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 第一章 买凶 乌云遮月，荒郊野外，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一道闪电划开天地，借着一瞬间的白亮，隐约可见一条蜿蜒的小路，左边一片阴翳的树林，倚林一座破败的老庙。 闪电过后，大雨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天地间那浓得化不开的黑色，似乎更重了 那庙里似乎有光？ 一尊残破的佛像，一张乱撒黄纸的香案，一只倒扣的红色破碗，一个翻倒的香炉，三个乱放的蒲团。 龙千里看着黑杀的时候，心情很坏。 此次他只身南下，赶在三月三之前在破庙里约见这个名动江湖的杀手，本就是看上了黑杀的冷静。可是当这个人用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看着自己时，龙千里的心里却莫名地烦乱起来。 这里有三千两银票。我请你杀一个人。龙千里身材高大，黄色的英雄氅让他看上去如帝王般凛凛生威。他将手中的花纸凑到火折子旁，让黑杀能看得再清楚些。 三千两！十足兑现的润丰银号银票，可是能让一个普通人一辈子坐吃的飞来横财。可是黑杀却只是瞟了一眼，好像龙千里手中拿的不是银票，而是一把稻草。 于是龙千里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人功夫高、声望好、人头广，可是我不喜欢他。坦白说呢，我这个人比较霸道，我不喜欢的人，就不希望他再活下去。尤其不希望他能活到三月三。 此刻，他已快达到忍耐的极限。他可是龙千里啊！混白道的时候，他是天下第二，混黑道的时候，他是天下第一，可是这个孤魂野鬼似的杀手竟然胆敢蔑视他？这种轻忽几乎让他想把银票一把甩到黑杀的脸上。 可是突然之间，黑杀似乎笑了笑，看着龙千里的眼神好像是在说：我知道，当然了，你不喜欢他嘛，三月三嘛。 三月三之前，武林里谁杀谁，谁被杀都似乎很正常。因为在三月三那天，武林中将会有一件大事发生： 长风镖局出面组织，柳州大会群雄聚会，公选天下武林盟主！ 盟主之位，虽不能吃朝廷的俸禄，封子荫孙，可往俗里讲，也能在三五年里一呼百应；而往雅里说，武林气数顷刻间握于一手，睥睨天下，解民倒悬，怎不叫三山五岳的英雄、五湖四海的好汉趋之若鹜？故此，这三四个月来，先后放出风去要来争夺盟主之位的各方大豪，不计其数。 人多了，椅子却只有那么一个，总有点挤。不是么？ 龙千里被黑杀笑得十分气恼，却也觉得几丝轻松，于是续道：所以我才请你来。我的人已经打探清楚，他正从这条路赶来，一两天内就将路过此地。我什么都算好了，什么都替你安排好了！你只须在这里以逸待劳，凭你的功夫，想必可以让我从此以后过得更开心一些。 黑杀却抱着他的刀，又恢复了冷冰冰的神色。 他一身黑衣，身形矫健，利落合体的夜行衣勾勒出他猎豹一般的轮廓。那身量高且瘦，脸色白如死人，两颊从眼角到腮帮各有一道暗红的旧疤。他的衣襟正中别着一朵红花。那花是他身为杀手界至尊的骄傲和标志。 红、白、黑，三种突兀的颜色杂糅在一起，令他看上去，就像死后从坟墓里爬出的疯子，嘲弄地默看着活人的表演。 不错。他就是侠义道上字号最响的大侠客公道大侠莫如雪。龙千里终于吐出那个人的名字，和他同行的是他的夫人、江南飞燕三娘子。今天离三月三只剩三天，三天之后，我希望莫氏夫妇的死讯已经传遍江湖。 龙千里猛然发觉，黑杀正盯着他看。被一个卑贱的杀手这样看着，龙千里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话越说越多，越说越快，甚至都快说出暴露自己身份的部分。 人说红花黑杀，生死由他。杀手这一行，你是头牌。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黑杀终于开口，说了他在龙千里面前现身以来的第一句话：三天。两个人。五千两。 五千两？ 黑杀沉默着，甚至不屑重复。 好！可是你要知道三天之后，若是莫氏夫妇还活着，你也就不用再在江湖上出现了！ 龙千里终于在自己失控之前，又成功地掏出两千两银票，一起递给黑杀。黑杀走过来，先迈左脚，站稳了才换右脚向前。他仿佛已经走得颇为习惯，所以速度倒并不算慢，可是整个人看起来僵硬麻木，更加不像一个活人了。 银票终于从买家的手里到了卖家的手里，杀手之王就借着龙千里举着的火折子一张一张地翻检，确认无误后，才将银票收好。龙千里被他视自己若无物的嚣张气得咬紧牙关。 突然，黑杀的耳朵一动，猛地抬起头来：有人！ 龙千里大吃一惊，抖手灭了火折子，和黑杀两人一左一右隐入到庙中的大佛身后他和这杀手的交易，决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远远的雨声里传来一阵男子的歌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乌月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唱词仿佛是略改于苏大学士的《定风波》，声音由远而近，一阙词唱罢，已由几里外到了小路在破庙前的最后一个弯口处。 另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竟然还能跟上：三哥好兴致。 这两人好俊的轻身功夫！黑杀正暗自警惕，忽然听着旁边黑暗中龙千里的身子簌簌一动。他愣了一下，猛然想起来人是谁，不由微微笑了。 就听那男子道：你我江湖儿女，风餐露宿，若不学会苦中作乐，岂不是一天到晚不开心么？ 那声音平和响亮，虽然还没见到他的人，但已经让人觉得安稳放心了。突然他咦了一声，想是已经借着刚才的一道闪电看着了破庙：呀，好一座古庙！荒郊野外处，疾风骤雨时，这不正是普度众生的避雨凉亭么？ 那与他同行的女人扑哧一笑：刚才还说不怕下雨，这会子又要避雨了？ 男人笑得更响：是啊，我虽不怕，却又怎忍心我家娘子辛苦。就算我家娘子不怕辛苦，她腹中的孩儿也该少受些风寒为好。原来来的二人却是夫妻，只不知那三哥是怎么排起的。 两人这时已经来到破庙前，可是那女人听丈夫这样说，突然就在雨地里站住了：三哥，我还撑得住，你的孩儿也撑得住。不要为了我们耽搁行程，误了武林大会，到时候武林盟主之位若是落于恶人之手，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那男人一愣：娘子放心。离三月三还有三天，此去柳州却不过百里行程。若是没有个落脚地，我们不妨赶路，但现在既然有了这座破庙，你也不必太过执著于行程。一切事情，我心中自有计较。 女人这才笑道：那就好了。 说着话，两人已经进到庙里，簌簌的声音，该是男人在为自己的娘子擦拭额上的雨水：唉，娘子，你跟了我，这些年来东奔西走，风刀霜剑，可辛苦你了。 女人却笑着宽慰：三哥，你我江湖儿女，若要贪图安逸享受，又何必过这刀头舔血的日子？既然咱们心里放不下侠义二字，和你在一起，纵是狂风大雨也只当它是和风细雨罢了。 男人也笑了：你总是这么体贴。刷的一声，他晃亮了火折子，打量庙里摆设，看向那佛像，轻道：哦，弥勒佛。 他是一个帅气的男子，一身白袍虽然湿了，可是仍然一尘不染似的整洁。人大概有三十来岁，白净脸，剑眉微须，细长的眼睛里既有读书人的儒雅，又有江湖人的果决。 他的娘子穿一身红色劲装，此刻被雨打湿了，颜色更重。她的腰肢稍显臃肿，正是身怀六甲的样子，可是眉宇之间全没有普通孕妇的慵懒懈怠，反是一派干练坚强。 黑杀在暗处见了，越发觉得有意思，回过头来瞧龙千里。果然这位黑道大豪的眼神恶毒得像是一把凿子。一凿又一凿，在男人的身上刻出莫如雪，在女人身上刻出三娘子原来这夫妻二人星夜兼程，比龙千里估计的走得快，居然把他俩堵在这里了。 莫如雪点燃供烛，三娘子缓步来到佛像前，合十跪倒：佛祖在上，信女三娘子虔心祈愿：一愿夫君莫如雪此行能重振扶济堂的威名；二愿我腹中胎儿日后顶天立地；三愿我夫妇早日手刃大仇人龙千里，以慰大哥的在天之灵。 这是个多么恶毒的女人啊，竟然在佛祖面前许愿杀人！黑杀对龙千里：要我现在就把他们杀了么？ 龙千里却没有反应。他眼神恶毒，只是死死盯着下边的莫如雪那白衣胜雪心肠可比墨汁还黑，气宇轩昂做事却卑鄙阴险，名满江湖但其实背信弃义的公道大侠。 莫如雪听到娘子祝祷，微微一叹：多谢娘子不管怎么说，我们这次去柳州争夺武林盟主之位，一定要赢！ 三娘子回过头来，眼见丈夫面色沉重，却不敢给他太大压力：其实只要尽力而为 不要再跟我说尽人事，听天命了。莫如雪摇头道，娘子，这一次，我输不起。自大哥死后，三年来武林中纷扰不断，寒风宫趁机坐大，如果这次盟主之位又被人品能力低下者窃居，恐怕江湖上又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了。 龙千里在佛像后几乎气绝，心中怒骂：嘿嘿，真能吹牛。你这样的伪君子若是当选，才是武林江湖之祸！ 三娘子问：龙千里这次会来么？ 莫如雪低下头道：他害怕我找他报仇，定会先下手为强，在大会中向我公然示威。但再怎么说，他是寒风宫掌门，总不能兼任武林正道盟主之位。所以，他倒不足为虑。让人担心的，反而是白道的几位高手，胡恩、尹无尚等人。 三娘子点头赞同：不错，潮州狮子胡恩虽然武艺高强、弟子云集，可是为人有勇无谋，又贪杯好色。 鬼手孟尝尹无尚，虽然急公好义，不失为一条好汉，但是行事偏激，终究难当大任。 火麒麟路西风为人处世都好，可是年纪大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所以，莫如雪接口道，我虽武不胜胡恩，勇不过尹无尚，智不及路西风，可却是几个人中条件最为均衡的。所以这一回大选，为了武林苍生，我一定要赢！ 三哥！ 夫妻两人说到动情处，紧紧相拥。三娘子趁着二人耳鬓厮磨的机会，在莫如雪耳边低声道：三哥，这庙里似乎还有别人。 莫如雪面上仍然是笑着的：迟迟不肯现身，恐怕是敌非友。我打灭油灯，我们分头动手。 原来这夫妻两人久历江湖，刚进破庙虽一时没有察觉，待到后来两眼适应了供烛的光亮，立即发现这庙内除了几串明显的脚印，另有几处积尘已被抹去，虽然擦得极少极轻，却定然是高手在不经意间留下的。 这时计议已定，两人骤分，砰的一声，莫如雪的暗器已然打灭了供烛，整座破庙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龙千里大吃一惊，不料自己一时犹豫，竟然给对方抢了先机。他顿时和黑杀一起从佛像后跃出，衣袂带风。 黑暗里黑杀与莫如雪对了一掌，龙千里与三娘子指爪相交，四大高手一触即分，又分别隐身于破庙四角，不再妄动。 风雨声大作！ 破庙中黑得没有一丝光亮。 三娘子侧立于破庙东角，胸口起伏，右手食中二指隐隐生疼。她方才一记奇英指点在一人掌心上。那人攻势猛烈，硬吃她一招之余，竟然还能来折她手指，好霸道的外家罡气！究竟是谁？夫君莫如雪隐为侠义道领袖，这些年来锄暴安良、劫富济贫，树敌不少，此次赶往武林大会，更是要团结天下英雄，重建扶济堂，对抗黑道寒风宫的步步进逼。是有人想趁此机会加害于他，阻止他去争夺武林盟主之位么？ 西角的黑杀却在无声地冷笑。这莫氏夫妇进入庙中后，表面上说笑许愿，其实却没有丝毫放松戒备。虽然双方一明一暗，实则却没给他和龙千里什么偷袭的机会，方才更是当机立断，配合默契，不愧是高手风范！几年没见，这莫老三长进不小！想到龙千里煞费苦心，还是要和莫如雪亲自冲突，他不由吐着舌头，做个鬼脸。 化也化不开的黑，浓浓地罩在四人眼前，对于不同的人，却有着不同的影响。三娘子是紧张，她与人动手一向都是明刀明枪的硬抗，此刻黑暗中潜藏危机，对手又是如此危险，也难怪她心中忐忑；黑杀却满心兴奋。他武艺高强，可是一向见不得光，武林中人说起，总觉得他靠的更多是卑鄙暗算。这时在黑暗里对上一等一的高手，大家谁都看不见谁，劣势相当，无意中达成一种公平，顿时让他凶性大发，要杀个痛快！ 那么，对于龙千里和莫如雪呢？ 龙千里在愤怒：他觉得这黑暗就像一个烂泥塘，越想挣扎，就陷得越深。不知不觉，他和其他人被隔绝了，只剩下一人暴露在危险里。他站在破庙南角，暗暗回忆着莫如雪的脸，这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原本以为自己不敢向莫如雪动手的，可是原来那伪君子道貌岸然的样子是那么的令人恶心可憎，让人再也无法忍受，可以令自己不顾一切地杀了他！ 莫如雪则是在害怕：他只觉得那黑色竟似真的有染色的能力，一点一点地刷黑了自己的手，刷黑了自己的脸，刷黑了自己的人，刷黑了自己的心。他站在破庙北角，虽然看不见对手，却能感到杀气！凛冽的杀气！黑暗中，潜伏的杀机像最锋利的刀锋，贴在他的咽喉上。像最残忍的野兽，静静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突然间他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雨夜一丝一毫的懈怠都会使自己成为那野兽的食物，万劫不复。要想在这一场恶斗中活下来，只有抓住机会，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 突然，就在破庙的正中、佛像的前边，传来了簌簌的脚步声。 王二宝从香案底下爬了出来。他今年十来岁，长得稍胖，着一身灰布衣裤，穿着草鞋，背着个瘪瘪的包袱，正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少年。他一大早从大王庄出来，走了一天多，都找不着一个落脚的地方，累极了。传说中的江湖好汉没来帮他，也没有半个能人异士发现他的绝佳根骨，好不容易下午时在路边找到这座破庙，他进来啃了半张饼，乏劲上来，于是钻到香案底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昏天黑地，由下午到晚上，突然王二宝一个激灵醒来，耳听外边哗啦哗啦的像是雨声，他小小地吃了一惊，一骨碌起身，从香案底下爬出来，站在破庙当中，仔细分辨嗯，果然是下雨了 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四大高手不约而同地向他摸过来。 夜战之中突然有人暴露了位置，那正是送上门来的肥肉，若是手下留情，恐怕会遭天谴。四人都是老江湖了，自然不会错过如此良机。 王二宝正风声雨声声声入耳，突然就遭到四大高手的合力一击！ 龙千里一掌拍在王二宝后心，莫如雪一指点中王二宝胸口，黑杀一掌拍上王二宝顶门，三娘子两指扣上王二宝咽喉。 除了三娘子，其他三人都用上了六成功力，可说下了死手。 也幸好他们害怕拔兵刃会暴露自己的位置，这才保住王二宝，没把他当场切成七八块。 可是四人的手一触上王二宝的身体，就知道不对！王二宝虽然身体健壮，但是肌肉结实而没有弹性，全不似武林高手的样子。三娘子手一滑，松开王二宝，王二宝的半声惨叫这才爆发出来。 刷的一声，莫如雪晃亮火折子，额上青筋暴起，恨道：是你！我就说，这种暗地偷袭的卑鄙手段得是什么样的卑鄙小人才能使得出的！ 在他的对面，火光晃在龙千里狂笑的狰狞面容上：好说好说。对付卑鄙小人我倒也不吝使用卑鄙手段。 王二宝站在四人中间，发出啊啊的古怪呻吟，吐一口血，腿一软，瘫倒在地。 三娘子反应过来，连忙想去扶他，却被莫如雪一把拖住。 三娘子一愣，道：三哥莫如雪却将妻子掩在身后，双眼盯住龙千里，道：走！慢慢向后退去，一步一步，终于护着妻子出了破庙。他们一出去，整座庙又恢复了黑暗。 黑杀从刚才开始，就安静地看着几人，直到眼里的最后一点光随着莫如雪夫妇的离开而消失。 半晌，龙千里忽然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继续出手！ 黑杀的声音里好像又带着笑：他已认出你，你为什么却不接着动手？ 龙千里一愣：你知道什么了？ 你希望我知道什么？ 黑暗里龙千里慢慢道：你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黑杀却答得很快：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少说话多做事。你刚才放走了莫如雪，已经错失了一次杀他的最好机会。三天，你还有三天时间，去杀了他！把他的头给我砍下来，把他的心给我挖出来！ 龙千里咆哮着，他甚至想指着这红花杀手的鼻子怒骂。我龙千里为什么要给你面子？红花杀手？你算老几？如果对方不是莫如雪，以我龙千里的本事，寒风宫的势力，什么人杀不得？ 黑杀只安静地谈生意：砍头，加三百两；挖心，加五百两。 啪的一声，龙千里拂袖而去。 第二章 往事 王二宝倒在地上呻吟，黑杀无声地听了一会儿，然后用自己的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供烛。火光在烛芯上跳跃着，一点点长大，最后稳定下来，将供桌前后方圆五六尺的地方照得明亮。 王二宝受到烛光鼓舞，挣扎着坐起。黑杀看着他，想了一下，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他走上前来，抓住这倒霉孩子的手，半拖半拉地将他弄到香案前，让他靠着桌腿坐着。 谢王二宝被他不管不顾地拖过来，牵动伤处，疼得几乎要晕倒，却还在感激。 黑杀置若罔闻，转过身来，拿起破碗，到庙门处接了半碗水，回到王二宝身前，从怀中掏出一丸药，在他眼前一晃，放入水中化开，送到他嘴边：伤得重不重？喝了它。 谢谢谢王二宝看这冷口冷面的人原来如此好心，不由越发感动，一口一口，连喝带呛地把药喝了个底朝天。 黑杀看着他把药喝完，猛地一挺腰站起来，嘴角明明白白地挂着笑意。在旁人面前，他再如何，也不曾把真的笑容挂在脸上，可是现在，他却真的笑了。 谢什么呢？我给你吃的，可是毒药啊。它能把一个人所有的生命力都激发出来，所以不管受了多重的伤，它都可以把你的命从阎王手里夺回来一会儿，可是等到你还想再活的时候，它又会把生命从你的手里夺走。吃了这药，你也就还有也只有三炷香的时间好活。 夺命丹！ 你认识刚才的三个人吗？ 王二宝已经多了些力气：俺不认识。 那我可以告诉你，那两个男的，一个是黑道的龙头大哥龙千里，拿手绝技是赤炎焚天掌；一个是白道的领袖莫如雪，靠玄冰指打遍天下。他们两个，都是赶往柳州去赴长风英雄会，以夺取天下武林盟主之位的。而我，则是黑道上收费最贵的红花杀手黑杀。我收了龙千里五千两银票，要在三天内，也就是三月三之前，杀掉莫如雪和他的夫人三娘子。 啊？杀人？王二宝吃了一惊，为啥呀？ 赚钱。 那那个龙龙啥呢？他为啥要杀那莫啥呢？ 他？他是因为一个故事。你想听么？黑杀冷笑着开始了自己的游戏。 每过一段时间，黑杀都会杀一个人，免费。在这人死前，黑杀会跟他说上一会儿话。因为黑杀太过孤独，他知道太多江湖中的秘密，为了不把自己憋死，他只能选择并且制造一些必死无疑的倾听者。 想听想听，俺最喜欢听故事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武林里是没有秩序的。人们知道的，只是弱肉强食和唯利是图罢了。武林中人，就像是残暴的野兽一样横行无忌。练武的人越来越多，因为人们不被野兽吃掉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自己也变成野兽，去吃别人。 黑杀斜身站在王二宝的对面，烛光从一面打在他的脸上，于是他的脸一边阴，一边阳：所以买卖人变成了练武人，庄稼人变成了练武人，读书人变成了练武人，女人变成了练武人，孩子变成了练武人。武艺高强的，就以硬欺软，武艺低的，就暗箭伤人。人越来越不像人，兽性越来越占了上风，整个江湖充满了蛮不讲理的疯子，在一片刀光剑影中越来越堕落，越来越让人绝望。 王二宝吃了一惊：啊？还这样过啊？ 黑杀回过头来，五官在烛光里清晰生动：那是因为后来，扶济堂出现了。 扶济堂？轩辕大侠的扶济堂？ 不错。就在这样的乱世中，有三个异姓兄弟如同彗星划过天际，迅速崭露头角。其中的大哥，就是你口中的轩辕大侠。他和两个兄弟驾一艘大船，沿长江顺流而下，船头上挂一面旗，上书扶危除暴，船尾一面旗，写的是济困安良。 扶危除暴。 济困安良！ 多少年没有人提过这八个字，突然被人以这样张扬的方式重新昭告天下，整个江湖都不由为之一振。而此后那三兄弟的所作所为，则更将这一场复兴之举推向高潮。 当时长江沿岸有一个由少林、武当各派弃徒组成的铁心帮，人多势众，作恶多端。轩辕大三人每隔三百里上岸一次，将铁心帮的地盘一个个砸得稀巴烂。 三百里一战。不多，不少，目的明确，态度嚣张。 兄弟三人第一次让人们想起，原来人，不一定非得靠欺负弱小才能存活下去；原来武艺除了可以杀人之外，还可以用来帮人。于是他们的大船成了天下人的希望所在，一路南下，越来越多的人来投奔他们。船上原来只有兄弟三个，可到后来，却有上百名不甘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志士前来搭乘。 王二宝突然叫了出来：后来他们齐心协力打通了长江，打垮了铁心帮，那一船好汉就成立了扶济堂，专门扶危除暴、济困安良！ 黑杀一愣：听起来，你对那一段历史还挺熟的？ 王二宝欢欣鼓舞：俺前两天刚听说书先生说过这段故事。俺可崇拜轩辕大侠了！俺觉得吧，人这一辈子，能像轩辕大侠那样干一两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交两三个同生共死的朋友，这一辈子才能说没白活！所以呀，俺这趟出来就是想要拜师父，学本事，闯荡江湖的。 轰轰烈烈的大事？同生共死的朋友？崇拜轩辕大？学本事闯江湖？黑杀被王二宝的理想搔到痒处，遏制不住地狂笑起来。他捂着肚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烛光在他的脸上晃动，映照着他两颊上的红疤扭曲抽动，好像活的蜈蚣。 突然黑杀猛地向前一探身，鼻子几乎撞上王二宝的鼻子：那你知道，轩辕大是怎么死的么？ 俺俺知道啊。不是说他是在一个风雨之夜暴病身亡的吗？ 错了！黑杀兴奋地大叫，想那轩辕大武功盖世、寒暑不侵，又有什么病，能一下子要了他的命呢？ 黑杀直起腰来，向后退了一步，看着王二宝的时候，脖子古怪地歪着：他他其实是被我杀的！ 啪！供烛爆出一朵灯花，黑杀的脸在一刹那间似乎更见苍白。 又来了，每次他向人吐露秘密，最后必然会回到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最吊人胃口，因为这件事最让他骄傲，也因为这件事最让他不甘心！ 你？你杀了轩辕大侠？ 不错！黑杀猛地转过身去，眼睛望向烛光外的黑暗，过去的一幕一幕仿佛又从眼前滑过，那个时候我刚刚学艺下山。我想要人人都景仰我，称颂我。可是所有人都看不到我，他们的眼睛里只有轩辕大。啊，轩辕大武艺高强；啊，轩辕大智勇双全；啊，轩辕大年轻有为我不服气，所以我约他决斗。结果一战之下，我胜他败，我生他死，我才是天下第一，我才是年轻有为！ 王二宝几乎要被气死：你你就为了名 不错！黑杀的愤怒突然达到极点！他一个转身跳上香案，指着佛像大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追求名利又怎么了？他轩辕大打垮铁心帮还不是为了名？大张旗鼓，生怕有人不知道他干了点好事！他还不是虚荣？有本事他蒙着脸去，他毁了容了去，他把自己整得像鬼一样再去！ 你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呀！ 讲理？讲理的话，我打赢了他，天下人就应该奉我为天下第一武林盟主，而不是到处追杀我！我恨他，我永远恨他！他夺走了我的一切！我的荣耀，我的未来，甚至，我的脸！我打退了一次又一次围剿，逃过了一次又一次追捕，我受的伤越来越重，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害怕天亮。我原本想成为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神龙，可是脸上却有了这两道伤痕，变得不人不鬼！最后只好隐姓埋名，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杀手！ 他狂乱地吼叫着，把香案踏得咯吱咯吱乱响。供烛在桌子上抖得直晃，烛光战战兢兢地照亮他烦躁的双脚。然后他的脸猛地闯进光亮里堂堂的红花杀手跪倒在桌子上，贪婪的用双手守住摇曳的烛火。 你王二宝大着胆子说，你活该！ 黑杀的眼从烛火上移开，凶光四射：你也这样说？ 是个人都这样说！ 哈哈哈哈，黑杀好像听到了一个最好玩的笑话。他慢慢站起来，膝盖挺直，背脊挺直，可是实际上，谁也没有资格这样说我！他背对着佛像张开两臂，在渐渐稳下来的烛光里，仿佛被凶魔附体，一切光明，不过是黑暗中的幻影；一切美好，不过是丑陋中一现的昙花。所谓的侠义英雄，骨子里却是装腔作势的小人。无数人追求的理想，又哪真正有什么神圣伟大的力量！我是一个小人，一只狗！可是你们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轩辕大死后，扶济堂很快就散了，那些宣称同心协力的人，到最后还不是各奔东西？就连他最好的那两个兄弟，也终于因为分赃不均，划地绝交、反目成仇！每天想的，不过是如何将对方置于死地，甚至不惜买凶杀人！ 你方才同时中了我们四人的重手，为什么没有死？因为扶济堂老二的功夫炽烈刚猛，老三的功夫至阴至寒，赤炎焚天掌和玄冰指相辅相成，同时作用，不光彼此消解，甚至化去了我和三娘子的杀招！ 王二宝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 不错！黑杀仰天狂笑，扶济堂的老三就是莫如雪，老二就是龙千里！ 咔！外边突然打响了一声霹雳。 第三章 旧情 雨小了些，从厚厚的云层里稍稍透出点点微光。荒野无边，在这样暗淡的天地间，树林是轮廓模糊的骚动巨兽，荒草起伏像是无边的汪洋。风从辨不清的方向吹来，把人吹得心都冷了。 三娘子在和莫如雪正在拉扯、争执：三哥，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莫如雪紧紧抓着三娘子的手腕，即使走出这么远，也仍然压低了声音：快走！ 三哥，我们刚才打伤人啦！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去救他！误伤无辜，就这样一走了之，这不是我们侠义中人该做的事。 莫如雪气急败坏地将妻子一把抱住：你不走，你想救那个人，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刚才出手的人是谁吗？他就是杀害大哥的凶手龙千里！ 三娘子挣扎的身体突然定住了：龙千里？龙二？二哥？ 不！莫如雪甚至不自觉地勒紧了自己抱着三娘子的双臂，不许你再叫他二哥！记住，是他，杀了大哥！ 三娘子愣愣的：就是他然后她猛地反应过来，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几年了，关于大哥的死你总是说一句，留一句。外边的人都说，是一个不知名的刀客杀了大哥，可是你却告诉我，是龙千里杀了大哥。你说的话，我信，我一直信。可你多和我说两句行不行？毕竟龙二曾和你们并肩战斗过。过去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兄弟反目成仇，刀兵相见？今天晚上终于见着他了，你告诉我吧！ 你要听？ 我想知道！ 好，莫如雪放开三娘子，他的眼在黑暗里放出更黑、更亮的光芒，我告诉你！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发出野兽一样的喘息，那个夜晚大哥受了很重的伤回来他和一个初出江湖的使刀高手比武，被那人当胸一刀，砍得血肉模糊可是大哥的身体一向很好，他以前受过比那更重的伤！如果不是龙千里趁机暗算，大哥一定还能像往常那样，很快就康复的！ 莫如雪的表情是那样狰狞，让三娘子都不觉受到了惊吓。 可是那天晚上，当我去给大哥换药的时候，却赫然发现，龙千里就站在大哥的床旁！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空气里全都是湿漉漉的水汽，龙千里脸色铁青，他歪着头，脸上全都是冷汗，身体僵硬得像是院子里已经枯死的大树突然，龙千里抽出他的十字枪！ 莫如雪方才说到龙千里的时候，声音低沉，好像被旧梦魇住，再说到十字枪时，声音突然惊恐地尖利起来。三娘子被他吓得打了个寒战。 只见莫如雪虚握着右手，猛地向三娘子虚刺一下：刺进了大哥的身体！ 三娘子吓坏了，踉跄着向后退去。莫如雪虚脱似的垂下头：于是大哥死了，二哥，成为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白道第一的大侠，终于给回忆折磨得心力交瘁。 他他为什么要杀害大哥？ 原因？莫如雪不屑地摇摇头，原因可太简单了当时大哥的手里可有扶济堂筹来赈济黄河灾民的十万两银子！我后来查账的时候，却发现银子只剩下五万两！ 三娘子蓦地愤怒起来：三哥！我们回去！我们得杀了龙千里，为大哥报仇！为扶济堂清理门户！ 莫如雪震了一下：不行。 不行？ 莫如雪苦笑着：报仇？报不了仇的这个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更兼武艺高强，我从前就不是他的对手。而他身边的人，遍体杀气，胸佩红花。如果我没猜错，他便是新近崛起于江湖的红花杀手黑杀。所谓红花黑杀，生死由他。以他二人之力，我俩万万不是敌手。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莫如雪烦躁起来：试？拿什么试？一个不小心，连命都丢了！ 三娘子一愣，凝视自己的丈夫：你害怕了？ 莫如雪沉声道：我是不愿意冒这种没有必要的危险。 没必要的危险？三娘子皱起眉头，三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算计得失？你若是说你放不下旧日的兄弟情谊，我不怪你。可是你若是说，你怕打不过他，我可就要笑话你了！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 莫如雪垂头低语：明知不是对手还要去以死相拼，这么做，是不是太傻了？ 三娘子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这样势利的话是出自丈夫之口：傻？三哥，五年前你们三兄弟乘船南下，决战铁心帮的时候，有必胜的把握么？四年前，你为了救一个误闯禁地的老人，与雁荡山空明子绝壁论剑时，有必胜的把握么？三年前，你为了成全一对苦命鸳鸯，独闯少林寺，掌惊木人巷，强将那不该出家的孩子带出佛门。那时面对少林十八罗汉，你有必胜的把握么？ 她越说越快，莫如雪却只是听着，耸着肩膀，用一种固执的姿态对抗着妻子的指责，等到她说到无话可说了，他才冷笑着总结：那些过去的事我已不愿再想起。那时我太年轻，太好胜，现在，我决不会这样做了。 虽然没有打雷，但那句话却像一声霹雳在三娘子的耳边炸响，整个世界似乎都被一记闷雷击得粉碎。 她本出生在江南，家中世代为官，迎来送往、奴颜卑膝的人从小便见得太多。她曾亲眼看到有人为了讨好哥哥，自己来做媒，想让女儿做哥哥的小妾；也曾亲眼看到父亲为了讨好上峰，连着几天彻夜不眠地琢磨一份寿礼。两面三刀，媚上欺下，左右逢源，口蜜腹剑，她看到这些的时候，心里每每充满了绝望。男人，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三哥三娘子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你老了 莫如雪被噎了一下：可可谁能不老呢？ 不是！不是这样的，三哥！ 三娘子在自己的心里哭叫着。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不会老的！ 就在她对整个世界都绝望的时候，听说了他们兄弟三人的事迹，扶济堂的传说。她才知道，在如今这个越来越没有志气的江湖里，还是有真正的大英雄的！ 于是她离家出走，千里迢迢从江南赶到开封来投奔扶济堂。她图的是什么？她到的时候，轩辕大已经死了，龙千里已经走了，扶济堂支离破碎。可是她留下来，过了半年嫁给莫如雪，她又图的是什么？ 三哥，大哥可以死，二哥可以变，可是只要三哥你还站着，三娘子哽咽着说，扶济堂就没有断了气脉武林里，这面信仰的大旗就还没有倒！轩辕大就还没有死。 扶济堂没有倒！当她第一眼看到莫如雪的时候，就已经确信了：当时莫如雪比现在年轻得多，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没用惯使的剑，却在双手里横着一口大关刀。他身上已有五六处伤，白衣被染得斑斑驳驳，他站在一座石桥上，冷冷看着桥下的祁连山马匪。 他说：要么上来再打，要么立刻滚蛋！扶济堂莫如雪在此，这些女人，你们卖不了！ 在桥的这一边，三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瑟缩着依偎在一起。 莫如雪不耐烦地晃着身子。 三娘子突然发现，丈夫老得好快，虽然才只三年，可是她却好久没有再见他那样飞扬的神采了。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不说是谁杀害了大哥。今天好容易碰上仇人，你又一声不吭，掉头就走。龙千里是项生三头、肩生六臂的妖怪？他能把你吓成这样？你还配当武林白道的领袖？你怎么对得起大哥的在天之灵 突然之间莫如雪就爆发了：轩辕大还没有死，你这就去找轩辕大吧！三娘子一时间张口结舌。 从前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只会看到轩辕大。轩辕大轩辕大轩辕大。莫如雪嘲弄地冷笑着，即使是在他已经死了四年之后，我的老婆仍然张口闭口地念叨着他。他抓住三娘子的肩膀，逼视着她，扶济堂已经散了，我告诉你，散了！轩辕大死了，龙千里死了，莫老三也死了。我现在站在这里，我不是谁的兄弟，我也不用是谁的兄弟，我就是我，我是莫如雪，公道大侠莫如雪！你少在我面前提起过去我恨过去！我恨龙千里！我恨他把轩辕大的名字硬生生吞下，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起，你就张口闭口的轩辕大、扶济堂，这算什么？ 三娘子被他的弦外之音激怒了：三哥，我没想到你能说出这种话来我是三娘子，我跟的是你的排行！ 莫如雪却突然觉得莫名的轻松：有的话，既然今天已经说了，那就干脆说透吧。娘子，我的好娘子，关于过去，你记得的是那些传说，而我记得的是这些伤痕！他扒开衣襟，让伤痕累累的胸膛暴露在风里，铁心帮的刀伤，空明子的剑伤，少林寺的掌伤。威风是给别人看的，伤却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凭什么？我拿命在救人，别人却给了我什么？ 三娘子闭着眼，滚烫的泪把眼角灼得生疼：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那你这次还这么执著地想争夺天下武林盟主之位 其实不过是想求一场荣华富贵。 那大哥的仇 我日后自有安排。 日后？ 也许就是明天。 三娘子的心已彻底凉了，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也许是永远。 两人话已说僵，暂时陷入沉默。过了很久，两人发热的头脑才一点点地冷静下来。 莫如雪缓缓道：你不该这么聪明。 三娘子却累得不想再说话：我不该这么相信你的。 莫如雪艰难地措词：三娘我我已经为了江湖付出那么多，现在我想从江湖中得到一点什么，这有什么不应该的。你以为我不想报仇么？可是报了仇又怎样呢？大哥已经活不过来了。可是我还活着，你还活着，我们的孩儿还没有出世，难道你让我为了一个死人，抛却这作为活人的幸福吗？ 可有一句话你说错了！ 什么？ 三娘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她转过身来，不顾一切地向破庙里赶回去。莫如雪看她已然失控，在后面大喊：你干什么去？ 我干什么去？三娘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赶着，那少年未必就死了！龙千里也未必就离开了破庙！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我不能让人日后说江南飞燕三娘子打伤无辜，却见死不救；遇着了仇人，便落荒而逃！ 她的话终于刺痛了莫如雪：你站住！ 莫大侠还有什么话说么？ 你真的要去？ 是。 你不后悔？ 我不是你！ 莫如雪犹豫一下，然后他迈步赶过去：好，你留在这儿，我去！ 三娘子一愣：什么？ 莫如雪下定决心，每一步都似乎重逾千斤：你以为，我真的能放下大哥的深仇么？想我莫如雪，出身世家，自小锦衣玉食，却浑浑噩噩，终日无所事事。是大哥他点醒了我。和他一起闯荡江湖的日子，拔仗义刀，管不平事，是我最痛快、最热血、最年轻的岁月。大哥让我重活了一次。没有当日的他，便没有今日的我。大哥对我，恩同再造！他惨死敌手，我怎么能忘记？ 三娘子简直被莫如雪弄糊涂了：那你刚才 唉莫如雪长叹一声，傻瓜我要是去报仇，死为正义，亦不足惜！可是我现在是一个人么？我的身边还有你呀，你腹中还有我莫家的骨肉呀。你知道的，大哥死时并未婚娶，我们的孩儿也可以说是扶济堂唯一的后继传人。我我怎么能让他稍有闪失。所以刚才我想，无论如何，我要忍。我要忍到孩子出世，安排好了你们，我才去冒这个险，故而才说了那些泄气话 三娘子又惊又喜：三哥，这是你的真心话么？她只觉得方才一片片碎裂的心又拼凑到一起，几有劫后余生之感。 莫如雪从后边一把搂住她：可是我终于明白，人生在世，但求坦荡二字。长久以来，我或许是真的想了太多，今日就让我再任性一回，来一个不计后果，但求痛快淋漓！ 他把脸压在妻子的额角上：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恨大哥，恨过去，因为他们总是让我觉得，我的今天可真是无趣啊。 三娘子连忙拉住他的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任性：对不起三哥，是为妻想得多，说得太多。你你莫要意气用事，反坏了侠义大计。可是突然间，她腰间一麻，已给莫如雪封住大穴。 莫如雪将三娘子拦腰抱起，一跃上了路边大树，寻了个稳妥隐蔽的树枝将她放好：你在这等着，我马上回去，取了那狗贼的人头，也消了你心中的疑虑！ 三哥 你乖乖呆着。莫如雪轻轻抚摸着妻子的面颊，一炷香的工夫我若还不回来，你就立刻走，直投洛阳，去寻银剑金刀马易。以后逢着初一、十五，为我烧些纸马就行了 三哥 娘子，我去了！ 莫如雪挣开三娘子的双手，跳下树来。三娘子从树叶的缝隙间望过去，只见自己的丈夫挺起胸膛，大踏步往破庙而去。忽然间，她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莫如雪的情形：白衣染血，冷笑关刀。 有一句话，蓦地脱口而出：三哥，无论如何，我等你！ 莫如雪回身招了一下手，心中想的却是：别的我可以不管。可是三娘有句话说得没错：那个被我们误伤的少年，他死了么？他身上有我们夫妻打出的伤痕，若是三月三英雄会上龙千里拉他出去胡说八道，那可就糟了。 第四章 乱斗 王二宝仍然瘫坐在地上，黑杀背对着他，肩膀起伏。他刚才的愤怒，直到此刻仍然无法平静。 突然庙门口人影一闪，黑杀猛然惊觉：什么人？莫如雪？你还敢回来！ 莫如雪面无表情：笑话，你不是都敢呆在这儿吗这个少年，他还活着？ 莫如雪一进庙门，就斜眼看到王二宝坐在一边，不仅没死，反而还有点神采奕奕的样子，不由心惊，料想定然是黑杀帮他疗伤了一念及此，更是不安。 另一边的黑杀心念电转，道：你你想救他？心中又急又恼：莫老三怎么回来了？夺命丹的药效还没过，这王二宝还能再活一会，万一他把自己刚才的话说出来莫老三无论如何都是轩辕大的把兄弟，这么一来，岂不是上天入地都要受他追杀！ 两个人心中不由都对王二宝动了杀机。 莫如雪自怀中掏出一丸丹药，递给王二宝：来，少年。刚才在下失手误伤贵体，还望海涵。这粒大还丹乃是少林密药、武林中三大圣药之首。专司活血化瘀，有起死回生之效。 实际这丹药绝非什么大还丹，而是货真价实的百毒丸。此药乃是云南五毒教出品，入口杀人。莫如雪身为名侠，既不能当众杀人，又不能放任王二宝败坏自己的名声，这才下毒。 岂料他话音一落，那边黑杀也抢了过来，手中一晃，打开一个纸包，里面是白色药粉：用你来救人吗？小子，我这有雪莲续命散，吃了能解天下奇毒，一包服下，便可百毒不侵。想活的话，你就吃了它。 他既想快快杀了王二宝灭口，又怕当着莫如雪的面杀人，引起他的怀疑，因此欲以断肠散了结这傻小子。 岂料他关心则乱，心中想说服王二宝服药，口中却不小心拿解夺命丹之毒诱惑于他。这王二宝人傻，听了倒没明白，那边莫如雪却心头一震，暗道：想活你就吃了它？解毒的雪莲续命散？难道黑杀看出我给的药丸有问题了？这可如何是好！为什么他一定要让这小子活着呢？他不由惊怒交集，越发下定决心！ 当即，他掏出尸毒水，大声道：吃我的天王灵芝露！ 黑杀掏出含笑半步癫：吃我的神仙救命膏！ 莫如雪掏出孔雀胆：我有碧玉七晶瑙。 黑杀掏出鹤顶红：我有红心八宝斋！ 莫如雪掏出白骨碎心丹：天下无敌救人药！ 黑杀掏出黑星阎王水：独一无二不死人！ 两人此起彼落，噼里啪啦地各掏出一大堆毒药来，手里拿不下，便全都扔在王二宝眼前的破碗里，丹散膏融，化作一大碗怪里怪气的黑汁。 王二宝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对。黑杀和莫如雪在他身前一左一右地蹲身相望，脸上阴晴不定，四目相交时，几乎碰出火星来。 正在这时，三娘子恰好赶来，大叫一声：三哥！ 莫如雪吃了一惊：啊？娘子！你怎么来了？ 却见三娘子的身后阴森森传出龙千里的声音：莫老三，咱们又见面了。 莫如雪脸色略变，沉声道：是呀，见得可真快呀。他仔细看向龙千里，原来他并没有制住三娘子，不由心中奇怪，暗中留了戒备。 却见三娘子向莫如雪身后一张，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龙千里，你说那孩子只要还活着，我家三哥就一定会杀了他灭口。可是你看，他现在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么？ 她自顾走到莫如雪身边，嘲弄道：龙二，你看错人了吧！ 原来方才莫如雪走后不久，龙千里竟从那大树下经过，一边走，一边怒气冲冲乱骂莫如雪。三娘子气不过，开口反驳，自然暴露了自己的踪迹。其时她手足不能动弹，毫无还手能力，龙千里要杀她，本来轻而易举，岂料受她一激，便一心要证明莫如雪是个伪君子，便与三娘子击掌打赌。莫如雪回破庙之后，那受伤的乡下孩子便是没死，也要被他杀害了。 二人这才回来，龙千里见王二宝真的还能在莫如雪面前好好活着，不由也是惊讶。当下他也不再管三娘子，快步来到黑杀身边，低声道：为什么这小子还活着。 他实则问的是莫如雪对这少年的态度，黑杀却以为龙千里在质问自己办事不力，当下分辩道：我给那小子下的全是剧毒死药，可莫如雪却一直在给他下解药。莫如雪为什么要救这个傻小子？ 黑杀因为紧张王二宝所知的自己的隐秘，患得患失，这么短的时间里，实则已犯了多个错误，这时又突然意识到龙千里的身份，猛然醒过味来，闭上了嘴，暗道：我好糊涂！这里有轩辕大曾经的两个兄弟，万一他们因为轩辕大的事联手对付我，我的麻烦可就太大了！ 龙千里却想不到这么多，只是心中迷茫。以莫如雪的性格，决不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搭进这么多灵丹妙药，那么这人和他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吗？ 突然之间，龙千里猛地明白过来：这人是他们四人合力打伤，而且是暗算打伤以他和黑杀的黑道身份，杀人无算不丢人，暗算合攻一个乡下的傻小子，而且杀之不死，那这颜面掉的就比莫如雪只多不少了！他入主黑道寒风宫，本就颇受非议，若是再出这样的纰漏，真给寒风宫那几个元老拿住把柄，也颇为麻烦。 想到这里，龙千里偷眼四下一看，果然黑杀、莫如雪俱都目光闪烁，望着王二宝，这可如何是好？ 他脑子再转，心中已有计较：这孩子傻乎乎的，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他与我们四个都有仇，可是如果谁能救了他，那么谁就成了他的朋友，剩下的，就只有这傻小子与别人的仇恨。到时我再把他笼络住，三月三让这傻小子在英雄会上公开指证莫如雪和三娘子如何出手暗算，将他打伤嘿嘿，莫如雪苦心经营的大侠形象，还怕不付诸流水么？ 主意拿定，龙千里立马行动，当即祭出江湖人交友的最简单法宝，走上前对王二宝道：小兄弟，我看咱俩颇有缘分，不如就此八拜结交，不知你意下如何。 王二宝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啊？他的人已被龙千里强托而起，面对面磕了三个响头。 黑杀见他俩都拜了把子，更知不妙，料想要堵他的嘴只能痛下血本，一咬牙，托着自己的佩刀献上：少侠，此乃铸刀大师灵风子所铸名刀，名曰战龙，可切金断玉。今日你我一见如故，倾心而谈，我便将此刀赠给小侠，以作纪念。 王二宝兀自看他不顺眼，可哪里拧得过他，一边推辞，一边被那刀强行插进腰带里。 他俩出手好快，莫如雪一招走慢，步步受制，只急得手忙脚乱，一通乱翻，终于看到三娘子，一把拉住自己的老婆，叫道：娘子！娘子救我！ 三娘子都被他们三个大男人搞糊涂了，急问道：三哥，你这是为何？ 莫如雪都快哭出声来：娘子！这王二宝身份微妙，必须与之交成朋友。可是龙千里先与他八拜结交，红花黑杀再送宝刀，我莫如雪不但见机晚，身旁又没宝物。我所拥有的，唯有娘子而已。 三娘子一愣，脸腾的红了：你你是让我 莫如雪大义凛然道：不错！莫某便是恳请娘子念在武林一脉，江湖的明天，侠义道长存人间的正义，牺牲一下色相，去勾引勾引那傻小子 啪的一声，他被兜脸打了一记耳光，娘子你若不去，江湖势必道消魔长，正不胜邪 啪的一声，又是一耳光：如此一来，我莫如雪有何面目面对天下英雄，又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轩辕大哥！ 啪的一声，还是一耳光：既然如此，我还不如自行了断罢了！ 三娘子这第四巴掌终于打不下去，垂泪道：行我去我去 莫如雪胸怀大畅：这就对了，以娘子你的万般风情，勾引这黄毛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就见三娘子扭腰向王二宝走去。那王二宝正被接二连三的好事整得迷迷糊糊，见着三娘子，口一滑，说了实话：哎，夫人，你的腰好粗呀！ 一句话，直羞得三娘子抬腿便想来踢他。莫如雪赶忙拦下，气急败坏道：罢罢罢！你只道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飞步抢上，一把扣住王二宝的手腕，运起内力，源源不绝地输送过去：少年，你身上有伤，我给你五年内力疗伤！ 龙千里见他如此肯下本钱，怎肯示弱？当即也扑过来：你以为我便没有内力吗？他与黑杀一拥而上，黑杀叫道：少年，你身上有毒，我给你十年的内力驱毒！ 龙千里叫道：我给你十五年的内力锦上添花！ 水涨船高，大家齐齐吼道：我给你所有的内力！ 一时之间，三大高手以王二宝为核心，趺坐于地，齐齐为他输功。三娘子眼看事情不对，正想阻拦，忽觉腹内一阵疼痛，似是动了胎气，捂着肚子不能动弹。 但见四个男人头顶水汽氤氲，三大高手的脸色由白转红，又渐渐由红转白。王二宝的脸色则由白转黑，又由黑转红，之后越来越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终于，三大高手同时力尽倒下，王二宝的脸上红光三盛三衰，这才慢慢稳定下来，再睁眼时，目中精光四射。 三娘子扶住莫如雪，口吃道：事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的 莫如雪兀自瞪着龙千里叫板：我不信会输给你！ 龙千里却不理他，只喘息道：恭恭喜兄弟，贺喜兄弟你已得到我们几人的毕生功力，不仅内伤全无大碍，而且内力平添一甲子，此刻已成为武林中的一把好手不知兄弟现在，最想干的是什么呢？ 王二宝茫然站起，果然觉得四肢百骸中充满了用不完的力量，激动得不行，蹦了两下，勉强平静下来，突然想到黑杀说的故事，愤怒道：我要为轩辕大侠报仇 他说这话，目标当然指的是黑杀。那边黑杀见收买失败，已吓得连连后缩。这边莫如雪激动道：你要为轩辕大哥报仇？好！太好了！我果然没看错你！我告诉你，我便是轩辕大侠的结义兄弟，而你身后这个龙千里，则是杀害轩辕大侠的最大元凶。你还不快杀了他，为大哥报仇？ 龙千里被他指证，吃了一惊，旋即回过味来，叫道：哈！笑话笑话！我与大哥情同手足，杀人凶手怎会是我？分明是你这白眼狼一剑捅死了大哥！ 只听莫如雪与三娘子一起叱道：你胡说！ 我胡说？龙千里被他们这般否定，一时捶地大怒，莫老三，你忘了吗？四年前的那个大雷雨之夜！那个和今晚一模一样的大雷雨之夜！大哥受了很重的伤回来他和一个初出江湖的使刀高手比武，被人当胸一刀，砍得血肉模糊可是大哥的身体一向很好！如果不是你莫如雪趁机暗算，大哥一定还能像往常那样，很快就康复的！ 他说的话和莫如雪复述的情形一摸一样，一时间三娘子心中惊恐，无言以对。 只听莫如雪反驳道：是你暗算大哥的！不是我！ 是我？不是你？龙千里哈哈大笑，虚弱得连连咳嗽，当时，我去给大哥换药。你知道突然看到你在大哥的房里，我有多么的吃惊吗？你的脸被闪电照亮，惨白得没有一点生气。你看着昏迷不醒的大哥，眼睛里像是有两团疯狂的火焰在燃烧着你的灵魂。然后，他愤怒地吼道，我眼看着你你抽出了你的碧泉剑 他猛地向前一蹿，身体重重摔在地上，可是他的手还是虚握着向前递去，好像那里有一把碧泉剑：刺进了大哥的身体！ 庙里猛地被一道闪电照得白亮一片，然后滚滚的雷声隆隆赶来。所有的人都愣在当场：莫如雪、三娘子、黑杀、王二宝以及龙千里。 等一下，王二宝反应过来道，你说是他杀了轩辕大侠？他先指莫如雪，再指龙千里。你说是他杀了轩辕大侠？又先指龙千里，后指莫如雪。而你又说，是你杀了轩辕大侠？他最后指着黑杀，你们说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轩辕大侠？ 莫如雪鄙夷地望了一眼黑杀，不屑道：他杀了大哥？哈哈！他也配！龙千里头一次和他达成共识：胡说八道！轩辕老大武艺深不可测，凭这小子，又有何德何能能伤得了老大的一根寒毛？ 黑杀瑟缩着：我我我我没有杀轩辕大侠是我吹牛的 三娘子越听越糊涂，越听越不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大哥究竟是谁杀的！ 龙千里大笑道：除了你家咳咳咳咳猛地他一口血喷出，已然说不出话来。原来他们几人强行输功给王二宝，自己本就已元气大伤，这时再如此激动，早已气血逆行，受了极重的内伤。 王二宝大为担心：哎呀，你们现在的身子太弱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四下乱望，一眼看到地上破碗里的天王灵芝露、神仙救命膏、碧玉七晶瑙、红心八宝斋和成的糊糊，顿时大喜，对了，这有药呢！我来给你们补一补吧。 他一手拿起满是毒药的破碗，一把先提起龙千里，不由分说，给他灌下两口；莫如雪刚想笑，王二宝已经放平龙千里，奔过来又给他灌了两口；黑杀眼见大事不妙，转身想爬，却哪里还来得及，被王二宝轻轻捏住，也灌了两三口。 全部忙完，王二宝颇感欣慰：唉，不管怎么说，你们于我有恩。不管是谁害了轩辕大侠，今天我也只能学他一般，决不趁人之危。 那边龙千里的毒性已然发作，怒吼道：这药有毒！这药有毒！莫如雪、黑杀也开始抽搐。 三娘子大惊，叫道：三哥，三哥！ 黑杀本来还寄望自己下的毒药都被莫如雪的解药化解，岂料这毒竟发作得这么快，顿时明白事情不对：莫老三！你不是下的解药么？ 莫如雪叫道：你你不是下的解药么！这这这这碗中难道全是毒药？他吓得汗如雨下，快运功，把毒都逼出来！ 那边龙千里却已经努力过：没用了我们功力尽失，身体虚弱，这些毒都已深入肺腑逼不出来啦不过，嘿嘿，也正因为你们下的毒太多，毒性相克，我们这一时半会，只怕还死不了呢 第五章 誓言 事情，竟然演变成了这样 破庙里躺倒一片，从左到右依次为：王二宝、龙千里、黑杀、莫如雪、三娘子。 王二宝慌张地在边上翻他的包裹，想看看娘给他带的地瓜干、新草鞋哪个能解百毒。三娘子绝望地扶着莫如雪。 要死了，要死了龙千里一世枭雄落得如此下场，自己躺在地上想着想着，不禁笑了起来。 那边莫如雪慌张地抓紧三娘子，口中只是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黑杀这时却镇定下来，坐起身，看看这两个轩辕大的兄弟：想不到我逃了四年，最后终究是死在你们的手里龙老二、莫老三，我们今日死在一处，也算你们给轩辕大报了仇了！ 报仇？报什么仇？龙千里茫然开口，对，报仇。莫如雪，你杀了大哥，我要杀了你他说着，突然扯着脖子唱起： 挖了你的心，做成醒酒汤。 破了你的腹，亮出恶肚肠。 拆了你的骨，给狗衔四方。 将你的头，悬在旗杆上！ 三娘子听得激灵灵打个寒战。莫如雪咬牙道：好啊，龙千里！你来杀我啊！你别忘了咱们当初发的誓你怎么杀的大哥，你怎么杀的我！我就咒你也怎么死！发誓发誓他此刻已有些神志不清，顺着就说下去，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弟子莫如雪 龙千里一阵迷糊，恍惚间回到过去：弟子龙千里 弟子轩辕大 三娘子、王二宝一起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黑杀恍恍惚惚地接了下来。他嫉妒轩辕大多年，这时处于濒死之际，不知不觉竟把自己当成了那个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人。 三雄既全，结义的仪式终于得以继续。龙千里与莫如雪挣扎着爬起来，与黑杀并肩跪倒：苍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弟子轩辕大、龙千里、莫如雪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此以后，兄弟携手，誓要重整武林，重建侠义道！ 他们奄奄一息，他们聚精会神，他们梦游似的回光返照，吓得三娘子、王二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哥！龙千里、莫如雪结义完毕，两人激动地回头去看轩辕大，却只看到了彼此。 龙千里大叫一声：莫如雪！你又来杀害大哥了！ 莫如雪目眦欲裂：龙千里！这回，我决不让你再动大哥一根毫毛！ 龙千里便如挨了当头一棒，一下子瘫倒在地：呵呵呵其实，你又何必再来防我呢？我还能下得去手么？这么多年了，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呀 你后悔了么？ 在动手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你呢？ 莫如雪突然崩溃：我我也是。三娘子正准备来扶他，被他我也是这三个字惊得一呆。 那边黑杀又更糊涂了些：轩辕大轩辕大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一时间，一座破庙鬼影憧憧，若有人突然进来，只怕会被吓个半死。 王二宝又拿起那破碗，接了半碗雨水，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见黑杀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连忙将他扶起：黑大哥，黑大哥！这时候，他哪还顾及得到谁是谁非？ 黑杀突然明白过来：二宝，二宝！二宝我跟你说，我刚才骗你呢我和轩辕大侠打，是他胜了，我败了。当时是我耍诈。我太想赢他！我假装自尽啊！不知不觉他又开始表演当时的情景，我引他过来，一刀将他劈伤。我错了啊我想赢他，本就是想堂堂正正，威风凛凛地活着。可是杀了他，我却再也抬不起头来。我成了一个小人，一个刽子手，一只蝙蝠。我再也没有了光明，我只能成为一个杀手。因为我的手上已经满是血污 三娘子在旁边大叫：三哥，三哥！ 莫如雪方才几乎都要闭上眼了，此刻被三娘子叫醒，慢慢将她推开，正色道：三娘，你别过来。我已经没脸再见你。我我做错了事王少侠，请你带内人坐在一边，不要打扰我们。躲了四年的事情，今天总该了结了。 三娘子的心颤抖不已：三哥！你在说什么呀？ 莫如雪微微一笑，问道：是谁，杀了大哥？ 三娘子一愣：是龙千里？是黑大哥？ 莫如雪摇头苦笑：是我。 龙千里稍稍一顿：是我。 黑杀勉强抬起头来：是我！ 莫如雪一个骨碌爬起身，戟指怒骂：龙千里！你竟然为了五万两赈灾银子，就杀了大哥！ 龙千里吓得坐在地上，向后退去：不不！我不是为了钱！我是因为我真的害怕再打打杀杀。我受过几次很重的伤，我好怕下一次受伤就真要了我的命。可是大哥却一心要重建武林，要奋斗下去。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唉！他想到了天下的人，却独独没有想到我。我累了，可是我不能说。我不敢面对大哥，尤其是为了信念，浑身是血的大哥。我看着大哥越走越远，我突然就很恨他！和所有人比，我都可以是一个英雄，可是只要有他在，我就知道，其实自己不过是一个懦夫而已他突然抬起头来，你呢？他猛地站起来，你就为了大哥责骂了你两句，你就杀了大哥？ 莫如雪苦笑一声：不是。只是，我不想总在你俩的影子下生活。人们看我，总是要先提到你俩。我我活得不自在啊！ 龙千里哈哈大笑，指着莫如雪吟道： 好人都死了，只剩下坏人。 大人都死了，只剩下小人。 英雄都死了，只剩下贱人。 男人都死了，只剩下阉人。 黑杀踉踉跄跄地站起，想往庙外走：我不行了！我的肚子好疼。我好恨我若是没有走错那一步，我也能一展抱负！可笑我，空怀大志。却活得窝囊，死得狼狈 扑通一声，龙千里与莫如雪两人同时跪倒在黑杀两侧，抱着他的腿，放声大哭。 龙千里道：大哥，当初我们下定决心，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的时候，是多高兴啊！ 莫如雪道：虽有敌人虎视眈眈，可自个儿心无旁骛的时候，多好呀 龙千里道：我曾经以为，没有大哥，我会轻松下来 莫如雪道：谁知，却困难重重 龙千里道：最大的困难 莫如雪道：就是我憎恶我自己！ 黑杀痛吼一声，仰面倒下。三娘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尖叫声里，龙千里嘶吼道：莫老三！你又杀了大哥！ 莫如雪怒号道：龙千里，这次我一定为大哥报仇！ 两人再次出手，带血的碧泉剑没入龙千里的小腹，带血的十字枪刺进莫如雪的肚子。两兄弟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笑容，然后他们又彼此支撑着，一起翻倒。 天亮了。大雨终于止了。 破庙后立起三座并列的无碑新坟，王二宝脸上又是泥、又是水地走过来：夫人你，你节哀吧 三娘子摇头叹息，她已经不再流泪，可是神情还是恍惚：我我还能说什么呢 其实王二宝想了想，还是不知道其实什么。 三娘子却有话说：王少侠，今夜破庙相见，你不仅对先夫与扶济堂的事迹知道得十分详细，而且身上，又有扶济堂龙二、莫三的毕生功力。她叹息一声，昨天一晚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这也算是缘分吧。我腹中孩儿现在已没有了父亲，就请少侠为他取个名字吧。 王二宝一愣：我？他脸红道，我我不识字的 三娘子苦笑一下：那好吧。突然间头痛欲裂，叫道，也不用给他起什么名字了！反正便是名字再怎么独特，将来为生活磨砺，也与他人无异！她想到莫如雪、龙千里少年时的风采，对照他们临死前的猥琐行径，不由得万念俱灰。 王二宝被她叫得莫名心痛：夫人，你你在生莫大侠的气么？ 三娘子哽咽道：他他也配得个上一个侠字么 配啊！王二宝奇道，怎么不配呢？夫人，你也看到了，莫大侠其实一直没忘了他们一开始的理想。不然的话，他怎会如此痛苦？ 三娘子给他说得眼前一亮：你说真的？ 当然了，不光他，就是黑大哥，也一直想做好人的。王二宝摇摇头，唉，只是他们哎？有了！他欢畅地叫道，夫人！孩子姓莫，我看就叫莫回头吧。只望他日后要向前走的时候，可再也不要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