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教东来》 第一章 魔教东来! 这消息传到三友山庄二庄主赤弦子葛太公的耳中时,葛太公心神大乱,好端端的一曲水龙吟登时急乱无章、意境全无,再勉强撑得几个音,铮的一声,弦断音绝。 葛太公推琴而起,道:何人传信?带我去见他! 出琴房,过莲湖,绕回廊,大红袍迎风鼓荡,葛太公的一颗心,便如这袍服一般起伏不定。 十年前,魔教与中原正义人士决战于骊山脚下。那一战,血流成河,双方折损好手均不下百人。大战持续两天一夜,中原正义人士一方这才在岁寒三友沈放、葛百里、莫三生的率领下艰难取胜。最后七大高手围攻魔教教主血莲花,合力一击,终于将其重创。血莲花呕血突围,率领残部阴阳手轩辕不怕、黑白财神李金李银、四力士、五护法等二十余人逃出玉门关。中原,这才得享十年太平。 十年。大哥沈放已有六十三了,自己也将近花甲,三弟虽然最为年轻,但也早过了半百之年。十年。昔日中原第一高手剑荡天下万归心早已在六年前撒手人寰,不仅是他,过去并肩作战的好兄弟十年来有的退隐高山,有的缠绵病榻,魔教在此时赶来,还有几人能奋起抵抗呢?十年。血莲花卧薪尝胆,他的莲花手,还有几人能接得下二十招? 于是,十年前中原武林的第一智囊葛百里,突然间对这将要到来的一战,没有了半点信心! 一进山庄正堂大门,葛百里便见着了那个前来报信之人。 他是个少年人,二十来岁年纪,穿一身纯白的衣裳,却把一头黑发披下,只在额上系了条抹额勒住;两眉黑而细,斜挑入鬓,一双眼弯如新月,看来时时在笑;通冠鼻梁,薄唇微抿。乍一看,这人眉清目秀,谦恭有礼,可是再看下去,却觉他男生女相,眉梢嘴角,尽是掩不住的刻薄桀骜之气。葛太公见了,心里咯噔一下,对这人先就生出了一丝厌恶。 那白衣少年见葛百里进来,也便自座中站起,双手抱拳,微微一礼,道:这位就是葛老前辈了?晚辈李太平,见过葛老前辈!他口称晚辈,可是这礼施得马马虎虎,连语气也少了谦恭之意。好在葛百里炼气已久,修养甚好,并不与他一般见识,还礼道:不敢当。少侠请坐。 两人分宾主坐下,小厮再换上新茶。 葛百里见这白衣少年坐在椅中,二郎腿高跷,左手端茶,一口口啜饮,右手便搭在扶手上,中指轻轻点动。再看他衣衫光鲜,脚上的薄底快靴纤尘不染,心中更是不喜,暗想:坐没坐相,神色飞扬跳脱,行事不分轻重。这人,难当大任! 葛百里口中道:适才老朽得报,说少侠有魔教东来的消息?白衣少年闻言,转过头来放下茶杯,微笑道:不错。 葛百里虽然已知这事,但此时从这少年口中亲耳听到,也不由心一沉,眼前发黑,强打精神问道:这消息从何得来?敢问少侠如何称呼,师承何处?白衣少年一愣,旋即笑道:晚辈李太平,鄂西人士。家师上曾下水虎,人送绰号怒江吼,现为排教外三堂堂主。 葛百里捻须道:嗯,曾水虎他是排教一把好手,一对分水蛾眉刺纵横水陆两道,是条硬汉子。你也是排教的人?李太平笑道:那倒不是。前两年我们这些后辈自己撑起一个摊子。说着话,他伸手摸出一块腰牌,递与葛百里。葛百里伸手接过,只见那腰牌乌沉沉的,拿到手里却轻得惊人,质地非金非木,正面雕有一行大字:鸽堂堂主李。旁边一排小字:掌消息、奔走,四方联络。翻过来,后边雕着一只握拳的手,下边两行小字:侠行千里,少年意气。 却听李太平解释道:我大哥凌云志前年四月创建侠少盟会,旨在联合天下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共创一番大事。迄今为止,我们已挑了黑风寨、桃花寨,救下受冤青天卢大人一家七十三口,狙击吐蕃刺客四次,会中兄弟已达千人以上。大哥凌云志,二哥许万山,三哥胡追,以及在下李太平,四人义结金兰,分掌会中内外,力争以少年人的昂扬志气、激浊扬清、报国为民,不枉江湖中的侠义二字! 他侃侃道来,颇有炫耀之意,可是言语间神采飞扬,慷慨豪迈之气四溢。葛百里心中一动,恍惚间,又回到了昔日自己与大哥、三弟仗剑江湖的岁月虽是日日刀头舔血,却在一次次的搏杀中扬名立万,功夫日益精湛。今日的安逸虽好,但早没了当日的刺激与充实。那时一天是一天,每天都不一样;这时十年是一天,天天都一样 葛百里蓦地多了几分感慨,再看这少年时,不由对他多了几分羡慕、几分好感,微笑道:少年人志向高远,本就是一件好事。忽地一顿,续道,少侠内息紊乱、中气不足,可是受了什么内伤? 李太平拱手道:多谢前辈关怀!一个月前,我与大哥风闻吐蕃王意图染指中原,便前去打探,不料在关外遇着了魔教分舵的集会。我与大哥混了进去,这才知道原来魔教近年羽翼渐丰,血莲花不忘昔日之辱,意欲大举进攻,这时亲率两千余人的先锋队伍,赶往玉门关了。我大哥不敢怠慢,一方面往我们会盟总坛飞鸽传书,另一方面也派我来关内报信。不料半路上碰着了仇家,战了几十回合,虽然晚辈侥幸取胜,却给那厮濒死一击,伤了经脉。小伤不足挂齿,我想陕西乃是魔教东来的必经之地,三友山庄又是昔日抗击魔教的大旗,这才飞马赶来禀告。 他一股脑儿地说来,葛百里心中更乱,一时六神无主,顺口问道:你回来了你大哥呢? 李太平的脸上突然便有了笑意,笑容从他的嘴角漾起,他往后一靠,仰在椅上,悠然道:他?他留在玉门关外,想要掂量掂量血莲花的斤两。 第二章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玉门关外五十五里,山路蜿蜒,这一带干旱少雨,山上绝少草木,一眼望去,只见灰黑的巨岩块块堆砌,由上而下更有流水风沙蚀出的沟壑条条相连,便如给天神怒指刨过一般,倍显狰狞。 那山路弯弯曲曲地绕在山腰上,前不见首,后不见围,窄窄的不容三马并辔,这时却有一个青衣书生伫立于此。 这书生不过二十一二的年纪,身形高挑,一袭长袍穿在身上给风一吹,空荡荡的倍显其瘦弱。他面色皎白,浓眉细眼,这时手捧一卷书册,呆呆出神。 这卷《十三经注疏》本是他近日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古本,可是此时翻开,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正愣着,忽听山后传来隐约的隆隆声,心头不由一跳,暗道:果然来了!他把书一收,负手而立,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低声道:来就来! 他声音虽低,语气却坚毅无比,这时衣带飘飘,这么凭风一立,身后壁立千尺,眼前深渊无底。他看来似乎渺如无物,可又似乎已与这高山深渊化为一体似的,顶天立地,不可动摇。 又过小半个时辰,那隆隆之声渐响,再过片刻,一队人马慢慢地从山路上转了出来。这票人马尽着黑衣,衣上滚以红边。虽因山势阻隔不能疾行,但这般慢慢走来却也格外透出邪门和杀气。当先的两名骑士,一个面白如纸,一个黑如锅底,他们一转出来就看见那书生站在路上,开始只道他会见机躲开,哪知队伍都走得近了,那人却还傻愣愣地站着,这般举止自然不同寻常。 两名骑士互相打个眼色,都留上了心。待走得更近,那白脸骑士舌绽春雷,喝道:滚开! 却见那书生不仅不走,更把两臂一张,叫道:来的可是魔教的队伍么?小生斗胆,求见魔教教主血莲花先生。 此言一出,登时人人惊怖。那两名骑士正是血莲花座下的黑白财神李金、李银。他二人虽明知这书生来者不善,却也不料他竟如此大胆,直陈来意。二人吃了一惊,手上一拢,勒马站住,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直呼本教教主名讳!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却见这书生把脸扬起,大笑道:天下之大,大不过一个理字;天下之重,重不过社稷江山;天下之贵,贵不过关天人命;天下之尊,尊不过圣人贤达。贵教当此乱世之时又起刀兵,荼毒生灵、人神共愤。我堂堂书生,饱读诗书,怎么就呼不起他的名讳? 他喋喋不休、语语连珠箭般射来,李金、李银虽是身经百战,却也给这一番之乎者也说得懵了。秀才遇着兵,固然有理说不清,殊不知对于大兵来讲,遇着秀才,也觉得有口难开,当下张口结舌道:你你 这李金、李银本是魔教大军的先锋人物,这时他们停下来,后边的大军自也慢慢站住了脚。 忽听崖间一个浑厚的声音问道:李金、李银,为何止步不前?这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可是却滚滚而来,在山谷间激荡回响。一阵微风吹过,涧间云雾忽地一散,倒像是给这一句话摒退左右似的。 李金、李银滚鞍落马,白脸李银口齿伶俐,答道:回教主话,有个书生拦住去路那浑厚的声音哼了一声,截道:不必多说,杀了。 他尚未露面,便不由分说下了诛杀令。李金、李银不敢怠慢,答应一声,已各自从马鞍边抽出一柄长剑。他二人这剑甚是奇特,剑身尖细如针,剑镡却弯曲成了护手,一剑在手,两人叱咤一声,剑身急颤,两道剑光已一左一右分刺那书生右肩左腿。 只听一声惨叫,那书生已给这两剑贯穿,虽然未倒,但身子却已哆嗦如风中败叶。李金、李银一愣,他二人本以为这书生既敢独来挑衅,必会身负惊人艺业,虽然看来傻乎乎的,但十有八九是装模作样,想扮猪吃老虎。是以这一招并不十分凌厉,反倒颇有留手,哪知竟能一击而中。鲜血四溅中,两人凶性大发,心意相通,腕上加力,把剑一转,便要借这一剑之威,将这胆大包天的书呆子绞杀在当场。 忽听头顶上传来闷雷一般的声音:李金、李银何在?声音浑厚威严,正是本教教主血莲花。李金、李银不及多想,仰面肃容答道:属下 却见高山白云一线天,一道黑光一闪而过! 白脸李银的头颅咕噜一声滚落。无头的身子一歪,手中兀自握着长剑,猛地从那书生臂上拔了出来。那书生疼得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另一边黑脸李金功夫稍高,及时拔出剑来格挡。这时手持断剑,一步步后退,忽地手一松,断剑落地,抬起手来,跷起大拇指,沉声道:好手段!好卑鄙!上半身一仰,半截腔子断落,摔下深涧,下半身却兀自伫立崖边。 却见场中这时已多了一人。这人身材魁梧,一头乱发随便在脑后挽了个髻,脸上剑眉虎目、高鼻阔口,白牙森森。他赤着上身,宽肩厚背,古铜色的肌肉块块隆起,衣裳却紧紧缠在腰间。下穿一条青色长裤,膝下打着千层浪的绑腿,脚蹬快鞋。在他手中,却拎着一柄乌沉沉、血淋淋的开山大斧。 方才正是他冒充血莲花,以一记突袭将黑白财神同送阴曹,现在他落下地来,回身将那疼到昏倒的书生扶到路边崖下,再站好,听李金一赞一骂,呵呵而笑,将大斧一抬,扛上肩膀,朗声道:侠少盟会凌云志,特来领教血莲花前辈的高招! 第三章 葛百里听得李太平言道,那凌云志要以一人之力掂量血莲花的斤两,不由又惊又怒,拍案道:胡闹!胡闹!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这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么?站起身来,招过一个家丁,道:速速飞鸽传书华山紫云观。便说魔教东来,务请三庄主及华山方真人过来一趟!那家丁领命去了,葛百里这才回身,对李太平道:请跟我来! 两人便离了大堂,由葛百里在前边带路,急匆匆赶到了后花园的棋室。 中原武林太平了十年,三友庄虽执武林牛耳,但太平日子过久了也不免松懈。三人之中,葛百里痴于琴,莫三生痴于游,二人虽沉溺于自己的嗜好,终究还没断绝人间烟火。平素庄中事务、武林纷争,他们倒也偶尔过问。惟独这大庄主沈放迷于黑白棋道,竟已成痴,平日寝食皆在自己的棋室之中,除了棋友来访,谁敢去扰他清净,误了他打谱复局,他必要大发雷霆。只是这一回魔教东来,凌云志独留关外,兹事体大,葛百里才不得不去捋这虎须。 啪啪啪,门里静了片刻,蓦地炸响一声吼:谁!没人告诉你们不许来这儿么?葛百里垂手道:大哥,是我。您得出来了,魔教的人要来了! 啪哗啦啦一阵响,竟是里边的人打翻了棋盒,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满地跳的、滚的都是玉石棋子。直到一切声音静下来,才有一人拉开门闩,道:终于来了么 只见开门这老者,岁数当在六十以上,一头花白的须发,乱蓬蓬地顶着。满面皱纹,气色晦暗,一双眼中更是布满了血丝。来到门外,给阳光一打,身子一晃,几乎站立不定。葛百里连忙扶住老人,道:大哥。出来的正是大庄主沈放。 沈放沉着脸,两眼微眯,道:魔教来了?这消息确实?葛百里忙引见道:侠少盟会李太平少侠亲自送信,想来不会错。 沈放打量打量一旁的李太平,这时李太平才见这颓靡老者眼中白刃一般的目光。 却听沈放哼道:侠少盟会?李太平?没听说过你怎么布置的?后一句,却是又在向葛百里问话了。葛百里道:还没来得及布置,刚派了人去华山请老三和方真人去了。 沈放推开葛百里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去,口中道:那哪儿够?再派人,去终南山请全真教援手嗯,双龙镖局西北分局的孟闯、楚山雄也是好手还有长安子龙金枪许都请来,都请来!魔教是那么好对付的么? 葛百里答应一声,待要吩咐下去,却听李太平道:沈大侠有所不知,现下全真教已然式微,三年前三大弟子争夺掌门之位,自己人斗得元气大伤,恐怕难有强助。而双龙镖局的孟镖头早退休了,楚镖头也已于年前护镖牺牲。所以现在去双龙镖局求援,要请的名号,须得是金锏虎吴伯喜和稳走八方骆笑生。而至于长安子龙他已经举家搬往江南半年有余了。 他这一番话说来,竟将沈放所列英雄尽数勾除,半分不留脸面。沈放老脸泛红,恼羞成怒,喝道:你知道得倒清楚!李太平拱手道:晚辈忝居为侠少盟会消息掌管,武林中事多多少少还是要清楚些。 沈放冷笑道:那照你这么说来,我们今日便没有援手了么?李太平笑道:那自然不是,以您二位的面子,吴镖头和骆镖头二者必来其一;全真教虽不能指望,但丐帮戚长老近日应该就在长安;长安子龙虽已不在,但近年来长安四公子的名号却只有比他更响亮。四家能来一家,我们的实力便只会比沈大侠方才所望更加厚实。 一问一答,二人竟是针锋相对。葛百里眼见大哥面子上要挂不住了,连忙圆场道:大哥,咱兄弟隐居江湖十年,这后浪推前浪、新人胜旧人,可不容小觑呀。 沈放冷哼一声,自顾自往前走去。李太平对着葛百里抱抱拳,聊表谢意,两人也往前行去。却见这李太平。一路上东张西望、赏花看鸟,显得颇为悠闲。葛百里不由有些奇怪,心道这般浪荡人物如何能担。 未几,三人又来到议事厅中。这回沈放居中坐了,葛百里、李太平分左右作陪。小童奉上茶来,葛百里这才有机会,将方才所闻一一向沈放说明。沈放听了,半晌无言。 葛百里等他的意见,却见李太平正闲得无事,抬起衣袖以指弹灰,终于按捺不住,问道:李少侠似乎对此事并不担心,难道说胸有成竹,早有应对之策?李太平闻言,把袖一抖,抬眼微笑道:我不是说了,我大哥留在玉门关外了。有他在那儿,想来魔教多半讨不得便宜。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一旁苦思良策的沈放勃然大怒。便是葛百里,也不由对这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有勇无谋大感失望。 只听沈放道:李少侠不会以为凭令兄一人之力,便可以挡住魔教上万教众、几百高手吧?李太平抚掌大笑,道:若是一个一个地来,我大哥自然不是敌手。就算每个人都伸长颈子来等着他砍,恐怕也能累死他。可若是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想要以一人之力逼退魔教,却也并不是什么痴心妄想之事。 葛百里闻言,心中一动,问道:何谓天时? 我大哥血气方刚,血莲花年老体衰,是为天时! 葛百里、沈放听得悚然一惊。他们本在这片刻之间已想到了能在时间上加以利用,创造以少胜多的条件,哪知这少年人竟一口报出如此对比,登时心头大震。虽刚烈如沈放、机变如葛百里,竟也一时无言以对。二人眼望这少年飞扬跋扈的神采,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悲伤,又涌起一阵厌恶。 一时间两人心中百味杂陈,一个问题隐隐约约浮上眼前:在这年轻后辈的眼里,自己是否也已因为老迈,而变得无用了呢?在这一瞬间,两位昔日叱咤风云的武林名宿,竟给李太平扑面而来的年轻气息扰得患得患失、心神不宁起来。 过了良久,葛百里才将心绪稳住,接着问道:何为地利?李太平正色道:玉门关外十五里,有鹰愁崖下羊肠路,虽只十里,却颇为险要。其宽不能三马并辔,若在此处拦截,则魔教万数教众全然没有用武之地。我大哥所要面对的,不过是魔教有数的几个高手而已。 葛百里目光一转,道:何谓人和? 魔教于关外隐忍十年,励精图治,无数新人天纵奇才,其实力只有比以前更强。可是此次东来,血莲花却被仇恨迷住双眼,矢志报仇,元老尽出,新锐的一代,却多数留在了回疆。如此一来,我大哥劲敌大去,这般损益互相消长,便是人和! 葛百里听得怦然心动:可是尽管如此,魔教高手怕仍是人多势众啊! 李太平嘿声冷笑,道:人多势众?我看未必。魔教队伍行走,自然是以黑白财神李金、李银开道。我若是大哥,必会先将此二人一举诛杀,藉此立威。黑白财神一死,够分量出手的,还有几个啊? 葛百里倒吸一口冷气,眼望沈放。沈放也已愣住,半晌才道:若果真如此,则还能动手的不过十人死了黑白财神,那接下来的,便该是三尖两刃二郎刀五方煞神动手了! 李太平轻啜香茗,道:不错。 第四章 凌云志一斧了结了李金、李银,虽是偷袭,却也声势惊人。只听厉吼连连,有五条人影自魔教队伍中越众而出,抢上隘道。 凌云志目光一转,笑道:果然是你们!三尖两刃、五方煞神! 那五方煞神三高两矮,与李金、李银本是二十几年的交情,这时见到老友惨死,早已气红了眼。五人之中,三个高个儿陈展、陆锦程、魏传宗各挺长枪,两个矮个儿周志远、许戈平却使地趟刀,一路滚来。他们这阵法有个名堂,唤做三尖两刃二郎刀,乃是十七年前血莲花亲创,动手时五人趋避自然,攻守结合。当年五方煞神严加操练,这才在昔日的大剿杀中不仅全身而退,更力斩白道高手二十余人。 五人随血莲花隐居关外,十年的时间,已将这二郎刀阵法完善改进,其威力更甚于以前两倍不止。这时扑出阵来,报仇心切,直接用上了杀着。但见寒光闪闪,三杆长枪,两上一下,直刺凌云志两肩小腹。这三枪来得又快又齐,实在难以抵挡。本来最好的应对便是向后撤两步,寻隙反击,哪知凌云志却猛地向前一冲,往左斜剌里避过了右肩小腹的两枪,却被扎向左肩的一枪在右肩上一扫,身子一晃,脚下踉跄便跌出了崖外。 哪知便在此时,那地趟刀许戈平刚好抱刀滚到,凌云志身子正向左倒去,左腿弯曲,右脚却还在崖上,这时抡开了一脚踢去,登时将那许戈平连人带刀,兜心踢飞。许戈平惨叫一声,身子倒飞正撞在陈展的怀里。陈展如遭巨石一击,撒手扔枪,抱着许戈平连退两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这才站住。 这一边,凌云志已借这一脚之力将身子拉回,恢复了平衡。在这不容交睫的一刹那,陆锦程、魏传宗的长枪还未及收回,周志远已滚到了凌云志的身后,三尖两刃二郎刀的阵法,头一次遇着了这样的情势。 这二郎刀阵法,取长短相随,高下相成之意,本来是招招强攻,攻敌所必守的打法。每每敌手在长枪威逼下,向后一退,正凑上地趟刀的杀着,向下接下刀招,上边的长枪就又已有了回力,再度攻来。这道理虽然简单,但却实用有效,尤其在这狭窄得不足旋踵的所在,本来应是十拿九稳地奏效。谁知,竟给凌云志闪出崖外,在千钧一发之际踢飞许戈平,硬生生地插入到阵中心来。 远可枪挑,近有刀劈,这不远不进的中间有了敌人,几个人却实在难以应对。才一愣神,凌云志已向内一逼,抬右臂夹住双枪,左手大斧一抡,自上而下,一斧劈断双枪。斧势不停,身随力转,凌云志的身子以左脚为轴啪地一转,大斧势头不衰,由下而上地翻起。那周志远正待回身,登时被这一斧剖为两半。 这时那两截断枪方才落地,却见鲜血嫣红,原来是陆锦程方才收手较慢,给那一斧削去了右手拇指。 只一斧,只一个旋身,周志远死于非命,许戈平伤重难治,陈展呕血,陆锦程废了右手,魏传宗没了兵刃。交手一个半回合,五方煞神二死二伤,无坚不摧的二郎刀竟在须臾之间输了个一败涂地。 第五章 沈放、葛百里见这李太平如此笃定,对敌我情势的分析鞭辟入里,心中不由也燃起点点希望,更对那凌云志充满了好奇。 沈放不由赞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却不知是在赞李太平还是在赞凌云志了。 李太平满面春风,笑道:沈大侠谬奖了。其实我们这些后辈,便是从娘胎里就开始练功,又能到什么火候?论武功,比内力,自然都要远输于前辈的。我们之所以敢去捋虎须、踏虎尾,所长者不过是一不怕死、二不服输,倒叫前辈见笑了。葛百里笑道:这孩子!怎么突然间又谦虚起来啦? 三人俱是大笑,笑声未歇,葛百里突地一顿,神色忧郁道:那五方煞神的二郎刀阵法发动起来绵绵不绝,昔日连登峰洗剑欧阳野野那样的高手,也被他们逼到一百七十一招只守不攻,后来更葬身其手下。凌少侠若是遇着他们,只怕凶多吉少。 李太平笑道:不错,二郎刀阵法如同噬人巨磨,一旦转动开来,绞入其中的人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不死也要脱层皮。可是若不让它发动开来呢?沈放拍案道:那不可能!二郎刀三尖两刃,远枪近刀,没有破绽。若是凌少侠一开始就偷袭,还有可能得手,可若是明刀明枪地来,断没有谁能在它发动前遏住阵形。 李太平冷笑一声,道:那倒未必。起身到对面照壁上摘下一口古剑,剑在鞘中,便如二郎刀阵法未动,虽然不动,但随时可以离鞘伤人,甚至带鞘克敌。 刷的一声,他将剑拔出,道:剑一出鞘,便如二郎刀阵法开动,杀气弥漫,当者立折。又将剑插回鞘中,却只插进一尺,剑柄沉重下垂,剑身微弯,一把剑颤巍巍地抖个不停。李太平又道:但若是在这剑将出未出之时,那阵将动未动之际,剑无出鞘之锋,阵无未动之固,力量涣散,趁此机会必可一击而破。 葛百里追问道:怎么破? 二郎刀正面杀招凌厉,侧面却颇见空虚。只要在他们发动的那一刹那抢到阵法左右两侧,就算点中了二郎刀的阵眼。 葛百里惊道:动作要快!李太平悠然道:快是关键。 那就没用了任谁想要战胜黑白财神都决非易事。只怕令兄虽能除去李金、李银,身上也已带伤。想要抢快,未必就能如愿。李太平哈哈大笑,道:受伤?堂堂凌云志,怎会为区区李金、李银所伤?黑白财神的细雨斜风剑虽颇有可观之处,但终究不是正主儿,毋须多提,一刀偷杀了便是。 沈放一惊,怒道:你是说偷袭?那岂是侠义道所为? 李太平仰天大笑,道:以一人之力独斗魔教几千人马,这当口儿还要讲究光明磊落,那不是自寻死路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侠少盟会凌云志若是如此迂腐,拘泥于手段,那便不过是草莽匹夫罢了,死在血莲花手里,也不算辱没了他! 只见他狂态复萌,沈放的脸上又挂不住了。他冷笑道:好!就算他偷袭了黑白财神,就算他偷袭了五方煞神,你以为魔教的人都是傻瓜么?会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取巧?五方煞神若败,魔教血莲花恐怕就得亲自动手,到那时,没有本事、只会钻营取巧的小子,便是有十条命,也是不够输的! 李太平眉一扬,道:不错!血莲花是够厉害,一身莲池水内力,杂以七派十三家的独门绝学,功夫确实不是我大哥现在所能应付的。可惜功夫的高低是一回事,打斗的胜败却是另一回事。我大哥虽赢不了他,但想胜他,却也不是难事。 他一时说凌云志赢不了血莲花,一时又说凌云志能胜过血莲花。沈放听得气极反笑,道:输便是输,赢便是赢。胜便是胜,败便是败。哪有赢不了却能胜的? 那却不见得。所谓赢,自然是要和血莲花一招一招地拼,拼到两人都打出了真火,将本身所学发挥到淋漓尽致,然后才分高下。若是如此,我大哥与那血莲花无论是在经验见识,还是在功力经验,都差着不是一点半点,自然是赢不得。可是胜,却只是一个结果罢了。我大哥与血莲花相斗,为什么要硬碰硬、以己之短攻敌所长?血莲花成名已久,他以往的战例、动手的习惯,我大哥都早有调查,虽然两人从未见面,血莲花并不知道我大哥的存在,但是对我大哥来讲,他与血莲花的争斗在每日的揣摩中只怕已进行了五六年了。对血莲花,他必然熟之又熟。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大哥必然会仗着年轻,仗着自己对魔教的熟悉与魔教对自己的陌生,出其不意,与之斗速度,斗应变。昔人认为,一场战斗的胜败,在它开始前就已经被决定了。现在我也可以这么说,凌云志对魔教这一战,凌云志必胜而且,所有打斗,都不会超过三招。 葛百里沉吟良久,道:所有的打斗你是说,血莲花在令兄的手下,也走不过三招? 只要过了三招,我大哥必败。他的胜利,一定会控制在三招之内的。 沈放哈哈大笑,道:那不可能!昔日天下第一高手剑荡天下万归心想要赢那血莲花,都要斗到五百招开外,遑论一个毛头小子! 李太平也哈哈大笑,笑声渐低,只见他咬紧牙关,从牙缝中一字一字地挤道:沈大侠!我再提醒你一次,你说的是昔日,我说的是今时;你说的是万归心,我说的是凌云志;你说的是赢,我说的是胜! 第六章 玉门关外的隘道上,陈展抚胸,陆锦程按手,魏传宗呆立,三人心中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委屈。从出道到扬名天下,从练成二郎刀到远走西域,他们向来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的。其间虽也曾遇到有数的几个高手,一时难以取胜,却也能大占上风,挣足面子。可是这一次,他们却在一刹那输得再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不惟如此,胜他们的人,更只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可是可是自己的绝招还没有使出来啊!几十年的功夫,怎么能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举手投足间就破了? 他们满腔悲愤,对面凌云志自然都看在眼里,这时微微一笑,将大斧扛在肩头,伸出手来,朝三人招一招手道:不服?再来啊! 忽听山崖后边有人冷冷说道: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小子,连伤我教兄弟性命,本座今日就如你所愿,将你碎尸万段! 扑棱棱衣袂声响,只见魔教教众队伍之上飘然而至一顶红绸大轿。那轿宽及五步,高过常人,轿杠粗大,卷帘低垂,瞧来极为沉重。可是那抬轿的四人却步履轻盈,直如肩上无物,纵身奔走于众人头顶之上,大步而来。给他们踏中的魔教教众,俱是步不移、身不晃,恍若无事。直衬得那大轿如轻飘飘御风而来一般。 凌云志抚掌笑道:好啊!正主儿终于上场啦! 那红绸大轿来到阵前,四个轿夫稳稳站住。轿子并不掀帘,却听那浑厚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叹道:你何必下如此死手正是魔教教主血莲花到了。 凌云志把斧头扛着,皱一皱眉道:大敌当前,我哪还敢留手?若不尽用其极的话,对自己的性命是个疏忽,对各位前辈也是一种怠慢了。 如此说来,他们倒要对你心存感激了? 凌云志摇头道:那也说不上,各为其主,各尽所能罢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来,倒噎得血莲花无话可说,愣了半晌,才道:李金、李银、许戈平、周志远他们全是跟了我二十多年的好兄弟,昔日所谓的正道人士血洗骊山,都能幸免于难,想不到大江大浪都过来了,今日即将入主中原,却一齐死在你这无名小卒的手里。嘿嘿,造物弄人,竟至于斯!造物弄人,竟至于斯呀! 凌云志哈哈大笑道:江湖人又不是什么帝王之种、千金之躯,谁一生下来就名动天下?想来前辈你四十多年前也没有谁知道吧?名声是要一刀一个疤,一枪一个眼拼出来的,想来经此一役,我凌云志之名,也该传得出去了! 血莲花嘿的一声低叫,轿中喀地折断了什么,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出名?凌云志把手一摆,道:你别弄颠倒了。我来这儿,首先是要挡住你!三十年来,中原连年战乱,现在难得太平,我不愿魔教一来,再起腥风血雨。这种行侠仗义的事,有机会便是亏本也得做。不过若是能不亏本,在行侠仗义之余又能名利兼收,那我自然来者不拒、多多益善了! 只听他大言不惭,言语行事每每出人意表,便是魔教中人都不禁觉得他是邪魔外道。 血莲花哈哈狂笑,笑声直冲霄汉。凌云志垂手而立,微笑看着给震得簌簌发抖的轿帘。那血莲花直笑了半晌,才道:杀人不眨眼,居然是为了救人,行侠仗义之余居然追名逐利小子,你的话,你自己信么? 我信。凌云志只淡淡吐出两个字,虽然轻松安详,却有溢于言表的自信贯彻其中。血莲花鼓掌道:好!好啊!近来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精彩了!小子,你的脾气倒与我魔教甚为相投。可惜你杀我帮中兄弟,你我断断不能结交。你放心,今日你虽必死,但我一定会将你这一战之名传遍天下! 凌云志躬身施礼道:如此多谢前辈了敢问前辈,可知在下如何称呼?血莲花正自惺惺相惜、豪情万丈,偏生给这臭小子一盆冷水浇下来,登时愣住了。凌云志虽曾自报姓名,但他当时何曾留意?故此一直以小子代称。这时顺口说要扬其大名,却给人一声追问露了短。须知魔教虽然向来行事与众不同,却也干不出四处颂扬某某我们没记住其名的小子端的本领高强、见识非凡、天下少有、盖世无双这么荒唐的举动。 凌云志志得意满道:在下侠少盟会凌云志,取志向凌云之意。前辈记住了么?血莲花已气得摸不着北,怒道:记住了! 前辈声音响亮,可见信心十足,敢是已有了必胜的把握? 血莲花呻吟道:你真以为自己能和我一较高下?你也配? 事在人为。如果在下十招之内不能将前辈击败,那么我便自行了断,也不须前辈费事,以命抵命好了。 血莲花狂笑道:十招?十招!天下能接我十招的能有几个?昔日号称只手遮天樊光斗在我手上也走不过七招你还想自行了断?那太便宜你了! 凌云志摇头道:第一,今时不同昔日;第二,凌云志不是樊光斗;第三十招之内,你若败了又当如何? 我便如你所愿,率队返回。本座有生之年,魔教人马不踏入中原半步! 凌云志道:好!要的就是这句话!单打独斗,别人不能插手! 插手作败论! 好!动手!凌云志断然说完,把斧一抬,便亮出了门户。 第七章 李太平骤然翻脸,倒闹得沈放、葛百里两个都变成大红脸。二人还未回过味儿来,李太平已拂袖欲离。 葛百里吃了一惊,一把扯住他,道:李少侠为何如此动怒?李太平怒道:张口闭口便是昨时昔日,说来说去总是前辈高人我们这些后辈算什么?一辈子在你们膝下玩笑的垂髫童子?搞清楚,现在在玉门关外拼命的是凌云志!每天在江湖里打杀的是侠少盟会!我不管你们昔日有多么辉煌伟大,今天你们已经是退隐江湖的人,江湖上有什么变化,你们不知道!有什么新人,有什么新帮派,有什么新功夫,你们不知道!如果你们想要让我们尊重你们,那么,或者闭嘴,或者认认真真地出力!魔教东来,是来杀人放火的,不是来给你们一个凭吊死人的机会! 他这一番连珠炮,登时将二老骂得傻了。沈放体如筛糠,骂道:你你你懂不懂一点尊师重道 李太平狂笑道:尊师重道?尊师重道的意思难道就是只要你们活着风光,我们就算干出惊天动地的伟业也得唯唯诺诺?就是流血流汗也只能任劳任怨?我们就是干一千件事也要蹲在你们的影子底下!你们就是老糊涂了也要坐在我们头上!我告诉你们,现在是我们在为江湖的明天卖命,可是江湖上传颂的还是你们这些老家伙的名字凭什么?啊?凭什么!难道要我们等到你们死光了,才有出头的机会?难道我们要老了,才能为人所认可?我可不服气,我不愿意在将来活在过去,我只想在现在得到我本来应得的东西! 他说到后来,几乎声嘶力竭,额上青筋条条绽起,直把沈放、葛百里说了个目瞪口呆。李太平见了他们的样子,越发来气,恶狠狠跺一跺脚,愤愤地便欲离去。 便在此时,门外恰好拥进一群人物,当先一人五十来岁,生着连鬓的络腮胡子,进得厅来便叫道:大哥、二哥,魔教东来此事当真?正是三寨主莫三生回来了。这莫三生是个急脾气,全没注意到沈放、葛百里气色晦暗,张嘴又问:那报信的呢?那什么那个李李太平!在哪里? 李太平被众人堵在门口尚未离去,听他如此无理,更是恼火,把胸膛一拍大声道:李太平在此!阁下有何贵干?这回轮到莫三生被吓了一跳,回过身来,上下打量,道:是你传信说魔教东来? 不错!那又怎的? 莫三生哪晓得他的脾气,当下还要出言恫吓,道:你说真的?小伙子,这事可关系到武林命脉,开不得半点玩笑。若是日后查出此事不实,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李太平一怔,脸色变了几变,道:好,我也不知此事真假。那不如我就在这里等待。说完,便又自顾自到一旁坐了。其他人再问他什么话,他却闭紧了嘴,再也不说一句。 莫三生看这小子颇不顺眼,但沈放、葛百里却极力袒护。他二人虽被这倔强少年骂了个狗血喷头,但却终究明白,这少年与己方是友非敌,虽不去招呼他,却也不该为难他。 与莫三生一同来的,有华山派掌门方真人及门下弟子二十人。到了掌灯时分,其余相约助拳的金锏虎吴伯喜及五位镖师、丐帮戚长老及五十帮众、长安四公子中的乱红公子、惜惜公子及各自门客十人都已陆续赶到。连上三友山庄的家丁护院,百来多号人济济一堂,共商抗击魔教之事,瞧来密密麻麻蔚为壮观。只是沈放、葛百里见了这些李太平意料中的人物,不由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 李太平的屁股便如长在了那张椅子上一般,任你人来人往,我自岿然不动。偌大的议事厅中,人们你来我往,椅子被搬来移去,却只有李太平一人一椅,如大树生根、礁岩碎浪般稳如泰山。他行为怪异,别人自然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待听得葛百里说明带来魔教东来消息的便是他,大家自然更忍不住再多看两眼。李太平凛然不动,每有目光投来,必然恶狠狠地瞪回去,其目光之灼灼,气焰之高涨,一来二去倒让别人都不敢正眼瞧他了。 第八章 那红轿仍是动也不动。凌云志箭步停身,双手握斧,那斧便贴在他耳侧。这时他的呼吸细不可闻,两手上青筋暴起,正是将毕生功力凝聚于两手上的表现。 轿中血莲花忽道:其实,要杀你五招便够! 话音未落,大轿轿帘啪地一挑,一道红云自轿中激射而出,直撞凌云志胸口。凌云志觑得准确,两手一拧,大斧高举过头,口中喝一声:开!自上而下直如万钧雷霆,迎着红光劈去。 噔的一声,巨斧幻起的重重黑影骤然停住。红云来势一顿,凌云志眼快,已见一个红衣老者左手斜抬,硬生生以单手抓住了斧刃。凌云志奋起怪力,连拔两次,那斧落在一只肉掌中,却纹丝不动。如此神功,自然是除血莲花外不做第二人想的。 眼见红莲花右手尚空,这时振袖一摆,一掌便要拍出。凌云志连忙握住斧柄打横一推!血莲花能将大斧蓄势已久的一击,轻描淡写地接下,凌云志若是硬夺这斧,血莲花几十年的功力自然会让他徒劳无功。可是凌云志现在这么一推,却借着斧柄的长度,将自己的力量放大了几倍不止。这道理正如一个普通人凭自己臂力搬不动一座石磨盘,却可以借磨辕之力推动它磨米磨面一般。这一推,血莲花左手把持不住,虽未脱手,但那斧却以他的左手为轴,呼地转了半个圈子。变得以斧面对向血莲花,便似在凌云志身前立了面盾牌。 血莲花一掌击出,不及收回,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印在了斧面之上。这一掌之力何其雄浑,便是血莲花自己也不敢硬接,放松了左手。那右手一掌则拍得凌云志连人带斧倒飞而起,直有三丈有余,凌云志这才勉强站住。 此刻凌云志整个身子仍是隐在斧后,却见地上滴滴答答不住淌下血来。那斧慢慢移开,一点一点露出凌云志的一张脸,只见方才还神采飞扬的少年,这时已是脸色如纸,人中唇下触目惊心尽是殷红的鲜血。 血莲花冷笑道:怎么不狂了第三招来了,接着!身如急电往前一抢,三丈的距离竟给他一步跨过,一提右掌,仍是中宫直进,不见有什么变化。凌云志红了眼,拼命把斧头再举起来,不及变招,仍是缩身斧后,打算要硬抗这一击。 血莲花面露狞笑。存心要先将这狂妄小子赖以杀敌保命的大斧震碎,再趁他手无寸铁之时大肆折辱一番,这才杀之立威。 啪!第三掌。 呼的一声,那大斧如离弦之箭,顺着掌力直飞出去,血莲花没料到这一掌全没受到半分阻碍,不由一呆,便在此时,眼前一个拳头凌空飞至,砰地打在他的鼻子上。 血莲花眼前一黑,身子倒飞卸力,忽听咯噔一声,他已退回轿中,只是其势太猛,轿帘竟被扯下,轿顶也翻了。他耳听眼前风响,料来是凌云志追杀而至,正要反击,却听金风破空,凌云志在两丈开外冷笑道:其实,要胜你三招正好! 血莲花勉强睁眼,鼻上受创自然泪眼蒙眬,果见轿前两丈开外站着凌云志,手中已无大斧,两手空空,赤裸的上身却多了两道伤口。一道,从右胸而至左肋;一道,横贯小腹。两道创伤俱是皮肉外翻,鲜血淋漓,显见都是重伤。凌云志却兀自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在伤口上摁了摁,竟把沾了血的两指放入唇边一舔,道:冰龙、雪狐,魔教的后起之秀果然非同凡响。 血莲花心下一片冰凉,心知方才是凌云志趁胜追击,却给自己这两名抬轿手下伤了。能为魔教教主抬轿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这四人绰号为冰龙、雪狐、炎凤、沸鼠,是魔教新秀中的翘楚,号称冰火四重天。魔教此次东来,主要以元老为主力,只是血莲花看中这四名新秀的功夫,这才破例将之选为轿夫。方才情势危急,便是前边的冰龙、雪狐一时手快击退凌云志。只是,他们忠心护主,却害得血莲花一败涂地了。 血莲花与凌云志约斗十招,第三招上虽给凌云志击中了面门,但他是何等修为?除了当时双目不便外,其他绝无损伤。因此虽然退得狼狈,但是也不能说败。再打下去,便是他闭上双眼,也定能将凌云志毙于掌下。可是冰龙、雪狐的中途插手,却让他违规致败,再也没话说了。 第九章 三友山庄果然是人多力量大。商量到了亥时,终于定下了这一轮抗击魔教的计划。计划包括: 首先,葛百里连同华山派、双龙镖局、乱红公子等八十一人赶往玉门关接应凌云志。将魔教大军拖在玉门关。避免战火绵延,祸及无辜。 其次,在场众人各荐亲友,广发英雄帖,由丐帮弟子四方奔走,广为联络。联络的好汉按赶来时所需时间长短,分两批赶往玉门关。本月十五是第一批,主要包括河南、山西、四川三省的英雄,由莫三生率领;下月初一是第二批,希望山东、两湖、两广、江浙的好汉能及时赶到,由沈放率领。 再次,惜惜公子与官府素有往来,由他尽快与官面上通气。希望能藉此动用官方力量对魔教东侵予以戒备。 此外,已退隐的赤手翻天霍飞,小弥勒贺锦方,毒行天下冯九等人,为重点寻访人物。由丐帮戚长老亲自负责,抓紧时间遍访名山大川,务求尽快引其重出江湖,协助抗敌。 最后,三友山庄备酒祭刀! 众英雄群情激愤,在院中长长地排了两溜儿,各执海碗。有下人端坛倒酒,哗啦啦给众人满上,一时山庄之中酒香四溢,酒还没入肚,便已令人醺然若醉。 沈放居中,怀抱一坛烈酒,大步走过,目光在火把映照下亮如明星。葛百里、莫三生跟在后边,手执海碗,分别与左右两边的好汉一一碰杯。从队头走到队尾,整个院子渐渐变得一片寂静。 终于走完一趟,沈放回身站好,眼望院中满满当当的热血男儿,不由眼眶发热,想要说话,喉头却给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勉力吸一口气,压下那沸腾之血,运起功力,朗声说道:各位英雄!时局不幸,魔教东侵,我中原志士,怎可坐视不理?十年前,魔教肆虐,那时我们奋起反抗,将之逐出中原。今日魔教想卷土重来,我们再集合在一起,打得他们再也回不来! 众人更加激动,都将海碗高高举起,吼道:不错!让他们有来无回! 沈放一手抱着酒坛,一手高举,将众人声音压下,道:今日在场的各位,平日里恐怕都是早已闻名,却素未谋面的。大家之中,有行乞四方的丐帮兄弟,也有锦衣玉食的官宦子弟。大家能走到一起来,是缘分,更是武林正义的感召!就像我们三个老家伙,本已淡出江湖,可是魔教要来,我们宁可拼却这一把老骨头,也不能让他们笑我中原无人 众人哄然叫好,海碗高举低落,酒浆如雨沙沙洒落,火光下流光溢彩。 忽听一人慢悠悠说道:谁说中原无人?随着话音,一人摇摇晃晃从队伍的另一头慢慢走来。只见他歪着脖子,手拎酒壶,侧步斜身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正是那前来报信的李太平。 只听他冷笑道:武林之中的新人多了!你没见到就说没有么?你以为别人的生死有无,是你一句话就能决定的么?我告诉你,中原武林接下来会是谁的天下侠少盟会的凌云志!洞庭湖的屠小小!少林寺释怀和尚!七步山欧冶小龙哪一个都不是池中之物,哪一个都将名重江湖!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老东西,江湖不属于你们啦!他的话,越说越是过分。人们先前还给他震住了,这时回过味儿来不禁议论纷纷。 李太平猛地转过身来,骂道:嘀咕什么呢!有什么话不能大声说?就知道听前辈话,走前辈路,按前辈指示办事你们的脑袋长前辈屁股上啦? 莫三生恼羞成怒,骂道:小兔崽子,给脸不要脸。给我滚出去,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李太平却充耳不闻,摇摇晃晃地走来,道:莫大侠!你端着碗干吗?想要一饮而尽么?可是你的碗从东头碰到西头,碗里还有酒剩下么? 他说话拖腔拉调,伸手就来掀莫三生的碗。莫三生给他僵住了,被他捉住手腕一翻,海碗倾歪,碗中果已无酒。李太平笑道:真的没酒了!没酒了你就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没酒了呢?想喝酒我有啊!虽然你现在很有诚意地看着我,但是你不说的话,我也不好给你斟酒的。你想要么?你真的想要么?你不会真的想要吧?好,我数一二三,你快决定啊!一二 他啰啰唆唆,一手扶住莫三生的手腕,一手高举酒壶。莫三生的脸色已红得发黑。两侧有人忍不住偷偷笑出来。 莫三生无奈之下,眼望葛百里,指望二哥出言相救,却见葛百里正想把自己的海碗藏起来。莫三生终于忍无可忍,一摔胳膊,骂道:二、二、二!二你个头! 他这一摔并不见如何用力,但李太平身上有伤自然抵挡不住,踉跄两步,腾地坐倒。众人哄堂大笑,好好的一场英雄聚义,给他弄成儿戏一般。 沈放铁青了脸,吼道:喝酒!率先捧起酒坛,仰天豪饮。院中众人同时举碗,一饮而尽。饮完之后,顺势把碗往地上一摔。乒乒乓乓碎瓷飞溅,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第十章 血莲花一语不发静静地望着身前冰龙、雪狐的背影。那二人一时心急护主,出手以后已然后悔,这时提着剑收又不是,不收又不是,虽然此刻背对着血莲花,但知道大错既铸,教主无论如何不会善罢甘休,心下惴惴,颈后青筋直跳,冷汗淋漓,虽有山风冷飕飕地不断从涧中翻卷上来,但二人须臾间已汗透重衣。 过了良久,血莲花长叹一声,道:凌云志,他们会出手也是在你的预料之中么?凌云志翻手一抹嘴边血迹,道:不错。 血莲花闭目苦笑,睁开眼时,迈步下轿,两指在冰龙、雪狐背后轻轻一点,道:沦为他人手中刀剑尚不自知,要你们何用! 冰龙、雪狐身子一颤,面容抽搐、勉强回头,转到一半,已然倒地死去。红绸大轿轰然坠地,后边两个轿夫炎凤、沸鼠抢上来,抱着两位兄弟的尸身大放悲声。 血莲花面露鄙夷之色,冷哼一声,道:轩辕先生,你再找四个人为我抬轿。有个老者在后边应了,不一会儿,率领四个汉子越众而出。那轿子损坏颇重,几人便先加以修缮。 血莲花黯然看着他们忙碌,突然回身,对凌云志道:凌云志,你虽以诡计胜我,但说到真功夫,你决不是我的对手。 不错,论真才实学,我不是前辈对手。可是这天下之事,却不是谁强,谁就能说了算的。便如这位兄弟他伸手一指,指向那重伤的书生,他不会功夫,我也不认识他,可是他敢一个人来骂你,为什么?只要有这种人在一天,天下,就不会是你魔教的天下。血莲花冷哼一声。 凌云志笑道:不过光有精神还是不行,五年之内,我在前辈面前可说决无还手之力;五年后,当可与前辈互有胜负;十年后,我定可胜过前辈了。 血莲花冷笑道:好大的口气,如此说来,你不是成了天下第一了?凌云志摇头道:能赢前辈,有一半的原因是前辈已到暮年,而我却正值血气方刚,只要肯努力,什么样的奇迹都有可能发生,什么样的进步都不足为奇。但是江湖上,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呢?少林寺释怀和尚、沙家堡沙星、洞庭湖的屠小小、崆峒派张子路、贵教笑面无常裴罗俱是胸怀大志、天资过人的人中龙凤。老一辈的英雄淡出之后,这个江湖不会寂寞的。 血莲花定定地看着他,道:刚才你叫出了冰龙、雪狐的名字,现在还知道裴罗?看来,我真是老啦,你方才所说的什么释怀、沙星我却都没听过这老人眼望远方群山,一时目中满是落寞萧索之意。 他忽道:如果我这次没把裴罗留在西域,你俩对上,你有几成胜算? 一成都没有。我虽然知道他的名字,也风闻了他一些事迹,可是终究对他并不熟悉。谁胜谁败,恐怕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知道。可是,你不会带裴罗来的,因为他让你害怕。所以你把他留在西域,留给他一批低等新人,却把他的左膀右臂冰火四重天带在身边。对不对? 血莲花却不答话。这时,轿子已修好了。 血莲花缓缓道:大丈夫言出必践。本座有生之年,魔教大军决不踏入中原半步。凌云志,你很好。他转身回轿,传下令去,魔教队伍后队变前队,沿来路返回。 那炎凤、沸鼠背起兄弟的尸身,低声道:今日之仇,日后定当讨还。凌云志拱手道:若是私仇,在下随时奉陪。 第十一章 裴罗躺在地上,身边白花花的尽是碎瓷碗片。天上很黑,月亮本就小,这时更隐入了云中。耳边传来一声声惨叫,和人摔倒挣扎的声音。那声音一开始还很喧闹,过了一会儿,便静了。 裴罗自语道:前辈,你们都走了么?这才慢慢站起。 院子里这时已非常安静了,偶尔有人发出一两声呻吟,也迅即没了声音。倒卧着的上百具尸首,在火把的掩映下,纵横交错,便如古战场一般,满是壮烈之色。 在被莫三生推倒时,裴罗努力护住了酒壶,这时壶中有酒,裴罗将酒壶单手高举,笔直的一条酒线便从空中落入他的嘴里。 好酒!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魔教队伍终于远去,消失在群山之中。凌云志身子一晃,坐倒在地,将腰上的上衣解下,撕成布条,分别为自己和那书生包扎了。 那书生已醒,疼得龇牙咧嘴。 凌云志甚是喜欢他的为人,打趣道:刚才还是条好汉子,一转眼怎么成了娘们儿了!那书生叹道:唉,想我一介书生,竟沦落到如此地步,圣人地下有知,定会气得七窍生烟了 你干的是好事,给他们争光啦!对了,你怎么知道魔教会从此路经过? 一壶酒喝完,裴罗倒拎酒壶,且歌且舞,往外走去。脚下的瓷片给他双足趟开,哗啦啦声音清脆悦耳。忽有一人伸手拉住他的脚踝,裴罗一看,正是葛百里。 裴罗伸脚踢开,让出两步,才道:前辈殷切挽留在下,不知所为何事?葛百里口中淌血,道:你在酒里下毒裴罗摇头道:前辈,其实下毒的方法有很多种,不一定是在酒里的,你果然老了。糟蹋了好酒,是要遭天谴的! 葛百里两眼翻白,道:你你不是李太平 那书生挣扎道:我前两日在玉门关前遇着一人他那时已身负重伤,说道魔教东来,那个裴对了,裴罗!就是你们刚才所说的裴罗已然进关了,让我速寻侠少盟会凌云志我不知道凌云志是谁,没办法,只好自己来等魔教,希望能把他们劝回去 书生醒来得迟,竟不知道救下自己之人便是凌云志。这时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凌云志却已如五雷轰顶一般,忽地抓住他的前襟,问道:那人是谁?那重伤的人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疼得惨叫不已,勉强道:他他已过世了他说他他叫李太平! 裴罗顺手一摸,摸出那块腰牌,道:有腰牌为证,我怎么不是李太平?说完用力一扔,腰牌正打在葛百里额上。那腰牌甚轻,闷响一声,弹开了。葛百里给打得一歪头,回过头来,强道:你不是 裴罗右手一抡,酒壶嗖地飞出,啪地在葛百里额上炸成碎片。葛百里顿时血流满面,道:不是李太平!声音突断,头一沉,伏地而死。 裴罗仰天大笑,负手而立,忽然一阵咳嗽,以袖掩口,白袖放下来时,已呈朱色。他喘息片刻后,方道:好一个侠少盟会!好一个李太平眼望不远处的腰牌,冷笑道,我就让你死了也洗不清骂名! 屡次被魔教前辈压制,今日才在中原武林出了这口鸟气,裴罗虽伤,兴致不减,眼望西北,冷笑道:凌云志呀凌云志,你若有命回来,你的侠少盟会必成中原武林公敌,我倒要看你如何应对! 玉门关外,凌云志嘶声怒吼,眼望关内,恨道:裴罗!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千里江山,万家灯火。这一声冷笑、一声怒吼,盘旋天地久久不去。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江湖新的历史,便在这一天,缓缓地掀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