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鞘刀》 第一章 冤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勤奋的人,多数都很珍惜早晨。能比别人早起半个时辰,挑桶水也好,犁分地也罢,积少成多总会让日子殷实起来。 当然,早起的也绝非仅仅是勤劳的农人而已。 刚过卯时,初夏的天色也不过是蒙蒙亮,从四平镇里蹄声嗒嗒,走出一头白嘴、白眼、白肚皮的小毛驴来。这驴儿身子并不大,瞧来甚是老实可爱。驴背上斜坐着一个书生,头扎方巾、宽袍缓带,岁数不大,眉清目朗,只是这时微蹙眉头、神情凝重,口中念念有词,想来正为什么妙联绝对苦苦吟咏。 那书生催驴出了镇子,来到镇边的树林里。这树林平日少有人来,极为幽静,正是冥想读书的好去处。那书生四下里一望,便走到树阴格外浓密的一处。 那毛驴来到林中就不挪步了,只顾低下头来啃草。书生连连催动,这才多走两步。那驴子四脚便如钉在了地上一般。 那书生竟不下地,只把两脚一收,便蜷着踏在了驴背上,接着慢慢直起腰,张开两臂保持着平衡,就这样站在了驴背上。 其时旭日未升,林中晨雾弥漫。树木葱茏,野花繁茂,一只黑驴的背上站着一个白衣的书生,微风吹过,书生大张的两袖飘飘然,颇有出尘之意。这场景,诡异之中带上了三分凄美,荒唐之中自生了两成浪漫。若有其他人看见,只怕足以记上一辈子。 却见这书生自腰间一摸,抽出一条黑灰的带子,往上一抛,带子的一端穿过他头顶上的树杈轻飘飘垂将下来。书生接住了,两端凑在一起,挽了个结,随即探头入环。手上忙完,脚下用力一踏,驴子吃痛跑开,这书生顿时把自己吊在了树上。原来他竟是来上吊的。 人一吊在树上,气息顿时不畅,受求生本能的驱使,那书生自然而然地手刨脚蹬起来。蹬了没两下,失了腰带束缚的裤子便陡然脱落下来,一路滑到脚踝上。风一吹,袍角扬起,便露出书生又白又瘦、生着稀疏汗毛的两条长腿。 书生虽有死意,但从小知书达理,死时又怎肯如此有伤风化?他口中咯咯作响,拼命把腿蜷起,两手往下摸去。可是这时裤子已然在脚上翻了过来,裤腿还塞在袜子中,裤腰却晃悠悠地直垂到地上。书生抓了两次都没抓到,反是把自己的白腿抓出血来。未几他力气用尽,两腿垂下,歇一歇再次努力,可就差得更远了。如是几次,书生终于不再挣扎,只剩下肌肉微微痉挛。 绿树红花、白雾黑驴,空荡荡的树林里,书生半裸着悬挂在半空,两条瘦得没有几两肉的白腿上,几缕血痕虫一样慢慢爬下。 突然间,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人沉喝道:吕九别跑!薄雾一分,一人一骑直闯进来。 林中树木杂乱,奔马本不能放开来跑,但那马上骑士掌中有刀。只见他单手控缰,身子探前,右手上黑光闪过,挡住他去路的大树便在马前五步处分左右轰然倒下。这一路奔来,气势惊人,便如出海蛟龙、下山猛虎一般无人能当。 他虽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入林中,怎料在他前边正对着的,便是那书生上吊的身体。骑士一刀劈翻最后一棵大树,树后赫然露出那摇摇摆摆的人体。他顿时吃了一惊,手中刀堪堪劈出,连忙变招往旁卸力。与此同时,他左手拉马,那马促嘶半声,人立而起。马上骑士力使歪了,闷哼一声,从马上栽了下来。 本来以他的功夫,无论如何是摔不着的。奈何他摔下来时,半空中两脚一搅,正卷在那书生倒垂的裤子里,刺啦一声,将裤子从书生的脚上硬生生剥下,自己的两腿却也给捆了个结实,摔在地上。 这骑士摔了个狗吃屎,掌中黑刀也脱手了,两腿被缠住一时站都站不起来,但他救人心切,一坐起来,看清了书生的所在,抖手便打出一发金镖。 那镖直奔书生上吊的腰带而去,扑的一声,却扎进了书生的左臀。骑士大吃一惊,抖手又是一镖。这一镖进步明显,果然没有伤人。只见它忽悠悠飞过书生的头顶,消失在茫茫林海之中。 只听树梢上有人哈哈大笑:人说大怒雷公全仗黑鸦扬名,除此之外拳脚、暗器全都是三流。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树下骑士却已红了眼。俗语说救人如救火,他两镖下去没救得人来,反而耽误了不少时间,此刻也不知那书生怎么样了。转头一望,一眼便看见自己的黑刀落在书生上吊的大树树根下,顿时大喜,猛然间以单手拍地,如鱼翔浅底,平飞七步。左手一撑,右手一捞,便将那黑刀捡起来。刀光一闪,这一刀势大力沉,直剁进树干里去。 这一刀虽然刚猛,奈何骑士下盘无力,出刀仓促,力道上终究打了折扣,因此钢刀切过一半居然陷住了。骑士却早有准备,撑在地上的左臂一曲一挺,身子一沉一顶,肩膀已扛在刀柄上。啊的一声大吼,借着臂力、腰力,嘎吱一声,竟将这环臂粗细的大树一撬而断。 轰隆!大树侧着倒地。尘土飞扬,断枝四溅,骑士反过刀来在腿上一划,将书生的裤子割开,跳起身来去找那书生。只见大树冠盖如伞,枝枝杈杈下那书生正四仰八叉地被压着。骑士挥舞黑刀,砍开一条通道,终于到树冠中把书生刨了出来。那书生的长袍在树枝间东挂一下西挂一下,被他强拖出来时,两片下摆早已不翼而飞。骑士顾不了那许多,伸手探他鼻息,所幸还有一口气在。 突然一旁的树梢上有人一跃而下,正落在骑士所乘的骏马上,拨马加鞭、疾驰而去。远远地听他笑道:雷公刀,你忙着救人,我可不等你了!爷爷这就去了! 那骑士正撕开书生的衣襟为他包伤,闻声手上一慢,扬声喝道:好个吕九,今天算你走运!你要是不想活了,就让我再看见你。 书生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尤其是屁股,疼得直如刀割火烧一般。他一转念便明白了:是了,定是自己已堕入地狱,正受那风刀烈火之刑。想到自己无辜枉死,还要受此酷刑,不由呻吟一声,哭道:冤枉啊。不想立刻便有人接道:你冤什么? 书生吃了一惊,身子一动,屁股顿时疼得像要被割下来一般。他大叫一声,还是乖乖趴下。这时他的脸贴在地上,斜眼望去,身前赫然杵着两根打着倒赶千层浪灰白绑腿的人腿,从那两条腿中间望上去,便可以看见那问话的人正坐在一个树墩上。因为书生伏得太低,所以一时看不清这人的相貌。 书生这时也明白过来了,颓然道:我没死是你救了我?打绑腿的自然就是那骑士,闻声冷笑道:是啊。 你为什么要救我啊这句话却是两个人同时说出来的。骑士冷笑一声道:就知道你第二句就会这么问。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我听听你的命到底有多贱。书生黯然道:有什么好说的。说了,你又能有什么办法?骑士道:我未必没有办法。 书生犹豫半晌,终于说出自己自杀的缘由。原来这书生姓楚,本是渭南人士,此次出来游历路过四平镇,与镇上刘大户家的小姐一见钟情。谁知那刘大户是个嫌贫爱富的角色,楚生既没有功名,又没有什么钱财,自然为刘大户鄙薄。昨日楚生登门求亲,竟给一顿乱棍打出了家门。楚生失了爱侣,又受此折辱,一时激愤,竟就此想不开了。 楚生一口气哭诉完了,泣道:我说完了,你又有什么办法?骑士笑道:好解决。我们这就去把那位小姐请出来和你成亲就是了。楚生畏缩道:他家里人哪是这么好相与的?骑士啪啪两声,拍一拍背后的大刀,冷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楚生惊道:你你想做什么? 骑士一把拉起楚生,大笑道:走!迎你的媳妇去!一甩手,将楚生摔上了自己的后背,两手把他的腿一拢,用手上的腰带绑住了。楚生待要再说什么,可是那屁股上的伤口给这么一拉又迸裂开来,只疼得他大叫一声,几乎晕倒。 那骑士掂了掂楚生的分量,迈大步走出树林。楚生咦咦哦哦地惨叫个没完,骑士听得烦躁,突然间大喝一声唱出一段词来。他的声音沙哑空远,一下子将楚生的哀号压了下去。只听他唱道: 嘿 如何不怒,不平无数!七尺儿郎,岂可碌碌? 苍生无辜,申冤何处?我有宝刀,杀贼以度! 第二章 怒 原来这骑士名唤贺炎,有个绰号叫做大怒雷公,说的就是他性子霹雳火爆。他出道三年,仗着掌中一口黑鸦宝刀打遍大江南北,罕逢敌手。 说起来,其实他也算是个好人,每次出手之初都为行侠仗义,可是他太过执著于是非,眼中容不得半粒沙子,因此动起手来难免手段毒辣,碰上他的江湖朋友即使只犯一点儿小错,也多数难逃或死或残的结局。一来二去,他的行事日见偏激。对他来说,这世上之人便只分成两类:好人与坏人。好人可活,坏人当杀。只要他掌中有黑鸦,心中有侠义,这贺炎便自成了独行判官,杀生神佛。 这时,却下雨了。 夏天的雨水来得极快。眼看着晴空上飘过几片云来,往下一沉,突然变了颜色,跟着几道响雷滚过,这雨,就如瓢泼般下起来了。 贺炎背着楚生已到了镇里。贺炎走得不快,一步步踏来稳如泰山。雨水一瓢瓢当头浇下,他两手托着楚生的双腿,对糊在脸上的一层水不管不顾。他身后的楚生伏在他肩头,身子抖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抽抽噎噎,当然不是感动,而是雨水点点滴滴流进伤口,他疼得快要昏厥了。 每到路口,贺炎就停下来,问道:哪边走?楚生便强打精神作下指点,如此拐了几个弯儿,二人便来到了刘府。此刻门前却有人,原来是刘府下人外出采买货物刚刚回来,正赶上大雨。因此两辆大车前,正有十来个家丁或赤手或持扁担、撬杠抢着卸货,乱成一团。 贺炎沉声道:就是这里? 便是这里了我你怎么进去? 贺炎断然道:走进去。 他们不会让的 贺炎坚定道:我的刀子一向说一不二。 若若是刘府的下人挡挡住你 贺炎稳稳道:狗仗人势。杀了。 若是她的父母不让你见她 贺炎定定道:贪财慕势,买卖女儿。杀了。 若是若是刘小姐她自己 贺炎愤愤道:水性杨花,薄情寡义。杀了! 两人压低了声音一问一答。问答间,贺炎已背着楚生若无其事地从家丁们身边走过。贺炎目光直望向门里,视十几名家丁如无物。家丁们一开始有点儿懵了,眼看着两人就要跨过门槛,才有一个管事模样的高个儿汉子拦住他俩的去路,问道:你们是谁?来干什么的? 贺炎个子原本也不算很高,此刻给楚生一压,更比这管事的矮了五分。见有人拦路,他慢慢抬起头来,龇牙笑道:我是迎亲的,来给你们送姑爷。那管事的一愣,愕然道:什么迎亲?谁是我们的姑爷?贺炎微微侧头,亮出龟缩在他肩背上的楚生道:他就是你们的姑爷。 那管事的更傻了,歪着身子绕过贺炎上上下下打量楚生。 只见这人:蓬头垢面,两眼无神,鬼鬼祟祟,穿半件长袍,袍衣破烂,两摆全无,下边没穿裤子,露出两条苍白的大腿。他脸上、手上、腿上、脚上满是刮伤,瞧来像是从哪个破庙里拉出来的乞丐一般。再看贺炎:打扮得虽然干净利落,但脸上似笑非笑,一双眼似睁非睁,说起话来又慢又哑,似乎体内气息不够,随时都要倒地暴毙。 刘家小姐才貌双全、远近闻名。对于这些家来说,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矮子背来这么一个狼狈万状的乞丐就敢说是小姐的姑爷,管事的心中如何能不气?他当即在贺炎肩上一推,骂道:哪儿钻来的傻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居然敢上刘家捣乱! 贺炎身上全没使力,给他一推,便踉跄退下门前石阶。旁边干活儿的家丁看到动起手来了,便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围成一圈儿,将贺炎和楚生围在了当中。 贺炎嘿嘿冷笑道:姑爷,他们不认识你了呢。楚生颤声道:我们我们走吧贺炎眼望周遭的家丁,冷笑道:是啊你们现在当然不认识他了可是,又是谁害得他如此落拓、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 楚生伏在贺炎肩上,悄悄哭道:还不是你?贺炎斩钉截铁地接道:不错,就是你们!若不是你们将他赶走,他又如何会自寻短见?今天这事,我若是没看到,自然不会找你们晦气;可惜我看到了,自然会一管到底了! 贺炎说得慷慨激昂,十几个家丁却压根儿没听进去。他一边说,管事的一边推搡着,待他一番话说完,已被推出距离大门七八步远了。管事的见他毫不反抗,也放下心来,回身招呼其他家丁道:看什么看什么!干活儿啦!又回过头来把手指戳到贺炎的鼻尖上:你!赶快滚蛋!别让我再看见你! 贺炎被他推得身子歪斜,但脸上兀自无精打采地讪笑着,两眼翻上来道:别拦我的路。管事的心头火起,用力在贺炎胸口一推,存心要将他掀个跟头,嘴中骂道:你他妈算老几啊! 贺炎自是不会被他推倒,却也踉跄着跌出几步。那管事的冲着他恶狠狠地一扬拳头,回身紧走两步想要到车边去帮忙,却突然听见惊叫声起。干活儿的几个人惊慌地指向他的身后。管事的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那阴阳怪气的闹事人已经抽出一柄刀来。 贺炎这柄刀刀名黑鸦,遍体纯黑,只在刀刃上有一道银线。此刀长三尺七寸,比一般的单刀长得多、重得多,乃是贺炎师门配合贺炎体质特制的利刃。贺炎十七岁上得着此刀,从此刀不离身,一身功夫就全凝聚在这二十三斤六两的顽铁之上。这时抽刀出鞘,刀尖在地上由左至右地一挑,地上积水噌地立起一尺余高的一面透明水墙。 他手臂不动,单用腕力就能击水成墙,可见其力巨大。十几个家丁虽不识货,却也知道这人是要动手了,顿时一阵慌乱。贺炎却不急着进攻,只把黑鸦刀斜斜指向地上。 暴雨淋下,砸在刀身上叮咚作响。雨水沿着刀上血槽汩汩流下,一把黑刀更被洗刷得触目惊心。家丁们见事不好,纷纷挺起扁担、撬棍严阵以待。 只听贺炎肃容道:楚兄,你放心吧,我们这就冲进去见那刘小姐。他的脸上满是雨水,声音给狂风一吹,听起来断断续续如同呜咽。 却见贺炎单手拎刀,另一手在楚生的屁股上一托,楚生的身子猛地挺了起来,惨叫道:哎呀!惨呼声中,贺炎脚尖点地疾奔而至。他存心要在家丁面前立威,因此在跑动中把钢刀拖在身后。刀尖擦地,只见他身后一道半人高的水线在刀尖下嘶嘶而起,声势端的惊人。家丁们吓得往后猛退,才一眨眼,贺炎已来到众人面前。当啷一声挥刀而起。这一刀,由上至下,快得如同流星坠地,别说家丁躲不过,便是贺炎自己也不由被大力带动,一刀挥过后,单膝跪在地上。 一时间,刘府门前一片寂静,风声、雨声虽不绝于耳,但是十几个人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长街漫漫,雨水在街面上打出圈圈涟漪,这些人,却全都像中了定身法一般动也不动。 少顷,管事的身子一晃,惶然道:砍着谁了?家丁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摸上摸下、一齐肯定道:不是我! 却见贺炎跪在地上,将右手举至眼前,一向睡不醒、睁不开的双眼瞪得眼白外露他手里有刀柄,刀柄上却已没有了刀身。瞪视良久,他猛然惨叫道:我的刀呢! 旁边的家丁一见贺炎变成手无寸铁,顿时来了脾气,同声怒道:打死他!一时间扁担、撬杠一齐落下,贺炎却还沉浸在黑鸦刀不翼而飞的噩梦中,被当头一棒砰地打倒了。 一众家丁方才被贺炎吓得狠了,这时既恼贺炎虚张声势,又看楚生实在很不顺眼,因此棍棒拳脚一下下打来全没有半点儿留手。贺炎拳脚功夫几乎没有,背上还背了个楚生,此刻连爬都爬不起来。楚生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两脚还被绑在贺炎的腰间。两人变做两个倒地葫芦,在泥水中挣不起来,成了任家丁们暴打的沙包。乒乒乓乓,拳脚声一时比雨声更密。 忽听有一人问道:薛伯,你们在干什么?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这句话颇为严厉,但声音却清脆好听。众家丁听到一齐停手,那管事的道:啊,小姐,大伙儿在教训两个上门闹事的闲汉。那小姐冷冷道:闹事的?他们闹什么事了,值得你们这样打人?那管事的一下子哑口无言。 当下人群分开,一人走到贺炎身前。贺炎这时已有些神志不清,额上鲜血糊在双眼上。他只觉身上不再挨打,仰起脸任雨水冲刷片刻,这才清醒了些,只见身前不知何时已站了一名女子。那女子身着素装,长得什么样子,他两眼浮肿一时也看不清;女子说了些什么,他耳中嗡嗡作响,一时也听不到;接着腮边一凉,竟是那女子拿了绢帕为他擦拭腮边血水。贺炎生性倔强,不愿受人恩惠,把头一侧,闪了过去。 只听得旁边一人叫道:小姐这回贺炎却听清了小姐二字,脑袋虽然木了,但终究还是明白这女子正是那水性杨花、悍然悔婚的刘小姐。身子用力一挣,只觉得头昏脑胀终于是起不来了。正愤怒间,有人走过来扶他的手臂,口中含混说着治伤什么的。贺炎大义凛然地挣开,激愤之下手脚竟突然有了些力气,终于慢慢背着楚生爬了起来。 他周身湿透,泥水满身,佝偻的身形满是疲惫与落寞。楚生伏在他背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后边有人拉他,贺炎一概摔开。走了两步,脚下踩着一物,发出当啷一声,定睛一看,黑黑的一条,正是黑鸦刀的刀身。贺炎弯腰欲拾,抓了三次,都只抓到一手泥水,第四次终于一把抓住了刀身,锋刃在他虎口上切出一道血痕。贺炎心思一散,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依稀中,只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架回府中 第三章 惧 贺炎拔刀在手,铁爪螳螂两手如钩,一探一探地抓向贺炎周身大穴。他的手上戴有精钢手套,箕张开来时,十指如剑,掌心手背倒刺丛生,瞧来不似人手,倒像上古猛兽的怪爪。贺炎一刀刀砍来,俱被这铁爪隔开。刀爪相碰,火星四溅。 两人斗得难分难解,贺炎一刀直刺,铁爪螳螂双手一合,扣住了黑鸦。贺炎手腕转动,黑鸦刀如陀螺疾旋,刀刃刮在铁爪的倒刺上锵锵作响,火星四溅。猛然间一声暴响,铁爪螳螂双手一震而开,贺炎双手捧刀分心刺入,扑的一声,黑鸦刀齐柄而入! 铁爪螳螂惨呼一声,这一声却柔媚至极。贺炎吃了一惊,抬眼看时,铁爪螳螂的一张驴脸不知何时竟变成一张女子的桃花粉面,虽然面目模糊,不知怎的却让贺炎备觉熟悉。贺炎大骇,想要拔刀撤身,刀却卡在铁爪螳螂的胸骨间拔不出来。铁爪螳螂嫣然一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方丝帕来,用两根手指拈了,轻轻擦去贺炎额上的冷汗。 贺炎的冷汗顿时如黄河之水,擦之不绝。铁爪螳螂这时已变身成一名妙龄女子,拈帕的手指嫩如春葱,那丝帕裹挟着一种韭菜炒鸡蛋的香味在贺炎脸上抹来抹去。贺炎拼命拔刀,终于锵的一声拔出来了。仓促间舞个刀花护住周身,放眼打量就见那铁爪螳螂不知何时又变回驴脸长身的丑汉。贺炎心里松了口气,蓦地觉得手上轻飘飘的,偷眼一看,自己手中牢牢攥住刀柄,可黑鸦刀的刀身却已不知去向。 贺炎只觉得万丈高楼一脚踩空,无穷无尽的恐惧蓦地将他牢牢裹住。铁爪螳螂向他一步步逼来,手上还拈着那方丝帕。贺炎拼命想逃,但整个身子好似被千钧重担压住了。终于,铁爪螳螂来到贺炎身侧,脸,还是那张驴脸;手,还是那双铁手;丝帕,却居然便是刚才那刘府小姐的丝帕。 这丝帕没头没脑地在贺炎脸上乱抹,贺炎一呼一吸间尽是韭菜炒鸡蛋的味道,他憋了会儿气,终于呛得受不了,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只见眼前灯光如豆,他不知何时已来到一间卧房中。房子不大,墙壁灰黑,贺炎坐在炕上,身上堆着一床旧被,颇见寒酸。他摇了摇头,模模糊糊忆及日前发生的事情,马上便想起了自己的黑鸦刀,伸手往背后一摸,刀已不在了。急忙四下一望,看得真切,炕前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口黑鞘钢刀。那刀虽在鞘中,但长柄修身,一望之下便觉内里锋利逼人,不是黑鸦又是什么? 贺炎连滚带爬地下了炕,扑到桌边,噩梦里断刀的恐怖还萦绕在心头。他不敢贸然拔刀,生怕拔出来见到黑鸦是真的断了。于是以左手摁鞘,右手摁柄,深深喘了口气,定了定心神,猛地振臂一拔 缠了黑丝护手的刀柄无声无息地脱离了黑沉沉的刀鞘,黑黑的刀身却被干净利落地留在了鞘中。 贺炎面色不变,眨了眨眼,喃喃道:这是噩梦。郑重其事地将刀柄再对到刀鞘吞口上,闭目凝神,良久大喝一声道:醒了!猛地振臂一拔 缠了黑丝护手的刀柄无声无息地脱离了黑沉沉的刀鞘,黑黑的刀身却被干净利落地留在了鞘中。 贺炎脸色一变,将鞘中残刀倒出来,抚摩断口,就见那断口泛着灰色的光华。贺炎沉吟道:师父曾经说过,真正的刀客可以做到人刀合一,刀通人意,完成种种奇迹想来现在是老天爷对我的一个考验了。说完,他将断刀倒回鞘里,刀柄摆好,大喝一声道:人在刀在!猛地振臂一拔 缠了黑丝护手的刀柄无声无息地脱离了黑沉沉的刀鞘,黑黑的刀身却被干净利落地留在了鞘中。 贺炎大叫一声,身体抖若筛糠,在屋中来回踱步,仍想再来一次困兽之斗:是了是了一定是刚才我太过紧张,心有杂念,精气神未能合一。须得要彻底忘了它已经断了,这才能一举成功当下,他突然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了,故作轻松地笑着:哈哈猛地振臂一拔 缠了黑丝护手的刀柄无声无息地脱离了黑沉沉的刀鞘,黑黑的刀身却被干净利落地留在了鞘中。 贺炎顿时脚一软,坐倒在桌前凳上,强撑道:不行,还是忘不了不想它、不想它,过两天就忘了当下四处张望,恰好桌上放着一大碗米饭。贺炎拈起一粒粒熟米,顺次摆在刀鞘吞口上,摆好一圈,用力把刀柄压了上去。米粒被压扁,自然将刀柄刀鞘黏成一体。 贺炎将宝刀高高举起,喃喃道:绝对没有断绝对没有断不料手一歪,刀身的分量不是米粒能黏得住的,慢慢倾斜,当啷掉了下来。 贺炎的刀法专走刚猛一路,对刀的损伤本来就大。之前刀身在与铁爪螳螂等人放对时几次崩口扭曲,但是经过修复却也没有大碍。可是在一次次的回炉中,刀身与刀柄连接处的内伤却给疏忽了。可怜黑鸦刀旧疾日重,终于在贺炎撬断大树,刀尖击水之后,突如其来地裂了开来。 贺炎毕生本领全都在刀法上,对其他本就不重视。自得了这黑鸦刀后,五年来战强敌、赌生死,可说是所向披靡,便更是心无旁鹜。这黑鸦是师门为他量身定做的,它的长度、分量、刀身曲线、刀柄握槽,无不帮助他把自己的十三路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五年里贺炎人不离刀、刀不离手,五年里耗在这刀上的心血超过别人十五年。无形之中,这刀已经不再是他的兵刃,更像是他十五年苦练的绝技,他的性命。手上有刀,他就是能让人人胆寒的大怒雷公;刀没了,以他的拳脚暗器恐怕在这江湖中,一日也活不过的。 第四章 愁 贺炎突然间变成了没螯的螃蟹、断牙的虎,一颗心沉得不见一点儿光明。他痴痴地看着鞘里的黑刀,忽然想起桌上怎么会有米饭的。偏头往米饭旁边一看,绿的黄的,正是一盘子韭菜炒鸡蛋。 方才在梦里这味道曾令他毛骨悚然,但是此刻清醒过来再闻到,顿时让他食指大动,肚子咕噜乱叫。当下贺炎就着米饭将菜吃了个干净,正努力夹着盘里的残渣,门帘一挑,一个人大剌剌地走进屋来,一见贺炎,便笑道:哎哟,你终于醒啦。正是日间那管事的。 贺炎对他哪可能有什么好胆气,冷哼了一声道:贺某今日这跟头算是认栽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管事的赔笑道:兄弟说笑了,其实咱们今天是个误会。哥哥白天着急,下手是重了些嘿,这不是已经被老爷狠狠责罚过了吗做哥哥的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说着双手一拱,就要施礼。 贺炎把身一闪,道:不敢当。我背着的那位兄弟呢?管事的道:那兄弟身子弱,身上又有别的伤,被雨一浇,现在有点儿发烧,正在隔壁躺着呢。 贺炎二话不说,迈步出屋,管事的在后边跟出来,道:左边左边。贺炎依言来到左首的屋子,进门一看,两个家丁正坐着喝酒,旁边的炕上正趴着楚生。 两个家丁见贺炎进来,一齐站起来客气道:兄弟醒啦?贺炎冷冷看了他们一眼,径直来到楚生身边,用背脊挡住了几人的视线。楚生见着他,怕得直往墙角缩,贺炎一把将他摁住了,大声问道:你怎么样?又压低声音道,兄弟莫怕,我必救你出去!楚生哭道:大哥,不后边的话便给贺炎牢牢掩住了口,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这时管事的在后边探头,招呼那两名家人道:来来来,到我屋里坐会儿!那两人也不是全无眼力,答应一声就出了门,转身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端走酒菜。贺炎用眼角余光冷冷看着,待隔壁屋里传出三人的行酒令时,才放开了楚生,说道:兄弟却见楚生的脑袋软软垂下。贺炎吃了一惊,把他翻过来一看,原来楚生被他掩得无法呼吸,已然昏过去了。 贺炎一时追悔莫及。自黑鸦刀断之后,他的心里便如少了些什么,行事愈发没了轻重。他急忙探一探楚生的鼻息,幸好还有一息尚存,这才松了口气,正想去找些水来泼醒他,心中念头一转,却停了下来。 黑鸦既断,贺炎别说行侠仗义,便是想要自保也是勉强。为今之计,就是他连夜赶回师门,将断刀重铸,那时再回来寻刘家的晦气。可是因为白天的失败,他却无意间欠下刘家小姐一个人情,大丈夫恩怨分明,他固然不能因此而放过刘家,但在报复之前,去向刘小姐致谢却也是不能少的。现在虽然时候已晚,但是多在这里呆一刻,自己和楚兄弟的危险就要多一分,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贺炎终于决定,就趁现在没人监视,他这就去向刘小姐致谢,然后回来带走楚生。 主意打定,贺炎将楚生用薄被盖好,蹿身上炕,在炕尾推开后窗,闪身隐入夜色。 刘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贺炎的轻身功夫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想要借着夜色避过普通人的耳目却也不难。不一刻,他便来到了刘府内宅的后花园里,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一看,前边影影绰绰有一栋木楼,正是大户人家常有的千金绣楼。 贺炎来到楼下正想上楼,却脚下一慢。他虽恼恨这刘小姐水性杨花,但却不能不遵循礼法。似这般深夜时分贸然踏入良家女子的闺阁,却是他这样的正人君子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的。他想在楼下大声致谢,转念一想,这四下夜深人静的,难免对刘小姐的名节有损。这名节刘小姐可以漠视,他贺炎却不能不在乎。他又想在绣楼楼柱上刻字留谢,伸手一摸刀鞘,猛然忆起用米饭黏住的黑鸦刀身此刻还在自己房内桌上 一时之间,贺炎竟茫然失措,呆呆守在楼下的阴影中,便如情窦初开的少年守望自己心仪的女子一般,抓耳挠腮地全无半点儿办法。正抓狂着,忽听楼上有男人压低的声音笑道:美人儿,你也来喝一杯? 贺炎猛地抬头,只见楼上窗棂纸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一个男人的侧影。深更半夜居然孤男寡女在绣楼里喝酒,原来刘小姐不但水性杨花,兼且放荡不贞!贺炎怒火上冲,正要大骂出口,却听屋中刘小姐淡然道:你这样肆无忌惮,就不怕我一声叫,我的家丁来打断你的腿? 只听那男子笑道:打断我的腿?敢问贵府有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只听嘎的一声,屋中也不知裂了什么,想来是那男子使了什么手段借以立威。只听那男子淫笑道:你叫啊叫你的爹、你的娘都来送死吧。那刘小姐果然不再说话了。 贺炎却已听出这事不对味,那男子的声音他也颇为熟悉,只是现在一时懵懂想不起来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男子进到绣楼却不是刘小姐允许的。只听那男子笑道:春宵苦短,美人儿,咱们就来乐和乐和吧。只见烛影一晃,两人的影子乱动,嘶的一声,似是撕破了什么布帛。 你如此丧心病狂,就不怕遭报应么?只听刘小姐声音颤抖,已全无了方才的镇定。那男子笑道:报应?时候不到,报应不报,早晚是死,报也白报。再说这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管得了我? 他这话嚣张跋扈,贺炎这时却脑子一转,已经喊了出来:吕九!妈拉个巴子,爷来管你!脚下加紧,噔噔噔上楼,一脚便踹开了闺房的花门。 原来这男子正是贺炎白天时追杀至此的采花贼吕九。这吕九自幼练得一身高来低去的好本领,长大了却误入歧途,成了下三流的采花大盗。因他身子太灵,多少高手都给他耍得团团乱转,因此竟得了个绰号叫做猴鞭子,意即什么人物对上他,都让他当猴儿来耍。怎料半个月前,他却给贺炎盯上了。 贺炎的轻身功夫差这吕九不是一星半点儿,脑子也不比他活。可是贺炎敢玩命,一路追来换马不换人,竟将个吕九追了个鸡飞狗跳。吕九有心回过头来废了贺炎,谁知动上手时,二十招里便险些折在黑鸦刀下。 两人一路奔来,吕九已是心力交瘁,若不是贺炎在林中被楚生耽搁了,恐怕早就难逃一死了。当时在树林里他偷骑了贺炎的马,心里多了个心眼,寻思着贺炎一定会一路往前追,所以他跑几步就藏到了镇上,直睡了一天。晚上醒来,贼性大发,打听着刘府的小姐艳压四方,索性便摸来采花。哪知好死不死,他命中第一魔星贺炎竟也耽搁在镇上了。 耳听门外一声厉喝,吕九的身子顿时瘫了半边。采花?还是保命吧!便在贺炎一脚踹开门的同时,他将身一纵已撞破了窗子,飞身出了绣楼,口中叫道:贺炎!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咱们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贺炎一脚踹门,一手拔刀。情急之中,早忘了断刀这码子事,手里拎了个刀柄就跳进屋来。但他在这一刹那突然明白过来,若没有了黑鸦刀,他恐怕远不是吕九的对手了。 可是他进来时就只看到吕九飞出去的一个背影而已。待他扑到窗口一看,早就连人影也没了。贺炎不由也松了口气,他虽然不怕吕九,但是大好年华,还是活得久一些比较够本。他长松一口气,回过头来一看,只见一个女子正站在自己身后,脸色惨白,左手衣袖袖口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直露出大半截粉白的胳膊来。 贺炎蓦地想到自己也算是深夜里破门而入的,不由面上一红,抱拳道:得罪了。那女子自然是刘家小姐。灯光下只见她云鬓如雾,一张瓜子脸下颔尖尖,一手捏着撕破的衣袖,一手藏在袖中,又是害羞又是后怕,窘迫得慌慌张张,让贺炎不由自主心里一跳。 他连忙整顿精神,再次拱手道:今天白天,多亏了小姐相救 蓦地只听外边一人尖声惨叫道:小姐的房里有男人呀!那惨叫者不是别人,正是衔恨报复、躲在一旁的吕九。 贺炎脑袋里嗡的一声,这回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抬头看向刘小姐,只见她面色自若,当下不由自愧不如,拱手道:在下告辞了只见刘小姐眼睛一翻,竟然直挺挺地朝后栽倒了。 贺炎怕她摔伤,急忙抢上一步扶住,伸手在她鼻下一探,已是气若游丝。他连忙扶刘小姐到床边,只听楼梯上脚步声乱响,两个丫环已撞了进来。二人见到小姐躺倒、贺炎躬身拉扯这么一个不堪入目的情形,不由齐齐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这一声尖叫便如信号一般,五六个家丁立刻手持棍棒冲杀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那管事的。他一见是贺炎,直气得两眼发红,骂道:淫贼!你还是人么你?要不是小姐白天拦着,我早把你打死了,现在你却恩将仇报,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勾当!贺炎反正问心无愧,这时倒冷静下来了,慢慢直起身来,正色辩解道:第一,我不是什么淫贼;第二,其实我是赶走淫贼救下小姐的好人。 管事的截口骂道:救你奶奶!贺炎勃然变色,手一顺,原来刀柄就在右手上,他一愣之下说道:你嘴巴给我干净管事的骂道:干净你奶奶!他手里正拿了一根擀面杖,一杖敲在贺炎的额上。贺炎身子一晃,一缕血丝便顺着发间直流下来。 若是以往,贺炎哪受过这般折辱?大怒雷公吐口唾沫钉个钉,说出来的话就没人敢说个不字。谁若不识相,自有黑鸦刀封他的口。可是现在黑鸦已断,贺炎手里握着刀柄,一口气上来,毫不畏缩,瞪视管事的道:你别得寸 管事的照方抓药,道:寸你奶奶!一杖敲下来,贺炎伸臂一抵,挡住了。后边早潜过来一个持锹的下人,一锹拍下,当的一声大响,贺炎两眼一翻,倒了。 第五章 惊 贺炎一倒,当即被一众家人抹肩头、拢二臂,用拇指粗细的麻绳捆了个结实。刘小姐的父母这时才赶到,一见屋中情景,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就见刘夫人哀号一声坐倒在地上,刘父脸色铁青,把手一摆:你们都出去!管事的答应一声,率着一众家丁架起贺炎下了楼。 刘老爷来到刘小姐床前,用力一掐刘小姐人中。刘小姐呻吟一声,缓缓醒了过来:爹娘刘夫人扑上来抱住女儿放声大哭:女儿啊你受苦了刘小姐满面通红,轻轻挣扎道:娘我没 刘老爷在一旁神色黯然道:女儿,你且放心,等到天亮,我就亲自将那小子押送官府。金大人与咱家是过命的交情,这小子,我就让他不得好死!刘夫人哭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把那恶贼送到官府,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的闺女让人欺负了怎么着?用不用敲锣打鼓地送过去啊? 刘老爷被老伴这一顿抢白,顿时咿呀呀地说不出话来,憋粗了脖子才道:那那你说怎么办?刘夫人怒道:我知道该怎么办还要你干什么?你一个大男人没有半点儿主意,窝囊不窝囊啊! 这老两口二十几年来几乎日日拌嘴,如今早练到泼水不透的地步。刘小姐在一旁几次想要插话,全被她娘又摇又抱地把话挡了回去。刘老爷被老伴在自己女儿面前这样呵斥,大觉没有面子,越想越怒,头脑一热脱口而出道:又不能善罢甘休,又不能报官定罪,难不成杀人灭口,把这淫贼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一埋说到后来,自己也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往后一坐到床前凳上。 突然间要闹出人命,刘小姐母女也全呆了,刘夫人惊慌失措,压低声音道:你老糊涂了你!杀人那是要偿命的刘小姐也道:爹娘其实她本想说出真相规劝二老,可是因为此事说来实在太过羞人、难以启齿,不由就有些吞吞吐吐,声音也有了些哀怨。刘夫人听了,却只道女儿心中委屈,在哀求自己了,爱女之心一盛,一瞬间猛地下定决心道:好!杀了就杀了!谁让他欺负我闺女说到后边,悲从中来,将刘小姐死死揽到怀里,哭道,我苦命的儿啊 老伴与女儿既然都已同意,这刘老爷作为一家之主自然更不能再有二话。他一辈子奉公守法,这时为了保全女儿与家门的名声,不得已要去杀人,手脚不由发软,哆哆嗦嗦回头一看,惊道:哎呀!那淫贼呢?刘夫人也给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啐道:你老糊涂了你!他不是刚才被老张他们押走了么!一惊一乍的突然间她脸色大变,结巴道,若若是老张他们把此事泄漏出去刘老爷也呆了,道:是呀!他们他们都知道这码子事了 刘小姐隐约觉得大事不妙,果然刘老爷慢慢回头,脸上肌肉跳动,道:难难道把他们也刘夫人掩口惊呼道:你疯了!老张跟了咱们二十几年了!刘老爷颤声道:正是二十几年了所以你也该知道老张那张嘴他能瞒住什么事?刘夫人心一沉,道:怕是什么事都要添油加醋地张扬出去了 只见深闺之中,暗香浮动烛影摇摇;一家三口,母慈女孝、夫妻唱和。只是所谈的却是杀人放火、斩草除根。刘小姐说不上话插不上嘴,在母亲怀中两眼越瞪越大,只觉此事诡异非常,发展下来竟让人又想哭、又想笑,心中不由自主也想看看最后到底要怎样收尾。 刘老爷突然道:可是,老张若没了,下人们问起来可怎么说?刘夫人脸色铁青道:你傻么?老张都留不得,其他人还能信?一不做二不休,与其日后提心吊胆,不如索性一起解决了,免除了后患! 刘老爷脸白如纸,喃喃道:二二十多人呢刘夫人垂泪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为了我女儿的将来,我什么也做得! 夫妻二人说到此处,悲从中来,抱住刘小姐又是一阵大哭。刘小姐这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索性推波助澜,道:爹,娘!我们家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邻里不会怀疑么? 刘老爷顿时如同五雷轰顶:难难道整个镇子也要刘夫人的手凉得便如三九天的井水,颤声道:事情闹得这么大,官府又不聋不瞎总会被他们盯上的 刘老爷这时既已没有了退路,索性便破罐破摔,用力一拍大腿道:我们一家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若是官府放不过我们,那讲不了、说不得,我们却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刘夫人惊得掩口道:你你连官府的人也要 刘老爷哼道:女人便是目光短浅!我算想明白了,要保全咱女儿的名节,那淫贼和老张他们就都不能留;可是咱们既已杀了人,这日后难免就要成为官府缉拿的犯人,终有一日要家破人亡他说到此处,刘夫人已伤心欲绝,又抱着刘小姐号啕不已。 刘老爷呵斥道:莫哭!两全其美的办法也不是没有!见刘夫人、刘小姐都抬起头来,他不由洋洋得意,道,要闯就闯祸,要打就打破!我们索性起兵造反,将这花花江山收为己有。到那时,我们贵为天子,又有谁敢对我们杀了老张他们说半个不字? 这老两口一辈子老实,奉公守法,突然间给逼上梁山,竟然悲惨到要做那叛臣逆子,不由又抱头痛哭了一会儿。刘小姐给父母搂住,隐隐觉得这事情顺其发展下去,只怕要无可收拾,连忙挣开父母膀臂纠缠,正色道:爹,娘!别想那么多,我真的没事! 刘夫人轻轻抚摸女儿的秀发,道:你别担心我们孩子,你是你爹和我毕生的骄傲。我们老了,你将来的路却长着呢,我们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让你以后快快活活的 刘小姐头大如斗。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父母如此失态,爱女心切竟至如此疯狂,她心中不由也有些害怕,暗自后悔方才没有及时劝解,此刻连忙解释道:我真的没事,那个男人进来是救我的说到这里突然灵机一动,道,你们便是杀了他、杀了老张,这事只怕也瞒不住那真正的淫贼已跳窗逃了,只怕他日后也会乱嚼舌头。刘老爷与刘夫人宛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两人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刘夫人才道:那可怎么好?刘小姐笑道:有什么怎么好的?我又没让他真的占了便宜去。刘老爷怒道:话不是那么说的!人言可畏,你说你没事,别人会信么?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让人说上两句,这名声就臭了,到时候嫁都嫁不出去! 刘夫人这时已完全没了主张,一迭声地问: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刘老爷仰天长叹道:恐怕为今之计,就是要快快地给咱闺女招个女婿了。嗯须得抢在谣言散布开来之前女儿啊,前街赵老板的二公子人是长得丑了些,可是家底殷实,人品也说得过去,前两日才来提亲,你看 刘小姐吓了一大跳,怒道:我不嫁!心中懊恼,想不明白父亲行事怎么如此没谱。正生闷气,又听刘老爷道:后街孙先生的三小子今年刚中了秀才,有那么点儿前途无量的意思刘小姐怒道:不嫁! 邻镇苏家的长孙也托人保了几次媒了,你若是不嫌远 刘小姐怒道:不听不听不听! 刘夫人急道: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你倒是听你爹说完呀!你这个也不嫁,那个也不选,到底想怎么样啊!你喜欢什么样的,也跟你爹娘说一声,咱们也好有个目标不是? 刘老爷更急,道:过两天流言蜚语传出来,你想嫁,别人还不要呢!哼到时候到时候把你嫁给老张!老张今晚在自个儿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刚从鬼门关回来,居然就有交上这样的桃花运。世事难料,大概莫过于此。 刘小姐心中委屈,觉得父母像是在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扫地出门,一时气苦,赌气道:好了!名节名节!就是方才那个进房救我的男子,我嫁给他好了!她这话脱口而出,说出来自己也有点儿脸红,但她其实已然打好如意算盘,满以为二老对这人既不了解、兼且第一印象不佳,定然会一口回绝。哪知刘老爷刘夫人心有灵犀,略一考虑,竟然异口同声道:不错,这人曾与你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你要嫁人,只怕也只能与他厮守终生了。 刘老爷说到做到,马上下楼做媒去了。刘小姐心中七上八下,暗暗祷告那断刀的汉子不要胡来。未几,就见刘老爷喜气洋洋地回来了,说道:成了!那孩子已同意了!刘夫人大喜,道:同意了?同意了! 可不是么,我跟他说起此事,他一开始还不同意。我就说你私闯女孩儿家的闺阁,坏了我女儿的名节,让她以后怎么嫁人?那孩子听了,犹豫片刻,突然就哭着同意了,嘴里还念叨着对不起什么人来着?又说虽然咱们女儿品行不好,但他一定会领她走回正路咦?这是什么话我跟你说啊,这孩子啊,一看就是个老实人,人倒也仪表堂堂,虽然有点儿神神道道的,可也不委屈咱闺女了。 老两口说得兴高采烈,全没注意后边的刘小姐两眼翻白,又已昏过去了。 第六章 恨 刘家生怕消息走漏,催着完婚;贺炎手上没刀,急着回山。两下一凑,一个比一个心急,索性便在三天后安排了刘小姐和贺炎的婚事。 这一日,刘府张灯结彩,大排筵席,虽然是草草办事,但刘家终究也是有头有脸的富户,当地的名流富贾来了不少。吉时一到,鞭炮声响彻云天。如潮的贺词中,贺炎十字披红,刘小姐喜帕罩头,二人来到正堂前。 礼官高声唱道:一拜天地!二人朝外一拜。 礼官又唱:二拜高堂!贺炎家根本没人来得及赶来,二人便对着刘老爷夫妇一拜。 礼官唱道:夫妻对拜!两人相对站好,心中都是一番酸甜苦辣、百味杂陈。历来男女成婚,多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少夫妻直到进了洞房才知道彼此的模样人品,而贺炎与这刘小姐却已算见过两回。二人的样子都算令人满意,可惜在对方眼中,又都是人品智力各有欠缺。 眼看喜事要成,忽听一人喝道:慢着!这一声突如其来,充满挑衅意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门外不知何时已高高矮矮地站满了一排人。为首的一人身形瘦高,焦黄的一张脸上黄睛黄须,黄焦焦地透出一股剽悍之气。左首是个僧人,虽比那黄脸汉子低了半头,但是气度恢弘,两条寿眉长长垂了下来;右首一人则穿着青布长袍,做书生打扮。除了这一僧一俗,其余人俱都是披麻戴孝,面相透着不善。 喜庆的婚宴上突然出来这么一群出白丧的,这晦气可是非同小可。满座的宾客顿时大哗。 那管事的老张看势头不对,连忙迎上去想说话,身后贺炎大叫一声道:楚兄!你可回来了,担心死我了! 原来那书生正是四天前被贺炎劫来抢亲的楚生。只是那一夜贺炎被阴差阳错地逼婚后,再去寻他时,楚生却不见了。贺炎莫名其妙地把人家的意中人变成了自己的未婚妻,心中很是惭愧,只道这楚生伤心之余不愿再见自己,倒也不好死乞白赖地去找,只能索性作罢。 此刻楚生突然出现,贺炎全然没有多想,抢上几步,脸一红,歉然道:兄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只能说造化弄人,做哥哥的对不起你!只是做哥哥的实在有逼不得已的理由,你要打要骂,我都没有话说。 那楚生一见贺炎就有点儿腿肚子转筋。这时脚下抹油就想溜走,却给那黄脸的一把拉住:哎你还往哪儿去?有我们在这儿,你还怕什么?当着这么多人,你就把你的遭遇说一说,也好让大家都知道知道,今天的新郎官是怎样一个背信弃义、重色轻友的小人!进去!一行人便跨步进门。人多门窄,顿时挤住了,乱成一团。 满堂宾客看得大眼瞪小眼,好在这一行人整队迅速,乱到房中眨眼间又雄赳赳地站了一排。楚生给那黄脸的踢出队伍,在双方中间的空地上一站,畏畏缩缩地看着周围的人,低着头东一眼、西一眼地瞎瞄。 他瞄来瞄去,一眼瞅着后边堂中蒙着喜帕的刘小姐,眼眶一湿,顿时来了勇气,一挺胸,向四方抱拳道:各位父老乡亲,小生本姓楚,是渭南人士。家父与刘员外昔日本是患难之交,因此两家曾为我与刘小姐二人指腹为婚。今年年初,家父着我前来完婚,因路途遥远,小生特意邀请了好友贺炎作伴前来。怎料这贺炎狼子野心,因贪图刘小姐的美色与刘家家产,竟将我的信物偷走,冒充骗婚。不仅如此,为除后患,他更想斩草除根将我杀害。幸好我及时逃走,路上遇着这几位好汉,这才赶回来讨个公道!说罢流下两行清泪。 这内情一说出口,顿时满座皆惊。刘员外张皇失措,贺炎一头雾水。那黄脸的心里翻了个个儿,心中暗道:这书生此刻说的怎么和在茶棚里遇见时说的不一样了?他不是与那刘小姐一起读书,同吃同住三年,却没看出刘小姐是女扮男装,归家之后经人提醒才反应过来,便委托好友贺炎去送聘礼,结果却被那贺炎借花献佛了么但是这时,他也顾不了那许多,只得强撑着、声色俱厉地喝道:贺炎,你一向自命侠义,如今干出这等禽兽不如的行径,还有什么话说? 贺炎已给惊得张口结舌,一时根本说不出话来。却见里边刘小姐给喜娘扶着、莲步轻移地走了出来,道:你这书生好生无聊,我与你素昧平生,哪儿来的什么婚约,你怎能无端污人清白?那楚生闻言,如同五雷轰顶,踉跄后退、以手指人,颤声道:素昧平生?你竟说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忘了白马寺之围了么?你忘了月下西厢了么倏忽之间,又换了一个桥段。 这回连宾客都听出不是味儿来了。有那爱听戏的一想,立马叫道:这回唱的是《西厢记》啊!众人哄的一声大笑。那黄脸的恼羞成怒,一把抓住楚生衣襟提起,骂道:你是跟我编戏文呢?你到底和这刘小姐有没有婚约? 楚生给他抓得呼吸困难,挣扎道:我与刘小姐虽然没有婚约,却是缘定前生的。五百年前我是 原来这楚生确是路过此地的举子,七天前惊鸿一瞥地见过刘小姐一面,竟因此顿生爱慕之情。只是他书读得多了,人却有点儿呆,既不敢去登门求亲,又不甘就此放手,惟有蜗居客栈一遍一遍地假想自己前去求亲的情形自己风流倜傥、满腹经纶,刘小姐当然会慧眼识英雄;但是自己又没钱,有钱人看不起读书人也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最后的结果必然是给刘老爷赶出家门。他这般自怨自艾,越想心眼越窄,终于一时气急,骑着驴儿跑去上吊自杀。他给贺炎救下来之后,被贺炎逼得太紧,台阶一时下不来,只好开始编造故事。故事越编越真,后来连他自己也难分真假,故事桥段更是随机应变,于是一个小书生竟将众多老江湖尽数骗翻。 黄脸人怪叫道:五百年前?他瞪着楚生,突然眼中垂泪,我再也不相信读书人了!说完,甩手将楚生扔到一边。 这时众人已笑得直打跌,众人的嘲笑声中,黄脸人怒吼道:姓贺的!你这事虽然是假的,但我兄长的仇却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谁么?贺炎这时却有点儿恍惚:啊? 黄脸人见他事不关己的漠然样子,心中更怒:半年前,你路过山西听人挑拨,说我大哥是巧取豪夺的晋中一霸,竟不管不顾地与他交手。我大哥已有五十七岁,你公然击败折辱于他,虽然没杀他,但这比杀了他还要残酷!他经此一役,终于一病不起,三个月前抱憾辞世了。我大哥叫做霍龙行,我叫做霍虎跳,你记起来了么?贺炎木讷道:啊? 霍虎跳满心激愤,一心来报仇雪恨,心中想的尽是如何破了贺炎的大喜,让他痛不欲生。谁知一来先是那搅婚的书生将破坏变成了玩笑,接着又是自己的悲愤换来贺炎的无所谓,一时羞得几欲一头撞死。此刻骑虎难下,只能强撑道:我兄弟俩在山西人称晋中龙虎,一直行侠仗义,可怜我大哥当了一辈子好人,却因为老来得罪了小人,被你折辱。你没长脑子么?人家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贺炎脸色惨白,道:我我辱错人了? 见他终于有了一点儿反应,霍虎跳顿时精神抖擞,道:不错!不光是我大哥,这里有六家好人,俱都是拜你所赐失去亲人。那些直接、间接死在你手上的人,全都有自己的冤屈!比如说 贺炎突然截道:不必说了!我都认了,是我的错!今天你们是来报仇的?好,多谢成全!我就在这儿,要杀要剐尽管来!他刚才神色淡然,霍虎跳还以为他要大作推搪,想不到突然间他竟干脆利落地全接下来了,不由得大感意外。霍虎跳却不知,就在方才那片刻之中,贺炎的心中已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贺炎出道三年以来,一直以侠义自居,虽然手段强硬了些,但在大是大非上却从来没有错过。不知不觉间,他已变得自满浮躁、刚愎自用起来。多少次出手,俱都是只听了一面之词就下了断言,做了判断,只是他自己却当局者迷,全然不觉。但方才楚生就在自己眼前出尔反尔地一番表演,却令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次来刘家之时,因为楚生的一番话,他确已动了杀机,若是黑鸦不断,恐怕他真的已血洗刘家了那么如此说来,他在此前的偏听偏信中是不是也有草菅人命的呢?待到霍虎跳说到自己的兄长,贺炎心中的自信已然轰然崩塌,代之以无边无际的后怕与自责。他毕生刚直,既然知错,顿觉百死难辞其咎,终于把心一横,决心一死以赎。 但他这般想法别人却看不出来,霍虎跳只觉这人行事乖张、神鬼莫测,仔细观察贺炎的神色,越看越像是在说反话。只觉此刻若真有人跳出去杀他剐他,只怕一刀就被他杀了,不由打了个冷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贺炎已准备好交代后事了。刘小姐就在他身边,贺炎躬身道:刘小姐,在下莽撞,对你有误会之处,言语上多有辱及,如今想起,后悔不迭。本以为既成夫妻,将来当然有机会弥补,但如今苦主上门,贺某断不能苟活,你我二人尚未行夫妻大礼,我死后,你大可再嫁旁人,莫要耽误了自己。他回身又对刘员外夫妇跪道:贺某不才,蒙二老错爱。可惜贺某自作孽不可活,难为二老尽孝养老。刘小姐品貌端庄,不可因我受苦,还望二老不以礼法拘束,为刘小姐另谋乘龙快婿。我死后,我家人师门必然要多方打探,问到二老时,麻烦告诉来人,贺某自寻死路,与他人无关,不可为我报仇,切记,切记!他与这刘小姐本来没说过两句话,但刚才既然已拜了一多半的堂,这时感到肩上颇有责任,言语间不觉就有了些情意。 如此大变,刘员外夫妇早已经哭成了泪人。霍虎跳却给搞傻了,这时回过神来,多少有点儿相信贺炎的话。但老江湖毕竟留了三分心眼,想到自己一行此来,根本是有十足把握将贺炎格杀的,遂道:贺炎,你既然诚心悔改,我们倒也不欺负你。你的黑鸦刀不是很厉害么?拔你的刀!旁边楚生叫道:他的刀早就断了!刘家如老张等知道贺炎黑鸦已断的人不由骇然变色。 只见霍虎跳惊道:他的刀断了?看看楚生,顿时反应过来,怒道,我再不信你的鬼话了! 却见刘小姐突然将喜帕摘掉,叫道:你们别逼他,他的刀真断了!新娘子未入洞房自己摘了喜帕,自然是因为太过紧张,所以才忘了规矩。刘府众人眼前一黑,暗道:小姐呀小姐,平素你机灵果敢,大难临头怎么这样糊涂? 哪知霍虎跳看看刘小姐看看楚生,悲愤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难得贺炎还算是个汉子,却没来由地给你们堕了威风! 旁边一人抱刀而出,叫道:就由我来领教贺大侠的刀法!贺炎站起来,咬牙笑道:何必拔刀?我甘心求死,你动手吧! 那抱刀的汉子年岁不大,一张脸惨白得没有半分血色,两眼却黑得发亮:我叫雷念宗,我的哥哥雷念祖就死在你的刀下。你自以为天下无敌,若是不拔刀就死了,杀了你我也不痛快!贺炎听言,苦笑道:有理!把喜袍一撩,自腰间摘下黑鸦宝刀。众人见大喜的日子新郎官居然暗藏凶器,不由更是惊叹,这一场婚礼当真是峰回路转、高潮迭起。 黑鸦刀这时又已被贺炎用松脂黏好了。他身上无刀,便觉难安,因此虽是断刀也忍不住藏在身上,想不到这时却派上了这般用场。他单手举刀道:请! 刀客拔刀乃是各种刀法共有的第一记杀招,因此贺炎的刀虽还在鞘中,那雷念宗也不由紧张。正凝神以待,突见刘小姐插身其中,道:既是要交手,那自然有胜有败。若是我夫君胜了,你们怎么说?是要车轮战么? 雷念宗眼珠转动,怪笑道:他胜不了我!若是他胜了他回头看看身后众人,正色道,我们转身就走!刘小姐追问道:走了以后呢?我夫妻二人日后的日子,难道要每天防备着你们么? 若他能过今天这一关,我们六家就既往不咎。毕竟贺炎也是受人挑拨,不是有意为恶。罪魁祸首还是那些小人。你若不信,这里有少林寺达摩院首座心苦大师可以为证! 雷念宗身边的和尚正是心苦。他本是被霍虎跳等人请来主持公道的,想不到一来这里,贺炎一点儿都不抵抗,导致他至今无话可说。这时好不容易有了表现的机会,他不由口一滑,道:不错,贺施主既已悔改,本应既往不咎。现在六家苦主齐聚,正是将此事解决的最后机会。过了今日,贺施主便是另一个改过自新的贺施主了。谁若是再与他为难,那便是有违侠义,少林势不能坐视不理。最后这句话原本是想说贺炎草菅人命,有违侠义,少林势不能坐视不理,这时改头换面,竟也说得顺口。 话一出口,霍虎跳等人脸上全有些不自在,好在他们对那雷念宗都有信心,心道:少林了不起么?等一下就把贺炎大卸八块,以后谁也说不得什么。霍虎跳给雷念宗打个眼色,雷念宗眨眨眼,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这边刘小姐回身对贺炎低声道:你都听到了,只要撑过这一阵就行。我们的喜事还没有办完,我等你。贺炎苦笑道:你这是何苦,我们根本还不是夫妻。你何必这般抛头露面? 刘小姐将喜帕重新戴好,低声道:堂都拜过大半了,还分什么你我。你在门口落难之时、你在夜里救我之时、方才嘱我再嫁之时,你的眼神凌厉坚定、心中坦荡赤诚,这样的伟男子,我不愿错过!说完向后一退,让出场中的空地。 贺炎眼望刘小姐的倩影,心中一阵难过。他心中又如何不被这女子的气度吸引?自明白她并非水性杨花之后,她的种种好处一一涌上心头,贺炎一时冲动,几乎就要放手一搏。哪怕就用徒手,他也想要将自己未来的幸福抓在手中。 然而,贺炎终究是贺炎,看着六家苦主披麻戴孝的样子,他终于还是明白,自己过去的任意妄为终要付出代价,便在他遇到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子时,便在他与这女子的喜宴上,他到底还是决定要 引颈就戮! 两个刀客站在场中,中间相距不过七步。上风头的酒香阵阵传来,一院子的人这时见要动真格了,一时都闭住了嘴。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地上的纸炮碎片被风吹动,沙沙地滑走。雷念宗的手一点点地握上了刀柄,他的刀夹在左肋下,正是最有力的一种拔刀方式。贺炎微微一笑,也将黑鸦带着鞘横胸,手搭上刀柄 一触即发! 可惜能发出刀招的,注定只有雷念宗而已。贺炎的眼睛盯住雷念宗的刀,心中暗道:不知道最后划过我咽喉的刀,会有怎样的风采。 雷念宗拔刀!刀柄没有直出,反而往旁边一折,刀柄上竟是没有刀身的!没有刀身的刀鞘里,砰地射出万道焰火。绚烂的火光中,雷念宗和身扑上 他姓雷,雷在江湖中意味着火器!他肋下的这柄刀,就是霹雳堂雷家最新设计出来的天魔狂舞刀。这一刀出鞘,喷出的焰火有三十七道,三十七道焰火组成一张直径达三丈的网,被这柄刀盯上的人,便是轻功绝世,也不可能逃脱。 砰的一声,贺炎已给数道火焰射中。天魔狂舞刀为求攻击范围广大,每一道火焰的力道都打了折扣。贺炎虽然中招,但被火一吓,伸臂挡住了脸,只是身上被熏黑、着火两处,其余并无大碍。 便在此时,雷念宗已扑到贺炎的身边,一伸手握住了黑鸦刀的刀柄,膀上叫力,喝道:我让你也尝尝黑鸦 喀啦一声,松脂碎裂,黑鸦刀刀柄离鞘而出。雷念宗用尽平生之力只拔出三斤不到的一个刀柄,怪叫一声,力气全使岔了,身子一旋,一口血喷薄而出,握刀柄的右手软软垂下,竟是脱臼了。 如此变化,所有人何曾预料得到?贺炎一心求死,雷念宗随便用什么刀都能要了他的命,可他偏就要去取黑鸦。黑鸦若是没断,这一下被雷念宗出其不意地夺走,便是贺炎全力应战也只有一死。总之,种种机缘巧合,其中怪异实在难以言表。 眼看雷念宗转了半个圈子,翻眼道:怎怎么会这样的说完仰天栽倒。刘府主客顿时轰然叫好:赢啦!霍虎跳等六家苦主,眼珠子差点掉了一地。却有两人抢步跪在心苦大师面前,异口同声道:大师,弟子看破红尘,愿追随我佛其中一人竟是贺炎。 心苦道:贺施主还为过去的事情懊悔么?贺炎泣道:正是。 施主一念悔改,那过去的罪孽就已随方才雷施主那一刀全都去了。你心中刚烈,佛门容你不下,尘世之中更有如花美眷等候。去吧,与其青灯古卷,不如救更多的人,为那已死去的贺炎赎罪。贺炎恍然大悟,道:是!弟子明白了! 众人再往旁边看去,只见贺炎身边跪的竟是那采花贼吕九。 心苦道:这位施主又为何看破红尘啊?吕九哭道:世事难料!岂不是前缘已定! 哦?施主何出此言? 吕九哭道:我去采花,结果送了个便宜老婆给贺炎;我引霍虎跳等人来找贺炎的晦气,结果助他们夫妻郎情妾意;我指望雷念宗杀了贺炎,结果贺炎连手指头都不动一动,就把雷念宗搞得生死不知。大师啊,造化弄人,何至于此?天威难测,弟子此刻心如死灰,求大师收留! 心苦颔首道:善哉善哉,既然如此,便遂了你的心愿。他伸手按在吕九顶上,片刻一抬手,吕九满头黑发尽已脱落。心苦道:阿弥陀佛!老衲今日便赐你法号空忙。空忙合十道:谢师尊。 喜庆的锣鼓又响起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重新冲去了方才的晦气。很久以后,关于大怒雷公的这一段啼笑姻缘渐成佳话。只是说起来的时候,其中的来龙去脉却有颇多不同。若沿着这些故事向上追溯,人们竟惊奇地发现,所有的版本原来皆出自一个姓楚的说书人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