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仔》 第一章 弃徒李响 我不会输! 我没有错! 我不相信! 李响向前一抢,双拳捣出,正中两个天山弟子的小腹。那两人长声惨叫,倒飞出去,乒乒乓乓撞倒了好几个在外边包围的人。可李响的背也在这一刹那挨了两剑。剑锋划破肌肤的时候,李响回过力来,向前一滚,背后火辣辣的一疼,血已经浸湿了他的内衣。 李响一咬牙,双手一按,压下面前一人兜面踢来的重腿,整个人被这一脚之力向上带动,顺势站了起来,回肘一击,肘上脆响,撞断了一人的鼻子。 锵的一声金鸣,他已拔剑出鞘。剑光闪动,天山绝技如天河倒泻般溅开。游天隼李响本是天山派这一代弟子中的翘楚,这时势如疯虎般拼命,登时将一干对手尽数逼开。 可他实在太累了!从天山派逃出来这七天,大战小战打了不下五十场。他几乎是在不眠不休地与师父、与天山派、与整个江湖进行着车轮战。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萦绕不去的轰隆声越来越响,周围那些师兄弟的动作好像越来越慢,又好像越来越快。李响用力抹了一下眼睛,眼皮上黏糊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 忽然有人清啸一声,一条人影带着森森寒气与金色碎雪从人群外跃进。长袖卷处,如鞭如网,猛地将李响长剑夺去。李响猝不及防,身子也给拖动,踉跄之间几乎摔倒。 眼前人影晃动,李响突然间清醒了许多。师父!他大叫一声,上步出拳!这一拳首先打中的是天山寒石老人的鹤袖,柔软的长袖几乎不承受半点力量,只是一圈一圈绕上李响的手腕,一层一层裹住他的拳头、手臂。 如果是别人,那么长袖上绵绵不绝的缠力早就化掉了这拳上的劲力。但李响与众不同!他的拳更快、更猛,在自己的力量被化去之前,已经穿过鹤袖封锁到达寒石老人身前。 砰!寒石老人以袖中掌硬接下自己六弟子的一拳。拳掌相交,地上的李响踉跄后退,空中的寒石老人一个空翻向后飞起。 可是两人中间还有寒石老人的那条袖子。李响退到第四步时,袖子已然绷到极限。他再一退,扑哧一声,那只长袖被从寒石老人的肩上扯了下来。李响右腿猛地向后一撑,借着这一拉之力,稳住了身形。半空中的寒石老人却被拉得失去平衡。半空里的身形猛地一顿,斜着摔了下来,腾的一声落地不稳,不仅右膝跪地,就连被扯去袖子的右手也须得在地上一撑,才不至于扑倒。 寒石老人猛地抬起头来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长须银发,道骨仙风,撑在地上的赤裸右臂肤色惨白,因为突然暴露,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寒石定定看着李响这个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年轻人、这个刚才对师父挥拳的六弟子,此刻站在他面前七步之外,左手摆着防卫的架势,右手却拖着一条断袖软绵绵垂在腰侧。想来方才对拳分袖,那一顶一拉之力已将这孽徒的右臂关节拉得脱臼了。 寒石老人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土,冷笑道:李响,你输了!李响咬着牙,腮边的肌肉生硬地凸出来。也不知是痛,还是恨,使得他的脸几乎变成了棱角分明的方形:师父,我没有输。你这样逼我,我永远不会输! 旁边门人脱下自己的长服,给寒石老人抖肩穿上。这边师徒俩四目相对,寒石老人眯着眼,而李响拧着眉,空气中几乎迸出噼啪的火花。 此处是一座破庙,方才一场打斗击翻了香炉,这时香灰在空气中慢慢沉下,破庙房顶上混着碎雪漏下来的几柱阳光,灰蒙蒙的似乎是实体一般触手可及。大雪山冷冽刺骨的空气将人的火气一点点刮走,寒石老人终于勉强平复心绪,沉声道:李响,跟我回去面壁一年,这件事为师可以既往不咎。 李响的双眼死死盯住师父,头慢慢地从左边摆到右边,又从右边摆到左边。寒石老人很熟悉这姿势,这是李响在非常认真地摇头。 师父,如果要我面壁对不起,我不干!我没有错,我不会回去。 寒石老人腮边肌肉抽动,恨道:你不面壁?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盟主使者,顶撞师伯,反出天山,殴伤同门你不面壁?你没有错? 李响咬牙道:铮剑盟成立七年,于调停江湖纠纷、维护各派利益方面的作用日小,反而成了各门各派争权夺利、相互倾轧的绿林官场。如此堕落,我天山派为什么要与之同流合污? 这弟子向来脾气刚直,寒石老人倒也知道。如今听他这般说来,苦笑道:李响,且不说铮剑盟气节如何,如今他们人多势众,萧盟主渐有一统江湖之势。如今他派来使者相邀,我小小天山派又岂能抗拒?何况,我们加入铮剑盟,不过是一个名分上的事。天山自安于一隅,铮剑盟以后还真的管得了咱们么?李响将头垂下,伸掌按在自己胸前,苦笑道:师父,那是他们管与不管的问题么?是我们点不点头的事啊!只要我们说一声同意,喊一声萧盟主天下无敌,一统江湖,那么从那一刻起,天山派膝盖着地,再也不是天山派了! 寒石老人的火气再压不住,喝道:你这孩子,便是这般不知变通! 李响闭上嘴,可眼神中却没有一点儿退缩,他狠狠地从师父的眼睛望进去,很久才慢慢说:嘿,变通这世上什么都变通得来么?师父,所谓江湖,若是不能一舟一剑,逍遥来去,反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虽然自负大侠又有什么味道? 寒石老人面色瞬息变化,喝道:好,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既然你这么执迷不悟,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弟子,今天就清理门户!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天山弟子,天山派的功夫这就留下来吧!他两臂一张,白鹤晾翅般飞身扑上。 李响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右手还是动弹不得,可是左手却在这一退中蓄满力量。眼见寒石老人扑到,李响大喝一声道:开!一拳便轰了出去。 这一拳,来得正,去得直,正大光明之中颇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挟万钧之力直撞寒石老人面门。寒石老人叫道:好!崩雪拳! 崩雪拳乃是天山镇派绝学,一拳击出,可柔碎飘雪,刚开冰河,可是也因为太过霸道,往往伤人之前先伤己。所谓崩雪如飞,拳去不归,这门拳法的习练,于人阴阳二气都有大害,故此,天山派历代愿学、并学成此技者屈指可数。李响天资聪颖,人又傲气,行事一向偏激,性格恰与这拳法对路,因此年纪轻轻就练到五成功力。这时施展开来,却是摆明了要和师父斗到底了! 寒石老人白眉斜挑,右手攒如鹤嘴,沿着李响的手臂攀上,到得臂弯处,猛地一啄,李响的拳劲登时散开。寒石老人的左手早到,在李响的腋窝处猛地一击,右手一压,李响大叫一声,左臂便也给卸掉。 李响向后退去,可寒石老人的身子就像是一片羽毛般向他身前三步处逼来。李响退无可退,悍勇之气大盛,猛地足下一定,身子向后一仰!身如绷弓,头如弦箭,一记头锤正待发出,寒石老人的左脚已踏上他的左膝,右膝抬起,正正撞在李响仰起的下巴上。 李响的身子被寒石老人这一踏一撞斜斜地拉得笔直,脊柱上咔的一响,几乎被拉断,整个人如散了架一般,再用不上一点儿力,直挺挺摔了下去。寒石老人飘然落地。方才这三式鹤控乃是天山绝学,专破本门三大刚拳。 李响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乱闪。寒石老人一脚挑在他腋下。李响身不由己,半空里翻了个身,啪的一声,面朝下又趴在地上。寒石伸手一抄,他身后一名弟子的长剑刷地脱鞘而出,落在他手里。长剑一送,轻轻点在李响的肩胛上。就听寒石老人森然道:李响,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跟我回去,向掌门、盟主使者赔罪,然后面壁思过,咱们仍是师徒! 李响艰难地侧过头来,方才寒石老人那一记膝撞已撞得他口鼻处血肉模糊。他伏在地上,轻轻喘息,血沫子一丝丝喷出:师父我小时候你为什么不教我这些为人处世之道呢 寒石听了,心里便是一窒。这弟子自幼随自己长大,这时回想起来,在他小时候,自己教他的尽都是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之类的教诲,而如今,自己却让他来向那滔滔浊世低头服软。 为什么!当他还是个柔弱孩童的时候,自己要教他成为一个伟丈夫,而当他身怀绝技的时候,自己却想要让他变回一个普通人?他对这孩子的疼爱从来未变,可是好心为他指的两条路,为什么分歧会这么大?恍惚间,寒石老人突然怕了起来,这孩子的话突然间让他心头大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阵迷茫。 李响的大师兄此刻抢了上来,伸手托住寒石老人的手臂,叫道:师父,且慢动手!他回过头来劝道,小六,你便认个错又有什么关系?师父年纪这么大了,你忍心把他气成这样? 李响咬牙道:我没气他,我说的是实话! 寒石老人又惊又怒,勉强在犹豫中重新站稳脚跟,剑在手里漾出一片碧色,终于将牙一咬,喝道:你让开!这样大逆不道的好徒弟,我可没本事教他!决定还是按门规办事。只要有规矩在,一切事情都可以变得分外简单。 大师兄见师父动了真怒,自己也不由急出汗来,跪下对李响叫道:小六!你懂事点儿行不行?他是你师父,你是他徒弟!李响猛地一咬牙,叫道:师父,其实你也知道我没 突然间剑光闪动,寒石老人终于挟怒下手!长剑一抖,剑光如游龙般在李响双腕双踝上一走,血花迸溅,李响大叫一声,身子一挺,又撞倒在地。这一下伏倒后,他便再也没有挣扎,只有浸泡在血中的手脚微微抽搐着。 寒石老人把剑一抖,一柄长剑寸寸碎裂,叮叮当当地落下。他反手甩掉剑柄,道:从今天开始,天山派再没有你李响这么一个人物!说完负手出庙,头也不回地喝道,走!都走! 大师兄垂泪叫道:师父!寒石老人冷笑道:你干什么?想留下来?你留下来又能干什么?这位李少侠有通天彻地之能、震古烁金之智。你算老几?他的事你管得起么?还是说,你想和他一样,也把我这师父的话当是耳边风? 大师兄垂下头来,终于慢慢起身,走到师父身后。寒石老人哼了一声,叹道:以他的性子,也许身子废了,才能活得长久些。一行人终于纷纷离开了。 此刻,孤零零倒在地上的李响已然失去知觉,在那一剑光华中,寒石老人挑断了自己最得意弟子的手筋脚筋。门外寒风呼啸,一众天山弟子渐渐消失在风雪中,而庙中的李响、曾经的天山派寒枝六弟子、江湖人称游天隼的李响,从这一刻起,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庙中静静的。时光流淌,庙顶漏下来的光柱已经歪了许多,也净了许多。其中一道光柱静静照在李响皮开肉绽的手腕上。一片雪花悠悠落在手腕的血污处,一半已经融入凝血里,一半兀自晶莹地招摇在阳光下。 突然,有一只手探进光柱,轻轻拾起李响软绵绵的手腕。半晌,一人轻轻叹了口气,又将他手腕放下。这一下触动伤口,李响身子一抖,疼得醒了过来。 那人道:现在后悔了吧? 李响循声望去,他的视线穿过灰色的光柱,看不清光柱后那人的相貌。只见那人的半个肩膀、一条腿都在光里,丹袖紫靴,红得炫目。 李响脑中一阵恍惚,闭目道:你你是谁?那人的声音听来忽近忽远,让人捉摸不清: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你已不是天山弟子,十几年所学也一并付诸东流,天地间再容不下你你是谁? 李响的身子一动,肿胀的脸上虽然满是血污,但那人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李响在笑。 李响笑道:我是谁我是李响木子李,响当当那人不料他如此强硬倨傲,微微一愣,笑道:好!李响李响!你的事我都看见了。你现在后悔不后悔?李响这时又痛又冷,只觉得天旋地转,闭目道:你要是来教我做人的,就趁早滚蛋吧! 他出言不逊,那人倒也不以为忤,只是赞道:果然是少年意气,不知好歹!李响哼了一声,正待反驳,突然间只觉得两肩剧痛,那人不知何时已潜到他身后,为他接上了关节,接着左臂一麻,他已隔着衣服捉住自己的断筋。一麻过后便是疼痛,这疼痛已非常人能忍,李响大叫一声,终于再昏了过去 忽明忽暗,李响仿佛浮身于一片沉沉虚空中,四肢不能动弹,双眼看不到光明,耳畔却有一个声音萦绕。那声音似乎不是他耳朵听到的,而是在冥冥中响起,穿透了他的整个身体。 李响,你耳后见腮,脑有反骨,不甘寂寞。注定不能见容于师门。如今你已被逐出天山,人单势孤,虽有大志,却不成大事。你须得要再寻到六个与你骨相相同的反骨背心之人,以七杀之势上合天命,方可一践你的野心。手脚我帮你接好。天地为炉,万物为炭,你是神兵利器还是顽石残铁,将来能掀起什么样的浪头,就做给我看吧! 李响奋力睁眼,模模糊糊的,那紫靴人的身影闪出庙门,慢慢融在门外的白光之中。隐隐约约的,外边传来一声悠长马嘶,旋即马蹄声如暴雨从地上涌起。李响心头一松,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二章 逃婚叶杏 黄河进入甘肃,峡高水盛,摇摇摆摆地如懒龙翻身,将一路高山劈断,奔腾咆哮。时值初夏,骤雨初歇,但见山洪恣肆,泥沙俱下,一条河又宽又疾,浊浪滚滚,吼声隆隆。两岸草木叶绿,一派生机盎然。 距兰州城三百里,有葫芦峪地势平缓,河面宽阔。浊浪至此,微微一歇,已可见有零星的羊皮筏子穿梭两岸。那筏子以羊皮充气,架以木架载人,最是轻巧。黄河中漩涡多,等闲的木船进入扳不过头,十有八九要人仰船翻,唯有借着皮筏之力随波行走,方能通行两岸。 这时两岸几个手段高明的水手冒险下水,存心卖弄,一段花儿黄河上渡过了一辈呀子,浪尖上要花(呀)子哩,唱得天地间一片辽阔,直麻到人心里去。两岸码头等着过河的纷纷哄然叫好。 这渡口因为大雨,已经封了两日,到今早天晴仍兀自水猛,不能渡人。到了这时,已在两岸各积了百多名的渡客,俱望着大水心焦。兰州本是丝绸之路的重镇、茶马互市的中心。因此此处的渡客也多是惯走远路、风尘仆仆的商贾汉子。其中不但有许多服饰特异、容貌绝迥的,更有高鼻深目的异族混杂其中。 六月的天气,上午的阳光正渐渐有了热度,可是给喧腾的河水一吸,燥热中又沁着丝丝凉意。北码头旁的柳树下,人们一边张望,一边说些闲话。出门在外跑生意,哪儿能不和人打交道?可能别人的一句话就让你发达了呢? 眼看水路渐通,忽然间从北边来了几个青衣后生,七手八脚地将十几棵垂柳全都挂上了喜绸。细枝柔缎,红绿辉映,煞是好看。 渡客们兀自新奇,已有河里的艄公唱问道:张小乙!霍大官人家的喜事还是今日么?那叫张小乙的将手拢了个喇叭,答道:是啊!大爷说,喜事不延期,天晴便是好日,午时便操持拜堂,这就让你们都过去呢! 渡客们隐隐觉得不妙。果然,两岸的艄公怪叫几声,齐齐撑筏过来。南码头一时间开了锅,又叫又骂。可是一众艄公只是嘻哈说笑,陆续来北边上了岸。 北码头的渡客慌忙想拦,有艄公道:各位客官,葫芦口霍大官人家的喜事既然赏脸招呼了咱们,谁敢不去呀?你们等一会儿,一两个时辰,咱们自然回来渡大家过河。 有渡客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道:霍大官人?霍大官人是什么东西,凭什么不让咱们过河!那艄公笑道:想在黄河上走,霍大官人的名头你还是要尊重些的。人家坐镇甘肃三百二十家渡口,历时三百多年。家里有钱,江湖上的朋友又多,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祖传的霍家十七路分波叉法更是罕逢敌手。这一代的家主霍源又荣任金龙帮西北分舵舵主。你若想要安安稳稳出甘肃,还是先闭上嘴再说。 那渡客登时闭嘴。他的伙伴怕艄公记仇,连忙岔开话题道:那这喜事,敢情是霍大官人娶亲?那艄公正将皮筏拖上岸,闻言笑道:不是,霍大官人五十多了!这回是他二儿子的大喜。 他已将皮筏子捆好,跳上码头正要走,突然想到一事,回身道:霍家向来大方,这回的喜事一定会大派酒肉,你们反正是过不了河,何不过去凑个热闹,添点喜气?我可听说,这新娘子大不一般,霍二公子少年风流,选的这姑娘据说乃是江湖中颇有名气的侠女。传说为得这意中人芳心,二公子竟离家别亲,追随她江湖五载。有人开玩笑说,霍二少七擒七纵的手段都用上了,这才降住这匹胭脂马,得以回来拜堂,委身下嫁。 这艄公口才太好,诱之以酒肉在先,动之以美色在后,一众渡客中,登时有一小半为之心动,跟着他便走,只留下一些实在急着渡河的人,在码头上徘徊不去。 且说这一行人随着那艄公往北走,一路上坡,行到三四里的样子,前边赫然有一座大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正是霍府到了。走近看时,但见门庭若市、人声鼎沸。绿林豪客、官家代表络绎不绝地迎来送往,人人都是逢人拱手,遇友称兄,脸上喜笑颜开。 霍家一片喜气洋洋,便是这些不相干的渡客也不禁艳羡不已。那艄公与人搭伴意思了一份喜礼,可实在不够格进院,便又与渡客们站在一处看热闹。未几,果然霍家有家丁抬了方肉烧酒喜糖出来,竟就在门口派起喜酒来! 此地民风淳朴剽悍,更兼霍家财大气粗,因此酒肉都做得十足。凡来道一声喜的,不管老少贫贱,一律发酒一小坛,方肉半斤,喜糖满把。这般豪迈,登时引来如云的祝福,渡客们都是走南闯北有见识会说话的,这时自然如同嘴上抹了蜜糖,一迭声地道喜。 一时之间湖边人声鼎沸,抢酒抢肉的只怕没打破了头。百年好合、早添贵子、白头到老的贺词不绝于耳。十几个派酒派肉的摊子早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在这人群之外,却有一个跛脚乞丐挤了几次都挤不进去,眼看一拨酒肉就要告罄,不由心焦,突然间向后一退,鼓掌高声唱道:咳!黄河边上好风光,霍家公子忙拜堂。八方宾客齐相聚,人人高兴喜洋洋。看新娘,贺新郎,今天晚上闹洞房。都说举案齐眉好,从此家中恩爱长。相公我衣入时否,娘子喂我蜜糖浆。转到来年二月二,添个娃娃来尿床。三翻六坐爬八月,春秋来去读书忙。夫唱妇随百事旺,忽忽财源达三江。待到儿子中皇榜,此处改名状元乡!状元爹,状元妈!白头到老把福享。永结同心在今日,且把喜讯传四方! 这人好一番机智,一段落子唱下来,虽没什么奇巧翻新之处,可是妙在一气呵成,竟将两位新人的一辈子顺着祝福下来。中间相公、娘子两句,更变声反串,端的滑稽有趣。 此地来往的多是风尖浪口上讨生活的粗人,哪儿见过这个,顿时哄然叫好起来。有下人笑嘻嘻地分了他双份酒肉。这乞丐作揖领了,一瘸一拐地退到一旁,坐下吃喝。 他方才起来唱歌时,眉飞色舞、滑稽可笑,可是这时坐下,背对着人群一口一口地喝酒时,却极显疲态。只见他满面污垢,可瞧来也不算多老,唯其两眼茫然,面上再也没有喜怒之色,郁郁寡欢的神色一下子将那争吃争喝的喧嚣隔开他好远。远处的天,蓝得像要把人的视线永远地吸进去,几片碎云在高天里流动。风想必大,云流得急,不时被撕下一片两片,丝丝缕缕地落在身后。 突然之间,霍府门前的三十六挂长鞭同时炸响,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纷飞四溅的纸屑青烟、弥漫刺鼻的硝磺味道里,迎亲的队伍吹着唢呐轻飘飘地来了。 霍二公子十字披红骑在白马上,押着喜轿在两旁如潮的祝词中翩然赶到,一群半大仆童将大把的彩纸撒向花轿和他,飘飘洒洒如落英缤纷。霍二公子双手抱拳左右行礼,眉梢上挂着喜纸,正如画中走下的美驸马,春风得意、气宇轩昂! 这时霍府已近,吹鼓手们喊个号子,将攒足了的劲头、压箱底的功夫一起抖搂出来。那本已高亢的喜乐蓦地在不可再高、不可再快之处,又再高了、快了,轻快得如同新人紧张激动的心情。 那乞丐也转身站起,一手扶树,应付似的踮起脚来瞧热闹。从这里望去,那红轿,那白马,那被缤纷而下的彩纸包围的霍二公子,虽然近在眼前,可是一切声音都被鞭炮声、鼓乐声、颂词声盖住了。眼看着霍二公子口唇张合,却没有一点声音,整个人竟如那庙会上的皮影般,不甚真切,就这样从人们面前走过,进到霍家大院去了。 院中又是一阵鼓乐喧嚣,外边的闲人有的还守在门口看热闹,有的便也就散去了。那乞丐叹一口气,径自坐下,又慢慢喝酒。 哪知才喝到第二坛,忽有一个家丁从门口挤出来,东张西望一下,看着了他,飞步赶到,道:刚才唱曲儿的是你吧?你怎么唱的来着?他声音极沉极响,余音袅袅。那乞丐一愣,原来是霍家主事之人听说他唱的曲子口彩不坏,便派了一个嗓子好的下人前来学习,方便呆会儿拜堂时凑个热闹。 那乞丐于是便将唱词说了。虽然是即兴之作,前后颇有词句的不同,但总算相差不多。怎奈那下人嗓子响亮,记性却极坏,乞丐教了两回都没学会。耳听院中鼓乐声又起高潮,那下人直急得抓耳挠腮,突然间下定决心,扑上来捏着乞丐的衣襟闻了闻,略略点头,劈手夺过剩下的那半坛酒,往手里便倒。 那乞丐心疼,大叫:喂!喂!却见那家丁左袖一挥,将乞丐的垢面抹出个人形,右袖一摆,将乞丐的乱发勉强绾定个形状,上下打量,道:还不坏,你跟我来!原来他此刻自暴自弃,又见这乞丐人长得还端正,身上也不如何臭,便决心推荐他亲自去唱了。 两人挤回霍家大院,新人已开始拜天地了。那下人急急忙忙找着管事,打个商量。那管事的是个鹰眼老人,远远瞧了瞧乞丐,点点头。那下人又挤回乞丐身旁,恰在此时新郎新娘交拜完毕,正要喝交杯酒。 那下人一推乞丐道:就是现在,看你的了! 那乞丐倒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当下两手一分,越众而出,放声高歌起来。只见他一瘸一拐地走,一声一笑地唱。他的嗓子与那下人不同,音色单薄,可是胜在不拘音律,格外的洒脱自在。 后边是一双新婚璧人共结连理的成喜,前边是一个风尘异人游戏人间的乱唱。一场婚宴的气氛,倏忽间已到了高潮。 可是便在这幸福美满、和谐喜乐到了极致之时,突然传来一声意外之音,便如沸腾的油锅里突然给刺进一根冰凌。有一人轻轻的、犹豫的、但却是清清楚楚地说道 我我不嫁了! 当说第一个字时,那语气还带着点儿踌躇,待说到最后一字时,已是全然的义无反顾。人们被那话声刚弄得一愣,就只见正端着交杯酒的新娘子猛地把酒杯往托盘上一放,一把手扯下了自己头上的喜帕。原来那发话人,竟便是她! 新娘子喝交杯酒喝到一半,却突然间决定不嫁了,还自己扯下喜帕来,这般骇人听闻的事众人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一时间,只见偌大个院子、几百个人,静得竟没有一个人说话。突然,一只酒杯摔下地来,啪的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叮叮当当地跳出好远。 只见那新娘子摘下头上凤冠,也放在交杯酒托盘上,对着那新郎官道:守业,对不住!说完便抢步跳下石阶,半空中两手一分,已将吉服脱下,信手甩给一旁的一个下人,只穿一件月白中衣、火红喜裙来到院中。她四下里一望,只见院落两边密密麻麻地摆满了酒桌,都给人挤满了。门口虽也被挤得水泄不通,但好在还有起步的余地,便紧走两步,纵身跃起。 门楼下众人一片惊慌。想要散开时,大家挤在一处,如何动得?骇然仰头中,只见半天里一朵红云高高飘起忽又疾疾落下!哎呀一声,有一人脸上端端正正添了个脚印,两眼翻白。却是那女子半空借力,恰好踩在他脸上。 那女子借力一个筋斗落在地上,身子滴溜儿一旋,提起裙角往腰间一掖,皱眉道:昆叔,我不想和你动手。这时她白衣红裙,明妆薄怒,当真当得起美艳不可方物几字。 却见门口人一开,有一人分人群进来,道:少夫人,什么事这么急?连大门都不走了?正是那管事的鹰眼老者。 原来这老者追随霍家三十余年,忠心耿耿,亦仆亦友,霍家上下都要叫他一声昆叔。方才新娘子突然欲离场而去,昆叔正好在门楼下招呼,见事不好起身阻挡。二人在半空中掌对掌,昆叔的金鳌手端的了得,登时将新娘震下,而昆叔却因事起仓促,身法不稳,受新娘双掌之力后退,又不敢亵渎门楼,便当空翻走,在院外落地后这才回来。 那新娘哪里还有时间跟他废话,眼见他还在与闲人推搡,突地拔身而起,又欲逃走。可是这回昆叔却有了准备,眼见他双肩耸动,跳得却比她还快。半空中左手一晃,右手已扳在新娘肩上,喝道:少夫人,下去! 人影晃动,两个人纠缠着落下地来,那新娘变招极快,肩膀向下一沉,避开了昆叔的擒拿,右足飞起直蹴老者胫骨。昆叔飞身避开,新娘身子一旋,背对于他,踢起的小腿反着一收,竟以脚后跟反掀老人膝盖。她这招变得大是古怪,虽然背心空门大露,但胜在变化匪夷所思,昆叔一时竟不能应付,又往后退了一步。这时两人的距离便已拉大,那新娘猛地一伏身。这时她背对那老者,这一伏身,弹起的腿便又有了发力余地,猛地一蹬,一条腿猛地打直,如长枪直刺,蹬向老人小腹!昆叔大叫一声,再也闪不开,唯有吸气含胸,勉强避开这一脚。只见那新娘一腿撑地,蹬出的一腿借腰力倒旋而起,如飞瀑倒卷。那老者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下巴上已挨了一脚。 那女子一式四脚,姿势曼妙,尤其最后一脚,由身后起势,中途旋腰变向,在空中画了好圆的一个圈子才落地,瞧来不像功夫,倒像舞蹈,可是却已将那老人一脚踢倒。 四下人群为她动作震慑,猛一静,却有一人突兀叫道:好!新娘偷眼一看,竟是那唱歌的叫花子,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可终究不敢耽搁,待要再逃,突感背后杀气凛冽,不由吃了一惊,身形凝固,不敢妄动。 却听一人笑道:弟妹,你既已进了我霍家的门,又岂能让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那杀气稍稍一泄,新娘转过身来,道:大哥。在她眼前的,正是霍家的大少爷霍传宗。 忽然有人哇哇大叫,又扑起身来。原来鹰眼老人被新娘一脚兜在下巴上,人给踢得倒飞而起,半空中头脑一阵模糊,摔倒在地上一痛,已慢慢清醒过来。大概那新娘因图招式巧妙快捷,不及回力,后三脚全凭腰腿发力,因此劲道不足,虽然踢翻了他,但却几乎没有受伤。 那老人跳起身来,败得不明所以,又气又急还待动手,那霍大公子伸手一拦,道:昆叔,我和她说话!昆叔对霍家忠心耿耿,这时少东家既已发话,他虽然面皮仍然难看,却也不能再扑上,只是吹胡子瞪眼,气愤愤地一跺脚,站到一边了。 霍传宗笑道:进去把交杯酒喝了,咱们还是一家人。他身为霍家少主,往常的买卖也没少打理,见多识广。这时开口说话,言语中自有说不出的威仪。 那新娘却摇头道:大哥,对不住,我不嫁了。她来来回回只是这一句话。霍传宗只觉得火撞顶梁,怒道:什么不嫁了!霍家哪一点委屈你,对不起你了?如此大庭广众,你要我霍家颜面何存? 新娘低下头来,原已盘好的长发有几缕滑下,在她腮边轻轻拂动。院中一时静默,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女子会作出怎样的决定。 良久,那新娘抬起头来,道:对不起,霍大公子,我叶杏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进你霍家的门。只是这回她连大哥也不叫了,显见是已下定决心,要与霍家作个了断。 霍传宗双眉高高挑起,他生得白面修身,本来颇有玉树临风的模样,可是这时生气起来,平日颐指气使的威风抖开,喝道:反了你了!他霍家也是跑惯江湖的,防备有人闹事,倒是也一早就有准备。这时他双手向后一抄,拔出两管银叉,就地一划,喝道:不给你点儿教训,你不知道霍家家法的厉害!说完,跳过来便即动手。 霍家祖上原是黄河岸上打鱼出身,祖传的叉鱼术乃是一绝。后来家业发达,经过历代淬炼,渔叉由长变短,演变成十七路分波叉法。技成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好汉在这对短叉下化身杂鱼,狼狈逃窜。这时霍传宗使来,只见银光闪动,霍霍生风,果然是攻守兼备的绝技。 叶杏腾身闪过两招,叫道:大少爷,你让我走,叶杏一辈子念着你霍家的好处扑哧一声,却是被霍传宗一叉挑破裙角。 叶杏面色一寒,道:你放尊重些!霍传宗冷笑道:尊重?你进了洞房再说吧!他一时气急,连江湖里不干不净的话也出来了。 那叶杏面色本已沉静似水,这时更冷如冰霜,突然间发出一声清啸,纵身上前,不再一味躲闪,放手反攻开来。 这一动上手,却有些怪异。霍传宗的银叉虎虎生风,却再也沾不着那叶杏的一片衣角,也不见她如何闪躲,只是那银叉每每在她身边两寸处轻轻滑过。有那眼力尖的人不由奇怪,难道这霍大少爷嘴上说得凶,手上却在留情么? 霍大少自己却是有苦说不出。他霍家叉法始于先祖叉鱼的经验,鱼在水中时因光线折射,实际位置较之人看到的位置,总要低上几分、远上几分。因此霍家分波叉法在对敌时,发力都往后移了几寸。这种打法,无形中将对手的闪避也算入其中,因此往往能一击奏效。可是这时是对上叶杏,她对霍家叉法中的奥妙竟似洞察于心,于他的虚招假力完全不予理睬。这么一来,霍大少银叉上的威力,竟没能发挥出两三分来,只是在叶杏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刺来刺去,杂耍一般。 此消彼长,二人争斗高下立判。斗到分际,只见霍大少双叉于胸前一横,叶杏左脚起处,一脚踏在他双臂相交之处,逼住他双手,趁势右脚飞起,直奔他的耳门。耳门为人身要害,挨上一记,轻则昏厥,重则耳聋丧命。叶杏这一脚不同于方才斗昆叔时的巧招,而是蓄足了力的旋踢。霍大少闪避不及,心中一凉,闭目等死。 众人惊呼声中疾风灌耳,那一脚的力道已激起霍大少鬓边须发。可是突然间,风停势消,有人惊叫一声道:住手!正是霍二少霍守业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飞身下阶,单臂格开了那一脚。 只见这新郎官虎目含泪,哽咽道:我告诉你霍家叉法的厉害,就是让你来伤霍家人的么?叶杏见是他,心中也觉愧疚:你你让我走吧霍守业涩声道:为什么你给我一个理由!他两眼赤红,这般羞辱确实非常人所能忍受。新娘侧过脸去不敢看他,只低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我害怕了 她一言既出,霍守业面色惨白,后边又羞又怒的霍传宗却哈哈大笑,道:你害怕?你害怕什么?我霍家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弟妹,你长得这般标致,还怕见公婆么? 那新娘咬紧牙关,慢慢道:我怕我怕的是他唱的歌她伸出手来,玉指轻抬,指尖上一点豆蔻直指人群边上的那个乞丐。众人的眼光齐刷刷望来,乞丐吃了一惊,腾空向后一跳,叫道:怪了!关我什么事? 霍传宗脑中如闪电般将方才乞丐的唱词过了一遍,其中却也并没有什么诅咒凶言,不由更是恼怒:人家唱什么了?有什么值得你怕的?百年好合,夫妻恩爱,早得贵子,望子成龙,白头偕老哪儿不对了? 新娘眼望霍守业,道:我怕我便是怕我这辈子真的就如他所唱的一般幸福美满,平安康乐霍守业身子一抖,垂下头去。 霍传宗越发不解,怒道:你傻了吗?幸福美满,平安喜乐,哪里不好了?别人想求都求不来!新娘苦笑道:是啊很好好得他一个外人、一个乞丐都能知道我的下半辈子一步步会怎样,这样的一早便知道结果的日子有什么意思?此言一出,大出众人意料。有心之人个个都是一愣。 叶杏眼望众人,道:平安喜乐,幸福美满固然是人生追求。可若是一辈子波澜不惊,是不是也太无趣了?我若嫁到霍家,以霍家的财力人力,只怕要我来做的,便只是尊贵享乐的少夫人而已。嘿嘿,画眉深浅入时无难道,我以后几十年的时间,就只在这些琐碎无聊的事上打发光阴么?笼中鸟,池里鱼,衣食无忧,真的就是幸福喜乐么?为什么我想起来的时候,却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没个着落? 霍传宗道:你你一个女子你不相夫教子,你还想做什么?叶杏微微闭下眼,再睁开时,长叹道:若我也是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概如今也就认命了,说不定还要暗地偷笑。可惜,我已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万里行路,百态人情,那样广阔的天地、动荡的江湖更让我快乐。她低下头,垂下手道,霍二,你很好。我不能嫁你,是我福薄。你追随我江湖五载,同甘共苦,我本来以为,凭着你对我的情意,我宁愿像其他女子一般,收敛自己,安分规矩地和你过日子。然而来到这里,这半个多月循规蹈矩的生活却已然让我不堪忍受,待到这位朋友的歌声响起我我终于怕了那样的日子,至少现在,我不愿意过 这时院子中的几百人都被叶杏的一番话惊呆了。自古以来,女子所谓三从四德,哪里会有这般疯癫不知理的人物?便是偶有抛头露面跑江湖的,最后寻着个归宿也就欢天喜地了,可是这女子言辞恳切,却又不像是赖婚的托词借口。 霍守业素知她的心意,这时苍白面上眼圈泛红,哽咽道:那那你这是要去哪里?叶杏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无父无母,师父又不在了。已经没有什么地方是我非去不可的了,以后的日子,大概还像以前一样,随处漂泊吧她说到这里,突然两眼放光,要不然,你也跟我走吧?她脑中浮起霍守业当日追随她游历江湖,同游同醉,同哭同笑,同斗昆仑长生子,大闹江南半岛廊的经历,不由得两眼放光,满是期盼。 霍守业嘴角颤动,笑容泛起,却又忽然僵住:不行的。我已不是小孩子,能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霍家的事务太多,大哥一个人难以支撑,爹又刚中了风,要人照顾。以前我小,爹爹和哥哥都宠着我,由着我,现在我也该回来,为家里分担些责任。我走不开啦。他说到后来,语气低柔,满是愧疚。 叶杏眼中光芒又暗淡下去:是了,你终究是有家的。霍守业转过了身不去看她,挥手道:别说了,你去吧。言下之意,竟真的要放新娘跑路。 霍传宗急道:弟,你她已经和你拜了堂了,这般说走就走,我们以后还有何面目见人?霍守业咬牙想了想,道:哥,面子算什么。堂堂霍家,走了个媳妇就能让人笑么?咱虽没了驰骋江湖的勇气,难道连退一步的胸怀也没有了么? 他将胸前十字披红扯下,面对叶杏拱手道:叶姑娘,此去江湖多有坎坷,一路珍重!话说到这儿,再也无法继续。 叶杏黯然转身,正待离去,忽然霍传宗道:慢。叶杏脚步一停,只听他道:什么时候累了,你就回来歇歇。我这兄弟虽无福娶你,却永远是你的好朋友。霍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当事情既已无法挽回,他竟也能通情达理。 叶杏哽咽道:谢谢。掩面纵身,出门而去。 一场婚宴波澜起伏。新娘出走,其志算得上惊世骇俗,而霍家的胸怀却也堪称磊落大方。 霍传宗转身笑道:各位!新娘子跑了,喜酒是没有了。美酒却还饮之不尽。各位朋友大可放怀畅饮。霍守业在旁低声道:哥,谢谢你。霍传宗斟酒的手微微一抖,低声笑道:年轻啊。 年轻又如何?年轻便如何?谁还年轻?年轻何罪?霍传宗却并没有说。 叶杏飞步奔出了霍家庄,往南行时撞到黄河。但见浊水呜咽,恰如她心中五味杂陈,翻腾不息,于是顺流而下,一路往东行去。她心绪激动,如此疾行自然气息紊乱,勉强走得几里,眼前发黑,急忙停脚寻了块河边大石坐下。 叶杏这时得了自由,重回广阔天地,自然又念及霍家的好处,此乃人之常情。想到方才不过片刻时间,自己便亲手斩断与霍二的一世姻缘,错失下半辈子唾手可得的幸福,虽然是主动选择,不曾后悔,可不免也若有所失,眼望河水跌宕起伏,一时怅然不已。 她在这儿望着河水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人笑道:叶姑娘,我寻你寻得好苦! 叶杏回头来看,只见身后上游处不远站着一人。一身破烂衣衫,手腕脚腕上乱七八糟地缠着些难辨颜色的布条,正是方才婚宴上唱歌的那个乞丐。叶杏本就有些烦躁,这时见了这退婚之源,不由就把火气都发在这人的身上,皱眉道:你是谁?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乞丐微笑道:在下天山弃徒李响。李响者,木子李,响当当! 第三章 醉里舒秀才(上) 原来那乞丐正是李响!他当日反出师门,为师父寒石老人所伤,雪山破庙中恍惚幸得一紫靴人所救,后来又为猎户捡到家中将养。李响手脚筋断,虽然接得及时,却也两三个月动弹不得。在猎户家中躺了许久,意气沉沉。想到那紫靴人的身份,再三再四地打听,周围人家却并无人见过。 山中猎户虽然远避官家剥削,可是日子终究也不宽绰。李响在人家家里呆了小半年,再不愿给他们添麻烦,等到勉强能动,便寻机留书致谢,押下身上玉佩,言明大恩日后必报,逃出了天山。 他手脚伤重,身上又没什么银钱,这一路从回疆走过,终于穷困潦倒。虽然牧民豪爽好客,只要遇见便多能管他饭食,可终究消磨志气。待到后来进了青海,终于因他瘸腿伤手、衣衫褴褛,有人便不再将他当作客人请酒请肉,而是顺手施舍。李响初时愤怒异常,但后来想一想,苦笑一声,倒也无话可说了。 别人当他是乞丐,他便给什么拿什么,并不以为耻。如此一路向东,在风中穿过茫茫草原,雪里跋涉漠漠戈壁,也不知前路如何,几番寒暑交征,饥渴困顿,病奄欲死却也不愿停下脚步,便只觉得离开天山,越远越好。 后来在巴颜喀拉山下见得鄂陵湖和扎陵湖,二湖在湛蓝的天空下呈现出蓝宝石一般的光彩,异常绚丽,不由心折徘徊许久。又见一条大河由此导出,其静如凝,其清如泠。李响一时之间神魂颠倒,竟难以自拔,便索性顺流而下,逐水而走,沿途水草丰美,多有牧民救助,旷野无人时也大可捕鱼猎兽,倒过上一段好日子。他每日启程,便朝河里丢一块木头树枝,眼见它载浮载沉,便一路追随着走下去,直到那木头渐渐消失在远方,才停下来喘一口气。 当日他一时气勇,怒骂铮剑盟盟主使者;后为师父责骂,又逼出了他的犟劲;后反出师门,遭遇追杀,不及细想便本能地豪气万丈,才能越战越强。可是破庙一战,一败涂地之余,更被师父挑断手脚,困顿在猎户家中卧床养伤,疼痛加上惭愧,夹杂着后怕与悔恨,早已消弭了他的锐气,兼之长近两年的白吃白喝,虽然他嘴上还强撑着不认输,但实际已在自暴自弃了。 这一走,便又是一年多。一年里,那河水冻了又化,两岸草木枯了又荣。李响头发胡子都长长了,蓬头垢面,状如野人。那一身白衣早已破破烂烂没了颜色,身上的伤也已痊愈,只是将养得不好,落下了病根,每到下雨受风、气候变化时,手脚筋腱都钝钝的疼痛。 就见那河流渐渐宽阔,水大声喧。到了后来又日渐混浊,再没了当日的文静剔透,反而暴躁邋遢,迥然其貌。李响隐约觉得不对,有次见人时终于开口相问,这才知道,原来这大河,便是黄河。 李响生长于天山,可是黄河之名他也是知道的。幼时读书,虽然成绩不佳,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他还是极熟的。想不到自己竟然懵懵懂懂地跟着黄河走了这么久,几分喜悦之外,更多的却是苦涩。他亲眼见到黄河的变化,那黄河竟如他自己一般,从初时的天山冰雪一路坎坷奔波,终于沦落为今日的滔滔浊流。黄河尚且如此,凡人又能如何? 这一日,他路过兰州,适逢其会,于渡口撞见霍家的喜事,原本只想是坐在树下休息,借机讨些酒肉吃喝,哪知竟卷进这么一场是非,催生出如此一番风波。这场逃婚记别人当是笑话,可他却瞧得怦然心动。 他本就是个癫狂躁厉、任意妄为的性子,虽然如今消沉颓唐,但骨子里终究郁怒。那女子叶杏的行事自私冲动,反而正对他的胃口。眼见得她大乖常理,踢翻昆叔,轻取霍大,将新郎逼得动情晓理,终于如愿离去,不由得击节叫好。 他手脚虽伤,眼力还在。待到霍家兄弟终于让步,叶杏飞身离去时,旁人功夫不到,霍家兄弟不能再说话,竟都没有人出声宽慰其实彼时叶杏借着衣袖飞舞,已哭得梨花带雨 那一瞬间,李响的心突然一痛。三年多来,他颓丧茫然,什么也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愿去做,只觉天地虽大,自己却孤零零好不凄凉。可是这时当他看到这个明明很坚强,却分明很柔弱的女子时,他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喊:去帮她一把! 去帮她一把。当这个女子为了一个旁人当成是笑话的理由,而放弃了近在眼前的、寻常人的幸福时;当这个女子宁愿默默流泪,也不愿改变自己不可理喻的决定时,李响突然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三年前、那个不管不顾、恣意妄为、亡命天涯、穷途末路的李响。在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孤单的,他当初的决定也并没有错! 所以要去帮她,要去和她说话,要去结束对自己长达三年的放逐。他不愿意这个飒烈的女子也如他一般忍受三年,甚至更久的煎熬。他要告诉她,她的选择没有错。人这一生,苦乐甘甜,只有自己能够判断。若是自己不开心,那么锦衣玉食又有什么味道,仆从如云又有什么快乐? 可惜,他这般激动,叶杏却全无感应。只觉眼前这乞丐在霍家骗完吃喝后,又来嘲弄自己,着实面目可憎。当下她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冷笑道:响当当?你跟着我干什么? 李响微笑道:我想告诉你,我很欣赏你的作为。你做得没错。为了验证这句话,李响三年流浪,可以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因此这时说来,蹙眉正色,神色格外诚恳。可惜叶杏先入为主,认定了这人不是好东西,因此只觉得皮里阳秋,阴阳怪气,便冷笑了一声道:哦?是么?那谢了。说完转身便走。 若她的致谢乃是发自肺腑,那李响自然高兴,心愿达成之余大概也就各走各路了。可惜那一声冷笑直笑得李响后颈发凉,情知她听不进劝,只是巧言令色,眼见她转身开路,一着急跳上滩石,追了两步,叫道:喂,别走! 叶杏猛然回头,厉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这一问突如其来,李响心里翻了个个儿,惶然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当李响说出这句话来,他的心里顿时一空。他对叶杏该说的话已说了,该做的事也做了,叶杏虽然不听,却也不能强求。那么接下来,他还要干什么呢?原来他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能够干什么的!以前在天山的时候,他的功夫在年轻一辈里是好的,那时候,心里只是懵懵懂懂地想要成为大侠客、大英雄。可是为了一时意气,被废了功夫又断了后路,现在已沦落成了乞丐,他又能干什么呢? 李响一时愣住了。叶杏看他神不守舍,更瞧他不起,冷笑一声转身走了。李响望着叶杏的背影呆呆出神,突然眼前一亮,抢步上前一把抓住叶杏的手臂,叫道:等一下!啪的一声,叶杏手如游鱼滑开他的拉扯,顺势在他手背上重重拍了一记。这一下虽不是什么杀招,叶杏可也没留情,打得清脆响亮。 李响疼得大叫一声,退后两步叫道:你干什么打人你跟我走吧!他仍是发自肺腑地提出邀请。可是这时说这种话,听起来却不正经了。叶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气道:看来这一巴掌还是轻!跟你走?你真当我是嫁不出去了,需要你收留我?大善人! 李响被她没头没脑地一通数落,也弄糊涂了,稍稍一愣才明白过来。原来叶杏以为他是见自己退婚逃嫁有机可乘,这才说什么跟我走,竟是对自己抱着非分之想一般。一时不由也有些脸红,连忙摆手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们两个都一样,都是反骨之才,应该联合起来凑成七杀之数,来成大事。叶杏听了个一头雾水,道:什么反骨?什么七杀八杀的? 李响哈哈大笑。原来便在方才叶杏转身时,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叶杏那脑骨凸起的后脑。那一瞬,他的心里忽地一亮,仿佛关了许久的心门霍然打开。那样特殊的后脑他也有的反骨!七杀!他心里其实一直在偷偷想这件事。 那个紫靴人曾经说过,他因耳后见腮,脑生反骨,注定不甘寂寞,为世所不容。须得要再找六个和他一样反骨背心之人,组成七杀之数对天抗命,方可成事。他当时模模糊糊地听着,却并没太信,在那猎户家养病之时,虽也闲着问过老人,可是却没人说得清楚,终究只当是一场无稽之谈罢了。可是直到今天,看到这同样桀骜的叶杏,再在方才看到叶杏隆起的后脑,对应想起那几句真言,忽然间,他对此事充满了兴趣:七个人?大事? 七个像自己和叶杏这样胆大妄为、为人不容的人凑在一起会成什么样的大事呢? 李响笑道:摸摸你的脑后,有没有一块凸起的头骨,那是反骨!身具反骨者,必定会不甘寂寞、兴风作浪。你临时退婚,行事乖张,正是十足的反骨之相。跟我走吧,有人告诉我,如果我能再找到六个人凑成七杀之数,便可成就大事,这样有趣的事,你愿意参加么? 叶杏听得茫然,上下打量他半晌,苦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傻的!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李响正满怀希望,忽见她并不动心,登时惊慌,在后边大呼小叫地勉力跟上。叶杏嫌他烦,待要施展身法时,一提气却一阵阵心肺刺痛,知道方才走岔了内息已受了伤,便使不得轻功。如此一来,她脚程虽快,却也甩不脱李响,只得由他耗着。一女一丐,竟就这样顺流而下,一直往东而去。 如此走了三天,两人都是倔强入骨的脾气,三天里竟是一句话都没有。李响三年没有动过功夫,手脚僵硬,内息也乱了。叶杏身子渐好,本来早可以甩掉他,却铆上了劲,只顾耗着李响,脚下只是一点一点加快。这么一来,给了李响喘息之机得以一边赶路,一边回忆过去的身法步法、内力周天。三天来脚步从一开始滞重粘拖,慢慢地灵活轻盈,到最后二十几里时已是矫健有力,恢复了伤前七八分的水准。 这一日,路上行人渐多,两人已来到兰州城外。只见大城崔巍,城门处进出往来、行人不绝,不愧为西北雄关。进得城来已是中午,叶杏在大道边找了家酒楼,上去歇息点菜。李响便在街对面墙脚下坐下。 这三天的奔波,于他来说实在辛苦,这时坐下来,只觉得手脚酸胀,神色越发委顿。兰州向为边陲重镇,八方的茶丝皮药汇聚一地,自然富庶。他坐在这里片刻,已有路人施舍了十几枚铜板。 这时他重拾信心,别人的怜悯于他已不再是施舍,接受这些钱财也只是权宜之计,因此更是无可无不可,来者不拒。叶杏在酒楼上靠窗见他微笑着致谢收钱,不以为耻、不以为荣,心中一时好奇,在窗前招手道:你来! 李响微微一愣,旋即微笑站起,一瘸一拐走进酒楼。酒楼的伙计待要拦他,听叶杏已然发话相邀,只好让他上去。好在兰州沟通关外,城中多有马帮来往,粗人脏人也不在少数。 李响大大咧咧来到楼上叶杏的桌前,身上又臭又脏,一众用饭之人尽皆掩鼻,乱抛白眼。但叶杏、李响谁是在乎别人眼光的? 叶杏道:坐!李响便坐下。叶杏道:吃。李响也不客气,开怀大吃。叶杏已点好的饭菜相当丰盛,显见是早有请他上来之意。 此地人往来芜杂,又以西北的牧人、东来的山陕汉人为多,因此饭菜多以肉面为主。这时只见桌面上叶杏点的是:驼峰炒五丝一客、平伙手抓羊肉十斤、黄河金椒鱼一尾、韭黄鸡丝、百合桃、酿皮子、千层牛肉饼,外加拉面两大碗,白酒一坛。两人也不多说,各逞大胃。李响固然勇猛,叶杏却也不甘示弱。 不一刻,二人如风卷残云般将一桌酒菜吃了个干净。李响长长嘘气道:吃饱真好!叶杏吃得身前桌上一堆碎骨,打个酒嗝毫不斯文,苦笑道:还是肆无忌惮地吃喝说到这儿,却不说下去了。 李响微笑道:怎样?叶杏将最后半杯酒倒入口中,低下头来时,冷笑道:你少管闲事!我来问你,反骨七杀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响精神大振,便将自己反出天山,为人所救的事原原本本地都说了。 说到那紫靴人的言语时,叶杏眉毛一挑:古人有言,头无恶骨,面无好痣。常人的头骨均为善相,怎么会有什么反骨生出来? 李响拍桌赞道:话是这样。可是我听老人们说,有些人非常少的人,于脑后正中位置的后卤门处,却比别人多出一块孤立之骨,是为反骨。反骨之人,心肠狠毒、野心如沸,为人所不容,三国魏延便属此例。如那紫靴人所言,我就是这种人,所以才反出天山,为师门所不容,在我看来你也是这种人,所以才大闹霍家,几乎毁了霍二。我反出天山,三年落泊;你逃出霍家,几日都不开心。可是我们反是反了,到底又做错了什么?明明我们所坚持的东西才是对的!这天下间,一定还有许多我们这样命里注定郁郁不得志的人,如果我们找到他们,凑成七杀之数你想,我们能干出什么样的事来?别人看到我们时,会是什么样的脸色?到时候,那有多么热闹! 他说得兴高采烈,叶杏却冷道:这么简单?你真相信所谓相学之说? 李响微笑道:反正好玩,为什么不信?本来我是不信,可是谁叫我遇见了你呢?这话说得乱七八糟。 叶杏脸一红,道:那紫靴人到底是谁?李响肯定摇头道:我不知道! 叶杏皱起眉来:就算我和你结伴,那么其余五人在哪儿,可有个方向?李响镇定自若道:我不知道。叶杏沉下脸来,道:那我们要完成的大事又是什么?李响踌躇满志道:我不知道。 叶杏给他气得更饱了,冷笑道:一问三不知就是说你了!你既不知道让我们凑人的幕后高手是谁,又不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姓甚名谁,身在何方。甚至不知道,凑齐了以后我们能干什么响当当兄弟,你是打算让我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你去干这不知哪辈子才能完成、莫名其妙的事么? 李响微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前边的路该怎么走,可我却知道,天山的路我不想走,霍家的路你不想走。既然不能回头,那何不先朝前走再说? 他这话倒正中叶杏下怀。叶杏盯着他的眼看了半天,摇头道:你真是疯的!好吧,就算这样,起码你告诉我,咱们要找有反骨的人,那反骨之相有什么特征?后脑凸起吗?你看那个人她轻轻一指,李响顺她手指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大桌人正喧哗饮酒,其中一人正背对二人而坐。那人文士打扮,后脑上头骨坟起,将帽子顶得都有些变形了。 叶杏道:那他应该也是反骨之人了?你说他有什么野心?他有什么不容于人的?李响沉吟道:他应该有的叶杏截道:好!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咱们就在这里暂住,你若是劝得他伤人坏事,行反骨之实刀山火海,我随你去!李响一愣,笑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叶杏笑盈盈地将酒杯举起,仰起头来,最后一滴酒在杯沿上踌躇片刻,滴落在她的嘴角。叶杏呀了一声,伸手一抹,道:三天为限。 两人正说话,忽然对面有人拍桌骂道:臭要饭的!你他娘的在说什么呢?只见在那文士的斜对面、同桌却有一条大汉乘醉站起,捋袖道:臭得跟猪一样,大爷不来赶你,你却来撩拨祖宗。 原来叶杏的手指在指向那文士时,却也顺带将一条直线上的大汉也指上了。那大汉正要寻事,见二人指点说笑,哪儿能放过?当即便过来挑衅。 那边桌上有人哄然叫好,却也有几人面面相觑,微变了脸色。 那反骨文士背对二人站起身来,隔桌拉扯道:周兄、周兄那醉汉道:舒先生你坐下!坐下!这事你别管啊!谁管我跟谁翻脸!那文士期期艾艾,眼珠在双方身上乱转,终于坐了下来。 李响看一眼叶杏。叶杏似笑非笑,把玩着筷子,却把头低下了,表明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李响叹一口气,回过头来,拱手道:这位朋友,我们方才谈话并未涉及尊驾。还望你不要多心,气着了自己。叶杏低笑道:脾气挺好啊。 那醉汉却并不知好歹,看李响低调,更是得寸进尺,手端酒杯猛一口喝掉残酒,将杯一摔,骂道:你娘的,老子明明听见你和这小娘皮嘀嘀咕咕说爷的坏话,这时不敢认了么?不带种的小子! 这些无赖骂人尽往人父母身上招呼。李响自幼孤苦,便格外得不能忍受,这时手上青筋一蹦,笑道:这位大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隔着那么远与人吃喝说笑,还能注意到我们两个闲人的举动,听到我们两个都没说过的坏话,这样的本事世间罕有,当真当得起一个字见这态度竟越发卑谦,那醉汉心中松懈,只顾在伙伴面前逞风,全没注意李响的最后一句,语气已变了味道。 只见李响双唇微张,舌顶齿缝,运足了气,清清楚楚说道:贱!他流浪三年,所受屈辱也算不少,本来涵养耐性已然进步了不少,可是这时找着叶杏,忽然间以前的方刚血气又回到身上。三年来委屈偷生、攒在心底的怨气,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出来,一腔血泼啦啦烧将起来,一边笑,一边翻脸。 那边桌上的人本以为他不敢顶撞,哪知这时竟率先发难,顿时全愣了。那醉汉反应稍慢,停了一下才回过味来,登时脸色紫里透黑,怒吼一声搬椅子捋袖子,就要扑上来。 忽然楼梯上有人叫:那臭要饭的呢?胆子不小,敢在兰州城里抢食,反了他了!人随声到,已有几个泼皮汉子抢上楼来。 他们几个上来,第一眼便瞅着那站着的醉汉。领头一个泼皮叫道:哎呀,周七哥在这儿呢!七哥,有人在咱这地头上抢食吃,弟兄们说是上这来了他恰好瞅见李响,狞笑道,在这儿呢! 他抢步上来,手里一根铁尺啪地拍在桌上,怪笑道:兄弟,胆子不小啊,来咱们这儿菩萨也不拜一拜,就敢吃贡。收成不错吧,馆子都能上了,给咱们分点儿红吧?原来这一伙是本地勒索乞丐的地痞,特来找李响的晦气。 李响傻道:什么收成?秋天了么?那泼皮气道:你没经关爷允许,就敢在这儿要饭,活腻味了不是!他真当李响不懂事,正待动手教训,转眼却看见叶杏,登时色心大起,淫笑道:看你傻乎乎的,这妹子却长得标致。算啦,大爷不和你计较,就让你妹子陪爷玩玩吧!一伸手便搭住了叶杏的肩膀。 这回轮着李响低下头来,窃笑不已。叶杏哭笑不得,想不到自己一肚子邪火已憋了数日,如今竟有个不知死活的人冲上前来摸虎须。她心中恼怒,哪还客气,嫣然一笑,款款站起,轻轻伸出两臂,慢慢搭在那泼皮的肩上。 她这般反应,那泼皮登时色授魂与,半边身子都酥了,只道自己又帅又猛,不用强就有人送上门来。他回头与伙伴们挤眉弄眼、哈哈大笑,才笑两声,突然肩上一紧,身子被叶杏双手扳得向前一冲,下边叶杏膝盖早起,端端正正撞在他下体命根的要害之处。那笑声登时转为惨号。那泼皮蜷成个锅里虾米,倒在地上又翻又拱。 李响冷笑道:叫得难听。要饭的你们都盘剥,给你个盘子舔舔! 那泼皮也真怪,立刻不号了,只呜呜地叫。众人看时,只见这泼皮两腮尖尖鼓起,一张嘴扯得又阔又平,模样煞是可爱。原来方才那一刹那,李响已塞了个碟子进那泼皮口中。碟子边缘光滑,易进而难出,那泼皮又痛又急,又抓又吐,上下忙乱,竟是无论如何也弄不出来了。 这一下出其不意,围观的泼皮及那周七哥都是大惊。 周七哥叫道:这人是来闹事的!弟兄们抄家伙!锵锵声响,赶来的泼皮、大桌的顾客,倒有一半短刀袖棍铁尺在手,呼啦啦将李响叶杏围在当中。 李响环目四顾,道:这就动刀子了?没王法了么?大庭广众乾坤朗朗的,要杀人么?你们也不怕人报官?那周七哥狞笑道:官?对啊!官舒师爷。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你官府中人还是不要看见为好。你先请!回头我找你喝酒。那反骨文士慌慌张张站起回身,把手乱摆:周兄、周兄李响叶杏这才看清,这人岁数大约三十岁不到,长得白白净净,眉宇间尽是书卷气。 那周七哥喝道:让你走就走,不然溅你一身血!刘大人那儿,回头我去交代。舒师爷犹豫半晌,终于一跺脚,道:你们你们多少也要有点儿分寸!说完逃也似的下楼了。 叶杏眼望他的背影,叹气道:官啊真没骨气,这样的人你也说他有反骨?那后一句自是在嘲弄李响。李响苦笑道:我不知道呀!他眼看一众无赖围拢,心中没底,道,我已经三年没跟人动手了啊 再说那姓舒的秀才从楼上逃下,两条腿又酸又软,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被吓坏了。他来到街上,猛地给阳光一晃,几乎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冲到街对面,勉强扶墙一站,只觉得腹内倒海翻江,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 楼上那两个人如何了?他们怎么敢去与周七冲突? 舒秀才竭力勉强自己不要去想。周七等人在兰州城里欺行霸市已久,也算训练有素,当真动起手来还是有分寸的。前街的铁匠大周逆了金龙帮七爪堂的意思,关黑虎说要他的一手一脚,果然便是一手一脚,并未伤他性命。只要那两人不要强行反抗,到最后大概也就是一顿饱打吧。不会要他们的命,也不会落下残疾只要他们别反抗。 舒秀才抬起头来,楼上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他几乎看到那两个外乡人被周七打得满脸是血、跪地求饶的样子,那种景象即使已经见过,也仍然令他喘不过来。舒秀才用力把自己从墙边推开,挣扎着正想离开 突然间,哐当一声,那酒楼二层的门窗碎裂,一条人影倒飞而出,撞在栏杆上稍稍一停,正要站住,从门窗破洞中又飞出一条青影,单脚起处,正蹴在那人心口。那人怪叫一声,撞塌了围栏,扎手扎脚地飞上半空。 人还在空中,从那破洞里又射出一条灰影。只见这灰影速度好快,直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残痕,闪电般追上先前那人,铁膝摆开,如泰山压顶,砰地磕在那人头上。那人如遭雷击,流星坠地般砸下地来。 舒秀才一闭眼,那人摔在地上扑通一声,哼哼叽叽地起不来。舒秀才心中一痛,不知是那二人中哪个遭了毒手。他闭着眼正待要走,忽然被人扳住了肩膀,那人森然道:官老爷!舒先生!酒楼有人公然行凶,你就这么走了?听声音,却不是周七。 第四章 醉里舒秀才(中) 舒秀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来,只见身前一人蓬头垢面,面如金纸,竟是方才酒楼上的乞丐。微风过处,那乞丐手脚上乱缠的难辨颜色的布条簌簌抖动着。 那乞丐烦躁道:麻烦!他右手仍扳着舒秀才的肩,左手却将垂下来的布条胡乱绕回腕上。原来方才舒秀才所见那灰影身后的残痕,却是这些布条了。 那乞丐一把抓住舒秀才,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当官的!你的朋友要打人杀人,你当没瞧见么?舒秀才慌得把脸别开,不敢看他。那乞丐恨道:我有功夫倒还没事。若是不会功夫,今日不怕死在他们手中?兰州城中,这便是你为官的王法么? 舒秀才理亏,又有些害怕,脸色瞬息万变,道:我我我却哪里能说出一句话来?身子更是发软,不知不觉已不是那人扳住他的肩头,而是那人将他提在手中了。 那乞丐咬牙道:你怎样?你为什么要当官?你结交恶霸流氓,坐视歹人行凶,一见有事唯恐逃之不及你为什么做官?你读的圣贤书哪儿去了?你现在的作为和盗贼何异?与畜生何异?他越说越气,提着舒秀才又摇又晃,猛地一推,将秀才推倒在地,冷笑道,唯唯诺诺、猥猥琐琐,人家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没个主见只看人脸色行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过来飞足欲踢,后边那青衫女子将他拉住了。 舒秀才脸羞得通红,在地上滚了一身的灰土,帽子也掉了,他慌慌张张地捡起来扣在头上,连滚带爬地逃了。 这边厢叶杏冷笑道:响当当,你不是要劝他造反,怎么只顾骂他?莫不是你已经对他死心了?却也难怪,这人已给圣贤书、处世经、官场故事打磨平整,你怕是无处下嘴了。 李响却目送舒秀才狼狈万状的背影,忽然微笑道:不然,我正是因为他还有希望,我才这样骂他。他回过头来,眼望叶杏,道:他还没有变成一个废物,你知道,当我骂他的时候,他难过了! 叶杏一愣,道:哪又怎样? 李响微笑道:还知道心里疼,说明这个人还没死呢。 那方才被从楼上踢下来周七挣扎着撑起身,道:你们你们快死却被叶杏看也不看,反身一脚踢得平地旋转。 这时候的酒楼下,人们远远围着一个圈子,酒楼二层垮掉的栏杆晃晃悠悠提心吊胆地歪挂着,门窗破洞里有相互搀着的打手探头探脑地观望。街心上木屑纸屑杯碗狼藉,一条大汉浑身脚印地趴着,一个青衣女子与一个灰衣乞丐却兀自叉腰微笑。 喂,响当当,接下来干点儿什么? 找个地方住吧。你该洗澡洗澡,该修面修面,野人似的。 男人嘛,粗犷 两个人嘻嘻哈哈扬长而去,打过该打的架,骂过该骂的人 他们很开心,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舒秀才一口气跑出半条街,便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恰好旁边一条小巷,一头撞了进去,靠着墙一点一点地溜坐于地,只觉得一颗心就要跳出喉咙来。 方才那乞丐的折辱,这时回想起来,兀自觉得耳朵滚烫,气愤难平。 那人算个什么东西?说周七是恶霸流氓?他们不也是在当街斗殴?能把恶霸流氓打得满地找牙的,除了更狠的恶霸流氓还能是什么人?还说什么圣贤书?满口的污言秽语,只怕他读都没有读过!说什么百无一用?殊不闻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么? 舒秀才越想越恼,气愤愤地掸掉身上的尘土,整理衣冠,从小巷出来,往衙门走去。 他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人说三十而立,他如今身为兰州知府刘大人座下师爷,也算颇有所成。十年前他科举未果,便在家中办学授课,不久经人引见,进衙门做些文书公事。七年来谨小慎微,从未出错,两年前得刘大人青眼,成为亲信幕僚。虽然手中没有实权,可实则已成城内一号人物。这一路走来,颇有相识之人不时与他招呼,舒秀才不时拱手还礼,高声招呼朗声笑,在衙门里做事久了,这些表面文章早已习惯。 未几来到府衙,与值班的衙役打过招呼,来到刘大人书房,帮他处理些上下的文书。才一坐下,未呕尽的酒劲上涌,在腹中尽数化作了瞌睡,只困得他头沉如铁,太阳穴嘣嘣直跳。可是公务繁忙,唯有捏一捏眉心,泡一壶浓茶,强打精神继续下去。 将将看了一个时辰,将今日的大小文书打理完毕。才要歇歇,忽然刘大人急匆匆地赶来。舒秀才小吃一惊,今日大人的午睡怎的醒得早了? 却见刘大人气急败坏,喝道:舒先生,中午你见着七爪堂的周七了? 舒秀才慌忙答道:是啊,大人不是让我与他多多走动,中午我们 刘大人怒道:那周七被打,你也在场?你怎么不尽早跟我说一声?现在关黑虎着人来问,你怎么说? 舒秀才脑中嗡的一声。这兰州城中,七爪堂的势力极大。堂主关黑虎本是外家高手兼亡命之徒,五年前于城中自立帮派,官府几番清剿,都不能如愿。三年前兰州知府暴毙,城中三个月没有官家打理,那关黑虎趁机扩张势力,行事更加放肆。待到刘大人走马上任时,他已在暗中操控城中银钱往来抽成,其势力更可与官府分庭抗礼了。 刘大人上任伊始便认清了城中形势。私下早与亲信说明,城中欲定,非七爪堂金龙帮点头不可。到了今年,形势格外清楚,刘大人已不断与关黑虎示好,并吩咐手下人等也多与七爪堂沟通。今日舒秀才在路上偶遇七爪堂头目周七,给他拉去喝酒,也便是此一缘故。 怎料一场吃喝之后,凭空杀出李响叶杏两人,将周七打了个半死,舒秀才又羞又气,一时气沮,在路上还怀恨于心,回到衙门被人一打岔却不知怎的忘了个干净。这时被刘大人提醒,登时白了脸,道:我我我忘了 刘大人恨道:你忘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也忘了?你还想让我放你下去做官?拂袖而去。舒秀才在后边跟上,慌道:关关老大来了么? 刘大人气道:他来了,我还能有空教训你?是他座下金算盘花五。两人正往前走,忽有差人来报:南城王富状告街坊孙仲春占其房基,两人正在前头扭打。刘大人微一犹豫,道:你别来了,去那边看看! 舒秀才心中虽然忐忑,但是到底不敢违逆,便来到前边偏厅。一高一矮两个布衣汉子正鼓目相向,见舒秀才来,那矮个问道:怎么来了个先生?高个的也道:不是要升堂么? 舒秀才皱眉道:升堂?一两银子的惊堂费备好了么? 自古的官司,有理无钱莫进来。兰州城里一旦升堂,不论输赢,一两银子的惊堂费都需先交了。两个人听了,都低下头来。 舒秀才冷笑道:不升堂了?到底怎么回事?从实招来!便问地基相争的经过。 那大个子道:有什么好谈的,这个人,我已经给清了银子,他却来讹我! 那矮个叫道:什么给清了?什么给清了?你还差着二十两呢! 两人竟便在舒秀才面前推搡起来。舒秀才道:住手。两人还在推搡。舒秀才又叫:住手。两人还在推搡。舒秀才叫道:拿下! 便有两个衙役跳过来将二人分开,两个人手臂被拧住,四条腿还乱踢。那大个腿长,在小个胯上蹬了一脚。小个大叫一声,一脚飞起。脚上鞋子射出,没打中大个,却落在舒秀才怀里。闹了好一会儿,终于将两个人强按住,这才问清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那小个王富家早先于五泉山购入了几间房的地基,本待日后起新房,可是几年下来,并未动土,便于去年年初卖与邻居孙仲春。只是孙家并不如何富裕,一时凑不起全额,便分批交付。大个子孙仲春家四月动工,六月时房子已然建成,当日答允的五十两银子的地基款也陆续付清,可是王富手里扣着最后一张房契却迟迟不给,说还要再加二十两才行。孙仲春与他吵闹,王富却只说孙仲春的银子不是一并给的,过得太久,拖拖拉拉地这大半年里,五泉山地价上扬,水涨船高,这房基也已涨价二十两。 两人说话粗俗,又不懂规矩,不停彼此抢话,这么一点事,中间也吵了三四回,当真是缠夹不清,舒秀才听得头大如斗,以手支额微微叹息。这案子虽是简单,但其中也有微妙之处,谁都占些理。有心调节,让双方各退一步,那两个人却拗得厉害,均不同意。 舒秀才想了一会,终究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道:你们两家本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往日感情想来不错,何必为了区区二十两银子撕破面皮?这件事我记下了。你们今天回去再谈谈。若是能私了,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你们明日就来打官司吧。回去把房契、地保、证人都找好。找个先生帮你们写份状子。明天再来! 孙仲春张口欲言,可是讷讷几声,终于没有说话。王富在旁边瞧着,兀自转过头来骂道:姓孙的,咱们堂上见! 那两人气愤愤地去了。王富落在后边,见孙仲春出门,忽地跳到舒秀才身边,摸出一个手帕的小包,道:各位大人买包茶叶润喉。便往舒秀才手里塞,舒秀才摊开了手,托着那小包,正色道:其实我不该收,你不该给。 王富赔笑道:大人辛苦!应该的,应该的!大人,小人也知坐地起价原是不该,可是小人老母病重,家中已无积蓄,唯有指望靠着房基多讨些药钱。刘大人那里,还请先生美言几句。他一步一拱手,退出门去了。 舒秀才将手帕包放在桌上,展开一看,里边是两锭一两的银子。舒秀才将其中一锭纳入怀中,另一锭便留在桌上,起身道:各位兄弟分了吧。便离了偏堂。 又回到书房,壶中残茶已凉得透了,舒秀才以口相就,嘴对嘴地喝了个干净,只觉得口舌生津,精神一振。他的公事已经处理完了,到书架上翻了翻,实在没什么想看的书,便负手在床前看着天上流云飞鸟,懒懒出神,因心中关注前边七爪堂的交涉,不自觉的便想到午间那两个人来。 这时因为事情过去得久了,心中那些突兀的惊恐已自淡去,再回想当时情景就有了些不同。那男子虽然消沉落泊,但眼皮掀起时,双目亮如闪电,仿佛直要看穿人的心肺,口中所骂的言辞,似乎也不无道理;那女子容颜秀丽,可是修眉尖颔,唇边总带着些嘲弄般的冷笑,举手投足间英气逼人。这两人的行状,与他平日所见的七爪堂江湖汉子颇有不同,可是那不同却在他嘴边就是说不出来,只觉得似乎极为吸引,让他这时想起,竟难以因那当街的羞辱再去厌恨他们,反而生出亲近之意。 不知不觉便到了申时,刘大人转回来,舒秀才连忙起身相迎,将王富的一两银子奉上,道:王富与人争房,其情可悯,大人明察。刘大人伸手接过,在手里掂一掂,塞入袖中,道:关黑虎酉时在珍馐楼摆了酒,你也来吧。舒秀才应道:是。想了想,道,我回家说一声? 刘大人漠然道:随你。那你就自己去,酉时,莫迟到了。舒秀才连声答应,收拾一下书房,急匆匆赶回家去了。 舒秀才的家坐落于城北郊,地方算得上偏僻,与衙门之间快走约有两盏茶的路程,家中老父尚在,母亲却于两年前病逝。舒秀才成亲九载,妻子罗氏温柔贤淑,堂前一双儿女,女儿小英八岁,男孩儿小杰五岁。两个孩子见舒秀才回来,大呼小叫,上来抱着他的脖子打吊儿。 舒秀才呵呵大笑将两个孩子悠了个圈,这才将他们扯开。屋里罗氏迎出来,舒秀才笑道:今晚不用等我吃饭了,衙门里有饭局。罗氏正笑着,闻言一愣,道:那你两个朋友怎么办?人家大老远来了 舒秀才也是一愣:朋友? 只听里屋有人笑道:大嫂,不妨事,我们两个坐坐就走的。听声音却耳熟。舒秀才越发纳闷,急忙进去看时,只见屋中老父正陪着二人饮茶。那两人一为女子,一身淡青的衣裙,一是男人,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但破破烂烂,双手上更纠缠着布条。仔细一看,赫然竟是日间酒楼上痛打周七的一女一丐。只不过那乞丐却不知何时已洗净了衣服,也修面绾发了,瞧来除了衣裳破烂些,倒也是仪表堂堂的样子。 舒秀才只觉得腿一软,不明白这两位煞星为何不肯放过自己,竟穷追至此。那边那乞丐却已站起来,上前一步抱住舒秀才,大笑道:舒大哥,可想煞小弟了!于他耳边轻道,我不惹麻烦,你别生事。 舒秀才战战兢兢,敷衍道:你你们怎么来了你没提前说一声那乞丐放开了他,大笑道:一别经年,正好我与义妹重过兰州,因此来与舒大哥一见。恰好大哥不在,便与老伯聊了两句。老人家刚才还说道,舒大哥自幼便有经世报国之才,代言苍生之志。原来舒大哥如今困顿兰州,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这一番谎话说得极为利索,只是目光闪烁,说到舒秀才的抱负时,似满是嘲弄。 舒秀才脑中嗡的一声,勉强道:哪里哪里 舒老爹笑道:咳,年轻时的荒唐事,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你那时心高气傲,自负才学过人,因此将科举的卷子当成了上书的奏章,洋洋万字历数本朝积弊,到头来被主考朱笔除名,名扬兰州的故事,我都告诉他们啦。舒秀才面色一红一白,终于一片灰败,道:少不更事,不知道天高地厚惭愧惭愧 那乞丐扬眉道:本朝建国二百余载,满朝上下皇上臣子日益懈怠懒惰,积弊数不胜数。舒大哥上书陈事,本是男儿作为。舒展脸色大变,把手乱摆,道:不要乱说,不要乱说,传出去要杀头的 舒老爹笑道:你别安慰他啦,他已想明白了。我舒家哪有那样的福气,生个文曲星出来?他那时的轻狂虽让他沦为一时笑柄,可是却帮他认清这世上事,倒也不坏。况且也因狂生之名,为刘大人注意,如今在知府衙门做事,将来能得刘大人帮忙,放到什么地方上当个长官,不也是光宗耀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即便是只维持现状吧,却也是个安稳日子,媳妇也娶了,孩子也生了,舒家香火得续,这日子也算得滋润了不是?舒秀才额上冒汗,道:是是 舒老爹道:这人啊,一辈子哪来那么多想法?能平平安安的,舒舒坦坦的,那是最好。什么封王拜相,大富大贵那不是咱们小老百姓能想的。舒秀才垂头道:是是 那乞丐微咬牙,虽不说话,眼珠却骨碌碌盯着父子二人。那女子也许久未曾说话,只是低着头,捧着茶,嘴角一丝微笑。屋中一时陷入僵局,那罗氏甚是乖巧,趁机前来斟茶。 那女子突然微笑道:大嫂,和我舒大哥的日子过得可开心么? 罗氏一愣,面上泛红,道:咳,哪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她停了停又道,咱们女子哪有那许多的计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好在他还体贴。 舒老爹哈哈大笑道:对喽!人啊,一辈子就是那么回事。你老想着它,它就处处为难你。你若顺着它,你这日子苦里头也有乐。我这媳妇,比我儿子聪明。 他话音方落,忽然那乞丐腾地站起,撞动桌椅,几乎掀翻了茶盏。舒老爹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那乞丐面皮抽动,愣了愣,笑道:对不住,我想到还有些事情未办,这就告辞了。 舒老爹惋惜道:这就要走了?他平生两大得意:一为儿子争气,香火得续;二为自己高瞻远瞩,劝得儿子迷途知返。因此,最大的乐事便是当人面数落教训舒秀才。这时乞丐突然要走,只觉得意犹未尽,待要挽留他们吃了饭再走。 舒秀才哪能放过这等良机,接话道:哦,他们是大忙人,来去都是赶的。我送他们出去!他站起来相送,那女子也起身告辞。 舒老爹与罗氏颇为不舍,领着小英小杰直送到门口。那女子握着罗氏的手又说了两句话,这才告辞。舒秀才赶着酉时的饭局,便也辞了家中,一路陪着走。走出百步,回头看家里人都进屋去了,舒秀才才敢相问,道:你们来我家到底干什么? 那乞丐转过头来,并不回答,正色道:你官当得不称心! 舒秀才哪里听得进去,道:还好还好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乞丐肩膀一耸,懒洋洋一笑,大踏步向前走去。那女子深望了舒秀才一眼,微微一笑,快步去追那乞丐。舒秀才不明就里,心中越发没底,在后边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问。 却听那女子压低声音道:说好了是朋友的,怎么到了人家家里,我便成了你妹子?乞丐苦笑道:孤男寡女的,你无愧我无愧,别人总要问东问西。索性认了兄妹,省了许多麻烦!再说我头发都白了,叫你一声妹子,哪占便宜了? 女子嗤笑道:老而不死!乞丐郁闷道:我老人家还不到二十五呢。原来他遭遇大变,殚精竭虑,故此未老头白,长发中十根里倒有二三根白了。 这两个人半疯不癫,胡说八道,舒秀才正自不知所谓,忽然路边大树后转出一人,道:先生那人生得高大,躲在树后没有一点声息,这时突然冲出来,暮色里难辨面目,舒秀才直吓了一跳,待到那人走近,才认出便是日间争房的高个子孙仲春。 舒秀才正魂不守舍,这一下被吓得不轻,气道:你不回去准备明天的官司,在这里装神弄鬼的吓人干什么? 那孙仲春讷讷道:我我我打听到这条路是先生早晚的必经之路他们说打官司,得得给您这个他一伸臂,双手直直地杵过来,在他掌中,也有一个帕子的小包,道,先生,我不能输的,买这个房基,再盖这个房子,我已欠了一屁股债了。我这房子是等着给我儿子娶媳妇的我真拿不出再多的二十两了您帮我美言两句、您帮我美言两句 舒秀才叹道:其实这个,我不该收,你不该给。伸手去拿那个小包。后听身前一声冷笑,骤然醒悟,那手登时在半空里僵住了。 他从这里望过去,孙仲春的背后,那乞丐与女子正在前边不眨眼的看着他的手。舒秀才虽已接惯了贿赂,可是不知怎的,在这两人的眼前要钱,却觉得格外艰难一般。 那孙仲春本见他来拿银子,已露出微笑,可是突然又见他停手,登时慌了。乱叫道:先生、先生忽然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叫道,先生、您帮帮我、您帮帮我您帮帮我美言两句 舒秀才心中一痛,终于一把抓下,拿起那小包,小包轻轻的,想必也超不过三两银子。那孙仲春如释重负,叩头道:谢谢舒先生。你的大恩,小的没齿难忘!说完,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五章 醉里舒秀才(下) 茫茫暮色,夕阳余威仍闷闷地笼罩天地。树梢枝叶动也不动,舒秀才也不动,对面的两人也不动。可是舒秀才几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两人面上的不屑与鄙视。 良久,那乞丐道:既然终是要收何必假惺惺地说什么我不该收,你不该给的屁话? 舒秀才咬紧牙关,将银子慢慢放入袖中,道:你不会懂的。 乞丐怪笑道:是啊,不懂!贪官各有苦衷,百姓尽都懵懂。 舒秀才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今日受这什么都不懂的恶汉之气已足够多了,愤懑终于脱口而出道:我已收了一人的银子,如果我不收他的,刘大人已拿了另一人的银子,那这个人的官司不用打就输了。我现在收他的银子,不是想要徇私枉法,我是想给他们一个公平对证的机会! 那乞丐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公平对证!原来,公平是要经过两次不公平才能得到的么?舒秀才怒道:官场之事,便是如此! 乞丐喝道:那你从一开始连第一个人的银子也不要不就好了? 舒秀才大笑道:我不收可以,可是那银子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我挡人财路,整个衙门都会不满,我的日子怎么过?况且,我不收自有人收。而若是他们不行贿,明日开堂刘大人就直接给他们个双输,让赢的脱掉一层皮,输的丢下半条命。反而我在这受贿,起码可以让二人当堂对簿,保得赢家利益,输家性命!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凭什么来教训我! 他这一番话说出,却让那乞丐一愣。那女子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舒秀才一口气说出这许多,只觉得多日来的委屈涌上喉头,嗓子哽咽,再说不出话来,眼眶也是又潮又热,知道这里再不能多停,推开二人便走。 走了十几步,突然背后那乞丐叫道:喂!你既然在衙门干得不开心,干吗还在里边耗着? 舒秀才勉强平定心绪,应道:不耗着又能怎样? 那乞丐道:走啊!离开那儿呀!人生在世忽忽不过两万余日,若是每日里苦撑苦挨,强颜欢笑,活得有什么意思?男子汉大丈夫,虽不能名垂青史,起码也该活得洒脱自在!走了吧!别处另有一番天地! 舒秀才一愣,哈哈哈冷笑不止,自顾去了。 忽然那乞丐放声而唱,道: 江湖好!长天任鸟飞,阔水凭鱼跃。临风快意,江山如此多娇! 江湖好!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波澜平地起,自古英雄正年少! 江湖好!恩仇快意,天理昭昭!纵千万人弃我、鄙我、笑我,我有宝刀。此去千里人心,只手公道! 这歌子言辞粗浅,可是其中自有豪迈意味。舒秀才回过头去,只见如铅暮色里,两条人影远远地模糊着。其中一个拄一支长拐,另一个长裙窈窕。二人虽然渺小,但是站得稳,立得定,微风轻起,拂动绷带裙角,二人便如御风飞舞一般,自有一番傲人风采。 舒秀才回过头来,眼中热辣辣的,泪水已滑颊而下。背后仿佛有芒刺扎来,他再也忍受不住,撒腿而跑,越跑越快。这般奔跑,这样的天色,眼前的路便已然难辨。然而舒秀才却只顾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奔跑带起的疾风吹干了他的泪水,脚下的颠簸也让他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在这样的夜里,太阳已经落下,月亮还未升起,舒秀才疯狂地向黑暗深处跑去,想要逃离那两个噩梦一般的男女,逃离自己不想要再想起的一切。 珍馐楼乃是兰州城最大的酒楼,六层的楼子,雕梁画栋,一层二层招待酒席吃喝,三层四层便是赌坊,五楼专为雅阁招待贵客,六层却是关黑虎自己居住,养了两个姘头。这楼子因背后有关黑虎撑腰,又有吃有赌,因此买卖极其兴隆。舒秀才赶到时,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过了片刻,刘大人赶到。有人接出来说道,关黑虎已在五楼雅阁相候。 这关黑虎身高九尺开外,生得虎背熊腰,两道扫帚眉,一双牛眼,喜着黑衣,据传一身硬气功端的了得,没被姘头淘空了身子倒也难得。他接了二人落座,座中还有两个本城富商,一者姓张,一者姓王,另有日间去过衙门的金算盘花五在旁陪座。 刘大人与舒秀才进来寒暄两句,刘大人道:关兄,好好的这般破费咱们不是要商量对付那殴伤周兄弟的男女恶人么?他心中实在对看那两个富商出现在此有些奇怪。舒秀才心中怦怦一跳,偷眼去看关黑虎。却见关黑虎哈哈大笑,道:这等小事,还值得什么商量?手下已在查了,不出两日,管教那两人恨爹娘生他们出来。咱们今日相聚于此,却是要商量些买卖。舒秀才松了口气,暗暗为那两人捏起一把汗。 刘大人笑道:商量买卖,却非下官所能了,只怕是徒劳往返,白赚了关兄的美酒珍馐。 关黑虎却哈哈大笑道:这事却非得刘大人帮忙不可。你若袖手旁观,我这生意只怕难成。这时众人已开始吃喝,刘大人心中大致有了个估量,端杯道:哦?关黑虎碰杯道:却要劳烦大人,开出两张批文出来。 刘大人微笑道:请讲。 关黑虎道:这第一张批文,乃是占地的批文。我这买卖得要些土地。若刘大人能批下来,那黑虎是感激不尽。刘大人道:这却不难,只不知关兄要占地多少。关黑虎道:城南五泉山,方圆百亩,却要将甘露、掬月、摸子、惠、蒙,五泉划入其中。 刘大人沉吟道:五泉山为本地胜景,一向寸土寸金。关兄如此狮子开口,下官可有点难办。不知关兄要来做什么买卖,要下如此血本? 关黑虎哈哈一笑,道:这便需要刘大人的第二张批文了。我要开的买卖是他卖个关子,环目四顾之余,一字一句道,妓院。 此言一出,除了那金算盘,举座皆惊。却听那本城的张富商道:关兄一座珍馐楼已是日进斗金了,如今还有这等兴致,开什么妓院? 关黑虎哈哈大笑道:珍馐楼一天能赚几个钱?想靠等闲生意挣钱的那都是糊涂蛋!挣钱就得开窑子卖姑娘!下血本调教几个红姑娘,再找几个诗人来写上百八十篇酸文,谁穷就请谁!妓院靠什么呀?靠的就是才子佳人救风尘啊!名声出去了,嫖客跟着就来了,你砸进去多少钱翻一番直接就回来了!咱这回投他个十万两银子,多了我不敢说,我保证一年再挣一个十万回来! 那张富豪咂舌道:真的?他心动不已,全没想到自己方才也被划归糊涂蛋之列。 关黑虎正色道:我说的可是金子啊!他眼见那张王二人并不相信,不由得意,详细算道,我跟你讲,兰州地处要塞,每年出入不下二十万成年男人!打他每十个男人每月光顾咱一个姑娘,每个姑娘抽五两银子的过夜费,这五两银子乘二十万再除以十再乘以十二个月不多不少正是一百二十万啊! 那杨富豪倒吸一口冷气,道:按现在的金银比价,十万两黄金绰绰有余。关黑虎拍桌道:没错! 刘大人道:可是,每个姑娘每夜抽五两银子是不是太多了? 那花五道:关爷方才所说,只是在说这一行当的利厚。实际上,如果我们要开青楼,是不应以量取胜的。天下男子千万,过兰州者如过江之鲫,我们只要能抓住一百个就够了。说着摸出自己的金算盘,架上一副老花镜,噼里啪啦,运指如风,瞧来胸有成竹,不愧是专业人士。 王富豪失望道:一百个? 金算盘道:不错,不过这一百人带给我们的利润会比二十万人更多。 刘大人不信笑道:悉听教诲。 那花五清一清嗓子,道:这关键便在妓院的定位。想挣穷人的钱,那都是糊涂蛋!眨眼工夫,在座众人再次变身糊涂蛋,却仍然不觉。只听那花五道:首先,我们的妓院一定得选最好的位置环境,包下整个五泉山,雇山东鲁家的砖木师傅,建就得建最高档次的青楼!步辇直接进屋,方便保护客人维持面子,单间最小也是方圆百步,够你敞开了玩乐。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贞节烈女、荡妇娇娃、南国佳丽、北方大妞、本地特产、域外金毛,各种口味咱都给他划拉齐了!楼后有粉蝶扑花园,楼里边有鸳鸯戏水池。楼子里站一个资深龟公,太阳穴上贴膏药,特猥琐的那种,嫖客一进门,甭管是不是熟客,上来都点头哈腰:爷,您可久了没来啦?一口地道的奴才腔,倍儿有面子! 顶层上专辟一层潘安雅筑,集中帅哥猛男,一年光招待女客就得几十万银子。各层再专配养生房,有郎中二十四小时候诊,就是一个字儿:贵!一颗金枪不倒丸就得花个万儿八千的!进来玩儿的不是大官就是名流,不是西域巨贾就是一方豪客,你要是个单一有钱的土财主,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他说到这停一停,笑问道:你们说这样的窑子,一晚上得收你多少钱?这话却是在问舒秀才。 舒秀才咬牙笑道,道:我觉得我觉得怎么着也得五十两银子吧! 那金算盘大笑道:五十两银子那是成本一百两金子起,你别嫌贵,还不打折!你得研究嫖客的心理,你想啊,愿意掏五十两银子来玩姑娘的人,根本不在乎再多掏五百两。什么叫男人你知道吗?男人就是只要有漂亮女人在场,不管买什么东西,都只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所以,我们开妓院的口号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他这么一篇洋洋宏论,早已将一众土包子说傻了。 良久良久,刘大人带头鼓掌,张王二人热泪盈眶,道:关兄志存高远,果然是人中龙凤。我二人定当鼎力支持。关黑虎哈哈大笑,那金算盘更加得意,又说了好多匪夷所思的点子。一时间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一番周旋,天近子时双方才尽兴而去。刘大人自有关黑虎的轿子送走,舒秀才便自往家中行去。 此时夜已深,街上黑咕隆咚的不见半点灯火,月色薄得如兑了水一般。舒秀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行了一里多地,颠簸得一阵阵恶心。他方才代刘大人喝了不少酒,这时候酒里翻腾,分外难受,于是只好停下来,摸到路边,一手扶墙,一手去抠嗓子。手指在嘴中微微一搅,登时呜呜地吐了出来。 这一吐,只吐得他眼冒金星,浑身的虚汗,几乎连五脏六腑都要离体而出了。好不容易吐完,又干呕数声,这才站起身来。可是脚也软了,只得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往前挨。 便在这时,耳畔香风起处,有一人扶住了他的胳膊,嗔怪道:怎么喝成了这样?回头看时,依稀便是今日见过两次的女子。 舒秀才呵呵傻笑,道:怎怎么是你?你还不快快逃?关黑虎在抓你们了抓你们!那女子皱眉道:你喝了多少酒? 舒秀才哭道:你别管你别管!兰州城的老爷们在谈大事!谈谈开窑子的大事向来喝酒之人,以吐酒之后醉得最为厉害,大约是酒力上头之故。这时候舒秀才已有些神志不清了,在那女子的扶持下兴奋得又蹦又跳。 他少时颇负才名,又有报国之志。怎料三次科举不中,不仅未能为国尽力,反而沦为一时的笑柄。颓唐年余,受尽了白眼冷遇,终于收拾脾气,夹起尾巴,娶妻生子,开馆授课,后来更为刘大人赏识,招为幕僚。十余年来睁一眼闭一眼,见惯了世间的炎凉嘴脸,官场的卑鄙行事,阿谀逢迎、收贿受贿、颠倒黑白、草菅人命,或曾亲历亲为,或已熟视无睹,若不是今日又被老父提起,恐怕他自己都已忘了曾经的抱负。 可是再怎么认命,如今日这般,官、商、黑道坐在一起商量开窑子卖姑娘的事,仍是他此前无论如何难以想象的。乍一遇上只觉荒诞可笑,可是仔细一想,却不禁悲从中来。他想到自己寒窗十载,一心想要追随圣贤,行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业,可如今却沦落到要开妓院的地步而连这开妓院都是别人说了算,而他只能跑腿帮忙。便如那妓院的龟公,贱上加贱。 忽然间,舒秀才挣开那女子的手臂,躬身向前迎去,谄笑道:爷,您可久了没来啦?爷,您可久了没来啦?爷,您可久了没来啦 他一声声向黑暗中并不存在的嫖客问好,直问得那女子毛骨悚然,过来拉住他骂道:你做什么?想吓死人么? 舒秀才哈哈大笑,道:开一座大大的妓院,把天下都装进去!大家都来嫖!大家都被嫖!你也嫖我也嫖他也嫖,你被嫖我被嫖他被嫖!大大的妓院,活到老嫖到老!生命不息,接客不止!他说得颠三倒四,可是其中的愤懑却令那女子无言以对。 这般跌跌撞撞得走,快到自己家时,他才渐渐安静,脑袋一点一点的开始打瞌睡。女子把他拖到门口,将他拍醒,道:记着我的话。 舒秀才困得迷迷糊糊道:什么话? 那女子道: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凡事需要念着一个忍字,记住:忍得一时,过得一世!舒秀才一愣,道:忍? 那女子微笑道:以后你会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忍的。你家中妻贤子孝,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她深深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了。 舒秀才瞪着她离去的方向,半晌摇一摇头,回家叫门。那罗氏快手快脚地迎来,将他扶进屋中。见他醉成这样,不由嗔怪道:怎么又醉成这样?舒秀才挣开她手,四仰八叉地瘫在床上,若有所思,吃吃笑道:娘娘子你你说我是谁? 谜底便是资深龟公。可是罗氏见他神志不清,根本懒得理他,去拧了手巾来给他抹脸。舒秀才摊开了手脚,让她随便动手。罗氏笑道:这便睡着了。舒秀才突然大笑道:睡着了我睡着了!他身子一挺,在床上打个扑腾,大声吟道: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他丢三落四地背着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背到最后一句,安能摧眉折腰突然间醒悟,咬住了舌头不说,做个鬼脸,斜着眼睛来看罗氏。 一番吵闹,舒老爹、小英、小杰都醒了,揉着眼睛来瞧热闹。舒秀才见人多,更是来劲儿,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翻来覆去的要从头背起。罗氏按他不住,对着公公无奈道:不知怎么喝得这般高兴,跟个小孩子似的 罗老爹笑道:大概是有什么喜事了吧?可能刘大人给他安排缺儿了?天姥嗯,这个地方是哪?倒不知道,不知道肥不肥。 罗氏喜道:那敢情好!小英、小杰见爷爷娘亲欢喜,也一个个地拍手直跳,叫道:哦!哦!爹爹有喜喽!吃罗氏两个栗爆子,闹成了一团。 却见舒展爬上桌子,手摇蒲扇作潇洒状,曼声吟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背的又是唐寅的《桃花庵歌》。 舒老爹笑道:这又是什么文章了? 舒秀才醉眼乜斜,瞧了瞧一大家子,砰地跳下地来,扑到床上扯过被子来蒙了头,含糊叫道: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罗氏气道: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啊!过来扯他,舒秀才只是包住了头不动,未几,居然打起鼾来。罗氏扯不动他,舒老爹也懒得管他,便由他去了。舒老爹自回房休息,罗氏却与两个孩子到隔壁去挤。 也不知过了多久,舒展给大被捂醒,爬起身来时,头上满是汗,再不醒只怕要把自己生生闷死了。虽只睡了一下,头因此疼得更厉害,但已清醒许多,便自己找了凉茶来喝。这时屋中只有他一人,孤灯如豆,他枯坐于桌边,隐约还记得方才之事,想到一家大小欢欣鼓舞的样子,不由得悲从中来。 舒老爹虽然为人活络,但终究没怎么念过书;罗氏是舒老爹相中的媳妇,自然是规矩家的姑娘,女红德行都好,却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的;两个孩子还不懂事。这一家子虽然三代同堂,瞧来尽享天伦之乐,可是舒秀才却只觉得孤单寂寞。便如今日,他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都无人能看透,叫他如何不寒心。 爹要的是防老的孝子,娘子要的是养家的丈夫,孩儿们要的是抚养他们的爹爹,可是这些身份下,又有哪一个是真正的他?这些身份下的人若不是他,而换成隔壁的王二麻子,是不是一样皆大欢喜?有谁要的是真正的是他?不是别的什么任意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而是他舒秀才! 舒秀才越想越是悲凉,以手支额,三十来岁的人竟在这夜里抽抽搭搭的泣不成声。眼泪一颗颗的砸在桌上,很快汪了一片。他便以指蘸泪,在桌上写道: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他几乎便想要迎着月色走出屋子,离开这个已经居住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往哪里去?何不把万水千山走遍! 只是,他又想到这个家。虽然看似王二麻子便能顶替他的位置,可是毕竟现在王二麻子也有自己的家要照顾。这个家还离不了他,还等着他的月饷来供养。前贤教诲说父母在,不远游,他怎么走得开? 他又想起那一丐一女。他们邀他出走,可是他们为什么这样洒脱,他们为什么无牵无挂?那男子,破衣烂衫不减其骄;那女子,明艳颜色不拘其志。他们都有江湖可去,他们又都有朋友可依。只有他,一个衙门里的小师爷,孤零零地在这里一个人哭。那女子叫他忍。是啊,忍!不忍又能如何? 忍,忍,忍!天下不平何其多?睁一眼,闭一眼,自有青天老爷审! 忍,忍,忍!听天由命莫斗狠。陈塘关,三太子,闹海哪咤也自刎! 忍,忍,忍!是可忍,孰可忍!此可忍,彼可忍!怨可忍,怒可忍!风平浪静全凭忍,飞黄腾达更须忍! 古今将相谁不忍!草民区区敢不忍?便是一时破壁去,浅滩虾戏忍不忍?一去江湖多风雨,此处安乐方是本。 如花美眷,膝前稚子,高堂白发,锦绣前程,忍忍忍! 舒秀才随心乱唱,唱到悲处,伏案大哭。 舒秀才在家里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女子正回到她与同伴投宿的客栈。她自然便是叶杏,她送了舒秀才回家,又找着夜店喝了半斤酒,这才回来。旅店自然早已关门落闩,叶杏也不叫,轻轻地越墙而入,回到自己的房门前,正待开门,忽然后边灯影闪动。 李响森然道:你干什么去了?叶杏吃了一惊,回头看见是他,松了一口气,道:我我没事李响摇头道:你说谎。你去见那个秀才了。 叶杏一愣,随即勃然大怒,道:你跟踪我? 李响摇头道:我没有。我只是在舒秀才家门外等候,想要再劝他,可是却看见你扶他回来,更劝他安于现状。我们是打了赌的,你这是在作弊!灯火给他气息吹动,飘忽不定,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看那表情竟是极为生气。 叶杏听他这样说,放下心来,也觉有愧,垂首道:你别去找舒秀才了。算我输,我跟你去凑七杀。你别再逼他了。李响怪眼一翻,道:凭什么? 叶杏黯然道:你又凭什么去蛊惑他?他的生活在常人看来,已算得美满,我们这样拉他出来,对他到底是祸是福?你反出天山孤家寡人,我师父新死逃婚霍家,我们两个来去自由,想怎样便怎样,大不了潦倒落泊横死街头。可是舒秀才不同。他有家的,有爹、有老婆、有孩子。他若随我们走了,那一个大摊子有谁来撑?更何况他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你把他放到江湖里,三两天被人砍死,你我自负侠义,可是这般将人家弄个家破人亡,算什么好汉所为? 李响一窒,上一眼下一眼地瞧她,看得叶杏心中发毛,良久才道:其实你居然很贤惠。他想了半天,居然想到这么一个看似与叶杏八竿子打不着的词来说她。 叶杏给这个词吓得面红耳赤,道:早点儿歇息吧。虽然放过了舒秀才,但我打听到,七爪堂关黑虎和知府刘大人居然打算合作开一家独步西北的大妓院哼,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不能坐视不理!说完转身进房去了。 李响莫名其妙的被骂了个干瞪眼,正待辩驳,那油灯终于给叶杏房门一扇,灭了光亮。黑暗中李响默默地站了一会,忽然想到两人初见面时暧昧的误会,不由咧开嘴巴无声的笑了起来。又站了一会,这才踢踢踏踏,摸黑回房去了。 第二日一早,舒秀才早晨起来时,惊觉自己原来竟是伏在桌上便睡着了。这时醒来,只见桌上乱七八糟的水痕,纷纷写道:归去、不如归去、何不归去罗氏已在收拾,舒秀才怕心事败露,连忙用袖乱擦。却见罗氏视若无睹,走过来道:好好的床不睡,偏睡桌子。还端了洗脸水来给他。 舒秀才这才想起,妻子到底是不识字的。 早饭后便如常到衙门点卯,王富与孙仲春果然各带人证物证前来告状。舒秀才猛地想到孙仲春的银子还没递上去,连忙找个机会先跟刘大人说了。刘大人微笑点头,笑得颇为诡异,道:舒先生,你呀,读书读得脑袋都僵了。 舒秀才呆呆不知应对。刘大人笑道:这房子在哪儿,你不知道?东城五泉山。这房子以及方圆百亩,自今日起,收为官有。每户每人补贴二十两银子,安排他们走路就好了。 舒秀才大吃一惊。这边厢刘大人已自升堂,果然三言两语便断了案子:王、孙两家所争房基已归官有,所争差价纯属无稽之谈。杖责二人各十棍,就此结案。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舒秀才道:大大人,五泉山的土地即使如今收回官有,可王、孙二人相争时却还属私有。这般杖责王富、孙仲春,怕有不服。 刘大人哈哈大笑道:舒先生,若是你来告状,我自然不敢如此草率,怎么也不会让你如此轻易抓到把柄。可是今日告状的乃是王富之流,大字不识,蠢如牛马。我一顿棍子下去,他们还敢有什么怀疑?舒先生啊,为官之道,看人下菜,你还是不得其中三昧。舒秀才一时无言以对,眼前尽是孙仲春、王富行贿时的紧张忐忑。 接着便赶制文书告示。还不到中午,刘大人亲自带队前往五泉山,招集地保居民,当众宣布五泉山收为官有。五泉山一地本是兰州胜景,风水又好,甘露、掬月、摸子、惠、蒙,五口泉或清或甜,或满或浅,或灵或秀,各有风致。许多人生于斯长于斯,如今被官家突然把地收了去,登时一片哀鸣。衙门捕头老宋把铁链子抖得哗啦啦直响,一点一点的把骚动压下去了。 刘大人也并不给众人多想的时间,当即命人抬出银子,备好名册,便命到场之人上来画押领钱。一众百姓虽不敢反抗,但一个个尽往别人身后躲去,盼着能晚签一刻,多在此地呆上一刻。 那些事自有衙役捕快账房运作,刘大人与舒秀才等只要监督着就好了。一众人站在高台之上,忽然刘大人笑道:舒先生,你说这百姓像什么? 舒秀才向下望去,只见那么多的人一个个缩颈垂头都不上前,却又都不敢逃走,只是慢慢挤成一团,心中一片茫然,犹豫道:古人说百姓如水 刘大人笑道:水?哈哈,圣贤的话,听听就算了,他们若是真的明理,又怎会一个个忍饥挨饿?不对!这些百姓,最像待宰的鸡!什么百姓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要我说,寻常百姓不过是供养我等劳心者的牲畜家奴。你看我已磨刀霍霍,他们也只是想把别人推出来,只要藏好自己便了。愚民可治,便是如此。嘿嘿,百姓如鸡,可以清炖,亦可红烧。 眼见下边半天了都没有一个人出来画押,他不由烦躁,叫道:王富何在?孙仲春何在?让他们两家先来! 下边衙役得令,立刻便有了目标。如恶虎擒羊一般,扑进人群,抓了两人出来。两人后边又各有家人被带出,拖拖拉拉地便拉出了两队人。到了画押处,最前边的王富与孙仲春把双拳抱在怀里,无论如何不愿伸手,旁边衙役拉了几下,不见效果便拳脚齐上,一时间惨呼、怒吼、哀号不绝于耳。舒秀才不忍再听又不能不听,不忍再看又不能不看,只觉得冷汗滚滚,一颗心几乎要炸开了。 便在此时,忽听有一人叫道:狗官!我花二两银子,买你爷爷的坟地!有两条人影如飞而至,外边的官兵还不曾回过神来,两人已一路踏着他们肩膀头顶奔进场来。老宋大吼一声,抖铁链来迎,倏忽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吼第二声,被其中的女子踢得倒飞而起,跌进摸子泉去了。另一个男子已扑到殴打王富、孙仲春的一团人处,从上而下,居中插入战团,单拐起处,疾画两个圈子。只听乒乒乓乓之后是一片哎呀妈呀,十几个衙役已如鲜花怒放般躺成个圈子。 两人一举解决各自阻碍,来到场中背靠背一站,那女子脚尖一划,在地上划出个弧痕,恶狠狠一瞪待要扑上来的其他兵士,那些人只觉得后脊发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登时不敢越雷池半步。 另一边那男子拐杖一举,斜指刘大人道:狗官!你收了这五泉山想要干什么?别以为你的坏事没人知道,你想暗中支持关黑虎在这开妓院办窑子,伤天害理! 这事原本甚为机密,他们竟然知道。刘大人吃了一惊,道:这他们两个是谁? 舒秀才却已认出这一女一丐,只觉热血上涌,一时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有一人叫道:就是他们,别让他们跑了!人群后的树林里拥出百余身穿黑衣的七爪堂帮众,当先一人鼻青脸肿,正是周七。 原来七爪堂防备有人不服官威,带头滋事,故今日专派人手,决意于暗中帮助刘大人强收五泉山。果然半途变故,来了敌人,那周七眼尖,早看出二人便是昨日痛殴自己的一女一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才发声喊,率众冲出。 那乞丐笑道:好啊,现形了!狗官,你与七爪堂勾结,还有什么话说?他啪地一杖敲昏周七,长笑道:今天来一个揍一个,谁也别逃! 这一回动手,又有不同。只见那女子如穿花蝴蝶,化身青烟穿梭往来,每到一地,双足如蛇蹿起,每每于枪林刀网,间不容发处一蹴而出,尽往人踝膝小腹下三路招呼,中者立倒,倒下就痛得呼呼哀号,令人胆战心惊。那男子却高起高落,如苍鹰搏兔,将一条拐杖耍得风车也似。直往人头、颈、肩、胸上抽,挨上的倒不呼痛,多数直接晕倒。 这些混混多数没正经学过武艺,平素只凭着人多势众横行无忌。可这时碰上这两个,一个是名派真传,技艺精深,一个是久经风雨,临危不乱,面对上百人围殴,登时处处都是破绽,人人都是不堪一击。二人以寡敌众,兀自大占上风,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只见地上黑压压地躺了一片。七爪堂溃不成军,剩下二三十个机灵的,见事不妙早逃得无影无踪,连那刘大人也已不见了。 此处百姓正要家园沦陷,忽然又出现了这般变化,完全不知吉凶,只敢在远处立着看。那一女一丐大获全胜,站在一众躺倒蠕动的打手中间相顾而笑。那女子道:三年没动手,你还没锈嘛!那乞丐顿一顿拐杖,皱眉道:怪了很多招式我已经打得似是而非了,可是怎么好像比三年前还厉害了? 那女子刮脸皮道:没羞!说你胖,你就喘了!两人说说笑笑,留下不知祸福的五泉山百姓,飘然去了。 舒秀才扶着刘大人一路小跑,逃出老远,才敢松口气整饬队伍,得隙让刘大人坐轿回府。才坐下不一刻,关黑虎已得报赶来,问明情况,怒气冲天地去了。刘大人传下令去,兰州城四门紧闭,定要叫那二人插翅难飞。 舒秀才在一边看着,心中不知怎的竟只是在为那二人担心。昨日初见时的误会早已忘至九霄云外。眼见兰州城内已成龙潭虎穴,犹豫再三,终于道:大人,那两人功夫不差,与他们硬拼只怕会两败俱伤,不如放他们走路。到时候他们不在了,我们再去收五泉山不是省事? 刘大人闻言怒道:你懂什么?他们这种人与我等势不能共存,你今日让了他们,明日去五泉山时百姓定然聒噪!对付这种出头鸟,我们断不能听之任之,一定要斩草除根,不然,一呼百应,日后你想要重立规矩,那可是难上加难!因此对于这两个人,我们便是倾尽全力也决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兰州,方能以儆效尤。他说这话时恶狠狠的,面上肌肉抽动,直如恶鬼附身一般。舒秀才追随他两年多,都未曾见过,心中不由害怕,退了一步。 刘大人回头冷笑道:所谓希望,就像是火苗,你第一脚不踩灭,它很容易就着起来了。不过没关系,现在还来得及,杀一儆百这两人来得好啊。我与关帮主定会好好炮制他们他们的命,一定可帮我确保兰州十年不乱! 那笑容阴森恐怖,舒秀才只觉后脖颈一凉,两条腿竟然忍不住地战栗不已,急忙扶椅子坐下,这才不曾失态。 于是这一日,刘大人如临大敌般坐镇衙门。一支支令牌传下,调配部署城内官兵,端的称得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另一边关黑虎的七爪堂也四处出击,不断有消息报来,与刘大人互通有无。 一支支令发下去,一条条消息报回来。刘大人眼中精光四射,便如输红眼的赌徒一般,完全沉浸于最后一博的疯狂之中,几乎于周围事物不闻不问。旁边的舒秀才却越来越是忐忑、坐立不安,一颗心便如油煎火烤,苦不堪言。 刘大人正调了一个百人队前去堵截,心里稍稍放松,回头瞧见他的反应,看得奇怪,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舒秀才道:不、不、不不知道。大概,从没见过大人如此英明神武,不觉激动。刘大人笑道:胡说八道。嘴里虽在骂他,但脸上笑呵呵的,显然已被舒秀才的马屁一击命中。 其实,舒秀才也是真不知道自己如何会这样。那两个人原本素昧平生,乞丐见了两次,两次都在骂自己,那女子见了三次,却只在第三次模模糊糊地与自己说了几句话。这两人的生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况且,如今的局势,兰州城两大力量齐动,他一个小小的师爷,手无缚鸡之力,担心又能有什么用? 可是他脑中虽然这样开脱,一颗心却无法从那两个人的身上离开片刻。那乞丐,落拓刚烈,那女子,洒脱清逸,两人痛殴周七时的谈笑、五泉山边的痛骂、两番截然相反的劝世言语、昨日分手时刚健寥落清秀婉约的身影,莫不令他心乱如麻。在那两个看来迥然不同的人身上,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强烈地吸引着他。那是什么?如果他不能够想明白,恐怕这一辈子都要寝食难安。 围剿二人的好消息不断传来:城南城隍庙里发现二人行踪;七爪堂打草惊蛇,那二人往城西逃去。赵统领率领军队截断二人去路;弓箭手建功,那男子伤于肩,女子伤于腿;两人杀开一条血路,再度脱逃;关黑虎率众赶到,四方街上包围二人;二人大战关黑虎;赵统领、魏统领率部赶到,四方街飞鸟难入。 那消息越来越明确,越来越让人坐不住。刘大人兴奋得来回踱步,舒秀才却只想冲出门去,亲眼看看。 到了黄昏时分,又有差人来报,道:报!大人!刘大人道:讲! 那差人道:四方街混战已有结果。那女子吃关帮主重拳,倒地被擒,那男子却趁乱走了。刘大人笑道:好!只要抓住一个,另一个就不怕他飞了!那女子何在? 那差人踌躇道:那女子关帮主说她打死打伤七爪堂甚众,要带她回珍馐楼,今晚好好好好享用 刘大人一愣,眼珠转动,道:这样说起来,那女子果然长得颇为标致哈哈,哈哈!当时离得虽远,我却没有看错!可惜,可惜!哈哈,哈哈他回头看时,却只见舒秀才脸色惨白,瘫坐在太师椅上。不由也吓了一跳,道,舒先生,你又怎么了?舒秀才强笑道:放心了吓吓坏了 刘大人只道他这一天紧张过度,如今听到强寇被擒,这才松了劲,故显虚脱之态,也赶上他心情正好,笑道:没出息!好啦,你早点回家吧。让你媳妇烫壶酒,给你压压惊。舒秀才勉强道:谢谢大人! 他觉得在衙门实在呆不下去了,便起身告辞。却听刘大人还在安排道:须防备逃走那厮杀个回马枪,待赵统领、魏统领回来,让他们歇息用饭之后,轮班去珍馐楼布防再后边的话,便听不到了。 踉踉跄跄走在街上,黄昏的阳光扑面打来,闻时竟有血的味道。舒秀才神思恍惚,他不敢想象,一个女子落入七爪堂会是怎样一个下场。这样的恶势力,去招惹它的时候,难道他们就没想到过这样的后果吗?他们为的是什么?所谓正义,值得他们付出这样的代价么? 疯了!傻了!这个世界不需要这样的疯子,这样的傻瓜是不应该活在世上的!即使这次侥幸被人搭救,以后也注定不得善终。何况,又有什么人能救得了他们?关黑虎的功夫即使是他俩联手也不是对手,这兰州城中还有谁能插得了手?除非能有人趁着关黑虎不备,动手放人甚至,就偷偷下手将这地方一霸杀掉。 这凶狠的念头令舒秀才悚然一惊,他怎会想这些的?为两个萍水相逢、连彼此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怎么会起了这样乖戾的主意。这样危险的事情,哪是普通人该想的?何况他还是衙门里的人。即使是他与关黑虎相熟吧,即使他能放走那女子吧,即使他能杀掉关黑虎吧那以后呢?他姓舒的还能活吗?即使他能活,他的差事还会有吗?他的家人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不自由,不自由!舒秀才一声声在心中默念,突然间万念俱灰。读书又有什么用?如果自己武艺高强的话,大概也能有办法蒙面救人;如果自己经商富贾一方的话,大概用银子也能赎回那女子可是现在,他却不过是个考不中举的秀才。不光是秀才,而且还是一个拖家带口、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是属于自己的一个人,一个穷秀才。 蓦地里,李白《行行游且猎篇》里的两句,轰隆隆地浮上心头: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 这两句诗如山一般地压下来,一时之间,舒秀才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了。恰好旁边有一家小酒馆,舒秀才便进去,抛了锭碎银要酒,坐在角落里一口口地喝。他的酒量屡经磨炼,其实已相当不错,虽然应酬中经常一喝就过量,可这时想要把自己灌醉却端的不容易了。一杯又一杯,一壶又一壶,方有七八分醉意,那银子却已花完了。他再摸袖中,却只余几枚铜板,勉强再要得一杯吃了,店家却怕他酒后闹事,借机不赊给他。舒秀才吵了一阵,无奈终究不是个闹事的人,只得嘟嘟囔囔地走了。 一番酒吃罢,天色已然全黑。舒秀才跌跌撞撞往家中走去,转过一条小巷,忽地给人撞了个满怀。这一下撞得不轻,舒秀才一个踉跄,扶着墙才没摔倒,再看那人时,却已倒在地上呻吟不已。 舒秀才吃了一惊,只道自己撞坏了人,伸手来扶,道:对对不住,你你没事吧?他舌头已然大了,那人哼哼唉唉地爬起来,呻吟道:你这人,走路没长眼睛么?哎哟,哎哟,疼死我啦,胳膊断啦! 舒秀才更惊,酒也醒了三分,道:这么重?我看看。他伸手来拿那人手臂。那人甩开他的手,怒道:你看什么看呀?你是大夫么?看坏了怎么办?别啰唆,给我五两银子,我自去瞧病,不然,我拉你去见官。 原来这人竟是个无赖,每日专门以在此勒索为业,舒秀才一时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道:我我没钱了那无赖大怒,道:妈的,谁信!你有钱喝酒,却没钱给老子瞧病么?他伸手来翻舒秀才口袋,摸了两回,果然一个子皆无,不由更怒,但向来贼不走空,便喝道,脱衣服! 无赖说着便来解舒秀才的衣带。舒秀才挣道:你干什么?那无赖浑忘了自己刚说过胳膊摔断了,右手便来解衣带,左手却从腰后拔出一把匕首,冷冰冰地顶在舒秀才脸侧,道:你给我老实点儿!待那冷冰冰的铁触到他的腮,舒秀才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明白,自己是遇上抢劫的了。 在这样黑沉沉的夜里,这样泛着垃圾酸臭气的陋巷中,舒秀才被一把匕首逼得靠在墙上,衣襟敞开。一只黑猫从墙头上跳下来,忽然见到这两个人的情景,受惊逃走。舒秀才仰面望天,一牙新月像嘲弄他似的笑弯了嘴,想到自己的样子,突然间他觉得滑稽无比,不由得呵呵傻笑。那人单手作业,始终剥不下他的外衣,正恼着,忽然间觉得两肩一沉,竟是舒秀才的双手搭上他的肩膀。 那无赖一愣,竟也觉得不好意思,笑道:见鬼了!老子是要拿你的衣服卖钱,可不是要和你玩儿这调调他话还没说完,猛觉得肩头一紧,身不由己往前一跄,刚想站住,下体剧痛袭来,已给舒秀才一膝顶中,口中呵呵低叫,一头栽倒在地。 原来舒秀才毕生未与人动手,全无经验可供借鉴。唯一一次清楚地看人出手,便是昨日酒楼上叶杏如此对付小流氓。因此当酒劲上涌之时,他头脑一热,竟完美地照搬出古往今来女子防身的第一必杀技! 这招奏效,舒秀才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一股突如其来的喜悦瞬间传遍全身。这喜悦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舒秀才兴奋得体如筛糠。这喜悦是如此新奇,在他此前三十来年的生涯中,可说绝无仅有。那是一种充满尊严的喜悦,是在他遭遇到羞辱时奋起一击赢回的,又是他自幼所学邪不压正几十年来最直接生动的一次证明!对自己的认可,以及对毕生所学的重新认识,突然之间令他的身体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力量与自信。以至于他根本无暇去想,他怎么会做出这样危险的举动,这个人疼成这样会不会死掉,若是自己一击无效后果又是怎样 现在,他明白了!他明白那两人为什么敢于挑战七爪堂了,他也明白那两个人的身上是什么东西在吸引着自己那是身为人的尊严和对正义信仰的坚持,在暴力、强权、危险的逼迫下,不退缩、不妥协的快乐与追求。那是人生而为人的一种本能,一种人与生俱来的天性。与之相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成功,来得太慢了;克己为人的忍耐,来得太假了。 以暴制暴!与这种最直接、最强烈、最真实的快乐相比,生存并不能、也不应该成为这世上唯一的目标。委屈、木讷的生命,并不值得牺牲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去换取。 舒秀才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沉甸甸的匕首猛地将他的血液烧得更加烫了。他对着两眼翻白的无赖低声说了句:谢谢!说完转身奔出短巷,直向珍馐楼跑去。 路边的行人看到这样一个衣冠不整、蓬头乱发的人突然疯了似的在街上跑,一个个吓得闪到一边。他们那惊恐畏惧的眼神,舒秀才此前从没有想到会落到自己的身上。可是这时候,就是这种眼神也更让他相信自己的正确与无敌! 只是,现在去,还来得及么? 舒秀才跑得肺都要炸开了。袍子松开,领口几乎褪到了肩膀下。他疯狂地跑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忽然他觉得眼前一亮,抬头看时,只见隔街珍馐楼方向半边天都给烧红了。一时间他吓得心也要停跳了,气喘吁吁地赶到一看,珍馐楼六层俱已着火,已烧得如通天蜡烛一般。 舒秀才一时忘了呼吸,魇着了一般,痴痴呆呆地往前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不少七爪堂帮众,是那乞丐已杀进去了么?他是已经逃走了,还是仍在里边?那女子呢?这样的火,里边的人还有命么? 突然,珍馐楼四层的窗户炸开,火星四溅,一张八仙桌飞将出来。空气涌入,火势猛地往楼里一吸,再回过势头时,只听里边一声大吼,腾身扑出一人。这人衣角着火,须眉皆焦,手舞足蹈地跳出来,正待调整身形落地,突然间头顶响亮,从五楼上又飞下一人。 五楼这人体形巨大,落得极快,四楼那人才落到三楼已给赶上。两脚在四楼那人的背上一踩,借势消了下坠之事,再落到地上时,咕噜一滚,并无大碍。再反观那四楼之人,突然间承了两人下坠之力,又是摔着拍下地来,砰的一声,四肢抽搐,摔了个凶多吉少。 五楼那人打个滚,再站起来时却变成了两个。舒秀才注目看去,原来便是那女子扶着乞丐,正拍打身上衣角的火苗。 舒秀才大喜,冲过去道:你们还活着!那乞丐吃了一惊,道:你怎么来了?舒秀才手忙脚乱,亮出匕首道:我我来救你们 那一女一丐面面相觑。想不到当他们已放过他时,这傻秀才居然自己又跑来了。 那女子皱眉道:胡闹,你不过日子了?舒秀才咬牙道:我我顾不得了!那乞丐沉下脸来,道:说得简单! 正说着,街上马蹄声响,一队官兵赶到。那乞丐眉毛一皱,道:完了再说,你去抢马!他支使那女子去了,反手一扣,已锁住舒秀才咽喉,低声道,忍一下!当下乞丐扬声喝道,都给我站住! 那官兵由赵统领统领,这时借着火光一看,那乞丐手中的人质乃是知府的舒师爷。他不由吃了一惊,扬手止住队伍,不敢妄动,正想思索对策,旁边阴影里蹿出一个女子,两脚起处,踹翻赵统领和一个骑兵,已夺马兜回。那乞丐腿上受伤不轻,几乎难以站立,全靠舒秀才暗中帮忙才以臂力跃上马鞍。舒秀才也仍假装被擒,身不由己上了马背,和那乞丐同乘。 那乞丐朝着赵统领龇牙一笑,柔声道:别跟过来啊!说完他拨马便走。后边官兵待要追赶,赵统领唯恐伤了舒秀才不好交代,连声喝止队伍。 那乞丐哈哈大笑,两匹骏马撒开蹄来,直奔东城门而去。这兰州城日间闭了四门,百姓商贾多有积压,待捉住了那女子才传令开城疏散,因此到现在还不及关门。两匹马赶到时,守城的士兵方觉不妙,待要上前拦截时,眼前一花,顶上马嘶,三人两骑已从他们头上一跃,冲了出去。 城外四野平旷,夜风流动,比城里凉了许多。没有炊烟,没有饭香,没有便溺之味,没有蒙蒙人气。一弯钩月斜挂天上,劳什子的星星似是在黑幕上打碎了无数的琉璃盏,又多又亮。两匹马的蹄声整齐而急促,嘚嘚嘚像是快要飞起来的心跳。 那乞丐突然怪叫起来,一声声又长又远的叫,像是喝醉的狼一般。舒秀才吃了一惊,可是越听,越觉得那叫声里充满了肆无忌惮的喜悦。那种自由、畅快的感受,吟诗也不行,唱曲也不行,仿佛非此无以抒发,于是也便撮唇,嗷嗷怪叫起来。他不曾习武,内息不够,往往五六声叫完,那乞丐仍一啸未毕,听起来大是有趣。那女子听得大笑不已,笑声中没有寻常女子的娇弱柔媚,却平添了三分飒爽,三分英气。 三人二马跑出十余里,马已有些累了,人也叫得嗓子沙哑了,便在一道山坡上一停。那乞丐与女子身上都有伤,都就地包了。 舒秀才道:还未请教二位的尊姓大名?那乞丐断了一腿,正疼得满脸是汗,闻言道:我叫李响。那女子正为李响正骨,笑道:木子李,响当当!她摸索到李响的骨裂之处,找准了,猛地一正,疼得李响大叫一声,方道,我叫叶杏…… 李响疼得脸煞白,黄豆大的汗珠滚额而下,勉强笑道:对不住,今天陷入包围时,丢下你跑了。叶杏白他一眼,拿个木棍比住他的腿骨,撕下衣襟,道:反骨之人,还谈什么信义?何况,到最后你不还是救了我?她嘴里说话,手上动作,将那断腿牢牢缚住。 舒秀才在一旁帮不上忙,眼看李响痛苦,存心分他的神:你们两个怎么逃出来的?珍馐楼怎么会着火?李响苦笑道:没办法,打不过关黑虎,只好跟他玩阴的! 原来下午时,二人陷入七爪堂与官兵的包围之中,久战乏力,叶杏终于不敌被擒。李响苦战脱围,哪能舍弃同伴,便兜个圈子回来,又一路跟踪关黑虎来到珍馐楼。他练的是正宗的天山内力,最是持久耐耗,只消得隙喘息,喝口水偷两个馒头,自然就恢复了七成体力,当下便独闯珍馐楼。 这时候,官兵回衙复命尚未回来,七爪堂苦战得胜自然懈怠,谁也没想到他竟来得这么快。李响行事不择手段,为瓦解七爪堂人马,一上来便在珍馐楼酒窖放火,趁着帮众急着救火,自己摸上了第六层。 第六层上,关黑虎好不容易休息过来,正欲对叶杏动手动脚,李响已踹门而入。这一番苦战,李响遭关黑虎重拳所创,断了一腿,可也趁机解了叶杏的捆绑。两人勉强联手,关黑虎一时却也无从取胜。 这时候,酒窖的火势却已蔓延上来,阻断了一层二层的去路。烟往上走,三人在六层几乎同归于尽,只得且战且下。下到第四层,关黑虎却把住了楼梯,将二人又逼上五层。他算好李响伤重无法跃高,因此直等到四层已烧得无法呆人才破窗逃走,成心要将二人困死在楼里。哪知叶杏久走江湖,临危不乱,与李响伏在地上躲过浓烟之余,耳听关黑虎吐气大吼,便跟着从五楼纵出,果然便赶上了关黑虎,借力脱困之余除掉了这一首恶。 这番经历说完,叶杏已帮李响固定好了断腿。李响擦擦头上冷汗,单腿蹦了蹦,跷起大指道:好手艺! 这边叶杏回头对舒秀才道:舒先生,这回还要多谢你。不然,恐怕我们还是出不了兰州。舒秀才涨红了脸,把手乱摆,道:别这样说,别这样说! 叶杏正色道:现在我们已没事了,你放心吧。你骑匹马回去,就说趁我们不备自己逃回去的就好。舒秀才摇头道:我不回去啦,我要跟你们走。 李响冷笑道:跟我们走?去哪里?舒秀才道:你说的,江湖。 叶杏皱眉道:哪里有什么江湖,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听他胡说。快回家去吧,兰州城里你有家有业的,不能任性。 舒秀才低头道:兰州城里我有家有业,却没有我。我我很不快活。叶杏叹息道:那你的家人怎么办?舒秀才沉默片刻,终于黯然道:我对不起他们。 三人一时一片沉默,只有四下风吹树叶刷啦啦的声音。 良久,李响拍拍叶杏肩膀,叹道:对不起他们嘿嘿,也许,这便是反骨的宿命了。我对不起师父,你对不起霍二,他却对不起家人。我们要反的,注定是我们最亲最近的人和事。 叶杏身子一震。远处,一条火蛇从兰州城中蜿蜒而出,追捕他们的人马已经开始行动了。叶杏回过身来,将李响扶上马,自己上了另一匹,兜过头来眼望舒秀才:舒先生,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回去,要和我们走?舒秀才用力点头,道:是! 李响伸手道:那就走吧! 舒秀才拉住他的手,一跳上马,抱住李响的腰,叫道:我决不后悔!还有,你们以后别叫我舒先生了,我有名字的。叶杏打马加鞭,笑道:哦?你叫什么? 舒秀才坐在李响身后,大笑道:我都已经忘了,也是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原来我叫他放开了手,摇摇晃晃,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把周身的骨节撑得嘎吱直响,然后,大声说道,我叫舒展! 李响、叶杏哈哈大笑,齐赞道:好名字! 三人二马在山坡上兜一个圈子,引得下边火蛇鼓噪,这才疾驰下另一边的山坡。夜色温柔,通向江湖的路一片蒙眬。可是今夜又多了一个人,从此沉醉在梦中,不愿再醒来。 第六章 余生董天命 李响、叶杏、舒展三人逃出兰州,甩去了追兵,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舒展只求离开家乡,投奔江湖,其余具体去哪里,却从未想过。叶杏于前途茫然无计,只是追随李响来凑反骨七杀。三人中,唯有李响本欲继续沿着黄河走下去,不料黄河虽一路向东,但在兰州拐了好急的一个弯子,向北而去。三人逃得猛了,错过去又不愿走回头路,一时间,天地虽大却不知路在何方,便抓了个阄继续踏上东去之路。 三人都是放浪形骸、懒散疲沓的人物,这时行路又没有个目标,一路上且行且歇,游山玩水,不几日抢来的两匹马也卖掉了,饥一顿、饱一顿地乱混,忽忽间走了三月有余,暑气渐去,秋意渐浓,已来到陕西境内。 陕西地域辽阔,南北狭长,三秦大地民风淳朴刚勇,西岳聚王者之气,始皇帝因之坐拥天下。三人一路走来,见过了黄土窑洞、米脂婆姨、至险华山,听过了信天游、大秦腔、凤阳花鼓,吃过了羊肉泡、石子饼、腰带面,不由得意洋洋,乐不思乡。 三个月的时间里,李响伤势已好,手足恢复了劲道,与叶杏多作切磋,将与关黑虎拼斗时领悟的一套指法功夫细细揣摩完善。他天山的功夫扔了三年,此刻使起招来似是而非,可是在兰州城里几番恶斗,却是越来越强。叶杏初时还以为他吹牛,可是看到后来,李响的动手越来越凌厉险峻,越来越少了天山派飘逸出尘的痕迹,不由也是啧啧称奇。 原来李响三年沉淀,虽不动手,但却于自己的性格处世做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反思内省,竟在不知不觉间由武入道,隐隐然初窥无招胜有招的境界。只是他功力实在太浅,这才不能战胜关黑虎。 他们也把反骨七杀之事给舒展说了。舒展既然离家出走,那自是唯恐天下不乱,充满了兴趣。他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李响、叶杏便教了他一套简单实用的形意刀法,又找了几场大架来让他打,几番磨炼,已是一刀在手,等闲几个壮汉进身不得的江湖汉子了。 这一日日高风凉。三人在路上走得兴起,谈天唱歌好不快活。黄土地上地势平展,一条笔直官道,两边秋树萧萧。金风起处,巴掌大的落叶一片片地砸下来。叶杏卖弄身法,在落叶缝隙中东一钻西一闪,只如舞蹈一般,裙裾飞处,飘飘欲仙,竟是片叶不沾身。舒展正练二人教他的暗器手法,拼命来捉落叶,已能在一瞬间拿住九片,只是手忙脚乱不甚好看。李响呵呵而笑,一手拄拐,大步向行。 叶杏停下身法,微有些气喘,面上泛红,笑道:还拄着根棍干吗?你又不瘸了。李响举起拐棍,掂一掂道:我这两次受伤,稀里糊涂地拄了小四年的拐,你要是不让我拄了,我这手里轻飘飘的,却不知怎么好了。算啦,以后就练杖法棍法好了。 舒展手中满满地抓了两把落叶,喘道:十一片!厉害吧!叶杏笑道:不坏不坏,只是树叶都给你抓得皱了,以后试试只捏叶柄来接。再能拿十一片,等闲的暗器你就不用怕了。 舒展把手中树叶一抛,落叶缤纷,瞅准一片叶子,去捏叶柄,怎料那叶子旋转,轻轻一歪,便逃出了他的指尖。舒展哇哇大叫,继续苦练去了。他离开官场日久,天性渐渐释放,再不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师爷,大叫大闹全没了斯文人的意思。 正说笑间,三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们由西往东行,却见从北向南走来一队人马。那队人当先两匹马开路,马上坐着二人,年纪都在二十往上,不到三十。他俩都是黄焦焦的一张脸,长眉金睛,面目上瞧来依稀有几分相似,当是兄弟。这时见路边李响三人,其中较小的一个把手中杏黄旗一摆:起声!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在他们身后忽有一声吼叫如平地炸雷般响起:皇恩浩荡!天命难违! 那声音来得突然,又端的响亮,李响一行给吓了一跳,注目看时,这队人正从身边经过。那两骑开队的马后,正有一人一步步走来。 只见那人,泱泱身高在九尺开外,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一头乱发在脑后随便一扎,颔下一部连鬓络腮胡。腰间一条难辨颜色的长裤,足蹬一双开口掉底、以牛筋乱绑的快靴。赤裸的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汗水蜿蜒。在他的双肩上各有三条铁链,在身前又有五条铁链穿腋横穿,十一条铁链纵横交错,便如一件铁坎肩,搭在这大汉的身上。 在大汉身后,六条铁链向后笔直伸出,铁链的尽头,一条磨盘粗细、一丈多长的铁磙子刮起层层坚土,被大汉拖动前行。那大汉每走一步,都是青筋暴起,汗洒尘埃,一声呼喝响彻云天! 皇恩浩荡,天命难违! 这时听清了他吼的是什么,三个人的心猛地全都缩成了一团。那声音沙哑苍凉,呼喊的又是如此绝望世故的言语,可是在那无尽的绝望之中,却仍有不灭的斗志澎湃,使得整个的一句话,不像是什么感悟,倒像是嘲弄一般,变成了一句气势磅礴的怒吼,便如冬天的巨浪,带着一股沉静的澎湃,冷冷地一层层拍来。三人一听之下,浑身上下毛孔皆张,须臾间齐齐出了一身冷汗。 那大汉大吼向前,在他身后是两架马车、三架板车,板车之后又是三骑马押后。三名马上的骑士年纪较大,也都是黄面金睛,与前边的骑士竟似是一奶同胞。整个车队从李响三人身边走过,一路南下,走出几十步,那大汉的吼声才停住。 三个人木然站在路边,李响摊开手掌,只见掌心亮晶晶的全是汗水。舒展道:好汉子! 叶杏眼望李响,道:你怎么说?李响想了一下,道:我想见识一下,是谁这么玩人? 左右三人并无什么目标,往哪里走也是走,于是转头跟着那车队向南进发,又走了十余里地,前边有了一座大城,青灰的城墙四四方方。 舒展瞧着眼熟,蓦地一拍额头,叫道:长安!他曼声吟道,朝堂承东,温调延北。西有玉台,联以昆德。嵯峨崨嶪,罔识所则。若夫长年神仙,宣室玉堂。麒麟朱鸟,龙兴含章,譬众星之环极,叛赫戏以辉煌。竟是张衡名篇《西京赋》。 那车队来到城下,皇恩浩荡,天命难违的呼号又起。看来,那所谓的起声,便是逢人颂恩。 三人跟着车队进了长安,长安为几朝古都,自是极尽繁华,长街阔路,人潮往来如烟。这时正是申时,行人本多,那大汉一叫,登时引来无数看热闹的闲人,早把路两边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大汉一路吼叫,被车队带到了城中钟楼菜市口,这才停下来。四个骑士分四边稳住了场子,最年轻的那个却停马在大汉身边。 那大汉这时已背对铁磙,面向群众跪下。 那年轻骑士道:各位长安父老!兹有反王董天命奉旨发配,路过西京。尊皇上谕,须得昭彰其罪,以正天下之风这人一张淡金面皮,两眉极重,衬得双眼中一派沧桑意味,果然连说话也是四平八稳、老气横秋。 李响三人混在人群之中,听得这话也是一惊。叶杏冷笑道:现在知道是谁在玩人了?李响沉默片刻,冷笑道:果然皇上都是混蛋。这话低低说来,旁人听不到,旁边的舒展却吓了个半死,哀求道:兄弟,杀头的。 这时那浓眉的汉子却在宣布赤膊汉子的罪行。众人听了,不由大感意外。原来这赤膊汉子来历非小,乃是本朝国寿王的后裔。当日,本朝开国皇帝元祖打天下时,麾下有一异姓兄弟,两人自幼义结金兰,后来起兵造反,出生入死,并肩为战,这才打下这万里江山。开国之始,元祖敕封那兄弟为国寿王,因他姓重,更赐号曰:江山之重。兄弟相约,日后两家子孙轮流称帝。怎料元祖驾崩,却传位给自己的三子,当时朝中人颇有非议,但是重王爷却没有二话,兢兢业业,保住了新皇基业。到后来国寿王过世,这件事自然没人敢再提起。皇家天下,方得以绵延十一代。怎料到了皇家第十二代、重家第十四代上,重家却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此人名为重耀,少负神童之名。读书习武莫不能举一反三,又有天生的神力,小小年纪继承了祖上的江山之重,国寿之王的封号,后来又七战七胜,西定边关,成为国家柱石。 怎料这人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兀自不能心甘。偏要因祖上的一句戏言,来争那皇帝的宝座。终于便在前年进京面圣时,突然发难,率死士攻入皇宫,意欲逼宫夺位。惜乎皇上早有准备,一早设下埋伏。皇宫中一场恶斗,这重耀终于功亏一篑,兵败被俘。 他这样的谋逆篡位,按律本当诛灭九族。可是皇上仁慈,念在他重家大功,竟然一不杀他,二不牵连其他,只是将他发配。不过,发配之时却有其他惩罚:御赐生铁千斤,铸铁棺一口,殓那攻入皇宫的二百死士人头骨灰于其中,浇缝销棱,令其永世不得超生。又赐重耀草头为姓,以定其贱民身份;天命为名,以儆重氏子孙,这才令他拖棺奔走,行遍天下。一路感恩,一路思过,教化天下百姓。 那浓眉青年侃侃道来,状甚得意。这边李响、叶杏的拳头却已握得咯咯直响。舒展心中惶恐,夹在中间紧紧拖住二人的手臂,生怕二人暴起闹事。 只听那浓眉青年道:如今诉罪已了,钦犯董天命便暂押此处。本城百姓不论男女贵贱皆可管教于他。一拳一分忠心,一脚一分圣意。各位,不要客气,请便吧。他说着拨马走开,与其他四名骑士远远观望。 人群中一时一片静默,这样一条大汉,罪行又是如此胆大包天,虽然给锁住了,又哪有人敢随便招惹?一时间鸦雀无声,无人敢动。 良久,忽有一个小孩挤出人群,在地上抓了一把,一扬手,又是土又是沙地扬了过去。那大汉跪在地上,微微闭眼让过这股烟土,再睁开眼时,面上仍是淡淡的,全无表情。 这下人群胆子大了起来。菜市口的菜帮子臭蛋、石子树枝,尽都丢了过去。那大汉头上肩上眨眼间一片狼藉,却兀自动也不动,偶尔翻眼看一看人群,神色中一片不屑。 突然有一人喝道:住手!都给我住手!只见一人分开人群,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远处的骑士微微一惊,其中年长者摆手示意静观其变。 只见进来这人岁数大概不过十七八的样子,剃了个光头,头上又是疮又是疥的,走进场中,他左右开弓把那大汉身边的垃圾踢开,蹲下身来瞧瞧大汉的脸,微微摇头叹息,走回人群中。 哇的一声,一个小孩儿哭了出来。那光头少年再走出来时,手中便多了一块小孩儿的围嘴,来到大汉身前,细细替大汉将头脸抹拭干净,再瞧一瞧,笑道:这样才好啊!他顺手将围嘴扔掉,突地抡起右拳,重重打在大汉的腮上,笑道:这样才顺手啊!这一拳几乎集中他全部力量,便是那大汉,也给打得头一歪。 李响臂上肌肉一紧,几乎就要发作。舒展大急,幸好旁边叶杏道:别冲动,晚上再来。 于是三人慢慢向后退去。场中那大汉吃了光头一拳,这时抬起眼来微微扫他一眼,肩膀一动,似是冷笑一声。那光头向为本地一恶,见他如此不以为然,登时更加来劲,左一拳右一拳,泼风般地乱打。 这时连舒展都看不过眼了,道:人家又与他没有私仇,何必这样过分?叶杏黯然道:人心难测。他不过是不占便宜便难受罢了。李响冷笑道:那汉子一口唾沫都能钉死他,可笑这小人猖獗。 三人终是强压怒火,掉头去了。 三人气愤愤地找了家店子投宿,潦草地吃了晚饭,早早歇息了。舒展又气又怕,心中又有些期待,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迷糊了,忽听身边悉悉簌簌的,睁开眼来,正好梆鼓声动,正是寅时三刻,望窗外看,天正是最黑的时候。 见李响已收拾利落,舒展犹豫道:真要去救那董天命么?谋反犯上,他确实有罪的。李响将腰带束紧,道:那人便是罪大恶极,杀了也就是了,为何这般羞辱于人?既让我见到,我断不能视若无睹。这事太过危险,你不用跟着来。他说着要走。舒展一把拖住他,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我若怕事,还跟你们出来么?说完跳起身来,快手快脚地收拾。 李响面上连平素少不了的阴沉笑容都没有:这次的事情,非同寻常。押解那重耀的五个人,瞧来个个都是高手。既为五人,又是兄弟,难说会不会有什么绝技暗藏。我与叶杏此去自顾不暇,你的功夫现在恐怕只会碍手碍脚。他只觉董天命那名字傻得不行,故仍是叫他的原名。 他这话说得并不客气,舒展灰心丧气,颇为沮丧:可是可是李响道:我们已打探清楚,长安近日是寅时一刻开城门。要不然你就先到东城外等候,我与叶姑娘若能得手,便去与你相见。舒展想了想,只好点头,两人便约好了相见的地点。 李响走出门去,到隔壁叫了叶杏,接着房顶上瓦片轻轻一响,自是两人上房而走。舒展愣了愣,抓了三人的一个小包袱,挎了钢刀出门。只见月色皎洁,旅店东墙停着一架牛车,便也没有叫门,就踩着车辕从那里爬了出去。 且说李响叶杏两人毕生最看不得的,便是恃强凌弱、羞辱于人。那董天命若是被当街枭首,二人只怕会一笑而过,可如今,朝中为了以儆天下,竟然要将他从京城一路奔波天下,更在沿途鼓励宵小加以折辱,登时激起了二人的侠义之心。这时他俩蹿房越脊,逼近那菜市口,心中的激愤也达到巅峰。 到得十字街口,二人隐身于民居之后,只见空荡荡的菜市口中一团火光,两个守卫正就着火烤玉米,一股焦香弥漫。菜市口边上搭起一座帐篷,那董天命却不见了。仔细一看,那生铁棺上露出颗人头,原来他正背靠铁棺沉沉酣睡。 两个守卫方烤好了一根玉米,其中一人伸手去拿,给烫得乱抛。 李响冷笑道:他们倒是快活。叶杏道:我先出去引他们过来,你且来偷袭,认住那抛玉米玩的,务求一击而中,先拿下一个。 李响一愣,断然道:不行。叶杏皱起眉来,回头来瞪视李响,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李响摇头道:我没有办法。但是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去犯险!你一个女子,兰州一战失手被擒,至今想来我仍然后怕。叶杏听得一愣,面上一红,心头乱跳,冷笑道:女子便怎样?你不来,我未必就逃不出来。 两人正在争吵,忽然间打谷场上的两个守卫一齐抛下玉米,站起身来喝问道:什么人?两人只道被人发现了,一时间对视一眼,凶性大发,便要起身硬干。 便在此时,突然有人沉声应道:关外常自在,特来一会大内群英的手段。说着话,已有一人自长街的另一方狂奔而至。 只见那人影庞大臃肿,来势却如下山猛虎一般,那火堆为他气势所逼,猛地一暗,在这一刹那,只听锵锵锵三声,那人与两个守卫已各交了一招。那边阴影里的董天命突然喝彩道:好!破冰屠龙刀法! 火光再慢慢亮起,那守卫二人已各退一步,手中亮出兵刃,一为双飞钺,一为护手钩,竟都是精于锁拿的外家兵刃。而在他们面前,也已多了一人。 只见来人在初秋季节便穿了一件皮裘,皮裘肮脏破烂,难辨毛色。上掩颈,下掩膝,肥肥大大。那人个子不高,瞧那露出皮裘的手脚纤纤细细,当并不粗壮。他手中拎一柄刀,尖头直身,状如冰锥,寒光闪动。 那董天命赞道:长白山杜骅的刀法,果然刚猛霸道,犀利灵动。你是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有个弟子姓常的? 那常自在起手扬刀,咧嘴一笑,道:我不是杜老师的弟子。他大概二十来岁的年纪,面白微须,方额尖颔,两道长眉飞扬跋扈,一双细眼寒光四射。塌鼻大嘴,嘴角露出两枚尖齿,森森然竟有择人而噬之势。 那使双飞钺的守卫啐道:呸,日间示众时鬼鬼祟祟,还以为是个什么人物,原来竟是个傻子!原来白天那常自在也在菜市口的人群中,因神色怪异,早被几个守卫记下。只是皇上既派他们监督押送,实际上也就存着将沿途意欲不轨者斩草除根的意思,因此并不叫破,只等他自己现身。哪知事到临头,出来的竟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李响与叶杏也暗自摇头,什么叫他不是杜老师的弟子? 那痴人常自在并不解释,只挽个刀花,喝一声,便扑过来。刀光凛冽刚猛,直如一记记冰锥倾力凿下,便是有毒龙藏身天池冰底,也必屠之而后快。 那两个守卫叫声来得好,各自招架。他二人出身大内,因防着刺客来袭,又避免侍卫中有人叛变闹事,因此所学兵刃多以短巧灵活为长,于防御守备一项更是专注。那常自在的刀法或可凿开万古坚冰,可是他二人兵刃织就的罗网却是穿不透的。只见四道缠绵银线萦萦绕绕,一点点地将那电光包裹,再一收束,破冰屠龙刀登时声势大减。 可是突然之间,在那如电如雷、直起直落的刀光里,却游进一抹碧色,便如春回大地,暖流暗藏。坚冰为之消融,罗网立见破绽! 一声痛叫,那使护手钩的踉跄后退。常自在化身黑烟已扑到铁棺前。左手一甩,一柄长剑颤巍巍地插入地下,双手举刀一刀剁下只听锵的一声响,连缀铁棺的六根铁链已给他应声斩断一根。 那董天命讶然道:春水剑法?你怎么还会寄情叟的功夫?常自在笑道:你不要吵!第二刀一摆,回过力来便要砍下。 李响咋舌叹道:这人笑得好生狰狞。倒似这一刀是要重耀的老命一般。叶杏却觉那笑容似曾相识,眼珠一转,瞅见李响,哧地一笑道:这笑容好熟悉。 那一刀劈的却仍是铁链,只是这一回刀刃眼看要触到铁链时,白光闪动,却有一枚短戟插了进来,叮地架开了。他回头看时,正是守卫中年纪最长者已然赶到。 李响、叶杏相顾一望,心中同时生出异警,齐齐猛地向前一扑,背后金风割体,兵刃走空。两人半空中翻身再看,守卫中剩余的一个使铁爪的,一个使跨虎篮的,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背后。 这一下饶是二人大胆,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想来这五人既然戒备,其余三人赶来也是应当,只是没想到竟有这般快法,他俩一时不慎,几乎吃了大亏。 眼见那两人快步逼来,李响二人立足不稳,只得节节退后,眨眼间被逼近铁棺。那使双飞钺和使护手钩的赶来一围,五个人登时将李响、叶杏、常自在围在其中。 那为首长者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营劫钦犯有何企图?李响以拐点地,既然已被发现,不知不觉便又把行乞时的无赖劲拿出,侧头问常自在道:这位兄弟,你干吗来救这大胡子?常自在横刀道:反正闲来无事,听那句天命难违来气,便来捣乱!李响拍腿大赞,道:不错!我俩是看皇帝老子玩人不爽,算是冲着皇恩浩荡这一句来的。 那老者怒笑道:好一群不知死活的贼子,如今既已现形,就来乖乖受死! 叶杏怒道:有本事就来杀!被杀还得乖乖的,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那么贱?她这番话对于这些大内人物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 那常自在听得一愣,大笑道:对啊!有本事就来动手!少来唬人!他一伸手,便去抢地上的宝剑。旁边那双飞钺忌惮他刀剑齐施的厉害,扑上来横钺去锁他手腕。突然间寒光闪动,使双飞钺的哇哇惨叫,手背上鲜血淋漓,插了一枚银梭。 董天命叫道:新月银梭邓六婆! 那常自在一招击退对手,猛地响后一退,啪的一声,使跨虎篮的仰天摔倒,那长剑拔地而起,飞回常自在手中。 董天命一声未平,一声又起:鞭敲阴山万马停! 原来便在那常自在手中,不知何时又挽了一条黑黝黝、灵蛇般的长鞭!这时他听董天命又给叫破,哭笑不得,叫道:你到底是帮谁呀? 啪的一声,那使跨虎篮的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面上一道鞭痕从左额拉到右腮,怒道:你***,你到底是耍什么的? 这五名守卫在京城中有个绰号叫十齿飞磨,说的是他们人人使双手兵刃,发动开来如磨盘绞动,又稳又狠,让人赢不得、逃不了。当日曾有号称江北第一催命鬼的杀手杨井甫入宫行刺,便是给这五兄弟困斗半个时辰,长刀脱手,掌断腿瘸,给活生生拿下了。经此一役,大内传言十齿飞磨可轻夺天下兵刃,尽破万门武功。 常自在的功夫较之那杨井甫差得可太多了。本来以十齿飞磨的功夫,十招内就应该可以将他拿下,可问题是,这常自在自亮相开始,已用了不同门派的刀、剑、梭、鞭,除了刀法,哪种武艺都没使出超过三招。十齿飞磨在大内呆久了,习惯了以众敌寡,见招拆招,这回刚要对付他的刀,剑就来了;刚要破他的银梭,鞭就到了,端的是花样层出不穷,令人防不胜防,竟然一上来就连连吃亏,若不是他的招式、功力都欠火候,只怕这时已然损兵折将了。 这时只听那常自在笑道:你管我耍什么?耍什么都厉害!那短戟喝道:别被他唬住,不管他耍什么,都一概拿下!布五行太岁阵!他一言令下,只见人影翻动,短戟、铁爪、跨虎篮、双飞钺、护手钩闪动银华,将李响等三人围住。 那常自在喝道:来得好!他两手晃处,刀剑入鞘,又从身后拽出一根狼牙棒来,抡开了虎虎风动,逼得五人各退三步。 狼牙棒本是马上的兵器,招式简单,胜在势大力沉。这常自在此处施展开来,先把李响、叶杏吓了一跳,慌慌张张抱头蹲下,这才给他让出一片空地,呼啸来去。只见乌光纵横,叮咚响亮,一个黑圈之外十个亮白的小圈如星掷丸跳,一触即走,煞是好看。 好看是好看了,其中的甘苦却只有常自在自知。狼牙棒耗力甚大,他本想要一击奏效,哪知那五人这回学乖了,并不与他硬碰,只是在外围磨着。这五行太岁阵本是大内防备一流高手所用的困阵,这时五个使短兵器的高手只守不攻,随他进退,眨眼间就把常自在累得汗流浃背。 眼看他的狼牙棒越舞越慢,终于露出破绽。那使短戟的忽地双戟一错,锁住了棒头。常自在累得几乎脱力,棒子骤然停下,带得他也是一晃。旁边四人觑着便宜,一起跳进来打他,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四人无功而返,常自在缩在一面大盾之下,连个影子也难见着。 五个守卫欲哭无泪,暴跳如雷,骂道:没种的小子,身上哪来的恁多古怪!常自在微微掀起盾牌,微笑不语,作悟道拈花状。 守卫一时拿他没法,只好转头对付李响、叶杏。他一回头却吃了一惊,只见月光下,叶杏两手按地伏身探腿,含胸耸肩,身形如待发的弓弩。在她身后,李响傲然而立,两脚不丁不八,微微垂头,却高举右手。手上四指微扣,只有一根食指斜斜指向半月。 这般动作绝非天山一派任何招式的起手。可是李响此时做来指天立地,登时有一股孤高遗世的气势汹涌而出。 董天命讶然道:这是什么功夫?李响翻眼狞笑,道:詈天指! 这时候,舒展正走在长安冷凄凄的街道上。方才被李响拒绝参与本次行动,虽说理由充分,可是终究心中委屈,这时孤零零地往城外走,只有自己清清淡淡的一条影子相伴,不由沮丧。他正胡思乱想,忽然前边传来一阵喧哗。 舒展猛然警醒,几个月来的历练登时显示出来。他微一伏身,并不细想便藏身于黑影之中。只见几个年轻人踢踢踏踏、骂骂咧咧地走来。当先一人光头烂顶,舒展一见,登时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 原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日间在谷场上殴辱董天命的无赖! 那无赖披一件夹衣,摇摇摆摆地走来,一路道:咱们便这般去菜市口玩乐,那几个守卫定然不敢懈怠,也便陪着咱们。而小六他们便趁机偷了他们的马。守卫们忙着赶路,哪有时间多作调查。如此一来,齐老大逼要的好马就算交差了,哥几个也能有几天的酒钱。 旁边一个八字眉的青皮问道:咱们大半夜的去菜市口,人家不怀疑么? 那光头道:怀疑什么?他们押那汉子一路行来,为的就是遵照皇上的旨意,让人去打他。咱们半夜过去,那说明咱们对皇上的忠心非同小可啊!再说,齐老大那边催得紧,再偷不来马,他发个火,咱们还有命在么? 原来几个人此前赌债欠得太多,又没钱偿还。赌场的人便出个主意让他们偷马,几人转悠了几天,那几个守卫虽是官府来人,可欺他们是外乡人,因此,竟决定找他们下手了。 另一个塌鼻子的道:唉,这主意虽好,却也太过累人。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却去搞这劳什子,我倒愿意去和小六他们偷马,多少也刺激些。 那光头的笑道:这才是你没见识。咱们平日虽没少揍过人,但老子今日试了,方知其中的最高美妙。老子今天揍的那人,左一拳右一拳,打得那叫一个过瘾。平日里那些蠢人,两拳下去便倒了。偏这汉子,挨了我几十拳竟是动也不动。拳头打在他脸上,那个高矮,那个挫劲,真是天上地下少有的沙包。最后我打出一身的汗,那厮哼都没哼一声!咱们兄弟今日便来轮着过瘾,打赌看看最后是谁放倒了他! 旁边一个青皮道:喝着酒,吃着肉,活动筋骨,想想也美! 众人哈哈大笑,高举手中纸包酒坛,竟似是来把酒玩乐的。可是这玩乐的内容却不是歌舞琴棋,却是去殴打一个决不会还手的汉子。 舒展听得咬碎钢牙,单手握紧钢刀,勉强平复了一下心绪,猛地打横跳出,骂道:一群没有廉耻的小鬼,乘人之危,算什么好汉? 那几个青皮都吓了一跳,待看到舒展不过是一个人时,却又都嚣张起来。 那光头的道:哎呀,哪儿蹦出一个好打不平的出来?那死囚是你爹呀,你这么护着他?舒展怒道:那人虽是钦犯,却与你一样也是天地生养的人,你如何好意思那般折辱于他? 那光头大笑道:若是他不想有今日的田地,当初就不要获罪。如今皇上这般判了他,我一个做子民的,打他骂他,那是为国尽忠。你来说我便是谋反!这帮青皮平日横行乡里,惯会强词夺理。如今谋逆大罪压来,便是舒展满腹经纶,一时也辩驳不得。 旁边的青皮看他虽拿了柄刀,但眉宇间书生气十足,欺他懦弱,怪叫道:你既然为那人出头,索性便陪小爷们玩玩吧!他手中拿了棍棒,上来便打。舒展看出他破绽,往旁一闪,刀鞘敲处,正中他手腕。那人大叫一声,捧手而退。 其他泼皮见伙伴吃亏,登时聒噪起来,叫道:敢在我们地头上打人,打死他! 那五个守卫见李响、叶杏招式怪异,不敢大意。五行太岁阵转动开来,去寻二人的破绽。可是这时二人一前一后,互补身后死角,于大阵转动竟是视若无睹。五行太岁阵转了七八个圈子,寻不着机会。五人脚下微躁,正不知该抢攻还是耽守,突然间李响放声尖叫! 这一声,李响乃是运气而发,声音由丹田发出,先被喉咙憋得又尖又细,直刺人的耳膜,旋即渐渐放粗,又显男儿气概。那声音稍一过度,终成狮吼象鸣,哄哄然有睥睨百兽之势。 那使双飞钺的正转到他的身前,突给这一声迎面穿过,只觉得如遭雷击一般,心头猛地一跳,眼前发花,只觉得眼前那乞丐一指詈天的身形忽然暴膨,而周遭一切也都在那一声厉啸中崩炸瓦解。眼看那乞丐的一指,由天心画出一道弧线直劈自己额头。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随着那一指翻转,自己想动时,两脚便如钉在地上一般,再难移动分毫。 旁边使双钩的和使跨虎篮的也为那啸声所伤,身形踉跄,可是好在不曾首当其冲,还能动弹,眼看自己兄弟呆若木鸡般引颈就戮,不由大吃一惊,双双飞身去救。可就在这时,便在李响那腾空而起的身下,叶杏身如陀螺,以单手撑地,两腿飞剪,竟赶在李响之前,左一腿右一腿自下而上,飞蹴二人胸腹。这当口,原本正面面对叶杏的两人已是相救不及。那受叶杏攻击的两人也当真义气,竟都是不闪不避,拼着自己受伤,也要将那使双飞钺的从李响指下救出。 眼看这三人便要同时重创于李响、叶杏的奇招之下。可是突然间,叶杏身下大地忽地一抖,叶杏撑身的单手上,力气竟被那一颤之势尽数卸去。一条臂上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登时支撑不住。扑地栽倒了,两腿的势子未消,从那两人身下滑过,带动她的身体,直滑出三步方歇。 她这边的攻击失效,那使双钩和使跨虎篮的终于及时赶到,各出兵刃,来架李响那一指。李响大笑变招道:轻生指扑通一声,一个屁墩坐在了地上,皱眉道:没踩着你吧?叶杏咬牙道:哪那么多废话,快走开! 原来叶杏身子在地上一滚,正落在李响要落脚之处。李响一脚踏下,几乎踩着,慌张中匆忙卸力变招,终于失去平衡,摔下地来。虽未踩到叶杏,但摔下来时,两腿正砸在她的腿上。两人一横一竖搭在一处,一时都起不得身。 后边那使短戟的大哥觑着便宜,哪会错过?他快步赶上前来,双戟便往李响后脑落去。李响听到风声,大叫道:来得好!他猛地向后一仰,两手八指紧紧相扣,却把一对食指比齐,猛地向天上捅去,叫道:断肠指! 这一招乃是败中取胜的绝招,类似枪法之中的回马枪。那守卫因见两人跌得狼狈,如今扑上来时便少了戒备,结果李响坐在地上用力向后一仰,竟然以后背撞开他的双膝,躺进他胯下。这一招大违武学原理,奈何李响的动作实在太熟太快,便在那使短戟的不及一戟拍死他、抑或并膝夹死他的一刹那,猛地递出了双指。 李响仰面朝天,这一指冲天而起,噗的一声,不偏不倚正中那使短戟的谷门之上。谷门会阴乃是凡人要害之处,那守卫中了这一下,短戟虽离李响的胸口不及半寸,却终于再也难进分毫,脸色须臾间由红变白、由白变紫,如万花筒一般。场中众人皆不料竟有这般诡异的变化,一时都呆了。 静默良久,突然间一声惨叫,那守卫终于如被乍然丢进油锅的大虾,腾地跳起半尺来高。 李响坐起身来,搬腿一转,放开叶杏,眼看着那守卫丢了双戟,双手掩在臀后,蹲下起来、又蹲下再起来地乱跳,咬牙冷笑道:半晌不动,我还以为你金刚不坏呢。后边叶杏重重一掌将他拍得头歪掉,啐道:好好的一招怎么改成这样!那常自在已然在一边笑得直打跌了。 这边舒展大展雄风,已将几个混混打得哇哇乱叫。那光头的给舒展在两臂上狠敲了几记刀鞘,疼得乱甩手。舒展刀中藏腿,将他踢倒,喝道:现在知道挨打疼了?那青皮撒泼道:你便只会对我们动手,有什么本事?你有本事去把那汉子救出来呀!便只会欺负我们小的,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青皮平日游手好闲,受人管教多了,于狡辩耍赖一途颇有造诣。眼看斗不过舒展,嘴上便开始冷嘲热讽。舒展是个直性子,偏偏又是确然因功夫不行,被李响排除出此次行动,登时给戳中软肋。他手上一紧,却将带鞘的刀子压到那光头的颈上,咬牙道:你说什么? 那光头见他脸色,已知道自己一语中的,索性便火上浇油,道:怎么?害怕了?不敢去救人,只敢在这逞威风吗?你有种便砍啊,你若不砍了老子,你便是老子的种!他说话越来越毒,大逞口舌之快。 舒展反出兰州便是不欲再受这般鸟气,如今在这儿又被无赖羞辱,如何忍得?他正怒气蓬勃之际,忽然远处马蹄声响,两匹马奔了过来。来到近前,马上两个少年一看那光头倒在舒展刀下,其余人缩手缩脚地站在一边,登时吃惊。 其中一人问道:这是怎么了?那光头已看清来人,奇道:小六,你们怎么就回来了?小六答道:我们摸到钟楼,却见里边打得正欢,因此就没等你们,先将偷了五匹马。小东带着三匹马往南走,我回来迎你们,省得你们过去露了马脚。这人是谁? 他因见那光头陷在舒展手中,不敢造次,只是简单说明情况。 舒展眼珠一转,问道:那菜市口中情形怎样?小六道:三个人对五个守卫,先时还占些上风,可是我们来的时候,已被守卫压住了。怕是难以脱身。 舒展闻言心中一紧,虽然不知除李响、叶杏外,那第三者是谁,可是也心中惶然,眼珠一转已然有了打算,一手指着小六道:你下来。 那小六见舒展突然找上了自己,不敢不从,爬下马来。舒展回头微笑道:小子,你不是说我不敢去吗?我这便去给你看!那光头叫道:你若不去,你便是丫头养的! 舒展反手一刀背拍在他嘴上,喝道:你给我上马去!这一刀拍下,光头嘴角流血说不清话,被舒展拎着脖领子推上马去。舒展旋即翻身上马,笑道:我也不糊弄你,你便亲自看着我去菜市口吧! 光头这才明白自己前途堪忧,哇哇乱叫,两手乱摆。舒展把刀一甩,摔脱刀鞘,冷冰冰的钢刀往他的脖子上一架,那光头这才闭了嘴。 舒展拨马一催,喝道:驾!那马本就是被小六他们拐来的,这时急着寻觅旧主,当然翻开四蹄疾奔。后边几个混混愣了半晌,才明白过味,大呼小叫地在后边追。 李响两指戳翻了使短戟的守卫,虽建奇功,可是最近练的奇招也就用尽。那边守卫围拢过来争相慰问那老哥的伤势。那使短戟的虽觉胯下热辣辣的,但终究只是外伤,好容易待疼劲过去大半,撅着屁股勉强直起身来,心中终于起了杀机,持戟怒吼,叫道:布铜炉销金阵! 那边三个守卫正与李响三人缠斗,听得指令,猛地脚下变化,又结一个阵势。这个阵却比方才那个太岁阵攻多防少。 那使短戟的咬牙道:几个小鬼,我倒要看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招! 原来他已看出眼前三个年轻人虽然各有绝技,功力终是不深,在年轻人中或可允为一时好手,可是若与他们兄弟光明正大地相斗,却差得太多了。因此只靠着一些似是而非、出乎意料的怪招厮混,若不与他们慢耗,而一早抢攻压制,只怕他们不及变化,只有束手就擒、引颈就戮了。 果然,这么一来,李响、叶杏只得各以看家本领招架。过了十几招,那使短戟的冷笑道:天山雪云掌、西川飞腿,这又算什么大不了的本事了?他已认出两人的门派,只有那常自在虽给人困了竹节鞭在手,可是十鞭之中,刀枪棍棒的招式混了个乱七八糟,终究看不出他的出身。 斗到百余招,三人俱都是汗流浃背,只觉得五个守卫的攻势如铜墙铁壁般,将三人越逼越紧,雪亮的锋刃如白色的火焰腾腾而上,往三人身上漫卷。不消片刻,三人都挂了一两道轻伤。 李响肩上溅血,往后一靠,低声道:叶姑娘!兰州城的事,这回要你来干!叶杏一愣,旋即明白。兰州城里,危急关头李响弃她而去,然后寻机出手,火烧珍馐楼。这回他却是让她先逃了。 常自在把鞭乱抽,叫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他倒是自来熟、不见外的一个人。 李响喝道:走!他突然间反手一扣,抓住叶杏的腰带,猛地振臂一抡,便欲将叶杏送出圈外不料叶杏空中反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身子给冲力一扯,凌空转成头后脚前,两腿蹬处,将使双钩的踹了个跟头。 这一下出其不意,守卫与李响都吃了一惊。常自在瞅见机会,拼命想要从缺口中杀出去,可是其余四人往紧一收,立刻便将去路堵死。常自在一味强攻,却几乎受伤。 那边李响怒道:你干什么?叶杏毫不示弱,叫道:我要去要留,你少替我作主!几个守卫想不到李响、叶杏死到临头仍然花样百出,心中越怒,攻势更紧。 便在此时,突然间谷场西北角上一骑马如飞奔至。马上舒展高叫道:援军在此,我友休得惊慌!那马见了主人,待要放慢脚步,却被他以刀背一磕,吃痛长嘶,奔得更疾了。 马来得疾,那五名守卫待要拦截,又认出那是自己的马,不忍伤害,唯有向旁边一闪。舒展已然冲进人群,猛地一推,马鞍上一人大叫一声,摔将下来,正撞入使双戟与跨虎篮那两人的怀中。两人吃他大力,勉强接住,却给撞得踉跄数步,这阵势登时给破开了。 马蹄踏击青石,溅起星星碎火。舒展冲入人群,人群中李响正对马头,见来得凶猛,急忙脚尖点地,噌地纵身而起。人在半空中两腿一分,让马头钻裆而过,伸臂猛地在舒展头上一按,身子再高二尺,整个人跨越舒展,稳稳当当落在马臀之上。 舒展骂道:呸!晦气!给他一按,顺势伏身,左手一探,已挽住迎面的叶杏左手,猛地向前一带,人借马势呼的一声将叶杏拉得顺风而起。 那马方才驮着两个人狂奔,到了近前,光头被从马上推下,那马骤觉一轻,奔得更快。虽在眨眼间又多了李响、叶杏,但去势不减。一头撞开那使双飞钺的,便向东南跑去。眼看就得脱身,李响众人正自鼓舞,五名守卫正欲如丧考妣,忽然那马跑了十几步,唏律律大叫一声,停了下来。 众守卫只觉今晚之事时时匪夷所思。定睛看时,那常自在正讪讪地放开马尾。原来他反应颇快,见李响、叶杏都上了马,仓促间只好一把抓住马尾巴,顺势也给拖了出来,可是马尾吃痛,那马居然就不跑了。马上马下,盗匪守卫,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做何反应。 蓦地里一人大叫道:走!却是那董天命已奋身而起。 他身上的铁链给常自在砍断一根,这时起身带动,哗啦啦响成一片。只见他反手一卷,已将连棺的剩下五根铁链卷在单臂上,忽然间暴喝一声。却听嚓嗡的一声怪啸,那硕大的铁棺在青石地上磨出一片石火,滑开十步,猛地悠了起来。千斤重棺便如一柄巨大的流星锤,亮出一片乌光,带动沉沉风吼朝着那五名守卫卷去。五名守卫又惊又怒,挡无可挡,连忙退却。 董天命居然还能开声,喝道:你们走!李响跳下马来,抢回几步,终于停身道:前辈!我辈无能,今日不能救你脱困。前辈请暂且再忍些时日,咱们自会卷土重来!董天命哈哈大笑道:走!他虽然神力惊人,舞动这样的铁棺,也终于不能多说了。 李响咬牙退后,一挥手,舒展纵马,李响、叶杏、常自在展开身法,直往南逃去。他们虽然狂妄,但终究知道自己的本事与对手差得太多。虽然几人屡出奇招,看似占了上风,然而那样的突袭都不能一击而胜,足可见双方实力差距。若是再斗下去,只怕别说救人,连他们自己也无法脱身了。 那董天命将铁棺甩开,方圆三丈内只见一片黑光如雾,风声呼啸如寒冬一般。四周不曾撤去的菜档为风力所激,咔咔声里碎成一堆堆木片。那五名守卫不敢碰触分毫,绕又绕不开,只得一味退后。 眼见四人都已没影了,董天命方才收力,那乌光渐慢渐低,又显出铁棺形状。终于轰隆一声,那铁棺斜砸开石板,陷入地下半尺有余。烟尘中却听啊的一声,却是那被抛在地上的光头,因亲眼见那铁棺以雷霆万钧之势从自己身前两尺之处落下,吓得湿了裤裆,一头栽倒。 那使短戟的冲到董天命面前,以手指点,怒道:你你!董天命呵呵而笑,将铁棺放好,靠着坐了下来。却听钟楼城头上大钟受铁棺激荡,隔空发声相和,嗡嗡不绝。 守卫中早有人去找马,气急败坏地叫道:都没了!定是方才那小子偷了咱的马!他却把账都赖到舒展头上了。 使短戟的怒道:算了,不用追了! 突然间西边有人大呼小叫,一群人各持棍棒锹镐冲了过来,原来便是那光头的同党。内中却有和小六一起偷马的那人,一时慌张,居然率先催马赶到。 蓦然间一条人影凌空飞起,一脚将那泼皮踹落马鞍,夺过马来,催马便往东赶去。使短戟的叫道:老五! 原来却是守卫中那最年轻、使护手钩的浓眉小子,已飞驰而去。就见那老五头也不回,叫道:我去抓了他们回来!其余四名守卫大声召唤,可他却充耳不闻,一鼓作气,只往李响他们的去路赶去。 第七章 唐门唐璜 且说李响四人救人不成,反要被欲救之人从旁搭救才能侥幸脱身,心中郁闷无以言表。这时他们一路逃跑,不由得便将一口怨气全撒在双腿上。 四人之中,叶杏轻身功夫本就最好,李响则胜在内家心法气息绵绵,那常自在虽不辨门派,但奔跑之时竟是大步如飞,丝毫不慢。三人先时还只是撒气,不知不觉间忽觉对方竟能跟得上自己,便起了好胜之心,一个个腿下加紧,有心卖弄。剩下一个舒展,先前时还被甩在后边。大叫了几声,那几人却只顾着斗气,不由也犯了拧,打马加鞭,居然冲在了最前边。 城门方开,四人一马飙风般冲进城外原野。 如此夜奔,渐渐的四人戾气渐去,胜负之心也平,疾走的风味却一点点开始洋溢。只见漫天星斗,半钩明月,路旁两侧高山青黑如小憩的巨兽,一条灰白山路如白练蜿蜒。夜风穿过四人的衣衫,将秋暑之气轻轻带去,脚步声、马蹄声凑成一个个急促紧凑的鼓点,嘚嘚嘚嘚将无穷无尽的精力注入四人体内。坚硬的山路将他们高高弹起,耳边的空气被扯成一道道悠长的风啸,脚下的风渐渐凝形,如流淌的河水。 四人噼里啪啦地踩水而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们的眉眼,四人纵声而笑,一起一落间便如跑过了千山万水。身后似有追兵,可是追上了又如何,追不上又如何?这般御风而行的好处,能享受时,便要尽情享受。 远处的天边渐渐露出些鱼肚白,山路两侧的树木次第现形,四人身上汗气蒸腾,跑了个兴高采烈。突然间,前边山坡上金光闪处,一轮红日跳将出来。四人止步勒马,只见阳光漫洒,倏忽间如万箭穿身,将各人照了个剔透。回头看时,只见彼此红面金身,奔走时的热气翻上来,大汗腾腾而下,虽然口干舌燥,却是神清气爽,胸臆之中豪情万丈。 李响驼背垂首,一口一口地喘,最后索性两腿一摊,翻倒在地,四仰八叉地扯开衣襟。叶杏有气无力地来踢他,李响挨了两脚,上气不接下气地傻笑。叶杏踢得两脚,腿一软,跪倒在地,顺势也坐了下来。那常自在挣扎着在路边坐下,将毛裘下摆翻上来抖动扇风。 四人中只有舒展骑马还有余力,这时在马上笑道:再跑啊,一个个跑得跟狼追似的叶杏两手撑地,喘息道:不行了不行了 李响躺在地上呼呼看天,忽然间想起常自在,回过头来对他道:这位兄弟的功夫好怪,不少师父教过呀!常自在微笑道:什么都学,什么都没学好。李响三人大感兴趣,连声追问。 常自在笑道:我来自关外草原,出身稍稍有点儿古怪:不知父母,是狼群将我带大的。舒展正在倒气,闻声几乎呛到:这这才算有点儿古怪么? 常自在微微一笑,露出两枚尖尖的犬齿,道:后来大概是四五岁时,我第一个老师狼牙神马常飞与我的狼群遭遇,将我抢了出来,起名叫常回。大概是说想让我回归人群的意思。那时我吃生肉,喝鲜血,不会说话,不懂事,连自己到底多大都不知道。从此他便教我读书写字,练武强身。 叶杏道:啊!狼牙神马!据说他靠胯下骏马、掌中狼牙棒,纵横关外。虽是汉人,但是豪爽慷慨,深受牧民爱戴。你方才的狼牙棒就是他教的了! 常自在点头道:不错!我与他生活了五年,但是大概在我十来岁的时候,他有个朋友来拜访他。两人是多年的至交,喝醉了酒就切磋武艺。我一直以为常老师是整个草原、整个天下最厉害的人,但是那次切磋,他们动手五次,常老师都输了。而他那位朋友使的不是狼牙棒,而是一块长长的薄铁,一边很厚,一边磨得很锐舒展一呆,听得耳熟,道:刀? 常自在反手在毛裘下拔出破冰刀,微笑道:不错,正是刀。那个人,也就是长白山破冰屠龙刀法的创始杜骅。当时我看见他的刀、他的刀法,简直被吓傻了,然后,我就被刀那种不同于狼牙棒的锋利迷住了。所以我就不要常老师了,非得跟着杜骅走不可。开始时,两个老师还不同意,并且暴跳如雷,但是后来常老师却同意了,只骂了我两句养不熟的狼崽子,便拜托杜老师,全力授我刀法。李响赞道:常飞!好汉子! 常自在笑道:不错,等到我后来长大,才知道自己当初的要求多么过分。后来我专程向常老师赔罪,常老师却说,当时我天真烂漫,所提的要求完全出于对强者的欣赏,并无不妥。总之,后来我就和杜老师学了两年刀法。学到第三年上,漠河寄情叟来访,我又被他的春水剑吸引住了,于是又抛弃了杜老师,去求寄情叟。叶杏苦笑道:你这人!倒是任人唯贤呢 常自在不以为耻,傲然道:因有前车之鉴,这回杜老师很容易就同意了,并帮我转拜寄情叟门下。我学了一年春水剑,又迷上了鞭法,学了半年鞭法,又迷上了暗器,学了十个月暗器,又去学地趟盾牌刀。总之,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关外武林五家七派十九门的功夫,我都有染指!并给自己改个名字,叫作常自在。舒展倒吸一口冷气道:这么说来,你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李响在旁冷笑道:他若把所学功夫的门派砍掉六成,再勤加修炼,倒有可能。这样贪多难了! 常自在笑道:不错!我转拜寄情叟时,杜老师就曾说过我,说我天分不差,练刀十年当可成一时的高手,练刀二十年,天下堪敌之人不过单手可数。可是,我还是放了刀,去学了剑。一流高手有什么好玩的,天下无敌有什么好玩的?他眼望三人,大笑道,我更喜欢去欣赏那些新的东西、我此前想都无法想象的东西。学狼牙棒的时候,我能够打败寻常大人,那时候我很高兴。可是那种高兴完全没有我第一次见到破冰刀时的高兴来得猛。本来我的世界里只有狼牙棒,可是突然之间,破冰刀在这个世界上凿出一个天窗。我从天窗爬出去,在我的眼前展现的又是另一个全新的世界、此前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刀法的世界!原来一招一式还可以有这样的变化,我爱死这种令我吓得发抖的新奇感觉了! 他一番怪论,说得三人目瞪口呆。舒展道:什么什么世界不世界的?叶杏轻轻碰碰李响,道:反骨啊这话如灵丹入口,李响腾地坐起,道:不错!十足反骨!常自在给他们吓了一跳,问道:什么反骨? 李响便简单说了反骨七杀之事。常自在听他说完,伸手来摸后脑,奇道:凸起的脑骨?他转过头来道,常老师曾说,我因为小时没人管教,睡觉姿势不对,头形没有睡好,因此是没有后脑勺的。 众人看时,果然他的后脑平如刀削,别说凸起的脑骨,就连普通人的后脑勺都没有,不由一个个目瞪口呆。 若说他没有反骨吧,这白眼狼十足的忘恩负义;若说他有反骨吧,那主背叛的反骨便不该是后脑骨,却叫三个大后脑勺的家伙如何立足? 正彷徨间,忽然路上马蹄声响,一马如飞赶到,马上一人大喝道:无耻贼子,这便想逃了?正是那使护手钩的守卫到了。 这人在五守卫中序列老五,岁数不过二十一二,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方才长安城里,莫名其妙地被几个明明功夫不及自己的怪人耍弄,因此气愤难平,这才孤身追上。他从城中一路追来,本以为几里之内便可赶上,哪知这几人发疯一般跑得飞快,有心要回去时,又觉没有面子,这时跑出几十里才终于赶上,正要动手,忽觉心中没底。 他的功夫较之李响、叶杏、常自在任何一人,实则都略占上风。可这三个哪个是和他乖乖动手的?因此他不由暗中惴惴,打定主意,要尽量拖延些时间,等几位兄长齐聚,才一并拿下。 这边众人见他来得孤单,一个个哈哈大笑。李响挺身站起,笑道:这小子不知死活,你们人来齐了,我还怕怕,就你一个他突然间脚一软,竟又踉跄摔倒。叶杏大吃一惊,待要过来扶他,可是走了两步,双足像踩在云里一般,终于也是一跤坐倒。 原来三人方才一阵狂奔,已是跑脱了力。人在累时最怕歇,若是在他们躺倒前那使双钩的到来,他们还大可一战。可是这时三人一个个或躺或坐地聊了半天,再想动时六条腿中便如灌满了陈醋,又酸又软,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突然间竟出现如此变化,两方均是一惊。那使护手钩的老五起初还以为李响等耍诈,待仔细看了半晌,直见三人在地上挣了半天不起,才放下心来,跳下马大笑道:我道你们是铁打的好汉,如今怎么都成了软脚虾了?他登时杀心大起,拔钩在手,意欲血洗前耻。 舒展吓得半死,可是又怎能坐视不管,也跳下马来拔刀道:你想干什么?别过来啊!老五见他下马身法笨拙,大笑道:你想挡我?言语中甚是不屑。 他的笑声传进舒展耳中,分外刺耳!舒展两眉一跳,不管不顾的火气已然蓬勃而起,单手挽个刀花,亮势招手,傲然道:你来! 老五见他如此倔强,也不由火起,挥钩冲上。舒展拿刀来搪,老五的功夫可比他高多了,双钩锁处已将他单刀夺过,顺势一脚将他踹翻。 李响挣扎起身,叫道:舒展!快逃!老五冷笑道:逃?他能逃到哪儿去?他飞起一脚,舒展挣扎着爬起身,还不及直腰,屁股上早中一脚,呼的一声扑出三四步远,趴倒在地。 老五大笑道:逃呀,你倒是逃呀?这一回舒展跌得极重,两手两肘都擦破了,一时间也不及起身,只翻过身来两手撑地,倒着退走。 那老五故意示威,好整以暇地慢慢逼来,道:逃!我看你能逃到天边去? 李响几人挣不起身,大声咒骂。老五晃动护手钩,冷笑道:骂吧,尽管骂吧!我让你们一个个死得难看,谁也别想逃! 忽然路边树林里有人道:追哥,我让你救他们。 五人在这里闹了半天了,全然没察觉路边有人,这时都大吃一惊。老五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 只听树林中有一人斥道:你现在自身难保,还多管闲事?想来便是那追哥了。 先前那人道:就因为我自身难保,才要你出手。追哥,我虽逃不掉,却最看不得别人说什么逃不掉的丧气话。这几个人,你若帮他们逃掉了,我便乖乖和你回家,不然的话,这一路上我一定弄出些事端,不让你省心。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听来竟是在和老五方才的话赌气一般。 那追哥道:胡闹!这几个人既然与人结仇,便终须有报。即使咱帮他们逃了一时,又逃得了一世么?这种闲事,管它做什么?那人笑道:逃啊能逃一时也是一时。他的声音听来岁数不大,却懒懒的有几分萧索。 老五听这说话越听越不是味,振钩道:大内侍卫捉拿劫囚的要犯,无关人等不要多事!那人懒懒一笑,道:要犯?几个兴高采烈把自己跑到半死的人,我不信他们有什么坏心,能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五怒道:他们有罪没罪,是你说了算的么?你是什么东西,多管这闲事! 突然间一道黄光从树林里激射而出,那使护手钩的挥钩去格,噔的一声闷响,却是一片枯叶,撞在铁上啪地碎成了几片。 只听那追哥道:他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也不是你能教训的。 那一片薄薄秋叶竟能撞出如此声响,令那老五虎口发麻。这追哥的手法实已是惊世骇俗。老五再不敢大意,向后一退,双钩掩在身前,道:鬼鬼祟祟只会暗箭伤人,算得什么好汉!有本事的,就出来打! 那追哥冷笑道:你嫌活得长么? 突然间几声细不可闻的破空声响起,老五双钩摆动,烂银铺开如屏。铮铮声中,老五身子一晃,左手钩脱手坠地。他侧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双钩上几线灰痕,粘着断开的草梗。往自己的左手上看时,见肩井穴上一根孤草瑟瑟飘摇。这看似脆软的秋草,竟冲破他的银钩飞瀑如帘,钉进了他的肌肉。 这人距他至少有三四丈的距离,竟在这一挥手间摘叶伤人,这等暗器手法实在不是他能抵挡的。他突然间想起江湖中的一个神秘世家,不由颤声问道:你你是唐唐那追哥叹道:跑吧! 使护手钩的汗如雨下,喃喃道:跑?追哥冷笑道:我那一击,虽然不见出血,已震破你的血管。这草不能拔,否则创口扩大,瘀血内凝,会压住你的经脉,迟了便废掉你一只手。为今之计,便是全力奔跑,加快气血运行,将瘀血冲散,顶出秋草方可。跑吧,不要骑马,跑出三十里,也如他们一般出一身汗,当可无恙。 那使护手钩的咬紧牙关,一步步退后,道:你你真是唐好,咱们后会有期!突然之间他抓起地上银钩,背在身后。牵两匹马,挥掌一赶,转身便往来路跑去。那二马还在奇怪,不知道主人放着彼此不用、偏要自己奔跑,是抽的哪门子风。 直至他远得没了影子,舒展才放下一颗心来,拱手道:这两位朋友,多谢你相救之恩,且现身一见,容我等当面致谢。 树林中静了一下,追哥道:我没救你们。 脚步声响,林中两人既已暴露了行踪,也就不再掩饰,向树林深处走去, 那先开口的人大声道:你们啊,下次别这么容易被人抓住了呀!听来嘻皮笑脸,满是嘲弄之意。 李响等人这时已可走动,这时面面相觑。 突然间,李响大叫道:喂!要逃的话,一起呀!他此言一出,众皆大惊,树林中脚步骤停。叶杏暗拉他的衣角,道:你胡说什么? 李响大声道:那位兄弟是被追哥抓回去的吧?他不想回家?他为什么不想回家?兄弟,你干什么不开心?不想回家的话,跟我们走啊!原来方才那人要追哥出手时的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已给李响记住。 林中一片寂静,静得树叶落下发出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那人颤声道:你们你们别胡说我为什么不不回家他嘴上虽如此说,可那样激动紧张的语气,却清清楚楚地印证了李响的猜想。 常自在振臂出刀,一刀遥指林中,道:那什么追哥!你放那位朋友出来! 突然间那追哥放声大笑,声震林木,将枝间飞鸟惊得扑棱棱飞起。 只听他道:一个让我们出来,两个让我们出来!我们见你们过来,便躲在树林里,乃是不愿惹事,难道还怕了你们么?他话随招至。当啷一声,常自在的钢刀大震,脱手坠地。 那追哥道:别让我再看见你们,不然的话我把你们全都废了滚! 他是用什么暗器、什么手法打落常自在单刀的,李响四人竟无一人看得清楚。常自在如临大敌,毛裘无风抖动;叶杏脸色惨白,咬紧了牙关;舒展不知所措,茫然顾盼。 突然,李响向后退去,退开五步,低下头来,喃喃自语道:我要做一件事情。这件事非常危险。林中人的暗器,非常可怕!可是那个兄弟心中的不甘,我已看到。他帮我逃,我也要帮他逃。他抬起头来,对叶杏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们无关。不要稀里糊涂地跟着我送死,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常自在、舒展,你们的选择不需要受我影响。 李响此举大大出乎众人意料,颇有破釜沉舟之意。他一语即罢,上步道:你厉害便怎样?唐门暗器厉害便怎样?这天下事,未必就是谁强谁对。我今天偏要告诉你,我要带这位兄弟走!他竟是正面邀战了! 唐门久居蜀中,为天下暗器鼻祖,向有问鼎中原之意。门中以族血为系,构筑唐家子弟兵。每个唐门传人都在一身神出鬼没的暗器功夫之外,兼具精忍狠三字处世诀,难缠难惹。江湖中人谈起,莫不闻风丧胆。 叶杏在那守卫老五逃走时,已猜测到林中二人出身唐门,可是终究未曾确定。这时李响一语叫破,叶杏登时面白如纸。若那两人不是唐门弟子还罢了,若真被说中,今日这事怕就非得有个结果了。 果然,林中追哥怒极反笑: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他话里话外,竟已认了自己的唐门出身,你知道我是谁? 叶杏叹息道:唐门唐追,人送绰号千树万树,除死无路,盛传为唐门这一代最可怕的子弟,精通外房十七暗器,在唐门中司家法,掌奖惩。不过据说惩多赏少,铁面无私。这几年来,废在他手上的唐门弟子,倒比废在江湖里的还多。她既知此人出身唐门,又被人追哥追哥地叫,此前闯荡江湖时收集的资料登时浮现在脑中。 她一介女流,居然都知道唐追的大名。唐追不由得意,笑道:既然知我是谁,那就别再废话。你们 突然间李响道:唐门算老几?唐追算老几?便是天王老子来,他也不能随意决定别人的去留。那唐追直气得眼前一黑。他此次出来,乃是专门追捕一名唐门极重要的叛徒。好不容易在长安将之找到,正要带回家,背后却被李响一行赶上来。唐门行事向来隐秘,因此二人才躲进树林,静观其变,哪料那叛徒多嘴,终于惹来麻烦。 唐追一世英名,被李响这样的乞丐将军,这口气怎能咽下?当下冷笑道:九弟,侮辱唐门暗器,蔑视唐门威严,家中规矩,应该怎么处置这人?那九弟战战兢兢,结巴道:千千镖贯体,十劫散魄 那追哥大笑道:小子,你跪下受死吧! 那九弟叫道:追哥!话还未落音,噗的一声,李响左腿上鲜血飞溅,一枚钢镖已赫然钉在他右腿上。李响大叫一声,腿一软,几乎跪倒,好在他反应敏捷,猛地借势向前一扑,伸手去扶路边的大树。 只见血光动处,他的右臂上又中一枚钢镖。这么一来,李响单边的手脚齐伤,再不及调整重心,扶不住树,站不住身,猛地向地上坠去。 蓦地里,旁边一人伸手抄起他右臂,往颈上一架,挺身道:别跪!正是叶杏插手了。 李响叹息道:你不该来!叶杏咬牙道:这种事情,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看不惯的!她心中乱如纠麻,骤然间惹上这样的强敌,心中有几分害怕,又有几分轻松。 她压低声音道:逼他十招之内定胜负!李响大笑抬头:追哥,你们刚才说的什么十劫散魂,是不是说十招就能杀了我?要是你杀不了我呢?你敢不敢放了那位兄弟?这话逼得紧,林中人一时气结,寂然无声。 良久,那追哥方道:我这弟弟违背家规,你们何必为他拼命?李响笑道:嘿,没办法!我们从来不信家规大过道理,偏看不得处处拿规矩来压人。 林中唐追再次沉默,片刻后忽然哼道:看你靠女人帮忙,能撑到几时!此前他语气缓和,看似已经被李响、叶杏说动,可这时突然动手,竟更是狠辣。 蓦然间,李响二人身前黑影闪动,正是常自在持了好大一面盾赶来,一下子将三人完全罩住,叮的一声,将一记不知什么的暗器弹开,缩身其后大笑道:你看不见旁边还有男人么?他回头道,小两口逞的什么英雄?出风头么? 他与三人并不熟悉。只是在长安城里见二人联手对敌时招数莫逆,一路奔来嘻笑怒骂,这时面对唐门高手又并肩扶持,因此不由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两人的关系。 叶杏满脸飞红,啐道:胡说什么!唐追冷道:又一个不想活的,我就成全你! 常自在嘿了一声,回身专心持盾,道:两招!我至多还能再撑两招! 那唐追已有三招徒劳无功,却叫他如何不怒?只见红光一闪,那九弟惊叫道:开天雷! 轰的一声,那暗器竟是会爆的。火光硝烟里,常自在的盾牌被炸得粉碎,残片乱飞。三人为气浪所推,腾腾腾一齐倒退数步。常自在垂下手来,那持盾的一条手臂衣袖焦碎,血嘀嘀嗒嗒地淌下来。 唐追笑道:我便让你撑足三招!本来以唐门暗器来说,能够绕过盾牌,对常自在作致命攻击的办法有的是,可是这唐追已给三人激怒,因此这一记开天雷便存了立威之心,以无上声势毁去他的盾牌。 这时常自在摇摇欲坠,李响问道:兄弟,怎么样!常自在右手啪地一拍胸脯,道:铁盾没了,还有肉盾! 突然,舒展战战兢兢地跑过来,将他扶住,咬牙道:我们两个挡着你们!他回头看看,突然间落泪道,为什么我扶的却是个男人! 以开天雷的声势,不仅不能将李响之流吓退,更连那书呆子都抢上来送死。唐追心中的震骇无以言表,冷笑道:你们真不怕死啊! 舒展结巴道:我我们不怕死怕死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他脑袋一时都木了,便顺着话,溜出半句元稹的《侠客行》。当此关头,舒展说话还这般押韵,简直便是在火上浇油。 唐追怒道:大好性命无端端为一个陌生人断送,你们还真是讲义气啊! 舒展这时脑子多少活络了过来,道:我我们与他讲讲的什么义气?又不认识我我叫舒展,他叫常自在他原来是想起上一句说,不肯藏姓名的。 唐追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喝道:多嘴! 只见常自在猛地将舒展一掩,大氅展动,三道金光闪烁,尽数射进他的毛裘。毛裘猛地膨胀,里边叮叮当当金声大起如暴雨,常自在的脸色瞬息万变,待到金声渐止,吐出一口血道:早知道,便跟余老头多学两天了! 那九弟讶道:九曲融金大法!你竟是余老人的弟子。常自在笑道:那老不死他话未说完,又是一口血呛出,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扑倒。舒展大惊,将他翻起一探,所幸还有鼻息。李响道:舒展,你扶他到一边去! 那九弟颤声道:你们你们走吧别管我了!叶杏沉声道:方才是你救我们,现在如何叫我们丢下你不管? 那九弟道:我不用你们救。李响冷笑道:你是觉得,我们救不了你吧。那九弟黯然道:就算追哥手下留情,容我逃走,可是天下虽大,又有哪里能逃开唐门耳目。到头来,终究是在劫难逃罢了。 他本是唐门的重要人物,自幼得长辈赏识栽培。可是越长大,心中却越不快活。唐门子弟生为唐门人,死为唐门鬼,许多人终其一生,娶妻生子,都未能走出唐家堡半步。不能出堡又能干什么?便是不断地练手法,创暗器,准备去攻打世仇雷家,准备去进攻中原武林,在一辈子的准备里,变老死去。 也有人走出唐家堡,可是这些人便如唐追一般,来到外边,莫不是身具任务,刺杀追击、来去匆匆;又或者卧底江湖,湮没于人海。这样的日子,他自小看人家过了二十几年,能独当一面后,又自己过了近十年,终于忍无可忍,放下任务,逃出唐门。 逃出来又怎样呢?唐门经营几十代,怎容他一个小小子孙挑战唐门权威?他一天活着,唐门的人就一天找他。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对于唐门子弟来说,这真的是从一生下来,就已经定好了的命运。所以当他在长安城大雁塔看到唐追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就知道已经无路可逃了。 他颤声道:没用的我我消灭不了唐门他这话说得大逆不道,旁边的追哥悚然一惊。可是这个想法却真的是他在逃亡路上不止一次想到的问题:如果他能瓦解唐门,并因此获得下半生的自由那么,可能,他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向生他养他的家族下手的。 他道:只要我灭不了唐门我就一定会被它毁掉 李响低下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简单的劝解能够起到作用的了。他的血从他的手臂上、腿上流下来,溽湿了他的衣裤,这使得他的脸已经有些苍白。叶杏紧紧地扶着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场谈话或者赌斗。 那九弟道:所以你们走吧你们不需要面对唐门,你们应该能选择自己的路!唐追冷笑道:听到没有!我也可以不再计较你们的冒犯。马上滚,那个使盾牌的小子还有救! 李响蓦然抬头,咬牙道:你毁不了唐门,我也毁不了铮剑盟,叶姑娘无法胜过金龙帮,舒展更灭不了七爪堂,常兄弟无法救出重耀每个人都一样,与那些势力相比,我们每个人的力量都太小了。小到我们的反抗,都显得如此可笑。可是如果我们团结在一起,会不会有所不同呢?会不会有一个新的江湖在等待我们?在那儿,善恶有报,人人平等;有一种对错,超越人情、规矩、势力、现实而存在;你可以活得很有尊严,也很快乐,因为在那儿,没有人能逼迫任何人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一切的路,由你自己选!那是一个造反的江湖,自由的江湖,反骨让每个人都敢于表达自己的意愿,而每个意愿,都成为别人不能忽视的声音。 叶杏和舒展身子一震,心有所动,同时抬起头来盯着李响。天山弃徒李响,平日吊儿郎当,爱骂人、爱沉默、爱出神的李响,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抱负。而这个抱负,却又是如此的惊世骇俗! 叶杏想道:若真有那样的一个世界,女子岂非不必再被关在家中,为女红、饭菜、丈夫、儿子而忘掉了自己? 舒展想到:若有那样一个世界,我的抱负岂不是便可以堂堂正正地昭告天下?纵然不能实行,也不会成为笑话;便是做个官,做个师爷,也不必奴颜婢膝,谄上压下。突然之间,两个人的心中全都充满希望。 只见李响对树林伸出手道:我们和你一样,对各个门派、这个江湖、对天下间处处存在的陈规陋习充满厌恶。但是,我还想要搏一下!他们也想!你呢?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他的手就那么轻轻地在树阴下张开。树叶割碎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洒在他的掌心里,手腕上垂下的布条轻轻在风中摇摆。他的手,就像一面神奇的镜子,慢慢地映出一个美好的将来。叶杏、舒展也慢慢张开自己的手,向着树林里、那个已经濒临绝望的同伴,发出了召唤。 那边林中稍一顿,唐追冷笑道:嘴上说得漂亮,实则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现在你那帮手已经没了,还想让谁来替你挡我的杀招! 李响咬牙道:不错,我的功夫即使在天山也不算多高的。可是我与你不同,我决不愿强把自己的想法加诸于朋友家人身上。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我的朋友们来涉险。由始至终,我真正指望着来替我接你杀招的他的手指举起,虽没有詈天指的霸气,却仍然坚定,其实是他!那手指直直地指进树林。 树林之中只有唐追两人。李响的手指指来,唐追一愣,忽地哈哈大笑:你说的是我这九弟么?只听蓬蓬有声,他似乎在拍打那九弟的肩膀。 李响正色道:是!唐追笑道:若是他不来帮你,你又如何? 李响微笑道:那就是我咎由自取。硬吃你剩下的五镖,死我也认了。 唐追怒道:你们不怕死?李响瞪目喝道:那得要看怎么活! 唐追冷笑道:那你就等死吧。他决不会帮你的!我告诉你,他话已至此,竟也颇有萧瑟,唐门子弟一生的束缚,不在身上,在心上。我这九弟,没人看着他的时候,他也许猪油蒙心,还敢出逃,可是从我或者任何一个唐门人找上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放弃反抗了。 李响闭上嘴,甚至也闭上了眼。面对唐门的暗器,他根本没有一点点的胜算。如果方才的话仍然不能够说动那唐门子弟出手,那么,也许他今天真的就得死在这里了。 三只阳光下充满希望的手掌,在静静地等待答复。 传说印度有人养象。将幼象以铁链束缚于石柱上,幼象拼命挣扎,也不能挣断脱困。到后来幼象长大,养象人仍以原来的铁链拴它,这时大象的力气原本可以轻易挣脱,可是却因为绝望,而再没有抗争的冲动。于是,永远地失去了自由。 沙沙沙的脚步声慢慢响起,越走越快。一条白色的人影从树林中箭步走出,冲着叶杏、舒展及刚睁开眼的李响微微一笑。那一笑,如晨曦初现,满是温暖与希望。 那人旋即回头,活动双手,道:追哥,我接你的暗器。这个人,真的挣脱了铁链,来到外边了!李响的身子微微发抖,抖得叶杏的身子都被感染了。这一注,他们下得太大、太险,可是也终于赢了。 唐追嗄声道:唐璜!你想和我动手你终于想杀我了? 叶杏大惊,道:唐璜? 原来这白衣人九弟竟是唐门第二十一代内房最具天分的子弟,被唐门赞为百年一遇的奇才。十四岁练成了唐门外房绝技万树银花,十九岁练成内房绝技天堑,二十二岁连败唐门两房七支四十九高手,被唐姥姥允为唐家最大希望的唐璜原来他们一直在争取的,竟是这样的一个大人物! 唐追惨笑道:不错唐璜唐璜,就连他们都知道姥姥多疼你,你对唐门多重要可是你现在,却真的要与唐门为敌了么?你终于,想用唐门的暗器,来对付唐门的子弟了么? 这时那唐璜已凝身站定,从背后看,白衣瑟瑟、两条溜肩软软的,似扛不起半分重量一般:追哥,我怎么能对你下手呢?我之所以反出唐门,便是不愿再滥杀无辜。唐门与雷家、大风堂的恩怨纠缠了几百年,我们根本不知道当初的结怨起因到底如何,只知道绵延至今势不两立。十几年来,就我亲眼所见,三家已有上百人因之丧命。我觉得荒唐,所以才逃出唐门。你来寻我,我杀你,我便仍与在唐门无异。而我若手下留情,却又一定赢不了你。赢不了,不想死,无路可走,这才只有跟你回来。 追哥踌躇道:那你现在 现在在我面前,又有一条路了呀!追哥,我现在不孤单了!我现在仍不能与你动手,可是他们我一定要保护。雷家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唐门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天下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作主的,大概就是自己的生死。追哥,我要空手接你的万树梨花,谢你成全!他斩钉截铁地说来,再也没有半点更改的余地。 唐追沉默半晌,道:其实,即使这次你能走,以后也会明白,所谓江湖,与唐门仍是一般,处处都是规矩。你一天活着,就一天不自由。他所说的,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梦罢了他顿一顿,道,你还想试么? 唐璜深深吸气,道:是!唐追幽幽道:唐门的规矩,出手无情,你自己看着办! 就见林中猛地蹿出一道黑光,那黑光落在地上,突地一弹,复又纵起,激射七尺后在树上一撞,一时间东跳西蹦,直如活物一般,向那唐璜袭来。这物来得好快,李响、叶杏给晃得头晕眼花。 却见唐璜左手于胸前一画,一个身子以单脚着地,滴溜儿连旋十数转,好不容易停下,对李响道:这位兄弟,我该替你挡几招?只见一个黑亮的物事正托在他右掌掌心,一颤一颤地动。 李响笑道:你的事多些,四招! 唐璜将手腕一翻,那物事已给他不知如何拆成大小不一的碎片,散在地上。 他扬手相邀道:追哥,还有三招!唐追哼道:你虽然练成内房专破天下暗器的天堑手法,可是却少了金手套、银网兜,徒手来接,下一次还能这么幸运么?唐璜淡然道:只须三次。 两人于是都不再说话,风吹树叶的声音沙沙作响,好像唐追同时放出了许多许多的飞刀。李响与叶杏右手在叶杏肩头相握,彼此都已感到对方手心中冷汗涔涔。唐门暗器手法之怪异毒辣,他们今日终于得见,果然非同小可! 突然间唐璜猛地掉过头来向二人冲至,人还未到,手已如蛟龙探海,从二人颈间穿过。 噔的一声,唐璜的手臂在二人身后一震停下,慢慢垂下来缩回时,掌心里流出血来。那血从他虎口流出,却没有滴到地上,在空中慢慢横飘三寸,才叮然落下。李响等人这才看清,原来在他的手中已抓了一把弧形飞刀。只是那飞刀纯为透明,若不染血,便是在他手中,二人也是看不到的。 唐璜将飞刀抛开,甩甩手上的鲜血,道:两招! 李响、叶杏背后冷汗哗啦地下来。这一刀来无踪去无影,竟从身后袭来,若非有唐璜在此,只怕看那刀的锋刃,二人已是身首异处了。 李响长松口气,道:还有两 却见唐璜猛地向前一冲,道:一招!然后一道锐啸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 原来方才唐追已放出了第八道暗器,只是这暗器来得太快,竟在唐璜将之接下后,带起的风声才传了过来。只见唐璜接了这道暗器,突然间身子一挺,一袭白衣砰地炸开,虽然不碎,但已是袖脱背裂。李响、叶杏相顾骇然。 唐追道:唐门铁蒺藜之后,我已黔驴技穷,第九招,便只剩下万树梨花了!原来方才那一击,便是唐门最实用、最招牌的铁蒺藜了。 唐璜将两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这时他已是两手鲜血赤红的血掌印在他破碎的白衣上,越发触目惊心:我准备好了! 早晨清新的空气突然泛起涟漪。无数暗器宛如透明的飞鱼,游过树林与大道中的一片空间。它们如此之多,如此之快,以至于所过之处便如空气猛地一膨,旋即又恢复正常,只让人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因为眩晕而眼花了一下。 唐璜拔地而起,双手展开如千手观音,一个旋身落在李响的身前,两手一松,亮晶晶的暗器落了一地:四招,撑下来了!叶杏喜道:厉害! 可是接下去,唐璜身子一晃,已扑倒在地。二人这才看到,在唐璜的背后密密麻麻的已中了数十记暗器。 李响叫道:唐璜!唐璜抬起头来,挣扎道:要赢 李响咬牙道:一定赢!他再抬起头来,目光炽热如烧,在众人的努力下,十招之赌已践九招,只剩下一击之后,唐璜便可自由了!只是这最后一击,却如黎明前的黑暗,来得格外深沉,格外无情! 刷的一声,一道银光从树林中飞出,直袭李响脖颈。那银光飞得并不快,形同圆环,旋转之时左右颤动,呜呜作响如千魂夜恸。 唐追冷笑道:你们要逞英雄,我便将你们的脑袋一个一个地砍下来! 环还未到,那森森光芒已夺人心魄。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钢筋铁骨中了一下,怕也要骨断筋折。 舒展惊叫一声,闭上了眼,叶杏看清它的来路,奋力推开李响,欲以自己来迎那飞轮。李响奋力撑住,不让她如愿。眼看那刀锋已近在咫尺,叶杏猛地将眼一闭,脸上两道热辣辣的泪水破开那将至的冰冷杀气。 一瞬间,她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果李响死了,她该怎么办,又该去哪里?几个月来她随着李响乱走,虽然算得上无所事事,可是那种没心没肺、无拘无束的自在,却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可是这种快乐便要到此结束了么?当霍二回家,李响死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陪着她任性胡闹呢? 突然间李响身子一沉,拖动叶杏两个一起仰面跌倒。那飞轮呜的一声从二人头顶上呼啸飞过,消失在后边的树林里。 一刹那,叶杏不说话,唐追不说话,舒展不说话。李响坐起身来,一边抚胸压惊,一边东张西望地不明所以。 蓦地里树林中唐追气急败坏地大叫道:你闪了!你怎么闪了?李响大怒,骂道:我什么时候说傻站着不躲不闪让你砍了?你过来,也让我砍两刀玩玩? 叶杏倒在地上,这时坐起来,头上带了枯叶黄草,木然道:我都忘了我还以为只能不动挨打呢 原来此前九招,开始的李响也好,后来的常自在也好,唐璜也好,都是与暗器正面相抗,能破就破,不能破就硬挺。尤其李响,更擅长流血战法。这唐追好不容易放翻唐璜,一时疏忽,竟以为最后这一击,李响会凭一口气以死相拼。故此还特意将飞轮放得格外慢,格外有气势,格外清清楚楚。结果竟给李响、叶杏轻轻松松一闪而过,登时崩溃,乱叫起来。 李响仰天大笑道:唐追,你还叫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唐璜离开唐门已不容置疑。此前他想要离开唐门,还是畏首畏尾。可是现在,他却已经将唐门精忍狠三字家训一齐破掉。他再也不会回唐门啦! 唐追兀自混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们都疯了 李响笑道:疯是没有的,只是我们明白,人,生而自由。什么家规门规,圣旨圣训,全与我等无关。随心而动,坚持己见这样的人,你没见过么? 那唐追道:没见过可惜,没见过他的声音就此沉寂。李响本还在等他反驳,可是呆了一会儿,居然没有,又喂了两声,再没人答话。那神秘残忍的唐门弟子,竟然真的就这么简单地离去了。 旁边舒展轻抚心口道:他走了么?总算活下来了! 李响訇然倒下,攥起拳头,狠狠捅向蓝天,喘息道:赢了! 第八章 平天王(上) 唐门一场赌斗,常自在、唐璜所受之伤都算得上极重。李响、叶杏、舒展,好容易拦马车,将两人送到邻近的市镇找着了医生救治。那医生忙了个满头大汗,两人却兀自奄奄一息,不仅如此,便连单臂受伤的李响半边身子也麻了。 好容易到了晚上,唐璜悠悠醒来,挣扎着开出药方。原来唐门暗器除了皮肉伤外,对人经脉更有折损,那玄妙处又怎是一个普通医生瞧得出来的? 有了唐门药方再来对症下药,三人的情况这才好转。到了第四天,常自在、唐璜两人呕血盈杯,先后醒来。再过七日,勉强可以下地,可是仍虚得一动一身汗。好不容易过了一个月,两人这才恢复如初。 这时再想回头去找董天命。那一队人马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李响酝酿已久,这时正式相邀二人与他们同去,凑那七杀之数。二人中唐璜本来就是因此造反,自然欣然同意。常自在却独来独往惯了,说自己此次东来有大事要办,不愿随他们耽误了行程。问他大事是什么,常自在忸怩甚久。原来是他在关外呆得太久,想要到东边去看海。居然便与众人向东的行程不谋而合,终于同意结伴而行,但说好了将来好聚好散。 于是一行人便继续一路向东。这时天气已近初冬,一路行来,北国山河一片凋敝。好在众人都是不拘一格的人,虽不能见青山绿水的明媚,但西风狂沙也另有一番风味。 常自在无事,李响等人说是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创造一个新世界,可实际上根本不知道如何着手。初时还商量过几回,后来渐渐灰心,也就不提了。说到底,其实都算得上胸无大志。这五人凑到一起,一路行来,吃吃喝喝、说说笑笑,高兴了便疯跑一天,连夜赶出几天的路来,不高兴了便在某山某水某镇某店一停,吃饱了睡,睡醒了乱转,转累了又去吃喝。偶尔囊中羞涩,飞檐走壁偷大户也是有的,脱光膀子扛大个也是有的,甚至借个琵琶让叶杏去卖唱都是有的。 疯疯癫癫、嘻嘻哈哈、潇潇洒洒、哎呀妈妈 天气渐冷,大家陆续置办了棉袍,一夜北风吹过,彤天漫降琼瑶。红云升处,千里江山一色,大路朝天,依稀爬动着五个黑点。 李响一行已走进河南境内,赶上这劳什子大雪,又是欢喜又是叫苦。这时走在路上,舒展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当先大步开走;叶杏与李响团了雪球互丢;常自在豪气大发,就着雪喝了一肚子的烈酒,这时酒劲上来,走了个东倒西歪,跟头趔趄;只有唐璜抄手袖中,一步一步,稳稳地压住阵脚。 中间李响给叶杏团泥的一记雪球误伤,打得满头满脸淌黑水,苦笑道:唐妈!今晚又得辛苦你了!唐璜笑道:你们几个便不能长大些吗? 几人相处已近三月,彼此的脾气也算摸得熟了。 五人之中,李响与叶杏稀奇古怪地成了冤家,每天里难得说几句话;舒展本是个书虫,虽然来到江湖,可是酸腐之气犹存,每每见着奇闻轶事,总要感叹感叹、吟咏吟咏;常自在来自关外,话少,能吃爱睡,是个疲沓汉子;与他相比,唐璜却细腻得吓人,常常也不说话,袖了手在一旁闲看,然后突然间拉住某人的衣服道:来,脏了,我给你洗洗。不仅把自己的白衣打理得一尘不染,更将其他人管教得衣着光鲜。初时大家被他关怀得毛骨悚然,后来惯了,却任由他摆弄。叶杏被他一比,羞愤欲死,从此知耻后勇,任何人的衣衫稍有污垢,便强行剥下亲手交给唐璜。一来二去,唐璜已得了个外号,叫唐妈。 眼看天色渐晚,再不找个地方过夜便要露宿雪野。舒展和唐璜早已翘首乱望,正找着,忽然间雪地中雪包坟起,募地炸开,跳出一众披了白氅的汉子。 五人吃了一惊,那些白氅汉子却已挥刀冲至。他们一路追踪,算好了李响一行的去路,早早在此卧雪爬冰地埋伏,所谋深沉,正是想要一举夺了他们的性命。这时现身,只见碎雪万块,刀光千条,雪白与雪亮交相辉映,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向五人兜去。 李响虽惊,反应却快,疾步上前一把拖住舒展的后衣领向后一扯,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拉远扑面而来的刀锋,左脚去踢那刺客。刺客变招也快,一刀砍空,人随之扑下,单手一撑,单刀横卷。李响大叫一声,翻身滚倒,一路滚回后边,起身看时,胫上鲜血淋漓,已挨了一刀。 与此同时,他的背后稍稍一撞,回眼去望时,正是叶杏、唐璜、常自在伤退至此,动手不过一瞬间,五人除了舒展外尽皆负伤,虽都不重,但也足以可见这批刺客的身手不凡。 那九人伏击得手,自然不会坐失良机,齐齐滚地而上,刀贴在雪面上划过,隐住了杀机,却更成为杀招。舒展在一旁已抽出刀来,手忙脚乱地挡下了一人。白氅汉子共有九人,其余八人以二对一,吃住李响四人。 这九人均是地趟刀的好手,在这厚可及膝的深雪中腾挪滚翻,真如鱼得水般的自在。反观李响一行,脚下打滑、连滚带爬,哪里施展得开功夫?一时间狼狈万状,李响一疏神,臂上又挨一刀,又气又急,叫道:唐妈,镖他们! 唐璜为唐门当世高手,暗器功夫独步天下,平素里的那些毛贼根本不配他动手打发,想要击退这些刺客直如儿戏一般。李响这时发话,那也是被逼无奈,一言既出,却听唐璜闷哼一声,被人一脚踹在胸口,手舞足蹈地飞到半空,落下地来腾的一声,溅起千堆雪。他猛一欠身,咳出一口血来,竟是伤得不轻。 李响几乎晕倒,奋力蹿出两个刺客的包围,连滚带爬地过去救助。这么一来两边的刺客顺利会合,李响以一己之力扛下四人的攻势,登时更见不支。叶杏、常自在待要去帮忙,可是实在被缠住脱身不得。 眼见要糟,突然间,众人头顶上雪块震落,山石簌簌,有一物骨碌碌从山顶上滚了下来。 那物来得奇怪,碾冰压雪,被石头一磕,发出一声声空空的闷响。令人一听之下,只觉得一颗心要停跳了一般的难受。场中相斗众人不约而同罢手停战,惶然退开,仔细看去。 只见那物灰一道,白一道,竟是个大雪球。雪球越滚越大,将一路的积雪吃下,眨眼间竟有成人臂展的大小。但见它身遭雪尘四溅,身后一道深深的雪壑拉开,瞧来竟如流星掠过天际,利箭一般劈开茫茫雪坡,踏巨石绕古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众人头顶之上。忽然雪球被一个翘坡一垫,呼地一声飞起,到半空中稍稍一停,轰地朝众人当头砸下。 李响被吓得魂飞魄散,叫一声道:什么东西!他飞起一脚将吓傻的舒展踢出一丈开外,一把拖住已给惊呆的叶杏撒腿就跑。其他人也回过味来,四散奔逃。只听轰隆一声大响,那雪球在场中摔了个粉碎。大块大块的碎雪溅开,如铁丸飞矢,打得众人叫苦不迭、抱头鼠窜。 雪尘散开,只见莲花般绽开的碎雪堆里,一个大和尚摩挲着光头,嘟嘟囔囔站起。只见他身材魁伟,大冷天只穿一件单单的百衲衣,这时狼狈不堪,还褪出半个肩膀,露出古铜色、满是筋肉的肩头。那百衲衣也当真算得百衲,补丁层叠,只是他这补丁色彩纷杂,大红大绿黑白黄绿,直如花蝴蝶一般。 和尚起来,将头上雪水一擦,光头铮亮。他狠狠伸个懒腰,在雪堆里一阵摸索,拽出两把戒刀,当当互砍,往山上骂道:直娘贼,抓你爷爷?吃屁去吧!他一开口,满是污言秽语。旋即看到周遭李响双方,冷冷瞧了一圈,把鼻子一缩,晃身若无其事般走了。众人向山头上看去,只见山头红旗招展,果然似有追兵的样子,而且人数不少,怪不得这和尚竟如此不要命。 这和尚从天而降,倏忽来去,只留下李响等人目瞪口呆地彼此对视。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方才醒过神来,重新放对。 这时动手,场面却又不同。那些白氅刺客先前占了先机地利,让李响一行不及立稳扎马,在雪地中跌跌撞撞地使不出力,可是由于中间这天降盾牌兵的一番捣蛋。李响等人已得隙喘息,叶杏站稳了脚跟,常自在更已酒醒,这三个人既然恢复了本事,这些刺客登时不是对手。 只见腿影道道,叶杏将两人踢得满地翻滚,渐成雪球;李响尖叫出指,詈天指、断肠指之外又奉送贱人指、顺风指,将三人点得痛不欲生;常自在因方才落败早已老羞成怒,两手纷飞,不停亮出单刀、宝剑、判官笔、蛾眉刺、乾坤圈、瓦面锏、瓮金锤余下四人给他招呼得鼻青脸肿。李响、叶杏、舒展在一旁看了,只觉得叹为观止。 未几,九名刺客尽皆倒地哀号。常自在忙着去将抛得满地的十八般兵器收回裘下。舒展、叶杏去看唐璜,李响却来到其中一名刺客身边,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干吗暗算咱们? 那刺客是给李响一记断肠指戳倒的,这时见他走近,吓得魂也没了:兰兰州城里杀死关黑虎的不不是你们么?原来竟是在兰州时结下的仇家。 李响倒吸一口冷气,道:不错。他回头招呼叶杏道,叶姑娘!是找咱们的!那边唐璜回过气来已无大碍,叶杏奔过来,道:怎么? 那断肠汉子苦道:关老大出事,金龙帮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帮中出金千两来买你们二人的人头!他说罢自忖必死,大义凛然地看着二人。 叶杏不耐烦道:金龙帮金龙帮!霍家怎么会和七爪堂那样的帮会加入同盟?莫不是黄河沿岸的帮派都凑到一起了?他们可真爱热闹。李响皱眉道:住黄河的就结九曲,耍剑的就成剑派,过两天我们走得多了,那些挨过我神指的倒也可以成立一个断肠派两人一路嘀嘀咕咕,转身走了。 那断肠的汉子大喜,叫道:喂,你们不杀我么?他话一出口便告后悔,可是已收之不及。却听李响道:你又没杀得了我,我杀你做什么?那汉子听得一愣,隐隐觉得这言之成理的话哪里有点儿不对头,可是既然行刺失败,人家又情愿不杀,哪里还敢指摘?连忙扶兄托弟地跑了。 这边常自在好不容易收好了兵刃,那边唐璜也运气疗伤告一段落。众人于是继续赶路。 舒展抱怨道:唐妈!见势不妙赶紧镖他们呀!被人踢到吐血,唐门第一的名声咱们不说,这回若不是那个盾牌兵,咱大家都得交代在这儿了。 唐璜微笑道:我既已出唐门,还怎么可以动用唐家暗器?不仅暗器,便连手法也不能用。从他伤愈至今,确然从未动过暗器,只是以往动手也不激烈,大家只当是他不屑为之。哪知今日他竟说出这番话来。 叶杏惊道:当真?唐璜道:不错。一来,我已不愿打打杀杀;二来,也不愿再与唐门扯上任何关系;三来,我若暴露身份,追哥在家只怕不好交代。 舒展道:那岂非暴殄天物?那样的绝技!唐璜道:杀人的本事还是少用为好,再说跟你们一起,我也不用怎么动手吧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良久,舒展郁闷道:你这无赖,这次且放过你,哪天你再敢说话不算,便连本带利地跟你算账! 五人继续行走,天色渐暗,腹内顿感饥饿,寒气从脚底涌起。舒展的脚趾渐次没了知觉,又蹦又跳地乱跺。 叶杏道: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吧!她正说着,背后火焰明亮,一条火把长龙顺山路游来。五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队官兵奔至,为首一员将领骑白马,提银枪,当先领路。瞧那旗号,正是此前追击盾牌兵的队伍。五人躲闪不及,被在道边看到。 那将领上下打量五人,道:你们可曾见到一个平天寨的贼和尚?五人又累又饿,并不想惹事。舒展应道:我等路过此地,并不知道什么平天寨。他在官府当差多年,知道如何搪塞,不过此前确曾见到有个大和尚往这个方向逃走了。 那将领四十来岁年纪,黑须鹞眼,瞧来阴沉沉的。这时听了舒展的解释,并不说话,拨马往前走了几步,又掉过头来,横枪道:如此荒郊野岭,你等装束奇怪,形迹可疑,定是平天寨探信的贼寇!来人,给我拿下!他这番话一说,五人登时大惊。 叶杏咬牙道:好你个狗官!这将领初时并不发作,拉开距离以一人一马拦住了五人去路这才下令,正是将五人困在大队中间,令他们难以逃脱。只见一众官兵枪如林,刀如雨,呼喊一声,冲杀过来。 李响与常自在抢身而出,一摆铁拐,一挥狼牙棒,砰的一声扛住了当先的敌人。李响叫道:叶姑娘,夺马!叶杏答应一声,提裙跃起,半空中双脚一剪,攻向那将领。那将冷笑一声,长枪抖处,炸成冰盘大小的枪花,来挑叶杏双足。好个叶杏,半空里折腰沉腿,避开了枪尖,左脚起处震开银枪,右脚起处直蹴将领面门。那将领单手持枪,右手在腰间一抹,一道寒光惊现,腰刀出鞘?一刀来挂叶杏腰腿。叶杏身在半空,其力已衰,眼看不能变化,突然间又于极不可能之处,身子猛地一拔,那一刀便在她身下滑过。 原来长枪柔韧,叶杏那一脚来得又疾,虽踢开枪杆,枪头却仍在她身前尺许。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伸手一拉,借势起身。 虽避过了这一刀,可是叶杏的身法也就到了极限。这时攀在银枪上,眼看那一刀又贴枪撩来,再难有什么变化,唯有撤身退下。突然间半空里一声长啸,一人如苍鹰搏兔般扑至。正是李响借那些官兵的一冲之力,倒飞而起,直压过来。那将领大吃一惊,无暇多顾叶杏,腰刀翻转来砍李响。可是一刀方动,叶杏已抓住机会,兜面踢他一脚。这一脚已是勉强发出,自是不重,可是面门要害,那将领也觉得眼前一黑。 便就在此时,李响已凌空扑到,拧身避过钢刀,伸手一按,扣住他两肩,身子一翻,从那将领的背后落下,两臂用力一撬,大喝一声,借着自己的分量,登时将那将领背起,从头上呼地一声甩了出去。 这一下甩得好生干脆。那将领半空中如绣球滚动,砰的一声摔在雪里。李响却端端正正背着坐在马屁股上,这时腾身下马,把舒展往马背上一抛,叫道:走!叶杏在半空中还抱着那将领脱手的银枪,索性手一沉,倒持银枪在地上一撑,便如两腿加长了五六尺一般,轻飘飘向前纵去。常自在、唐璜不敢耽搁,一路跟去。 五人奋力逃走,后边那追兵乱作一团,去救将领。五人一路走来,惹祸不断,这般逃走的部署,早已配合默契。那将领虽是一时勇将,又哪有这般应变?这是头晕脑胀地爬起来,半边眼已然污青。他这次奉命追剿平顶山匪寇,结果先被盾牌兵引上绝路逃走,后又被这五人耍弄,此刻为人扶起,早已是怒火中烧,推开亲兵,吼道:人呢?亲兵指道:前边逃了。 这时李响五人已逃出百步开外,虽有雪地反光,也几乎难辨形状。那将领叫道:弓来! 有弓箭手递上一张硬弓,将领正好青了一只眼。这时含怒张弓。但见弓开如满月,箭去若流星,一百五十步开外的李响一行中,有人无声无息地倒了。 李响一行走得正疾,突然间叶杏低呼一声摔了下来。众人吃了一惊,停步看时,只见叶杏伏在雪里,背心上赫然插了一支羽箭。 他们一路行来,虽多次惹祸,可对上的多是武林中人。逃跑时只要过了百步,便没有暗器可以追及,故此心中早已不觉懈怠。哪知这次却遇上军中好手,兼之五人又是背风而行,因此竟没能及时发觉。 李响这时见叶杏负伤,登时慌了。回身再望时,隐约有寒光闪动,常自在大叫一声,旋身摔倒,再一个打挺跃起,牙关中咬住了第二支箭。还有箭不绝射来,常自在冲到后边,挥舞兵刃把箭尽皆挡住,李响三人得隙将叶杏扶起, 只见叶杏脸色惨白,唇间溅血,已是人事不知。舒展叫道:叶姑娘!叶姑娘!李响骤然喝道:别吵!吓得舒展一个激灵。 这时那边将领见再不能施放冷箭,便一声令下,挥师来追。李响轻轻托起叶杏,纵身上马,让她在鞍桥上伏好,又跳下来,对舒展道:你扶好她!舒展一愣才明白过来,爬上马去。李响伸掌在马臀上一拍,道:你们走!那马吃痛,蹭地蹿了出去。 常自在叫道:你呢?李响喝道:你去护好叶姑娘!他头也不回地跑开。常自在跟了两步,转头看舒展他们已不见踪影,只闻马蹄,终究是不放心,跺一跺脚,愤然循声去追马了。 却说李响眼见叶杏中箭,当时一慌,旋即心中呼啸而出一阵杀机。对那施放冷箭的将领突然便有了前所未有的恨意。这时安排四人逃走,独身迎上追兵,心中不断膨胀,几欲将自己撑裂的一个念头便是: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夜间那山路上的积雪已给踏得肮脏翻起,李响一步步向军队逼近。他一手高举,食指詈天,脚下的步幅越来越大。碎雪在他脚下崩溅,他眼中炽热的杀机直令他如红眼的饿兽一般。 他所裹挟的气势远远的便已令一干将领士卒为之胆寒。士卒待要搭箭已不及。那将领心知不能为他气势所摄,唯有大吼一声,抢过一把佩刀出阵,正面来迎李响。 只见月华下,一条人影沉身如离弦之箭,骤然跃起似神龙摆尾!李响那高举的一指在半空中几乎要探进月亮,而天地间的一切灵华似乎也被他这一指尽收其中了。 李响落下!那几乎要放出白光的食指挟雷霆万钧之势向将领劈下。那将领强提的锐气为这一指尽破,勉强横刀来撩李响的手指。眼看那一刀一指便要挨上,突然间只听当的一声,指枪相撞,几出金石之声。那将领单刀大震,似乎要脱手飞去。李响趁势落在他身前。 原来便在那刀刃就要划着李响食指之际,李响食指下紧扣的中指却骤然弹出。这一指有个名堂叫作凯旋,一指弹出,食、中二指成剪刀之形,登时弹开了刀锋。那将领门户大开,李响猛一抢身,两臂一提,双手在胸侧各出拇食二指,虎口相对,抢步出指,喝道:鄙人指!他两指正中那将领的小腹,虽有铠甲相护,却也痛得如火烧一般。那将领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倒。 李响停势喝道:起来!那将领跌倒在地,疼痛稍减。抬头看时,李响双手四指懒洋洋地于身前斜垂,两根食指遥遥指向自己,虽没说话,但其中的不屑却是溢于言表,不由越发的老羞成怒起来。他跳起身,将单刀丢开,双手成爪,虚抱于胸前,大吼一声抢步近身。 这将领本是山西虎抱拳的弟子,这一套二十四式山王爪正是他的看家本领。这时一招招使来,左手如刨,右手如咬,虎虎风声激荡,端的不容小视。眼看他一爪一爪朝自己咽喉心口袭来,李响冷笑一声,一式顺风指使出。 这招顺风指四指平地合拳,以大拇指竖起出招,由外而内地横扫进来,直如凿子一般。那虎抱拳十指如钩,正面攻击威力无穷,两个侧面却只有小指防护,最是脆弱。这时给人手最有力气的大拇指攻击,登时出了破绽。嚓的一声,李响的大拇指压住那将领的小指,凿进虎爪,猛地向外一扳!那将领长声惨叫,左手无名指已给他拗断。 可是这时他的右手已攻进李响身前,裂帛声中,李响踉跄后退,身前胸襟已给扯得稀烂,胸口上血肉模糊,多了五道爪痕。那将领咬牙忍痛,单爪上加强攻势,一爪爪如泼水般攻至,李响勉强挡得数爪,再防不住,转身欲逃。 那将领如何能放他走?在后边发足便追。跑不到七步,蓦然间李响身子猛地一仰,一记铁板桥疾折腰,便使出了断肠指。 这一指双手互扣,以两根食指发出,真如利剑长矛一般。那将领沉爪去拿。抓住了李响的右腕,可是那一指实在太猛,刷的一声,李响挣裂了衣袖,那两根手指还是钉在了将领的心口上。 啪的一声,那将领心口的护心镜碎成了七八块。将领张嘴喷血,向后踉跄。却见李响身子倒下,以单手撑地,猛地一个旋身,便面对那将领提起右手,喝道:愤世指! 这一指打出的却是一拳!正打在那将领的心口上。拳一旋,已变成拳心向上,正中中指猛地弹起,向上一撩。那将领大叫一声,咽喉喷起一蓬血雨,向后翻倒。 李响独创的七式反骨指,到了今天终于完整地施展在一个人身上。大胜之余,竖起那血淋淋的中指,傲然问那后边的士兵道:谁还找死? 这时他血染只手,胸前碎絮飘扬,一张脸上又是汗又是血。一根竖起的中指满是悍勇桀骜之意。官兵群龙无首,虽然人多,但在他几近疯癫的气势中终于一个个地怯了,低下头去。 李响哼了一声,竖着中指慢慢退后,走了几步放下手来,冷笑一声,向叶杏一行离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冷风从伤口灌进他的胸膛。李响的头渐渐冷静下来,待七招击杀那将领,心中的恨意才算释放出来。回顾方才一战,那将领的虎抱拳不下二十年的苦功,单他一人,自己便未必能胜,兼之对方弓马娴熟,又带兵前来,自己以寡敌击众,以弱凌强,所犯之险,现在想来也觉后怕。可是身处当时,自己的心中却是一片平和。只觉得叶杏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将那仇人除之而后快!这般凶狠的念头,与他平时的淡然处世大不相同,这时念及原因,不由得心头乱跳。 当下他不再多想,脚下加快,向去路疾追。叶杏伤重,常自在等不敢耽搁,走得极快,李响虽只耽搁不到盏茶的时间,却也追出十里仍不见人影,他正自心焦,忽然对面有人驰马赶到,叫道:李响!却是舒展。 李响见他一人过来,心中一沉,急道:怎么就你一个?叶姑娘他们呢? 舒展停下马来,喘息道:前边三里左转有个山寨,名为平天寨。我们三人行到这里被喽兵拦下。那边的寨主人颇和气,见叶姑娘伤重,便请我们上山方便救治。我们商量来去,只好相信他们!常自在与唐璜护着叶姑娘上山了。我怕你着急,特来报信!李响道:事急从权,也是应该!他也累得跑不动了,纵身上马,道,我们也赶过去!叶姑娘怎么样了? 舒展拨马道:唐璜简单看了一下,说那箭射到时已是强弩之末,刺得不深,因此还不足以致命。可是因为是在要害上,终究是伤了肺,须得快点治!你不用太担心!李响嗯了一声,又在马臀上拍了一掌。那马驮着两人,腾云驾雾般疾驰。 舒展问道:那些官兵呢?李响冷笑道:为首的叫我杀了!正乱呢!他们说话间地势上扬,已上了山,再跑一程,有喽兵把守寨门,见是舒展,便放他们进去。 内寨里迎出常自在,李响翻身下马,道:怎么样? 常自在道:唐璜亲自起箭,应该没事!他一把拉住李响,叫道,别胡来!李响急昏了头,这时已随着一个端着铜盆热水的丫环往一间灯火通明的屋里闯,这时给常自在拉住才想到,女子治伤,哪容他一个大男人进去。他勉强笑了笑,依着墙根坐倒,只觉得一颗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正乱着,忽然一阵脚步声响,有一人率众赶到,朗声道:又是什么朋友大驾来此?快给我引见! 只见一人着中衣,披大氅,拖着布鞋赶来,瞧来是在睡下后得报匆忙而至的。火把照耀下,只见此人三十多岁,两道长眉斜斜飞入鬓角,一双眼莹然有光,鹰勾鼻,薄唇长须,不似个山大王,倒和舒展有几分相似,像个读书人。在这人旁边跟着一个头领,怕有五十上下了,细高个,驼背蛇腰,黄面高颧,模样威猛。 来到近前,那黄面人抢步来到两方中间,笑道:几位,这位就是我家大寨主平天王高乱;大哥,这几位就是曾与龙飞交战的朋友:常自在、舒展这位是?他不认识李响。 李响呆呆出神,不能说话。舒展偷偷踢他一脚,拱手笑道:他叫李响算他想了想,笑道,大概算我们的头头!他正担心里边的同伴,有点傻了。 这时李响为他惊醒,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舒展又为他引见了两位寨主。原来那黄面的名叫甄猛,便是他在巡山时截到舒展一行人,并引上山来的。李响忙不迭地致谢。 甄猛笑道:既然相遇便是有缘。话说回来,龙飞一心平我山寨,你们的人被那龙飞所伤,我们也要有些责任。谢什么的,就不用说了吧。 高乱点头道:不错。此次省里派兵围剿我们平天寨,龙飞作为先锋,最是难缠。偏下午给怀恨大师烧了他们粮草,自然不能善罢甘休。李兄几人与他遭遇,只怕正成了他的替罪羊。这个人心肠虽然毒辣,可是长枪、弓箭、虎抱拳,向为郑州军中三绝,叶姑娘遭此之厄,令人同情,日后我们定当为她讨还个公道。 李响咬牙然道:我把他杀了。此言一出,高乱甄猛都是一惊,无论如何想不到眼前这魂不守舍、打扮得活像乞丐的汉子竟能杀死龙飞。 正待相问,那医房屋门一开,唐璜擦手走了出来。李响血往上涌,抢上去道:叶姑娘怎么样? 唐璜嘘气笑道:没事了。休息两天,也就能走动了! 舒展常自在喜极大叫,李响大松了一口气,心里绷得紧紧的那根弦这才松开。背后猛地出了一层冷汗,好久,才能够笑出来,道:我进去看看她! 唐璜皱眉道:睡着呢! 李响道:我我不吵她!终于还是推开众人,走进屋中。 唐璜皱眉道:他怎么了? 舒展摇头晃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常自在摸头道:你说的什么? 舒展气得直敲他,低声道:当初你聪明,现在怎么又糊涂了!小两口子感情发展了! 常自在越发不解:都两口了,还发展什么? 李响走进房中,屋里这时只有一盏油灯,灯芯调得极小,只有豆大的一点儿昏光。空气里满是血水与金创散的味道。叶杏伏在床上,被子盖过她的颈项。这女子的脸色,比外边的积雪还要白,濡湿的头发粘在她的腮边,黑得触目惊心。看着她的样子,李响只觉得两腿一阵阵的发软,心也跳得疼了起来。 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叶杏全无知觉。李响看着她容颜,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外边舒展似乎在说笑,虽然头脑里乱哄哄地听不出什么,可是李响还是觉得脸上发烧,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后来唐璜在门口轻声叫他,李响也只是微微摆手示意。后来,脚步声远,院子里渐渐就没有声音了。 李响这么坐在这儿,定定的看着叶杏。方才的戾气消散无形,心在不知不觉中,化成了一汪春天里的水。缓缓流动,柔和温暖的荡漾。 常自在一行人给高乱劝服,来到前边。聚义厅里已张罗酒菜,众人分宾主落座,又已派人请来那怀恨大师。众人看时,原来便是那下午滚雪山的大和尚,乃是这山寨中刚刚入伙的新人。 常自在性子直爽,一见这和尚,分外亲近,跷起大指道:和尚,厉害! 那和尚摩挲着光头,居然脸红,道:***,下午才见着你们,居然晚上又见了。还真他娘的有缘。 舒展打趣道:大师字字珠玑,好深的禅意! 甄猛笑道:我们这位怀恨大师,那可是师出少林的舒展屡次听到他的名字,一直只道是自己耳误,这时再听,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怀什么来着? 和尚脸更红,骂道:什么怀什么?还怀孩子呢!洒家本来叫怀灭的,谁知被方丈那个秃驴给我改了怀恨这个名字哪里有个和尚样? 他满嘴污言秽语,偏还嫌自己名字不够和尚,大家面面相觑,都大感有趣。高乱道:怀恨大师性如烈火,七上七下少室山,说起来,实在令人佩服。 七上七下少室山,常自在、舒展还不觉什么,唐璜却大吃一惊,道:少林寺门规森严,怎容得你这般胡闹? 那怀恨忸怩道:俺本来是个劫道的,谁知有一次好死不死,劫着了少林方丈。老秃驴说我有什么慧根,非要点化我出家。俺听他一说,倒是也真的想当和尚,化了这一身戾气,可是每次俺想念经的时候,总有些香客让我听着些气人故事。俺忍不住,就下山把那些故事里的王八蛋打上一顿。打完了呢,有的时候时自己后悔了,有的时候是被捉回去,有的时候是打出人命,只好出家躲避,总之老得回少林去方丈倒也够意思,猪油蒙心一般,认定了要度化俺,啥时候回去他啥时候收,就是要先打棍子再关禁闭妈的老子上少林寺十几年了,除了山上山下的跑,就是在山上关禁闭。到现在连一部狗屁经都没念完过。到这回还被方丈改了这傻名字,说什么要普渡众生赶下山了。那是什么?俺可不懂,左右无事,正好听说平天寨了不起,俺就赶来入伙了。 众人听得有趣,哈哈大笑。谈笑间,酒菜上桌。高乱举杯道:今日一日之间,得见怀恨大师、舒兄、常兄、唐兄,实在是三生有幸。大战在即,粮草吃紧,不能盛宴相待,几位多多包涵。看那菜式,确实有限,可是几人都饿了大半天了,谁还挑剔?当即大吃大喝,狠塞了一通,才有嘴讲话。 那高乱见他们这般饿法,笑着命人给李响送去一份。唐璜笑道:现在送去,不是打扰人么?灶上留点剩的,叶杏什么时候醒来,能喝点汤羹的时候,一并给他送去才是真。 高乱哈哈大笑,道:有理有理!命人留了几样下饭的菜,回过头来道,咱们今日相聚,也是有缘,不知几位风尘仆仆,这是要去往哪里? 几个人便乱七八糟说了一番乱转看海凑数之类的理由。高乱等听得目瞪口呆,咂舌道:方今世上,竟还有几位这般洒脱自在的人物,当真令人羡煞! 舒展笑道:这算什么,寨主你不也是啸聚山林,无法无天的好汉么? 高乱大笑道:说的也是,如此说来,我们倒是志同道合了! 舒展等对于李响当日所说争取唐璜时的豪言壮语已自淡了,因此方才并不敢说什么开创新世界之类的疯话。但是唐璜心中却一直耿耿,这时听他说话,心中一动,搭话笑道:我来这山寨中,所见兵卒、头领,都是披发于肩,不知可是有什么意思? 高乱笑道:唐兄的利眼!我山寨所依的高山有个名字叫做平顶山,早先我家二弟来此落草时,因觉平顶不够响亮,便改将山寨之名稍作改动,成了平天寨。到我来时,受这名字触动,常觉天下苍生,生而自由,束发戴冠有悖天性,因此下令,所有弟兄一概散发打扮,一来做个标记,二来,也算一个表率。 众人听了,这才知道原来一个头发,束与不束便有这样的讲究。常自在拍掌大乐,道:好啊!好啊!伸手一扯,拉下了自己的发带,将头发披下。舒展不甘落后,把头发也散了,见唐璜不动,奇道:唐妈?你不想更舒坦么? 唐璜笑了一笑,放下筷子,便也把头发解开,平天寨众人轰然叫好,怀恨拍桌大怒道:你们欺负和尚没头发么?登时笑翻了满桌,这酒便喝得更加尽兴。 舒展道:听高兄的意思,这山寨之中,乃是甄兄先到?甄猛道:不错,我痴活几十载,在此落草九年,一直浑浑噩噩,只不过收了百十人,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直到两年前遇着高兄弟,这才知道,我若只图眼前的享乐,吃饱喝足的不过是我山寨的弟兄,天下间得老百姓却仍是饥寒交迫。当今朝廷昏聩,世风日下,男子汉大丈夫,倒不如作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我因受了他的点拨,这才如梦方醒,好说歹说让他作了头把交椅,自立平天王,这才拉架子开始干大事。 唐璜笑道:原来平天王这般志存高远! 高乱苦笑道:哪有什么大志,全是给逼出来的,方今天下盗贼横行,朝廷卖官鬻爵,君不似君、臣不似臣,不顾民间生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人生在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分别。所谓富贵贫贱,当真这样不可逾越么?我却不信。天若有眼,早该整治乱世,天既无眼,那我等江湖草莽又有何惧?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索性便抢了那皇上的宝座,我自去给天下百姓一个安康! 他这番话说的慷慨激烈,当真叫人热血沸腾。舒展豪气上涌,举杯道:高兄大义,我代天下人先干未敬!一口将酒倒进口中。常自在、甄猛等大呼痛快,高乱也是酒到杯干。唐璜端起倍来,偏着头想一想,一仰脖,将酒干了。 满座推杯换盏,大声说笑。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舒展等人行遍天下,一路上为人误解嘲弄不在少数,这时遇见高乱这般更有反骨、更敢做事的人物,如何不喜?这一场酒当真是敞开了胸襟,大醉不息。 叶杏醒来,已是次日上午。李响眼看她眼皮抖动,慢慢睁眼,整个人都欢喜得要跳起来。待到叶杏眼光渐渐明澈,忽又害怕起来。叶杏转过头来,看到李响在旁边神色古怪,也勉强笑道:我是怎么了? 李响干巴巴的说了经过。叶杏闭眼道:运气不坏。再睁眼道,好渴!李响哆哆嗦嗦的奉上茶来。叶杏又道:也饿!李响将头一拍,道:有!飞步跑到外边去找饭。 外边阳光好亮,对面房顶上的积雪反射白光晃得李响眼前一黑。他连番苦战,彻夜不眠,这时又累又饿身体虚弱,可是停下脚步,平复一下气血,猛地扩胸伸个懒腰,冷冰冰的空气流进他的身体,周天一转,便在时带走了浊恶之气。眼看蓝天红日,积雪枯枝,但觉精神大振,一时间意气风发。 回过神来,却见满山寨的人来来往往奔走甚急,似是出了什么大事。李响不由好奇,正想抓一个问话,突然旁边转出唐璜,道:你既然出来,那想必是叶姑娘好了? 李响微笑点头,道:多亏有你。又问,厨房在哪里?唐璜笑道:我和你去!带着李响前去。 说到寨中忙乱,原来是河南省剿匪大军已经到了,有郑州团联史赵东平为帅,统领人马陆续于山下安营扎寨,平天寨中正严阵以待。 虽然外边混乱,但是李响哪还有心多管?和舒展到厨房取了食物回来,急急忙忙便要回去,忽觉唐璜一路跟着,似乎欲言又止。便用肩膀轻轻一撞,问道:你怎么了? 唐璜低下头来,道: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一下,我们想留在这平天寨中,帮寨子度过这一难关。 李响一愣,道:报恩? 唐璜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这寨中的大王高乱,志存高远嗯,你还没和他谈过,我想可能他能帮助我们实现那个改天换地的野心此间将有大战,你若是担心叶姑娘趁现在官军立足未稳,当可趁乱带她下山。 李响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怪有趣的看着他,道:我干吗带她逃走?在这养伤不好么?再说,改天换地这种事情,怎么少得了我? 他一手端粥,一手端菜,碎步快走,笑道:能让你这么寄予厚望的人,想来错不了。待到叶姑娘身子好了,我倒是要好好和他喝两杯。 唐璜大喜,道:你也愿意留下来么? 李响大笑道:废话!说话间两人已到叶杏房外,敲门进去,正有寨中婢女服侍叶杏潦草洗漱。唐璜过来为叶杏把把脉,微笑道:平稳有力,没问题了。也把高乱的抱负,众人各自的决定说了。叶杏虽然虚弱,但也听得两眼发亮,道:若是这般有趣,我也不能错过。 这边李响晾好了粥,连勺端过来,叶杏挣扎起身,来接粥碗,道:谢了。我自己来吧。 李响却并不放手,道:你不方便。 叶杏一愣,抬起眼来看他。李响舀起一勺,轻轻在碗沿上一刮,递过来。叶杏垂下眼皮,眼珠转动,想了想,将这一勺粥吃了。 唐璜看了,拍拍李响肩膀,似笑非笑的掩门去了。 这一日平安无事,官兵只在山下安营扎寨,埋锅造饭。高乱、甄猛、舒展、常自在、怀恨等人等上寨墙观望,只见官军营帐肃然,往来兵将甲胄鲜明。旗杆上高挑白幡,当是在吊唁龙飞。到了午时,只见道道炊烟杳袅,高乱见了,眉头深锁,凭炊烟估计,此来的官军怕有万人上下。 平天寨中不过喽罗两千之众,虽经过了甄猛的训练,可是哪及得上官军训练有素?更何况人数如此悬殊? 舒展见高乱担忧,便安慰道:高兄不必多虑,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寨中士卒虽然不多,但胜在同心协力。平天寨又易守难攻,我们兄弟欣逢其会,定当全力而为,相助一臂之力。怀恨拍胸脯道:人多顶个屁用,来一个老子揍一个! 平天王大喜,说道:大战将至而几位及时上山,定是天命佑我!有几位相助,我平天寨定可度此难关。 便召集寨中兄弟,点兵拜将,将舒展、常自在、怀恨、唐璜、李响、叶杏顺次提拔为寨主。舒展为神机军师,掌谋划决断;常自在、怀恨配合甄猛主迎战御敌;唐璜因不愿出战,只负责伤员救治。余下李响叶杏,因心有旁骛,暂不任职。校军场旗帜飞舞,军鼓震天,一众人虽给冻得鼻头通红,可是心中火热,群情激奋。 平天王高乱登高朗声道:各位兄弟手足!我平天寨高举义旗起事三载,历经风雨,全靠各位兄弟团结一心,方有今日。如今我寨中人强马壮,令天下侧目,便是皇上也视为心腹大患,派了这精兵来剿!来的好!他若不来,我还不知道咱们的分量到底有多重了? 各位兄弟手足,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便到了扬我平天军威的好时机的了。天命佑我,在这关键时刻,送了六家能文能武的寨主给我们,我们怎么能不赢?将官军击退,我们便可杀出平顶山,攻城略地,逐鹿中原,一成大事! 士卒高声欢呼,声震寰宇。校军场旁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舒展、甄猛,兴奋得两眼放光,常自在、怀恨嗷嗷乱叫,唐璜虽不以为然,但也为大家情绪感召,稍稍提起精神。 便是不在校军场,仍在房里的李响叶杏,也相顾微笑。 到了第二日,官军开始叫战。一边是士气高昂,一边是哀兵欲胜。两边三通鼓声响处,各出精兵,便在平天寨前的空地摆开阵势。 先是官军旗门中奔出一彪人马,当先一匹黄膘马,马上一人,四十上下年纪,犀牛皮的甲胄,铁骨梁横架关刀,戟指骂道:呔!天兵在此,平顶山贼寇还不速来送死!昨日那偷袭粮草,害我龙家兄弟性命的恶徒何在?来来来!让爷爷碎尸万断,取你心肝祭他在天之灵! 那边杀龙飞的李响当然不在,烧粮草的怀恨已听得火冒三丈,听他骂得嚣张,跳出阵来应道:你家佛爷在此,这便送你与那死鬼团聚!撒脚如飞,也不带兵已冲至阵前,二话不说,抡起双戒刀便砍。 那皮甲将乃是官军副先锋石天勇。掌中关刀刚猛无匹,本是一员虎将。奈何这怀恨和尚天生的神力,又师出少林,佛经没念到,却给戒棍苦力打熬得铜皮铁骨内外兼修,实在已是江湖高手。那将步下对马上,更是大为吃亏,十几招上便给怀恨展刀砍断马腿,颠下地来,摔了个半死。幸好后边带的兵将一拥而上,抢回阵去。 首阵官军便失了锐气,自然更急,鸾铃声响,又有一个使钩镰枪的飞马赶到。怀恨还待再战,后边常自在拍马赶到,笑道:和尚!好事分给咱们些!接下这仗。 二人通报了姓名,原来那人是官军裨将韩威。二人马上对马上,钩镰枪对狼牙棒。二十招上不分胜负,常自在打得心焦,待要换个兵刃,哪知顺手一抛,那韩威正被脱手一棒飞在后心,打得伏鞍吐血,栽下马来。这回常自在也带了兵来,一拥而上,将他生擒活捉了。 两战皆胜,官军中一匹白马如飞奔来,马上一员小将银盔银甲,拍马大喊,道:留下我家叔父!原来是韩威的侄儿韩鹏。甄猛拍马迎上,换下常自在。那韩鹏初生牛犊,枪法纯熟,与甄猛大战百十回合不分胜负。斗到分际,韩鹏诈败, 甄猛暗道:他们都赢了,我却不能输!追时,被韩鹏一箭射中左肩。幸好常自在已瞧出不对,及时赶到。他是关外长大,惯会飞石赶羊,这时一石飞去,正中韩鹏手腕,打得雕弓落地,将甄猛救回。 一日三战,可说平天寨大胜。甄猛伤势不重,唐璜帮他治了,休息个十天半个月自然痊愈。寨中欢欣鼓舞,一片喜乐。平天王在聚义厅设酒,宴请各家寨主。叶杏身子已然能动,有丫环扶出来,也来凑个热闹。谈笑间说到唐璜几人的去留,李响这才将反骨七杀欲成大事的经过说了,笑道:平天王,我们哥几个虽还没凑齐七个人,可暂时就把宝全押在你身上了,将来成事,你一定不能再让这天下再这般浑浑噩噩了。 平天王衣袖掩面,笑道:愧煞小弟了。真能如此,定不负兄望。 甄猛笑问道:反骨是什么? 李响于是又说一遍。高乱、甄猛、怀恨、都是伸手在脑后一阵乱摸。怀恨转过头来道:咦?我后脑是什么?众人看时,只见怀恨光秃秃的后脑上肉棱纵横,隐约可见个公字。舒展咂舌道:大和尚,原来你是公不是母哪再看甄猛,却脑后平平,常自在大喜,终于找着一个同类,连干了三碗酒。平天王的后脑却端端正正凸起,不愧是反骨之相。甄猛颇为郁闷,大家七嘴八舌的安慰。 突然间怀恨跳起来道:等一下,你说七杀!那就是七个人喽!现在桌上的,不就是七个人么?七杀便是恰好聚成了! 众人一听,大吃一惊。常自在跳起来便数,道:不对啊,八个人,多了一个怎么选? 怀恨怒道:哪里多了?指指点点的数起来,数了一圈,道:七嘛!哪里多? 众人已笑得前仰后合,道:大和尚,你自己呢? 怀恨一愣,脸涨得通红,道:原来还有我忘了数我 李响叹道:可惜,七杀之势终究不成 突然舒展叫道:谁说多了一个人?我说,正好是七个!跳起身来,也来点着数,却见他的手指一一点过众人,数到七,怀恨叫道:你漏数了人了。众人却一片沉默。 过了良久,李响方道:原来便是这么回事么? 唐璜喃喃道:天意天意 原来舒展方才所点人数,却绕过了高乱。如此一来,变成了七杀成势,拱卫平天王之相。甄猛拱手道:恭喜平天王,上应天相! 怀恨和尚这才明白大家所指。只见桌上之人,舒展意气风发,常自在兴高采烈,唐璜微笑不语。李响眼望叶杏,苦笑道:原来便是这样。两人相视而笑,眼中颇有阑珊之意。 于是便撤下酒席,设好了香案。七人义结金兰,叙了年龄。以甄猛为长,怀恨次之,以下分别是舒展、唐璜、李响、叶杏,因常自在不知自己年岁,便夹在舒展唐璜中间,成了老四。七杀宣誓,誓要助平天王打出平顶山,改天换地。 平天王仰天大笑,道:古有刘关长桃园结义,水泊梁山天罡地煞聚会,今有七杀集结,怎不教天地变色,鬼神失惊!重又换上了酒席,招呼七杀落座。又传令下去,犒赏三军。虽然大敌在侧,但平天寨中所有人都已相信,平天王天命所归,定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酒过三巡,叶杏渐渐不支,李响看在眼里,告退陪叶杏回去歇息。平天王待要安排人服侍,却给舒展嘻嘻哈哈的劝住了。两人走出大厅,外边灯火喧哗,房上残雪给北风吹落,凉津津的撒在二人酒气蒸腾的脸上,分外舒服。 叶杏身子虚弱,裹了一领毛裘。李响这时扶她,左手托着她的肘,右手拢着她的腰。亦步亦趋的行时,只觉怀中的人儿轻得快要被风吹起来一般,鼻中传来阵阵女儿幽香,不由心旌荡漾,拢她腰的手,便又重了些。 叶杏给他拥得脚下一晃,叹息道:想不到七杀大事,便是奉平天王为主。 李响正情浓,闻听此话,登时大感无趣,道:我也觉得没劲,兴高采烈的玩了半天,结局竟是如此老套。早知今日,当日便不撺掇你们了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一事,道,不如待此间事了,你我便即辞去,管他什么平天王,咱自去游山玩水,自在耍子?这话便说得露骨,已隐隐然有求婚之意了。 叶杏听得低头一笑,前边已到她的房间。李响扶她上阶开门,在门口犹豫不去。叶杏进了屋,回头笑道:你回去又没事,进来陪我说说话。 李响大喜,笑嘻嘻的进来,顺手将门掩了。 叶杏自在床边坐下,却指着桌旁花椅,道:坐啊。 李响心猿意马,坐了下来,却见叶杏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么?我在昏倒时,做了一个梦。 李响笑道:哦?说说,没准能给你解呢。 叶杏微微欠身,拖过条被子盖住双腿,道:我梦见我没有从霍家逃出来李响长眉一挑,去看她时,叶杏却望着地面,道,我梦见我就那么嫁了霍守业。他待我很好,我们婚后生活美满。知道我爱玩,他常常带我出去走走。我也能给他的事业出些点子。我开始还觉得有些闷,可是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吃惯了大户人家的燕窝,睡惯了大户人家的锦被,再想起江湖里的风餐露宿,忽然觉得好笑那样的苦,我怎么捱得下来? 李响向后一靠,歪倒在椅上,皱起眉头冷冷的看着她。叶杏道:后来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孩子都很皮,常常惹我生气,可是他们那么好玩,让人根本不忍心真的气他们孩子们有名字来着,我这时想不起来了 第九章 平天王(中) 李响展开了眉毛,冷笑道:真好,膝前儿女,榻上佳婿。天伦之乐呀!你就没梦见我们? 叶杏笑了一下,道:我梦到你了 哦? 你杀了他们。叶杏清清楚楚地说道,每个字都想外边屋檐上的冰溜子那么尖,那么冷,突然间,你出现了。你你烧了霍家的房子,杀了我的一个孩子又一个孩子还有霍二。 李响僵硬的从椅子上坐起来,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想了想,笑道,没事了,没事了,中箭身体虚弱胡思乱想罢了! 叶杏合上眼,道:不那不是梦只不过,毁掉那样的生活的,其实不是你,而是我罢了犹豫一会,睁开眼睛,直视李响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李响身子一震,他虽然无耻,但对于男女之事却终究有些腼腆,虽然赖在这里两天了,举止中多有逾礼之处,可其实却从未向叶杏表白。这时候叶杏突然将这一层窗户纸捅破,不由他不慌张。结巴道:大大概大概是兰州吧 叶杏喃喃道:兰州 李响微笑道:还记得那天晚上你不让我再蛊惑舒展么?我突然觉得你这个人很好微微一顿,仿佛又想起那夜灯影下叶杏的贤惠模样,很好后来你被关黑虎抓住,我自责得厉害,再把你救出来的时候,我就我的心就离不开你了。 叶杏又闭上眼,虚弱一笑,道:谢谢你。 她此言一出,李响心知两人缘分已尽,一颗心如堕冰窖。道:不客气。 叶杏闭目道:你发现了么?我们两个多像。一样的反复无常,一样的恣意妄为。可是在咱们心底,却也都渴望着,能找到一个稳定的寄托。所以你会在我贤惠的时候喜欢我而我,也注定只能喜欢霍二那样的老实孩子说到底,我们都还是普通人 李响微笑听着,两行泪却无声滑下,湿了手背。道: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叶杏道:其实,我一直都有点怕你有点恨你你的躁戾张扬,时时刻刻让我看到自己,可是我有的时候真的很讨厌自己不管不顾的性格你无疑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可是你却没有让我觉得,可以安心向你托付终生的时候咱们两个不可能的 李响以手掩面,将泪痕拭去,却有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道:对不起! 叶杏道:对不起 两个人一时都无话。外边的西北风呼呼咆哮,有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将油灯灯影撩拨得忽高忽低。脚步声响,舒展在外边叫:李响!叶姑娘!我进来了啊! 李响猛地抬头,喝道:别进来! 房门刚推开一条缝,又发出好大一声响,慌慌张张的撞上了。李响站起身来,深深的吸一口气,勉强压住哽咽,道: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叶杏道:你 李响道:我很好,你放心。拉门出去。 门外寒风扑面,仿佛有千百根钢针扎进他炽热的眼里。李响眯起眼,往自己房中走去。 旁边阴影里跳出舒展,一把抱住他道:可抓住你了,老老实实地说,屋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还不让我进去?难道好啊,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七妹还伤着呢,你就李响轻轻捏住他两腮,将他的笑话堵住,道:我们完了。你敢再胡说八道,坏了她的名声,别怪我翻脸。 舒展被他阴冷的语气吓得打了个寒颤,道:这这么快见李响头也不回的走,慌得跟什么似的,过去拉住他道,你不会就这么着扔下我们逃了吧?男子汉大丈夫这么点儿事都想不开?这不像你呀!天涯何处无芳草 李响站下身来,垂首道:我为什么要走?即使不成夫妻,终究也是朋友。何况我仍喜欢她。 舒展吃了一惊:你还喜欢她? 李响抬起头来东张西望,道:好像更喜欢了管他呢,她不喜欢我是她的事,我仍喜欢她是我的事大不了以后不让她知道便了。 舒展给他绕口令一般的说辞搞傻,眼见他消失在自己屋中,回过头来看看叶杏房间,不觉热泪盈眶道:这是多么失败的一段恋情,又是多么、多么珍贵的一段感情。 到了第三日,官军不敢再对阵,而推出破城车攻城槌,云梯石网,开始攻寨。奈何平天寨据守要塞,端的称得上固若金汤。更何况初得七杀鼓励,士气正旺。官兵拼死杀来时,寨墙上灰瓶炮火滚木礌石齐下,将官军打得狼狈不堪。强攻了近两个时辰,终于无功而返,只留下数百具尸体。 自此之后五天,官军都高悬免战牌,不敢再战。平天寨中有水有粮,倒也不与他们急。 这五天里,平天王与七杀同处同入,共商对敌大计。李响不能再去叶杏处耗着,也慢慢的融入他们这核心之中,只是他到底新近伤心,再怎么无所谓也影响心情,脾气极大,显得颇不合群。 舒展几次劝他也如大家般把头发放下来,李响道:为什么要放下来?为什么要大家都一样?我不喜欢,大姑娘似的。舒展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平天王听了,笑道:非常人总有非常之处,我们放下头发本就是为了顺乎天性。若是强拗李兄与我们达成个统一,倒是不对了。 李响听了,大笑道:听着没,舒展?平天王比你境界高! 便一个人顶着个发髻满寨子乱晃,与光头怀恨同成一时瑜亮。 这一天中午时分,正是常自在轮值守寨。转了一圈无事,正要在寨墙背风处休息一下,忽然间前边瞭望的喽罗鼓噪。常自在不知所以,急忙赶去看时,寨墙上的卫兵已然挤作一团,正常着下边指指点点。 常自在喝道:不好好戒备,看什么呢? 有喽罗指道:寨主请看! 常自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下去,只见对面官军营中一步一拖走出一人,这人破衣长发,状甚威武,背后拉着一具黑黝黝的铁棺,一路拉开残雪,慢慢来到寨下。有喽罗看清了那铁棺的分量,倒吸一口冷气道:妈呀,这人是人吗? 那人来到寨下,将面仰起,只见乱发下一张狰狞凶悍的脸,忽然仰天长啸,一声大吼拔地而起,如同晴天里打了个霹雳,道:皇恩浩荡,天命难违! 这一声来得好响,寨墙上的喽罗给他出其不意的一叫,俱都如劈面挨了一拳一般。有人冷汗涔涔,有人气急败坏。那人一吼完毕,拖着铁棺在寨前来回横走,每七步一声高呼,声如巨浪,层层叠叠的压在了平天寨上。 有个头目反应过来,怒气冲冲的拿了硬弓来到常自在身边,道:寨主,这人叫魂一般扰人心烦,一箭射死了他! 却见常自在两眉高高竖起,腮边肌肉僵硬,咬牙道:谁都不许动这人一根汗毛!马上去通知其他寨主,就说国寿王到了! 那人正是造反不成的国寿王董天命!当日长安城里,李响叶杏常自在舒展救人不成,反为他救,后来又给唐门打伤,将养月余失了他的去向,其实几个月来一直耿耿于怀。怎料此时此地竟又相逢,常自在有听他叫什么天命,心中一股战天斗地的凶气登时大盛。 未几,高乱、甄猛、舒展赶到,便是一直不曾上阵的李响叶杏也闻讯赶来。舒展一路上已在为高乱甄猛讲述国寿王之事。二人也有早耳闻,这时更是激动。来到寨墙之上,亲眼看到那董天命力拖千钧的神力,不由啧啧称奇。 舒展道:这董天命不惟神勇过人,更兼多年带兵,熟懂兵韬战略,我们若是能拉他入伙,平天王、国寿王双王合力,稳固根基,席卷天下,定可成就一番伟业! 甄猛拍墙大喜,高乱也笑道:不错!国寿王若是能来,小王愿将头把交椅相让!还要相烦几位,将他快快请进寨来! 正说着,对面连营炮响,二龙出水阵相对排开,阵中雄赳赳走出五人,各持双手短兵刃,来到场中,高声叫阵。李响等人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那押送董天命的十齿飞磨。 原来十齿飞磨受命押送董天命四方巡回,以宣圣威,这小半年来以走了五省,前些时候到了河南,河南道正好刚刚发兵,围剿平天寨,因此,便恳请十齿飞磨带了董天命来,消磨叛军锐气,再壮官军的声威。 十齿飞磨走得晚了两天,到了阵前得悉两军胜负,当场大吃一惊,见官军士气低靡,将官损折,连忙催动董天命出阵,五兄弟亲自来动手。 寨墙上李响常自在一见他们,早已自红了眼。耳听五人叫阵,口口声声提及反贼报应,话骂得难听,李响越发忍无可忍。突然间伸手摁墙,纵身跳下平天寨。 平天寨墙高五丈有余,李响手上有力,中途几次泄劲,轻飘飘的落下地来,快步迎上十齿飞磨,喝道:你们几个朝廷鹰犬,上一次给你们逃了,这回非得讨回个公道! 那十齿飞磨见平天寨里跳出个他来,也是一惊。其中老大叫道:原来你是平天寨中的贼寇,嘿嘿,上次三番四次的靠人相救,这时候还有胆子来么!因是两军对阵,不再围殴,便自跳出来,单取李响。 上一次两人在长安动手。李响一上来出其不意的以断肠指重创这老大,可是若说实际本事,李响却还差着人家一大截,后来也几乎毁在十齿飞磨阵里。二人这时见面新仇旧恨一齐涌上,那老者使开短戟,李响施展反骨指登时斗在一处。只见那老人双戟招招划圆,左手一个圆,右手一个圆,亮晶晶环环相扣;李响手指指指走直,横也好竖也好如铁线金钩。圆欲绞杀,直欲突围。那老者的短戟固然厉害,可是李响的反骨指初成,正是无所畏惧,一时间,斗了个旗鼓相当。 城头上高乱甄猛本来这几天见李响先是沉迷儿女私情,后是郁郁寡欢阴阳怪气,心中其实颇为轻忽,对他击杀龙飞一事也越发怀疑,可是这时见他独斗那老者,招式奇妙气势凌人,不由赞叹不已。 这时候常自在怀恨已带领人马从寨中赶来压阵。常自在方勒马站好,已瞧见了十齿飞磨中的老五。想到长安郊外为他追击折辱一事,不由火往上撞。振臂拔出狼牙棒,喝道:呔,小子!上次爷爷脚软,为你所乘。今天你再来试试! 那老五认出了他的棒子,亮双钩笑道:软脚虾,试多少次都是一样!纵身来斗。常自在挥棒斗了十回合,马上不及他步下灵活,也一个筋斗落地,弃了棒子拔刀来斗。那老五早知他底细,并不讶异,凝神出招。斗了二十余回合,常自在渐处下风,又换了剑来,再斗十几回合,变出一对判官笔斗了盏茶功夫,扔了满地家伙,瞧得两边人马叹为观止。 旁边怀恨和尚瞧两边都难分胜负,不觉气闷,挺戒刀喝道:谁还闲着,来陪和尚玩玩!那边使跨虎篮的出来出来与他相斗。 如此打了半晌,场中三对,怀恨稍占上风,李响斗个平手,常自在却渐露败象。十齿飞磨剩下的两个兄弟打个眼色,拔铁爪双飞钺加入战团。铜炉销金阵转动开来,怀恨的双刀渐渐给绕得重如泰山一般,叫道:有古怪!这是什么玩意儿? 李响常自在也给绕进来,渐感吃力。二人知道这阵法厉害,叫道:和尚,快逃!三人铆起来打那使铁爪的。那使铁爪的一人扛下他们七成的攻势,大感吃不消,一步步退后。但五人演练已久,那阵形却不乱,随着他一起移动,只把三人困在中间。 关键时刻,只听平天寨中鼓声大作,甄猛挂着一条膀子率队来救。可是他还没有赶到,那边官兵已如潮水一般冲至。两下人马一撞,登时刀枪并举如雪崩撞上巨岩。 十齿飞磨眼看就要得手,谁知突然间自己人这边大举进攻。上千人冲过来虽是去迎击平天寨人马,却仍是不可避免的冲撞了他们的阵势。八个人便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给颠得一晃,铜炉销金阵终于露出破绽,李响、常自在、怀恨哪能放过?趁隙杀出。 甫一出阵,李响只觉眼前一黑,方才在铜炉销金阵里,虽然凶险,但是毕竟是十齿飞磨在外围,多少将他们与沙场隔开。可是这时真正冲入军中,登时只觉人马汹涌如潮,旌旗蔽日,杀声震天,自己空负一身本领,可是被数不清的人不停价连撞带挤,竟然站脚不住,只能顺着大军方向移动。不觉又惊又怒,心中竟起了人力终究有限的念头,一时间,只觉万念俱灰,强挣几下,被人潮裹挟而去。 忽然抬头时,见城头叶杏正探身观望,蓦地一咬牙,暗道:她前几日方拒绝了我,我若今日死了,她还以为我自暴自弃!便即咬牙苦拼,勉强在汹涌战阵中随势卸力,渐渐能向左右移动。 未几,给拥到了两军胶峙之处,有平天寨士卒抵挡,终于得以站稳脚跟。甄猛叫道:收兵!回寨!平天寨士卒人少,且战且退,李响等奋力断后,终于来到寨下。败兵鱼贯而入,寨门渐闭,李响等奋力一击,缩身跳进。便在此时,常自在大叫一声,倒飞出门。寨门轰然合上,李响拍门叫道:开门!开门! 可是哪里还来得及?铁门拴嘭的落下,外边的官军一拥,寨门猛地一涨,吱嘎作响,似乎随时破裂一般,寨墙上高乱下令道:放箭! 嗤嗤之声不绝,箭如雨下。待李响登上寨墙,只见官兵兀自一波一波的涌至。往远处看时,常自在正翻倒在地,给拖在大军队伍后边。原来方才众人进门的一霎那,那使铁爪的飞爪来拿人。他的铁爪缀有钢链,飞出来时正好常自在宽氅大裘,登时拿了个准确,倒拖回去。 第十章 平天王(下) 官兵得将官获胜鼓励,攻得格外悍不畏死。寨墙下一场激战,直持续了两三个时辰,方告一段落。此一役,平天寨伤亡士卒五百余人,耗费羽箭近万枝,更折损大将常自在。一日之间强弱易势,胜负颠倒,平天寨中一片愁云惨雾。 七杀甫成,便遭此大败,人人都是气急败坏。夜里吃饭时,舒展大发脾气,责备李响不该擅自出战,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厉害,没和他们动过手么?一个人去逞的什么英雄?若不是你贸然出战,常自在他们怎么会出战?他们不出战,怎么会给他们机会抓了常自在? 他近日来春风得意,运筹帷幄间一切大局尽在掌握,可是突然之间,大蚀血本,不由得气急败坏,口没遮拦起来。 李响正自窝火,听他这般说话登时发作,道:你现在来怪我?我不出战,他们便不出战么?你让那五个家伙指着鼻子骂,你能忍多久?何况我为什么不出战?重耀在下边呢,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一定要救他! 两人脸红脖子粗,斗鸡一般互相瞪视。甄猛、怀恨,连忙将两人分开。平天王道:两位兄弟都是为了平天寨好,何必自家翻脸。让人笑话!来来来,先吃了饭,咱们再商量明日的计划。 二人气哼哼的坐了。叶杏桌下轻轻踩李响一脚,李响登时如泄气的皮球,烦恼退散。看桌上却少了唐璜,问亲兵时,却道唐寨主在后边料理伤员,还没忙完。 叶杏丢个眼色。李响乖乖的站起来,道:我去找他。 他出了聚义厅,放慢脚步,溜达着往后寨伤房走去。一路所见,前几天还喜笑颜开的喽罗们如今各个愁眉不展。有的端着稀粥馒头默默的吃,有的就就着雪水磨刀砺枪。此前平天寨中人人相逢时嘘寒问暖,互帮互助的温馨场面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多数人面无表情地来去匆匆。 李响在心中叹息一声,来到伤房,快到时,忽见某处山石下又一个人影熟悉,仔细一看,依稀便是唐璜。招呼了一声,那人回过头来,果然便是。李响笑道:你怎么在这,伤员都包扎好了? 唐璜垂首道:是情绪极是低落。 李响道:怎么了? 唐璜抬起手来,只见月光下,两手上血迹斑斑,道:我我后悔了 李响心中一翻个,已猜到了七八分,道:你说代价太大? 唐璜抬起脸来,竟已哭得涕泗横流,道:我我给他们包扎可是有人实在救不活了有人也残废了他们疼得厉害,我们我们怎么有权力让他们为我们的一点抱负去送死 他虽然流泪,可是那迷乱的眼神却似要直望进李响的心中,李响不敢看他,叹息一声道:可是你也该知道,想要改天换地,又怎能没有牺牲? 唐璜泣道:我想要新的天下可是我不想要那些牺牲我我不想看不想知道! 这样的任性的话脱口而出,李响也无言以对,便陪着他只在这里站着。清冷的月色下,一个男人哭得像孩子,一个男人茫然得像木头。 寨外忽然传来幽幽断续的号叫:皇恩浩荡,天命难违!正是董天命又来蛊惑人心。 两个人的身子如遭电击,也不知过了多久,唐璜抬起头来道:我我要去气息紊乱,鼻音极重,道,我要去救常自在!我不能让他再牺牲! 李响冷笑道:你终于要动手了?正好,我也正打算去! 唐璜勉强平息抽泣,道:一起去别别杀人! 二人来到寨墙上,外边空地上,董天命皇恩浩荡,天命难为之声,一声声传来。有士卒前二人齐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前来请示,李响笑道:你信他说的话么?那士卒一愣,道:谁?李响咬牙大笑,伸手一指下边,也不用他回答,只安排他们半个时辰后去禀明平天王,便趁着夜色与唐璜跃下寨墙。今晚月色极好,本不适合偷营,可是二人艺高人胆大,一路上影处藏身,明里潜行,绕过董天命,过了盏茶的时间,便摸进了官军大营。 一进到营中,灯球火把便多,照得一片光亮,可是帐篷的影子也多,二人行动更见方便。他们此来只为相救常自在,本欲速去速回,怎料连着制住两个士卒,询问常自在下落时却都不知道。李响心中恼火,与唐璜逼问出营中口令,暗地里换了官兵的衣服。 二人便在大营中溜达,惘然不知从何找起。忽然前边灯火通明,赫然已到了中军大帐,李响心中一动,低声道:咱们去把官军的元帅劫了如何? 唐璜道:哧!太危险! 正吵着,忽然前边一人走过,唐璜低声道:我知道了!这个人一定知道常自在在哪儿!原来那人正是官军裨将韩鹏,当日对阵,他叔父韩威为常自在所擒,他自己又为常自在打伤手腕,却是唐璜在平天寨中亲见的。大仇小恨,常自在被擒,他不可能不关心。 那韩鹏从中军帐出来,往自己营帐走去,哪知道背后已经跟了这两个煞星?走到一处暗地,突然间腰上一麻,已给唐璜飞针封穴,定住了身形。待要喊时,有一人快步走上,轻轻扶住他,匕首早在腋下顶住,道:叫?叫就给你戳个窟窿通风换气。正是李响赶到。 二人将韩鹏架到营帐后边,韩鹏见过李响出战,见是他,又惊又怒。李响笑道:兄弟,瞪什么眼睛。我问你,你们日间擒来的常自在却关押在哪? 那韩鹏眼珠转动,冷笑道:你们是来救他的?可惜,来得晚了!他已给我家元帅枭首示众 蓬的一声,唐璜已卡住了他的脖子,道:你再说一遍? 李响低笑道:他骗你呢。常自在若真是死了,官兵能不大肆张扬,以挫平天寨的威风?他还活着呢?是不是,小子?后一句却是向那韩鹏说的,一边说,一边将匕首拉动,在他的脖子上转了一圈,问道,他被关在哪了? 那匕首锋利,给李响拖动,登时拉破了韩鹏的油皮。韩鹏大骇,道:是,是他还没死,他就关在前边待要说时,李响却对他没有信心,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真假。你带我们去好啦! 于是韩鹏在前边带路,李响唐璜在后边跟着,远远看去,便如韩鹏带了两个亲兵一般。不一刻来到一顶无灯的帐篷,门口两个士兵守卫。李响的匕首在他腰后一顶,韩鹏道:奉元帅命,来提审反贼。那两个守卫见是韩将军,自然不虞有他,撩帐门请三人进去。 帐中无灯,全靠着帐门映进的火把余光照亮。李响二人因为乍进暗处,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只听韩鹏道:常自在,起来!你的好朋友到了! 他这话说得不对! 李响悚然一惊,手中匕首向前一刺,韩鹏已扑身飞出,那匕首便只撩开了他的衣摆。正待追击,蓦地里四方金风破空之声大作,李响拼命挥舞匕首一挡,叮当之声大响,一顶帐篷为杀气所逼,在月色里刺嚓作响,碎成几十片。 李响垂下手来,一条右手上鲜血淋漓,匕首仓然落地。方才千钧一发,虽然极力格挡,可是仍挨了几下狠的,若不是反应迅捷,恐怕一条手臂也给砍下来了。身后唐璜稍稍一靠,道:怎么样? 李响左手拔出官兵腰刀,道:死不了! 只见他们身遭左右,五个人大笑现身,十齿飞磨一击得手,终于重创宿敌,忍不住一同放声大笑,道:小子,这次你还不死? 李响环目四顾,找着那使戟的大哥,道:老狗,这半年来你还能拉屎?说话粗俗不堪,偏偏恰恰戳中那大哥命门。那韩鹏灰头土脸的自地上爬起来,跳脚骂道:给我杀了他们!十齿飞磨大声吼叫,来战二人。 原来日间他们擒得常自在,心知以李响等人的脾性,定然不会丢下同伴不管。因此将常自在秘密关押之余,十齿飞磨便在此处埋伏,又诸般做作,务求将来救他的人一网打尽。果然李响唐璜中计,踏入陷阱。 这时十齿飞磨发动,满拟便要将二人绞杀。可是他们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回与李响同陷阵中的,却有一个唐门弟子! 只见人影闪动闪动,那是铁爪的仰面跌到,大叫一声坐起来时,左肩上赫然扎了一把小刀。正是唐璜因丢弃了唐门暗器,一时没有趁手的家伙,临走时从平天寨伤房里拿的治伤器械。 这一击建功,怪异凌厉,十齿飞磨向称高手,但竟无一人看清那削肩汉子是如何动手的。登时为之胆丧,不敢再攻,只在方圆十步内转来转去,守好了门户等待时机。 便在此时,有人高呼道:十齿飞磨让开! 十齿飞磨如蒙大赦,架起那使铁爪的向旁一闪。李响唐璜待要行动,忽然弓弦声响,几支箭如流星赶月般射来。两人慌忙躲闪,失却了先机,但见火光闪耀,三队弓箭手扇面排开,已将二人困在中间。 李响脑中嗡的一声,江湖有言道:不怕千斤锤,只怕三寸铁。三寸铁者,正是这雕翎箭。他们武林中人身手敏捷,千斤锤虽重,打不中也是无用。可是箭的速度实在太快,虽只三寸,却可坏人性命,前者叶杏负伤便是如此。以他们的身手,这样的距离,凝神戒备时等闲官兵的七八支箭还避得开,可是现在这么多的箭,便是唐门唐璜也应付不来。 只听马蹄声响,一黑一白两骑越队而出,于弓箭手后停缰。那黑马上一员武将,五十开外的年纪,花白的须眉,一张红面威风凛凛。那白马上的一员文官,也有四十往上岁数,长眉泡眼,五绺长须,神色间颇有几分阴鸷。 两人来到队前,那武将喝道:大胆反贼,竟敢夤夜闯我营帐。速速跪下投降,本帅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可饶尔不死!原来竟便是官军大帅赵东平。 李响唐璜汗如雨下,一时并无可脱身之计。李响还想嘴硬,可是死到临头,一时间,脑子也木了。那文官冷笑道:硬骨头,我就是喜欢硬骨头。把手一挥,道:放箭! 嘣的一声,弓弦齐响,几十支羽箭破空飞至。唐璜瞧得清楚,一拉李响,叫道:前边!两人一起向弓箭手方向扑倒。嗤嗤之声不绝,箭如飞蝗,三寸无情铁尽在他们头上飞过,钉到他们身后去了。 可是第一轮箭刚过,那空弓的箭手向后一退,早有搭箭在弓的第二组补位。那文官道:放箭! 李响、唐璜伏在地上,同时大叫一声,俱都是以手撑地,弹身而起。身在半空中,两腿绞动,豁拉拉一个转身,这一轮的飞箭却是自二人胯下飞过。 第一轮弓箭手想要箭快,因此箭势极远;第二轮弓箭手想要瞄准,因此箭势极低。唐璜素知普通人追击投掷的心理,因此在方才偷偷的已说与李响躲避的要诀。这才使二人动作整齐,被上百箭攒射居然也安然无恙。 那文官咦了一声,叫道:有趣!停!第三组弓箭手已然就位,张弓以待。李响唐璜两人落下地来,虽只两个动作,却已累不可支,这时站立不稳,砰的一声撞在一起,大口喘气。 那文官道:第三组箭这就要来了!你们想好往哪里躲了么? 那元帅皱眉道:张大人,何必与他们啰嗦 那文官张大人道:元帅此言差矣,反贼嚣张,若不这般打磨他们气焰,到时候想要杀一儆百,那可难了。那元帅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李响咬牙切齿,推开唐璜,往另一侧走去,弓箭手严阵以待,便有一半的箭簇随他移动。李响走出五步,横刀在手,骂道:老不死的,来呀! 那文官大笑道:放箭!竟如猫捉耗子一般,来玩二人。 箭如毒蜂,掠过长长的空地向两人叮去,只见李响唐璜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猛地一倒,蓬的一声背靠背撞在一处,单手舞刀,格挡雕翎。 这时候两个人都是缩腿含胸,将自己蜷成了一团,只将一个侧面暴露出来。官兵的箭被两人分散,射过来的寥寥几支两口单刀尽掩得住。那文官拊掌笑道:妙啊妙啊,原来方才你们撞在一处不是累的,乃是直接在躲第三轮箭,我竟没看出来! 李响与唐璜站起来,三轮箭躲毕,两人竟都是汗透重衣了。李响挥刀骂道:老东西,拿老子开心,有你哭的时候! 那文官道:别说将来啦,说眼下吧!第四轮箭,你们怎么办呢?说话间,那第一轮的箭手又已蓄势待发。 李响唐璜并肩而立,李响的血和了泥,唐璜的汗却蒸腾如雾。第四轮的箭应该怎么挡,唐璜的脑子转得几乎要炸开。他死不要紧,可是李响和他出城,怎么能出什么差错? 四下里虽然聚集了千百人,可是这是鸦雀无声,场中静得只有噼叭火星爆裂之声,以及营外远远传来的天命难违之声。这一瞬间,唐璜只觉得一阵恍惚,难道,他们便要死在这里?难道真的便是天命难违了么? 忽听李响冷笑道:老子现在就要让你哭! 又有一个清冷的女声很不耐烦的说道:那个等一会儿。先让弓箭手撤了! 唐璜一惊,连忙定神去看。只见弓箭手后边,黑马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那人伏身在赵东平身后,只露出半张苍白的容颜,和一柄锋利的匕首。那匕首横在元帅的颈侧,森然有光。 赵东平咬牙道:你是什么人? 那刺客森然道:七杀叶杏!让他们都放下弓箭!正是叶杏到了! 那赵东平不知七杀是说李响叶杏等七人,只道叶杏一个女子便有这样一个凶悍的外号,也不知她的七杀是哪七杀,元帅杀不杀,一时心中也有些怯,道:你莫要冲动弓箭手,全都给我退下! 三组弓箭手这才松了弓,那文官又惊又怒,眼望叶杏道:嘿!你! 叶杏冷冷横他一眼,催动黑马走进包围,十齿飞磨想要动作时,忽然从那黑马腹下钻出一个光头。那光头单手背后,一只手冲着众人中蠢蠢欲动的指指点点,将他们全都定住了,脚下嚣张跋扈的乱踢,将残雪翻地七零八落。原来那怀恨和尚也到了,只顾护着叶杏的后背。二人来到李响唐璜身边,叶杏仍制着元帅,道:怎么样? 李响笑道:再晚一点就难说了!擦擦面上的雪水污泥,道,你厉害! 叶杏道:多亏二位舍身诱敌,我才这么容易得手。声音冰冷,是不满二人擅自行动。 原来平天寨中,李响去请唐璜久去不回,叶杏心知不妙。催促舒展去寻,不一刻便知道二人偷溜出城。舒展更怒,叶杏却放心不下。因舒展功夫不精,甄猛有伤,便与怀恨和尚搭伴下城。舒展还不放心她的伤势,叶杏却坚持已无大碍。 二人趁着乌云遮月之时,摸进官兵大营,也如李响他们一般,偷换了官兵军装。忽然前边一阵大乱,随队伍赶过去看时,正是李响唐璜被困住了。二人大急,怀恨便要不管不顾的杀过去,叶杏却想到计策,趁着众人的视线都为场中二人连番躲箭吸引,悄无声息的挤到赵东平马下,趁机挟持了他。 这时元帅在手,叶杏将三个男人掩在马后,喝道:把常自在交出来!手上一紧,赵东平不敢违背,喝道:把常自在带来! 官军兵将都把眼来看那文官。那文官沉吟道:姑娘,这事情可就不对了 叶杏慎然道:哪里不对?心里怪读书人多事已骂了七八十句。 那文官道:你挟持赵元帅一人,有让我放了这两个,有让我放了那姓常的,我有点不知道到底该听您那句话了。只是在拖延时间。 他这般耍花枪,叶杏哪与他绕弯子,道:你觉得赵元帅的命不值三个人?轻巧巧的将问题丢还过去。 那赵元帅涨得脸通红,叫道:张大人!你将那罪囚交出来,本帅过几日自然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张大人犹豫道:话是这样说,可是现在若是将那个人交出来,他们恐怕然还要挟持元帅出营,到时候走了囚犯事小,元帅为贼人所掳,威风扫地,却难办了。推三阻四的只是不愿放人。 叶杏皱眉道:你倒我们都和你一般卑鄙么?你放了常自在,保我们安然出营,我们自然放了这位赵元帅! 那赵东平已急得要骂人了,道:还不快去提常自在? 那张大人笑道:好!就要你们这句话,若是到时候你们不放赵元帅,就别怪我心狠手辣翻脸无情。后八个字说得赵元帅毛骨悚然,不知这张大人要施用什么心狠手辣的手段,会否殃及池鱼。 不一会常自在给人推推搡搡的带来,只见他大氅破碎面目青肿,瞧来吃了不少苦头。好在神情虽然委顿,行动倒还无碍。张大人道:人给你们送来了!大家一起放人吧! 叶杏道:我却还需要元帅下令,让我们几个全身而退,不得追击。 那赵东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朗声道:好!传令三军,今夜休战,没我的命令,不得加害这几位好汉! 官军轰然一诺,叶杏笑道:好了,这样我们也乐得大方。便率先放了赵东平,但却让他下马步行。那边也便解开了常自在的捆绑。 二人相对而行,常自在一路揉搓手腕,瞧见赵东平,怒目相向,眼看越走越近,叶杏叫道:常自在,不要冲动! 常自在想了想,脚下一慢,向外迂回,远远的绕开了赵东平。 眼看二人即将各自归队,那赵东平猛地一回身,喝道:弓箭手准备!三队弓箭手得令瞬息就位,却听那边叶杏叫了一声,道:和尚! 那怀恨不知何时已骑到了赵东平的马上,这时拨转马头,猛地一夹马腹,那马唏律律一声暴叫,与叶杏等人反向窜出。它这一蹿,只见地上一条雪痕崩裂,便如一条藏身其中的怪蛇蜿蜒暴起,啊!的一声惨叫,有一人为绳索牵引,飞跃弓箭手头顶,手舞足蹈飞出几丈远,吭哧一声摔到地上,被马拖动,转眼来到李响等人身边,叶杏手中匕首一翻,已将绳索割断,那人在地上滚了几滚,哼哼唉唉的起不来。众人看时,正是那文官张大人。 原来方才叶杏摸到二人坐骑下,虽然有心将二人结果,但又怕到时官兵中群龙无首,无法控制,混战中一则自己等难以脱身,二则常自在吉凶难料,因此只好生擒。可是在挟持赵东平之前,却还做了一番手脚。 叶杏与怀恨出来,暗中却是想到唐璜的言语,将那琉璃绳带在身上了,这时将四根长索接好,足有十丈长短。却将一头偷偷拴在了张大人腰上,待挟持赵东平出列时,却由怀恨暗中在背后放开绳索,将另一头引到了李响等立身之处。怀恨身形高大,那琉璃绳色泽透明,背对着众人放下绳索时,再踢起残雪掩盖,在场众人注意力多集中于叶杏身上,竟然便没人发觉这记伏着。待到赵东平出尔反尔,叶杏登时不再客气,一声令下,怀恨快马疾奔,骏马奔驰之力与怀恨天生神力结合,绳索拉动之下,另一头的张大人登时如放风筝一般被扯将起来,越过众人摔到场中,这时给常自在一把揪起来,道:谁敢乱动? 这一下突变匪夷所思。不惟张大人跌了个不知所以,便是赵东平等也是目瞪口呆。叶杏直起身来,方才一下动作,牵动旧伤,已疼得脸白如纸。李响过去将她扶住。 叶杏定了定神,向他一笑,回身道:赵元帅!你出尔反尔,算什么男人!你的话,我们再也不信,只好劳烦张大人相送了! 那赵东平张口结舌,叫道:你我 叶杏咬牙道:你若不顾同僚之谊,恩将仇报,只顾着争功夺权杀张大人灭口,你大可以放箭将我们一起射死! 话里话外,竟使暗示赵东平若是不放他们走,便是成心要害张大人性命一般。他为元帅,张大人为监军,两人本来难免就有些隔阂,这时给叶杏一说,登时不能再有什么动作了。 于是李响扶着叶杏,唐璜扶着常自在,怀恨夹着张大人,一行人竟自从容离开。赵东平追又不是,不追又不是,带领人马依依不舍的将六人直送出营外。 不一刻,路过董天命的铁棺。那天神般的汉子号叫半夜,正要回营,忽见李响叶杏常自在这般出营,大感有趣,箕蹲铁棺之上,鼓掌道:皇恩浩荡,天命难违!一句罚他说了几万遍的丧气话,这时嘻嘻哈哈怪声怪气,竟如俚曲儿戏一般。李响心有所动,正想连他一起救了,叶杏低声道:现在别多事!李响给她提醒,咬牙大声道:重耀!终有一日,我要救你你脱困! 董天命青魆魆的身影如月下苍狼一般,只见他低头大笑,伸出手来,手腕上镣铐叮当,却有大拇指高高竖起。李响等人见了,便如一个约定一般,牢牢记在心里。 那赵东平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到了寨墙下,眼睁睁的看着寨头放下吊篮,将六人分批接了上去,这才洒泪挥别。 且说李响一行回到寨中,甫下寨墙,叶杏已是支持不住,一头栽倒。李响连忙抱住,叶杏道:你别再碰我挣扎着推开了他。唐璜见事不好,连忙过来扶她坐下。早有人通报了平天王,高乱、舒展、甄猛等赶到看时,见不仅常自在被救回来,还抓回个张大人,不由大喜。 聚义堂上连夜审这张大人。原来他是河南监军,名唤张佐,此次随军出征,奉圣谕要剿灭平天寨。这时失手被擒,倒也不如何慌张,道:你们这些山贼不知好歹,竟敢挟持朝廷命官,如此一来赵东平敢不倾力破寨?朝廷会善罢甘休?识相的,快快将本官放了,弃械投降。待我回去美言几句,说不定就能饶尔等不死。若是负隅顽抗,嘿嘿,我看你们将来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这般说话,别人倒只当他吹牛。怀恨笑道:赵东平?让叶姑娘耍得老脸煞白,怕他么? 另一边唐璜为李响、常自在、叶杏治伤。叶杏旧伤未愈,强行挣破了伤痂,疼得死去活来。李响黯然道:竟害你如此涉险叶杏正闭了眼苦撑,这时伸手在他腿上一拍,也不睁眼,道:咱们两个还用说这些么 又为李响止血,他臂上中了两招,皮翻肉裂,好在未曾伤及筋脉骨骼,但也失血甚多。三人中反倒是常自在受伤最轻,虽受了些拷打,但都是皮外伤,只是擦了金创药,好好休息便行了。 常自在笑道:还得谢谢你们,本来以为这次没办法去看海了! 唐璜道:你还向去么? 常自在笑道:那是当然!平天寨也好,七杀也好,我对天下大事可没什么野心。我留下来,只不过因为这些事挺新鲜,挺有意思。可是这仗一天天打下来,越来越不好玩了,所以如果哪天突然发现我不在了,不要奇怪,只是我走自己的路去了。 李响挂着胳膊,笑道:臭小子,白眼狼! 常自在哈哈大笑。李响忽然正色道:不过,未必是谁先发现谁不在了。 唐璜一惊,道:你也想走? 李响点点头,道:平天王这儿,不知为什么,我很不喜欢他。转头问叶杏道:你呢? 叶杏闭着眼,却知道李响在问谁,懒洋洋的道:我无处可去,跟你走。 唐璜摇摇头,简直不知这两人心里在想什么。李响拍拍他的肩头,道:你和舒展很喜欢平天王,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大家兄弟一场,好聚好散。 唐璜坐在椅上,揪住了头发,咬牙道:拍屁股走人,一切要从头开始;留在这里,就总要面对沙场征战我到底该更相信你们,还是更相信平天王呢? 李响三人对视一眼,李响笑道:那时你的事。 到了次日,官兵果然发疯般来攻。偏偏七杀中叶杏、常自在、李响强提的一口气泄了,晚间时伤势发作,都难以起身了。余下四人中唐璜又不愿杀敌,因此竟只留下舒展、甄猛、怀恨在前边指挥作战。那官兵攻得紧一阵慢一阵,直耗了一天方鸣金收兵。寨中诸人正累得半死,忽又传来噩耗,后山的水源已给官军掐断了。 原来平天寨寨中无井,平日饮水全来自后山崖下的深潭。那深潭背靠平天寨,四面绝壁,平天王又派了专人监视守备,本来便是官军发现了也绝难控制,可是今日前边战事激烈,后山的守备便也给抽了大半过去。结果却有一队官兵乘虚而入,将崖边的树木一棵棵砍倒推进深渊。树木落入潭水,浮在表面,平天寨打水的木桶经辘轳放下,便进不到水里。 如此一来,平天寨中一片大乱。舒展指挥人先将房顶上的积雪收集起来,又派人去清理深潭。可是积雪有限,派去清理的士卒又给官军乱石砸死,到了第四日,平天寨中的饮水终于告罄。 若是无粮,还可坚持半月。可是现在无水,又只过了两天,寨中喽罗士卒便再没有半点精神。官兵这时都不再攻了,竟是只是耐心等候,每日夜里,单派国寿王董天命长啸呼号。那一声声皇恩、天命这时听来,是格外的空旷寂寥。 平天寨中渐无生气,喽罗们焦渴难耐,一个个连站立都感到困难。平天王与七杀虽然分得的水较多,但是怀恨不知节俭,李响等失血缺水,舒展唐璜又把水分给了别人,因此这时候也已是口舌生烟浑身乏力,整个身子倒似血液凝固了一般,渐渐连动一下都要费上好大的力气,眼看这寨子,就要破了。 这天夜里,舒展一个人站在寨墙上,两旁的守卫蹲坐在垛口下,不能动弹。劲风扯动大旗,他眼望山下吹角连营,心中一时茫然无措。上山入伙,七杀成势,虽是李响的召集,唐璜的建议,但实则在心中,却是以他最为开心。他毕生抱负想要治国平天下,当日仕途不顺困顿多年,到底难展宏图,与李响等人闯荡江湖虽是自己的选择,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唯有到了这平天寨,为高乱所用,运筹帷幄之时,他这才觉得自己的毕生所学有了用武之地,因此于抗敌对战之事极是用心,甚至不惜与李响争吵。可是如今看来,自己终究难保山寨不失听得外边董天命呼号,不由扪心自问,到底是自己命不好,还是自己没本事呢,甚或者是真的天命难违? 正神思恍惚,有喽罗一步一挨的来到墙上,道:舒军师,平天王在聚义厅里有请。舒展这才回过神,慢慢下寨墙向聚义厅走去。 好不容易来到聚义厅,只见李响等人都已落座,勉强打个招呼坐下来。平天王示意侍从退下,将大厅朱门紧闭,这才站起身来道:各位兄弟,今日召大家前来,不为别事,我平天寨的运数,恐怕将尽一言既出,语带哽咽不能继续。 聚义厅中的灯火跳动,呛人的油脂味弥漫空间。反骨七杀低下头来,心中都是酸涩,一时气氛凝重,人人虑及这不到半月的日子,都有一番感触。 平天王勉强忍住热泪,道:可是我平天寨只要存在一天,便要奋战到底!再拖下去,只怕人困马乏,于我军更为不利,所以本王决定,今夜三更,点齐寨中人马,拼死突围!若是有一人能杀出包围,我们便有东山再起之日,若是大家都不幸战死,也成全了我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这决定来得好突然,甄猛、舒展都是一惊,道:天王怎怎么早没听你说起 平天王道:所谓士气,一鼓盛,二鼓衰,三鼓竭。说得太早,弟兄们连日饥渴,怎有力气出战?只有突然发动,才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将他们剩下的所有力量都逼出来,到时候,方有求活的机会。 他这话说来,舒展也不得不点头。平天王道:突围一战,不知胜负死活。我们兄弟相聚于此,并肩奋斗这许久,是缘分,也是义气。来,这里还有寨中最后一壶酒,我敬大家一杯! 手托壶盏,来到李响面前道:李兄,多谢你为我引来这么多好兄弟!满满的斟了一杯;来到叶杏面前道:叶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智擒赵东平、张佐的事迹,直叫天下惊动!也满斟一杯;来到常自在身边,道:十八般兵刃齐现沙场,常兄实为我军虎将。将酒斟得直满得溢出;到唐璜面前道:多少弟兄的性命,为兄所救,若我等此次能够脱困,日后劳烦唐兄之处更多。也斟一杯;来到怀恨身边,道:大师手持屠刀,心藏慈悲,定可修成正果。满满斟酒;来到舒展身边,叹一口气道:可恨与舒兄相见恁晚!也斟了;最后来到甄猛身边,道:我与甄兄手足数载,若此次愚弟不幸罹难,兄一定要重振我平天寨声威! 甄猛、舒展、怀恨都已泣不成声。李响等人虽觉此事不值,但也不禁为这生离死别般的豪壮感动。 高乱将自己的酒杯也斟满,高高举起,道:大家干杯! 众人俱都是一饮而尽,甄猛哭道:天王放心!我等定誓死掩护天王突围!忽见高乱将手中酒杯垂下,手腕翻处,一杯酒竟一滴不少,淅淅沥沥的洒在地上。 众人都是一愣,甄猛道:天王,你你这是做什么? 只见高乱施施然将酒壶放下,笑道:我以此酒先谢大家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七个人登时呆了。叶杏反应迅速,待要动作时,一提气,丹田里空空的,四肢上竟然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啪的一声酒杯落地,叫道:你你在酒里下毒? 反应慢的怀恨甄猛这才发现事情不对。高乱笑道:不错,这山寨中颇有些绿林人的杂碎儿,这麻虎笑的滋味如何?一时三刻的,你们也就别想动了吧。 李响心中一翻个儿,瞠目怒道:你为什么害我们? 却听一人笑道:因为我告诉他,只要他将你们绳之以法,我就保他高官厚禄,一辈子的荣华!一个人从屏风后转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前被叶杏擒进寨里的监军张佐张大人。 唐璜叹息道:原来是这样他在唐门日久,见多了人心险恶,倾轧算计,这时脑子里一转,已然明白了事情始末。 高乱笑道:平天寨将垮,我跟着你们去掉脑袋么?你们一个个说得什么忠心耿耿,可是我与张大人多番请教,才知道原来是我几乎被你们害了前程。我说我平天寨怎么好端端遭此灭顶之灾,原来便是因为你们这什么混蛋七杀上山!他的相貌本来儒雅雍容,可是这时候说话咬牙切齿,一张脸也变得狰狞起来。 李响冷笑道:这话就奇怪了,好像我们还没来时,官兵就要来剿你的山寨了吧? 那张大人叹道:天下间山头那么多,官兵哪里剿得过来。虽然皇上有旨,但我等带兵来这晃上一遭,随便抓些毛贼,沿途刮些银两,回去也就交旨了。谁还没事真的与你们这些草莽之辈拼命么? 高乱来到李响叶杏身边,恨道:说来说去,坏事便坏在你俩身上,一个杀死龙先锋,一个先后挟持赵元帅、张监军,你们多有本事啊!终于逼得赵元帅动了真章,让我平天寨几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只听李响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原来是这样!怀恨常自在也笑,他俩一个烧了龙飞的粮草,一个生擒韩威打伤韩鹏,都是坏事的祖宗,这时笑起来,格外的肆无忌惮。 高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冷笑道:你们就笑吧!韩威韩将军已偷偷出寨联络,明日一早,我率众投降,便将你们押往京师!到时候,看你们还笑得出来?与张大人拿出早已备好的绳索,过来便捆李响。 忽听身后甄猛痛道:天王,你你怎么能这样?他一直没有说话,乃是被平天王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不知所措。这时候见他动手要绑李响,终于又惊又怒忍不住说话了。 高乱一愣,回过头来道:怎样? 甄猛已是老泪纵横,道:你你跟我说过的那些抱负呢?你怎能卖友求荣你以前的雄心壮志呢? 众人之中,他追随高乱最久,高乱岁数虽然远较他小,但是见识抱负莫不让他心折,当日更曾让位于他。可以说在他心中,已将这个天王当成了自己要一辈子追随效忠的完美英雄,可如今高乱突然变节,却让他如何接受? 高乱愣了愣,叹息一声,丢了绳子来到甄猛面前道:甄兄,现在我也不用再骗你了。实话告诉你,我说的那些东西,我自己从来都没有信过。所谓抱负,不过一个噱头;所谓平天,不过痴人说梦。我在家乡屡试不第,日子过不下去才出来闯荡。给你劫上山时,因见你老实,为活命这才说些惊世骇俗的话来诳你,哪知你竟深信不疑,让我坐了这位子。坐就坐了吧,可是你知道,我觉得历代占山起义的人物中谁最成功? 甄猛一愣,茫然道:谁? 高乱苦笑道:便是那水泊凉山的及时雨宋江。他原本不过一个小小的县城押司,经起义打造,再招安时,便可加官进爵,实为我辈楷模。我初始时打出替天行道的大旗,原本也就是期望着我能早日为朝廷瞩目,招安于我。 甄猛面容抽搐,突然间张口喷出一道血箭,道:你你不做人巴望着偏做狗骤然知道高乱竟不是突然变节,而是自己被蒙蔽了两年,一腔赤诚全都成了笑话,信仰的一切都成为泡影,那打击只有只有来得更大!不由得五内俱焚,一颗心片片碎裂。 高乱变色道:那狗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停一停,温言道,这几年来你待我不薄,咱俩感情与他们不同。你若愿意助我,张大人也已同意,咱们随便找个人便顶替了你的七杀之罪! 甄猛低下头来,心中一片紊乱。良久,身体不可遏抑的抖动,一声几近疯狂的笑声越来越响。抬头时,两眼垂泪,道:你怕你一个人出尔反尔时,寨里的弟兄们不听话么? 高乱脸色瞬息变化,怒道:这种时候你又不笨了!原来他虽然设计捉住了七杀,可是若要他就这么出去命令投降,那些受他抱负、志向感召而来的喽罗真可能喧哗骚乱,而若能有甄猛出面,则顺理成章的多。谁知甄猛突经大变,心中的信念一一崩塌,突然之间在一片废墟中开了窍,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对他唯命是从的二寨主了。 甄猛既然拒绝了他的提议,那边只好行险了。高乱愤愤骂一声,捡起绳子,又来绑李响。李响委顿在椅上不能动,高乱将绳子绕在他背后,张大人便在前边去他腰间抄匕首短刀之类的物件。 突然李响道:张大人。 张大人不觉抬头,道:嗯? 李响仰面道:去死!猛地一个头磕下来。那张大人的额角位置正好,两人脑门相撞,砰的一声闷响,那张大人眼前一黑,一屁股墩下,仰面倒了。 李响因性子执拗,小时候在天山上被师兄们拿住了手脚欺负时,颇喜欢拿头撞人。天山上虽没有专门的头顶功夫,但给他撞来撞去,头已成为他看家本领之一,当日反出师门之时使到一半虽被师父给破了,但其威力端的不容小视。方才片刻耽搁谈话,终于给他喘息之机,强吊起一口气,这便能够勉力一博。这时时近四年后使出,虽然技巧生疏,姿势别扭,气力不继,可是力道仍较之常人大了不少。张大人一个一辈子读书的半糟老头子如何受得?登时倒下。 张大人一倒,高乱大吃一惊,慌里慌张跑到前边来看时,所幸还有气息,这才吁一口气,跳起来拔出佩剑,骂道:你这贼厮!留着你终是祸害!本来说要生擒他们上京的,可是这时害怕李响再有什么花招,便欲上前结果李响性命! 可是便在这时,他后边常自在扑通一声从椅中扑下,两膝在地上一跪,身子直挺挺向前抢下,砰的一声,一头撞在他的膝窝处。 这一下常自在除了奋起余力将自己摔倒之外,纯没发力,全靠着倒下去势子来撞高乱。可高乱本领有限,这一下又出其不意,登时给他撞得脚下一个踉跄,勉强左手一撑单腿跪倒在地。 这一下跪得好重,高乱只觉得手骨欲裂,正大发作,忽然眼前发黑,百忙中向上一看不由得魂飞魄散,原来他这一跪,正跪在了怀恨的身前。这时怀恨咧嘴大笑,拖动身形,正软塌塌的向他扑来。 轰隆一声,怀恨扑倒。高乱紧要关头向右一翻,摔了个仰面朝天,可总算是没给大和尚压住。可这样的姿势,他的右手便垂在了叶杏身前。 叶杏连人带椅的翻倒!梨木椅扶手落处,正压过高乱握剑的手指。叶杏身子虽轻,但那分量哪是手指受得了得?何况还有剑柄硌着。 啊的一声惨叫,高乱疼得欠起半个身子,正待推开叶杏,这边甄猛扑倒,横着压在他的胸口。高乱单手去推甄猛,甄猛赳赳大汉,却不是他一只手能随便推开的,刚推两下,唐璜扑倒,又叠在甄猛身上。 高乱几乎给压得喘不过气来。手上使不出力,便把两腿乱蹬,带动身上三人磨蹭蠕动。刚动几下,猛然间高乱两眼努起,骤生一股大力,几乎将三人掀开。只是那力却不能持久,原来是舒展力气最弱,挣扎半天这才扑倒,一头撞进他的裆里。 遭此致命一击,高乱痛不欲生,把身子乱扭。眼看唐璜叶杏给他甩得滑下地去了,那把剑又近在咫尺,七人性命又悬于一线。 甄猛与高乱纠缠之际,越来越是愤怒,终于咬牙道:平天王你我虽然笨,可是你干什么骗我 这话说得突兀,高乱惶急中一时不知其意,猛然间觉得颈中一热,又是一痛,原来甄猛已经张开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 两人长发纠结一处,高乱呵呵怪叫。人的身上以牙关最为有力,盖因咀嚼食物,撕扯研磨都是锻炼,等闲人便可以碎核桃,断熟骨。这时甄猛咬来,虽然身上乏力,牙上劲道却仍较之常人的手力有余。高乱慌张挣扎,可是地上舒展、怀恨、叶杏、唐璜勉强抬动手臂,搭住他的手脚。他们手上虽然无力,但身体沉重。高乱终于为他们耽搁,失却了翻身机会,只觉脖子上虽然不如何痛,却是一点气息都无法传换。一个肺奋力抽动,几乎撑开胸骨,但却终究无法吸进一丝一毫的空气。 彤云低垂,门外飘飘洒洒的又下起雪来,洁白的雪花落在紧闭的雕花门的木格上。烛影招摇,桌翻椅倒,聚义厅中的寨主躺了一地。厅里正中悬挂的巨大的烫金的义字下,李响扬头端坐,一声声不停大笑,脚下高乱与甄猛的身体挺动几下,渐渐没有了挣扎。 第十一章 反骨 早晨赵东平迷迷糊糊的醒来,觉得寒气飕飕。整盔贯甲来到帐外一看,千里一色银装素裹,昨夜下了好大场雪。在地上捧把雪来洗脸,只觉得精神一振,大笑道:天将祥瑞!庆我拿下平天寨!因昨夜韩威偷潜还营,通报了平天王欲降之事,半夜未睡的疲劳一扫而光。 两旁将领拱手施礼,齐道:大帅神威! 便即整队收拾,到了辰时三刻,发炮列队来到平天寨下受降。未几,只见寨门洞开,监军张佐纵马而出,马前一人牵缰谄笑。旁边韩威看得清楚,低声道:元帅,那人就是寨中的平天王。赵东平看了,冷笑道:嘿,起个名字倒是威风霸气,实际还不是个奴才? 那二人后边一拉溜推出七辆木笼囚车,囚车中有那偷营的光头和尚,有那曾经被俘的黑氅汉子,有那挟持自己的青衣女子,虽然好几个人昏迷不醒披头散发,但那女子却醒着一声声痛骂,声音清脆中冷冰冰的带着寒意,正是那晚的七杀叶杏。 韩威手搭凉棚,眯眼分辨一下,道:那七人便是寨中所谓的七杀。光头的怀恨,大氅的常自在,女的叶杏,最老的甄猛,最弱的舒展,最瘦的唐璜,还有那个头上顶髻的李响,便是他杀了龙将军。 其中李响叶杏常自在赵东平是熟的,这时点头道:怪不得,原来便是这七个人在其中捣鬼。再也按捺不住,大笑由心底而发,响彻云天。三军追随元帅,笑声如雷。 七杀之后,便是一千五百赤手空拳的平天寨降卒,整整齐齐的列了十队,垂头丧气,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此情此景,赵东平再无怀疑,把手一挥,七千官军齐声呼喝道:天兵在此,速速投降!天兵在此,速速投降!如此反复,滚滚如雷,便如雪野上山崩地裂了一般,当之胆寒。那平天王脚下吓得踉跄,停下脚步,向后一挥手,平天寨降卒便稀稀拉拉的在雪里跪下。 平天王双手牵缰,卑躬屈膝的将张佐坐骑牵往大军,赵东平拱手道:张大人辛苦了!隐约见张大人鼻青脸肿知道他被俘前后吃亏不少,不由大感快慰,此前与之的争端,尽都化作了快慰。 这时张大人已来到赵东平近前,拱手待要说话,忽被一阵咳嗽呛住了,赵东平笑道:张大人为国赴险,本帅 突然间只见那垂手低头的平天王一探手扯住赵元帅马缰,一手便在衣下拉出一把单刀,纵身起处,一刀就将赵元帅的人头砍下。 血刷的一下喷起半天高,溅在唐璜脸上,热腥中带着咸味。唐璜一闭眼,心中一片苦涩。终于开始了!到底还是要杀人! 便在昨夜,七杀几番挣扎,终于杀死了平天王高乱,过了小半个时辰,李响第一个运功逼出麻毒,在高乱身上搜出解药,将其余六人也的毒也解了。其时常自在已给怀恨压得半死,甄猛兀自咬着已死的高乱不放,因牙关咬得太紧,竟把自己也憋得气息奄奄了。若是李响再慢一步,只怕他也要步搞乱后尘而去。 七人陆续起身,虽然侥幸逃过一死,但一个个怅然有失。尤其甄猛、舒展、唐璜,三人一心敬仰的平天王到头来竟是这样一个小人,满腔热忱化为泡影,一时间怎叫他们不灰心欲死?与之相比,李响叶杏常自在早有去意,怀恨是个直脾气,合得来便卖命给你,合不来便拍屁股走人,倒也无事。 四人见那三个颜色灰败,心中不忍,常自在犹豫一下,道:现在平天王也死了,咱们该怎么办? 舒展颓然道:还有什么好办的?想到平天王的反复,不由得心乱如麻,道,咱们出门把这事一说,平天寨马上散摊子。唉,左右内无饮水,外无救兵,人心涣散,大旗已倒,这次咱们也就没有路走了吧与前几日的意气风发相比,判若两人一般。 叶杏皱眉道:这说的什么话,凭咱们的本事,突围自保还是不成问题! 甄猛道:可是这些士卒呢?抱头恨道,他们中有不少是慕名而来,有的人还是捐尽了家产入伙。他们仰慕我平天寨的抱负,愿追随平天王成就一番大事,可是到最后我们我们不是成了骗子了么 外边董天命的呼号还有一声没一声的传来,屋中众人面面相觑,不能做声。忽然间,院中有人惊叫道:下雪啦!众人听了都是一震,快步来到门边,开门一看,只见墨色高天里,飘飘洒洒落下朵朵梅花,仰头望去,火把照亮的院子上方,密密麻麻,点点星星,铺天盖地的罩下一张银片连缀的圆网。 原本死气沉沉的平天寨里突然沸腾开来,士卒们冲到屋外,张开嘴巴,乱接雪花来吃。他们已渴了数日,这时天降瑞雪,虽然一片片没多少水,但也总算解了一时之需。 只是他们越是高兴,聚义厅中的七杀越是踌躇。良久,忽然叶杏叫道:你往哪里去?原来是那张大人终于醒来,正要偷偷爬走,却被她一脚踩住。几人将门掩好,又再落座。李响问道:张大人,你们商量的,什么时候出寨投降? 那张大人额头上肿起一个瘤,鼻子也青了,眼看旁边高乱死状凄惨,已自吓破了胆,道:辰、辰辰时三刻 众人想到平天寨命运,都是黯然。甄猛叹道:我到盼着,这雪下到最大便将平天寨活活埋了吧竟已绝望至斯。 舒展眼望外边缤纷雪影,也是恍惚痴呆,忽然间似乎想到什么,精神一振,坐起身来,两眼乱转,急道:慢!慢慢!我们还有机会的,这雪要下得大我们就还有机会的! 舒展一刀砍下了赵东平的人头,登时将官军士惊呆。好好的受降,怎么突然动起手来?旁边韩威眼前一黑,再凝神时,惊叫道:你不是平天王!只见那穿着平天王服饰之人,年岁要轻上一些,脸颊上也多了些肉,忽然想起,大叫道:你是舒展!不由肝胆俱裂,原来此前离得远,平天王又总低着头,因此他只能从服饰体态来看人,竟犯了这样大的错误。 那人正是舒展!这时他一击得手,先声夺人,落下地来时手在怀里一摸,已摸出信炮,冷笑道:正是你家爷爷!猛地往地上一摔,砰的一声巨响,地上积雪被炸起一人多高。几骑正欲赶来捉拿二人的马匹受惊,咴咴暴叫。韩威纵马提枪来刺舒展,舒展封刀一架,面对面的动手却差得远了,当啷一声,钢刀落地。那韩威恼他偷袭暗算,提枪再刺,便要将他当场了结。却见舒展展臂叫道:唐妈! 韩威只觉得右手手腕一麻,操枪不住,一抢杵在地上,几乎将自己掀下马来,吓得心头狂跳。再想动右手,便再没有一点力气,慌张中左手去拔佩刀,方抓住刀柄,脉门又是一紧,左手也边动弹不得。只听对面那张监军模样的人喝道:你走!我不杀你!自然便是唐璜动手。 韩威在马上茫然四顾,只见官军队伍已自大乱,随着方才舒展一声信炮大响,中军所在的地面蓦地裂开,雪地里中跳出了李响、常自在、怀恨、甄猛,四人如虎入狼群一般向四方杀开。等闲士卒猝不及防之下,先乱了阵脚,各自为战时,谁是他们的对手? 中军方乱,前边的危机已然到了。只见七架囚车打开,叶杏等伪装的囚徒跳出来,晃火折子一点,七架囚车早浸透了火油,登时黑烟起处,火势凶猛,给人推动如同七架火龙咆哮摇摆,直冲向官兵队伍。 与此同时,跪在雪中的平天寨士卒往身遭雪地里一摸,纷纷掏出早藏好的兵器,发声喊,向着官军发起了冲锋。韩威心知大势已去,两膝夹马欲走,后边舒展拾刀扑上,一刀从左进右出,登时将他刺死了。 唐璜怒道:我已伤了他的双手,你干什么还取他性命! 舒展回过头来,两眼赤红,如凶魔附体一般,吼道:放兵不放将!这仗我们一定要胜! 此次官军托大,因见平天寨的士卒空手出阵,只道再不用打仗了,早放松了戒备,与受降的平天寨队伍相距尚不及五十步。到巨变发生时,想要准备弓箭已来不及了。这时前有烈火囚车,后有四杀搏命,登时首尾难顾,轻易给冲乱了阵型。七辆囚车如七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切进官军队伍,后边平天寨的队伍便趁机从豁口杀入。 官军这边连折主脑,副先锋石天勇已成了官阶最高之人,眼看大事不好,连声呼喝,道:擅退者死!可是现在的形势,谁还听得清他说话。恰好旁边有小将韩鹏在,忙道:小韩将军,你去挡住囚车! 那韩鹏答应一声,拨马回阵去追囚车。石天勇横刀大喝:先锋营的跟我来!勉强有百十人听到他的招呼,出阵迂回,去切断平天寨的进攻。 便在此时,只听轰隆、轰隆几声巨响震得人耳鼓鸣响,军中火光冲天,正是那几辆囚车车底暗藏的火药爆炸了。石天勇眼前一黑,叫道:小韩将军!只见黑烟滚滚,心知韩鹏若是及时赶上囚车,十有八九性命难全。可是当此乱军,哪容他走神,扑通一声,被平天寨的泼胆汉从马上扑了下来。 平天寨里昨夜的设计终于一一奏效,七千官军没有头领指挥,加之平天寨的士卒又不停大喊赵元帅已死、张监军已死,终于无心恋战,再也乏力支撑。勉强熬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是兵败如山倒般的溃退了。唐璜骑在马上,一手抹去面上的易容须发,纵马向战场深处驰去。 那雪下得果然很大。 你的计划都很好昨天夜里,唐璜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冷的了,道,趁着今夜雪大,效仿金龙帮的杀手,以白布作掩护,让李响他们阵前暗藏兵器、阵后设阱埋伏;明日易容诈降,猝起发难擒贼擒王;趁着有雪解渴,士卒们恢复了战力,全军决一死战这计划很好非常好可是还要死多少人?还要杀多少人? 他这番话说来,说得舒展一愣,愕然道:现在是我们被包围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时候,你还讲什么慈悲? 唐璜气道:我不是讲什么慈悲,我只是不知道我们这么干有什么意义!我跟着你们反出唐门,只不过因为你们与众不同,给我一个很好的抱负。可是你们自己想想,自从来到这山寨里,排兵布阵、冲锋杀敌、结义效忠、想方设法去杀人仙人板板!咱们和官兵和唐门的人有啥子不同嘛!几日以来萦绕心间的怀疑终于不顾一切的宣泄喷薄,不知不觉间,激动得连川话川骂都脱口而出了。 舒展听他说得如此釜底抽薪,将众人连日来的出生入死都轻轻抹去了,不由也急了,道: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是别人一刀砍来,我们就伸脖子等着?唐妈!当初我们说要帮平天王建新世界,你可是第一个赞成的!想不到他竟在如此紧要关头内讧,简直要气死了。 唐璜张口结舌道:我我那时候不知道要死那么多人!心底里也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可是实在无法认可舒展眉飞色舞地玩弄他人性命于股掌的样子,不由气急败坏,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管不了别人!反正你别想让我再去杀人! 舒展吼道:好!你别杀人!你干净!什么都由我们去干好了,我和你不一样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要改天换地,一定得有牺牲!我在实现咱们的抱负! 唐璜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高乱的尸体叫道:改天换地?啊?抱负!啊? 这一下戳中所有人的痛处,舒展闭了嘴,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唐璜也觉得自己失言,颓然坐下。 甄猛看在眼里,叹息道:舒展,算了平天王已经死了,平天寨撑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忽然李响悠然道:你们要是觉得没了平天王就没了主心骨,没了什么旗帜外面有一根现成的,更结实更厉害更野国寿王,重耀! 皇恩浩荡,天命难违的呼号仍在外边盘旋。李响道:他这个人的本事,你们是知道的;这么不服气的嚎叫,天下间有几个人能做到? 甄猛、舒展、唐璜低下头来。李响道:既然大家都把话说明白了,那我也就说一下我的意思:重耀,我一定要救,所以明天的行动,我会参加,我会拼命;但是唐妈的话,我也觉得有理,所以干完这一票,我就走,重耀是不是入伙,我不管;舒展你是要去要留,我不管我不想再参与平天寨事务。 他就把分手的话这么明明白白若无其事样的说出来,众人一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一夜之间,平天王叛乱,七杀反目,这样的情况相继出现,任谁也是应接不暇。 叶杏犹豫一下,道:我也是。平天王也好,重耀也好,我不愿意低三下四的奉谁为王。 舒展重重拍一下桌子,道:哈!低三下四!不去理他们。甄猛抱住了头,瓮声瓮气道:如如果真的能将国寿王奉为寨主,我我也不敢强留二位只能说,感激不尽!我会辅佐他实现平天王没能实现的抱负! 舒展冲口道:没事!我也留下! 常自在见众人翻脸,微笑道:果然人多事就多算了,我也走吧,还是看我的海去 剩下怀恨东张西望,不知何去何从,挠头道:要不然完了我回山问问师父? 转瞬之间,七人分崩离析。舒展眼望唐璜愤愤道:这回满意了? 李响抬手制止他道:不过唐璜,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和我们明天一起出战不让你杀人,你能不能帮我盯住那几个大内的兄弟?他们阵法厉害,我怕要是我们去救重耀,一场厮杀在所难免。你去,可能反而不杀人。 唐璜垂下眼皮,想了很久,道:可以,而且我也可以假扮张佐。我不想杀人,但是我可以护住舒展。 舒展憨声憨气怪声怪调的叫道:谢谢啊! 这时候,人数处于劣势的平天寨士卒已经完全占据了战场上的优势。官军前队彻底崩溃,向后逃跑时,将中军后军也冲毁。几千人没了命一般的逃走,别说没人管束,便是赵东平再生,其势亦不能止。 唐璜一边顺着平天寨进攻的人潮向前冲去,一边翘立鞍头向四下张望,果然远远的便看到人潮中有一处久久不散的漩涡。迂回过去看时,果然是十齿飞磨将李响常自在董天命困在阵里,外边又有几十平天寨的士卒挥舞刀枪包围着。只见是十齿飞磨转动开来,七分力弹开外边的士卒攻击,三分力困斗李响常自在,居然能兀自不败,这阵型确实非同小可。 唐璜过来后,自然有士卒让开通道。唐璜来到场中,朗声道:各位官家兄弟,大军已败,不要负隅顽抗。在下略通暗器,再不住手,恐怕要与诸位不利。 那十齿飞磨分神向他这边一看,认得他是那夜来偷营时的暗器高手,俱都是一惊。再看周围平天寨的士卒越聚越多,手底下不由就慢了。再斗十几招,越发气馁,那使短戟的大哥叹道:罢了!终于投械罢手,有平天寨士卒过来将五人绑了,押在一边。 李响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跳过来与董天命啪的击掌,握手大笑道:三次!终于成了!我就说一定不能容忍你这样的人物受人折辱!董天命哈哈大笑。旁边常自在道:现在还不能给你开锁,你多戴一会儿,一会儿给你个分外的惊喜和扬眉吐气!董天命大笑道:是吗?斜靠铁棺之上,扶棺出神,复又轻轻扯动身上的铁链,感叹道,嘿,你别说!真要脱下它,还真有点舍不得了! 其余士卒边继续向前追击。李响、常自在、唐璜一边看守那十齿飞磨,一边与董天命说些闲话。过了不久叶杏、怀恨也陆续过来相会。 这一场大胜,平天寨士卒直追击出十里地去,缴获了细软辎重无数。甄猛兴高采烈的率队回来,一看董天命已给救下,更是喜出望外,连忙率众整整齐齐的围在铁棺周围。近两个时辰的拼杀。平天寨士卒虽胜,但也折损四百余人,余者也多有挂彩。但这时,这近千名士卒肩并肩一层层的站在铁棺周围时,仍是一个个的站得笔直。 昨天夜里,甄猛已经对他们说明了平天王背叛之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几年来,平天寨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不是因为甄猛有多能打,士卒的训练有多么严苛,而是平天王高乱所举起的,那面指向美好明天的大旗,以及山寨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尊重。可是突然之间,那面大旗折了,梦境破灭,原来提出和倡导这一切的平天王自己却是一个骗子。这叫山寨的弟兄如何接受? 幸好甄猛马上提出一个能够顶替平天王的人物,那个夜夜高呼皇恩浩荡,天命难违的钦犯,他所灌注在自己声音里的愤懑和反抗让大家又一次有了希望。救出国寿王,因此成了今天平天寨士卒的另一个动力。而这个动力,便已是落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力量,来得格外的强烈,格外的不顾一切。因此今日杀敌,才能各个奋不顾身。这时大战得胜,救出新主,大家在近处来看国寿王时,只见他长手长脚,乱发重须,虽然落魄,但便如洪荒中走来的野人一般威风凛凛充满力量,不由均长出一口气,一颗悬了大半天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甄猛、舒展率先跪下,叫道:恭迎国寿王脱困,重整河山,改天换地! 千名平天寨士卒齐齐跪下,叫道:恭迎国寿王脱困,重整河山,改天换地! 黑白的雪,被践踏得乱七八糟,尸体和血迹布满整个原野。燃烧的帐篷,倾倒的大旗,天上又有晶莹的雪花落下。男儿志气激荡,李响热血沸腾,跳起身来,伤手一挽董天命的锁链,另只手分出一根,扯紧,叫道:常自在! 常自在振臂拔刀,喝道:来了! 刀光如电,劈开如絮飞雪,叮的一声,已斩断了第一根铁链。欢声如雷,李响喝道:好!再来! 叮! 如此这般,常自在两把刀卷口,与铁棺相连的铁链便只剩了一根。这时常自在虎口溅血,将手里的刀扔了,又换一把。怀恨叫道:你行不行啊?不行换我吧!常自在哧道:一边待着去!李响、叶杏、唐璜等人相顾微笑,知道这一刀劈下,董天命重获自由,平天寨再举义旗,而七杀,也就就此散伙了。 常自在双手将刀高高举起,吐气开声,喝道:断! 已是运尽了平生之力,这一刀,也就较之前边几刀更快、更猛! 李响大叫道:好后半声却吞在口里了。 只听噔一声,这一刀却没有落在铁链上。一只手蓦然从旁抓过,一把攥住那疾若奔雷的一刀。血顺着那手的指缝拳眼嘀嘀嗒嗒的淌下来,常自在大怒抬头,惊道:你你 拦他刀的人不是别人,居然便是 国寿王。 董天命。 只见董天命两眼瞪得极大,瞳仁收缩,眼白四露,一张黑脸泛白,显出不正常的灰色,瞧来竟似遭遇了极大的惊吓一般,颤声道:不要砍不要砍 常自在怒道:你干什么? 李响惊道:你怎么了? 董天命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松开了常自在的刀,两只手拼命将那些连在铁棺上的半截铁链抓住,喃喃道:不要砍断不要砍断瞧来竟似要哭了一般。 本来叶杏等人已做好了这便离开的准备。可是突然间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却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响看董天命的猥琐样子就来气,跳过来扳他肩膀,怒道:你怎么了?你疯指尖才触及董天命的身体,董天命便被刺到一般,猛地一缩,撞在铁棺上,叫道:你别碰我你别碰我!眼睛慌张的望向李响,望向常自在,又望向李响,又望向叶杏,惶恐如被噩梦魇住的孩子,叫道,我是国寿王我姓重的!我,我败了我也是国寿王我姓重的翻来覆去便只是这两句话。 李响见他真的失心疯了,简直不知道是骇然还是愤怒,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叫道:你怎么了!没人说你不姓重,没人说你不是国寿王!你好好给我站着! 他越拽,董天命却越往地下坐,叫道:我不起来我不起来!我不起来!直如小孩赌气耍赖一般。李响怒气冲天,手上用力,刺啦一声,竟将董天命的衣襟撕破,人往后一闪,背后叶杏将他扶住,黯然道:他起不来了李响一愣,道:什么? 叶杏长叹一声道:上一次他起兵逼宫,那一跤摔得太重,恐怕他已经不敢再站起来造反了。 李响如闻晴空霹雳,道:怎么会手一松,董天命摔倒地上,背靠铁棺,怀抱铁链,缩成了一团。 原来这董天命自幼出身显贵,又天赋异禀,因此从小到大俱都是一帆风顺,长大带兵,更是百战百胜。因此志得意满,以至终于敢逼宫犯上篡位夺权。岂料政变失败,亲眼看着自己手下死士一一丧命,那情形对他的刺激极大,只是当时血迷了眼,一心求死,却并不害怕。后来,哪知皇上竟不杀他,只想出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法儿来折辱于他,初始时他更浑不在乎,凭着未挫尽的锐气轻轻松松的扛了下来。 可是那场失败在他的生命中其实实在太过重要,因其太过惨痛,董天命在清醒下来后便再也无法面对。二百多人的人头骨灰日日夜夜在他身后的铁棺里对他发出哀号,在此后的日子里,无边无际的悔恨与日复一日的折磨让他终于一点一点地改变了那场屠杀在他头脑中的记忆。 那是一场功败垂成的义举,那是一场败之于天的行动。那场失败,壮烈、浪漫、传奇、惊险,甚至可以用完美来形容。若不是老天爷与我作对,我早就成为一国之君! 背负着亲信的骨灰铁棺,面对着常人不能忍受的折磨凌辱,董天命将所有的责备全都指向了上苍为自己安排的命运。他的怨气一口口的发泄在皇恩浩荡、天命难违这八字真言上,嘲弄皇恩,嘲弄天命,别人为他的不服输所感动,可是实际上,却是他每多喊一声,他便多原谅了自己一次,他便多撒了一个谎,他便多懦弱了一分。他终于从一个叱咤风云的国寿王,退化成了一个只活在自己记忆里,孤单的不停反抗命运的大英雄。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享受别人对自己的羞辱。因为那些羞辱让他知道,自己真的是一个让人害怕畏惧的大人物。他也开始沉溺于现在的囚犯身份。因为这样的身份最安全不过他已经跌到人生的谷底,他再也不用担心,明天会比今天更惨。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要维持自己这样一个败亦不馁的形象来安慰自己罢了。 可是现在,当常自在就要斩断最后一根束缚他的铁链,当平天寨的人马跪在他的面前等候他差遣的时候,他终于怕了。东山再起以后的失败还会那样美丽么?传说变回到现实还会那样完美么? 他就像一个孩子,摔倒在一块西瓜皮上,只顾着向旁边的说吹嘘自己方才摔得有么曼妙多么优雅,却再也不敢站起来正常的走路,生怕别人发现他或许有的八字脚。 董天命缩在铁棺之下,把头埋进膝间,终于呜呜呜的大哭起来。 北风呼啸,所有人都被刚才那突然之间的急转直下惊得呆了。李响、叶杏、唐璜、常自在、怀恨、甄猛、舒展、十齿飞磨、一干平天寨的士卒,大家都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号啕大哭的英雄汉子。大雪很快的在他们头上,肩上,积下厚厚一层,使得每个人都像穿了一层冷冰冰的铠甲。积雪掩住了地上的血渍,把一切痕迹都变得模糊不清。 突然,舒展嘶声叫道:王八蛋,我杀了你!跌跌撞撞的扑上来打董天命,被李响一把抱住了。 人们这才一点一点的从再一次堕入深渊的绝望中清醒过来。当最后一根拉住他们的山藤断开,他们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沉沦下去。平天寨的士卒们扳着冻僵的腿从雪里站起来,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人来到甄猛的身边问他:二当家,我们却见甄猛跪在那,两眼直勾勾的,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伸手轻轻一推,甄猛一屁股坐倒在雪里。 那小头目吃了一惊,叫道:二当家!二当家! 甄猛嘴唇翕动,似乎说了点什么,却听不清。那小头目又问:二当家,你说什么? 蓦然间甄猛叫道扯着脖子叫道:散了吧,都他妈散了吧!各回各家,全给我滚蛋! 一个希望破灭了,又一个希望破灭了;一次信任遭到背叛,又一次信任遭到背叛。这样的事情还要发生多少次? 去你的吧!老子不干了!甄猛拍打着雪地,疯了一样的大叫。 这边叶杏已将十齿飞磨的绑绳松开,当董天命变成这样,七杀与十齿飞磨之间的冲突,蓦然间变得滑稽可笑,道:你们是把他带走呢?还是怎样? 使短戟的老大看看董天命的模样,叹息道:这样的人我们还怎么去押送他呢?这个世界上既然已经没有国寿王了,我们也就要回京复命了。 五个人慢慢离去,那使双钩的老五低声道:其实我一直很钦佩他,虽然我是对他最严苛的叶杏勉强笑了笑,推了他一把,让他赶上自己的弟兄。从后边看去,这一直嚣张刻板的大内守卫,突然间仿佛被抽走了元神,驼背勾肩,再没有初见时的意气洋洋了。 士卒们真的开始散伙了,有回寨拿东西的,有找同乡搭伴回家的,有在战场上翻翻捡捡看还有什么可以带走卖钱的。战场变成了集市,战士成了百姓。往来的人潮中,七杀木讷如雕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渐渐暗了,平天寨的士卒也很久没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了。几个一直都没有动的李响、唐璜的肩上,积雪已有一指多厚了。躺倒在地的甄猛,整个人都快被雪埋住了。 叶杏听董天命很久没有出声,过来一探他的鼻息,再抬起头来时,眼中更见迷惘,道:他死了。董天命死了,再最后一层骄傲的伪装被贸然剥去后,裸露在冰天雪地里的国寿王终于停止了自己的呼吸,像一条被人打断了腿的狗,瑟缩着凄凉死去。 人们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叶杏等了一会,道: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李响等了一会才像叹息一样重复这句话,道,舒展、甄猛,你们怎么办? 甄猛和舒展都没有回答。傍晚的风像嘲弄这些凄惶的人们一样,发出吼吼哈哈的笑声。 李响等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道:其实,有句话一直想跟你们说,平天王也好、国寿王也好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找个什么王来当你们的主子呢?什么事情你们自己干不了?这么听话,怎么像是有反骨的人呢? 甄猛呼的一声从雪里坐起,道:反骨?到底什么是反骨?我没有反骨!心中的绝望渐渐的转变成了一种愤怒。为什么有反骨的高乱、有反骨的董天命到头来都这样懦弱!他本来想追随他们去开天辟地,可是怎么一次又一次的被孤零零的扔在了荒郊野地里。 李响摩挲后脑,道:脑后反骨的话,高乱有,重董天命有,本来还想说重耀,却终于改了口,道,常自在没有所以反骨不在后脑!他的手指重重戳向自己的胸口,道,在这儿!你心里想反,就有反骨! 舒展听得苦笑一下,道:心里想反那你还想干什么,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毫无疑义的杀了那么多人后 李响断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决不能变成高乱和董天命这样。他眼望众人,道,但是我也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说到具体打算,我见过黄河源头,现在我打算先去看看黄河入海处。 常自在斜倚在铁棺上,啪的拍了一下巴掌,翘大指道:不错!顺路啊! 李响看向叶杏,叶杏笑了一下,道:无所谓,反正无处可去,玩儿吧! 唐璜忽的接口道:既然平天寨不在了,那我也继续跟你们走。他本来就动了离开平天寨的念头,这回终于下定决心,仍跟着与平天王不同的李响叶杏浪迹天涯。 甄猛大笑道:既然平天寨不在了平天寨都不在了!用力抓一把雪揉在脸上,道,我也去散散心吧! 舒展苦笑道:都走,那就走吧! 怀恨怒道:你们一个个变卦倒快!那那那我也不回少林寺了 众人一个接一个的表态,仿佛迫不及待的要决定一个方向,好快点离开此处一般。甄猛叹道:到头来,不还是一样的七杀! 舒展狂笑道:七杀!七杀!指点李响,道,欺师!指点唐璜,道,灭祖!指点叶杏,道,背信!指点甄猛,道,弃义!指点自己,道,祸国!指点怀恨,道,殃民!指点常自在,道,坏伦常!一一点来,咬牙切齿。 一番骂,骂得七人先是哑口无言,后是放声大笑,直笑得一个个气也喘不上来了,李响擦干眼角挤出的泪水,断然道:不!完全不一样!这回的七杀,没有主子! 叶杏道:这回的七杀,与官位无关,与长幼无关,谁也不能命令谁,谁也不能强迫谁。 唐璜道:这回的七杀,不随便杀人。 常自在道:纯以兴趣结伴,谁想离开随时可以走!绝对不勉强。 舒展道:不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谁! 甄猛叹道:不把梦想强加给谁! 怀恨叫道:都得说么?挠头良久,道:这回的七杀不干事!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怀恨知道自己说错,乱叫道:我是说,咱们别干平天寨这样的大事了 唐璜第一个反应过来,笑道:不错,我们毛病多多,道理多多,处处拆自己的台,哪能干成什么大事! 李响啐道:不干就不干!好稀罕么?一旦决定了接下来要走的路,突然间脑子也清醒了,道,我终于明白什么是反骨了! 叶杏等人都把眼来望他。李响笑道:反天山,反婚嫁,反官场,反师承,反唐门,反清规,反天王我们为什么如此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不是说我们想背叛谁,而是我们不想背叛自己!所以李响纵身跳上铁棺,大指狠狠顶在胸前,慨然道,什么是反骨?我就是反骨! 他这番话说得如绕口令一般。可是众人都是亲自经历了多番心理挣扎的,因此立刻都明白了七八分。叶杏笑道:倒也有点道理。 忽然有一人道:你们说得这样好,能不能让我也加入进来。 众人回头看时,原来是十齿飞磨中那个老五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李响一愣,道:是你?你怎么回来了?你那几个兄弟呢? 那老五眼中露出迷惘之色,道:我不想回去了我回去要干什么?其实几年来我一直很敬仰董天命,可是他今天突然倒下我觉得我觉得我就不能再回去当差了。 原来这老五长期以来押送董天命,虽然严格照章办事,但是心里其实却对这逆天反王佩服到高山仰止,又因耳濡目染早颇有董天命的狂骄傲然之气。只是因觉得这人如天神一般,不敢生效仿之意,因此才规规矩矩的当差。哪知今日董天命就在他眼前崩溃,一座巍峨高山突然间土崩瓦解,固然让他目驰神移,可却也无形中就让他解开了自己的束缚,看到了山后的万里天地。一时间,被董天命欺骗的愤怒转而竟成了要超越他的念头。 李响大感兴趣,向叶杏一望,见叶杏眼中有笑,又去看别人,似乎也并没有谁反对,方大笑道:我们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那老五正色道:我叫毕守信。 李响笑道:名字和我一样怪!懒洋洋的张开手臂道,好啊,反正也无法无天了,那咱们就随随便便的再反一条吧!谁说七杀只能有七个人?我们便偏凑他八个人! 叶杏打趣道:过两天再收第九个! 完了还有第十个 大雪仍然不停。从附近搜罗来的破帐篷堆在铁棺之上,帐篷上又摆着董天命蜷缩着无法展开的遗体。七杀八人围着这最强横又最懦弱的传奇人物围成一个圈子默默伫立。 毕守信晃亮火折子,在四角上将帐篷引燃,然后退后几步,扬手一丢。火折子在暮色里画出一个个亮红的圆圈,落在董天命蜷身露出的腋下,溅起几点火星。 帐篷迅速的着起来,跳跃的火光很快将董天命的身体吞没,这眼看去,他只有小小的一块。 火光间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热度隔空传来,被冻了一天的七个人,渐渐的感受到了温暖。 李响退了一步,道:走吧! 叶杏退了一步,道:走吧! 舒展和甄猛退了一步,道:走吧! 唐璜、常自在、怀恨退了一步,道:走吧! 走吧! 虽然远处一团漆黑,充满艰辛和未知的危险,但是还是 走吧。 第七章 唐门唐璜 且说李响四人救人不成,反要被欲救之人从旁搭救才能侥幸脱身,心中郁闷无以言表。这时他们一路逃跑,不由得便将一口怨气全撒在双腿上。 四人之中,叶杏轻身功夫本就最好,李响则胜在内家心法气息绵绵,那常自在虽不辨门派,但奔跑之时竟是大步如飞,丝毫不慢。三人先时还只是撒气,不知不觉间忽觉对方竟能跟得上自己,便起了好胜之心,一个个腿下加紧,有心卖弄。剩下一个舒展,先前时还被甩在后边。大叫了几声,那几人却只顾着斗气,不由也犯了拧,打马加鞭,居然冲在了最前边。 城门方开,四人一马飙风般冲进城外原野。 如此夜奔,渐渐的四人戾气渐去,胜负之心也平,疾走的风味却一点点开始洋溢。只见漫天星斗,半钩明月,路旁两侧高山青黑如小憩的巨兽,一条灰白山路如白练蜿蜒。夜风穿过四人的衣衫,将秋暑之气轻轻带去,脚步声、马蹄声凑成一个个急促紧凑的鼓点,嘚嘚嘚嘚将无穷无尽的精力注入四人体内。坚硬的山路将他们高高弹起,耳边的空气被扯成一道道悠长的风啸,脚下的风渐渐凝形,如流淌的河水。 四人噼里啪啦地踩水而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们的眉眼,四人纵声而笑,一起一落间便如跑过了千山万水。身后似有追兵,可是追上了又如何,追不上又如何?这般御风而行的好处,能享受时,便要尽情享受。 远处的天边渐渐露出些鱼肚白,山路两侧的树木次第现形,四人身上汗气蒸腾,跑了个兴高采烈。突然间,前边山坡上金光闪处,一轮红日跳将出来。四人止步勒马,只见阳光漫洒,倏忽间如万箭穿身,将各人照了个剔透。回头看时,只见彼此红面金身,奔走时的热气翻上来,大汗腾腾而下,虽然口干舌燥,却是神清气爽,胸臆之中豪情万丈。 李响驼背垂首,一口一口地喘,最后索性两腿一摊,翻倒在地,四仰八叉地扯开衣襟。叶杏有气无力地来踢他,李响挨了两脚,上气不接下气地傻笑。叶杏踢得两脚,腿一软,跪倒在地,顺势也坐了下来。那常自在挣扎着在路边坐下,将毛裘下摆翻上来抖动扇风。 四人中只有舒展骑马还有余力,这时在马上笑道:再跑啊,一个个跑得跟狼追似的叶杏两手撑地,喘息道:不行了不行了 李响躺在地上呼呼看天,忽然间想起常自在,回过头来对他道:这位兄弟的功夫好怪,不少师父教过呀!常自在微笑道:什么都学,什么都没学好。李响三人大感兴趣,连声追问。 常自在笑道:我来自关外草原,出身稍稍有点儿古怪:不知父母,是狼群将我带大的。舒展正在倒气,闻声几乎呛到:这这才算有点儿古怪么? 常自在微微一笑,露出两枚尖尖的犬齿,道:后来大概是四五岁时,我第一个老师狼牙神马常飞与我的狼群遭遇,将我抢了出来,起名叫常回。大概是说想让我回归人群的意思。那时我吃生肉,喝鲜血,不会说话,不懂事,连自己到底多大都不知道。从此他便教我读书写字,练武强身。 叶杏道:啊!狼牙神马!据说他靠胯下骏马、掌中狼牙棒,纵横关外。虽是汉人,但是豪爽慷慨,深受牧民爱戴。你方才的狼牙棒就是他教的了! 常自在点头道:不错!我与他生活了五年,但是大概在我十来岁的时候,他有个朋友来拜访他。两人是多年的至交,喝醉了酒就切磋武艺。我一直以为常老师是整个草原、整个天下最厉害的人,但是那次切磋,他们动手五次,常老师都输了。而他那位朋友使的不是狼牙棒,而是一块长长的薄铁,一边很厚,一边磨得很锐舒展一呆,听得耳熟,道:刀? 常自在反手在毛裘下拔出破冰刀,微笑道:不错,正是刀。那个人,也就是长白山破冰屠龙刀法的创始杜骅。当时我看见他的刀、他的刀法,简直被吓傻了,然后,我就被刀那种不同于狼牙棒的锋利迷住了。所以我就不要常老师了,非得跟着杜骅走不可。开始时,两个老师还不同意,并且暴跳如雷,但是后来常老师却同意了,只骂了我两句养不熟的狼崽子,便拜托杜老师,全力授我刀法。李响赞道:常飞!好汉子! 常自在笑道:不错,等到我后来长大,才知道自己当初的要求多么过分。后来我专程向常老师赔罪,常老师却说,当时我天真烂漫,所提的要求完全出于对强者的欣赏,并无不妥。总之,后来我就和杜老师学了两年刀法。学到第三年上,漠河寄情叟来访,我又被他的春水剑吸引住了,于是又抛弃了杜老师,去求寄情叟。叶杏苦笑道:你这人!倒是任人唯贤呢 常自在不以为耻,傲然道:因有前车之鉴,这回杜老师很容易就同意了,并帮我转拜寄情叟门下。我学了一年春水剑,又迷上了鞭法,学了半年鞭法,又迷上了暗器,学了十个月暗器,又去学地趟盾牌刀。总之,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关外武林五家七派十九门的功夫,我都有染指!并给自己改个名字,叫作常自在。舒展倒吸一口冷气道:这么说来,你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李响在旁冷笑道:他若把所学功夫的门派砍掉六成,再勤加修炼,倒有可能。这样贪多难了! 常自在笑道:不错!我转拜寄情叟时,杜老师就曾说过我,说我天分不差,练刀十年当可成一时的高手,练刀二十年,天下堪敌之人不过单手可数。可是,我还是放了刀,去学了剑。一流高手有什么好玩的,天下无敌有什么好玩的?他眼望三人,大笑道,我更喜欢去欣赏那些新的东西、我此前想都无法想象的东西。学狼牙棒的时候,我能够打败寻常大人,那时候我很高兴。可是那种高兴完全没有我第一次见到破冰刀时的高兴来得猛。本来我的世界里只有狼牙棒,可是突然之间,破冰刀在这个世界上凿出一个天窗。我从天窗爬出去,在我的眼前展现的又是另一个全新的世界、此前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刀法的世界!原来一招一式还可以有这样的变化,我爱死这种令我吓得发抖的新奇感觉了! 他一番怪论,说得三人目瞪口呆。舒展道:什么什么世界不世界的?叶杏轻轻碰碰李响,道:反骨啊这话如灵丹入口,李响腾地坐起,道:不错!十足反骨!常自在给他们吓了一跳,问道:什么反骨? 李响便简单说了反骨七杀之事。常自在听他说完,伸手来摸后脑,奇道:凸起的脑骨?他转过头来道,常老师曾说,我因为小时没人管教,睡觉姿势不对,头形没有睡好,因此是没有后脑勺的。 众人看时,果然他的后脑平如刀削,别说凸起的脑骨,就连普通人的后脑勺都没有,不由一个个目瞪口呆。 若说他没有反骨吧,这白眼狼十足的忘恩负义;若说他有反骨吧,那主背叛的反骨便不该是后脑骨,却叫三个大后脑勺的家伙如何立足? 正彷徨间,忽然路上马蹄声响,一马如飞赶到,马上一人大喝道:无耻贼子,这便想逃了?正是那使护手钩的守卫到了。 这人在五守卫中序列老五,岁数不过二十一二,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方才长安城里,莫名其妙地被几个明明功夫不及自己的怪人耍弄,因此气愤难平,这才孤身追上。他从城中一路追来,本以为几里之内便可赶上,哪知这几人发疯一般跑得飞快,有心要回去时,又觉没有面子,这时跑出几十里才终于赶上,正要动手,忽觉心中没底。 他的功夫较之李响、叶杏、常自在任何一人,实则都略占上风。可这三个哪个是和他乖乖动手的?因此他不由暗中惴惴,打定主意,要尽量拖延些时间,等几位兄长齐聚,才一并拿下。 这边众人见他来得孤单,一个个哈哈大笑。李响挺身站起,笑道:这小子不知死活,你们人来齐了,我还怕怕,就你一个他突然间脚一软,竟又踉跄摔倒。叶杏大吃一惊,待要过来扶他,可是走了两步,双足像踩在云里一般,终于也是一跤坐倒。 原来三人方才一阵狂奔,已是跑脱了力。人在累时最怕歇,若是在他们躺倒前那使双钩的到来,他们还大可一战。可是这时三人一个个或躺或坐地聊了半天,再想动时六条腿中便如灌满了陈醋,又酸又软,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突然间竟出现如此变化,两方均是一惊。那使护手钩的老五起初还以为李响等耍诈,待仔细看了半晌,直见三人在地上挣了半天不起,才放下心来,跳下马大笑道:我道你们是铁打的好汉,如今怎么都成了软脚虾了?他登时杀心大起,拔钩在手,意欲血洗前耻。 舒展吓得半死,可是又怎能坐视不管,也跳下马来拔刀道:你想干什么?别过来啊!老五见他下马身法笨拙,大笑道:你想挡我?言语中甚是不屑。 他的笑声传进舒展耳中,分外刺耳!舒展两眉一跳,不管不顾的火气已然蓬勃而起,单手挽个刀花,亮势招手,傲然道:你来! 老五见他如此倔强,也不由火起,挥钩冲上。舒展拿刀来搪,老五的功夫可比他高多了,双钩锁处已将他单刀夺过,顺势一脚将他踹翻。 李响挣扎起身,叫道:舒展!快逃!老五冷笑道:逃?他能逃到哪儿去?他飞起一脚,舒展挣扎着爬起身,还不及直腰,屁股上早中一脚,呼的一声扑出三四步远,趴倒在地。 老五大笑道:逃呀,你倒是逃呀?这一回舒展跌得极重,两手两肘都擦破了,一时间也不及起身,只翻过身来两手撑地,倒着退走。 那老五故意示威,好整以暇地慢慢逼来,道:逃!我看你能逃到天边去? 李响几人挣不起身,大声咒骂。老五晃动护手钩,冷笑道:骂吧,尽管骂吧!我让你们一个个死得难看,谁也别想逃! 忽然路边树林里有人道:追哥,我让你救他们。 五人在这里闹了半天了,全然没察觉路边有人,这时都大吃一惊。老五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 只听树林中有一人斥道:你现在自身难保,还多管闲事?想来便是那追哥了。 先前那人道:就因为我自身难保,才要你出手。追哥,我虽逃不掉,却最看不得别人说什么逃不掉的丧气话。这几个人,你若帮他们逃掉了,我便乖乖和你回家,不然的话,这一路上我一定弄出些事端,不让你省心。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听来竟是在和老五方才的话赌气一般。 那追哥道:胡闹!这几个人既然与人结仇,便终须有报。即使咱帮他们逃了一时,又逃得了一世么?这种闲事,管它做什么?那人笑道:逃啊能逃一时也是一时。他的声音听来岁数不大,却懒懒的有几分萧索。 老五听这说话越听越不是味,振钩道:大内侍卫捉拿劫囚的要犯,无关人等不要多事!那人懒懒一笑,道:要犯?几个兴高采烈把自己跑到半死的人,我不信他们有什么坏心,能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五怒道:他们有罪没罪,是你说了算的么?你是什么东西,多管这闲事! 突然间一道黄光从树林里激射而出,那使护手钩的挥钩去格,噔的一声闷响,却是一片枯叶,撞在铁上啪地碎成了几片。 只听那追哥道:他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也不是你能教训的。 那一片薄薄秋叶竟能撞出如此声响,令那老五虎口发麻。这追哥的手法实已是惊世骇俗。老五再不敢大意,向后一退,双钩掩在身前,道:鬼鬼祟祟只会暗箭伤人,算得什么好汉!有本事的,就出来打! 那追哥冷笑道:你嫌活得长么? 突然间几声细不可闻的破空声响起,老五双钩摆动,烂银铺开如屏。铮铮声中,老五身子一晃,左手钩脱手坠地。他侧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双钩上几线灰痕,粘着断开的草梗。往自己的左手上看时,见肩井穴上一根孤草瑟瑟飘摇。这看似脆软的秋草,竟冲破他的银钩飞瀑如帘,钉进了他的肌肉。 这人距他至少有三四丈的距离,竟在这一挥手间摘叶伤人,这等暗器手法实在不是他能抵挡的。他突然间想起江湖中的一个神秘世家,不由颤声问道:你你是唐唐那追哥叹道:跑吧! 使护手钩的汗如雨下,喃喃道:跑?追哥冷笑道:我那一击,虽然不见出血,已震破你的血管。这草不能拔,否则创口扩大,瘀血内凝,会压住你的经脉,迟了便废掉你一只手。为今之计,便是全力奔跑,加快气血运行,将瘀血冲散,顶出秋草方可。跑吧,不要骑马,跑出三十里,也如他们一般出一身汗,当可无恙。 那使护手钩的咬紧牙关,一步步退后,道:你你真是唐好,咱们后会有期!突然之间他抓起地上银钩,背在身后。牵两匹马,挥掌一赶,转身便往来路跑去。那二马还在奇怪,不知道主人放着彼此不用、偏要自己奔跑,是抽的哪门子风。 直至他远得没了影子,舒展才放下一颗心来,拱手道:这两位朋友,多谢你相救之恩,且现身一见,容我等当面致谢。 树林中静了一下,追哥道:我没救你们。 脚步声响,林中两人既已暴露了行踪,也就不再掩饰,向树林深处走去, 那先开口的人大声道:你们啊,下次别这么容易被人抓住了呀!听来嘻皮笑脸,满是嘲弄之意。 李响等人这时已可走动,这时面面相觑。 突然间,李响大叫道:喂!要逃的话,一起呀!他此言一出,众皆大惊,树林中脚步骤停。叶杏暗拉他的衣角,道:你胡说什么? 李响大声道:那位兄弟是被追哥抓回去的吧?他不想回家?他为什么不想回家?兄弟,你干什么不开心?不想回家的话,跟我们走啊!原来方才那人要追哥出手时的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已给李响记住。 林中一片寂静,静得树叶落下发出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那人颤声道:你们你们别胡说我为什么不不回家他嘴上虽如此说,可那样激动紧张的语气,却清清楚楚地印证了李响的猜想。 常自在振臂出刀,一刀遥指林中,道:那什么追哥!你放那位朋友出来! 突然间那追哥放声大笑,声震林木,将枝间飞鸟惊得扑棱棱飞起。 只听他道:一个让我们出来,两个让我们出来!我们见你们过来,便躲在树林里,乃是不愿惹事,难道还怕了你们么?他话随招至。当啷一声,常自在的钢刀大震,脱手坠地。 那追哥道:别让我再看见你们,不然的话我把你们全都废了滚! 他是用什么暗器、什么手法打落常自在单刀的,李响四人竟无一人看得清楚。常自在如临大敌,毛裘无风抖动;叶杏脸色惨白,咬紧了牙关;舒展不知所措,茫然顾盼。 突然,李响向后退去,退开五步,低下头来,喃喃自语道:我要做一件事情。这件事非常危险。林中人的暗器,非常可怕!可是那个兄弟心中的不甘,我已看到。他帮我逃,我也要帮他逃。他抬起头来,对叶杏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们无关。不要稀里糊涂地跟着我送死,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常自在、舒展,你们的选择不需要受我影响。 李响此举大大出乎众人意料,颇有破釜沉舟之意。他一语即罢,上步道:你厉害便怎样?唐门暗器厉害便怎样?这天下事,未必就是谁强谁对。我今天偏要告诉你,我要带这位兄弟走!他竟是正面邀战了! 唐门久居蜀中,为天下暗器鼻祖,向有问鼎中原之意。门中以族血为系,构筑唐家子弟兵。每个唐门传人都在一身神出鬼没的暗器功夫之外,兼具精忍狠三字处世诀,难缠难惹。江湖中人谈起,莫不闻风丧胆。 叶杏在那守卫老五逃走时,已猜测到林中二人出身唐门,可是终究未曾确定。这时李响一语叫破,叶杏登时面白如纸。若那两人不是唐门弟子还罢了,若真被说中,今日这事怕就非得有个结果了。 果然,林中追哥怒极反笑: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他话里话外,竟已认了自己的唐门出身,你知道我是谁? 叶杏叹息道:唐门唐追,人送绰号千树万树,除死无路,盛传为唐门这一代最可怕的子弟,精通外房十七暗器,在唐门中司家法,掌奖惩。不过据说惩多赏少,铁面无私。这几年来,废在他手上的唐门弟子,倒比废在江湖里的还多。她既知此人出身唐门,又被人追哥追哥地叫,此前闯荡江湖时收集的资料登时浮现在脑中。 她一介女流,居然都知道唐追的大名。唐追不由得意,笑道:既然知我是谁,那就别再废话。你们 突然间李响道:唐门算老几?唐追算老几?便是天王老子来,他也不能随意决定别人的去留。那唐追直气得眼前一黑。他此次出来,乃是专门追捕一名唐门极重要的叛徒。好不容易在长安将之找到,正要带回家,背后却被李响一行赶上来。唐门行事向来隐秘,因此二人才躲进树林,静观其变,哪料那叛徒多嘴,终于惹来麻烦。 唐追一世英名,被李响这样的乞丐将军,这口气怎能咽下?当下冷笑道:九弟,侮辱唐门暗器,蔑视唐门威严,家中规矩,应该怎么处置这人?那九弟战战兢兢,结巴道:千千镖贯体,十劫散魄 那追哥大笑道:小子,你跪下受死吧! 那九弟叫道:追哥!话还未落音,噗的一声,李响左腿上鲜血飞溅,一枚钢镖已赫然钉在他右腿上。李响大叫一声,腿一软,几乎跪倒,好在他反应敏捷,猛地借势向前一扑,伸手去扶路边的大树。 只见血光动处,他的右臂上又中一枚钢镖。这么一来,李响单边的手脚齐伤,再不及调整重心,扶不住树,站不住身,猛地向地上坠去。 蓦地里,旁边一人伸手抄起他右臂,往颈上一架,挺身道:别跪!正是叶杏插手了。 李响叹息道:你不该来!叶杏咬牙道:这种事情,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看不惯的!她心中乱如纠麻,骤然间惹上这样的强敌,心中有几分害怕,又有几分轻松。 她压低声音道:逼他十招之内定胜负!李响大笑抬头:追哥,你们刚才说的什么十劫散魂,是不是说十招就能杀了我?要是你杀不了我呢?你敢不敢放了那位兄弟?这话逼得紧,林中人一时气结,寂然无声。 良久,那追哥方道:我这弟弟违背家规,你们何必为他拼命?李响笑道:嘿,没办法!我们从来不信家规大过道理,偏看不得处处拿规矩来压人。 林中唐追再次沉默,片刻后忽然哼道:看你靠女人帮忙,能撑到几时!此前他语气缓和,看似已经被李响、叶杏说动,可这时突然动手,竟更是狠辣。 蓦然间,李响二人身前黑影闪动,正是常自在持了好大一面盾赶来,一下子将三人完全罩住,叮的一声,将一记不知什么的暗器弹开,缩身其后大笑道:你看不见旁边还有男人么?他回头道,小两口逞的什么英雄?出风头么? 他与三人并不熟悉。只是在长安城里见二人联手对敌时招数莫逆,一路奔来嘻笑怒骂,这时面对唐门高手又并肩扶持,因此不由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两人的关系。 叶杏满脸飞红,啐道:胡说什么!唐追冷道:又一个不想活的,我就成全你! 常自在嘿了一声,回身专心持盾,道:两招!我至多还能再撑两招! 那唐追已有三招徒劳无功,却叫他如何不怒?只见红光一闪,那九弟惊叫道:开天雷! 轰的一声,那暗器竟是会爆的。火光硝烟里,常自在的盾牌被炸得粉碎,残片乱飞。三人为气浪所推,腾腾腾一齐倒退数步。常自在垂下手来,那持盾的一条手臂衣袖焦碎,血嘀嘀嗒嗒地淌下来。 唐追笑道:我便让你撑足三招!本来以唐门暗器来说,能够绕过盾牌,对常自在作致命攻击的办法有的是,可是这唐追已给三人激怒,因此这一记开天雷便存了立威之心,以无上声势毁去他的盾牌。 这时常自在摇摇欲坠,李响问道:兄弟,怎么样!常自在右手啪地一拍胸脯,道:铁盾没了,还有肉盾! 突然,舒展战战兢兢地跑过来,将他扶住,咬牙道:我们两个挡着你们!他回头看看,突然间落泪道,为什么我扶的却是个男人! 以开天雷的声势,不仅不能将李响之流吓退,更连那书呆子都抢上来送死。唐追心中的震骇无以言表,冷笑道:你们真不怕死啊! 舒展结巴道:我我们不怕死怕死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他脑袋一时都木了,便顺着话,溜出半句元稹的《侠客行》。当此关头,舒展说话还这般押韵,简直便是在火上浇油。 唐追怒道:大好性命无端端为一个陌生人断送,你们还真是讲义气啊! 舒展这时脑子多少活络了过来,道:我我们与他讲讲的什么义气?又不认识我我叫舒展,他叫常自在他原来是想起上一句说,不肯藏姓名的。 唐追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喝道:多嘴! 只见常自在猛地将舒展一掩,大氅展动,三道金光闪烁,尽数射进他的毛裘。毛裘猛地膨胀,里边叮叮当当金声大起如暴雨,常自在的脸色瞬息万变,待到金声渐止,吐出一口血道:早知道,便跟余老头多学两天了! 那九弟讶道:九曲融金大法!你竟是余老人的弟子。常自在笑道:那老不死他话未说完,又是一口血呛出,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扑倒。舒展大惊,将他翻起一探,所幸还有鼻息。李响道:舒展,你扶他到一边去! 那九弟颤声道:你们你们走吧别管我了!叶杏沉声道:方才是你救我们,现在如何叫我们丢下你不管? 那九弟道:我不用你们救。李响冷笑道:你是觉得,我们救不了你吧。那九弟黯然道:就算追哥手下留情,容我逃走,可是天下虽大,又有哪里能逃开唐门耳目。到头来,终究是在劫难逃罢了。 他本是唐门的重要人物,自幼得长辈赏识栽培。可是越长大,心中却越不快活。唐门子弟生为唐门人,死为唐门鬼,许多人终其一生,娶妻生子,都未能走出唐家堡半步。不能出堡又能干什么?便是不断地练手法,创暗器,准备去攻打世仇雷家,准备去进攻中原武林,在一辈子的准备里,变老死去。 也有人走出唐家堡,可是这些人便如唐追一般,来到外边,莫不是身具任务,刺杀追击、来去匆匆;又或者卧底江湖,湮没于人海。这样的日子,他自小看人家过了二十几年,能独当一面后,又自己过了近十年,终于忍无可忍,放下任务,逃出唐门。 逃出来又怎样呢?唐门经营几十代,怎容他一个小小子孙挑战唐门权威?他一天活着,唐门的人就一天找他。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对于唐门子弟来说,这真的是从一生下来,就已经定好了的命运。所以当他在长安城大雁塔看到唐追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就知道已经无路可逃了。 他颤声道:没用的我我消灭不了唐门他这话说得大逆不道,旁边的追哥悚然一惊。可是这个想法却真的是他在逃亡路上不止一次想到的问题:如果他能瓦解唐门,并因此获得下半生的自由那么,可能,他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向生他养他的家族下手的。 他道:只要我灭不了唐门我就一定会被它毁掉 李响低下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简单的劝解能够起到作用的了。他的血从他的手臂上、腿上流下来,溽湿了他的衣裤,这使得他的脸已经有些苍白。叶杏紧紧地扶着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场谈话或者赌斗。 那九弟道:所以你们走吧你们不需要面对唐门,你们应该能选择自己的路!唐追冷笑道:听到没有!我也可以不再计较你们的冒犯。马上滚,那个使盾牌的小子还有救! 李响蓦然抬头,咬牙道:你毁不了唐门,我也毁不了铮剑盟,叶姑娘无法胜过金龙帮,舒展更灭不了七爪堂,常兄弟无法救出重耀每个人都一样,与那些势力相比,我们每个人的力量都太小了。小到我们的反抗,都显得如此可笑。可是如果我们团结在一起,会不会有所不同呢?会不会有一个新的江湖在等待我们?在那儿,善恶有报,人人平等;有一种对错,超越人情、规矩、势力、现实而存在;你可以活得很有尊严,也很快乐,因为在那儿,没有人能逼迫任何人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一切的路,由你自己选!那是一个造反的江湖,自由的江湖,反骨让每个人都敢于表达自己的意愿,而每个意愿,都成为别人不能忽视的声音。 叶杏和舒展身子一震,心有所动,同时抬起头来盯着李响。天山弃徒李响,平日吊儿郎当,爱骂人、爱沉默、爱出神的李响,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抱负。而这个抱负,却又是如此的惊世骇俗! 叶杏想道:若真有那样的一个世界,女子岂非不必再被关在家中,为女红、饭菜、丈夫、儿子而忘掉了自己? 舒展想到:若有那样一个世界,我的抱负岂不是便可以堂堂正正地昭告天下?纵然不能实行,也不会成为笑话;便是做个官,做个师爷,也不必奴颜婢膝,谄上压下。突然之间,两个人的心中全都充满希望。 只见李响对树林伸出手道:我们和你一样,对各个门派、这个江湖、对天下间处处存在的陈规陋习充满厌恶。但是,我还想要搏一下!他们也想!你呢?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他的手就那么轻轻地在树阴下张开。树叶割碎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洒在他的掌心里,手腕上垂下的布条轻轻在风中摇摆。他的手,就像一面神奇的镜子,慢慢地映出一个美好的将来。叶杏、舒展也慢慢张开自己的手,向着树林里、那个已经濒临绝望的同伴,发出了召唤。 那边林中稍一顿,唐追冷笑道:嘴上说得漂亮,实则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现在你那帮手已经没了,还想让谁来替你挡我的杀招! 李响咬牙道:不错,我的功夫即使在天山也不算多高的。可是我与你不同,我决不愿强把自己的想法加诸于朋友家人身上。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我的朋友们来涉险。由始至终,我真正指望着来替我接你杀招的他的手指举起,虽没有詈天指的霸气,却仍然坚定,其实是他!那手指直直地指进树林。 树林之中只有唐追两人。李响的手指指来,唐追一愣,忽地哈哈大笑:你说的是我这九弟么?只听蓬蓬有声,他似乎在拍打那九弟的肩膀。 李响正色道:是!唐追笑道:若是他不来帮你,你又如何? 李响微笑道:那就是我咎由自取。硬吃你剩下的五镖,死我也认了。 唐追怒道:你们不怕死?李响瞪目喝道:那得要看怎么活! 唐追冷笑道:那你就等死吧。他决不会帮你的!我告诉你,他话已至此,竟也颇有萧瑟,唐门子弟一生的束缚,不在身上,在心上。我这九弟,没人看着他的时候,他也许猪油蒙心,还敢出逃,可是从我或者任何一个唐门人找上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放弃反抗了。 李响闭上嘴,甚至也闭上了眼。面对唐门的暗器,他根本没有一点点的胜算。如果方才的话仍然不能够说动那唐门子弟出手,那么,也许他今天真的就得死在这里了。 三只阳光下充满希望的手掌,在静静地等待答复。 传说印度有人养象。将幼象以铁链束缚于石柱上,幼象拼命挣扎,也不能挣断脱困。到后来幼象长大,养象人仍以原来的铁链拴它,这时大象的力气原本可以轻易挣脱,可是却因为绝望,而再没有抗争的冲动。于是,永远地失去了自由。 沙沙沙的脚步声慢慢响起,越走越快。一条白色的人影从树林中箭步走出,冲着叶杏、舒展及刚睁开眼的李响微微一笑。那一笑,如晨曦初现,满是温暖与希望。 那人旋即回头,活动双手,道:追哥,我接你的暗器。这个人,真的挣脱了铁链,来到外边了!李响的身子微微发抖,抖得叶杏的身子都被感染了。这一注,他们下得太大、太险,可是也终于赢了。 唐追嗄声道:唐璜!你想和我动手你终于想杀我了? 叶杏大惊,道:唐璜? 原来这白衣人九弟竟是唐门第二十一代内房最具天分的子弟,被唐门赞为百年一遇的奇才。十四岁练成了唐门外房绝技万树银花,十九岁练成内房绝技天堑,二十二岁连败唐门两房七支四十九高手,被唐姥姥允为唐家最大希望的唐璜原来他们一直在争取的,竟是这样的一个大人物! 唐追惨笑道:不错唐璜唐璜,就连他们都知道姥姥多疼你,你对唐门多重要可是你现在,却真的要与唐门为敌了么?你终于,想用唐门的暗器,来对付唐门的子弟了么? 这时那唐璜已凝身站定,从背后看,白衣瑟瑟、两条溜肩软软的,似扛不起半分重量一般:追哥,我怎么能对你下手呢?我之所以反出唐门,便是不愿再滥杀无辜。唐门与雷家、大风堂的恩怨纠缠了几百年,我们根本不知道当初的结怨起因到底如何,只知道绵延至今势不两立。十几年来,就我亲眼所见,三家已有上百人因之丧命。我觉得荒唐,所以才逃出唐门。你来寻我,我杀你,我便仍与在唐门无异。而我若手下留情,却又一定赢不了你。赢不了,不想死,无路可走,这才只有跟你回来。 追哥踌躇道:那你现在 现在在我面前,又有一条路了呀!追哥,我现在不孤单了!我现在仍不能与你动手,可是他们我一定要保护。雷家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唐门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天下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作主的,大概就是自己的生死。追哥,我要空手接你的万树梨花,谢你成全!他斩钉截铁地说来,再也没有半点更改的余地。 唐追沉默半晌,道:其实,即使这次你能走,以后也会明白,所谓江湖,与唐门仍是一般,处处都是规矩。你一天活着,就一天不自由。他所说的,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梦罢了他顿一顿,道,你还想试么? 唐璜深深吸气,道:是!唐追幽幽道:唐门的规矩,出手无情,你自己看着办! 就见林中猛地蹿出一道黑光,那黑光落在地上,突地一弹,复又纵起,激射七尺后在树上一撞,一时间东跳西蹦,直如活物一般,向那唐璜袭来。这物来得好快,李响、叶杏给晃得头晕眼花。 却见唐璜左手于胸前一画,一个身子以单脚着地,滴溜儿连旋十数转,好不容易停下,对李响道:这位兄弟,我该替你挡几招?只见一个黑亮的物事正托在他右掌掌心,一颤一颤地动。 李响笑道:你的事多些,四招! 唐璜将手腕一翻,那物事已给他不知如何拆成大小不一的碎片,散在地上。 他扬手相邀道:追哥,还有三招!唐追哼道:你虽然练成内房专破天下暗器的天堑手法,可是却少了金手套、银网兜,徒手来接,下一次还能这么幸运么?唐璜淡然道:只须三次。 两人于是都不再说话,风吹树叶的声音沙沙作响,好像唐追同时放出了许多许多的飞刀。李响与叶杏右手在叶杏肩头相握,彼此都已感到对方手心中冷汗涔涔。唐门暗器手法之怪异毒辣,他们今日终于得见,果然非同小可! 突然间唐璜猛地掉过头来向二人冲至,人还未到,手已如蛟龙探海,从二人颈间穿过。 噔的一声,唐璜的手臂在二人身后一震停下,慢慢垂下来缩回时,掌心里流出血来。那血从他虎口流出,却没有滴到地上,在空中慢慢横飘三寸,才叮然落下。李响等人这才看清,原来在他的手中已抓了一把弧形飞刀。只是那飞刀纯为透明,若不染血,便是在他手中,二人也是看不到的。 唐璜将飞刀抛开,甩甩手上的鲜血,道:两招! 李响、叶杏背后冷汗哗啦地下来。这一刀来无踪去无影,竟从身后袭来,若非有唐璜在此,只怕看那刀的锋刃,二人已是身首异处了。 李响长松口气,道:还有两 却见唐璜猛地向前一冲,道:一招!然后一道锐啸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 原来方才唐追已放出了第八道暗器,只是这暗器来得太快,竟在唐璜将之接下后,带起的风声才传了过来。只见唐璜接了这道暗器,突然间身子一挺,一袭白衣砰地炸开,虽然不碎,但已是袖脱背裂。李响、叶杏相顾骇然。 唐追道:唐门铁蒺藜之后,我已黔驴技穷,第九招,便只剩下万树梨花了!原来方才那一击,便是唐门最实用、最招牌的铁蒺藜了。 唐璜将两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这时他已是两手鲜血赤红的血掌印在他破碎的白衣上,越发触目惊心:我准备好了! 早晨清新的空气突然泛起涟漪。无数暗器宛如透明的飞鱼,游过树林与大道中的一片空间。它们如此之多,如此之快,以至于所过之处便如空气猛地一膨,旋即又恢复正常,只让人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因为眩晕而眼花了一下。 唐璜拔地而起,双手展开如千手观音,一个旋身落在李响的身前,两手一松,亮晶晶的暗器落了一地:四招,撑下来了!叶杏喜道:厉害! 可是接下去,唐璜身子一晃,已扑倒在地。二人这才看到,在唐璜的背后密密麻麻的已中了数十记暗器。 李响叫道:唐璜!唐璜抬起头来,挣扎道:要赢 李响咬牙道:一定赢!他再抬起头来,目光炽热如烧,在众人的努力下,十招之赌已践九招,只剩下一击之后,唐璜便可自由了!只是这最后一击,却如黎明前的黑暗,来得格外深沉,格外无情! 刷的一声,一道银光从树林中飞出,直袭李响脖颈。那银光飞得并不快,形同圆环,旋转之时左右颤动,呜呜作响如千魂夜恸。 唐追冷笑道:你们要逞英雄,我便将你们的脑袋一个一个地砍下来! 环还未到,那森森光芒已夺人心魄。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钢筋铁骨中了一下,怕也要骨断筋折。 舒展惊叫一声,闭上了眼,叶杏看清它的来路,奋力推开李响,欲以自己来迎那飞轮。李响奋力撑住,不让她如愿。眼看那刀锋已近在咫尺,叶杏猛地将眼一闭,脸上两道热辣辣的泪水破开那将至的冰冷杀气。 一瞬间,她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果李响死了,她该怎么办,又该去哪里?几个月来她随着李响乱走,虽然算得上无所事事,可是那种没心没肺、无拘无束的自在,却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可是这种快乐便要到此结束了么?当霍二回家,李响死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陪着她任性胡闹呢? 突然间李响身子一沉,拖动叶杏两个一起仰面跌倒。那飞轮呜的一声从二人头顶上呼啸飞过,消失在后边的树林里。 一刹那,叶杏不说话,唐追不说话,舒展不说话。李响坐起身来,一边抚胸压惊,一边东张西望地不明所以。 蓦地里树林中唐追气急败坏地大叫道:你闪了!你怎么闪了?李响大怒,骂道:我什么时候说傻站着不躲不闪让你砍了?你过来,也让我砍两刀玩玩? 叶杏倒在地上,这时坐起来,头上带了枯叶黄草,木然道:我都忘了我还以为只能不动挨打呢 原来此前九招,开始的李响也好,后来的常自在也好,唐璜也好,都是与暗器正面相抗,能破就破,不能破就硬挺。尤其李响,更擅长流血战法。这唐追好不容易放翻唐璜,一时疏忽,竟以为最后这一击,李响会凭一口气以死相拼。故此还特意将飞轮放得格外慢,格外有气势,格外清清楚楚。结果竟给李响、叶杏轻轻松松一闪而过,登时崩溃,乱叫起来。 李响仰天大笑道:唐追,你还叫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唐璜离开唐门已不容置疑。此前他想要离开唐门,还是畏首畏尾。可是现在,他却已经将唐门精忍狠三字家训一齐破掉。他再也不会回唐门啦! 唐追兀自混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们都疯了 李响笑道:疯是没有的,只是我们明白,人,生而自由。什么家规门规,圣旨圣训,全与我等无关。随心而动,坚持己见这样的人,你没见过么? 那唐追道:没见过可惜,没见过他的声音就此沉寂。李响本还在等他反驳,可是呆了一会儿,居然没有,又喂了两声,再没人答话。那神秘残忍的唐门弟子,竟然真的就这么简单地离去了。 旁边舒展轻抚心口道:他走了么?总算活下来了! 李响訇然倒下,攥起拳头,狠狠捅向蓝天,喘息道:赢了! 第十章 平天王(下) 官兵得将官获胜鼓励,攻得格外悍不畏死。寨墙下一场激战,直持续了两三个时辰,方告一段落。此一役,平天寨伤亡士卒五百余人,耗费羽箭近万枝,更折损大将常自在。一日之间强弱易势,胜负颠倒,平天寨中一片愁云惨雾。 七杀甫成,便遭此大败,人人都是气急败坏。夜里吃饭时,舒展大发脾气,责备李响不该擅自出战,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厉害,没和他们动过手么?一个人去逞的什么英雄?若不是你贸然出战,常自在他们怎么会出战?他们不出战,怎么会给他们机会抓了常自在? 他近日来春风得意,运筹帷幄间一切大局尽在掌握,可是突然之间,大蚀血本,不由得气急败坏,口没遮拦起来。 李响正自窝火,听他这般说话登时发作,道:你现在来怪我?我不出战,他们便不出战么?你让那五个家伙指着鼻子骂,你能忍多久?何况我为什么不出战?重耀在下边呢,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一定要救他! 两人脸红脖子粗,斗鸡一般互相瞪视。甄猛、怀恨,连忙将两人分开。平天王道:两位兄弟都是为了平天寨好,何必自家翻脸。让人笑话!来来来,先吃了饭,咱们再商量明日的计划。 二人气哼哼的坐了。叶杏桌下轻轻踩李响一脚,李响登时如泄气的皮球,烦恼退散。看桌上却少了唐璜,问亲兵时,却道唐寨主在后边料理伤员,还没忙完。 叶杏丢个眼色。李响乖乖的站起来,道:我去找他。 他出了聚义厅,放慢脚步,溜达着往后寨伤房走去。一路所见,前几天还喜笑颜开的喽罗们如今各个愁眉不展。有的端着稀粥馒头默默的吃,有的就就着雪水磨刀砺枪。此前平天寨中人人相逢时嘘寒问暖,互帮互助的温馨场面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多数人面无表情地来去匆匆。 李响在心中叹息一声,来到伤房,快到时,忽见某处山石下又一个人影熟悉,仔细一看,依稀便是唐璜。招呼了一声,那人回过头来,果然便是。李响笑道:你怎么在这,伤员都包扎好了? 唐璜垂首道:是情绪极是低落。 李响道:怎么了? 唐璜抬起手来,只见月光下,两手上血迹斑斑,道:我我后悔了 李响心中一翻个,已猜到了七八分,道:你说代价太大? 唐璜抬起脸来,竟已哭得涕泗横流,道:我我给他们包扎可是有人实在救不活了有人也残废了他们疼得厉害,我们我们怎么有权力让他们为我们的一点抱负去送死 他虽然流泪,可是那迷乱的眼神却似要直望进李响的心中,李响不敢看他,叹息一声道:可是你也该知道,想要改天换地,又怎能没有牺牲? 唐璜泣道:我想要新的天下可是我不想要那些牺牲我我不想看不想知道! 这样的任性的话脱口而出,李响也无言以对,便陪着他只在这里站着。清冷的月色下,一个男人哭得像孩子,一个男人茫然得像木头。 寨外忽然传来幽幽断续的号叫:皇恩浩荡,天命难违!正是董天命又来蛊惑人心。 两个人的身子如遭电击,也不知过了多久,唐璜抬起头来道:我我要去气息紊乱,鼻音极重,道,我要去救常自在!我不能让他再牺牲! 李响冷笑道:你终于要动手了?正好,我也正打算去! 唐璜勉强平息抽泣,道:一起去别别杀人! 二人来到寨墙上,外边空地上,董天命皇恩浩荡,天命难为之声,一声声传来。有士卒前二人齐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前来请示,李响笑道:你信他说的话么?那士卒一愣,道:谁?李响咬牙大笑,伸手一指下边,也不用他回答,只安排他们半个时辰后去禀明平天王,便趁着夜色与唐璜跃下寨墙。今晚月色极好,本不适合偷营,可是二人艺高人胆大,一路上影处藏身,明里潜行,绕过董天命,过了盏茶的时间,便摸进了官军大营。 一进到营中,灯球火把便多,照得一片光亮,可是帐篷的影子也多,二人行动更见方便。他们此来只为相救常自在,本欲速去速回,怎料连着制住两个士卒,询问常自在下落时却都不知道。李响心中恼火,与唐璜逼问出营中口令,暗地里换了官兵的衣服。 二人便在大营中溜达,惘然不知从何找起。忽然前边灯火通明,赫然已到了中军大帐,李响心中一动,低声道:咱们去把官军的元帅劫了如何? 唐璜道:哧!太危险! 正吵着,忽然前边一人走过,唐璜低声道:我知道了!这个人一定知道常自在在哪儿!原来那人正是官军裨将韩鹏,当日对阵,他叔父韩威为常自在所擒,他自己又为常自在打伤手腕,却是唐璜在平天寨中亲见的。大仇小恨,常自在被擒,他不可能不关心。 那韩鹏从中军帐出来,往自己营帐走去,哪知道背后已经跟了这两个煞星?走到一处暗地,突然间腰上一麻,已给唐璜飞针封穴,定住了身形。待要喊时,有一人快步走上,轻轻扶住他,匕首早在腋下顶住,道:叫?叫就给你戳个窟窿通风换气。正是李响赶到。 二人将韩鹏架到营帐后边,韩鹏见过李响出战,见是他,又惊又怒。李响笑道:兄弟,瞪什么眼睛。我问你,你们日间擒来的常自在却关押在哪? 那韩鹏眼珠转动,冷笑道:你们是来救他的?可惜,来得晚了!他已给我家元帅枭首示众 蓬的一声,唐璜已卡住了他的脖子,道:你再说一遍? 李响低笑道:他骗你呢。常自在若真是死了,官兵能不大肆张扬,以挫平天寨的威风?他还活着呢?是不是,小子?后一句却是向那韩鹏说的,一边说,一边将匕首拉动,在他的脖子上转了一圈,问道,他被关在哪了? 那匕首锋利,给李响拖动,登时拉破了韩鹏的油皮。韩鹏大骇,道:是,是他还没死,他就关在前边待要说时,李响却对他没有信心,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真假。你带我们去好啦! 于是韩鹏在前边带路,李响唐璜在后边跟着,远远看去,便如韩鹏带了两个亲兵一般。不一刻来到一顶无灯的帐篷,门口两个士兵守卫。李响的匕首在他腰后一顶,韩鹏道:奉元帅命,来提审反贼。那两个守卫见是韩将军,自然不虞有他,撩帐门请三人进去。 帐中无灯,全靠着帐门映进的火把余光照亮。李响二人因为乍进暗处,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只听韩鹏道:常自在,起来!你的好朋友到了! 他这话说得不对! 李响悚然一惊,手中匕首向前一刺,韩鹏已扑身飞出,那匕首便只撩开了他的衣摆。正待追击,蓦地里四方金风破空之声大作,李响拼命挥舞匕首一挡,叮当之声大响,一顶帐篷为杀气所逼,在月色里刺嚓作响,碎成几十片。 李响垂下手来,一条右手上鲜血淋漓,匕首仓然落地。方才千钧一发,虽然极力格挡,可是仍挨了几下狠的,若不是反应迅捷,恐怕一条手臂也给砍下来了。身后唐璜稍稍一靠,道:怎么样? 李响左手拔出官兵腰刀,道:死不了! 只见他们身遭左右,五个人大笑现身,十齿飞磨一击得手,终于重创宿敌,忍不住一同放声大笑,道:小子,这次你还不死? 李响环目四顾,找着那使戟的大哥,道:老狗,这半年来你还能拉屎?说话粗俗不堪,偏偏恰恰戳中那大哥命门。那韩鹏灰头土脸的自地上爬起来,跳脚骂道:给我杀了他们!十齿飞磨大声吼叫,来战二人。 原来日间他们擒得常自在,心知以李响等人的脾性,定然不会丢下同伴不管。因此将常自在秘密关押之余,十齿飞磨便在此处埋伏,又诸般做作,务求将来救他的人一网打尽。果然李响唐璜中计,踏入陷阱。 这时十齿飞磨发动,满拟便要将二人绞杀。可是他们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回与李响同陷阵中的,却有一个唐门弟子! 只见人影闪动闪动,那是铁爪的仰面跌到,大叫一声坐起来时,左肩上赫然扎了一把小刀。正是唐璜因丢弃了唐门暗器,一时没有趁手的家伙,临走时从平天寨伤房里拿的治伤器械。 这一击建功,怪异凌厉,十齿飞磨向称高手,但竟无一人看清那削肩汉子是如何动手的。登时为之胆丧,不敢再攻,只在方圆十步内转来转去,守好了门户等待时机。 便在此时,有人高呼道:十齿飞磨让开! 十齿飞磨如蒙大赦,架起那使铁爪的向旁一闪。李响唐璜待要行动,忽然弓弦声响,几支箭如流星赶月般射来。两人慌忙躲闪,失却了先机,但见火光闪耀,三队弓箭手扇面排开,已将二人困在中间。 李响脑中嗡的一声,江湖有言道:不怕千斤锤,只怕三寸铁。三寸铁者,正是这雕翎箭。他们武林中人身手敏捷,千斤锤虽重,打不中也是无用。可是箭的速度实在太快,虽只三寸,却可坏人性命,前者叶杏负伤便是如此。以他们的身手,这样的距离,凝神戒备时等闲官兵的七八支箭还避得开,可是现在这么多的箭,便是唐门唐璜也应付不来。 只听马蹄声响,一黑一白两骑越队而出,于弓箭手后停缰。那黑马上一员武将,五十开外的年纪,花白的须眉,一张红面威风凛凛。那白马上的一员文官,也有四十往上岁数,长眉泡眼,五绺长须,神色间颇有几分阴鸷。 两人来到队前,那武将喝道:大胆反贼,竟敢夤夜闯我营帐。速速跪下投降,本帅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可饶尔不死!原来竟便是官军大帅赵东平。 李响唐璜汗如雨下,一时并无可脱身之计。李响还想嘴硬,可是死到临头,一时间,脑子也木了。那文官冷笑道:硬骨头,我就是喜欢硬骨头。把手一挥,道:放箭! 嘣的一声,弓弦齐响,几十支羽箭破空飞至。唐璜瞧得清楚,一拉李响,叫道:前边!两人一起向弓箭手方向扑倒。嗤嗤之声不绝,箭如飞蝗,三寸无情铁尽在他们头上飞过,钉到他们身后去了。 可是第一轮箭刚过,那空弓的箭手向后一退,早有搭箭在弓的第二组补位。那文官道:放箭! 李响、唐璜伏在地上,同时大叫一声,俱都是以手撑地,弹身而起。身在半空中,两腿绞动,豁拉拉一个转身,这一轮的飞箭却是自二人胯下飞过。 第一轮弓箭手想要箭快,因此箭势极远;第二轮弓箭手想要瞄准,因此箭势极低。唐璜素知普通人追击投掷的心理,因此在方才偷偷的已说与李响躲避的要诀。这才使二人动作整齐,被上百箭攒射居然也安然无恙。 那文官咦了一声,叫道:有趣!停!第三组弓箭手已然就位,张弓以待。李响唐璜两人落下地来,虽只两个动作,却已累不可支,这时站立不稳,砰的一声撞在一起,大口喘气。 那文官道:第三组箭这就要来了!你们想好往哪里躲了么? 那元帅皱眉道:张大人,何必与他们啰嗦 那文官张大人道:元帅此言差矣,反贼嚣张,若不这般打磨他们气焰,到时候想要杀一儆百,那可难了。那元帅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李响咬牙切齿,推开唐璜,往另一侧走去,弓箭手严阵以待,便有一半的箭簇随他移动。李响走出五步,横刀在手,骂道:老不死的,来呀! 那文官大笑道:放箭!竟如猫捉耗子一般,来玩二人。 箭如毒蜂,掠过长长的空地向两人叮去,只见李响唐璜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猛地一倒,蓬的一声背靠背撞在一处,单手舞刀,格挡雕翎。 这时候两个人都是缩腿含胸,将自己蜷成了一团,只将一个侧面暴露出来。官兵的箭被两人分散,射过来的寥寥几支两口单刀尽掩得住。那文官拊掌笑道:妙啊妙啊,原来方才你们撞在一处不是累的,乃是直接在躲第三轮箭,我竟没看出来! 李响与唐璜站起来,三轮箭躲毕,两人竟都是汗透重衣了。李响挥刀骂道:老东西,拿老子开心,有你哭的时候! 那文官道:别说将来啦,说眼下吧!第四轮箭,你们怎么办呢?说话间,那第一轮的箭手又已蓄势待发。 李响唐璜并肩而立,李响的血和了泥,唐璜的汗却蒸腾如雾。第四轮的箭应该怎么挡,唐璜的脑子转得几乎要炸开。他死不要紧,可是李响和他出城,怎么能出什么差错? 四下里虽然聚集了千百人,可是这是鸦雀无声,场中静得只有噼叭火星爆裂之声,以及营外远远传来的天命难违之声。这一瞬间,唐璜只觉得一阵恍惚,难道,他们便要死在这里?难道真的便是天命难违了么? 忽听李响冷笑道:老子现在就要让你哭! 又有一个清冷的女声很不耐烦的说道:那个等一会儿。先让弓箭手撤了! 唐璜一惊,连忙定神去看。只见弓箭手后边,黑马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那人伏身在赵东平身后,只露出半张苍白的容颜,和一柄锋利的匕首。那匕首横在元帅的颈侧,森然有光。 赵东平咬牙道:你是什么人? 那刺客森然道:七杀叶杏!让他们都放下弓箭!正是叶杏到了! 那赵东平不知七杀是说李响叶杏等七人,只道叶杏一个女子便有这样一个凶悍的外号,也不知她的七杀是哪七杀,元帅杀不杀,一时心中也有些怯,道:你莫要冲动弓箭手,全都给我退下! 三组弓箭手这才松了弓,那文官又惊又怒,眼望叶杏道:嘿!你! 叶杏冷冷横他一眼,催动黑马走进包围,十齿飞磨想要动作时,忽然从那黑马腹下钻出一个光头。那光头单手背后,一只手冲着众人中蠢蠢欲动的指指点点,将他们全都定住了,脚下嚣张跋扈的乱踢,将残雪翻地七零八落。原来那怀恨和尚也到了,只顾护着叶杏的后背。二人来到李响唐璜身边,叶杏仍制着元帅,道:怎么样? 李响笑道:再晚一点就难说了!擦擦面上的雪水污泥,道,你厉害! 叶杏道:多亏二位舍身诱敌,我才这么容易得手。声音冰冷,是不满二人擅自行动。 原来平天寨中,李响去请唐璜久去不回,叶杏心知不妙。催促舒展去寻,不一刻便知道二人偷溜出城。舒展更怒,叶杏却放心不下。因舒展功夫不精,甄猛有伤,便与怀恨和尚搭伴下城。舒展还不放心她的伤势,叶杏却坚持已无大碍。 二人趁着乌云遮月之时,摸进官兵大营,也如李响他们一般,偷换了官兵军装。忽然前边一阵大乱,随队伍赶过去看时,正是李响唐璜被困住了。二人大急,怀恨便要不管不顾的杀过去,叶杏却想到计策,趁着众人的视线都为场中二人连番躲箭吸引,悄无声息的挤到赵东平马下,趁机挟持了他。 这时元帅在手,叶杏将三个男人掩在马后,喝道:把常自在交出来!手上一紧,赵东平不敢违背,喝道:把常自在带来! 官军兵将都把眼来看那文官。那文官沉吟道:姑娘,这事情可就不对了 叶杏慎然道:哪里不对?心里怪读书人多事已骂了七八十句。 那文官道:你挟持赵元帅一人,有让我放了这两个,有让我放了那姓常的,我有点不知道到底该听您那句话了。只是在拖延时间。 他这般耍花枪,叶杏哪与他绕弯子,道:你觉得赵元帅的命不值三个人?轻巧巧的将问题丢还过去。 那赵元帅涨得脸通红,叫道:张大人!你将那罪囚交出来,本帅过几日自然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张大人犹豫道:话是这样说,可是现在若是将那个人交出来,他们恐怕然还要挟持元帅出营,到时候走了囚犯事小,元帅为贼人所掳,威风扫地,却难办了。推三阻四的只是不愿放人。 叶杏皱眉道:你倒我们都和你一般卑鄙么?你放了常自在,保我们安然出营,我们自然放了这位赵元帅! 那赵东平已急得要骂人了,道:还不快去提常自在? 那张大人笑道:好!就要你们这句话,若是到时候你们不放赵元帅,就别怪我心狠手辣翻脸无情。后八个字说得赵元帅毛骨悚然,不知这张大人要施用什么心狠手辣的手段,会否殃及池鱼。 不一会常自在给人推推搡搡的带来,只见他大氅破碎面目青肿,瞧来吃了不少苦头。好在神情虽然委顿,行动倒还无碍。张大人道:人给你们送来了!大家一起放人吧! 叶杏道:我却还需要元帅下令,让我们几个全身而退,不得追击。 那赵东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朗声道:好!传令三军,今夜休战,没我的命令,不得加害这几位好汉! 官军轰然一诺,叶杏笑道:好了,这样我们也乐得大方。便率先放了赵东平,但却让他下马步行。那边也便解开了常自在的捆绑。 二人相对而行,常自在一路揉搓手腕,瞧见赵东平,怒目相向,眼看越走越近,叶杏叫道:常自在,不要冲动! 常自在想了想,脚下一慢,向外迂回,远远的绕开了赵东平。 眼看二人即将各自归队,那赵东平猛地一回身,喝道:弓箭手准备!三队弓箭手得令瞬息就位,却听那边叶杏叫了一声,道:和尚! 那怀恨不知何时已骑到了赵东平的马上,这时拨转马头,猛地一夹马腹,那马唏律律一声暴叫,与叶杏等人反向窜出。它这一蹿,只见地上一条雪痕崩裂,便如一条藏身其中的怪蛇蜿蜒暴起,啊!的一声惨叫,有一人为绳索牵引,飞跃弓箭手头顶,手舞足蹈飞出几丈远,吭哧一声摔到地上,被马拖动,转眼来到李响等人身边,叶杏手中匕首一翻,已将绳索割断,那人在地上滚了几滚,哼哼唉唉的起不来。众人看时,正是那文官张大人。 原来方才叶杏摸到二人坐骑下,虽然有心将二人结果,但又怕到时官兵中群龙无首,无法控制,混战中一则自己等难以脱身,二则常自在吉凶难料,因此只好生擒。可是在挟持赵东平之前,却还做了一番手脚。 叶杏与怀恨出来,暗中却是想到唐璜的言语,将那琉璃绳带在身上了,这时将四根长索接好,足有十丈长短。却将一头偷偷拴在了张大人腰上,待挟持赵东平出列时,却由怀恨暗中在背后放开绳索,将另一头引到了李响等立身之处。怀恨身形高大,那琉璃绳色泽透明,背对着众人放下绳索时,再踢起残雪掩盖,在场众人注意力多集中于叶杏身上,竟然便没人发觉这记伏着。待到赵东平出尔反尔,叶杏登时不再客气,一声令下,怀恨快马疾奔,骏马奔驰之力与怀恨天生神力结合,绳索拉动之下,另一头的张大人登时如放风筝一般被扯将起来,越过众人摔到场中,这时给常自在一把揪起来,道:谁敢乱动? 这一下突变匪夷所思。不惟张大人跌了个不知所以,便是赵东平等也是目瞪口呆。叶杏直起身来,方才一下动作,牵动旧伤,已疼得脸白如纸。李响过去将她扶住。 叶杏定了定神,向他一笑,回身道:赵元帅!你出尔反尔,算什么男人!你的话,我们再也不信,只好劳烦张大人相送了! 那赵东平张口结舌,叫道:你我 叶杏咬牙道:你若不顾同僚之谊,恩将仇报,只顾着争功夺权杀张大人灭口,你大可以放箭将我们一起射死! 话里话外,竟使暗示赵东平若是不放他们走,便是成心要害张大人性命一般。他为元帅,张大人为监军,两人本来难免就有些隔阂,这时给叶杏一说,登时不能再有什么动作了。 于是李响扶着叶杏,唐璜扶着常自在,怀恨夹着张大人,一行人竟自从容离开。赵东平追又不是,不追又不是,带领人马依依不舍的将六人直送出营外。 不一刻,路过董天命的铁棺。那天神般的汉子号叫半夜,正要回营,忽见李响叶杏常自在这般出营,大感有趣,箕蹲铁棺之上,鼓掌道:皇恩浩荡,天命难违!一句罚他说了几万遍的丧气话,这时嘻嘻哈哈怪声怪气,竟如俚曲儿戏一般。李响心有所动,正想连他一起救了,叶杏低声道:现在别多事!李响给她提醒,咬牙大声道:重耀!终有一日,我要救你你脱困! 董天命青魆魆的身影如月下苍狼一般,只见他低头大笑,伸出手来,手腕上镣铐叮当,却有大拇指高高竖起。李响等人见了,便如一个约定一般,牢牢记在心里。 那赵东平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到了寨墙下,眼睁睁的看着寨头放下吊篮,将六人分批接了上去,这才洒泪挥别。 且说李响一行回到寨中,甫下寨墙,叶杏已是支持不住,一头栽倒。李响连忙抱住,叶杏道:你别再碰我挣扎着推开了他。唐璜见事不好,连忙过来扶她坐下。早有人通报了平天王,高乱、舒展、甄猛等赶到看时,见不仅常自在被救回来,还抓回个张大人,不由大喜。 聚义堂上连夜审这张大人。原来他是河南监军,名唤张佐,此次随军出征,奉圣谕要剿灭平天寨。这时失手被擒,倒也不如何慌张,道:你们这些山贼不知好歹,竟敢挟持朝廷命官,如此一来赵东平敢不倾力破寨?朝廷会善罢甘休?识相的,快快将本官放了,弃械投降。待我回去美言几句,说不定就能饶尔等不死。若是负隅顽抗,嘿嘿,我看你们将来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这般说话,别人倒只当他吹牛。怀恨笑道:赵东平?让叶姑娘耍得老脸煞白,怕他么? 另一边唐璜为李响、常自在、叶杏治伤。叶杏旧伤未愈,强行挣破了伤痂,疼得死去活来。李响黯然道:竟害你如此涉险叶杏正闭了眼苦撑,这时伸手在他腿上一拍,也不睁眼,道:咱们两个还用说这些么 又为李响止血,他臂上中了两招,皮翻肉裂,好在未曾伤及筋脉骨骼,但也失血甚多。三人中反倒是常自在受伤最轻,虽受了些拷打,但都是皮外伤,只是擦了金创药,好好休息便行了。 常自在笑道:还得谢谢你们,本来以为这次没办法去看海了! 唐璜道:你还向去么? 常自在笑道:那是当然!平天寨也好,七杀也好,我对天下大事可没什么野心。我留下来,只不过因为这些事挺新鲜,挺有意思。可是这仗一天天打下来,越来越不好玩了,所以如果哪天突然发现我不在了,不要奇怪,只是我走自己的路去了。 李响挂着胳膊,笑道:臭小子,白眼狼! 常自在哈哈大笑。李响忽然正色道:不过,未必是谁先发现谁不在了。 唐璜一惊,道:你也想走? 李响点点头,道:平天王这儿,不知为什么,我很不喜欢他。转头问叶杏道:你呢? 叶杏闭着眼,却知道李响在问谁,懒洋洋的道:我无处可去,跟你走。 唐璜摇摇头,简直不知这两人心里在想什么。李响拍拍他的肩头,道:你和舒展很喜欢平天王,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大家兄弟一场,好聚好散。 唐璜坐在椅上,揪住了头发,咬牙道:拍屁股走人,一切要从头开始;留在这里,就总要面对沙场征战我到底该更相信你们,还是更相信平天王呢? 李响三人对视一眼,李响笑道:那时你的事。 到了次日,官兵果然发疯般来攻。偏偏七杀中叶杏、常自在、李响强提的一口气泄了,晚间时伤势发作,都难以起身了。余下四人中唐璜又不愿杀敌,因此竟只留下舒展、甄猛、怀恨在前边指挥作战。那官兵攻得紧一阵慢一阵,直耗了一天方鸣金收兵。寨中诸人正累得半死,忽又传来噩耗,后山的水源已给官军掐断了。 原来平天寨寨中无井,平日饮水全来自后山崖下的深潭。那深潭背靠平天寨,四面绝壁,平天王又派了专人监视守备,本来便是官军发现了也绝难控制,可是今日前边战事激烈,后山的守备便也给抽了大半过去。结果却有一队官兵乘虚而入,将崖边的树木一棵棵砍倒推进深渊。树木落入潭水,浮在表面,平天寨打水的木桶经辘轳放下,便进不到水里。 如此一来,平天寨中一片大乱。舒展指挥人先将房顶上的积雪收集起来,又派人去清理深潭。可是积雪有限,派去清理的士卒又给官军乱石砸死,到了第四日,平天寨中的饮水终于告罄。 若是无粮,还可坚持半月。可是现在无水,又只过了两天,寨中喽罗士卒便再没有半点精神。官兵这时都不再攻了,竟是只是耐心等候,每日夜里,单派国寿王董天命长啸呼号。那一声声皇恩、天命这时听来,是格外的空旷寂寥。 平天寨中渐无生气,喽罗们焦渴难耐,一个个连站立都感到困难。平天王与七杀虽然分得的水较多,但是怀恨不知节俭,李响等失血缺水,舒展唐璜又把水分给了别人,因此这时候也已是口舌生烟浑身乏力,整个身子倒似血液凝固了一般,渐渐连动一下都要费上好大的力气,眼看这寨子,就要破了。 这天夜里,舒展一个人站在寨墙上,两旁的守卫蹲坐在垛口下,不能动弹。劲风扯动大旗,他眼望山下吹角连营,心中一时茫然无措。上山入伙,七杀成势,虽是李响的召集,唐璜的建议,但实则在心中,却是以他最为开心。他毕生抱负想要治国平天下,当日仕途不顺困顿多年,到底难展宏图,与李响等人闯荡江湖虽是自己的选择,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唯有到了这平天寨,为高乱所用,运筹帷幄之时,他这才觉得自己的毕生所学有了用武之地,因此于抗敌对战之事极是用心,甚至不惜与李响争吵。可是如今看来,自己终究难保山寨不失听得外边董天命呼号,不由扪心自问,到底是自己命不好,还是自己没本事呢,甚或者是真的天命难违? 正神思恍惚,有喽罗一步一挨的来到墙上,道:舒军师,平天王在聚义厅里有请。舒展这才回过神,慢慢下寨墙向聚义厅走去。 好不容易来到聚义厅,只见李响等人都已落座,勉强打个招呼坐下来。平天王示意侍从退下,将大厅朱门紧闭,这才站起身来道:各位兄弟,今日召大家前来,不为别事,我平天寨的运数,恐怕将尽一言既出,语带哽咽不能继续。 聚义厅中的灯火跳动,呛人的油脂味弥漫空间。反骨七杀低下头来,心中都是酸涩,一时气氛凝重,人人虑及这不到半月的日子,都有一番感触。 平天王勉强忍住热泪,道:可是我平天寨只要存在一天,便要奋战到底!再拖下去,只怕人困马乏,于我军更为不利,所以本王决定,今夜三更,点齐寨中人马,拼死突围!若是有一人能杀出包围,我们便有东山再起之日,若是大家都不幸战死,也成全了我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这决定来得好突然,甄猛、舒展都是一惊,道:天王怎怎么早没听你说起 平天王道:所谓士气,一鼓盛,二鼓衰,三鼓竭。说得太早,弟兄们连日饥渴,怎有力气出战?只有突然发动,才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将他们剩下的所有力量都逼出来,到时候,方有求活的机会。 他这话说来,舒展也不得不点头。平天王道:突围一战,不知胜负死活。我们兄弟相聚于此,并肩奋斗这许久,是缘分,也是义气。来,这里还有寨中最后一壶酒,我敬大家一杯! 手托壶盏,来到李响面前道:李兄,多谢你为我引来这么多好兄弟!满满的斟了一杯;来到叶杏面前道:叶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智擒赵东平、张佐的事迹,直叫天下惊动!也满斟一杯;来到常自在身边,道:十八般兵刃齐现沙场,常兄实为我军虎将。将酒斟得直满得溢出;到唐璜面前道:多少弟兄的性命,为兄所救,若我等此次能够脱困,日后劳烦唐兄之处更多。也斟一杯;来到怀恨身边,道:大师手持屠刀,心藏慈悲,定可修成正果。满满斟酒;来到舒展身边,叹一口气道:可恨与舒兄相见恁晚!也斟了;最后来到甄猛身边,道:我与甄兄手足数载,若此次愚弟不幸罹难,兄一定要重振我平天寨声威! 甄猛、舒展、怀恨都已泣不成声。李响等人虽觉此事不值,但也不禁为这生离死别般的豪壮感动。 高乱将自己的酒杯也斟满,高高举起,道:大家干杯! 众人俱都是一饮而尽,甄猛哭道:天王放心!我等定誓死掩护天王突围!忽见高乱将手中酒杯垂下,手腕翻处,一杯酒竟一滴不少,淅淅沥沥的洒在地上。 众人都是一愣,甄猛道:天王,你你这是做什么? 只见高乱施施然将酒壶放下,笑道:我以此酒先谢大家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七个人登时呆了。叶杏反应迅速,待要动作时,一提气,丹田里空空的,四肢上竟然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啪的一声酒杯落地,叫道:你你在酒里下毒? 反应慢的怀恨甄猛这才发现事情不对。高乱笑道:不错,这山寨中颇有些绿林人的杂碎儿,这麻虎笑的滋味如何?一时三刻的,你们也就别想动了吧。 李响心中一翻个儿,瞠目怒道:你为什么害我们? 却听一人笑道:因为我告诉他,只要他将你们绳之以法,我就保他高官厚禄,一辈子的荣华!一个人从屏风后转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前被叶杏擒进寨里的监军张佐张大人。 唐璜叹息道:原来是这样他在唐门日久,见多了人心险恶,倾轧算计,这时脑子里一转,已然明白了事情始末。 高乱笑道:平天寨将垮,我跟着你们去掉脑袋么?你们一个个说得什么忠心耿耿,可是我与张大人多番请教,才知道原来是我几乎被你们害了前程。我说我平天寨怎么好端端遭此灭顶之灾,原来便是因为你们这什么混蛋七杀上山!他的相貌本来儒雅雍容,可是这时候说话咬牙切齿,一张脸也变得狰狞起来。 李响冷笑道:这话就奇怪了,好像我们还没来时,官兵就要来剿你的山寨了吧? 那张大人叹道:天下间山头那么多,官兵哪里剿得过来。虽然皇上有旨,但我等带兵来这晃上一遭,随便抓些毛贼,沿途刮些银两,回去也就交旨了。谁还没事真的与你们这些草莽之辈拼命么? 高乱来到李响叶杏身边,恨道:说来说去,坏事便坏在你俩身上,一个杀死龙先锋,一个先后挟持赵元帅、张监军,你们多有本事啊!终于逼得赵元帅动了真章,让我平天寨几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只听李响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原来是这样!怀恨常自在也笑,他俩一个烧了龙飞的粮草,一个生擒韩威打伤韩鹏,都是坏事的祖宗,这时笑起来,格外的肆无忌惮。 高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冷笑道:你们就笑吧!韩威韩将军已偷偷出寨联络,明日一早,我率众投降,便将你们押往京师!到时候,看你们还笑得出来?与张大人拿出早已备好的绳索,过来便捆李响。 忽听身后甄猛痛道:天王,你你怎么能这样?他一直没有说话,乃是被平天王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不知所措。这时候见他动手要绑李响,终于又惊又怒忍不住说话了。 高乱一愣,回过头来道:怎样? 甄猛已是老泪纵横,道:你你跟我说过的那些抱负呢?你怎能卖友求荣你以前的雄心壮志呢? 众人之中,他追随高乱最久,高乱岁数虽然远较他小,但是见识抱负莫不让他心折,当日更曾让位于他。可以说在他心中,已将这个天王当成了自己要一辈子追随效忠的完美英雄,可如今高乱突然变节,却让他如何接受? 高乱愣了愣,叹息一声,丢了绳子来到甄猛面前道:甄兄,现在我也不用再骗你了。实话告诉你,我说的那些东西,我自己从来都没有信过。所谓抱负,不过一个噱头;所谓平天,不过痴人说梦。我在家乡屡试不第,日子过不下去才出来闯荡。给你劫上山时,因见你老实,为活命这才说些惊世骇俗的话来诳你,哪知你竟深信不疑,让我坐了这位子。坐就坐了吧,可是你知道,我觉得历代占山起义的人物中谁最成功? 甄猛一愣,茫然道:谁? 高乱苦笑道:便是那水泊凉山的及时雨宋江。他原本不过一个小小的县城押司,经起义打造,再招安时,便可加官进爵,实为我辈楷模。我初始时打出替天行道的大旗,原本也就是期望着我能早日为朝廷瞩目,招安于我。 甄猛面容抽搐,突然间张口喷出一道血箭,道:你你不做人巴望着偏做狗骤然知道高乱竟不是突然变节,而是自己被蒙蔽了两年,一腔赤诚全都成了笑话,信仰的一切都成为泡影,那打击只有只有来得更大!不由得五内俱焚,一颗心片片碎裂。 高乱变色道:那狗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停一停,温言道,这几年来你待我不薄,咱俩感情与他们不同。你若愿意助我,张大人也已同意,咱们随便找个人便顶替了你的七杀之罪! 甄猛低下头来,心中一片紊乱。良久,身体不可遏抑的抖动,一声几近疯狂的笑声越来越响。抬头时,两眼垂泪,道:你怕你一个人出尔反尔时,寨里的弟兄们不听话么? 高乱脸色瞬息变化,怒道:这种时候你又不笨了!原来他虽然设计捉住了七杀,可是若要他就这么出去命令投降,那些受他抱负、志向感召而来的喽罗真可能喧哗骚乱,而若能有甄猛出面,则顺理成章的多。谁知甄猛突经大变,心中的信念一一崩塌,突然之间在一片废墟中开了窍,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对他唯命是从的二寨主了。 甄猛既然拒绝了他的提议,那边只好行险了。高乱愤愤骂一声,捡起绳子,又来绑李响。李响委顿在椅上不能动,高乱将绳子绕在他背后,张大人便在前边去他腰间抄匕首短刀之类的物件。 突然李响道:张大人。 张大人不觉抬头,道:嗯? 李响仰面道:去死!猛地一个头磕下来。那张大人的额角位置正好,两人脑门相撞,砰的一声闷响,那张大人眼前一黑,一屁股墩下,仰面倒了。 李响因性子执拗,小时候在天山上被师兄们拿住了手脚欺负时,颇喜欢拿头撞人。天山上虽没有专门的头顶功夫,但给他撞来撞去,头已成为他看家本领之一,当日反出师门之时使到一半虽被师父给破了,但其威力端的不容小视。方才片刻耽搁谈话,终于给他喘息之机,强吊起一口气,这便能够勉力一博。这时时近四年后使出,虽然技巧生疏,姿势别扭,气力不继,可是力道仍较之常人大了不少。张大人一个一辈子读书的半糟老头子如何受得?登时倒下。 张大人一倒,高乱大吃一惊,慌里慌张跑到前边来看时,所幸还有气息,这才吁一口气,跳起来拔出佩剑,骂道:你这贼厮!留着你终是祸害!本来说要生擒他们上京的,可是这时害怕李响再有什么花招,便欲上前结果李响性命! 可是便在这时,他后边常自在扑通一声从椅中扑下,两膝在地上一跪,身子直挺挺向前抢下,砰的一声,一头撞在他的膝窝处。 这一下常自在除了奋起余力将自己摔倒之外,纯没发力,全靠着倒下去势子来撞高乱。可高乱本领有限,这一下又出其不意,登时给他撞得脚下一个踉跄,勉强左手一撑单腿跪倒在地。 这一下跪得好重,高乱只觉得手骨欲裂,正大发作,忽然眼前发黑,百忙中向上一看不由得魂飞魄散,原来他这一跪,正跪在了怀恨的身前。这时怀恨咧嘴大笑,拖动身形,正软塌塌的向他扑来。 轰隆一声,怀恨扑倒。高乱紧要关头向右一翻,摔了个仰面朝天,可总算是没给大和尚压住。可这样的姿势,他的右手便垂在了叶杏身前。 叶杏连人带椅的翻倒!梨木椅扶手落处,正压过高乱握剑的手指。叶杏身子虽轻,但那分量哪是手指受得了得?何况还有剑柄硌着。 啊的一声惨叫,高乱疼得欠起半个身子,正待推开叶杏,这边甄猛扑倒,横着压在他的胸口。高乱单手去推甄猛,甄猛赳赳大汉,却不是他一只手能随便推开的,刚推两下,唐璜扑倒,又叠在甄猛身上。 高乱几乎给压得喘不过气来。手上使不出力,便把两腿乱蹬,带动身上三人磨蹭蠕动。刚动几下,猛然间高乱两眼努起,骤生一股大力,几乎将三人掀开。只是那力却不能持久,原来是舒展力气最弱,挣扎半天这才扑倒,一头撞进他的裆里。 遭此致命一击,高乱痛不欲生,把身子乱扭。眼看唐璜叶杏给他甩得滑下地去了,那把剑又近在咫尺,七人性命又悬于一线。 甄猛与高乱纠缠之际,越来越是愤怒,终于咬牙道:平天王你我虽然笨,可是你干什么骗我 这话说得突兀,高乱惶急中一时不知其意,猛然间觉得颈中一热,又是一痛,原来甄猛已经张开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 两人长发纠结一处,高乱呵呵怪叫。人的身上以牙关最为有力,盖因咀嚼食物,撕扯研磨都是锻炼,等闲人便可以碎核桃,断熟骨。这时甄猛咬来,虽然身上乏力,牙上劲道却仍较之常人的手力有余。高乱慌张挣扎,可是地上舒展、怀恨、叶杏、唐璜勉强抬动手臂,搭住他的手脚。他们手上虽然无力,但身体沉重。高乱终于为他们耽搁,失却了翻身机会,只觉脖子上虽然不如何痛,却是一点气息都无法传换。一个肺奋力抽动,几乎撑开胸骨,但却终究无法吸进一丝一毫的空气。 彤云低垂,门外飘飘洒洒的又下起雪来,洁白的雪花落在紧闭的雕花门的木格上。烛影招摇,桌翻椅倒,聚义厅中的寨主躺了一地。厅里正中悬挂的巨大的烫金的义字下,李响扬头端坐,一声声不停大笑,脚下高乱与甄猛的身体挺动几下,渐渐没有了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