,也许你会有用武之地!” 弓真道:“你要多保重!” 王绝之叹道:“我此去也许会触怒轩辕龙,若与石勒不能一战,将是我一生遗憾!” 弓真激动地道:“如果你不能回来,与石勒一战,我代你行!其实你和石勒一战,只是为人子者,不能不替父报仇,至于胜负早已不存在心!我虽不能打败石勒,但求之一战亦有把握!” 王绝之道:“石勒答应与我一战,但张宾计不虚发,算无遗策,倒是一个需要提防之人。” 弓真意气风发道:“与大哥车中交谈数日,我的武功已大有长进,想必不会给大哥丢脸!” 王绝之微微一笑道:“袁公神剑,天下第一,经过几次拼斗,你早已成为一流高手,如若能先发制人,江湖中能挡得住你的剑的绝不会超过三个;只可惜,我不能见识那最后半招袁公神剑!” 弓其道:“授我剑法之人告诫我说,最后半招其实也是一招,因为戾气太重,施剑之人只能控制前面半招,后面那半招自行演变,不受发招之人控制,因此说它只是半招!那人只给我讲过如何使力用劲、甩臂运肩和脚法,并没有教我运用此剑,更不谈演练了,留下剑谱,便飘然而去,因此我也不曾演练过!”说罢,竟要演练给王绝之看。 王绝之连忙制止道:“既然授你剑法之人也不曾演练过这一招,想来定有他的道理,你还是不演的好!” 姬雪和黑凤凰早已立在船头多时,只是不忍打断弓真和王绝之殷殷话别,故多时不曾作声。 弓真看着已张帆待发的画舫道:“我也没有其它事,干脆就在此地候你消息,你功复后,我们共同去找石勒,也好与你作一见证。” 王绝之一握弓真手道:“好,就此约定!”说罢头也不回,转身行入船内。 船立时拔锚出发,徐徐远去。 弓其长叹道:“轩辕龙此番邀请王大哥不知有何意图,但愿王大哥能平安归来才好!” 穗儿道:“王公子虽痴狂放纵,实则是个极好的人,我想他一定会遇难呈祥的!” 弓真突地道:“你信不信命!” 穗儿一愣,她怎么也猜不透弓真问她此话的意思,想了想,点点头。 弓真道:“象王大哥这样的人,注定有一番奇事,就是他想卸去一身武功,不悬心百姓只怕也是很难!” 穗儿出身婢女,自然弄不清象王绝之这样的男人奔波江湖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她同时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佩称真正的男人,才是千万女子梦中所求,而她已经在现实中求到了一个,他就是弓真。 淮水乃江南司马氏和江北刘氏分割而治的地方,此时却显得格外平静。 刘聪病重,迷小剑、姚弋仲雄峙天水,辽东鲜卑慕容嵬时刻不忘南下进逼中原,成都王李雄虎视眈眈,即使刘聪身体全好亦无暇南下,黄河一带便已无法控制,遑论江南。 江南王导推行正化,进言晋王:“励精图治,治理好江南便可安定天下,胡人残暴,日后自乱,切不可妄动刀兵自取其祸。” 王敦却另藏私心,自不肯以重兵招惹战祸,因此,江南司马氏与江北刘氏汉王对抗者唯祖逖、刘琨。 刘琨处并州,远在辽东,祖逊居淮泗,然天水城外,石勒一刀斩断两大名剑手臂,祖逖正伤重,因而这淮泗之间出奇平静。 弓真从崔家带出些许阿堵之物,在淮水岸旁寻了一个普通村落人家住下,穗儿聪明伶俐,把弓真照顾得无微不至,夫妻二人过着短暂的逍遥快活日子,专等王绝之回到此地,好与之共赴石勒之约。 王绝之此时还在船上,这已是第五日了,如果船一直在行的话,此时船已行至海中了。 王绝之自从上得船后,便未再见姬雪,只有黑凤凰在屋间坐陪,与王绝之聊天下棋,倒也不是太闷。 可是这一天却迟迟不见黑凤凰现身,王绝之感到不解。 闷坐一会儿,自我解嘲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独独留我一人在此却是为何,难不成此船已是空船,要将我放逐于海外么?” 但继而一想,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解释不通,除非轩辕龙、姬雪、黑凤凰都疯了,否则这事绝无发生可能。 王绝之站起身,向船外行去。 但王绝之没有想到,绝无可能发生的事偏偏发生了。 一走出舱外,王绝之顿时傻了眼。 果然是一艘空船,上上下下一个人也没有,一张帆兀自挂着,四面茫茫俱是海水,哪里还看得见边际,船,早已驶出海面多日了。 王绝之愕然,饶他聪明绝伦,记忆超群,但此时却搞不清轩辕龙这番作为的意义。 王绝之不死心,从船上甲板找到舱中,又从舱中找到贮藏间,别说是人,连个阿猫阿狗也不曾见。 琅琊狂人脾气虽然执拗,但想不透的事他绝对不会多想。 “事出有因,因必有果,我权且等个几日,看看到底会有什么变化。” 王绝之没有失望,等了不到两日,黑凤凰便又出现在船舱内。 黑凤凰道:“让你久等了。” 王绝之淡淡地道:“没什么?” 黑凤凰大为奇怪道:“你一人独自在船上呆了两天,你也不问问我们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甚至怎么来去,也都不想问么?” 王绝之笑笑道:“有些事根本不需向,如果你想要告诉我,你在走之前便告诉了我,如果你不想告诉我,我问了岂不是自讨没趣!” 黑凤凰哑然,半晌才道:“你果然很聪明,不过我现在告诉你也行!” 王绝之静静地听着,他当然想听,并且想听得要命,但如果别人不愿告诉他,他也不愿勉强。 黑凤凰道:“我们被跟踪了!” 王绝之大奇,一路上,他并没有见半艘跟踪的船支,虽然,眼力大大不如从前,但海面极为宽阔,方圆百数十里均可看得一清二楚,就算是隐迹高手也同样无法隐去形迹,何况海面行驶还要那大海船。 黑凤凰道:“跟踪的人是竺佛图澄!” 王绝之心中一跳,心中暗叫:“怎的是他!” 黑凤凰又道:“他只一人,出发之前我们便已发觉有人跟踪,但没有料到是他!” 王绝之这才接口道:“我明白了!” 王绝之很高兴。毕竟,无论是谁,心中藏有一个谜团都是一件不大好受的事,能想通当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黑凤凰问道:“你不怪我们怠慢了你么?” 王绝之笑笑摇摇头,问道:“姬姑娘想必是另乘一艘船引开竺佛图澄了!” 黑凤凰叹道:“石勒的确智谋出众,他心知就算是派再多的高手来跟踪查访,也没有竺佛图澄一人有效!” 王绝之叹道:“的确如此,竺佛图澄一身武功深不可测,当日我替金季子送粮天水,在一无名湖边就险些让他化去一身功力!” 黑凤凰道:“这胡僧是我近年来所逢的第一高手!” 王绝之动容道:“你们动手了!” 黑凤凰摇摇头道:“没有!”王绝之不懂,愕然地望着黑凤凰。 黑凤凰继续道:“竺佛图澄头三日果然上当,也许他从未听说老朽之名,因此并没想到我们如此快就发现了他在跟踪,满心以为我们未曾防备,跟着小姐的船支转道泗水三日,行程七百余里,然而,第四日,小姐飞鸽传书言称竺佛图澄已然不见,第四日晚,我便发觉竺佛图澄遥遥缀在我们船后!” 王绝之道:“想必前辈这几日不在舟中,定然是引开那竺佛图澄了!” 黑凤凰道:“竺佛图澄一日时间便奔行一千四百里地,其轻功耐力实在是可惊可怖,我乍见之下几乎骇了一跳,此等事情我断然不能做到,惊骏之下,我只得另分一舟,任由你孤舟只帆飘零海上。” 王绝之笑道:“果然好法,一舟孤悬海上,竺佛图澄就是再聪明也猜不透,此艘才是真正回到杀胡世家去见家主的船!” 黑凤凰长叹一声道:“要不是家主有令,不得擅自行动,我倒想和这胡僧过上两招!” 王绝之道:“如若你们真要打架,不妨让我也增增见识。” 黑凤凰对王绝之此语毫不为忤,大凡高手都有此癖,如若有高手相争,想尽办法也得去观摩观摩,长长见识。 王绝之叹道:“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竺佛图澄想必已经被你甩掉了!” 黑凤凰摇摇头道:“我没有把握!” 王绝之又一次愣住了,此话若从别人口中说出,王绝之绝对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没有把握的事,每个人每天都会碰上几件。然而此事是从黑凤凰口中道出,份量自然不同。 竺佛图澄已然狂奔了一千四百余里,体力、精神势必都已疲惫,以黑凤凰高绝的武功,在和姬雪连番施计后,却依然说没有把握,这当然让王绝之吃惊。 黑凤凰沉声道:“乘竺佛图澄尚未到来,我们换乘小舟,转向而行,这样才算稍有把握摆脱这名胡僧。” 王绝之点点头,他猛然忆起石勒的话:如若一旦得知轩辕龙的下落,世间胡人高手将再度联合,就算是轩辕龙在天涯海角,也要将他除去。 王绝之对轩辕龙无甚好感,但却绝不愿因自己之故连累轩辕龙,竺佛图澄跟踪自己,不管其目的如何,想来多半不会是去投靠轩辕龙。 此时正值正午,茫茫海面上连个水鸟的影子也没有,除了大海蓝天,几朵白云,就是王绝之、黑凤凰和两艘船。 也许还不能称为两艘,因为王绝之要上的那一艘实在太小,小得让人无法称之为船,也许称之为木筏更为确切。 王绝之第一次感到生命的渺小。 黑凤凰还是凝神四周望了望,在确信竺佛图澄并没有追踪过来时,黑凤凰放开了缆绳。 木筏小舟没有张帆,而是折转方向,向东行走。黑凤凰双掌虚击海面,那小舟如突发之矢,飞快向东行去。 小舟在茫茫大海上几乎象没有似的,但黑凤凰依旧小心翼翼,深怕有人跟踪而至,时刻张望。 王绝之心中暗道:“这黑凤凰行事如此小心,莫非轩辕龙的武功尚未恢复不成!” 海上无事,王绝之不停地想象轩辕龙的模样。 天下头号煞星,会是个什么模样呢?如此孤悬海外如何对那庞大的杀胡世家发号司令,王绝之对轩辕龙充满了疑问。 但无论怎样,轩辕龙都该算是一个惊才盖世的人物,绝对不会平凡。 木筏东行半日后,又折而向北行去,此时正刮南风,黑凤凰张开风帆,舟轻帆大,黑凤凰又是一掌帆老手,木筏飘飞,速度极快。 令王绝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木筏北行两日后,又折而向西行驶,半日后,王绝之便看见了那艘自己曾坐过的船,不觉愕然。 黑凤凰道:“我此时才算有把握甩掉了竺佛图澄。” 王绝之明白了黑凤凰之意,单从这一手甩掉追踪所用的虚实相间计策来说,黑凤凰必是一用兵能手,只是江湖中从未听见有这种故事流传。 黑凤凰问王绝之道:“你是否觉得我太过于小心了!” 王绝之摇摇头,看着黑凤凰那张极平凡的脸道:“并不觉得,无论是谁,面对着一日奔行一千四百余里的对手都应该如此小心。不过你的计谋妙极,此番所为就是让人想破脑袋也不一定会想到,反正我王绝之绝不会想到你会回来!” 黑凤凰笑笑,一把抱起王绝之向大船上跳跃过去,然后立在舷边,遥遥出掌将木筏击毁。 大船有三丈多高,此时小船距大船已有十余丈远,黑凤凰轻描淡写将木筏击毁,此等功力的确非同小可。 海中木筏造得极为结实,纵有千斤重击也安然无恙,而黑凤凰随随便便一拂便能击毁木筏,王绝之当然只有暗自咋舌的份。 王绝之咋舌不单单是为黑凤凰高绝的武功,更多的是为黑凤凰具有如此功力还能如此小心谨慎行事而感叹。 黑凤凰在船舱各处看了看,回到王绝之面前时,却是满脸惊愕。 黑凤凰沉声道:“竺佛图澄尚在左近。” 王绝之瞪大了眼睛,与黑凤凰一般表情,惊叫脱口道:“他在我们附近!?” 黑凤凰点点头,脸上是乎有一丝不忍。 沉寂了半晌,黑凤凰道:“今晚有暴风雨!” 王绝之道:“你毁去船帆,就是为制造假象,我们已在暴风雨中丧生鱼腹么?” 黑凤凰点点头,继而又道:“那个木筏无法承受暴风雨袭击,迟早要毁,我并不想留给竺佛图澄一丝活命的机会!” 王绝之这下真正的服了黑凤凰,他看看晴朗的天,怎么也看不出有暴风雨的迹象,但他知道黑凤凰绝不会信口雌黄。 如果竺佛图澄还在附近追踪的话,没有大船,没有小筏,在茫茫大海上,即使有佛祖一般的本领也得丧生海上。 王绝之当然也明白黑凤凰那句话的意思,海上有暴风雨,竺佛图澄必死无疑,王绝之黯然,竺佛图澄乃有道高僧,中原汉人因他而活命下来的数以百万计,这样的人死了,对汉人来说应该是个悲哀。 黑凤凰看着王绝之悲戚的神清道:“你是不是觉得让一个活人无数的有道高僧丧身鱼腹有些不太光明!” 王绝之不语,他说不上来,黑凤凰为了摆脱跟踪,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光明,况且他还是杀胡世家之人。 黑凤凰道:“我也觉得可惜,不过天下汉人因为这个竺佛图澄,爱屋及乌,对石勒却存有一份亲近之意,如若竺佛图澄死了,张宾又被除去,就算无人能克制住石勒,恐怕石勒也不会占据中原很久。” 黑凤凰叹口气接着道:“扰我华夏诸胡中唯有石勒才是真正的头号祸魁,此人极其难斗,只有先剪其羽翼,断其手足,乱其方寸,才能逐渐削弱他的力量!” 王绝之道:“轩辕龙召见于我果然并不简单!” 黑凤凰淡淡笑道:“家主的确有惜才之意,家主曾言,王公子乃百年不出的武林奇才,假以时日,武学成就绝不会在家主之下,能克制石勒的,寻遍天下唯王公子一人!” 王绝之接口道:“是以轩辕龙闻听我将与石勒一战却又偏生失去武功,便派你和你家小姐去寻找!” 黑凤凰道:“本来家主只欲派小姐前去迎接,后来想到石勒绝不会放弃探测家主所居之处和武功现况,便要多添人手,而老朽无事可做,便自告奋勇,担当防范之责!” 王绝之叹道:“这样只是太抬琅琊狂人的身价了,如果有人听说黑凤凰为王绝之赶马车,只怕会有无数江湖中人指着我的脊梁骂我狂得无边无际!” 黑凤凰道:“如果你愿意继承家主事业,黑凤凰为你赶一辈子车又有何妨!” 王绝之大吃一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着黑凤凰,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黑凤凰一字一顿道:“老朽说,如果你愿意继承家主事业,我愿意为你赶一辈子车!” 王绝之不禁大笑,笑了半晌方才道:“你看我能继承轩辕龙的事业么?” 黑凤凰道:“你不能是因你不愿,如若你能先在家主手底历练两年,想必一定能成!” 王绝之道:“你知道我同意去见轩辕是为了什么?” 黑凤凰道:“知道!” 王绝之道:“你既然知道怎的还与我说出此等话来!” 黑凤凰摇摇头道:“这并不矛盾!” 王绝之道:“我此来主要目的乃是为劝轩辕龙放弃杀尽天下胡人的疯狂想法,而你们却要我继承杀胡世家,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黑凤凰道:“如果你见了家主,我想你会改变主意的,并且你已经为我杀胡世家做事了,你引出竺佛图澄,为剪除石勒铺平了道路,如果你继而杀了石勒,天下汉人岂不以你马首是瞻,杀胡世家何愁大事不成。” 王绝之道:“天下胡人何止千万,能杀得尽么?” 黑凤凰道:“先灭其国,然后远逐塞北荒漠,总之华夏之地绝不能容一名胡人存在,天下大乱,皆是胡人之过,一年不能除尽,使期之十年,十年不能除尽,便期之百年,总有一日能将胡人除个干净!” 王绝之道:“胡人不是人么,为何你们能容下作恶多端的汉人,却单单放不过胡人!” 黑凤凰道:“你可曾见过那些在胡人皮鞭底下挣扎的汉人么,难道他们不是人么?总之胡汉之间除非有一方死个干净,否则这个世间难以太平。” 王绝之道:“如果胡人也存在这种想法又当如何,在他们眼里我们何尝不是胡人!他们要杀尽天下汉人,按照你们的想法,岂不是也没有错!” 黑凤凰道:“这道理就象狼要吃人,人要杀狼一样,对于狼来说,它们要生存,吃上个把人本也没错,但人却要将它们消灭,难道你还要去同情狼么?” 王绝之道:“可是胡人毕竟是人,而不是狼!” 黑凤凰道:“在杀胡世家的眼里,胡人和狼是一样的!” 王绝之大声道:“那你为何在弓真受难时出头,弓真这样的人也是狼么,狼会有这样的秉性么?” 黑凤凰默然,然而仇恨依旧像一颗干年枯藤死死地缠绕着他。 王绝之叹口气道:“我也知道杀胡世家的人大多与胡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世间之事岂可一概而论。” 黑凤凰看着王绝之道:“我看你倒象个常怀慈悲的善人,哪里是什么琅琊狂人!” 王绝之道:“我也杀人,我也除恶,善人绝不是我所能做,我只希望胡汉之间杀戳能够减少一点!” 黑凤凰忽然道:“外面风已转向,我去下帆!” 说罢,黑凤凰转身向外行去。 王绝之担心那竺佛图澄的生命安全,走出船舱。 此时已近黄昏,海天一线间存有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太阳也蒙蒙的,东南风向,已转成西北,果然,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王绝之极目远眺,他倒想此时发现竺佛图澄,他实不愿这个年来活人无数的得道高僧丧生鱼腹,但茫茫海上,哪里能看得见一丝人迹帆影。 黑凤凰简直就如长年生活在海上的人一般,收帆敛桅极其熟练,王绝之心想:“这传说中神秘的黑凤凰必定来自海上!” 海上暴风雨来的时候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首先是一般狂风刮过,海天尽处涌过一条黑线,接着海面动荡不已,船体开始剧烈倾斜,摇晃,再接着便是雷声大作,瓢泼大雨便下了下来。 王绝之伫立船头,呆呆地望着海面。翻滚的海面浪起波涌,一丈多高的浪涛发出巨大的声响,王绝之一颗心往下沉。也许竺佛图澄没有追踪到此,但经验告诉王绝之,以黑凤凰老到的江湖感觉,竺佛图澄绝对已追踪至了海上,并且与他们相距也许不到半天的路程。 这么大的暴风雨,茫茫海上,竺佛阁澄武功即使高绝,但生还的机会恐怕极小。 “王公子,还是到船中来吧,外面太危险!” 黑凤凰一把揪住王绝之,半拖半抱将王绝之抱住舱中。 外界狂风暴雨,舱中摇晃不已。王绝之开始呕吐,王绝之吐得很厉害,不但将午间的饭食吐出,连昨天、前天那些尚未消化完,排泄掉的食物也吐得精光。吐完了食物便开始吐胃酸、胆汁,一踏糊涂的呕吐过后,吐得王绝之脸都绿了。 黑凤凰忽然伸出手扣住王绝之的脉门,王绝之只觉一股真气由脉门穿入胃中,胃中一暖,想吐的感觉立即止住。 王绝之向黑凤凰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低沉而坚定地道:“带我去外面看看!” 黑凤凰早已知道王绝之之意,叹道:“外面此时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去也白去!” 王绝之道:“我要看看!” 黑凤凰摇摇头,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带王绝之出去,这个比驴还执拗的家伙一定会自己爬出去的。船摇得如此剧烈,只怕王绝之刚一出船,便会被摇到海里去。 黑凤凰叹口气,带着王绝之走出舱门。 雨点打在人的头脸上隐隐作痛,黑凤凰挟着王绝之,一式凤凰栖岗牢牢将双腿打在船上,仿佛黑凤凰本身就是与船一体的物件般。 王绝之屹立船头,漠然不语,天黑云低,风急浪高,哪里看得清三丈之外的景物,但王绝之仍不肯离去。 第四章 海上坐佛 黑凤凰与王绝之仍站在船舷上,如两尊雕像。 暴风雨持续了两个时辰,王绝之和黑凤凰也在海上暴风雨中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但结果无疑很让王绝之失望,什么也没有。 天幕四合,海面上恢复了平静。 星星出来了,月亮也由海面升起。 王绝之心情烦躁,赤着脚丫站在那儿一声不语,他那双从不离脚的木屐早已在方才的暴风雨中甩到海里去了。 黑凤凰立在船舷边,凝望着碧空如洗的夜空,一身黑衣,突然间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萧瑟之意。 王绝之赤着脚,迎着风,看着身旁的黑凤凰,想着胡汉之间的杀戮,想着黑凤凰的身世,想着那百年前风流绝冠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他对黑凤凰似乎有了一种认同感觉。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海面上突然传来了一阵低沉有力的诵诗声。 王绝之的眼睛立即瞪圆,无奈武功俱失,月夜虽明,但依旧看得不远。 黑凤凰听着曹植的七步诗,先是一怔,然后脸色一变失声叫道:“竺佛图澄!” “正是贫增!” 海面远处显现出一点黑影,转瞬间便来到眼前。 王绝之大声叫道:“大和尚!你没事吧!” 竺佛图澄高宣一声佛号道:“多劳王公子牵挂,贫僧无事!” 待行得近来,王绝之发觉竺佛图澄端坐于一块木板之上,双手合十,两腿叠伽,有若佛像庄严,竟有隐隐光华外现。 竺佛图澄高声道:“曹施主听了方才之言可有感触!” 黑凤凰闻言一惊,看来这竺佛图澄果然不同凡响,连自己的来历姓名都弄得一清二楚,并且以先祖曹植的七步诗点拔自己。先前苦心经营的那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居然一点作用不起,这胡僧一身功力当真高得可怕! 竺佛图澄见黑凤凰并不答话,知其对自己已起顾忌之心。是故依旧盘坐在木板之上随船行走,并不跨上船来。 王绝之看着衣衫俱湿,浑身水渍的竺佛图澄,心中大是不忍,竺佛图澄以九十高龄为追踪此船转辗行程,怕不有五千里之遥,无论此僧为的是什么,这种精神令王绝之不得不服。 王绝之大声叫道:“大和尚还是上船来吧!” 竺佛图澄笑笑道:“贫僧在此木上已坐了十日,惯了,上船就不必了!” 黑凤凰对竺佛图澄始终存有顾忌之心,当下厉声喝道:“你跟踪我们有何意图!” 竺佛图澄道:“愿求见轩辕龙!” 黑凤凰冷冷道:“见了我家家主,你好通知石勒,让他纠集胡人高手,对我家家主下手么?” 竺佛图澄道:“曹施主误会了,贫僧此次前来,同大将军没有任何关系!” 黑凤凰奇道:“难道不是石勒派你来的么?” 竺佛图澄道:“如今皇室突变,大将军驻扎上党,此时正关注京师动静,无暇与杀胡世家相斗!” 黑凤凰道:“你此来为何!” 竺佛图澄道:“只盼能有机会同轩辕龙说上几句话?” 黑凤凰道:“难道你末曾听说过我家家主恨胡人入骨,你不怕他杀了你么?” 竺佛图澄道:“佛言:王位隙尘,金玉瓦株,当视涅磐如日夕而眠,如果我能与轩辕龙说上几句,就算他要我死,我死亦无憾了!” 黑凤凰摇摇头道:“我家主人身份何等尊贵,他岂能听你言语!” 竺佛图澄道:“世间万物,众生平等,人之一生,譬如满树生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然有些穿堂入室,坠于首席之上,亦有过篱墙之隔,落于茅厕之中,富贵际通迥然不同,但出生却是平等,何来贵贱之分,所谓胡汉俱是妄生之相!” 黑凤凰口不能答,只得默默无语。 竺佛图澄见黑凤凰无语,继而又道:“令先祖曹子建才高八斗,文才绝俗,只因兄弟相残,手足遗恨,文帝虽亦以文章武功著世,但就其性灵来说却比不上令祖,然而际遇通异,这难道是身份有异么?” 竺佛图澄长吸一口气,宣了一声佛号道:“胡人汉人俱是芸芸众生,各自辛苦各自忙,如若双方能停止杀戮,这世间何尝又不能太平!单是以杀止杀,徒自增添冤魂野鬼。” 此时风向已转回东南,黑凤凰早已将船帆挂上,船行甚速,然而竺佛图澄坐于木板之上,随舟漂行,既不见沉又不见慢,显然竺佛图澄是在以气御身。 黑凤凰心中惊异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心中暗道:“这胡僧功力究竟到了何种地步,连日奔行,不食不休怕已有了十数日,然而在十日之后,尚还能以气御身,以气御身的同时居然还能开口说话,而且话声平和缓慢,丝毫不见呆滞。难道他真是神仙不成。” 黑凤凰正在惊疑之际,又听竺佛图澄道:“曹施主秉先祖之灵异,少年风流放荡,丽句华章,武功绝好,倒于今日王公子一般无二,又率性而为,只因妻儿丧生鲜卑之手,当日便愤而击杀鲜卑胡人五百八十名,其中尚有三十四名妇孺,妇孺何罪,竟招此劫!” 黑凤凰脸色陡然一变道:“你可是来责备我么?” 竺佛图澄道:“不敢,贫僧只是想提醒曹施主,你自家的儿子死于襁褓之间,然而那些胡人幼子亦是嗷嗷待哺,你在杀他们之时,难道就没有想过,他们和你的儿子同样么?” 黑凤凰厉声道:“我不能让我们的下一代再演发生在我身上的悲事,而最好的方法,就是将那些胡人子弟杀个干净!” 黑凤凰说此话时竟然有些疯狂。 王绝之此刻方才明了为何黑凤凰加入杀胡世家,其中原来竟有这么一段原委。 竺佛图澄道:“你也做如是想,他也做如是想,惟杀你一人,你杀回十个,他十个又去杀百个,如此由个而十,由十而百,由百而千千万,最后这个世上还能有人存活么?” 竺佛图澄语意中带着愤怒。 王绝之对竺佛图澄充满敬佩之意。他看着微微发怒的竺佛图澄,觉得他就是一尊佛,一尊专门承受苦难的坐佛。 竺佛图澄沉默了一会儿,长叹道:“我知道你对妻儿爱逾生命,你自负身怀奇才,不能应时而用,只得将一腔报负都化为妻儿之爱,途失至爱,外魔入侵,以至失性,但你也应该想想不光你有爱人,胡人也有,胡人一点也不比你爱的浅!” 黑凤凰默然,竺佛图澄说的有道理,那氐人少年弓真便使他想到少年时的自己,为了爱人,自己爵位不要,只求能携美人遨游四海,便觉一生足矣。 黑凤凰收住遐思,回过神对竺佛图澄道:“你定要见我家家主么?” 竺佛图澄道:“我知道你们设计于我,乃是想借苍天之手绝我生路,无奈天不绝我!如果你能带我去见轩辕龙,见完之后,我便逐你们之愿!就杀于轩辕龙身前。” 王绝之动容道:“大和尚不可!” 竺佛图澄摇摇头道:“王公子还没有开悟么?” 王绝之大为奇怪,不知竺佛图澄意之所指。 竺佛图澄道:“王公子福泽深厚,深具慧根,此时又逢大好良机,散去了一身蒙蔽性灵的高绝武功,如若潜心修佛,他日必成一代高僧。” 王绝之此时方才恍然。 竺佛图澄指肉身皮囊即阻止得性悟道之阻碍,如若能以救众生为念,得以解脱,涅盘飞身去见佛祖,那方是得大道,死得其所,乃修身悟道人所求,没有什么不可,竺佛图澄是在责备自己看不开! 王绝之双手合计道:“大和尚指教得是!” 竺佛图澄漫声道:“舍得舍得,能舍方得,舍彼肉身,得闻大道,佛言何者不可抛!” 王绝之突然一震,此语所含之意乃暗含武道,与袁公神剑中的几招不谋而合。 人之兵器在手,特别是随身兵器,都无舍得之意,江湖中常流传剑在人在,器毁人亡之说,此乃最好明证,而越人飞渡江,抛剑一掷,全无留恋之意,因而威力巨大。 披铁草而邑则是舍弃一切进攻机会,视进攻如无物,因而守遍天下。 子禽犬之吠则无视对象是谁,都是那么一剑,剑无对象,却处处对象。 那万发犹可断破暗器也是如此,正因为舍弃了细小,却顾及了全盘,宛若天网,疏却不漏。 王绝之面有喜色,他决定若有机会,便将此番心得讲给弓真听。 竺佛图澄见王绝之面有喜色,知其必有所悟,心中赞道:“果然,灵性天赋,这王绝之好强的悟性!”但他实没料到王绝之所悟又是武道。 半天没有作声的黑凤凰忽然开口道:“大和尚,你就上船来吧,养好精神也好一同去见我家家主!” 竺佛图澄倒没有坚持,双掌轻轻向海面一按,一个翻身便跃至舟上。 王绝之这才算完全看清竺佛图澄此时的面容。 竺佛图澄比王绝之上次看见他时老了许多,也瘦了许多,想必是这十几日不眠不休不食不饮的结果。 王绝之赞道:“大和尚你真是有本领,能在这茫茫大海上不吃不喝过上十几天,我王绝之从未对人服过气,遇上你,我彻底服了!” 竺佛图澄道:“在我家乡,苦行僧多半练到辟谷不食,功深者可枯坐三十年,三十年中潜心悟道,不食不饮,我这点时间实在算不上什么?” 王绝之叹道:“如果世人都学会了这辟谷不食,岂不是勿需种粮了么?” 竺佛图澄笑笑道:“哪有如此容易,要练到辟谷不食,首先要做到心如止水,无欲无求,芸芸世人,又有谁能做到,眼中常见色,心中常存欲,难!难!难!” 竺佛图澄一连三声难难难,似乎叹尽人间悲苦,看穿人间世情。 海风微吹,船行甚缓。 竺佛图澄仍如坐佛一般,跌坐于地道:“王公于此次去见轩辕龙是想恢复武功么?” 王绝之点点头,继而又道:“有此想法,但不尽然,还有部分想法与大和尚你相同!” 竺佛图澄道:“你知事必可为么?” 王绝之道:“你可舍,为何独独我不可舍!” 竺佛图澄道:“果然有心性,何不入我佛门中,得闻大道!” 王绝之笑答道:“我可听之论之,但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之,天下法门万千,处处皆可闻道,何必又拘泥一法,大和尚就不必渡我了!” 竺佛图澄道:“常怀慈悲念,心性乃是佛,恭喜王公子!” 王绝之哑然道:“王绝之一介狂猖之士,一番胡言乱语,哪里能当大和尚如此谬赞。” 黑凤凰在一旁听闻两人一问一答,心中暗道:“一个释门高僧,一个放浪狂人,两人心底却如此相通,倒也难得,他们说的话有道理么?难道我以前所为都错了么?” 碧空苍海,明月群星,一艘孤舟,海风徐吹,一时间三人谁也不曾作声。 竺佛图澄双手合什,长眉微翘,双眼紧闭,显然已入定禅中。 王绝之一袭白袍,清风微扬,亦沉入冥想之中,神态极其安祥,失去功力后,王绝之倒少了那种英雄寂寞的感慨。 只有黑凤凰伫定船头,心中不断思虑,难道我以往所为俱都错了么? 东南风吹,船行两日,已靠近海岸,上得岸来,王绝之惊然叹道:“这里不是东莱么?怎的轩辕龙不在海上么?” 黑凤凰道:“谁说我家主在海上!偌大一个杀胡世家,怎的能悬身海上!” 王绝之道:“那你行舟海上数十日,只是为了他么?”王绝之指了指竺佛图澄。 黑凤凰不答,只是仰天长叹一声道:“是对,是错,待见到家主再说吧!” 三人行至一家渔户前,黑凤凰对一渔夫装束的汉子说了数句,渔夫立即转身离去。 王绝之见状叹道:“杀胡世家遍布天涯,此番劫恨不消,胡汉间杀戮不知何时可绝!” 竺佛图澄望着王绝之道:“尽力而为!” 黑凤凰听闻王绝之和竺佛图澄两人说话,面上毫无表情,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一辆马车驶来,车很破,很旧,这是一辆普通的乡间马车,那马极老,仿佛再过几日就要老死。 马虽老,脚程却不慢,那辆破得快散架的车,在这匹老得快要死的马的拖拽下,吱吱呀呀,半天时间,居然行了百数十里,从海边一直拖到东莱府。 破旧的马车,破烂的篷布,谁也不会留意到这辆马车内乘坐的居然是江湖两大奇人——王绝之和竺佛图澄,还有一个神秘莫测的黑凤凰,而马车驶进的地方,就是令石勒、刘聪、李雄、慕容嵬、赫连勃勃等各胡国之主也感到心惊肉跳,不能安枕的那轩辕龙所居之处。 马车驶进一个破院。 王绝之没想到轩辕会住在这个地方,竺佛图澄也没想到。看到轩辕龙,王绝之就明白了这没有疆土,又无军队的布衣能令每一个胡人胆寒的原因了。 轩辕龙坐在椅上,微微笑道:“两位远来,辛苦了,请坐!” 王绝之望了望轩辕龙。 竺佛图澄也望了望轩辕龙。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狂狷成性的王绝之说不上来,持重练达的竺佛图澄也说不上来。 他们原本以为立志杀尽天下胡人的轩辕龙会散发无穷霸气。 可惜,他们却失望了,轩辕龙如一个平常人坐在那儿。 如不是亲眼所见,恐怕这个世上没有谁会相信眼前之人便是曾单人迎战十三胡族三百二十二名一流高手的轩辕龙。 轩辕龙道:“我的伤一直没好,不良于行,请恕我未能远迎之过!” 王绝之心中狂跳:“这就是轩辕龙么!这就是轩辕龙么?” 王绝之虽然不敢相信,但眼中却有泪意,轩辕龙如此平和的两句,竟使他有感动莫名的冲动。 竺佛图澄叹了一口气,长宣一声佛号道:“我错了,我不该来!” 竺佛图澄原本以为自己见了轩辕龙可以好好劝说一番,谁知此时一见,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管这轩辕龙所为何事,只是想在他手下帮他做一番事才好。 这种感觉,竺佛图澄此时方可名状,就算是得道飞升,奔赴西天极乐,谒见佛祖,那种感觉也许不过如此罢了! 轩辕龙不是人,竺佛图澄心中狂喊,他该是个神,或者说是个魔鬼,是个罗刹,是胡人的顶头灾星。 轩辕龙对王绝之道:“本来我该派医神,毒神去为你医治,无奈我的伤势太重,没有他们在身侧,我一日也活不下去,我死了不打紧,可这杀胡未尽之事,我却放心不下,因此就派小女姬雪邀请公子至此了!公子至此,只需心存一念,好好恢复武功!” 顿了一顿,轩辕龙对黑凤凰道:“曹阿叔,你去引王公子换身衣物再来!” 王绝之一连数十日飘零海上,那一袭白袍早已不成颜色,臭气烘烘了。 如若别人这么说,王绝之必会大手一挥,道:“慌甚么,先谈论一席再说。”但此话乃为轩辕龙所说,王绝之有一种非听不可的感觉。 王绝之随着黑凤凰去了后院。 轩辕龙缓缓地对竺佛图澄道:“大和尚善行无数,近年来也算救人万干,然而海上奔行十数日,辗转五千里,声言不惜身死也要来一见轩辕龙,不知有何见教?” 竺佛图澄叹道:“施主惊才绝艳,光华内敛,一身修为已至成仙成佛之境,我本想劝说施主放弃杀尽天下胡人想法,胡汉和睦相处,无奈见了施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轩辕龙道:“你我立场不同,但有言尽可直说,我创杀胡世家自有我之道理,你要劝说我亦有你的道理,有道理你就说,我轩辕龙并不是霸道之人!” 竺佛图澄道:“既然施主要我说理,我就说说,纵然我明知不能说服你,但我还是说出求个心安的好!” 轩辕龙微笑道:“你就说吧!” 竺佛图澄道:“施主认为如今天下大乱之因是何?” 轩辕龙道:“天下大乱之因起于胡人,此乃人人尽皆知之事,胡人一日不绝,天下一日不得太平!” 竺佛图澄道:“近者桓、灵、黄巾之乱,远者战国纷争,此不干胡人丝毫之事,这也是胡人之过么?” 轩辕龙道:“那时纵然生灵徐炭,也比今日情形好得多!如今胡骑铁蹄之下,哪有汉人半点喘息之机,我祖轩辕尊称华夏始祖,我当为华夏汉族尽一份力,纵使死上一万次,也在所不惜!” 竺佛图澄道:“施主对石大将军做何看?” 轩辕龙道:“石勒倒也是个人物,娥儿千方百计也斗他不倒!”轩辕龙口中的娥儿,便是凤凰夫人。 顿了一顿,轩辕龙道:“不过,石勒双手沾满汉人之血,终有一日,我必杀他!” 竺佛图澄道:“石大将军所为也只不过是被逼迫,当年司马腾移胡卖奴,何曾把胡人当作人看,如今之乱未尝不是彼时种下之因!” 轩辕龙道:“你错了!” 竺佛图澄道:“我错在何处!” 轩辕龙道:“颜分五色,人分五等,胡人来就不能与汉人相提并论。没经我祖熏陶,没经王礼教化,本来就低汉人一等!所以把他们不当人看并没有什么错!” 竺佛图澄道:“如今荆楚亦是昔年南蛮,施主也要杀尽么?” 轩辕龙道:“荆楚南蛮习我中华礼仪,已融成我汉族一份子!” 竺佛图澄道:“先辈们能容荆楚南蛮,为何施主不能容如今五胡,长时间下去,胡汉亦可一体!” 轩辕龙道:“此时不同与彼时,此时五胡纷起,大乱已呈,如人之病体生疮,如不割除,必危害全身,如若下以缓药不足以去疮除病!是以挥刀割疽乃为上策。” 竺佛图澄长叹道:“施主始终把胡人看成疽毒之症,病体之疮,偏偏施主又是千年不遇的人中之龙,天下胡人何其不幸!” 竺佛图澄此声长叹,轩辕龙也听得有些黯然,佛祖常含慈悲之意,怜叹世间愁苦,竺佛图澄此声长叹,包含着佛门最高心法:“慈悲之意!” 轩辕龙道:“此乃天命、天意,如若胡人各自安份,无今日天下之大乱,轩辕龙也许将躬耕陇亩,老死林泉,又哪里来的这胡汉杀戮!” 忽的门外传来了王绝之的声音,道:“你错了!” 轩辕龙一怔,近几年来,从未有人敢指责他错或对,也许不是不敢,而是心中敬畏。 轩辕龙永远是高悬九天的飞龙,他是神,神不会有错,此地七年没有一个外人来过,而杀胡世家上上下下视轩辕龙如神明,敬畏有加,哪里会存一丝不敬之色。 第五章 问天下谁是英雄 经过一番梳洗后的王绝之,一扫先前的狼狈模样,宛然一翩翩浊世佳公子,昂首挺胸,迈步进入大厅。 轩辕龙毫不以王绝之方才之语为忤,微微对王绝之道:“我知道你必然无法久等!” 王绝之道:“有些话如若不说,就如骨梗在喉,难受得很,虽然憋不死人,但总还是吐出的好!” 轩辕龙道:“我方才的话错在哪里?”语气平和,丝毫没有传说中的煞气。 王绝之道:“塞外苦寒,胡人多居于此处,中原富饶奢华,胡人当然思慕中原,此乃人欲,此时不来,彼时必来,因此胡汉之争迟早必起!” 轩辕龙看着王绝之道:“上天安排汉人起居于中原,胡人远据塞外,此乃天道,胡人不遵,当该杀戮才对!” 王绝之道:“胡人为何定要居于原处,如我是胡人,我必然也会不服上天的安排,偏要向中原闯一闯,和命运抗一抗!” 竺佛图澄闻这言,大惑不解,王绝之此来,不是也有劝说轩辕龙罢手之意么,怎的突然帮轩辕龙说起来了,且他说轩辕龙方才之语错了,却又不说错在何处,倒真有点让人莫测高深。 又听王绝之叹道:“如果普通胡人,也只不过是涌入中原看一看罢了,可惜胡人中尚有无数英雄人物!” 轩辕龙道:“王公子此次北上西行,定见过不少人物吧!” 轩辕龙并不随王绝之之意称胡人英雄,在他眼里,胡人中有厉害人物,但万万称不起英雄的称号,也许在他心中,还没有谁够称得上英雄。 王绝之道:“我所说的几个胡人英雄也许都会成为一代霸主!比江南司马强上百倍!” 轩辕龙依旧淡淡地道:“可否谈一谈你的感受!” 王绝之道:“石勒自不必说,一身武功,几乎举世无匹,行军打仗更是了得,也许真正能克制住他的世上只有家主一人。” “迷小剑虽身无武功,但德义彰昭,深得先人之心,与石勒并称世上两大英雄,一座孤城独抗石勒、李雄、慕容嵬、杀胡世家四大势力,两月而不倒,疏狂懒散的二十二叔,也为他而不惜背叛你!其聚众之能可见一斑。” 王绝之在谈到迷小剑时,不知怎的心中又泛起了那绝无艳的身形。 轩辕龙长叹道:“王璞会因他而背叛杀胡世家,想来这迷小剑也算是一个人物,不过听娥儿说,他的身体不好,似乎活不了多久?” 王绝之道:“无论多久,哪怕是一天,迷小剑在羌人中的地位也不会改变!” 轩辕龙道:“听说羌人中的赤亭种在姚弋仲的率领下西赴定宁,率先立下羌人之国,这姚弋仲也算是个人物,当年不竭泉畔,这家伙侥幸逃生,此时居然成了气候。” 王绝之叹道:“你有理由瞧不起他,可他的确算个人物,他今日能立国定宁,明日便会逐鹿中原,纵马江淮!” “那吐谷浑的部下赫连勃勃又怎的?听说他对你可算是用尽心机!”轩辕龙对于赫连勃勃不是很熟,看来赫连勃勃的韬略起了很大的作用。 王绝之道:“赫连勃勃心机深沉,行事稳健老到,此人可喻为一把极其锋利的宝剑,剑藏匣中,无光无芒,待你发觉有威胁的时候,剑已逼近咽喉,无法可救了!” 轩辕龙侥有兴趣的道:“哦!这赫连勃勃真有这么厉害吗?” 王绝之道:“论行事诡橘,计策周详,此人心机亦不在张宾之下,他日逐鹿中原,此人必定有份!” 轩辕龙道:“我也是最近段日子才听说此人之名,听雪儿说你杀了吐谷浑完全是中了他的借刀杀人之计?” 王绝之笑笑道:“是!但也不尽然,吐谷浑如此残暴之人,就算赫连勃勃不设计,我也会杀了他!” 轩辕龙道:“至少没那么快吧?” 王绝之默然,想起诛杀吐谷浑的事,他就不能不想起那晚的绝无艳,现在的绝无艳会在哪里呢?王绝之心中居然有了牵挂。 轩辕龙见王绝之半晌不语,知他在想心事,也不言语,只是含笑看着王绝之。 王绝之愣了半天方才回醒过来,轩辕龙问道:“你在想什么,居然如何着迷!” 王绝之叹口气答道:“一个女人!” 轩辕龙不禁一愣,心中暗道:“这琅琊狂人行事果然张狂不羁,这个时候居然想起女人,而且回答起来却又丝毫不羞涩迟顿,自然得很,倒也少见,那个女人不会是姬雪吧!如若真是姬雪,倒也不错,他虽狂名在外,实则也是个极重情义的汉子,只是略嫌有些风流!” 轩辕龙当然不会去追问王绝之此时想的会不会是他的女儿。 王绝之看到轩辕龙的表情,知他在猜测自己心中所想之人,遂道:“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跟我一样性格,不过她是羌人!” 轩辕龙眉头微微一皱,没有做声。 王绝之也不想将话题转到绝无艳身上去,毕竟,那只不过是一段过往罢了,王绝之道:“如今胡人英豪四起,北方已呈群雄并争之势,天下之乱势,更胜于昔时,杀胡世家势力虽广,但毕竟无国土、军队,始终为草莽英雄罢了。” 一旁的竺佛图澄闻言大骇,王绝之的言语中隐含着要轩辕龙起事建国的意味,如果轩辕龙一旦得逞,岂不是胡人的末日到来,天下又不知要起多少杀劫,胡人汉人又不知要在拼斗中死多少! 竺佛图澄一声佛号出口,但他乃得道高僧,在未明王绝之之意前,绝不断然插言。 轩辕龙饶有趣味的望着王绝之道:“王公子之意何在!” 王绝之道:“如今天下之势大乱,前辈是否有揭竿而起振臂高呼之意!” 轩辕龙摇摇头:“我所求者,天下太平,我所为者,斩尽胡人,建国立业,青史留名,实非我轩辕龙之愿!” 王绝之接口道:“我说你错了,便错在此处!” 轩辕龙道:“我不明白!” 王绝之冷笑道:“前辈既有心驱逐胡人,然而又无心功名,徒然在胡汉之间滥造杀劫,名为求得天下太平,实则是为自己标榜而已,晚辈实言,前辈乃一蒙憧世人,沽名钓誉之辈。” 随着王绝之一起进入厅堂来的黑凤凰脸上色变,厉声喝道:“狂人无礼!” 轩辕龙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潮,旋即,红潮隐去,轩辕龙挥挥手,示意黑凤凰不要插言,待王绝之说下去。 王绝之道:“如若杀胡世家能放弃杀尽天下胡人的想法,以杀胡世家势力之广,必能一举而得天下,国威盛大,何愁胡人不被驱逐,那岂不是比前辈固守在此强得多么,那时华夏大汉,晚辈的确有些怀疑,是否为标榜自身清高或有杀人之嗜!” 说罢,王绝之死死盯着轩辕龙。 请将不如激将,竺佛图澄不由暗自佩服王绝之,但他亦非常奇怪,仅仅只是洗了一个澡,王绝之为何便有了如此大的变化,对轩辕龙的态度有了如此大转弯。 轩辕龙的脸色又起了变化,脸上泛起了红潮,如同两块胭脂涂抹在他那苍白的脸颊上,他的呼吸有了一丝不平稳。 黑凤凰狠狠地盯着王绝之,但没有言语,那是因为轩辕龙,轩辕龙以眼神阻止了黑凤凰的行动。 厅堂中沉默良久,几人的呼吸都停住了,唯有轩辕龙的呼吸声格外的响。 “该吃药了!”门外走来的赫然是那日王绝之所遇到的医神。医神手中提着一只药箱。 医神将两粒药丸交给轩辕龙。 轩辕龙以一种报歉的目光看了看王绝之和竺佛图澄道:“两位稍候,我该吃药了!” 医神从药箱中又抽出五枚银针,拿起一个小巧的羊脂玉瓶。 黑凤凰则如一个怜惜的慈父望着轩辕龙。 轩辕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医神脸上也没有,医神此时满脸严肃,一言不发,冷冷的,整个人看上去,比那银针还要冷上三分。 王绝之心中诧异之极,这难道就是我所遇上的那个医神么?这是医神还是毒神,那日我遇上的究竟是谁,从性格看,面前这人绝不是自己以前所遇之人。 医神拔开了羊脂玉瓶,刹时间,整个厅堂中充满了奇异的香味,医神又取出一把橙色的木制小勺,用银针在羊脂玉瓶中沾了一沾,取出一滴汗液来,汁液呈幽蓝之色,间或放出五彩之光。 王绝之长这么大,从未见过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汁液。 医神的动作极其小心,极其缓慢。 一滴、二滴、一直取到十滴的时候,医神方才停止了采取汁液。 银针极滑,能带起的汁液可想而知,十滴蓝色汁液汇合在一起,绝对没半滴水那么多。 十滴汗液汇合在橙色的木勺内竟然翻滚了起来,不停地上下跳动。 王绝之观察非常细微,跳动的汁液还是十滴,此起彼落,如一根细线穿起的十粒宝石。 王绝之宛如看戏法一般,眼睛瞪得鸡蛋似的圆。 医神的速度忽然加快,跳动的汁液腾空时,医神忽的伸手一弹。 那汁液被弹的四射开去,王绝之看得目瞠舌结,心中只暗呼可惜。 奇事忽然发生了,那蓝色汁液宛如活物一般,齐齐向轩辕龙飞去,飞去的部位却正是轩辕龙的十处要穴。 汁液的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若不是残留在空中的那一道蓝光和尖锐的呼啸,以王绝之现在的眼力绝对看不出来。 如果这些汁液是暗器的话,发射这暗器的人,绝对可在江湖中名列暗器高手三甲之位。 当汁液刚射入轩辕龙穴道一刹那,轩辕龙抬手将药丸送入口中,动作比那些汁液更快。 这时,医神五指箕张,微微分弹,不知何时控在手中的银针弹射将出去,扎在轩辕龙的小腹和大腿上。 五枚银针深浅不一,但所扎穴道却分毫不差,一时间,眼花潦乱,王绝之看得几乎晕了过去。 轩辕龙头上此时冒出紫色之气,巨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滚下,他整个脸呈现出方才那五滴汁液所呈现出的幽蓝之色,艳丽之极,也诡异之极。 轩辕龙在颤抖! 天塌下来,轩辕龙也不会颤抖,然而此时轩辕龙却在颤抖,可以想象得出,以轩辕龙内功之精纯,性格之刚毅,仍旧起了颤抖,这痛苦,恐怕没有人受得了。 王绝之屡遭创伤,然而只有这一次,轩辕龙的这一次疗伤,才让他感到了什么叫痛苦。 这是种奇妙的感觉,伤明明在轩辕龙的身上,为什么自己的感觉却如此强烈,王绝之的解释只有一个。 这种痛苦有形有质,可向四周传播,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痛的痛!这是痛的极致。 紫色散去,轩辕龙也软了下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他的那身衣物,早已呈出幽蓝之色。 医神满脸疲倦之色,仿佛这短短的一瞬间已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踉跄了一步,医神险些软倒在地。 王绝之上前一步,扶住了医神。 谁知医神毫不领情,只瞪了王绝之一眼,没有做声,但那眼神却令王绝之不得不松手。 王绝之的感觉也极疲倦,仿佛方才疗伤的并不只是轩辕龙,而且还有自己。 不待招呼,从厅堂外走进四名大汉来,大汉扶起医神,收拾好桌上的药箱,一言不发的将疲惫不堪的医神抬走,方才一番施为,四大奇人之一的医神已然脱力了。 王绝之心中苦笑:这哪是在治伤,简直就象以命相搏一般。 好半晌,轩辕龙方才缓过劲来,他的脸上此时已恢复了神采,方才那疲倦,痛苦一扫而空。 医神又回来了,奇怪的是医神脸上也是一片神光,方才那疲惫之色早已飞去九霄云外。 王绝之的诧异实在是无法描叙:此人到底是方才那人,亦或是另有其人,难道是毒神么?怎的和方才那人神态一点不像,然而长相衣着却是一模一样! 那人走至轩辕龙身边轻声问道:“家主好了么?” 轩辕龙微笑着道:“痛苦已然消失,我的精神好多了!”说完又向王绝之和竺佛图澄道:“我这伤痛,有些费事,让两位见笑了!” 那人看着王绝之,忽然伸手入怀道:“那日没帮你治病,诊金还给你!” 王绝之愕然,看着那人递过来的佩玉,半晌做声不得,他此时已然断定,方才那位和面前之人绝不是同一个人,但此两人必是医神和毒神。 王绝之道:“你才是医神!” 那人点点头道:“我正是医神,如假包换!” 王绝之搔搔脑袋,又揉揉鼻子道:“方才疗伤之人是毒神?” 医神拍笑道:“然也,然也!王公子聪明,一猜就中!” 王绝之不理会他,心中却暗自骂道:“聪明个屁,你们孪生兄弟,你是医神,他当然就是毒神,这还用猜么?这老儿游戏人家,但未免有些过头。” 医神见王绝之不理他,自然知道王绝之心中在骂自己,小胡子一翘瞪眼道:“你是不是在心中暗暗骂我?” 王绝之脸色一红,他本性真之人,若让他公然撒谎却也实在做不出来,但若让他就此承认骂人,又未免太过尴尬。 医神道:“也难怪你在心中骂我,实则是事出有因,我和毒神并不是孪生双胞兄弟!” 王绝之此时更加震惊,一张嘴张得可以塞进三颗鸡蛋外加二个馒头,他惊声道:“你们居然不是双胞兄弟,世上哪有如此相像之人!” 医神道:“我们虽然不是双胞兄弟,却是孪生,如此相像又有何怪!” 王绝之觉得头很大,起码有斗那么大,不是双胞却是孪生,难不成这医神脑袋有问题,或者他妈是个怪物,就算怪物,也不可能生个不是双胞却是孪生的怪胎。 王绝之的头真的很大,他实在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医神却悠悠道:“我们是一胞四胎,江湖中有两对医神,毒神!” 王绝之顿时愣住了。 一胞四胎,当然不是双胞胎,而是孪生四兄弟。弄懂了这个问题,王绝之不觉哑然失笑。看来,有些事并非自己认为不可能便不可能,有些简单的道理,只是自己局于习惯一时想不到罢了! 久久不言的竺佛图澄也有些惊奇道:“江湖中只传言有医神毒神两人,可却从未听说过有四人之说!” 医神笑笑道:“我们四兄弟其实王公子已见其三,另一位王公子和大和尚都曾听过!” 王绝之想不起来,忽的灵光一闪道:“那日野村中的医神不是你!” 医神笑道:“那是三弟!我们兄弟四人之中,我最大,本事却最差,三弟,四弟成就最高,尤以四弟天资最高,可惜他人却偏激,早已脱离医药世家,目前在石勒军中!” 竺佛图澄惊道:“你是说石大将军帐中的那位蒙面药先生么?” 医神叹口气道:“正是他!我们本姓姬,乃轩辕家的世代医卫,这个姓自然也是随着主人姓的,当初黄帝内经便是我祖上编写而成!” 王绝之奇道:“你那四弟为何要叛离医药世家,莫不是象我一样狂颠过甚,被你们赶离家门么?” 医神摇摇头道:“这倒没有,不过狂颠过甚,倒是三弟之性,我那三弟,就是你曾在野村中遇见的那一个,江湖中名列四大奇人的应该是他!” 王绝之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医神回过头看着轩辕龙。 轩辕龙点点头道:“你就跟他讲讲吧!也算解开一个江湖之谜。” 医神点点头,开口讲道:“我们医药世家有个规矩,便是世代为轩辕氏服务,外人之病一律不看,除非有家主同意!我那四弟却深不以为然,他说学医就该如钻研武功那样,只要是病,便可研究,何必管那对象是谁。这一点,倒于我那二弟有些相似,那时,正好有一胡人女子得了怪症,家主自然不会让我们为一肮脏胡人看病!” 轩辕龙道:“那本是我的错,我本可让他替那胡人女子医好,然后再杀了那胡人女子,那样他就不会离家而去,为石勒而用了!” 医神叹口气道:“该走他迟早会走,他受不了这个延袭了二千年的规矩,他的好胜心太强!个性使然!” 轩辕龙道:“你总是如此宽容!当年他可是一把火把那医典阁烧了个精光,你想尽千方百计弄到手的华陀亲手所书之《青囊书》也化为灰烬。为此,你曾三日未食呢!” 医神黯然叹道:“天意使然,有些东西本不该流存世间,什么都能治好,无了病痛,人之五情倒也不能畅达,上干天和,反倒不是了!” 听了此话,王绝之觉得十分新奇,虽然无理,但王绝之却觉得所说是实,无死之所惧,何来生之快乐! 竺佛图澄宣了一声佛号道:“施主之言甚含佛理,佛浩浩大无所不在,阿弥陀佛!” 医神继续讲道:“我这四弟一时性起,盗了几本重要医典,然后放火烧了医典阁,宣布就此叛离医药阁,以药为姓,他虽然如此偏激,事后却有悔意,觉得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因而面上黑纱从不掀去!但若让他返家认错却绝不可能!” 竺佛图澄长叹道:“难怪医先生整日蒙面不讲话,原来有这么一个原因!” 医神又道:“四弟脾气极犟,要错就错到底,因这事而脱离医药世家后就一直呆在石勒身旁,也正是因此,无论我们怎样下毒都毒不倒石勒!” 王绝之道:“那你那三弟,江湖中的医神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他可以行游世间,难不成他也背叛了医药世家!” 医神道:“正是!我的三弟外表虽疯,但心肠却是极软,他亦无法忍受医典阁的规矩,在他认为,学医就是为了治病,无论什么样的病人都应复治!因而在四弟烧毁药典阁的第二日,他也留了一封信,飘然而去!” 王绝之道:“想必你们与这位三弟一直是藕断丝连!不然,我这块玉也不会落在你的手中了!” 医神笑笑道:“这样也好,各人行各人的道,老三,老四他们也算是各趁心愿了!” 王绝之此时方才听个完全,想不到江湖中的医神、毒神居然还隐藏着这么一段故事。 轩辕龙笑道:“无畏虽然背叛了杀胡世家,可我对无畏还算是仁至义尽,救他的次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王绝之又是一阵愕然。 医神道:“我们四兄弟的名字是无欲,无求,无畏,无惧!” 王绝之心中暗道:“你们的父母倒是先见之明,难得这几个名字取得如此贴切,听这故事,恰恰对得上号,只是那无畏,可以改成无谓。” 王绝之正胡思乱想之际,又听医神道:“我们兄弟四人医药之术尚还差强人意,但武功就差得远了,偏生我那三弟,不分好人坏人,胡人汉人乱治一气,结果得罪了不少人!” 竺佛图澄奇道:“治病乃是为人善事,怎会得罪人呢?” 医神道:“江湖中,仇杀之事时有发生,本来我可以一刀杀死你,为我亲人报仇,偏生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你想不想杀那能救他之人。” 竺佛图澄摇摇头道:“不想杀!” 王绝之不由大笑道:“你若是问他杀不杀鸡,他也同样会说不杀!” 医神自己也觉得好笑道:“这倒是我的错,只不过江湖之中,戾心之辈多如牛毛,如大和尚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因而想杀我那三弟的人也为数不少,幸亏每一次家主所派之人及时,否则我那三弟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明白了,那一次石虎重伤,我去找的医神便是你的三弟,后来他解个手便不见了,想必就是杀胡世家的人将他劫走,是么?” 轩辕龙淡然道:“那是我的手下自作主张,实际上无畏无论做什么事,我都没有阻止过他!” 医神继续道:“三弟收了你的诊金却无法替你治病,他只好托我利用杀胡世家的人找机会还给你!” 王绝之眼中闪现奇异之光道:“你那三弟的确是个性情中人,可惜那日我错过了一个与他交朋友的机会,否则非交他一次不可!” 医神笑道:“我那三弟的脾气与你倒也有几分相投,不过他五十多了倒还像个小孩,太顽了点!” 王绝之反问道:“你认为我们就要比小孩子聪明些么?实则有时我们比小孩要笨得多,太多的烦恼,太多的思虑,反倒令我们没了小孩那般真性情!” 第六章 一胞四胎 “说的好!说的好!”门外忽的响起了语声,又一个医神边鼓掌边向屋内走来。 “三弟,你来了么?”医神大是激动! 王绝之看着面前的两个医神,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两个人不但行动举止一样,说话声音也是一样,天底下真的很难找到如此相像的两人。 后来的医神走到王绝之面前深深一躬道:“王公子,姬某为那日村庄之事向你致歉!” 王绝之摊开手中之玉道:“你既还了我诊金,就已不欠我的人情,何来道歉!” 后来的医神道:“我虽然还了你的诊金,但仍是误了你的时间事情,因而还是向你道歉的好!” 王绝之道:“既然你执意道歉我就受了,但是眼前两个医神,我委实无法分清,我倒是怎么样称呼你才好呢?” 后来的医神道:“你叫我大哥医神,称我无畏即可,我总是打着大哥的旗号在外面混的,外面的人也把我当成大哥!” 轩辕龙此时方才有机会插言道:“无畏,你回来了!” 无畏见了轩辕龙道:“家主的气色好多了,想必伤快痊愈了吧!” 轩辕龙微微一笑道:“我这个伤你又不是不知,哪里是一年半载就能好的,大概还需要七八年吧!不过多亏你大哥二哥日夜照顾,否则我这上半身的骨头只怕很难复原!” 无畏嗅了嗅空中的香味,皱了皱眉头道:“大哥今日给你用的是‘蓝荷花’?” 轩辕龙点点头道:“此药虽然霸道,毒性极强,但有‘碧罗春心’护住心脉倒也没事,出身汗罢了!” 无畏道:“家主好轻松的语态!当年我为试那‘蓝荷花’的毒性,只用了一针之量,便使一头大象活活痛死!毒性之痛,天下无双,不知大哥今日给家主施了几滴?” 医神道:“十滴!” 无畏惊得叫出声道:“十滴?” 医神长叹道:“这是二弟的意思!” 无畏道:“二哥的胆子总是很大,这么大的剂量也不怕出了问题,家主没了,可没地方再找一个来!” 无畏几句话出口,立即显现出他的孩童习性来。 轩辕龙道:“是我让他加大剂量的,不这样,只怕到死我还是残废之身!” 顿了一顿,轩辕龙道:“无畏突然回来,想必定有要事,不知我是否能帮得上忙!” 无畏一指王绝之道:“我回来乃是为他!” 王绝之一头雾水,指着自己鼻子疑惑地问道:“你是指我么?” 无畏点点头道:“听说你中了二哥的昆仑琅干木之毒,连续受伤下,又与人恶拼,毒质散入百穴之中,一身功力无法运行是么?” 王绝之苦笑着点点头。 无畏道:“你这人倒比驴子还犟,受了伤、中了毒,就应先把伤养好,去了毒再说,怎的可以如此不顾自己的性命呢?是不是瞧见世上有我们这样的良医!” 王绝之只能苦笑,暗道:“有时候并不是自己想去打架,而是大多数时候必需打架,偏偏那些架又往往是命丢了也还要打的架!” 无畏道:“也算你福气,偏生遇见了我们几个好医如命之人,你的那身功力也许还有恢复的可能!” 医神无欲道:“你的消息倒蛮灵通,怎知王公子有如此症状?” 无畏道:“学医之人如同学武一样,哪里有了特殊病人就如哪里出现武功高手,便是想尽办法也要寻到。无难病可医,岂不是和没有敌手一样寂寞么?” 王绝之听得目瞠口呆,半晌作声不得,看来医神、毒神四兄弟早已习医成痴了。 医神无欲道:“王公子这伤可是非要医好不可,家主尚且还有事需要王公子去办?” 王绝之一听,断然道:“如果杀胡世家要医我王绝之失功之伤,王绝之感之不尽,如若以此恩挟报,王绝之宁可武功不要也不会为杀胡世家滥杀胡人!” 轩辕龙井不生气,望着王绝之道:“王公子为何这般早便下了结论,我让他们为你疗伤,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诛杀石勒!你杀了石勒便是还了我的人情,这似乎于公子本身之志并不矛盾,如果公子不恢复武功,莫说去诛杀石勒,只怕连石勒之面未见便得丧命黄泉!” 王绝之知轩辕龙所说是实,王绝之偌大的名头下却没有内力,如此行走江湖,那危险程度绝不低于一个腰缠万贯的文弱商人行走在强盗出没的山林间。 轩辕龙又道:“纵观天下,能克制石勒的唯有我和谢伯两人,但我已是残废之身,更有大局需要把持,不能轻身涉险,而那谢伯早已不知所终,本来以为祖逖,刘琨联手,当可与石勒一战,谁知石勒一刀便砍去两大名剑的臂膀,虽经医神调理,至今还未复原!” 王绝之脱口惊道:“祖逖,刘琨也在此地么?” 轩辕龙未答,但医神无欲却点了点头。 只听轩辕龙又道:“所有高手之中唯你一人有希望击败石勒,因此,我要除去石勒,只有假你之手,只有你才能堂堂正正击败石勒,为天下汉人出一口恶气。” 王绝之默然。 轩辕龙又道:“你失去武功本来就起因于我杀胡世家,若不是阿娥用琅干木之毒,你也不会失去武功,我们本就该为你恢复武功!” 王绝之苦笑道:“但你想借我手除去石勒,这使我有吞了只苍蝇的感觉,不是味儿!” 轩辕龙道:“杀胡世家只希望你于石勒之战能够公平,并未有使用其他诡计!你要知道,杀胡世家与石勒之争历来都是不择手段的,阿娥行事绝不会讲英雄气概的!” 王绝之只有默然。 轩辕龙道:“胡人以勇武得天下,而我又不能复出,那石勒隐隐中已有天下第一高手称谓,由是而投奔他的人日益增多,这才造成石勒军威强盛,战无不胜,我没有其它任何希望,只希望你能击败石勒,至于你杀不杀他,都已不再重要!最重要的便是夺回武功夫下第一的名头,为天下汉人争口气!以证汉人不光长于智慧,力气也不差!” 轩辕龙的这番话使得王绝之无比震惊,也无比振奋。 无论是谁,只要是习武者,莫不对天下第一的名头充满憧憬,绝代天下,睥睨世人,这是种何等的风范。 王绝之的呼吸有些急促。 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若不是一种强烈的争胜欲望,习武过程中的种种苦痛,又有谁愿意去忍受。 轩辕龙道:“可惜我没有儿子和传人,姬雪天资虽然不错,却是个女儿身,先天条件限制了她,因此我不得不押注与你!” 停了半晌,轩辕龙又道:“这也许是我轩辕龙最错的一次选择,你胡汉不分,日后必将成为杀胡世家的一大障碍,到时也许只有我能克制你了!” 此言一出,连一旁的竺佛图澄也骇了一跳,黑凤凰、医神无欲,无畏仿佛呆了一般。 这句话无异是说王绝之武功恢复后,必然能战胜石勒,而战胜石勒后,轩辕龙势必与王绝之一战,因为依王绝之之性不可能视杀胡世家之杀戮而无睹。 能与轩辕龙一战,这是何等荣耀之事,无论是胜是负,这一战必将永载武史。 王绝之虽是狂人,但若是要他说他没有争那天下第一名头的想法,恐伯他也会大骂自己虚伪。 是的,无论如何王绝之都无法逃避与石勒一战,虽然他时常庆幸失去了武功,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他极不情愿和石勒相斗。因为石勒是个他所敬佩的英雄。 王绝之高歌,为他不得不与石勒一战,王绝之高歌,为他自己战胜不了的宿命。 “八百里诸侯期会,白鱼入舟涉孟津,牧野一战血漂杵,鹰扬伟烈冠武臣,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艺砀隆准公,高谈王霸惊人耳,辍洗延坐钦英风,东下齐城七十二,天下无人能继踪。” 歌毕、王绝之长叹道:“石勒、石勒、你虽为天下英雄,无奈我不得不与尔一战,此乃天命也!” 言毕,泪水纵横,内中所含无奈之意令在场所有之人动容。 轩辕龙心中道:“听其悲歌,直达天心,这狂人的确是一千古奇才,汉人中,继我之后此人可为第一人,只可惜胡汉不分,只知凭心而为,终不能为我杀胡世家所用,只怕日后当真有一场恶战!” 竺佛图澄长喧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王公子又入了邪魔之道,佛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嗔念,无仇念,无欲求念……” 王绝之打断竺佛图澄的念佛之声道:“大和尚不必再说了,佛法只度有缘人,王绝之尘孽太重,俗念太多,佛心不在,佛理不能从之,与石勒一战终必行之!” 竺佛图澄道:“佛理存世,犹如黑夜沙石,虽目明者亦不能见,但不见者未必没有,王公子三思!” 王绝之不理竺佛图澄,转过身来对轩辕龙忽的曲膝跪了下来,众人俱是一愣,面上露出不解之意。 王绝之咚咚咚连声对轩辕龙叩了九个头,然后挺起腰板道:“我求你一件事!” 虽然口中说求,但眼神中却满是狂热和坚定,仿佛在说若是你不答应绝对不行。 轩辕龙长叹道:“痴儿,你不必说,我答应你,虽然这是杀胡世家未有之事,但我为你破例一次!” 王绝之道句谢谢,站了起来。 医神等杀胡世家之人心中皆不明了,一时间如坠入五里雾中,迷惑不解。 竺佛图澄高宣一句佛号道:“多谢王公子好意,老衲今年八十有六,已属人间高寿,对已之身,自有主张,王公子不必多虑。” 众人方才明白王绝之和轩辕龙哑语般动作的意思。 王绝之求轩辕龙放过竺佛图澄! 竺佛图澄乃胡人高僧,亦为石勒军中之人,正是杀胡世家大仇,虽然只至此刻,轩辕龙尚还在与竺佛图澄高谈阔论,但王绝之心中清楚,竺佛图澄绝对出不了这座厅堂的大门,因此王绝之向轩辕龙求情。 杀胡世家的规矩,当然是诛尽天下胡人,如今竺佛图澄身处杀胡世家发号司令的中心,身为杀胡世家师表的家主轩辕龙绝对不会放过这名胡人——竺佛图澄。 黑凤凰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只听竺佛图澄又道:“我想求王公子一件事。” 此时竺佛图澄置自己生死于不顾,想求王绝之一件事,这件事是什么?求他不要杀石勒么? 这位高僧还有些什么放不下!他孤身东来,难能还有什么未了之事么? 众人倾听。 竺佛图澄一字一句道:“你与石勒一战若能胜出,杀掉石虎!” 竺佛图澄佛门高僧,所求之事却要王绝之杀掉石虎,这实在大出在场之人意料。 竺佛图澄道:“王公子只以石勒一人为仇,多次有机会诛杀石虎而未杀!这实是王公子一大失策!” 众人静静地听竺佛图澄往下讲。 竺佛图澄道:“若王公子与石大将军一战,势必只有生死方能判出胜负,王公子执拗之性天下闻名,而石大将军又是以霸气名动天下之人,你二人相遇,就如铁锤碰铁锤,非至一人破碎方能决出胜负。如若王公子败亡尚倒无事,如果石大将军因之丧命,石家军中只怕无人能够克制石虎,石虎嗜杀,为天下众生念,王公子必得想法除去他!” 轩辕龙道:“只要王公子除去石勒,我答应即使王公子不杀石虎,我也会想法杀之,石虎手上沾了我汉人太多的鲜血!” 竺佛图澄双手合什道:“如此我便放心了!能了无牵挂与杀胡世家一战,我也算是对得住石大将军的知遇之恩,香火之情!” 王绝之此时惊得连话也无法说完整,结结巴巴道:“什么……你竟然要向杀胡世家挑战!” 竺佛图澄道:“石大将军对我恩遇有加,竺佛图澄焉能不报,虽然我知道我此举无异以卵击石,但我仍要为之!” 竺佛图澄满脸绝然。 王绝之惊叫道:“大和尚乃得道高僧,尚且如此顾念石勒的个人之恩,此岂不是有违佛理、佛法!” 竺佛图澄道:“王公子有许多身不由己之事,竺佛图澄同样也有,我虽然礼佛,但不是佛,我尚未修至佛主拈花忘情的地步,我尚是个凡人,因而我只能于杀胡世家一战,以求心安!” 王绝之长叹道:“这个世上并非我王绝之一人颠狂,大和尚同样如此!” 黑凤凰方才轻松的心立时又重了起来,暗暗叹道:“这老和尚好不明事理,看来我引他而来,竟也错了!” 轩辕龙道:“大和尚佛法高深,活人无数,我轩辕龙实在不愿杀你!” 竺佛图澄苦笑道:“难道施主愿意放弃杀戮胡人之念么,难道施主能放弃刺杀石勒么?施主已没有选择!” 轩辕龙紧盯着竺佛图澄道:“大和尚,你是想以死谏我么?” 竺佛图澄继续道:“能与千年神龙一战,此趟东来,我亦无憾!我既不能说服你,效法佛主以臂肉饲饿鹰有何不可,舍身成道,乃佛门释子幸事,望施生能成全!” 臂肉饲饿鹰乃佛经故事,传说佛主释伽摩尼外出布道,忽有饿鹰搏白鸽,白鸽无路可逃,只有钻入佛尊袖中,佛主为白鸽求情,言上天有好生之德,以期饿鹰能放生白鸽。 俄鹰道:“我弃了白鸽,便会饿死,上天既有好生之德,为何让我与白鸽之间必有一死,天心何在?” 佛尊默然,半晌后,从臂上割下一条肉,喂与饿鹰,道:“天心在此。”由是白鸽饿鹰俱皆都道。 轩辕龙博闻强记,此故事当然早已听闻,一时之间倒也找不出理由来反驳竺佛图澄! 轩辕龙叹道:“我与你必须一战么?” 竺佛图澄长须飘飘,衣袂翻动,一身功力已运至全身,道:“如若施主能与我相斗,使我兵解蝉脱,得遇大光明,竺佛图澄非但不怨恨你,而且还当感谢施主!” 佛家讲究羽化飞升,坐禅得道,身以兵解,遇大光明是为吉祥。 轩辕龙道:“既然大和尚执意如此,我也只好成全大和尚了,你死之后,我当替你火化,派人送你之舍利归国!” 竺佛图澄深掬一礼道:“谢谢施主!” 王绝之大声叫道:“不可!” 竺佛图澄忽的抬手一指,一股浑厚的真气隔空而过,立时点中了王绝之的穴道。 “希望王公子有空多研习研习佛法!”这是王绝之听到竺佛图澄的最后一句话,真气封穴,王绝之一股暖意涌过,立时晕了过去。 待王绝之再次醒来时,已是躺在一个黑黑的房子之中,小房子一荡一荡。 王绝之心中暗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有坐车的感觉?轩辕龙与竺佛图澄一战是否已了,竺佛图澄死了么。” 王绝之此时有千百个问题要问,但此时不见一人,要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哪里喊得出来。 哗啦啦,有水流的声音。 王绝之心一动,暗自思忖道:“莫不是又行至海上了!” 此时纵然有千万疑问在心头,王绝之也只能让它堆在心头!不能动弹,不能开口,他又能怎样呢? 就这样,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绝之耳中只有流水的声音,既不饿也不渴,甚至连拉屎拉尿的意思也没有。 时间至少过去了七天。当有人打开黑屋子时,王绝之已在心中默数了十四次黑白变化。 小房子顶上有一个细缝,细缝中透出白色的光亮,由白变黑,由黑变白,已经变化了十四次。十四次,当然是七天。这也就是说,在王绝之恢复意识,清醒过来后,他不吃不喝不排泄已经七天。 七天不吃也许功夫高深之人可以不死,但七天滴水不饮,却没有一个人能捱得下来。 “我是在辟谷么?”王绝之思考着竺佛图澄的谈话,这个执拗的天竺僧连续十日未曾吃喝,最后又与轩辕龙拼斗!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王绝之心中暗叹一声道:“是宿命么?” 门打开,刺眼的光亮射了进来,一个人影挡在门口。 是医神无欲,还是无畏,亦或是毒神无求,王绝之实在分不太清,但从气势上看,应该是那沉默寡言的毒神——无求。 毒神无求一言不发,伸手将王绝之所躺之床向外拖去。 想必那张床下安有滚轮之类,床榻拖动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床榻拖出室外,王绝之的眼睛几乎被那强光刺得睁不开,咸咸的风吹过,王绝之立觉一阵清爽。 蓝天、白云、海风。 果然是在海上。 王绝之身前站着四个人,四个穿着一模一样的人。只是其中一个用黑巾蒙了脸面。 姬无欲、姬无求、姬无畏…… 另一个当然就是姬无惧——石勒身边的药神。 医典阁的四人皆已聚齐在此! “那药神不是在石勒身侧,怎的回到了杀胡世家,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药神背叛了石勒!” 王绝之本已问题多多的脑袋又增加了这一疑问,但他还是无法,口不能张,音不能发,只剩下那对还算大的眼睛拼命的转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姬无求冷冷道:“三天洗髓伐筋,七日去浊存清,我们可以施术了!” 黑巾蒙面的姬无惧仰头看着太阳道:“时机尚未成熟,待到太阳正中之时再行开始!” 王绝之此时心中总算明白过了几分,为何这几日不给饮食,任凭自己昏睡,想必在自己昏迷时,医神等人必给自己服过什么药物。 听闻姬无惧说要等太阳正中再行施术,这倒是闻所未闻之事,一颗心不由好奇起来,无奈口不能言,否则非要好好问问,长长见识不可! 从方才几人言语对答之中,医典阁四兄弟中,以老二、老四的医术较为高明,这次施术,好象是以老四药神姬无惧为主。 姬无惧怎么会帮自己疗伤,他们又是如何走到一起,那轩辕龙此时又在何方,竺佛图澄还活着吗?这次疗伤要持续多长时间,过了与弓真所约之期么?仰首望着天空上不时飘过的白云,王绝之不停地在心中发问。 第七章 先生姓药 “可以出手了!”姬无惧高喝一声。 四人各自从自己的医箱中取出一把银针,银针细如牛毛,怕不有上千根之多。 王绝之只觉得一阵悚然,四个人共有四千支银针。四千支银针,全身上下哪里够扎,但愿只是取出其中的部分才好。 但接踵而来的事实马上证明王绝之的想法错了,并且错的很远。 四人运针如飞,此起彼落,仿佛王绝之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以面捏就的面人。 四人分四个方向而站,从王绝之的脚指手指开始,不停地插入银针,手法相似,力道却绝然不同,轻重快慢,一起一落仿佛鹤翔、雁落,说不出的悠雅恬然,哪里象是在治病,简直就是优伶起舞。 这当然是旁观者的感觉,王绝之的感觉绝不是这样,每一根银针刺体便宛如在他的心上钉上一针,每一针都是在不停地颤动,由那颤动而传来的诸般酥麻痒令人难以忍受。 王绝之忍不住想要呻吟,无奈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银针扎得极快,亦扎得奇准,王绝之的全身,由手指至胸,由腿肚到腹,头上,面上没有一处没扎上银针,单单在他的眼眶周围,插的银针便有二十四枚。 王绝之的眼睛依旧睁着,那二十四根银针在他的眼中宛如二十四根银色柱子高耸天际。 总共三千九百九十六枚银针,医神等四人虽动作迅快无比,但也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 四人运针完毕,不约而同地嘘了一口气,王绝之从银针缝隙向四人扫了一眼。发觉四人的动作居然一模一样,胡须微翘,深深吸气,然后仰头向上吐出;王绝之觉得十分有趣。 奇怪的很,当所有的银针扎完,王绝之的那种痛疼感已消失殆尽,剩下的,却是说不出的舒畅。 远远看去,几乎看不见王绝之的人影,只可看见人形排列反着强光的银针,王绝之就躺在人形银针的下面。 如此多的银针刺入,却不见半滴血流出,更不见肤色有所变化,想必其中定有奥妙。 王绝之觉得小腹中隐隐有真气鼓动,四肢百穴中亦有真气开始流窜,一瞬间,所有的银针开始抖动,阳光下,反射出鳞鳞银光。 医神姬氏兄弟互望一眼,脸上露出欣慰之容,唯有姬无惧面上罩着黑纱,无法看清面容,想必也有笑意。 王绝之心中大喜,知道自己一身绝世武功已然恢复有望,然而想及竺佛图澄,心中又不免有些黯然。 老四姬无惧看了看不停颤动的银针,沉声道:“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半,能不能大功告成,就要着夜间了!” 老大姬无欲道:“四弟辛苦了!” 姬无惧冷冷道:“我既然已经脱离了医典阁,便已不是你的四弟,我也不姓姬,我姓药,请称我药先生!” 姬无欲尴尬满面道:“四弟,你还不肯原谅大哥么?” 姬无惧道:“我已然同你说了,请尊重我,称我药先生!” 姬无欲颤声道:“那个胡人女子真有这般重要么,你毁了医典阁,盗了千金方,华佗的青囊书也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这些也就算了,你怎的连兄弟也不认,祖宗也不要了?” 一旁王绝之听得大奇,心中暗叫道:“难道是那药神姬无惧爱上了那名胡人女子么?” 只听姬无惧冷冷道:“那千金方我早已捻熟,要它何用,我拿走它只不过是带着它到阿彩墓前焚化而已!” 姬无欲道:“你还那么记挂她么?” 姬无惧道:“我生平来对任何人动过情感,医典阁早已把我熏陶得除了伤病,便是医剂,然而阿彩却令我动了心,把我从一截木头变成了一个知道情感的人,而现在我又变成了木头,你说,我可会记挂她!” 王绝之虽然身上扎有三千九百九十六枚银针,但对这番对话却听得清清楚楚,不觉对姬无惧之事颇为同情,心中暗道:“你现在纵是一截木头,恐怕那木头上也满是刻的那个女人的名字,你当然记挂她了,不知让这冰冷如铁的家伙动心的女人又是何种模样,究竟得了什么怪病,求医求至医典阁?” 可笑这王绝之自己半条命尚还未回,心中却兀自翻腾不休,丝毫不以自己为念,一颗心为那姬无惧想来想去。 姬无欲道:“这件事其实不怪家主,至始至终决定都是我做出的!” 姬无惧冷冷道:“不管是谁做的决定,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阿彩已经不在了!” 姬无欲叹口气道:“一个只与你相处了三天的女子竟比我们一胞四胎共同生活了四十年还来的重要么?” 姬无惧抬起头,海风掀起他的蒙面纱巾,姬无惧摇摇头道:“你不懂的,如果你也曾为自己活了三天,你便会懂了!” 姬无欲一愣,他不明白姬无惧的意思,呆呆地望着姬无惧不语。 姬无惧的眼神看着遥远天际,仿佛天际边上有着他心中的阿彩。 他长叹一声道:“我在医典阁虽然生活了四十年,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怎样去照顾一个人,所有的病人在我眼里仅是可用来施术医治的东西,直到遇见了阿彩,可是你们只让她活了三天,第四夜你们就将她用药毒死!你们可知道,你们不但毒死了她,也毒死了我对杀胡世家的心,更毒死了我刚萌芽的爱人之意,你们说我能不恨么?” 久久未曾开口的老二毒神姬无求道:“毒是我下的,你选择什么样的女人我并不想干涉,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医典阁中的第一号人才毁在一个胡人女子手上!那三日你连续七次配药出了偏差。” 王绝之心中大叫道:“错了,错了,如果你是真的爱惜他,就应该由他去!” 姬无惧道:“我宁可不要医术冠绝天下,也不想离开阿彩半步,如果不是看在我们一胞四胎,从小无父无母相依为命共同生活四十年的份上,我早就下毒杀了你们!” 医神姬无欲与毒神姬无求相互对视一眼,久久不能开口,话已说到绝地,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绝之的心中却疑惑万分,暗自奇道:“既然这姬无惧对医典阁如此愤恨,此时忽然出现在这艘船上与他兄长三人联手为我疗伤复功,却是为何!就算他对这散功奇症抱有绝大兴趣,但又从何处听来消息,并与他三人会合,这倒令人大费猜忖。” 不过王绝之现在更为记挂的是竺佛图澄,他与轩辕龙的那一战究竟斗了没斗,王绝之显然不会去猜打斗结果,如果起了争斗,结果只有一个,竺佛图澄必败无疑。有时候,败就是死,但王绝之希望竺佛图澄还活着,毕竟,世上象他那样的人太少了。 三千九百九十六枚银针终于在一个时辰后被拔掉。王绝之的身上几乎全是针眼,如若此时有一面镜子,王绝之肯定会被自己的面容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王绝之本就还不能说话,这次由姬无畏将他送进船舱内的小房。 王绝之心道:“果然施医之时,个个心硬如铁,关了我整整十天,今天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我,连最最性善的姬无畏也不理睬我,这兄弟四人倒真是世间少见。” 晚间,自然又是白日里一般操作。只不过这一次是将王绝之的背面朝上,在他那完好的半壁河山上继续扎出三千九百九十六根银针。 王绝之的感觉实在不好,无论是谁,身上突然多了七千九百九十二个窟窿都不会好受。 当王绝之能动的时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摸一摸他那曾扎了五百多枚银针的脸,脸上很刺人,坑坑洼洼。 王绝之暗叹一声:“凡事都要有代价,我这容貌算是毁了!” 王绝之做的第二件事便是询问关于竺佛图澄那日情况。 竺佛图澄到底还是与轩辕龙交了手。 竺佛图澄曾以天籁佛音险些化去了王绝之的武功,又在一日内奔行一千四百余里,海上以一块木板,不饮不食跟踪十天,这份功力立足于江湖,不愧四大奇人之首。然而这样的功力在伤尚未全愈的轩辕龙手下只走了二十七招! 二十七招,这个数字已是在与轩辕龙动过手的高手中排名第一了。 “那日……”医神姬无欲向王绝之讲述了那日竺佛图澄与轩辕龙动手的情形。 轩辕龙虽受伤未愈,但他天纵奇才,武学修为较之当年不竭泉一战时不知高了多少倍。 竺佛图澄伸手点了王绝之的昏厥穴,令王绝之立即昏倒。 而轩辕龙见竺佛图澄绝意一战,沉吟半晌也点了点头。 竺佛图澄道:“施主的武功天下闻名,身虽已残,但老衲不敢以残废之人视施主,因而老衲将全力以赴,并抢占先手!” 语毕,挥掌便向轩辕龙拍去。 黑凤凰心中虽然震惊,眼中有惋惜,但脸上却无表情,医神等人更是呆立一旁,目如呆滞。 竺佛图澄的招法完全不同于中原功法,看得黑凤凰也大为赞赏,招招出人意料,招招却在意料之中。 竺佛图澄时年八十有六,但那腰肢臂腿却如三岁小儿一般,任意弯曲扭动,仿佛灵蛇。 身子灵活者多弱于内力,内力乃长年打坐运功,气行周天培基而成,属于静中之功,而身子灵活则需长年活动,此实是武学之瓶颈,一般人难以突破。 但竺佛图澄却非常人,身子灵活,内劲更加充沛,双掌拍出,一旁观战的黑凤凰、毒神等人也觉劲风袭体,宛若刀割,不得不运气护体,稳住身形。 轩辕龙动了! 名动天下,千年以来的第一武功奇人——轩辕龙出招了! 轩辕龙的身子轻轻浮起宛如一片秋叶,在空中无尽的飘舞。 他的腿,死垂垂的拖着,但那却丝毫不影响轩辕龙的飘拂之意。 竺佛图澄的手、脚、膝、肘、胯、肩、头、指甚至胡须,无处不用,无法不极,宛若狂风骤雨向轩辕龙出击。 轩辕龙却如空中飘叶,左一飘,右一飘,丝毫没见受到影响,只是速度加快了许多,仿佛竺佛图澄拳脚上的每一份力气都被他借去,施于空中飘行。 竺佛图澄已攻了几招,却连轩辕龙的衣角也未沾上。 “南无哞罨咪!”竺佛图澄大吼一声,一指疾点轩辕龙之天目,指到中途忽的一弯,化指为钩,目标却是轩辕龙的咽喉。 约到咽间三寸处,竺佛图澄肩头忽的一沉,手臂反向挥出,以指节弯处,化钩为叩,直敲轩辕龙的肩井穴。 这只单是左手上的变化。左手佯攻,真正的杀招却在右手上,左手是掩饰,是虚招。 竺佛图澄的右手握拳,没任何变化,速度却快得惊世骇俗,比电光石火还要快上三分。 真正的杀招变化往往不会超过两个,它能致人死命,那是因为速度和力量。 竺佛图澄的这一式,速度之快,力量之大,黑凤凰等人视之为生平仅见。 轩辕龙扭了两扭,这两记诡异、霸道的招法却同时避了开去。 竺佛图澄出腿,他的脚不是向身前的轩辕龙踢去,而是向后踢。 竺佛图澄莫不是疯了,后方无人,仅剩一堵墙壁,他向后踢却是为何。 医神等人不解,连那武学高手黑凤凰也同样不解,甚至轩辕龙。 轩辕龙虽然不解,但心中并不奇怪,在他的眼中已没有值得奇怪的事,他只是在等,等那一脚的变化。 竺佛图澄当然不是疯子,他的这一脚踢得妙极,连轩辕龙也为之赞叹。 竺佛图澄的左手封住了轩辕龙左飘的路线,右手封住了轩辕龙向右变化的可能,轩辕龙的身后是一根柱子,前方是竺佛图澄。 前后左右皆被封死,轩辕龙若是依旧不想和竺佛图澄以力相搏,依旧想避开竺佛图澄的攻击,那便只有上下两个方向。 下方等待轩辕龙的是竺佛图澄那一条雷霆万均的腿。 轩辕龙只有向上一个方向可以去,此时,竺佛图澄那条向后踢的腿便显出作用来了。 轩辕龙的身形向上仅只飘了三寸,那条腿突从竺佛图澄的头顶穿出,向轩辕龙的胸口踏到,力道极大,而且突然穿出,距离又近,使人防不胜防。 这一把布局之巧妙,算计之准确,堪称绝妙,而招法之诡异迷离,力道之雄浑,能立时致人死地,此乃是一计绝杀之招。 轩辕龙看见此招,不觉眼中一亮,长啸出声,一股勃然之气从轩辕龙睑上泛起。 如果说轩辕龙是一条龙的话,那么方才这条龙只是在水中戏珠,只至此刻这条龙才被竺佛图澄的招法挑起斗心,激起雄心。 轩辕龙隐去小视之心,下了决心,接了一招。 这一切,说出来仿佛很长,实则是在同时发生。 快。 实在是快。 快得令黑凤凰也觉得眼花缘乱。 轩辕龙的啸声中,一声哄然巨响,仿佛山崩石裂,所有的门窗俱被这一声巨响震得轰了开去,方才几人端坐的桌几椅凳吃这一震全然散了架。 只是不知这房屋用什么材料筑成,晃了几晃,居然没有解体倒下。 竺佛图澄震得退后丈余,落在地上,轩辕龙却只是身形晃了晃,依旧悬浮在空中,仿佛没有重量,本就是生活在空中一样。 经此一震,轩辕龙股上露出了黑凤凰许久不曾看见过的兴奋笑容。 英雄寂寞,高处不胜寒! 独临高峰,拔剑四顾,望尽天下,没有可峙之人,抬头望云,云不见,唯有无尽苍穹。这是一种怎样的孤独。 自不竭泉一战之后,轩辕龙首次有了淋漓尽致的舒畅感觉! “很好!” 轩辕龙沉喝一声,喝声中却有掩不住的欢愉之意。 轩辕龙出招,身子凌空,也不见任何起势,那身子宛如射出的箭矢,向竺佛图澄射去。 轩辕龙出招! 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武学奇才出的招法必定惊世骇俗,匪夷所思。 这是黑凤凰等人第一次见轩辕龙出招,犹如海上观日,静待日出的心情,黑凤凰等人终于盼到了这一次日出。 这一招使出会是怎样的威势,又会有怎样的结果,想必定会是变化无穷,妙至毫颠。 由于极力想观看到这一招的诸般奇妙,黑凤凰对竺佛图澄一颗悯惜之心反倒放下。 轩辕龙的这一招只是平平淡淡地捣出一拳,没有任何变化,看不出任何妙处! 第八章 出 拳 “这会是怎样的一拳!”王绝之眯着眼睛,苦思着那一拳的风采。 医神姬无欲长叹一声道:“我实在是看不出这一拳有何妙处。只觉得它平平淡淡,似乎力道也不是很大!我想,家主心中多少有些不忍!” 如果姬无欲是那与轩辕龙过招的竺佛图澄,他就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竺佛图澄的感觉是:这是一只无所不在的拳头,拳法没有变化,也勿需变化,它的威势虽无,却一如无穷无际的空间,无论你在哪里,你都在它的笼罩之内。 这是平凡的一拳,就象姬无欲所说毫无变化,不见奇妙,是每一个习武者都能挥出的一拳,实在是随处可见。 大巧若拙,天工无痕。 轩辕龙使出的招法当然是隐含天行,契合大道。 这一拳,轩辕龙取名相思,如此以天下为念,手上溅满了胡人之血的大煞星,怎会给这一拳取下这样温柔甚至有些凄清的名字,这里面是否还隐着一个令人落泪的故事?没有人会知道。 如果受这一拳的不是竺佛图澄,而是药神姬无惧,他会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妙极,贴切且丝毫没有取宠的意味。 相思,无所不在,离得越远,想得愈深,无论你在何方,相思都能将你笼罩。这便是相思一拳的拳理,无论人在何方,相思一拳都能将你罩住。 相思苦,唯有相思者自己知道,旁人丝毫没有感觉,姬无欲一生无情,又怎能感觉到! 黑凤凰虽然能感受到,但这一拳不是向他而发,因此并无多大震撼,只是隐约觉得这一拳妙极,但妙在何处,却又无法说清。 只有竺佛图澄知道这一拳的妙处,他身为出家沙门,当然不解相思,但他却知道轩辕龙的这一拳尤如他所信奉的佛理,无所不在。 竺佛图澄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他只有同样挥拳,避不过就不避,硬捱一拳,也要击中轩辕龙。 竺佛图澄的反应、出招不可谓不快,但轩辕龙的拳头已经击上了竺佛图澄的肩头。 相思断肠,原本是春日夜深,浪子羁旅的相思者自己的感觉。 那被相思者是否也会有这种感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有谁知道有谁解。 竺佛图澄不解相思,但他却有断肠的感觉。 一口鲜血喷出,竺佛图澄身形向后飞射,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令在场所人吃惊的是,撞上不知以何物所筑的墙上,竺佛图澄还能迅速的站起来,一抹紫色从竺佛图澄的脸上掠过,旋即,他那脸色又复原色,似乎还有些红润。 轩辕龙依旧旋浮在空中。 御气而行,凌空虚渡,这些只有传说中神仙才有的本领,轩辕龙全都有,轩辕龙是不是神? 看着立即站起的竺佛图澄,轩辕龙的脸上浮现一丝惊奇:“你还修练过忍术!” 竺佛图澄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道:“施主眼力见识皆超人一等,但这不是叫忍术,而是佛法密宗伽叶逻提。” 听到这儿王绝之不由皱皱眉头,喃喃道:“忍术我也曾听说过,那大和尚受了轩辕龙的一击,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复原。想必用的是这一法门,怎的叫这个古怪名字!” 轩辕龙也皱了皱眉头,但他没有作声,而是继续悬浮空中,注视着竺佛图澄。 竺佛图澄继续道:“伽叶逻提在梵语中乃欢喜的意思,佛尊以身布道,自然要受些苦楚,久而久之便修成了这门忍受苦楚的内功,然而佛尊以舍身布道为喜,因而叫这门内功为伽叶罗提!” 语毕,竺佛图澄又向轩辕龙挥拳攻去。 轩辕龙当然不是神,他能虚悬空中全凭着一口真气,但这当然也不是卖弄,他的两腿已残,他只能以气御行。 无论是谁,无论他的功力有多高,都不可能永远虚悬空中,真气也有竭尽之时,这个时候当然要吹出浊气,纳入清气。 竺佛图澄也懂得斗智,方才他讲出伽叶逻提的来由,便是等待轩辕龙的浊气未吐,清气未纳的换气时机。 机会让他等到了,他毫不犹豫地出拳。 轩辕龙向下落。 吐纳呼吸之时当然需要短暂停顿,有个借力之处,但轩辕龙身处半空之中,哪有力道可借,他只有向下落。 竺佛图澄的拳头在这个时候挥到。力道迅猛,快捷。 单看这拳,人们哪里能够想到使出这拳的是一位八十有六的得道高僧。 这是王者之拳,霸者之力。 轩辕龙被击中! 黑凤凰、医神、毒神等人心中俱抖动了一下,单打独斗,竺佛图澄居然能击中轩辕龙,凭此,竺佛图澄这一战无论结果为何,传出江湖,只怕会立起轰动。 竺佛图澄却无任何表情,得道高僧,无欲无求,又哪里来的悲喜得失,荣辱抵赞。 竺佛图澄真的无求么?恐怕未必。至少他在求道,只不过求得无怨无悔罢了。 轩辕龙被击中了? 也许所有的人中只有两个明白击中的真正情形——轩辕龙和竺佛图澄。 竺佛图澄的拳头虽然击中了轩辕龙的身体,但那已是他力道能至范围的极致。 这也就是说,竺佛图澄的拳头使到此处已毫无力道可言,轩辕龙下落的过程中,轻轻一飘,宛如随着竺佛图澄的拳头一道向后疾退。 竺佛图澄这一饱含威势之拳当然不会伤到轩辕龙。 一点也没有。 这个道理实际上很简单,就好象杂耍表演伸手用碗去接那抛出老高的鸡蛋,碗是硬物,鸡蛋也极易破碎,但只要用的力道巧妙,鸡蛋抛得再高也不会碎。 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很多,但能做到的只有那训练有素的伶人! 打斗中能做到象轩辕龙这样的又有几人? 当然没有,世上只有轩辕龙可以做到这样。 虽然不曾使轩辕龙受伤,但毕竟还是击中了轩辕龙,这令轩辕龙脸上有了些许变化。 轩辕龙嘴角有了笑意,这种笑意似乎带有赞赏、期许。 其实,轩辕龙绝对算一个美男子,尤其是他笑的时候更加卓尔不凡,没有卓尔不凡的爹,哪里生得下漂亮美丽的女儿,姬雪虽然刁蛮了点,但绝对是一个美人。 嘴角带有笑意,出手却绝不容情,轩辕龙借竺佛图澄之拳,调好了气息,便又挥手拍出一掌。 借敌拳调息,这听起来仿佛神话一般,如真是这样,这轩辕龙岂不是无所不能么?难道他真有神龙一样的本领? 其实不然,说穿了,轩辕龙的这一招法,实则还是一个巧字。他避开竺佛图澄拳头上的真力,待竺佛图澄力道尽失之时,那拳头自然是一个极好的借力之处,轻轻一触,便能借机调息。 竺佛图澄名列江湖四大奇人之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那一转换时间该是何等短暂,轩辕龙却能在激战中把握住,谁又能说他不是一条天际神龙呢? 轩辕龙挥出的一掌名曰反挥琵琶,掌由下向上拍出,五指颤动,宛如拂琴一曲诉衷肠,蕴含无尽的悠闲写意。 竺佛图澄当然知道那颤动的五指己封住了他的二十六处穴道,其中十三处致死,十二处致残,一处致伤。 竺佛图澄避不了这招,他还是选择了不避,身子反倒向前一倾,让轩辕龙拍中了一处穴道。 诸害权衡,取其轻者。 竺佛图澄这一倾当然是让轩辕龙的反挥琵琶拍中自己,只有轩辕龙的手掌拍中自己以后,才能失去继续变化的可能,而那处“被”拍中穴道则是二十六个穴道中唯一不死不残的最轻一处。 伽叶逻提的内功功法,使得竺佛图澄可以不惧重伤,只要不死不残,任何伤处都可复原。这一式,竺佛图澄使得聪明之极。 用所谓电光石火,惊鸿闪电都不足以形容两人这番打斗。 黑凤凰心中泛起一丝遗憾,遗憾自己怎的没有和这西域神僧过上两手,无论胜负如何,想必所得非浅。 搏斗持继了二十七招。 二十七招后,竺佛图澄终于被轩辕龙击倒在地,再也不见动静。 二十七招中,竺佛图澄攻了二十三招,轩辕龙攻了四招,竺佛图澄是在轩辕龙攻出的第四招下倒下的。 这一招是指法,但不是点,而是划,从上向下划,一划之下,仿佛划断了时间,划开了空间,无形无质的空气也被划成了两部分。 这一招只有两个字,叫“断绝”! 断绝什么?自然也是无法可知,但竺佛图澄却是被断绝了。 他断绝的不是身体,从外表看,他绝对没有任何伤势。 断绝的是他的生命!他的伽叶逻提能不能挽回他的生命,将已丧失的生机继续起来? 竺佛图澄哄然倒下,发出很大的声响。 王绝之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也发出咚的一响,他嘶声叫道:“你是说轩辕龙到底还是杀了竺佛图澄!” 医神姬无欲摇摇头道:“竺佛图澄虽死,却不是家主杀的!” 王绝之悲声道:“难不成在断绝一划之下竺佛图澄未死么?” 医神姬无欲道:“的确如此,家主因对你有诺,绝对会放过竺佛图澄,因而在那断绝一划中隐留了一丝生机,竺佛图澄虽会因此而受伤,但绝不会丧命,他修习伽叶逻提有年,这点伤要不了他的命!” 王绝之冷笑道:“你是说,竺佛图澄是自杀的么?佛家沙门惜生,绝对不会自杀!” 医神长叹一口气道:“竺伟图浪也算不上自杀,家主那一记断绝,威势无比,但那线生机却留给竺佛图澄复原之用,家主希望重击之下可令竺佛图澄知难而退,谁知竺佛图澄却未运起那伽叶逻提,待家主令我们去察看竺佛图澄之伤时,却发觉他已气绝!” 王绝之默然无语,他深深知道像姬无欲这样的人绝不会撒谎。 竺佛图澄算不算自杀,着实不大好说,他在决斗之前便已报定必死之心,轩辕龙的断绝一划令他重伤,但断绝的并非是他的生命,而是他的希望。 没有人可以战胜轩辕龙,胡人被戮的命运无法改变,他没有别的选择,以死报之,算是还石勒的。 轩辕龙得知竺佛图澄已死,脸色刹那间一变,喃喃语道:“好倔犟的沙门!” 但轩辕龙毕竟是轩辕龙,旋即下令道:“以棺殓尸,送还石勒军中!” 一旁的黑凤凰道:“家主不是已应承竺佛图澄以火化身,送其舍利于归国么?” 轩辕龙叹道:“竺佛图澄为石勒而亡,应该让他知道知道,这件事应当石勒去做,也算让石勒还竺佛图澄一些思情!” 王绝之听至此心中却已明白,轩辕龙此举实则有两层含意,完成对竺佛图澄之诺,借竺佛图澄之死打击石勒,杀胡世家的家主,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使命。 竺佛图澄之死值得么?他没有唤回轩辕龙杀胡的点滴之心。他的死,只是殉了他自认的佛道。 王绝之忽的哑声道:“扶枢回灵,这岂不是害天下之人么?” 医神姬无欲看了王绝之一眼,道:“王公子果然有悯人之肠,心思慎密,不过家主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叫护送灵枢的黑凤凰告诉竺佛图澄是怎么死的!” 石勒是英雄,但亦是嗜杀之人,他一旦得知杀胡世家杀了竺佛图澄,便会杀千千万万个汉人来泄愤,竺佛图澄之死,对于在石勒势力内的汉人来说,无疑是个不幸。 竺佛图澄以死殉道,便是为了减少杀戮,无论胡汉,只要是生灵,便不能妄自杀之。 竺佛图澄以死相谏,对象不光是轩辕龙,轩辕龙要让石勒也有同样感受。以此而论,轩辕龙心智,谋略亦是人中翘楚。 东莱离上党不是很远,一日行程,黑凤凰扶枢便至石勒军中,石勒果然万分震惊,黑凤凰以非常平缓的言语告知石勒竺佛图澄为何身死。 石勒默然,下令三军带孝,当即积薪点火,焚化竺佛图澄之尸,得舍利子一十七颗。 整个过程中,石勒一言不发,但黑凤凰能感受到石勒强行压抑住的杀气——这杀气能摧毁一切。 一切已毕,石勒邀黑风凰在军中小坐,石勒道:“回去告诉轩辕龙,让他好好找个位置躲起来,如若让我知道他之行踪,天下胡人高手必定再次集结,联手除之!” 黑凤凰点点头道:“石大将军,也希望你能多保重,家主如若不是不良于行,只怕早就取你性命,家主曾说在所有的胡人中,石大将军是最出色的,他若再出江湖,第一个要杀的对象便是大将军!” 石勒笑道:“我倒愿意等到那一天!” 两人谈论生死仇恨却宛如闲叙家常。 石勒忽然又问道:“王绝之的功力恢复了吗?” 王绝之听石勒问及自己,亦知石勒并没有小觑他,他与石勒一战势必临近,自己此时伤势已愈,功力复原,这一战终究还是来临了。 只听医神又道:“黑凤凰去的时候已知单凭我们兄弟三人尚无法医治王公子之伤,只好叹气据实告诉石勒,王公子功力恐怕无法恢复!” 王绝之道:“于是你那四弟便随着黑凤凰回到东莱!” 医神姬无惧道:“黑凤凰与我四弟本是相识,听说我们三位兄长联手也无法使王公子复原,争强之心立起,便从石勒军中赶来!石勒闻之又赠快马两匹!” 王绝之叹口气道:“无论是谁,能与石勒做对手,着实是件幸事!” 医神冷笑道:“你以为石勒行事就那么单纯么?他深知我四弟绝不会泄露家主行踪,派人跟踪打探非但毫无结果,反倒徒留笑柄!因此才赠马,打算老马识途,探得家主下落。” 王绝之想了一会儿,叹道:“石勒虽不识字,但这一招却是使得妙极,不过你既然已知,想必轩辕龙亦知道此计了,只不知黑凤凰是不是明白?” “此计是我四弟识破的,他虽仇视杀胡世家,却也不愿石勒借他之手查清家主的下落!因此在离开石勒驻地上党三百里,四弟便将那两匹大宛良驹毒杀于途!” 姬无欲谈到姬无惧时,满脸都自豪之色。 王绝之道:“如果没有你那四弟,我恐怕根本无法复功,王绝之该当面谢谢他。” 姬无欲微微一叹道:“可惜他已经走了,临行时告诉我说,若不是石勒也不想你死的话,他在治好你之后,立即会下毒杀你!” 王绝之一怔,立时泛起一股不知名的味道来。 第九章 笔痴王羲之 桃花渡,以遍植桃花而名。 仲春二月,此地桃花齐绽,方园数十里便是一片粉红之色。被称之“野渡桃花”,乃是淮河岸边一景。只是此时正逢战乱,人们顾命尚自不及,哪有闲心赏景怡情。 这些桃花在此河边自开自谢,只能空对一江流水,演不出那人面桃花的风韵故事。 此时已是六月天气,桃花早已谢过,便是桃子也被人采摘一空,所剩只是桃荫鸟语了。 桃花渡前,一个声音在疾呼:“弓真,弓真兄弟!” 呼喊之声,远播四野,桃花渡方园几十里地俱皆可闻。 声音愈传愈近,桃叶掩映间,转出一散发披肩,冠冕皆无的白袍公子,双眉入鬓,正是王绝之。 王绝之此时呼喊之声雄浑,内劲极为充沛,显然是功力已复。 那日医神姬无欲讲完所有发生变故后,便独自离开,待王绝之走出舱外,船上更是空无一人,毒神和那游戏人间的姬无畏早已离去多时。 王绝之心知杀胡世家必已从东莱迁出,这个数日事务必定繁忙。 那轩辕龙为复原下肢一日也离不开医神、毒神。十数日来,也许一直跟在此船左右,此时自己功力已复,轩辕龙不需再与自己同行,当然要离去指挥他的杀胡大业,而自己,剩下之事便是与石勒一战了。 不过令王绝之最奇怪的是,轩辕龙虽然同他不再见面,却让医神送给自己一张绢帛。 王绝之心道:“轩辕龙行事亦是花样百出,有什么话,托医神告知不就行了么?何必如此麻烦。” 待医神已去,王绝之展开绢帛一看,却是写满武功心得的一本“轩辕录”。 王绝之乃习武之人,见了此录,心中自然知是轩辕龙心血之作。天下武功本来就是相通的,轩辕龙天纵奇才,此帛中不但写有许多旁人未曾思及的武功精要,更提出了些问题,问题所提更是旁人无法触及。 王绝之看完,心中惊叹:“如若此人专心于武学,只怕此时已是陆地神仙。” 但王绝之也有一丝苦涩,轩辕龙提出问题,无非是照拂自己面子,此乃是我与你讨论武功,并非教你,所以不必心怀他念。 “他身为杀胡世家家主,倒替别人想得周全,就算我与石勒无杀父之仇,只怕也会为之效命唉!这世间有了轩辕龙和石勒,倒真不知是世人之幸,还是世人之悲。” 王绝之胡乱想着,心中又思忖绢帛上的问题。 有些他倒能看得懂,有些却怎么也想不出。 如此又昏昏沉沉过了两日,最后王绝之咬破手指,在绢帛上疾书了四个字“高山仰止!”便弃船而去。 他现在要寻之人是那弓真,此时两人作别已是一月有余,不知弓真在这淮水河边过得如何,那日走得匆忙,倒没有过多提醒弓真要注意和物,干万不要出事才好。 “弓真!弓真!”王绝之高声疾呼了半日,却不见弓真答应。 王绝之心向下沉,难道出事了么?一想到出事,王绝之便骂自己糊涂,弓真身无内力,虽有一手天下无敌的剑法,但若是遇见真正高手,身边拖带一个不懂武功的穗儿,只怕是凶多吉少。 “弓真!弓真!”王绝之的呼喊声中有了一丝颤抖,惶急之意,任谁也可以听出。 王绝之狂呼出口,也不顾是否惊世骇俗。 住在桃花渡附近的几户农家,纷纷出门探问何事。 王绝之抓住一农夫的肩头问道:“你们可见到一对氐人少年男女?” 那农夫吃了王绝之一抓,疼得只喊哎哟,哪里答得上话来。 王绝之忙松开手,长身一揖道:“在下王绝之,因心系朋友安危,方才多有冒犯!望老丈原谅!” 那农夫手拂着被抓疼的肩头,瞪着眼道:“有你这样问消息的吗?” 王绝之忙道歉道:“在下只是心悬朋友安危,不免性急了点,望老丈原谅!” 那农夫斜睨了王绝之一眼,道:“看你这样子,天气如此热还穿个长袍,披头散发,倒跟村东新来的一位公子一样!想必你要找之人就是他!不过这人却是汉人装束,也只是一个人!并没有你所说的氏人女子!” 王绝之一愕,心中暗道:“此地之人似乎并未见过弓真,难道弓真不在此地了么?那个与我同样装束的是何人?想必定是江湖中人,怎的以前从未听说过。说不定此人知晓弓真的去向!” 一思至此,王绝之又是一个长揖,道:“不知老文所说的那位与我同样装束的少年在哪里?” 那农夫道:“本来不想告诉你,可看在你如此有礼貌的份上,我就指给你看!” 说罢,伸手向桃林深处一指,王绝之刚一转头,那农夫的一指便点向王绝之的腹间。 王绝之轻轻一飘,易步易趋的轻功展开,竟比失功之前要快了三分。 那农夫一指落空,第二指、第三指接连而来。 王绝之心系弓真安危,此时农夫密谋自己,想必多半与弓真有关,当下厉声喝道:“尔乃何人,我那弓真兄弟是否落入尔等之手!” 王绝之猝招奇袭,心中已认定这农夫与弓真失踪有关,遂不再闪避,心道:“不管你是何方势力,我先擒下你再说。” 想到便做,易步易趋收住后顿之势,身如离弦之箭向那农夫射去。 那农夫功夫竟也不弱,见王绝之反扑而至,一掌拍出。 桃叶纷飞,桃树折断,泥土四扬,却不带任何声息,赫然是“雷雨之动满盈”。 王绝之一惊,本来已扣出的双抓,忽的一分,身形冉冉向上飘去,避开了那农夫的雷霆一击。 王绝之身在空中,大声叱道:“阁下究系何人,如果再不实言,就算你是我王家之人,我也一样伤你!” 王绝之的身形定在空中,随时准备凌空扑下。 那农夫冷笑道:“十九少功高盖世,几曾把我们老一辈的放在眼里,不识也就算了!” 王绝之听此人言语,心知必是琅琊王家之人,无奈,无论自己怎样思索,也找不出半点面前之人的记忆。 身为王家之人,却对面不识,王绝之不免有些尴尬,身形向后一折,又飘向一株桃叶尖上。 使的身法虽是亦步亦趋,但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些许变化。 王绝之身形一稳,道:“阁下猝然袭击,王绝之当然要防范,但恕绝之眼拙,实在认不出阁下是我王家哪一房!” 那农夫看了方才王绝之的身法,一颗心早已折服,叹口气道:“你就是认出我来又怎样,王耿是你伯伯,你在折辱他时,可给他留下丝毫长辈的面子!” 王绝之眉头微皱道:“生死关头,人命关天,王绝之当然不会那样拘于末节,阁下到底是谁,如若再遮遮掩掩,王绝之就认定你乃故弄玄虚,是算计我那弓兄弟之人!” 此话讲出,带足了火药味,丝毫情面不留。 那农夫一张紫脸气得通红,大声骂道:“好你个逆子,你七叔、九叔为江南之事费尽心机,你却为那不相关的羌胡、氐胡不惜折辱本家,甚至与你杀父仇人名勒、石虎意气相交!你简直大逆不道!” 王绝之冷冷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有权处理,干你何事!” 王绝之此时心头亦是火起,弓真不见,多半是受自己连累,偏生此时又冒出个不知那一代的本家,胡言教训自己。 那农夫老羞成怒,牙齿一咬道:“反正你武功高强,早已不把出生之家看在眼里,你倒将我除去就是!”说罢,双掌出击,竟似以命相搏。 王绝之心中大呼倒霉,当年他被赶出王家大门,便是受不了这等以世家之道来压制人的臭规矩。 那农夫的功力较之王璞尚逊一筹,与王绝之相差更远,但其刚烈勇猛却胜于王璞。 王绝之长叹一口气道:“你自寻其辱,却是怪不得我了!”语音中,王绝之双掌交替拂出,劲风一阵压过一阵。 眼看那农夫被王绝之的“水动生恒波”压得一寸寸向土中陷去,忽的桃叶丛中白影一闪,一人窜出,迅疾向王绝之扑到。 王绝之心中一惊,忙分出一掌向那来人击去。 哄然一声巨响,王绝之只觉来袭之人内力极强,身形竟被震得向后退了一尺。 那人吃王绝之一拍,身形被击得倒纵出去,人虽被击退,但身形却极为飘逸,两个抓斗一翻,竟也稳稳地站在地上,所使身法亦是王家易学神功。 “十九哥!别再为难小弟了!”身形落地,现出一个与王绝之同样穿着的少年来。 少年风神俊朗,与王绝之长得有几分相似,只是比之王绝之少了几分不羁狂傲,多了几分书生卷气。 “羲之!?”王绝之惊叫出口。 “正是小弟!”来人乃王旷之子、王导亲侄——王羲之。 整个王家之中,若说还有一人同王绝之意气相投,让王绝之觉得大有作为的便是这在王绝之一辈中排行二十六的王羲之。 王绝之方才这一对掌,便知王羲之的功力大胜于昔,虽赶不上自己,却比那王璞要高上一筹。 “羲之弟的功力大有进步,除我之外,王家年青一代中可能就算你最高了!”王绝之所说乃是实情,但听在旁人耳中,却不免要暗责他狂妄自大。 王羲之叹道:“我总想修至十九哥你这样的境界,无奈天生愚钝,总是达不到,但猜想总有进步,今天与你对上一掌,却发现差距愈拉愈大了。” 王绝之拍拍王羲之的肩头道:“我比你年长二岁,修习武功时日也长,当然要比你行了!不然琅琊狂人之名要它作甚。” 王羲之道:“十九哥还是昔日的脾气!” 王绝之眼一瞪道:“难道你希望我改了学你不成!” 王羲之笑笑,并不言语。 王绝之仿佛故意气那农夫般,对之不理不问,甚至连一眼也不看。 王绝之道:“你来这儿干什么?我还要寻找那弓真兄弟,如果无事,恕我失陪!” 王羲之道:“你那弓真兄弟早已离开此地多日了!” 王绝之奇道:“我与之约好,他怎会离开呢?” 王羲之道:“事情有变,他岂能留在此地!你想知道详情,为什么不陪我喝杯茶呢?” 王绝之天不怕、地不怕,但对这位才华横溢的二十六弟却敬佩有加,也对他最无办法! 王羲之与王绝之携手来至桃林内的茅舍中,茅舍虽小,却被王羲之收拾的干干净净,茅舍中大大小小,到处都是笔。 王绝之见状,哑然笑道:“羲之弟的脾气也是二十年末改!” 原来,王羲之从出生起就喜欢用笔,写字成痴。 司马氏南渡之后,王导一家居于石头城。江南多水,王导临地而居,王羲之泼墨洗笔,好端端的一池水让他弄得尽皆墨色。仆妇、厨佣苦不堪言。 王导闻之,本欲责骂一番,待见得王羲之手书之字后,大呼:“若无洗笔之处,再凿一池!” 王旷忐忑不安道:“羲之顽劣,如此痴笔恐不是好事!?” 王导笑道:“你枉自不识美玉,王家子弟中只有两人资质出众,只可惜那绝之侄儿颠狂过甚,不以家园社稷为重,率性而为,好端端的一个人才就这样废了,我以为王家到我们这一代便后继无人,今日一现羲之,方才知道我平日竟也小视了他!” 王旷乃庶出之子,对这权倾朝野的大哥自然是敬畏无比,此时听他赞扬自己的儿子,忙惶恐地道:“大哥太过奖了吧!” 王导摇摇头道:“此子坚韧不拔,浑圆刚厚中尚带有飘逸出尘之质,实乃王家易学集大成者,千百年后我等只怕早已被时间变成灰烬,而他必定为世人所推崇,如若你不嫌弃,我倒愿意认他做个儿子!” 王旷自然大喜过望,回去同王羲之讲明,让王羲之携礼去拜谢大伯。 王羲之携礼见了王导,先跪下叩头,然后道:“大伯赏识,羲之感恩不尽,但羲之有父,大伯有子,何须螟岭。大伯本长者,羲之自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大伯只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及可,何须非要定个名分!” 王旷闻之,自然大骂王羲之糊涂、愚蠢,吼道:“你大伯权倾朝野,位极人臣,认下你做义子,你当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王羲之却低头不答,他乃至孝之人,不忍逆忤父亲。 王导闻之,不觉感慨长叹:“犬父虎子,鸡窝凤凰,何独我无此福份。所生九子,无一人能成大器!” 至此,王导更加喜爱这王羲之。 王导宠爱王羲之,一旦有空,便招来或与之清谈唾尾,或讨论国事,状其亲密,其九子心生嫉妒,想方设法陷害王羲之。 王羲之不忍兄弟睨墙,演那手足相残之事,二年后,留书王导,游遍天下,时年十七。 此事王绝之闻听之后,赶去相贺,曾经笑说:“二十六弟终于跃出樊笼。” 时间转眼而逝,如白驹过隙,两人再次相逢,忽忽已是六年而过。 第十章 赶赴平阳 王绝之刚刚坐定,王羲之的茶便端了上来。 王绝之轻轻晒笑道:“你在此地绝非巧合,你不惜端出这轻不一显的‘杏花剑雨茶’来讨好于我,必有所求!” 语中虽带讥讽,但王绝之还是端起了茶杯,一口将那浓香四溢的所谓“杏花剑雨”饮了个干净。 王羲之长叹一口气道:“每次见你这么饮我的杏花剑雨,我都曾发誓不会让你再品一次,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枉费我一番苦煮!” 王绝之不以为然,轻轻笑道:“茶无非是解渴的,所谓品茶,无非是品个好心情!你为讨好于我,听了我的喊声,也不出迎,躲在这儿煮个什么穷什子茶,却派那个所谓长辈的俗物去接我,任是怎样的好心情也给败了!” 屋外那农夫听到王绝之这番话,气得差点吐出血来。 若非出门之时,王导和十奶奶有令,此番他就算性命不要,也要与王绝之拼上一拼。无奈,王导的话却在耳边响起:“那王绝之情才放旷,你得容他一容。” 王导之语,有时比圣旨更加不能违抗,那农夫只得猛跺一脚,飞奔而去。 王绝之听得农夫已去,这才哈哈笑道:“那俗物已走,我俩倒可好好谈谈,不过,你先让我知道弓真现在何处,有无危险!” 王羲之叹口气道:“三十七叔好歹也是你长辈,你怎的对他一点恭敬之意都没有,如此百般折辱他!” 王绝之道:“仗着世家名头、长辈身份,又故弄玄虚,我最怕缠的便是此等人,不赶他走,留在此地岂不败兴!” 王羲之叹道:“你能容石勒、石虎于刀兵之下,却不能容本家长辈于口舌之间,你是大度?还是小气!” 王绝之冷冷笑道:“他是英雄,我便敬他,他是混蛋,我便骂他,都不一样是人么?我虽会与石勒以命相搏,但并不妨我敬他是个英雄,同样,如果方才那个什么三十七叔有难,我同样也会救他,就算拼了命我也会救他,但我同样想骂就骂!无所谓小气、大度!” 王绝之把茶蛊放下道:“好了,别尽绕弯子了!现在茶也喝了,话也听了,你该告诉我弓真在何处了吧!” 王羲之道:“弓真去了平阳!” 王绝之听闻,几乎跳了起来道:“他去平阳干什么?” 王羲之道:“他不得不去,因为五斗米教张天师的女儿张逍人落在刘粲之手!” 王绝之又是一惊道:“以五斗米教势力之盛,刘粲未及帝位,刘聪又病重,刘家无端惹这个强敌却是为何?” 王羲之道:“这倒不是刘粲招惹五斗米教,而是五斗米教将张逍人嫁给刘粲为妃!” 王绝之道:“刘粲赢弱,张天师忒也没眼光,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这个已经半脚踏入鬼门关的家伙作甚!刘粲迟早是俎上鱼肉!他不是送女儿入火坑么?” 王羲之叹口气道:“张天师正是看中刘粲荒淫无道,送个女儿入朝,然后借张逍人得宠之机,大攫朝政,取而代之!好完成他那先祖未成之业!” 王绝之心中暗道:“弓真不会去和刘粲相争吧!不过他是如何得知消息的呢?” 心中正猜疑不定,又听王羲之道:“这弓真凭一手神秘莫测的袁公神剑,短短数日便名声鹊起,张逍人无力相抗父命,便遣心腹之人寻弓真!这氐人少年倒也是个血性汉子,当即便跟了去!” 王绝之叹口气道:“弓真此去危险之极,他虽剑法高明,但内力全无,身旁尚跟着一个不会武功的穗儿,只怕是凶多吉少,我得先去平阳看看!”说罢工绝之便向茅舍外走去。 王羲之一把拉住王绝之道:“十九哥就是忒样心急,也不听我将话说完便如此慌张!你那朋友现在应该暂时没有危险!有谢玄暗中护着!” 王绝之一愣道:“谢玄也来了!” 王羲之道:“谢玄闻听谢天死于清河,便要替兄报仇,此次去平阳,我知弓真是你的朋友,便托他暗中保护!” 王绝之用力一拍腿道:“你真是糊涂,以谢天功力之高,尚死在清河,平阳乃京师重地,谢玄去平阳,只怕自身难保,怎的能保护弓真!” 王羲之笑笑道:“十九哥总是将小弟看得这般无用,我明知谢玄不敌,岂会任他而去,我只是让他设法拖延时间,瞅准时机,救人逃命!” 王绝之道:“那你留此地意欲何为?” 王羲之道:“十奶奶病重,七叔让我来叫你回去送个终。” 王绝之一愣,哑声道:“十奶奶怎么突然病重呢?” 王羲之道:“十奶奶病了已经有两三年了,怎么是突然呢?你离家已经有十二年,许多事,你原本不知,十奶奶年事已高,只是记挂着你这个顽劣不堪的十九少,嚷着要见你一面,你倒也狠心,一去不返。我不管其他人怎样,十奶奶对你可算是情深!” 王绝之鼻头一酸,忽的向南跪下“呼呼呼”连着叩了九个头。 王绝之喃喃道:“请恕孙儿不孝,但孙儿这朋友为孙儿舍生忘死,孙儿此次非得救他一回,望您老人家多保重,孙儿救了朋友之后,立见您老!” 语毕,立起身对王羲之道:“你速回江南,就说我过几日便回!” 话尚未定,便又迈步而出。 王羲之道:“你现在依旧要去平阳么?” 王绝之道:“那弓真曾为救我而七日未歇,由洛阳赶至浇水连行四千余里,你说此时我是不是要去救他!” 王羲之叹一声道:“那十奶奶那边……?” 王绝之道:“十奶奶她老人家心地善良,应是多福多寿之体,我只有缓见她老人家一步了!” 王羲之道:“我同你一起去!” 王绝之道:“你凑这热闹做什么?” 王羲之道:“回去也是一番责骂,不如与你一同闯荡闯荡!” 王绝之道:“你是怕我此去有危险是不是?” 王羲之黠然一笑道:“琅琊狂人之名不是虚叫,哪里会有危险,我只是去凑凑热闹!” 王绝之盯着王羲之好一会儿,只好叹口气道:“好象你每一次提要求,我都无法拒绝,看来你倒是我的克星了!” 王羲之笑笑道:“我想现在弓真已是很危险了,我们该走了!” 王绝之也不言语,白袍闪动间,施展亦步亦趋向北奔去,王羲之紧随其后,两人首尾相御,如弹丸流星,倾刻间,便消失于天际。 待农夫悻悻回到茅舍之时,四壁空空,哪里还有半个人影,非但王绝之没了踪影,就连那王羲之也不知所踪。 这一下可真急坏了这农夫王庚,如此回去,只怕会被那王导骂死。 再说王绝之与王羲之二人展开脚力,一路向西北而行。 此时乃六月天气,天气炎热,可王绝之和王羲之两人丝毫不管路人如何驻足相观,只是鼓足力气向平阳而去。 王绝之经海上听禅,轩辕龙论功,此时功力较之失功之前尚且胜上一筹,此时情急之下,全力施展,那速度真可谓快若疾风。 王羲之紧随王绝之,功力展开,不逊王绝之半点。 王绝之心中暗自惊叹:“这二十六弟数年不见,易步易趋却已练得如此地步,倒于我不相上下,只是打斗功力尚逊一筹,假以时日,他必定更胜过我,此次入平阳,他倒是个好帮手!” 王绝之奔行之间,忽的顿身一停,王羲之不解其故,身形向上一纵,斜斜拔高三丈,将那前冲之势化去,一个筋斗倒纵至王绝之身边。 王绝之看着王羲之的身法不由奇道:“你这是什么身法,怎的我从未见过,有些象夫子奔逸绝尘,却又不完全是,莫非是你自创的?” 王羲之点点头道:“此身法乃是从写字中悟出,雕虫之技,倒叫十九哥见笑了!” 王绝之笑骂道:“我怎敢见笑,此身法灵动飘逸,变向与奔跑之势合二为一,身形顿转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比那原式要妙得多,我是想不出的!” 王羲之道:“多谢十九哥夸奖,只不过十九哥站在此地意欲何为?” 王绝之笑笑道:“我们若是如此脚不停歇地奔至平阳,只怕不需高手出动,只需三五十个羽林军便可将我们戳死,哪里还能救什么人?” 王羲之道:“此刻怎么办!” 王绝之道:“等马!” 王羲之眉头一皱,尚没会过意来,便听见驿路东头传来马蹄之声。 王羲之笑着对王绝之道:“这就是你要等的马么?” 王绝之含笑点头。 王羲之此时更加佩服自己这十九哥王绝之的功力,自己倾尽全力也只能与之跑个齐肩。疾行狂奔之间,十九哥的听力尚能如此敏锐,显然未全力运功。 马蹄声愈来愈响,尘头滚动,来者居然不下百骑! 此地已是刘汉地界,百骑临近,看那装束似乎是刘曜部曲。 “你的骑术如何!”王绝之看着愈驰愈近的马突然问王羲之道。 王羲之摇头道:“很不好!” 王绝之皱皱眉头道:“看来我们为夺两匹马却不得不将这行人尽数点穴制住,否则骑起马来,我们必不是他们对手!” 王羲之亦苦笑道:“看来,只有如此了!” 王绝之、王羲之兄弟二人立于路中,视百余骑快马如无物。 胡人马快,眨眼间,百余骑带甲官兵已冲向两人。 “兀那臭汉人,还不闪开,莫非想要做那死于马蹄之魂。” 为首一名羯胡大汉挥鞭向王绝之、王羲之击去。 王绝之伸手轻轻一抓,不见挥臂夺鞭,那大汉的马鞭便落入王绝之之手。 王绝之轻声喝道:“你虽骂我,却是让我避开马匹,羯胡之中你还算个好人,今日暂且饶你不死。” 语音未落,伸手疾点,那大汉顿时软倒,跌下马来。 王羲之的手脚也不慢,只见他跌入人群之中,左突右冲,运指如飞,宛若他平时写字狂草般,飘逸灵动,瞬间便点倒二十多个。 百余骑兵士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懵了头脑,不知该如何应付才好。 王绝之哪里肯为这事再多耽误时间,也不言语,更不纠缠,招招点中章门,举手投足间便将这百余骑俱皆点软在地。 王绝之见事已毕,和王羲之相视一笑,在百余匹中挑了两匹较为神骏的马骑上,绝尘而去。 尘土中传来他那隐隐可闻之声:“我等有急事要办,暂借四匹快马!恕不奉还!” 百余名羯胡兵士此时虽穴道被点,身上酸麻无比,只觉无力站起,但听力尚在,听了王绝之的话,几乎为之气结。心中暗想:这是从哪里钻出的两名怪人,胡乱施些妖法,叫我们动弹不得,这一变故不打紧,却误了老子们军机大事。 但想归想,实际上却毫无办法可施,只得望着绝尘而去的两骑,心中大骂。 当王绝之二人赶至平阳时,已是第二日黄昏,那四匹看似神骏的马,却实是绣花枕头,头三百里倒是风驰电掣,跑得飞快,后三百里就跑不下来,换了两次坐骑,至最后,四匹马俱都倒地,口吐白沫,已是奔得脱力。 幸而,此时已近平阳,王绝之二人去了四匹坐骑,反倒轻松多了。 两人携手向平阳城走去。 两人一样装束,只是王绝之脚上仍套着一双木展,而王羲之却穿着一双布鞋。 两人一样风流逼人,英气四射,人一观之,便知是两名身俱武功的世家子弟。 这年头,人人都学会了观人之术,一看便知这二人乃不好惹的主,是以行进平阳,没有一人拦阻。 乍进平阳,倒也一片太平升和的景象,似乎并没有事情发生。 王绝之奇道:“难道弓真未来平阳么?怎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王羲之道:“找个人问问不就成了!” 王绝之道:“这事问其他人,其他人未必知晓,不如直接去问刘聪!” 王羲之吓了一跳,疑惑道:“你能见到刘聪么,他深居皇宫……” 王绝之道:“此事里透着古怪,想必内中有些计谋,弓真剑法虽好,江湖经验却无,与刘聪这班家伙相斗,十有八九上当,如今,弓真点滴消息没有,不问刘聪还去问谁!” 王羲之苦笑道:“十九哥行事果然与众不同,往往出人意表,令人吃惊!” 王绝之道:“我是前来问讯,又不是上门寻仇,如若刘聪与我相斗,弓真必在其手,否则他绝不愿与我结怨,皇帝怎的,皇帝不怕庶民之刀、五步流血么?” 王羲之摇摇头,心中大叹道:“王家出了你这名狂生,就算没有七叔,九叔亦会名动庙堂江湖。古往今来,只怕唯有那名楚狂徒可以与你相映照,淳于虽狂,多了几份疯颠,弥衡虽狂,少了几许霸气,唯有你,狂得如此令人惊心动魄,罢!罢!罢!今天我也随你狂上一次。” 王羲之本是慎恃稳重之人,但受王绝之感染,不知不觉亦发了豪兴,起了与王绝之大摇大摆入皇宫的念头。 平阳汉王皇宫,此时正笼罩在一片阴沉气象中。 刘聪病重,躺在床上,心中忧烦不已。 石勒、刘耀虎视眈眈,太子刘粲又少不更事,尚若自己千秋万岁之后,只怕这小小朝廷撑不了几日。 “唉!撑得几日是几日,好在我已将朝中才高之臣尽数驱逐,否则,粲儿不但要受石勒、刘曜等外患欺压,我死之后,只怕立时会出现内忧。” 此时刘聪已渐近弥留之际,脑袋里依旧为他的江山愁个不停。 这皇帝,做得是苦是乐,想必他自己也不明白,但皇帝是一定要做的。 忽的门外传来喧闹喝斥之声,只闻一个声音大声喝道:“刘聪,你在哪里!”“刘聪,速来见我!” 刘聪精神一震,神智立即清晰无比,心道:“你终于还是来了!” 第一章 刘聪的计谋 喧闹之声,愈来愈近,皇宫的喊声也愈来愈大,显见之有无数羽林军将皇室包围起来。 刘聪心中暗叫:“王绝之呀,王绝之,你若连这一关都闯不过,只怕难得见到那刘曜,你就死在朕的皇宫里算了,也免得朕再花心思。” 刘聪正思忖之际,忽听门外已响起王绝之的喝问声:“刘聪是不是在里面。” 似乎是一黄门太监颤声答道:“你……你乃何……人,竟然胆敢直呼皇上之名,难道……不……不怕……怕……砍头么?” 王绝之嘿嘿邪笑道:“我此时皇宫也闯了,羽林军也被我伤了不少,论罪,十八颗头也不够砍,倒不怕多砍一次,只是你若不告诉我刘聪是否在里面,只怕立即掉头的会是你!” 刘聪此时似乎清醒到了极点,听力亦异常敏锐一点也不混饨,临死前,他倒想看看皇宫之内,到底有多少人对他忠心耿耿。 黄门牙齿打颤的声音咯咯可闻。 只听王绝之又吼道:“到底刘聪在不在里面!” 显见外面情形逼得十分紧急,不远处似乎还有人在打斗,刘聪心中更喜:“看来王绝之今日倒不是一人独来,似乎还有帮手,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那黄门终于架不住王绝之连吼带吓,手向屋内一指道:“皇上……在……在里面。” 语还未完,裤裆里便湿了一片,嘀嘀哒哒有水向下淌出。 王绝之一脚踏开房门,身形就窜了进来。 刘聪悠然道:“你怎么才来!” 王绝之一愣,道:“数月不见,你胆子倒大了起来,难得如此镇定。” 刘聪道:“反正朕已是决死之人,迟早一死,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羲之!刘聪在此,不要打了!”王绝之低声喝吼。 羽林禁军听闻有刺客已经闯入皇上身边,心知此刻已中了那刺客的调虎离山之计,护驾要紧,纷纷舍了王羲之向刘聪的寝宫扑来。 羽林禁卫赶来,却见王绝之早已闯入刘聪寝宫,投鼠忌器之下,只能鼓噪呼喝,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羲之趁着人少之际,易步易趋展开,如滑溜的泥鳅,那些禁卫羽林军只觉得眼前人影闪动,待得伸手去击之时,哪里还能见得到人影。 王绝之望着王羲之的身法,不由鼓掌赞道:“这招‘风漫漫兮迷眼’倒让你又使出不少新意来了!妙极妙极!” 王绝之的话音尚未落下,王羲之已从人群之中,钻了进来。 刘聪也看得呆了,眼前之人与王绝之穿着相似,却不相识,汉人之中何时又出了一个这等人物。 王羲之道:“这位就是刘聪么?怎的身旁连一个得力的守护之人都没有!” 刘聪脸一阵红,一阵白。 半晌长叹道:“禁军统领北宫出,御中左监武峥嵘在清河一死一伤,一时间又找不到心腹之人,是以这两个位子俱是虚设。再者就算有人接替,功力也超不过武峥嵘、北宫出,遇见象你们这样的高手却是一点用也没有。” 王羲之盯着刘聪奇道:“你不怕我们杀你么,看你胆色,倒不愧为一国之君。” 刘聪道:“朕冲龄之时便在马背之上征战四方,历时四十多年,如今又已是将死之身,何惧之有,倒是两位胆子大得出奇,无视皇宫禁地,擅闯而入,真不怕死么?” 王羲之道:“就凭你这禁宫羽林防卫,只怕尚难置我等于死!只不过我有点奇怪,堂堂一国之君,防卫怎的如此薄弱!” 王绝之哈哈笑道:“他正有计谋要施,若无人替他去办,他这番布置岂不白费心机!” 刘聪咳咳两声,叹道:“琅琊狂人人虽狂,心思倒也慎密,朕让你闯关见朕,正是有事要你替朕去做。” 王绝之厉声喝道:“你是利用弓真来胁迫我么?” 刘聪道:“我没有本事防得了你,又惹你作甚,我若用弓真胁迫你,只怕你立刻将我十三位皇子抓起来胁迫我,这等事,朕绝不会做!” 王绝之冷笑道:“你倒也聪明!” 刘聪叹道:“你人虽狂,心却不硬,朕虽怕你,但朕心知只要朕不招惹你,你绝不会动手杀我。” 王绝之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王绝之行走江湖之际,不知杀了多少与我无怨无仇之人,你凶残暴戾,却也该杀!” 刘聪叹道:“莫说朕此时已是风中残烛,延喘残缓,你不忍杀朕,就是当日在清河你有力杀朕,但却未杀。况且,弓真的消息朕立即告诉你,算是对你有利,是以朕断定你绝不会杀朕。” 王羲之心中直是惊呼,难怪琅琊狂人在江湖中名头最响,连这羯胡皇帝也坦言直说怕他,江湖之中,主动招惹他的只怕不多,这种自由自在,慷慨往来,虽没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的气势,但任性而为,快意恩仇,直抒胸意,却是任何人都比不上来。 王羲之心道:“狂人生涯也不错,只可惜我尚有重任,不能学十九哥那样。” 王绝之冷冷笑道:“你分析事情倒也在理,不过王绝之有时连自己都管不住,脾气上来了,那倒也说不定!” 刘聪不再兜圈子,轻声道:“弓真去了长安!” 王绝之一怔道:“弓真去长安作甚?” 刘聪道:“当然是去救那个什么张天师的女儿!” 王绝之脸色一沉道:“这可是你使的诡计么?” 刘聪摇摇头道:“这次乃五斗米教之计,张天师以为朕不久于人世,而粲儿暗弱,借口合五斗米教之势,双方互利共安天下,欲与朕联姻,送女入朝,实则暗藏祸心,以期朕死之后,攫取朝政,取粲儿以代之,兵不血刃,夺朕天下!” 王绝之叹气道:“这张天师也太小看你了,你虽荒淫,但谋略尚还有些。岂有识不穿之理!” 刘聪听了王绝之的言语,也不着恼,只是继续道:“信奉五斗米教者大多是汉人,张天师与我联手,岂不要大失教众,毁了他数百年根基,以五斗米教之数百年根基,冒险一搏,本就不当!” 王绝之怒道:“于是你就将这张逍人转赠刘曜,好让五斗米教计划落空,并诱使弓真去刺杀刘曜。” 刘聪似乎已经很累,端了口气,方才道:“我哪里知道弓真乃张逍人的朋友,我之意思本来是想以张逍人安抚刘曜,再者能使五斗米教与刘曜结仇!” 王羲之奇道:“你不怕五斗教与刘曜联合,更加对你不利么?你不怕五斗米教恼羞成怒,转而与你为敌么?” 刘聪从床上坐起,冷冷笑道:“那张逍人我也见过,人生得十分漂亮,可性子却刚,朕一见之下,本来也想纳之为妃。”他本病体,一口气讲至此,却无力为继。 王羲之心中暗道:“这家伙病体沉疴,却色心不死,倒也算得上色中之雄!” 刘聪歇了口气又道:“无奈,她性子太烈,又身具武功,我若动粗,恐怕她一时寻了短见,岂不让我惹上个大麻烦!” 王绝之忍不住笑道:“我以为你何时转了性,只不过是一个大美人忽然间变成个刺猬,摸不得,碰不得。” 刘聪叹道:“正是如此,与其看着心痒,摸着刺手,倒不如将她送给刘曜,那刘曜与朕同样性子,见了这等美人,哪有放过之理,他又年轻气盛,重兵在手,顾虑绝无朕多,是以必定霸王硬上弓!张逍人性格刚烈,受辱之下,绝不苟活,既然如此,朕还担心做甚!” 王羲之勃然变色道:“你好毒的心!” 刘聪淡淡道:“你道若是张天师计谋得逞,朕之后代会有一个存活么?就是朕,也必会被他从皇陵中挖出鞭尸,以慰天下五斗米教教众,表明其忍侮负重,不惜牺牲女儿之意,从而广收天下之心!” 王绝之叹道:“这等诡谋心机,欲成霸业者都有,倒也无法说清谁是谁非了。” 只听刘聪道:“但我实没想到弓真会是张逍人的旧识,那日弓真持剑闯入皇宫,倒把朕搞迷糊了,详问之下,方知内情,于请于理,于国于势,我都要告诉弓真实情!” 王绝之冷哼一声道:“好一招借刀杀人连环毒计。” 刘聪道:“如果你是朕,你觉得到底怎样做才算是对?” 王绝之一愣,侧头想了一想,只有摇摇头。 依当时情形,刘聪只有告诉弓真实情,王绝之叹口气道:“这招借刀杀人使得的确让人无法责备。” 刘聪又道:“这以后的变化却对朕愈来愈有利,朕已听说弓真为救你而七日不歇,赶往金城,想来你闻听弓真赴险,必有所为,那刘曜恐怕有得消受了!” 王绝之、王羲之相顾愕然,他二人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布局。 刘聪又道:“御马房里已为二位配了快马,朕希望你们不要去得太迟!” 王羲之忽道:“除了那弓真,可还有人来谋刺你么?” 刘聪道:“以朕风中残烛之体,英雄不屑,小人却无能,是以朕尚能苟活下来。” 王羲之道:“你最好能多活几日,谢天之弟谢玄,已准备亲手取尔性命为兄报仇了!” 此话已是在半空中传来,王家易学易步易趋奇妙无比,只闪得一闪,两人身形便已不见。 刘聪设计果然周全,王绝之明知是借刀杀人之计,无奈事关弓真性命,不去不行,遂只得按刘聪安排,从御马房里牵出两匹大宛良马,跨上继续向西奔行。 马如天行之矫龙,人如姑射之长风。 两人两骑,白袍白马,王绝之和王羲之纵骑狂奔,一刻也不曾歇息,逢关闯关,遇阻破阻,向长安疾驰。 马行驿道,双骑绝尘。 王羲之道:“谢玄乃稳重之人,他在平阳未对刘聪下手,想必是因弓真之故,此时必护在弓真左右!” 王绝之道:“刘曜岂是刘聪,此人残暴乖戾,手下控弦之士二十多万,本身又具有一身高明功力,弓真即是有谢玄相伴,也不啻于羊投虎口,危险已极!我们只怕是赶得晚了!” 王羲之脸上色变,道:“当真如此危险么?” 王绝之道:“如若刘曜像刘聪那样易于对付,以石勒之威,他又何需顾忌,只怕早就称帝称孤,哪会隐忍襄国、上党!我只希望我们赶得不算太迟。” 马行如飞,两人边行边叙,第二日晚间,已行至长安。 刘曜兵驻长安,戎卒二十八万五千余众,临渭水扎营百余里,钟鼓之声,沸河动地,自古军旅之盛,未有斯比。 连着数日奔驰,天气又热,王绝之和王羲之两人身上的白袍早已不成颜色,酸臭之味,已然隔空逼人,臭得让人难以忍受,但两人却兀自未觉。 王羲之遥遥已见刘耀之营,不由长叹道:“难怪六叔九叔不敢提议北伐中原,单观这刘曜军威之胜,便知仗不用打,输的必是江左!” 王绝之道:“那倒未必,战者,以勇制胜,祖逖,刘琨两人兵不多、将不广、城不厚、池不深,却能与石勒、刘曜相抗数年,实是勇猛之故,只不过江南很难再找到像刘琨、祖逖这类人了。” “来者何人,是否有军牒在身,如若再靠近半步,便以奸细论处,格杀无论!”当王绝之二人转过一个山脚,便听有士兵喊道。 士兵从山脚隐蔽处穿出,看来,刘曜行军深谙行军布阵之道,即使没有战事亦是丝毫不肯放松。 王绝之转头对王羲之道:“只怕等会有一场恶仗开战!” 王羲之头一昂道:“我们总不能老挑着刘聪这样的软蛋捏,总得要找个硬的碰碰才好,不然,那架打得又有什么意义!” 王绝之面上露出奇色,仿佛今天才与这个二十六弟王羲之认识一般,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怎改了个脾气,如我一般。” 王羲之笑笑道:“有时我觉得你这种脾气很好,无遮无拦,随心所欲,总有说不出的痛快感觉!” 那队兵士见王羲之二人不答,尚自谈笑自若,不由怒喝道:“尔等究系何人,如若再不回答,我们就开弓射箭了!” 语毕,那为首之人大手一挥,身后那队兵丁齐齐将箭搭起,对准王绝之二人。 你道此时这些羯胡之兵为何变得如此“良善”,看见汉人装束的王绝之二人而不立即扑杀。 原来刘曜之性嗜杀,普通汉人早已被杀绝,只剩下或有头脸,或有权势的少许汉人高门,即使如此,那些所谓有头脸钱势的汉人在刘曜手底渡日,也需小心再三,深怕触怒了这位魔王,倾刻间巢覆卵碎,家破人亡,哪里有胆在军营附近行走,因此往来与此地的汉人多半有势可仗,或与刘曜有郎舅之亲,或是军中派出细作,是故巡军军士有此一问。 王绝之见兵丁又问,遂沉声静气,缓缓喝道:“我来此地,乃为寻找刘曜,你等可速速通报!” 声音不大,但百里之内,俱皆可闻。 “大胆,竟敢直呼王爷之名,敢是找死么?” 王绝之之言首先激怒了对面为首的军官,观其旌节,军官职位竟然不低,乃是散骑都尉,那军官大手一挥,二十余名巡检兵丁齐齐向王绝之举箭射到。 王绝之大喝一声,鼓足真气,一招“潜龙勿用”使出,他与王羲之两人身周十丈便如围了一道气墙,羯胡士兵射来的利箭,只穿得入两人身前三丈余远,便力竭而落。就连那名军官,虽臂力惊人,却也只能射到两人身前一丈五尺处,再前进半分,也是不能。 这些羯胡士兵行军打战已有近十年历史,何曾见到过如此怪异之事,睁大眼睛,仿佛白日见鬼一般。 第二章 视万军如无物 王绝之方才声音传出,已在刘曜军中起了轰动,此时便有二路士兵向山脚而来。 二路士兵仿佛极有默契,一路由左包抄而至,另一路切断王绝之两人退路,只一刻间,便形成合围之势,将王绝之两人团团围住。 两路合围之后,从众人之中策马行出两位将军来。 两位将军方才听闻王绝之的喊声,心知王绝之定非常人,倒也没过份跋扈,抱拳道:“在下中山王制下骠骑将军刘策,骁骑将军刘雅,恭候大驾,不知阁下何人,找我家王爷又有何事?” 王绝之道:“我乃琅琊狂人工绝之,此乃我族弟王羲之,我们有事相见中山王,望将军引路。” 琅琊狂人王绝之名头极大,凡是习武之人俱有听闻,刘雅、刘策乃刘曜手下两名战功赫赫之将,功力自是不俗,岂有不知之理,当下俱是一惊。 刘策老于计谋,当下道:“你找我家王爷何事,但请说明。” 王绝之道:“听说我的朋友弓真已来长安,不知是否落于他手,我想当面问一问他!”说罢,王绝之死盯着刘策的脸,看他脸色是否有变化。 刘策脸上果然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但施即便恢复了原色,王绝之眼力何等之尖,早已把这一变化放在心中。 刘雅名字虽雅,实则一点也不雅,方才一惊之后,细细将王绝之打量一番,只觉王绝之倒也长得平常,此时自己手下几万将士,岂能让这汉人将气势压倒,遂冷哼一声道:“我家王爷何等尊贵之身份,岂能说见就见,那弓真早已被我家王爷擒下,逼向他那几招稀奇古怪的剑招呢?” 王绝之心中暗叫一声:“苦也!这弓真的确太莽撞了。” 王绝之只顾心中责备弓真,却不责备他自己,他自己何尝不莽撞,此番入长安,两人独对二十八万军队,他居然硬闯。 王绝之看了王羲之一眼,忽的出声道:“挽弓挽强!” 王羲之自然明白王绝之之意:挽弓挽强,擒贼擒王! 眼前是无边无尽的兵营,就算这些兵上伸着脑袋一个个让王绝之两人去砍,只怕也会将王绝之两人累死。只有擒住敌军主帅,这些兵士方会投鼠忌器,至于见不见得到刘曜,救不救得回弓真,只能走一步行一步了。 白影一闪,两人一左一右扑向刘策、刘雅,使的功夫自是那轻功身法第一的亦步亦趋。 刘策、刘雅乃刘曜族弟,两人俱是天生神力,勇猛善战。招法也学诸于刘曜,是以功力应变俱都一流。 二人一见王绝之两人从马背上暴射而起,便知二人目标是自己,只是刘雅粗莽,刘策精明,反应不一。 刘雅心想:“人人都说王绝之功力超群,名列四大奇人之位,今日我倒会会他,看这厮功力究竟有多高,想必是带点疯狂,被那些汉人夸大了许多。” 刘雅做如是想,不但不退,反而迎了上去,挺刀向王绝之劈去。 王绝之见状心中暗自欢喜:“不逃就好,如若逃开,我倒需大大费番功夫才能将你拿住。” 刘雅的刀威势十足,与他相距数十丈远的胡人军士俱都觉出他刀上的杀气,一股劲风过体,竟有冷飓飓的感觉,齐齐在心中赞道:“我若是刀法也能习得如刘将军这般威势,也不枉习武从军一场,也能建番功业!” 王绝之见刘雅此刀劈出,倒也有几分威势,自然不会硬接。 王绝之退。 刀气划过,地上现出一条宽约一尺,深约半尺,方圆三丈的沟痕。 第一刀刘雅落空。 紧接着,刘雅的第二刀劈出。 此刀拦腰而出,如若劈实,王绝之定会变成数截,这一刀里尚含着三个变化:斜抹,直挑,倒拖。 王绝之只有再后退,避开第二刀。 刘雅心中叫道:“琅琊狂人乃浪得虚名之辈,看我一刀斩之!” 刘雅的第三刀又横斩而过。 王绝之还是退,这一退已经快至弃马之处,已是退无可退了,偏偏这时王绝之脚下一个踉跄。 刘雅狂喜,第三刀尚未所完,便回刀向王绝之腰间一抹! 这第四刀比方才三刀更急更快,向踉跄不稳的王绝之腰间抹得更稳。 王绝之步法不稳,身形步法已不能再移,刘雅脸上已露出笑容,仿佛已看见江湖四大奇人之一的王绝之被他切成两半,甚至那血喷出多高,他都能感受到。 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王绝之忽的向下倒去。 刘雅心中叫道:“早已料到你这一招变化!” 手中刀一抖,刀向下沉,还是划向王绝之的腰际。 但刘雅的这一招尚未施出,王绝之平躺的身形忽的如被射出的快箭,倒飞着直向刘雅射去。 快,快得无以伦比,快得使刘雅刀招落空。 刀招落空,防守空门大开,王绝之脚尖轻轻向刘雅腹间一点。刘雅顿觉一阵酸麻,未待刘雅倒下,王绝之一个倒翻,已将刘雅抱住。 这一变化突如其来,其惊险亦到了毫颠。 在场近二万余名羯胡士兵看得目瞪口呆,发不出半点声响。 刘策却是老好巨滑,心知此乱世之际,正是弱肉强食之时,江湖名声岂有虚至,若是弱者,早已被杀过不知多少次,再者王绝之两人既然敢来,必是有所倚仗,没有高绝武功,这两人绝不会前来送死。王绝之是狂人,但绝不是疯子,更不是傻瓜,因而,当王羲之身形一动,他便向后退。 弃马而退,迟得快极。 王羲之岂能让他退走,此时能否擒住此人不单单与自己和王绝之的生命存亡有关,有可能还与那弓真、谢玄的生命相联系,绝不能放他而去。 王羲之身形如飞,更如狂草之捌,愈来愈快,直向刘策飞去。 刘策一生大小七百余战,何曾见过如此奇妙轻功,心下早已骇呆,逃得更快,边逃边大声呼喊:“儿郎们,挡住他!” 王羲之心知绝不能让刘策混入普通士兵中去,如若在兵上冲上来之前不能擒住这刘策,那他便会如鱼归大海,自己要面对的则是茫茫士兵所汇成的人海。 王羲之从怀中掏出一物,却是他平时练字所用之笔,大喝一声:“着暗器!” 笔势去如箭失,更胜箭矢,但却不是射向刘策。难道这王羲之急疯了么,怎的相差目标如此远。 眼看刘策就将跃入士兵之中,忽听脑后疾风响起,慌忙之中,身形向左侧一晃,避过那物,却是方才王羲之所掷之笔,谁料那笔宛若活物,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再射向刘策面门。 刘策只得再晃。 刘策身形一晃再晃,已是被那笔阻了一阻,就在这一阻之间,王泰之早已贴身而上,如附骨之蛆,让刘策避无可避。 王羲之方才那手回旋笔,使得妙极,刘策心中本就胆寒,如今被迫与王羲之交手,一股气早已熄了下去,哪里是王羲之对手,三招未过,便被王羲之点了穴道,生擒了去。 二万羯胡士兵简直看迷了眼,直到此时方才明白,主帅已被敌人生擒了去。 这二万羯胡士兵心中的震撼简直不能以言语表达,刘雅、刘策在军中素以武功高强善战闻名,谁知在这两个看似文弱的汉人书生手中居然没过上几招。 这两人是神么?羯胡士兵心中皆泛起了这番疑问。 王绝之手提着身高八尺有余的刘雅对王羲之道:“二十六弟的笔这回倒立了头功,不知这回写的是个何许字!你那架式倒有点似飞龙在田。” 王羲之亦笑答道:“这一招正是飞龙在田,只不过我加入了四字的草书写法,飞射出便多了一份回旋之力,这虽是我第一次用,倒也还能将这刘策骇得身形阻了一阻,实在是侥幸之极,侥幸之极。” 刘策,刘雅分别被王羲之、王绝之点住穴道,挟在腋下。 一旁的二万余名羯士兵群龙无首,无人指挥,只能傻傻地看着王绝之二人腋下的刘策、刘雅。 刘策刘雅耳中听着王绝之两人的调侃,眼中望着那些呆傻的羯族部曲,惧觉得羞愧万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王绝之冷冷地看了手中的刘雅一眼,依旧以那平和的语调向那长安城方向沉声喝道:“王绝之求见刘曜,请速来会我!” 此时刘曜尚在长安城内,三日前,弓真只身仗剑独闯中山王府,以一手袁公剑法刺伤了他一百一十三名护卫,放走了刘聪送来的张天师之女张逍人。 最后刘曜亲自出马,会同三十七名锦衣护卫才将弓真生擒。 五斗米教的天师之女失踪,刘曜倒也不怕,虽是刘聪赐婚,但那点小计谋却能瞒得过谁,失了此女,刘聪绝不会以欺君罪来论处自己。 张天师五斗米教势力虽大,故此番却是自动送上门来,师出无名,谅那张天师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这氐人小子的一手剑法着实奇妙,看他全无内力,却能使出如此巨大威力,如若自己能学会,凭着自己那深厚内力,岂不是能天下无敌,若是如此,那石勒又何足道能。 是以,三日来,刘曜无时不在诱逼弓真吐透袁公神剑的剑法秘决,而弓真却宁死不屈,被刘曜打昏过几次,却半点剑谱也没说出。 刘曜正无计可施之时,忽的黄门进门道:“门外贺将军求见。” 刘曙眉头一皱道:“宣他送来!” 门外走进一人来,正是刘曜麾下骁将贺兰章。 刘曜玩弄着手中的皮鞭,不耐烦地道:“你不和刘策、刘雅训练部曲,进城来做甚。” 贺兰章满脸惊慌道:“禀王爷,王绝之和王羲之闯营,骁骑将军刘策,骠骑将军刘雅被擒!” 刘曜一惊,手中的皮鞭掉在地上浑自不觉,他盯着贺兰章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贺兰章道:“王绝之军营示威,说有事求见王爷,刘雅、刘策两位将军前去查看,失手被擒!” 刘曜钢牙一咬道:“这琅琊狂人如此猖狂,待本王去会会他。” 贺兰章忙道:“王爷之体何等尊贵,我看还是下令将他二人射死军中吧!” 刘曜碧眼一翻道:“刘雅、刘策在他二人之手,本王投鼠忌器,他欲见本王,想必为的是这氐人小子,本王犯不着为一江湖狂人损失两员上将,丧去肱股。再者本王的五色神剑也未必输给了这狂人!” 贺兰章见这刘曜宁愿自己冒险,也不愿部曲丧命,心中自是感动。 待刘曜率刘岳、盆句除等大将赶赴军中之时,王绝之、王羲之已挟着刘策、刘雅向长安城内缓缓而行。 此时,他们两人四周已聚集有十万军士,亦紧紧跟随两人向长安城内行去,无奈,主帅被擒,群龙无首,没有一个能下得了命令的,只是鼓噪不已,叱骂威胁,半点作用不起。 王绝之、王羲之镇定若恒,对这震天动地的喝骂充耳不闻,脸上兀自挂着冷笑,步履从容,仿若刘曜这十万大军为无物。 正行间,忽的军中大喝:“王爷驾到!”接着前方便如劈开波浪般,军士向两旁涌去,中间空出数丈宽的通道来。 旌旗翻动,华盖飘飞,一张杏黄大旗下,拥簇一彪人马来,为首者正是中山王刘曜。 刘曜此时一身甲胃,腰间插的赫然是那把斩头无数的“五色神剑”。 刘曜本就高大,此时又骑着一匹高马,阳光照在甲胃上,仿佛一位天神般。 刘曜与王绝之曾在清河崔家会过一面,王绝之的狂傲,他早已领教过,此子天不怕,地不怕,谁也拿他无法。 刘曜抱拳礼道:“王公子别来无恙!” 几乎所有军士俱皆呆了,他们跟随刘曜行军打战多年,见曾见过刘曜如此对待汉人。刘曜眼中,汉人如狗,这是全军俱知之事,每次攻破城池,刘曜便纵容士兵烧抢奸杀三日,以杀汉人之数论功。 那些不识王绝之的人心中暗呼:“这人究竟是谁,怎的如此大的名头!” 王绝之道:“像我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别来无恙,短短数月,我已经临死数次,非是别来无恙,乃是别来有恙,有恙得很!” 刘曜道:“你擒我上将,闯我军营,不知寻我何事?” 王绝之道:“弓真是不是落入你手!” 刘曜道:“正是,他劫走本王御赐王妃,刺伤本王锦衣护卫百数十名,本王已将他斩首了!” 王绝之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你休要骗我,如若你将他杀了,必定会说未杀,你的两名部曲尚在我手,想必你非使彼等安全以后方敢告之实情,否则我一怒之下,闹将起来,恐怕你不会好受!” 刘曜冷笑道:“我就不信你血肉之躯能与我数十万大军相抗!” 王绝之仰天狂笑,笑声直穿云端,听在耳中,仿佛钢针刺脑,难受得很。刘曜部曲虽然训练有素,但也经不起灌注了易学神功的笑音侵脑,有些士兵已经呻吟出声。 刘曜眉头猛的一皱,一声巨喝:“你笑个什么?” 众军士只觉声如宏钟,王绝之那刺耳笑声竟在这巨喝之下弱了许多,方才那刺痛之感也减轻不少。 王绝之笑声止住,道:“我虽狂,却不疯,我既有胆来此,当然是有所倚仗!” 刘曜轻哦了一声,紧盯着王绝之。 王绝之道:“第一,我身为狂人,狂名要紧,又无家无室,因而可性命不要,无不可舍者!” 刘曜点头。 王绝之道:“第二,现在你已有两名上将在我手中,权衡利弊,想必你会将弓真放出和他二人交换!” 刘曜不置可否,冷然问道:“那么还有没有第三呢?” 王绝之笑笑道:“这第三点嘛,假使你不顾这两位部曲的性命与我生死一搏,你人多势众,我虽不免落个尸分万截,但临死之时杀个三五千人想必也成,就算你不在乎这三五千人,但你三军之志必被我夺,日后打起仗来,不免会心惊肉跳,无胆向前。以无志之军,与石勒争夺天下,你自问还有成算么?” 刘曜闻听王绝之这番言语,脸上虽不以为然,但心中却不得不承认王绝之说得有道理,当然还有一点便是王绝之也没说出来:王绝之尚须和石勒一决生死。 不管谁死,都犯不上让他刘曜在中间插上一杠,若是王绝之能将石勒杀死,他刘曜就该额手称庆。 刘曜道:“王绝之不光武功高绝,而且口齿伶俐,我倒不得不听你的!” 王绝之笑道:“这倒不是我口齿伶俐,若是形势对你不利,你可会放过我去,像你这等权谋之辈,权衡利弊的本事定是一流的!” 刘曜道:“你要救走弓真,必须与我一战!” 王绝之一怔道:“这是为何!” 刘曜道:“如果你连我也斗不过,你与石勒一战也勿需去赴了,死在石勒之手,不若死在我这里简单。” 王绝之奇道:“你以三军主帅之贵躯,与我相斗,岂不怕危险么!” 刘曜道:“我只想与你相斗一番,又不是生死之斗,有什么危险!” 王绝之眼一瞪道:“如果我失手将你杀死,岂不是很难说!” 刘曜道:“弓真在我手里,你会很小心的!” 王绝之摇摇头道:“这种架不公平,我从来不打这样的架!” 刘曜道:“只可惜你不得不打,为了弓真,你就勉为其难吧!” 语毕,刘曜缓缓拔出腰中那柄五色神剑。 第三章 决 斗 王羲之忽然道:“我十九哥不打,这个架就由我来打吧!” 刘曜看着王羲之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我与你相斗,岂不是自寻死路,你乃藉藉无名之辈,胜之不武,胜之无趣。” 王羲之哈哈笑了半晌,他这一笑虽没带任何内力,但与王绝之的笑态一般狂放,那模样丝毫没将刘曜放在眼里。 王羲之笑了一通后道:“你怎知你一定会胜,你与我十九哥相斗,败了无所谓,他是四大奇人之一,名声在外,就算输了也不为丑,胜了更添你威名,是以你心无负担,但与我斗心理却全然扭转,你胜既无趣,败更颜面全无。” 刘曜脸色微变。 王素之又道:“你身高九尺,却使二尺短剑,剑法必险,行险而斗,心中先稳方行,你不知我深浅,心中又有猜疑,因此,与我相斗,你未必能胜!” 一旁王绝之道:“刘曜,听我这族弟一番论战,你难道还想打下去么,认输算了!” 刘曜仰天长笑,笑声中却也含着无比豪气。 刘曜的一身武功得自管涔奇人,遍行江湖,亦是未逢对手,平日里自是自负得很,如若不然,他绝不会向王绝之挑战。 但其为三军主帅,自然不肯冒险,此时吃王羲之一讽,王绝之一激,那份压抑的狂傲涌将上来,哪里还能克制得住。 刘曜拔出五色神剑,缓缓地道:“本王这把剑杀人无数,其中上将七百,狂儒上千,从未曾断血三日,今天倒是它未饮血的第三日,本王就用你二人的血喂喂它!” 王绝之忽的抢口:“我这二十六弟只是想激你一激,打么,当然还是我来!” 王羲之道:“十九哥,你……!” 王绝之正色道:“我们此次是来救弓真,可不是让你来与他拼命的!” 王绝之这话虽说得不客气,但实则是不愿让王羲之冒险,刘曜的功力绝不在祖逖之下,与自己当在伯仲之间,如若由王羲之出战,只怕多半性命不保,做为族兄。他当然不会坐视王羲之冒险。 王羲之望着王绝之,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明白王绝之的意思,亦知道王绝之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其实,以此时形势观之,两人之中无论由谁出战,都只能胜不能负,败则身死。 刘曜盯着两人道:“本王给你们自己选择,究竟由谁出战!不过在决定之前,你二人应当将刘策,刘雅交还给我!” 王绝之伸手点了刘雅一下,刘雅只觉身子一震,立即恢复了自由。 王羲之亦将刘策解了穴道。 刘曜倒没有过多责怪刘雅、刘策,但他二人哪能忍受如此之辱,横过佩刀,便要自刎。 刘曜五色神剑一挥,只见五色彩芒一闪,刘雅、刘策两人手中之刀齐柄而断。 那剑是如何斩出,又是如何斩断两把刀的,在场除了刘岳、王绝之、王羲之看清外,其他无一人看得清楚。 王羲之暗自吃惊,心道:“这一剑,我若接下,只有与之同归于尽,丝毫没有其它法子。”侧头看看王绝之,却见王绝之面无表情。 王羲之心道:“十九哥面不改色,单凭这份镇定功夫就比我强上三分,罢!罢!这场争斗也只能由他出战了。” 刘曜斩断刘雅、刘策之刀,厉声喝道:“你二人怎的如此懦弱,逞匹夫之气,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刘雅、刘策面对十万部曲、数十同僚和主子刘曜,被王绝之两人羞辱,心中自是羞愧难当,情急之下欲挥刀自尽,也好寻回些颜面,不料刘曜却说他二人懦弱、忘恩负义。 他二人跟随刘曜已有数十年,冲龄之时便和他一起冲锋陷阵,对刘曜乃是忠心一片,刘耀给他二人如此罪名,便是死,他二人也得先澄清再说。 只听刘曜继续道:“战场之上,兵家胜负乃寻常之事,本王尚且难免。本王以你二人勇猛善战,以数十万将士委之,岂料你二人偶遇挫折便挥刀自尽,以自己颜面为先,丝毫不顾肩上重任,如此心胸,岂不辜负我一片重望。如若你二人还觉无颜偷生,此时再死,本王绝不拦阻!” 王绝之心道:“这刘曜看似毫无心机之人,实则亦是一方枭雄,此番话,三言二语,以退为进,不但将刘雅、刘策颜面尽数挽回,亦宠络了其它将士之心,这一手御众之术实在使得高明。” 刘雅、刘策此时虽依旧羞愧难当,但那寻死之意全转化为投效之心,心中自是感动不已,只是觉得如若再寻短见,那倒真成了懦夫行径,有负刘曜推心置腹之托。 刘曜话一说完,再也不看刘雅、刘策,而是转头向王绝之二人道:“你们由谁出战,本王也需替两位部曲找回些颜面,若是本王也不敌,他二人落至你等之手也不算冤枉。” 王绝之心中叹一口气道:“你虽然残暴,但却口才、心机过人,你胜固是为他二人出口恶气,你败,他二人亦有借口,无论胜败,他二人颜面俱都找回,倒是做得完满!如此心机,又有利剑在手,此番我倒要全力以赴才是。” 王绝之跨前一步道:“人,我已放了,架自然由我来打,不过我并无把握对付你,所以只愿与你以命相搏!”话音未满,一掌便推了出去。 刘曜尚来不及答话,王绝之的掌影已近身侧,刘曜只能出剑相迎。 王家易学神功,取意伏羲六十四卦卦象,经千百年演化洗练,已成连绵不绝之招,是以此时王绝之绝学展开,身形飘飞,围绕刘曜旋转不已,瞬间已出了数百招,招招奇妙,却一式重复的也没有,令人眼花潦乱,应接不暇。 刘曜身形高大,又骑在一匹身高八尺的大宛良马之上,按理说应当手提丈二长刀才相匹配,才能显出将军威势来,那二尺短锋着实太短了些。 然而,就是这两尺短剑使出,却令百丈之内的所有人等尽皆打了一个寒噤,连王羲之也不例外。 此时正是六月正午天气,关中大旱,早已是数十日不见雨水,天气燥热异常,但在这百丈之内,所有人都觉如置三九冰潭,有着说不出的寒意。 王绝之和刘曜开打之时,旁观之将士官兵尚且围聚在十丈之内,此时不知不觉俱皆退至五十丈之外,连王羲之也被二人掌风到气逼得退至十丈远近。 而刘曜部曲仅只剩刘岳、盆句除站在三十丈远近的圈子上,其余稀稀散散,分层立在四五十大之外。 王绝之和刘曜的这番打斗倒检验出了刘曜部曲武功高下,一层一层分得煞是明白,但人人都留心打斗,哪有心去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王绝之此时的武功要比在清河之时又高出许多,是以刘曜虽有五色神剑在手,但丝毫占不了上风。 刘曜对敌经验丰富,心知王绝之此时空手对他神剑,全靠移动身法快速奇妙和真气浑雄,虽一时占尽攻击上风,但却因耗内力过剩,必不能久,只须自己小心防范,不露破绽,不让王绝之有机可乘即可在最后翻盘取胜。 刘曜的短剑虽是防守,但却不是一味死守,十成之中,攻击倒也还占了三成。 王绝之久攻之下却无计可施,只得屡屡露出破绽诱刘曜出击,而刘曜对此却视如不见,丝毫不为所动,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出剑出招。 王绝之无法,如若再拖下去,恐怕自己无法支撑,但身法一慢,又必被刘曜所伤,此时如同置身虎背,不得不快。 时间易过,转眼间,两人已拆了将近二千招,场上形式依旧未变,王绝之身法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围着刘曜转个不停。 刘曜却还是如自己演练剑招一般,一招一式,自顾自地出招收招,丝毫不受王绝之那欲迷人眼的招式所惑。 王羲之手心有汗,心中叹道:“我尚以为我在易学神功中添加了些许变化,纵然不能天下无敌,但也可与十九哥一较长短,但单看十九哥这番打斗,实则差得太远,看来,易学神功还有许多我尚未弄懂、弄透之处。” 王绝之又与刘曜拼了近千招,太阳此时已然偏西,数十万控弦军士望着两人打斗,已近乎痴呆,方园数十里悄静无声,似乎连呼吸声也止了,只闻得王绝之偶尔和刘曜拼上的击掌之声。 王绝之心中叫苦不迭,对刘曜的耐久力却也大为佩服,四千余招,近乎两个时辰,刘曜居然未露半分破绽。这份功力,江湖之中,几曾见过。 刘曜心中对王绝之亦是惊赞不已,暗道:“这狂生倒也不凡,如此耗费真力,他却能坚持两个时辰,看此情形他尚能继续下去,更奇的是这绵绵四千余招中竟无半招半式重复,他心中之学却也称得上博杂浩瀚,如若我手中无此五色神剑,或他存有玉石俱粉、雷霆一击之心,只怕我难以接住他的一招。他与石勒定下生死战约,或许真能除去石勒!” 虽做如是想,但刘曜手下却依旧毫不放松,刘曜贵为王爷,但仍有武人之癖。 练武之人,眼前若有武功高手与自己对敌,那是非得分个胜负才好,中途停住,宛如一场畅饮,饮至一半却停了下来,自然是大大的不舒服,所谓杀得性起,便是指此种情形。 这也难怪刘曜,当年许褚战马超,一时性起,三军之前,盔甲卸个干净,便也只为斗个过瘾。 后有史家品评此战,言许褚无智,臂上挨了两箭是为活该。 两军对阵,箭矢如雨,刀枪如林,若无甲盔,自是危险之事,是以,上将之甲盔,如神兵利器,轻不离身,因此史家之评有他道理,但那史家却不知习武之人斗得性起之时,任谁也拦阻不住。 张飞葭萌关夜战,那亦是一夜时间也不愿等,立时分出胜负方可罢休,不然,是夜绝无法安睡,刘曜身为武人,又哪里能免得了这番脾气。 太阳渐已下斜,薄近西山。 这一场拼斗从正午日中持继到酉初日落,已有三个多时辰,然而胜负还是未分。 刘曜的五色神剑依然象一张网,不,应该说象一块布,密密地护着他的身体。 王绝之知道此时若还不能取胜,落败的便是自己。 败,只有一个结果——死,不只他一个人,王羲之、弓真,或许还有张逍人和穗儿。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余枯坐东堂,盼朝阳不至,遂静心观雨,雨丝漫天,犹如天网,以指相隔而观,皆自分离,雨乃滴,非为丝……” 王绝之忽的忆起轩辕龙写在绢帛卜的这番他未懂之语。 轩辕龙枯坐,面对漫天淫雨,心中忧烦,写下如此词句,聊以自慰,尚能理解,可是他却转载在绢帛之上,与武功要诀挟杂,赠与王绝之,王绝之初观之时便纳闷不已,后来又要赶路救人,未及细思,此时面对刘曜无边剑网,似乎有所触动,思及轩辕龙之语,宛如灵光一闪。 最后一抹夕阳透过林梢照在数十万甲兵身上,静悄无声,时光犹若静止一般。 忽的王绝之一声长啸,啸声中尽含无穷欢喜之意,灵光闪处,他已豁然开朗。 王绝之出掌。 身形合一向刘曜所织的剑布中冲去。 王羲之忍不住惊呼出口,王绝之此举不啻自杀,只是此时尚未落败,他冒险做甚,他那身法,自己从未见过,但知绝不是易学神功中所载。 此时只觉奇妙,却又不知妙在何处,只是在懵懵憧憧中自己又如有所悟般。 刘曜却不管这些,他仍是一剑削出,剑本短,转动自然绝快,剑呈五彩,向王绝之脖胫砍去。 忽的,刘曜仿佛觉得自己剑招缓了下来,这不是幻觉,而是实在感受。因为王绝之的手已经扣住了他的腕部,五色神剑居然已被王绝之夺了去。 “刘曜!你败了!”王绝之一手持剑,一手持着刘曜的手腕厉声喝道。 刘曜碧眼圆睁,他无法接受眼前事实,如果王绝之一开战就把自己击倒,倒也不是什么奇事,可明明两人功力在伯仲之间,这王绝之居然能丝毫不伤冲开自己剑网,将五色神剑抢夺在手,刚才那番感受来得更为奇怪,莫非这狂人身具妖术不成。 这只是刘曜一人感觉,在场所有人,包括王羲之、刘岳,谁也没看清这一变化是如何发生的,只觉王绝之狂啸一声后,身形向剑网中一撞,转眼就是这个结果了。 第四章 还君之剑 刘曜当然不会喝问王绝之是否使用妖术,他向来不信鬼神妖魔,乱神怪力只是以讹传讹,乡夫愚民之见,但眼前之事却令他无法理解,愣愣地呆在那儿苦思其解,对王绝之之语充耳不闻。 王绝之又沉声喝道:“刘曜,你已输了!” 刘曜此时方才如梦初醒,面色一黯道:“我是输了。” 王绝之道:“你既然已输,就该将弓真交付与我!” 刘曜不愧为一方雄主,他落败本就是结果之一,这也是他极希望的结果。 王绝之能空手打败自己,自然能与石勒拼个死活,他宁愿与十个王绝之为敌,也不愿与一个石勒相争,如若王绝之搏杀了石勒,无异替他搬掉头顶之山,自己所期的千秋大业指日可待。 王绝之功力再高,也只是孤身一人,若要杀他,只需多牺牲些部曲即可,比那石勒容易对付得多。 是以刘曜即刻恢复常态道:“弓真自然交付于你,但你方才所使之招能否告诉我是从何而来?” 王绝之道:“这一招是轩辕龙所教!” 刘曜脸色猛然一变,颤声道:“轩辕龙尚还活在世上么?” 王绝之点点头道:“他还活着!” 刘曜道:“你见过轩辕龙!这么说来,江湖传言,轩辕龙替你医治乃是事实了?” 王绝之点点头。 刘曜又问道:“那竺佛图澄死于轩辕龙之手也是事实?” 王绝之叹口气道:“我本想劝劝他,谁知……” 王绝之实在不愿再提竺佛图澄之死。 刘曜脸色恢复常态,疑问道:“那你为何与我相斗四千余把方才施出此招!” 王绝之道:“我悟性差了点,这一招是方才才想出来。” 刘曜愕然,王羲之、刘岳等人更是惊诧莫名。 所谓江湖派别,武功招式,拳掌剑刀莫不是平日演练过数千上万次,临敌之时,方能运用自如,这等临敌开悟,上阵创招,实乃闻所未闻之事。如果这样的人也称悟性太差,悠悠江湖又有谁能称自己悟性尚可。 刘曜心中老大疑团,此时当然要问上一问,他奇道:“方才你夺我剑时,为何我感到我的剑忽然慢了下来?” 旁观的王羲之等人心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我们没有这种感觉!” 王绝之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其中奥妙所在,我念一段词给你听听,你能懂便懂,不懂我亦无法。”语毕,王绝之就将轩辕龙那段雨中之慨念了出来。 刘曜听得迷迷糊糊,却是半点不懂,他隐约觉得内中含有武学至理,但理在何处却又不知。 王羲之却面有得色,半晌叹道:“轩辕龙果然是天纵奇才,于细微处见至理,见景开悟,即便是一代宗师之称,也辱没了他!” 王绝之听王羲之言语,知道自己这位二十六弟已悟出其中奥妙,心中叹道:“二十六弟好强的悟性,看来他日他之武学成就必然高出于我。” 其实王绝之已是绝顶之资了,只是他乃慷慨豪杰,表则狂放不羁,实则亦心怀天下,武功大成后一刻也不曾停下,无心思悟而已,而王羲之此时日夕习武,即使爱字如痴,亦在那字里行间结合易学神功窥探武学玄奥,刻刻沉浸其间,此时闻言开悟,乃是其日夜苦思的结果,不过此等资质,也实是世间少有。 刘曜听王羲之如此感叹,亦是长叹一声:“轩辕龙乃我胡人头号大敌,如若不是我已败在你手,必将逼你说出轩辕龙下落!” 王绝之冷冷一笑道:“漫说我亦不知轩辕龙此时下落,就算知道,你能逼得出来么?” 刘曜摇头。 的确,以王绝之的脾气,你就算本领通天,弄出六月雪,冬日雷,甚至削平泰山,干涸东海,也休想迫他去做他不愿做的事情。 刘曜冷冷道:“既然你与轩辕龙也有渊源,下次,我再遇上你时,就算损兵折将,也要格杀你,以慰我许多丧命于杀胡世家的亡灵。” 王绝之亦冷冷道:“彼此,彼此,你手上沾得血也不少,如若我与石勒一战后仍有命在,我说不定亦会转过头来寻你。” 刘曜鼻中微哼一声,此时他所佩的五色神剑尚在王绝之之手,话中份量自然没有王绝之的重,再若示威,徒留笑柄。 忽的,场外一骑飞驰而至,大声喊报。刘曜所部训练极其有素,迅即让出一条通道来。 来者是一黄门,显然来自长安城内刘曜的王宫。 黄门驰至刘曜眼前,滚鞍下马高声跪报:“禀报王爷,弓真被劫!” 刘曜赤眉倒竖,碧眼圆睁,嘶声吼道:“你说什么!” 那黄门道:“方才有一批汉人冲进王府,劫走了弓真!” 刘曜回首瞪向王绝之道:“你倒使得好计!” 王绝之闻听弓真被劫,心中正在猜疑这是否是刘曜不想交出弓真所故布之疑阵,一听刘耀反倒指责自己,心头立即火起道:“莫非是你不想交出弓真所使计谋!王绝之行遍天下,却不善使此等伎俩,我已战胜你,反正你要将弓真交付与我,我多此一举又是为何?即便我要用调虎离山之计,为何等到这等时分!” 刘曜哑口,王绝之此番言语着实有理,他已击败自己,当可堂堂正正迎走弓真,绝不必多此一举,不管是谁,但绝不会是与王绝之一伙,这等狂生,既然敢硬闯军营,便不会用这等鼠摸手段。 难不成会是五斗米教之人,以张天师之性,绝不会为一氐人小子冒险,或直接得罪他刘耀。 会是谁呢?刘曜煞费心思。 王绝之冷笑道:“人是在你手上丢的,你总得给我一个交待!” 刘岳早已看不惯王绝之之狂态,跨出一步,喝叱道:“无理狂徒,怎的对王爷这般无理!” 刘岳,字仲亭,乃刘曜部下第一高手,一身功力与刘曜相差无几,刘曜的几个大胜仗,一半是仰仗这位号称“羯胡温候”的前锋将军之功。 王绝之一瞥刘岳,冷冷道:“我与刘曜说话,那里容你在此胡言,一旁去吧!” 单掌一拂,“雷雨之动满盈”拍出,一股沛然之力向刘岳涌至。 刘岳双掌一迎,轰然一声巨响,刘岳被震得退了二步,王绝之亦被震得身形晃了一晃。 刘岳脸色一变,待要再行扑上,却听刘曜喝道:“仲亭且住,莫让人笑我刘家军无气度,败了却不认帐。” 王绝之斜眼一眼脸已通红的刘岳道:“怪不得有胆插言,手底下倒还有几下?” 刘曜怕又起争端,落人口实,遂道:“弓真已被人劫走,我似乎也无瞒你隐匿之由,你让我如何交人于你,我答应你,若有弓真消息,立报于你,如何!” 刘曙身为中山王,当着手底数十万部曲说出此番话来,虽是理所当然,但却已是容忍至极。 王绝之自然知道刘曜不愿除掉自己乃是想借自己之手除去石勒,如若真的使他恼羞成怒,只怕脱身不易。 一旁刘岳已将腰上佩剑抽出,见刘曜阻止只得恨恨将剑插入。 王绝之眼快,定睛一看,刘岳所佩之剑,剑铗狭小,没有剑鞘,虽新配了剑鞘,但王绝之还是一眼就看出那剑正是谢天赠与弓真的少阿剑。 显见这必是刘曜擒下弓真后将那剑赐与刘岳。 王绝之将手中五色神剑递还刘曜,道:“我求你一件事!” 刘曜一愣,虽然他视五色神剑重逾生命,但江湖之中有此规矩,被对手夺去兵刃后,除非对手赐还,否则就算兵刃易主。 王绝之将剑还给刘曜,刘曜惊喜之余自然心有感慨,不知王绝之所求何事。 王绝之忽的身形一闪,伸手向刘岳面上一抹。 几人近在咫尺,刘岳绝没想到王绝之居然乘隙偷袭,慌忙中身形向后飞移。岂料王绝之左手一抹乃是虚招,右手一探,一式“沧海取粟”,迅疾将刘岳腰间那柄少阿剑拔了出来。 王绝之说话、出招、拔剑仿若瞬间完成,是以看上去身形未动,手中却多了一柄少阿剑。刘曜自然是看得目瞠口呆。 王绝之道:“我求你之事便是将这柄剑赐还于我,此乃我那弓真兄弟之剑,拿件物事回去,也好证明我王绝之为了他的性命曾来你军中一趟,免得日后他与我相逢,责怪我不够朋友!” 王绝之一边口中胡说混说,一边扯住王羲之,向外走去。 刘岳此时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正要扑出,却被刘曜伸手拦住道:“他已赐还我五色神剑,那少阿剑当还给他,此人留下可与石勒一战,对我等大有好处,由他去吧!日后若有名剑,本王再赐于你!” 刘岳只得咬牙退下,呆呆望着王绝之两人的背影兀自气得不行。 刘曜盯着王绝之、王羲之背影喃喃道:“果真是个狂人,也只有这种天地不怕的狂人方能和霸绝天下的石勒一战。” 暮色渐合,山林晦暗。 王绝之、王羲之二人白袍翻飞,所到之处,刘曜部曲纷纷涌开,旗翻旌动,如海中白鱼划浪,转瞬便不见了踪迹。 刘曜看至王绝之二人身形不见,方才缓缓道:“各营归队,加强戒备!刘策、刘雅随本王入城议事,其他人等,各守其职不得有误!” 声音虽不大,但所有士兵都听得清清楚楚,齐声喝答:“遵命!” 数十万人齐声作和回答,竟也整齐化一,只惊得山中已栖之鸟,扑哧哧一阵乱飞,半晌之后方敢入窝。 王绝之、王羲之二人已行至十里之外,听得这一声喝答,俱停了停,王绝之长叹一声道:“刘曜若起兵入平阳,只怕有一阵大的厮杀,这一战不知又要死多少百姓黎民,将士官兵。” 王羲之奇道:“他们胡人相争,对我等汉人来说不是有莫大好处么?或许七叔九叔可一举攻过江来,复兴我大晋王朝。” 王绝之苦笑道:“战乱一起,无论胡汉,遭殃的只是那些平民百姓,我乃是为百姓而叹!至于大晋能不能复兴,我倒没有什么想法!” 停了停,王绝之道:“你与谢玄如何联系!” 王羲之奇道:“你怎的此时方提起他来!” 王绝之笑道:“救走弓真之人除了他还有谁!在奔来长安途中,我曾见你在一路口迟疑过一次,那处有一明显人工记号,想必你定认识!” 王羲之亦笑道:“十九哥果然是个老江湖,什么事也瞒你不过。” 王绝之淡淡道:“一路上我心忧弓真,是以未问你谢玄之事,而你也绝口不提,若非你已有准备,哪里能如此镇定!” 王羲之笑笑道:“单凭这?” 王绝之又道:“先前我尚不明白以杀胡世家行事之秘,你又如何知道我会与弓真在桃花渡相见,后来见谢玄之记号,乃相交之剑,方才知是杀胡世家弟子。” 王羲之道:“十九哥的判断完全有理,救下弓真的的确是那谢玄,不过,这次相救弓真乃是我家小姐之意!” 王绝之动容道:“你是说姬雪?” 王羲之点点头,继续道:“我这次北渡,一是奉六叔之命,请你回趟江南,再者便是以朝庭名义联系江北各坞,待刘曜、石勒生出内乱一起举事,响应晋军北伐!而江北各坞大都已与杀胡世家连横,现由姬雪掌管勾联。” 王绝之又问道:“杀胡世家,怎会去救弓真呢?” 王羲之道:“我知弓真消息,亦是由杀胡世家而来,姬雪说弓真乃她的朋友,是以并不打算以杀胡世家之名帮助,恰巧谢玄也由江左赶来,谢天与弓真之事,二十二伯已告之谢玄,因而闻听我托之后,他立即同意暗中相随弓真,只是不料后来还有如此多变故。” 王绝之叹道:“姬雪倒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谢谢王公子谬奖!”王绝之语音未落,山脚边便转出了那姬雪来。 王绝之侧头向王羲之道:“你倒瞒得我紧,难怪你正道不走,单挑这山前小道,想必又是记号引你而来,可这次我却不知!” 姬雪淡然道:“王公子非我门中之人,当然不知,其实,王公子一入刘曜军营,我们便知道了,是以另派人手在你们必经之道上设下记号,由秦霸引你而来!” 王绝之一跳老高,指着王羲之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你……你居然是杀胡世家五霸之一。” 姬雪道:“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江左朝中总需有人联络,大家又有志一同,羲之沉稳持重,功力又高,虽年轻了点,但身为五霸又有何不可。” 王绝之摇头叹道:“杀胡世家每每有惊人之举,上次石虎营中出了个韩雄阿月,这回王家之中又出了个秦霸,只不知下次会轮到谁又来骇我一跳,莫要等我一觉醒来,这世上汉人便俱是杀胡世家子弟了。” 几人俱被王绝之这番言语逗笑,此时虽仍在刘曜势力范围之内,但居然没有一人感到害怕,到底年青,又身怀绝技,是以视刘曜为无物。 “谢玄呢?怎不见他!”王绝之询问姬雪。 姬雪道:“谢玄正在照拂弓真,弓真的四肢俱被那刘曜硬生生折断!刚刚才给他继上,安了夹板,正在后山洞中休息。” 王绝之没问那张逍人的讯息,那日清河谢家,张逍人视姬雪为妖女以钢针射之,两人已存下芥蒂,王绝之虽狂,但体谅女子之心倒也细致。 一行数人向山后行去。 杀胡世家仿若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在这刘曜的长安腹地,尚营造了这么一个隐蔽之地,其规模之大,倒让王绝之吃了一惊。 山洞口开在悬崖之上,极小,亦极隐蔽,是以无虞被人发现。 待人进得洞中,方才发觉洞室极大,且内中洞洞交叉互错,竟有数十支岔道。 弓真面如金纸,双眼紧闭,躺在石洞上的一张床上动也不动,看那安详表情,似是服了昏睡之药。 一旁一男一女见王绝之进得洞来,忙起身相迎,正是谢玄和穗儿。 穗儿双眼红肿,一见王绝之仿若见到亲人一般,扑入王绝之怀中放声大哭。 王绝之轻拍着穗儿的头咽声道:“穗儿莫哭,弓兄弟已经没事了。” 王羲之与王绝之自小长大,只知王绝之顽劣、倔犟,渐渐长大之后,便只闻听王绝之狂放不羁,笑谈杀人,几曾见过王绝之如此“长者”慈爱之态,不觉呆在当场。 姬雪心中亦是翻腾不已,她与王绝之相交数次,一次比一次震撼,这次相救弓真,心底实含有再与王绝之相见之意,这点恐怕她自己也未必知晓。 姬雪此时已然知道轩辕龙所语乃为不虚,王绝之的确是一偷心高手,不过偷去她心的并不是王绝之的风流倜傥,学识才情,胆魄武功,而是他所表现出的真情真义,发自内心的无遮无拦的情义,姬雪希望扑在王绝之怀中的是她自己。 穗儿在王绝之的怀中哭了一会儿,方觉自己已是大大失态,忙跃了开来,拭泪不已。 一旁谢玄此时才有机会与王绝之招呼,王绝之对着谢玄长揖一礼道:“辛苦你了。” 谢玄淡淡道:“弓真曾与我大哥同生共死,我救他原也应该!” 王绝之道:“不管怎样,我还是应当谢你!” 第五章 别离无恨 山洞中备有干粮,清水,木柴,各洞分开,内中还有些许寝具,就算是百数十人住进来,也绝不会挤。 姬雪命人在洞厅当中升起一团火,这阴寒的山洞在六月的夜里显得颇有些冷。 弓真此时已然醒来,他手脚俱折,虽想爬起,但哪里能够,只得仰躺着与王绝之等人说话。 洞中很静,此时勿需人服侍,那些部下,姬雪已吩咐他们各自收拾洞室,自行去睡。 木柴霹剖之声在深夜洞中显得份外响,王绝之、王羲之、姬雪、谢玄、穗儿围坐在火堆旁,弓真也被移至穗儿身旁。 弓真道:“王大哥,你又救了我一次!” 王绝之摇了摇头道:“这次救你的却是姬姑娘,我可是半点功劳没有,当然,我这位谢贤弟也是功不可没。”王绝之拍拍谢玄。 弓真感激地望向谢玄。 谢玄淡淡一笑道:“我们只是多此一举,十九哥其实已把你救下了。” 王绝之摇头叹道:“幸好是你们救了弓兄弟,如果换作是我,见了弓兄弟如此模样,只怕当场就会犯上驴脾气,不顾后果,与刘曜闹将起来,那样决计救不回弓兄弟。” 弓真叹道:“弓真无用,连累大家为我奔波,实在是过意不去!” 王绝之笑道:“我与姬雪是你二人的主婚人,我第一次当主婚人,这新郎新娘尚未将孩子生下便去了一个,我这主婚当得岂非无趣,想必姬姑娘也有同样想法,好歹我们得等个结果出来。” 弓真听着王绝之调侃之语,呐呐不能再言,那穗儿更是羞得将头埋进胸膛。 姬雪自小到大在轩辕龙身边长大,来往之人俱是高门豪土,谈吐自然雅气十足,几曾听过王绝之这般风流浪子之语,忍住笑,一张脸胀得通红。 她心中虽也责怪王绝之口无遮拦,但似乎又想听王绝之这么混说胡说下去。 谢玄接着道:“你也不必谢我,我那兄长谢天曾与你有共难之缘,是以我来助你乃是顺我哥之遗愿,你要谢就谢他吧!” 弓真看着身边之人,眼中不觉流下泪来,叹了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穗儿掏出手帕为他拭泪。 弓真虽没见任何打斗,但这群朋友从刘曜数十万军中将他救出,光论这份勇气便弥中可贵了。 王绝之见气氛过于沉闷,遂笑着对穗儿道:“我这弓兄弟不远千里为救一个不甚相干的女子,几乎落个身死,难道你也不阻一阻么?” 穗儿摇摇头,望着弓真,道:“无论他做什么事,我都相信他有要做的道理,莫说那张姑娘曾与我们同生共死,就是真不相干的人,他要去救,我也绝不拦阻,只可惜我身无武功不能与他同赴险地,倒成了他的累赘。” 弓真望着穗儿,眼中闪动着异彩,如若此时他能动,只怕已将穗儿紧紧搂住。 姬雪瞥了一眼弓真的眼神,心中忽有一种酸楚之感,她看了看王绝之,希望王绝之也能这样看看她才好,哪怕就一眼,一眼她也就满足了。 说来奇怪,这时王绝之好象有感应般也抬头向姬雪望了望,那眼神是什么样子,姬雪却没有看清,只是没了勇气和王绝之对望,慌慌张张将头埋下。 王羲之忽道:“这张天师忒的不长进,好端端一个女儿却要送去施什么美人计,这样就算成了天下,也只怕会被人看不起!” 王绝之道:“有机会,我倒要与他讨教讨教,说不得也要赏他二耳括子!” 这话旁人说来,尚是笑话,但由王绝之说出,那就意味着这事或许能成事实。 五斗米教教众甚是广泛,王绝之却说要去扇教主张天师的耳括,这份狂劲也只有王绝之能有。 弓真仿佛此时才想起王绝之在与自己分手之时,武功全失,忙问道:“大哥的武功想必已经恢复了!” 王绝之摸摸鼻子,笑笑道:“当然恢复了,只是我现在想起那疗伤过程还心有余悸。” 王绝之并没有向姬雪道谢,毕竟杀胡世家为他疗伤,利用的成份远大于情谊,而且,竺佛图澄终是死在杀胡世家家主轩辕龙手中,王绝之多少有些不满。 王羲之笑道:“若是连十九哥也心有余悸,想必天下尚还没有人能够忍受。” 王绝之摇头笑道:“痛倒不是太痛,医神,毒神,药神四人的本事大得很,刚开始时尚有一点,到后来却一点儿也不痛,只是无论是谁,身上扎个数千根深入数寸的银针,心中都会很不舒服,这倒也罢,那医神四人还在我脸上也扎上了数百根银针,我王绝之一张好端端的脸立时成了麻子,想着再也不能指望它去讨女孩子欢心,你说我是不是心有余悸。” 王羲之道:“怎的现在看不出来?” 王绝之道:“这便是医神等人高明之处,但当时我还是被吓得心情大为黯淡,以为再无前途可言!” 姬雪和穗儿被逗得噗啼笑出了声。 谢玄依旧淡淡地,不停地将干柴扔进火中,弄得那堆火始终红彤彤的。 姬雪等人虽未谈及从中山王府劫出弓真的情形,但可想而知,必是一场浴血奋战,几方人都有惊无险,又仅是年轻人,一时倒也谈得开心。 王绝之望了望火堆,道:“我那十奶奶病重,我须去看望看望她老人家,此事一了,我便可无牵无挂地与石勒一战!” 王绝之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这番言语,倒有些像决别。 弓真道:“王大哥若与石勒一战,弓真一定要去。” 王绝之拿了一个小木条,拔弄拔弄了一下火堆道:“也许,我这一生中最不愿打的便是这场,也许,我这一生中也只能再打这么一场不能不打的架了!” 王绝之的脸上显出迷惘。 弓真道:“你能不能不打?” 王绝之摇摇头:“绝不能不打!逃不掉的!况且我本就不打算逃。” 王绝之的话犹如石块抛入静湖。谢玄、王羲之、姬雪心中立时泛起了波纹。 王绝之取过缠在腰际的少阿剑,笑道:“这是我从刘曜手中讨要回来的,现在物归原主。” 几人心头忽的起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犹如阴影,盘桓心中,挥之不去。 王绝之沉默了半晌,忽的大声道:“怎的无酒,有酒谋一醉方才痛快!” 王羲之素知这位十九哥向来不喝酒,怎的此时忽然想起酒来了呢? 姬雪道:“此地倒是有酒,只可惜不是什么佳酿!” 王绝之道:“只要是酒便成,取来谋上一醉,明朝各奔东西,若是王绝之尚有命在,再与大家相聚!” 姬雪心知王绝之所言非虚,一番江湖游历之后,姬雪的见识长了许多,再也不是当日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刁蛮小姑娘。她也知道,除了父亲以外只怕尚无人能敌得过石勒,此番分离,当真是未知生死了。 在场之人都曾在生死河边打过转,对生死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想着有些人日后只能怀念不能相见,心中不免还是有些黯然。 姬雪从储藏洞中取出一个大瓮,瓮高四尺,胸径亦是三尺有余,这瓮酒只怕是有上十余斤。 六人之中只有王羲之和谢玄能饮,酒虽不好,但极烈,弓真伤重不能多饮,三两碗喂下肚,早已醉得脸色酡红,他还待饮,却被王绝之阻住。 王绝之道:“你此时伤重,喝个晕沉就够,若是象我们一样喝得乱醉,折了手臂,那岂不是要拖累穗儿一世。” 穗儿却道:“只要相公喝得尽兴,就只管喝,我来照管他!” 弓真却摇摇头道:“我且看着王大哥他们喝,他们喝得尽兴,我就很开心,让你喂酒,总无自己亲自饮的痛快,他日再相逢时,我再痛饮,只是这酒的确不太好喝,又辣又苦!” 王羲之笑道:“酒为穿肠药,初时甚苦,愈饮弥爱,至最后终不可拔,个中滋味,利弊得失各人自有体会,酒后能显真性,只是十九哥勿需饮酒,他本真人……” 几人饮了一夜,那瓮酒居然让他几人给喝了个干净。 王绝之酒量不好,却最先醒来,口中干燥,头脑晕沉,更觉胸口堵闷,似乎有重物压在胸口,尚未睁开眼睛,鼻间先闻得一股少女体香。 睁开眼睛却发现姬雪的头枕在自己胸口,两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腰。 王绝之骇了一跳,忙轻轻摇摇姬雪。 姬雪迷迷糊糊哪里愿意松开,象只寻奶的小狗,直往王绝之怀中钻。 王绝之心中暗暗叫苦,姬雪乃是杀胡世家中身份尊贵的小主人,如果这番情景让杀胡世家之人看到,势必不好。 山洞依旧静幽,王绝之仿佛作贼一般,向四周打量不停。 此时依旧深夜,王羲之和谢玄倒在一旁,和衣而卧,那酒大半由他二人饮了去。 弓真已被穗儿拖到一边的榻上,一动不动,睡得甚是安详,穗儿则半倚着墙壁,双眼微合,也睡着了。 王绝之口中干燥,他拍拍姬雪的脸颊轻声喊道:“姬姑娘,姬姑娘!” 姬雪恍恍惚惚,只觉王绝之的气息非常诱人,双手始终不愿放开,此时听王绝之叫喊,尚自以为是在梦中,待得清醒过来,忙不迭的将手放开,脸色通红,一颗心咚咚乱跳,哪里还敢用眼去看那王绝之。 王绝之倒没在意,轻声道:“姬姑娘,我口中渴得很,却不知水在何处?” 姬雪心中咚咚乱跳:“我竟抱了他睡了半夜,我竟抱了他睡了半夜!”耳中对王绝之的话语一点儿也没听见。 王绝之无法,只得自己起身去找清水,刚刚站了起来,就听姬雪低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王绝之只得又道:“我口渴得很,去找清水。” 姬雪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弄点来!” 语音轻柔,宛若小绵羊般,脸上那嫣红尚未退去,竟有说不出的妩媚。 王绝之呆了一呆,心道:“这小丫头倒也十分可爱,只是身为轩辕龙之女,最后少不得许多杀劫,未免有些可惜……!” 正胡思乱想之际,姬雪已弄来了一大碗清水,王绝之仰头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心头那股燥热和口干的感觉方才尽皆除去。 姬雪目不转睛的看着王绝之将水喝完,他那滚动的喉节和已有些微须的下颌竟让姬雪有种莫名的悸动。 “喝完了么,还要不要!”姬雪柔声道。 王绝之似乎不认识姬雪般,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姬雪方才送给他喝的不是水,而是一种迷幻剂,迷幻得他连对方是谁也认不清楚。 王绝之似乎很困难地摇了摇头,道:“够了!” 姬雪道:“你明日便走么?” 王绝之点点头道:“无论王家有何等大事发生,我都不会关心,只是我那十奶奶对我恩重如山,爱护有加,我不得不报!” 缓了半晌,王绝之叹口气道:“只可惜我十二岁便离家而走,至今未回过家门一次!” 姬雪秀眉微蹙道:“你为何被逐出家门呢?” 王绝之望望已不是太旺的火堆一眼,悠然叹道:“所谓名门世家,实则也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家长之位的争夺比之皇宫大内丝毫不会逊色,只是大家颜面重要,许多事不愿公开罢了!我自小脾气便倔,说话口无遮拦,家族上下长幼尽皆嫌我,我父亲王衍一是为保住家长之位,二来怕我奇言怪论惹祸上身,只得将我驱逐出门。” 姬雪从未听说过父母将子女赶出家门之事,不由好奇,当即等问道:“究竟你哪些怪言论弄得琅琊王家上下不安!” 王绝之道:“何止上下不安,简直提心吊胆,只因为我乃王衍之子,无人敢言罢了!” 忽的另有一个声音道:“他小时简直就是王家的混世魔王,每每言语出口,令人张目瞠舌、手足俱抖!” 姬雪笑道:“一垂髻幼子,便有这番利害,我却不信。” 王羲之道:“待我与你讲个故事,你便知道我这十九哥为何在王家呆不下去。” 姬雪饶有兴趣道:“你倒讲讲看!” 王羲之道:“那时尚是朝庭未曾南渡,三伯王衍平息八王之乱立了大功,先帝为彰昭三伯之功,御驾王家,王家上下自是荣幸不已!十九哥自幼过目不忘,聪慧已极,早有些名声。先帝一时高兴,便招他去相见,见了皇帝自然要磕头叩拜,偏偏我这十九哥死也不肯磕头!” 姬雪笑道:“果然犟脾气,小小年纪便已有狂儒之风!” 王羲之笑笑道:“他不磕便罢,可他说的一句话几乎将王家上下三千余众尽数葬送!” 王绝之亦笑道:“那司马老儿忒地无量,我那时年仅九岁懂得什么?他偏偏就搞出一大堆事来,现在方才明白,那是他恩威并重,软硬皆施的权术罢了!” 姬雪笑道:“你那时究竟说了什么话,竟造成如此影响?” 王绝之也忍俊不禁笑道:“司马老儿入得我家中,王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对之叩头行礼,我心中自然是大不服气,待他招见我时,我便问他,为何皓首老人对他也行重礼,这岂不有违养老之道,他道,联乃皇上,是为九五之尊,天之骄子,因而无论何人都需向联行礼,我一听便怒,冷笑道,若是我也当了皇帝,岂非你要向我行礼,不过你年纪大了,我倒也还不忍心!” 姬雪听得几乎笑出声来,心中暗道:“这番言论足以让你王家数代积累下来的功业毁于‘一言’。你爹若不将你赶出家门,只伯王家已被你拖累了。” 王羲之道:“我当时亦小,根本也不知害怕,只是觉得十九哥胆子极大,如此盛大的场合,他居然指手划脚,毫无惧色。” 王绝之笑道:“我可能也就只是胆子大些。” 王羲之道:“我当时瞧见三伯、七叔、九叔,几乎所有的人都脸色惨白,齐齐跪了下来,那颗心都快跳至嗓子眼上!待后来三伯要下手除去你时,却不知要害怕。” 王绝之叹道:“我爹他要顾全王家上下,也是不得不为,若非十奶奶求情,那司马老儿定会让我爹将我除去!” 姬雪听着王绝之,王羲之二人讲那幼时之事,心中开心已极,暗道:“想必你幼时定与众不同。” 三人唠唠叨叨,不知不觉已至天亮,谢玄、弓真、穗儿也陆续醒来,姬雪部下送上汤水,服侍几人梳洗完毕。 王绝之道:“弓兄弟安心养伤,待伤好后,寻个地方住下,日后有缘,再傲啸江湖!” 弓真叹道:“此番出游,我倒也逐了心愿,大事我实在做不来,莫如寻个深山荒野和穗儿二人打猎耕种,也算不枉此生了。但大哥与石勒一战,我也要去,希望大哥看望祖母之后,唤上弓真前往!” 弓真双臂双腿告折,养好伤痛至少需月余时间,月余时间,想必王绝之江南之行已然结束。 王绝之不语。弓真见王绝之不语,又道:“你与石勒一战,我绝不干涉半点,你活,我放心,待找到那安静之处,也好有你去为我们解个闷。你死,我替你收尸,便葬在我种田务农之处,青山绿水,远离烦嚣,想必能如你愿。” 弓真这番话慷慨激昂,无点滴谈生论死之悲,听者数人俱皆豪兴大发。 王绝之道:“好,如此甚好!” 说完,王绝之又对姬雪行了一礼道:“这其间联络倒需借助姬姑娘了。” “谢兄弟,二十六弟你二人此时有事需办,本想和你们多谈两日,只是十奶奶恐怕时日不多,我得赶紧回去,他日有空,再谋一醉。” 语声中,王绝之白袍一摆,飞身跃下山洞,转瞬不见。 姬雪几次张口欲言,终却止住,长叹了一口气道:“他倒跑得快!” 王素之道:“这就是我最佩服十九哥的一点,行事绝不拖泥带水!” 穗儿到底是女儿家,姬雪方才的表情俱已落至她的眼底,她心中暗道:“这位姬姑娘实是位好人,若是能同王大哥一起的话,倒也挺好!” 只是此时王绝之已走远,姬雪与她和弓真二人到底有些隔膜,穗儿虽敬这位心中的大姐,但无论怎样还是不敢和她相亲。 姬雪心中若有所失,忽听山的那边响起悠悠扬扬的歌声:“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堂处……零落……归……山……丘。” 声音传至此山,已是浑浊含混,不太清晰,声音渐远渐小,终至不可听闻,众人皆知王绝之此时已然行至数十里之外了。 第六章 江南之行 江南六月,柳荫如幕,江南朝庭虽小,但尚且平安,石头城中喧闹繁荣,车来马往,酒肆春楼,也还门庭若市。 王绝之离家已有十来年,自晋南渡以来,王绝之便不知所谓琅琊王家府邸何处。 不过不要紧,石头城中人有可能不知司马睿的皇宫建于何处,但绝不会不知王家府邸何处。 王与马,共天下,王家在前,司马在后,绝不含糊,想来自古百姓信民谣,自然也有几分道理。 王绝之不峨不冠,依旧木屐白袍,一副疏狂模样,踱进城来。 指之为踱,乃是指他步履从容,实则他“踱”得极快,三转两闪,便从人群之中转了出来,心细路人也颇觉奇怪,明明很慢的步子,却行得飞快,不由驻足而观,但街道之上,人头攒动,哪里还能见得着他。 王绝之行至一朱门高院前,只见门前站有四位青衣汉子,挺胸负手,态甚据傲,王绝之眉头微皱,跨步上前问道:“此院是王导的家么?” 其中一名青衣汉子怒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直呼辅公之名!找死不成!” 王绝之也懒得理他,听这汉子之语,便知自己找得无错,身形一晃进了大门,边走边道:“我若问你此地是不是我六叔之家,你定笑我,身为王家子弟却不识自家家主之门,显然假冒,是以无论怎样你都不愿让我进入此门,我跟你罗嗦什么?” 王绝之此番言语说得又快又急,四名大汉哪里听得清楚,齐齐喝斥一声,便向王绝之追去,所使得却也是粗浅的王家易学神功。 王绝之行得极快,边走边自语道:“我得找个熟人,也好打听十奶奶住在何处,这庄院如此大,找个人却也不易!” 琅琊王家声震朝野,几曾有人如此胆大,闯入主撑朝政王导之家,莫说王家之势炙天熏日,便是王家易学神功,江湖中又有谁敢轻攫其锋。 四名大汉暴跳如雷,无奈王绝之行得极快,转瞬已不见身影。 四名大汉无法,只得抵唇长啸,呼唤伙伴搜寻这胆大包天的狂徒。 转瞬间,王导宅院中如沸水般翻腾不休,到处都是人声,语声。 王绝之正行之间,忽的从假山后面转出数人来,为首之人厉声喝道:“何方狂徒,竟敢擅闯王府,莫是不想活了么?” 王绝之心中暗自叫苦:“碰上谁不好,怎的偏生遇上他?” 他道来者何人,正是那天水城外拦截王绝之的王耿。 王耿远赴天水,却被闹得灰头土脸、颜面尽失而归,心中自是不爽之极,回到建康,日夕以酒解闷,此时听闻有人擅闯王家,也想抓个狂人出出怨气,便向此方而来。 到底是自己的十六叔,王绝之只得拼命挤出一点笑容来,无奈他非那装假之人,脸上这番堆笑,比哭还难看几分,倒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怵。 王绝之躬身一礼道:“十六叔别来无恙!” 王耿见是王绝之,心知就算有怒火只怕也不能发出,动起手来,这狂徒六亲不认,丢也脸来也不值,遂铁青着脸道:“你到底还记得这是你的家,我以为你有了那琅琊狂人的名头,连姓也改了。” 王绝之多多少少有点心愧,毕竟王耿乃他族叔,天水城外,虽是生死关头,迫不得已,却也折辱了这位族叔,伤了他的颜面,此时听王耿喝叱,倒也不再作声,心道:“你要找回面子,我便补还给你,被你骂上两句却也无妨!” 此时,王绝之身旁已聚齐了王家子弟数十人,其中大多不识王绝之,此时听得王耿呼喝琅琊狂人,方才知晓这面前的疏狂浪人就是那被驱出王家的十九少——王绝之。 四个青衣守门大汉此时方才赶来,一见众人围着王绝之,不由喜道:“在这里了,在这里了!” 边说边向上冲,准备拿下王绝之,在众王家子弟面前好好露上一脸。 王绝之不欲动手,但更不欲让他四人拿住,当下一式潜龙勿用使出,运气周身,阳气尽藏,不动声色,立在那儿。 四名青衣汉子倒也配合默契,两人捉手,两人捉足,想必平日训练多多,摔过许多“大胆狂徒”的屁股墩。 谁知这一次却一点儿也不灵,敌人身形周围仿若布下一道围墙,身形向前,冲击之势尚未完结,使跌了回来,敌人屁股墩没摔成,倒将自己头脸上跌了几个大包。 王家子弟资质不一,其中也有识货之人,人群之中立时起了赞叹之声:“好强的潜龙勿用。” 四名青衣大汉的头虽跌得昏昏沉沉,但听力尚还在,闻听赞叹之声,心中骇然道:“这家伙莫不是传说中那个所谓狂人的十九少吧!” 王耿立即给了这四名青衣汉子一个明确答复,只听王耿道:“十九少,这王家自家门口就不必显耀你那绝世武功了吧!” 王绝之不忍再刺王耿,造道:“羲之淮泗寻我,言十奶奶病重,欲与我一见,绝之心急,不耐通报,便闯了进来,望十六叔见识。” 众人听二人问答,心中齐齐叹道:“果然是他,他忒地年青,功力却已出神入化,真不知他是如何练的。” 此地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忽从人群外走入三个人来,为首者朝服朝冠,面上微髭,虽不甚高,却有亭峙之感,此人正是王导,众人一见王导到来,忙低首行礼。 王导见了王绝之,脸上绽出微微笑容道:“绝之侄儿,一别十二载,你终于肯回家一趟了。” 王绝之躬身施礼道:“见过六叔!六叔别来无恙!” 王导叹口气道:“恙倒没有,只是牵挂你这侄儿,担心一些国事,老了不少。” 王绝之心道:“我这六叔,人称王家比干,果然玲球七窍,八面团团,愈老弥圆了。也难怪能持掌王家,辅佐朝政十数年而不倒,单这番赞络之语,便可知我这六叔叔权谋之术何其高明了,只是当年,力主驱我出门的却是你。” 心中虽如是想,但脸上依旧挤出笑容道:“我想先见十奶奶。” 王导叹了一口气道:“你早就该回了,你十奶奶日夕念着你,还埋怨你狠心呢!走,我领你去见她,三嫂也惦记着你!” 王导口中的三嫂正是王绝之的嫡母,那位爱钱如命的郭氏。 王绝之心头一个包袱放下,他赶得不算太晚,十奶奶还在,至于那个嫡母,王绝之虽不欲见,却也无法。 王导伸手挽住了王绝之向十奶奶的住处行去。 王家子弟见王导如此“厚待”王绝之,心中俱皆又羡又嫉。 王绝之此时才有闲暇打量这位持掌江左朝政的六叔,只见王导已是皓首白眉,皱纹满面,王绝之心中暗叹道:“他的确老多了,看来这江左朝政并不好拿啊!” 两人行过两三个院落,穿过了七道门户,方才来到一座临池而建的精舍前,精舍不大,却花团锦簇,甚是幽静。 雕廊下立着两名婢女,见王导来了,上前躬身,行礼,王导挥了挥手,兀自跨进雕廊,王绝之却冲着两个婢女笑了笑。 两名婢女吃王绝之这一微笑,立时如醉酒一般,脸上红彤彤,心中翻滚:“这是何方来的人物,倒也生得俊朗,人也和气,只是那装束未免太随便了点,若是头发梳理一下,带上峨冠,定然又要美上三分,看老爷子对他那般客气,想必来头不少!若是能给这样的人当婢女,也不枉这一生!从来之日起,这王家上上下下哪里有人曾给过半个微笑呢?” 两名婢女望着王绝之的背影,不觉俱脸如火烧,一个暗自责骂自己:“今番是怎么回事,怎的如此胡思乱想。”心中有事,自然慌张,看看另一婢女,只见对方与自己一个模样,心下自然雪亮,心道:“我道自己胡思乱想,看来她也一样。” 两名婢女兀自心潮起伏,王绝之和王导已绕过画廊,转进厅堂之中。 王绝之一见厅堂布置,便知此处已是十奶奶的住处,因而尚未待门前婢女开口,他便大声喊道:“十奶奶,十奶奶。” 婢女们哪里认识王绝之,心中兀自奇怪,只是见王绝之乃是同着王导而来,没有出声责骂罢了,却俱在心中嗤鼻道:“这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野小子,人虽俊朗,却邋遢不堪,怎的如此不知礼数!” 王导也皱了皱眉头。 只听东厢房里一个巍颤颤的声音道:“是绝之吗?是不是绝之回来了?” 王绝之身形一闪,便入了东厢房,东厢房中一个白发老妪,嘴中念叨,正待从榻上爬起,一旁的几名婢女则一团慌乱。 “奶奶!”王绝之快步行到榻前,一把扶住那老妇。 那老妇身子一震,伸手抓住王绝之道:“你真是绝之么?” 王绝之双膝一曲,跪下咽声道:“绝之不孝,让奶奶挂念了!” 十奶奶抓着王绝之的手,手劲极大,几乎将王绝之的手抓出血来,“真是你么?” 王绝之道:“是绝之,不信你摸摸我这后脑勺!”边说王绝之边提着十奶奶的手,向自己后脑上摸。 原来王绝之后脑勺枕骨异常突出,又因他小时便非常得这十奶奶宠爱,十奶奶经常摸着王绝之的后脑勺道:“此乃兴家骨,我这绝之定然大有出息。”因而王绝之道出这番言语。 十奶奶摸着王绝之后脑,颤声道:“果然是你这个惫懒货回来了,他们倒没有骗我!” 虽然戏谑,眼中却有泪淌出。 王绝之咽声道:“是羲之唤我回的。” 工导此时已进了门来,大声道:“这回十奶奶遂了心愿,这病只怕马上就会好!” 十奶奶闻得王导之声,遂轻涕而笑道:“幸亏你还孝顺,不然我若见不着绝之,只怕死也不会瞑目。” 王绝之道:“十奶奶长命百岁,怎的会死?” 十奶奶笑骂道:“其它孙儿虽也孝顺,但却都没你会讨我欢心,我倒也还舍不得你,只是生老病死,天行有常,我岂能免,只要能见你一面,我也就放心了许多。” 十奶奶眼中俱是慈爱神情。王绝之江湖之上何等名声,这番祖孙之情传扬出去,只伯无人相信琅琊狂人会有这般亲情。 十奶奶似乎精神非常振奋,脸上泛出红光,对王导道:“你先回去吧,让我和绝之好好说会儿话!” 王导张口欲言,想了想却没有说出口,只是低首道:“那侄儿先且告退,待晚些时候再来探望。” 十奶奶道:“你就不必来了吧!” 王导道:“只是侄儿还有些事要和绝之相谈!” 十奶奶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怕他偷偷跑了,是么?” 王导道:“朝中有些要事,我确实要和绝之一谈。” 王绝之心中纳闷,暗道:“与我相谈何事,只是我素不为这位六叔喜爱,他怎的有事找我相谈?” 十奶奶道:“我不让他走就是,晚些时候,你派个人过来接他吧!” 王导又躬身一礼道了句:“谢过十奶奶。”方才又转身离去,转身之时,又朝王绝之看了一眼。 王绝之心道:“六叔为人素不露心机,此番居然说有事与我相商,难道这偏安江南的小小朝庭将有什么大事发生么?”王绝之默然苦思。 十奶奶见王绝之陷入苦思,遂道:“你管他那事做甚,我们数年未见,你倒好好将这十年来发生的事给我讲讲!” 王绝之见十奶奶脸色潮红,自然知道这位十奶奶已然病入膏盲,无法可医了,此时精神振奋,只不过是暂时现象罢了。 十奶奶兴致很高,嚷着要出去晒晒太阳,看看花,她要在室外和王绝之好好讲几句话。 婢女们自然是惊奇得不得了,俱皆在心中暗道:“这个家伙怎的如此有本事,十奶奶数月不见起床,怎的他一来,十奶奶使真的如好了似的,倒也看他不出!” 王绝之推着特制的推车,将十奶奶推出厅堂,推入院中。 婢女们自然不敢远离,十奶奶不想让她们靠得太近,免得碍了她与王绝之的谈话。 此时已近黄昏,斜晖映在王家的琉璃瓦上,反射得整个院落俱呈红色。 十奶奶望着泛着红色的院落叹了口气道:“我也该知足了,王家有如今之势,在我死前又无什么大祸发生,我眼睛一闭,倒也能安心去得了。” 王绝之笑道:“奶奶又说傻话了。” 十奶奶拍了拍王绝之的手道:“奶奶虽老,却也不算糊涂,眼前王家势大,但已是不能长久了,奶奶由天知命,也知这事迟早必然,倒也不甚担心,只是放心不下你这痴儿!” 王绝之心头大震,惊讶十奶奶居然说出这番话来。 即便是当年父亲王衍被杀,琅琊王家与朝庭一样岌岌可危,随着朝庭举室迁入江南,也未曾听闻十奶奶有如此话语,虽然由盛转衰,乃天之常理,但十奶奶却是由何而知。 如今王家可以说是独揽朝政,权势显赫,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不长久之事,况且王导行事谨慎,应该无甚祸事,何以十奶奶会有如此不祥之语。 十奶奶见王绝之惊诧莫名,遂道:“算了,你离家出走,倒也不需再管这王家之事,十年见闻,挑一些有趣的事给十奶奶讲讲吧!你幼时,倒也常常给我讲些自己编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常惹你爷爷和我笑呢?” 王绝之记忆超群,过目不忘,几乎将王家所藏之书,尽数看完,是以小小年纪所说之事比那成年儒土还要多,更兼他想象丰富,一点短短史载,他倒能讲出许多稀奇来,其见解怪诞常令王浑也忍俊不禁。 王绝之见十奶奶如此高兴,不忍拂兴,遂挑了些奇闻趣事讲给她听。 王绝之辨才无碍,口舌灵俐,十奶奶本就喜欢他讲故事,是以从黄昏至撑灯,十奶奶俱是笑个不停。 婢女们远远跟随,自然也听得清楚,此时已然明了眼前这邋遢书生乃王家上下传闻的那名怪物狂生,心中俱道:“这人除了不修边幅,人倒也好,见闻又广,却怎的会被赶出家门。” 第七章 秘 密 王家院落林木荫深,暑气不盛,此时天色已暗,竟有些许凉意,王绝之怕十奶奶受凉,忙推了小车,回到房中。 房中早已备好晚膳,十奶奶倒真的如好了一般,什么都吃上一点,正吃之间,忽闻一个尖声叫道:“绝之已经回来了么?” 王绝之一听此声,眉头猛皱,心中道:“怎的不等我吃完再来?” 门帘挑动,走入一人来,五十上下,头发已半白,脸上堆满谄笑,穿着却十分俭朴,正是王绝之的摘母,王衍结发之妻——郭氏。 王绝之心中虽然生厌,却不得不放下碗筷,躬身一礼,道:“绝之拜见娘亲!” 按理来说,郭氏乃王绝之嫡母,地位比他亲生母亲更尊,王绝之当跪下磕头问安才是,但王绝之实在不喜这位爱钱如命的嫡母,王绝之若不情愿,即便是王衍重生,他也不会对之行礼。 此时对郭氏躬身行礼,已是心不甘情不愿,只是他不忍让十奶奶为此不高兴罢了! 郭氏表现极为夸张,上下打量着王绝之道:“你终于好端端地回来了,倒也不枉你十奶奶疼你一场!” 说也奇怪,这爱钱如命的郭氏似乎十分讨十奶奶的喜欢,十奶奶见她,脸上似乎更添了几丝笑意,道:“我正要派人去叫你,谁知你便来了,你倒也还贴我的心!” 郭氏笑道:“我心底今日便觉不一样,早晨喜鹊叫个不停,中午时眼皮又跳个不停,想必有什么喜事,只是我那孤家独院,也没谁去理会,待晚间过来走动走动,方才听婢女们说来了一位怪人,我想必定是绝之回了。” 王绝之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他这位嫡娘,没去做伶人倒也屈才,不然凭她这演戏的天份,登上台去,绝对是一代优伶。 看此时郭氏这番言语,任谁也不会想到当年王绝之母子二人竟险些被她害死。只是王绝之心软起来如同富家豆腐,既然无事,便也没起报复之心。心中虽然十分不屑,但表面依旧称她为娘亲。 王绝之心中厌恶,但任凭他有高绝天下的武功,此时也不能做到既不惹十奶奶不高兴,又将郭氏赶走。 正当他烦躁之际,救星来了。 救星是王导,王导亲自来了,看来,他确实有事与王绝之相商,并且事情绝不会小。 十奶奶兴奋了几个时辰,此时已然疲惫,王导有事,她自然不会阻拦,而郭氏,此时没了丈夫,更是老老实实做人,半声也不会吭。 王导一路不发一言,王绝之猜不透王导究竟想要说什么,但观其神色,此事必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两人进入王导的书房,左右自然早已被王导摒退,想来,王导也觉得身旁不是太干净。 王导点燃火烛,盯着王绝之看了半晌,方才道:“你还恨我是不是?” 王绝之一愣,他万万没料到王导开口居然是这么一问。他摇摇头道:“我为什么要恨你,石勒杀了我爹,我尚且无从恨起,怎么会恨你,但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你!” 王导脸上泛出一丝苦笑道:“当年驱你出门,实是情非得已!” 王绝之淡然一笑道:“当年就算你们不逼我,我也会离家而走,江湖虽乱,却也自由自在,我在家中始终是个祸根,说不准哪日便惹了祸,连累了大家。” 王导道:“无论怎样,你当时都太小了点!” 王绝之摇摇头道:“说到底我还是王家之人,王家的易学神功那时我已习得有几分模样,行走江湖,对付一般人倒也能行!” 王导苦笑。 王绝之忽的道:“我想七叔叫我来,恐怕不是单单叙叙旧日之事吧!” 王导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但转瞬即恢复了常态,半晌方道:“你九叔在武昌!” 王绝之不解,心中道:“我这七叔素来慎重,怎的今天说话颠三倒四,竟无迹可遁,让人无法捉摸。” 王绝之心中猜疑,却见王导咬咬牙,忽的从怀中抽出一封信,不发一言,递与王绝之,示意王绝之拆开看一看。 信是王敦写的。 王绝之满面疑色,拆开而视,只见内中写道:“七兄中书领太傅事季明钧见: 季明吾兄,自胡贼乱起,宗庙南移,兄领朝政,弟立军事,一内一外,虽咫尺之近,犹若天涯,兄有江左管仲之名,弟不能日夕相对,聆而教讨,是为憾事。 然今弟有不明之事问兄,望兄以世家为念,指教于弟。司空刘隗,司徒戴渊,司农刁协触情任忒,不顾朝纲,杜绝言路,擅收立杀,卑侮王室,败法乱纪,坐领三台,专制朝政,爵赏由心,刑戮在口,身处三公之位,而行桀虏之态,污国害民,贪钱辱祖,是为无道之臣,合当诛除,然兄却无视狼虎,任其承赏跋扈,恣行凶忒,是为何故? 因其鹰犬之才,爪牙可任?若为此故,弟当以世家为念,舍大将军之位,归老山林,以全手足之义,若其不然,望弟诛之,以清君侧!” 王绝之看完信不由大惊失色道:“九叔要你诛杀司空,司徒,司农三位重臣,其心可疑!” 王导道:“何止可疑,重臣在外,手握强兵,遥批朝政,控诛三公,想来他已做好起事准备,随时发兵石头城!” 王绝之不由奇道:“他要起事,定必保密,为何又多此一举写信给你!” 王导长叹道:“这就恰恰是你九叔精明之处!” 王绝之虽然聪明无比,但这权谋之术却不是太懂,只是向着王导发呆。 王导道:“他若自己做皇帝,不但江南侨族,南渡士族不会支持他,甚至王家中也无人响应。” 王绝之道:“借口清君侧,斩佞臣,乃寻常伎俩,这也显不出什么特别呀!” 王导长叹道:“他以手足之情逼我,就是怕我联合王谢两家高门对抗于他!是以他信中告诉我说如果我有称尊之意,他便退隐山林!或依附于我。” 王绝之此时心中真可称震撼莫名了,江左把持朝政的一文一武若是同时联合起来,只怕是轻而易举就可让司马氏的江山改姓王了。 他虽对司马氏无甚好感,但兹事体大,弄得不好,王家便要从此毁去。 王绝之看着王导,希望从王导脸上读出一些他内心的东西来,但王导睑色却是莫测高深,让人无法揣摸。 王绝之长叹一声道:“你做皇帝也好,他做皇帝也好,只怕打将起来,江南这块地方也保不住了。遭殃、流血的还是那些穷苦老百姓。” 王导叹道:“我担心的却不是江北诸胡,石勒、刘曜相互制衡,哪有功夫来管我这江南之事,况且刘聪朝中不日便将发生巨变,各方正斗得酣,短时之间无暇南顾。我提心的是战祸一起,江南百姓又复流离!” 王绝之道:“那好办,你支持九叔或让九叔支持你,把那司马皇帝赶走不就行了!你们做了皇帝,我也是皇亲了,有趣,有趣,看来我少时之言倒成实了!” 王导摇摇头道:“我不能这么做!” 王绝之奇道:“为什么!难不成你对司马氏真是那般忠心么?” 王导长叹道:“在你面前我还谈那些虚假做甚么,我不想这么做,乃是不敢让王家冒这个险,数百年积累,我不忍其就这么毁了!” 王绝之道:“你二人联手,江左哪里有人是你们对手,如你所言,江北诸胡无暇南顾,绝不能乘虚而入,你又顾忌什么?” 王导苦笑道:“王与马,共天下,也并非只有王家而无司马,大家尊崇王家,那只是因为王家数代公卿,对司马氏忠心耿耿,历时数百年而不变罢了,今我与你九叔无曹操之才,却行曹操之事,实属自取灭亡!况且曹操自始至终也未尝称帝,我岂能冒这个险!” 王绝之见王导谈了半天,却未曾谈到为何要自己前来之事,遂道:“七叔唤我前来,总不会就告诉我这些吧!” 王导道:“当然不是,我告诉你这些,只不过是想让你明了明了局势,好向你借一件东西!” 王绝之愣了一愣道:“我身上一无长物,哪有什么东西给你!” 王导忽的从怀中掏出块玉佩来,道:“这是你在洛阳当给王元禧的玉佩,以此换了十万石粮食!” 王绝之已听王元禧说过此事,是以并不惊讶,只是茫然地听着王导说下去。 王导道:“十叔当年赐你乃是一-一佩,现在那玉块在不在你身上。” 王绝之点点头,然后奇道:“这玉-玉佩之中还会有什么秘密不成?” 王导道:“王家传世之宝以吕虔宝刀和这两块-佩为重,其中,吕虔宝刀号令王家弟子,莫敢不从,而这-佩却是蕴含着易学神功精髓,只是此为暗记,知晓的人却不多。” 王绝之简直惊呆了。他用玉佩换了无数粮食,救了无数饿孚,倒也算值。那玉-,他为医治石虎,几乎也将它换成诊金,若不是后来医神姬无欲交还给自己,只怕是早已失落。 王绝之从惊愕中缓过劲来道:“怎的连我也不知这个秘密。” 王导笑道:“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超过三个,我还以为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功力乃是参详了-佩的秘密!” 王绝之摇摇头,将怀中玉-拿出,左看右看却一点儿特别的东西也看不出。 王导将手中的玉佩递于王绝之道:“你将它们叠在一起,对着烛光再看一看!” 王绝之依言而为,果然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无数细密小字。再仔细一读,却真是王家易学神功精髓。有些是自己领悟到,有些却是自己尚未领悟完全的。 王导道:“你可发现了么?” 王绝之点点头,又问道:“这又是我王家哪一代人的杰作!此人心思巧妙,这两块玉石倒也打磨的巧,单单是这两块玉石便已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了,遑论上面刻的又是王家易学神功,也不知是从哪儿弄到的?” 王导道:“究竟是谁打磨的这两块玉石,没有人知道,但这两块玉石却是和氏壁上落下的!” 王绝之大奇,失声道:“你是说传国玉玺上的和氏玉?” 王导点点头道:“正是!这两块玉正是王莽篡逆,孝元皇太后将玺打王寻、苏献时崩下的那个角打磨而成。” 王绝之叹道:“果然是好玉!” 和氏壁,乃楚人卞和于荆山之下,见凤凰栖于石上而得,卞和持石见楚王,楚王不识宝玉,令人逐之,卞和不肯退,楚王以欺君罪斩其双足,弃之于市。 卞和抱石大哭,路人悯之,给予郸食,卞和不食,人问其故。卞和答道:“非为已故,但为无人识美玉!” 楚文王得闻,复召卞和,以巧匠七十二人解之,果得美玉,秦二十六年,始皇令良工琢之为玺,李斯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于其上,是为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的传说自然数不胜数,或真或假,或实或虚,充满种种神奇色彩,令人无法辨识,但有一点却可肯定,做这传国玉玺的玉的确是块好玉,世间再也难寻。以皇宫宝藏之多,崩掉的角,却无玉可配,只能以金镶之,便可推知此玉乃世间独一无二。 只不过辗转流传,这崩去的一角却成了王家传世之宝,难怪王绝之会惊诧莫名。 王导继而又道:“此玉禀天地灵气,有种种奇效,佩之身上,练功便可事半功倍!是以你有今日成就一半仰仗于它。” 王绝之更是惊诧,如此宝贝,自己却不知功用,糊涂至今,他疑道:“既然如此宝物,爷爷赐于我时,为何不告我点滴!他不怕这秘密就此失传么?” 王导道:“十叔以你资质无双,赐玉于你,原本就有深意,若是让你知道此玉秘密,你口无遮拦,难免不泄露出去,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你想,你还能活么?” 王绝之冷汗涔然,王导所言的确有理。难怪王浑当日赐玉时,只言此乃王家传世重宝,嘱之其小心藏妥,莫要让他人看了去,即便是亲生父母也不例外,原来其中还有这番故事。 王导又道:“那日,王元禧进献此佩于我,我便惊疑,询问之下,方知那一-一佩俱已落入你手!” 王绝之心中暗叹道:“若是我那时还是武功未成,只怕你早已派人来抢了!果真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了!” 王绝之沉默半晌道:“你向我借这玉-做什么,莫不是你想借之练功不成。” 王导道:“我已年老,要它何用,若是年轻二十年,我定不会得而放手!” 王绝之奇道:“你要送人?” 王导点点头道:“正是,我要将此-佩送于你那九叔!” 王绝之奇道:“你既不愿附合九叔起事,拿这-佩送给他又是为何?” 王导长叹一声道:“说起你这九叔,我倒不得不佩服他的才气,武功。只是他乃极自负之人,吕虔宝刀传于你父之手,而-佩又不知所终,是以他常心怀不满,抱怨十叔以亲为重,有违王家唯才是举的祖训,常对我言,此生有一大宏愿,或得吕虔宝刀,或得-佩双玉,其它皆不足论。” 王绝之道:“是以你便将这-佩赠送予他,以熄他起兵乱朝之心,也免兄弟阖墙,手足相残。” 王导摇头道:“他既然已起此心,只怕难以平息,我只盼-佩能缓一缓他起事之意,我若有了准备,想必他会权衡得失,放弃这个念头,如此一来,一场弥天大祸,便消失无形,若此,王家幸矣,天下百姓幸矣!” 王绝之望着面前王导,一字一顿地道:“你可说的是实情!” 王导道:“我知道你对我心存芥蒂,是以并不相信我,我这样做,固然是为了保我在王家地位、朝中地位,但却也是对百姓有利之事,依你之性,我想你必然答应。” 王绝之默默半晌,道:“七叔行事面面俱到,我岂会不答应你!” 王导大喜过望,面上洋溢兴奋之色,双手握住王绝之的手道:“我替王家谢谢你。” 王绝之抽出双手,淡淡道:“我替江南百姓谢谢你,战祸能免,自然极好!我能为王家做点事,也算还王家养育我十数年的恩情。” 王导道:“既然如此,你便好事做到底,替我将这-佩送于王敦!” 王绝之摇摇头道:“我既答应你,便是已相信你,你何必做这画蛇添足之事,我陪十奶奶数日后,便会重回江北与石勒一战,完成我为人子之责!” 王绝之将挑战石勒之事,江湖之中已然沸沸扬扬,王导岂有不知之理。闻听此言,王导道:“你此去一战,结果未知,但于国于家实有莫大功劳,大大鼓舞汉人之气,明日我便表奏皇上,封你为爵,以彰其事。” 王绝之将手中-佩交与王导之手,立起身道:“石勒实乃天下英雄,若非我父死于石勒之手,我定然已投靠于他,江左名爵,莫坏了我琅琊狂人的名头。” 说罢,拉开书房之门,头也不回向外走去,只留下尴尬万分的王导呆立当场。 王导呆了半晌,摇摇头,叹气自语道:“你所求者,非名非利,又非山川野趣,藏世外心怀,行世间之事,只合做个神仙,活在世上只怕难免痛苦!” 第八章 江南之变 王导之谋,有管夷吾之称,倒也不算太虚。只是如迷小剑所评,小眉小眼,所行之事乃村夫所为,无那种霸绝天下的大气魄,大阵象。 王导将王敦之事完全瞒下,倒将王绝之回家之事告之晋皇司马睿,言王绝之为家仇国恨,不惜身入重地谋刺石勒,大大鼓舞天下汉人士气,虽未必能收回江北,却与朝庭大大有功。 司马睿素闻王绝之大名,当然知道王绝之武功高强,江左之中无出其右,立时要招王绝之,赏其珠玉,赐其名爵,以示朝恩。 王导却道勿需如此,王家受皇上重思,绝之身为王家之人,理当相报,此乃份内之事,只是他性素骄狂,倒也不必过份张扬,以免有损皇上清誉。 一番交谈之下,王导自然又多了一份功劳,那司马睿更是对王导敬佩有加,治家安邦齐天下,少不得江左管夷吾。 王绝之哪里知道这些,数日来,他日夕相伴十奶奶,早已摒弃与外界联系,即便是王导使人来召共进餐宴,也俱叫王绝之推托而去。 十奶奶虽然高兴,无奈年事已高,积疗难返,病情一日重似一日。 王绝之每日以真气渡之,但哪里有用。十奶奶乃豁达之人,王绝之亦执拗之人,两人虽知时日不多,但多活一日便是一日,多活一日便享受一日,是以并不悲伤,每日依旧由王绝之推车讲事,笑声不绝。 此时已是王绝之回到王家第七天,十奶奶一早醒来,便使人将隔壁安睡的王绝之唤醒,此事不同往日,往日里,十奶奶虽然醒来,却不去惊动王绝之,她还当王绝之是那幼时贪睡的顽劣小童,不忍拂他睡意。 大限已至。 王绝之一被叫醒,心中便如敲鼓般的响。 果然,当王绝之一跨进东厢房中,十奶奶便道:“绝之呀,我的时候恐怕已到了!” 王绝之望着十奶奶那异常闪亮的眼睛,便知道十奶奶所说是实。王绝之道:“十奶奶还有什么未了之事么?” 十奶奶笑笑道:“你倒也知我心,不象那括噪之辈。我也没什么放不下心的,能在死前见到你,我也算了了心愿,这眼睛也可闭得上了!” 王绝之鼻头有点酸。 十奶奶又道:“这几回来,我一直也没问你的亲事,行走江湖时,你可曾遇见什么合意的女子么?” 王绝之乍闻十奶奶之言,眼前立即掠过一名女子的面容:无艳那随随便便的发髻,随随便便的长袍,随随便便的腰带,又显现在他的眼前。 她是个怎样的人?王绝之的心骤然咚咚的跳了起来,是那么强烈,令他自己也不知。 十奶奶察言观色,心知王绝之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女人,她长叹一口气道:“你若已有中意的女人,不妨也过上几天安闲的日子,或许你会觉得那样的日子也不错!” 王绝之点点头,心中却苦笑道:“我能娶她么,我会娶她么,她心中虽对我有情,但爱的却是迷小剑,这只不过是一个理不清的线团罢了!” 王绝之长叹了一口气。 十奶奶笑道:“莫不那女人竟看不上你,怎的如此长嘘短叹,倒让我看着不像你了。” 王绝之哭笑不得,他好像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 十奶奶显然会错了意思:“莫不是你们吵了架,若是这样,你那脾气倒要改一改。” 王绝之笑笑道:“奶奶您就不用费心猜了吧!孙儿自然会有办法!” 十奶奶叹了口气道:“若是她脾气也大,不如你就再找一个,合意要紧!” 王绝之答道:“十奶奶说得极是!” 十奶奶道:“你这次回来,若是能带个女人,那我就更加高兴了。” 王绝之心中暗叹道:“飘萍浪子,若有哪个女人跟了我,岂不是害了她,幸而没有。我与石勒一战,生死未卜,万一死了,这世上岂不又多了一名伤心女子,只是我死之后,没有女人为我祭扫,却也寂寞了些!” 王绝之兀目乱七八槽的胡思乱想,却奇怪半天没有十奶奶的动静,扭头看时,十奶奶面带微笑,双眼微闭,竟已气绝。 “十奶奶!”王绝之悲嚎一声,还是哭了出来。 婢女们闻听哭声,便知十奶奶已然去世,自是一阵忙乱。 天气炎热,不能停尸太久,十奶奶在王家之中辈份尊崇,消息一经传出,自然是子弟齐聚,人山人海。 晋皇司马睿虽无甚本事,但也知道笼络人心,如今诸事皆仰仗王家,哪里肯放过这次示恩机会,是以降诏致祭,建庙封洁,一时间官吏往来,石头城中,一片热闹景象,宛若年节一般。 王绝之扶柩而立,目不斜视,只是机械答礼躬身,行孝孙之礼,无奈他不能耳不闻声,周遭阿谀奉承,应酬打哈之声不绝于耳,令他眉头紧皱。 王敦没来。 王敦当然不会来,他不是顾忌司马睿,而是王导。 王导派人送来了他思谋四十年的和氏-佩,他的心中倒起了一番犹豫。 此时十奶奶乍一去世,尸骨未寒,他便起兵,虽有借口,但王家子弟多半会因他不以世家为念,弃之而去,如若这样,胜负之机,便很难预料,显然此时不是时机。 王敦派了三个人来,儿子王安和两个随从,这三人前来自然是吊唁为辅,刺探为主,在王家上下,打探消息,摸清人心向背,也好依势而断。 王导怎的会不明白王敦之意,却是不动声色,只在心中暗自留意。 葬礼依旧热热闹闹,但绝少有人知道这盛大的葬礼下竟暗藏着一场巨变,江南小朝庭的两大重臣,琅琊王家的两兄弟正在权衡形势,不动声色,互斗心机。 王绝之心中雪亮,但他实在无意于这场争斗,胜也好,败也好,他已无法阻止这场变化,他心虽偏向王导,但权谋之事,却非他所愿,他已决定,待十奶奶今日落土之后,便买骑北上,与弓真一道去与石勒一战。 琅琊狂人的名头在这江南也是不小,吊唁人中自然也有不少王绝之的旧识,即便有些不相识的,也想借机来看看这位名动江湖,一身传奇的狂人。 是以,席宴间指指点点,嘀嘀咕咕,几乎有半数之人在谈王绝之的奇闻怪事。 王绝之见眼前情形,心中叹道:“满室之人,无一人挂念国事北伐,江南若要恢复河山,重振家国指望这些人等,哪里能成!只是难为了祖逖、刘琨、陶侃等人。” 日薄崦嵫,王绝之答礼已毕,正待离去,却被王安拉住。 “十一哥,你拉我做甚!”王绝之脸色微变。 王安无德,素来便为王绝之瞧不起,幼小时,两人不知打过多少回。王安年岁较大,又极壮硕,王绝之哪里是他对手,但次次落败的却是王安。 王绝之既然不是王安对手,为何落败的却是王安?岂不大有矛盾。 原来,幼儿争斗,多以认输为败,王绝之何待执拗,纵然鼻青脸肿,鲜血长流却是半声不吭,悍然死战,王安将王绝之打倒在地十次,王绝之第十次爬起,依旧还打,王安纵使壮硕皮厚,但也捱不过王绝之死缠硬打,待得王绝之第十五次从地上爬起,他哪里还有勇气和力量再打,只得认输。 王安见王绝之脸上露出不悦,倒也不恼,满脸涎笑道:“七叔也是叔,九叔也是叔,为何十九弟不去我家耍耍?” 王安心中打着如意算盘。 王绝之武功高绝,必能为父亲所用,自己若能将他拉拢,不啻为父亲添了一员虎将,顺带之事,行行何妨。 王绝之冷笑道:“十奶奶不病,我哪里会回!九叔是做大事的人,我去了你家,只怕耍不来!” 王绝之这句做大事的,只把个王安惊出一身冷汗,笑容僵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得极为尴尬。 王绝之心道:“看来,王敦果真是心存不轨,看这模样,只怕是立时便要起兵了,不知那-佩能不能起点作用,反正是家传宝物,无论福祸,好歹都算去做了。” 在王敦眼里如此宝贵之物,可王绝之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他所担心的只是能不能免去百姓之灾,这年头,百姓的苦难委实太多了点。 王安却一颗心上下乱蹦,心中道:“倒要离这狂人远点,他口无遮拦,天不怕,地不怕,又喜胡言乱语,莫要让他坏了我爹的大事!” “陶侃将军到!”忽听司仪高声叫道。 王绝之心中奇道:“这陶侃不是在襄阳么?他军事在身,怎的回到建康?” 王导听闻陶侃前来,心中一阵狂喜,暗叫道:“这十奶奶病的适时,死的适时,倒让我有了许多机会,九弟呀九弟,今番连老天也帮我,你只怕是斗我不过了。” 王安心中也很奇怪,瞪着双眼,朝门口望去,陶侃明明被我爹调至襄阳,怎的现在自个儿擅自跑了回来! 只见门前一阵风似的走进一个大汉来,大汉络腮胡子,头裹乌巾,腰扎宽带,身高足有九尺,状极威武。正是那抗胡名将,荆州刺史陶侃。 王导忙上前迎住陶侃,双手执着陶侃之手道:“大将军军务倥偬,远道而来,实在是太辛苦了。” 陶侃扫视了众宾客一眼,似乎有话不便出口,沉默半晌方道:“十奶奶对我有恩,她老人家归天,我怎能不来,只是来得晚了,实在失礼!” 原来,陶侃少年时,曾在王浑手下任职,后因与人斗气,不合将人杀死,按律当到斩首,十奶奶因闻陶侃乃至孝之人,便求情于王浑,将陶侃免去死刑改为充军。后来战乱纷起,陶侃勇猛善战,一路擢升上来,直至刺史之职。是以陶侃对十奶奶始终心存感激。 王绝之三年前与祖逖淮泗偶会,便是由于去访陶侃之故,王绝之对陶侃自幼便敬佩有加,又因十奶奶之故,是以两人交情也还不错。 陶侃见到王绝之,不由一愣,道:“王公子终于回来了么?” 王绝之摇摇头道:“我只是来看看十奶奶,并不准备长住!” 陶侃忽的道:“你做了很对不起汉人的事!” 王绝之道:“你是指我为天水送粮么?” 陶侃道:“正是!你奸忠不辨,胡汉不分,送粮至天水,全然不管王土分崩离析,河山为人占去!” 王绝之江湖名声极大,又是出了名的狂人,众人猜想,王绝之在陶侃的辱喝下,定然恼羞成怒,与之打将起来。 谁知,王绝之听了陶侃指责,却如无事一般,这倒令众人大失所望。 王绝之道:“陶将军与胡人恶战数十年,心中自然恨极胡人,是以将军指责我却也责得有道理,只是我行事,往往自己也弄不清对错,若是觉得自己该做,便非去做不可!倒没有注意那些大道理!” 陶侃一愣,他也是直率性子,听王绝之这般说法倒也无话可驳。一些大事,本就难辨对错是非,而这王绝之本就是不管谁对谁错,只要我愿意,我觉得该,我便去做的颠狂性子。 陶侃没了道理,声音自然小了下来,只是嘟嚷道:“祖逖、刘琨被石勒那厮各砍去一臂,我很难受,是以总想骂你几句!” 王绝之淡然道:“军中之人,马革裹尸方是幸事,祖将军于石勒惺惺相借,那一战祖将军虽然败于石勒之手,但却是公平一战,即便是祖将军自己,心中也只是遗憾,绝不会心中有恨!” 陶侃被王绝之一番言语轰将下来,哪里还有话可说,只是挠挠头道:“你说的虽有道理,可我却总觉得你身为汉人应该相助祖将军才是!” 王绝之长叹一声道:“江南众人中,唯你和祖将军尚有些胆气,但岂料你如此糊涂,石勒那日要杀祖将军也只是举手之事,但他却放了祖逖、刘琨,这是为何,他敬重祖将军乃是英雄,是他平生劲敌,他要与祖将军战场上分生死,这等气魄,胸襟见人能及,时至现今,我尚自恨不是胡人,不能为之效命呢?” 此语一出,整个厅堂之中犹如炸了一锅油,厉喝之声迭起,纷纷大骂王绝之贪生怕死,数典忘宗,忘了国恨,忘了家仇,是个汉贼,汉奸。 王安心中自然乐开了花,暗道:“你这该死狂人,果然是狂得可以,如今已犯下众怒,看你如何收拾。” 王导心中则大为优急,此番言语若是传入司马睿耳中,只怕又将惹下锅事,但这王绝之疏狂惯了,自己却也拿他无法! 陶侃自然更是目瞪口呆,他也不曾料到自己一顿责难,倒引出王绝之这番话来,但王绝之所说却有道理,即便是自己也常常心中暗想,怎的司马睿不是石勒! 王绝之耳中听着责骂,却不甚生气,只是嘴角带着不屑冷笑,状极冷峻,宾客之中终有人忍耐不住,呼喝出声,出掌向王绝之拍去。 王绝之长眉一轩,待要动手,却见陶侃身形一闪,早已将来袭之掌接住,陶侃一身功力自也非同小可。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拍掌之人被陶侃震得跌了开去,幸而人多,陶侃又无心伤人,那人倒没跌倒在地。 陶侃厉声喝道:“石勒的确是个英雄人物,我虽日夕想杀之复国,却也敬佩他,王公子说得虽然偏执了点,也有道理,而且他已立誓与石勒一战,你们之中有谁有这个胆子去石勒军中,以求一战!” 陶侃人本威武,嗓门又大,此番吼将出来,倒将众人吼得齐齐退了一步。 王绝之也颇觉好笑,方才责骂自己的是他,如今维护自己的也是他,他倒把一人事都做完了。 看这厅堂之中竟然再无人敢出言半句,王绝之却觉得十分失望,在王绝之心中,倒希望这江左朝野中能出几个血性汉子,也好与那胡人英雄一争长短,无奈这里仅是跟人起哄之辈,一个挺身而出的也没有。 王绝之摇摇头,徐徐一声长叹,长叹声中包含着无尽失望,无尽不屑和无尽怜悯,听得众人心神俱丧,仿若自己是那虫蠡一般,卑微而一无是处。 众人失神之际,却见王绝之大袖一甩,飘飘扬扬,似缓实速,如风吹柳絮,竟从众人头顶缓缓凌空走过,转瞬消失在夜色冥冥之中。 众人多半习武,见王绝之露了这一手,方知王绝之的琅琊狂人绝非虚致,他的武功的确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王导心中更是惊奇,心道:“绝之这一招‘所思在远道’绝非单纯易学神功中的亦步亦趋身法,其随心所欲,收发由心已然超出以气御行的意境,直达以意御行之地步,看来他与石勒倒真有一斗。” 陶侃却翘起大拇指大声道:“好轻功,好功夫,他人虽狂却也有狂的资本,狂得有理,如此本事,你们能说他不是石勒对手么?他会怕石勒么?” 众人听陶侃前骂后赞,不觉心中有气,心道:“这陶大将军如今也有些疯了吧?”其中更有一人道:“你既赞他,又为何骂他?” 陶侃瞪眼道:“我骂他是因为我想让他和我一样视胡为仇,当然没错,我赞他方才一番言语便是道理!” 陶侃行伍出身,说话间自然有股霸气。 众人无语。 陶侃又道:“我本不想赞他,但我不得不赞,我从北方刚回,在军中听闻这狂人小子和羲之二人独闯长安,面对刘耀二十万大军,生擒刘雅、刘策,挑战刘曜,在大军中空手击败手握五色神剑的刘曜,后又夺回刘岳腰畔少阿剑,在中山王府劫回一氐人小子,遑论武功,单凭这份胆略,我便不得不赞。” 众人听得脸上色变,那刘曜攻破长安,掳走司马邺,杀了无数百姓朝臣,座中之人十有八九都和刘曜有血仇深恨,无奈谁也无胆去找他报仇,听闻这番事情,哪里还能再行喝骂出口。 王导忽的高声道:“我这侄儿自幼便行事古怪,言语惊人,他父亲尚在之时,尚且无法,只能赶他出门,由他而去,我看大家就不要再议论他了!” 王安忽问陶侃道:“你怎的不在襄阳领军,跑到这里却是为何?” 陶侃早已瞧见王安,只是不愿理睬他,如今见他居然喝问自己,心中火起,怒道:“我陶侃乃一方重镇,并非你家家巨,若是你父说我,我自然俯首听命,只是你还没有飞黄腾达,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这王安委实心机不够,王敦举事兴兵,他忽然见了与父亲不大相合被远调襄阳的陶侃,心中不由惊慌,一慌之下便想喝问出陶侃进京的理由。 只是动机虽精,方式却错的厉害。 王导听陶侃语中飞黄腾达字眼,自然明白王敦已然有了行动,并且行动惊动了陶侃。陶侃这番进京,哪有如此巧法,只怕多半是借吊唁之名前来中书监府,有些密事告诉自己。 想至此,王导倒觉得此时不能让王安和陶侃闹得兵戈相见,免得王安负气而去,让王敦有了警觉。 王导跨前一步,隔开二人,一手握住陶侃道:“陶将军贵客光临,安儿也只是好奇而已,没有其它意思,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口中虽责怪陶侃,手上却暗渡一股真气示意陶侃忍耐,切莫坏了大事。 陶侃人虽粗矿,但亦是粗中有细之辈,热气传身,他岂有不知王导之意,恨恨然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做声。 王安心中虽怒火万丈,但他亦有顾忌,如若撕开脸皮,闹将起来,恐怕会坏了王敦大事,遂借着王导之语咕哝道:“我只是随便问问,生那么大气做什么?” 其余众人只觉得今日葬礼气氛有些怪异,却依旧没有警觉一场巨变就在眼前。 第九章 君臣之乐无穷 大兴元年,汉麟嘉三年,刘聪病重而死,子刘粲继立,以刘景为太宰,刘骥为大司马,刘凯为太师,朱纪为太傅,呼延晏为太保,并录尚书事,而靳准为大司空领司隶校尉。 是时,石勒率部由天水撤围,经扶风京北,驻兵上党、襄国以观京师平阳动静。 中山王刘曜在清河与刘聪反目后,拥兵三十万,镇守长安,于石勒成掎角之势,觎窥汉王之位。 两大势力如狼视虎顾盯着京师,刚继位的刘粲却依旧逍遥自在,全然不知祸已临至他的皇宫门口。 如果说刘聪荒淫无道,暴戾无德,那么他所立的这个宝贝太子比其父更甚,一脉相承,果然龙子龙孙,连爱好都相同,寡人有好色之疾。 刘聪少年戎马,又通读汉人典史,虽好色如命,但尚有些治国安邦,玩弄权术谋略的手段,而这继选的太子刘粲其它什么都没有继承到,唯独那好色的本领学了个十足。 匈奴习惯父卒子继,妻其后母本不足为奇,刘聪在位之时便宠靳准之女,立为皇后,刘粲继位,荒淫不理政事,靳准之女,名义上被尊为太后,实为刘粲的妻子,而靳准大大利用女儿得宠之机,排除异己,攫取实权,亦觎窥汉王之位。 平阳城。 刘粲大宴群臣,靳准、刘景、刘骥、刘凯、朱纪作陪,几人心中各怀鬼脸,谁也不愿触怒这位少年天子。 胡人男女之界虽没汉人分得那么清楚,但女不参政的规矩还是有的,按律制,后宫官女不得抛头露面,然而刘粲这方面敢于创新的精神比那刘聪又强上几分。 一人乐,不如众人乐,君臣之间的关系,在这平阳城内,刘粲显得要比刘聪弄得更近一些。 莺歌燕舞,无数宫装艳女,穿梭于君臣之间,上林宛中,君臣会饮,场面极其盛大。 刘渊、刘聪、刘粲爷孙三代都以读汉人章典为耀,因此多通诗经、孔孟、孔子兵法和诸般典故。 刘粲左手搂着母仪天下的德昭皇后——靳准之女靳环,望着群臣哈哈笑道:“如今外事抑仗石勒、刘曜,朕可大放其心,如今太平升乐,君臣同乐之盛况,只怕自古也没有哪个皇帝做到联这个地步!” 太宰刘景媚笑道:“自古皇帝,从没有哪个皇帝象圣上一样,此乃臣等之福!” 刘景乃刘聪的幼弟,刘粲的亲叔,刘聪虽然残暴,但权术谋略却有,他心知刘粲无甚本领,石勒、刘曜虎视狼顾,而朝中并未有忠心大臣,他不求石勒、刘曜忠心为主,只要朝中没乱命大臣就行,捱得一日是一日吧,因此三公之中,所选的俱是无能之人。 刘景身为太宰,位列三公之首,溜须拍马的功夫也位列三公之首,虽心中对刘粲的这番话大不以为然,但马屁还是拍得很响,拍得刘粲龙心大悦。 大司马刘骥也不甘落后,刘骥倒有些本事,他读的汉人书多,刘聪在位时经常还找他聊聊天,解解闷。 不过刘骥的全部本事也只不过是能陪皇上聊聊天,解解闷罢了。 刘骥道:“我看有三个皇帝能和圣上相比!” 刘粲一听,龙颜微变,眉头一皱道:“哦,朕何不知?” 刘骥道:“这三位皇帝,一位是尧,尧调五音定六律,与民同乐,自然能和皇上相比。其次是舜,舜命娥皇,女英起舞于百官前,百官大乐,也能同皇上一较。这第三位嘛!就是禹,不光百官,百姓快乐,连野兽也跟着乐呢?” 刘粲一听刘骥拿尧舜禹和他相比,方才拉长的脸,立时又堆满了笑容:“怎么连百兽也跟着乐呢?” 刘骥答道:“禹奏邵乐,百兽起舞,这不是野兽跟着乐的明证么?” 刘粲听得大乐,笑着道:“讲得有理,讲得有理。” 一旁的大司空靳准心中暗自骂道:“马屁精!胡说八道。” 但他脸上仍旧是一脸笑容,那样子,好象也是在说刘骥说得极为有理,好听,精彩,精彩得很。 刘粲看了看满座欢颜的群臣,不禁大发豪兴,大声喝道:“群臣听旨。” 这日会宴中的除了八公九卿之外,另有文武百官百余名,刘集这一声群臣听旨,哗啦啦一下子站出来百余名,齐齐走到厅堂之中,又齐齐跪下。 刘粲十分满意这种效果,作皇帝的滋味实在太有趣了。 刘粲哈哈大笑道:“联与群臣今日决饮,以示君臣和乐之意,今日不醉不归,如若有没喝醉的,以抗旨论处!”说罢,刘粲回过头对身旁的黄门官道:“你记下今日群臣会饮之数量,朕今日以饮酒多少行功论赏!” 群臣听了此旨,不由哭笑不得,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恐怕再没有比当今面前这位皇帝更能胡闹的了。 刘粲却在暗自得意:“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只怕也只有我这位皇帝能够做到君臣如此和乐。” 刘粲的圣旨一下,文武百官莫敢不从,宦官黄门,穿梭往来,一瓮瓮的皇宫美酒从皇室的地窖里搬出,酒中飘出奇香,直往鼻子里穿。 群臣之中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者是那些善饮之人,心中多半暗道:“平日里多喝个三两杯,家中的黄脸婆便作河东狮子吼,诸般作难,如今喝酒却能立功得赏,喝出功名,今日拼掉一条性命,也得多喝个三五斗,弄点赏赐回家,也须在黄脸婆面前抖露抖露。” 那些不善饮者却在心中暗自后悔:“唉,早知喝酒也能立下功名,不如平日里多加练习,现在那班能喝的家伙,不费半点力气便可立下功名,得到赏赐,倒便宜了他们。” 但是后悔归后悔,百数名官宦却一个个暗自下了决心,今天纵是醉死在此地,也要多喝它三斗五斗。 喝酒行令,整个新建的上林宛中都弥漫着酒香,那些牡丹,芍药也纷外鲜艳,似乎也喝醉了一般。 刘粲睁着朦胧的醉眼,道:“朕今日实在是高兴,众卿家谁能锦上添花给朕讲一个酒的故事,要能逗得朕和德昭皇后都乐了,联有重赏!” 此言一出,群臣大乐,纷纷绞尽脑汁,括肠索肚,想那喝酒逗乐的故事。 刘景察言观色之功夫下无双,见这刘粲满脸兴奋,一付跃跃欲试之状,忙道:“皇上博闻强志,学富五车,龙腹中所藏极多,臣等还是想听皇上讲的故事。” 刘粲大乐,心中高兴极了,暗道:“这刘景倒也解趣,是个大大的忠臣,联要好好用他。” 刘骥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次拍马机会,亦作苦苦映求状。 刘粲笑逐颜开道:“好,朕就给你们讲一个,朕曾听说过汉人中有个叫什么刘伶的,文章写的极好,也是一个好酒之人,此人出游必手推一车,车中常装美酒,身后还必跟着一荷锄家仆!” 那德昭皇后靳环虽年仅十七岁,但乃是一极为聪慧的女子,(如若不聪明,只怕在那比官场还黑的后宫,早就斗争掉了,哪里还能母仪天下。)当即逗趣道:“好酒之人,出游携酒尚可理解,不知他身后跟那荷锄家仆作什么?” 刘粲哈哈一笑,迅疾无比的在德昭皇后的脸上亲了一下道:“这个刘伶啊,真可谓好酒如命,他对人说,说不定哪一次我喝着喝着就醉死于路边,死在哪就埋在哪,碑上只须写上天下第一酒徒刘伶即可!那个家仆乃是专门候着埋他之人。” 德昭皇后咯咯笑道:“这家伙倒也称得上这个名号,这等事儿,皇上从哪里听说的?” 刘装得意的笑道:“朕掌理天下,事事均在朕心中,汉人的事,朕当然了若指掌。” 太傅朱纪心中叹道:“若能如你所说就好了!” 朱纪虽然感叹,但他绝不会多事到将此话说出,拂这少年皇上之意,只是脸上掩饰不住,流露出惋惜神态。 德昭皇后却能打蛇随杆,轻摇着刘粲的手道:“皇上博闻强记,心中记的故事一定不少,平日里皇上又忙,臣妾极少听皇上讲故事,今日皇上就多给臣妾讲讲吧!” 靳环此时已唱了些酒,脸色酡红,户外日光一照,更显得其娇艳如花,刘粲望着娇艳如花的德昭皇后,双手轻捏着靳环那白晰如雪的柔荣,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如若此时不是百官当前,刘粲早就上下其手,把这母仪天下的德昭皇后剥个干干净净,将那新从皇库所藏之书素女心经中学到的交合之法一一施用。 靳环见刘粲这般模样,也怕这位胡天胡地的少年天子做出太出格的事来,忙抽出双手道:“皇上还是给臣妾讲故事吧!” 刘粲看着群臣,多半盯看他,准备听他讲下面的故事,倒也不好去纠缠他那宠爱无比的皇后,清了清嗓子道:“既然皇后爱听,朕就讲出来给你听听,不知群臣是否爱听!” 群臣一听皇上说出这话,当下哄然应道:“皇上给臣等讲故事,乃是让臣等长见识,是臣等莫大福份,安能不听!” 这些大臣配合得倒也默契,大大满足了刘粲的虚荣之心。 刘景拍马功夫的确高人一筹,当下道:“臣等听皇上之语,如逢暖阳,如沐春风,如闻酒香,如饮甘饴,如痴如醉哩!” 朱纪方才喝下的一口酒差一点喷了出来,这等普通百姓眼中只不过是讲讲闲话的话,这位太宰大人居然能将他拍成如此效果,当真不错。 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只要贻落笑柄的不是自己,管他是怎么一回事,一个爱讲,一个爱听,由它去吧! 刘粲听闻刘景之语,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当下讲兴提得高高的,大声道:“好,联就再给你们讲上一段!” 刘粲道:“刘伶这厮不但让家仆荷锄而行,有时还同那猪狗同眠,喝醉了就往猪身旁一躺!” 德昭皇后眉头一皱,啧啧可怜道:“这个人一定是个疯子。” 刘粲哈哈笑道:“你错了。” 德昭皇后道:“怎的错了,这人同猪狗同眠,怎的还不算疯么?” 刘粲道:“此类人,只是放浪形骸,不满于世罢了。” 德昭皇后立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他这样做,也许只不过是为了发泄发泄心中的怨气罢了!” 刘粲桌子一拍道:“汉人皇帝不会用人,此人大大有用,而皇帝却不肯用他,他当然要和猪狗为伍了!” 那刘景凑趣道:“若是皇上用他,那刘伶定不会放浪形骸,一定会尽心尽责为皇上做事的,唉,刘伶生不逢时,不得其主呀!但不知皇上会封他做什么官?” 刘粲笑道:“朕任人为贤,当然要用其所长,此人酒量不错,文章也写得好,朕当封他为主持国事祭礼之人,你说我会封他做什么?” 刘景忽的一身冷汗,主持国事祭礼乃太宰之事,皇上莫不是想要封那刘伶做太宰。 古人极重视祭礼,身为主待国事祭礼的太宰,位列八公九卿之首,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刘景在这一位置,干得不亦乐乎,忽的听闻刘粲赞扬刘伶的酒量、文章,并且要封刘伶做太宰,纵是笑谈、虚言,也使刘景有如履薄冰之感,一时尴尬无比,呆在那儿作不得声。 靳准则在一旁暗自好笑,靳准行武出身,功劳虽没刘曜、石勒立得大,但武功亦是不凡,酒量也不错,方才朱纪满脸的惋惜与无奈落在他的眼中,他只是默不作声,心中却有了合计。 刘粲见刘景半天还未做答,已猜刘景心中所想何事,不由哈哈笑道:“此乃笑谈,怎的能当真呢?” 刘景忙陪着笑脸道:“皇上说的是!皇上说的是!” 朱纪则在心中暗自道:“为君者金口玉言,哪里能说话不当真呢?石勒狼顾,刘曜虎视,看来这小朝廷不久便会亡了!” 他心中烦闷,那酒自然是一爵一爵饮个干净。 一旁的大司马刘骥和太师刘凯倒以为朱纪和靳准为讨皇上欢心正在拚命闷喝呢,忙不迭的也饮个不停,心想,这等荣耀事儿千万不要让那外姓人给拔了头筹。 刘粲看着欢饮的群臣,心中大乐,他也知道刘曜和石勒对他这汉王皇位虎视眈眈。但先帝也无法控制之事,自己当然更丝毫无法,只要这里能做到君臣一心,上下一体,谅那刘曜,石勒也不敢动上半分。 想至此,他更乐了,大声道:“方才朕所说那汉人刘伶,曾自诩自己喝酒是:刘伶半点不流淋,众卿家喝酒可不许耍赖,酒须喝得干干净净,如朕这般!” 说罢,刘某将满满一爵酒,喝了个干干净净,点滴不剩,继而又将那铜爵翻倒过来,果然是没有半点流淋。 皇上做了表率,群臣哪里还敢越制,一爵酒点滴不剩。 那德昭皇后显得极为温顺,刘粲的酒刚刚一完,她便亲手满上。 这一场君臣的饮酒大赛从头一日早上一直持续到第二日黄昏,君臣一百七十六人却喝掉了三百六十九桶,此项记录倒也是空前绝后,刘粲其它诸事记于史册大多不详,唯此一项,史书称他集君臣一百七十六人,合饮于上林苑,饮尽皇室地窖所藏美酒三百六十九桶,以刘伶醉死为乐事,大饮两日,太常大夫霍桐,光禄大夫程遇,虎贲护卫长刘健醉死于次日,开史载之新事,绝后代之来人,实为亡国诸君之最。 正当君臣会饮正酣之时,忽有黄门来告,石勒大将军派参军樊坦由上党而来。 刘粲听得黄门报告,手中之爵惊得几乎掉了下来,已经醉得本醒人事的头脑似乎有些儿清醒了,忙不迭的道:“请他进殿!” 黄门不禁诧然,上林苑哪里有什么殿,敢情这位皇上把这四面漏风的地方当成了他的英武殿了,黄门转身,掩口而笑,飞快的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从上林苑外走进一条汉子来,汉子极为魁梧,八尺有余,满脸虬髯,豹眼环睛,身上衣衫虽旧,但却显得更有英武之气。 汉子冷眼一扫,满苑内的狼藉之象,一对浓眉不禁紧拧在一起,脸上露出极为愤恨的表情来。 汉子行着行着,忽的觉得一阵寒光扫过,令他有那宛如刀割一般的感觉。 汉子心中纳闷,但观遍群臣却没发现一个可疑之人,观忖之间,他已行至刘粲之前,虬髯汉子当下顾不得多想,在刘粲樽案前跪倒叩首道:“臣石大将军麾下右骑参军樊坦叩见皇上!” 刘粲哪里敢半点得罪石勒的人,忙不迭地道:“樊爱卿快快请起!” 一旁的黄门倒也识相,忙不迭地从一旁搬过一张椅子让那樊坦坐下。 樊坦正欲坐下,忽的又觉背后那如刀割的感觉大盛,似乎隐隐中含带杀气。樊坦虽然疑惑,却丝毫不怕,心中暗暗冷笑道:“老子不管你是谁,老子偏偏就坐,看你到底能怎么样?” 这樊坦乃是老于行伍之人,作战勇猛,性格却极其执拗,因其乃幽州之人,石勒军中皆称其为“幽州犟驴”,就连那石勒对他犯起犟脾气来,也要让上三分。 此人脾气虽犟,但亦是一血性汉子,性格极直,有一次石勒见其衣衫旧蔽,大为诧异,惊问其故,樊坦居然答道:“世风不正,羯胡狗贼多盗,肆虐猖撅,军中之物多为毁坏!”全然不顾石勒忌讳。 石勒素知此人耿直,亦无法,只得陪笑道:“君受吾乡党所寄,君之所失,否当尽数补上。”不但不怪罪,反而赐绢赐丝。 刘粲见樊坦已坐下,忙道:“将军远来辛苦,先饮两爵如何?” 樊坦立起躬身施礼道:“望皇上恕罪,微臣不能饮酒!” 刘粲一愣道:“久闻将军善饮,为何今日不饮呢?” 樊坦道:“近来关中大旱,粮食早已颗粒无收,石大将军为节约粮食缘故,已禁令百姓不能私自酿酒,石家军将士更不得饮酒,就连嗜酒如命的石虎将军也不得饮酒,因而,臣不敢开禁。” 刘粲一愣,继而尴尬不已,百姓颗粒无收,他这个做皇帝的居然毫不知情,依旧酒池肉林,贪欢寻乐。 忽的一个惊雷似的声音响起道:“兀那汉子,皇上命你喝酒,你胆敢不喝,是倚仗石勒那厮么?” 樊坦霍的转过身来,只见吼叫之人也是一名魁梧大汉,一部虬髯络腮胡,跟自己长得一般模样。 樊坦冷冷道:“你乃何人?” 那大汉道:“老子龙骠将军北宫纯,你待怎地?” 樊坦横了那大汉一眼,心中暗想:“方才那凌厉眼神莫非是他所为,以这厮浮嚣神态绝对发不出如此强烈的杀气,看样子,朝中还有欲对石大将军不利之人!” 樊坦此时有要事在身,不愿在这上林苑横生枝节,横了那大汉一眼后,转身对刘粲道:“请皇上恕臣无礼之罪!” 刘某见樊坦没将事闹大,心中好生感激。 那龙骠将军北宫纯乃中山王刘曜的亲信,虽未握有兵权,但此人乃刘曜放置京师经观动静的眼线,朝中诸事,此人无时无刻不向刘曜报告,哪里能得罪,因此明知北宫纯无礼,但也不敢发火,只是陪着笑脸对樊坦道:“樊将军此来何为?” 樊坦朗声道:“如今关中大旱,粮食无收,石大将军欲驻兵屯田,无奈眼下连渡命粮食也没有了,望皇上能拔调些粮草!” “这……”刘粲心中着实为难,石勒早有称帝之心,如今来京借粮草,只怕用心未必良善,若给,徒添石家军军威,若不给,那石勒怒将起来,挥师入京,只怕自己的皇帝宝座坐不多牢。 刘粲正在苦苦思索,找那如何既不调粮又不得罪石勒的托词。 却听那北宫纯吼道:“皇上万万不可调粮于他,石勒之心,海内皆知,如若调粮,不啻自掘坟墓,望皇上三思!” 此番话在皇帝面前说出,当真是好生无礼,刘粲身为九五之尊,就算真死,也得称上陵崩殡驾。这北宫纯直叱刘装自掘坟墓,早已犯禁,按朝纲律令,已该当斩刑,无奈刘粲有心无胆,只能暗生闷气。 群臣虽觉北宫纯这些话无礼之至,但又心知他所说却是事实。 北宫纯这番话看似粗俗,实则暗含深意,他将石勒和朝廷皇宫的矛盾直接挑开,便避免了皇宫与石勒联手共同攻击刘曜的可能。 不过,如此一来,这北宫纯倒算是为刘粲解开了燃眉之急。 樊坦不识北宫纯,听北宫纯先后两次挑衅于己,并出言诋垢石勒,心头一股怒火哪里按捺得住,大吼一声道:“你这厮数番挑衅于我,复诋毁朝廷重臣,挑拔君臣不和,是何居心,我当为石大将军斩佞臣,清君侧,看招!” 樊坦说打就打,全然不顾此地乃皇室花苑,后宫重地。 樊坦所使之招,便是由军中冲锋陷战的战法演化而来,拳势迅猛,充满杀伐之意。 他本来距那北宫纯三丈远近,忽的一跨步,宛如天马行空,便行至北宫纯身前,招式简单明了,丝毫不拖泥带水。 其实,樊坦看似鲁莽之辈,实则心机过人,来京调粮之前,他与长史徐光等人力劝石勒自立为王,挥师平阳,无奈石勒不愿留下欺负弱小之名,只推说先将此事暂且放下,以观时局,如今他这番做作,势必将矛盾激化,就算石勒不愿起事出兵,只怕也难独善其身了。 北宫纯乃北宫出之族弟,功夫自然不弱,见樊坦挥拳打来,怪啸一声,身形一晃,一脚踢翻面前的桌案。 桌案上尚有不少的酒菜盘碟,北宫纯这一脚蹴出,那酒菜盘碟都似灌足了力道的暗器,齐齐向樊坦射去。 厅堂虽大,但哪里经得起两个大汉如此折腾,文武百官脸上尽皆失色,纷纷走避不迭。 樊坦本来练有一身横练功夫,打仗之时普通刀枪暗器尚且不畏不惧,哪里会把这菜肴盘碟放在眼中。 只不过若是真让这些脏物沾上衣衫,面子上极为不光彩。见酒菜盘碟射来,身子一侧,脚一勾一拉,一张百十斤的桌子立即像一张硕大的盾牌横在身前。 只听卟卟数声声响,如利箭射过布篷一般,那酒菜盘碟竟然射穿了梨椿所制的案几,这份内力的确强的骇人。 樊坦也暗自心惊:“料不到京中还有如此好手,大将军要我只须提防靳准,看来面前之人,功夫也不算太低,一脚能蹴出如此之威,论脚功,此人当可排在当世前十位!” 北宫纯射出的酒菜碗碟射穿梨椿所制的案几之后,力道减了许多,尚未射至樊坦身前,便力竭而坠了。 樊坦对北宫纯的脚劲、内力暗自心惊,北宫纯同样对樊坦招法应变也感到震惊,心中暗道:“难怪石勒能战无不胜,一个小小的参军,竟然也有如此武功!” 两人心中虽都暗自对对方的武功感到心惊,但皆欲为自己主人一方压倒对手,因此,各自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拼命相搏。 樊坦性子极倔,所遇敌手越强,反击潜能越大,因而面对北宫纯的旋风十八腿,樊坦高挑低纵,口中呼呼出声,双拳如雨点击出,招招击向北宫纯踢来的脚踝。 北宫纯宛如螺陀一样,两条腿交替踢出,招招踢向樊坦要害。 北宫纯身高体长,灌足真气的两条腿宛如两条铁柱,横扫的面积只怕足足有三丈方圆。 樊坦乃马上战将,相较之下,脚功远不如北宫纯这般有开山裂石之力,他用的几乎全部是拳。 他的拳法简单得令一旁观战的靳准也大为感叹:此人化巧为拙,一对拳头只怕比普通高手的兵刃还要厉害,也幸亏他的对手是这铁腿北官纯,如若换成旁人,只怕早就被击得粉碎了。 只见樊坦扎好马步,沉力于腰,不管北宫纯从哪个方向踢来,他都只是简简单单一拳击出。 拳从腰际挥出,力道极大且沉稳疾急,只因速度极快,北宫纯的腿法尚来不及变化就被樊坦击中。 “咚!咚!咚!咚!”响声不绝于耳,只是那转瞬之间,两人的拳脚便硬碰硬的一连碰了三百余下。 北宫纯越打越心惊,每一次明明自己将要变招却总被樊坦的拳头所阻,如此一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樊坦离自己越来越近。 腿法利于远攻,拳法利于近战,樊坦久经按场,深识扬长避短,攻其薄弱之道,心神不急,气息不躁,稳打稳扎,每击一次便移近北宫纯一寸。 这一寸的距离,争斗之中哪里能显现得出,因而当三百余下拳腿相击,两人的距离已缩至一丈远近时,北宫纯方才警觉,但此时全身上下已罩在樊坦的拳风之下,要想再度拉开距离谈何容易。 北宫纯无奈,只得用膝。 膝顶千斤,胯击万均,膝胯虽不及拳、脚、肘那般灵活,但力道却极大,此番与樊坦相斗,只因樊坦所出尽为拙招。灵巧、怪异在迅快无比的招数下哪里还能变化。 北宫纯只得以拙破拙,以力拼力。 这番短兵相接,又迥异于方才那一轮打斗,此时声势虽不像方才那般浩大,但所含力道与凶险却远胜于方才。 如若稍不小心,只怕会立即落个血溅五步,丧命当场。 好端端的一个上林苑,此时已是汤汁满地,碟盆遍布,哪里还有半分皇宴喜庆之气。 此时文武百官早已溜了个干干净净,上林苑中只剩下几个人。 樊坦此时已占尽上风,但他始终未对北宫纯下最后重手,他在顾忌。 顾忌的,当然是那方才利刀般的目光。 第十章 靳准的安国之计 樊坦边打斗边打量四周的情形。 靳准依旧端坐于樽案之前,吃着肉,喝着酒,一人独酌独饮,喝得好不优哉乐哉。 刘粲虽然害怕,但在靳环的双手紧紧相握之下,强忍着没有退出上林苑,他知道阻止这场争斗最终还得靠自己,哪一方的人死了,他这个皇帝都不好向那两名“功高盖世”的将军交待。 另外太宰刘景,大司马刘骥,太师刘凯,太傅朱纪四位朝廷重臣当然也没有走,虽然樊坦、北宫纯两人之争表面看来是意气之争,实则是朝廷两大砥柱的第一次正式相撞,谁胜谁负,谁死谁活都会对朝廷产生莫大影响。 换而言之,这场争斗将直接影响到四位重臣的身家性命。 四人当中已有三人在暗自留心到底石勒、刘曜哪个更强,就如是押宝,放在谁的身上会赢面够大。 唯有朱纪和那少年皇帝一般心思,如何能在两大势力的相互轧拼下求得朝廷安然! 樊坦算来算去,也只算出除了自己和打斗对手外,这上林苑中只有七人。 明明感觉到有第八个人存在,并且那满含凌利杀气的眼光始终在威胁着自己,这人究竟是谁呢?他的意图何在。 樊坦苦思不解,拳脚不由慢了下来。 北宫纯早已是汗透脊背,苦不堪言,见樊坦如此变化,心中自是高兴,忙将身形一寸寸向后移动,两人身形终于从八尺左右移到二丈远近,饶是如此,北宫纯依旧无法脱离樊坦之拳势,但樊坦再要靠近北宫纯却不似方才那般容易。 “两位将军还是就此罢手吧!” 靳准知此时时机已到,一长身形,飞身跃至北宫纯和樊坦之间,道:“还是我来为两位将军解拳吧。” 语毕,双手一左一右,一推一拉,一牵一引,竟将两人威势无比的拳力脚劲化为无形,招法之妙,手劲之巧似如姑射仙子,半分力气也没有费。 樊坦大惊,心中暗道:“难怪石大将军让我留心这厮,原来这厮武功远在我之上,恐怕连石虎、张宾也不是对手,要除他,恐怕非石大将军本人出手了!” 北宫纯同样心惊,暗自思忖:“看不出这老匹夫还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平日里我总以为此人以女儿为阶梯,仗着靳环受宠,方才得此高位,没想到却有如此好的身手,他深藏不露,必暗藏祸心,不知主上是否已提防此人,今番打斗,倒也没有白费。” 靳准双手逼开两人,冷冷道:“两位将军争斗子庙堂之上,全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不知是何居心?” 樊坦一怔,靳准此番言辞如此咄咄逼人,全然不怕得罪石勒、刘曜两大势力,必有倚仗准备,此时倒不能与他翻脸,免得误了石大将军的大事,还有那一旁神秘的眼神,直至此时还不知系何人所发,此次京师之行,还当处处小心才是。 一思至此,樊坦行至刘粲面前,跪下行礼道:“请皇上恕微臣方才无礼之罪,但此等佞臣留在皇上身边实是祸害,臣激于义愤,不得不为,石大将军忠义为朝廷,如若真有反心,当初先帝殡驾之时,便可挥师平阳,哪里还需此时向圣上调粮!” 刘粲正欲开口,那北宫纯也趋前跪下道:“石勒狼顾虎视,他库中早有存粮,如今调粮,不啻猛虎添翅,必有所图,请皇上三思!” 樊坦闻言,心中怒火又起,一扬双手,便向北宫纯击去。 两人此时皆跪在刘集身前,位置极近,樊坦的这一拳既快又猛,眼看就要击在北宫纯的身上。 忽的人影一闪,那靳准身形一矮,伸掌兜住了樊坦的手,沉声道:“樊将军且住!石大将军既无此心,旁人言论由他去吧!” 樊坦的拳头被靳准兜着,哪里能前进半分,只得恨恨地收了拳。 刘粲瞧着靳准连番出手,心中不由大为安定,心道:“还是我这老丈人有本事,以后朝中大事多多倚仗于他,我也就不会再怕石勒与刘曜了。” 刘粲心中高兴,但眼前这棘手的问题却不知如何处理,只好再次将眼神望向靳准。 靳准等的便是这一刻,靳准以一名普通将军升至大司空复领司隶校尉,早已有人心怀不忿,因此刘粲并未将所有京城兵权交付于他,外戚乱朝的史训,这位少年皇帝倒是记得很牢,对靳准他也时刻提防,不敢让兵权过于集中于靳准之手。 靳准早已有了察觉,但他乃老谋深算之人,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暗地里却在等待时机。 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这时机终于让他等上了,他只须在刘粲面前表现出忠心为国,并且让这刘粲认识到朝中无他靳准不行即可! “两位将军各为其主,忠心可嘉,不妨先站起来说!” 靳准此语乃是向樊坦点明北宫纯并非皇上的人,而是另有主子。 樊坦哪里听不出来,心中暗自道:“怪不得这厮如此猖狂,原来是刘曜的人。” 北宫纯却在心中暗自骂道:“老狐狸,平时深藏不露,此时却坏我主好事!” 如今之势,朝廷、石勒和刘曜乃呈三足鼎立,北宫纯也不敢轻易得罪靳准,只好借着靳准的台阶下。 靳准道:“北宫将军暂且回府,待圣上先行处理此事,事毕再告诉将军,行否?” 这一番故示大方之举,实则含有莫大的讽刺语意。意思很明显的告诉北宫纯,皇帝现在会自行处理,不用你北宫纯操心,也不必先行通知中山王刘曜。 北宫纯盯了靳准一眼,见靳准面无表情,只得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靳准听了北宫纯的冷哼之声,脸色丝毫未变,也不知他心中究竟想些什么。 待北宫纯已完全走远,靳准方才对樊坦道:“樊将军暂且在京中呆上两日,调粮之事,待我与皇上及几位大人商量一下,皇库中存粮亦不多,我们定会想办法为石将军筹拔一些,樊将军耐心等候就是!” 刘粲顺着靳准之意道:“朕此时有些不胜酒力,明日再给将军回复!” 樊坦面露难色道:“前方将士已断粮数日,石大将军差微臣前来,已是到了万不得己之时,恳请皇上体恤将土!” 靳准面色一沉道:“莫非你真想抗旨不成!如若皇上不给你石家军粮草,你便挥师平阳,来个硬抢么?” 樊坦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显得极挂不住。 刘粲道:“樊将军先且回宗人府休息,明日必有答复!” 樊坦见皇帝给了一个台阶,哪有不下之理,遂朝刘粲叩了一个响头道:“十五万石家军将士盼皇上能早日赐粮,如若军中哗变,只怕石大将军也控制不了!” 刘粲觉得现在有靳准撑腰,胆子也壮了,脸色一沉道:“你可是在威胁朕么?” 樊坦道:“微臣不敢!” 刘粲道:“既然如此,还兀自罗嗦个什么?明日给你答复便是!” 樊坦无奈,只得点肩盘袖道:“臣告退!” 刘粲不耐烦地挥挥衣袖道:“去吧!去吧!” 樊坦立起身,三两步就跨出了上林苑,身法疾快,奔马也只能如此。 待樊坦的身形消失在花木柳荫中,刘粲方拍着靳准的肩道:“朕今日能平息这场纷争,靠的全是靳爱卿!” 靳准道:“石勒、刘曜仗着功高,全然不把皇上看在眼里,早就该刹一刹他们双方的狂气了!” 这时,刘景、刘骥、刘凯、朱纪等人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刘粲冷哼一声道:“全是一群废物,方才打斗时,各位怎么不见出头,若不是靳爱卿,朕的威严岂不是一扫而空!” 刘景、刘凯、刘骥、朱纪此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只得惶恐地听那刘粲严词厉语训说。 刘粲发了通脾气,又道:“你们暂且回府,朕同靳爱卿还有事相商!” 刘景、刘凯、刘骥、朱纪知道刘粲定有心腹之语天大之事与靳准相商,却是不想让他四人知道。 四人互望一眼,齐齐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刘粲看了看满地狼藉,一园纷乱,皱了皱眉头,道:“还是回到宫室内再谈的好!” 靳准道:“臣遵旨!” 刘粲叹了口气,携着靳准的手,另一手放开了靳环道:“皇后先回后宫德昭殿,朕与靳尚父有事相商!” 靳环望着刘粲轻轻一笑,飘然而去,这一声笑,编贝尽露,切切之情溢出脸庞,当真是狐媚已极,刘粲心中一荡,几乎要将靳环叫住才好。 靳准轻咳一声,刘粲方才发觉自己失态,讪讪笑道:“靳尚父与朕到彰仪殿议事,朕有要事要同爱卿相商。” 靳准虽然心中暗窃笑:“你这小子终于落于我的术中。”但面上依旧不露声色,任由刘粲牵着。 君臣二人行至彰仪殿,刘粲分派两名黄门守殿门,声言任何人等不得命令不得人殿。 靳准见刘粲这番做作,心中暗叹:“如此智计,如若我不取而代之,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天赐良机,此时不取后必遭祸!” 刘粲分派黄门守那殿门,哪里有丝毫作用,如若石勒、刘曜真派人来此打探,功力必定高绝,普通黄门莫说守殿,只怕对方从他们眼前掠过,他们也未必能看得清楚,靳准见此,安得不叹,不笑,不起取而代之之心。 刘粲分派完毕,对靳准浩叹一声道:“朕遍观群臣,唯爱卿一人能助朕相抗石勒、刘曜,如今之势,积弱难返,只有慢慢图之,如若急切,惹翻了那两个大煞星,恐怕对朕极为不利,是以你得替朕想想办法!” 刘粲口中的两大煞星,自然是指的石勒,刘曜。 靳准心中早就有计在胸,见刘粲问于自己,尚面露难色,故作沉思为难状,半晌方才问道:“皇上此举是否有决心?” 刘粲急道:“我有心无力,恨不能亲率三军,四方讨伐一番才好!” 靳准心中暗自冷笑:“凤毛鸡质,有其心却不能行,你若真有决心,早就该厉精图治,力振朝纲,内强则外力不侵,哪里还用怕石勒,刘曜。” 靳准心中冷笑,面皮上却一付沉重,盯着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刘粲道:“如若皇上真的有决心,微臣就算身遭万剑也当为圣上一谋。” 刘粲听闻此言,感动得凡欲泪下,声音哽咽道:“朕虽纵情酒色,但每每思及石勒、刘曜,便夙夜难眠,夜不成寐,爱卿为我谋计,也好让我睡个安稳觉!” 靳准几乎失笑出声,原以为这少年皇上多多少少还有那么点志向,没想到他所谋者,只不过是那安稳的一觉罢了。如若不是石勒,刘曜逼得太紧,让他没有安稳觉睡,只怕他绝不会求诸于自己。 靳准心中暗叫:“石勒、刘曜,我靳准能成一代霸业倒还得谢谢你们相助之德。” 刘粲见靳准半晌不作声,忙道:“尚父不看在先皇面上,也当看在环儿面上,救我一救!就算有什么不妥之计,时已至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请尚父直言就是!” 靳准见火侯已到,不慌不忙问道:“在圣上眼中,江南司马和石勒、刘曜哪一方威胁更大!” 刘粲道:“当然是石勒与刘曜,司马氏远在江南,从未有过威胁朕之举措,而这石勒,刘曜近在咫尺,稍有举动,朕就坐立难安。” 靳准此时已顾不上嗤笑刘粲之论,紧接着道:“如今石勒、刘曜、江南司马、成都李雄、羌人姚戈件、大夏赫连勃勃、鲜卑慕容嵬等群雄并立,皆有席卷天下,横扫六合,鲸吞八方之心,中原形势着实危急。” 刘粲急急打断靳准之语道:“朕管不了其他那么多人,朕只求如何防住石勒、刘曜便可,其它的事,以后再说!” 靳准哪有心思教导刘粲去存那纵观天下之心,分析时局,当以全盘为准,不能光看眼前。只是眼前要说服刘粲,不得不举些实例了,遂道:“圣上观看汉人经史,当知秦国有相名曰张仪者!” 刘粲茫然点头道:“这个张仪我也曾听说,此人奸诈成性,曾以六百里地许楚,结果只许六里,楚三闾大夫屈原,便是因此人而放逐,此人阴险,为一无信小人。” 靳准哭笑不得,心想:我若有子如此,那得大哭三日才好,哪有如此食古不化之人。 兵者,诡道,张仪辨才无双,智胆过人,两次相秦,为秦一统六国立下不朽功勋,乃盖世奇才,刘粲却将他认为是狡诈之徒,靳准安得不气。 气归气,但靳准还得顺着刘粲的意思讲下去,靳准道:“张仪虽然无信,但他所提之远交近伐却不失一条好计,如今之情形便如当今日之秦,如果圣上能先使石勒与刘曜相争,令其元气大伤,远交鲜卑、大夏,江南司马,共同讨伐刘曜、石勒,则不但那刘曜、石勒可以除去,达到圣上安枕而眠之愿,甚至秦统一六国旧事亦可在圣上身上重视!” 刘粲听靳准描述的这番情景,眼中早已放出光亮,心中澎湃不已,一张脸因兴奋而红得可爱,仿佛自己已是一统天下的始皇帝赢政一般,全然不知这里面隐含着多少艰辛,多少诡计,多少杀伐,多少死亡,只知急切切地问道:“尚父必有好计。” 靳准却不答刘粲,话锋一转道:“圣上可曾听闻杀胡世家之名?” 刘粲点点头道:“先帝便是受伤于杀胡世家家主轩辕龙之手才不能征战四方,以至于让那石勒、刘曜坐大,留下这烂摊子要我收拾!今日石勒、刘曜之患,实则起于轩辕龙!” 靳准听这刘粲胡言乱语,只有不搭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道:“石勒英勇之名传遍天下,杀胡世家以石勒为头号强敌,若要除去石勒,可先联合杀胡世家。” 刘粲闻听靳准之言,面色一变道:“杀胡世家乃江湖草莽,俱是些高来高去之人,并且个个仇视胡人,朕与他们联合岂不是与虎谋皮,危险得很么?” 靳准道:“杀胡世家虽然仇视胡人,最终必和朝廷决裂,但目前尚可说与我等目标相同,先驱之谋杀石勒,再想法除去轩辕龙即可,毕竟杀胡世家无兵无将,无疆无土,对付起来要比石勒好对付得多!” 刘粲道:“难道就白白放弃杀胡世家与先帝之仇么?” 靳准此时再也忍不住了,冷笑道:“为谋者当审时度势,如若不主动想法,恐怕以后非但此仇不法可报,反倒先被石勒、刘曜给捉去,仿那司马邺之旧事!” 此言正戳在刘粲痛处,刘粲曾亲眼看见刘聪、刘曜如何折磨那少年皇帝司马邺。 司马邺那人不人鬼不鬼,半人半狗的模样,深深印在他的脑际,想着那汪汪的狗叫之声,刘粲便不寒而栗,半晌做不得声。 靳准见刘粲脸色惨白,心知恫吓已有结果,遂柔声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待那石勒、刘曜受戳之日,便是杀胡世家遭报之时,那时再报先帝之仇为时不晚!” 刘粲只得点点头。 靳准继道:“单凭杀胡世家尚不能对付石勒、刘曜,石勒、刘曜均拥兵数十万,黎民之刀,恐怕难以奏效,因此必须连横江南司马!” 刘粲奇道:“那江南司马氏与我家有灭国之大仇,他怎肯与我连横?” 靳准笑道:“国运之大事,安能以旧仇论之,当日武侯诸葛不以东吴为仇,联吴抗魏,方能安蜀三十余年,江南司马虽无明人高士,各为己谋,但这一点,他们还是能明了的!况且,江南司马无日不想复国,必以圣上之才不如石勒、刘曜,权衡之下,相助陛下灭那石勒、刘曜,然后再图谋江北中原。那时我们只须早做提防即可!也许我们先下手为强,一举灭了江南司马也说不定!” 靳准此番话将刘粲的诸般顾虑都打消干净。 刘粲望着靳准,咬咬牙道:“一切但凭尚父,刘粲若能成万世基业,尚父当为兴周之姜子牙,兴汉之张子房!朕把祖传之宝剑赐于你,即日起,文武百官你均可以任意调遣编排,诸事都如朕亲临,朕只盼你能助朕匡扶天下!以安……”。 刘粲说至后来,语音又呈哽咽,竟说不下去! 靳准欣喜若狂,心中暗叫:“如此大计成矣!” 但他面上仍展现出沉痛之色,忙向刘粲跪下叩头道:“皇上以亘古未有之殊遇对待微臣,微臣当效武侯诸葛鞠躬尽卒,死而后己!” 刘粲解下所佩之剑,双手递于靳准。 靳准不接。 刘粲不由诧异道:“尚父为何推辞!” 靳准道:“古来君赐臣权,莫不大彰其事,以立其威,然后令方行之必达!臣恐有名无实,徒招人妒,自速其祸!” 刘粲道:“朕明日便招集群臣,筑台赐剑,尽付兵权于你,看有谁敢不服,你砍了便是,朕绝不问你理由原因!” 靳准道:“臣不需此虚名,皇上可先将兵符予臣,待臣理顺三军之事,再拜受赐剑不迟,只要能替皇上做事,臣也不怕那无名诋垢!” 刘粲当即道:“尚父说得有理,朕就将兵符赐你,你先领三军之将,然后诸般事请你放手去做,不必告朕了!” 靳准道:“臣遵旨,臣先告退!” 刘粲亲抚着靳准之背道:“尚父之女聪慧娴德,母仪天下,尚父忠心为主,朕得尚父,何其幸也,望尚父不负朕之厚望!” 靳准双膝一曲跪下道:“臣之心皓比日月,必不负皇上之托!” 刘粲叹道:“你去吧!” 靳准正欲转身离去,忽的刘粲记起一事忙道:“尚父慢走,朕险些忘了一事!” 靳准忙转过身来问道:“皇上还有何事嘱臣?” 刘粲苦着脸道:“明日要朕如何面对那要粮的樊坦?” 靳准道:“皇上不必为此事苦恼,微臣早已有计,明日皇上只须推说库中无粮,下道圣谕给樊坦,就说长安刘曜有粮,让石勒去刘曜处调粮。刘曜断然不会给粮石勒,如此一来,双方必定仇隙加深,皇上既可不费粮草,又能挑拔二虎相争,且丝毫不得罪石勒,便可推卸责任,不知皇上认为微臣之计如何?” 刘粲喜笑颜开道:“尚父之计真乃妙绝,一石三鸟,化烦恼为智计,实是一剂良药,朕之心病俱去!好,实在是太好了,朕之天幸,朕之天幸!” 靳准微笑道:“臣告退!” 刘粲满心欢喜,躬身相送道:“尚父慢走,尚父慢走!” 待靳准走后,刘粲简直忍不住高兴得跳将起来:“靳准实在是太能干了,小小一计便转危为安,一身功夫又高,朕可高枕无忧矣!” 想到高枕无忧,刘粲便忆起在德昭宫等候自己的靳环:“今夜为靳准之故,我得好好与她温存一番,今日是用哪一招呢,嗯,还是将枕头垫得高高的,每一招都试上一试,前日尚父送的提神之药也可用上,这靳准真是朕的大忠臣!” 哼着小曲,刘粲简直是一路小跑溜进了靳环所住之德昭宫,至于他到底会用上哪一招对付靳环,那倒真是不得而知了!德昭宫的宫女后来对人描述,那一夜,德昭皇后叫了整整一个晚上,甚至有哭声传出,当然这哭声绝非痛苦所致,那是因为太高兴,太舒服的原由。 第一章 绝望剑法 靳准从彰仪殿退出,心中狂喜不已,但他乃谨行慎思之人,心知愈是将近成功,愈是危险重重,万万不可大意半点。 皇宫距他的大司空府只有四五里地,但随从的马车早已候在宫门外,靳准强压住心中的喜悦,一股铁青坐进了马车,众随从俱认为这位大司空领司隶校尉大人遇上了什么麻烦,一个个噤若寒蝉,默不作声,唯恐一个不小心触怒了靳大人,落得个半身不遂。 靳准坐上马车,脑际中迅速的盘算着一步步计划。 忽的,他的耳边隐隐响起衣袂破风之声。靳准心中一惊,不动声色,继续倾听那响动。 衣袂破风之声在左边林中,听那声音似是只有一人,从破风的轻微程度来看,此人的轻功身法已臻一流。 从皇宫门口到大司空府,此人一直都在跟踪,四五里地,此人只纵跃了三十八次,每次纵跃便有近二十丈远近,这身轻功,当真骇人。 磷磷马车声中,大司空府的随从只觉眼中一花,似乎有一条人影从马车中飞出,是实景或是幻象,由于一闪而逝,没有人能看得清。 靳准上马车时便是一脸深沉,众随从哪有一人敢去动问。 车至大司空府门口,一随从去掀帘恭请司空大人下车,却发现车中早已空无一人,司空大人已不知何往了。 随从也不吃惊,靳准的武功他们早已见识过,这等事情时有发生,曾有一次一随从打问过大人何往,结果不但没有问出,待到第二日,这位随从自己却不知何往了,想必多半是被阎王以长舌妇的罪名派来数名小鬼将魂拘去,连身子也给带走。 靳准从车中穿出,蓬车与树林相隔二十余丈,靳准一个翻身,身形一晃,便射至林中,使的赫然是江湖中传言鹏飞冥冥的轻功身法。 鹏飞冥冥取意于庄子逍遥游里的秋水篇。篇章中道:极北之地有冥池,冥池中有一种叫做鲲的大鱼,鲲修行千年化身为鹏,其大不知几千尺,展翼若天边云翳,振翅高飞二万尺,但到西方之地,却不知又要飞行多少年。 千里之遥,鹏只需振翅一次,因而鹏飞冥冥以浩大之气修身,几十丈的距离在修习此功法人的脚下,只不过是几丈距离罢了。 靳准的轻功身法一展出,立听林中有人拍掌道:“大司空好妙的‘鹏飞冥冥’!” 这声称赞犹如一丝钢丝穿入靳准之耳,一旁的随从自然无法听见,靳准闻言一惊,他惊的倒不是林中之人所施的一线传音,而是林中之人居然识得他的身法是“鹏飞冥冥”! 靳准心中暗道:“此人功力眼光俱有独到之处,必非无名之人,刚才皇宫那番谈话不知是否被他听去,得追上他想个办法套问一番,如若不能为我所用,还是杀之灭口的妙!” 一念至此,身形陡然加快,那快法真如空中翔飞的大鹏鸟。 林中之人见靳准掠来,转身掠去。身如流星弹丸,亦是迅疾无比。 靳准心道:“你跟踪老夫,必有所谋,老夫今日好歹弄个明白,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两人一前一后,如山鹰追逐山雀,几十个纵落,竟追逐出了平阳城。 那人的轻功身法虽妙,无奈长途奔驰下却比不上靳准的鹏飞冥冥。 追至城外的乱葬岗,那人忽的停了下来,道:“司空大人的轻功夫下无双,在下佩服佩服!” 靳准见此人停下身来,脸不红,气不喘,仿若无事之人一般,心下不由暗自佩眼,细细打量眼前之人。 此人白面微须,身高六尺,长得极为俊秀,身着汉装,一双黑眼炯炯有神,乃一翩翩汉人佳公子。 莫非是他? 靳准心中一惊,转念一想,似乎不太可能,传言中此人功力全失,就算恢复,也没如此之快,但若不是他,汉人年青高手中又有谁有如此高明的轻功呢? 靳准心中正在猜疑,却听那人道:“昔年武侯未出茅庐便三分天下,司空大人的一番妙计更胜于昔年武侯,连横合纵,远交近攻,移花接木,三士争桃,欲擒故纵,欲扬先抑,当真是一计安天下呀!” 此人最后一计安天下拖得意味深长,宛转寂林禅钟,袅袅不绝。 靳准心中大惊,此人言辞之中连横合纵,远交近政,移花接木,三士争挑,固然是说的国家大策,然而那欲扬先抑、欲擒放纵却是讥讽他将刘粲玩弄于股掌之事,皇宫里那番密谋,他显然听得干干净净。 计谋泄露,这叫靳准心中如何不惊,如何不立起杀机。 那人似乎看透了靳准之心,当下道:“司空大入莫不是已动了杀机!” 靳准厉声喝道:“老夫不管你是何人,既然,你已听去这番密谋,又洞悉老夫胸机,老夫当不容你活在世上!” 语声中,靳准的身形一展,长臂一挥,忽的一拳直向那人胸前击去。 拳头破空之声比那刀兵更甚,明明二丈来远的距离,可这一拳挥出,那人却觉得避无可避,只得硬接一记! “砰”的一声巨响,靳准身形一板,退后一步,脸色一变。 那人接了靳准此拳,情形更为狼狈,蹬蹬蹬蹬连退三步,脸色变了数变。 靳准方才这力道极大的一拳击得他气血翻腾,五脏挪位,已是受了轻伤,惊骇之下不由起了恐惧之心。 靳准冷笑道:“果然有些门道,再吃我一拳!” 靳准正待挥拳再击,忽的一个极威严的声音喊道:“司空大人,暂且住手!” 林边忽的转出数人来。 靳准心中暗呼:“糟糕,中了这厮之计!” 靳准心念极快,认为自己中计的同时,便起了先下手为强的心思。不及思索,当下运足力气,又是一拳向方才与自己相斗之人击去。 那人被靳准的第一拳已击得丧失了胆气,这一拳之威比方才那一拳更为盛大,偏偏自己又无法躲过,无奈之下,只有再次运气硬接。 “不可!”从林边飞身跃出两人来,隔空便向靳准击去。 要救靳准拳下之人,纵然已是不可能之事,但靳准却不能再行硬击,来袭两人的功力极其高明,强劲的指风掌劲已袭向他身上十三处死穴,如若硬击,当然能奏奇功,但靳准自己也必会受伤,来敌路数尚且不明,便糊里糊涂受伤,这样的事,靳准绝不会做。 靳准只有退。 他的身形一顿,身子并不后转,只是向后跨出一步,这一步跨得不大,却足足有三丈多,宛若有人在后牵扯一般,简直匪夷所思,令人叹为观止。 靳准退了三丈,此时本可从容逃走,但对方已知他的密谋,在未弄清敌人意图之前,靳准绝然不逃。 待来人身形停住,靳准看清来人,不由惊呼出口道:“祖逖、刘琨!” 来者两人正是那日与石勒相拼失去一臂的祖逖与刘琨,失去一臂的祖逖和刘琨虽然面色惨白,清瘦削瘦,但目光中依旧显现出,英爽逼人的神光。 祖逖道:“正是士雅,司空大人别来无恙?” 靳准冷冷道:“你们两人的胆子可真不小,居然敢来平阳!” 祖逖谈谈笑道:“谋定而后动,无所谓胆大胆小!” 靳准道:“既然如此,我就擒了你们两人到刘粲面前请功!看你们还有怎样的谋策!” 靳准忽然发动攻击,向祖逖击去。 如若祖逖、刘琨双臂健全,这场架,靳准说什么也不会打,但如今祖逖、刘琨各只剩一臂,打起来靳准有必胜之把握。 靳准知祖逖、刘琨此来,必有一番大作为,一个幽州刺史,一个并州刺史,皆手握数万兵力,单身只人进入京师平阳,又派人引诱自己前来,定是有事相商。在事情未谈之前,先压压对方的锐气,方可在谈判的时候占尽上风。 祖逖、刘琨久经战场,对靳准这番先声夺人的心机自然能猜上个七八分,当下并不闪避,而是迎着靳准的拳势而上。 祖逖和刘琨虽然被石勒斩去一臂,但二个多月来,两人因疗伤而朝夕相对,少年时代的默契又重新回到这两名历经沧桑的英雄心中。 他们用的还是二人三剑,剑中之尖。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手中无剑,手即是剑。 祖逖和刘琨以手为剑,祖逖主攻,并起食中两指,纵横开会,依旧是那巨剑之风。 刘琨主守,以拇指为短剑,以小指为匕首,极尽诡异变化之能事,险峻之处较之那匕首短剑分毫不差。 指风呼啸,隐隐竟有丝丝寒意,让人感觉那不是指剑在进行攻防,而是真正的火金寒铁所铸之利刃。 靳准暗自吃惊,心中暗道:“这两人不愧是两大名帅,被石勒斩去一臂,仅只两月,便又默契到如此地步,斗志之顽强,作风之彪悍,确为三军将领!” 心中虽作如是想,但手中之拳却是越挥越快,越打越急,满山满岗俱是靳准之拳风拳影。那威势当真是大得惊人,胆小之人,莫说打斗,便是多观半刻也是不能! 靳准心中震骇,祖逖和刘琨更是震撼莫名。 虽被石勒斩去一臂,但那医神之技巧夺天工,不到一个月,两人身体便恢复了,后来又根据身体缺陷在二人三剑的剑法基础上,创造出这以手代剑的二人三剑来。 两人本就是剑法奇才,疗伤之际,少了军务扰心,两人潜心剑法,不足一个月时间,便演练出这惊人的武学招式来。然而这样的招式,依旧不能克制靳准,两人不觉悲意上涌。 祖逖、刘琨的执拗之性,残缺之身,以及上涌的悲意,使得剑法比之先前更多了几分惨烈、悲壮,于翩翩惊鸿中,有令人泪落之感。 英雄悲歌,黄叶漫兮! 壮心未酬,中道殁矣! 中流击揖,少年意气! 暮年残缺,死而不已! 靳准忽然有一种打不下去的感觉,从祖逖,刘琨的“剑”身上传来无穷无尽的英雄悲哀,使他觉得不忍,也不愿和这样的对手打下去。 胜,徒添惆怅。 败,更为不值。 靳准只有不打,他向后跨一步,跨出祖逖和刘琨的“剑”势范围。 祖逖、刘琨见靳准后退,也不追击,只是微笑着互视一眼,齐齐向靳准躬身一礼道:“谢谢司空大人!” 靳准不由一愣,懵然道:“为何谢我?” 祖逖道:“自从天水城外为石勒斩去一臂后,我和刘刺史一直在探研如何创出一门新招法来,以弥补身体不足。苦思穷索之下,终于让我们想出以指代剑的招法!” 叹了一口气,祖逖道:“虽然招法演练出来了,但总无法将它发挥至最大极限,无论怎样也越不过我们双臂健在时的二人三剑之法。我们认为在失去一臂的情况下能达到这一步已经不错,可隐隐中却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未能解开!” 刘琨接口道:“或许我们创出以指代剑之法,便有了自得自满之心,与我们起先的剑路不符!” 祖逖对那刘琨叹道:“正是如此,如果不是司空大人至猛的拳势让我们感到这路剑法依旧无用,心中充满悲凉,只怕你我不知何时才能突破这一限制!” 靳准道:“就是因为这样,你们方才领悟到了这路剑法的精髓么?” 祖逖道:“司空大人拳法至猛,宛如万乘强秦,逼面而来,令我和刘刺史有易水秋风,英雄不返的感慨,如若换了另一位高手,就算他的武功再高,若没有大司空的拳法气势,我和刘刺史依旧不能悟出此剑法的道!” 靳准面不露色的道:“也就是说,没有我这至猛的拳法令你们对那路悲壮的剑法感到绝望,你们二人断然不会悟出这剑法的精髓在于哀兵必胜,绝处逢生!” 祖逖仰天长啸,啸声低沉,悲壮,如秋叶在瑟风中无力飘舞,最后无声落于地上,半响祖逖才摇摇头道:“这路剑法的精髓并不在此!” 靳准大奇,习武之人对武之道,皆有入迷之心,此时靳准虽不明祖逖、刘琨用意,但这并无碍与他二人讨论武学。 听闻祖逖言说剑法精要不在他所意料,靳准便起了好奇之心。 祖逖徐吐一口气道:“荆河渡易水,可曾想过要重回?” 靳准又是一愣,脸上色变道:“你们这路剑法的精要竟然在于两败俱伤!” 祖逖抬头望了望暮色中的远山点点头道:“哀兵未必能胜,绝处岂会逢生,我们这路剑法已是穷途末路,绝望之极,已抱必死之心!” 靳准动容脱口叹道:“绝望之剑!” 祖逖道:“正是绝望之剑!” 顿了一顿,祖逖道:“你可知道我们二人联手为何仍败在石勒之手么?” 靳准道:“天水城外,汉剑胡刀之战,我也曾听说过,但有许多不明,以你二人之力为何在石勒一刀之下便断臂落败?” 祖逖叹道:“当日,我们一战非是技不如人,而是败于心上!只因我们对石勒始终有胆怯之心,气势为之所压,二人三剑无法运作自如,全然没有我们少年之时的那种无所不摧之悲壮锐气,多了一份沉稳老练,也就多了一份小心谨慎,因而才会在剑法上露出瑕疵,为之所乘!” 刘琨脸上此时又现出了豪迈之色道:“如今,我们再也不会败与任何敌手!” 靳准点头叹道:“绝望无望,无欲无惧,你们再也不会胆怯了!” 祖逖单手拍着刘琨的肩道:“我们这路剑法绝不会再落败,与敌相交,只有死,没有败!” 刘琨也以单手按在祖逖的手上道:“我们再也不会败了!” 靳准心中涌起一股悲壮之意,江湖中再没有一个组合可以比得上面前两人,这两人的确可以做到天下无敌。 绝望之人,绝望之剑,无欲无惧,无坚不摧! 靳准睑上呈出恭敬之色道:“恭喜二位,得闻剑道,但不知二位只身涉险入京师找我靳准何事?” 祖逖道:“我是齐霸,刘刺史乃燕雄!我们俱是杀胡世家的人!” 靳准惊得退后一步,长叹一声道:“杀胡世家!想不到两位竟是杀胡世家之人!” 祖逖道:“有志一同,我们为恢复中原和杀胡世家携手合作,有何不可!” 靳准道:“杀胡世家以杀尽天下胡人为己任,二位不觉得太过残暴了么?” 祖逖道:“家主行事自然有其道理,但合合分分,似乎并没有说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杀胡立身明志,只是最终目标是将胡人赶出中原,所以杀胡世家为求最后目标,暂时也和胡人合作的!” 靳准冷笑道:“两位来平阳便是找我合作么?” 祖逖道:“正是!” 靳准道:“我明知你们最后目标依旧是将我们赶出中原,我和你们合作岂不是自掘坟墓,自找苦吃,自己害自己么?” 祖逖道:“司空大人认为一人可独抗上党石勒、长安刘曜两路人马的进攻么?如若再加上江南司马,杀胡世家,司空大人的朝庭会是怎样?” 靳准脸上微微变色道:“你们是在威胁我?” 祖逖道:“不是威胁,而是实际!如今伪汉的三大势力乃为三足鼎立之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曰刘粲朝庭,实则是大人的朝庭,只要我们任意支持一方,那一方必会势力大增!” 靳准道:“那你们为何会支持我呢?三方之中,唯有我的势力最弱!” 祖逖道:“正是因为你弱,我们才会第一个选择你!” 靳准道:“愿闻其详!” 刘琨道:“诡道权术,这方面靳大人已是个中老手,我们就不必绕圈子、顾面子,讲些场面话了,我们选择你,只是因为在其余两大势力消灭后,你最容易对付!” 靳准哈哈笑道:“杀胡世家诚不欺我!” 祖逖冷冷道:“司空大人在消灭其它两大势力后,第一个矛头所向恐怕也不是江南司马,而是杀胡世家,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为利而谋,合则两利!正是势之所趋,相信司空大人很明了形势!” 靳准悠然道:“如今各大势力相互交错,我尚能在其中勉强飘荡渡日,虽然看似危险,但暂时尚无性命之忧,我与你们合作,形势立起变化,反倒变得危险无比,稍不小心,不是为外强石勒、刘曜所灭,便是为枕侧尔等人所袭,得不偿失,我为何要这样做!” 祖逖道:“如果司空大人能满足于在各大势力的夹缝中勉强生存,相信大人也不会有彰仪殿之谋了!大人不是苛且偷生安于现状之人,所以我们才来寻找大人!” 靳准道:“你们既然已知我与你们有合作之意,为何又要试探我心!” 祖逖道:“司空大人既然已知我们已知你与我们有合作之意,为何又要故意推倭,假问?” 靳准被祖逖的这一反驳驳得哑口无言!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好干笑道:“祖将军行军打仗闻名字内,想不到言辞亦是犀利异常,不在清淡名土之下!” 祖逖道:“司空大人过奖,大家有志一同,口舌之争,不过只是想在合作之时,多为自己谋一些利罢了,祖某小气,反倒让司空大人见笑了!” 靳准摇头道:“所谓寸土必争,丝毫不让,此时争一丝一毫,战场上便有无数将士因此而少流血战死,岂能大方,祖将军能不以己身己心为念,的确是个好将领,难得,难得!” 祖逖道:“这么说来,司空大人已是答应和我们合作了!” 靳准道:“我还可以有其它的选择么?” 祖逖道:“既然这样,司空大人为何不请我们去司空府坐一坐呢?”。 断准摇摇头道:“如果有人在大司空府内看见了祖将军、刘刺史,我这司空大人恐怕不太好交待吧!” 祖逖道:“那总不好在此地交谈吧!” 靳准忽的道:“杀胡世家行事都是如此么?” 祖逖一愣道:“恕士雅驽钝,不明司空大人之意!” 靳准道:“既然你们已然主动寻我,岂会没有预备相谈地点?” 祖逖道:“有是有,只是怕司空大人不太放心!” 靳准仰天笑道:“听说你和石勒惺惺相借,都视对方为英雄而信任,独对我勒准例外,是何道理?” 祖逖也笑道:“司空大人恕罪,祖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第二章 奇货可居 会谈的地点安排在九门提督呼延灼突的将军府中。连负责平阳安全的京师九门提督居然也是杀胡世家的人,这怎能不让靳准吃惊。 靳准没有料到杀胡世家在平阳也有着如此巨大的势力,他的心中暗自警惕道:“也许我首先应该对付的是杀胡世家,而不应该是石勒,刘曜。外患还可以防御,这内变的的确确令人头痛得很。” 靳准的第一感觉是杀胡世家在朝中的势力绝不止呼延灼突一人。第二个感觉便是平日里小看了九门提督呼延灼突。 靳准跨进将军府的时候,第一个出来迎接的便是呼延灼突! 呼延灼突一见靳准便满脸堆笑的道:“恭请司空大人大驾!” 靳准冷笑道:“怪不得祖逖、刘琨敢大摇大摇的进入平阳,原来是与你这司马氏的旧臣早有勾结?” 原来这呼延灼突乃是晋朝的降将,早在刘曜攻破长安之前便降了刘聪。 祖逖微微笑道:“司空大人错了,呼延将军不是与我们有勾结,而是遵从命令。” 靳准不信,摇摇头道:“一个堂堂九门提督,杀胡世家居然也能收罗网中,并随时命令,杀胡世家的势力未免太可怕了点!” 呼延灼突道:“我本就是杀胡世家之人,投降于刘聪,只不过是家主的安排罢了!” 顿了一顿,呼延灼突又道:“只可惜,我没有司空大人那样的胆略,时至今日才只升到九门提督之职,不然也不必麻烦司空大人了!” 其实呼延灼突隐忍了一句话没说,那句话便是:我没有司空大人有那么一个狐媚的女儿,不然,也可以弄上一个司空大人当当,并有机会在刘粲面前一显身手。 靳准何许人也,岂有听不出呼延灼突的话外之意,当下毫不脸红的道:“我能有今日,也多亏了那个阿环,这些年来,倒也苦了她。刘聪,刘粲俱是狠虎之人,我的阿环也不容易呀!” 祖逖、刘琨对靳准之语尚不以为然,而那呼延灼突却深有感触,世间做什么都好,唯有做奸细难。千夫指脊,万口骂背,两面不讨好。 纵如西施、貂蝉那般以身饲虎,到头来也只不过做了一个人们眼中误尽英雄的红颜祸水,实则最后什么也不是。 人们眼中的英雄只有纵横天下的夫差、勾践,甚至于三家姓奴的吕布,从没有一个人赞颂过西施、貂蝉。 以夫差之残暴、伍子骨之精明,西施一病体之躯,却能令夫差猜忌并杀掉伍子胥,其智勇、心计,又哪里差于范蠡,只不过因为她是一名奸细,所使的又是美人计,因而就算杀掉了天下无敌的伍子胥,那也算不得是她的功劳,她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貂蝉以一舞妓之身,明于国事大利而长叹,可笑王允尚以为是少女思春之故,是时,董卓之威天下震骇,连曹操也只是有心无胆,拿口宝刀,谋刺不成,反倒献将出去,落个仓皇而逃。文武百官更是相对而哭,丝毫无法。倒是这舞妓貂蝉第一个主动站出来,用尽心计周旋于董卓、吕布之间,终于除去了霸气无双的董卓。 最后貂蝉落下个什么?不知所终!这便是奸细的后果。 在呼延灼突的眼中,靳环无疑是位巾帼英雄——可赞可叹复可怜可悲的英雄,比自己更难做人的女英雄。 男人争于力气、武功、胆略,女人天生便比男人弱一些,因此用上些智谋也无可厚非,女人的容貌本就像男人的武功一样,是雌立于世的资本,可惜,明白并谅解这一点的,世上并无几人。 呼延灼突忽的开口对靳准道:“做你的女儿和做德昭皇后,靳环的确难!” 靳准感激的望了呼延灼突一眼。 祖逖皱皱眉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讨论一下将做之事吧!” 祖逖话音未落,忽听屋外一个怪声哈哈叫道:“你们做得倒也秘密,如此国运大事,岂能漏掉了我!” 靳准,祖逖等人脸色俱皆一变。 呼延灼突第一个冲出房门,此处乃京师重地,靳准、祖逖,自然要顾忌几分,因此,只能藏在房中暗处,观察事态发展,如果插话之人逃走,靳准,祖逖必将全力追击。 呼延灼突情知事态危急,此时是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能不能复兴晋朝,能不能赶走杀尽胡人,俱在今日一谋,如若事情泄露出去,靳准、祖逖一网而尽的话,恐怕今生今世也休想复国,自己这汉奸便做得丝毫没有意义了。 来人见呼延灼突来得势猛,却也不闪不避,似乎存心和呼延灼突比个高低。 呼延灼突所使之功皆走阴柔一路,是以招式虽猛,却不见任何声响。 两人功力相接,呼延灼突闷哼一声,险些被逼得退了回来,那人也被呼延灼突的掌力击飞,直向将军府的墙头落去。 “不好,此人要逃!”靳准心中之惊最甚,今晚之事如若泄露出去,他所有的努力便付之东流,无论此人是谁,杀之最妙。 靳准一个跨步,便越上了墙头,那人见靳准上了墙头,忽的也向靳准出了一招。 此地乃是将军府,司空大人晚间不在家中享福却跑到九门提督将军府,这件事当然是不让人知道的好,靳准不愿在此地相搏出声,故避而不接。 那人似乎也只是想将靳准引出一见,见靳准避而不接,便轻喝一声:“城外十里短松岗见。” 转身向墙外飘去。 靳准哪里敢放松半步,不急不徐地跟在此人身后。 祖逖、刘琨、呼延灼突更加不会让两人这般走掉,跟在靳准之后,亦向城外掠去。 明月夜,短树岗。 月色凄清,松影憧然,几条箭也似的黑影连番射入这无名小岗之上。 行前者便是在呼延灼突将军府中高喊之人。 射入短松岗,那人忽的停了下来。 靳准见祖逖、刘琨、呼延灼突已将那人围住,倒也不是太急了,冷冷道:“阁下是谁,此来又有何为?” 月光下,几人方才看清那人,那人一手拿钵,一手执棒,蓬头垢面,一付花子打扮。 “连三滔!” 几人之中,唯有祖逖认识这位新任的丐帮帮主。 连三滔向祖逖深深一躬道:“祖大将军,深夜抢了你的贵客,倒真是过意不去!” 靳准身在庙堂,但江湖中事自然也逃不过他之耳目,一听祖逖唤出连三滔之名,便知眼前这胆子奇大的家伙,乃是最近名震江湖的新任第十八代丐帮帮主。 靳准既知连三滔之名,亦明了丐帮的势力,隐隐之中也猜出连三滔的意图,心中道:“这下老子倒是奇货可倨了,等会老子必将价码抬得高高,谁出的价高,老子就跟谁合作!” 刘琨只听说过连三滔之名,而此人的武功高低却不尽知,当下沉声喝道:“你既为丐帮帮主,为何不回帮中主事,千里迢迢奔至平阳做甚?” 连三滔道:“刺史好大的脾气,难道这平阳只有你才能来么?生意人人做得,既然你们能找靳准合作,为何我不能?” 刘琨怒道:“看来,你是故意想与杀胡世家斗上一斗了!” 连三滔道:“非也,非也,只不过丐帮想重振声威,而我更想在帮主位上坐牢点,我这个叫化子头,年纪不大,功劳不高,若不做出几件让帮中兄弟看得顺眼的事,我也不太甘心呢?” 祖逖冷冷道:“连帮主,看在你曾救过司马邺的份上,此事我不予追究,只须你答应不泄露今日之事,你便可以离去了。” 连三滔一颗蓬头直摆道:“祖将军好不明白事理,如果我要走为何在那九门提督的府内出声,为何又逃至这短松岗下便不逃了,连某武功不高,但长年为狗所欺,逃命的功夫却还不差!” 连三滔一语双关,方才刘琨言语向对他不太客气,他可是半点亏都不愿吃,马上就还了过来。 连三滔出身市井街头,这等泼妇骂街,百般厮磨的斗口手段使将出来,出身世家的刘琨、祖逖怎是对手。 祖逖还能容忍,那刘琨的脾气却十分火爆,当即怒喝一声,以一支独臂为剑,向连三滔直刺过去。 靳准心中暗道:“你们打打也好,最好是能打得你死我活,结下不解之仇,日后以丐帮牵制杀胡世家,江湖中的第一大帮和第一组合斗将起来,势必有许多故事发生!很好!很好!” 靳准立在一旁,以隔岸观火之心细细看着两人打斗。 连三滔见刘琨独臂刺将过来,捞起土钵,对准刘琨的拇指封去。 指钵相交,竟发出金铁之声,铿铿不绝,刺耳得很。 刘琨拇指被封,小指却在钵外,身子一旋,以整个身子带动小指向连三滔的脉门划去。 这一招乃是从那反手匕中所化而出,招式诡异,委实难测难防,再者刘琨又是以身为力带动小指旋划,力道自是极大,如若连三滔不弃土钵便无法避开此招。 但刘琨似乎忘了,连三滔还有一只手,那只手上还有一杆竹棒,而自己下盘已空,右手已无,全然没有了防守之力。 连三滔的竹棒向刘琨的咽喉点去。 刘琨那招反手匕连三滔虽然躲不过,但若是刘琨不收招的话,连三滔这招穿喉棒刘琨亦躲不开,两相交换,刘琨受伤乃是要害,任何一个正常人也不会去做这个交换。 但,奇事发生了,身为一方重镇的刺史刘琨对连三滔点向咽喉的竹棒视而不见,依然划向连三滔的脉门。 连三滔此时大骇,不及思索便弃钵而退,他本不愿和刘琨性命相搏,只是事关丐帮的江湖声誉,不得不战,但若因此而与杀胡世家结下不解之仇,却非他所愿。 弃钵。 连三滔只有弃钵,饶是如此,他的脉门依旧被刘琨小指的剑锋所伤,一点淡红瘀痕立即浮现在脉门上,连三滔只觉酸痛难忍。 由于连三滔的一骇,他点向刘琨的一棒自然也为之一顿,这一顿却让刘琨躲过了竹棒穿喉之厄,使刘琨有了闪避的时间。 那一顿,时间绝不会超过一眨眼的万分之一,然而,对于高手来说,这一点时间已经足够,已能够决定生死,凭判胜负。 连三滔的竹棒贴着刘琨的脖子刺了个空。 一招便被刘琨逼得土钵离手,连三滔脸上极为挂不住,死死盯着刘琨,仿佛眼前所站之人不是他心中所想的刘琨一般。半晌,方才嘶声道:“你使的是什么指法?” 刘琨道:“不是指法,而是剑法,穷途剑法!” 连三滔一愣,这穷途剑法,他还是首次听说,喃喃道:“怎么从未听说你还会这路剑法!” 祖逖跨前一步道:“这路剑法,我们二人在近两月内才创出,因此,江湖中见过的只有在场诸人!” 连三滔道:“祖、刘二位不但用兵神奇,连剑招也创的妙极,有此穷途剑法,不知是否还有未路剑法!” 祖逖单臂一举,满脸怆然,令人一视心中立即涌起无尽悲意,祖逖道:“穷途配未路,我现在所使的便是末路剑法的起手式,两路剑法合在一起,就是穷途末路绝望剑法!” 连三滔面色又是一变道:“你们这一路剑法乃是拼命之用,以两位将军之尊,这种剑法还是少用为妙!” 祖逖道:“大丈夫生不能复国安民,苟且要这性命何用!不若以死相拼,拼到哪一步是哪一步了!” 连三滔哑然,半晌方道:“我连三滔生平除了老帮主未曾服过任何人,如今面对两位却起了崇敬之心,刘刺史,连三滔向你赔个不是。” 这连三滔也是个雄才大略之人,见祖、刘两人如此舍身弃命,不由心中有了无穷敬佩之感,对着刘琨连揖三下。 刘琨忙扶起连三滔道:“连帮主莫见怪,应是刘琨向你说对不起,方才无礼之极,请莫见怪!” 两人相视一笑,方才舍命相搏,此时却尽化为惺惺相借。 靳准心中却一沉,看来,两虎相争之念此从不需再想,当下脸上堆笑道:“连帮主深夜寻靳某也是与祖将军一样心思么?” 连三滔不答靳准,转而对祖逖、刘琨道:“连某身为丐帮帮主,所谋者乃百万丐帮之众,所谓点滴必争,望二位见谅!” 祖逖淡淡一笑道:“公是公,私是私,连帮主本来就没做错,何来那么多客气,祖某也是同样点滴必争,难不成又要向连帮主请求道歉一番么?” 连三滔摇摇头哈哈笑道:“祖将军言之有理!” 与祖逖这番话说完,连三滔转过头来对靳准道:“丐帮百万子弟要重振帮威,我这个花子头当然要尽心尽责,上一次清河郡中,我一没娶着崔家三小姐,二没救走司马邺那小皇帝,与那琅琊狂人王绝之争斗,却是连人家一只手也斗不过,不由心灰意懒,好在时机又有,如今司空大人大权在握,起事乃近日之事,丐帮若想重振昔日之威,当然得与你联络联络,商量商量,看是否有些残肴剩饭的可吃。” 靳准悠然道:“丐帮拥有百万之众,不知对我可有帮助?” 连三滔道:“丐帮的百万之众,是否对大司空有帮助,那就要看司空大人如何运筹帷幄了。” 靳准心中骂道:“好一个狡猾的叫化头,倒把问题往老子身上甩!” 连三滔又道:“其实司空大人与丐帮联合,一点害处没有,丐帮之人只不过是想振振帮威,又没有其他心思,因此司空大人大可不必顾忌!” 一旁的刘琨心中听了却有些不是味道,然而有言在先,点滴必争,各为己谋,连三滔当然要摆出最有利的条件,此事无可厚非。 靳准虽出身行伍,但他早有野心,汉人史典自然知道许多,伍子胥会吴楚百万乞丐于君山,自任丐帮第一代帝主,助吴灭楚,鞭楚王之尸三百。功高震主,最后为夫差所杀,百万乞丐倒戈相向,助越灭吴,能覆灭数国,丐帮的势力自然不可小视。 伍子前究竟有无篡谋之心,自然不可得之,但在靳准想来,当然是大有可能,毕竟皇上比臣下要做得有趣得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然比不上万人之上,头上无人来得方便。 靳准脑中飞快地转了一阵道:“丐帮是否愿与杀胡世家为敌?” 连三滔、祖逖乍闻此言,脸色俱是一变,齐声道:“大司空此言何意?” 靳准依旧一付慢悠悠的神态道:“丐帮助我,肯定是一助到底,非得等我皇上之位做稳,方可大有油水可捞,然而杀胡世家乃是待我除去刘曜、石勒后,便立即开始以除我为首要目标,那时,丐帮与杀胡世家是不是要立起冲突!” 祖逖、连三滔互望一眼,靳准所言极为有理,但若是要他们与对方为敌,却又是双方极不情愿看到之事。 连三滔当然明白杀胡世家的势力。上至三公九卿,下至百姓黎民,汉府胡朝,杀胡世家的人几乎无所不在,与这样的组织为敌,丐帮似乎显得力量不够。 祖逖亦明白丐帮的实力,丐帮之人多是无家无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一无所有是他们的本钱,此类人多不畏死。过久了长期飘荡的苦日子,他们当然企盼能过上好日子,给他点希望,他便会失志拼命,这样的队伍若是有了百万之众,就算没有杰出的人材,也够骇人的了。 祖逖叹一声道:“时局变化,分合莫测,到时丐帮与杀胡世家为敌为友,当真是无法预料,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对付石勒、刘曜吧!” 连三滔也叹了一声道:“如果真要与杀胡世家为敌,我倒情愿丐帮尚是今日模样!” 靳准此时也觉得不能过于紧逼连三滔,否则,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能利用两方力量便先借用一番,到时再看时局变化而定,也许,那时,英雄齐聚麾下,自己一方便能席卷六合,一统天下,要这些拥蹩,反有画蛇添足之嫌。 靳准望着祖逖和连三滔道:“你们准备如何与我合作?” 祖逖道:“司空大人先握住朝中兵权,由我和刘刺史一南一北牵制石勒、刘曜,司空大人有足够时间备战出征!然后由我们双方挟击,如是,大事可定,到时,江南司马亦会出兵,靳司空还须向江南司马派使相谈!” 靳准诧道:“两位将军代我传言不行么?” 祖逖与刘琨相视苦笑了一下,祖逖道:“如果江南司马能听我俩之计,今日中原哪里会是这番模样!” 祖逖此话出口,语气中带有无尽的无奈之意。 靳准转而又向连三滔道:“不知连帮主又有何打算!” 连三滔道:“丐帮无盔无甲,但百万丐帮之众打探消息,播散谣言,甚至放火烧城却是无往不利,祖将军的事,丐帮虽然做不到,但丐帮所做之事,祖将军同样也无法做到,丐帮上下最拿手的,便是混入城民中,造成民变!民心一变,无论多么善战的勇士,也不管多厚的城墙,破起来,只怕就像喝杯酒那么容易!” 靳准哈哈笑道:“果然是好帮手,好计谋,既然如此,今日我们就定下互盟大计,期限当然是到除了刘曜、石勒为止!不知几位认为然否?” 连三滔道:“我看和你合作也只能先将计划定到此处!” 靳准道:“我们互不相欺,实话实说,有什么不好,难不成要我现在答应你们条件多多,到时翻脸不认帐么?” 祖逖、连三滔等人齐声大笑,但笑声中却各是各的含意,这是天下最坦白的互盟,也是天下最无情的互盟,江湖中事,本来就是今日朋友,明朝敌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做大事者,又有几人按自己的心意去活,毕竟象王绝之那样的人,少之又少,乍一出世,便被人冠以琅琊狂人之号。 靳准走时,已是三更,自然在走之前与连三滔、祖逖和刘琨大大讨论了一番如何如何的具体事宜。 事宜的第一项计划,便是今夜由祖逖的杀胡世家替靳准除去刘曜安插在京城的眼线——北宫纯,所用计谋则是嫁祸于人。 嫁祸对象当然是石勒的催粮官参军樊坦。白日里樊坦几番与北宫纯互起争斗,夜间,樊坦当然有理由去找北宫纯算帐。 算起帐来,樊坦自然不会留情面,皇宫都敢打,北宫纯的龙瞟将军府又算什么,北宫纯的武功不如樊坦,自然是死路一条。 樊坦杀了刘曜的人,居然还有胆子去刘曜的大本营长安催粮。石勒的部下也太猖狂了点,纵是有人嫁祸,但樊坦也脱不了嫌疑,依刘曜残暴之性,樊坦只怕是难以平安走出长安。 樊坦耿直、忠心,深为石勒所喜,虽未列入石勒的七大将军之中,但实则与石勒有兄弟之情。 刘曜杀了樊坦,石勒绝不罢休,两军一有争战,便能挑起中原争端,这样的事,不但靳准乐意,祖逖、刘琨同样乐意,连三滔更无话可说。 这等事情本不合出身世家的祖逖、刘琨去做。 偷袭暗算,鸡鸣狗盗本是丐帮所长,但靳准要求干净利索,不留痕迹。连三滔武功虽高,却无法做到这一点,能做到的当然是祖逖,刘琨的绝望剑法。 连三滔负责接应。 北宫纯绝对没有想到今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光顾他的龙骠将军府。 “中山王该起事,取刘粲而代之了!”用信鸽发出了今日朝间所发生的事,北宫纯喃喃自语道。 “靳准绝非池中之物,此人藏而不露,主上应早日挥师平阳!如若让其养成气候,胁天子以令诸侯,与主上大为不利!” 这是北宫纯的第二封快信。他觉得第一封信中并没有将靳准的厉害之处突出,他怕刘曜忽略了这个暗藏的大敌人。 鸽飞渺渺,北宫纯这才放下心来。 “中山王的大军即日便可挥师平阳,这开国第一功臣么,当然非我北宫纯莫属。” 北宫纯的梦做得并不过分,只不过时间上,北官纯计划得早了点,并且他于算万算还是算错了靳准。 有时,有些错误是一点儿也不能犯,犯上了就只有死,但这次错误却不是北宫纯的错,就算算无遗策,计不虚发的右侯张宾在此,也绝不会想到靳准会派人来,并且派的是二人三剑,剑中之尖的祖逖、刘琨,就连放风者也是那百万帮众的丐帮之主。 这事说出去只怕也无人会信,遑论料到此事了。 穿门过户,连三滔先行。 连三滔不但武功高强,杂学奇门无所不精,三人行至北宫纯的卧房外声息全无。 龙骠将军府中的所有人等俱被连三滔点了穴道。此时,就算有人烧了将军府,只怕这些人也不会醒来。 祖逖、刘琨绝不会在背后伤人,因而他们二人几乎是同时敲起了北宫纯的门。 “什么人?”北宫纯一声厉喝,立即从床上跃起。 院子里站着三个人。 三个人中两个独臂,一个叫化子,形象甚是奇怪,但北宫纯一个也不认识。 来人深夜造访,且声音点滴没有,北宫纯心知来者不善,他已经感觉到了从两个独臂人身上传来的阵阵悲凉杀气。 “我是刘琨!” “我是祖逖!” “我是连三滔,丐帮帮主!” 三人报出名来,将那北宫纯惊得呆在当地,半晌缓不过神,三人之中任意一人都是名动四方的英豪,深夜来此龙骠将军府,绝不会是来此观赏他北宫纯所养之花的。 北宫纯道:“三位来此有何贵干?” 祖逖道:“来杀你,本来不欲叫醒你,可我和刘刺史都不忍你在睡梦中就被我们杀掉,是以将你叫醒,给你一次挑战的机会!” 北宫纯眉毛挑了挑道:“为什么要杀我?” 祖逖道:“第一,我们是杀胡世家之人,你是胡人,我们当然可得而诛之。第二,你是刘曜的人,我们要使刘曜和石勒互斗,必须嫁祸樊坦,挑起刘石之争,所以只有你死了。” 北宫纯面色一变道:“是谁告诉你们我是刘曜的人!” 祖逖冷然道:“靳准!” 北宫纯脸上又是一变,惊声道:“靳准竟然与你们有勾结!” 刘琨道:“你的话问完没有,如果问完了就动手!” 北宫纯不断地摇首喃喃自语道:“想不到靳准居然这么快,想不到两大名剑居然联手谋刺我!” 当北宫纯的头摇到第八下时,身形突的一弓,弹子似的向墙外射去。 北宫纯是个逃命老手,当他的头摇到第八下时,他发觉祖逖有了不忍之色!不忍便意味着分神,敌人的分神对他来说却不啻于在围困的网中撕开了一个缺口。 机会稍纵即逝,北宫纯把握的时机的确没错,但错的是他忽略了对手是两大名剑。他根本没有机会逃出去。 靳准说的没错,此事由祖逖来办,方才更有把握。 第三章 合纵连横 “劳累”了一夜的刘粲,第二日居然还有力气上早朝,这倒真是个奇迹,由此而观,刘粲的精神的确振奋。 樊坦求粮自然是无功而退,靳准的法子果真有效,樊坦明知去刘曜处调粮不但结果毫无,甚至会招致刘曜侮辱,但樊坦一言不发,跨上马便向长安而去。 今日早朝,那北宫纯也托病未至。后来,又有消息说北宫纯暴病而亡,一下子拔去了两个煞星,刘粲高兴得手舞足蹈,险些要从那龙椅上翻了下来。 大兴元年七月朔日,刘粲筑赐剑台,赐剑于靳准,并封靳准为大将军,总领天下兵马,节制刘曜、石勒,带剑行天子事,号令所至,如君亲临。 此令一下,百官哗然,然而此时三万御林禁军,十万控弦武士皆已归靳准所属,文武百官只能噤若寒蝉,拼命巴结这位权倾天下的大将军。 刘粲将天下重事交付靳准后,自然是高枕无忧,不思国事。每日在那后宫之中厮混,旦旦而伐。有时靳环一人不够,便唤上其他嫔妃,来个一龙五凤大战,夜夜到天明。 刘粲的解释是:联以无为而无治,无治而大治。借口既有,又有靳准做为保障,这位少年皇帝再也没有什么顾忌,尽情的享受上天赐予的厚福。 刘粲绝不希望有人烦他,此时他正在快乐的颠峰,哪有心思顾忌别的。 刘聪马背天下,自然少不了骑马,刘粲也骑“马”,并且白日骑,夜里骑,骑得昏天暗地,日日驰骋,半月下来,骑术自然高明不少。 只是技术越高,人越枯瘦。那“马”的技巧委实也不低,高摇低耸,前颠后挺,而且嗯啊有声,每每刺激得刘粲狂吼不已,欲罢不能,只有拼命的冲,死命的挟,免得从马背上摔落下来,落个不太痛快。 刘粲胡天乱地,全然不知外界已翻天覆地。 刘曜闻听靳准专权,心中大怒,先锋部队直指平阳,无奈顾忌石勒,不敢贸然出兵,先锋部队行至宛关便自停下。 石勒部亦蠢蠢欲动,待机而行,石勒自然知道一场巨变就在眼前。 中原纷乱,赫连勃勃心知石勒等人无暇西顾,南征北战,东夺西掠,大肆扩张,飘忽而行,赫然已将吐谷浑旧部经营成一方大国——大夏之名,威震西域。 姚弋仲立足定宁,苦心经营,亦在夹缝中为他的赤亭羌人创下立国基业。 迷小剑病重,鬼池安心机虽高,却只是辅佐之才,易客神剑乃一武夫,武都一阳,零霸,榆卑南均不足以睥睨天下。迷小剑在以德昭彰天下时,却后继无人,可谓之失策。 只不过英雄绝不会连绵而出,秦皇,汉武,俱是绝代人物,后继何曾有人,迷小剑在得到羌人之心,世称英雄的同时却失去自己生命。 然而迷小剑并非为己身而坐羌人豪酋之位,权衡时势,临危之际,号召羌人党相助姚弋仲,羌人之国遂屹立秦巴,亦算完成迷小剑之愿。 迷小剑死时年仅三十三岁,羌人密不发丧,消息一年后方才传出,天下英雄闻之,莫不扼腕浩叹,惜天不假其时。 短短数月,天下之势便发生了大变,这比迷小剑所料的三年之期又快了许多。 天下群雄并起,此时已演成石勒、刘曜、靳准三家共有中原;鲜卑慕容,辽东段国游离东北,姚弋仲、迷小剑雄峙秦陇,赫连勃勃西域称霸,成都李雄汉中拜王。一时间匈奴、鲜卑、羯、氐、羌五胡俱皆立国。 此时若是江南司马发兵,利用各胡之间征战空隙,倒也有机会收复中原,只是江南此时也是征战杀伐,自顾不暇,哪有能力北伐,主持这次大战的双方将领便是王绝之的两位族叔王敦、王导。 王导低估了王敦的野心,王绝之的那对玉佩只延阻了王敦发兵的时间,在王绝之离去的第七天,王敦布告天下,以诛佞臣,清君侧征讨刘隗、戴渊、刁协为名,调夏口,樊城,荆州,零陵,桂阳,九江,六路兵马共计十五万,沿江而下,直逼石头城。 征东大将军诛讨朝中三公,此等心事比那当年司马昭还要昭彰,世人哪有看不出之理,只是王敦总领六州军事已久,除陶侃、祖逖、周杞等少数将领之外,俱是他之旧部,因而大军东进,一路势如破竹,望者披靡。 刘隗、戴渊、刁协自然不肯俯首就斩,以朝庭名义,聚军四万,与陶侃共抗王敦。 七月十三日,王敦收沅、湘余势,直逼石头城,周杞临乱变卦,打开城门相迎王敦。 陶侃率兵卒万余众,退守广州,是时,江左朝政尽归王敦,王敦擒获刘隗、戴渊、刁协,俱皆凌迟处死,悬尸石头城门。 王敦破了石头城,上书讨诏司马睿封其王位,冕十二旒,乘金车,驾六马,用天子车服銮仪,出警入跸,不趋不拜。司马睿本就赢弱,经此番惊吓,忧愤而死。 王导被王敦派来的王安扰乱了视线,中了王敦瞒天过海之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王导也有万全准备,司马绍继立,君臣暗组军马,外招祖逖、刘琨,令王羲之连络王家子弟。 杀胡世家和丐帮研判形势,俱加入王导阵营,是以一月不到,王导以天子衣带诏征王敦,自是一场天昏地暗的大战,王家子弟,一分为二,相互攻阀,虽最后以王导取胜而告终,但是亦元气大伤,终于衰败下去,后孙恩又起乱会稽,王家子弟前去征讨,死伤大半,与此却不无联系。 江南江北,中原塞外,这年夏秋,几乎处处有战,天下之乱,自古未有。 王绝之身在江湖,自然听闻这些事情,无奈天下纷乱,自己有心无力,只能摇首浩叹! 王绝之一路北行,径直相会弓真,杀胡世家的消息传递自然一流,待行至许昌时,王绝之已被告知,弓真被安排在临北小镇养伤。 弓真伤势未好,王绝之自知与石勒一战,必定艰险无比,亦借此机会潜心领悟轩辕龙所赠绢帛。 如今中原即将剧变,杀胡世家东奔西走,在其间推波助澜,自然忙得不可开交。 姬雪身为少生此时正在李矩、魏浚、郭默、樊雅、张平等人的江右各坞中穿走连横,静待中原大战。 靳准尽得朝政,连横合纵,无奈江右此时朝中大乱,无暇北顾,靳准原来的计划不得不向后推延,此时紧握朝中兵权,静观天下变化。 彰仪殿中,刘粲自得其乐,满朝文武带甲将士,早将这位少年皇上给忘了,他也从不上朝。 刘粲心中有很! 恨那刘聪为何不早死几年,若是早死几年,他就能早几年与靳环共渡神仙生活。 他要补回这几年的损失,没了力气好办,皇宫大内什么奇珍没有,如若没有,就去找靳准,靳准为继续保住这块招牌,自然是有求必应。 “环儿,今天玩个什么花样呢?联有些招法都玩腻了,你给朕出个好主意才好!前些日子,你让人打得那个逍遥车,打好没有,快叫朕见识见识!朕这些日子也有些觉得头昏眼花,那车既然能够省力,还是让朕早些用上吧!” 靳环脆声道:“皇上总是那么急,那车早上才打好送到,你现在就试,此时是正午间呢?” 刘粲此时已是瘦得皮包骨头,双颊深陷,成了鬼也似的人,但他尤是色心不死,胸膛一挺道:“朕乃一国之君,有何要紧,你既怕羞,朕将所有宫女都赶出这德昭宫!” 说罢,唤来一黄门太监道:“传朕令下去,德昭宫中所有人等退出二门,没朕的传唤,勿来打扰朕!” 黄门一听此令,便知皇上“病”又犯了,看他如此模样,黄门只得心中暗叹:“这样也好,你迟早是死,就这么死了也算是福份,省得挨那靳准一刀。”叹息归叹息,但这黄门乃靳准之人,自然不会好心规劝。 逍遥车实乃好器物,此物名既为车,自然能行,内中设计宛若小儿摇篮,只不过此车非但能左右摇动,而且前后、上下灵活异常,人覆其上,以手而控,要快即快,要慢即慢,当真是逍遥无比。 内中有一圆盘,盘名承露,圆盘中高下低,女置其上,自然是门户大开,能趴,能躺,能跪,能立,当真是功能齐全,奇妙处,更胜张宾的武侯车。 刘粲一见,自然眉开眼笑,立时宽衣解带。 刘粲此时之身,倒真令人不忍目睹,骨头关节突凹有致,活似骷髅骨架,如若让那王绝之瞧见只怕会立时以为来到天水城中。不过天水城中之人瘦得阳物尽收,而刘粲却只有那处有肉,吃了无数壮阳之药,那处倒显得分外大了,如同儿臂,浑不应那铁柞磨成针之说。 靳坏自宽衣带,也难怪刘粲如此迷恋,靳环这身皮肉,的确妖娆无双,皮肤明晰细腻,有如温玉,丰乳肥臀,两颗玛瑙似的乳头直挺挺地,确有勾魂夺魄神效。 当然仅仅如此,靳环尚难以“吸”住刘粲,更重要的是靳环的技巧,她的叫声可以刺激得刘粲浑身颤抖,奋勇异常,她的吮吸能让刘粲重振虎威,立时上马驰骋。当然她的那话儿,“武功”也不低,能缩能放,能挤能压,十八般功法,拿得起,放得下,有这么一个皇后,刘粲想不瘦也难。 逍遥车中享逍遥,机关发动,一场肉搏自杀得天昏地暗,有人丢盔,有人卸甲,无奈秦兵耐苦战,不要紧,呐喊声中,抖擞精神,丢了再来! “朕不畏死,焉能以死惧朕,大丈夫马革裹尸,死了也值!”刘粲悍不畏死拼命苦干,汗下如雨,呜呼,气壮河山,壮哉,壮哉。 逍遥车吱吱呀呀响个不停,车中搏战正酣,忽的一条人影迅快无比的穿入德昭殿。 皇宫大内本是守卫森严,此人能人不知,鬼不觉的进入德昭殿中,这身轻功倒也惊世骇俗。 德昭殿中,黄门宫女早被刘粲轰出,是以并无一人,此人进屋之后,身形不掩不藏,也不担心被人发现。 逍遥车中忽的一声脆叱:“何人如此大胆?” 那穿入德昭殿中之人乍听叱喝,怔了一怔,显然是没料到车中之人居然在快活无比时尚有如此耳力,显见功力非浅。 车中只有两人,这声脆喝自然是那靳环所发。 靳环为靳准之女,聪慧机灵自不消说,能在刘聪身边坐稳皇后之位,没有谋略怎的能行,但谁也不曾料到靳环深藏不露的却是她的武功。 一听足音和微加判断,靳环便觉出来人绝非皇宫之人,是以一声叱喝,拉过长袍向身上一裹,便欲冲出逍造车。 刘粲兀自不肯放松,依旧想骑在靳环背上,靳环心知来者不善,轻嘱一句皇上小心,便跳出逍遥车。 来人乃是一中年汉子,清风道骨,行功举止间竟有说不出的高雅。 靳坏不愧为靳准之女,乍逢惊变倒也不慌,扎好长袍冷冷向来人问道:“你是何人?” 来人淡然一笑,却不答靳环,只是道:“德昭皇后好‘身手’!” 语调中含着讥讽之味,显然不单是赞靳环听力惊人,轻功高明。 刘粲极不情愿穿好衣服,人还未出,使厉吼一声:“何人大胆!擅闯德昭宫。” 刘粲也身有武功,只是不太高明,此时更是已近昏眩,待一阵昏眩,满天星星过后,看清来人时,却懵然怔住,连声道:“你…你…怎么来了?” 你道此人是谁,正是那算无遗策,计不虚发的张宾。 张宾见刘粲已出,躬身一礼道:“臣张宾见过皇上!” 靳环心中一震,心道:“怎么竟会是他,这下只怕有变故了!” 刘粲好事被扰,心中自然恼怒非常,只是他知张宾此来定有所为,并不好惹,况且他身后尚有那如恶虎似的石勒,倒不敢发火。 “你来朕的皇宫做甚?” 张宾沉声道:“臣奉石大将军之命,前来相救皇上!” 刘粲面色一沉道:“朕好好的,要什么救不救的!” 张宾道:“皇上此时形容枯槁,气血尽头,如若再不相救,只怕时日不多。” 一旁的靳环厉声喝道:“皇上正值英年,你却在这里诅咒皇上,你身为外臣,擅闯皇宫该当何罪?” 张宾不气不恼悠然道:“如今这皇上还称得上皇上么?平阳城中有民谣:‘流云不久,立见青天’,这流云当然指刘姓皇上,这青天是不是指靳姓之人,却不得而知!” 靳环厉喝一声:“来人呀!给我将此人拿下!” 皇宫后院,皇后自然有此权势,只是靳环呼喊半天却不见一人前来。 靳环心中一紧,立知事情有变,这德昭宫中只怕早已被张宾的人控制,但她自恃身怀武功,倒也不是太慌,盯着张宾冷冷哼道:“看来你今日带来的人手尚还不少呢?” 张宾摇摇头道:“不多,不多,你爹与杀胡世家、丐帮相互勾结,我不得不小心行事,哪里敢多带人手,此来皇宫,只是救驾心切,倒也顾不得太多危险!” 刘粲道:“你准备怎样救朕的驾?” 张宾道:“请皇上随微臣离开平阳,前去襄国!” 刘粲脸上色变道:“你要劫持朕么?那石勒要效法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么?” 张宾长叹一声道:“果真还是让石大将军说中了,你的确不愿离开平阳!” 刘粲道:“平阳乃京城,朕之皇都所在,石勒居心叵测,朕岂会随你而去。” 张宾冷哼一声,再已不称刘票为皇上,而是直呼其名道:“刘粲,你也太小看石大将军了,石大将军对你家可算是尽忠尽责,虽知你乃无用之人,亦不忍取而代之,以致坐失良机,让那靳准钻了空子!” 张宾此话绝非虚言,刘聪一死,张宾、徐光等谋臣便劝石勒挟兵入京,取刘粲以代之,石勒却道:“大丈夫行事,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如孟德、仲达欺他孤儿寡妇,狐媚取天下。”是以只是观望不肯发兵。 靳环听闻张宾揭出父亲意图,早已大怒,挥掌便向张宾攻去。 张宾冷笑一声道:“若要救出刘粲,尚还有一法,便是除去你这狐媚之人!” 语毕,双手一封,便将靳环之掌劲封出。 “轰”然一声响,靳环与张宾已对了一掌,张宾武功能与王绝之相拼千招以上而不败落,自然极高,但这一对掌,张宾竟然被震得微微退了一步。 张宾睑上颜色微变,沉声喝道:“你父女两人深藏不露,却也是两大高手,能藏得如此天衣无缝倒也实属难得!只是我今日却不得不杀你!”长袖微摆,张宾出掌向靳环按去。 靳环经方才对掌,已知张宾功力并不在自己之上,不觉信心大增,本来打算逃走之心立时稳了下来,脆声叱道:“就这等本事尚敢来平阳,我就替皇上将你除去。” 靳环早已闻听张宾大名,心知此人乃石勒智囊,对方不知自己深浅,冒险潜入皇宫,若能将他除去,不啻去掉石勒一臂,大大利于父亲举事。 第四章 血溅皇宫 靳环举掌向张宾击去,掌势雄浑,哪象是女人所发。 张宾见势大,只有后退。 靳环唯恐张宾逃走,下手之时,已暗藏变化,封住了张宾的退路,此时张宾一退,正好坠入她的计中。 靳环银牙一咬,身子左边一旋,一头乌发灌足其气,如千百万钢针向张宾刺到,双掌亦一左一右,划弧向张宾腰间拍去,迅快无比。 一旁刘粲看得几乎呆了,这皇后居然有如此高的武功,怎的从未见她展示过。 刘粲心里有些不舒服,他虽然糊涂,但受人欺骗总不是味道,况且他乃一国之君。 靳环的武功路数乃是得至靳准,诡异中含浩大雄浑之势,端的不凡。掌至中途,换掌为抓。 张宾已无路可退,只能以铁板桥向地上倒去,先避过刺向面上的千百支“发刺”,又堪堪避过抓向腰间的两掌。 那掌锋已扫过张宾的腰间,“嗤”的裂帛之声响起,靳环那凌厉的掌气,锋利的指尖,已抓破了张宾的长衫。 这还不算要命,要命的是靳环踏下的脚。 靳环没有穿鞋、穿裤,只是长袍裹身,这一脚抬起,两腿大张,私处尽露,当真是香艳无比。 但张宾绝不会欣赏,尽管靳环腿修长匀称,脚又小巧可人,但那却是要命的阎王贴子。 张宾避无可避,迟无可退,眼见就被靳坏这一脚踏中小腹。 若是被靳环那可爱小脚踏中,结果可能只有一个,那便是:低头望肚尽见肠。 靳环脸上已露出得意的笑容,她的眼中已瞧见了张宾肚穿腹裂,肝肠满地的景象。 但,靳环脸上的笑僵住了。 那一脚她竟踏空了,明明已踏实的脚居然踏空,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靳环有些迷糊。 但很快靳环就从迷糊中清醒,因为踏出的那条腿上已传来剧痛,接着另一条腿上也有剧痛传来。 靳环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倒在地上时她看见她的腿居然弯了。 每个人的腿都会弯,谁也不会吃惊弄出居然两个字来。 但若是有谁看见自己的腿向前弯,恐怕居然要换成竟然才算合适。 靳环的腿向前弯,断了的胶骨刺破皮骨,已然戳了出来,惊人之极。 张宾看了看靳环那对天下少有的美腿,一点怜惜的神情都没有,脸上竟露出嘲笑神情。 靳环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嘶声道:“你使诈术骗我!” 张宾笑道:“你们靳家的鹏飞冥冥与王家的易步易趋同样高明无比,我虽轻功无双,但要一时三刻捉住你,却也难能,你爹在平阳城势可炙天,闹将起来,我岂不是自寻死路!” 靳环身子已有些颤抖,道:“于是你就装出一副武功不高的样子,诱我上当!” 张宾道:“若非你有杀我之心,一心想置我于死地,又岂会不留退路!” 靳环闭眼长叹道:“人言你算无遗策,计不虚发,果真是名不虚传!” 张宾轻笑道:“过奖,过奖!其实世间事,哪里能够算尽,我入皇宫之前,根本就没算到你居然是名高手。” 靳环望着自己双腿,眼中流露出无限悲伤之色道:“你要将我怎样?” 一旁刘粲如痴傻了一般,哪里还敢动弹,只是呆呆看着眼前变化。 张宾道:“你贵为皇后,当然只能由皇上处置你!” 刘粲脸上色变。 张宾从腰畔掣出一剑来,剑长三尺,古意盎然,一见便知是把名剑。 刘粲自然识得此剑,这本是他的佩剑,剑名青钰,平日挂在彰仪殿,乃为镇殿之剑。 张宾将剑递于刘粲道:“我替皇上从彰仪殿中取出此剑,盼皇上能忆及先帝开拓疆土之功业,将此女斩于剑下。” 刘粲闻言,忙不迭将剑丢弃,惊声道:“你要朕杀掉皇后,朕……朕……朕不答应!” 靳环望着张宾,眼中满是怨毒。 张宾拾起剑,厉声喝道:“你若不杀他,我就将你杀了,反正留你也是无用!” 刘粲转身欲逃,张宾一把抓住,将剑强塞于刘粲之手,道:“你杀是不杀!” 张宾此时满睑煞气,那模样让人不寒而悚,“我私闯皇宫已是死罪,你又扶不堪扶,为石大将军计,我杀了你,他也就可以不再顾忌,这样才能名正言出兵伐那乱臣勒准,甚至拥兵自立,反正一死,我不如成全了石大将军!” 张宾这番话情理俱在,又极骇然,只把个刘粲听得呆在当场,做声不得。 美人重要,那是在床第之间,此时下了床,又面临生死选择,刘粲的“性”趣已荡然无存,当然是保命要紧。 靳环双腿俱折,脸上由于痛苦早已变形,自然也无了平日里那股狐媚。 刘粲正在犹豫间,张宾又是一声厉吼:“你到底杀是不杀!若再推延,我先杀了你,再杀这靳环,也落得个干净。” 刘粲心中骇然,几乎要哭出来,咬咬牙,道:“朕杀了她,你就放过朕!” 张宾道:“只要无了这狐媚女子,皇上你还是个好皇上。” 刘粲当然怕死,此等时候,保住自己性命要紧,既然靳环那么爱自己,就让她代自己死一次又有何不可,日后给她立碑作传,有机会再替她报仇。 刘粲如是想,倒也不觉理亏,挺剑行至靳环身前,柔声道:“环儿,若是朕不杀你,我们两人便会死在这里,你对联那么好,就代朕死一次吧。” 靳环几乎要气疯,她虽心知若是不出此事,刘粲迟早会被父亲废黜,也许杀了也不一定。自己取悦于他,实是有所图谋,但没料到,一场恩爱尚未到头,自己居然死在刘粲剑下。靳环心有不甘。 靳环颤声道:“皇上,你真的要亲手杀我?” 刘粲道:“朕也是无法,他们逼朕呀!朕不杀你,朕就活不成了,你还是成全朕吧。” 靳环眼睛一闭,从她那美丽的眼中滚出一颗晶莹的泪珠来。 刘粲见了此状,忽的有了一丝不忍,举起的剑正待放下,但张宾那慑人魂魄的两道寒光却瞪得他一个哆嗦。 张宾没再说话,可那眼神却表明了一个意思:若再犹豫,就杀了你。 刘粲只得眼睛一闭,牙关紧咬,举剑向靳环刺去。 剑光闪,泪光闪。 两道光尚未落下,另几道光立即飞起。 地上靳环忽地抬臂曲指,她那十校长长的指甲,灌足真气,犹如利刃,闪着银光,破空有声,直向刘粲射去。 这一下,变故突起,可张宾却仿佛早已料到,侧跨一步,长袖一甩,一张布墙横在刘粲身前。 那破空生啸的指甲内力十足,击在张宾的长袖上发出铿然之声,竟然射穿了张宾的“铁云袖”。 张宾的“铁云袖”,自也不凡,若是施展开来,拍在地上,只怕地也马上陷下一块,是以靳环的指甲虽射穿衣袖,却也威势大减,饶是如此,还是有三枚击在刘粲的身上,划出几道血痕来。 靳环趁着张宾去救刘粲,强忍疼痛,双掌向地上一拍,身形向窗口射去。 靳环出招偷袭刘粲,本来之意使是借机逃走,她双腿已折,虽未必能逃得掉,但总比坐着等死强。 靳环的身形刚临近窗口,却忽的双掌向墙上一拍,又翻了回来。 这一顿势,立时使她跌在地上,那双断骨生生戳在地上,几乎使靳环痛得晕了过去。 这靳环虽美艳风骚,却也甚是强悍,冷汗渗透衣衫,她居然一声未吭。 靳环好不容易自创了一个机会逃走,可却又退了回来,当然是因为又有了变化。 窗口处有两把剑,剑尖朝内,靳环扑上去,恰好会被刺穿头颅,划破心脏。 求生乃是本能,靳环明知退回来亦是死,但乍临变故,她还是向屋内退。 张宾道:“你明知我乃小心之人,岂会不顾及到这一点!你这不是自添痛苦么?” 刘粲被靳环的指甲划得皮肉绽开,甚是疼痛,方才若非张宾出手相拦,只怕已落得身赴黄泉了。 张宾忽的伸手点了靳环的穴道,此时靳环便是想避也避不开来,只是恨恨地看着张宾。 张宾转而对刘粲道:“皇上,你方才也看到了,这狐女对你可是半点不留情份,你还兀自怜惜她作甚。” 刘粲本就存着杀靳环以保己身的意思。此时又被靳环临死一击伤了皮肉,那几片指甲尚镶在肉里,甚是疼痛,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夫妻情意,一剑直向靳怀胸膛刺去。 靳环此时不能动弹,眼睁睁看那青钰剑刺入胸膛,鲜血迸射,溅了刘粲满身。 张宾见刘粲终于杀了靳环,脸上不禁露出得意微笑。 靳怀被剑刺入胸膛,尚未立死,她似乎还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张宾不直接杀了她,而是费尽周折逼刘粲下手杀她。 她睁着美丽而痛苦的大眼,鲜血顺着乳沟流向小腹,流向大腿,渐渐流失着她的生命,她觉得死不瞑目,她盯着张宾,想从张宾脸上找出答案。 忽的,她似乎隐约到了靳准的一声厉吼,这厉吼充满狂怒,似乎要将皇宫掀翻,靳环终于明白了张宾借刘粲之手杀掉自己的原因,她很想坚持下来,告诉父亲断准,无奈,血已流尽,她再也没有了力气。 靳环已死,但眼却未闭,胸上插着刘粲的剑,是刘粲亲手结束了她的性命。 靳环临死前所闻听到的吼声绝不是幻觉,靳准真的来了。 张宾似乎已料到靳准要来,竟然丝毫不慌,那刘粲却是骇得七魂去了六魂。 靳准的声音来得极快,三两声嘶吼,杂挟着兵刃断折和人的惨嗥声,一眨眼便来了德昭殿。 刘粲尚未来得及松开剑柄,便听到靳准一声大吼:“刘粲……你……你居然杀了我的女儿!” 刘粲此时方才将手中剑松开,脸色惨白,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张宾一个箭步,跨在刘桨身前喝道:“靳准,你胆敢如此喝叱皇上!” 靳准目眼皆裂,狂声吼道:“挡我者死!”伸拳便向张宾捣到。 靳准双眼赤红,气息粗喘,宛若一头疯牛,那拳击出,势可破山裂石,无所不摧。 张宾见靳准这一拳势大,哪里肯接,横侧一步,将那依旧傻呆在一旁的刘粲一带,避开了靳准此拳。 靳准喝吼道:“谁也不能逃。”吼声中向前跨出一步,封住两人逃路,双拳如疾风骤雨般向张宾攻到。 张宾轻功世上无双,无奈殿内空间狭小,他此时又携有一人,哪里施展得开。 无奈之下,张宾只有硬接。 “轰!轰!轰!”拳掌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声势震天,宛若雷雨天里惊雷连绵。 靳准一连打出三百六十拳,拳拳如炮,张宾武功绝然不低,然而却无路可避,他只有来一拳封一拳,三百六十拳硬碰硬地全数接下。 张宾心中叫苦不迭。 靳准的第三百六十一拳又全力“轰”到,这一拳威势更大,张宾明知已无力再封,可却不得不封。 “轰”的一声,靳准的这一拳,已将张宾生生轰向殿墙,张宾只得松手将刘粲放开。 “喀刺”一声巨响,二尺多厚的殿墙被张宾撞开了丈余方圆的豁口。 饶是张宾运劲于背,这一撞,亦将他撞得五脏移位,“哇”的一口咯出血来。 张宾的身形尚未曾落,石屑纷飞之中,靳准从那豁口中穿出,又是一拳隔空轰到。 少了刘粲累赘,此时又在屋外,张宾虽已受伤,却也比方才那时方便得多,连翻了三个筋斗,从容地避开了靳准的轰击。 靳准心中悲疼,他虽不明皇宫殿里之事真相为何,但靳环死于刘粲刻下乃他亲眼所见,他与靳环不但有父女之情,更有共谋之义,勒准今日所得俱乃靳环之功,此时就算所谋基业不要,他也得为靳环报仇。 靳准亦乃老深之辈,即便是盛怒之下,也没将刘粲一掌击杀。 张宾吃勒准一掌击出,不得不弃掉刘粲之时,靳准拍了刘粲一掌。这一掌没立时要了刘奖之命,只是那内劲传至刘粲四肢上,将刘粲四肢经脉俱皆震碎。 张宾不接靳准之招,身子斜斜飘起,张宾号称三绝,轻功独步天下,靳准的“鹏飞冥冥”虽然高明,但较之张宾尚逊一筹。 嘲杂、呐喊声响起,无数持枪携盾的御林军拥簇而来。 张宾高喝一声,身形忽的拉起,一鹤冲天,冲出五丈来高,靳准心知张宾要逃,哪里肯放过,伸腿一跨,亦跨起三丈高下,又是一拳隔空打到。 两人相距两丈,靳准的拳绝对无法击到张宾,可奇事偏偏就发生了。 靳准的拳击中了张宾。 这一拳不是隔空打牛,亦不是隔物传功,而是靳准家传的“南华神功”——不名江湖却也堪称世上无双的道家武功。 张宾又被轰中! 靳准的拳头,似乎越挥越有力量,如海上潮起,潮潮相迭。这一拳,又将张宾打得身形跌撞,一口鲜血喷出,那血划出一道红弧,在正午的阳光下,幻出奇异的光彩。 张宾身形虽已平稳,但速度却又加快许多,跌跌撞撞中竟也将距离拉开五丈。 靳唯心知距离虽拉远,但张宾连中他力道无匹的两掌,已然是内腑错位,此时只不过是强仗着一口真气,努力支撑罢了。 为靳环报仇。 靳准心中怒火狂烧,再跨一步,即使相隔百丈,也要轰他一拳,为靳环报仇。 张宾身形忽的下摔。 摔得极快,令人猝不及防,靳准的一拳居然让他这“摔”给避过。 左拳落,有拳起,靳准又是一拳捣到,张宾此时狼狈已极,那里还有半点“算无遗策,计不虚发”的诸葛遗风,一式“懒驴打滚”堪堪避过靳准之拳。 “着!”张宾忽的发出一枚暗器。 靳准心中冷笑,看来这张宾的确已到了黔驴技穷,无计可施的地步,可惜他没有祖逖、刘琨的绝望剑法,这会儿只能搬出这毫无用处的救命一招。 “区区暗器,奈我若何!” 靳准的左拳依旧不变,原式向张宾攻到,右拳却击向暗器。这便是靳准的武功,就算是一把利剑,也同样一拳,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暗器吃靳准拳劲之波一震,立时“砰然”一声炸开。 这声砰然之响,整个平阳城中俱可听闻,仿若地震一般,所有的人都骤觉一震,几乎站立不住,皇宫周近的府邸有些竟然被震得轰然塌下。 平阳城中百姓被这突来之变骇得惶惶心神。 天行异常,人间有祸,晚间便有一些谣言传出。 第五章 靳准的伤 德昭殿的宫墙倒下大半,土石纷飞,硝烟迷漫升起数十丈高,久久不散。 远处赶来的御林军,大半被此震余波震倒在地,耳鼻中流出血来,从此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虽未必死,却已是聋了。 这等威势之下,靳准能活么? 身受重伤的张宾还能活么? 硝烟笼罩,尘土飞扬,谁也看不清靳准,张宾两人是否已然身化尘灰,形销骸散。 近一个时辰过去,那浮散在空中的尘埃才渐渐落尽,浮土石屑足足堆了三尺多厚,却没见靳准与张宾。 皇宫中,到处都是奔走往来的御林禁军,乱得不可开交。 刘粲的身子衰弱,又被靳准毁去四肢经脉,一条命已去了大半,方才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震传来,他半声未哼便口鼻血出,待得御林禁军入殿查看却早已气绝多时。 此时御林禁军统领乃是靳准心腹闵石公。 饶是这闵石公跟随靳准多年,见多识广、处惊不变,此时却也心中惊慌。 刘粲身死,靳环亡命,靳准又不知所踪,闵石公面临这突来变故,无法自做主张,只得命令御林禁军,把守皇宫,封锁皇宫变故。 皇上驾崩,皇后殡卒,大将军生死不知,这等消息传将出去,只怕立时引起朝中哗变。 刘景、刘骥、刘凯、朱纪等重臣齐聚太平门,呱噪不停,无奈闵石公率御林禁军死死守踞,面对控弦甲兵,几人虽心知皇宫内必有非常变故发生,却又无法,只得悻悻而退。 “在这儿了!”一名御林禁军指着地上一领头颅大声呼喝! 闵石公听见呼喝,立时飞身而至。 地上头颅端正而竖,灰尘沾着血渍糊在脸上,焦黄的面孔已然不可分辨,若是不仔细看,哪里还能分辨得出是石头还是人头。 闵石公与靳准日夕相伴,自然一眼便认出,那是靳准之头。 闵石公正待伸手去搬靳准人头,忽的却见人头睁开双眼。 闵石公军旅出生,死人堆里也曾爬过,胆子自然极大,但此时乍见人头睁眼,不觉骇得倒退三步,险些坐倒在地。 闵石公惊魂未定,忽的耳畔又传来一声极微弱的声音:“勿要扰我!” 声音若有若无,若不是闵石公身负一流武功,哪里能听得见。话声虽微弱,但闵石公却听得十分真切。 如若相处日久,便是普通之人,也能以呼吸之声判断此人是谁,况且一流高手,闵石公知道这是靳准之声。 闵石公听了声音,心中惊疑,便仔细朝那人头看去,靳准人头双眼已然闭合,但那满是血泥的头顶,可以看见丝丝白气,头下是脖子,脖子埋在土中。 头下当然会是脖子,但一颗飞离了身子的头却不一定带有脖子,靳准既然还有脖子,那可能还有身子,胳膊,腿。 靳准没死,靳准的头还是与身子连在一起,只是他身受重伤,尘土又厚,他被埋在浮土石屑中,正在运功疗伤。 闵石公心中惊喜,只要靳准还在,所举之事便能成功!闵石公对靳准充满信心,“这样的人。不会死的!” 靳准头上的白气愈来愈浓,身子渐渐从净土中一寸一寸拔起。 如此情形,委实诡异,只瞧得众御林禁卫目瞠口呆,虽然惶恐,但众人心中却有了依靠—— 靳准尚还活着。 这等威势的爆炸下,靳准居然活着,此人不是金刚神佛还能是什么。血肉之躯,哪里能当得起这震惊天地的一炸? 靳准活着,那张宾还活着么?张宾已身受重伤,这次爆炸余波尚能摧墙毁壁,张宾能捱得下么?张宾既称“算无遗策,计不虚发”。此次,莫非连他自己也算计进去? 靳准的身形全部从净土中拔起时,众人终于看清了大将军此时的情形。 靳准左臂齐肘而断,断口支离,露出半截白骨,小腹被扯开一条半尺血口,此时虽已被血泥糊住,但依稀可见肠胃蠕动,其它各处也是血肉模糊,只是血渍障眼,看不清楚,想来必是伤得不轻。 连一向残暴嗜杀的闵石公见此情形也头皮发麻、暗自心惊,更遑论其他御林禁军。 这样的重伤还能活下去么?刚刚升起的希望,又告破灭,闵石公心向下沉。 靳准跌坐,身形挺得笔直,头上白气浓得化不开,脸上的尘土竟被汗液渐渐洗去,露出焦黑的底色来。 靳准的这张脸,已被方才那不知名的暗器灼伤。 闵石公只有等,等待一个结果:靳准究竟是死是活。 太阳一寸寸西移,又一寸寸下落,闵石公的心也如西坠金鸟,向下一寸寸沉下。 忽的,靳准站了起来,发出声来,声音依旧微弱,但在闵石公听来,却不遑天音。 “封锁消息,杀死刘粲,若是有人哗变,立时格杀,扶老夫入殿,唤太医吉桂!” 闵石公搀扶着靳准入了彰仪殿,太医吉桂也着人唤来,一路之上闵石公不停低声报告所见之事。 吉桂一见靳准伤势,尚未动手便先自手脚慌乱起来,不知该怎样才是。 靳准虽已近昏厥,但依旧咬牙硬挺,见吉桂半天不动,遂沉声道:“先生尽速动手!” 靳准说话极为困难。忍痛语毕,终又昏迷。 吉桂此时也只有横下心来,虽从未见过如此伤重之人,但若不动手治疗,靳准必死无疑,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幸许能活。 不过吉桂自己也清楚,所谓幸许那是指万万分之一的可能。 吉桂开始清洗伤口。 足足换了五大盆的滚水,靳准身上方才被清洗干净,除腹上,手臂两处大伤以外,靳准的胸口,大腿上尚有二十六处伤口,最小的一处也长有三寸。皮肉翻开,甚是掺人。 单若这等伤势,岂会难倒国医吉桂,翻开腹上创口,靳准的大肠小肠也被击碎数段,胃上穿出数孔。胸上有一处创口前后对穿,想必是石屑击穿肺叶。 吉桂一边着手清洗,一边啧啧惊叹,大摇其头。 一旁闵石公被吉桂叹气之声弄得心烦意乱,大声喝吼道:“大将军让你尽速动手,你叹气做甚!若是大将军有事,你一家二十七口,一个也不用活了,老子全让他们殉葬!” 吉桂闻听,只得苦笑道:“我行医五十八载从未见过如此重伤之人,能不能活,当真是无法预料,单看上天了,将军逼我也是无用。” 闵石公道:“你尽力施术就是,靳大将军武功高绝,非是你所能想!” 闵石公虽是如此说,但心底却不断疑问,靳准到底能不能活。 吉挂不再言语,心中长叹道:“他只是武功高绝,并不是大罗神仙,如此重伤实是难活。管它呢?好歹试上一回,能不能救回靳准,保住家人性命,就看上天眷不眷顾了!” 吉桂取出数把利刃,切除了外伤上的糜肉,又将那些击碎的肠子切除,重新用羊肠线缝合。 那胸上肺叶之伤却非他所能,吉桂只好塞了两粒药丸入内,将其缝上。 勤准臂上断骨已然无用,吉桂取出小锯,霍然有声将其锯除,那刺耳之声刺得闵石公心头乱跳,几乎忍不住呕吐出来。 吉桂倒也手脚麻利,缝合之时,飞针走线,犹若补衣老妪,那二十六处伤口总计缝合一千三百余针。待他缝完最后一针时,天才刚刚微亮。 吉桂身上无一纱一纤是干,停下针来,便软倒在一旁的木椅上,仿佛虚脱了一般。 靳准仰躺在床,未闻其呼吸之声,也不知是死是活,闵石公心中焦急,见靳准没了声息,不免着慌,转头向吉桂喝道:“大将军此时还未醒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吉桂道:“我已尽了力,若是大将军再过两个时辰未醒,那便是已然无救!” 闵石公哪有不明之理,行军打仗数十年,目睹军医疗治上司、部下,像这等重伤,早已弃之不治了。 闵石公只有等。 一个时辰! 一个半时辰! 二个时辰! 两个半时辰! 靳准依然未醒,依然鼻息全无。 闵石公怒视吉桂,吉桂倒也平静,这样结果本就是预料中事,上天不肯眷顾,又遇上嗜杀的闵石公,现在也只有去死这条路了,只是可惜了家中的几个行医子孙。 “嗯哼!”一声轻哼,由床塌传来。 这一声轻哼满含痛苦,但闵石公听来,却宛若天音,不由欣喜若狂。 吉桂只是松了口气,这本也不值得高兴,上天见他可怜,给了他条生路,连带那二十六口也一不必死了,生死由天,喜忧无用,这实不是他的功劳。 “环儿!环儿!”靳准口中不停呼喊着女儿之名。 闵石公忙轻声呼道:“大将军!大将军!” 靳准慢慢睁开眼睛,他那女儿的幻象遂告消失,他的头颅尚能转动,看了看扎满纱带的身体,又看了看闵石公和吉桂,靳准已渐渐忆起发生之事。 “闵将军,朝中之事何如?”勒准一醒便询问大事。 闵石公道:“消息封锁,朝中之人所知者尚无!” 靳准道:“刘景那班人呢?” 闵石公道:“昨日,他们要入宫察看,被卑职阻挡,今日听各方来报,尚且无事!” 靳准咬牙道:“宫中发生如此大事,老夫又未曾露面,他们不会不疑!吉太医,有甚镇痛提神之药,速与老夫配服,我得出殿一会群臣!” 吉桂见靳准如此重伤之体,居然还要会见群臣,不禁心生疑问,知其必有所谋!但他乃无用医师,哪有心思关心这等国家大事,只要能活命,能治病,他便知足了。 吉挂取出两粒药丸,服侍靳准服下,镇疼之药,有碍伤口愈合,是以医师不常与人服,但事属非常,靳准虽也心知,但哪里还能顾得了那多! 吉桂一日一夜未曾归家,此时靳准已醒,以靳准之功,想来已然无碍,吉桂道:“若是大将军无甚事体,老朽告辞!” 靳准道:“你要回家么?” 吉桂道:“老朽夙夜未归,恐家中上下牵挂!” 靳准微微一笑道:“你既要回家,那就回吧!闵将军替我送行。” 吉桂道:“不敢有劳闵将军!” 闵石公接口道:“无妨,无妨,闵某有此嗜好!” 吉桂闻言,脸上立时色变,嘶声叫道:“你们要杀我灭口?” 靳准已然闭眼运功,不答吉桂,闵石公狞笑道:“你若不提回家,大将军绝不会下令杀你,只可借你偏要回家,大将军身受重伤之事,岂能由你传出。” 吉桂转身欲逃,堪堪行至门口之时,被闵石公赶到,一刀劈成两半。 靳准忽的睁眼道:“你速去校点五百士兵,埋伏殿堂左近,听我号令,待朝中群臣聚集,立时关押软禁,如遭反抗,格杀勿论,今日举事!” 闵石公惊道:“那大将军的伤……” 靳准道:“我选此时举事,正是为了此伤之故,若不是事急,我又怎会命你格杀吉桂!只有此时举事,方能镇住群臣!环儿已死于刘粲剑下,我又岂能再有闪失,成功失败在此一搏!” 靳准紧锣密鼓筹备篡夺之事,丝毫不问张宾消息,在他眼里,那一弹轰出,连自己都受了如此重伤,以张宾伤重之躯,哪里能受得住!想必早已气绝,被埋于浮士瓦砾之下。 除了张宾,不啻去了石勒一臂,若不是靳环之死,靳准想必已然举杯自贺。 张宾没死,靳准小觎了张宾。 张宾既称“算无遗策,计无虚发”,又怎会将自己算计进去,只是他没料到靳准武功之高,远在他想象之上,是以受了勒准重击。但发出那枚“震惊天下之弹”乃其主动而为,他哪里会不知其威力,又岂会不防那弹爆炸之威。 张宾那一摔,实则就是为防那气波之冲。 伏在地上又稍远于爆炸中心,是以张宾避开了那弹爆炸的最强势。 第六章 死 围 张宾西行。 转过山坳,张宾终于松了口气,他嗫唇轻吹,山坳密林里穿出五人来,正是张宾得意部下,以诡杀见长的五秘杀手。 五秘杀手身后,那辆构造奇特,鬼斧神工的武候车随之而行,仿若识主之马,径直向张宾而来。 张宾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下一步也许是该对付刘曜了,这一次得让石虎与刘曜先行相拼,那狂人王绝之行事任侠,再也不能指望他杀石虎了。 张宾跨步上车,一口鲜血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咯了出来。 张宾抹了扶嘴角旁的血渍,半躺在武侯车上苦笑自嘲道:“武侯尚有街事之先,此次我倒是没料到靳准武功居然不在石大将军之下,看来我这‘计无虚发,算无遗策’倒要改成‘计难万全,偶有一失!’了。” 车行甚速,转眼已至一马平川的草甸之上。 张宾盘膝跌坐,头上些微白气环绕,正是功行紧要之处。 车停了。 武侯车虽是鬼斧神工,但却不是活物,对待危险当然不会有动物一样的本能。 嗅到危险气息的是五秘杀手,只有杀手,只有诡异杀手,方能如此敏感的嗅到空气中的危险气息。 这不是感觉,而是本能。 五秘杀手一停,武侯车也停了下来,张宾未动,也未曾有谁操纵,但武侯车自己见势而停,倒真是机关奇妙,骇人听闻。 “张宾大驾其来何迟,我们已在此地等候多时了!”一个脆声响起,前方草甸中忽的站起数人来,为首者一身红衣,容颜照人,风华绝代,高傲得像头翱翔九天的飞凤。 “凤、凰、夫、人!”张宾面上一变。 “还有我!”又一个声音响起,这一次声音从左边响起,声响之处,行出二人,为首者蓬头垢面,却是丐帮帮主连三滔。 连三滔与凤凰夫人出现此地,已令张宾吃惊不小,而连三滔身边所立之人让张宾更为吃惊。 此人乃是王元禧——河北十姓,崔卢郑李王,韦裴柳薛杨中的大商贾王家掌门大少。富甲天下,无处不商的王元禧。 张宾心念急转,心知来者不善,正待思讨如何逃窜,左边草甸里又站起两人,两人俱是独臂,身上散发出的萧瑟之意,使黄昏草甸凭添了一份悲凉—— 绝望之气——祖逖,刘琨。 张宾眼见前左右都有人潜伏,心知今日定不能免,苦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不到今日张宾竟引得如此多高手前来捕杀,倒也荣幸得很,但不知后面遥缀之人是谁?”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个低沉雄浑的声音道:“我是易容!” 杀胡世家的凤凰夫人,二人三剑的祖逖刘琨,丐帮帮主连三滔,无处不商的王元禧。还有一个天下剑法第二的易容神剑,这等势力,只怕能抵得上百万雄师。 易容依旧衣衫破烂,削瘦异常,脸上的胡须乱虬结在一起,仿若乞儿一般。 张宾此时纵是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逃脱,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一只最最聪明的蚂蚁,也不可能在见到人类大脚踏下时想出办法。实力悬殊,张宾无法。 张宾心知无法,反倒平静了下来,他跨步走下武侯车,强抑着胸中之痛,迎向凤凰夫人道:“杀胡世家与我石家攻防数年,此番定然是想除去我了。” 凤凰夫人灿然一笑道:“要除石勒,先去张宾,这乃人尽皆知之事,虽然我并不想杀你,但为了石勒却不得不杀,你死了,石勒就死了一半!” 张宾长叹道:“你说的也对,竺佛图澄一死,石勒就死了一半,若我也死了,石大将军身旁倒也真没有了什么人!不过我很奇怪,为何如此多的江湖势力,甚至无处不商的河北王家居然也加入了这次行动?” 连三滔道:“那让老子来告诉你!” 张宾依旧文质彬彬,也不以连三滔之言为恼,施了一礼道:“愿闻其详!” 连三滔道:“丐帮要重振昔日之威,势必要找个好靠山,江南此时自身难保,已然靠不住,其余赫连勃勃、辽东鲜卑,成都李雄又都地处偏远,而石勒、刘曜军势强大,绝不会与我这个花子头合作,这等情况之下,老子只有相投靳准,投了靳准,自然要来杀你!” 张宾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不过阁下若是想与石大将军合作,石大将军绝不会因为阁下出身低微而小视阁下!” 连三滔道:“石勒为人,老子也还清楚,他太强了,哪里用得着我帮忙!” 张宾点头,石勒也许会把连三滔当英雄看待,却绝不会利用丐帮来与其相谋,他怕丐帮的流氓习气影响了石家军的军威。 张宾看着连三滔身旁的王元禧,苦笑了一声道:“王公子商贾之人,何以也加入这种权阀之争?” 王元禧道:“立国之利者万!我受郝连勃勃和江左朝庭两家之托,除去你当然只是为了利!石大将军重农轻商,我的商号在襄国上党等大部分地方被封被毁,这时有人既给我好处,又要赶走石勒,我似乎没什么理由拒绝吧!” 张宾道:“军中缺粮,石大将军自然要重农经商,逐走暴利商贾!” 王元禧冷笑道:“天下之货,互通有无,无商何以行,逐商重农,却也无甚远见!” 张宾亦冷笑道:“屯积居奇,哄抬市价,弄得人心浮动,这等商人不要也行,况且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乃谋者韬略,岂能谓之无甚远见,倒是商家和气生财,王公子似乎风险冒得太大了!” 饶是王元禧利口无双,脸皮忒厚,此时也无言以对,哈哈怪笑道:“杀了你,然后除去石勒,你看我们这些力量是不是有风险!” 张宾晒笑道:“若是你们真能做到齐心合力,有志一同,倒也堪虞,只是各为己谋,一盘散沙,何足道矣!” 祖逖接口道:“孟孙先生好豪气,倒不失英雄气概,若是你能复归我汉人阵营,我可保证你在石勒处能建立的功业,在江南亦可建立,若是孟孙先生能助我等北伐,天下大局可定矣!” 张宾对祖逖躬身一礼:“在下谢过祖将军好意,只是祖将军空有这等豪气,却不识天下大势,若论天下英雄,有谁能盖得过石大将军。江南司马,碌碌小儿,非我张宾狂傲,但看如今江南危局,便可知晓,换成将军是我,你可会弃石大将军而投他人!” 祖逖默然,石勒的确是个英雄,概论天下,还找不出他那般人物气概。 祖逖长叹一口气道:“你说得对,但我却不得不杀你,为江南朝庭,为杀胡世家,纵使做点心中不愿之事也算值得!” 张宾长叹一口气道:“我理解你!” 此语出口,含有无比怜惜之意,仿若落入生死之围的是那祖逖,而不是他张宾。 祖逖心中有一丝恻然,心底希望张宾莫要从他这一方逃走才好,若是自己在这种情形下亲手杀了这个智慧无双的人,日后午夜梦回之时,必定悔意无穷。 祖逖退了一步,和刘琨并肩而立,亦不再言语。 张宾转过身来,望着易容长叹一口气道:“迷豪与石大将军互订同盟,想不到你居然也和他们一起合谋于我!” 易容面无表情,沉声道:“你错了,我是我,他们是他们!我想杀你却并非是为国家大事,而是想替迷豪完成遗愿!” 张宾霍然动容道:“迷小剑临终嘱你杀我!” 易容道:“迷豪之死,起因于天水之围,究其主因,乃石勒与你,迷豪死前曾叹,恨天不假年,而立之人却死在石勒之前,不能与其逐鹿天下,是为憾事!” 张宾叹道:“迷豪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叹惜!” 易容道:“迷豪又曾告我,死,他并不怕,若是死后,无英雄与之相抗,那未免过于寂寞,所以他不想死。” 在场众人骇得一跳,这番言语如此平静地由易客口中叙出,却有着魔咒一样的力量。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不怕死,而是怕死后到另一个世界没有英雄来做对手,这等豪气,这等气魄,放眼天下,有之者几人! 张宾惊疑道:“于是,你也想来杀我!” 易容道:“你虽智计无双,终是为人所用之人,不配和迷豪做对手,我这样说,你可服气?” 张宾苦笑道:“我怎的不服,我虽有些计谋,但若论振臂高呼,聚众号令,却嫌气魄不够,我也只能与人为谋了!” 易容道:“我本不想杀你,只想杀了石勒,但我来中原半月有余,却发现要杀石勒,唯有先除去你,再者,若是石勒死后少了你,在另一个世界中,少人出谋,迷豪想来也会怪我行事不周,或有心偏袒于他!” 众人听了这话,忽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的,没有起风,是易容的话刮起了一阵风,风从阴间吹来,无形无质。 易容有些疯了。 张宾打了个冷颤,强笑道:“如此生也纠结,死亦敌对,不知何世方了!” 易容抖动乱须,眼睛望着天际,喃喃语道:“如此也好,省得英雄寂寞,迷豪你只须再忍数日,便不会寂寞了,我助你了却遗愿后,立即追随你而去!快了!快了!” 易容语声虽小,在场之人却人人听得清楚,心中俱叹:“迷小剑果真是英雄人物,天下剑法第二的易容也为之生死不弃,他英年早逝,倒真是天下汉人之幸!” 凤凰夫人道:“张宾,你可还要动手!” 张宾长叹一声道:“这种情形之下,任挑一个人必可将我杀死,我动手也是死!不过我有数点不明,想要问清再死,不知可否?” 凤凰夫人展齿一笑道:“你就说吧!不过你要耍花枪,弄诡计,我就立即将你格杀!” 张宾道:“我若是能弄计生还,只怕早就想办法逃走了。” 凤凰夫人冷笑道:“你既称‘计不虚发,算无遗策’,又岂会甘心就擒,我若不防你紧点,你便立刻寻隙而逃,要问就快问!问完你便自杀!” 张宾道:“这次行动,我深入险地,自然是极其保密,为何你等如此快就知晓,并聚齐这等惊人势力?” 凤凰夫人道:“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因为我们碰巧而已!” 张宾讶然:“碰巧?!” 凤凰夫人道:“你可知平阳城中现在有多少与靳准同盟之人?” 张宾道:“靳准为对抗刘曜和石大将军,结盟四方,是为连横,平阳城中丐帮、杀胡世家,再加上我也没想到的无处不商的王家,平阳城中大概有二十多万与靳准同盟之人!” 连三滔嚷嚷道:“你既已知平阳城中如此势众,居然还敢来,倒也胆子不小,俺连三滔倒是佩服你的很!” 张宾道:“我既已来,自然做了万全准备,倒也不觉有甚危险!” 凤凰夫人道:“你若是不去打那刘粲主意,搏杀靳准,这平阳城中倒也任由你来去自由!” 张宾问道:“你们既然与靳准结盟,明知我此来对他不利,为何在事前不去阻止?” 凤凰夫人道:“我们与靳准结盟,本就是利益所趋,只可惜那靳准今日不举事,明日又不举事,只是暗中筑固自己的力量!因此我们只得借助你的这次行动来促其举事!” 张宾惊道:“这么说来,我的意图,你们全都知道了!” 凤凰夫人叹口气道:“人称你算无遗策,计不虚发,却也恰当,你在石勒军中,朝夕相劝石勒,让石勒谋取刘粲,石勒却以英雄自居,不愿取而代之,你知道此时四方动荡,乃是取而代之横扫天下的最好时机,是以前来平阳谋杀刘粲!” 顿了一顿,凤凰夫人又道:“光是杀了刘粲,你定不会放心,刘粲死了,尚有其子,若其子立,石勒依旧没有借口起兵,是以你费尽心机,不惜弄险布局,借刘粲之手,逼他杀死靳环,又故意让人通知靳准,让他瞧见。靳准这人虽然无情,但与靳环却是父女情深,激怒之下,必除刘粲以泄己愤,如此这般,靳准纵是老谋之狐,明知时机对他不利,也不得不废刘汉而自立了!” 张宾点点头道:“杀胡世家能有今日浩大势力,倒非幸致,的确人才济济,夫人分析得对极了!” 凤凰夫人淡淡一笑道:“孟孙先生过奖了,你的这番借刀杀人之计才叫使得绝妙,惊险至极却又能安然脱身,若是时间把握得稍差半点,便付之东流,这等慎思细行、胆识谋略,天下无出右者!” 张宾苦笑道:“我能算计靳准、刘粲,却又落入你们计中,到头来为你们做了嫁衣裳,这计你等使得更为高明!” 凤凰夫人道:“其实我们双方也都有些没有料到的地方,你没料到靳准居然有一身令人恐怖的武功,而我们也没料到你有那么一颗威势震天的火弹!” 张宾道:“我的确失算,靳准武功实不在石大将军之下,我也险些死在他手,好在我已用那‘惊天动地’将他除去!” 凤凰夫人摇了摇头道:“你错估了靳准,靳准此时并没有死!” 张宾失声道:“他遭那‘惊天动地’居然还能活下,这怎么可能,就便是你那夫君轩辕龙在此弹轰击之下也会身亡!” 凤凰夫人脸上之色微微一变,哦了一声道:“原来你那炸弹是用来对付我夫君的!” 张宾道:“轩辕龙武功天下无敌,若是他伤势好了,寻上门来,又岂是人力能相对抗,我们只有借助这等犀利火器,只是这弹威力还是不够!” 凤凰夫人长叹一声道:“看来今日我们围杀你,倒也算是及时,若容你回到石勒身边,只须多制几颗这样的火弹,天下何人能抗,这等火弹你尚嫌威势不够,你可知道你这一炸,平阳城中倒塌了多少房子,伤了多少人么?” 张宾叹气道:“正是因为此弹威势过于巨大,我亦无法控制,是以不轻易一用,若是此技流传出去,人人争相制造,天下之杀戳只怕会更重,我也不愿为天下罪人,只是这般苦了我自己,坏了石大将军的大事!” 凤凰夫人道:“这你倒也不用担心,你的计谋已完全成功,靳准身受重伤,一臂已折,胸、腹创口二十六处,纵使能活也不长久,并且今日靳准已招聚群臣,想必此时已然将其尽数软禁。” 张宾心中骇然,凤凰夫人连靳准身上有几处伤口都知道,想必靳准身边也有杀胡世家之人,杀胡世家势力之大,大得令张宾不愿在心中接受。 张宾道:“你们这样计划,乃是想令靳准起事,石大将军和刘曜相互攻伐,造成中原大乱,从中得利。这样做,不觉有点依人成事,小人行径么?” 凤凰夫人道:“连横合纵,依势而定,这本就是大谋略,大行不顾细谨,你能耍手腕,我又为何不能?” 张宾忽转过身去,向连三滔问道:“方才连帮主说是要依附靳准重振丐帮,我这样做似乎对靳准并无好处,你又为何不阻止我呢?” 连三滔道:“反正你要死了,老子告诉你也无防,靳准那老小子要价太高,若不让他吃点苦头,又怎的知道老子丐帮实在是有用之极,他一心利用丐帮,丐帮偶尔瞒下一件事,他便吃了大亏,你说他还敢小觎丐帮么,再者,我也不愿与杀胡世家为敌,又怎能破坏杀胡世家之事!” 张宾点点头,道:“丐帮人数虽众,势力却不是很大,倒也不能押宝一方,审时度势,在情在理,只是你脚踏数只船,不怕翻入水中么?” 连三滔嘿嘿怪笑一声道:“丐帮聚则成帮,散而成丐,倒也不怕什么危险!” 易容不知何时已行至张宾面前:“你该问的事俱已问完,想必可以死了吧?” 张宾叹道:“张宾这一辈子能为石大将军所识,纵横天下,倒也没什么憾事,只是不能眼见石大将军高据龙台,号令天下,殊为可惜!”说时,脸上憾色表露无遗。 易容道:“既然你已可死,就先下去陪陪迷豪吧!” 易容出剑,这回易容乃是用的真剑,剑尖直指张宾。 忽的一旁五道剑光齐闪,五个声音同时喝道:“我等却不愿死!” 五秘杀手,选择刺杀的时机的确一流。 易容出剑刺杀张宾,一点也没提防一旁半晌没有作声的五秘杀手,在易容眼中,这五个人尤若无物! 易容沉喝一声道:“滚开!” 可惜五秘杀手是杀手,杀手只听命于主人,只保护主人,杀手并不惜命,他们不愿死,其实是不愿主人死!易容的沉喝丝毫不起作用。 五秘杀手长期混迹市场,扮相暗杀,所用兵器极其杂乱,武功路数亦谐杂多变。但他们在一起行动时却有一套合击之术,此术之名平常普通,名字就叫:五行轮回。 名虽简单,威力却非同小可,死在此阵之下的一流高手起码有三百之上。 五把剑同时向易容刺到。 第七章 死有所值 “找死!” 易容厉喝,手上剑斜刺出手。 “万宗归一”。 易容的剑法乃是无物不可作剑,天下各法,俱归剑宗,是以草木桌椅,甚至几百上千斤的巨石也可被他当成剑刺出。 万法归一,这凝聚万物万法而成的剑法,以剑使出,威势当然更巨。 五行轮回端的厉害,方圆数丈之内,被那疾旋的内气带动,仿若龙卷风般,枯败草叶,浮屑灰尘,甚至蔓生青草地皮也被旋转之力“吸”起! 易容依旧原式不变,一剑刺出。 依旧漫天飞灰,依旧草叶旋转,可那施术的五秘杀手却被易容刺穿了喉咙! 五秘杀手轰然倒下,眼睛圆瞪。 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居然有人一剑就破了五行轮回,一剑就杀了他们,他们死的并不自知,没有惊惧,只有怀疑! 易容剑势忽变,剑尖直指张宾,张宾面色一变道:“他们几个无关轻重,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易容沉声道:“迷豪死后,我曾在他墓前发誓,无论怎样,都得助他完成遗愿,谁阻拦我,我就杀谁!” 易容眼中俱是狂乱神色。 张宾满面愤色道:“反正我也无法逃脱,这五秘杀手跟了我近十五年,我倒不忍心他们抛尸荒野,且容我埋了他们再来领死!” 语毕,也不顾易容之剑已逼至咽喉,跨步上前,发力向地上推了一掌。 草地本软,但若要推出一个五人合葬的大坑来,也需几千斤力气,张宾本已重伤,此时又动用内力,哪里禁受得住,一口鲜血又告咯出。 鲜血咯出尚有一丝挂在嘴角,张宾不以为意,轻轻一推,将那五秘杀手悉数推入坑中,然后双手力划,划出土坑大小的土块来,双掌一震,将那土块盖在坑上。这一动作完成,又是一口鲜血咯出。 众人暗自心惊:这张宾不但智计高绝,轻功出众,便是这般内力也已臻化境,天下已无几人能高得过去。 易容面无表情,倒也任张宾去做。 张宾跨上武侯车。 看着方才张宾连番动作,在场之人,倒无一人想过要阻挡张宾,张宾坐上武侯车,忽的伸起了钢板,钢板将武侯车上下包围密密实实。 众人此时才心生警惕:张宾要逃。 到手的鸭子岂能容他飞了,凤凰夫人、连三滔、王元禧、刘琨俱都围了上去,只有祖逖未动,他的心中有了一丝不忍,他认为:张宾绝不会逃。 武侯车中传出张宾沉闷笑声:“你们终于上我当了!”话音未落,武侯车凌空飞起。 凤凰夫人冲天而起,“凤鸣于天”迎头而击。 连三滔飞身跃出,手中竹棒灌足真气,向武侯车空隙捣去,他为乞丐,对这等机关消息当然在行。 王元禧亦不甘落后,一个横冲,身形平射,铜算盘、铁帐薄同时向武侯车砸去。 易容站得最近,却是最后一个出手,他并没跃起,因为武侯车正从他头顶飞跃,他挥剑朝武侯车底部刺出。 后发先至,易容这一剑极有把握刺穿武侯车。 这一剑力道大极,纵便是顽石一块,也会被刺成两半。 刘琨待要上前,看见祖逖未动,心中暗道:“无论如何,张宾也无法逃脱,我倒不必跟着起哄打一只死老虎了。” 刘琨跨了半步,又退了回来。 武侯车虽然构造精巧,但哪里经得起四大高手齐力攻击。 武侯车被击得四散裂了开来。 凤凰夫人娇喝道:“你果然还存侥幸之……!” 凤凰夫人话尚未完,身子疾向后飘,脸上花容尽失。 连三滔、王元禧脸色一变,身形向后亦翻。 唯有易容剑势不改,依旧向张宾刺到。 张宾手中捏着两枚黑弹,发出幽幽黑气。 “惊天动地!” 时间仿若停止,一切动作仿若定格。 凤凰夫人在退。 连三滔、王元禧在退。 唯有易容一剑仍在刺出。 刺入了张宾小腹,血尚未流出。 张宾脸上有笑,笑得极其灿烂。 火光闪现,一声巨响,稍远处祖逖,刘琨只觉胸头一闷,立时被震得晕了过去。 这一炸,比那平阳城中一炸更要厉害数倍,方圆千余里俱被震动,似乎连此时远在襄国的石勒也被震动。 石勒的心随着这声巨响,猛地跳动了一下。 “该不会是右侯出了事吧?”石勒心中暗想。 “你感觉到了方才的震动么?”石勒问身旁徐光。 徐光茫然,摇摇头道:“我没有感觉到!” 石勒摇摇头,心中疑道:“方才一定是我的幻觉。” 轩辕龙也感到了这一震,轩辕龙正坐在一艘船上。 船在长江上行驶,正由入海处向建康而去,离平阳城三千余里。 “莫非阿蛾出事了?” “或许是起了海潮,怎的今天晚潮早起了半个时辰!”轩辕龙满心疑惑。 一枚火弹,惊天动地,两枚火弹,那就是毁天灭地了! 祖逖从昏迷中睁开眼睛,立时被眼前情形驻呆了,此地哪里还有什么齐人深的野草,早已被那火弹掀得翻了过来。 张宾、凤凰夫人、连三滔、王元禧、易容,连那刘琨,哪有一个人在,四处都是残肢断体,血将肥土染成暗红,而太阳已在升起。 祖逖开始呕吐,吐出来的秽物全部是暗红之色,那是瘀血。 祖逖强忍着胸中剧疼,四下里寻找,但哪里还有一个活物。 祖逖喃喃道:“这便是相争,这便是我们所要结果么?” “士雅!”泥土里爬出一个人来,正是刘琨。 “你还没死!”祖逖顾不得伤痛,一把抓住刘琨的手,“他们也许没死,待我来找找着。” 祖逖大受鼓舞,这一战,居然毁了这么多英雄,他心有不甘。 刘琨长叹道:“没用了,他们已都被炸成碎片了!” 那一刻,爆炸发生的那一刻,刘琨被气波之劲冲昏的那一刻,那静止的一刻,一粒火弹毁了五个世上一流高手。他看得清清楚楚:张宾、凤凰夫人、连三滔、王元禧、易容的身子都被炸得变了形状,已有裂痕,但血尚未流出。 张宾死了,张宾的第三个天下第一便是火器天下第一,这个第一,天下无人能与他相争,世人不知,待知道时,张宾已然死了,死在他自己所制的“惊天动地”之下。 幸而张宾死了,若是这种火弹流传下来,只怕世上之争,兵乱之祸,早已将人类自己灭绝数次了。 朝阳初升,刘琨和祖逖相扶而去,身后留下的是一片荒原和五个世上一流高手残缺不齐的尸块。 大兴元年,汉鳞嘉元年八月初七。 大将军靳准集百官于彰仪殿,密而扣之,杀刘汉旧臣七十三名,其中太宰刘景,大司马刘骥,太师刘凯处以凌迟。太傅朱纪碰壁自杀,太保并录尚书事呼延晏出逃。 八月初八。 靳准掘刘渊、刘聪皇陵,弃尸于市,鞭刘粲尸三百,强令刘氏宗族披麻带孝,葬靳环于皇陵原址。 八月初九。 靳准自立为皇,谥封靳环为孝烈皇,拜祭之时行皇帝礼。 八月初十。 中山王刘曜起兵二十万,征讨逆贼靳准,先锋刘岳、刘策、刘雅、盆句除兵分四路,各领兵两万向平阳进攻。刘曜自督中军,一时军势浩大,二十万军士席天卷地而来。 靳准身受重伤,手底能征惯战之将缺乏,加之仓惶起事,没有外应,哪里能抵挡得住刘曜虎狼之师。 八月十三。 平阳陷于刘曜之手,靳准兵败如山,携二万部曲由都昌门向江淮逃窜,刘曜亲率刘岳、盆句除三千轻骑逐靳准于野,靳准半路伤口崩裂而死,群龙无首,二万部下遭刘曜袭击,伤者三千,其余悉数投降,刘曜斩之,野地流血成河! 可怜靳准苦心经营数年,做了四天的带伤皇帝,便“驾崩”于野。 八月十五。 刘曜自立为帝,下昭封石勒为大司马,大将军,进封赵公,派刘雅,刘策进驻汾阳。 石勒没有乘刘曜起兵攻打靳准之机袭取刘曜原据之州郡。右侯张宾之死,几乎击倒石勒,石勒下令上党、襄国之兵,悉数带孝,七日不举烟火,寒食以悼张宾。 石勒七日不食,号哭不绝,只至昏昏沉沉生下病来。 七日期满,石勒强忍病体,登点将台亲作祭文悼念张宾,石勒本不识字,祭文文理不通,但其作情深意挚,三军上下,无人不落泪痛哭。 石勒一篇祭文尚未念完,便自哭得昏绝于地,眼中竟有血泪滴出,待得一旁徐光唤醒,又自读祭文,三两句下来,又复昏绝,这一哭,直哭得天地悲嚎,草木齐泣。 八月十五。 月圆之夜,石勒勉强吃了点东西,便唤徐光相陪登上浮图塔。 浮图塔乃石勒应竺佛澄相求,在襄国建造的第一座塔,塔名浮图,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之意。浮图梵语本意,便是塔的意思,但为醒世人,竺佛图澄还是坚持起了这个名字。 凉风习习,秋雾如水,石勒望着天际孤月,默默不语。 徐光看了已然削瘦无比的石勒一眼,轻声叹道:“右侯孟孙死不瞑目!” 石勒此时由于连日不食,又日日嚎哭,嗓子早已嘶哑,闻听徐光此话,忙嘶声问道:“我还有什么没做到,望先生告我?” 徐光长叹道:“孟孙先生常与大将军道,成大事者,不应拘于章句之学,俗世小礼,凡事应以大局为重,不以已悲而悲,不以己喜而喜,刻刻心怀天下,时时审势度时,今大将军沉痛孟孙先生之死而不能自拔,是以孟孙必深责自己不该为将军带来如此悲痛,见将军如此模样,他在天之灵又怎能心安?” 石勒虎目中蕴含泪光,望着那轮金黄月亮长叹道:“我亦知晓这一点,但总还是止不住心中悲伤,一想起右侯给我讲的那些故事,我便忍不住要流出泪来!我甚至恨这老天忒也无情,若是天欲丧我,便直接由我承受,缘何让我失去右侯!” 石勒又一声长叹道:“右侯常常对我说,他最最钦佩的便是武侯诸葛亮,但怜借诸葛亮虽遇明主却不得其时,后又不得不辅佐刘禅那个混蛋,空有一身本领,却落得劳顿而死,只留下成都满城百姓之泪,他能遇见我是得明主,又逢乱世,正合建功立业,但此时他却离去,叫我如何能够不伤心。” 徐光亦叹道:“孟孙先生虽死,却死有所值,靳准功力高绝,天下几乎无人能敌,孟孙先生一举毁去其身,靳准身亡实是孟孙之功,凤凰夫人、易容神剑若是联手来此寻将军之仇,只怕将军尚难抵挡。‘无处不商’王元禧和丐帮帮主连三滔势力也不小,孟孙先生一举而搏杀四人,就连祖逖、刘琨也因右侯之威而退隐江湖,不再过问胡汉相争之事,孟孙先生虽死,却是做了大将军也做不到的事情!” 石勒悲声道:“在我眼里,右侯生命之宝贵,便是轩辕龙也抵不上,我的确不该顾忌英雄名头,当断不断,害得右侯为我丧命!” 徐光又劝道:“死者已矣,生者尚生,大将军不可再伤心伤情,不然真的会辜负盈孙先生殷情赴死之意,若将军有事,可会有托孤之臣,石虎之性,将军又非是不晓,将军若在一日,他尚且不敢妄动分毫,如若将军不在,只怕将军诸子无一人可活!” “你说的极是!”一条人影由塔底飞身而上,白衣白袍,散发木屐,正是琅琊狂人王绝之。 “你来了!”石勒声音低沉嘶哑。 王绝之道:“我不该来么?” 石勒苦笑一声道:“你来得倒也是时候!” 王绝之长声笑道:“我也觉得我来得正是时候!” 石勒身躯微微一颤,长叹一声道:“既然来了,那就开战吧!” 王绝之摇摇头:“我来这里并非与你相战,此时此景哪里适合相战,我来这里是想与你品茶聊天的。” 石勒微微一怔,继而明白了王绝之之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摇头叹道:“我知你此时见我身体虚弱,不忍下手,是以借口品茶聊天!” 王绝之道:“不管你怎么想,反正今晚月亮正圆,而我又十分寂寞无聊,算我求你陪我聊天,可以么?” 石勒脸上悲意渐除,又长叹一声道:“你这人倒也难缠,看来,我也只有答应你了。” 王绝之长身一揖道:“那我倒要谢谢你了,不然今晚喝茶还真找不到地方!我还有两个朋友,想必你也会愿和他们一起喝茶。” 石勒一愣,奇道:“怎的不见他们上来!” 王绝之道:“塔道里又黑又暗,他们又不会轻功,是以在下面等着我接呢?”语毕,转身又跃下塔去。 石勒心中暗奇:“狂人行事果然不同一般,若是能和他做朋友倒是一件幸事,只不知他的这两位朋友是何等人物,能与他月夜并膝的,想必非凡,只是为何又不会轻功?” 石勒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却见王绝之一左一右提携两人临空斜跨上来。 那两人一男一女,一身氐人打扮,除了相貌略俊,年纪甚轻,其它找不出特别来! 那少年手中提着一个竹篮,竹篮中尚有热气冒出,想必定是茶水。少女手中也提一篮,篮中有果饯蜜饼等香味飘出,想来是那茶点之类了。 王绝之向石勒引见道:“这是我的朋友弓真,那是他的妻子,名唤穗儿!” 石勒轻哦一声道:“他就是清河崔家中一剑成名的弓真?” 弓真点点头道:“我侥幸成名,倒让大将军见笑了!” 弓真这些日子受穗儿熏陶,已经能将话谈得半文半土了,只是听起来不那么顺耳。 石勒又看了看穗儿道:“这便是你那患难之交的妻子么!” 穗儿上前行礼道:“穗儿见过石将军!” 石勒忽的拍了拍王绝之的肩头道:“果然是两个饮茶好伴,我今天就陪你喝茶赏月,免得辜负了你一片情意!” 徐光暗咳一声,其意当然不言自明。 石勒眉头皱了一皱道:“王公子若要杀我,今日动手便可名正言顺将我除去,哪里又会动用什么心思,你就不必多虑了,其实若是你放弃紧张心情,今晚的月色也还不错。” 王绝之饶有兴趣的看着石勒道:“你不再悲哀!” 石勒点点头道:“无论谁拥有了你这样的朋友都不会感到悲哀!” 王绝之叹气道:“只可惜我们终究难免一战!” 石勒似乎精神好了许多道:“若是我放弃与你一战,你会如何!” 王绝之仰头望天,长舒了一口气道:“我还是不会放弃,现在我已不单单是为父报仇,还要还杀胡世家一个人情!” 石勒点头道:“我已听药先生说过了,说你散功之症非得合他兄弟四人之手才能治好,可谓天下第一难治之症!” 王绝之苦笑道:“好不好治,我倒没有感觉,只是浑身上下被扎了近万根银针,滋味的确难受!” 穗儿从篮中拣出几个盘子来,盘子里各种湿果干果都有,弓真则从篮子里拿出杯盏和一壶热茶! 石勒笑道:“我这个做主人的反倒要你们弄这些物什来,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此塔连坐位也没有一个,只好委屈你们席地而坐了!” 王绝之笑道:“看不出你人瘦了许多,倒连讲话办事也这么文绉绉了,瘦一点就是这种结果,我倒希望你能胖一点!” 石勒被王绝之此言逗得一阵大笑,道:“是我错了!” 王绝之道:“这才象我心中石勒!” 石勒哭笑不得,只得道:“坐!” 几人席地而坐,穗儿乃茶道高手,四盏雨前茶彻出来,浓香四溢。石勒端起杯盏,放在嘴前,却不立饮,而是深吸了一口气,赞道:“好香的雨茶小露!” 王绝之一愣道:“看不出你居然还是个品茶高手,我以为你只会行军打仗!” 石勒取过一块蜜饼,悠然反问道:“莫非我在你眼里只是个莽汉么?” 王绝之哈哈一笑道:“天下有谁认为石勒是莽汉,那人便会被人认为是疯子,我是狂人,不是疯子!你在我眼中是个英雄,但你这样的英雄不会如此精于茶道。” 石勒长叹道:“我本不会饮茶,只是军中缺粮,右侯下令禁酒,我乃好酒之人,一次可饮三五斗,无酒可饮,自然难受得很,脾气也烦躁,右侯不言不语,便泡了一壶雨前小露,说是能治酒虫,从此,我也便爱上喝茶了!” 王绝之笑笑道:“看来,今日穗儿的茶倒是选得很好,可惜没有酒,再有点酒或许更妙。” 石勒道:“我不想饮酒。” 王绝之道:“是因张宾之故!” 石勒点点头。 王绝之道:“张宾这人诡计多端,虽是个人物,我却不大喜欢。” 石勒苦笑道:“你乃慷慨豪侠,所行之事俱凭心底,根本不会顾忌是否有利,而他乃权谋之臣,凡事以我石家军为先,又哪里能顾得上虚名,他倒也曾对我说过,若是他顾忌清名,便不会从中丘赶到军中寻我了!他为我谋,不知遭了天下多少汉人咒骂,他心中也很难受,只是从未表露,老实说,我觉得你们汉人委实迂腐,嚷什么胡汉之分,张宾、竺佛图澄俱是对汉人有大恩大德之人,若不是他们,依胡人惯例,中原汉人至少要多死一半!” 王绝之默然,石勒所说乃是实情,若是自己能换个角度,张宾倒不失是个英雄人物。 王绝之道:“可我却还是感觉不好!” 石勒道:“你任性而为,可顾忌他人作何想么?” 王绝之摇摇头。 石勒笑道:“右侯与你一样,你感觉不好也无甚打紧,他哪里会在意半点,今夜月圆,我倒想谈点他事,你既见了轩辕龙,倒不妨和我谈谈他,我生平未曾服过什么人,但这轩辕龙,我却是佩服得紧!” “你不恨他杀了竺佛图澄么?”王绝之奇道。 石勒道:“我杀了你爹,你可恨我?” 王绝之摇摇头。 石勒道:“即便是凤凰夫人联手谋了张宾,我居然无法言恨!战伐之事,又岂能以恨趋先!世上只有我看得起和看不起的两种人,却没有什么我恨或爱的人!” 王绝之道:“你为张宾哭绝数次却是为何?” 石勒道:“张宾是个英雄人物,天不假年,一个奇才就这么毁了,我当然悲伤。” 王绝之道:“那轩辕龙谦和而有霸气,他兼而有迷小剑和你的两种特点,我第一次见他时,险些为他倾倒!” 石勒眼中泛出奇光道:“轩辕龙的武功已然到达陆地仙佛之流,我真想找个机会和他相争一番!” 王绝之摇摇头道:“你武功虽高,却绝不是他的对手。” 石勒默然道:“也许你说得对,若是我没有一身负累,倒也想学你的样子,提上一壶茶去找他,和他高谈阔论数日后,再与他生死相搏,亦不愧来这世上一次。” 一旁穗儿道:“你们既然这样钦佩对方,又意气相投,任谁退让一步,便可化干戈为玉帛,为何又非要杀个你死我活!” 石勒和王绝之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叹,没有言语。 穗儿又道:“王公子听说石大将军七日不食,便急得跟猴儿似的,非得赶来劝说一番!我真弄不懂你们两个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 王绝之道:“这个世上没有谁与谁是所谓敌人,只不过有时上天安排一些人不得不为另一些人或另一些事去战!” 石勒接口道:“我有时真想什么都不用管,还是一个在乡间务农的羯胡!干完了农活,吃饱了肚子,便什么忧思也没有了!” 一旁弓真心道:“这就是英雄么?怎的还没有我的志向大!” 王绝之却道:“今晚清风徐吹,圆月高悬,你是这样想,明天早晨你坐上帅椅,心里只怕无点滴这样想法,只是算计着如何击败刘曜,击破江南!” 石勒道:“若是我坐上帅椅,依旧为个人情绪所扰,只为私心打算,那便是对不起那些与我同生共死,浴血而战的数十万弟兄!” 弓真长叹道:“我在家乡尚未出门之时,便一心想做个天下闻名的英雄,像石大将军一样,待遇上石虎,方知所谓英雄乃是万具枯骨铺就,杀那么多人,我绝对杀不来!” 石勒叹道:“天下没有哪个英雄手下没有万人鲜血的,就连汉人的祖先轩辕黄帝,大战蚩尤,相拼炎帝,统一中原,哪一战不是枕尸千里,血流成河!” 穗儿道:“那到底对不对呢?” 石勒道:“我虽也曾杀人无数,也欲一统天下,但这到底对不对,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必须这样做!” 王绝之道:“自古法儒相争,便是讨论这个问题,可笑当世之人口称儒家仁义之德,却行法家霸权之道,我不喜欢江南司马,便是原因在此。虚伪卑鄙,却半点本事没有!若是汉人中有一个英雄人物,我便投靠于他,也好和你石勒争争长短!” 石勒长笑道:“你游侠江湖,施展庶民之刀尚可,若要你做一方将领却不大适合,至少我不会任你为将!” 弓真不服气道:“王大哥武功绝顶,又不怕死,智计出众,怎的不可任之为将!” 石勒道:“你知道关羽为何最后败走麦城么?” 石勒虽不识字,但张宾与其日夕对坐,论史谈经,一些汉人典故自然了解不少。 关羽赫赫有名,威震华夏,弓真也曾听闻这些前朝史典,百余年前的旧事。 弓其道:“那关羽心高气傲,骄狂自负,因而败走麦城!” 石勒道:“史家都认为关羽有勇有谋,麦城之失不过是一时大意之失,其实关羽注定要败,他始终未脱出一个圈子——千古忠义,若是王公子为将,便是另一个关羽,虽可名震天下,但却未必能脱出那个圈子来!” 王绝之听得好奇,关羽义薄云天,实为武人楷模,不料石勒却有这番大异史家的评判之语。 只听石勒继续道:“关羽华容义释曹操乃其一,他身为大将却不尊将令,放虎归山,以致失去斩杀曹操良机,未能乘赤壁之胜,一鼓而定中原,这是其一失——失之于‘义’;麦城之失,表面看来关羽狂傲,实则只是为表其忠,孙权替子求亲,行连横之策,他却认为若行此事,便是不忠,以虎女不嫁犬子之言喝叱,不审时度势,盲于其忠!关羽失败,非在其傲,而在忠义。将领狂傲方能激起土气!这一点并非过失。” 王绝之鼓掌道:“果然高论,见史家之未见!” 石勒笑着问弓真道:“若是我以王公子为将,而你在某处受困,我前线战事正在吃紧,你说他会不会不置我的战事不顾,前去营救你?” 弓真叹口气道:“会!一定会!” 石勒道:“他这样做会不会影响我的大局?” 弓真道:“会!” 石勒道:“你说他这样做是否应该?” “不知道!”这次回答的却是王绝之。 王绝之继续道:“我虽说不出应不应该,但我一定还是要做!” 石勒失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不会任你为将!” 几人俱都笑出声来。 石勒一扫数日来的郁闷,饮着雨前小露,吃着蜜饼果饯,与王绝之、弓真坐在浮图塔上高谈阔论,直至月沉西山,露湿衣襟。 穗儿倒着茶水,却在心中大摇其头,她弄不懂这男人的世界,这英雄间的恩怨感情,明明是仇敌,却比朋友还亲,英雄和英雄的对敌也这般充满情感,这份气度,便很少有人可比拟。 第八章 杀 伐 月落,茶尽,果饼也已吃完。 王绝之道:“我已经没什么未了之事,将军可有?” 石勒道:“我还未击杀刘曜,完成右侯心愿,其他无甚憾事!” 王绝之道:“我再与将军期之两月,望两月之内,将军能拿下刘曜,两月之后,我再与你战,此次一战却是再不能拖了!” 石勒长身而起道:“我答应你!” 语毕,两人同时伸出右掌,互击三下。 击完掌后,两人同时放声长啸,啸声如若飞龙相逐,高低起伏,竟合成一首不知名的高歌,有说不尽天苍地老之意。 啸声徐歇,王绝之一左一右提携着弓真和穗儿向塔下一跃,高声道:“两月之后,与你在此相战,勿要负我!” 石勒高喝道:“你怎的如此呱噪,两月之后,我定在此候你!” 两人这最后的一番叫骂,却有着多年老友那种密而无间的亲热,戏谑。 白影飘飘,王绝之与弓真穗儿几个纵跃便没了踪影。 石勒喃喃道:“我倒后悔当年杀了那王衍!” 徐光道:“若大将军没有胜算,卑下认为这一战倒不需进行了,大将军有社稷之重,而他乃一名狂生,无牵无挂,大将军不须与他一般见识!” 石勒叹气道:“怎的你今日见了他还如此小觎于他,他虽是庶民,可高傲处又岂是刘聪、司马睿之辈可堪比拟,我之所以后悔杀了王衍,是因为我不能和这王绝之做他与弓真那样的朋友!” 徐光叹道:“大将军身上总去不掉当年草莽江湖的习气!” 石勒放声大笑道:“我能有今日之势,倒也靠这草莽习气,我倒担心日后位高权重,没了这草莽习气,若是我没这习气,王绝之今日会费尽心机赶来劝我么?” 徐光不语,有些事情,的确是他这种读书之人无法弄懂。王绝之与石勒本该是立见生死的一对,可偏偏就能心底无私,推心置腹的坐在一起。 石勒又道:“军士寒食七日,想必多已困顿,明日下令三军,整饬三日,出军征讨刘曜,石他为先锋,先除刘曜左翼盆句除。” 徐光大为震奋,心道:“石大将军说得也不错,那王绝之的确是个好对头,可惜两月之后,那场硬仗却不能免!只是无法诱使这王绝之投奔石大将军,若有办法,倒是两全其美之事。” 刘曜称帝已有数日,大肆分封王爵,封盆句除为北羌王,刘岳为中山王,刘雅为宁西王,刘策为广平王,石勒为赵王。但赵王玉印尚未颁出,便有消息自上郡传来:石勒之将石他自雁门出上郡,袭击赵安国北羌王盆句除。 刘曜大怒,收回赵王之印,派中山王刘岳赶援上郡。 刘岳临阵斩石他,回兵攻石勒部石生于洛阳。 石勒骄兵之计已然生效,派石虎将四万精锐,由上党疾驰洛阳,挟攻刘岳,败刘岳于洛阳西郊。 刘曜眼见刘岳危急,尽起长安、平阳两地之兵共三十八万,进逼洛阳。 九月初九夜,刘曜援军驻于金谷,军中战马无故大惊,逃脱大半,践踏营帐,士兵熟睡中被马踏死者十有一停,懵然而起,自相践踏者又有一停,战尚未开,刘曜便丧兵八万,土气大衰。 无奈之下,刘曜放弃围攻洛阳,退兵回师,石虎自恃勇武,追击刘曜二百里,获得军中辎重无数,一把长刀杀得刘曜部卒闻风而退。 石虎孤军四万,从洛阳追至轵关,西攻刘曜,河东应者无数,刘曜继续后退。 石虎踌躇满志,立誓要独自擒杀刘曜,七日连下三十余城,威势之盛,令刘曜部闻之胆颤心惊,衣不卸甲,手不离兵,随时准备逃命。 第七日,石虎追兵追至蒲饭,诸将自以为刘曜之师胆气俱丧,是以夜不设防。 刘曙马背征战数十载,这等机会怎肯放过,是夜尽率精锐,水陆齐进。刘曜手持五色神剑,冲在最前,斩石虎部将三百余名。 石虎所部四万,死伤大半,石虎张惶败逃。 刘曙举得胜之师连击石虎,石虎部石瞻率兵五万前来接应,刘暇之部士气高涨,人数又优,石瞻所部哪是对手,刘曜跨马前冲,石瞻部大骇,射出无数雕翎铁箭,刘曜视之若无物,挥舞五色神剑,剑芒大炽,上下翻飞,铁箭俱被斩断,无一能近其身。 石瞻所部何曾见过如此神勇之人,纷纷后退,石瞻连斩数十官兵,无奈兵败如山,哪里喝斥得住。 石瞻乃石虎得力之将,见此情形,怒喝一声道:“休要坠了我石家军的威名!”挥刀拍马向刘曜攻去。 石瞻用的乃是胡刀,刀长五尺三寸,比石勒的石世昌刀还要长上几分,刀闪寒光,向刘曜头颅砍去。 刘曜挥剑,五色神剑虽只有二尺七分九,但它所吐的剑芒却足足有一丈多长,剑芒,也就是剑意,刘曜的剑意挥出,斩断石瞻长刀,斩断石瞻坐骑的马头。 石瞻忽的看见了他自己的背,长着的头颅,不可能看见自己的背,只有掉了的脑袋才可能有这种“福份”。 刘曜的剑还斩断了石瞻的头,使石瞻有了这种“福份”。 这一剑,何等威势,一剑光寒十四州虽言未必,但这一剑却是寒了石瞻所部所有军士之心。 胆寒心惊,斗志全无。石家军虽号称常胜,虽悍不畏死,但这一次却被刘曜的一剑寒了心。 不战而降。 石瞻所部五万余人大都请降,刘曜为树军威,坚不准降,五万余众尽数斩杀,从蒲陂至高侯,枕尸二百余里。 刘曜趁胜,追石虎至朝歌,困石生于金墉。 刘曜此番反败为胜,追袭石勒一千三百余里,攻略大小城地六十余座,洛阳,河间,太原等重镇亦落入刘曜之手。 石虎,石生两部被困孤城,情势岌岌可危。 九月十七。 刘曜增兵四万,围攻金塔,至此,朝歌金墉城外共有刘曜兵卒三十三万,一时声势浩大,无与伦比,刘曜更是踌躇满志,日夕欢饮,言擒杀石勒一统中原,乃指日可持之事。 襄国,探马流星似的往来送呈战报,先前几日捷报频传,徐光等谋臣喜忧参半,喜的是战况颇顺,忧的是石虎战功显赫,骄横之心日盛,一场内战起与眼前。 石勒面无得失之色,静观战况发展。 石虎败于蒲陂,石虎四万精兵俱损,徐光,廖独等人闻讯大惊,报与石勒,以期对策,石勒微笑不语。 徐光心中暗道:“莫非大将军有借刘曜之手除去石虎之意。”遂不进言。 待又过了几日,刘曜围困石虎、石生于朝歌金墉,威势大盛,已有指向襄国上党之意。 石勒依旧不动声色。 徐光大急,求见石勒。 石勒此时已然回复了失去张宾之前模样,不再瘦得那样厉害。 徐光直奔石勒面前,既不行礼,也不跪拜,直接呼道:“大将军,朝歌、金墉一失,上党、襄国毫无屏障可言,石虎虽死,但襄国也已危矣!” 石勒含笑道:“你以为我是借刘曜之手除去石虎么?” 徐光一愣道:“难道大将军不是此意么?” 石勒笑道:“石虎虽然狼子野心,但我还在之日,他必不敢妄动分毫,此时正值用人之际,石虎能征惯战,我岂能容他有失!” 徐光道:“那大将军之意是何?” 石勒微笑道:“我在等待战机!” 徐光奇道:“等待战机?” 石勒道:“刘曜此时军威正盛,却不趁胜围攻襄国,而去死打金墉,是为大大失策。我曾听右侯讲过一鼓作气的故事,若是我在敌军士气正旺的时候,与之相抗,岂不是硬碰硬,虽不至于落败,却也自损不轻!” 一鼓作气乃是《左传》里面的故事,齐鲁交战,布衣曹刿以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随鲁王参战,齐师一鼓,曹刿不动,齐师二鼓,曹刿仍不动,齐师三鼓时,曹刿方令出战,结果大获全胜。鲁王问其原因,曹刿答道:“一鼓作气,土气正旺,有若刀锋,挡之者损,再而衰,三而竭,以气盛之师战气竭之师当然能胜。” 徐光乃大儒,当然知道这类故事,但他心中还是担心,急道:“若是金墉、朝歌失守,那岂不是太过危险。” 石勒笑道:“石虎岂会轻易败给刘曜。” “报!”一探马又有战报送到。 石勒微微一笑道:“想必刘曜又增兵了。” 徐光将信将疑地接过战报一看,不由惊得脱口而出道:“刘曜增兵四万金塘!” 石勒站起身来,道:“可以发兵攻打刘曜了。” 徐光道:“我还是不甚明白,石将军为何选在此时出击刘晤?” 石勒道:“刘曜师老兵疲,围城劳顿,我之锐卒击彼疲兵,自然能胜,选择此时出兵,乃是因其洛阳空虚!” 徐光道:“大将军要施围魏救赵之策么?” 石勒点头道:“正是!只不过刘曜有三条应策对付我,就不知他会选择哪一条?” 徐光问道:“哪三条?” 石勒道:“上策乃是盛兵成皋关,继续围攻金墉、朝歌,分隔我与石虎,石虎兵少势微,必不能久,急切之下我又攻不下皋关,只得转而增援朝歌、金墉,如此一来,胜负之数难料。” “中策乃则利用地利,阻我军于洛水,刘曜船多,水上之势远大于我,据而守之,可以与我相持。” 徐光道:“上策、中策对我石家军似乎都无益处,那么下策呢?” 石勒微笑道:“以刘曜之性,多半会行使下策,下策便是坐守洛阳,撤金塔围兵,列阵洛阳城外,与我相抗,若果是这样,王绝之和我所定之约便可赶赴。” 徐光动容道:“将军还时刻记着那场争斗么?” 石勒长叹道:“我虽不愿和王绝之一决生死,但却绝不能免,王绝之武功较之天水之时又有许多长进,这一战,我毫无把握!”。 徐光道:“你就不能不战么?” 石勒道:“有些事哪里是说免便能免得,你就不必劝我了!若是我死,你须助王绝之除去石虎,他的杀气太重,若是一旦得志,只恐天下必无噍类,枉废了竺佛图澄和右侯的一片苦心。” 徐光默然,他知道无法劝阻石勒,只是石虎之事,他并无半点把握。 九月十八日。 石勒兵出襄国,直奔成皋关,十万大军在石勒率领下,浩浩荡荡,自有一番威严气象。 刘曜闻听石勒襄国来援,心中竟生出怯意,撤出金墉之兵,列阵洛阳南北十里。 石勒率众赶至成皋,却不见成皋关中有一兵一卒,那里早已是空城一座。 徐光,廖独等人见状愕然,徐光感慨道:“大将军不光武功盖世,料敌先机运筹帷幄也强出我等甚多!” 石勒叹道:“我这计虽使成功,但多少有些侥幸,若是右侯在此,只怕多时已胜了!” 众人不语,石勒亦默然,右侯张宾那手摇羽扇的样子浮上众人心头。 半晌石勒方道:“大家这些年跟随我也吃了不少苦,快了!灭了刘曜,中原便能安静一段日子!那时尚要依靠大家治州治县,共扶社稷,安邦护国,完成武侯遗愿!” 九月二十七日。 石勒集中步兵十三万,骑兵五万四千,由巩县直趋洛阳,石虎,石生亦由朝歌、金墉赶至,双方陈兵洛阳郊外,军力总数六十七万,各依势下寨,密密麻麻连绵数百里。 第九章 鏖兵洛阳 刘曜胆怯,三十八万军队尽数龟缩于洛阳城郊,不敢主动出击。石勒之名,无疑胜过百万雄师。 刘曜龟缩不出,又一次丧失突围良机,石勒合围之势已成,便下令出击。 石虎将兵八万,自北而西,攻打刘曜中军! 石堪,石聪精骑二万,自城而北,击刘曜前锋刘雅、刘策部。 石生居中游击策应。 石勒则出洛阳阊阖门夹击。 九月三十日,寅时,洛阳城展开血战。 血战首先是在石虎和中山王刘岳之间展开。 秋风瑟瑟,黄叶漫漫,战鼓之声,一声紧似一声,遍山漫野,俱是往来兵士冲杀砍伐,极其壮烈。 石虎打的是硬阵。 石虎嗜杀,所喜好者,便是这等面对面的砍杀,血腥味能使他变得更加勇猛。 石虎冲在队伍的前方,刘岳部下的长枪,盾牌在石虎威势无双的石家刀法下,哪里能抵抗得住。 枪折。 盾裂。 人亡。 石勒纵骑在刘岳部中往来驰骋,如入无人之境,当者披糜。 中山王刘岳心头大怒,亦纵骑出列,上次被石虎扶击败于此地,刘岳便心头气恨,此时仇人旧地相逢,哪里容他如此猖狂。 刘岳手中此时持的亦是一把宝剑,剑名飞虹。 王绝之在军中从他手中夺走少阿剑,令其颜面大失,刘曜为安抚刘岳,特派人至南郡铸剑名师欧治子处重金购置了这把飞虹剑,在封王之时赔赠于他。 刘岳高声喝骂,旋风一般冲向石虎,手中飞虹剑剑芒吞吐伸缩,幻出七彩之色,挥剑便向石虎刺去。 两人刀剑并不同宗,但所用战法俱是大开大合,气势磅礴,威势其极骇人。 众兵士看得呆了,哪里还有心思打斗,俱盯着观看这两名猛将大战。 剑气纵横,刀光迷漫,刀剑之气,搅起漫天灰尘,灰蒙蒙的一片中,只可听见两人喝叱之声,刀剑相击之声,马蹄踏地之声,哪里看得清人影! 就连那马也看不见了。 烟尘弥漫的圈子越来越大,双方军士紧张的盯着那团烟尘,虽是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团滚动的烟尘还是让双方军士忘记了打斗和助威喝采。 十几万军土就那么张口瞠目地盯着烟尘,仿若被人施了定身之法一般。 忽的,烟尘不再滚动。 马蹄声,喝叱声,刀剑相击之声俱皆消失,这一战已有了结果。 但结果为何,却因烟尘过大,谁也无法看清。 尘埃落定。 只见石虎和刘岳都仿若泥塑一般,一动不动紧盯着对方,石虎身上开了无数条口子,每一个口子都在淌血。 石虎的盔甲已全部染红。 石虎的刀已被砍折成两段。 石虎的战马已被削掉脑袋。奇怪的只是那匹无头战马却并没有倒下。 刘岳部下准备高呼,但看着这掉了脑袋还能站立的马匹,却呼不出来。 刘岳倒很完整,看不出身上有伤,那匹战马亦是什么也不缺。 这一回合,是不是刘岳胜了! 两人外表看来胜负已判,但骨子里却不大像。 三军静止如水。 石虎,刘岳,静止如水。 中军之战,似乎再没有了声响,只有远处其它部属相斗的鼓角之声传来,两相比较,显得甚为古怪。 刘岳的坐骑忽的悲嘶一声,倒了下去,紧接着刘岳也倒了下去,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石虎所部高呼英雄,声音高昂直达天际。 这一战是石虎胜了,刘岳的飞虹剑虽划开了石虎的肌肤,破折了石虎的宝刀,削断了石虎战马马头,却被石虎趁机击中一拳。 刘岳斩刀剁马已施了全力,丝毫没有保留内力防护。 这便是猛将的打法,这种打法奋不顾身,霸道至极,只攻不守,气势自然犀利无比,若是稍弱之人,与之对阵,必被先夺其志,尚来不及有反抗之意,便被斩于马下。 可惜刘岳遇上的是石虎,石虎霸气更猛,因而根本不会被刘岳气势所骇,石虎还粗中有细,懂得舍弃之道。 伤了身子,废了宝刀,弃了马头,却得到一个目标。 击中刘岳一拳。 这一拳力道不算太大,远不及石家宝刀之威,但已是足够,这一拳震碎了刘岳的五脏内腑,震碎了刘岳战马的五脏内腑,只因为力道不是太大,是以外形之上根本无迹可遁。 这倒也不是石虎故弄玄虚,若是石虎有足够的内力,他必会将刘岳连带战马一并击成粉碎,这才符合他的霸者之拳。 刘曜中军主将一死,部下士气立即下落,石虎以内力注于马尸,马尸立而不倒,刘岳所部惊为神人,哪还有斗志缠斗下去,是以刚从方才那阵呆愕中惊醒,刘岳所部就开始溃败。 兵败如山,石虎之部立即展开围杀,漫山遍野里,俱是刘岳部下尸体。 刘雅、刘策与石堪、石葱战了个相当。 长安城外,刘曜一番安抚早已使刘雅、刘策二人下定以死相报刘曜之心,是以拼死苦战石堪、石葱。 石堪,石葱所率精骑乃石勒精锐之师,战力极强,无奈刘雅、刘策二人拼死苦战,身先士卒,所率之部士气极旺,石勒估计最好打的部分却成了最难啃的骨头,这倒也始料未及。 石生的游击策应之部立时补上。 刘雅,刘策虽然拼死力战,无奈双方力量悬殊,刘曜后军又不敢前来援助,两人战至最后终于力竭死于乱军之中。 这一交锋,从早上一直杀到黄昏,又从黄昏杀到黎明,直杀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其惨烈血腥,自古未有。 刘曜中军既败,后军立时不稳,无奈之下刘曜只得率部退回洛阳城中,洛阳城外所有营寨,辎重俱为石勒所有。 这一战下来,刘曜丧兵二十万,失刘岳、刘雅、刘策三名主将,其余上将百余名,已是无力再战了。 石勤率部将洛阳孤城如铁桶一般紧紧围死,却不攻打。刘曜旧部回归刘曜,石勒竟然毫不阻挡,这一举措令所有人等都不理解。 石虎急道:“从父,这些人等好不容易生擒活捉,你却将他们放回洛阳,这不是纵虎归山么?” 石勒打量了众人一眼道:“洛阳虽是孤城,无奈城高墙厚,急切间不可攻下,若是时日久了,鲜卑慕容嵬、羌人姚弋仲、成都李雄乘虚而入,我等便会两面、或三面迎战,局面难以应付!” 石虎又道:“那如此围而不攻,便不误时日了么?从父还是下令,让我来攻此城吧!” 石勒沉声道:“为将者,应视部曲兵士如同兄弟,又岂能轻易言战,明知攻之不下,却硬要攻伐,岂不白白让部下送命!” 石虎脖子梗了一梗,却没有反驳。 石勒道:“此时洛阳城中粮草不足,人员越多,所耗越大,被擒之人即使心中不存感恩之念,也早已丧胆,哪里还有什么作用,而刘曜却又不敢不收,不然军中必然哗变。我们只须等上数日,城中不待粮尽,便会突围,趁其突围而歼,必能奏功!” 众人叹服,石虎则低下头,似乎有些羞愧。 果然不出石勒所料,城外无数残兵涌入,洛阳城中两日不到,粮草已尽,刘曜欲突困而走,又恐失去地利为石勒赶杀,心中犹豫不决,兀自烦躁,以酒解忧,不由喝得大醉。 兵士鼓噪要粮,刘曜心中本就烦闷,仗着酒性砍杀数人。 这一下激怒了饥饿兵士,兵士哗变,大开城门,石勒所部一涌而入。 刘曜杀人之后,酒已半醒,不觉大为后侮,正思对策之时,便听阊阖门处传来石勒所部喊叫声,来不及思量是何缘由,仓惶便向阊阖门逃窜。 许是刘曜命当灭绝,负责阊阖门夹击的正是石勒本人。 “刘曜,久违了!” 惊魂未定的刘曜忽的听到了他最不愿听到的声音,见到了他最不愿见的人。 惊魂未定之下刘曜嘶声吼道:“石勒,你今日要赶尽杀绝么?” 石勒道:“你怎的一点大将气度都没有,我肯定不会纵虎归山,若是你能投降,我可以留下你的性命,只不过要将武功废除!” 刘曜拔出五色神剑厉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见个高低吧,只可恨那个王绝之还没决定找你,不然何至今日之局。” 石勒冷笑道:“王绝之武功虽高,却只是一个江湖游侠,你打仗不靠自己,却指望他人助你,真乃无识之辈!” 刘曜恼羞成怒道:“你……!”你了半天,却是说不出话来。 石勒道:“我本不欲与你相战,单只我帐下一百八十名强弩手便可要你性命,只是你也算个人物,死在无名兵士手中,似乎太说不过去,因而,看在昔日同殿为臣的情分,我石勒亲手杀你!” 刘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厉声吼道:“你以为你那强弩射手射出的弓箭便能射近我身么?” 石勒脸色一变,大手一挥,轻喝道:“射马!” 石勒身后立涌出三队人来,每队六十名,分着蓝红黄三色,持三石强弓,搭四尺雕翎齐齐向刘曜射到。 弓强箭重力疾,较之鲜卑十三神射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曜神剑虽利,内力虽强,无奈神箭手的箭矢速度极快,又极多,三队连环,密不透风,尚只是第一轮射过,刘曜座下战骑就被射死。 刘曜脸色惨白,今日就算石勒不在,单是这一百八十名强弩手便可要了他的命,他又怎能不骇,又怎能不绝望! 但刘曜亦是强悍之人,自然不会投降石勒让石勒废去武功,败就死,免得遭人羞辱,晋王司马业在他手中被百般羞辱,他绝不愿像那样苟活。 刘曜死盯着石勒。 石勒从一名随从腰畔抽出一把普通长刀,刀长五尺,这是一把典型的石家刀,却只是普通镔铁打就,石勒脸上充满了鄙夷之色,跨步迎向刘曜。 刘曜后退。 石勒双手握刀,一步步走向刘曜。 刘曜眼中惊骇、绝望、狂乱各种神情混在一起,只是不敢主动向石勒出剑。 这便是石勒之威。 刘曜胆子绝不算小,他也绝不怕死,怕死之人绝不会打仗时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 但他怕石勒。 这便是石勒之威,令天下英雄为之气短,含无穷王者霸气的石勒之威。 石勒出刀。 刀砍向刘曜头颅,直砍过去,没有丝毫变化。 刘曜只得咬牙挥剑迎上,刘曜胆怯,一身内力竟像是提不上来,五色神剑上的剑芒仅只五尺左右。 刘曜实在是怕石勒。 石勒刀断,毕竟这是一把普通镔铁打就的刀,就算石勒武功盖世却也无法使之与天下第一奇剑——五色神剑相抗。 刘曜心中一喜,刚待回剑削刺石勒,却觉腹中一凉,石勒那柄断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变化刺进了刘曜的腹中,刘曜只觉浑身力气仅随着那腹中丝丝外冒的热气而消散。 刘曜满脸痛苦,瞪着一双惊疑的眼睛狂吼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的我连你的一刀也接不住,我不信,我死也不信……” 刘曜慢慢倒下。 石勒弃刀于地,长声叹道:“你接不住我的一刀,是因为你怕我。你怕我,所以时刻存有逃弃之念,存有逃弃之念却又无路可逃,你心乱,心既已乱,又怎能接得住我一刀。” 可惜,刘曜却听不见了。 石勒一刀就斩了刘曜,这等威势,王绝之能敌得过么,王绝之面对石勒之刀时,是不是也会恐惧、害怕,毕竟在与石勒交手的人中,尚未有一个能战胜石勒的,石勒拥有战无不胜的信念。 人,可以不停地叫自己不要恐惧、害怕,可越是这样,却越来越怕的厉害,就像刘曜一般,或许刚一开始便勇敢面对,反倒会不怕了,刘曜不试那强弩弓手而直接与石勒相战,或许还有些胜机。可惜,一试之下更加丧胆,一刀之下便败之于石勒之手。 刘曜不行,王绝之可以么?他能够克服对石勒之威的恐惧么? 第十章 决 战 十月十五。 王绝之与石勒战于襄国浮图塔。 消息传出,江湖为之沸腾。 无数江湖俊杰赶往襄国,想要目睹这千古难逢的一战。 许许多多的人在十月十四前便赶到襄国,这一战,将对江湖和朝野产生莫大影响,江湖中各方势力又在找寻新的契机,何去何从,也许得看这一战的结果。 一个是一统中原,天下第一的英雄。 一个是睥睨世情,狂绝天下,任性慷慨的狂人游侠。 一个是胡人。 一个是汉人。 这一战究竟谁会胜,无数人心中在猜疑。 今日是十月十四,大战的前夕,王绝之和石勒究竟在做什么呢?很多人都不知道,因为石勒的中军大帐岂能随便容人进出。 但很快又有些人便知道了,有时候,江湖势力的庞大,令人不得不咋舌惊叹,无所不在,无孔不入。 王绝之与石勒在把酒言欢,一旁坐陪的有弓真、穗儿、石虎,还有石勒幼时的一些邻居。众人欢笑正浓,哪有点滴大战气息。 大功告成,解禁三日,张弛有道,这也是治军之道。 石勒拍着一名老者的肩,老者说老也不老,只不过与石勒一般年纪,但由于长年劳作显得有些老态罢了,老者名唤李阳,乃石勒邻居。 石勒道:“李公是否还记得幼时之事?” 李阳显然已喝多了,一点也不害怕面前这一怒而诸侯惊,一息而天下安的石勒,亦拍着石勒的肩,卷着舌头,口齿不清的道:“怎的不晓得,你小时和我麻地相争,曾被我打得开口叫饶呢!” 石勒摇头笑道:“李公喝多了吧?麻地相争,开口叫饶的是你吧!你虽打得我鼻青脸肿,可你自己也被我打得动弹不得,最后不得不叫饶吧!” 李阳挠挠脑袋:“可我明明记得讨饶的是你,怎么会是我呢?”众人大笑。 王绝之与弓真也笑得直打跌! 这便是明日要决战的双方么?这便是明日非得决出一方倒下为止一战的双方么?有人在怀疑明日之战是否能够进行下去。 “报,门外有一自称是王公子的朋友求见王公子!”一人进来报到。 王绝之一愣,在这个时候,谁会来找自己,莫非是羲之? 石勒笑道:“既然是王公子的朋友,那就迎他进来吧!” 那人出去,转瞬领了一人进来,这人令王绝之和弓真、穗儿都吃了一惊。 谁也没有料到来人竟是那日弓真在崔家帮他咄逃的顽皮小僮。 “怎的是你!”弓真惊得眼珠几乎掉了出来。 那小僮看了弓真一眼道:“你倒是跟他跟的紧!” 王绝之皱了皱眉头道:“你怎的来了?” 那小僮紧抿着嘴唇,几乎一付快要哭出的表情道:“我怎的就不能来?” 弓真道:“你们还是相识了,那日我帮他出逃找你,虽遭人误解,但倒也不冤!” 王绝之苦笑道:“你可知道她是谁?” 弓真搔搔头道:“不知道!” 王绝之道:“她便是当日崔家比武招亲的主角——崔家三小姐崔余清!” 弓真不觉愕然。 穗儿忙上前行礼道:“见过三小姐!” 崔余清苦笑道:“我家也毁了,产也无了,哪里还是什么小姐,我的命也忒苦,单是出来江湖寻找他便找了数月之久,可人家一见面便要赶我走,倒是你命好,找了一个好少年郎君。”说时,崔余清泫然欲泪。 众人听得俱皆动容,如今四方征战,天下动荡不安,一名孤身女子,外出四五个月,其中艰险,可想而知。 王绝之叹口气道:“你这是何苦!” 崔余清大声道:“当日你去崔家是如何说的,你说我若是漂亮,不妨娶回家中,你为娶我,不惜赶走你那族叔王璞和丐帮帮生连三滔,连刘聪你也将他骇跑,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变故,我被人擒住,你又将我救下,若是你不想娶我,又岂会惹这么多麻烦!” 王绝之哭笑不得,这番话由崔余清口中述出,仿若他王绝之当真是色中俄鬼,为了崔余清不惜大动干戈,惹出无边祸事来。 崔余清又道:“你把我安顿在一个朋友家里,却一去不返,从此不理我,是不是想借机甩掉我!” 崔余清此话说出,不觉涌上酸苦悲意,放声哭了起来。 酒席之中此时至少有半数以上之人心中指责王绝之不该始乱终弃,俱为这女子如此情深大打抱不平。 就连那弓真也觉得王绝之大是不该。 王绝之正欲开口辩解,就听石勒道:“崔姑娘倒也情深意切,如此一路辛苦,满面灰尘,来人,服侍崔姑娘换洗一番!” 王绝之欲待拦阻,却又没甚借口,只好呆立不语。 只是须臾时刻,崔余清便换洗完毕,一头乌黑长发齐腰散披,一袭白衣,污色尽去,露出明眸皓齿,清丽照人的绝世容颜来。 众人一见,心跳俱为之一停:好一位清丽艳俗的美女。 王绝之也为之一震,那回他从张宾手下救出崔余清便将她安置在朋友家,崔余清僮仆打扮,王绝之又有事要办,何曾想过去留意崔余清的容貌,此次细看,却觉得崔余清的确是自己所见女子中最美的一个。 崔余清见王绝之呆呆的望着自己,脸色微微一红,跨步上前,轻轻握住王绝之的手,眼中含泪咽声道:“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众人见此情形,俱皆鼓掌。此情此景,王绝之又怎能将那手松开。 石勒哈哈笑道:“这才对了,这才像我心中的王绝之!” 王绝之看着崔余清那副沉醉模样,倒也不忍出言否认,只得继续执着崔余清的手。 “报!”又有人一进来报告。“门外有王公子的朋友求见!” 石勒一愣,笑着对王绝之道:“看来你的朋友倒还不少!” 王绝之眉头轻拧,心中暗道,这人会是谁呢? 会不会是她?王绝之脑中又现出那随随便便的发髻,随随便便的长袍,随随便便的腰带…… 正自猜疑,门外进来一人,一样是位青春少女,一样美丽动人,美丽中还带有几分高傲,高傲得有如凤凰。 王绝之震撼莫名,脱口叫道:“你怎的也来了?” 来人不是别人,却是杀胡世家大小姐——轩辕龙的女儿姬雪。 姬雪乍一见王绝之身旁清丽绝俗的崔余清,不由呆得一呆,再一看两人居然手握着手,身子不觉微微颤了一颤,鼻头一酸,眼泪几乎流了下来。 穗儿和弓真早已站起身来,迎道:“姬姐姐,你怎的也来了?” 姬雪强忍心中酸楚,道:“明日是他决战之日,我本待不来,可依旧放心不下,想来看他一看!”说至最后,语音中已有哭意,显见心中酸楚已极。 穗儿身为女子,哪有不明白姬雪的心思,但这等事情,她怎的好去插言。 石勒等人也觉出进来的女子气度高贵,心知必非常人。 石勒问王绝之道:“这又是哪家的姑娘,你的本领还真不小。” 王绝之苦笑。 姬雪昂了昂头道:“我是姬雪,轩辕龙是我爹!”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石勒举起酒爵呆在那儿,久久不能放下,其他诸将,有的惊得将那酒爵打翻在桌,依旧浑然不觉,唯有石虎曾与姬雪见过,不惊不慌,若然无事坐在那儿,继续饮酒。 石勒忽的站了起来道:“果然龙凤相承,轩辕龙虽是我心中头号敌人,但也是我生平最仰慕的人,你有这番胆色,倒也不愧是他的女儿!” 石勒这番话用在旁人身上,倒有了女庇父荫的味道,但用在姬雪身上却绝对没有,因为轩辕龙是独一无二的轩辕龙,上下千年也不世出的轩辕龙,能和他相提并论也是一种极大荣耀。 石勒举起酒爵继道:“我虽立志不惜一切要围杀你父亲,但我还是敬你!” 姬雪不知从哪里拿出个小玉瓶,又拿出两个玉蛊,将其中一个递与王绝之。 王绝之不知是何用意,只是懵懵接下。 姬雪转身对石勒道:“我也同你一样,胡人一日不绝,杀胡世家一日不散!” 此语既出,满座哗然。 姬雪又道:“若是明日王公子败了,下一个就是我!” 石勒一怔,继而哈哈笑道:“好豪气,我答应你!” 姬雪将玉瓶的酒倒给王绝之和她自己,酒香逸出,满室飘香,却不知是用什么酿成的。 姬雪又道:“我不喝胡人的酒,也不给胡人酒喝,我受你一敬并非因你是石勒是英雄,而是因为你与王绝之是朋友!” 石勒哈哈笑道:“石勒以此为荣。” 两人同时举杯饮下。 姬雪又自斟了一杯对王绝之道:“我倒想再醉一次!” 王绝之愣了一愣,到此时他方才明白,姬雪居然喜欢上了他,那日山洞中的情形乃是姬雪真情流露。 姬雪将酒一饮而尽,也不言语,飘然行出厅外,穗儿欲出言相留,却终忍住。 王绝之看着姬雪转出厅外的背影,呆在那儿,半晌做不得声,低头看看手中玉杯,苦笑了一下,低头将酒饮尽。 起风了。 云压得很低,风吹云行,快若奔马。 王绝之换了一袭崭新的白袍,头发梳起,紫丝扎结,狂气未减,平添了几分高贵。 石勒一身布衣,一付羯胡农夫打扮,哪里能看得出这就是威震天下的石大将军。 风很凉。 深秋了,再下过两场雨,使该落雪了。 石勒望着王绝之叹道:“时间过得真快。” 王绝之笑笑道:“我也有这种感觉!但该来的还是来了,有些事情是无法躲避的!” 石勒又道:“你说后世之人会如何看待我们?” 王绝之哈哈笑道:“你是傻子,我是疯子!” 石勒亦笑道:“我现在有些后悔同你一决了!” 王绝之沉默了半晌道:“你可以放弃!” 石勒摇了摇头,仰天笑道:“我虽后悔,还是要做。” 王绝之长叹道:“这场决战虽是由我挑起,但我心中比你更不情愿。” 石勒道:“我们就不必再谈了吧!再谈下去,这场比试也许就真的进行不下去了!” 王绝之道:“是该出手了。” 两人不再言语。 风似乎更急了。 风吹起王绝之的长袍,发出猎猎声响,王绝之的长发被吹得飘飘扬扬,整个人看起来就宛如一朵飘拂的云。 石勒一身短装,甚至连脚上也穿的一双草鞋,羯胡农人便是这份装束,这样便于农事。 石勒仿佛是这山上的一块岩石,黑色的岩石,横亘在那里千百万年,从混饨初开便有的一块岩石。 谁也没动,但两人之间似乎已开始了交锋,王绝之眼睛逐渐发亮,如一团燃烧的火焰,时刻向外喷射。 而石勒的眼神却越来越黯然,一点光彩也没有,似乎是一个无尽的黑洞,只要有东西落进去,便永远也不会出来。 大战已经开始。 现在,已然没有人可以阻止这场决战,包括石勒和王绝之自己。 此时,两人俱已燃起战意,绝代高手之争,纵使惺惺相惜也绝不会保留半点,要么不战,要么全力以赴,犹如天河倒泻,无法可收。 天河已开口,两人真气已布满整个浮图塔前,空气中已有滋滋声响,这是真气相击之声。 下雨了。 雨乍一开始便下得很猛。 远山,近林俱都罩在灰蒙蒙的雨幕之中,三丈之外已然无法看清人迹。 然而雨无法淋入石勒、王绝之周身丈余,两人周身有一张无形气墙,雨一临近,便被爆成无数细雾,向外迸射。 雨越下越大,气墙也升越高,越扩越远,现在已有十丈方圆。 两人还是未动。 真气愈积愈强,静止之势已是如此骇人,若是动将起来,岂不惊天动地。 大初有道,道生气生,气化为质,后有万物,气藏物中,化劲乃出。 运动的真气,威势超过静止之气干百万倍,若是两人出招,这招式将会怎样。 沉闷雷声由天际传来,仿若催人出征的战鼓。 深秋之时,绝少有雷,可是此时却雷声不断。 是为此战助威了还是为了别的? “喀喇喇!”一个炸雷响起,仿若就在头顶。 石勒、王绝之两人同时出招。 这是绝好的出招之机,两人把握时机都很准确。 石破天惊! 两人出招,犹如流星相撞,巨响声中,竟有火花闪现。 石破天惊之后是一片寂静,天地间只有沙沙雨声,雷不再响,而仍在下。 浮图塔依旧挺立在漫天雨中。 风吹在人身上,有点冷…… 后记 全文行完,有些揣揣不安的感觉,时隔一年,再将前面一段故事叙完,当真为难的很。 其中难点在于人性本身的尴尬。 故事终究是故事,这篇故事只不过是依附了一个胡人英雄——石勒而编造出来的,为了行文的需要,有许多历史人物和事件都作了改动。 本书历史背景,选自东晋南北朝,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次民族矛盾比这个时候更为尖锐,胡汉杀戮时刻未停,较之元、清更甚数倍。 矛盾就在这里产生,人性与民族大义。 矛盾里的人生是悲剧人生,一如金庸笔下的萧峰。 王绝之睥睨世情,远比那萧峰更为自在,然而在这个矛盾面前同样存在尴尬,就如他是否真该与他心中敬佩的英雄石勒一战。 朋友早就在尚未完稿之前问我,你到底怎样安排石勒与王绝之的一战。 我摇摇头道,不知道,让他们自己去安排。 这一战,显然是无法避免,主要原因倒不在石勒与王绝之的胡汉之分和杀父之仇,而在于王绝之乃是率真之人,他要挑战石勒来超越自己,这是潜在意识,王绝之并不能自觉,然而这一战的结果,我却写不下去,我不愿看到这两个人在这场决战中死掉一个。 有些事做起来并不能收发如心,就算王绝之有“亢龙有悔”的绝技,当遇上真正武功高手时,却只能全力出击,这场势均力敌的拼斗,结果注定只有一个:总有一人要倒下去。 其实,现实生活中的我们,在做有些事时,也是同样不能收发如心,拿得起,未必放得下。 石勒死。 王绝之死。 石勒、王绝之俱死! 石勒、王绝之俱活! 石勒与王绝之这一战会有怎样的结果,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答案,四个必然结果中我却无法选择其一。怀有美好心愿善良的人们总希望这两个英雄都能活下来,但这只是我们的祝愿,并非真实。 既然这个世界如此多姿多彩,为何又要强求一个结果呢?我想,在你的心中应该存有一个后继的故事。 故事必然同样多姿多彩。 周显九九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