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的喜欢》 01-大巴车 大巴车里有股鸡粪的味道。 不能开窗,窗外是倾盆大雨。 闵慧有点喘不过气来,只好将脸贴在车窗上,试图从窗缝里吸进一点新鲜空气。 正在这时,车停了,门开了,前面的司机叫道:“罗塘到了,停车十分钟,车站小卖部旁边有厕所,到站的,想上厕所的,赶紧下车了哈!” 车内一阵骚乱。 大巴在泥泞的山路上已经行驶了四个多小时,追过一次尾,爆过两次胎,还差点碰上泥石流,居然没有散架也是奇迹。乘客们都很疲倦,半数以上的人起了身,有到站下车的,有想出去“伸伸腿”的,所有人都往走道上挤。 所谓的“厕所”脏到没处下脚,闵慧决定不凑热闹。新鲜的空气从洞开的车门外涌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雨水的潮气与山间的寒气,闵慧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正打算闭目养神,同座的女孩忽然站起来,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嗨,我想上个厕所,能帮我看下包吗?”一面说一面指着脚下的一只花格帆布行李袋。 闵慧点点头。 “还有这个。”女孩又摘下一个随身的尼龙小包,塞到她手中,“重要的东西都在里面。” “……” “谢谢。”女孩粲然一笑,没等她点头,披上一件黄色的冲锋衣,随着人流下车了。 闵慧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黄色的背影:她与此人素不相识,虽然同座,路上没正经说过话,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东西交给自己,心这么大也是醉了。 小包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拉链勉强拉住,一副随时要裂开的样子。女孩二十几岁,看装束是个打工女,也许里面就装着全部积蓄。闵慧不敢怠慢,紧紧抱在怀中。 窗外一片阴暗,雨水打着车顶哗哗作响。这么大的雨,打伞根本没用,下车的旅客拖着行李飞跑,如老鼠般仓皇逃窜。 闵慧每次回安坪都会路过罗塘,十几年了,小卖部的样子一点没变,明明只是一间小瓦房,偏偏要叫“东方超市”。屋檐下依然趴着两条黄狗,卖卤蛋的大锅被烟熏得乌黑。在藤椅上看电视的总是老板娘,殷勤招呼客人的总是老板。别看荒郊野外,生意一点不差。货架上摆着五颜六色的方便面,一下子被涌来的顾客抢个精光。 一个矮小的男人从车窗前走过,胳膊上刺着一条巨大的青龙,张牙舞爪、神态恐怖。闵慧的目光在青龙上多停了一秒,那人马上觉察了,抬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向她竖起了中指。 哦——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你无法阻止自己走进别人的人生,哪怕是一道不经意的眼光;也无法阻止别人以习惯的方式看你,哪怕真相并非如此。 闵慧忍不住想,过了今天,这世上还有多少人会想起她?多少故事会提到她?多少遗憾是因为缺了她? 女孩很快回来了,递给她一瓶冰红茶。 “不用,”闵慧没有接,“我不渴。” 女孩不甘心,又递来一包褐色的东西:“槟榔,吃吗?” “不吃,谢谢。” “拿着。”女孩将饮料硬塞到她手里,“天这么热,总用得着。刚从冰柜里出来的,可以用它敷下眼睛。” 后半句是压低嗓门的,头同时歪了一下。 闵慧迅速扫了一眼反光玻璃中的自己,眼睛果然又红又肿。 “真的不用。”她客气而坚定地将饮料塞了回去,从包里翻出一只墨镜戴上。 女孩愣了一下,不吱声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一言不发。 这样最好。 刚上车时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闵慧不记得女孩是什么时候上来的,大概晚她一个小时吧,从哪一站上来的,也不清楚。这期间她一直将头靠着车窗望着远处的山水发呆,再回头时身边已多了一个人。 漫长的山路令人昏昏欲睡,车里的时光很有些无聊。身边的女孩倒是精力充沛,先后不下五次找她攀谈,偏偏闵慧不想说话,要么用最短的句子打发,要么甩给她一个冷脸,最后干脆塞上耳机假装听歌,将她彻底屏蔽。 无事献殷勤,多半是传销。这人大概是想兜售什么,或许就是槟榔。 *** 没过多久,耳边响起了热烈的交谈声。女孩终于将兴趣转移到邻座大妈的身上,两人用家乡话聊了起来,声调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投机处笑作一团,最后干脆一起嗑起了瓜子…… 大巴车里一直很吵,后排有十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初中生,大概是去省城参加活动,一路上闹闹哄哄就没停过。相比之下女孩的笑声不算太大,甚至可以说是悦耳,偏偏遇上了心烦意乱的闵慧,笑声就变成了一把吱吱作响的电钻,感觉在做开颅手术,就连额上的血管也跟着没来由地抽动。 根据科学研究,婴儿每天会笑四百多次,到了成年,一天能笑二十次的人就活得相当幸福了。闵慧已经很久没笑了,几个月了吧。何止是不笑,对笑严重过敏。想哭的人没心情装笑,抬抬嘴角都是累。 闵慧用手指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心里骂道:穿黄色冲锋衣的女人,你能闭嘴吗?烦不烦哪。 车外的雨越来越大,能见度不足十米,大巴拐出车站,继续在弯曲的山道上行进。扑面而来的只有一道道的树影和一团团的雾气。司机却开得信心十足,不旦毫不减速,遇到对开的车辆还会突然鸣笛或猛然换道。地面坑洼不平,车里的人也跟着乱晃,一阵剧烈的颠簸后,前排终于有人受不了,开始狂吐,旁人避之不及,被嘴里涌出来的液体喷了一身,忍不住大声斥责。吐过的人缓过劲来也觉得冤枉,一阵怒怼。两人大吵起来,若不是有人拉扯,差点就动起了手。 闵慧与呕吐的人只隔了一排,一股混合着胃酸、酒气和隔夜饭菜的臭味扑鼻而来,弄得她自己也开始反胃。于是不顾雨大将车窗拉开一道小口,飘进来的雨淋湿了她的脸,带来一丝难得的清爽。 *** 又过了两个小时,终点木水河市终于到了,闵慧拎着行李下了车,来到车站附近的“朋来宾馆”。每次从老家回滨城她都会在这个宾馆住上一夜,以便搭乘次日的早班火车。没想到刚进大堂,迎面又碰到那个穿着黄色冲锋衣的女孩。 女孩主动打招呼,依然是满脸笑容:“嗨,你也住这?” 闵慧点点头,对自己在大巴上的冷漠有点惭愧,虽然笑不出,还是做出友好的表情。 “我刚问过,房间满了。”女孩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门外的大雨,“前台说附近还有一家,走路的话大概三十分钟。你去吗?” “我是预订的,应该有我的一间。” “哦——” “二楼有个咖啡厅,你可以在那等一会儿,雨停了再走。” “咖啡……很贵吧?白坐多不好啊。” 闵慧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动了动,有种想送她二十块钱好让她立即消失的冲动。随即克制住了,来路不明的好意与来路不明的恶意有时候没什么区别,还是少招惹她为妙。 想罢遗憾地点了个头,正要走向前台,女孩忽然怯怯地说:“那个……能跟你打个商量吗?” 闵慧警惕地看着她。 “能在你那挤一晚吗?我订了明早的火车。不用睡床,睡沙发、打地铺都成。房费咱俩平分?” 闵慧不吭声。她不想和陌生人住,尤其在这种时候。 见她迟疑,女孩抿嘴一笑,头微微地低了低:“没事,我就随便问一下,不方便没关系。”说完从行李袋中抽出一把折叠伞,向她摆了摆手,“再见,祝你平安!” 正要转身时闵慧忽然说:“好吧。” 女孩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不用打地铺,我订的是双人间。” “真的?”女孩兴高采烈地握住了她的手,不停地晃着,“谢谢、谢谢、太谢谢了!对了,我叫李春苗,你怎么称呼?” 闵慧迟疑了一下:“姓闵。” “明天的明?那我叫你小明吧?”李春苗听错了,闵慧也懒得纠正,胡乱地点点头,径自去前台办好了入住手续。 *** 朋来宾馆是个普通的快捷酒店,连二星都算不上。闵慧之所以熟悉这里,一来是因为它离长途客运站的东门不远,步行即到,中转方便,去火车站有班车接送。二来是因为房间干净、价格划算、设施齐全、免费上网。接过房卡后李春苗塞给她一半的房费,闵慧说算了,反正只住一晚,春苗一定要付,闵慧不喜欢推推搡搡就收下了。 房间就在一楼,靠近大堂。 两人刷卡进门,立即闻到一股明显的霉味。 应当是地毯的味道。闵慧清楚地记得上次来时地上铺的是原木地板,家具也是原木的,刷着厚厚的清漆,整个房间十分明亮。如今陈设都变了,墨绿的家具、深灰的地毯、绛红的窗帘,有种走进中世纪古堡的感觉——高级是高级,却显得晦暗。闵慧不喜欢地毯,总觉得藏污纳垢,何况又是梅雨季节。她打开行李,拿出一条旅行床单铺到床上。紧接着,两个女生又为谁先去洗澡互相谦让—— “你先洗,”春苗说,“你这么爱干净。” “你先洗,”闵慧说,“我洗澡时间比较长。” “时间有得是,还是你先——” “别客气。” “不是客气。” “……” 这就是闵慧不愿意屋里多出一个人的原因,洗个澡都要客套半天。最后是她先进去洗了二十分钟,等春苗洗完时,她已经穿好了睡衣,坐在床边用吹风机吹发。 “哇,你身材好棒!”李春苗包着浴巾坐在对面,“这是……34c?” 闵慧深吸一口气,冷笑:“你怎么知道?” “以前在服装厂干过,专做文胸。听模特说,隆胸术好做,缩胸术特别疼……” 真low。不该心软让这个人住进来,肠子都悔青了。 闵慧没有接话,打开水杯喝下一大口水,拿起一把气垫梳心不在焉地刷着头发。 “哎,你可千万别这么用力梳头,”李春苗看着梳子上留下的一大团发丝,一副末日来临的样子,“头发会掉光的啦……你看你看现在只有一小把了。” 闵慧将那团头发从梳子上扯下来,果然是一大团,放在手里握了握,丝滑而温暖,如夏日湖中的水草。恍惚间她有点舍不得扔掉:“以前不这样。” “最近掉的?摊上事儿了?” 闵慧苦笑摇头,继续吹头。 “小明,你要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一定不要憋在心里喔……相信我,不论情况多么糟糕,挺一挺都会过去的。” 挺一挺,说得倒是容易—— 闵慧抬头看了春苗一眼,发现她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满脸通红,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刚洗完澡。她能感觉到春苗的善意,萍水相逢,谁也没有必要这么用力地去关心一个陌生人。想到这里,不禁认真地打量起她来: 不难看,也谈不上漂亮。就是一张朴实温顺、中规中矩、没有特色的脸。皮肤很白,像很久没见过阳光,脸很干净,修着细细的柳叶眉,纹了眼线,卷发充满弹性地堆在肩上,说话时会像弹簧一样跳来跳去。手指上有厚厚的茧,涂着淡紫色的指甲油,一层又一层,打手势时很生动,也提气色。她有说在服装厂干过,看来是个打工妹,一直混在社会底层,但也不是社会姐。 这世上差不多每个人到了二十五岁都学会了戴各种面具,李春苗居然没有,也是稀罕。 “我没事。”闵慧的语气柔了柔。 “其实……有种发膜特别适合你,天天用保证头发又黑又厚。我朋友用过,说特别好,有点小贵,想买的话我这有……” 这就——开始传销了? “我从来不用发膜。”闵慧后悔自己过早放下防御,坚定地打断她。 李春苗尴尬地“哦”了一声,想辩解,张了张嘴却终于沉默,侷促地低头看地。过了一会,忽然“咦”了一声,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这有一只手琏,你的?” 闵慧点点头。 “好漂亮,”春苗递给她,“在哪买的?” “我爸做的。” “两只银鱼也是他做的?”李春苗指着红绳上穿着的一对活灵活现的银鱼。 “嗯,他是银匠。” “哇,看这手工,真好。” “喜欢吗?” “喜欢。” “送给你。”闵慧忽然说。 “啊?”李春苗吃了一惊,“真的?” 很显然,对于闵慧的忽冷忽热、捉摸不定她也有点懵逼。 “不值几个钱,希望能给你好运。” “那怎么行,这可是你爸亲手做的。” “收下吧,”闵慧索性将手琏给她戴上,“我有好几个呢。” “那就不客气啦,最近特别需要运气。”李春苗摸了摸银鱼手琏,笑着掏出了手机,“好有缘份啊,咱们加个微信吧。” “我不用微信,”闵慧淡淡一笑,“你不需要认识我。” “……好吧。” “我先睡了,坐一整天的车,挺累的。”闵慧说罢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个药瓶,将一片安定塞入口中,钻进被子。 “晚安。我还要收拾一下行李。明早八点的火车,我大概六点起床,你可能还没醒,就不跟你道别了。”春苗顿了顿,郑重地看着她,“谢谢你收留我,还送我好看的手琏。” 语气诚恳,但是啰嗦。 “不客气,”闵慧将手伸出被窝,在空中晃了晃,“再见。” “再见。” *** 闵慧是被一声巨雷惊醒的,手机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二分。 她看了一眼邻床熟睡的春苗,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换好衣服,穿上鞋子,走出门外。 夜灯昏黄,大堂里一片安寂。前台有一个值班的服务员,趴在电脑前睡着了。 闵慧推开玻璃大门,大步走出门外。 迎面而来的大雨将她浇了个透湿,她不觉得冷,反而觉得爽快。她在雨中辨了辨方向,转身向东,穿过两条小街,来到东边的木水河大桥。 说是大桥,其实不大,也不通车。桥上空无一人,除了雷声、雨声和忽闪忽灭的路灯,只有哗哗的水声。 闵慧每次路过这里都会停留片刻,站在桥上看看风景。晴天是最美的:笔直的青山、缥缈的云雾、高翔的飞鸟。阳光下的木水河是金色的,蜿蜒而去,流淌不息…… 她走到桥边往下看,桥下一片漆黑,水声很急,就在耳边,似乎马上就要漫上来。她这才想起现在是梅雨季节,河水已进入汛期,虽然每次回家都会路过,她对木水河所知甚少,只知是南北走向,究竟流到哪里也不知道。 闵慧在桥上呆呆地站了几分钟。栏杆是木制的,不高,她很容易就翻了过去,风在耳边呜呜作响,她双手反扣着栏杆,身子向前倾了倾。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脚下的河水离自己不到五米,翻滚着白色的浪花,前方一片空阔,两岸山影像一群拱伏的巨兽择人而噬—— 人生中有些事就像这汛期中的洪水,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当它来时,会带走一切。 闵慧调整好姿势正要松手,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小明!不要——” 后面的话她没听清,雨声太大,淹没了一切。闵慧扭头一看,一个人影飞快地向她跑来,黄色的冲锋衣在路灯下十分显眼。 又是你,春苗? 闵慧用力地叹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跳进河中。 *** 水流很急,水势很大。 闵慧不会游泳,身子沉入水中立即像截木头被冲得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随着水流乱转。她没想到会这么难受,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灌进她的鼻子、耳朵和嘴。一连呛了几口水后她立马就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一切,双腿乱蹬企图浮出水面,可身上的牛仔裤又湿又重,根本施展不开。她感到意识已开始离开自己,渐渐放弃了挣扎,双手在水中胡乱地抓着…… 正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脑袋托出水面,闵慧立即张嘴呼吸,身子在水中猛地一转,本能地抱住了手的主人。 那人用力挣脱,闵慧却使出全身气力用双腿将她紧紧夹住。眼看两人就要同时沉下去,闵慧忽觉头顶一痛,那人狠狠地给了她一拳,将一样东西推到她面前,闵慧不顾一切地抱住了。 是一个救生圈。那人游到她身边,拽着救生圈上的绳子,拉着她向岸边游去。 一阵大浪扑来,水流开始旋转,闵慧用力蹬水,好不易划出漩涡,却被一道急流带着向前方冲去。等她从惊慌中镇定下来时,春苗已经不见了。借助空中的电光,远处隐隐约约有个人影正拼命地向她游来。 “春苗!春苗!我在这!”闵慧掉转方向,奋力向人影游去。 不会游泳的人在水中掌握不了方向,越着急越出错。她眼睁睁地看着春苗离自己越来越远,浮出水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几道雷声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她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用力呼喊,竖起耳朵却听不见任何回应,不禁心中充满了恐惧。 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自己的愚蠢,连累了一个不该死的人。 02-浅水湾 在河里不知道扑腾了多久,闵慧终于游到岸边,爬到岸上。不顾浑身瘫软,跑到马路上拦住一辆车请求司机报警。 了解完情况后,警方立即展开搜救,消防队也赶来了,大家决定兵分两路:一队人马沿着江岸进行地毯式搜索,另一队人马开着快艇在几公里的河面上来回搜寻。五十多人找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找到李春苗。天亮后扩大搜救范围加入更多自愿者,还叫来了蛙人、打捞队均一无所获。汛期水速每秒三米,在这样的水域落水除非是游泳高手,很难生还。 民警说,李春苗敢于跳水救人,说明水性不错,或许还活着,有可能从别处上岸,之后会想办法回家,让闵慧耐心地等一等。 打捞队的人说,木水河水况复杂,沿途流经无数乡村城市,最后汇入大江,流向东海。落水者如果死亡,不知会漂到哪里,很难找到尸体。这种事每年都有发生,让她准备后事。 接下来的三天,警方调动更多救援力量、去更远的下游打捞,仍然一无所获。闵慧被叫到派出所讯问,做了登记和笔录。一开始,警方还不肯排除刑事立案的嫌疑,毕竟她是最后一个见到李春苗的人,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清楚,可以是舍己救人,也可能是谋财害命。 可是,宾馆的监控显示,两个女孩的确是一前一后走出了大堂;前台服务员也证实春苗临走前曾问过闵慧的去向;桥上的监控拍下了她跳水前的一瞬间,从观景台上摘下了一个救生圈,与闵慧身上的那个完全吻合……综上所述,才把它定性为一次“救人遇难事故”,按意外失踪人员处理。闵慧这边也没什么责任。 接待她的民警姓陈,广东人,大家都叫他陈sir。陈sir安慰说,警方这边会继续寻找,会通知她新的进展,但也让她做好心理准备,毕竟救援的黄金时刻已经过去了。 这几日闵慧几乎通宵不寐,白天跟着救援队四处搜索,晚上就守在手机旁等着警方的最新消息。她反复回忆那天发生的情景:春苗果断跳入水中,迅速找到她,先后两次将她托出水面,很显然是有水中救生的经验。她因此抱有侥幸的心态,此时此刻,听陈sir的语气,春苗生还的希望已经不大了。 原本沉重的心更加恐慌…… 陈sir说,接下来的重点是落实春苗的身份,通知她的家人。 闵慧于是配合警方检查春苗的行李,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证明她身份的东西。 行李很少,只有一些换洗的衣裳和旅行用品。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里装着一袋槟榔和一包化妆品,钱包和手机都不见了。 闵慧是用自己的身份证办理的入住,尽管客房里住进了两个人,前台没有多问。她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因为坚持要付一半的房费,春苗用过一次钱包,应该是在那件黄色冲锋衣的口袋里。至于手机,临睡前春苗用过,还说要加她的微信,之后一直放在床头柜上充电。次日闵慧从河里回来时,手机已经不在了,但充电线还插在墙头,应该是夜晚出门时带走的,如今多半泡在水里。 她后悔没加她的微信,这么话唠的一个人,朋友圈里应当有很多蛛丝马迹吧? 闵慧和陈sir翻了半天行李,只找到一张大巴车票,春苗是从“玉空”站上的车,车票上面没有任何身份信息。 “如果人找不回来的话,这些行李该怎么办?”闵慧问道。 “让宾馆先保管一下,找到家人就交给他们。”陈sir看着一脸愁容的她,“你呢?打算什么时候走?” 闵慧愣住,她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不走,我要见到她的家人。” 陈sir的目光很怪:“你确定?” “有什么不妥吗?” “这种时候,家人的情绪会很激动,会找人发泄……” “那就全部发泄到我身上好了,”闵慧不禁痛哭,“毕竟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好好的一个人没了,肇事者总不能跑掉吧?” “你们都是好姑娘。救人的事情是她自愿的,你也不算是肇事者,”陈sir叹了一声,“既然你么想,就多住几天吧,我先走了。” 临行前,闵慧想起春苗还有件上衣挂在浴室里,于是进去把上衣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一遍,翻出一张黑色的卡片:“这个东西有用吗?” 那是一张xx影城的会员卡,上面印着春苗的名字和卡号。 陈sir眼睛一亮:“有用,这种会员卡一般是和手机绑定的,我回去查一下。” 次日,闵慧浑浑噩噩地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自己错过了早饭,于是去二楼的咖啡厅点了一个松饼和一杯咖啡。服务员是位四十来岁的大婶,听说了她的事,特地找她说话:“姑娘,人找到了吗?” 闵慧看着她,摇了摇头。 “唉,警察太不给力了。到时候家属来了哭天喊地,看他们怎么交待。” “他们已经……尽力了。”闵慧的声音开始哽咽,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滴。 “别哭啊,姑娘。你看你,眼睛都哭肿了。”大婶递给她一张纸巾,“怎么说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两个都没见着,就还有一线希望。” 希望,有么?看热闹不嫌事大,闵慧又开始心烦,大婶您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大婶认真地擦着桌子,忽然又说:“对了,她胖不胖?” “嗯?” “那个女孩,胖不胖?” “不算胖。” “跟你说喔,以前有个胖子掉进水里,吓得晕了过去,跟着水流漂出去一公里后忽然醒了,半夜里游到岸边湿淋淋地跑回家敲门,把她老公吓到半死……” 这话有极大的视觉效果,闵慧正在喝咖啡,差点呛到,脑海立即浮现出一个类似的场景,心中又萌出了一线希望。 如果真是这样,她不会害怕,只会喜极而泣。 可是,离事情的发生已经过去四天了。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气候——再过几天,只怕连尸骨都找不齐了。 想到这里,闵慧问道:“大婶,您知道附近有什么人会接这种落水打捞的工作吗?” ——打捞队撤出后,闵慧曾私下里找过他们,希望能继续打捞,费用由她个人支付。队长解释说,不是不肯帮忙,最近汛情严重,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溺水翻船事件,实在是忙不过来。 “附近倒是有些渔民,没人愿意干这种活儿,不吉利,都叫他们是喝死人汤的。”大婶想了想,又说,“对了,你去过浅水湾没有?” “浅水湾?在哪?” “木水河大桥往南,三公里左右,有一道河湾。那里经常会出现从上游漂来的浮尸。谁家要是出了这样的事,一直找不到的话,会去那里等。我有个亲戚的儿子是去年落水的,全家人都疯了,不吃不喝地找了三天三夜都没找到,最后去了浅水湾,七天后发现了他……已经面目全非了。” *** 闵慧来到浅水湾时,发现这地方在当地人心中相当有名。司机一听到浅水湾三字,第一句话就问:“姑娘,找人呢?” 她虚弱地笑笑。 “别一个人去呀,”司机又说,目光停在她的胸上,半笑不笑,“会害怕的。要不,我陪你一下?” “不用!”闵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车钱甩给他,气呼呼地下了车。 “好臭的脾气,鬼上身吗?”司机在她身后阴阳怪气地说。 “再胡说我报警了!”闵慧掏出手机,司机连忙开车跑了。 浅水湾是一处安静的河湾,水流在这里转了个圈后被岩石阻挡忽然变缓,水很脏,漂浮着许多从上游冲下来的垃圾杂物。 河边有个帐篷,一个胡子拉茬的男人正蹲在水边刷牙,肩上搭着一个毛巾,看样子五十出头。闵慧不知道他是来干嘛的,跟他道了一声“早安”后,自己沿着河湾走了一圈,边走边看。 她什么也没发现,于是回到帐篷边。那个男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见她过来,忽然问道:“找到了吗?” 闵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两张惨白的脸互相看着。 “大叔,你在这等多久了?” “五天了。” “等谁呀?” “老婆。” 看他凄苦的脸色,她没有追问。 “你呢?你在等谁?” 闵慧哑然,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春苗与自己的关系:朋友?同伴?熟人?同座? “我姐。” 大叔也不追问,“嗯”了一声,继续抽烟。 *** 闵慧在浅水湾里等了三天,夜里没去,托大叔帮他盯着。 第四天上午再去时发现大叔正在收帐篷。 “大婶找到了?”她问。 “没有。”大叔的声音有些嘶哑,他一面麻利地将摊平的帐篷卷进一个大包里,一面往一个小火堆里扔纸钱,“不找了。家里还两个孩子。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她应该是……不在了。” 闵慧默默地看着他,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早上从河那边漂下来一个女尸,已经变样了,看穿着挺年轻的,我把她拴在那棵树上了,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闵慧的心猛地一跳,掉头往树的方向跑,被大叔一把扯住。他从地上拾起一根长长的铁钩:“我跟你一起去。要真是你姐,拖上来可是个力气活儿。” 尸体背面朝上,漂浮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垃圾之间。四肢敞开,上衣翻卷过来,露出惨绿的皮肤,下身是红白格迷你短裙,一头长发在水中漂浮。 身材已经看不出来了,因为肿胀得很厉害。闵慧想像着她缩小一号的样子,个头倒是与春苗相似,但外套不是黄色的冲锋衣,有可能被水冲掉了。闵慧不记得她穿过短裙,但不排除她会那么穿,白色的球鞋……嗯,她没注意过春苗穿什么样的鞋子。头发肯定不对,她记得是烫过的,弯弯地卷起来,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也许变直了呢? “是她吗?”大叔用铁钩将尸体往岸边拉了拉。 闵慧浑身发抖,牙齿格格作响,紧张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不确定?” 她摇摇头。 “要我帮你翻过来?看看脸?” 她咬咬牙,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给死人翻身是件很难的事,大叔使劲各种力气都翻不过来,铁钩在水中用力地捅着—— “算了!”闵慧忽然捂住眼睛大叫一声,“别碰她了!” 大叔回头看了她一眼,苦笑:“还是看一下吧,已经翻过来了。尘归尘、土归土,如果真是你姐,早入土早升天啊……” 闵慧只得过去看了一眼,水里那张脸鼓涨得好像一只变了形的充气娃娃,直把她吓得双腿发软,反应最快的是胃,里面像是飞进了一群蜜蜂,闵慧跑到旁边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大叔追过来问道:“是她吗?” “不是。”闵慧呆呆地说,随即用力地摇了摇头,想把刚才看到的东西从脑海里甩出去。 然而……那张可怕的脸,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 因为出现了无名浮尸,闵慧只得再次报案,陈sir接到电话后要她来所里来一趟,有事交待。闵慧隐隐觉得,一定是春苗的家人有消息了。 而消息却让她更加惘然—— “我们找到了她的住址,也查到了她的老家。”陈sir说,“这姑娘今年二十五岁,是个打工妹,在江州市的‘兰金阁足浴’上班。老家在广西山区,很偏僻的地方。” 陈sir拿出两份打印的资料摆到她面前:“她在那里干了一年半,住在老板提供的员工宿舍里。之前在其它的足浴店做过。据老板娘说她十六岁就出来打工了,做过很多工作:餐厅服务员、服装厂女工、宾馆保洁等等。” “她的父母呢、兄弟姐妹呢?”闵慧问道,“都在老家?” “她是孤儿,父母已经去世了。家里曾经有个弟弟,一岁多的时候丢了,再也没找到。老家那边只有几个远房亲戚,关系一般,因为太远,都说不方便过来,让我们自己处理就好。” “自己处理?”闵慧皱眉,“怎么处理?” “走程序呗。我们会登一个寻人启示。这种情况算是‘意外事故下落不明’,如果两年后还没找到人,可以向法院申请宣告死亡。” 虽然不用面对春苗的家人,闵慧的心情反而更沉重了。 一个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没人惦记她,没人寻找她,就连她的遗物也没人想要……好像她根本就没在这个世界上活过。 “足浴店的人说,她是临时出门的,宿舍里还有些她的个人物品。如果没人要的话就扔了。” “谁说没人要?”闵慧将打印的纸装进自己的小包,“我要。” “那她在宾馆里的那些行李,也请你代管一下?”陈sir说。 “行。” 陈sir看了看手表,站了起来:“你可以回家了。咱们微信联系,有新消息随时通知你。” “浅水湾那边——” “我们早就搜过了,本地人的话,你不要太相信。” 闵慧站起身来,却不肯挪步:“一条人命,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人命斗不过天命。”陈sir拍了拍她的肩,“这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 03-兰金阁 闵慧来到江州时正是晚上,兰金阁的生意如火如荼,老板娘忙着接活忙着数钱,推三阻四地让她等了一个小时才终于露面:“派出所给我打过电话了,该说的我都说了,19号在我们这只干过一年多——” “19号?”闵慧没听明白。 “也就是李春苗。”老板娘头也不抬地往电脑上打字,“工作认真、技术过硬、服务态度端正——就这些。其它的不了解。” “我想去她的宿舍看看,听说她还有些东西在那里。” “床位已经给别人了,床单、被子、洗漱用品什么的都扔了,只剩下一个箱子,你想要的话我让22号明天带给你。” “22号是谁?” 老板娘沉吟片刻,大脑在数字与名字之前吃力地转换着:“……赵英妹,她俩是上下铺。” “我能见见赵英妹吗?” “她在上班,半夜两点收工。”老板娘抬头瞄了她一眼,“要不你在这按个脚吧,休息休息,顺便也可以跟她聊聊。” 真会做生意,不错过每个机会。闵慧点点头:“也行。” 她翻了翻价目单:“那就做个热石精油加足底按摩吧,一个钟六百五,我给你团购价,四百。十分钟后就可以开始了。” “能便宜一点吗?”在闵慧居住的滨城,足浴店有三万多家,一个钟的价位一般在两、三百左右,这兰金阁看门面、看地段、看装修都不算高级,江州还没有滨城大,没想到收费这么贵,她怀疑是故意宰人。 “我们用的是正版精油,很贵的好吗?光精油就两百块一瓶,看你这个头,一瓶一次还不一定够。”老板娘眉尖一挑,“听说她救了你一命?” “对。” “给你六折是看在她的份上,”老板娘嘿嘿冷笑,“你还讨价还价?良心呢?痛不痛?” 痛。闵慧乖乖掏钱。 *** 赵英妹是个漂亮的女孩,大眼睛小脸,画着淡妆,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清纯安静的学生妹。 学生妹穿一件紧身低胸的短袖旗袍,脚踩五厘米高跟鞋,香水的味道挺重,手劲奇大,闵慧痛得“噢噢”乱叫。 “姐是做文案工作的吧?后背好紧,必须得用力地揉,这样才能把经络打开。”英妹手法熟练,指硬如铁,在闵慧的背上又搓又捏、又推又按。 “其实我不是来按摩的,”闵慧连忙说,“我是来找——” “李春苗是吧?老板娘都跟我说了。”英妹慢悠悠地将精油滴在掌心,十指相扣地抹了抹,“你可以明天上午十点来找我拿箱子。” 第二次推的时候,她终于放轻了很多,闵慧舒服得快睡着了:“你跟春苗住在一起,一定很熟吧?” “的确是天天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但不算熟,她很关心别人,但不怎么爱聊自己。你懂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嘛。她老家在广西池河市,下面有个少数民族自治县,什么少数民族来着?我忘了。总之在大山里,可穷可穷了。她十六岁就出来了,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说是老家那边已经没人了。” “江州这边呢?有没有关系好的亲戚、同事、闺蜜、男朋友之类?” “没有。”英妹果断摇头,“兰金阁开业不到两年,里面就我跟她最熟,也没太多时间交流。我们这里的工资是计件的,上钟越多挣得越多,大家都忙着挣钱。一天要干十三个小时,不知道什么是日出,什么是早饭,也见不到阳光。半夜两点下班,到宿舍倒头就睡,醒来梳洗一下又要上班了。没有节假日,越是节假越忙……” 一说到打工妹之苦,英妹根本停不下来,闵慧一面听一面打量着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包房,空气因为点着香薰反而更加窒闷,房间里连个窗子都没有,难怪洗脚妹个个皮肤苍白……她想象着春苗工作时的样子,无休止的客人,没完没了地推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不见阳光的斗室里,蚯蚓一般地生存着。 “她有跟你说过将来的打算吗?既然老家没人,这么多年一定攒下不少钱吧?” 话一出口,闵慧有点懊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扯上钱,会不会让人产生误会,以为自己大老远过来,是贪图一个打工妹的积蓄? 赵英妹完全没有在意:“钱肯定是有一些的,她也特别节省。她妈去世前治病借过好多钱,利滚利的,估计都用来还债了。一个月前有个做服装的老板看上她了,姓冯,家在广州,问春苗愿不愿意跟他走。男人条件挺好的,出手也大方,就是年纪大了点,家里有老婆孩子。说是想要个儿子,可以给她单独买房,还可以开个小店。春苗说什么也不干,你说傻不傻?老板跟她拧上了,天天晚上来找她,不差钱,就让她按,一按就是五个钟,喝多了还动手动脚,春苗气不过狠狠地骂了他一次,被老板娘知道了,扣了她一个月的工资,差点让她滚蛋……在宿舍里我就劝她,李春苗啊李春苗,你这么辛苦地打工不就是图个好归宿吗?在外头过怎么了,生个儿子地位就稳了嘛,就咱们这样的还能一开始就做正房太太吗?慢慢来,对不对?只要把男人伺候好了,到时候要什么有什么。这是生活,不是电视剧!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闵慧默默地听着,有种想把英妹的脑袋狠狠打一下的冲动,但她克制住了。每个人看问题都有自己的角度,三观颠倒的人多了去了,她不奇怪也管不着。于是继续问道:“那春苗这次离开兰金阁,是辞职吗?” “没听说啊。她这个月的工钱还没拿呢。在这干了十几个月,没休过一天假,这次说有事要回趟老家,好歹也是优秀员工,老板娘立马就批准了。” “她老家在河池,怎么会去木水河?”闵慧在心中画了一个地图:春苗是在玉空站上的大巴,玉空与河池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中间是江州,回老家的话应该南走怎么往北走,而且要去这么偏僻的地方? “谁知道为什么。别看这春苗平日里嘻嘻哈哈,其实神神秘秘,而且主意挺大的,从冯老板这事儿你就能看出来。依我看也不奇怪,谁没有几个在外地打工的亲戚呢?可能原计划是回老家的,要找的人出去打工了,就换了个地方呗。” 有道理。闵慧又问:“你有听她提起过什么人吗?也许你不认识,但跟她很亲近的?比如说她有个弟弟,小时候丢了?还有她爸妈,是怎么去世的?” 春苗今年二十五岁,父母应该在五十岁上下,就算老家很穷,生活环境恶劣,在这个年龄段就双双去世的也不多见。 “她有弟弟?”英妹摇头,“没听她提过。父母去世倒是有说,她爸在她小时候就走了。她妈是她十四岁那年去世的,一直都有病,最后两年是在床上度过的。她妈死后她没地方去,在表舅家住过一段时间,舅妈嫌她拖累,动不动就打她,也不给饭吃,实在受不了就跑出来打工了。” “也没上学?” “初小文化吧。” “兴趣爱好呢?” “每天起早贪黑的,有什么爱好也玩不起啊。在我们宿舍里,大家的爱好都差不多,上上网、购购物、贴贴面膜什么的。哦,她有个爱好,喜欢游泳。不过我没看她游过,附近的健身馆都挺贵的。” 一个小时很快就结束了,英妹将闵慧送到前台交完钱后又去了另一个房间。闵慧找到老板娘提出要春苗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老板娘“嗤”地一声笑了,双手叉腰:“人都死了还要什么工资?再说,我凭什么交给你呀?” “第一,她没死,只是失踪了。派出所指定由我来保管她的物品。工资是她劳动的合法所得,你必须要交出来,我会给你一个收据。第二,我在寻找她的家人,如果找到了,我会把这些钱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他,对家人来说多少也是个帮助。” “那你把家人找到了再来向我要也不迟呀。”老板娘一抱胳膊,挑衅地看着她。 “来回一趟不方便,我现在就要。” “小姐,看在死去员工的份上,我们一直都在配合你,”老板娘将脸一沉,“你别瞪鼻子上脸,不知好歹。” “那我就只好报警了,顺便举报一下你们这里逼迫员工提供非法服务的情况……”闵慧掏出手机,“妇联啊报社啊都去反映反映,最大程度地引起社会关注。” 老板娘气得打开抽屉,数出一叠票子扔到她面前:“这是她上个月的工资,六千块钱,你拿好。” 闵慧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扔给她:“这是收据。” 说罢扬长而去。 *** 大概是接到老板娘的指示,第二日,赵英妹死活不让闵慧进宿舍整理春苗的遗物,两人约在兰金阁的大门口见面。赵英妹从自行车上拖下来一只破旧的小号行李箱:“她的东西就剩下这些了,上面有锁,没人动过。” “谢谢。”闵慧伸手去接,赵英妹用力地握了一下,这才松手,郑重地看着她,“老板娘让我把里面的东西都扔了,就留下一个空箱子给你。我心想,何必呢,她这人也太坏了。” 闵慧看着她,微微一笑:“我会妥善保存的。” “你觉得……春苗她还会活着回来吗?”英妹问道。 闵慧低头看地:“不知道。” 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对了,这个珍珠发卡是她的,”英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我们一起逛街的时候买的,我想留下来做个纪念,可以吧?” “可以。” “谢谢你。” “那就再见了,保重!”英妹一面说一面正要转身,闵慧忽然道,“你的头发好黑,是不是经常用发膜?” “是啊。你怎么知道?你想用吗?有点小贵喔,我给春苗推荐过,她不舍得。淘宝店里有。” “咱们加个微信吧,你把琏接发给我。”闵慧说。 “好啊。”英妹的回答有些勉强,似乎觉得是多此一举。但她还是扫了码。 *** 回到宾馆,闵慧将箱子放到床上,撬锁打开,发现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衣服,有套装、有毛衣、有丝巾,看得出质量较好,每一件都认真地烫过,大概是用来面试的,平时不大舍得穿。 箱子里有股浓浓的樟脑味,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占据了大量的空间。隔层里有个蓝色的帆布小袋,闵慧从里面掏出一只白色的搪瓷水杯、一本厚厚的日记和一件发黄的白色t恤,上面印着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图案。 搪瓷水杯有些年头了,上面印着“永全市儿童福利院”的字样,空白处用红色油漆写着“辛旗”二字,看得出是手写的。日记本的纸张很厚,已经泛黄了,首页上写着“苏田日记”四个字,笔画又粗又大。里面是一行一行的日记,字体大小不一,像是小学生的习字本,开始的时间是一九九六年。 闵慧在心中计算了一下,那一年,春苗七岁。苏田是谁? 翻过一页正要认真地往下看,忽然从里面掉出来一张折叠的信纸,闵慧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苏田, 你一定要在我离开你的这一天去参加游泳比赛,是不愿意为我送行吗?这样也好,你我都不用太难过。 第一次坐飞机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有点紧张。想到我们的未来,更是一连几天没睡着。 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快快乐乐地生活。十年之后的今天,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你要记得去咱们第一次吃冰淇淋的地方等我,穿上我给你的衣服,带上我送你的杯子,这是我们相见的记号。 我会娶你,我会爱你,我会给你一个想要的家。 如果那天我没有出现,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别怕,我未必会死,你还要再给我一个机会。 三年之后的同一天,你一定要再来一次,如果那时我还是没到,那我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请你忘掉我,继续你的生活。 至于你,你没有任何理由不来。你必须要来,爬也要爬来。 在没见到我之前,不许你喜欢别的男生,包括暗恋。只要我还能活着见到你,他们肯定都不如我。 等着我,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我发誓。 辛旗xxxx年七月七日 04-苏田日记 “九月二日,晴。 今天是新学期开学第一天。放学后,辛旗对我说:‘一起回寝室下跳棋好不好?’我不想回去,想去操场和同学们玩跳绳,让他等我一下。他只等了十分钟就生气了,气得把笔盒都摔了。回来后我不跟他说话,也不跟他下棋,他也不肯道歉。吃完晚饭他又来找我,送给我这个日记本。我问为什么,他说记性不好的人,要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我说记性怎么不好了,他说约好了长大要结婚的,我不能忘记这件事,不能动不动就不理他。又说我不会认钟,不是十分钟,是五十分钟。” …… “三月一日,晴。 小美今天跟我说,她要回家了。因为老师说,她的妈妈找到了,明天全家人会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坐火车过来接她,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爷爷、奶奶。老师们给她买了新衣服、新书包。小美特别开心,回家路上蹦蹦跳跳说个不停。晚上,我悄悄地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妈妈。我问辛旗想不想妈妈,他说不想,妈妈已经不要他了,但他长大了会帮我找妈妈。我说长大了自己找,他说那个时候我肯定特别忙,奥运会的游泳金牌还等着我去拿哪。找妈妈这种麻烦的事,还是交给他吧。” …… “五月十八日,雾。 辛旗今天被老师罚站了。因为孙浩和六班的方小奎在操场里推他,他的眼镜掉在地上打破了。辛旗对着他们波(破)口大骂,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其实张浩他们早就溜了,他骂的那个人是陈老师,话骂得可难听了,老师气坏了。唉,谁让他眼神不好呢。辛旗说他只看见一个人影。我问他如果这人是我,认不认得出来。他说:‘直到现在我也没看清过你的脸,别担心,我认得出你的声音。’ …… “十月二十七日,雨。 辛旗住院了,老师让我好好做笔记,去医院帮他补习。我有点不敢去,跟老师说辛旗最近脾气很臭,一看见我的笔记就发火,说我上课没听懂,笔记做得乱七八糟,搞得他只好自学,回头还要教我写作业。老师说,这样的话就算了。辛旗在病房里不想学习,我就陪他下跳棋。下了三个小时都是我输,我问辛旗闷不闷。他说不闷,没人愿意陪他玩,只有我了。 说句心里话,觉得很闷的那个人是我。” …… “一月十二日,雪。 今天有人故意把剩饭泼在我的书包里,作业本和书都弄脏了。我知道干坏事的人肯定是孙浩。下课后我发现头发里有三块口香糖,怎么扯也扯不下来,最后还是辛旗用剪刀帮我剪下来的。最近孙浩老是欺负我,辛旗说只有打他一顿才记得住。两个人在操场上狠狠地打了一架,鼻子和胳膊都出血了,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是叶老师把辛旗领回来的,一路上整整批评了他四十分钟。晚上我看见辛旗的脸青了一大块,问他痛不痛。他说痛,问我愿不愿意亲亲他,亲一下就不痛了。我说这有什么,小美送的我小狗娃娃我天天都亲呢。我亲了他两下。” …… “六月九日,晴。 辛旗说,我只有一个特长比他厉害,那就是游泳。今天学校组织游泳,我打算教教他。没想到上了泳池,辛旗死活不肯脱掉上衣,一定要穿着那件黑色t恤。同学们都在笑他。我说:‘辛旗,没见过你这样的。男生游泳只用穿一条泳裤就好了。’他说不行,宁肯不游也不能脱掉。我又问:‘那洗澡怎么办?也穿着吗?’他说是的,除非有单人浴室。我又问他怎么打肥皂?他说肥皂就打在衣服上,顺便把衣服也洗了,一举两得。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害羞的男生。晚上图书室里没人,我又问了他一次,原来他胸口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辛旗说,除了医生护士,他从来不让别人碰,也不想让人看见。如果我真的好奇,可以摸一下。” --《苏田日记》 *** 在网上搜索了一圈后,闵慧发现,在东北的一个边境城市的确有一个“永全市儿童福利院”。现在已经消失了。由于行政区划变更、机构改革、旧城改造、加上几次搬迁、它被并到邻市的另外一家福利院中——海元市龙回区第二儿童福利院。从江州坐高铁需要十五个小时才能到达,中间还要在北京转车。 当天下午她就上了火车。 心情急迫,因为今天就是七月六号,离信里辛旗约定的见面时间只差一天了。 在火车上,闵慧打开日记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日记里记载着一位名叫“苏田”的女孩从七岁到二十二岁之间的生活。看似厚厚一本,内容并不详细。首先是条目长短不一,平均下来每篇字数在两百字左右。其次是更新毫无规律:最密集的记录发生在七岁到十二岁之间,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一周两次是最勤快的状态,懒的时候连续三个月一字不写。十二岁以后篇幅骤减,最多的一年也不到十条,甚至出现过连续几年完全空白的情况。 闵慧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本日记好像专门是为了那个名叫“辛旗”的男孩而写的,几乎每一条都会提到他。辛旗离开后,苏田写作的兴致亦随之丧失,越到后面越是语焉不详、散漫无章。 看完全部日记后,闵慧得出以下推论: 一,苏田就是李春苗。春草小时候曾在永全市儿童福利院生活,苏田是她在福利院里的名字。辛旗与苏田同年,也住在福利院。 二,苏田十二岁那年,辛旗被人收养,离开福利院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三个月后,苏田被妈妈领回老家,两人从此失去了联系。 三,十年后的七月七日,苏田如约去等辛旗,辛旗没有出现,她写下了最后一篇日记: “七月七日,晴。 辛旗,我去桥边等你,从凌晨五点一直等到半夜一点,你没有出现。整整一天,我的脑子里都装着一个可怕的念头:你会不会已经去世了?还记得那个方小奎吗,他和孙浩以前天天跟咱们做对。在你走后第二天,他突然跑来告诉我,要我别惦记着你啦,老师的话被他听见了:医生说你很难活过十五岁。希望这不是真的。无论如何,我会再等三年,到时候请你务必现身,放心,我不会逼你娶我,只想知道你是否一切安好。” 读到这里,闵慧的心情有点绝望:无论是辛旗的信还是苏田的日记,都没说清楚见面的地点究竟在哪。翻遍日记只找到两条相关信息:a)这是他们第一次吃冰淇淋的地方。b)在一座桥的附近。 *** 七月七日上午十点,列车到达永全市。 闵慧原计划先去龙回区儿童福利院,在那里打听一下是否还有永全市福利院的老师仍在上班,或许她们知道福利院的孩子们通常会在哪里吃冰淇淋。 在火车上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之后,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提前一站下车,穿上那件印着图案的白色t恤,拿着写着辛旗名字的搪瓷水杯,先到永全市福利院旧址附近逛逛。 福利院的孩子们不会轻易出远门。那个吃冰淇淋的地方应当就在福利院附近,永全市不大,河流湖泊屈指可数。下车前她打开地图仔细查找,福利院旧址附近,步行二十分钟可到的,共有三座桥。其中一座是公路桥,上面或附近都不大可能卖冰淇淋。 闵慧在另外两座桥上各等了一个小时,不见有人过来相认。她立即叫车让司机带着她到附近所有的桥上各走一圈。 她在每座桥上都来回地走了一趟,并在桥的两边各等了十分钟,到了晚上六点,出租司机告诉她,永全市内所有的桥都已经走遍了。 此时此刻,闵慧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在路边买了两个烤肠后又坐上了出租汽车。她忽然意识到,苏田说的这个桥,可能并不是在水上,有可能是在公路上。 “去哪?”司机问道。 “大叔,这一带有过街天桥吗?” *** 事实证明,过街天桥也不是正确答案。 地图上没有,司机只能是凭自己的记忆寻找。闵慧以福利院为中心,由近到远,去了一共六座过街天桥,把每座天桥都找了一遍,也没遇到辛旗。找完最后一个天桥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其间她曾多次经过福利院旧址,那里早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百货商城。就连附近的小学、中学也全都不见了。司机说,十几年前这一带属于旧城区,经过近十年的开发改造,早已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这一天太累了,回到宾馆闵慧连脚都没洗就睡了。 次日醒来,闵慧忽然想:如果自己是苏田,会相信一个十二岁男孩的承诺吗?会在十三年后去桥边等他吗? 而这个去了远方的男孩会回来履行自己的誓言吗?会娶她、爱她、照顾她一生一世吗? 当他知道苏田只是个洗脚妹后,会后悔吗? 三年前,苏田如期赴约,并没有等到辛旗,闵慧觉得这已经说明那个男孩的话不靠谱了。 医生不是也说他活不过十五岁吗? 这个辛旗恐怕的确已经死了吧。 05-韩老师 如果见到辛旗是苏田的最后心愿,闵慧觉得不能让她的在天之灵有这个遗憾。 特别是这趟死亡之旅就发生在她即将见到辛旗的路上—— 要不是为了救自己一命,久别的两个人已经重逢,辛旗会履行承诺,苏田的命运将会改变,等待她的不再是贫穷困苦、颠沛流离,一切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到手的幸福就这么飞了。 闵慧反复思考,出岔子的究竟是哪个环节? 第一,自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了与苏田同房。 第二,想死也得挑个好日子。雷声那么大,惊醒了自己,自然也打醒了苏田,出门的时候动静就不能小一点吗? 第三,既然都看见苏田跟到桥边了,就该立即放弃行动而不是转身跳河。就算真的不想活也不差这一天两天是不? 第四,到了水里,她们很快也分开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可以去死,把珍贵的救生圈让出来,而不是一直独占…… 想来想去,一个更可怕的真相浮了出来: 苏田之所以会死,是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突然间又不想死了。 她越这么想,就越无法平静,更无法原谅自己:她夺走的不仅仅是一个无辜的生命,还有一段美好的爱情、一个幸福的人生以及另一个人的期盼。 时间已过,闵慧这边毫无头绪,次日只得坐车来到海元市。 她在一个僻静的街角找到了龙回区第二福利院,一位秘书接待了她。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后说,两家福利院的确合并到了一起,但主要合并的是孤残儿童,不是老师。 “为什么?”闵慧失望地问道。 “因为那是一个很小的福利院,只有十三名正式编制,其余都是合同工或者临时工。永全和海元虽然挨着,毕竟是两个城市。合并的时候,大部分员工表示不愿意离开本市,调走的调走,辞职的辞职,跟着孩子们一起过来的只有三位老师,目前仍然在福利院工作的只剩下了一位韩老师。” 苏田在日记里提到过好几位老师,但没有一位姓韩。尽管如此,也不能白来一趟,两人于是在一间接待室里见了面。 韩老师看上去五十多岁,短发,高个,戴一幅黑框眼镜,态度很温和。闵慧说明来意后,她立即点头:“有印象、有印象。当年我在康复室工作,主要负责肢残儿童的康复训练,苏田、辛旗都不算残疾,到了学龄就去了对口的小学上学。有段时间是我负责接送,也经常带他们做课外活动,跟他们还是挺熟的。福利院就这么大,孩子就这么多,大家天天见面,基本情况都知道。” “韩老师,”闵慧问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苏田是怎么来到福利院的?” “打拐行动解救出来的,来的时候三岁多。那次行动解救了一批被拐女童,只有两个孩子找到了亲生父母。其它的就都留在了永全市福利院。苏田刚来的时候,有一年多一句话不说,我们还以为是聋哑人呢,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的听力是正常的,大概是被吓到了。后来她渐渐开始说话,告诉我们她是和弟弟一起被拐的,但很快就和弟弟分开了。问弟弟叫什么名字她不知道,父母的名字也不知道……我记得福利院还特地去找了当年参加打拐的刑警,看能不能查一下弟弟的下落。刑警说,解救出来的都是女孩,没有男孩。可能之前就已经卖掉了。打电话问正在服刑的主犯,他死活不承认有这回事。” “辛旗呢?也是被拐儿童?”闵慧问道。 “他不是。他是被遗弃的。出生后没多久被人放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的椅子上,身上包着一块布,里面有张纸条,写着‘请好心人收养’之类的几个字。” “可是……”闵慧忍不住插口,“辛旗这个名字又是谁给取的呢?” “当时负责把他送到福利院的民警姓辛,那个火车站在棋盘街上,就给他取名叫辛旗。苏田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解救她的民警姓苏,为什么叫苏田,大概是老师们翻字典给取的吧。” 原来是这样。 韩老师接着又说:“辛旗刚送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他是个特别漂亮的婴儿,全身上下一点儿毛病没有,又是个男孩,为什么不要呢?然后这孩子就开始哭了,我的天,一哭起来全身发蓝,嘴唇发紫,赶紧送到医院体检,原来是有先天性心脏病,很严重,需要马上手术。那时候能做开心手术的医院全中国都没几个,送到北京,正巧有个外国专家,就给做了。听说特别危险,几个月大的婴儿,开胸锯骨的……医生说孩子太小,只能做暂时的修复,长大以后还需要继续手术,不然的话活不过十五岁。” 关于辛旗的病情,苏田的记载十分粗略,只提到过他几次住院。很显然,怕孩子担心,老师们并没有告诉他太多的病情。 闵慧将细节一一记在脑中,继续问道:“苏田在日记里提到说,辛旗的视力不好?” “嗯,高度近视,也是先天的。多少度不记得了,总之眼镜厚得跟瓶底似地,很重,又贵,他又淘气,同学们也喜欢捉弄他,眼镜老是摔坏……他自己也说,三米之外男女不分,五米之外,人畜不分。”韩老师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不过他运气挺好的,十三岁那年被一对美国夫妇收养,去了美国。那边医学发达,他的病现在应该都治好了吧?” “有可能。”闵慧不禁感慨两个孩子命运的天差地别,“苏田呢?她是怎么回到老家的?” “说是老家里有个亲戚在外地打工,不知怎么就听说了那次打拐行动,一算时间正好对上,再看孩子当时的照片,觉得很像,他们也报过警,就带着孩子的妈妈,拿着资料、照片找过来了。到这边一比对,别说脸了,就连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苏田当时可高兴了,就跟着妈妈回去了。当时我们还挺担心的——” “嗯?” “她家在特别远的山区,生活条件很差。她和她弟是在集市里被拐的。可怜的妈妈被人贩子下了药,吃了碗面就睡着了,醒过来后两个孩子都不见了。夫妻俩发动全村人到处找也没找着,报警后又找了几个月也没结果,她妈的情绪就崩溃了,精神也开始不正常了,情况越来越严重,也没钱治病。她爸把妻子托付给亲戚照料,决定出去打工,顺便找孩子,哪知道打工没到一年就在工地上遇到事故去世了。” “那她妈妈过来接她的时候,精神正常吗?” “怎么说呢,不大正常,但能交流。说话有点语无轮次,见到女儿特别激动,脑子也清醒了好多,母女俩抱头痛哭。她亲戚说她妈身体不好,在家里也没人照料,整天蓬头垢面跟个叫花子似的,苏田一听,就特别着急地想回家照顾妈妈。我们本来想劝劝她,在这里再留一段时间,把这学期的课上完再走。毕竟那边穷乡僻壤的,回去了就没办法上学了。但她坚决要走,老家那边也还有些亲戚可以照应,我们就同意了。” “所以是辛旗先离开的,之后苏田也走了?” “前后相差不到三个月吧。这两孩子关系可好了,平日里总在一起玩,砰不离砣,砣不离砰,就像一对小夫妻似的。两人相差不到一岁,辛旗大一些,因为生病的原因,晚一年上学,正好跟苏田一个班。苏田从小就是个热心肠,老师们就说,苏田你照顾一下辛旗,他视力不好,看不清黑板,你帮他做个笔记。这苏田就把老师的话当成了圣旨,自己变成了辛旗的小跟班。” “所以他们从小就是好朋友?” “也吵架。这辛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心脏病,性子急,脾气暴,耐性差,因为眼睛不好经常被同学捉弄,变得超级爱发火,超级爱打架,大家也不敢太惹他,万一心脏病发作了呢,那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嘛?苏田呢,正好相反,比较乖,别看年纪小,气量可不小,不论辛旗怎么跟她急,都不计较,最多是不理他。这辛旗要是发火了,也就苏田能劝住他,老师们都不行。” 闵慧想象着辛旗小时候的样子,一定是个小霸王吧。于是说:“那他的学习成绩是不是很不好啊?” “一般般吧。人很聪明,一学就会,记忆力惊人。特别会下棋,那年代表他的小学去省城参加全省中小学生象棋锦标赛,我们也没找人辅导,看他喜欢就帮他报了名,本意是让他去玩玩的,没想到他拿了个全省冠军回来,把大家吓了一跳。依我看,这孩子就是个贪玩,上课不好好听讲,不然的话,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苏田呢?她有些什么爱好?” “喜欢体育,游泳、跑步、跳远……样样都爱。没事就爱待在操场上玩。有一阵子特别爱打乒乓球,总嚷嚷着要进军奥运会。辛旗只好陪她打,眼神又不好,一场球下来,尽看见苏田满地找球——” “噗——”闵慧忍不住笑了,想像着这对青梅竹马当年的种种趣事,“那福利院这边,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联系到辛旗吗?” “没办法。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韩老师摇头,“辛旗走后再也没回来过,想想看,一个心脏病男孩,高度近视,到一个陌生的国家,语言不通,文化差别又那么大……他的日子应该很难过吧,需要适应很久吧?等他适应过来了,这边福利院也解散了。” “可是,”闵慧说,“收养他的人办手续的时候应当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呀。” “那时候的福利院人少事多、管理混乱,谈不上有什么专业的档案整理。几次搬迁之后,很多资料都弄丢了,以前也有人想来查档案,根本找不着。再说这地址电话什么的,是人家的隐私,需要保密的,就算有,也不会经易拿给你。” 上课的铃声响了,韩老师看了看表:“还有问题吗?我下面有堂课。” 闵慧连忙说:“最后一个问题,韩老师,您知道辛旗和苏田第一次吃冰淇淋的地方在哪吗?我只知道在一个桥边。福利院的孩子们一般会在哪里吃冰淇淋?” 韩老师皱眉想了想,说:“虽然这些孩子都是孤儿,吃冰淇淋的机会还是挺多的。只要有大的活动,看电影啊、春游啊、慰问表演啊、逢年过节啊,都有可能吃到冰淇淋。” “应当是在他们年纪很小的时候。” “十几、二十年前的话,机会可能少一点,一年也总有几次吧。谁知道第一次在哪吃的?谁会记得这些事?” 闵慧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写上自己的手机号递给她:“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如果您还想起了什么,特别是关于冰淇淋的,给我电话。” *** 海元市的查访虽然没有获得关键信息,从另一个侧面,闵慧却对苏田与辛旗有了更多的了解。叙述者的角度各不同,却互为补充,苏田与辛旗的往事像一幅大师手中的水墨画,寥寥几笔之后,渐渐清晰起来。 闵慧开始在脑海想象这个戴着厚厚眼镜,脸色苍白,发起怒来嘴唇发紫的男孩。 他有太多的原因无法履约: ——活不到约定的见面时间。 ——另有所爱。 ——混得不好无脸见人。 ——又或者,那只是一个少年时代吹的牛,早已经想不起来了…… *** 闵慧回到永全市,想找到更多以前在福利院工作的员工,打听更多苏田的消息,人是找到了几个,但收效甚微。没人比韩老师知道得更多,大家对苏田也没什么印象,除了她整天跟着辛旗。大家对辛旗倒是印象深刻,因为他是象棋比赛的冠军,当年在福利院乃至他所在的小学都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大家对这两个人的描述也众口不一。有的说苏田开朗,有的说苏田木讷,有的说辛旗调皮,有的说辛旗傲慢…… 总之她是那个不显眼的、默默无闻的女孩;他是那个爱顶嘴的、难以调教的男孩。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天天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玩耍,亲密得好像一对夫妻。 闵慧在永全市寻访了三天,到了第四天突然病了。 感冒、发烧、咳嗽……加上连日的沮丧,她在一家民宿的床上躺了三天,高烧不退,只好去医院吊水,到了第四天才开始好转,于是回到民宿收拾行李打算乘次日的火车离开。正准备出发时忽然收到一条赵英妹发来的语音短信: “亲,有个寻亲网站的工作人员给兰金阁打电话找春苗,正好是我接的,他们说发现了一条疑似信息,有可能是春苗的弟弟。给了地址和电话,让春苗赶紧联系一下。” 闵慧连忙给她打电话:“你有没有说春苗已经失踪了?” “没有。你不是说想帮春苗找亲人吗?我怕这么一说,人家就不积极了。”赵英妹在电话那边解释,“再说,现在也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春苗已经死亡,是吧?” “也是。对了,工作人员怎么联系?你有他的电话?” “有,马上发你。春苗在寻亲网上的用户名叫苏田,你提苏田他就知道了。” 闵慧愣了一下。在之前的谈话中,赵英妹既没有提到过福利院,也没有提到过寻亲网站,很显然春苗没有告诉过她自己曾在福利院生活,目前正在找弟弟。于是问道:“你怎么知道她的用户名叫苏田?” “她的微信号就叫苏田呀,qq昵称也是,所以寻亲网的人一问苏田,我就知道是指春苗。” 闵慧刚跟英妹说完话,过了不到三分钟,手机又响了。 来电话的是韩老师。 “小闵,你不是让我想想苏田、辛旗第一次吃冰淇淋的地方吗?我想起来了一件事。以前永全市有个‘爱心志愿者协会’,经常去福利院、老人院组织慰问活动。也会把孩子们带出去郊游,每次都玩得特别开心。很多孩子都去过不止一次。那个协会的负责人姓杨,叫杨琼,非常能干,你问问她,或许有线索。” 闵慧挂了电话,打开电脑,在网上只花了一分钟就找到了爱心志愿者协会的网站,打电话过去找杨琼,她正好在。 “……冰淇淋?这是郊游活动的重中之重啊。只要是带孩子们出去玩,我们总会给她们买冰淇淋。每个人都喜欢吃。”杨琼说。 “那您还记得郊游的地点吗?” “当然记得。带孩子出门可马虎不得,我们一般会选特别安全地方,固定只去三个地点。” “哪一个地点附近有桥?” “那就是野花湖风景区了。那里有个勇安桥,桥边有个游乐场,里面有个冰淇淋店,是附近小学春游活动的首选。” 闵慧深吸一口气:“这个桥,现在还在?” “在啊,那是明代的石拱桥,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怎么可能不在?游乐场也在,冰淇淋店也在,我上个月还去过呢。” 挂掉电话,闵慧在心中感叹:这个辛旗,果然聪明。如果把见面的地点选在福利院,岂不傻眼? *** 闵慧换上白色t恤,拿着搪瓷水杯赶到勇安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野花湖在永全市以北的山区,打车过去需要两个小时。难怪那天她没找到,因为根本不在市内。 此时此刻,距离辛旗约定的见面时间已经过去了九天。 闵慧觉得,辛旗不大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了。她在去与不去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过来看看,至少买个冰淇淋吃吃。 虽然来迟了,总算找到了,也没有遗憾了。 时值盛夏,山区气候清凉,虽不是周末,游客仍然很多。勇安桥附近的停车场里,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旅游大巴。 游乐场就在桥边的一块空地上,面积很大,滑梯、秋千、蹦床、碰碰车、旋转木马……应有尽有。旁边有一排小吃店,最靠近拱桥的一家就是冰淇淋店。 空气中飘着奶油和焦糖的味道。 无意间,闵慧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圆形的排水井盖上。漆黑的铸铁上刻着奇怪的蛛网状花纹,当中有一个“雨”字。 她觉得图案有些眼熟,忽然意识到身上这件t恤的花纹就是从井盖上拓下来的,只拓了一半,所以是半圆形。 有趣。 猜得没错的话,另外一半应该在另一件t恤上。 好巧妙的心思。 苏田、辛旗,你们在玩什么游戏? 闵慧走进冰淇淋店,要了个单球圣代,芒果味的,上面加了巧克力和坚果碎,信步向石桥走去。 太阳很大,上面只有三五个行人,她站在桥边仔细观察。 只有两个男生,从年纪上看都不符合。 按照韩老师的说法,辛旗今年应该是二十六岁。 而且,闵慧也不确定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穿着。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穿着白t,拿着水杯,像个等待接头的特务,在桥边东张西望、鬼鬼祟祟?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严重近视的他一定戴着厚厚的眼镜。所以闵慧就把注意力放在了戴眼镜的年轻游客身上。 她一面观察一面为自己的荒唐感到好笑,等了不到十分钟就有点想走了。 山上实在是太冷了,冻得她直打哆嗦。 正在这时,忽然有双冰凉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吓了一跳,差点尖叫,耳边却响起了一个无比动听的声音:“田田,终于等到你了。” 06-辛旗 转过身去,闵慧惊讶地看到一张脸,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三步,从头到脚地打量面前的这个人。 她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苏田会天天跟着辛旗,会完全没脾气而且愿意一直等着他。 辛旗长得太好看了。 闵慧不是颜控,对漂亮的男人比较防范,但也不得不承认辛旗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五官和谐地凑在一起,经看,却没有任何一样突出到使人分心的地步。高高的眉骨、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弓形的嘴唇。脸小,所以不是那种很霸气很拉风的好看,是那种很自然很cute的好看。个头适中,一米八左右,身量修长,肩宽体瘦,穿一件微微泛黄的白t,和闵慧一样,上面印着水井盖上的半圆,下身是黑色牛仔裤,穿一双黑底白勾的耐克鞋。 清爽、干净、年轻,充满朝气。 “你长高了。”他伸开双臂,“过来,抱一下。” 闵慧大脑飞速旋转,脚却没动:“那个——” 她是带着侥幸的心情来到到的勇安桥,没想到真的遇到了辛旗,心中毫无准备。很显然,辛旗把自己误认成了苏田,闵慧正要更正,一双结实的胳膊圈了过来,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她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因为两人靠得实在太近了,近到彼此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山风从谷间吹来,在他们的头顶环绕,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大病初愈,她感到整个石桥都在晃动。几个路人从身边走过,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倒是不远处有个吃冰棒的小女孩,好奇地看着他们,吃吃地笑了。 闵慧的手上还拿着那个吃到一半的冰淇淋,迟疑了几秒之后,终于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背。等他听到苏田的死讯,自己反正也要这样拥抱一下表示安慰,就当这件事情提前了…… 她甚至有种感觉,此时此刻,苏田正在天上看着他们。 辛旗一直没说话,只是将脸紧紧地压在她的头顶上,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 趁这当儿,闵慧在心中打起了草稿: ——“辛旗,我要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我不是苏田,苏田已经去世了。” 不,不能说去世,她只是失踪了。也不能说得这么直接,太过简单粗暴,万一他受不了心脏病发作了呢? ——“辛旗,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不是苏田,苏田今天没来。事情是这样的,她为了救我跳进河里,被大水冲走了。目前为止还没找到。别着急,你要相信苏田的水性,她可能游到别的地方上岸,受了伤,一时半会儿没法回家……” 不行,说过于乐观,希望越大失望更多。他一定会发了疯似地到处找苏田,就像那些丢失了孩子的父母,下半辈子的生活都毁了。 ——“辛旗,听我说,我不是苏田,苏田失踪了,警方正在努力寻找中。她是为了救我被大水冲走的。请把找她的任务交给我,有任何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向你汇报……” 也不行,过于平淡,过于就事论事,好像这事没她什么责任。 ——“辛旗,我不是苏田,你的苏田已经不在了。都是我的错,我可以把自己当成苏田赔给你吗?” 嗯,很英勇,够仗义,问题是,人家要你不? …… 闵慧的脑子越想越乱,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你在发抖。”他说,“很冷?” 她心慌意乱地点点头。 “那就让我这样搂着你,一直搂到暖和过来为止。” “……” 他身上有股柑橘的味道,不知是香水还是沐浴露,淡淡的,酸酸的,仿佛来到了一片果树林。t恤很薄,她的脸很热,隔着肌肤可以听见他砰砰的心跳。 她大致地数了数,每分钟一百五十下是肯定超过了。 “我不冷。……有人看着我们哪。”闵慧在他怀里微微地挣了挣,他终于放开手。 “怕什么。”他冲着那个吃冰棒的女孩做了个鬼脸,将闵慧拉到旁边一棵大树的玄背后,“我在这里等了九天,越等心越急,你要再晚一天,就见不到我了,我已经从这座桥上跳下去了。”说罢又指着自己的t恤,“还有这件衣服,我也穿了九天,每天晚上洗一次,空调房里晾不干,只好用吹风机吹——是不是很难闻?” “没有啊。”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吃了一半的冰淇淋上:“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喜欢芒果味的。” 闵慧特别喜欢吃芒果,没想到这也是苏田的口味。她叹了口气,天差地别的两个女孩,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共同点。 “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在这里吃冰淇淋,一人一个球,我要的是草莓,你要的是芒果,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你就把自己的那一个让给我,还说不喜欢芒果味的。” “是吗?”她挖了一大勺放进嘴里,细细品尝,“不记得了。” “好吃吗?” “好吃。” “我尝一下?” 她正要将剩下的冰淇淋递过去,嘴已经被他堵住。他的吻很轻柔,却又是缠绵不休地。她想挣脱,发现自己的脑袋被他的双手紧紧地捧住,整个身子被按在树上,他一面吻一面喃喃地道:“田田,我每天都在想你,知不知道?你要再不来,我就要疯了!” “辛旗——听我说——” 他不理她,只顾着热情地吻着她。过了片刻,他终于平静下来,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微笑着摸了摸她惊魂未定的脸。两个人都在剧烈地喘息着。 “辛旗,”闵慧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鼓起勇气,“有件事情需要告诉你。” “好巧,”他刮了刮她的鼻子,“我也有件事情需要告诉你。” “你先说。” “你先说。”辛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但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嫁人了。” “那倒没有。” “好吧,我先说。”辛旗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下个月我有个心脏手术。医生说,如果成功的话,我此生都不需要再做心脏手术了。” “太好了,”闵慧正要鼓掌,转念一想,“如果不成功呢?” “那就会死在手术台上。本来年初就该做的,我怕万一失败会错过这次的见面,就一直拖着。” 她忧虑地看着他,把吐到嘴边的话强行咽回了肚子。大脑又开始飞转: ——如果现在说出真相,他会不会不想活了? ——会不会拒绝手术? ——甚至……殉情? “别担心,我的运气一直很好,不然也不会活着见到你。”见她一脸的心神不定,他握住了她的手,“所以咱们结婚后需要先到纽约住一段时间。” what?结婚?进度条是在飞吗? 闵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结婚?” “对啊,我有说过,回来娶你。”他的态度认真严肃,“信上写得一清二楚,你忘了?” “可是……” “而且,我六岁的时候已经向你求过婚了,你说愿意。” “六岁?”闵慧的嗓音顿时高了,“六岁儿童说的话你也信?” “改主意了?”他双眉一皱,脸板了起来,“苏田女士?”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是的,我信。把手伸过来,田田,”他幽怨地瞪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亮晶晶的东西,慢慢地戴进她的中指,“这是你的定婚戒指。” 闵慧低头一看,是一枚式样简单的六爪钻戒,当中一颗独钻,在阳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糟了糟了——她想把戒指摘下来,一抬头,看见辛旗目光炯炯,只好冲他呵呵一笑。 “是你喜欢的式样,记得不?” 日记里没写,闵慧心想,我怎会记得? “那次象棋比赛,院长带队去省城。路过一个橱窗,你指着上面的戒指说,你也要一个。我说行,长大了给你买。你说不许反悔,还拉勾了呢。——想起没?” 多么美好的往事,多么纯真的感情,他记得所有的誓言与约定。漫长的等待、跨越千山万水……到这里来赴一生之约,却扑了一场空。 闵慧瞪大眼睛看着他,眼圈红了,用力地点点头:“嗯,想起来了。”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辛旗平安地回到纽约,顺利地完成手术,身体康复之后,再慢慢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在此之前,千万不能刺激他。现在的他根本就是处于狂喜的状态,又激动又兴奋又荷尔蒙爆棚的,万一听说了苏田的死讯,心脏病突发死在这里,闵慧的罪孽又深了一重,她又害死一条人命。 想到这里,闵慧不知不觉地出了一身冷汗。幸亏刚才没有先说,以辛旗如此冲动的性格,只怕真的会从桥上跳下去…… “我的事情说完了,轮到你了。”辛旗牵着她的手,向游乐场的方向走去,“咱们边走边说,到那个冰淇淋店里坐坐。希望店里有咖啡,你也能暂时暖和一下。” “我的事嘛——”闵慧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事,灵机一动,“就是我有一个弟弟,小时候跟我一起被拐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就在今天,有消息了。他可能就在明水县。” “明水县在哪?” “绥化。” “绥化离这不算远啊,都不用坐飞机。” 闵慧忍不住笑了:“离开这么久了,你还记得绥化在哪儿啊?” “我又不是幼年时候离开的。那时候我都十三岁了,能记很多事了。” 闵慧打算尽快将他哄回美国:“所以呢,你先回纽约手术。我呢,去绥化找一下我弟。等你康复了咱们再约时间碰头?好不好?” “不好。”他摇了摇头,“你弟就是我弟,这事儿比手术重要,也耽误不了几天,我陪你一起去,路上也好照顾你。” “……” “去美国后,我曾经给福利院打过电话,他们说你已经被你妈接走了,住在亲戚家,给了我你亲戚的地址。我立即给你写信,结果全被退回来了。再打电话去问时,他们说那个地址是你亲戚打工住的地方,估计已经搬走了。后来就再也联系不上了。对了,你现在还叫苏田吗?还是改名字了?” “身份证上的名字是闵慧。不过你可以继续叫我苏田。你呢?” “护照上是英文名,叫我辛旗就好。” “嗯。” “对了,你爸妈还好吗?”辛旗问道。 “都去世了。” “哦。”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什么时候的事?” “很多年前了。” “可惜我不在你身边。” “没事,都已经过去了。” “那你现在——” 辛旗是个聪明人,没那么好骗。闵慧心想,照这样追问下去,早晚都会穿帮,必须要想个办法制止他。于是忽然停步,转身说道:“辛旗,你能不问我的过去吗?我不想说,因为发生了很多让我难过的事情。” 他的身子顿了一下,脸上浮出心疼的表情:“当然,当然。我不问了。” “我也不会问你在美国的生活。” “我不介意告诉你——” “不要说,好吗?就让我们各自跳过那段不在一起的日子,就当它们不存在。可以吗?” 他怔了一下,一脸困惑,没想明白,但还是点点头:“行。我听你的。” “谢谢。” “这些年你一定特别不容易,爸妈都去世了,没人照顾你……” “也还好。”闵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冰淇淋店里果然有热饮。辛旗要了两杯奶茶。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抬起头来,看见闵慧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你的眼睛——不近视了?”她好奇地问道。 “做过手术,里面植入了人工晶状体。现在两只眼睛的视力都正常了。”他伸手过去,拧了拧她的脸蛋,“终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啦。” 你是有多瞎啊,日日夜夜思念的人都能认错。她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什么变化吗?” “变高了,也变漂亮了。不过心事也多了。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捉摸了。”他歪着头,绕有兴致地研究着她的表情,“我呢?变得多吗?” “不多。”她用勺子搅了搅奶茶,“还是那么性急。” 拥抱、接吻、送钻戒、定日子结婚——四件大事不到五分钟解决了。 “急吗?我在这等了你九天呢。说说看,你为什么没来?” “我病了,重感冒。”她眼珠一转,“主要是,我觉得你不大可能会来了。三年前你就没来。那一次我从凌晨五点一直等到半夜一点……” “对不起、对不起、特别对不起!”他连声道歉,“那个月我病情发作,做了一次手术,恢复得很慢,完全没办法坐飞机。当时我难过极了。三个月后病好了,我立即回了一趟国。找到这里,福利院已经不见了,老师们都调走了,打电话去民政局看看能不能查到你的资料,那里的人说资料不全。几次搬迁,处理了一大堆文件,像你我这样已经离开福利院十年的,只剩下几条最简单的记录了。找不到你,我只好又回去了。” “还好你没放弃。” “我从没想过放弃。”他的目光很宁静,“跟你在一起,是我从小到大的心愿。不论你遇到什么事,变成什么样,我都要找到你,永远跟你在一起。” 真的假的?闵慧呆呆地看着他,觉得难以置信。但他的语气十分坚定,看着她的样子充满了欣喜,她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骗她,不禁心中一阵哀嚎:春苗,你为什么要救我?看看你,都错过了些什么? “辛旗——” “也许你碰到了倒霉的事,可是你看,你的手指头都在。”他笑着指了指桌下,“脚趾头也在。”又指了指自己,“我也在。你还怕什么呢?” “……” “我来了,一切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她无话可说,微笑着点点头。 “田田,”他揉着她的手指,“我们结婚吧。” “……” “我带了所有的文件。” “可是——” “你说对了,我还是那么性急,你要是不肯嫁给我,我就要得焦虑症了。” 07-别墅酒店 闵慧觉得此时此刻万万不能嫁给辛旗,自己只是临时扮演一下苏田,属于不得以而为之。当然啦,如果报答苏田意味着必须要嫁给辛旗,那也是没什么不可以的。毕竟人家牺牲了一条性命,为她做点什么,满足她最后的心愿,也算是知恩图报。 可问题是:一切婚姻的基础是真爱。而闵慧能够打出来的牌都是假的。她怕假戏成真,更怕真相大白之后辛旗无法同意也无法原谅她的善意。 还有一种可能性,虽然已经很渺茫了,但仍然存在:万一苏田还活着呢?又回来找他呢?看见自己舍身相救的人正在享用着自己青梅竹马的男朋友,闵慧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结婚的事,先等一等。” 为了让语气显得坚决,她没有说“好吧?”“行吗?”或者“你觉得呢?”之类的尾语。 见辛旗一脸失望,她咽了咽口水,补充道:“手术是第一位的。你应当尽快回纽约,弟弟我自己来找就好了。” 她恨不得他明天就走,这样就不必天天演戏害怕穿帮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笨的人也听得出来,她在找借口不想和他待在一起。 辛旗呆呆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他的脸先是一阵通红,紧接着变得煞白,就在这一红一白的交替间,他点点头:“结婚的事,可以等。但找弟弟我必须陪着你。” “为什么?” “我怕你在半路上被人家拐卖了。” “怎么可能——” “你已经被拐卖过一次呀。” “那是小时候。” “总之是不行,我不放心。而且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起找弟弟,一起回纽约,好不容易等到你,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好嘛,前面的话又白说了。 “田田,毕竟十三年没见了,大家都有很多的变化。我能很快地适应你,但你适应我,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慢慢来,不着急。”他微笑着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握了握,“对不起,是我太性急了,只想到自己的感受。”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你住哪儿?离这远吗?” “不远,就在附近的一家民宿。从那边下去走五分钟的路就是。” 野花湖除了是个风景区还是一个著名的避暑胜地,山上有不少宾馆、别墅,附近的村民以经营民宿为生,价格实惠,包一日三餐,倒也清爽干净。 “你看这样行吗?你先搬到我的宾馆,宾馆有专车去车站,明天咱们一起从宾馆出发去绥化找你弟?”辛旗说。 “嗨,不用这么麻烦,住宿的钱都交了,”闵慧说,“我叫个车去车站也很方便的。咱们就在车站碰头吧。” 他怔了一下,默默地看着她,一脸的委曲。沉默了几秒,忽然问道:“田田,我做错了什么吗?” 就在这一刻,闵慧后悔了。她恨自己太好奇,根本不该来这里见辛旗。如果辛旗等不到苏田,最终只能做罢。之后独自回纽约手术,继续自己的人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苏田在他的心中还好好地活着,只是变成一道美好的回忆,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他的表情令人心碎,闵慧实在硬不起心肠,只好说:“那行,就去你的宾馆。” “嘢!”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欢呼了起来。 *** 辛旗陪着闵慧去民宿取了行李,她的行李不多,就是一个拉杆箱。然后两人步行再次穿过勇安桥来到辛旗所住的野花湖花园别墅酒店。 一路上辛旗对她的态度变得小心翼翼,再不敢多说话,生怕触犯了她。闵慧心中抱歉,却也觉得两人之间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出了什么事也方便进退。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不合谐,辛旗的心情仍然是兴高彩烈的,就连走路的脚步都是轻快的,开心得恨不得原地跳舞。 闵慧看着他,在心里重重地叹气,唉,这个蒙在鼓里的男人。 蒙在鼓里的男人订的是蜜月套房,实际上是一栋山顶别墅。刷卡走进客厅,迎面扑来一团芬芳的花气,闵慧愣住了,宽敞气派的客厅吊着一个巨型的水晶灯,由无数片水晶雕刻的叶子组成,一层透明,一层磨砂,一层镶金,灯光在不同的叶子质感中交相辉映,整个空间似真似幻,充满了对比与层次。 只要有桌子的地方就摆满了玫瑰:红的、黄的、白的、紫的…… 闵慧不禁驻足,只觉香气就像一堵墙挡在自己的面前。 她有点不敢呼吸,因为那是属于苏田的香气。 看来辛旗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见面,结婚,蜜月,旅行…… 而苏田为了救自己,竟然全部都错过了。 闵慧想着想着,眼睛又红了。 正在这时,辛旗忽然神秘地说道:“跟我来,这里有一样你喜欢的东西。”他拉着她的手,推开一道门。门外有一个露天的水疗浴缸。 闵慧欲哭无泪,心想:完了完了,这是一起洗泡泡浴的节奏吗? 他拉着她绕过浴缸,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型的私人泳池。 “ta-dah!你最喜欢的游泳池!”辛旗做了一个夸张的献宝姿势。 还没等闵慧反应过来,他拉着她的手,一起跳进水中。 闵慧不会游泳,吓得尖叫了一声,本能地抱住了辛旗,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这人果然是从外国回来的,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一惊一诈的…… “怎么啦,忘记游泳了?”见她害怕,辛旗笑道,“水又不深,你可以站着的。” 闵慧将信将疑地从他身上跳下来,伸直双腿果然踩到池底,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只好说:“水好冷。刚吃了冰淇淋,肚子一沾水,就胃疼。” “对不起,怪我,我太喜欢恶作剧了。”他连忙上岸,然后一把将她从水里拉起来,关心地问道,“胃很难受吗?要不要看医生?” “没事,洗个热水澡就好了。”闵慧说。 两人相顾窘然,他们的上身都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t,被水一浸,几乎变成透明的。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对方,辛旗的目光落在闵慧的胸上,她连忙转身问道:“浴室在哪?” “右手第三个门。”辛旗说,“我也去洗一下。” “啊?”她恐惧地看着他,他连忙解释:“有两个浴室。” 闵慧以最快的速度洗完了澡、吹干了头发,换了件淡紫色的连衣裙后来到客厅。辛旗已经坐在沙发上了,头发湿湿的,穿一件白色的休闲衬衣,浅灰色的休闲裤,黑色的人字拖。看见她连忙站起来:“我去给你倒点饮料。想喝什么?这有红酒、啤酒、果汁、可乐、矿泉水。” “果汁,谢谢。” “随便坐。” 她局促地坐在沙发的一角。咖啡桌上点着两支蜡烛,一旁堆着他的物品:手机、电池、手提电脑、一个皮质的笔记本、一个棋盘,上面散乱地放着一些象棋。 她拿起一枚象棋放到手中,轻轻地握了握,傻傻地坐着不知道应该干啥,就将棋盘上的棋整理了一下,红黑两边,各自摆好。 在厨房里捣鼓了半天后,辛旗端过来两杯热腾腾的饮料:“尝尝这个hotapplecider。热苹果汁,很暖胃的。” 她接过一看,马克杯里是一种淡黄色的饮料,冒着热气,当中用一根月桂穿着一片苹果。她轻轻喝了一口,赞道:“好喝。” “冬天的时候我妈经常给我做。”他端着马克杯坐到她的身边。 “你妈?”她一愣。 “哦,忘记了我们的约定,不提过去的事。”他一笑,“我是指——我的养母。” “对你好吗?” “特别好。” “她懂中文吗?” “完全不懂。” “那你刚去美国的时候怎么办?” “头三个月是有点难过……完全听不懂。三个月后就能基本交流了。” 闵慧还想问更多的问题,但她不敢多问,怕辛旗如法抱制,也象这样审问自己就露馅了。 “so,你弟目前已经算是找到了,咱们去绥化就是确认,是吗?”辛旗问道。 这个话题闵慧倒是有充足的准备,可以详聊。因为在见辛旗之前,她已经跟寻亲网站的志愿者打过一通电话了,对方也给她传过来了所有的资料。苏田在那里登记寻亲已经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疑似的情况。弟弟丢失时只有一岁半,正式名字还没起,小名叫作“阿杰”。 “差不多算是吧。对方家里有个儿子是领养的,领养的时间和我弟被拐的时间只差半个月,特别接近,而且绥化也靠近永全,应该是一条路线上的。 “就凭这两点就能确认他是你弟?”辛旗皱眉,“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他们去采了血,正在做dna比对,应该就是这几天结果能出来。”闵慧喝了一口果汁,“我这次去,就是先去问问大致的情况。” “你弟身上有什么可以识别的记号吗?胎记什么的?” “没有。一岁多的孩子,连张照片都没有。” “那就只能靠dna了。” “是啊。” “田田,”辛旗忽然道,“如果他真是你弟弟,而你又不愿意离开他住在国外,我可以回国陪你生活。好不容易找到他,我不会让你跟你弟分开的。” 闵慧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点点头。 “你饿吗?我们一起去餐厅吃饭?还是叫roomservice?” 闵慧看了看表,下午五点:“还早吧?我不饿。” “咦,我看你把这些棋都整理好了,不如我们一起下盘棋吧。就像以前那样?” 闵慧看着他,眨眨眼:“好啊。” 这一下就下了半个小时,开始的时候辛旗势如破竹,闵慧则是步步为营,一板一眼。下到最后竟是难解难分。 “双车过河,这盘棋恐怕要和了。我进炮。”闵慧看着两边的布阵,个个充满陷阱。 “吃车。” “吃你车来不及了,我吃仕。” “妙啊。别出帅哈,你出帅我进军,绝杀。” “我吃卒退马。” “升帅。” “出炮。” “垫兵。” “砍仕。” “进帅。” “砍军,死棋。” 辛棋瞪大双眼看着闵慧,一脸的难以置信:“天啊,我居然输了。” “知道错在哪儿吗?” “请教?” “刚才两车在一线的时候,你不该用前车叫将,那是败招。应该用后车叫将,不着我的圈套的话,那还可能有胜算。” “再来一盘?” “行啊。” 两人重新摆棋,辛旗忽然一手捂住棋子,抬头凝视着她的脸:“田田,你真是苏田?” 闵慧眸光微转,心中一念闪过:这人真是辛旗吗?会不会真的辛旗已经死了,他也是个冒牌货? “那你呢,真是辛旗?” 他将衬衣一掀,胸口的正当中,有一条又粗又长的伤疤:“这个你总认得吧?” 闵慧倒抽一口凉气,笑了笑说:“开个玩笑而已,你不用当真。” “我没当真,”辛棋将扣子扣了回去,一面摆棋一面淡淡地道:“我已经脱了,轮到你了。” 08-棋局 what? 闵慧窘了。 若在往日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会二话不说一跳三尺先煽他个大嘴巴。 但这一次,涌进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如果是苏田,会生气吗? ——肯定不会。在辛旗面前,在这种时候,在狂喜之中,一定是听从的吧?在闵慧心中,日记里的苏田一直摆脱不了辛旗的小跟班形象,对他言听计从,容忍他的脾气,原谅他的性急,平息他的怒火,想尽办法纠正被他损坏掉的人际关系…… 做戏演全套。 她将身子倾过去,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说:“拉链在背后。” 他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接招:“mayi?” 她点点头。 他伸手过去,一拉到底,“哧拉”一声,丝质的连衣裙从她的肩头滑落。她解开文胸,挺胸抬头,坦然地看着他。 苏田身上没有任何记号,这一点在陈sir给兰金阁打电话时就已经问清楚了。当时的目的只是例行登记以方便将来识别遗体。老板娘很配合地问了几个同住的女生,特别是赵英妹,因宿舍用的是公共浴室,大家都见过苏田洗澡的样子,都说她身上没有胎记、疤痕、黑痣之类显眼的东西。 他眯起眼睛,认真地打量着她的上半身,就像画家打量一名模特,但他什么也没碰,五秒之后,他默默地帮她扣好文胸,拉上拉链,末了还在她的左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好像上面有灰尘似的。 “有变化吗?”闵慧问道。 “太大了,根本不认得了。” “脸也不认得了?” “你的脸我从没有看清过,口音也变得相当厉害,而且这个——”他指着她的胸,“以前绝对没有。” “你注意过?” “看过。” “……” “不记得了?那个夏天?篝火晚会?”他提示着,“我们互相……” 下面的话他没有说,日记里也没写。但闵慧一直有一种预感:苏田与辛旗之间一定不仅仅只是友情,一定还有高于友情的东西。 她只好叹了一声:“十三年了。” “是啊,十三年了。” “以前下棋,你也从来没有赢过。”他开始摆棋。 “那是以前。”闵慧抿了一口果汁。 “我不在的时候,你经常下,参加了俱乐部?” “不经常,没参加。” “那这棋艺是怎么突飞猛进的?” “你就是不肯相信有人比你聪明,特别是女人,是吧。” “我相信。” “好吧,实话实说,变化是这样发生的:”她将果汁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有一天,我去山上采蘑菇,采着采着不知不觉到了山顶。突然间——” 她故意停了一下,吊吊胃口。 “怎么啦?摔下悬崖了?” “被雷劈了。”她双肩一耸,两手一摊,“回到家后就发现我的智商——哎呦喂——蹭蹭蹭地往上涨。” “这是扯吧?”他哈哈大笑。 “你凭什么认为以前的我一定比你笨?——这是不是扯?” “小时候你好象只喜欢一样东西——体育。作业都是抄我的。” “记不记得有次数学考试,虽然抄了你,我考的分数比你还高咧。”闵慧想起日记中提到的一件事。 “对对对。”辛旗一拍脑袋,“后来你还说——” “——养家糊口的事情就靠你啦,我得专心训练参加奥运会。” “没错儿。那个时候,我们对家庭的分工就已经达成共识了。” 她微笑。 “我错了,不该用一成不变的眼光来看你。”他安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中有种可怕的穿透力,“打电话回福利院,叶老师说你回家了。老家在大山里,生活挺困难的。我于是以为你去了以后就没什么机会读书了。或者更糟,为了生计早早打工、被迫嫁人……这些天你一直没出现,我等得很绝望。有时候甚至想你可能都已经有孩子了,所以不会再来了……” 多年住在国外,他的普通话已经没那么标准了,吐词咬字总带着一丝异国的腔调。个别字在发音时会突然犹豫一下,似乎不确定是否需要卷舌,仿佛口中含着一枚石籽。但他的嗓音特别好听,低低地、柔柔地、既抑扬顿挫又娓娓道来、语气就像在哄着一个爱发脾气的小孩。 “还好啦。山里的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我以为只有我的变化多,毕竟去了国外,没想到你的变化——更多。”他叹了一声,“田田,我们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你我了,需要重新了解才能更好地在一起。刚才是我太唐突了,没吓到你吧?” “哪有……” 他越是这么深刻地反省,闵慧越是过意不去。她的确想把自己扮成苏田,但刻意去装会弄巧成拙,还不如本色出演。她所要做的不过是先把辛旗对苏田的印象来个彻底的颠覆,让他接受各种变化的可能性,再把闵慧版的“苏田”推到他面前。有日记垫底,再加上一点虚构,把辛旗平安地哄回美国并不难。待他做完手术身体康复,想怎么骂怎么发火都成。一条命反正是捡回来了。 想到这里闵慧立即转移话题,指了指棋盘:“这次你先请。” 他拈住一枚棋子往中间一扣:“当头炮。” “上马。” “进卒。” “上车。” 闵慧只顾带兵逃跑被辛旗乘势吃掉了一个相。 “七步见血,厉害。”她赞道。 “你七步过兵,也厉害。”他淡笑,“很少见到有人这么舍命保兵的。” “这是我的布局。” “大胆,高明。” 一顿鏖战之后辛旗险胜。他掂了掂手里的棋子,想了想,忽然皱眉:“田田,你没故意让着我吧?” “绝对没有。” “先前那个马,以你的水平,不该丢啊。” “……战略性错误。” 他一脸的不信,但也没有多问:“再来一盘?” “不了”闵慧赶紧摇头,“我饿了,而且想早点睡。” 他愣了一下,看了看手表,将桌上的菜单递给她:“好吧,你点菜,我去叫roomservice。” 她只点了一碗海鲜粥,辛旗要了牛排、沙拉和红酒,服务员送过来时说,牛排已经在盘子里捂了五分钟,味道刚刚好。说罢接过辛旗给的小费道谢离开了。 两人快速地摆好了餐桌。 闵慧一面喝粥一面看着辛旗则慢条斯理地切着牛肉。面前的男人坐姿挺拔,吃相优雅,侧面曲线如天鹅般优美,给人感觉是又舒服又霸气,她不知道这两点他是怎样同时做到的。 三分熟的牛排不断地涌出粉红色的血水,他胃口很好,吃得畅快淋漓。 闵慧看着看着,忽然一阵头晕,连忙低头。 他立即察觉,迅速用两片叶子挡住血水:“你晕血?” “不晕。” “牛排很嫩,要不要尝尝?” 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怎么了?”他放下餐刀,“你在出汗,手也在抖?” “没事。”她勉强地笑了笑,将颤抖的左手塞进并拢的膝盖里。 见她不想说,他没有追问,三口两口吃完牛排,又将沙拉扫荡一空。然后看着她面前的小半碗粥:“还吃吗?看上去很香的样子。” 她摇头,他将剩下的粥喝个精光。 这么饿,估计是为了等她,没吃午饭。 “我去睡了。”闵慧擦了擦嘴,站起来。 “好。”辛旗指着走廊的尽头,“那间卧室面朝山谷,风景好一点。” 她走了几步,又被他叫住:“田田。” “嗯?” “在我身边,你是安全的。”他走到她面前,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对我来说,你的确变了很多,但我想让你知道:只要你开心,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不论怎么变,我都能适应。哪怕是把自己颠倒过来,也在所不惜。只有一件事,万万不能变。” 她默默地看着他。 “那就是: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 “你同意吗?” “……同意。” 他笑了:“晚安。” “晚安。” *** 晚上八点,天还是亮的,闵慧已经不敢在客厅里久待了。 骗人是件体力活。这个辛旗,尽管态度真诚,远没有看上去那样好打交道。不同于苏田的大大咧咧、毫无心计,他的真诚是有智商含量的,没那么好骗,还是尽量避免单独相处为妙。 躺在床上纠结了半天之后,闵慧又产生了向辛旗坦白一切的冲动。早点说或许还能够得到他的原谅。既然辛旗终于意识到苏田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对她的感情也许没那么强烈了。在这种情况下,通知苏田的死讯也许不会造成致命的冲击…… 闵慧打开自己的索尼电脑。这些天,她用一个迷你扫描仪将苏田的日记全部扫描了一遍,通过文字识别软件,将日记的内容变成可编辑的文档存入云端。她一面扫描,一面将校对,三遍之后对日记的内容已经烂熟于胸。 经过一番文本分析,她发现苏田在日记里十分在意辛旗的情绪,里面充满了对他的坏脾气的各种描述:“发火”、“生气”、“骂人”、“狂怒”、“打架”…… 而苏田最关心的就是这一天辛旗过得是否开心: ——“今天是母亲节,辛旗一天都不开心。他说他恨妈妈,不要他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在他身上留个字条。如果什么也没有的话,他还可以幻想自己是被拐卖的……就算这辈子都见不到爸妈,至少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两个人爱着他。我问他,我的爱算不算,他说我的爱不是母爱。” ——“今天老师带我们去医院看辛旗,他的脸白得跟纸一样。我问他痛不痛,他说痛是免不了的,但他可以选择不难受。辛旗说话总是这么绕来绕去,怕他多想,我只好点头,其实他的意思我根本不懂。同学们都悄悄地说,辛旗快死了。我看着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痛得直皱眉头,心里难过得想哭。 我问辛旗怕不怕死,他说不怕,他已经在鬼门关上走过好几回啦。我又问他‘快死了’是一种什么感觉,他说感觉很轻松很舒服。既然是这样,我也不怕死。我对他说:‘辛旗,你要是孤单的话就叫上我吧,我陪你一起死。’辛旗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是个傻子。” ——“昨天辛旗得了象棋比赛的冠军,连院长都夸他聪明。他用奖金给我买了十个可爱的熊娃娃,说我十岁了,一岁一个,就当是爸妈送的。三班的莲莲知道了,跟他说也要一个,他就是不买。莲莲过来求我,我就给了她一个。辛旗知道了,冲我一顿吼,自己跑去找莲莲把娃娃要了回来。 晚上我俩为这事吵架了。我说:‘辛旗,莲莲挺可怜的,咱们就给她一个吧。’辛旗说,‘不许给,上次你向她要块橡皮她都不给,她凭什么向你要这个?’我说:‘那你也不用那么凶啊,有没有好好说话?’辛旗说:‘我跟她说,你是我的独宠。’一听这话,我差点气哭,莲莲这人最爱八卦了,天知道她会在别人背后怎么说我。 果然今天莲莲对我没有好脸色,过来跟我说:“知道吗?辛旗快死了,这十个娃娃千万别掉了,那可是他留给你的全部遗产。”我本来想把这话告诉辛旗,想想还是算了,何必让他不开心?昨天那么好的日子他都没有笑。说真的,我也有点恨他的妈妈。她要是知道自己扔掉了一个这么聪明的孩子,该有多么后悔啊。” …… 闵慧将整理的文字又看了一遍,想象着此时此刻如果苏田还活着,见到辛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一定很欢喜吧?苏田那么在意辛旗,自己为什么又要把真相说出来,让辛旗不开心呢? 万一他真的没有挺过手术,在离开人世前的这段时间,至少是快乐的、心满意足的,而不是伤心的、悲痛万分的。就算手术顺利,一个好的心情也有利于身体的康复不是吗? 闵慧记得自己的奶奶得了胰腺癌,家人开始不敢告诉他,奶奶也没有察觉,虽然身上有些症状,一直乐呵呵的。有一天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病情,接下来的那一周,就住进了抢救病房,因为恐惧,体重减轻了一半,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那时候她父亲还活着,为此后悔不叠……后来闵慧的外公也得了重病,大家就再也不敢以实相告了。尽管外公也是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但死前大家都把他哄得很开心,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了。 想到这里,闵慧庆幸自己及时地刹住了冲动,暗暗下定决心:在辛旗手术前的这段时间,一定要让他最大程度地开心。 至于苏田之死,能瞒多久瞒多久。 次日清晨,闵慧六点准时起床。她有早起的习惯,洗漱完毕后径直去了客厅吃早饭。 后院的门开着一道小缝,传来一阵水声,她端着刚煮好的咖啡,信步走了出去。 游泳池里,辛旗正在游泳。 晨光熹微,山谷之间弥漫着淡淡的白雾,树上鸟声欢畅。 她赤足走到池边,打算道声早安,却忍不住打量着水中的辛旗。他的身材十分均衡,完全不像得过大病的样子:肩宽腰细,胸肌发达,大腿紧实,跟腱修长。在一个不到二十米的池子里来回地游着,一趟蛙泳、一趟仰泳、一趟蝶泳……自在而欢畅。 眸光交汇之处,她“嗨”了一声。 他立即游到池边,从水中爬起,顺手抄出一条浴巾,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很自然地擦着身体……他的肌肉恰到好处,线条明显,弧度优美,小腹紧致,充满弹性,又没有健美运动员那样夸张而暴起的青筋。 而他的浑身上下则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定自如、从容自负,好像知道自己比周围的人都强,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挑战到他…… “喜欢吗?”他淡淡地问道。 喜欢什么?这山?这水?这泳池?还是你诱人的身体? 闵慧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连忙低头看地,嘴很干,嗓子冒烟,随手抽出一条毛巾指了指他的背:“这里还有一片水珠……你没擦到……” 他转过身去,她看见水珠从他湿淋淋的头发上滴下来,沿着脊柱上的一道笔直的凹槽一直流到腰际。她用毛巾轻轻地将上面的水珠吸干。 “好了。”她说。 他转身过来看着她,忽然叫了声“别动”,然后一手捏住她的鼻子,一手托住她的下巴:“田田,你在流鼻血。” 09-惊喜or惊吓? 用冰袋敷了十分钟后,闵慧的鼻血终于止住。她有严重的过敏性鼻炎,干燥、上火、遇冷、焦虑都容易流鼻血。这也是她不会游泳的主要原因。闵慧第一次游泳是六岁的时候,妈妈带她去城里的水上乐园玩耍,哪知闵慧一下水就开始流鼻血,越涌越多,周围的家长、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爬出水池。工作人员过来一看,池水已经红了一片,污染倒是其次,更担心传染疾病,只好立即清场,将一整个泳池的水全部换掉,认真消毒之后才敢重新开放。 闵慧于是落下心病,与游泳无缘了。 “欸,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样,以前从来没有过。”辛旗摁住她的脑袋说道,“别抬头,血会呛进喉咙,身子往前倾一点,嗯,这样就好。你自己掐住这里——别太用力。”说完跑到浴室找来一包药棉,卷成条状塞进她的鼻孔,又将一块湿巾放到前额冷敷,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十来分钟,血才止住。 白色的大理石上一摊血迹,像某个犯罪现场。闵慧很尴尬,再看自己的上衣,也是斑斑点点,忙说:“我去换件衣服。” “别急,先进屋休息下,等彻底止血以后再说。头昏不?”他很担心地看着她,出了大事一般。 像这样的出血,闵慧每年都会有三、五次之多,早已习惯了,于是摇头说没事。见辛旗神态紧张,心中一软,只得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左手给我,我帮你推拿一下。”他捏住她左手的无名指,从指根往上,来回推动:“这里有根经脉,叫肺经,像这样推,特别有效。” “要推多久?” “一百次。不要太用力,但也要推到手指发红才好。”他一面说一面专心地柔搓,闵慧听得耳根都红了。她父亲早逝,这辈子从没被男人这样悉心地呵护过,心中只觉不安。非份之福,受之有愧,想把手抽开,又怕冷落了这份好意。只得笑道:“你怎么会这个?这可是标准的中式推拿。是这样吗?我自己来就好。” 她趁机将手抽回来,如法炮制,自己给自己按摩。 “小时候经常住院,久病成良医呗。高中毕业那年我还去儿童医院当过义工呢。” 所以你是医生? 闵慧一向觉得自己的判断力不差,但也出现过严重失误的情况。这个辛旗,她观察到现在也没有看出来是干哪一行的,是工科、理科还是文科?从情感丰富、语言激动这一点上看,文科的可能性比较大。 他有一双漂亮的手:十指细长、骨节分明、指甲干净,上面没有明显的茧印。所以他肯定不是像苏田那样的体力劳动者。 经济条件,也肯定不穷。 首先是那枚钻戒,一克拉不止,怎么说也得几万块。 还有这蜜月款的别墅,闵慧在携程上看过,虽地处偏僻,但风光好、面积大、还带着私人泳池,最便宜的一款也是一夜八千。 家住纽约,看过电影的人都知道,纽约的房价不低。 相比之下,他的吃穿用度倒是极其普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讲究。衣服以黑白灰三色系为主,运动款居多,并没有什么大牌。电脑、电话、手表全是苹果系列,从进屋起就摆在咖啡桌上充电,没怎么用过。 闵慧觉得辛旗令人费解是因为他的身上有很多互相矛盾的东西,尤其是闵慧面前的他和苏田日记里的他,区别巨大。亲切的时候像邻家大哥,板起脸来就是霸道总裁。调皮的时候可以胡搅蛮缠、正经起来也会威逼利诱。爱一个人会信誓旦旦、恨一个人会斩尽杀绝。 喜欢搞怪,也懂分寸。分分钟摸到你的底线,却不会强势入侵。 闵慧想了半天,仍然没有猜出辛旗的职业,心中不禁又开始打退堂鼓: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要怎么熬过去才不会露馅。只好咬牙鼓励自己:这种人只要不去跟他做生意,以自己的智商加上十三年的空缺,应该还是应付得了。 最最令人纠结的是,她似乎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不认真扮演苏田,会穿帮。认真扮演苏田,她演不像。 “闵慧版“的苏田与真正的苏田早已分道扬镳,而在辛旗魅力的影响下,她越来越入戏,已经有些拔不出来了。 *** 明水县在哈尔滨与绥化之间,宾馆替他们订了去哈尔滨的早班火车。闵慧是南方人,除了永全市,此生到过最北的地方就是北京了,所以对东三省的地名没什么概念。辛旗说绥化“不远”,其实也不近。要坐四个小时的火车还要转四个小时的大巴才能到达。 一想到要和辛旗独处八个小时,还是在火车、大巴这种封闭的空间,闵慧立即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觉得无处可逃。 幸运的是,一上火车她们发现车厢里坐着一群大学生,人人手里拿着一个印有“野花湖风景区”字样的购物袋。大概跟他们一样,刚从野花湖风景区渡假归来。 对面坐着的两位男生便是其中一员,看年纪应该是大四了。一位姓唐,身形魁梧、长相帅气,穿着薄t,露出一身的健子肉,感觉是体育系的。另一位姓钱,是他的同学,中等个头,有些虚胖,戴一个黑边眼镜。 见辛旗与闵慧坐定,他们掏出两幅扑克打牌,问想不想打升级,闵慧欣然应允。 从这里到哈尔滨,有四个小时需要打发,还有什么比打扑克更能浪费时间的? “抱歉,我没法参加。”辛旗说,“我没打过升级。” “桥牌呢,会不会?”闵慧问道。 “桥牌会。” “升级很简单的,我来教你,”闵慧将两幅牌从盒子里抽出来,“包你一学就会,一打就上手。” 见辛旗不会打,还要现学,两个男生都有些不乐意,问他可不可以与后座的男生换一下,只用闵慧一人参加就好。 “不用。”辛旗说,“我学得很快的。” 闵慧花十分钟向辛旗介绍了一下基本规则和打法,然后两人搭档与两个男生玩了起来。 姓唐的男生很健谈,见闵慧长得不错,身材又好,忍不住偷偷地打量她,各种找机会套近乎。闵慧发育较早,初中开始就被男生追求,倒也习以为常,不以为怪。 开始的时候进展缓慢,辛旗还处于菜鸟阶段,不大懂得配合,他们还在打6,大学生们已经打到j了。但辛旗学得很快,边打边琢磨,两人迅速翻盘,只花了一个半小时就打到了a。 男生们不服,四人重新开始。 打了一会儿,辛旗进手出红桃q飞牌,闵慧立即猜出他手中有红桃单k,自己手里有红桃a、j,因此红桃对10是大牌,随即用红桃a盖过,打出红桃对10。辛旗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谢之。其实闵慧从第一张牌开始就注意分析计算辛旗的每一次出牌,而不是只顾着打自己手里的牌。对于闵慧的思路,辛旗亦是神速摸透,递出去的牌也总是她想要的,关键时刻绝不掉链子。两人配合默契,势如破竹,很快攻下第二局。 “姐您真厉害!”唐姓男生对闵慧的牌技肃然起敬,“一定是学理工的,对吧?数学特好,是不是?我猜您是哈工大的?至少是研究生?我们这几个都是机电工程系的。姐,您现在是上班还是读书?也在哈尔滨吗?咱们加个微信吧?欢迎有空到我们学校来玩,大家找机会多多切磋。” 这么多问题随便回答哪一个都会泄露机密。闵慧摇头一笑:“打个牌还要上大学?打多了不就熟练了。” “在我们学校,女生会打的真不多。”唐姓男生掏出手机,见闵慧看着别处,便用眼角的余光在她的胸前扫来扫去。 “那是因为我们大学根本就没几个女生好嘛。”他的同伴更正道。 “我只是记性好,比较能够记牌、算分而已。”闵慧一个回头正与他的视线相撞,发现衬衣胸口的一粒扣子不知何时脱开了,不禁一窘,当着一群男人的面,也不好扣回去,只得假装捂住水杯,将它挡在自己的胸前。 “太谦虚了!姐您就是个天才!当之无愧的天才!”他故意带着港腔,有种周星驰式的夸张,闵慧心中不快,总觉得其中有调戏的意味,但不想惹事,只得笑笑。 “姐您教教我,收我为徒吧!”见闵慧不表态,他又碰了碰辛旗,“这位大哥,你是她的男朋友吗?帮我说说?” 辛旗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矿泉水,这时才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用叫我大哥,叫我姐夫就可以了。萍水相逢,打牌不过是为了解闷,她没有微信,也不收徒弟——” 唐姓男生见辛旗脸色不对,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也不放在眼里,对着闵慧嘻嘻一笑,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姐,扫个码呗。” “我真没有微信。” “姐,您这是上坟烧报纸——骗鬼呢?这年头谁不用微信啊——” 辛旗忽然将他的手机往桌上一扣,冷冷地站了起来:“她已经说了,没有微信。” “大哥我跟你说话了吗?”唐姓男生也站了起来,顿时比辛旗高了半个头,手指在他的胸口上很挑衅般地戳了戳,“牌友之间交流一下牌艺怎么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姐还要你来替她做主?我看——” “嘭!”辛旗一个右勾拳打出去,正中他的鼻梁,男生的鼻血立即涌了出来。 看见同伴被打,姓钱的男生不乐意了,拿着手里的玻璃水杯就往辛旗的脑袋上砸去,辛旗见状一闪,水杯砸在行李架上,“砰”地一声碎了,玻璃渣掉了一地,有几个碎片划在辛旗的脸上,出现两道血痕。 “妈的,你敢打老子!”唐姓男生一把扯住辛旗,正要挥拳,被辛旗抢先,脸上又挨了一下,嘴角破了,痛得“嗷嗷”乱叫,“小四、小丁——跟我扁他!” 坐在前面的同学一听呼唤都向这边跑来,一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闵慧大吼一声:“住手!再打我报警啦!” 旁边的顾客连忙过来拉扯,辛旗还不肯罢休,被闵慧死拖硬拽地拉到车厢门口:“辛旗,别打了,马上要到站了。拿好你的行李,站在这别动。” “现在的大学生都不懂得什么叫作公序良俗吗?”辛旗怒道,“不行,我得跟他说说,教育教育他!”说罢又要往回走,被闵慧死命地拖住。 “辛旗,你的嘴唇……有点发紫欸。”闵慧忽然紧张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没事。”他将头一偏,不想让她看见。 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真的?那你别说话,先平静一下。” 他的心跳很快,呼吸十分急促,两人默默地站着,过了一会儿,嘴唇终于恢复到正常的颜色。 “现在好了。”她瞪大眼睛看着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感到背后湿淋淋的,像是被人浇了一杯水。片刻间,竟吓得手足冰凉、一身冷汗。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他用力地搂了搂她,发现列车已经缓缓地停了。 见她仍在惊悸之中,笑着又说:“十三年没见,你变得又会下棋又会打牌,我在想,在你身上,还有哪些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闵慧不禁哑然。惊喜是没有了,剩下的全是惊吓。 10-弟弟 晚上七点十五,他们终于到达了明水县,一下车,立即给疑似家庭的联系人童天海打电话。童天海说九点之后才有空,约了九点十分在他家见面。 出了客运站,闵慧打量四周,发现这是个空旷的县城,迎面一道坑坑洼洼的马路,有对开的车辆却看不到交通线。对面是一排高低不齐的商铺,卖着水果蔬菜、小吃快餐、五金日杂等等。当中一座六层楼的宾馆刷着黄色的外墙,左右都是商品房,看上去开发不久,并没有什么绿化,有些还在建设当中,水泥外墙只贴了一半,地上堆着一些建材和沙土。 距离见面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总不能拖着行李走来走去吧,闵慧于是指着马路对面的宾馆:“今晚就住那儿吧,先把行李放下来再说。” 虽是冒充苏田,闵慧不愿占太多便宜,觉得不能什么事都让辛旗出钱。山顶别墅住不起,在小县城订个宾馆的钱还是有的。也不想让辛旗住得太差,怎么说也是招待救命恩人的朋友。那宾馆从位置上说的确方便,离他们只有三十步之远,但装修极其普通,连个像样的大门都没有,估计里面也好不到哪里去,忙掏出手机对辛旗说,“等等,让我先查一下这家大家的评价——” 正要点开携程,被辛旗一把按住:“真想住这家吗?我昨晚已经订了一家商务酒店,比这家远一点,看评价还可以。当然……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可以退掉,不过订金已经付了。” “那就住你订的这家好了。需要打车吗?”闵慧问道。 话音未落,一辆土黄色的出租车停在她们面前,司机探头出来,“是去商务酒店的辛先生?” “沈师傅?” “对,对。” 辛旗看了一下车牌,司机立即下车殷勤地接过两人的行李放到后备箱。 “你什么时候叫的出租?”闵慧愣了一下。 “昨晚订完酒店之后。这辆车我已经包了,这几天司机会跟着我们,负责接送。”辛旗拉开车门,“上车吧。” 两人坐了进去,闵慧觉得小题大作:“这里到处都是出租,随叫随到,犯不着包一辆吧?多贵啊。” “第一,这里不是北京,出租车并不多。第二,童天海住的地方很偏僻,不好打车,附近治安也不好。有车跟着方便点。” 闵慧想了想,又问:“你怎么知道很偏僻?你来过?” “研究过地图,也问过司机。” “你还安排了什么?”闵慧耸耸肩,“跟着你我好像可以做甩手掌柜了。” “这些琐碎小事,不用智慧的女人来操心,交给我们这些粗笨的男人就好。” “噗——”闵慧忍不住笑了。 *** 去宾馆放下行李,就近吃了个晚饭,辛旗的安排居然是去茶楼看二人转,据说是司机推荐的。 茶楼很热闹,两人站了一会儿才等到一张空桌,舞台的正中间,一男一女两位演员已经“转”上了。只听一人的唱道:“……窦天章重返三阳县,重返故土触目心酸哪。想当年离开家京城去应选,把我儿抛在家,父女不团圆哪……” 闵慧听得一头雾水,推了推辛旗:“这是什么戏啊?” “窦娥冤啊。” 闵慧恍惚记得高中时学过这个故事,当时还能背诵来着,现在具体讲什么已经不记得了。 “所以窦娥的本名叫窦天章?” “窦天章是窦娥她爹。” 只听演员继续唱道:“……日落黄昏进驿馆,一阵阴风扫过堂前哪。窦天章我正在昏睡处,猛抬头见一女鬼,站在我面前。防身宝剑拿在手,哪里的野鬼搅闹本官哪——” 闵慧有点听不下去。一来是环境太吵,大家都在聊天,纯粹把表演当成了背景音乐。几位大妈的声音比喇叭还响,根本听不清台上的人在唱些什么;二来是演技拙劣,动作浮夸,明明是元代的故事,穿的却是清代的戏服,男的还戴着个瓜皮帽。 闵慧越看越纳闷:“那两位的戏服是不是穿错了?” 辛旗倒是津津有味:“下一出是《王二姐思夫》,估计来不及换了。” “哎,你还记得以前咱们班上的那个孙浩吗?”闵慧忽然想起苏田在日记里提到过《王二姐思夫》。每次辛旗住院,孙浩都会拿苏田开涮,说她就是王二姐,必要当着她的面阴阳怪气地唱上一段“王二姐思夫”,把苏田气得直哭。辛旗因为这个也跟他打过好几架。闵慧十分好奇,特意去把那段找来看,歌词果然逗乐,于是把音频下载到手机里,有事没事听一听,听到自己都能唱了。 “老欺负咱们的那个?” “对对。以前他就老爱唱那出‘王二姐思夫’,什么‘小脸黄又瘦,两眼还往里抠’——” “头发像乱草,脖子像车轴。”辛旗接口道。 “摔了镜子摔镜架——” “上炕拉倒大被垛。” “二哥他不惦记我,我还活着干什么……” 两人一唱一和,哈哈大笑,辛旗道:“带你来茶楼,就是来听这出戏的呀,看你还能记得多少。” 闵慧一面笑一面暗自倒抽了一口凉气,刚才差点穿帮,幸亏自己把歌词记下来了。说罢低头看了看手表,还有一个小时。 “别紧张,不会错过的,我设了闹钟。”辛旗拍了拍她的手,问道,“等下见了童天海,如果dna确认他的养子就是你弟,也就是阿杰,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闵慧“哦”了一声,没话了。 她没想过这件事。在辛旗面前演好苏田已经很辛苦了,在弟弟面前再演个姐姐……难度就忒高了。她越想越惴惴不安:关于苏田之死,如果瞒着辛旗是担心他的身体,瞒着弟弟就完全没理由也不应该了。可是,她也不能当着辛旗的面说出真相…… 闵慧的心又开始纠结:姐弟相认之后,是先偷偷告诉弟弟真相,然后相约一起瞒住辛旗好呢?还是干脆来个乌龟背石板——硬扛到底,谁也不说? 总之,对于这位即将来临的弟弟,闵慧在心理上还没什么准备,更谈不上有什么打算。但真没打算的话就太不像个负责任的姐姐了。 “这主要看我弟有什么想法。我这边,尽量配合他就好。”闵慧只好说,“如果他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不愿意离开,我会考虑搬过来,住在附近,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嗯。”辛旗点了点头,掏出手机,在里面查找着什么。 “你在干嘛?” “看一下这一带的房价。” “我说搬过来,不一定要买房啊,可以租的。” “又不是北京上海,这里房价不贵,还是买吧。”他的手指在界面上点来点去,“你看这里有个香瓜园,三十亩地外加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价格面议,怎么样?” “香瓜园?干嘛?”闵慧吓了一跳,她只是随便说说,辛旗就动起了真格。 “咱们住这儿总得挣钱过日子吧,干点什么呢?”辛旗指了指上面的图片,“我可以种香瓜。香瓜咱们都爱吃,尤其是你,以前总去讨好厨房里方师傅,让他给咱们切块香瓜吃。咱们可以一起经营果园。” “真的?”闵慧抬头看着他,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忽悠。 “真的。” “你愿意从纽约搬到这里?种香瓜?——逗谁呢,辛旗?” “愿意啊!不是说好了吗,只要咱们在一起,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如果你决定在这里定居,我能做的……恐怕也就是种香瓜了。其它的水果我也不感兴趣。” “我怎么觉得这话不靠谱呢?” “那咱们说服咱弟一起去纽约也成。” ——咱弟? “去不了。”闵慧果断摇头。 “为什么?” “我弟今年二十三了,如果还在明水县的话,懂英语的可能性很小。” “你呢?你懂多少?” 闵慧瞪了他一眼,辛旗一拍脑袋:“对不起又忘了,说好的不问过去。” “时间差不多了,走了。” “我通知司机。” *** 九点十分,闵慧、辛旗准时到达童天海所住的xx路107号——一幢破旧的宿舍楼中。童天海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圆脸、矮胖、走路不爱抬脚,拖鞋在地板上喀喀作响。脸相很凶,正当中是个红到发紫的酒糟鼻,说话嗓门又粗又大,仿佛喉咙里有痰。 童天海的养子叫童明浩,据寻亲网的志愿者介绍,童天海似乎对这位养子十分保护,一切联络都是由他自己出面进行的。除了网站上登记的几条基本内容之外,大家对童明浩目前的状况一无所知:既不知道他的教育程度,也不知道他的职业、工作地点。 童天海的房间是个不到十五平米的单间,里面凌乱不堪,灶台上堆积着陈年的油垢,地面倒是很干净,看得出刚用拖把拖过,地上还残留着一条条的水印。 闵慧东张西望,屋子里只有童天海,并没有童明浩。 “童叔,就您一个人在家呀?”辛旗接过童天海递过来的可乐,喝了一口。 “是啊。” “您儿子呢?” “这些年他没跟我住。” “成家了?”闵慧问道。 “没有。” “在外地打工?” “没有。” 闵慧、辛旗互相看了一眼,懵了。 “他有病。”童天海迟疑了半天,终于说,“脑子有病。” 两人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不知道“脑子有病”是真有病,还是一种比喻。 紧接着,童天海也沉默了,双眼来回地扫着面前的两个人,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脑子——有什么病啊?”闵慧问道。 又是一阵沉默,童天海支吾了一下,说:“精神病。妄想症。” “严重吗?”辛旗不知不觉地握住了闵慧的手。 “挺严重的,住在精神病院里,已经好几年了。”童天海的手指开始颤抖,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总觉得有人想害他,开始的时候不严重,我就把他关在家里。后来……有一次差点把房子给烧了,邻居们都吓坏了,我只好把他送进了医院。” “您认为这病……跟拐卖有关吗?”辛旗问道。 “他是我堂弟托人帮我弄来了,说是孩子家里太穷养不活了。当时有两个男孩,都是一岁多,一个又瘦又小,一个又白又胖,我就挑了又白又胖的那个。给了两万,想着将来有人养老送终,挺好的……” “那他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吗?”闵慧皱眉。 童天海摇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到现在他也不知道。” 闵慧又糊涂了:“在寻亲网上登记的那个人,不是您吗?” “上个月我去医院看病,查出来……有癌症。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我想来想去,决定帮他找一下亲生父母。我不在了,至少还有人可以照应他。他们说,你很有可能是他亲姐姐?” 闵慧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太好了。”他很高兴地握了握闵慧的手,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文件夹塞给她,“这是他的病历和诊断说明。……对不起,我一直不敢说明浩有病这件事。怕大家一听,这么大的麻烦,又没医保,每个月的住院费不老少的,吓得不敢来、也不想认了。” 闵慧忙道:“怎么会——” “他其实正常的时候挺正常的。小时候老可爱了,就是胆子特别小,上厕所连冲水的声音都怕,不像个男孩。为这个没少挨打。我嘛……也有过错。好酒贪杯,一不顺心就拿他出气。我自己就是个打工的,吃了上顿没下顿,也没钱送他上学……” 大概是良心发现,童天海开始地忏悔起来,喃喃自语地说了半天,闵慧与辛旗也不好打断,反正也想多了解一下情况,只好默默地听着。 嘟嘟囔囔地说了十分钟,童天海终于问道:“你们想见他,当然欢迎。不想见,我也理解。毕竟现在他的情况特殊,对你们来说……也是一种……很重的负担……” “您有医院的地址吗?”闵慧说,“我想尽快看到他。” 他指了指文件夹:“地址上面有。医院叫作‘慈宁医院’,坐车的话离这里大概一个多小时。医院里有招待所,你们可以住在那里。” “谢谢。” 闵慧站起身来,正要离开,辛旗忽然说:“大叔,您这儿童明浩的照片吗?” “有,有。” 他拿出一个纸盒,从里面挑出四张照片交到闵慧手中:“这是两岁、这是五岁、这是十三岁,这是前年照的,二十一岁。” 辛旗用手机一一拍照。 见闵慧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张十三岁的照片,童天海笑道:“你们姐弟挺像的,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他亲姐。” 照片上是个秀气、白皙的男孩,轮廓挺拔,目光忧郁,笑容腼腆。 要不是剃着板寸,还以为是个女孩。 11-plan b 出租车上,两个人半天都没有说话。 亲情这种事,最难伪造。完成苏田未尽的心愿是闵慧的义务,所以她一定要帮她找到弟弟。除此之外,没想过更多。 毕竟不是亲姐姐。而且事情也没按照常规的方向发展。童明浩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如果读书的话,大学已经毕业了,应该开始上班了。如果没读书,也打工好几年了,多半成家了。 换句话说,他已经不那么需要一个姐姐了。 每当遇到挑战,闵慧的心中都会准备一个na和一个nb。她想到的最坏的情况就是这个弟弟生活贫困、缺乏关爱,需要经济救助和情感关怀。那她就准备生活在他的周围,像家人一样去爱他、关照他。闵慧自己是独生女、没什么做姐姐的经验,但二十三岁的男生也不是小孩,她没觉得这是多大的难题。 二十三岁的精神病患者,情况就不一样了。 闵慧高中时有个物理老师,他和妻子都毕业于名牌大学,听人说年轻时郎才女貌,偏偏生出个严重智障的女儿,二十岁了还不会上厕所。闵慧第一次见到这位师母,看上去满脸皱纹、一头白发、比正常年纪老了十几岁。夫妻俩的收入都不低,但生活极端节俭,几乎从来不买新衣服,不下馆子,不渡假。为了给孩子治病尝试过各种可能性,治来治去治不好,也就死心了。后来又生了老二,也是个女儿,一切正常。他们为了应付失智的孩子,也没什么时间管教老二,最后只勉勉强强地上了个大专,在房产公司当中介。妹妹心地善良不肯结婚,说是父母百年之后,要替他们照顾姐姐。夫妻俩这时拿出家中存折,上面是个惊人的数目。物理老师说,这些钱他们要是不在了,就留给姐姐以后住进护理中心,妹妹只用定期去看望就行了,他们省吃俭用一辈子,就是为了让妹妹不要再重复这种生活。 想到这里,闵慧的心有点乱,看来找弟弟这事光凭热情远远不够,未来如何照顾、如何治疗、如何护理,都应当仔细谋划一下。她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辛旗,发现他正看着窗外发呆,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出租车在无边的夜色中悄然行驶。 她的身子微微地动了一下,他立即觉察了,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他的手掌很干燥,十指微凉,不知为何,握住她时有种神奇的令人镇定的力量。 “你在想什么?”闵慧问道。 “记不记得以前每次放学回家,你就是这么死死地牵着我,生怕走丢。我的手要是握得轻了点,你都不乐意?” “被拐恐惧症?”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可不是。” “那你有过跟精神病人打交道的经验吗?” “没有。” “是不是就跟‘美丽心灵’里的那个男主一样?” 辛旗顿了一下:“‘美丽心灵’是什么?” “一部很有名的电影,讲一位数学教授,有精神分裂症……还得过奥斯卡金像奖呢。” “abeautifulmind.” 她当然知道英语是这么说,但苏田不懂英文,闵慧觉得自己还是表现得跟原型接近一点比较好。 “不错,那位教授的精神病好像就是妄想型的。”辛旗缓缓地说,“后来差不多治愈了。” “真的?” “嗯。治愈之后他继续做研究,还得过abelprize呢。” “abel是什么?” “abelprize,一种数学的国际奖项,在数学界有很高的声望。” “嗯!那我觉得我弟也能治好,毕竟这病不是先天的,也不同于智障。一般性的交流还是可以进行的。” “有道理。”辛旗点头,“就算不能交流也没关系。有咱们在身边,谁也甭想欺负他。” 正在这时,汽车抖动了一下,一直默默开车的司机忽然换道减速,一边说一捂着肚子:“对不起,需要停下车,我可能吃坏了东西。” 话音刚落,出租车嘎然而止,停在乡村公路旁边的草地上,司机向着远处的一片树林跑去。 为了省油,他关掉了空调。开始车里还算凉快,转眼间就热到难以忍受。 两个人都穿着白t,都在不停地流汗。 无奈之下,将车门打开,立即从外面涌进来一群蚊虫。两人在车内拿着毛巾驱赶了半天,才将蚊虫消灭干净,赶紧把车窗摇上。彼时两人身上都已被咬出五、六个大包。 “喝点水?” 辛旗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来,闵慧连忙摇头:“不行,我怕等下又要停车上厕所。司机说这条公路上连个加油站都没有。而且——” 她一转身,发现辛旗默默地凝视着自己,视线根本挪不动了。 汗水之下的白t几乎是透明的。 辛旗的喉结动了动,说:“你到外面站一会儿。” 他正好坐在靠近草地的那一端,闵慧觉得从另一边下车不安全,于是猫起腰打算从辛旗的身上跨过去。 “劳驾,借过。” 他微微地侧过身子,让闵慧迈过去一条腿。大概长时间没有站起来,闵慧的腿忽然一麻,身子一歪,坐在了辛旗的身上,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接住了她。 交错间,彼此的嘴唇轻轻擦了一下。 两人都是一怔。 闵慧调整了一下重心,正要起身,发现自己的腰仍然被辛旗的双手紧紧地握着,迟迟不肯放开。 两人的脸靠得很近,他的呼吸很快,滚烫的气息一直灌到颈间。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像一条钱链将他们拉在一起,越绞越紧,沉碇碇的铁锚从海的深处被拔了出来。 “想吗?”闵慧问道。 他点了一下头。 她给了一个放行的目光,他立即吻了上去。 她没有抵抗。身体很热,全身像着了火一般。胸口的那对兔子也跟着跳动起来,他捉住它,轻轻地挤压。她一手搂住他的脖子,一手揪着他的头发,放肆地吻着,有时轻柔,有时凶狠,有时就是在咬。 两人缠绕在了一起,汗液里有股淡淡的咸味,越是饥渴地吮吸,越是嗓子冒烟—— 他一把将她推倒在后座上,白t一直褪到颈间…… 一辆车从他们的身边路过,前灯打到车窗上,她看见他胸口正中那道长长的伤疤在喘息中一起一伏,像道随时都会打开的门,门里面是一颗跳动的心脏,她连忙伸手捂住。 联想让她害怕。 她已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他俯下身来正要开始,忽然低声骂了一句:“fxxk。” “嗯?” “司机回来了。” “……” 两人慌张地穿好衣服,摆好坐姿,各自拧开一瓶矿泉水,装作若无其事地喝了起来。 “对不起,久等了。”司机打开门,迅速地滑到驾驶座,立即点火打开了空调,“热坏了吧?” “还好。”辛旗说,“你怎么样,没事吧?” “也不知吃了什么坏的东西,拉肚子拉到腿软。” “你确定没事吗?”辛旗说,“要不要再去一次?……别担心,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等你。” 闵慧瞪了他一眼。 “已经没事了,”司机陪笑,“系好安全带,继续上路。” 闵慧再看辛旗时,眼神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别盯着我看行么。”辛旗将她的脸扳了过去。 “怎么啦?” “你的眼睛冒着绿光,”他的语气里有一丝揶揄,“像只母狼。” “我以为你会说色狼。” “那是用来形容男人的。” “是吗?” 天干气燥加上孤男寡女,这一次是闵慧主动。主动让她有种是自己欺负人而不是被人欺负的胜利感。辛旗看出来了,就由她占上风,自己反而比较节制,每走一步都会试探一下,征询她的同意。 一切都是用目光来解决的。 默契这么快就达成了。 *** 慈宁医院座落在一个荒凉的山脚下,附近都是农田。医院从外观上看比较新,路灯明亮,四周有一圈白色的围墙。 闵慧和辛旗一人拖着一个行李箱,在石籽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分钟,才找到招待所。前台的工作人员挺热情,说病人晚上不见客,住院部早上八点才开门,让他们先住一晚。 办完登记手续,前台又说两间客房刚退不久,还在打扫,让他们在大厅里稍等一下,一面说一面歉意地泡了两杯茉莉花茶。 “这里客人多吗?”闵慧问道。 “不多,但招待所小,就那么二十几间客房,总是满员。”服务员打量着他们,“你们是从哪来的?” “永全。” “离这挺远的呢。” “是啊。” “请问,病人一定要住院吗?”闵慧又问,“如果病情稳定的话,家人可不可把他接回去休养?” “这要看医生怎么说了。住院部的病人病情一般比较严重,有自伤或者伤人的可能性,家人照顾不了,送到我们这里全责照管。慢性病房以护理、复健为主,基本上是半开放式的,病人白天过来治疗,晚上可以回家。现在我们这床位紧张,有些病人按理说是需要住院的,也没办法住进来。对了,”服务员非常健谈,“最近咱们这出了个新闻,听说了吗?” 两人同时摇头。 “有个病人,男的,以前有严重的妄想症,最近几个月恢复得不错,情绪稳定,也配合治疗。他以前是家里的顶梁柱,全家人都想他早点出院,他妻子就要求把人接回去住几天,说是孩子过生日,想见到父亲。医院就同意了。哪知道回去第二天就出事了。这病人深更半夜突然发作,把一家四口全给杀了。四条人命啊!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懵懵懂懂、恍恍惚惚,只说天气太热,想吃西瓜。在家里到处找西瓜吃……” 大概是见多不怪,服务员说得不动声色,闵慧吓得脸都白了。 “房间好了,可以住了。”服务员半笑不笑地看着她,头顶一道白光正好照在脸上,阴惨惨的。 两人房间相邻,辛旗将闵慧送进屋后道了声“晚安”。闵慧洗了个澡,铺好了旅行床单,往床上一躺,本来还想找辛旗说说话,无奈实在太累了,没到一分钟就睡着了。 次日清晨,闵慧在鸟鸣中醒来,发现手机上有一条辛旗发来的短信:“下棋不?”一看时间,昨晚十一点四十,她刚睡不久。 她看着那三个字,笑了半天,想象他在等她的回信,大概等了一夜,陪伴他的只怕还有那个西瓜的故事。 她去餐厅泡了一杯速溶咖啡,一转身,看见辛旗从大门外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亚麻衬衣,一条宝蓝色的休闲短裤,短裤上印着一排细小的白鱼花纹,不知为何令她想起了自己每天用的那管高露洁牙膏,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气。 “早。” “昨天很早睡着了。”她扬了扬手机。 “我也是。”他说,“起得早,就出去走了走。” “周围怎么样?” “环境挺好的,满满的氧气,我还发现了一大片香瓜地呢。”说罢将塑料袋拎到她面前,“看,我买了三个香瓜。” “什么鬼。”她笑。 “我可是挑了半天的。你一个,我一个,你弟一个。” “行,等会儿一起吃。” “对了,昨晚我问了一个在美国的朋友,他是医生,说可以考虑把你弟接到纽约去治疗。或许换个环境,身边又多了个亲人,他会渐渐好起来呢?” “嗨,先别想那么远,”她拍了拍他的胳膊,“dna的结果还没出呢,万一他不是我弟呢?” “本来我也不确定,但看了昨天的照片,你俩真的很像。脸形、眼睛、鼻子……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闵慧哭笑不得,心想,跟我长得像,那就肯定不是了。 八点整,两人先去见了主治医生。闵慧把来意说了,医生大致介绍了一下童明浩的病情和进展。他的话里夹着很多医学术语,两人都没怎么听懂,但大致的意思听明白了,就是童明浩最近一段时间恢复得不错,已经送进了慢性病房,但症状偶尔还会发作,在药的控制下,也不严重。 “病情发作的话,一般会是什么情况?” “他会有一些相当偏执的想法,妄想。比如说,他认为自己是个特工人员,脑袋里装有一块芯片,芯片里有国家机密。黑道组织为了获取芯片不断地派出杀手追杀他。” 闵慧、辛旗面面相觑:“黑道组织?” “黑道组织的首领就是他爸。外号‘大哥’。一旦抓到他就会被关进小黑屋严刑拷打。” “……” “他的想象力非常生动。清醒的时候他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犯病的时候会对陌生人产生猜疑、会逃跑、躲避。如果你企图抓住他,他会拼命反抗,有可能出现攻击性行为。”见两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医生连忙又说,“你们别太担心,他最近相当稳定,情绪也好,天天到康复室打乒乓球,还坚持晨跑,本来就挺帅的一个小伙子,现在胸肌、马甲都练出来了。我们认为他完全可以出院了,每天记得吃药就好。医院给他父亲打了几次电话,让他接他回去。毕竟这里床位也紧张。他爸不同意,说害怕复发,人也不过来,就把病人扔在这,我们也很尴尬。昨晚他突然打电话过来跟我说,派他姐来接他了,顺便把欠下的住院费用也一并结清。”他一面说一面在电脑上打了几个字,“一共两万七千。” 闵慧立即说:“好。” “等下你们见了他之后,先互相熟悉一下。他爸、还有护士那边我已经交待过了,先说你们是他的远房表姐。他的身世先不要急着说,dna的结果没出来,万一错了呢,白高兴一场,病人情绪一波动就不好了,对吧?他们父子之间……据我们了解关系很差,他的病也是他父亲在他少年时期虐待的结果。他一直跟我们说他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跟他爸长得也太不像了,他爸打他下手又重,但也没什么真凭实据。你们过来接他,我们还是挺替他高兴的。”医生说,很显然对童天海印象不佳。 一番交待之后,在医生与护士的陪同下,两人在活动室见到了正在打乒乓球的童明浩。 12-追逃 女护士耳语了几句后,童明浩放下球拍跟着她走到闵慧面前。 “远房表姐,”他好奇地伸出手,“你好。” 尽管看过照片,也许是发型变了的缘故,眼前的小伙子与照片上的童明浩很不相同,多出了几分男子气,健康、白净、一身的健子肉,完全不像个病人。 唯一与常人不同的是他的眼睛。 闵慧从没见过这么拘谨的目光,偷偷摸摸、闪闪烁烁、像一只老鼠。为避免与人直视,说话时摇头晃脑,似乎在找一个角度把自己藏起来。 然后就是他脸上经常会浮现出一种诡秘的笑容,跟谈话的内容无关,也不在节点上,荨麻疹似地忽然出现忽然消失…… 闵慧的心沉了沉,涌起一种不好的直觉:这个弟弟——恐怕不好相处。 妄想症患者对陌生人比较猜疑,不能贸然见面,必须由信得过的人引荐才能消除顾虑。所以见面之前医生让值班护士先跟童明浩打了个招呼,又让童天海给儿子打电话介绍这个“表姐”,最后亲自出马陪着过来——就是为了不让童浩明对闵慧的身份起疑。 “你可以叫我慧姐。”闵慧笑着说。 “这位是?”他指了指辛旗。 “慧姐的未婚夫。”辛旗亲切地握手,“旗哥。” “我们见过吗?”童明浩抓了抓脑袋,“我爸以前没提过我有一个表姐啊。” “所以是远房的嘛。咱们小时候见过,后来联系不多了,我住在滨城。”闵慧不动声色。经过多日练习,撒谎这件事她已驾轻就熟,说入戏就入戏,“你爸最近身体不好,让我们过来接你回家。” 医生、护士在旁边添油加醋。 “你表姐挺辛苦的,为了接你,火车加汽车一共坐了十个小时。”医生说。 “你姐夫一大早出门,给你买了最新鲜的香瓜。”护士说。 “那我去收拾一下行李。”童明浩左看右看,终于意识到大家都在催着他出院,“给我十分钟?” “需要帮忙吗?” “不用。” “我去叫司机。”辛旗说,“咱们在大门口见。” “我去办出院手续。”闵慧摸出银行卡,想起了医生的吩咐。 *** 一切顺利,三人坐上了出租车。辛旗坐前排,闵慧、童明浩坐后座。 车一启动,闵慧就觉得童明浩的情绪有点不对劲。 他开始不停地抖腿。 不是那种因为害怕而引起的自发性抖动,而是故意摇晃,好像就想让坐在身边的闵慧心烦。 他抖了大概有十分钟,闵慧装作不知道,也不敢告诉坐在前面的辛旗。 为了分心,她主动聊起了一些男生们喜欢的话题,足球啊、电玩啊、音乐啊、时事政治啊…… 闵慧特别讨厌聊天,属于分分钟把天聊死的那种,为了苏田的弟弟决定拼了,平生第一次天南地北地聊了个不亦乐乎。 童明浩不接话茬,她就尬聊。 尬聊也不响应,她就各种提问,从明水的风俗到市场的物价,从二人转到小沈阳,最后感觉自己就是在自问自答——童明浩最多“嗯”一声,表示在听。 很快,辛旗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也加入到尬聊的队伍当中。 看见大家都在聊,司机觉得自己也得说点什么,于是乎讲起当地的新闻、新闻讲完讲历史、历史讲完讲特产……事实证明,最能聊的还是司机,他一开始说话,大家都没声了。 这个时候,童明浩的腿终于不抖了。 闵慧松了一口气,没过五分钟,他又开始不断地扭脖子,不断地看向窗外。 “怎么啦?”闵慧问道,“是不是有东西落在医院里了?” “后面有辆车一直跟着我们。”童明浩压低嗓门,“已经很久了。” 辛旗瞟了一眼车镜,后面的确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不是一辆,而是一排。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是在马路上。 小轿车与他们保持着一段正常的距离。 在见到童明浩之前,医生向他们交待了一些与妄想症患者打交道的方法,第一点就是:不要硬碰硬地指出病人的想法是错的。他们本来就没有逻辑。比如他说自己是美国总统的儿子,你就不能说他不是。 第二点是:也不能假装那个妄想就是真的,这样做只会让他更加坚信自己想得没错。 所以辛旗做的是第三点,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提出一两点疑问,迫使他启动逻辑思考。 “是吗?后面是有一辆车,但我没看出来它在故意跟踪。”辛旗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那是一辆黑色的奔驰。——那是大哥的专车。” 闵慧的心“格噔”一跳:糟糕,犯病了。 辛旗于是说:“沈师傅,咱们开慢点,让后面那辆奔驰先走。” 司机立即减速,奔驰发现他们变慢,换了一个车道,超车而过,很快就不见了。 “你看,跟踪的没了。”闵慧递给童明浩一听雪碧,“喝点水吧?” “你们错了。它开得那么快,是想赶到前面去寻找伏击地点。”童明浩急得开始猛抓自己的脖子,“车里一定有狙击手!” 闵慧还没反应过来,童明浩忽然大喝一声:“停车!立即停车!” 司机将车停到路边,还没停稳,童明浩就推开车门,跳出车外,向前面的草地跑去。 车里三个人的第一反应是以为他想找个地方方便。但很快意识到不是,因为草很高,他用不着跑那么远。 “哎——喂!明浩,等等!” 闵慧、辛旗拔腿就追。 七月的阳光非常刺眼,下车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戴上了墨镜。 闵慧边跑边说:“他今天走得急,可能忘记吃药了。” “等下抓到他后怎么办?继续走还是送回去?”辛旗问道。 “必须得抓吗?” “你觉得他会老老实实地跟我们走吗?” “我觉得我们跟本跑不过他!” 闵慧说得是真话。论个头,童浩明与辛旗相当,但论体格,他比辛旗健壮得多,膀大腰粗,体重至少多出十几公斤。 在草地上跑了十多分钟,童明浩钻进了树林。 追了一会儿,两人也钻进了树林,前面的童明浩忽然停了下来。 “明浩!”闵慧叫道,“别跑!我是你表姐!” “别过来!”童明浩叫道,“我知道你们是大哥派来的!” 他还在继续说,由于距离太远,闵慧就听清了前面两句,正要往前走,被辛旗一把拉住:“别过去,不要吓到他。” 两人互相看一眼,辛旗低声又说:“把墨镜摘掉。” 闵慧这才意识到自己与辛旗戴墨镜的样子,像足了两个特工人员,连忙将墨镜塞进口袋。 “怎么办?”她有点着急,“这么大一片空地,万一跑丢了就麻烦了。” 由于自己的过错已经失踪了一个苏田,好不易找到苏田的弟弟,就不能再失踪了。 “我们不是大哥派来的!”闵慧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大声说,“我们是过来接你回家的。不信的话,你可以跟医院打电话。” “你看!我们手上没有武器。”辛旗也高举着双手,试探着向他走去,“我们没有恶意。你要是担心的话,不用跟我们回去。你想去哪告诉我们,我们陪你一起走,顺便可以保护你。” “明浩,这附近没有人家,很容易走丢。咱们三个一起走,不会迷路。”闵慧边说边悄悄地挪步,也向前走了几步,“听我说——” 她还没开始说,童明浩扭头就跑。 这一次,闵慧像子弹般全速猛追了过去。 辛旗只得跟上,心中难免疑虑:“这么追不行吧?他会以为我们真是大哥派来的。” “我知道不行,但没有选择。”闵慧喘着粗气说,“好不容易找到他,绝不能弄丢了。不然的话,医院这边,他爸那边,都交待不了!” “我给医院打个电话,问下怎么办。”辛旗边跑边掏出手机拨号,一看屏幕,骂道,“fxxk,没信号。” “他在那边,我直追,你包抄。”闵慧指着远处的红影,果断地说,“把他拦在——” 她想说,把他拦在树林里,但前面忽然传来了水流声。 闵慧一怔,往前多跑了几步后发现——前面有条河。 “把他堵在河边上。”她丢下这话,奋起直追。辛旗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闵慧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跑,很快就在河边追上了童明浩,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童明浩忽然调转方向,向旁边的一道木桥跑去。 闵慧不加思索地追上,刚刚跑上木桥,忽听“扑通”一声,童明浩跳入水中。 她连想都没想就跟着跳了下去。 河水清澈见底,不深,最多只有两人高。水流很慢,慢到一朵浪花也没有,不认真看都感觉不到它在流动。 直到进入水里闵慧才想起来自己不会游泳。 奇怪的是,这一次她并不惊慌,向前狗刨式地划了两下,动作不对,一口水直直呛入肺中。这下她有点慌了,手脚并用打乱了平衡,身子一歪,立即下沉。 她忽然想,现在去死,挺好。 一来是她本来就想死,没有死成还连累了苏田,现在一命抵一命,就不用有愧疚感了。二来是这样演戏太老妈累了,没有剧本,情节线和人设都撑不住,与其难以交待,不如一死了之。 又呛了几口水后,她的脑子就有些不转了,正在这时,一只手将她的身子在水中翻了个个儿,让她的脑袋露出了水面。闵慧想呼吸,但鼻子里全是水,那人索性从背后将她的半个身子都抱出了水面。 这下看清楚了,是辛旗。 她告诫自己,这一次再也不能抓住人家不放了。死了拉倒。于是四肢不动,只是乖乖地用力张口呼吸,感觉身子又落回水中,并且迅速地横了起来。辛旗一手拽着她的衣领,一手划水,将她带到岸边。 他将她抱到草地上,用力地拍着她的背,逼着她把呛进去的水吐出来。 吐了几次后,她觉得好些了,连忙问道:“童明浩呢?也在水里吗?快去救他!” “他会游泳。”辛旗将她扶着坐起来,“可是你呢?不但不记得游泳,连求生的本能也忘了么?怎么回事,一进水就傻了?再说——” 他没说下去。因为闵慧瞪大眼睛看着他,忽然间,眼泪就涌了出来。 “对不起我错了,你不傻,是我傻……”看见她哭,辛旗顿时结巴了。 闵慧想起了木水河上的那一夜,忍不住低声抽泣。 “嘿……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呢。”辛旗柔声安慰,“你呛了很多水,我得送你去医院。这条河的上游有个造纸厂,你估计喝进去了一整锅的工业废水,肺部要是感染就麻烦了……” “别管我,辛旗,快去把童明浩找回来,我们不能丢下他。”她四处张望,看见远处的红影已从水中爬到对岸,向更远的方向跑去。 她想站起来,无奈双腿一阵发软,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是光脚,凉鞋大概掉到河里去了,只得拉着辛旗的手求道,“去呀,快去呀!” “荒郊野外的,你又是个女生,我不能把你扔在这。”辛旗摇头,“你弟要是跑了就让他跑掉好了,一个大男人又饿不死,清醒了会回来找我们的。” “不行,真的不行,辛旗——” 他皱起眉头打量着她,确认她是认真的,终于点点头:“在这等我。” *** 半个小时之后,辛旗终于把童明浩带了回来。 为了防止再次逃跑,他用皮带扣住了他的双手。 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伤痕,胳膊、手掌都有血迹。 闵慧连忙走过去:“你们打架了?都没事吧?” “还好。幸亏把他抓到了,”辛旗深嘘了一口气,“这小子带着刀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大号的折叠水果刀。 “没伤到你吧?”她摸了摸他胳膊上的伤痕,有几道划伤,不严重。 “没有。就是打了一架。”辛旗转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笑道,“自从离开你后,我再也没打过架,以为自己忘记了。这不,记忆都在肌肉里呢!” 一面说一面用力地搂了搂她,又在脸上亲了一下:“你呢,好些没有?胸口痛不痛?有没有咳嗽?”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 “走吧,我背你。” “没事,我可以走。” “你没有鞋。” 她赤脚走了两步,被他强行拖到自己的背上,背了起来。 闵慧没被男人这么背过,特别是还当着另外一个男人的面,脸瞬间通红。 “所以说……她真是你的未婚妻?”看他们如此亲热,童明浩一脸迷惑,“还是说……你俩任务没完成,得继续演下去?” “老实地跟着我们,别想着逃跑。”辛旗瞪了他一眼,“你的刀在我身上。” 三个人在树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闵慧不好意让辛旗老是背着,但辛旗坚决不肯让她下地。 “辛旗,放我下来。你刚才在河里救了我,又跟明浩打了一架,现在又要背着我——心脏受得了吗?” “受不了的话,已经断气了。” “……我真的可以走,没那么娇气。” “那你就娇气一回。” “……” 13-坦白 半小时之后,辛旗、闵慧总算把童明浩“押”回了医院。检查了一番后医生说可能是因为遇到了陌生人,病人情绪紧张突然发病,让他们在招待所多住几天,尽量跟童明浩混熟。 “那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闵慧问道。 “这要看病情的进展,”医生以为她关心的是费用,“既然你已经补交了欠费,医院也不介意让他继续再住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 闵慧有点一愁莫展。 这里毕竟不是家,补交了两万七千块的住院费后,闵慧已经交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再住下去,恐怕得向辛旗借钱了。 出门时辛旗先去了卫生间,医生看着闵慧,忽然咳嗽一声说:“他有心脏病吧?” 闵慧怔了一下,点点头。 “刚才进门的时候,嘴唇是紫的。” “……先天的。” “那可要注意一点,不要有什么剧烈运动喔。” “什么样的运动算是剧烈运动呀?” “短跑、游泳、拳击——” “……” 医生没说更多,闵慧的心又开始焦虑,感觉辛旗的心脏就是个定时炸弹,自己现在就是个拆弹专家,一有个闪失就会在自己的面前爆炸。 出门见到辛旗,嘴唇果然有些发紫,也不知是自己没经验还是心里的幻觉,闵慧觉得紫到发亮,像是涂了唇膏,虽然也还是帅,却活脱脱地变成了《暮光之城》里吸血鬼的样子。 “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 “医生劝你不要剧烈运动。” 他根本不接话茬,将她的肩膀一揽,“走,到我房间吃香瓜去。” “大哥,吃之前至少得先洗个澡吧?”闵慧指着衬衣上黑黑的泥印,两人相视而笑。天气太热,湿漉漉的衣裳早在回来的路上被热气烘干了,身上徒留一股水草和死鱼的臭味。 “你这么一说,我开始浑身发痒了。”他眨眨眼睛,“那么,一会儿见。”说罢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一个护士正好路过,见他俩亲热,掩嘴而笑。闵慧瞪了他一眼,他又把她的手指拿到嘴里咬:“好想吃了它们……” “公共场合注意点好吗?” “那是不是说,私人场合就可以不注意了?嗯?田田,又苏又甜的baby?”一路走一路逗,把闵慧弄得哭笑不得。 回房间进浴室打开热水,闵慧的焦虑又开始发作。 她神经质地往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涂着沐浴露,反复地洗脸洗头,口里喃喃地呼唤着苏田的名字。 如果苏田在天有灵,希望她能托个梦,告诉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童明浩一时半会儿不能出院,辛旗肯定不愿意走,手术的时间也会往后拖。这一带远离大城市,万一心脏病突发,恐怕连抢救都来不及。如今他把自己当作苏田,亲密无间热情似火。要是知道真相,肯定翻脸。一怒之下返回纽约,反而可能按时手术。 坦白,还是保密? 闵慧纠结得胃疼,一面烦躁地捶打墙壁,一面将淋浴开到最大,任凭热水暴雨般地浇在身上。 撒谎这种事,根本不该开始,就算是善意也不行。 逻辑的雪球会越滚越大,到最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闵慧看着自己被热水烫得龙虾般粉红的身躯,想到辛旗现在有多么开心,到时候就会有多么恼火;现在有多么甜蜜,到时候就会有多么痛恨。 她忽然很害怕。既害怕会出现担心的结果,又害怕罪恶感的折磨。 如果见面的第一天就向辛旗坦白,自己最多只是一个报告坏消息的人,辛旗会伤心会难过,但绝对不会恨自己。 可是现在—— 想到这里,闵慧觉得不能再等了,她必须立即坦白。 说做就做! 她关掉热水、冲出浴室、擦干身体,胡乱套了一件t恤、短裤,头发湿淋淋地顾不上吹干,就快步走到隔壁房间。 这一次,门敲了很久才打开。 闵慧一看见辛旗,劈头盖脸地说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正要继续往下说,发现辛旗眯着眼,头发湿湿的,穿着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衣,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你睡了?” “没有,进来说。”他将她引到沙发上,自己陪着她坐下来,指着茶几上切好的一盘香瓜,“吃点香瓜吧?” “你怎么了?”她关心地问道,“哪里不舒服?” “没事,只是需要休息一下。”他一脸倦容,说完这句话,靠在沙发上,眼睛都闭上了,“你说,我听着呢。” 为了保持镇定,她拿起一块香瓜,咬了一口,又放了回去。不敢看他的脸,只敢低头看自己的脚:“我,我不是苏田。” “……” “苏田为了救我掉进河里失踪了……” “……” “本来见面那天就想告诉你,听说你有心脏病,我怕出事,决定先隐瞒一段时间。然后就……一直没找到机会……” “……” “我不是故意的。我欠苏田一条命,你要是生气,要打要骂随便你。” “……” 闵慧一面抽泣一面坦白,痛痛快快、从头到尾把所有的事情全部都交待了一遍,见辛旗半天不吭声,以为他气到无话可说,说完最后一个字,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他:“辛旗,你能原谅我吗?” 他闭着眼睛一直没有答话。 “辛旗?”她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辛旗?” 他身子猛地一震,坐直起来问道:“嗯?” “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闪了闪,摇头:“对不起,刚才……我睡着了。” “……” “你能再说一遍么?” “辛旗——好好的你怎么就睡着了?” “我吃了药,平时本来没有很大的副作用,但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困。” “现在呢?” “还是困。” “在这歪着多难受啊,走,我送你去床上睡。”她牵着他到床上躺下来,拉上毯子。 他紧紧地拽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她只好睡在他的身边,揉了揉他的背:“是这里不舒服吗?我帮你按一下?” “抱着我。” 她伸出左手,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他。他翻过身来,将头埋在她的怀里,嘴里咕咙了几个字,不知在说些什么…… 唉,又白忙了!闵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以指当梳捋着他的发根,口里开始哼叽:“我不是苏田,听见了吗?辛旗,我不是苏田,我不是苏田,我真不是苏田。” “我知道你不是苏田……”他喃喃地说,“你想我叫你闵慧。对不对?。 “不是啦——” “我还是喜欢叫你苏田……” 唉,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用力地推了他一下,想把他推醒再把这事儿给说一遍,但他已经睡熟了,呼吸轻短而急促,像一个婴儿。睡容恬静安逸,就好像睡在自己的家里。 慢慢地,闵慧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的确坦白了不是吗?虽然辛旗一个字也没听见,这勇气可嘉呀! 她的心一下畅快多了。 空调很冷,她很快也睡着了。 闵慧醒来的时候床头的电子钟显示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空调的声音有点大,窗帘关很严实,辛旗已经醒了,躺在她身边,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转过脸去,又被他扳了回来。 “那天你说——希望我不要问你的过去,因为发生了很多让你难过的事。我就一直在想,以前咱们在一起的时候,对于几岁大的小孩来说,发生的事情还不够难过吗,命运对我们的折磨还不够惨吗?你常常问我,老天爷为什么要对我们这样?这种日子——这种没有亲人也没有家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到头?” “……” “我想跟你说,田田,如果你不想谈到过去,觉得难过,就不需要告诉我。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有多么糟糕,我都能理解、都能原谅、这些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爱。我来见你,就是为了告诉你,这种倒霉的日子已经到头了。不论我在还是不在,我都会好好地安排你剩下的人生,让你活得正常、活得开心、活得幸福。我拯救不了全世界,但我至少可以拯救一个你。” “辛旗——” “所以,请你尽管放心地爱我、相信我、依赖我、把余生交给我。因为现在,我是你的老公,是你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懂吗?” 闵慧的喉咙有点干,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她嘶哑地说:“懂。可是——” “你要这么想:除死无大事。只要我们还好好地活着,一切都是小事。” 他深深地看着她,黑漆漆的眸子像个时空隧道。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自己的灵魂一不小心掉了进去,跟着它,穿越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她欲哭无泪、无言以对,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除死无大事、除死无大事,除死无大事——但是,辛旗同学,你的苏田……已经死了! 她绝望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的唇轻轻地压了下来,与此同时身子一翻,双臂撑到了她的颈边,开始轻柔地吻她,蜻蜓点水,从上到下,一直亲到小腹。 他的腿抵着她的腿,手捏着她的手,身体像一个张开的大网罩在她的身上,令她无法动弹。 网慢慢收紧,她像一条小鱼被带着离开了水面,在他的怀里扑腾着。 他做得各种大胆的事,也会问她“喜欢吗?”。一开始她只是迎合,只想让他高兴,渐渐地她被煽动得忘记了一切,两个人在床中翻滚,试着各种动作,身体像杂技演员那样扭曲着…… 在这个方面,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痛快淋漓地享受着生物本能带来的乐趣,一次富有挑战的射猎,棋逢对手的挑逗,她被他弄到几乎尖叫,只得死死咬住床单。两人戏耍多时,从床上滚到地毯又从地毯爬上沙发……她后悔没带上旅行床单,这种事在辛旗看来是不怕脏的,在泥地里扑腾也是可以的,一直弄到两人的肚子咕咕乱叫,这才想起他们没吃午饭、也错过了晚饭。 他们又一次洗了澡,这次是在同一间浴室,辛旗轻轻地帮她擦洗,看着她身上被他折腾出来的一道道印子,有点不好意思:“痛不痛?” 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就这一个动作,他又被撩了,在水里亲她,抱她,搂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爱她才好。 那一瞬间,他的吻雨点般地浇落在她的全身,闵慧自私地想,如果她是苏田,人生该有多么美好。 她愿意一辈子就这么演下去,不论是何种结局。 只求那一天晚一点到来。 *** 晚饭是在离招待所十公里之外的一家养生菜馆吃的,辛旗嫌招待所的菜太难吃一定要换一个地方。 直到现在,闵慧才发现辛旗对吃非常挑剔,对食材的要求也特别高。 他对营养学的研究很有一套,也特别会点菜。 闵慧家境一般,从小到大省吃简用,下馆子的机会不多。如果能下,一定会挑特别下饭的菜,比如川菜、比如湘菜、比如云南菜。这样的菜系,通常只用点一两样就可以吃得很饱也很开心了。由于机会难得,她总是忍不住多吃,吃完会觉得胃胀、甚至烧心。 辛旗点的菜味道都很淡,基本上是原汁原味,但每一样都很特别。比如菌菇汤,里面就真的只有菌和菇。一盘芦笋只用开水烫过。知道她口味重,他会在一堆淡菜里点上一盘山椒炖茄子。 聊天也很愉快。辛旗懂得找话题,懂得察言观色,轻松绕过她不想谈的事。 大家都不谈过去,也不互相刺探,都觉得目前的状态挺好。 闵慧开玩笑说,他们就像一对出来约炮的网友,sex满意就行了。辛旗立即指着她的戒指,说只要她点头,他随时随地准备结婚。 除了下棋,他们还找到了更多的共同点:都喜欢欧洲历史、玫瑰战争、喜欢爵士乐和美剧、可以连续聊几个小时不冷场。 因为太饿,两人兴致勃勃地吃光了所有的菜,辛旗将最后一根豆芽塞进口中,说道:“田田,知道你最让我惊喜的地方在哪里吗?” “在哪?” “你比我聪明。” “没有的事。” “真的,也许你自己没看出来,但我看出来了,你比我聪明。这让我特别开心。” “为什么是开心不是嫉妒?”她笑道。 “以前我脾气不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做事很慢,嗯,还有我周围的一些人,反应慢到让人着急,有时候就觉得不耐烦。” “现在呢?” “第一,我不用着急了,脾气也就不会那么暴了。第二,我对你充满了好奇,因为我觉得摸不到底。” “我对你也是啊。” “你想知道什么?关于我的,尽管问。” 闵慧立即摇头:“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他看着她,幽幽地笑了:“你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手机忽然响了一下,传来一条微信,闵慧打开一看,是寻亲网的志愿者发过来的:“苏田,dna比对的结果出来了,对不起,童明浩不是你弟弟。但经过盲比,比中了哈尔滨市的一对夫妻,他们现在正赶往明水县。” 她叹了一声,把手机往辛旗那边移了移,让他看上面的内容。 “他不是你弟?” “怎么办?” “继续找。” “线索已经断了,继续找的话,不知道要找多久。”闵慧忽然抱住他的胳膊,认真地说,“辛旗,你先回纽约吧。咱们兵分两路,你先手术,我在这边继续打听,等你手术完了,再回国和我一起找,好不好?” “不行,你一个人找,不安全。我必须得陪着你。而且线索也没断呀,你忘记那个童天海是怎么说的了:他说当时有两个小孩,都是一岁多。一个又黑又瘦,一个又白又胖,也许那个又黑又瘦的是你弟呢?” “咦,我怎么没想到?” 14-何仙姑 回招待所的路上,两人在出租车里一顿商量,再结合着寻亲网提供的线索,觉得当务之急就是要找到童天海的堂弟,很显然他跟人贩子有联系,不然也不会这么快给自己堂哥弄来一个小孩,还可以挑选。 闵慧立即给童天海打电话要来了堂弟的号码,一番交谈后堂弟说,两个孩子是他老婆的一个老乡给张罗的,只知道姓何,外号“何仙姑”。堂弟说,何仙姑常年在外地“溜达”,干过各种营生,村里人都说她是个有能耐的人,现在应该有五十多了,住在云南省通璧县的一个小村庄里。当年那个男孩本来要价四万多,因为堂弟的老婆给何仙姑的女婿介绍过工作,算是还个人情,就两万成交了。 “其实她就是个人贩子,对吧?”闵慧说。 “她才不肯承认哪,说这些孩子都是超生的,父母养不起,交给她让找个好人家,帮收个奶水钱而已。”那边堂弟的声音嗡嗡作响,听不清,因为有很重的鼻音。 “那她说过另外那个孩子是从哪里弄来的吗?”闵慧又问。 “没说,做这种事的都是遮遮掩掩的,谁敢多问啊。” 闵慧在电话里盘问了半天,想弄到何仙姑的电话,堂弟说自从那次交易后就再也没有联络了,只知道她住的那个村子叫“安亚”,如果亲自去找的话,村里人都知道她。 闵慧挂掉电话想了想,告诉辛旗:“这个何仙姑肯定是人贩子,但她应该不是一道贩子,而是个二道贩子。” “你怎么知道?” “你看啊:童明浩的亲生父母住在哈尔滨,而我弟是在广西河池被拐的,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这两孩子怎么会到了同一个人手里?只能说明这个何仙姑是个中转站。在她手里不知道卖了多少孩子,肯定是拐、运、销一条龙——团伙作案。” “形成了产业琏?” “绝对是。” “看来我们得亲自去一趟云南,拜访一下这位何仙姑。”辛旗的手指在手机上飞速地点着,“从哈尔滨到昆明要坐五个小时的飞机。把你的身份证给我看一下,我买机票。” 闵慧有点紧张,两人买火车票的时候她就不愿意交出身份证,生怕辛旗看出破绽。因为辛旗用的是护照,不能在手机上买票,所以他们是一起到售票厅分头买的。但转念一想,自己只比苏田小两个月,身份证上的信息应该不会引起怀疑。正想掏钱包,忽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她也不想在金钱上占他的便宜,于是说:“不用了,把你的护照号报给我,我来买。” 话音刚落,耳朵被辛旗揪了一下:“又来了!有我在,这些琐事不用你操心。咱们一起找弟弟,找着了当然好。找不着的话,就当度蜜月了。” 替童明浩交了两万多的住院费后,银行卡里已没什么现金了,闵慧只得掏出身份证交给他。辛旗溜了一眼上面的地址:“哇,你住在滨城?” “嗯。” “那可是大城市啊。” “对。” “在那干嘛,打工吗?” “嗯。” “那个——”他还想问,闵慧连忙堵住,“你呢,你住哪儿?” “纽约啊,我告诉过你啊。” “哪条街?” “parkavenue.” “还跟爸妈住呢?” “是我哥的公寓。” “所以你还有一个……哥哥?” “嗯。”辛旗眨眨眼,“田田,是不是很好奇?想不想知道更多?” “不想。” *** 两人回到招待所时已经快十点了,闵慧想到自己浴室的吹风机坏了,于是到前台找服务员更换,见她正跟两位中年夫妇说话,只好避到一边。 “……今晚真的没有空房间,对不起!本来有位先生是打算走的,结果他说还要再住两天——”服务员耐心地解释,“这附近一带都没有宾馆,最近的一家叫‘晴天旅舍’,坐车的话要四十分钟,那,这是地址,不用事先打电话,肯定有空房的。你们有车吗?没有的话我帮你们叫辆出租?” 中年男子五十多岁,身高体胖、满面红光,穿着西装,看上去像一位民营企业家。身边的女子大概是他的妻子,个子也在一米七以上,相貌清秀,脸色憔悴,穿一件藕色的雪纺连衣裙,戴着金边眼镜,一副老师的模样。 “我们是自己开车来的,哎呀,要是实在没有房间的话我们就在这沙发上坐一晚上没关系的。”民营企业家指着会客室里的一圈沙发说。 “对对对,我们是来看孩子的,特别高兴,特别激动,根本睡不着,只要有个地方坐着就行。”女教师也说,“他吧——有高血压,我不放心他在这种时候开车。” 大家听了心里都是一愣,医院住的全是精神病人,来探望的家人都是一脸愁容,这两位居然“特别高兴”,真是太奇怪了。 闵慧心中一动,问道:“大叔,您是不是来看童明浩的呀?” 企业家连忙点头:“是啊,我是他父亲。你是——苏田?对不对?小万都跟我说了,说你来找你弟,也找到这儿来了,还差点把人给领了回去。结果dna比对说不是,还挺遗憾的。” “是啊。”闵慧苦笑,“恭喜你们!” “姑娘,别灰心啊,继续找,像我们学习,找它二十几年,总能把孩子找回来。这不,一家人终于团圆了!多好啊!你可千万别放弃啊!”企业家一面说一面用力地摇着闵慧的手,说着说着就开始哗哗地流眼泪,闵慧看着一阵心酸,不禁感叹:这才是亲爹亲妈,在有生之年能见到儿子就满足了,根本不在意他有精神病,更不会觉得是个累赘。 “大叔,我们订了两个房间,可以匀一个给你们。”辛旗笑着说,“我跟她住一间房就可以了。” “那个——方便吗?”女教师不好意思地问道,“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方便方便。”闵慧说,“我们就两人,用不着两间房。” “而且,”辛旗抬着闵慧的手腕,让他们看上面的戒指,“我们已经订婚了。” “哇,恭喜恭喜!” *** 两个小时之后,两人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辛旗,明天要坐飞机了,咱们今晚就别折腾了,睡个好觉吧。” “本来我的自制力一向不错的,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就不行了。” “别骗人了,你都在美国生活了,不会到现在还是处男吧?” “当然是,说好了要娶你,当然要为你守身如玉。”辛旗忽然翻过身来,将她压在身下,“因为你是我的太阳、我的月亮、我的星星……” “大哥,你这是要为我建造一个太阳系么?” “对,我就来送你一个小宇宙的。” 说罢低头吻了过去,弄得闵慧半天没法说话。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都不胖,隔着肌肉能感觉到对方的骨头硬邦邦地戳着自己。闵慧胸前的小鸽子在他手中绝望地挣扎着,身子挤压得都快出水了。 “我不信——这么多年你都没有一个女朋友吗?”她被他按在怀里,开始了又一轮的激情似火,不敢喊叫,只好又去咬被单。 “高中、大学都有女生追我,可是到了最后关头我都没有做那一步。”他轻轻地说,“如果第一次不是你,我会有强烈的罪恶感。” “我不会介意的。”她将头歪到一边,看着窗外。 “我会。”他把她的头扳了回来,强迫她看着自己,“你呢?有没有把你的第一次给了哪个野.男人?” 她咬着嘴唇,摇头。 “那就好。”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不然的话,我可要强烈吃醋了。” 床前灯很暗,空调声很吵,但他的目光很宁静,里面似乎有一团火,令她感到温暖。 他像一个孩子那样紧紧地抱着她,将头枕在她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夜半,闵慧悄悄地爬起来,跑到前台买了一包烟,独自坐在后院的台阶上抽了起来。 她想到自己,想到命运。 想到那个陌生的女孩是如何在一念之间毁灭了自己,把她推上了人生的另一条轨道。 她为什么要坐上大巴车,为什么要跳下木水河——都已变得模糊不清了。辛旗的到来就像临死的人被打了一针吗啡,虚假的欢乐代替了剧烈的疼痛…… 可是,疼痛并未消失,它一直都在。 闵慧坐在水泥台阶上,对着天上的月亮,一根接着一根,抽完了整整一包。回到房间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她认真地刷了两遍牙之后,一身冰凉地回到辛旗的身边。 他没有觉察,半梦半醒之中紧紧地搂住了她。 次日一早,两人收拾好行李准备坐车回明水再转乘大巴回哈尔滨,刚上车,辛旗忽然问道:“对了,你替童明浩补交了两万七的住院费,这个钱得拿回来吧?” 闵慧看着他,两手一摊:“怎么拿呀?这个时候向人家要,多杀风景啊。” “那咱们又没有那位大叔的联络方式,到时候他们走了,童天海也不认账了,这钱不就打水漂了?” 闵慧何尝不想去要,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两万七是她的全部积蓄,马上去云南找弟弟也需要用钱,所以她也很纠结。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好说。 “在车里等着,我去要。” 闵慧“哎”了一声,辛旗已经不见了。十五分钟后回到车里,手中已经多了一个信封:“给,拿回来了。人家说了一堆谢谢,还硬要多给你一万呢,我没要。” “真行啊你。”闵慧从信封里抽出一叠钞票,放在手里摸了摸。 “如果他家实在困难也就算了,他父母一眼看上去就不穷嘛。” “厉害。”她竖起了大拇指,“要钱高手。” “知道小时候为什么你的人缘特好,我的人缘特差了吧。” “为什么呀?” “因为得罪人的事、擦屁股的事,都是我做。你负责埋怨,我负责打架。你负责哭,我负责报仇。你负责美貌如花、我负责心狠手辣。田田——”他淡笑着摸了摸她的脸,“有我在你身边,凡是你吃的亏,我都会帮你找回来。” 15-谷花鱼 闵慧是个十足的宅女,迄今为止从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天南地北地旅行过。除了自己的老家,也从没去过北京以北,上海以南的地方。 和辛旗马不停蹄地从哈尔滨赶到昆明,下了飞机又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这才到达行水县,两人在车站附近的旅舍订了一间房,睡了一晚,次日上午来到大堂,向前台的服务员打听安亚村怎么走。 “不远,骑自行车的话五十分钟吧。”前台说。 “出租车能进去吗?” “附近没出租。要不你们到街上去问一下,看看有谁路过安亚,给点钱,让他们捎你们一程。” 两人在大街上逛了一圈,找到一辆三轮车,车主是位五十来岁的大叔,正好路过安亚,愿意捎他们一程,辛棋给了他一百块钱。两人于是一左一右地坐在后座的木板上,和一堆西瓜挤在一起。 坐了不到二十分钟,三轮车从水泥马路上拐下来,走上了一条狭窄的泥地。左边是一大片葱绿的稻田,右边是一片种满青菜的洼地,稻田的后面是一户接着一户的农家,黑瓦白墙,掩映在巨大的芭蕉树中。大叔一边踩车,一边哼着小曲儿,泥地凹凸不平,车上的西瓜一会儿往东滚,一会儿往西滚,生怕把西瓜颠坏了,辛旗、闵慧只好一脚踩一个,一手抱一个,就像玩杂技一般。 又骑了十多分钟,泥路越来越窄,只剩下一人多宽的田间小路,上面满是泥水。大叔将三轮车停到一边,叫他们下车:“前面车过不去了。你们看——沿着这条路笔直走,二十分钟后会看到一棵红豆杉,绕过它往右走五十步就是安亚的村口。” 阳光刺眼。闵慧手搭凉棚往前一看,路边有好多大树,根本不认得哪一棵是红豆杉。见她一头雾水,大叔笑道:“等走到那儿就看见了,特别高的一棵树,上面结满了红红的果子,很好认的。等下回来,你们还是走这里。大马路上有很多的三轮车回县城,随便拦住一辆,只要给钱,大家都乐意捎你们一程的。” “好呐,谢谢大叔!”辛旗拉闵慧正要下车,大叔想了想,又说,“算了,我还是送你们一下吧。” “那这些西瓜——” “不会有人拿的,这一带大家都知道这瓜是我种的。”大叔将鞋子脱下来扔到车上,看他们俩都穿着白色的球鞋,说道:“前面是稻田,地上全是水,把鞋脱了再走,不然的话,白鞋变黑鞋了。” 两人只好脱下鞋袜,将鞋塞进背包,然后卷起裤腿,赤脚走在泥水中。 “大叔,您也住在安亚村吗?”辛旗问道。 “对啊。” “跟您打听一个人:何仙姑——认识吗?” “认识。她叫何翠姑,因为会算命,村里人就给她起了外号叫‘何仙姑’。就住在村东头的第二家。” “她一个人住吗?”闵慧问道。 “不是啊,还有老公呢,我叫他‘幺叔’。她娘家、她儿子也住在村里。”大叔似乎很喜欢走泥地,大脚板子啪叽啪叽地踩着泥水,“一大家子人呢。” “那何仙姑最近在家吗?”辛旗走在他身边,被泥水溅了一身。 “在啊,昨天还跟她说过话儿呢。”大叔看了他一眼,“你们是专程来找她的?” “对,向她打听点事儿。” “她在村口开了个土菜馆,有时候在家,有时候在饭馆里张罗。” 正说着,稻丛里忽然蹿出来一大群鸭子,摇摇摆摆地从闵慧的脚边走过,闵慧往旁边一闪,一脚踩进水田中,辛旗连忙拉住她。 “咦——”闵慧觉得脚底下踩住了一样东西,猫腰伸手往水里一捞,一条鱼蹦了出来,被她眼疾手快地接住,“啊哟!这里怎么有鱼啊?” “这是谷花鱼,一种鲫鱼。”大叔笑道,“你不知道稻田里是可以养鱼的吗?五月的时候把鱼苗放进秧田,到了八月谷子扬花,鱼吃了谷花以后变得特别肥美,这个时候就是吃谷花鱼的季节了。” “在哪里可以吃到啊?”一听说是人家的鱼苗,闵慧连忙将鱼放回田中。 “何仙姑家的土菜馆里就有啊,这是特色菜,她媳妇亲自掌勺,用自家腌的豆腐乳来红烧,特别好吃,你们一定要记得去吃喔。” “哇,何仙姑一家人都好能干啊。”闵慧赞道。 “也不全是。幺叔就特别懒,农活不好好干,好酒贪杯。她家的钱都是何仙姑在外面弄来的。这女人很有头脑,胆大敢闯、嘴巴也厉害。” 大叔一面聊一面将他们带到何仙姑家的门口,这才转身离去。 闵慧敲了敲院门,见它只是虚掩,轻轻一推走了进去。 正当中的水泥地上晒满了花生,旁边的藤椅上坐着一位老妇,穿着件藏青色的士林布衫子,手上戴着一串银镯,正在太阳底下打盹,听见动静,睁开眼睛问道:“找谁啊?” 老太太一张口居然是普通话,倒把辛旗、闵慧吓了一跳。 “请问何翠姑是住这儿吗?” “我就是。” “大婶您好!” 何仙姑眯着眼睛打量着他们,目光十分警惕:“有事吗?” “是这样的,”辛旗很客气地说,“我们是童天海介绍过来的。” “童天海?”何天仙一愣,“是谁呀?不认识。” “您可能不大记得了。二十三年前,他托他的堂弟从您这儿领养过一个男孩,记得吗?一岁半左右?” “没有的事。”何仙姑果断摇头。 “您能不能仔细回忆一下?”生怕吓到她,闵慧轻声补充,“童天海说,当时您手上一共有两个男孩,都是一岁多,一个又白又胖,一个又黄又瘦?童天海把那个又白又胖的领走了。剩下的那个男孩呢?您知道他被谁领养了吗?” “没有发生的事,让我怎么回忆?凭空编造吗?”何仙姑呵呵一笑,“再说,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那个孩子有可能是我弟弟。我弟一岁半的时候被人拐走了。您还记得那个又黄又瘦的男孩——他的老家在哪吗?” “什么又黄又瘦?我再说一遍,”何仙姑的语气越来越冷,两个黑黑的眼袋就像两道眉毛一跳一跳地,“我没见过你弟,你找错人了。” “大婶,请别误会。我们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看看从您这边能不能找到一点线索。” “我不认得童天海,也没见过他堂弟,手上更没有什么一岁半的男孩!”何仙姑两眼一翻,身子一歪,将旁边的小茶壶捧在手里喝了一口,“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这个消息肯定是错的。” “大婶,”辛旗见她矢口否认,索性摊牌,“既然您不肯说,那我们就只好报警了,让警察来调查这事儿。” “报啊,尽管报!警察们都忙着呢,二十年前的事儿怎么调查?想累死他们?”何仙姑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别吓我喔!大婶胆子小,把我吓病了你得养我!” “大婶——” “赶紧走吧,别再来了。”何仙姑拾起地上的竹扫帚站起身来,辛旗以为她要动手,心想这老太太一看就是个有经验的惯犯,万一真的起了冲突,她就地一倒装死,还真把她没办法。连忙拉着闵慧走出院门。 大老远地跑来,什么也没问出来,闵慧很不甘心。见何仙姑态度顽固、守口如瓶更是生气:“不行,我非得去问问她,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说罢一跺脚又要往里闯,冷不妨院门“咔嚓”一响,从里面锁上了。 两人面面相觑。 “怎么办?”闵慧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 “不是还有个幺叔吗?”辛旗说,“咱们去问问他?” *** 两人在院外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决定先去村口的土菜馆打听一下。到了菜馆发现大门开着,里面没有客人。倒是门口的竹椅上坐着一个正在剥蒜的光头老汉,地上摆着一个收音机、一个酒壶。老汉一面剥蒜一面听戏,一面喝着小酒儿,十分自得其乐。 闵慧与辛旗对视了一眼,齐声叫道:“大叔!” “哎。”老汉应了一声,以为他们是来吃饭的,连忙往里面让座,“两位想吃点什么?” “谷花鱼有吗?”辛旗立即说,“红烧的?” “有有有。”老汉指着墙上的菜单,“就一个菜吗?” 辛旗把墙上的菜拣最贵的点了四样,又要了一瓶二锅头,老汉见有生意做,立即笑得合不拢嘴,“我去叫我媳妇烧菜,你们慢坐啊。” 一会儿功夫,菜上齐了,老汉张罗着给他们倒酒,闵慧不喝酒,只要了一瓶果汁,辛旗将老汉往椅子上一拉,给他斟上一杯:“大叔,我看您酒量不错,来陪我喝几杯吧?” 老汉一听,眼睛顿时亮了,忙不迭地坐下来,接过闵慧递来的碗筷:“哎呀,论理儿呢,大叔不该陪你喝。但是,这二锅头五十多度,我怕你一人喝会醉,还是帮你分担一点儿吧。”说完也不客气,将筷子往桌上一顿,夹了一块牛肉塞进嘴中嚼了起来。 “吃菜啊,大叔。”闵慧将一整只谷花鱼都挟到他的碗里,“菜点多了,我们吃不完也带不走,您也分担一点儿?” “好好好。”老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谷花鱼味道怎么样?” “太好吃了,这红红的东西是豆瓣酱吗?”闵慧故作好奇,“真下饭!” “不是豆瓣酱,是我们家自己腌的豆腐,用它烧鱼又咸又辣,还有股酱香味儿!” “来,大叔,我敬您一杯。”辛旗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 “谢谢,谢谢!你们这是——探亲还是路过?”几杯酒下肚,老汉的舌头有点大,“看你们的样子,像是从城里来的?” “我们是来找人的。大叔,您认得何仙姑何大婶吗?”闵慧假装不经意地说。 “何仙姑?认得啊!她是我老婆。你们找她有事啊?她在家呢,我带你们过去?” “不急不急,先吃饭。”辛旗又给他斟了一杯。 闵慧故意半天不说话,低头往嘴里扒饭。 “怎么啦,姑娘?找你何大婶有什么事吗?她知道的事我都知道,找我也是一样。”大叔一面说一面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当然,如果你是来找她算命的,那我就不会了。” “我是来找我弟的。”闵慧把刚才跟何仙姑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只怕您老人家已经不记得了吧?” 老汉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笑了:“记得记得,大叔的记性好着呢。当时我也在啊,两个男孩,童家领养的那个是从哈尔滨过来的。还有一个是怀化的。我还帮他们换过尿布呢。” 闵慧愣住:“怀化?湖南怀化?” “对。” “不会吧,怎么是怀化呢?大叔您确定吗?没记错?” “嗨,不可能错。”老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就为了这个孩子,你大婶还坐了五年的牢呢。” 辛旗的酒杯举到一半,手停在了空中:“为什么?” “有人被抓了,把她给供出来了呗。当时那孩子病了,奄奄一息的,半天没找着下家。你大婶抱着他去医院看病,给逮了个正着。孩子腿上有个巴掌大的胎记,亲生父母很快就找到了。” 闵慧的心猛地一沉,线索又断了:“那大叔您以前见过有从广西河池那边过来的孩子吗?” “没有。”幺叔摇头。 “大叔我再敬您一杯。”见闵慧急着一头是汗,辛旗连忙倒酒。 趁他越喝越醉,两人各种套话,幺叔倒是毫不隐瞒,有话就说,有问就答,但他知道的并不多,直到醉倒在桌上都没有问出新的线索。 两人十分沮丧,只得打道回府。 喝了差不多半瓶二锅头,辛旗有点上头,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身子晃得厉害,几次都差点掉进田里,闵慧只好紧紧地挽着他,又忍不住埋怨:“你也是的,酒柜里有那么多酒,你偏要点二锅头,喝点啤酒不行吗?” “幺叔酒量这么大,一般的酒恐怕不容易喝醉。何况——”话未说完,一阵作呕,跑到旁边的大树下吐了起来。闵慧一边给他捶背,一边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让他漱口。 两人在田梗边歇息了一会,辛旗靠在闵慧的身上晕晕欲睡,眼看着就要睡着了,闵慧连忙推醒他:“辛旗,别睡。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还是赶紧回去吧。回到宾馆好好地洗个澡再睡。你看你,脚泡在泥水里,小心有蚂蝗!” 说罢死拉活拽地拖着他继续往前走,路过一片树荫,身后忽然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回头一看,两个戴着黑色头盔的男人骑着摩托车冲了过来,还没等闵慧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上的背包就被抢了过去。 另一个男人手拿着一根十字镐从摩托车跳下来,朝着辛旗的背猛地一抡,辛旗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但他很快爬了起来,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向那人扔去,正中他的头盔。那人也不躲闪,操起木镐猛冲过来。 “快跑!”辛旗大吼一声。 16-邓尘 闵慧一看这架式,哪里敢跑?辛旗本来就有心脏病,又喝了酒,站都站不直,根本不能打架。那人将十字镐舞得呼呼作响,辛旗赤手空拳无法抵抗,只能左右躲闪、连连后退。闵慧忙从旁边的栅栏上抽下两根竹棍,将粗的一根扔给辛旗,自己拿着剩下的一根加入战团,一边打一边扯开嗓门尖叫:“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抢劫啦!” 手里多了一根兵器,辛旗立即反.攻。劫匪的十字镐虽然厉害,毕竟戴着头盔,动作不甚灵活,两人打了七八个回合,尖尖的镐头将辛旗手里的竹棍先是戳出两个大洞,紧接着又劈成两段,最后一镐抡过来被辛旗用双棍死死架住,闵慧趁机向前猛踢一脚,正中劫匪的膝盖,那人痛得“嗷”了一声,使足力气对着闵慧一镐砸过来——眼看就要砸到她的头上,辛旗抢身一挡—— “噗!”的一声钝响,两人同时跌入水田。那人拎着镐正要追下来,那辆摩托车闪电般地又开了回来,上面的人吹了一声口哨,示意他不要恋战,那人跳上摩托,飞驰而去。 两人从田里爬了出来,全身上下都是黑黑的淤泥,活像两只水鬼。 辛旗虽然站着,身子摇摇欲坠,见他嘴唇一片乌紫,闵慧吓得一把扶住他:“你受伤了?” 他的白t上面满是泥水,闵慧将上衣一掀,发现前胸后背各有几处淤血,大概是被十字镐擦伤所至,最严重的是左边的后肩,上有一个两指宽的血洞,是刚才最后那一下,为了保护闵慧挨了一镐,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涌。 闵慧往身上一摸,这才想起双肩包被抢了,手里连一块干净的布都没有,急得团团转,将辛旗扶到路边的草丛中坐下来,让他靠在一个树桩上:“在这坐着,我去找辆自行车!” 她记得过来的时候,附近有一些农家,举头一望,稻田的对面就有一家,也顾不得许多,淌着泥水跑了过去。正是午饭时间,家里有位年轻的媳妇正在生火,后背上还背着一个娃娃,闵慧说明来意,问家里有没有消炎止血的药品,媳妇说没有,回屋搜出一管草珊瑚牙膏,说村里人都用这个来消炎,又找来一瓶纯净水、两根布条和一个尿不湿,最后借给她一辆自行车。闵慧骑车回辛旗身边,用清水洗净伤口,将牙膏涂在伤口的周围,贴上尿不湿,用布条紧紧地缠住。最后将他扶上自行车的后座,骑上车带着他一路赶到行水县医院。 医生听说他有先天性心脏病,也不敢乱给药,将伤口清理了一遍后重新包扎了一下,开了一盒口服抗生素,又打了一针破伤风。拿着处方到楼下交费时闵慧这才想起包没了,钱也没了,两人翻遍口袋,掏出所有的零钱,勉强凑够医药费。 出了医院,两人回到旅馆各自洗了一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床上愁眉苦脸地想对策。 “那个包里全是重要的东西,”闵慧叹道,“我们的钱包、卡、手机、身份证——” “我的护照。”辛旗补充道。 “你在床上休息一会儿。”闵慧站起来,“我去报警,争取尽快把东西找回来。” “一起去吧。” “你刚回国,对这些机构不熟,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辛旗没有争辩,笑了笑说:“好。” 闵慧心急如焚地走出大堂,骑上自行车去了派出所。民警倒是认真地登了记,说会派人去调查,但由于劫匪戴着头盔,缺乏基本的面目特征,丢的东西一时半会儿可能找不回来,让她回旅馆等消息。 闵慧只得回到旅馆,刚进大堂,前台也来催钱,说他们只支付了一个晚上的房费,如果再住一天的话,需要补交订金。闵慧只得陪笑说,钱包丢了,正在想办法,希望能宽限一天。前台不同意,她只得回屋将自己的索尼电脑找出来押给了服务员。 闵慧的箱子里本来有六千元现金,是苏田在兰金阁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因担心路上不安全,就把它存进了银行卡。手机本来可以微信支付,但手机也在被偷走的包里。电脑上本来也能转帐,但需要手机短信确认,辛旗也是相同的情况,所以现在两人身无分文。 “别担心,”辛旗说,“刚才我给我哥发了一份邮件,让他帮我想办法。” 闵慧苦笑:“你哥不是在美国吗?” “他是生意人,在大陆有些朋友。现在是北美时间的半夜,可能睡了,暂时没有回复。” 闵慧把自己的箱子仔细地翻了一遍,连一毛钱也没找出来。辛旗见状也把自己的手提箱翻了一遍,忽然笑道:“看,我找到了什么?” 手掌一摊,上面有一枚硬币。 “一块钱?”闵慧瞪眼看着他,“一块钱人民币连一碗泡面都买不了啊。” “一块钱——”辛旗将脸凑到她面前,“加上一张厚厚的脸皮,那就够了。” “这里山高皇帝远,就算你哥有办法弄到钱,只怕也要等几天才能拿到手。”闵慧咽了咽口水,钻进被子里躺下来,闭上眼睛,“我们还是先进入挨饿模式吧。少动多睡,保存体力。” “同意。” 房间冷气很足,毯子很薄,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闭上眼睛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在房间里找了一圈,希望能找出一块糖果或者饼干什么的,结果只找到几颗樟脑丸。辛旗哥哥那边也没有回复。 “出去走走。”辛旗说,拾起床边的外套扔给闵慧,“前面有排小吃店。” *** “真香啊!” 七点刚过,旅馆对面的夜市已经开张了。烧烤店一家挨着一家,空气中孜然飘香。两人手拉手沿着夜市来来回回地走了两趟,也没找到哪种食物的价格是低于一块钱的。最后拐到一家包子铺,闵慧看着喷香喷香的大包子,上面写着一块五一个,咽了咽口水,问道:“老板,您这包子能不能……便宜一点?” “已经很便宜了。”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又黑又瘦,穿着一件白色的围裙,上面全是黑黑的手指印。 蒸锅里的香味简直让人无法抵御。 “我们身上只有一块钱。”辛旗掏出那枚硬币,“要不您卖给我们半个包子吧?” 老汉哼了一声,说:“这样吧,我这还有馒头呢,一块钱,可以买一个馒头。” “好呐。”辛旗将硬币塞到他的手上,接过来一个白暄暄、热腾腾的馒头递给闵慧。闵慧将它一掰两半:“一人一半,一起吃吧。” “我不饿,都是你的。上午的谷花鱼还没消化呢。”辛旗摸了摸肚子,拉着她到店里坐了下来,对老汉说,“老板,您这有开水吗?” 老汉看着他们,摇了摇头:“算了,我这还有一些菜汤,送你们一碗吧。” “太谢谢啦。” 闵慧三口两口地将半个馒头吃下肚中,老汉送来菜汤,两人一看,说是菜汤,里面连一根菜也没有,上面漂着一层浮油和几粒葱花。喝了一口,味道居然不错。 “老板,汤真好喝!” “这不是一般的菜汤,是鸡汤,好几只鸡架熬的呢,当然好啦!” 闵慧将剩下的半个馒头塞给辛旗,他硬是不要,说自己中午为了陪酒吃撑了。 “这不可能,就算是吃多了,后来你也都吐出来了。”闵慧说,“别客气,我已经饱了。” “你不吃就只好扔了,反正我是不会吃的。”辛旗淡淡地说。 闵慧瞪了他一眼,只得将剩下的馒头吃了,于是将菜汤递给他:“馒头不吃,就把菜汤喝了吧。” 辛旗一笑,将剩下的菜汤一饮而尽。 闵慧拿着空碗涎皮涎脸地走到老板身边,笑着说:“大爷,菜汤太好喝了,能再喝一碗吗?” 老汉忙着给人装包子,看了他们一眼,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俩?看样子也不像讨饭的,遇到打劫了?” “是啊,钱包给人抢了。” 老汉将嘴一呶,指着身边的一把铁勺:“你自己盛吧,往锅底里捞捞,兴许能捞出几块萝卜什么的。” “谢谢您,大爷!” 煮汤的大锅有半人多高,闵慧拿着铁勺往里面舀了一舀,居然捞出一只鸡架,两块萝卜,和三只鸡爪,满满地装了一大碗,兴高彩烈地捧到辛旗面前:“看,咱们有东西吃了!” 辛旗用勺子往汤碗里划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吃鸡爪……也不吃鸡架。” “你是东北人不是?” “还有所有动物的内脏。” “那萝卜总吃吧?萝卜归你!” 两块萝卜也就麻将大小,闵慧将它们夹到他的碗里。 “这个我吃。”辛旗一面说一面吃着萝卜,闵慧抱着鸡架开心地啃了起来。那鸡架已经熬了很久,上面的肉都散光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贴在鸡骨上,闵慧将鸡骨拆成小段,一截一截地放到嘴里咀嚼。 “鸡骨头就别吃了吧。”听她咬得喀喀作响,辛旗说,“你是不是太饿了?” “好吃啊,特别是这些鸡爪,骨头特别软,完全可以吃的。”闵慧一面贪婪地吃着,一面兴致勃勃地抬起头,见辛旗坐在桌子的对面,偏着头,翘着二郎腿,目光幽然地看着她,脸上充满了疼爱。 老板给客人秤完了包子,一回头,见闵慧劲头十足地啃着鸡架,问道:“嗳,你们是外地人吧?到这来干嘛来了?” “我们是来度蜜月的。”辛旗笑着伸出手,摸了摸闵慧的脑袋,“这是我的未婚妻。” 闵慧伸出手指给老板看上面的钻戒:“不骗你喔!” “嗨,早说啊!”老板呵呵一笑,从蒸笼里夹出四个肉包子,一人给了两个,“吃吧,我送的,新婚快乐!” 两人手拉手,拍着圆鼓鼓的肚子从夜市里走回旅馆,路过前台时被前台叫住了:“辛旗辛先生?” “是我。” “你哥的朋友刚才给我们打了一个电话。他已经帮你支付了今明两天的房费。”说完,又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是五百元的现金,是他通过手机让我们转给你的,怕你没钱吃饭。” 辛旗接过信封,打开看了一眼,交给闵慧:“谢谢。” “你哥的朋友让我转告你:不要着急,他会坐最快的航班赶过来,大概凌晨四点左右到达这里,帮你处理事情。”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好的。” “闵小姐,这是还给你的电脑,请保管好。” 两人拿着东西回到屋里,都觉得很惊奇,辛旗大哥的朋友办事也太神速了。 “辛旗,你哥的这位朋友你认识吗?” 辛旗一面摇头一面打开电脑查邮件:“嗯,我哥回信了。说请他的朋友过来帮我一下。他的名字叫……derek。” 闵慧一愣:“外国人?” “derekdeng。应该是中国人。” “那你认得他吗?” “不认得,”辛旗摇头,“我只是把护照复印件和你的身份证号码告诉给了我哥,让他找朋友想办法帮咱们补办一下。” “太及时了。”闵慧拍手笑道,“你哥真给力。” 次日清早,两人去餐厅吃完早饭,前台打电话过来说,那位“朋友”已经到了。赶到前台,果然站着一位穿着黑色唐装的男人,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和一个简单的旅行袋。那人中等个头,厚唇、大鼻、耳高过眉,发际线很后,面相很平凡,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不知为何,给闵慧一种阴森的感觉。 辛旗走到他面前,问道:“derek?” “是辛旗吗?”那人伸出一只手,跟他握了一握,“你好,我是邓尘,eric的朋友。” 互相介绍之后,三人寒暄了几句,辛旗最担心的还是丢失的护照和身份证,没有这个寸步难行。邓尘的话很少,安静地听他们把“抢劫”的经过说了一遍,问了一下具体的地点和方位后让他们把双肩包的颜色形状以及包里都有些什么东西详细地说一下。 “你的伤怎么样?” “皮肉伤,不严重。” 他点点头,似乎松了一口气,从公文包里拿出两个苹果手机给他们一人一个:“这是新的手机,上面有新的手机号,你们拿着用。” 闵慧看了辛旗一眼,不敢接。辛旗坦然地将手机接过来,交给她。 “抢劫的事情,我们已经报警了。”辛旗说。 “嗯。我也去找找看。”邓尘说,“你们记一下我的电话和微信号。”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辛旗,“这是中国银行的借记卡,你哥以前来北京出差时我帮他办的,是他的名字,一直放在我这儿。里面有钱,密码你哥会告诉你,你拿着用就好。” “谢谢。” “附近有些不错的景点,你们可以去逛逛。辛旗你要记得换药。我现在就去查一下这个包,咱们下午见,ok?” “ok。” “对了,如果你要去安亚村的话,能拜托你帮我还一辆自行车吗?”闵慧想起借农家媳妇的车还放在房间里,连忙又抽出一百块钱递给他,“还有这一百块钱?” “没问题。” 结果没到下午,两人从外面逛了一圈回到餐厅吃午饭,就在餐厅的门口就碰到了邓尘,他还是一幅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的样子,但背上背着一个双肩包,居然正是他们丢失的那个! 辛旗、闵惠大吃一惊,连忙问道:“包找到了?” “嗯。”邓尘将包交给他们,“我点了一下,东西都在。他们也说没动。” 两人仔细一翻,果然如此,证件都在,钱一分不少,不由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邓尘淡淡一笑:“这个,你们就不要问了。” 两人高兴地谢了他半天,邓尘问道:“接下来,你们打算去哪里?” “我们……”辛旗、闵惠互相看了一眼,“还没想好。”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离开行水?” “明天吧。”闵惠说。 她看着邓尘,发现邓尘看着辛旗,似乎有什么事情要交待,连忙道:“我先回房整理一下行李。” 邓尘点点头。 见闵惠离去,邓尘拍了拍辛旗的肩,道:“你哥问你这边的事什么时候可以办完?他希望你能尽快回纽约。” “我想说服苏田跟我一起回去。”辛旗说,“她不愿意。” “苏田?”邓尘不动声色,“就是你哥说的那位……你非见不可的女孩?” “对。她现在的名字叫闵慧。” 邓尘看着他,沉默了两秒,说:“你是不是搞错了?” “嗯?” “我不知道苏田是谁,但这个闵慧肯定不是苏田。” 17-真相 “怎么可能?”辛旗的目光牢牢地定在邓尘的脸上。 “你和苏田在离开福利院之前,是在永全市福光路第二小学读书,没错?” “对。” “可是,这位闵慧毕业于湖北省南彰县安坪小学。一个在东北,一个鄂西,地理位置——差的有点儿远吧?” 辛旗的眉头皱得可以打结了:“鄂西?” “据我这边的资料显示,闵慧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跟着自己的父母生活,没有住过任何福利院。她父亲叫闵文庆,是当地的一位银匠,在她十岁那年去世了。母亲叫覃冬玉,贩菜为生,上个月刚刚病逝。” 辛旗想了想,仍然不解:“闵慧是个常见的名字。苏田的老家在广西河池,目前住在滨城。” “从事什么职业你知道吗?” “没说,不清楚……”当初苏田表示不愿意谈过去的事,他有点奇怪,但也只是奇怪了一下而已。狂喜掩盖了一切猜测,何况当中还有十三年的空缺,那是个巨大的逻辑豁口,什么故事、什么变化都可以填进去、怎样解释都解释得通。 “她的确住在滨城,是一位软件工程师。” 他懵了一下:“所以——她上过大学?” 邓尘看着他:“你不知道她上过大学?” “……” “她毕业于华清大学计算机系,硕士学位。” ——谁都知道,华清大学在理工类是中国最好的大学。 “应该只是同名而已。”辛旗保持镇定,“以苏田的家境,能读完高中就算是很幸运了。” 邓尘掏出手机,刷出两张图片:“你看这个人是不是她?” 那是两张“华清大学特等奖学金”的宣传页截图,全校二十位获奖者每人都有一张单独的海报,当中一位容貌姣好、意气风发的绿衣女孩正是闵慧,下面写着“计算机系”的字样。照片看样子是几年前拍的,显得清纯稚嫩,大概是本科的时候。 “还有这个。”他从另一个文件夹里调出另一张图片。 上面是一份剪报,标题是:“学霸妹子爱下棋:高考不是人生的终点”,里面有红笔标记的关键词:“银匠”、“安坪小学”、“南彰县理科状元”、“全省第五名”……左上角有一张合影——一个清秀的女生和她的母亲,十八岁的闵慧还有些婴儿肥,但容貌已经定型了,与现在闵慧相差无几。 那一瞬间,辛旗眼前一黑,身子不禁晃了一下。 邓尘拍了拍他的肩,指着旁边的沙发:“咱们坐下说?”说罢去前台要了一杯茶,让他喝一口镇定一下。 “这些,你是,怎么,查到的?”辛旗问道。 他满脸通红、呼吸急促、一句话居然要分成四段来说,看得出正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怒气。 “你哥托我补办证件,我自然要查一下相关的背景资料。你们不在同一所小学读书——这件事立刻引起了我的怀疑。”邓尘说,“我是开保镖公司的,职业习惯。” “这个闵慧和苏田是什么关系?干嘛要假扮她?”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邓尘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毕业以后,闵慧在观潮国际集团的研发部找到了一份程序员的工作,干了六个月,在转正之前被开除了。” 令人惊讶的事情一件接一件。辛旗深吸一口凉气:“不称职吗?” “作风问题。” 他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是打开了一份杂志的娱乐版。 “公司的说法是,她骚扰了集团的cto程启让。她自己的说法是,程启让骚扰了她。性骚扰。事情闹得很大,结果就被开除了。这个程启让是已婚的,他太太——” 邓尘这边,显然是资讯过剩,他没意识到辛旗其实并不关心闵慧的八卦。 “苏田呢?”辛旗忽然打断他,“苏田又在哪里?” 他关心的那个人当然是苏田。这个闵慧——她上什么大学、拿了什么学位、摊上了什么大事都跟他没关系。邓尘这么一说,一瞬间,这些天被他埋在心底的疑点纷纷地浮了上来。 ——她没有按时出现。 ——她拒绝谈论过去。 ——她变“聪明”了。 这么多的破绽、这么明显的谎话、这么大的差别、他居然没有看出来! 从小到大,辛旗都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人,只要他不愿意,谁也别想从他身上占到便宜:小到算过的数据,大到经手的钱,从来没有错过。他不明白这一次自己怎么会错得这么厉害,被人耍得如此彻底,简直就跟白痴一样。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相信她不是苏田,理由也很简单:她太了解苏田了,特别是小时候两人相处的那一段——她知道几乎所有的细节,包括一些第三者绝对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由于你哥昨天才向我提起苏田这个人,一时半会儿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调查,所以不知道苏田与闵慧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自己没来,要委托闵慧来见你。闵慧为什么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要假装苏田与你相处。这一切——” 辛旗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霍然起身:“我现在就去问她。” 说完,一阵风地走了。 *** 辛旗走进房间时,闵慧正在打包自己的行李,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道:“辛旗,浴室里有你的两件衣服,帮你洗好了,晒在浴缸上,还没干透,走之前记得收起来喔——” 见他没有回答,闵慧转过身去,发现辛旗一脸阴沉地站在自己的身后,冷冷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不安地问道。与此同时,心开始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 “闵慧,”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你有什么话,需要对我说吗?” 为了克制怒火、降低心跳、他故意放慢语速,嗓音却忍不住发抖。 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手心出汗,双腿发软,牙关紧咬,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小鹿般惊恐的眼睛不停地眨着。 一阵可怕的沉默,空气却像煮沸了一般随时准备爆炸。 “苏田呢?”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如火,一字一字地说,“苏田为什么没来见我?” 她不敢看他,用力地咬了咬嘴唇,轻轻说道:“苏田……为了救我,失踪了。” 他等她说下去,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说啊!”他吼道,“继续说啊!” 她结结巴巴地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大巴车相遇……朋来宾馆……雨夜的木水河……救援打捞……兰金阁……日记……福利院……野花湖……勇安桥。把自己想到的、打听到的、所有的细节都交待了一遍。 “本来我是想直接告诉你的……就在咱们见面的那一刻。可是,你说你有一个重要手术,我怕你接受不了她的死讯……我不是故意瞒你的,真的,辛旗,我没有恶意。”为了不刺激到他,她的声音很低、语气很柔、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可他的吼声更高了:“不是故意?还说不是故意?这么多天,我们天天在一起,你有一千次机会向我坦白,为什么不说?嗯?闵慧,你为什么不说?!跟我一起吃一起睡!到底想干嘛?” “我……有一次……我坦白了,可是……你没听见……睡着了……” “你可真会坦白!见鬼!”他骂道,“专挑我睡着的时候?” “……对不起。”她开始抽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每天都想坦白,我想……我大概是……太喜欢你啦。辛旗,你别生气,你,你喝点儿水……” 见他气得嘴唇乌紫,她吓得将桌上的一杯水递给他,却被他抓住猛地往墙上一砸。 “砰”地一声,玻璃四溅。 “你以为苏田是个打工女、洗脚妹,把你自己当作她赔给我,算我赚到了,是吧?”见她吓得往旁边直躲,他一把抓住她,把她像一只小鸡那样拎到自己面前,对着她的耳朵喝道,“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不是苏田,我凭什么会喜欢你?好的女人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就是个天仙我也不喜欢你!” “我……没有故意要夺走她的生命,”闵慧绝望地辩解,“我不认得她,完全没料到她会救我……当时我只是想一死了之,没想那么多……” “一死了之?见鬼吧你!你才不想死呢!”他吼声如雷,炸得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如果真想死,现在为什么还活着?还冒充得那么起劲?玩cosy上瘾吗?还跟我……fxck!恶心!恶心透了!我一想到这个就恨不得全身上下凡是跟你沾过边的地方都脱掉一层皮!” 她呆呆地看着他,不停地流泪,他双手死死地勒着她的衣领,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是你杀了她,闵慧。”他猛地松开手,倒退了两步,“她把游泳圈让给你,你可以不要啊!既然都要死了,就死得干脆一点,漂亮一点,不行吗?别他妈拖泥带水还顺走一条人命!” “是我不对……对不起……可我绝对不想害死她。如果事情能再来一遍,我——” “还能再来一遍吗?”他的眼睛红了,“你现在去死,马上去死,去把苏田换回来,如果能这样来一遍,我同意!fxck!fxck!fxck!” 闵慧从没有看见哪个男人当着她的面,泪流满面,他颓唐地坐在沙发上,抱头哭泣,整整半个小时,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轻轻地走到他身边,想认认真真地道个歉:“辛旗,对不起……” “滚!”他切齿吼道,“现在、立刻、马上从我面前消失!我不想看见你!” 她点点头,忍泪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拖出一个大包,包里有个真空袋,装的是苏田在朋来宾馆和兰金客里所有的遗物:“这是苏田的东西,全部留给你了。” 说完,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警方文件的复印件和失踪登记表,你可以看一看。苏田只是失踪了,一直没找到。我会继续找她,你也不要放弃希望,她也许……还活着。” 说完这话,她将行李箱一拉,站了起来:“我走了,再见。” “站住。”他忽然说。 一个阴影压到她的脸上,令她心中涌起莫名的酸痛。他走到她的面前,脸上还有一些泪痕,但表情已完全恢复了冷静:“闵慧,看着我的眼睛。” 她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着他。 不是冷静,是冷酷。 “从今以后,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他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 “请把这句话当着我的面,重复一遍。” “从今以后,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我要你发誓。” “我发誓。”她的脊背硬了硬。 “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不会。” “你的命是苏田给的,麻烦你好好对待它。”他说,“没我点头,你不能死。” 一阵异样的红晕从她的脸上掠过,她挺直了身子,说道:“辛旗,我的确欠苏田一条命,但我不欠你任何东西。” “不欠?”他冷笑,“我的初夜,算不算?” “那也是我的初夜。” “无耻的骗子!” “我想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你管不着!” 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将所有的眼泪、鼻涕都吸进了自己的喉咙,摘下手中的戒指,放到他面前的桌上,然后拖着行李箱,大步地走出门外。 “砰”地一声,身后的门狠狠地关上了。 *** 旅馆离长途汽车站只有十五分钟的步程,闵慧却完全没有力气走路,她在门口等了五分钟,不见出租车,正打算找辆三轮捎自己一程,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声音问道:“闵小姐,我有车,送你一下?” 一回头,是邓尘。 车很干净,香喷喷的,好像刚刚喷过空气清新剂。 一路上闵慧没有说话,邓尘也保持沉默。他们很快到达长途车站,闵慧买了票,因为离上车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只好在候车大厅里等着。 邓尘一直跟随着她。 “你可以回去了。”闵慧说,“谢谢你送我。” 他看了看窗外:“等你上了车我再走。” 她没吱声,茫然地拧开了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你的履历很优秀,前程一片光明,好好的一个女孩,为什么要跳河?” “你连我的履历都知道了,”她冷笑着看着他:“就不能自己得出个说法?问我干嘛?” “我知道一些说法,但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没人相信我的解释,除了我妈妈。”她的眼睛红了红。 “那你妈的说法是——” “我妈已经去世了。” “以后你遇到麻烦,先别急着去死,给我打电话。”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不一定能帮到你,至少可以出出主意。” 她默默地将名片塞进口袋。 “汽车来了,去排队吧。”他淡淡地说。 她咬了咬牙,跟随着长长人流上了大巴。 18-面试 三个月之后。 滨城的十月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凉爽、干燥、桂花飘香。 从行水回来后,闵慧在市中心租了一间四十平米的小公寓,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她宅在家里打游戏,无所事事地休息了一个月后,眼看着银行存款只出不进,终于决定出门找工作。 这期间她与寻亲网的志愿者联络过几次,将最近一段时间发布的新的信息筛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一条与苏田弟弟相关或疑似的线索。志愿者也劝她理智地对待,不要乱花冤枉钱。 寻亲的事情就这样停滞下来了。 倒是木水河派出所的陈sir给她发过几条微信,抱怨辛旗在那边“没完没了地”折腾警方。请来水下打捞队在可疑地点重新打捞,遍访大小医院、急诊中心、救助站看是否有因落水去世或失忆的无名女病人。在大小报纸、自媒体、电视台上打广告,布下巨额悬赏……结果遗体没找到,木水河里的浮尸都被人捞光了。后来听说他突然发病,还挺严重的,大家也不敢移动他,就让他住在木水河医院,他哥特地飞到北京请来一位心脏病专家过来诊治,住了一个月,身体好些了,他被哥哥强行“押送”回了美国。 每次接到陈sir的短信,闵慧都能从只言片语中想象出辛旗孤单落寞、伤心绝望的样子,会跟着心酸难过好几天。 辛旗回美国后,陈sir再也没有发过消息,最后一条短信是提醒她别忘了两年后向法院申请宣告苏田的死亡,因为“事情总有到头的那一天”。 投出去十份简历后,闵慧得到了三个面试的机会。偏偏这段时间她身体状况不佳、心绪也十分恶劣:头昏、失眠、乏力、偏头痛、食欲不振——把她变成了一个挑剔而烦躁的女人。以她的成绩与学历,历来投出的简历都是百发百中,但她低估了观潮国际在业界的影响力。 第一个面试,她一看笔试出题的水平,觉得太差,调头就走了。第二家是大公司,条件不错,她也轻易过了笔试,面试的时候,男考官反复盘问她与程启让是什么关系,究竟怎么“得罪”了观潮国际被扫地出门,闵慧不想解释,中途退场,拂袖而去。 考官不甘心,专程写了个邮件骂她,说她态度狂妄,是不是不想在这一行混了。她也不甘心,写了份更长的邮件骂回去,说他脑子里只有八卦没有工作,不配当ceo,祝他所有的生意都亏本。 就这么懒散地过了一周,又接到两家面试的通知,一近一远,她决定先试试近的这家,公司叫作“佰安科技”,是著名医疗器械公司“远来医疗”旗下的科技子公司,规模不大,从事人工智能与医学诊断方面的软件开发。公司刚刚成立半年,还在招兵买马状态。闵慧以前的工作——虽然只有短短的六个月——加上研究生时期的实习经验,倒是与公司的方向对口。远的那家在名气和待遇上都不如这家,只作备选。 “佰安科技”位于中山路77号香荷大厦的第二层,全公司不到三十人,其中有不少是兼职。滨城的东区是大学区,也是高科技开发区,可谓人才济济。虽然只有五个职位,因为做的是热门的ai,闻讯过来参加面试的有两百人之多,被安排在三个时段、四个房间进行第一轮的笔试。过了四天,闵慧接到进一步面试的通知。 出门前闵慧在衣橱里倒饬了半天,最终决定穿一件白色的a字连衣裙,外加一个灰色的西装外套,又认真地化了一个淡妆。坐两站地铁赶到公司时发现来面试的人一共有十位,除自己之外,都是男生。佰安科技虽名不见经传,但远来医疗可是中美合资的老牌上市企业,成立于九十年代,拥有多个经营实体,员工近万,家大业大、无人不知。在医学成像、临床检验、数字超声、患者监护、药物研发等领域都占据重要地位。 前台小姐叫杨贝贝,有张可爱的娃娃脸,态度活泼,声音甜美,招呼大家坐下后,给每位面试者端来了一杯咖啡。 闵慧的身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一直专心地玩着手游,接咖啡的时候也不抬头,差点把闵慧的咖啡拿走了,连忙说了句“sorry”。 “没事。” “哈,笔试那天我看见你啦,紫色连衣裙,丸子头,对不对?” “对。” “大家都说你长得超像卡莎。” 那是“英雄联盟“里的人物,闵慧曾经非常入迷,不禁笑了:“大家是谁?” “我们系三个寝室六个博士生都来了。” “我叫闵慧。” “我叫张晓寒。” 两人握了握手。 “听说里面有个总助的职位,你申请的是它吗?” “不是。我申请的是软件设计师。” “我也是。嗳,笔试题是谁出的啊,我靠,超难而且超多!根本做不完,这是要给咱们一个杀威棒么?” 不等闵慧回答,另一个男生也加入了话题:“我争分夺秒、一口气没歇,也只做了一半,心想完了完了,这下要不及格了,结果居然还通知我来面试。” “也许人家只是想看看你的极限在哪,根本没指望你能做完。”张晓寒耸耸肩,“我也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题没做完。” “嗯,”闵慧点头,“可不是。” 话音未落,杨贝贝快步走过来说:“闵慧,进去吧,你是第一个。” 闵慧连忙站起来,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咖啡。杨贝贝眼疾手快地抓了一盒纸巾铺上去,笑道:“哇,这么紧张干嘛。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你的笔试可是满分哟!只要面试的时候不开口骂人,肯定能过。张晓寒,帮忙收拾一下,谢谢!” 闵慧说了句“不好意思”,丢下两个目瞪口呆的男生,跟着贝贝去了会议室。 *** 一路上贝贝向她介绍了主持面试的两位主管,一位叫何海翔,是公司的老总。一位叫曹牧,是公司的副总,负责市场与销售。闵慧进去时,里面只有曹牧一个人,何海翔没到,说是有个重要的电话。没有大boss在场,也不方便开始,曹牧决定先随便聊聊,跟闵慧介绍一下公司大致的情况。 曹牧是个四十左右的女人,相貌普通、身材矮胖,大饼脸、三角眼、方额头、双下巴、梳一头干练的短发。看得出她很讲究穿着,衣品不错,首饰不多但全是大牌。虽然其貌不扬,而且腮骨横露略显凶相,她给闵慧的印象倒是不坏,能说会道,比较唠叨,但不会让人不舒服。言谈举止很得体,看上去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我也是华清大学的,咱们是校友呢。”她的语气很随和,“嗳,你这裙子好漂亮,在哪买的?” “zara换季时去淘了一件,不到两百块,超划算。”闵慧说。 “等我减了肥,一定也去买一件这样的穿穿。”她羡慕地看着她。 “您也是计算机系的吗?”闵慧问道。 “是啊,你们的考题就是我出的呀。” 哇,厉害。闵慧有点惊讶,她很难把电脑高手与面前这位大妈长相的人联系起来。 “你在观潮国际工作过六个月?”曹牧问。 闵慧两眼一闭,心想,完了完了,又来了。 “是的。” “你们的cto程启让是我的大学同学,以前挺熟的。他的女朋友还是我们寝室的呢。” “郑依婷吗?”她不记得这个人读过华清。 “前女友。” “哦。” “为了跟郑依婷,就把她给蹬了。”曹牧说,“当年的程启让可是我们系的系草呢。” 说这话时,她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嘴,好像在想象中跟系草亲了个吻。 完蛋了,闵慧禁不住用手捏了捏自己的随身包,有一种想跑的冲动。她局促不安地低下头,正要找个理由溜掉,门忽然开了,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西装男人,闵慧只得重新坐好。 来者正是佰安科技的老总何海翔,中等身材,有一幅精明的南方人的长相、皮肤黑、眼窝深、大概是喜欢抽烟,牙齿微微泛黄,从她身边走过时,也是满身尼古丁的味道。 不知道是声带漏气还是闭合不好,何海翔有一幅烟酒嗓。说起话来有种嗓子随时会撕裂的感觉,k歌的话适合唱臧天朔。 何海翔走到桌前坐下,打开水杯喝了一口,问道:“你们两位已经开始了吗?” “还没有,只是随便聊聊,等着何总您来呢。”曹牧递给他一份文件,“这是她的cv。她叫闵慧,毕业于华清大学计算机系,硕士学位。” “又是华清,”何海翔将cv往旁边一推,打量了一眼闵慧,笑道:“曹牧,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母校的热爱吗?” “算是吧。” 两人哈哈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何海翔清了清嗓子:“闵慧,你在大学里都学了哪些技术跟咱们公司的项目有关?” “机器学习、统计建模、图像处理与分析。” “我们现在做的是医疗影像ai与病理学诊断这方面的内容,你有这样的工作经验吗?” ——拜托看下我的cv,然后问点有质量的问题好么?闵慧心想。 但嘴里还是老实地答道:“我做过皮肤癌筛查方面的ai研究,主要是通过病理图像的数字化处理来提高诊断的效率与准确度。” “皮肤癌筛查?”何海翔将茶杯一放,来了兴趣,“我上个月在北京参加了一个人工智能研讨会,听说有个ai团队做了个“ckdotproject”,目前在皮肤癌筛查方面处于行业领先地位。他们现在已经不满足只做皮肤癌了,肺癌、脑癌、直肠癌、宫颈癌什么的都在做。这些顽固的癌症如果能早发现早诊断,可以大大地延长患者的寿命。非常烧钱!最近拿到一个大风投,三个亿!他们想开发一个云端ai辅助诊疗平台,目前刚刚开始。当然啦,他们是行业巨头,可以做平台做生态。我们嘛只是创业者,在细分领域里深耕就好。” “弄到数据是关键。”闵慧说,“咱们跟附近的三甲医院在数据上有合作吗?特别是肿瘤医院?” “太有了。我们有我们的优势,我们是医疗器械公司,跟全国差不多所有的医院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合作。” “那就太好了。”闵慧微笑。 “你用过哪些api和tools?” “mab、tensorflow、docker、node.js,”闵慧停顿了一下,见何海翔没吭声,只好继续说,“c++、java、javascript、typescript、python、ruby、chef、puppet、ansible、terraform——” “行了行了,够用了。”何海翔摆摆手,“那你能不能讲一下——你在你的ai项目中负责过一些什么样的工作?” “全栈开发。从设计到开发到测试到部署云端。” “是吗?”何海翔的语调里充满了怀疑,“这么能干?你的项目叫什么来着?” “ckdotproject.” 何海翔惊讶地张大嘴,停顿了两秒,看向曹牧。曹牧用手指点了点cv,意味深长地挑挑眉。 “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自己的薄弱点在哪?” “薄弱点嘛——”闵慧想了想说,“我总能发现别人在设计上的漏洞,总想把它修复到完美,总是忍不住想重新设计一番,所以设计团队里的人——我得罪了不少。” 面前的两个人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分钟之后,何海翔在文件夹上做了个记号,笑着说:“闵慧,你被录用了。欢迎你加入佰安科技。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你的面试结束了。” “等等,有件事情需要交待一下,”闵慧站起来,淡淡地说,“我怀孕了,你们介意吗?” 两人的目光同时定在了她的小腹上。 三个月而已,小腹平平坦坦,看不出来。 “这个——”何海翔立即道,“怀孕的话,请恕——” “不介意。”曹牧打断了他,又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也不顾何海翔神色勉强,走到闵慧身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佰安欢迎你,我们会根据你的身体情况给你安排合适的工作量,也会尽量地给予方便,放心吧,不会累到你的。” “谢谢,我很荣幸。”闵慧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转身走出门外。 19-周如稷 入职第一周,一切还算顺利。 闵慧的职位是teamleader,带领手下五位程序员做项目设计。ai医疗影像是ai进入医疗最快的一个领域,创业者蜂拥而至。虽然商业模式还不清晰,热钱已经积极涌入。“远来医疗”作为老牌企业,也不想错过这块肥肉,于是成立了佰安科技,大公司现金流充裕,拨出的研发款都是大手笔。又处于产业的上游,背后有数据和设备的支持,做起来很容易上手。 总经理何海翔是技术出身,长期在管理层工作,几次交谈之后闵慧觉得他的水平一般般,对业内的新知识新动向兴趣不高,但总公司布置下来的工作还是很上心的,热衷开会,热衷汇报,热衷搞关系。几乎每天都在开会的路上,不是在公司里开会就是去外地开会。 闵慧不大喜欢何海翔,觉得他好大喜功、听风是雨、官僚作派严重。但也不是太讨厌,毕竟官场上这样的领导到处都是。此外何海翔是军校毕业,动不动就抓组织纪律,虽然公司的男性员工占比83%,大家不敢乱来。 一位油腻的中年男,闵慧这样定义他。因为他手上的玻璃保温杯的确寸步不离,里面也的确泡着枸杞。 曹牧就不同了。她手中的学位除了计算机还有mba,在总公司干过五年的市场开发,既懂行又能干,非常地有主见。闵慧最终决定选择佰安,就是因为喜欢曹牧,毕竟程启让的那场风波让她对所有的男上司都敬而远之。 第二周开始,公司接二连三地出事情。 客服部打来电话,佰安拳头产品“mist”的最大客户滨城肿瘤医院多次发生系统崩溃。曹牧派了几个小分队去现场修复,小分队在的时候系统可以使用,小分队一走,没过一天又坏了。如此数回,惹得客户终于发飙,电话打过来一通吼,抠出合约条款说七天之内不解决,佰安要退回合同总款的30%。 何海翔有点慌,连忙开会问情况。mist是远来医疗做的一个ai辅助肝部病变自动分割技术的平台,是远来研发部开发了两年的产品,佰安成立后移交给佰安运营。因为效果不错,很快就跟着医疗设备搭售给了几家大医院。 “最大的问题是,mist的项目负责人董晖跳槽了。”曹牧说,“自从他走后,我的心就七上八下,他研究出一套算法来解决肝脏肿瘤病灶ct图像的自动分割,当时的准确率还满高的。离职的时候跟老板闹得很僵,现在要做大的修补根本不可能把他找回来。” 说这话时她看了一眼闵慧,问道:“闵慧——” 闵慧因为早孕反应,故意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昏沉中猛得听见有人叫她,吓了一跳,连忙说:“到!” 在场的人都笑了。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何海翔吼道,“都火烧眉毛了还笑!” “你身体怎么样?”曹牧说,“可以去一趟吗?” 她早就想派闵慧去,但那是肿瘤医院,她又怀孕了,所以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行,我现在就去。”闵慧将笔记本电脑塞进了小包。 “等等,你能修好吗?修到医院不再跟我们发火的程度?”何海翔问道,毕竟前面派出的几个男博士,全都铩羽而归。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修好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尽量修补,让系统先能够运行,然后再回来想对策。”闵慧说。 “七天。七天之内你能完成不?” “可以。” “需要多少人跟你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听到这里,房间里其他的人多少都有点不自在,感觉自己是个傻子。 何海翔沉默片刻,忽然盯着闵慧的眼睛说:“狂妄是病,得治。你要是不行现在就说,我们赶紧找别人。这一行的大拿我认得不少,华清大学附属医院有个团队也在做这个东西,负责人跟我私交不错,临时找来帮个忙,多给点钱,没问题的。” “我的狂妄是诚实的。诚实的狂妄好过虚伪的谦逊。”闵慧幽然一笑,拎着包站了起来,“你觉得呢?” “七天要是做不出来,别怪我扣你的年终奖。” “行。” 闵慧带着电脑去了肿瘤医院,到现场改了三天的源代码,第五天上午就回公司开会说毛病暂时修好了,一两个月内医院应该不会打电话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董晖也算是一员老将了,他做的东西究竟如何?”曹牧问道。 “很多bug。mist在数据的预处理和模型设计上有不少问题,损失函数的选择、post-processing和refinement这些工作也不够精细。关键是把2d图像变成3d时的算法不够好。”闵慧一面说一面看见何海翔的脸越来越黑,毕竟mist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自己的评价太负面了不大好,于是又说,“但是,mist在数据这一块做得不错!素材丰富、标准高、基础扎实。像这样的项目,本来就是数据价值大于算法本身的价值,数据不好的话,算法再聪明也不管用。”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全盘重写吗?”何海翔喝了一口茶,看着她,“前辈已经被你说得一无是处了。” “如果不重新设计,像肿瘤医院这么大的客户,用的东西一多,问题又会出现。每一个bug都是潜伏的隐患。如果市场上出现了同类产品,设计上比我们更加优化,医院就会放弃mist,去买别人的系统。”闵慧说,“如果交给我来做,我需要一个五人的团队,大概要花半年到一年的时间。这几天我可以先设计个api,再写个prototype。” “那就赶紧开始吧。”曹牧笑眯眯地说,“贝贝,上次我让你买的脱因咖啡买了吗?” “买了呀!”杨贝贝说,“为了这个脱因咖啡呀,我还特地买了个新的咖啡机呢。” 闵慧看着曹牧,抿嘴直笑。 散会后曹牧走到闵慧的身边,说:“晚上到我家吃个便饭?” “好啊。” *** 有了任务自然忙碌。从会议室出来闵慧立即开始工作,直到肚子饿了才发现午休的时间已经到了,办公室的人全部走空了。 她去一楼餐厅点了份盐酥鸡饭,外加两个肉包子,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刚刚开始吃,听见有人向她“嗨”了一声,抬头一看,是公司的一位兼职叫周如稷,滨城大学附属医院肿瘤科的主任医师。这家医院就在香荷大厦的对面。 ai和医学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平时也没什么交集。一般来说,写程序的人不懂医学,作医生的也不写程序。但项目开发需要将这两类人捆绑在一起,公司于是请了一些医学顾问和兼职。周如稷就是其中的一位,三十出头,算是在这群医生中最年轻也是最懂电脑的一个。 周如稷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看了看她的碗,笑道:“怎么又是盐酥鸡加大肉包?菜单上的菜不少啊,就不能换着来吗?” “你吃的是什么?” “西芹百合。”说完打开饭盒,一白一绿,下面是米饭。 “这么素?” “偶尔也吃肉的。” 闵慧的脑子还在想着怎么写api,她想早点吃完早点回办公室干活,于是三口两口地往嘴里塞包子。 “慢点吃,行吗?”周如稷实在看不下去了,“这种淀粉类的主食,吃这么快的话,血糖上升的速度、胰腺的压力都可想而知。口腔没有充分咀嚼,唾液没有充满搅拌,一些有毒有害的物质就消灭不了,全都进入到你的身体。” 还是专家的威胁最有用,闵慧顿时变成细嚼慢咽。 “嗯。这还差不多,吃完了别马上坐下来,出去走一走,不然的话容易得脂肪肝、糖尿病、高血脂……” 闵慧忍不住打断他:“我又不是你的病人,说那么多干嘛。” “曹总说公司打算做乳腺癌的影像ai筛查系统,希望由我来做这方面的顾问,技术这边……负责人大概是你吧?” “曹总没跟我说呀。”闵慧吮着指头,“她手下有好几个团队呢,也许是派给了别人。” “肯定是你。”周如稷慢吞吞地嚼着芹菜,“他们都说你很厉害,哦不,你最厉害。” “那我晚上见到她时顺便问问。” “你晚上要去她家?” “对。” “她也让我去。” “哦。”闵慧心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谈工作改成到boss的家里谈了,不禁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呀?吃饭的时候聊乳腺癌多煞风景啊。” “她应该是想撮合我们。”周如稷眨眨眼,“昨天还特地问我,在个人问题上有没有进展。” 闵慧溜了一眼他的手指:“你是单身?” “离过一次婚。”周如稷撇撇嘴,“老婆嫌我工作时间太长,说我根本不顾家。下了班倒头就睡,根本不理睬她。” 真够直白的。 闵慧笑了笑说:“你一个月工作多少小时?” “三百个小时。” “我忙起来也差不多。” “所以我觉得咱俩在一起挺合适的。你不理我,我不理你,互相都不抱怨。” “既然互相不理,干嘛要在一起?一个人过不更爽吗?” “闲下来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寂寞。生活不能全是工作,也需要一些休息与情趣,对吧?” “同意。” “那你呢?”他话锋一转,“也是单身?” “未婚先孕。” “我不介意。” “what?” “我不介意你未婚先孕。我喜欢孩子,越多越好。” 闵慧抬起头,以为他在开玩笑,不禁认真地打量他:虽然算不上教科书级别的英俊,周如稷身材魁梧、五官硬朗、有一种雄性的美。一双卧蚕眼像一对弯弯的月牙,笑起来特别讨人喜欢。杨贝贝说他很傲,闵慧倒是觉得平易近人。她这才意识到只要她在公司,几乎天天中午都会在餐厅“碰到”周如稷。 她不想给他任何希望,淡淡地说:“我很忙,没时间谈恋爱。” “奇怪,”周如稷幽幽地笑了,“那你是怎么怀孕的呢?” “……” “你打算独自抚养这个孩子?” “对。” “我可以帮你。” “不需要,谢谢。” 他的目光中有一点担心:“听说你父母都去世了。那你有兄弟姐妹吗?有好朋友吗?比如闺蜜什么的?” “都没有。” “是从来没有,还是闹翻了?” “从来没有。” “那晚上咱们还得一起去曹总家吃晚饭,你说呢?”见她的语气微微有些抵触,周如稷立即转移话题,“毕竟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当然啦,咱们可以讨论工作嘛,反正以后也是在一起做项目。”闵慧公事公办地说。 “那我可要大谈特谈乳腺癌的淋巴结转移了。”他笑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搞电脑的,做这种产品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消灭医生。” “当然不是,”闵慧更正,“是为了减轻你们的工作。” 吃完饭,两人一起坐电梯回到办公室,一路上谈笑风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丝毫不为刚才的事情尴尬。 如此进退自如的男人,闵慧还是第一次见到。 20-车上 闵慧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戴上耳机就埋头写程序,一直写到口干舌燥这才想起因为怀孕不能喝咖啡,搞得她一连几天头脑昏沉。她是属于早上起来不喝一杯黑咖啡根本没醒过来的那种人。 走到茶水室,正好碰到杨贝贝在往咖啡机里面灌咖啡豆,看见她连忙叫道:“闵慧姐,你的脱因咖啡弄好了,要我给你现磨一杯吗?”说完摸了摸一个红色的咖啡机,上面用银色的马克笔标了一个“decaf”的记号。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闵慧一面说一面上上下下地找按钮,“在哪里加水啊?” “已经加满了。全自动的,这样一按就好。” 闵慧做好咖啡,在沙发上坐下来喝了一口,赞道:“哇,真香啊!” “没有咖啡因,没法提神喔。闵慧姐你就只当是过个嘴瘾吧。” “还别说,一闻到咖啡味儿我就彻底地醒了。” “那你应该这么干——”贝贝一边说一边抓了一大把咖啡豆放进个小杯子,“把这个放到显示器旁边,这样写程序的时候就能闻到香味啦。” “哈哈,好主意。” 闵慧不擅长聊天,但佰安的女同胞实在是太少了,这个贝贝除了前台也兼一些行政工作,态度和服务都是一流的,公司上下人人喜欢。大概是被曹牧特地叮嘱过,对闵慧格外照顾。 “闵慧姐,有点事想跟你说,有时间吗?”杨贝贝一屁股坐到她的身边,捂着自己的茶杯,往里面挤了一些蜂蜜,用勺子搅了半天后说,“本来不关我的事,是办公室的马主任让我向你了解一下,他嘛……是男同胞,有些话不大好直接问你。” 闵慧舔了舔嘴唇,坐直身子:“有时间,你问吧。” “姐,你真没结婚啊?” “真没有。” “那你肚子里的宝宝肯定是打算生下来,对吧?” “对。” “咱们公司小嘛,所以计生这一块归办公室管。未婚生育……”她顿了一下,“是违法的,跟超生一样,你懂吧?” “违法?”闵慧吓了一跳,差点打翻了咖啡,“违什么法呀?” “《人口与计划生育法》。”茶水室根本没人,但贝贝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很低,“生孩子要有准生证,没有结婚证就拿不到准生证。这样的孩子生出来要交罚款,也就是社会抚养费,上户口也会有麻烦。” 自从被辛旗大骂了一顿后,这几个月闵慧的脑子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只有在写程序的时候才是清醒的。怀孕这件事,她根本没料到,后面的事,也根本没想过。 “那不要户口行不?”她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我的姐姐,你是有多脱离社会?孩子没户口怎么行呢?没户口就不能上幼儿园,不能上小学,没户口什么都干不了啊……” 闵慧“哦”一声,哑巴了。 “你跟孩子的父亲还有联系吗?”贝贝又问。 “没有。”闵慧摇头,“而且我不想透露孩子父亲的身份。” “这更不行。第一,罚款是男、女双方都要交的。而且,孩子的父亲如果以前有小孩的话,交的钱数还不一样。第二,上户口需要提交父母双方的身份证明和社会抚养费的收据,所以孩子父亲的户口是必须要提交的。此外,你还要提供亲子鉴定证明,并经过派出所所长的审批。” 闵慧的头有点大:“钱没问题,我一个人交就好。别的事情……就难办了。” “我的姐姐,这可是不少钱啊。我打电话到计生委问了一下,像你这样的情况,需要交五万块。” “五万?”闵慧瞪大眼睛,觉得难以置信,“这么多?” “对呀,不骗你——所以,”贝贝看着她的肚子,“这个宝宝你还打算生下来吗?” 闵慧坚定地点头:“当然。” 贝贝眼珠一转:“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嗯?” “姐,你下个app,百合网,赶紧相亲给孩子找个爹吧。一定要赶在孩子生出来之前拿证喔!” 贝贝这么一说,闵慧终于意识到生孩子这件事,不是一腔孤勇就能搞定的。她本来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在滨城也没个亲戚长辈可以商量,心中顿时有点着急。回到办公室转念一想,嗨,天无绝人之路,离孩子出生还有七个月,两百多天,时间还是有的。 下班时闵慧在电梯里又碰到了周如稷,周如稷问她愿不愿意搭自己的车一起去曹牧的家,闵慧想了想说:“中途路过超市能停一下吗?我去买瓶酒。” “好啊。我也去买点东西,人家请吃饭,总不能空着手吧。” 周如稷开着一辆国产奥迪,车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两人来到超市,闵慧对酒一无所知,听从周如稷的建议买了一瓶威士忌,结账时正好穿过母婴区,周如稷问道:“你开始吃孕妇维生素了吗?” “没有。” “叶酸呢?” “医生有说要我吃,但还没来得及买。最近太忙了。” “那现在就买呀。”周如稷把她拉到一排货架前,熟练地翻找着,“这个牌子的维生素不错,叶酸也包含了,不用单买了。还有这个挪威小鱼的dha,也要两盒。” “dha……是干嘛用的?” “不饱和类脂肪酸,俗称脑黄金。”周如稷指着手里的蓝色小药瓶,“这东西负责神经系统的细胞生长,是大脑和视网膜的重要成分,能增进脑细胞发育还能减少产后抑郁。特别好的东西,信我没错。怀孕三个月到六个月是宝宝脑部发育的黄金时期,为了宝宝的智力,你一定要吃!” 他说得活灵活现,录下来就是一段广告。闵慧于是拿了两盒放进购物篮子,正要离开,周如稷忽然把盒子掏出来仔细看了看,放回货架,又换了一种:“这一款有鱼油和海藻油两种,不要鱼油,咱们要海藻油的。” 闵慧一看价格,后者比前者贵了一倍不止:“都是dha,有区别吗?” “有啊。藻类的dha是从海藻里提取的,没经过食物琏的传递,也没有污染,对孕妇和婴儿更安全,也更利于吸收。” “你怎么什么都懂啊?” “我是医生,你忘了?” 结完账后两人上车继续往前开。下班高峰,路堵得厉害。曹牧住在城郊,听她说,因为想住大一点的房子,就牺牲了交通的方便,结果导航显示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闵慧想起贝贝提到的app,连忙下载了一个,开始往上面填写个人信息。 周如稷扫了一眼,问道:“你也用百合网啊?” 闵慧将手机一扣:“你怎么知道?” 周如稷笑道:“我也有个账号,这页面的图案太熟悉了。” 闵慧继续往里面输字:“你用了多久?好用吗?” “没时间用,天天要做手术的人,哪有时间相亲。” “一个面也没见过?” “见倒是见过几个,吃了几顿饭,聊过之后不大喜欢,就没下文了。” “所以都是你没看上人家?” “对。我的条件算是比较好的:三十三岁,医学博士,正高职称,父母是机关干部,人长得也不难看,对吧?都二婚了我还勉强自己干嘛?” “听上去好沧桑。” “离过一次婚的人,知道感情破裂的代价是什么。就好像跟一个好朋友翻脸,敢翻第一次,就敢翻第二次,”周如稷熟练地转着方向盘,“beenthere,dohat.” “butyouneverlearn。” “我努力了,真的。我妈说,夫妻关系就像一个房子,电灯坏了就换灯泡,不能因为电灯不亮就去换个新房子。可是,我跟老婆之间不是电灯那么小的问题。从小到大我的梦想就是做个一流的外科医生,让我为了婚姻放弃梦想……我做不到。你能理解吗?” “能理解。”闵慧笑着挥了挥手机,“看,刚注册不到两分钟,就有人给我发短信了。哇塞,两封呢!” “说说看,什么情况?” “一个是35岁,一米七六,体重90公斤。一个是29岁,一米七三,75公斤。我觉得这75公斤的不错,长相也行。看样子还挺聪明的。”闵慧把男生的照片放大,左看右看,仔细地研究着。 “我怎么感觉你是在挑西瓜呢?” “哈哈哈。”闵慧继续往手机里打字,“现在,我要告诉他们我肚子里有个孩子,问他们介意不。谁不介意我就跟谁见面。” 短信发出去后立即石沉大海,刚才跟她聊得火热的两个人,就像瞬间蒸发了一般,一条回信也没有。 见她长嘘短叹,周如稷说:“中午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了,我不介意。你看,你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总得有个爸爸吧?上幼儿园的时候,每个小孩都有爸爸妈妈,就他没有,多难过啊。给孩子一个正常的家,让他父母双全,这挺重要的。” “你真不介意啊?” “我也跟你说句实话,:我们医院今年最后一批福利分房,我想赶上。‘天润小区’听过不?就在这条街的东面有四幢高层公寓,是我们大学自建的。风景好、地段好、价格只有周围的三分之一,相当于半买半送。但领导说了,只分给已婚缺房的人。以我的职称,结婚的话,可以分个三室两厅呢。” “哇哦。” “以滨城的房价,你要是我,动不动心?” “我的存款很少,”闵慧老实地说,“买不起。” “不需要你出钱啊。你看,咱们结婚可以互利互助。你生孩子需要结婚证,我要房子也需要结婚证。听起来好像很功利,仔细一想,咱们其它的条件也很匹配:年龄、学历、收入、工作环境都差不多。就算后来发现合不来要分手,咱们可以好说好散,我保证不会为难你。”周如稷平静地说,“我跟前妻就是这样,她说这样的日子受不了了,问我愿不愿意离开外科去医学院教书,我说不行,就协议离婚了,没吵没闹,直到现在朋友圈里她还给我点赞呢。” “那你想什么时候结婚?”闵慧问道。 “跟谁?” “跟我。” “我这一周休假,从下周二开始值班,你看周一去民证局怎么样?” 闵慧查了一下自己的日程表:“周一可以。” “上午十点?” “行。此外,我有两个要求。” “你说。” “第一,不要问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绝对不问。” “第二,孩子姓苏。” “没问题。” “你呢?你有什么要求?”闵慧问道。 “你跟程启让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解释。” “ok,那就不解释。” 闵慧想了想,又问:“对了,你有什么爱好?” “小提琴、古典音乐、芭蕾舞、电影。” 闵慧吃了一惊:“你会跳舞?” “我爱看芭蕾舞表演。”周如稷说,“你呢?” “下棋、打牌、游戏、电影。” “看来,电影是咱们的共同爱好,以后可以经常去看电影。” “嗯。” “到了,前面那个小区就是曹总的家。” 周如稷将车停在路边,两人拿着酒和礼物一起向小区的大门走去。 “知道吗闵慧,我追求我的前妻,用了整整三年她才说yes。而你——我都没开始追求你就答应了。” 闵慧身子一顿,忽然停步,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周如稷,我是答应得很快,但不是随便答应的。我不关心别人怎么想,我答应你,是因为我想清楚了。你呢,你想清楚没有?” “想清楚了。” “那就好。” *** 两人按着曹牧写的地址找到一栋两层楼的联排别墅,按响门铃,里面有个男人应了一声,打开门,笑道:“欢迎欢迎,请进请进。” 闵慧与周如稷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曹牧今年四十二岁,而这个男人看上去比周如稷还要年轻,相貌非常英俊,高个小脸、男模般的身材、有一双猛兽般沉着而锐利的眼睛。给闵慧的第一印象是,如果穿一套西装的话,会特别有范儿,就像华尔街的银行家。 闵慧想,这位大概是曹牧的侄儿或者外甥吧。周如稷也有点蒙,不敢乱打招呼,只得跟着走进去。 “曹牧去接孩子了,我正在做菜,闻到香味没?”他笑着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殷旭,是曹牧的丈夫。” 21-my love 曹牧的房子在联排别墅的最左边,一百八十平米上下两层,四室两厅两卫,装修得十分精致。殷旭带着他们到楼上楼下参观了一遍。第一次来领导家,闵慧有点局促,周如稷倒是个自来熟,在客厅里看中了几件家俱,问殷旭是从哪里买的。接着又看中了他家的冰箱和洗衣机,问性能怎么样,殷旭一一解答,如数家珍。 “殷先生——” “叫我殷旭吧。” “殷旭,你喜欢打网球?”周如稷好奇地看着墙上的一张照片,上面的殷旭手里拿着一支网球拍。 “我是网球运动员,以前在省队,后来受了伤就退役了。” “那你现在在哪里上班?”闵慧问道。 “在一家俱乐部当过几年网球教练,后来就辞职了。我们有两个孩子,曹牧根本照顾不过来,我就把家里的事情全部承包了,让她专心工作。”殷旭笑着拍了拍围裙上的面粉,“主要是她挣得比我多。要是我上班她辞职,我们全家得睡大街。” 闵慧微微有点吃惊。在她认识的男人当中,还没有谁敢承认自己是全职奶爸的,像殷旭这么坦然交待而且淡定自若的就更没有了。 “哈,你这么一说我都吓到不敢要孩子了,”周如稷忍不住看了闵慧一眼,“真的吗?家里有两个孩子会有这么多的事?” “那可不是。baby的时候24小时全陪就不说了。就说现在吧:我儿子每周有游泳班、画画班、篮球班、小提琴班和跆拳道班,我女儿有钢琴班、朗诵班、体操班、芭蕾舞班和羽毛球班。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晚上吃完饭把他们送出去学习再接回来,就到九点多了。曹牧本来想让他们上一样的课,我也轻松点,但两个孩子根本不干,因为兴趣完全不同,我们做家长的也不好偏心,只好是全部满足。”殷旭说完叹了一口气,“还好我是运动员出身,跑来跑去的也不觉得累。” 闵慧笑着问道:“那你和曹总就是在网球俱乐部里认识的,是吗?” “对。她的网球就是我教的,别看她个子矮跑不快,悟性可好了,一学就会。在家里就别叫曹总了,叫曹姐吧。”殷旭笑着将他们引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给每人倒了一杯果汁,“这是鲜榨的西瓜汁,多喝点。曹牧马上就到。我还有最后两道菜,十分钟就好。” 周如稷立即说:“我来帮忙吧?” “不用不用,菜都切好了,下锅炒就成。”殷旭说完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功夫,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闵慧环视四周,看着吊顶上的水晶灯,叹道:“可别说,曹牧姐的品味真心不低。这么大一个水晶吊灯得多少钱啊?几千块吧?” “几千块不止,”周如稷低声说,“别看这里离市中心远,因为学区好,房价根本没便宜多少。像这样的楼盘,一套下来也得九百多万,家里如果只有一个人挣钱的话,房贷压力还是蛮大的。” “也许人家父母有钱呢,给出个首付什么的。” “曹牧的老家是农村的,没钱。” “嗳,周如稷,”闵慧拍了他一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杨贝贝说的。” “那也许是殷旭家里有钱呢?” “这倒有可能。”周如稷点点头,“你看他买的家俱,一件是一件,没一个是大路货。就连厕所里装卫生纸的架子都是雕花的。” “你连人家厕所都进去检查了?” “随便看看而已嘛。”周如稷喝了一口西瓜汁,说,“这位殷旭一看就是不差钱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 “这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要是像他那样整天在家待着不工作,都没脸活了。你看他,介绍自己是全职奶爸自豪得就像在介绍自己是温布尔登的网球冠军!没有半点的不自在,态度还那么潇洒,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很显然,挣钱这件事在他心中没什么地位。”这话说完,周如稷的手臂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闵慧的肩上,他看了她一眼,将她往自己的怀里搂了搂,觉察到闵慧的身子很硬,又知趣地放开了。 “周如稷,我觉得你有点八卦。” “做不了全职奶爸,至少也得做个妇女之友不是?”他嘻嘻一笑,顽皮地看着她,“我正在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谈乳腺癌的淋巴结转移问题……目前看来这好像是我们唯一愿意聊的东西。” 闵慧立即掏出一个小本本,一只圆珠笔:“那就聊聊淋巴结转移吧。” “还真聊啊?太煞风景了吧?” “我喜欢听。反正马上就要做这一块了,先熟悉熟悉医学知识挺好的,问你总比自学要好。” 周如稷一脸沮丧。 “你先说说什么是转移性乳腺癌?” 周如稷抠着自己的指甲,说道:“这是一种转移性的肿瘤。癌细胞离开原始组织,通过循环和淋巴系统来到身体的其他部位,会形成新的肿瘤。这种新的肿瘤,在医学上很难检测。光靠病理师的观察,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会错过个别载玻片上的小转移现象。” “所以需要ai介入?” “对,如果ai技术可以检测出这些转移的迹象,就可以极大地提高乳腺癌的早期发现率。”谈到专业周如稷立即滔滔不绝,“要知道中国人的乳腺癌发病率是低于西方国家的,但增长的速度却是全球第一。去年全国女性乳腺癌新发病例有二十七万多,死亡六万多。发病率在二十岁后迅速上升,五十五岁到达高峰……” 闵慧禁不住瞄了一眼自己高耸的胸膛。 “需要我帮你检查一下吗?”周如稷看着她,似笑非笑。 “去。”闵慧白了他一眼,正要接着问,门忽然开了,曹牧带着两个孩子进了玄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mylove,客人们都到了吗?” “在客厅里坐着呢,菜已经全部好了。”殷旭在厨房里说,“可以开饭了。” 周如稷与闵慧相视而笑,谁也没料到曹牧在家中称呼老公居然如此肉麻。等到见到了她的两个孩子,又不禁为曹牧欢呼。男孩、女孩都很漂亮,大眼睛、白皮肤、不论是相貌还是身材都继承了殷旭的基因,完全找不到曹牧的影子。 “对不起晚了十分钟,”曹牧脱下外套过来打招呼,“这是我的两个孩子,老大殷狄,今年七岁。老二殷宁,今年五岁。”两个孩子都很好动,叫完了叔叔、阿姨就嘻嘻哈哈地跑到浴室洗手去了。 大家到餐厅坐齐,四个大人两个小孩,五菜一汤,荤素齐全,当中一盘十字花刀剞成的松鼠桂鱼用番茄汁浇出鲜红色,余下的都是下饭的家常菜:青椒肉丝、麻婆豆腐、手撕包菜、笋干腊肉——外加一大锅清淡爽口的海米冬瓜汤。 闵慧在滨城的一日三餐以外卖为主,几乎从不去菜场,她已经很久没吃过像样的家常菜了,不禁胃口大开,连吃两碗。曹牧一家虽然妻主外、夫主内,但夫妻俩完全没有因为这种“错位”而有任何的不甘心不愉快,反而互相理解、配合默契,令闵慧心中十分羡慕。 饭罢殷旭带着孩子去了二楼,曹牧这才把闵慧、周如稷请到客厅,寒暄了一翻之后说:“ai医疗这块,最近两年市场热度很高,泡沫也多,医院、大学、互联网、创业公司、医疗器械企业都开始启动这方面的项目。虽然大家各有侧重、但重复的部分也多。佰安虽然背靠远来,毕竟是个小公司,还是集中力量做精做细。今天我去总部跟老总们聊了一下,大家认为目前佰安的业务还是以ai的医学影像分析平台为主,开发出一个单种病症的拳头产品,争取做到行业最好,比方说——乳腺癌筛查。然后再向别的疾病进军:鼻咽癌、肝癌、脑癌……甚至视网膜、心血管、阿兹海默症都可以做。” 闵慧心想,曹牧的这翻话明明可以留在公司的会议上说,为什么要在家里请饭的时候说呢。 只听曹牧继续说道:“ai影像乳腺癌筛查这块,目前据我所知,大的竞争对手有五、六家,其中不乏像云影科技、深景医疗这种融资已到b轮的创业公司,还有观潮国际、东励集团这样的行业巨头。佰安的优势是数据,但现在也越来越局限了。毕竟是做硬件起家的,对软件这块重视不够,原因也很简单:ai影像分析刚刚火起来,上下游怎么结合、临床实际问题怎么解决——这些暂时都没有定论。就像个六七岁的孩子,大家都知道有前途,但孩子还没长大,后面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 “热度过后,这些企业总是要死掉一两批的。”周如稷笑着说。 “没错,目前的创业公司还没有几家能活过c轮的。”曹牧点了点头,“今天特地请你们过来,就是想聊聊这个方向,看看难度有多大,需要大概多长时间,我这边也好规划一下。因为我跟闵慧一样,对医学这块知识有限,急需补课。如稷,听说你们大学今年也开了一个ai医疗的课题小组,目前这块国际的研究趋势和主要成果你能给我们说一说吗?” “哎哟喂,曹总——”周如稷忍不住怨念开了,“我和闵慧到您这儿来,还真是来开谈工作的呀? “对啊。” “那您下班的时候叫住我们开个小会不就得了?还麻烦姐夫大张旗鼓地弄这么一大桌子菜干嘛?” “在家里聊,有吃有喝的,气氛不更好吗?” 闵慧:“……” 周如稷:“……” 结果三个人在客厅里足足聊了两个钟头的乳腺癌,闵慧和周如稷这才起身告辞。 *** 上了车,周如稷问道:“前面商场里有家章鱼烧做得很不错,去逛逛吧?” 闵慧讶道:“你还没吃饱吗?” “周二就结婚了,咱俩总得逛逛街、轧轧马路吧?不然的话,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闵慧觉得也是。何况殷旭的菜太下饭,她吃得有点撑,也想散散食,于是点头说:“好吧。” 虽然在滨城住过一段时间,闵慧活动的区域仅限于公司附近五公里左右。对曹牧所住的城西了解不多,只知道这一带有不少高档的购物中心。但周如稷显然对这一带很熟,拉着她的手在人群中自如地穿梭着。 “二楼有很多品牌专卖店,你喜欢chanel还是gi?” “听说过没买过。” “走,去看看。” 闵慧一把拉住了他:“算了,咱们逛逛小吃店就好啦。” “不成。马上都要登记了,我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没送给你,太不好意思了。”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她上了二楼,进了chanel的专柜。 “这个黑金中号牛皮的leboy特别百搭。”服务小姐殷勤地递给她一个样品,“小姐你一定会喜欢的。” 闵慧背在身上试了试,在周如稷面前摆了几个姿势。 “就是它了。”周如稷掏出信用卡正要去柜台结账,发现闵慧的身子忽然不动了,好像背后有一只狼,又好像忽然见了鬼一样。 他将信用卡递给了服务员,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高个男人信步走到柜台边,对另一位服务员说:“这套衣服我要了,请帮我包好,还有这双鞋,谢谢。” 他的声音低沉而动听,结完账后,迅速地离开了。 周如稷没有看清他的脸,只知道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风衣,身材挺拔,气度沉稳。他目送着风衣人走进了电梯,这才提着购物袋走到闵慧的身边。见她惊魂未定,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问道:“那个人,你认识?” 闵慧不自然地笑了笑,摇摇头。 “没猜错的话,他就是程启让,对吗?” 22-剪刀 闵慧呆了呆,蓦然惊醒,对服务员说:“劳驾,你这有剪刀吗?” “有的,”服务员拉开抽屉翻了翻,拿出一把白晃晃的大剪刀,足足有十二英寸长,抱歉地说,“本来有把小号的,不知道放在哪里了。这个是裁布用的,小心点,很锋利呢。” “谢了。”闵慧将外套的拉琏一拉,把剪刀往怀里一揣,蹬蹬蹬地冲出店门就往楼下冲。 临近十点,商场快打烊了,因为是个周末,里面有家电影院,顾客还是很多。 尽管如此,穿灰风衣的男人因为身形高大、自带气场在人群中十分扎眼,他拎着购物袋,不急不慢,向着走廊尽头的电梯间走去。 以闵慧的性格,此时此刻肯定会撒腿猛追,但好事者太多,怕引起骚动,只好快步疾走。 眼看着就要走到风衣男人的身后,差不多只有一臂的距离,闵慧猛地向前跨了一步,正要抽出剪刀,冷不防被人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吼:“别冲动。”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周如稷。 “放开我!”她扭动着身子用力反抗,无奈那双胳膊铁钳般箍住了她,令她动弹不得。 人群里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好奇止步,观察着他们。 周如稷顺势将她一搂,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着说:“宝贝儿,别生气,我给你买还不行么。” 原来是情人吵架,学生们嘻笑着走了。 闵慧被他连拖带拽地拉到一个无人角落,等她的呼吸渐渐平息,过了五分钟,周如稷才敢放开双手:“剪刀给我。” 她咬牙不理。 “剪刀拿来。”他的声音仍然平静,却多了一丝力量。 终于,她从怀里抽出那把剪刀递给他。 “你胆子可真够大的,不怕坐牢啊?”周如稷看着她,叹气,“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瞧你气成这样,孩子是他的吧?” “不是。” “这程启让也真是孬种,喜欢一个女人就光明正大地娶她,以他的本事离开观潮、离开那个老婆也穷不了,干嘛呀这是?他还不知道你怀孕了吧——” “周如稷,我再说一遍,这不是他的孩子。” “好好好,不是不是。”他小声哄道,“开心点嘛,这种没胆子的男人不值得生气,更不值得动刀子!走,章鱼烧不吃了,那玩意儿上火,越吃越烧。前面有家珍珠奶茶,我给你买一杯,冷静冷静。” 两人还了剪刀,各买了一杯奶茶走出商场。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滨城的夜色在五彩的霓虹灯下、在爆米花的香味中、有种其乐融融的喜庆意味。但闵慧觉得,这些都跟她没有关系。她与这座城市也没有关系。倒是头顶那些闪着银白色光圈的路灯,让她感觉自己又站在了舞台上,无数道眼光就像一把把机枪向她的身上扫射。而身边这位即将要娶她的男人,是否愿意帮她挡一下子弹,并不清楚。 离开辛旗的那一天起,今后的路她早已决定独自前行,哪怕带着满身的弹孔。 上了车,闵慧默默地啜了一口奶茶,发现是菠萝味的,几粒q弹的粉圆在齿间滚来滚去,怎么咬也咬不烂。 一路无话。 程启让的突然出现令两人之间无形地生出一段尴尬。 就这么沉默地过了一个小时,闵慧喝完了最后一口奶茶,终于说道:“我在观潮的时候,程启让只是我的上司,我并没有喜欢过他。” 毕竟快要做夫妻了,彼此之间还是诚恳一点比较好。周如稷这边一定也做过功课了。 “嗯。”周如稷转着方向盘,淡淡地说,“那是他喜欢你?” 她没有回答。 “听说他把你告了?侵害名誉权?” 闵慧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最后赔了多少?” “七万。” “你应该是刚工作不久吧,在观潮?” “不到六个月,还没转正。” “那你哪来那么多钱去赔?” “是我妈……把治病的钱拿出来了。”她的声音有点抖,“说反正也是晚期了。” “癌症?” “肝癌。最后那个月都痛到不能躺下了,没钱,买不起靶向药。”她用力地咬牙,不让眼泪流出来,“我应该本科一毕业就去找工作的。这样的话,也工作三年了,多多少少有点积蓄……” “你要是本科毕业就认识我不就更好了,”周如稷轻声说,语气里充满了安慰,“好歹我也是肿瘤科的,给你妈治病不用求人啊。” “都过去了。”闵慧叹了一声。 “好日子会来的。”周如稷说,“你看现在,曹牧那么喜欢你。”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认真地说:“谢谢你。” “谢什么?” “愿意做孩子的爸爸。” “很荣幸。你智商那么高,生下的孩子肯定是天才,也许就是下一个elonmusk。等我老了,没准还要沾他的光呢。——前面就是我家,要不要进去坐坐?” 闵慧抬头一看,认出是“青藤花园”,一个离佰安科技最近的公寓区,离她自己住的地方只有两站路。闵慧找房子的时候曾经来看过,很喜欢里面的装修设计,因为太高档、租金太贵只好放弃。 “这里的房租挺贵的吧?” “还行。”他驶进地下停车场,“我一般也就是回来睡个觉而已。”见闵慧不作声,连忙又说,“以后我会尽量多回家,多照顾照顾家里。” “那倒用不着,”闵慧微笑,“如果你真是那样,也就不会离婚了。” *** 周如稷的房间布置得很有艺术气质,墙上挂着几幅的油画,尺寸不一,但主题都是芭蕾舞女郎,也不知是什么画风,闵慧完全看不懂。家俱不多,但样样讲究,柜子上摆着一些从世界各地搜集而来的手工艺品,北欧的挂毯、非洲的雕塑、日本的娃娃……还有一些贝壳、瓷器之类说不清来路的东西。 闵慧看着满墙的芭蕾舞女,问道:“你喜欢油画?” “我喜欢印象派,特别是德加。这些都是临摹品,闲下来的时候我会画两笔,不是很专业啦。” “画得挺好的。”闵慧叉腰笑道,“别谦虚啊,周如稷。” “你不会觉得我很文艺吧?” “只要你不嫌弃我不文艺就行。” 一进门看见厨房里那张巨大的不绣钢流理台,和旁边整齐摆着的两排厨刀,闵慧以为自己走进了一间手术室。因为满墙的油画她又觉得走进了一间博物馆。美则美矣,只是缺少点烟火气。 “那你闲下来的时候,除了下棋打牌玩游戏,还喜欢干嘛?”周如稷问道。 “搞点小设计。对了,我设计了一个手机软件,蛮有趣的,要不要玩?”闵慧掏出手机,“以前我不是做皮肤癌的早期识别吗,这个软件可以通过自拍皮肤上的黑痣来判断癌症的风险。” “哇。”周如稷眼睛亮了,“我能试试吗?” “可以呀,准确率挺高的呢。”闵慧看了看他的脸,摇头,“你好像没什么黑痣。” “身上有、腿上有、屁股上也有。” 她握着手机,哑然失笑。 就在这一瞬间,他脱下衣服,全身赤.裸地趴在沙发上:“来吧,每一个都扫瞄一下,我特别担心这些黑痣,万一是黑色素瘤呢?” 23-白衣红裙 当然没有黑色素瘤。当初闵慧在观潮搞这个项目时,见过各种形状的黑色素瘤图片,做过各种放大对比解析,虽然见多不怪,但她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它时,那种头皮一麻的感觉。 “我只想让你验明一下正身。这是正面,”然后他翻了个身,“这是反面。” “ok,你是个正常的男人,”她拍了拍他的脑袋,“快穿衣服,小心着凉。” “我看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为什么?” “我喜欢漂亮的女人。”他一边穿衣服一边笑。 闵慧对自己的相貌是自信的,她从小爱美,生活中唯一的奢侈就是买衣服和化妆品。因为父亲是银匠,她喜欢各种精致的小首饰,不一定非要是真金白银,只要看中了就会千方百计地买下来。在家乡的小镇住着很多苗族的姑娘,闵慧从小看着爸爸用铁锤对着錾子反复敲打,做成各种银饰卖给镇子里要出嫁的女孩子:熔银、锻打、镶嵌、掐花——一整套做下来重达十斤,一个人做下来,往往需要几个月的功夫。小时候的她就坐在爸爸的身边看,有时候也帮着剪银片上的花样、或在锡模上她敲打,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喜欢上了一切银光闪亮的东西。 “你的前妻漂亮吗?” “漂亮。” “也是医生?” “舞蹈演员。” 闵慧看着墙上的油画,忽然明白了什么:“芭蕾舞?” “对。”周如稷看着她,“你要介意的话,这些画可以摘下来。” “用不着,挺好看的,就挂着吧。”她笑了笑。 “我本来也是个理工男,娶了她以后,就经常陪她去看歌剧、画展、被她熏陶出一身的文艺范儿。” “至少你还能被熏陶出来,我可是不行的。” “见过变色龙吗?我就是那种。你不用改变,我会渐渐向你靠拢,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就能变成你的知己。”周如稷坐到她的对面,慢慢地说道。 公寓楼一共32层,他们住在29层,屋里很安静,窗外星辰伸手可摘,就像住在天上。 蒂凡尼台灯发出橘黄色的光,幽幽地打在周如稷的脸上,五彩的玻璃给人一种怀旧的感觉。闵慧默默地凝视着他,心想,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套路,都是一道难解的数学题,辛旗有辛旗的神秘,周如稷有周如稷的古怪,为什么自己从来就弄不明白? 当初遇到程启让,第一眼也觉得是个不错的男人,英俊、沉稳、才华满满、是那一届华清毕业生的传奇。程序写得跟自己一样快,除了已婚,言情男主该有的品质全都具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着的道儿,也许就是心太软、面子薄…… “我婚姻看似美满,其实非常地不幸。”程启让说。 一切就是这么开始的。 不知不觉,闵慧陷入了沉思,直到周如稷一个响指将她唤醒。 “你也许在想,我是不是在这个短暂的婚姻中扮演了什么丑恶的角色?”他擦燃一根火柴,点亮了咖啡桌上一根手臂般粗的蜡烛,“我没有,她也没有。我们是和平分手的,她人不坏,对我也好。结婚前,追她的男人特别多,她的同学要么嫁给了企业家,要么嫁给了官二代,只有她对金钱没有太高的追求,是个随和率直的女子,我是真心喜欢她,我们在一起,有过很多的欢乐。” 当然,是她提出离婚的,周如稷的语气充满了不舍。 “我懂。”闵慧轻轻一笑,“你们没想过要一个孩子吗?” “想过。她怕有孩子体型会变,我呢,倒是喜欢孩子,就是太忙,趁年轻想在事业上冲冲刺,就一起约定晚一点再要。唉——”他忽然叹了一声,“也许有孩子我们就不离了。” 见他伤心,闵慧连忙转移话题:“需要见一下你的父母吗?拿证之前?” “他们住在南京,那边有一堆的亲戚。我父母的兄弟姊妹很多,眼看着快退休了,大家相约着都到同一个小区买房子,所以串门不用走远。” “真好。”闵慧心中向往,“一大家子人,多热闹呀。” “你不用担心他们,我爸妈很开明,从小到大对我都是散养。我的事自己说了算,他们从不干预。倒是一直想抱个孙子,如果孩子生下来,他们一定高兴坏了。” “可是,”闵慧窘了窘,“这不是你的亲生孩子呀。”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他站起来,“我这有个养生壶,给你煮杯水果茶。” 说罢从冰箱里拿出各种水果:苹果、鸭梨、草莓、柠檬、菠萝、桃子、百香果、将它们一个个切成丁状,装在养生壶里用蜂蜜、红茶慢慢熬煮,两人就坐在厨房里说话听音乐。水果茶果然美味,倒进马克杯热腾腾地握在手中,令闵慧立即有种家的感觉。 当晚闵慧没有留在周如稷的公寓过夜,周如稷也没有坚持。两人商量了一下结婚的安排:周一拿证,周六请客,周如稷这边就请一些医院里的朋友、闵慧这边就请佰安的同事,算了算一共大约三桌人的样子。滨城里有很多婚庆公司,交给他们操办就行了。完了之后去趟南京见见公婆,算是给父母一个交待。 一切尽量赶在闵慧的肚子还没有变大之前办完。 闵慧周一起了个大早,因为下午要去民政局登记,特地化了个淡妆,梳了个丸子头,穿了件白色的披肩袖衬衫,外加一条红色的针织开叉包臀裙,蹬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去了公司。 刚出电梯路过前台,迎面走来技术部的丁艺峰,见她穿得花枝招展,不禁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眼睛在她胸前瞟来瞟去:“哇哦,宝贝儿,什么喜事穿成这样?昨晚被谁滋润了?身材这么好,男朋友爽爆了吧?” 闵慧的脸猛地一沉,不理他也不接茬,掉头走到前台问杨贝贝:“贝贝,刚才丁艺峰对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杨贝贝傻眼了,愣愣地点了个头:“听,听见了。” “等下帮我做个证。” “闵慧姐……你打算干嘛?” “告他。” 十分钟后,闵慧和丁艺峰被办公室主任马新双双叫进了会议室。佰安是个小公司,人事和行政都由办公室兼管。马新今年四十五岁,白面微须,长着一张国字形的方面,是何海翔从总部带过来的亲信之一,闵慧因为刚上班不久,跟马新不熟,没打过什么交道。 当着主任的面,闵慧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贝贝也过来证明确有其事。这丁艺峰是公司另外一个项目的teamleader,职位上与闵慧平级,已经工作五年了,是何海翔从远来研发部挑过来的技术骨干。人很聪明,程序写得不错,快三十了,不知为何一直单身,荷尔蒙分泌失调,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公司里女同事不多,但只要有女人在场的地方总少不了他,就连清洁女工也不放过,没事就找前台的贝贝闹嗑,说来说去都是些荤段子,贝贝不笑他自己笑得前仰后合的,十分令人讨厌。闵慧刚来不到三周,就被他当面“表白”过好几次,半真半假,闵慧只当是玩笑,也提出过约会,都被她果断拒绝了。 “丁艺峰,这就是你不对了,”马新板着脸说,“跟女同事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主任,我什么也没说。贝贝跟她是姐们,当然替她说话了。”丁艺峰嘻皮笑脸,不当是一回事儿,“您看看她今天穿的衣服,胸这么高,领这么低,裙子这么紧,叉开得这么大——明摆着就是故意来撩我们的啊!主任,我觉得您得劝劝小闵,上班不能这么穿,咱们公司有二十多个程序员全是单身狗,有她在,又穿着这么妖艳,都没法好好工作,太容易分心了!” “丁艺峰,我穿什么衣服关你屁事!”闵慧火冒三丈地吼道。 闵慧的胸比较大,导致她穿什么衣服都显得“紧身”。个子又细挑,xs的身材总不能天天穿件xl的卫衣上班吧? “主任,这事您得管管!把咱们公司的dresscode改一改,不能让她这么穿。”见马新不吭声,丁艺峰更加阴阳怪气,“听说她以前在观潮国际就是因为勾引上司、行为不轨被开除的,还惹上官司了呢。要我说——” 闵慧站起来一巴掌就要打过去,被丁艺峰顺手拾起桌上的文件夹及时挡住,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 “行了!”马新喝道,“这件事我会向何总汇报,具体看他是什么指示再说。你们先去工作。” “马主任,我要求公司开除丁艺峰。” “笑话!开除我?凭什么呀?公司的规章制度你去翻翻,我违背了哪一条要被开除?”大概是痘痘痒,丁艺峰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抓了抓,“不就是开了一个玩笑,至于这么小题大作吗?” “这不是玩笑,这是性骚扰。” “你穿成这样,骚扰我还差不多,你他妈骚扰全公司的男人!” “丁艺峰,既然杨贝贝都作证了,你先跟闵慧道个歉,接下来怎么办,再开会商量。” “我才不道歉呢!这种有道德问题的女人公司根本就不该录用。” “不开除可以,”闵慧气得没脾气了,索性说,“那我走。总之我不跟色狼共事。马主任,麻烦您跟何总汇报一下,如果丁艺峰不离开佰安,我就立刻辞职。” “嗳嗳嗳……年轻人,做事不要冲动嘛!”见闵慧发火,马新只想息事宁人,“你们俩都是公司的技术骨干,这只是一件小事。丁艺峰,你是男人,先道个歉——” “我又没勾引男人,道什么歉?” “那闵慧,你先回去消消气。这事嘛,不大,但我们会认真对待,下周一有个行政会,领导们碰个头,讨论一下,看看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我不管,总之,丁艺峰今天不滚,我就辞职。”闵慧怼上了,“反正我还在试用期,走起来也方便。” “那你现在就走呀,赶紧打包回家。主任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丁艺峰冷笑,“好走不送!” “丁艺峰——” “闵慧,”马新皱起眉头打断她,“公司处理问题有一套自己的程序。就说你汇报的这件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总需要调查一下,得出结论,再来探讨怎么处理吧?不可能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对吧?我知道你生气,但再大的气也不能撒在领导的头上呀!领导们日理万机,忙的都是正事……不可能说天天围着你转,对吧?” “就是嘛,别这么狂好吧,你以为你是谁?”丁艺峰在一旁帮腔道。 “我以为我是核心竞争力。”闵慧拎起自己的包,两眼一翻,扬长而去。 两小时之后,丁艺峰抱着一个大纸盒,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佰安。紧接着,所有人都收到了一封关于丁艺峰“因个人原因离职”的邮件通知。 杨贝贝暗戳戳地在茶水间里找到闵慧,开心地说道:“曹总为了保护你真是拼了喔。何总他们开会时我进去倒咖啡,正好听了一星半点儿。” “何总说啥了?”闵慧问道。 “他说什么也不同意让丁艺峰走。一来这是他亲自从总部带过来的人,多少也算是嫡系。二来你都怀孕了,过不了几个月就要生孩子了。生完孩子奶孩子,工作还能好好干吗?——掂量了半天让曹总来做你的工作,争取把两个人都留下。曹总说招到你不容易,而且丁艺峰这么干也不是第一回了,虽然佰安的女职员少,但男女平等的风气不能败坏了,坚决要丁艺峰走。吵了半天,何总一想,如果你走了,万一mist再出个什么事,找谁去啊?就只好同意了。后来何总去找丁艺峰聊了半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丁艺峰立马收拾东西,一阵风似地离开了公司。” 闵慧松了一口气。 “别高兴太早喔,丁艺峰走了,他的活儿就没人干了,手下的团队也没人管了,不会都堆到你身上吧?” “我的工作早满了,曹总应该会再招一个人进来,或者再提拔一个手下。这丁艺峰呢,写程序是可以的,但跟他差不多水平的人,佰安还是有几个的,不是说没他不行。” “闵慧姐,那个张晓寒可佩服你了!他说你花一天写的程序,别人得写一个月,还不一定写得比你好,你是大神!” “去。”闵慧笑道,“对了贝贝,我要结婚了,单位出证明这事儿,找谁啊?” “找马主任呗,他管这块。”说完一脸八卦地看着她,“姐,你这么快就给孩子找到爹了?” “嗯。” “谁呀,我认识吗?” “周如稷。” 贝贝瞪着眼看了她半天:“周如稷?” “对,有什么问题吗?” “我举双手赞成!”贝贝笑着鼓掌,“周如稷人挺好的,就是有点无厘头。别看是大博士,一点都不端,对我们挺和气的,爱开玩笑,但适可而止。爱热闹,又会k歌,凡是有party都会去叫他。他跟丁艺峰一样,是从总部跟过来的。听说是他的导师向曹总推荐的。曹总这人你知道,招人特别挑,又要技术好又要品德好,周如稷过来只是一份兼职,他也不差这个钱,完全是看在导师的面子上来帮忙的,不然的话,像他这种大忙人,哪有时间分心干这事儿,对吧?” “嗯。那你见过他的前妻吗?” “以前在总部见过。姚紫珠嘛,跳芭蕾舞的,长得特漂亮。你要是去蓝海大剧院,就是青年路的那个,她的芭蕾舞团经常在那里表演,她是领舞,天鹅湖跳得特别棒,剧院里面还有她的海报呢。” 贝贝说得得意忘形,见闵慧听得很认真,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闵慧姐,你也很漂亮,特别是今天。” 下午周如稷过来接闵慧,两人去民政局登记,他特地穿了一件红色的唐装,闵慧讶道:“咦,你怎么穿件红色的上衣啊?” “喜庆啊。” “等下要照登记照,背景板是红色的,所以应该穿白色的上衣。” “那我去公寓换一件。” 去民政局本来就要路过青藤花园,两人一起上楼取衣服,进门时却发现公寓的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有人在走动,闵慧吓了一跳,周如稷哦了一声说:“没事没事,是紫珠。” “啊?” “我前妻。早上我想了一下,那些油画还是别挂了。扔了吧可惜,不扔吧,也没地方堆,就问紫珠要不要,里面有两幅还是她自己画的呢。她说她搬了新房子,正好缺一些装饰品,我就让她今天过来拿。” “挺好的。”闵慧也没放在心上。 “她应该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她的男朋友。” 24-紫珠 推门而入,姚紫珠正赤脚站在沙发上,伸展双臂去拿一幅高高挂在墙上的油画。大概是为了保持重心,整个人都贴在墙上。闵慧进来时正好看见她的侧影,挺直的鼻梁,小小的鼻尖,梳着低低的挽髻,几缕蓬松的发丝懒洋洋地垂下来,露出细长而优雅的天鹅颈。 挂画的钉子很高,她试了几下都没办法把整幅画弄下来,额头淌着汗,微微地喘着气。 闵慧在一旁看着,有些陶醉。 紫珠真美,美到就连女人也想跟她亲近。一举一动都是舞蹈,随便一拍都是海报,就是慵懒的样子也充满了性感。闵慧蓦然想起周如稷书房的玻璃柜里放着的一个单反相机和一组昂贵的镜头,有这样的妻子,丈夫应该养成摄影的爱好,不然就辜负了她的美貌。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沙发的一角有一个男人正蹲着身子收拾着地上卸下来的几个画框,听见有人进来,抬头“嗨”了一声。这男人论个头、论长相不能说是一等一的美男,但也算好看,白脸、卷发、眼睛眯眯的好像睡不醒,嘴角微微上挑,似乎随时随地想笑,给人一种开朗快活的感觉。看年龄大概三十出头,倒是有着一身与姚紫珠匹配的艺术家气质。 四人互相介绍。 “这是夏一杭,我男朋友。”姚紫珠从沙发上跳下来,大方地跟闵慧握手,“听说你们要结婚了,恭喜恭喜!” 闵慧不习惯这种场面,脸有点红,微微一笑,算是作答。 “今天登记。”周如稷乐呵呵地说,“结果衣服穿错了颜色,闵慧让我回来换。” “应该穿白色的,你忘了?”姚紫珠看看他,又看看闵慧,目光柔柔的,忽然想起什么,俯身从包里翻出来一个红包:“新婚快乐!祝你们甜甜蜜蜜、和和美美。” “我们还买一个礼物,你们一定喜欢的,明天送过来。”夏一杭说。 闵慧看着鼓鼓的红包,连忙推辞:“不用这么客气……” “如稷,真行哈你!上次见到你还说没对象呢,过了一个礼拜就要结婚了?”夏一杭开玩笑般地锤了周如稷一下,“闵小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那个……有孩子了,”周如稷霸占地搂了搂闵慧,“得赶紧了。” 说这话时,姚紫珠正往闵慧的手里塞红包,身子不禁颤了一下:“人跟人真不一样。闵慧,我跟如稷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不肯要孩子,说什么过了四十再考虑,跟你在一起立马就——” “——计划外发生的。”周如稷耸耸肩。 闵慧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呵呵傻笑。 见两人神情不大自然,姚紫珠也不多问,连忙换了一个话题:“什么时候办喜酒?” “我们两个都忙,闵慧现在也不能受累,就决定简单地办个仪式,周末请一些朋友到汇东酒店吃个饭,时间地点晚上发给你,你们两个都要来喔。” “必须的。”夏一杭认真地跟周如稷握了握手,“一定到。祝贺祝贺!” “那,画都收拾好了,这是钥匙,还给你。”姚紫珠将一枚钥匙从钥匙圈里摘下来,递给闵慧,“有空来我家玩儿,四个人正好凑一桌麻将。” “好啊好啊,”闵慧对紫珠印象不错,觉得人很亲切,“听说你们搬大房子了?” “对呀,还是你邻居呢。” “嗯?” “如稷没告诉你吗,我们就住在32楼,往上走三层就到了。” 周如稷正在换衬衣,听罢一脸尴尬。 青藤花园的顶层公寓大概是这一带最贵的公寓了,四室两厅三卫,二百多平米,房价一千五百万左右。闵慧知道这个还是因为刚来滨城时公司里有位女主管就住在这个小区的顶层,买家具的时候还向大家发过图片,印象深刻。 “闵慧你别误会——”姚紫珠连忙解释,“那房子本来是我看上的,当时屋主急着出手,降了两百多万,如稷就交了首付。没想到还没开始装修我们就离了。我挺喜欢这房子的,特不想卖,如稷也挺好的,说可以等一等,等我筹到了首付的钱再办理过户。这中间我也没来住过。直到今年我跟一杭在一起了,一杭才帮我把欠的首付还了。这套公寓的产权上个月才正式转移过来,我们也才开始装修。你别介意啊,我们跟如稷都还是好朋友,一杭以前也是他的同事,经常在一起玩的。” “没关系,我不介意。”闵慧说。 “我们得去登记了,”周如稷看了一眼手表,“周六见!” “我们把屋子收拾一下就走,挺不好意思的,把家都弄乱了。”姚紫珠拿起一块抹布,将沙发上的脚印抹了抹。 “不用收拾,把画拿走就行。别忘了卧室里还有一幅喔!” “好呐。” 四人互相说了再见,周如稷拉着闵慧的手飞速地下了电梯。 在车上,闵慧开玩笑说:“如稷,你俩真逗,这么大的房子都买了,怎么就离了?” “唉,”周如稷苦笑,“那段时间我们吵得厉害,为了讨她的欢心,冲动购买。” “都分手,干嘛还要住在她的楼下?上下楼总得碰面,多不方便啊。” “是她死活要离,又不是我,我这不是……还想着挽回一下么。” “……” “哪知道没过半年她就跟夏一杭好上了。” “他也是外科的?” “整形外科。他们一家子都做这一行,他父亲在滨城开了好几家诊所,在北京、上海都有分店,‘丰仪佳美整形外科’听说过吗?” “听说好多影星都去那家医院整容?” “对。实话实说,夏一杭医术不错的,人也挺逗。家里有钱,就算成天睡大觉不工作,钱也能生钱。不像我们这些工薪族,工资是比较高,一歇下来就得喝西北风。” “你跟夏一杭很熟?” “以前是一个医院的,后来他父亲病了一回,他就辞职去他爸的诊所帮忙,就再也没回来了。紫珠认识他还是我介绍的,舞蹈团里有一个朋友想做面部微调,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人家都有男朋友了,干嘛还不搬啊?” “是想搬,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一来这附近环境不错、设施好、离医院也近,二来她也没在这住。再一个嘛,我是想天天碰到她们,让他们一看见我就想起一件事:首付的钱还没还哪。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钱,还有我爸妈的钱呢。” 闵慧“噗嗤”一声笑了:“所以你就守在这里要账?” “对呀。”周如稷说,“等医院的大房子分到手了,咱们就立即搬走。要是觉得不自在,现在搬也行,找个房子先过渡一下。” “那就先不搬了,懒得换了,多麻烦呀。” 没想到这么一懒就懒过了四年,直到儿子苏全出世,直到与周如稷分手,闵慧也没住进医院分的大房子。不是没分到,而是天润小区距离滨城大学附属医院又多出了七站路,开车倒是不远,但那条街是本市著名的拥堵路段,上下班非常不方便。而且苏全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二尖瓣关闭不全、中量返流。因为年纪太小,也没什么症状,医生建议先别急着手术,等长大一点再说。 毕竟是个有病的孩子,闵慧非常不放心,也没老人帮忙,头两年为了照顾他,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在家中完成的。幸运的是周如稷是医生,苏全稍有不适,能立即判断出是否严重,是否需要送医院;闵慧有任何医学问题也不用上网查寻,他能立即解答。此外,滨城大学附属幼儿园是本市最好的幼儿园之一,就在医院的东门一带,离佰安科技很近,只有大学事业编制的教职工子女才有资格申请。为了上下班和接送孩子的方便,周如稷就把分到的福利房租了出去,用租金来补贴青藤花园的房租。 头三年,一家三口过着平静而忙碌的生活。周如稷和闵慧都是各自单位的骨干,基本上是各忙各的,只有晚上睡觉了才会在一起。孩子太小寸步不离,他们不能看电影、不能k歌、不能旅游……空闲时间最多一起逛逛公园、下下馆子、或带着苏全去他最喜欢的儿童游乐场玩耍。 苏全是个漂亮而腼腆的男孩,安静、专心、爱玩乐高、爱看《小小爱因斯坦》。他很晚才开始说话,以至于周如稷怀疑他有自闭症,送去做各种检查后发现心智完全正常,过了不久,苏全突然开始说话,一说就是整句的整句的,有段时间还特别话唠…… 闵慧从没有告诉过如稷这世上还有两个与她关系密切的人:一个是逝去的苏田,一个是苏全的生父辛旗。她会常常想起他们、梦见他们、甚至在幻觉中听见他们互相说话。 这让她想起自己在无意中得到的东西和毁灭的东西。 她觉得无以为报,只能是更好地活下去。 至于苏全,在她的内心深处,总和自己隔着一道白雾,互相看不清楚。这个酷酷的男孩,仿佛是苏田派到自己身边的一个间谍,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地观察着她。他叫她“妈妈”,语气中却带一种莫名其妙的疏离。 他是苏田和辛旗的孩子,她只是一位代孕的母亲。她有点内疚地觉得不该把周如稷也扯进来,不知道是把他拉进了一个恩怨不明的圈子,还是一个充满诅咒的陷阱。 周如稷对苏全视如己出,从换第一片尿布开始,开心地扮演着父亲的角色。他们之间,迟迟没有开始要第二个孩子。 闵慧把苏田日记做成了一本电子书,放在手机里,有空就拿出来翻阅,熟练到里面的每一段话差不多都能背下来: “辛旗说,我是他的。他不会千方百计地哄着我,更不会向全世界说爱我。我们属于彼此,不必争取,不必改变,不必证明。如果我需要他,只用一句话,他会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我的身边。——《苏田日记》” *** 苏全上幼儿园的那个秋月,闵慧终于可以全天上班了,这时的她已经升职成为佰安科技的研发总监,公司已由三十多人发展到一百多人,拳头产品mist在行业中地位巩固,自主研发的乳腺癌病理图像分析系统、胸肺部ct智能影像诊断系统都已经进入临床检验阶段,与国内几十家顶尖三甲医院形成了合作关系。此外公司正在开发一个云端cad产品,目标是促进医院与医院之间的资源共享,让基层医疗机构在遇到疑难杂症时能通过云端产品远程获得三甲医院的技术支持。 闵慧是个硬核理工女,一旦投入工作,会立即进入忘我的态度,对身边的环境与人情的变化置若罔闻。一个接着一个的deadline让她喘不过气来,熬夜、通宵都是常有的事。周如稷倒是毫无怨言,因为他也升职成了肿瘤科主任,经常连轴做手术,忙到头不点地。 一日,闵慧与周如稷好不易都在正常时间下了班,于是凑到一起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还给苏全做了他最喜欢吃的红烧鸡翅,吃饭间闵慧问道:“咦,最近都没怎么看见紫珠和一杭,搬家了?” “他们分了。” 闵慧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三、四个月以前吧。” 闵慧与如稷结婚后,姚紫珠和夏一杭一直住在他们的楼上,三年以来谁也没有搬走,两家相处十分愉快。 他们来往得并不频繁:闵慧一家太忙又有一个生病的孩子,顾得了自己顾不了别人。夏一杭的诊所越开越多,总是出差。紫珠因为舞蹈团在全国和世界各地表演,也经常不在家。但逢年过节两家人都会互相拜访,在电梯上遇到也会聊两句,偶尔也一起打个麻将、喝个酒、看个球赛什么的。一个月总有几次见面。 紫珠和一杭没有正式结婚,听说是因为紫珠比一杭大三岁,又离过婚,夏家不大同意接受这个媳妇。紫珠也不介意,就一直同居着。 “为什么呀?他俩挺好的。”闵慧一边啃着鸡翅一边问道。 “紫珠……查出了乳腺癌,还挺严重的。”周如稷说。 “天啊,她还那么年轻!”闵慧惊叹,“现在是什么情况?在住院吗?我们得去看看她。” “手术是我做的。” “哦。” “切除了双侧乳房。” “……” “她……挺爱美的吧。” “是啊。”周如稷叹了一声。 “那夏一杭——” “一听说她要切除双.乳,人就不见了……再也不来看她了。”周如稷切齿骂道,“浑蛋!” 25-苏全之泪 “那她现在还在住院?有人照顾她吗?”闵慧问道。 “刚做完手术,后面还有放疗化疗。”周如稷喝了一口菠菜汤,“她爸妈在新疆,没敢告诉他们。医院里什么都有,不需要特殊的照顾。再说,就住在我负责病区,想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我就顺便帮她叫个外卖就行了。” 姚紫珠家境中上,也是家中独女,按周如稷的说法,跳舞能吃苦,过日子比较娇气,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周如稷照顾她比较多。 “咦,现在整容术都这么高明了,乳房不是可以重建的吗?塞个硅胶什么的?”毕竟研究过几年乳腺癌筛查,闵慧多少知道一点相关的医学知识。 “是可以,也想做。”周如稷摇头,“但她有凝血障碍,做不了。” “这对跳舞有影响不?” “没有。”周如稷说,“胸太大了反而跳舞不方便。再说也不影响审美,你看那些国际名模,个个都是平胸,那才是高级感。” “也是。” 说是这么说,闵慧知道乳腺癌的复发率比较高,就算切除双.乳也不一定能救回一条命,心下不禁为之戚然。 次日闵慧做了一罐清淡的薏米虾仁冬瓜汤让周如稷带过去,晚上如稷又原样地带了回来,说紫珠情绪很差,不吃东西也不理人,就是不停地流泪。 “你多劝劝她呀。”闵慧只得把冬瓜汤热了一遍,给每人盛了一碗。 “怎么没劝,嘴都讲干了。”周如稷苦笑,“这本来是夏一杭的工作,这小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开始那几天,紫珠每天都问,一杭有没有过来。她心气高,问了几次不见人,就再也不问了。她们舞蹈团的人还不错,每天派一个人过来陪她。” “你也多关心关心她,毕竟夫妻一场。”闵慧叹道。 “会的。”周如稷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冬瓜汤真好喝。全全,好不好喝?” 苏全边吃边笑:“好好喝,爸爸我还要!” “哟,早不说,爸一口都喝光了,没事儿,让妈再你做一碗。” “网上搜的菜谱,临时学的。”闵慧掏出手机翻起了菜谱,“都不记得了。” “我来吧。”周如稷起身去了厨房。 闵慧不会做菜,大学的时候天天吃食堂,上班了不是去楼下点餐就是吃外卖,一个月都下不了一次厨。她父母倒是厨艺不错,特别是妈妈,每当亲友遇到红白喜事,需要在家中摆酒,多半会请她过去做个主厨。村里人不作兴去酒楼包宴,一般都是在自家的院子里搭棚起灶,闵慧妈叫上几个帮手,连买带做,一天忙下来,可以做出十几桌的流水席。 结婚以后,夫妻俩很少在家做饭,真要做了,也是周如稷下厨居多,毕竟他更挑食。闵慧跟苏全都是好养活的那一类,有什么吃什么,吃泡面也津津有味。闵慧只擅长三个菜:红烧鸡翅、青椒肉丝、凉拌菠菜,就像程咬金的三板斧,做来做去都是它们。吃多了周如稷不免抱怨,倒是苏全百吃不厌。 那日也是太巧,闵慧因为佰安与滨城大学附属医院有合作项目,她去取一批数据资料,正好路过肿瘤科,就想顺路看看如稷。闵慧因为母亲病故,对“肿瘤科”三个字有点心理恐惧,结婚以来,因为苏全的病,倒是经常去医院,但很少会去肿瘤科。去了一问,一个小护士说:“周主任今天请假了,说家里有点事,手术都是许医生代班的。” 闵慧听了一愣,分明记得早上七点,周如稷像往日那样拎包出门,还说今天有手术,晚上十点以后才会回家。 “我是他妻子。” “哦。”小护士立即掩口。 “我是来看姚紫珠的。”闵慧说。 “姚紫珠?她已经出院了呀。”小护士好奇地打量着她,“出院手续还是我帮着办的呢。” “她恢复得好吗?” “身体恢复得还行,就是这里——”护士指了指脑袋,“负担很严重,不吃不喝不肯治疗,还偷偷割腕。幸亏周主任发现了,他很担心,经常过来开解她。最近这个月情绪好多了,不然都不敢让她出院。” 姚紫珠是周如稷的前妻,又是滨城著名的舞蹈演员,科室里的人都知道。 闵慧没再多问,径直回公司开会、写程序,中午吃完饭终于忍不住给周如稷打电话:“你在哪儿呢?” “有点事,没在医院。”电话那端,周如稷的声音有点喘,但也不是慌张,“我在紫珠这。” 她“哦”了一声,问道:“怎么了?出事了?” “不是大事,就是……”周如稷犹豫了一下说,“我刚才跟夏一杭狠狠地打了一架。” “打架?”闵慧急了:“手没受伤吧?周如稷,你理智点!你可是做外科手术的!” “夏一杭也是做外科手术的!谁怕谁呀!” 闵慧心中不安,连忙请假赶到姚紫珠的公寓,一开门看见周如稷的额头、嘴角都是血痕,右边脸肿得老高,右眼上有一圈青紫。 “如稷!”闵慧吓得赶紧摸了摸他的脸,查看伤势,“这里有个口子,要不要缝针?” “不用不用,皮肉伤而已。”周如稷连连摆手,将一枚大号的创可贴贴在额头上。 “对不起闵慧,都怪我!”姚紫珠一脸歉意,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我让他们别打了,想拉开他们,但谁也不理我。……如稷他伤成这样不好意思去医院,我就让他请假了,顺便回来处理一下伤口……你别多心啊,我们也是刚刚到家。” 几个月不见加上大病一场,闵慧觉得姚紫珠忽然间缩小了一号,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光泽,往日白里透红的肌肤也失去了弹性。眼窝深陷,腮帮子的肉也没了,头皮紧紧地贴着骨头,可以分明地看清头骨的轮廓。头上戴着红色的软帽,大概是掩盖化疗掉光的头发。 “没事就好。”闵慧叹了一声,“这夏一杭不是早就消失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闵慧,别站在门口,过来坐。”紫珠将她引到沙发上坐下来,“我刚病那时,他说要陪他父亲出国考察,就去了欧洲,在那里陆陆续续地待了几个月,也不跟我联络,后来发来一条短信提分手,我就同意了。”姚紫珠认真地看着闵慧,“手术那段时间我很崩溃,多亏了如稷……还有团里的同事们照顾我,我特别感激。结果昨天回到公寓,我收到一份文件,上面说这个公寓已经卖了,让我一个月内搬出去,我……就傻眼了。” “这公寓你不是已经买下了吗?”闵慧也懵圈了。 “是夏一杭出的钱,我跟他也没结婚,所以产权上写的是他的名字。”紫珠苦笑,“其实我跟他已经分手了,也不想霸占这套公寓,只是因为生病住院,没时间找房子,以为他好歹顾念一下旧情,宽限我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我搬走。我昨天就把家里的东西清理了一下,约了一杭见面。既然都要搬了,想跟他商量一下怎么处置家里的东西,里面还有好多他自己的物品,一些首饰、包包什么的,我通通不想要了打算还给他。早上在电梯里遇到如稷,我就告诉他要跟一杭见面。如稷怕我身体不行,又怕一杭说话刺激到我,就一定要开车陪我去。没想倒一见到一杭,我还没开始说话,如稷就跟他打了起来,拉都拉不住……闵慧,这事是我没做好,我不该把如稷扯进来,但你千万不要多心,如稷真没别的意思,他是个好人,就想替我打抱不平。” “没有没有,我没有多心。”闵慧轻声说,“你累吗?要不要去躺一会儿?” “不用,我已经好多了。房子也在找了,目前有两个备选,都在城南,离这儿挺远的,我……马上就搬走了……” 生怕产生误会,紫珠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大通,然后用力地握着闵慧的手,急得满脸通红。 闵慧看见她手腕上有一道淡红色的伤疤,柔声劝道:“没关系,你不用搬到那么远的地方,住在附近的话,有什么事情我们还可以过来照应一下。毕竟这里离医院也近。” 紫珠的眼睛红了红:“谢谢你,闵慧。” “不要做傻事,你还有爸妈呢。” “嗯。”紫珠哽咽了一声,“我不会的。” 当晚,闵慧一夜无眠,周如稷也是辗转反侧。凌晨时分,闵慧看着窗外的曙光,轻轻地说:“如稷,你还是喜欢紫珠的,是吧?” 他没有回答。 “我们离婚吧。”闵慧说。 “为什么?”周如稷霍然坐起,“我对紫珠只是同情而已。” “她看你的眼神……让我觉得,”闵慧在黑暗中看着他,“我不够爱你。” ——比如说,紫珠很粘如稷,一见他加班就会发脾气,闵慧从来不会。她从没有很强烈地“需要”如稷,他的存在显得若有若无。 ——比如说,闵慧喜欢下棋,如稷觉得只有退休的老头子才会下棋。如稷喜欢歌剧,闵慧每次陪他去剧院都会睡着。 ——比如说,周如稷发来的短信至少三行以上,闵慧的回复很少超过三个字。 ——比如说,他们各管各的工资,每月初将各自的薪水拿出一部分放到抽屉里合用。大的支出一起商量。 ——比如说,夫妻俩在一起聊的最多的事情是:如何过完这一天而没有错过任何deadline。如何在两个人都要加班的时候打时间差?明天谁先下班接孩子,谁做晚饭,孩子病了谁陪床?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天底下所有的夫妻在这个年岁差不多在忙同样的事。有些人一年忙到头一无所获,至少他们还算“事业有成”。 *** 在闵慧的坚持下,最终周如稷还是同意了离婚。两人很快办好了手续,闵慧什么也不要,只要求苏全归自己抚养。周如稷坚持支付孩子的抚养费,并愿意将分到的福利房按夫妻共同财产,作价一半支付给她。闵慧坚决不要,两人为这个推让了半天,最后闵慧说:“如稷,不要算得那么清楚好吗?你我工资都不低,过日子没有困难。苏全有病,你是医生,以后我求你的地方多着呢。如果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以后我都不好意思来找你了。” 紫珠与如稷复婚后,就搬进了天润小区。闵慧带着苏全仍然住在青藤花园的公寓里。她和如稷因为工作的关系,因为孩子的病和各种检查,仍然经常见面,有时候闵慧加班不能接孩子,如稷也会帮她接一下。如果闵慧出差,她要么把苏全塞到曹牧家,要么把苏全塞到紫珠那儿,两家都很乐意帮她照顾孩子。 除了生活有点孤独以外,闵慧很快就适应了单亲妈妈的日子。 周如稷搬走之后,最不开心的人就是苏全了。 这点闵慧完全没有料到,也丝毫没有心理准备。 知道如稷搬走后,苏全一反常态又哭又闹,天天都要见爸爸。闵慧完全没料到苏全对如稷竟有如此深的依恋。每次如稷来看他,苏全就高兴得好像要过节一样,抱着如稷的大腿不松手,死活不许如稷离开,就连上厕所也跟着。 如稷不得不编出各种谎话才能溜掉。 他们两个都没有做父母的经验,为了应付工作和孩子的病也是疲于奔命。苏全平时安安静静地玩乐高,也看不出来跟谁更亲近。没想到离婚冲击波下最受伤的人竟然是孩子,闵慧十分后悔。她一直认为周如稷不是苏全的亲生父亲,平日里也经常不在家,父子之间应该没有那么强烈的纽带。但她忽视了一件事,自苏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周如稷就在他的身边,认认真真地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喂奶粉、换尿布、教他说话、陪他游戏、带他去玩……如稷与闵慧一样,是苏全身边最亲近的人。 “妈妈,你为什么要赶走我的爸爸?”连续一周见不到周如稷,苏全就会放声大哭,不肯睡觉,“我要爸爸!我要跟爸爸睡!” 闵慧每天都要哄上一个小时,各种讲故事、放音乐、引开他的注意力,苏全才会在泪水中慢慢睡着。 26-冬月的一天 滨城的冬月不算寒冷。天气预报说周一会有小雪,大早出门,地上果然有一层薄薄的雪花。闵慧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开车。不是不能开,而是不敢开。手握方向盘不出十分钟,她就会因为这事那事迅速走神,生怕自己闯红灯撞行人她决定这辈子也不学开车了,耐心等待无人驾驶汽车的出现就好。如果真遇到急事,闵慧自己有个小电驴,带上苏全也很容易。青藤花园一带是著名的商业区,大学、医院都在咫尺之遥,佰安也在附近,生活十分方便,开车的话,反而停车位难找,停车费也贵,所以没车也不是一件很大的憾事。 从公寓到幼儿园,步行只需要十分钟。一路上苏全兴奋地追着天上飘下的雪花,跑着跳着,又遇到邻居遛狗,他又陪着狗玩了半天,母子俩磨磨蹭蹭地走了二十分钟才把苏全送进幼儿园。眼看再走十分钟就到佰安了,闵慧穿得有点少,实在冻到不行,决定先到街角的星巴克喝杯咖啡,把身子暖和过来再去上班。 咖啡馆的暖气开得很足,闵慧端着咖啡找了个单人沙发坐下来,打开电脑回复了几份邮件,半杯咖啡入肚,冻麻了的双手这才恢复到体温。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男人从玻璃转门走了进来,虽然只是一个侧影,因为离闵慧的座位很近,她立即发现了,身子不禁僵了一僵。 男人身材高大,气势夺人,穿一件黑色长款的羊毛大衣,面料柔软,单排扣设计,里面是套灰色西装,白衬衣,深蓝色格纹领带,搭着一条灰格围巾,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高规格的商务范儿。 他要了一杯咖啡,随手拿了一份报纸,正要找个座位坐下,一抬头,看见了闵慧。径直走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闵慧的脸已经黑到不能再黑了,她的第一个冲动是一脚把这个男人踢出门外,但时过境迁,她已能hold住自己,好歹也是个中层骨干,还有孩子,在公共场合发飙显得没有风度。 她淡定地喝了一口咖啡,假装不认识他。 男人的脸很窄,咬肌强壮,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很帅的同时给人一种威严感,看人的目光充满了距离。 “闵慧,”那人抖了抖手中的报纸,似乎在提醒她面前有个人,“好久不见。” “滚。” 他怔了一下,随即抬了抬眉,语调越发柔和:“还在生我的气?” 闵慧冷笑不语。 “四年前,如果你不把我逼到墙角,我也不会成为你的敌人。何必呢,闵慧。” “……” “面试的第一天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一个成功者的身上总带着两样东西:微笑和沉默。’” “……” “你为什么学不会?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愤怒和呐喊?” “……” “我是不是还告诉过你,‘成熟意味着你明知道别人在撒谎,但是你仍然选择向他微笑并装作不知道?’你为什么就不能装一装?为了自己的命运,为了自己的前途?” “程启让。” “闵慧,我没有骚扰你。”程启让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痛惜,“我是真心喜欢你,真心想跟你在一起。但你不能仗着我对你的偏爱就逼人太甚……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有些事是需要时间去等的。” “程启让,我给你一分钟,请你立即消失。”闵慧扬了扬手里的咖啡,“不然我就把这杯咖啡浇到你的头上,制造今天的财经头条。”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冲动,那么不肯吸取教训。”他遗憾地摇了摇头,“闵慧啊闵慧,要我说你什么好呢?” 他站起来,淡淡地说:“听说你在佰安高科干得不错,观潮这些年也在做这一块。我们也许可以找个机会吃个饭,谈谈业务,看看能不能合作一把。” “合作?”闵慧将咖啡一饮而尽,“你是我的敌人。” “有句老话,你一定听过:亲近你的朋友,更亲近敌人。”程启让幽幽地笑了,“这样才能赢得战争。” “程启让,你等着——”闵慧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让你跪在地上叫我爸爸。” 他不禁“嗯”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不愧是我挑中的人,口气也像我。记住你说的话,我拭目以待。”说罢戴上围巾,“祝你好运,闵慧。” “祝你早死,程启让。” 他忍不住笑了,说了一声“淘气”,端着咖啡大步地离开了。 *** 闵慧气乎乎地来到公司,想着一天的心情不能让程启让给败坏了,决定先去研发部逛一圈,看看自己的几个手下。四年前因为mist和乳腺癌筛查项目,闵慧一手培养了一个以张晓寒为首的五人核心技术团队,到如今他们已能各自负责公司重要产品的研发。 这是一群快活的年轻人,每次跟他们打交道闵慧都能得到很多的正能量。 “早!头儿!”见她推门进来,一个剃着平头、身形微胖的男生将一份文件交给她,“我们组这个月的项目进度说明。”他是王清源,生化博士。 “谢谢。” “慧姐!今天穿这么少啊?”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闵慧一回头,看见了唐馨宁。她是一位软件工程师,有一张俏皮的圆脸,染一头栗色的短发,喜欢二次元打扮。她刚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浸着油迹的牛皮纸袋,散发着生煎包的香味。她一面脱下牛角扣大衣,一面指着纸袋说,“热腾腾的生煎小包,吃一个吗?” “不吃,谢谢。”闵慧摆手。 “头儿,上午的会不去行吗?还有点code没写完。”另一位软件师已在电脑前忙碌开了,双手飞快地打字。他叫江衡,是个清瘦的男生,穿一件黑t,牛仔裤上破着两个大洞,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一幅没睡醒的样子。华清大学计算机系本科毕业,比闵慧低两届,算是她的师弟。 “你可以不去。”闵慧点点头,“但下午的会非去不可。” “好呐!” 闵慧继续向前走,看见格子间里有个小个子男生戴着耳机正悄悄地用语音说话,一面说一面摇头晃脑、眉飞色舞。她走过去拍了他一下:“蔡冬阳,你在干嘛呢?” “哄女朋友呗!”男生给了闵慧一个滑稽的笑容,他是团队中唯一的海归,柏林大学计算神经科学博士,“昨晚加班错过了约会,katy发火了,我正拼命道歉哪,就差下跪磕头了。” “没设闹钟提醒一下自己吗?”闵慧说,“告诉katy研发部下周末去温泉山庄团建,让她一起来,咱们住在大山里烧烤、泡温泉,玩它整整三天,谁也不许带电脑。” “嘢!”众人欢呼。 “每个人都有两个亲友名额,单身狗可以带上父母。” “爱你,头儿!”江衡夸张地送上个飞吻。 闵慧的这批手下,半数以上年纪比她大,学位比她高,但大伙儿都打心眼里服她、喜欢她。跟着曹牧工作,闵慧也学到她强势干练、爱惜羽翼的风格,对团队成员有着很强的保护欲。总想让他们放手去干、尽力发挥而不要被行政上的条条框框所限制,为此多次要求总经理何海翔修改规章以便更加灵活地适应这群九十后,更加积极地调动他们的创造力。 可是,闵慧在为人处事上远没有曹牧圆滑,经常因为团队的工作安排与何海翔发生冲突,有时不免硬碰硬,几年下来,与何海翔的关系比较紧张。 何海翔做事官僚作风严重,喜欢拉帮结派、喜欢被人吹捧。在闵慧入职的这几年,公司渐渐形成两大阵营:一个是以何海翔为主的“行政派”,团结在他周围的主要是一批他从总部带过来的心腹,包括几乎所有的行政、人事、财务和销售人员。何海翔自己也与总公司的领导保持着亲密的互动,号称“上面有人”。 另一个是以曹牧为中心的“技术派”,以闵慧及其研发团队为代表的技术人员为主。因为处于行业竞争的核心位置,他们在公司中有着不可撼动亦无法取代的地位。特别是闵慧团队的研发成果获得了一系列的认证书、专利及软件著作权之后,这些都成为公司商业推广、资本运作的主要依据。 每个公司都有每个公司的问题。虽然与老总的关系不算太好,中间有曹牧挡着,闵慧的日子还算自在。这些年她也在努力地改进自己的沟通能力,说话时尽量注意方式方法,有时候也主动地跟何海翔聊聊天、开开玩笑、争取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只要不是太为难自己、为难手下,对何海翔派下的工作她也是尽力配合、第一时间完成。正因为如此,除了不太听话、喜欢顶嘴以外,何海翔也找不到她的把柄,一些关键的推广与谈判还必须带上闵慧,不然说服不了甲方。总体来说,公司上下之间,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与安宁。 开了一上午的会后,曹牧在走廊上拦住闵慧,笑着说:“你今天情绪不对哦。” “哪有?” “开会时一个笑容也没有,从头到尾板着脸。” “早上在星巴克碰到程启让了。”闵慧说。 曹牧不禁一愣。尽管三人又是同行又是校友,工作四年,闵慧从没有在她面前提到过程启让。曹牧知道这是忌讳,更不提起。 曹牧“哦”了一声,没有接话,等着她说下去。但闵慧什么也没说,将一堆文件塞进手包,大步向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曹牧连忙跟上:“碰到程启让怎么啦?”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一个笑容也没有吗?”闵慧耸耸肩,“因为碰见程启让了。” “他现在已经是观潮国际的ceo了,这事你知道不?” 闵慧摇头:“ceo不是郑澜吗?这么早就退休了?” “郑澜上个月突然中风,现在躺在医院里。公司就全部交给程启让了。”曹牧说。 “难道不应该是让郑依婷来做ceo吗?”闵慧问道。 郑澜妻子早逝,只有一个独生女叫郑依婷,也就是程启让的妻子。闵慧在观潮工作时,郑依婷是观潮的vp,但没看她干过什么实事。闵慧出事那年,郑依婷三十出头,父亲郑澜做信息技术起家,是科技界的一圆猛将,而程启让当年风头正健,是郑澜最得力的助手,也是华清大学的传奇人物。 在闵慧遇到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写的程序是让她由衷佩服的,那个人就是程启让。 “郑澜还是更信任这个能干的女婿吧,不仅把观潮全部交给了他,为了能让他在董事会上说话有份量,还转给他不少股份。当然啦,郑依婷虽然不是ceo,但她占股不少,程启让要是敢跟老婆翻脸,郑依婷分分钟就能把观潮给掀翻啰。” “嗯。”敌人越来越强大了,闵慧无话可说。 “程启让高傲极了,很难喜欢上一个女人。当年我的室友为了追他,几乎脱了一层皮。跟他分手后,整个人到现在都没缓过劲儿来。唉,想当年她也是一名学霸,咱们系的系花,长得跟你一样漂亮。就因为这个事,一蹶不振,回老家的中学教书去了,嫁了个当地的公务员,生了两个孩子,跟同学们都不来往了。” “轰轰烈烈不行,那就平淡是福呗。”闵慧说,“也未必不好。” “去年出差路过她家,我约她出来吃了顿饭。唉,不能提‘程启让’这三个字,一提就哭,都过去多少年了!‘系花杀手’这个外号,真不是白起的。” 闵慧皱起眉头:“系花杀手?他到底杀过几个啊?” “我知道的就有两个,加上你,三个。” “eon,我们系就没多少女生好吗!” “追你的人应该不少吧,干嘛不在大学里找一个?”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闵慧两手一摊,叹了一声。当年的她也太骄傲,一心一意想找个比自己聪明的,找来找去都没找到。 正说话间,手机振动了一下,闵慧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出一条短信:“苏田你好,你采集的血样经过dna盲比,出现一条比中记录。请速与我电话联系。” 发短信的是寻亲网站的志愿者小万,在闵慧与辛旗一起寻找苏田弟弟时候,就是这个小万一直负责联络。辛旗走后,闵慧告诉小万自己不是苏田,她将苏田失踪之事详细地说明了一遍,并告诉他自己希望代替苏田继续寻找弟弟,小万也表示会继续跟踪这个案子。但自从见了何仙姑以后,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小万这边再也没有联络过她。如今突然蹦出一条比中信息,dna的准确率又如此之高,闵慧不禁喜极而泣,连忙跑到办公室将门一关,打起了电话。 “……他叫陈家骏,被人贩子卖到福州,由于养父母对他不好,十四岁那年离家出走,在各地打工,最后流落到滨城,陆续在一些公司、商场做保安。”小万简短地说明了情况。 闵慧不禁欣喜若狂,真是踏破铁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找来找去,苏田的弟弟居然跟自己在同一所城市! “太好啦!你有他的地址吗?我马上跟他联系。”闵慧几乎是雀跃。 “嗯,有一个情况需要说明一下——”电话那边,小万的声音忽然低了低。 “怎么了?” “他现在正在坐牢。故意伤害罪,判了一年,还有两个月才能出狱。”小万说,“你要想看他的话,得去滨城监狱。” 27-陈家骏 监狱的犯人不是说见就可以见到的,闵慧不是陈家骏的亲属也不是他的朋友,为此不得不请求公司开具证明,然后跑到滨城监狱的行政科去办理特殊的申请手续。 据寻亲网的小万说,陈家骏虽然与养父母关系恶劣,但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直到审判时警方联络他的养父这才获知实情。狱警劝他采血寻亲,他开始还不大愿意,犹豫再三,觉得没什么意义,没想到血一入库三秒就比对成功了。知道结果后,小万立即与陈家骏联系,告诉他姐姐李春苗的情况,并说她因为救人落水已经失踪四年了。获救的女生名叫闵慧,希望与他取得联系,并乐意安排支助他出狱后的生活事宜。 没想到陈家骏说他不想见闵慧,也不想跟她有什么联系。闵慧委托小万再三恳求,劝了他好几天,这才勉强答应见一面。 接见室看上去像银行的柜台,一半的面积被一排强化玻璃占据。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闵慧被叫到一个窗口坐下来。隔着玻璃她看见一个中等个头、体形敦实的青年坐在自己面前,剃着光头,穿着浅蓝色的狱服,五官的轮廓很浅,小眼宽鼻,嘴唇微厚,跟苏田一样,有一幅典型的南方人长相。因为左颊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给人一种街头浪子的凶狠印象。狱警说,别看他块头不大,特别能打架,在监狱里没人敢招惹他。 小万劝闵慧谨慎行事:“苏田是好人并不等于她弟也是个好人。像陈家骏这种情况:离家出走,浪迹街头,无人管教,凶猛好斗,说明他不好接近,也不好打交道,心智可能不够成熟,万一因为这份恩情向你勒索,或者做出什么出格伤害的事,就麻烦了。” 很显然,在前面的几次交谈中,陈家骏并没有留给小万很愉快的感觉。 “不,我一定要见到他。”闵慧坚定地说。 犯人和探视者不能直接说话,必须要通过话筒传音。一排犯人的背后还站着两个神情严肃的狱警。 看见闵慧,陈家骏拿起听筒,身子不自觉地向后仰了仰,仿佛嫌两人的距离太近,必须要隔得远一点才好。 “你是——家骏?”因为激动闵慧的声音有点发抖,“陈家骏?” 对面青年冷漠地点点头。 “你好家骏!我是闵慧,找你有一段时间了,很高兴见到你!”闵慧热情地说。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跟你姐——是在一辆大巴上认识的,她是个热情善良的女孩,那天——” “——后面的事小万已经跟我说了。”他迅速地打断她,“为了救你,她掉进水里淹死了。” “哦不,不不不,”闵慧连忙摆手,“是失踪了,我们至今没有找到她。” “四年了都没有找到,对吗?” “……对。” “那就是死了。” “听说她水性很不错——”闵慧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总之……请不要放弃希望。” 他给了她一个“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信”的眼神。 一阵尴尬的沉默,足足有三分钟,闵慧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她长什么样?”他问。 “跟你很像,只是口音不同,”她从小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从窗口下面的空槽里塞了进去,“这里有一些她的相片,你可以看一下。” 相片是闵慧托赵英妹从苏田的朋友圈里下载后打印出来的,共有十五张。苏田的朋友圈内容很少,几乎没什么文字,而且大多是风景照。 陈家骏抽出照片一张张地看着,半天没有说话。看完之后,他将照片收入信封,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说:“谢谢。那就这样?” “等等,听说你还有两个月就要出来了?” “嗯。” “到时候我来接你。”闵慧认真地说。 他身子一滞:“为什么?” “我就住在滨城,很方便。而且你姐是为了救我失踪的,我……欠她一条命。”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不自觉地捏了捏手腕,捏得骨骼“喀喀”作响,“我又没救你的命。” “你是她的亲弟弟。”闵慧急切地说,“知道吗,你姐一直在找你,二十几年了,从来没放弃过。” “她已经死了。” “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们现在已经可以团聚了。”闵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她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什么团聚,什么亲人?人死如灯灭,你说这话有屁用?”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她的心却仿佛被重重地击了一下。 “我知道因为我给你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但我会弥补,我会替你姐照顾你。”闵慧真诚地说,“这是我至少应该做的事情!请让我帮你!……你在里面生活有什么困难吗?需要钱吗?” “没困难,不需要。” “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我指出狱之后?”探视只有三十分钟,闵慧觉得根本不够用,想说的话都还没有开始说,“你有什么打算吗?例如,求职方面?我可以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事先帮你准备一下,等你出来正好无缝对接。” “我的事自己可以安排,”他的语气终于有些缓和,“你不用操心了。” “家骏……听我说,我有能力帮助你,我的经济状况还可以——” “请问,”他硬邦邦地打断她,“我姐救你的时候,收你钱了吗?” “没,没有。” “既然我姐救你是义务的,作为她弟,我必须要尊重她的选择。所以闵小姐,你不欠我什么东西。你可以走了,以后也不用来看我了。” 他正要挂掉电话,闵慧忙说:“等等,还有一件事你需要知道。” “说吧。” “你姐有个男朋友,青梅竹马,——不对,不是男朋友,是未婚夫,叫辛旗。他也很关心你,也一直在找你。” “嗯。” “辛旗现在应该在美国,如果你需要联系他,我可以给你一张名片。”闵慧心想,如果家骏觉得接受自己的帮助不舒服,那么辛旗的帮助总可以接受吧。 “美国?”他身子向后一倒,翘起了二郎腿,摇了摇头,“算了,太远了。他知道我姐已经去世了吧?” “是失踪了。”她又更正了一遍,“嗯,辛旗知道这件事。” “见鬼,你能接受一下现实吗?”陈家骏不耐烦地说,“一个人掉进水里,四年都没有找到,你还说这是失踪?是需要我向法院申请宣告死亡你才肯死心吗?” “在没找到遗体之前……一切都有可能!” “好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 “家骏——” “你跟我姐是偶然相遇,她救了你,但你们之间其实没有任何关系。我跟你也是这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想建立任何关系。见鬼,采血的事本来就不该进行!”他冷笑地说,“我想过各种糟糕的情况,但我万万没想到,我被拐了,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唯一的姐姐也死了,这血等于白采了!” “没有白采,”闵慧柔声地说,“我愿意做你的姐姐。还有辛旗,他也是你的亲人,就算没做成你的姐夫,也一定愿意做你的哥哥。他——哦不,我们——会代替你姐照顾你!请相信我,我们是真心诚意地想成为你的亲人。” “不用了!”他坚定地说,“你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 “家骏,”生怕他一出狱后就从自己的世界消失,闵慧连忙问道,“听小万说,你是在福建长大的,怎么会来到滨成?出去后,你还会留在这里吗?还是会去别的什么地方?” “我在滨城已经生活五年了,出去后应该还是在这里生活。” 闵慧心算了一下,这意味着在她遇到苏田的时候,陈家骏就已经在滨城生活了。蓦然间,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滨城之前,你哪里生活?” “流浪过很多地方,都是些中小城镇。” “你去过玉空吗?” “去过。在来滨城之前,我就住在玉空,在那里的一家公司当了三年的保安。” 闵慧的心猛地一跳。 “知道吗,你姐在遇到我之前,是从玉空站上的大巴。”闵慧颤声说,“她一定是打听到你的行踪了,所以特地去玉空找你。或者那里有你的熟人,告诉她你来滨城了,所以——所以她才坐上了这辆大巴。” 陈家骏皱起眉头想了想,点点头:“有可能。我在玉空有些熟人,虽然后来也没什么联系了。有几个人知道我去了滨城。” 所以,闵慧可以确定,苏田是在即将找到自己的弟弟并见到自己的男朋友之前失踪的。 难怪那天她的心情特别好,闵慧不由得绝望地想到,对苏田来说,这可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啊! 28-出狱 三十分钟的会见很快就结束了,陈家骏一再表示不需要闵慧的“接济”,最后一句话是:“我出来的那一天,你不要过来。” “可是——” “留下你的电话,真有什么需要我会来找你。” 闵慧赶紧将自己的名片、手机号、微信号、qq号全都写给了他。 “那……我怎么联系你呢?”闵慧问道。 “不用联系,如果我没来联系你,你就不用来联系我。” “单线?” “对。单线。” “好吧。”闵慧还想交待点什么,时间到,电话断了,她目送着陈家骏离开了接见室。 *** 回到家中,闵慧就跟打了鸡血似地行动了起来。她花了一周的时间在离青藤花园附近的明森小区租到了两个门对门的小公寓:一室一厅,面积较小,装修上也没有青藤花园高级,但房间的设计很有现代感:简约、干净、光滑、明亮,白窗白墙,深灰色的地板,厨房和浴室都比较大,设备齐全实用,边边角角之处都是曲线,适合居家过日子,离幼儿园、医院也都近。闵慧一看即中,一个自己住,一个给家骏,预交了一年的租金后,立即搬了过去。 青藤花园的公寓是两室一厅,周如稷搬走时一件家俱没带,卧室的东西就多出了一套,正好放到陈家骏的公寓里。闵慧又去采买了全套的窗帘、沙发、地毯、彩电、饭桌、洗衣机、冰箱等等一切居家用品,将屋子装饰一新,锅碗瓢盆擦得锃亮,迎接家骏的归来。 虽然陈家骏反复说不需要她的帮助,闵慧觉得,家骏并不清楚一个刚出狱的青年在社会上会面临些什么样的困难,何况又是举目无亲。入狱以前他没有自己的房子,住在单位提供的宿舍里,所以这件事她必须要管,至少要看着他平稳过渡、顺利就职、才能放手。 探监后的第二天,闵慧给寻亲网的小万打电话,想知道更多陈家骏入狱的原因。 “我也不是很清楚,”小万说,“据我这边看到的资料,三年前他被一个娱乐记者雇去当保镖,一直干得不错,那个娱记是属于狗仔类的,经营着几个公号,经常发些影视名星的黑料,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其中就有一位上升期的明星,几张照片弄得他一夜之间人气暴跌,很多到手的品牌和片约都泡汤了,不知道是这个明星还是他的公司、还是其他的什么利益相关者、就找了一些黑道上的人来对付他。这娱记也不是省油的灯,听到风声立刻增加了保镖。有一次,娱记被黑道的混混们堵截了,两边大打出手,这陈家骏也是厉害,冒着生命危险把娱记从乱棍中拖了出来,自己只受了一点轻伤,还把其中的一个人打到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 “这不是正当防卫吗,怎么也要坐牢啊?”闵慧问道。 “陈家骏下手太重,给人抓住了把柄呗。再说当时也没监控,双方都说是对方先动的手,两边的人数一样多,就按‘打架斗殴’来处理了。拘留的拘留、罚款的罚款、像陈家骏这样把人家打伤住院的,就判刑了。”小万说。 “这娱记是谁啊?” “钱治,听说过吗?” 闵慧茫然摇头:“没有。” “百度一下呗,挺有名的,连我都知道。” 挂了电话闵慧拿起手机百度“钱治”,果然是位知名娱记,在新媒体上干得风声水起,领导着一个一百多人的团队,经营着好几个大v和公号,在网上颇有些影响力。 钱治非常忙,闵慧辗转联络到他,足足等了两个星期才说有空,见面的地点在北京朝阳区,闵慧次日有产品调试,不得不打了个飞的去见他。 “关于陈家骏,你想知道些什么?”钱治坐在堆满艺术品的办公室里,开门见山地问道,他看上去四十出头,中等身材,瘦脸,络腮胡,一脸的精明。 助理说他只能面谈十五分钟。 “他还有一个月就要出狱了,您知道吧?”闵慧客气地说,“是他姐托我过来找您的。” “知道。他判了一年,差不多快了。”钱治打量了她一眼,将目光定在她的脸上,“不过,我没听说他有姐姐呀,他说他是家里的长子。” “被收养的,身世最近才知道。” “哦。”他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 “听说他在您手下干过两年,主要从事保安工作,一直跟随您的左右,您应当对他比较了解。对于未来的职业规划,您知道他有些什么想法吗?” “这个你直接问他不更好吗?”钱治反问。 “跟他不熟,很多事情他不愿意告诉我。”闵慧叹道。 “他嘛,”钱治字斟句酌地说,“还是蛮追求上进的。当年因为会武术,打架厉害,找他当保镖的人挺多的。我也是听人介绍去找的他,跟了我两年多,替我解决了不少麻烦。他对记者这行挺感兴趣,喜欢摄影,自己攒钱买了个单反,没事就跟摄影师们混在一起。人嘛,不是很听话,但讲义气,关键时刻冲锋在前。有时候人手不够,我也派他去顶一下,蹲点跟拍什么的,这小子一点就通,学得挺快。有一次跟我说想转到我们这行来,问有没有可能。我说万事皆有可能,你在我这里边干边学,多多发稿,反响不错的话自然分配任务给你,干多了就是娱记。我们是团队作业,不是事业机关,没那么多的条条框框。这话他听进去了,在我这儿还发过几篇稿子、领过几次稿费呢。” 大概是赶时间,他一边说一边看表,杯子里的咖啡已经喝光了。 “那他出狱以后——还可以在您这继续干吗?”闵慧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 “保镖吗?”他爽快地点点头,“当然可以。” “我指娱记。” “这个嘛,”钱治摇了摇头,“他毕竟坐过牢……” “没错,但他是为您坐牢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干保镖都有风险,我付他的工资也不低,但失手伤人不是我的错,他应该知道点到为止,对吧?”钱治两手一摊,“要怪,就怪他学艺不精好了。” “他救你一命,为这个坐了牢——”闵慧一阵冷笑,“到头来还被说成是学艺不精?钱先生,您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钱治沉默了一下,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你该不是过来讹诈的吧?别费功夫了,我不吃这一套。” “他在牢里的这一年,你也没去看过他?” “没有。没这个必要。”他硬生生地顶了一句,“你究竟想要什么,说吧。别兜圈子了!” “你让他回来做娱记,头三年的工资我来出,就当是实习记者。三年之后去留随你。” “三年的工资?”钱治笑了,好像这是天方奇谈,“他的水平离上岗还差很远很远好吗!” “钱先生,他救过你的命。” “三年工资,外加五万的培训费,你可以叫他来,就当我还他一个人情。”钱治将咖啡杯往桌上一放,“如果不是他救过我,我绝对不会干这种蠢事。知道吗,他只有初中学历。” “您负责的新闻,除了娱乐八卦之外,还有些什么内容?” “社会新闻、时尚、人物、观点……” “三年的工资,五万的培训费,我可以支付,”闵慧立即改口,“但你得让他去社会新闻版。” “为什么?娱乐版有什么不好?” “我怕他将来跟您一样,动不动就挨打。” 钱治哼了一声,苦笑着伸手过去:“deal。” “deal。”闵慧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最后一点,不要告诉他,钱是我出的。” “懂。” *** 将一切都安排好之后,闵慧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新产品的调试中,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陈家骏出狱的那一天,闵慧生怕等不到他,特地起了个大早,包了一辆出租八点不到就在监狱的大门外等候。 到了九点,来了一辆黑色的丰田越野,大概也是来接人的,从里面走出个司机,满脸横肉,站在车门边抽烟。手腕上带着一条宽宽的银琏子,一边抽烟一边四处张望。看见闵慧,眼光在她胸前溜来溜去,还吹了一声口哨。 这种时候,闵慧不想招惹是非,何况来者不善。她掏出手机,到工作群里专心地回了几条微信。再抬眼时,丰田车里不知什么时候又下来了几个年轻人,坐没坐相,站没站相,闹哄哄说着话,互相推搡着。紧接着,车内传来一声咳嗽,一个高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穿一套浅蓝色的休闲西装,还一本正经地打着条领带。旁边的一个白衣青年见他出来,立即递给他一支烟,并帮他点上。 阳光刺眼,高个男人掏出一双蛤蟆镜戴上。他梳着一个很怪的发型,两边铲光,头顶上的头发凸出来一条,胸口戴着一根手指粗的金琏子,像个黑帮老大。 他们与闵慧的距离有点远,说话之声听不甚清楚。 看样子是黑帮的人来接大哥的,闵慧猜测。 又等了半个小时,闵慧继续在工作群中答疑,等她再次抬起头时,不经意间点了点丰田车里出来的人数,包括司机一共是七个。 这种车佰安也有一辆,所以她记得很清楚,车上一共有八个座位。看来大哥一定很有地位,出狱时居然需要这么多人来迎接。 正在这时,铁门“吱呀”一声开了,陈家骏拎着一个塑料袋从里面走了出来。几乎同一时间,众人一起抬头,十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盯在他身上。 陈家骏不由得止步,迷惑地看着众人。 “家骏!”闵慧轻脆地叫了一声,快步迎上去,“我来接你啦。” 还没等她走到陈家骏的跟前,冷不防被那个金链男推了一把,闵慧没站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陈家骏一把拉住,将她往自己的身后一扯。 “陈家骏。”金链男猛地摘下墨镜,挑衅地看着他。 “邵哥。” “上次那一架,我们还没打完呢你就坐牢了。” “哦。” “怎么样,约个地方把剩下的补上?就在今天?”邵哥说。 “在这里吗?”陈家骏指着大门上的摄像头,“不大方便吧?” 闵慧看了看陈家骏,又看了看邵哥,这才明白丰田车上下来的这帮混混不是来接人的,是来揍人的。 “我弟的腿被你打折了,到现在走路还是跛的。”邵哥“噗”地一口痰吐到地上,“陈家骏,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我已经坐牢了,你还想怎样?” “要么你让我也打折你一条腿,要么,赔我二十万的医疗费。” “如果两样都不给呢?” “那就对不住啦,从现在开始你没好日子过。” “如果我没好日子过,你也没有好日子过。”陈家骏抱着胳膊冷笑,“我可以打折你弟的腿,也可以打折你的腿。” “可是你只有一个人。”邵哥歪着脸,用手指戳了戳陈家骏的胸口,“今天,咱们就把这事给摆平啰。” “这位大哥,你别乱来哟!我会报警的!”闵慧喝道,“家骏!别理他,咱们上车回家。”说罢拉着家骏的手就往出租车里钻。 出租司机早看出情形不对,见两人入座,立即开车掉头向明森小区驶去。 透过车镜,闵慧看见丰田越野紧跟而上,一路尾随。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来接我?”陈家骏皱起眉头,“你就是不听。” “这里离市区远,我怕你打不到出租。” “我会自己想办法。” “你没有办法!幸亏我来了,不然的话你就被那几个人大卸八块了。再说——” 陈家骏忽然打断她,对司机说道:“师傅,劳驾把车停到前面的火车站,我先下车。然后送她回家。” “为什么?”闵慧问道。 “不能让他们知道你家的地址,他们会找上门的。”陈家骏说。 “那你怎么办?” “我就在火车站吃火车站睡,那里有民警巡逻,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那也不能这么耗着呀!” “就这么耗着,我又没工作,有的是时间。” 火车站就在前面,司机刚一停车,闵慧就跟着陈家骏一起下来了。 “干嘛非要跟着我呀?”陈家骏拦住她,“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请你赶紧回家别管我好吗?” “不行。”闵慧紧紧地拉着他的胳膊,“你现在有人身危险,我必须要跟着你。” “跟着我干嘛呀?你能帮我打啊?”陈家骏不耐烦地吼道,一把甩开她的手,“别缠着我行吗?我认识你吗?烦不烦啊你这女人!” “你都好不容易出来了,我可不能让你缺胳膊少腿!”闵慧拽着他就是不放手。 “卧槽——” 两人吵得正欢,一回头,那七个混混就跟着他们身后不到三米的距离。 陈家骏一转身,慢慢地挽起了袖子。 闵慧紧张地看着他,问道:“陈家骏,你想干嘛?” “准备打架。” “等等!”闵慧大叫一声,“让我跟他们协商一下。你在这站着,我去去就来。” “协商?这又不是做生意,他们是一群无赖,地痞流氓!他们是不会跟你协商的。” “让我试试,不行再打,行不?” “行,你去试。” 闵慧放开陈家骏,快步走到邵哥面前,掏出手机,低声说道:“二十万?如果我付你二十万,你就再也不来找我们了,对吗?” 邵哥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对。” “来吧,我转给你。支付宝。” 邵哥愣了一下,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配合”。 因为款项较大,闵慧操作了半天,最后顺利转出。 “收到了?” “收到了。”邵哥点点头。 “你们可以消失了吗?” “我们马上消失。” 邵哥说到做到,带着六个人坐回丰田,一溜烟地消失在了一片车海之中。 闵慧回到陈家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问题解决了,走吧。” “怎么解决的?” “我付了他们二十万。” “什么?”陈家骏一下子愣住,“二十万?怎么付的?” “手机转账啊。” “你傻啊你!凭什么给他们二十万啊!我坐了一年的牢,我还没找他要二十万呢!” “破财免灾,懂不懂?” “你不差钱是吗?” “二十万买你一条腿我觉得值。” “神经病!” “你说什么?” “你是个神经病!” “跟我回家吧。”闵慧挽着他的胳膊,开心地笑了,“我有一间公寓,正好可以让你住。” “你结婚了吗?”他突然问道。 “目前状态:离婚。对了,你当舅舅了。你有一个外甥叫苏全,今年三岁。” 29-瓣膜 陈家骏住进明森小区的第二天,接到了钱治打来的电话,邀请他回以前的团队工作,在社会新闻版给一位老记者当助理,家骏很开心地去了。回来说钱治对他很关照,让他给老记者打下手一起跑新闻。老记者其实已经退休了,子女都在国外,身体好、闲不住、被钱治高薪请进了团队,以前是位业界大拿,脾气好,平易近人,因为钱治的嘱咐,把家骏当作自己的徒弟,言传身教、有问必答。 干记者这行不用坐班,家骏习惯早起早睡,而闵慧则是个夜猫子,于是早上送苏全去幼儿园的任务就交给了家骏,两人各骑一个电驴上班,中午在各自的单位吃饭,晚上如果按时下班的话,就三个人聚在一起做顿晚餐。毕竟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骏十分节俭,每月工资四千块,他拿出三千交给闵慧作为房租的费用,日常的吃穿用度都挑最简单最便宜的,闵慧看着心疼,想着他做记者成天采访大人物,不能穿得那么土,于是帮他置办了几套衣服,家骏也不大舍得穿,一直挂在衣柜里。 闵慧想起周如稷喜欢摄影,参加过几个摄影俱乐部,于是将家骏介绍给他。周如稷很大方地送给他两只昂贵的镜头,带着他出入俱乐部,慢慢扩大社交的圈子,四人相处倒也融洽。不过,闵慧没有告诉家骏苏全是辛旗的亲生儿子。因为苏全喜欢周如稷,完全当他是自己的亲爸爸,她怕家骏知道后会说漏嘴。 爸爸搬走了,舅舅搬来了,苏全身边又多了一个“父亲”的角色,孩子小没记性,渐渐地,苏全跟家骏也亲密了起来。 看着家骏每天背着相机兴致勃勃地出门上班,回到家中眉飞色舞地讲着采访趣闻,忙起来加班赶稿到半夜,闵慧知道他喜欢这个职业、珍惜这个机会、起点虽低,天天都在进步,心中十分欣慰。 没想到家骏刚刚领完两个月的工资,有一天上班时间,钱治突然打电话给闵慧说:“我打算把陈家骏调回娱乐部,你没意见吧?” “怎么啦?” 钱治叹了一口气:“社会新闻记者需要很强的分析能力和写作能力,陈家骏底子太差,写篇稿子不知所云,满篇的错别字不说,有些句子连文法都不通,老记者改他的稿子高血压都快犯了,今天跟我说不愿意带他了。我看他还是——” “那就换个记者带他呗。”闵慧说。 “闵小姐,我明白你的一片苦心,帮人是对的,但有时候也要面对现实。现实是:陈家骏真不是记者这块料儿,我看还是当保镖比较好,做记者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我知道啊,所以付了你五万块的培训费。钱,你已经拿了;三年的实习工资,我也付了。你自己也说过,万事皆有可能——” “闵小姐,听我说——” “我们有deal,”闵慧语气强硬,“请您创造奇迹。我有个会要开,没事的话我挂了。” “等等,”钱治只得妥协,“至少给他请个家教好吧,提高一下他的语文?” “这个没问题,我明天就请。” 闵慧放下电话沉思,发现这陈家骏还真能扛事,在钱治那里不受待见,不知挨了多少批评多少尅,也没见有半点显露。每天乐呵呵地回来吃饭,都是一幅工作顺心的样子。滨城里有不少大学,闵慧花了不到一小时,就在校园网里找到了一堆家教,她挑了六个学生:三个中文系、三个新闻系,逐一打电话面谈,最终选了一个在新闻系读大三的女生,名叫叶小真,每周三次在滨城大学图书馆的自习室里给家骏辅导新闻写作。为慎重起见,她还特地去学校见了叶小真一面,发现是个农村女孩,衣着朴实、言词爽利、cv上全是奖,看上去很能干。当晚回家介绍给家骏,家骏也很乐意,但表示一定要分担家教的费用。 “这钱我出了,也没多少。”闵慧一边煮面一边说,“等你有稿费了,请我吃顿好的就行。” “谢谢姐。”陈家骏说。 闵慧心中一酸,差点落泪:“你……刚才叫我什么?” “姐。”陈家骏的脸红了红,“你大我两岁,没叫错吧?” “哎,没错。”闵慧高兴地应了一声,“好好干,看好你喔!” “我来炒个蘑菇鸡蛋吧,”陈家骏打开冰箱,冷不丁地苏全将脑袋凑进去,“舅舅,冰棒!” “给。”陈家骏随手拿了一只红豆冰递给他,被闵慧一把夺过来,“吃饭前不许吃甜食,当心蛀牙,我们苏全长大了要做全世界最帅的男子,有一口白白的牙齿,对不?全全?” “妈妈我口渴,就吃一小口行不行?” 闵慧倒了一杯水蹲下来举到他面前:“口渴喝水。” “姐,你可真够严的。”陈家骏笑道,自从住进对面的公寓,他一直叫她“闵慧”,这还是头一回叫“姐”,闵慧的心中暖乎乎的,不禁想到苏田要是活着,看见这么懂事的弟弟,该有多么开心。 “哦对了,”陈家骏一面打鸡蛋,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饭桌上,“上次你出的二十万,我拿回来了。” 闵慧正在给孩子喂水,一时间,笑容僵在脸上:“什么二十万?” “那个邵哥讹诈我们的二十万呀。”陈家骏说。 “哎,你不会又去打架了吧?”闵慧一下子急了,连忙站起来,“这二十万人家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地还给你呀。” 陈家骏转身到水池里洗蘑菇:“本来我不想提这件事,可是你知道吗,上个星期邵哥又来找我了,说二十万不够,他还要二十万。” “……” 那天转账之后,闵慧也有点后悔。倒不是后悔数额过多,而是后悔自己太爽快,给对方造成了“不差钱”的印象。应该是先答应下来,然后分期付款,一边付一边叫苦,人家或许不会再来找她的麻烦。 “这小子太猖狂了。黑道也没这么干的,我必须要教他一课。”陈家骏不以为然地说,“他仗着有把刀约我单挑,被我狠狠地揍了一顿,逼着他当场把钱还给我了。” “你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 “当然。” “家骏——”接下来,闵慧劈头盖脸地说了他二十分钟,中心议题:不要使用暴力。 “那我们也不能被他没完没了地讹诈啊。”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闵慧越想越不淡定,“要不我给你换个住的地方?暂时躲避一下?” “不用担心。我在门口装了监控,就算他想找我,也不会来这个小区。” *** 闵慧猜得没错,果然是其患未绝。 过了一周,闵慧下班接苏全,电驴坏了,两人手牵手步行回家,路过一个偏僻的街角,冷不防地被三个混混堵截了,为首的就是邵哥。 还没等闵慧反应过来,邵哥一把将苏全扯过来夹在胳膊上。苏全吓得哇哇大哭,拼命挣扎,两腿乱踢,两只小手在邵哥的身上抓来抓去。 “妈妈!救命!”苏全一哭,脸顿时紫了,“妈妈,我怕!妈妈,妈妈——” 邵哥见孩子尖叫,“啪”地一下抽了苏全一巴掌,他立即吓到没声了。 闵慧不敢呼救,一时间六神无主,只差跪地求饶:“邵哥!邵哥!有话好好说,你是要那二十万吗?我有,我有!我马上给你!手机转账!求求你,别打我儿子!” “卧槽,上次陈家骏差点把我活活勒死,你二十万就想解决?门都没有!别摸口袋,别开手机,你要乱动信不信我弄死他!”邵哥将苏全抓到手中用力地摇晃,“我调查过你,你是公司的总监,儿子有心脏病。” 苏全大概是被他摇醒了,立即哭叫起来。闵慧急得浑身发抖,颤声说道:“我不动我不动!别伤害我儿子,你要我怎样就怎样。” “把你的手机扔过来。” 闵慧掏出手机扔了过去。 “开机密码。” “1679。” “我要一百万,你说,我.操作。”邵哥将苏全扔给旁边的手下,拿着闵慧的手机,在上面熟练地点来点去。 “邵哥,二十万是手机转账的最高限额。剩下的钱我明天给你,说到做到。请你务必高抬贵手——”闵慧又急又怕,胸口堵得慌,眼泪忍不住滚出眼眶。虽然她收入不低,平时用度也很节省,毕竟工作年限太短,账上根本没有一百万。心想如果找曹牧或者周如稷借一下的话,应该能够借到。 “那就先转二十万,把支付密码告诉我。” 闵慧正要张口,忽听身后传来雷鸣般的马达声,一回头,看见陈家骏骑着电驴全速向着邵哥猛冲过来! 他的眼睛已经红了,脸上一幅拼命的表情。 众人纷纷后退躲避。眼看就要冲到面前,陈家骏一个急刹,从车上跳下来,拾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就向邵哥的头砸去。 混混们见他来势汹汹,不远处有两个路人听见动静也走了过来。邵哥生怕被人拍照,吹了一声口哨,那混混将苏全往地上一扔,调头就跑,片刻功夫,无影无踪。 “全全!” 闵慧扑过去将苏全抱在怀里,他的嘴唇和指尖都已变成了黑色,皮肤一片灰暗,脸上透明得看得见上面青色的血管。他无力地哼了两声,手捂着胸口,张大嘴巴急促地呼吸了几下,突然双眼一闭,昏厥过去…… 家骏没见过这种阵式,一下子愣住了。 “快叫救护车!”闵慧抱着孩子站起来就往前冲。 “来不及了,”家骏从地上扶起电驴,“医院就在前面,快上车,我送你们过去。” 闵慧抱着苏全坐上电驴的后座,家骏带着母子二人,风驰电掣地赶往医院。 *** 幸运的是,周如稷正好值班,接到闵慧的短信第一时间赶到病房安排抢救。 这不是苏全第一次发病,但严重到昏迷的却是第一次。 以前有周如稷在身边,孩子略有端倪——比如气喘、盗汗、发绀、心悸等等——都会立即引起他的警惕,第一时间送去医院检查。 苏全出生的头三年,闵慧为了照顾他,不敢出门上班,只能留在家中工作。他是个安静的孩子,不喜欢运动也不爱打闹,幼儿园的老师们也很注意照顾他,不让他参加剧烈的活动。所以这些年,苏全被保护得很好,虽有心脏病并没有影响到正常的生活。 但是,由于二尖瓣畸形导致中度返流,苏全的病情随着年纪的增长会越来越严重,为了心脏的健康,为了不发生意外,手术修复是迟早的事。 闵慧一直都知道,但总觉得这一天离她还很远很远。 因为瓣膜手术是开胸手术,意味着病人的正胸会被切出一道二十五公分长的伤口。医生会锯开胸骨,剪开心包膜,让心脏停跳,体外循环,把手伸到心脏里进行修补。 儿童心脏手术的危险系数只会更大。 所以这些年来,闵慧的内心一直拒绝去想这件事,她不知如何面对,更担心苏全是否能在这样可怕的手术中活下来。 经过一番抢救和检查之后,苏全被送回病房。周如稷与主治医生交谈了片刻后过来告诉闵慧:“他目前的情况暂时稳定,但心功能明显不全,心脏也开始变大,需要立即手术。” 闵慧的心猛地一跳: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她紧紧地拉着周如稷的手,无助地看着他:“他还这么小,还能再等等吗?我怕他挺不过来。” “不能等了。我们需要尽快修补他的瓣膜,以减少血液的回流。今天这次就已经是很危急的症状了。” 闵慧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你们打算怎么做?” “首先,我们会尽量修补瓣膜,如果发现它已经损坏到无法修补,就需要置换。人工瓣膜有两种,一种是机械瓣膜,一种是生物瓣膜。”周如稷解释说,“机械瓣膜比较耐用,好的话几十年都不需要更换,但需要终生服用抗凝药。儿童一般要等到七八岁才能安装。生物瓣膜一般是用猪心或是牛的心包膜做成的,不需要抗凝药,但不是很坚固,有可能面临第二次换瓣。” “非要开胸不可吗?”闵慧绝望地问道,“我听说现在有很多微创手术,甚至机械人手术?” “那些都还不是太成熟。而且从彩超上看,全全的情况比较复杂,还是传统的开胸手术更稳妥一些。”周如稷低声说,“你不用太担心,这种手术现在的成功率很高的。” “可他只是个三岁的孩子!”闵慧忍不住呜咽。 “嗯,儿童的心脏手术需要更高的技术,”周如稷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他们的心脏很小,血管也很脆弱。” “谁是滨城最好的心脏医生?” “刚才抢救他的王医生,就是我们医院最好的。” “还有更好的吗?” 周如稷点点头:“安济医院的程光奕是儿童心脏手术的顶尖专家,莫说是在滨城,就是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他在业界有一个外号,叫作‘樱桃’。” “樱桃?” “你吃过生日蛋糕吗?蛋糕上面是一层奶油,奶油上面会放一颗樱桃。如果把全国的心脏手术专家比作一块蛋糕的话,程光奕就是蛋糕上面的那颗樱桃。” “那好,”闵慧连忙说,“我们立即转院去安济,请程光奕来做手术。” “他目前不在国内。” “什么?” “他在新加坡有个学术交流,三个月内都不会回来。” “那我明天飞一趟新加坡,去求他回来一趟。”闵慧立刻说。 “你恐怕不会这么做。”周如稷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为什么?我知道他很难请,但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请到他!” “他是程启让的父亲,求他的人多如牛毛。”周如稷说,“程光奕不可能为你的儿子跑这一趟,除非你去求程启让。” 那一瞬间,闵慧觉得自己大脑里的血液被这句话给抽空了。 30-理智与情感 闵慧觉得,这世上最令人郁闷的事,莫过于看见自己的仇人越来越强大。最憋屈的事,莫过于自己居然需要向这个强大的仇人求情。 这中间一定会有下跪的动作。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充满了争吵: 逻辑慧:为了孩子的命,你必须去求程启让,不管会有多么难堪。 抓狂慧:只要有一种办法可以不求他,我就愿意去干,宁肯坐牢、宁肯犯罪! 逻辑慧:这是生死关头,是非、情绪、尊严都不是首要问题。 抓狂慧:其实你还是可以撇开程启让,你可以亲自去一趟新加坡找程光奕。一个有医德的人是不会坐视不理的,你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后再给他磕一百个响头…… 逻辑慧:拉倒吧。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儿子有心脏病,全天下病孩子的母亲都想要最好的医生。程光奕要真那么好说话,日程表早挤爆了,不可能有时间去新加坡,还在那里待几个月。 抓狂慧:可以用激将法吗? 逻辑慧:请问,你手上有什么东西可以激到他? 抓狂慧:啊啊啊啊啊啊…… 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逻辑慧战胜了抓狂慧,闵慧决定找程启让求情。 除了那次星巴克的偶遇,她已经有四年没跟程启让说话了,删除了电话、拉黑了微信、取消了关注、焚烧了名片——程启让在她的生活中已经完全消失了。 然而,在工作上,完全避开这个人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都在科技界、都是软件师,都搞ai,而且观潮近几年也开始把重心向ai医疗这块转移,为了占领市场,大把大把地烧钱,开发平台、建构生态,俨然已是行业大佬。就连闵慧的老板何海翔也紧紧地盯着观潮的动向,他认识程启让,开会的时候经常碰到,大概由于曹牧的提醒、为了不引起闵慧的反感,他很少直接提到“程启让”三个字,而是以“观潮国际”代替。 “大家对科技股要有信心啊,你们看‘观潮国际’涨得多好!” “观潮最近出了一个新产品,大家要密切注意,他们与国际接轨比较多,这可能是最新的潮流。” “观潮比我们厉害的地方在于他们有平台而且是大平台,郑澜是做互联网起家的,资金雄厚,现在也肯砸钱与医院搞合作、弄数据——唉,有钱好办事啊!” 每次何海翔提到观潮,闵慧就是一幅木然的表情,不接话茬、不做任何评价,专心低头喝茶…… 闵慧将程启让的信息删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的手机号。坐在苏全的病床边,她想来想去,决定给程启让的助理魏永成打电话。魏永成是闵慧的学弟,比她低三届,本科毕业时和闵慧一起被招进了观潮总部。因为在大学里两个人就认识,所以关系比较熟,魏永成做毕业设计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难题,怎么也解决不好,闵慧辅导了他一番之后不仅过了关,还拿了个毕业设计的优秀奖。离开观潮后,闵慧与魏永成也没再联系了,但手机里仍然存着他的号码,后来辗转地听说自从那场官司后,郑依婷既不许程启让用女助理,也不许他用漂亮的男助理,为了避嫌就提拔了这个满脸痘印、一口龅牙的魏永成。 “嗨,学姐,好久没见!”电话那边,魏永成的声音成熟多了也老练多了。 “永成,我有点事想找程启让。”闵慧没时间寒暄,“你能告诉我他的手机号吗?” “手机号?一直没变啊。你以前是他的红人,一定有吧?”魏永成嘻嘻哈哈地说。 “我删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闵慧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我的事情比较急。” 程启让的手机号在公司里也不是什么秘密,观潮内部很多人都知道。魏永成犹豫了一下,想着毕业论文之事还欠着闵慧一个人情,只得告诉给她,末了不忘叮嘱一句:“别说是我说的哈。” “明白。下次见面,请你吃饭。” “不敢,老板知道了可是通敌之罪。” “拉倒吧。” “真的。现在老板娘把老板管得可严哪。” “那行,不为难你,保重。” “嗯。” 闵慧用自己的手机拨号,一连拨了三次,无人接听,只好硬着头皮又去找魏永成。 “他不在。还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他吗?” “平安街的肯德基旁边,开了一家健身馆,他下了班经常会去那里游泳。” “今天会去吗?” “他刚走不久。” 闵慧很着急,说话声音带喘,魏永成听出来了,沉默了一下后说:“现在应该正在游泳吧。” 闵慧知道那个地方。她看了看手表,正好是下班时间,将苏全交待给家骏照料后,立即打出租赶往健身馆。 正好赶上下班高峰。 出租车卡在路上半天不动,她只好中途下车又叫了一辆三轮摩托。摩托师傅带着她在小巷子里东拐西拐之后终于停在了健身馆的门口。 没卡不让进,闵慧只得现场办了一张试用卡,在更衣室里脱了鞋,赤脚走进了泳池。 泳池里有七八个人正在游泳,有男有女,闵慧站在池边扫了一眼,很快就找到了程启让。 像他那样好看的男人整个滨城都不多,即便是从背面看也是帅的。 他永远都是设备先进、全幅武装。镀银泳镜、硅胶泳帽、耳塞、speedo腕带、像专业运动员那样穿一条黑色的鲨鱼皮紧身泳裤,露出健硕的背肌、修长的双腿。 他独自在一条泳道上来回地游着,看样子没有同伴,游了大概二十分钟,终于爬到池边打算休息,一抬头,看见了闵慧。 他湿淋淋地走到她面前,随手拾起一条浴巾擦了擦身子,从容地问道:“找我有事吗,闵慧?” 如果此生不是观潮国际的ceo,程启让一定会是相当不错的职业杀手。他的肾上腺素是反着来的,别人越是心惊肉跳他越是淡定自若,说谎、做坏事脸都不会红一下。 她曾经那么地喜欢听见他叫这两个字:闵。慧。他会在两个字之间故意地停顿一下,就像弹钢琴遇到了休止符一般。 她不否认第一次见到他时,对他抱有强烈的仰慕和好感,她知道他有妻子,所以仅仅只是好感而已。 直到那一天,在办公室里,他强行地吻了她,将舌头强行地塞进了她的口中…… “是的。”她用力地甩了甩头,把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些恶心的事甩到脑后。 “你是希望现在就跟我说呢?还是希望我先去更衣,咱们找个地方慢慢地聊?”他很客气,态度不紧不慢。 “现在就说。”闵慧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那就说吧。”他立即觉察了,好像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幽幽地笑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闵慧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和缓,但不知为何,一出口却变得硬帮帮地,仿佛正在跟人赌气。 “是吗?”他淡哼了一声,讥讽地说道,“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同意帮你这个忙呢?闵慧?你把我整得这么惨,名声弄得这么糟糕,如果没记错的话,上次在星巴克,你还说要打败我,让我跪在地上叫你爸爸……” “我儿子有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动手术,修复瓣膜——” 他立即明白了:“你想找我爸?” “可以吗?” “他现在不在国内。” “能不能请他飞回来一趟,做这个手术?来回头等舱机票我来付,如果还有别的条件我也愿意答应你。” 笑容忽然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换成了一幅严肃的表情:“你想请他什么时候回来?” “越快越好。” 泳池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防水袋,他从里面掏出自己的手机,看着上面有三个未接电话,不禁“哦”了一声,转头看她:“好稀罕,你居然屈尊给我打了三个电话?” “人命关天,我很着急。” “那我问下我爸的时间。”他在手机上飞快地打字,过了五分钟后说:“他明天回来,下午到。手术之前还要检查一下,最快是大后天手术。你儿子现在住在哪家医院?” “滨城大学附属医院。” “手术需要在安济做,转院的事他来安排,你明晚把儿子送到安济医院的心胸外科就行。” “好的。” “放心吧,我爸一年做三百多台手术,这种手术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谢谢。”她松了一口气,语气终于软了下来,“那个,伯父的机票我来买。” “不用了,我刚才已经买好了。” 一切也顺利了吧? 闵慧看着他,心中涌起了复杂的思绪。她可以确定自己的语气从头到尾都是冷冰冰的,就事论事的,从来没有“求”过他。 程启让居然也没有刁难她,几分钟内解决问题。 她不禁想,也许他终于知错了吧?自己是不是可以原谅他了? “那……就不打扰你锻炼了。”她惦记着病床上的苏全,无更多的话可说,只想尽快告辞,“再见。” “等等。” 她正要转身,连忙止步。 “你请我办的事,我替你办了。”程启让将手机塞回防水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现在轮到我有事要请你办了。” 闵慧的脊梁硬了硬:“什么事说吧。” “下周六有个ai的行业酒会,还蛮隆重的,依婷和我都会参加,你也来一下。” 参加行业酒会?闵慧觉得没什么问题,虽然她一般只参加学术会议。这种酒会喜欢搞working的人最为热衷,比如何海翔。 “只是出席一下吗?” “当然不是。咱们那件事,直到现在依婷对我还有猜疑。” “她的猜疑是对的。”闵慧直截了当。 “我希望你做点什么来证明我是无辜的。” 闵慧看着他,惊讶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比如?” “比如你看似很冷,其实很骚。一看见漂亮的男人就把持不住,特别是像我这样的男人。” 闵慧:“……” “我被你玷污的声誉必须要在那天全部洗清。请尽情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来完成这件事。” “请问,”闵慧冷笑,“怎样才算完成?” “我说完成了就是完成了,我要是没说,就是没完成。” “fxxkyou.” “需要我取消机票吗?”他双眉一挑,“闵慧,你去还是不去?” 闵慧用力地咬咬牙:“去。” “真乖。”他拍了拍她的脸,“现在可算知道谁是爸爸了。” 她整个人就像被岩浆浇了一下,变成了一块石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程启让吹着口哨离开了。 31-酒会 接下来的一周,闵慧是在混乱中度过的,心中只装着一件事:苏全的手术。 与程启让见面后的第二天,程光奕如约而至。他是个满头银发、不苟言笑的老人,即将退休。医院考虑到他的贡献,特地安排他去新加坡,名为“交流访学”,实则带薪度假。 四个小时的手术非常成功,苏全在icu里待了三天后转入普通病房。孩子年纪小怕疼又受到惊吓各种哭闹,闵慧生怕他恢复不好连忙请假全天照料。胸腔处的伤口很薄,下面紧挨着心包膜,医生叮嘱不能让伤口感染。闵慧衣不解带地看着孩子,各种担惊受怕、整整一周都没有好好地睡觉。陈家骏倒是很愿意帮忙,周如稷也不时地过来察看,但闵慧觉得照料孩子的事情还是得母亲来,家骏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根本看不住。 术后第四天,苏全刚转入普通病房,家骏做了一罐鸡汤给闵慧送来,闵慧这才想起一件事:“那个邵哥最近还来找过你吗?” “找过。”家骏咧嘴一笑,完全不当一回事,“给我揍回去了,白天就不敢来了。只敢晚上往我们的窗户上扔石头,把玻璃都砸破了。” 因为孩子的病,闵慧拉下了一堆工作。若在往日,她会去报警或找社区保安,但她实在没有精力同时处理好几件事,于是说:“咱们还是息事宁人吧,那二十万我还是转给他好了。不然等苏全出院了,住在家里也不安宁。” 家骏立即摇头:“对付这种混混千万不能给钱。他们尝到甜头后会觉得这招管用,以后会天天来找你麻烦。” “那可怎么办?” “来一次打一次呗。” “还想坐牢啊,陈家骏同学,跟你说过多少遍,暴力解决不了问题。” “姐,反正这几天你都在医院,也碰不着他们。这事你就别管了,交给我来处理。”说完递给她一个饭勺,“快喝汤吧。” 早年流浪时家骏做过各种职业,捡过垃圾、送过外卖、看过仓库、除了做保安之外还在川菜馆里打过工,耳濡目染,颇能烧几个家常菜。闵慧瞪了他一眼,将保温瓶里的鸡汤倒进饭盒里喝了一口,赞道:“真香啊。” “多喝点,要上班了,我先走了,晚上再过来。” 闵慧目送他离去,喝了半碗汤后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连忙掏出手机通讯录。她记得辛旗有个朋友是开保镖公司的,当时还给过她一张名片。闵慧没有保存名片的习惯,当时拍过一张照片,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人名叫邓尘,名片上写着“银箭安保服务有限公司”,职位是总经理。名片上还写着公司的主要业务是:政要安保、临时勤务、明星护卫、企业保护、活动保护、设备租赁等等。 闵慧连忙给邓尘打电话,那边立即有人接听。 “你好。” “我是闵慧,还记得吗?四年前,我和辛旗在行水县?我们的钱包丢了,辛旗找你来救急?” “记得。”那边传来邓尘的声音,语气淡淡地,“闵小姐,遇到麻烦了?” 闵慧“嗳”了一声,将邵哥的事情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你现在住在哪个城市?” “滨城。” “嗯,我在滨城有家分公司,你把你的地址发给我,再把邵哥的全名写给我,我今天就派人去处理。” “太好了,需要多少费用请告诉我,我微信转账。” 邓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话锋一转:“这么说来,苏田的弟弟——也就是你说的陈家骏——算是找到了?” “对。” “确定吗?” “确定。是dna数据库比对出来的。” 那边沉默了一下,说:“为什么没告诉辛旗?你应该知道他也在找这个人。” “所以辛旗……还活着?”不知为何,闵慧的眼睛忽然间红了,“手术很顺利?” “不算顺利,病了很长时间,导致他休学了一年。” “他是……学生?” “你不知道?” “他没说。”闵慧忍不住又问,“他还好吗?” “挺好的。” “那就好。”闵慧松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充满了阳光的脸,“自从那次分手后,我再也没见过辛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他不让我联系他。” 闵慧离开行水县时,曾在大巴上写过一段长长的微信,企图解释并挽回这件事,却发现辛旗已经把她拉黑了。 她知道辛旗脾气大,但没想到这么绝情,为此还伤心了好久。 “这不是你和他的事,而是他和苏田弟弟的事,我认为辛旗应该有知情权。” “跟家骏提过,问愿不愿意联系,家骏说算了,美国太远了,他也不想添麻烦。” 电话那边,半天没有说话。 “如果你跟辛旗还有联系的话,你可以告诉他。家骏就住在我对门,他要愿意来看家骏,我很欢迎。” 邓尘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我还有事,下次再聊?” “好的。”闵慧放下电话,见苏全还没醒,打开电脑工作了起来,到了晚上七点,邓尘发来一条微信说:“问题已解决。他们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闵慧很好奇地写道:“你们是怎么解决的?” 邓尘的回答只有五个字:“你不必知道。” *** 周六的ai行业酒会说到就到。对于闵慧主动请缨参加,曹牧很是吃惊:“你确定要去吗?程启让也会在呢。我这边倒是有几张请柬。” 闵慧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决定翻篇了。” “goodforyou!”曹牧拍手笑道,“早该这样,都是一个圈子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又不怕他,凭什么要躲着他呀。” “可不是。”闵慧叹了口气,“咱们公司还有谁去?” “我啊。” “曹姐,你能不去吗?”闵慧连忙作揖,“算我求你?”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不想你去嘛。” “好好好,成全你。我家老二正好有个芭蕾舞表演,我也不想错过。但你也别光顾着吃,这种场合小道消息蛮多的,把耳朵张大点,听听咱们的竞争对手们都在忙些啥。” “必须的。” 酒会定在中元路的紫金会所,滨城的ai界经常在这里聚会,因为酒会比较正式,之后还有晚宴,请柬上有dresscode,闵慧穿了件白色的一字肩小礼服,银色高跟鞋,外套一件淡灰色的长款无扣羊毛大衣。她用几种色号的遮瑕膏遮住黑黑的眼圈,并在上面化了一个浓浓的晚妆。 往好里说叫“光彩夺目”,往坏里说叫“风骚动人”。 到达会所时,酒会已经开始了。里面密密麻麻地站着近七八十号人,大家都在低声说话,几个穿着燕尾服的服务员端着酒盘和各种小吃在人群中穿来穿去。 或许是为了打造隐私的氛围,会所里的灯光很暗。左边是宴会厅,里面搬着八张圆桌,有些人已经入座了,坐在桌边聊天。 闵慧扫了一眼,八成以上的人都认识,公司的老总们、vp们、cto们、投资人们都到了。何海翔要是没去北京出差,也绝对不会错过。it界的女性很少,女高层更少,闵慧一进门就能感觉到男人们射过来的目光。 一位侍者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小姐,要酒吗?” 闵慧拿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侍者正要离开,闵慧说:“别走。” 她将两杯威士忌统统倒进一个杯子里拿在手中,向前面的人群走去。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寻找程启让。冷不防一个卷发高鼻的男人拦住了她:“闵慧!” 闵慧认出是沙士铠,深蓝科技的cto。沙士铠以前曾在远来工作,后来跳槽了,也做ai医疗这一块。与佰安一样,深蓝科技与滨城大学附属医院也有很多合作,所以闵慧经常在医院里碰到他,他跟周如稷也认识,算是熟人吧。 “hi,士铠。”闵慧连忙打招呼。 “你一向不参加这种会的,今天怎么来了?”沙士铠说。 “老总出差了,派我过来打探消息。” “你来了正好,有个事情想问你。”沙士铠将她拉到一角,低声说,“远来最近的股票跌得很厉害,听说高层有动静?” 闵慧一愣,连忙摇头:“股票跌我知道,动静嘛……没听说。什么动静啊?” “我以前不是也在远来吗?那里还有些熟人。听说业绩太不好看,远来打算卖掉一些子公司填坑。这里面……不会有你们佰安吧?” “佰安?才不会呐!”闵慧自信地说,“虽然佰安目前也还在烧钱,也没挣到什么大钱,但我们做了不少产品、拿了不少证书、专利、在行业内也算是拔尖的。佰安代表着远来的希望,它不可能被卖掉。” “有没有想过,正因为佰安不挣钱,但看上去又很值钱,才会被拿来卖?”沙士铠撇了撇嘴,“再说远来是做硬件的,对软件向来都不重视,市场竞争这么大,ai这边的同质化又这么严重,就算砸钱给你们,也有可能被别家挤掉。还不如赶紧卖了变现填坑?” 他这么一说,闵慧也觉得有点道理了,不禁问道:“这风声是从哪里听来的?靠谱吗?” “不靠谱我才来问你嘛。”沙士铠抓了抓脑袋,“我手上还有一些远来的股票呢。你跟总部走动多,帮我打听一下是真是假?” “像我们这种子公司的中层,怎么可能打听得到。要是能够打听清楚,那还不成内部交易了?” “你好歹试试嘛。” 闵慧胡乱地应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忽然变得很乱:苏全刚刚手术、家骏刚刚回家,今天的“洗白行动”还没有开始,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她现在很需要钱、很需要稳定。 “对了,你看见程启让了吗?”闵慧问道。 “他还没到。”沙士铠眉头一挑,好像嗅到了什么八卦,“你找他啊?” 闵慧淡淡一笑:“嗯,有点事找他。” “我们公司的老大刚去了一趟硅谷,刚才说得眉飞色舞,要不要过去聊聊?” “好啊。” 结果这一聊就聊了半个小时。深蓝的老总钱建宇已经六十岁了,以前是大学教授,算是闵慧很敬佩的前辈。老总说得很嗨,她不好意思离开,几个人一直聊到晚宴开始,大家纷纷入席,这才结束。 大厅里人声喁喁,闵慧与钱建宇、沙士铠等人坐在一桌,她转头向左一看,程启让与妻子郑依婷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就坐在左边第二张桌子上。 宴会正式开始,各色菜品流水般地端上。闵慧吃了一会儿,头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晕。刚才的酒喝多了,有些上头,是故意的,不然下面的事情她没胆去做。 酒会里的人开始离开自己的座位,互相敬酒。闵慧一咬牙站了起来,端起一杯白酒向着程启让的桌子走去。 这中间大概只有十步的距离,闵慧却觉得好像爬过了一座山。八厘米的高跟鞋让她的腰扭得更厉害了,与此同时,几乎所有在场的男人都在看着她,也许是因为34c的胸、一尺六的腰、一米长的腿和一张漂亮的脸。 也许是因为她正走向程启让。此时的他正仰着身子与身后的一位服务生说话,似乎在吩咐着什么。 风骚这件事根本不用学,闵慧大步走到程启让面前,一屁股坐到他的腿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搂着他的嘴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一脸幽怨地说:“启让,我好想你。” 突然间,大厅安静了下来,安静到闵慧能够听出前台的钢琴师正在弹奏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闵慧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印在程启让嘴上的香奈尔rougecoco,脸上忽然一冰,旁边的郑依婷将一大杯红酒泼到她的脸上。 与此同时,程启让将她的身子从自己的腿上推开—— 闵慧差点摔倒,但她及时地扶住了桌子,无意间抬头往前一看,就看见了辛旗。 他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正好在程启让的对面。 32-天使与恶魔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四年要说闵慧已经忘记了辛旗是不可能的,但她的确尝试过用各种办法忘掉他,包括最坚决最彻底的办法:以闪电之势将自己嫁给另一个男人。 她永远也忘不了辛旗说的那两句话: ——“从今以后,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开始以为是气话,毕竟辛旗从小到大脾气不好,苏田在日记里没少提过。 但他们见面时,辛旗已经是个成年人了,生活在美国,家境优越,受过良好的教育。不是说文明人就不可以冲动、不可以发火,万事都有个度,辛旗这么做有点过分。 闵慧觉得自己并没有犯太大的错,骗他也是有原因的,是出于一番好心。真相到来的那一天,她能料到他会发飚,但没想到这么绝情。 在大巴上她给他发了一段长长的、正式的、可以说是彻底检讨、充满忏悔的道歉信,光是手机屏幕就占了五页,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发过去,却发现自己已被拉黑。这么迫不及待被扫地出门,好像她干了什么滔天大罪。 难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开心吗? 那些牵手、那些吻、那些激情的日夜…… 他真的就没有一点心动,没有一点喜欢她吗? 情窦初开的闵慧感到深深地受伤。 她和程启让的事情闹得那么大,邓尘应当调查过了,大概跟他说了些什么吧? 网络上的好事之徒、还有水军和喷子绘声绘色地讲着她的香艳故事…… 辛旗很容易从中得出跟大多数人一样的结论。 逻辑到了这一步,闵慧的心瞬间凉了,也懒得争辩了。 她若还有斗志,当初也不会去死。 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破碎的状态,只想变成另外一个人,忘掉一切,好好地活下去。 这么辗转地一想,她觉得辛旗跟那些误解自己、人云亦云的人也没什么不同。两人在一起,就算没有苏田,她与程启让的事情也够他膈应的,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与其热脸贴冷屁股,不如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 就像不知道苏田是什么时候坐进了那辆大巴,闵慧也不知道辛旗是什么时候走进了紫金会所。她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出现,而且目睹了这么丢人的场面。 不过,闵慧并不在乎他的感受,反正在他眼里自己早已经不是什么好人了。 她只是遗憾自己又成了别人故事中的一个小丑。但与儿子的性命相比,名誉又算个什么呢? 闵慧没有注意到辛旗是因为辛旗这次穿的是套深灰色的西装,白色衬衣、黑色领带、口袋上折着一条一字型的手帕。他剪着清爽露额的短发,衬着一张小而立体的脸,显得a气十足。 在闵慧的印象中,辛旗的穿着以宽松舒适为主,看似休闲却并不随便。从色彩、搭配和质料上能看出他有一定的着装品味。不一味地追求新奇高档,但也不是翻出件衣服想都不想就往身上穿。 他的头发也不像今天这么短,而是有一部分耷拉在额头上。睡觉的时候,她喜欢用五指作梳将他额前的头发沿着眉骨向后捋,好像在掳一只猫。辛旗很喜欢她这样捋自己,很快就能睡着。 她见过学生范的辛旗、运动范的辛旗、休闲范的辛旗——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商务范的辛旗,要是梳一个大背头就成了华尔街里的银行家。 那张桌子上坐着十二个人,都是跟程启让一个级别的高管,有几位带了女宾。除了程启让和郑依婷,闵慧只认得其中的两位,但也不是很熟。大家都穿着清一色的暗色系西装,从闵慧的醉眼看去都长得一个样饿,加上灯光昏暗且毫无心理准备,当发现是辛旗时,她心里吓了一大跳,但脸上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她想起了自己在辛旗面前发过的誓:“我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所以就装作完全不认得他的样子。 看着失态的她,全桌子的人,包括辛旗在内,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闵慧随手从桌上拿了一张餐巾纸将自己的脸抹了抹,低头一看,暗叫“不好”。 为了突出“戏剧”效果,她画了眼影,画了眼线,还刷了一层厚厚的睫毛膏,用纸一擦,上面一团黑,不用照镜子就可以想像出一个狼狈女巫的样子。 短暂的静默之后,大厅里恢复了先前的喁喁之声。 闵慧的第一反应是夺路而逃,或者挖个地洞钻进去,但她知道这不是独角戏,戏还没有演完—— 果然,耳边传来程启让轻蔑而又无奈的声音:“闵慧,你喝多了。” 闵慧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将他的脸拽到自己面前:“哪有?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要跟你在一起!让你的老婆——” “啪!”话未说完,闵慧的脸上着了一记响亮的巴掌。郑依婷对着一位正在布菜的服务生喝道,“保安呢?你去叫个保安过来,把这借酒装疯的女人拖出去!” 一桌子的人都很尴尬,谁都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只听见一个声音淡淡地道:“坐到我的身边来,闵慧。这里正好有一个空位。” 这里根本没有空位。 辛旗的左手边坐着一个穿着酒红色西装的青年,见状连忙站起来:“哦,我有事,先走一步,大家慢慢吃。” 闵慧呆了一下,不知道是走是留。好像生怕她跑了,辛旗忽然站起来,快步走到她的身边,脱下西装披到她身上,将她引到自己的座位边。 闵慧想跑,无奈辛旗的右手铁钳般死死地握着她的胳膊。 没想到宴会上冒出了一个“计划外”的节目,程启让的眼睛眯了起来,在辛旗和闵慧身上各扫了两眼,“呵”地一声笑了,将碟子里的牛排切了一块塞入口中,用力地嚼了嚼:“ethan,你可真知道英雄救美。” “谈不上。”辛旗坐姿挺拔,幽幽地说道,“我认得闵慧,如此而已。” “一件小事,不足挂齿,不要扫了大家的雅兴。”程启让大度地笑了,“大家继续吃,继续聊……” 闵慧的面前正好摆着一盘大虾,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专心吃菜。于是用叉子叉住一个大虾就往嘴里送,被辛旗一把夺下来:“虾怎么可以这么吃呢,闵慧?”他的嗓音柔和动听,“虾壳这么大,会卡住喉咙的,让我来。” 他放下餐刀,用手指剥下虾壳,将虾肉放进她的碟子里。 闵慧心情郁闷到爆炸,偏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吃虾。一旁的辛旗则一边为她剥虾一边和同桌的人说话。 大家都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一直到宴会结束,两人之间除了剥虾吃虾之外,也没有更多的交谈。 在座的人看见辛旗对闵慧如此亲近,再也没有为难过她,包括程启让和郑依婷。 宴会散后辛旗将闵慧送到门外,淡淡地说道:“你可真会挑地方表白,闵慧。” “……” “既然这么喜欢程启让,刚才他老婆打你,你就应该打回去。你比她高,又比她壮,肯定能赢,我愿意赌十块钱。” “……” “醉成这样,我想不送你回家都不成。夜黑风高的,街上多了一个女流氓,治安多不好啊。” “你说够了吗,辛旗!” “没有,其实我是想安慰你一句。”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柑橘的香味,恍惚间她好像走进了一片橘子林,“名誉扫地没什么不好,白瑞德说过,你不等到完全丧失名誉,决不会懂得名誉是一种怎样的负担,也不会懂得自由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白瑞德是谁?” “没看过电影《飘》吗?哦,对了,你没看过,是苏田和我曾经看过。”他一面说一面居然还扶着闵慧,生怕穿着高跟鞋的她摔跤。 “……” 见她不说话,他又没话找话:“邓尘说,你找到苏田的弟弟了?” “对。” “我想见他。” “我这有他的手机号,你们自己约时间见面吧。” “我现在就要见。” “他……”闵慧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现在在医院里陪着我的儿子。” “那就一起去医院?” “嗯。” “在这等一会儿,我的司机马上就到。” 酒意一阵一阵地涌来,她的头越来越晕,有点站不稳,只得靠在墙上。 “so,你结婚了。”他默默地看着她。 “对。” “恭喜。”他皱起眉头,“怎么没有结婚戒指?” “又离了。” “哦,还是恭喜。” “离婚有什么可恭喜的?” “恭喜你的前夫呀。多么幸运地躲过了一劫!不像我,被你骗得团团转。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演技怎么退步了?” 闵慧不想听他的讥讽,掏出手机,点了个滴滴:“那个——还是你自己约陈家骏吧,你和他的事,我就不参和了。孩子病了,我得赶紧回医院。” 她一步一晃地走到街边,却被辛旗一阵风似地拉上了车。 车开得很快,她的胃忍不住阵阵翻涌,想吐,总觉得有样东西堵在心口上。 “没见过你这么当妈的,孩子病了还要参加酒会,还要向老情人表白,弄得自己被全行业的人耻笑——闵慧,苏田上辈子是谋了财、还是害了命、才摊上这辈子遇见一个这样的你?连带着我也跟着受累?系上安全带,你给我系上安全带。” “你说,你继续说,尽管说……我看你有完没完!”她低声吼道。 他还真就说了她一路。各种数落,一分钟都没停过。 她第一次发现辛旗这么有口才,她都听入迷了,听了半天才知道他在拐着弯儿地骂人。 下了车,走进住院部的一楼,他忽然在电梯面前止步:“我在楼下等你,你请他下来见我。” 闵慧一愣:“为什么?你不想看看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看你的儿子?我只想见见苏田的弟弟。” 闵慧默默地盯着他,三秒,说:“因为他也是你的儿子。辛旗,你有一个儿子。” 33-儿子 话音刚落,辛旗的身子忽然定住。 前一秒钟还在冷笑,后一秒钟整个人就像卡了壳的电影一样定格在闵慧面前。 “我有一个儿子?”他的脸沉了下去,将她拉到走廊的一角,眯起眼睛,一字字地说,“我什么时候有个儿子?” “四……年前。”见他目光凛冽,凶神恶煞,好像要一口吞掉她。闵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哪有这么巧?”他阴森森地说道,“我们只有四个晚上睡在一起,顶多四次。” 他不承认。妈的,他居然不承认。 “你没带套。”闵慧瞪着眼睛看他,“每晚也不止一次。” “看见男色就想没完没了地消费,”辛旗的脸铁青,“女人,就不能控制一下你自己吗?” 闵慧无语了:“每次都是你主动要求的,怎么到头来变成是我不能控制自己了?” “那是因为我把你当成了苏田!如果不是,我会碰你一根指头吗?我会不带套吗?像你这样的蛇蝎女人,我得穿防弹背心吧!”他怒火中烧,冲她低吼,“就算你不想说真话,也不能由着荷尔蒙尽兴发挥啊。还居然生出个孩子,生他干嘛?陪你演苦情剧?” “辛旗,”见他的嗓门越来越高,闵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完成苏田的心愿,在你手术之前,尽量让你开心。不然的话,我是不会轻易跟男人上.床的,更不会勉强任何人。你要是没看上我,我也不会看上你。” “没看上我你生个孩子出来?是想纪念什么吗?”辛旗冷笑,“你倒是说说看,闵慧,你我之间除了谎言与欺骗,还有什么值得纪念的?” “发现的时候我已经怀孕两个月了,他已经是一个生命了。” “你明知道这层关系是假的,当初干嘛去了?我是蒙在鼓里,可你是个明白人啊,你有一千种办法避免怀孕,你一样都不试,偏要生个孩子出来。你脑子的病真的不轻!” “是的,我把孩子生下来了,”闵慧怔怔地看着他,“但你不用那么紧张,没人让你负责。你不想认他也不要紧,我不会为难你的。” “所以我是什么?一个捐精的?”辛旗的脸更黑了,“你冒名顶替、趁虚而入、现在又声称有我的孩子,还说不让我负责?如果这真是我的孩子,我能不负责吗?” “你愿意负责的话,那也是不错的。孩子多个爸总是好的。不过你的脾气太差了,情商也不够,这两点,如果真和孩子在一起的话,会对他产生不良影响,希望你能改改。”闵慧有条有理地说。 “你脾气好?所以主动送上门,坐在男人的大腿上?你情商高,却对‘羞辱’二字一无所知?闵慧啊闵慧,别把自己捧到天上,你没有情商就算了,你也没有骨气,你他妈就是一只蚯蚓,除了吃土什么都不行!我现在想起咱们干的那些事,呸呸呸!恶心!” “恶心吗?我觉得挺好的呀。” “……” “第一次是我错了,苏田失踪不该瞒你。所以这一次我不想再瞒你任何事。关于苏全,也就是你儿子,我尽了告知的义务,你要不想见他,现在就可以走了。” “卧槽,少把他往我身上扯,你是没钱了还是前夫不肯付赡养费了,看见我就想讹诈一把?” “我前夫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人帅、心好,收入不比你差。我自己是科技公司的总监,收入也不低。劳驾你把嘴放干净些,少往我身上喷脏。” “人帅?心好?”他狠狠地挖苦,“人帅心好的人会跟你离婚?他是不是跟我一样发现自己上当受骗?” 辛旗的脸越来越红、额上青筋凸现、双手握拳在她面前挥舞。毕竟是医院的公共区域,他不好大吼,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嗓音越来越低,舌头越来越毒,骂人越来越狠,但这一切,闵慧统统都不接招儿。 “够了!既然你不信,就当我没说。”闵慧指着大门,“请你立即离开,以后也不用来了。没有你我跟孩子也会活得很好的——”话音未落,走廊那边忽然拐出来一个医生,穿着一件白大褂,看见她们,远远地招呼了一声:“闵慧?” 是周如稷。 大概是听见了争吵声,他大步走过来,保护性地站在闵慧的身边。 “晚宴这么快就结束了?” “嗯。” “这衣服怎么了?跟人打架了?”他指着闵慧身上的连衣裙问道。 闵慧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还披着辛旗的西装,里面是白色的裙子,上面残留着暗红色的酒痕,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血。她把西装脱下来,往辛旗的怀里一放:“我没事。” 两人都阴沉着脸,也不互相介绍,周如稷只得息事宁人地道:“我下班了,正要去看一下全全,一起去?” “好啊。” “把这个穿上吧,别吓到孩子。”周如稷将自己熨得笔直的白大褂脱下来,递给闵慧,闵慧穿上,走到电梯边,按住了电梯键。 辛旗默默跟上,站在电梯门边,一言不发,周如稷禁不住有些好奇:“这位是——” 闵慧不说话,低头看鞋。 在外人面前,辛旗很快恢复了平静:“我叫辛旗。” “周如稷。”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客气地握了握手。 “你是——来看苏全的?”周如稷反复地打量他,随口问道。 “我来找陈家骏,你知道他在哪个房间吗?” “7。我们正好也去。哦,电梯来了。” 电梯里气氛诡异。 光滑的金属面门板上映出三张目不斜视的脸。 自始至终,谁也没说一句话。 苏全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周如稷发挥自己的影响力给他要了个单间,一来比较安静,二来便于陪护。孩子术后身体虚弱,经常喊痛,情绪也差,闵慧心疼儿子,几乎片刻不离。公司考虑到她的情况,允许她暂时不用坐班,但身为技术总监,每天的工作潮水般涌过来,她不能不理。病房里只有两把坐椅,累到崩溃也没地方睡。周如稷见状从办公室里拖来一个单人沙发,可以拉直成一张床。多亏了这个沙发闵慧才能坚持下来。 走到病房的门边,辛旗站住。 闵慧也不理他,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周如稷只得也停下来,问道:“家骏就在里面,你不进去吗?” “麻烦你叫他出来一下,”辛旗客气地说,“我怕打扰病人休息。” “行,我去跟他说。”周如稷点点头,指着走廊处的一排椅子,“你们可以在那里坐着说话。” “谢谢。” 片刻功夫,陈家骏从病房里走出来,辛旗立即站起来,迎了上去:“陈家骏?” “对,你是——” “我叫辛旗。是你姐的男朋友。”他用力地握了握家骏的手。 “我姐?”陈家骏迷惑地看着他,“你指闵慧?” “我指苏田,你的亲生姐姐。”辛旗认真地说,“我跟你姐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之间……非常亲近,就像亲人一样。” “想起来了,你就是我姐在日记里天天念叨的那位辛旗。”陈家骏哈哈一笑,却发现辛旗的眼眶微微泛红,连忙换了一个悲伤的表情,“闵慧说你住在美国?” “对。不过最近两年常来中国。” “过来观光?” “不是,打理些生意。” “那挺好的,这样的话,我们可以经常见面。” “必须的。” 以为这样的“历史性会面”会很激动,但两人的情绪都很平静。因为苏田,他们忽然变成了亲人,但陌生感、距离感仍然存在,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消除。 再加上文化、职业、教育上的差距,说着说着,就没话了。 “对了,你住在哪?电话是多少?”辛旗掏出手机,“下周哪天有空?我想请你吃个饭,咱们好好地聊一聊。” 家骏接过辛旗的手机,一面输电话号码一面说:“你是怎么碰到我姐的?我指闵慧。她说跟你失联好久了。” “宴会上偶然遇到的。” “那你……干嘛站在门外,不想进去跟她说说话吗?” 辛旗摇摇头:“不了,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那你现在还是一个人?” “嗯?”辛旗没听明白。 “没成家?” “没有。”辛旗耸耸肩,“我还没找到你姐呢,怎么成家?” “哥,”陈家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不会还在等着我姐吧?我姐已经去世了。” “她只是失踪了。” “四年了……算了不说了。哥我劝你一句,我觉得吧,你得翻篇了。” “我没那么容易翻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论是死是活,我一定要找到她。” 陈家骏忍不住苦笑:“嗯,在这点上,你跟闵慧姐的想法挺一致的。” “她儿子得了什么病,需要住院?” “先天性心脏病,不久前刚做了开胸手术。” “……” “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孩子的亲生父亲。”陈家骏突然说。 辛旗的身子震了一下,目光变幻莫测:“闵慧告诉你的?” “她倒没提,不过你和苏全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一看就是一对父子。” “……”辛旗想起在电梯里,周如稷就不停地盯着他的脸看。 “我先走了,电话联系?” “好,晚安。” *** 闵慧给苏全喂了碗小米粥,走出病房打算去水池子里洗碗。一抬眼看见辛旗独自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默默地看着她。 她想了想,走到他面前,轻声问道:“他还没睡,想进去看看吗?” “闵慧,我对你不好吗?”他突然说。 她怔了一下,点点头:“你对我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的脸上写满了恨意,“我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自己发誓,这辈子绝对不会遗弃我的孩子。” “……” “而你,却剥夺了我做父亲的权力!让我的孩子,一个有病的孩子,在最需要我的时候,不在身边。让我错过了他生命中最原始的阶段……这相当于是变向遗弃——”他的声音渐渐地有点哽咽,“闵慧,你是不是坏?” “辛旗——”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听我说,我并没有不让你做他的父亲。” “我是他的生父,不论你让还是不让,我都是他的生父!”他低声吼道。 真是让人心累!闵慧的火也上来了:“想见儿子就别废话,门在那,没人拦你。” 辛旗大步走进门内。正当中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胸口裹着纱布,正将脑袋歪在周如稷的臂弯中就着他的手吃着一块饼干。 “爸爸,等我出院了我要去迪斯尼。” “好呐。” “爸爸、爸爸、我要你和妈妈陪我一起去。” “没问题,刚才你下地走了两步,很勇敢哟,爸爸明天奖励你一个游戏机。” “嘢!”苏全想笑,但不敢用力,胸口还是疼了一下,不禁痛得皱了皱眉头,一抬眼看见房间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闵慧将辛旗拉到苏全的床边,轻轻地说道:“全全——” “这个叔叔是谁呀?”苏全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全全,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呢只有一个爸爸,有些人呢,他有两个爸爸。妈妈今天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一个,”她指着周如稷,“是你的第二个爸爸。而这一个,”她指着辛旗,“是你的第一个爸爸。” 苏全明显地懵了。 闵慧指着辛旗继续解释,“是这个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生出了你。然后这个爸爸就出差了。妈妈于是请来了第二个爸爸过来照顾你。现在,第一个爸爸终于回来了,你们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苏全还是懵的。 “也就是说——”闵慧高兴地鼓掌,“你又多出一个爸爸陪你玩了,这是多好的事情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苏全看了看周如稷,又看了看辛旗,问道:“妈妈,那我出院以后,究竟跟哪个爸爸住在一起?一号爸爸,还是二号爸爸?” 34-爸爸 自打第一眼看见辛旗,周如稷就知道他与闵慧之间有点什么。 父子之间长得如此酷似,他也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心中不免有些怨念。都说夫妻之间无秘密,结婚四年、闵慧从没说过儿子的亲生父亲是谁。周如稷信守承诺也从不过问。他天生喜欢自信而神秘的女人,当初被姚紫珠吸引也是因为这种气质。可是两人相处已经那么久了,他对苏全又认真的履行了父亲的义务,闵慧始终不说,令他觉得这个生父就是个定时炸弹,早晚会回来演一场认亲的戏码。这也导致了两人的关系虽然亲密,总也到不了“无话不说”的地步,毕竟不是激情与热恋下的产物,中间总隔着点什么。没想到这个问题还没纠结清楚就离婚了,周如稷倒是很喜欢苏全,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但毕竟搬走了,与孩子的联络越来越少,小孩子也没什么记性,要不是生了这场病,他也差不多要退出闵慧家的历史舞台了。 所以周如稷觉得,既然孩子的生父回来了,自然要跟闵慧复合,自己在这里有点多余,于是笑笑说:“二号爸爸家里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闵慧一听,想到他家里还有一个病人,姚紫珠最近的病情也不稳定,三天两头地往医院里跑,连忙说:“好的,那我就不送了。” 周如稷走后,病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安静到可以听见头顶的荧光灯管里发出“滋滋滋”的电流声。 没人回答苏全的问题。 闵慧心想,辛旗知道有个儿子,当然想跟儿子住在一起。但苏全还小,肯定还得跟着妈妈住,她最多是允许辛旗过来探望,或者偶尔接走一两天、带出去渡个假什么的,都是可以的。她并不想独占这份亲情。但辛旗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她还不清楚。如果他已经成家了、甚至说有孩子了,那苏全住过去就比较麻烦了,他还得跟辛旗的妻子、孩子处理关系——这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心理考验就太沉重了。 她不禁看了一眼辛旗,发现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苏全,就好像在欣赏一幅世界名画。苏全也在看他,好奇地研究着他。闵慧禁不住想,他们彼此的样子就像一个人在看一面镜子。 除了衣着与发型,辛旗没什么变化,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也许是被西装领带所衬托,甚至更加魁梧些,以至于背对着她时,背影好像一座山似地挡在前面。 她想起了她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多么开心,多么甜蜜,多么投缘,多么默契——如果没有苏田,他们将会是多么合适的一对,不论灵魂还是肉体。 她看见了辛旗最美好的一面,也看见了辛旗最糟糕的一面。 说来说去都是她的错,毕竟这一切都是由于自己假扮苏田引起的。 她没有资格享受辛旗的美好。 她甚至觉得留下他的孩子也是一种错,特别是听完他刚才说的那番话。为什么自己从没想到?当知道怀孕的那一刻她是充满欣喜的,并不是因为从此可以用孩子来圈住辛旗,而是觉得在她与苏田、辛旗之间终于有了一个骨肉相连的纽带。这个孩子是自己替苏田为辛旗而生育的,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苏田生命的延续。 “妈妈,一号爸爸回来了,就是跟我们天天住在一起了吗?”苏全又问了一遍,脸上的表情,好像生怕这个一号爸爸会跑掉似的。 闵慧不禁呆了一呆,这孩子,想要一个爸爸已经到了不管是谁都可以的地步了么? 周如稷搬走后,原本就冷清的家更加地空荡。闵慧下班接完孩子回来,也没太多时间陪他玩耍,因为工作实在是太多了,只能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地毯上,一边写程序一边和苏全玩乐高,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苏全知道她是三心二意,就干脆自己玩,自己看电视,性格也越来越安静。闵慧一方面觉得孩子太乖太体谅人意,一方面也觉得自己粗心大意亏待了他。然而不工作就意味着没收入,而且闵慧是那种一写程序就立即进入忘我状态的人,经常写着写着忘记了吃饭,直到苏全喊饿才想起来,电饭煲煮一次饭要四十五分钟,干脆叫外卖,母子俩的日子过得毫无节奏,跟打乱仗一般。 这也是苏全想念周如稷的主要原因。周如稷吃饭很讲究,只要在家,顿顿是三菜一汤,三天内肉、菜不重样,美其名曰“营养全面”。有他在的日子会过得很规律,因为周如稷跟闵慧不一样,他离开了手术室就绝对不会想工作上的事。所以只要是在家,就是实实在在地过着家庭生活,陪苏全的时候也是实实在在地玩耍。不像闵慧,一边洗澡一边还想着写程序。 男人饭量大,买一次菜两三天就吃光了,这就逼着他们经常去市场买新鲜菜。周如稷走后,闵慧买一次菜,娘俩吃一个礼拜也没吃完,菜都烂在了冰箱里。冷藏室里的生肉攒了一大堆,每次想吃时都忘记了提前解冻。最忙的时候闵慧也动过请保姆的念头,苏全一岁的时候请过几次,都不长久。后来网上出现了很多保姆虐待儿童的新闻,闵慧就更不敢了。 只有特别在乎的答案才会问了又问,闵慧只好含糊答道:“爸爸经常出差,可能不会天天跟我们住在一起。不过爸爸、妈妈会好好商量这件事的。全全乖,睡觉的时间到了,我们得去刷牙、上厕所了。” 闵慧站起来正要走到床边,被辛旗一把拦住:“我来吧。” “他刚做过开胸手术,要特别小心,比如说——”闵慧想要叮嘱几句,辛旗轻蔑地打断她:“我知道什么是开胸手术,我自己就开过两次。” 闵慧只好闭嘴。 由于手术很成功,苏全术后并没有发现特殊的并发症,医生于是鼓励他下床进行轻微的活动,一来可以促进肠胃的蠕动,二来可以避免肺部的并发症。辛旗轻轻地将苏全从床上扶下来,小心翼翼不去触碰他的胸骨,一手带着他,一手拿过牙刷、毛巾慢慢走到门外不远处的洗手间里,她能听见父子俩说话的声音,虽然具体说的是什么听不清楚。洗漱完毕,辛旗牵着苏全慢慢地走回来,将他送回床上。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亲爸长得就像漫画里的英雄——人高马大、帅气有型——苏全笑眯眯看着辛旗,将桌上的一本安徒生童话塞进他的手中:“爸爸,读。” 辛旗坦然接过,翻了翻说:“爸爸小时候也喜欢这本书。你最喜欢哪一篇?” “《海的女儿》。” “唔,不错,我也喜欢这个。”他伸出五掌,“highfive!” 苏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辛旗将苏全的五指按在自己的手掌上,高高地拍了一下。 “highfive!”苏全咯咯地笑了起来。 闵慧惊讶地看着他们,没想到父子俩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聊上了。 辛旗将椅子挪了挪,坐到苏全的身边,捧起书念道:“在海的深处水很蓝,就像最美丽的矢车菊。同时又很清,就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的,深到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他的声音低沉淳厚、充满了磁性、读得很慢、却绘声绘色、好像正在演奏着大提琴。闵慧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手机里不停震动的信息弄醒了,上面显然着几百条微信。闵慧有八个微信工作群,手下的员工几乎全是夜猫子,经常深更半夜讨论工作。 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发现苏全已经睡着了。辛旗斜坐在椅子,伸着两条大长腿,默默地看着她。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那件被泼了红酒的裙子,不禁“哦”了一声,看了看手表:“呀,十二点了。” 她居然睡了三个小时…… “你怎么还没走?”她说。 “我想多待一会儿。” “你饿吗?”她问。 他点点头:“楼下有餐厅?” “餐厅关门了,但我这有方便面,还有热水壶。”闵慧想起辛旗几乎没吃晚饭,一直都在给自己剥虾,连忙说,“我给你泡碗面吧?” 说罢从床底下拖出一箱康师傅:“你喜欢什么味道的?红烧牛肉?酸汤肥牛?酱烧排骨?” 他摇了摇头:“我不吃方便面。” 闵慧掏出手机:“那我跟你叫个外卖?” 他又摇头:“我不吃地沟油。” 闵慧叹了口气:“我家就在附近,冰箱里还有些蔬菜,要不你跟我回趟家,我做给你吃?” “不用了,我自己想办法解决。”他站起来,伸了伸腿,问道,“你每天晚上都要在这里陪着他吗?” “对。主要都是我陪,家骏陪过一次。孩子半夜会醒,身边没人会害怕。” 辛旗立即说:“那今晚我留在这陪他,你回去睡吧。” 其实闵慧困极了,也累极了,身上还有股酸酸的酒味,急需洗个澡,手头上还有几个急需加班的活儿,如果明天不交就过deadline了。 但她却说:“那怎么好意思呢?你跟他还不熟……” “他刚才都叫我爸了,你没听见?” 这么一说,闵慧又不敢走了,觉得有些事得商量清楚:“辛旗,我不介意你以后来医院或者到我家看望孩子。但我想知道——关于苏全——你有些什么打算?” “你指哪一方面?” “你应该不住在滨城吧?来这里是旅游还是公干?以后看苏全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频率?经常还是偶尔?我需要事先知道,也方便给孩子一个正确的期待值。” “根据心理学研究,一到三岁是父子之间情感纽带的绑定期,由于你的胡作非为,我已经遗憾地错过了。” 得,又埋怨上了。闵慧在心里“噢”了一声。 “对不起,这是我的错,请问有什么办法补救吗?”闵慧诚恳地说,“我愿意充分地配合。” “很简单,”辛旗的目光充满了压力,“把你欠我的四年还给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把孩子交给我,让他跟我住在一起。” 闵慧心中一凛:“那……我呢?” “你是总监,工作忙压力大,生活马虎,天天吃方便面。此外你的个人问题……貌似也没解决,我看这段时间你也顾不上孩子,不如把他交给我。你可以随时来看他,我给你报销机票。” 闵慧搓手冷笑:“请问你从事什么工作?” “投资。” “搞投资就不忙就没压力吗?” “只能说我比你更看重家庭、更重视教育、更懂得安排时间。” “万一你给我儿子找了个讨厌的后妈呢?” “你已经给我儿子找了个讨厌的后爹,人家还先入为主了。” “周如稷不讨厌。” “我看挺讨厌的。” “不行。”闵慧跺跺脚,“孩子必须跟着我。” “把儿子还给我。苏田的事,我就不提了。”辛旗说道,“你照顾了他四年,挺不容易的,现在,轮到我了。这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辛旗,”闵慧急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相信你的能力,但孩子的成长离不开妈妈,更何况他一直跟着我生活,根本就不认得你。” “他不认得我,是你一手造成的。” “不行,绝对不行。”闵慧果断摇头,“孩子跟我住,你可以来探视,频率你定,就是这样,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就恭喜你又一次地惹毛了我,闵慧。”他冷冷地说。 35-奶牛 接下来的十分钟,两人各自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谁也没有话,谁也没有走开。 就在这时,苏全忽然醒了:“妈妈。” 闵慧连忙走到床边,摸了摸他的头:“妈妈在。” “我要吃奶。” “好呐。” “是鲜奶吗?”辛旗四下张望,没看见冰箱,“需要我出去买吗?” “不用。”闵慧低声道,“你把门关上,然后把头别过去。” 辛旗关上门,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他要吃的是人奶。” “他已经三岁多了,”辛旗微微皱眉,“应该早就断奶了吧?” “本来半年前已经断掉了,这不是有手术么,他一害怕就又想吃了……” 辛旗瞄了一眼她的胸部:“你现在……还有奶水?” “没有。” “没奶他吃什么?” “就是安慰一下,相当于……安慰奶嘴。”闵慧被他问得满脸通红,“也不一定非要吃,用手摸一摸……也行。” 哺乳期间,周如稷专门请了个广东籍的钟点工给闵慧煲汤,所以闵慧的奶水格外充足,苏全没有喝过配方奶,加上身体虚弱,闵慧决定自然离乳,一直“供应”到两岁半才渐渐地断掉。直到现在,孩子入睡时,只要有妈妈睡在身边,仍然习惯用手摸着妈妈的胸才能睡着。 辛旗怔了半天,想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好:“那就……喂吧。” 他出生几天即被遗弃,是靠着婴儿奶粉长大的。福利院里跟他一般大的婴儿有十来个,一共就两位老师负责喂养,不可能有人天天抱着他。所以辛旗也不知道一个正常状态下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子,也从来没有关心过这方面的知识。 闵慧坐到床上,侧着身子半躺下来,解开衣扣,用毯子挡住辛旗的视线。苏全闭着眼睛咂摸了几下,不到三分钟,睡着了。 闵慧穿好衣服下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太晚了,你回去吧。这里只用一个人陪着就行了。” “那你回去吧,我在这陪着。”辛旗,“你衣服也是脏的,总得回去洗个澡吧?” 闵慧将地上的包拾起来,拎到肩上:“你能行吗?” “能行。再还有医生护士。” “那就交给你了,我走了。” 她大步向门外走去,辛旗忽然道:“对了……” “嗯?” “你手机号是多少?” “手机号,”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你不是把我拉黑了么?” “……” “被你拉黑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地又被你加回来呢?” “可是,万一等下他又要吃奶,我怎么办?”他抓了抓脑袋。 “咦,刚才你不是——让我把他交给你,让他跟你一起住吗?先不四年,先交给你一晚上,你都不行?” 辛旗的脸又气青了:“你就不怕我趁机把他抱走了?” “你不敢。” “有什么不敢?” “孩子的出生证上,生父写的是周如稷。虽然你的确是他的亲生父亲,但没有文件可以证明这一点。所以我劝你别打这个主意,我会报警的。” “……” “还有,在孩子面前对我话客气点。你要是恶言恶语,我儿子肯定不认你这个爹,不信就试试。” “……” “除此之外,欢迎你回来,辛旗。” 完这话,闵慧道了声“晚安”,扔下目瞪口呆的辛旗,扬长而去。 *** 这一夜闵慧睡得格外香甜。在浴室里洗澡都高兴地哼着歌儿,甚至于晚宴上与程启让的那些不快与仇恨都丢在了脑后。 因为辛旗回来了。 尽管还在生气,尽管那么毒舌,但他终于回来了。 闵慧开心极了,肩上的担子也轻松了一大截。她倒不奢望辛旗会留下来跟她一起生活,他这么喜欢儿子,至少可以经常过来看望她们。 只要能这样,她已心满意足。 次日,闵慧睡了个难得的懒觉,闹钟响了都没听见,睁开眼睛已经九点半了。一看手机,上面的微信、邮件以及日程表里的必办事项已将推送页面堆得满满当当。她连忙洗漱更衣,以最快的速度吃了两片面包后跑到街东的店买了苏全最喜欢吃的南瓜玉米粥和鲜肉包,想着辛旗也许还在,又多买了一份,骑着电驴去了医院。 赶到病房一看,苏全不在,里面有位穿着牛仔外套的青年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似乎有人刚吃完早饭。 闵慧不认得他,以为是医院的护士,但护士不会穿这身衣服,于是问道:“你好,请问床上的病人到哪里去了?” “闵慧姐,对吗?”青年,“ethan带着苏全去楼下的花园散步去了,应当快回来了。” 闵慧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他长得不算绝对英俊,但是很好看,秀气的五官、尖尖的下巴、个子跟辛旗差不多,肤色较暗,是健康的麦色。 “叫我闵慧就好,请问您是——” “我叫云路,白云的云,马路的路。”他微微一笑,伸手过去,“我是ethan的厨师。” 一进门闵慧就觉得他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直到这时才想起来在昨晚的宴会上,辛旗他身边正好有个空位,旁边坐着的一个人闻讯站起来立即离开了——那个人就是云路。 “ethan?” “也就是辛旗,他的英文名叫ethan。” “所以他是……开餐馆的?”闵慧有点糊涂。 “不是。我是他的私人厨师。”云路解释道,“负责他的饮食,只为他和他的家人做菜。” 外卖都这么发达了,还有这种职业?闵慧不禁想,这不就是钟点工吗? 见她一脸迷惑,云路笑道:“我以前是家餐厅的主厨,ethan觉得我的菜做得不错,问我愿不愿意辞职出来给他做,我看待遇不错,工作又轻松,就答应了。” 闵慧惊奇地“哦”了一声。 “我是过来送早餐的,ethan和苏全已经吃完了。”云路拿起一个便当盒递给她,“剩下的一份是你的,可能已经冷了。” “不用不用,”闵慧举了举手上的塑料袋,“我自己买好了。” 罢将粥和包子都掏出来:“我多买了一份,你要吃吗?” “我吃过了。那,你中午想吃点什么?我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中午?中午公司有个会……” “那就送到公司?” “用不着,公司有餐厅,还有补助,不吃白不吃,你……不用管我。”闵慧连连摆手,心想,苏全吃辛旗的东西理直气壮,她要是也吃,天知道会被损成什么样子,还是自觉一点比较好。 “别客气,不是我送,是司机送。”云路热情地,“对我来,做一份和做三份是一样的时间。” “真不用,谢谢。” “那好吧。”他不再勉强,“请放心,ethan已经吩咐了,苏全的一日三餐我会精心料理的。对了,ethan,他发现苏全的身高、体重都低于平均值,想问一下苏全为什么没有喝牛奶的习惯?” “牛奶倒是有,但质量不是很放心,我怕有三聚氰胺,不大敢给他喝。” “这个请交给我们解决,一定让他喝上放心牛奶。”云路掏出笔记本写了几个字,“我查了一下,附近两个奶牛养殖场,我们去买几头奶牛,请一位可靠的奶农,再买一套全自动挤奶机、一套巴士杀菌控制器、专奶专用、特供给苏全。” 闵慧正在喝粥,听到这话,差点一口喷出来:“奶牛?不用这么夸张吧?” “不麻烦的。”云路笑道,“对了,苏全喜欢什么样的口味?” “他不怎么挑食,爱吃方便面……我知道这不健康。” “没关系,我可以把手擀面做成方便面的样子,再配上类似味道的汤料。” “他还喜欢番茄,和一切跟番茄有关的菜。番茄鸡蛋、番茄牛肉、番茄豆腐、罗宋汤之类。” “太好了,这些我都擅长。” “红烧的肉类也爱吃,红烧鸡翅、红烧排骨、红烧鱼……” 云路一面听一面认真地在本本里一一记下来,之后又详细地询问苏全爱吃哪些水果、哪些零食、爱喝哪种饮料、有没有吃维生素、有没有补钙、甚至问到他便的颜色、大便的形状。闵慧一一作答。 刚刚完,门外又进来一个年轻人,中等个头,戴幅金边眼镜,很精明的样子,怀里抱着几个大盒子,看见闵慧,礼貌地一笑,将盒子放到地上。 “这是闵慧姐,苏全的妈妈。”云路介绍道。 “你好,我是沈涵,辛总的助理。” 两人握了握手,沈涵道:“辛总让我给苏全买些玩具。” “谢谢,其实不用这么多啦。” “这只是一部分,我们多买了一些,让他挑一下,不喜欢的就拿回去。” 云路问道:“ethan的电脑你拿来了吗?” “还在车上,马上送来。” 话间,辛旗将苏全连同他的轮椅一起推了进来,看见闵慧,淡淡地招呼了一声:“早。” “早。”闵慧蹲下身来,亲了儿子一下,“全全,胸口还疼不疼了?” “不疼啦。妈妈,爸爸带我去楼下玩儿,我看见了一只花猫。” “哇,是不是很可爱?” “爸爸,等我病好,他就送我一只猫咪。” “真的?” “当然是真的。”辛旗摸了摸苏全的脑袋。 苏全兴奋地在轮椅上乱晃,吓得闵慧连忙将他扶住。辛旗见状将苏全抱到床上,随口问道:“昨晚休息得好吗?” “挺好的。” “今天要上班吗?” “有几个重要的会议,如果你在的话,我就去一下。” “你去吧,我在。” “那你……”闵慧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云路、沈涵,“会在医院里待多久?” “一直陪到他出院。” 闵慧怔了一下:“他还有十天才会出院呢。” “那就再陪十天。”辛旗麻利地折了折床上的毯子,“你要是忙的话就不用二十四个时地陪着了,每天来看一下就行。告诉家骏也不用来了。” 闵慧诧异地问道:“那你……不上班吗?” “我把这个月的会议、面谈全部取消了。实在推不掉的事情就在病房里干干。” “不会有什么损失吧?” “那能有什么损失?”辛旗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淡淡地,“我儿子有开胸手术,谁那么不知趣,敢在这种时候找我谈工作?” 36-蓝鸟 因为辛旗拍了胸脯会负责苏全的陪护,他又有那么多的手下,闵慧觉得喜从天降。为了照顾苏全,她耽误了不少的工作,要开的会缺席,要出的差没去,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几个关键产品的研发和调试上,一天只睡三个时,总算没有错过任何deadline。闵慧老是请假,何海翔在曹牧那边早已怨声载道,见了面也没有好脸色。公司传言——何海翔曾试图服被赶走的丁艺峰回来顶替闵慧并许以高薪。无奈丁艺峰已被观潮国际录用,据颇受重视,目前是技术总监的热门人选。见过大佛的人哪里还想回到庙?虽然有曹牧帮着挡驾,挡得了初一,挡不了十五,她知道再这么下去非引咎辞职不可,不如趁着有辛旗照顾苏全的这几天,好好地在公司里表现表现,于是对辛旗:“这段时间我落下了不少工作,可能会在公司多待一下,先走了,有事打电话。” “怎么打?”辛旗冷冷地哼了一声,“没你的手机号,用意念吗?” 闵慧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这上面有。” 辛旗接过,瞟了一眼,放到桌上:“你去吧。” 闵慧跟苏全道了个别,发现他正专心地摆弄着手里的声控玩具,根本没心情理她,头也没抬,敷衍地了声“妈妈再见”后继续低头玩耍。 下了电梯,不巧又碰到周如稷,闵慧向他“嗨”了一声,周如稷止步笑道:“一大早就出去?苏全怎么办?” 苏全病起来非常粘人,独自在房里待上十分钟就要哭闹,这也是闵慧不敢走开的原因。 “有他爸陪着呢。” “能放心吗?他们昨天才第一次见面。” “挺放心的。”闵慧自信地笑了笑,“辛旗这人,特别靠谱。昨天我就回家了,终于睡了个好觉。” “难怪这么容光焕发,”周如稷一脸研究的表情,“早上查房时我跟他聊了一会儿,他还蛮细心的,问了我和王医生一大堆孩子的问题,还有空约我们打高尔夫呢。” 闵慧不敢想象辛旗还有这么“亲切友好”的时刻:“不会吧,他应该不住在滨城。” “他还问我你住在哪条街,是想搬到附近以便照顾孩子。” “你告诉他了?” “没有。昨晚听见你们吵架了,不大清楚你的态度。” “他不是特地找来的,我们在晚会上偶然碰见,我没告诉过他有一个儿子,他知道后冲我发了一通火。”闵慧一面一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能理解。”周如稷将手插进口袋,低头想了想问道,“那你们……打算结婚吗?” 结婚?闵慧心想,苏田这道坎能过吗?不打破我的头已经万幸了。于是摇摇头:“不打算。孩子是个意外,我的过错。”这句话时,语气柔柔的,脸上泛出一片红晕。 周如稷凝视良久,突然笑道:“你喜欢他,对吗?” 闵慧大方地点点头:“对。” “看来我得经常约他打高尔夫了。” “干嘛?” “帮帮你呗。” “不用啦!你还是好好地照顾紫珠吧。”做了四年夫妻,闵慧还是不习惯跟外科医生谈论感情,他们看人实在是太犀利了,“到紫珠,她最近怎么样?” “还行,病休在家闲不住。以现在的体力,职业跳舞家是做不成了,想办个舞蹈学校,正在家里各种琢磨呢。” “也好,回家有热饭吃了。” 手机里微信消息震动个不停,闵慧不敢多聊,连忙赶到公司,一头扎进办公室回了三十封重要邮件,紧接着开了两个例会。为了挽救自己的形象,她在会议上踊跃发言、侃侃而谈、给自己找足了存在感。没想到会一开完就被何海翔的助理叫进了办公室。 “闵慧,今天怎么有空来上班了?”何海翔阴沉着脸问道。 “孩子有人照顾,我就赶紧来了。” “紫金会所的酒会,你参加了?”何海翔话锋一转。 见鬼,闵慧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不安地点点头。 “听你出了个很大的风头,直接把自己送上了行业头条。” “……” “闵慧啊闵慧,你好歹也是佰安高科的研发总监,能要点脸吗?”何海翔禁不住讥讽,“你跟程启让有什么未了情可以私下解决嘛,干嘛弄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呢?昨天总部也去了两个vp你知不知道?上个星期我还在他们面前夸你,这个星期你就出这么大一个洋相……你有没有一点最基本的道德观念?” “对不起,何总,是我失态了。当时是喝多了。” “你不好好地待在医院里照顾儿子,跑到酒会上发什么疯?有这个劲头把项目好好地抓一下,行不行?” “何总,一码归一码。凡是由我负责的项目我都抓了,一个deadline也没错过。” “还嘴硬!deadline是什么,是最后的期限,你就非要挨在最后一秒?就不能提前一点?” “您得很对,我会好好反省这件事的。”闵慧挨了一脸的唾沫星子,若在平时,她会据理力争,想到昨晚的表现确实有损公司形象,决定还是低头认罪。 “我已经通知财务部了,扣你三个月的奖金。” 闵慧一听要扣钱,不干了:“何总,酒会的事又没发生在上班时间,不能这么扣钱吧?” “怎么不是上班时间?这是有会费的你知道吗?会费是公司交的,要看收据吗?” “好吧。” “今晚研发部的产品测试你要在场,不要溜掉喔。” “不会。” “去吧。” 闵慧灰溜溜地从何海翔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迎面看见曹牧抱着一堆文件路过,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她拉进了办公室。 “昨晚的劲爆八卦是怎么回事?”曹牧笑嘻嘻地看着她,“我都听糊涂了,你跟程启让化干戈为玉帛了?你们究竟是敌是友?” “敌,”闵慧切齿,“死敌!” “谣言满天飞,你就不想澄清一下?” “不想。酒喝多了而已。我现在只关心苏全的健康,剩下的事情对我来都无所谓。” 话一出口,闵慧自己都觉得诧异。若在以前,发生了这种事,她会气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得没法见人,而如今…… 曹牧冲她眨眨眼:“听现场出现了一位白衣骑士?为了掩护你,蓝鸟集团的vp亲自给你剥虾?” “蓝鸟集团?”闵慧一怔,“的谁?” “ethanbrown啊,中文名叫辛旗。怎么,人家给你剥了一整盘的虾,你连人家是什么来头都不知道?”曹牧一头雾水的看着她,“你们应该认识吧?” “他没有向我介绍过自己。”闵慧深吸一口气,“你认识他?” “见过一面,他在投资界还挺有名的。” “蓝鸟集团,有点耳熟……”闵慧觉得自己肯定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仔细一想,却想不起来。 “是家外企,总部在纽约,简称bbg。蓝鸟是做零售业起家的,ceo叫ericbrown,是辛旗的大哥。前些年零售业不是不景气么,蓝鸟也跟着一蹶不振。幸运的是,当年为了建商场蓝鸟买了很多很多的地,全是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如今地价疯涨,蓝鸟要么出租要么卖掉,光这一块就赚翻了。手里有现金就做起了投资。ethan是亚太地区的负责人,这几年专注在中国大陆投资,重点是电信传媒、医疗保健、技术与商业服务,对医疗ai也有兴趣,东城科技的a轮是他投的,深景医疗的b轮也找过他,听最近跟观潮国际、东励集团都走得很近,不知道在谈什么合作……” 闵慧表面淡定,暗自心惊:“你们见面时主要聊些什么呢?” “记不清了,大概聊了一下经济形势吧。”曹牧,“他本科是学金融的,毕业后在高盛做了两年,之后读了哈佛的mba,再后就进了蓝鸟集团。听他为蓝鸟挣了不少钱,特别是亚太这块儿,这两年的势头都压过了北美总部。他大哥不怎么管他,让他放手干。” 闵慧还想多问,觉得打探的意图太明显了,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牵出苏全,于是换了一个话题:“对了,听到一个道消息,咱们总部业绩不好,打算出售一些子公司,这中间不会有咱们佰安吧?” 37-风声 “我也听到了一点风声,”曹牧,“还特意问过何海翔,他不可能,听语气还挺果断的。” 何海翔与总部关系密切,一向注意与几位“老领导”保持走动。如果真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应该是最先知道。 闵慧想了想,又问:“是不可能出售子公司,还是不可能出售佰安?远来从去年开始销售下滑,股票天天跌,业绩不好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拿咱们佰安来——” 研发需要大量经费,总部资金雄厚,给钱向来大方,几乎是有求必应。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却忽然强调开源节流、努力创收。然而佰安这边,目前的几个研发产品还在试用期,好不容易与几家三甲医院签了合作协议,暂时还没有开始收费。唯一的两个收费产品都是跟着医疗设备搭售的,单独产品的商业化还远远没有落实。闵慧越想越觉得沙士铠得对,正因为佰安不挣钱,看上去又很值钱,才最有可能被拿来卖掉。 “他都不可能,我倒觉得无风不起浪。现在市场竞争那么激烈,大家都在做相同的东西,万一遇到有敌意的买家就麻烦了。” “敌意买家?” “就是那些跟我们做类似产品的公司,买下佰安只是为了拿走成果、消除竞争。一旦收购,我们的研发团队恐怕就要解体,手头的项目也会四分五裂。我们这些人,有的开除,有的保留,会分配到不同的部门……” 闵慧掩上门,低声:“如果我们集体辞职,另起炉灶呢?” 曹牧看着她,半天没有话。 闵慧拍了她一下:“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想过喔。” 何海翔与曹牧貌合神离,公司里人尽皆知。何海翔老奸巨滑,知道曹牧手下的技术团队不可替代,对他们的策略是恩威并用。就算有不满的地方,发火归发火,雷声大雨点,技术上的大事还是交给曹牧定夺,大家这才绑在了一起。业内几次传闻曹牧被多家挖角,最终她一直留在了佰安,也是出于对远来这个老东家的忠诚。 “首先,就算我们这几个人可以走,我指核心技术人员,但产品走不了,项目也走不了,还有我们申请到的专利、认证——这些都是佰安的财产。难道让我们从零开始吗?”曹牧将手按在她的肩上,叹了一口气,“此外,我们还签了《竞业限制协议》不是吗?” 闵慧一拍脑袋,颓了:“见鬼,我竟然忘记了《竞业协议》。” 协议规定,员工与公司终止或解除劳动合同之日起两年内,不得自营或为他人经营与公司有竞争的业务,公司会支付平均工资的30%作为补偿。这一招令曹牧、闵慧以及旗下的核心技术人员无法轻易离职。 “不用太担心。就算消息是真的,我们都不会没工作,大不了是换个老板。远来一向也不重视佰安,跟着它也不一定有前途。万一真的遇到了跟咱们投缘的、合拍的,被收购倒是件好事,相当于是嫁到了大户人家。”曹牧倒是比较乐观,“我去跟何海翔一下,让他密切注意总部的动向。万一传言属实,他得调动一切关系保住我们的团队和项目,谈判时要求买方不得干涉我们的科研与经营,把这些都写到合同的条款里去。” “是这么,到时候换了老板,他不一定同意咱们的经营思路。总部那边只想卖个好价钱,至于我们的下场是好是坏,并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闵慧的个人财务正处于动荡期,和周如稷离婚了,家庭收入少了一半。为了支助陈家骏又花了一大笔钱。佰安的医保还算不错,但苏全的手术还是有一部分不能报销,后续的治疗费用也不便宜,何况她要的都是最好的。 “别担心,闵慧。”曹牧认真地看着她,“这些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也许只是过虑了。”闵慧笑了笑。 也难怪何海翔着急,由佰安自主研发的一款肺部疾病诊疗系统已进入sqa测试的第五天,也就是最后一天。前三天一切顺利,第四天出现了一些bug,闵慧和张晓寒分头修补很快就解决掉了。正要松一口气以为可以交货了,没想到最后一天又冒出了几个比较麻烦的bug,闵慧只好叫住大家一起加班,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多还没有做完。正在这时,手机响了,闵慧瞟了一眼,居然是辛旗来电。 “还没下班?”那边传来他的声音,语气淡淡的。 “产品测试,在改bug。” “你回来一下吧,苏全一直在哭。”他,声音有点着急。 “我现在走不开。床头柜里有个ipad,里面有‘爱因斯坦’,放给他看。” “放过了,不管用。” “那你哄哄他呗,”闵慧一边改代码一边,“或者带着他到楼下走走。” “他非要你不可。”辛旗声音透着绝望,“他要吃奶。” 闵慧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督阵的何海翔:“出门往左有个卖部,里面有酸奶卖,他喜欢蜜桃味的。” “他要吃的是你的奶。”他的语气开始狂躁,“赶紧回来!” “我的产品正在系统测试,明天是deadline。哦对了,周如稷应该还在医院,他今天有夜班,你去找找他吧。” “找他?”电话那边,辛旗不耐烦地吼道,“我找他干嘛?丢不丢人?” “辛旗,三岁的孩子,如果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哭很正常。你不要紧张,好吗?他多半是想睡了,睡觉前会闹一下的。” “我怎么哄他都不安静,护士过来他没问题就是要妈妈,你得回来解决这件事。” “那就……再给我一个时,求你啦!”闵慧不敢再了,赶紧挂掉电话,何海翔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怎么样,快了么?”他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窗口和代码,“今天能弄好么?” “改代码还需要三个时,当然还得改文档。”闵慧猛地喝下一大口咖啡,一边话一边敲字,键盘打得啪啪作响,“要不——我拿回去改?顺便陪下我儿子?” “不行不行!这么重要的测试你最后一天才来,现在都火烧眉毛了……” “我一直都在线呀。”闵慧,“要不何总您先回?这里有我在就行了。” “少废话,快干活!” 闵慧的本意是想把何海翔支走,自己好趁机溜掉,回去把苏全哄睡了再溜回来。没想到何海翔决定奉陪到底,她只得乖乖地干活。在老板的眼皮底下,也不敢看手机,见它不停地震动,只能装作无视。 没想到压力越大越出活,闵慧快马加鞭地干了两个时,终于修改完毕,测试通过,急忙收拾东西一阵跑地下楼。边跑边打电话:“辛旗,我的活儿干完了,苏全怎么样了,还在哭吗?告诉他妈妈马上就到。” 那边电话倒是一秒就接了,半天没有回答,过了五秒才听见他幽幽地:“已经睡着了。” “太好了。”闵慧松了一口气,“你也累了吧?我这就回来接替你。” 一面一面跑出大楼正要到停车场去找自己的电驴,忽听前面有辆黑色的汽车“滴”了一声,辛旗在电话里:“上车。” 闵慧心头一热,差点感动到哭。在这漆黑的夜晚,辛旗居然亲自来接她下班,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张晓寒、唐馨宁等一群人正好从大门口里走出来。 “闵慧姐!”唐馨宁叫道,“你叫了车?别这么快走啊,一起去吃宵夜?” “你们自己吃吧,我得回去看孩子。”闵慧不敢多聊,正好司机出来了,给她拉开车门,她便一猫腰地坐了进去。 后座上坐着辛旗,右耳戴着蓝牙,手在电脑上飞快地打字,似乎在回邮件。见她坐进来,将电脑一合,放到一边。 两人半天无话。最后还是闵慧先开的口:“你是怎么把他哄睡着的?” “没有你的,就摸我的呗。” 闵慧一愣,紧接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住哪?我送你。” “明森区,就在前面,五分钟就到。”闵慧,“先去下医院吧,我想看看苏全。” “明天再看吧,我等下回去陪他。” 闵慧心想,以她俩现在的关系,辛旗肯定不是特地来接她的,一定是有话想。 然而话还没出口,就已经到了。 区的路段很黑,辛旗很绅士地将她送到公寓的门口,闵慧翻出钥匙打开门轻轻地道:“进来坐一下?” 他身形一滞,摇了摇头:“不坐了,你早点休息。” “不想看看你儿子的家,他的成长环境吗?”闵慧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迟疑了一下,走进去看了一圈后立即:“闵慧,请你立即搬家。” “嗯?” “我儿子怎么能住在这么糟糕的地方呢?” 她有点生气,辩解道:“这地方挺好的,房子是了点,但学区好,离幼儿园、医院都近、房租一点都不便宜。” “你都做到研发总监了,还买不起一套像样的公寓?” “总裁大人,你要是乐意买一套大公寓送给我住,我很乐意搬进去。” “我,买给你?”辛旗冷笑,“门都没有。” “那就别嫌我的屋。”闵慧两手往腰里一叉,“我们娘儿俩住得挺开心的。” “如果跟着我住,会宽敞得多。” “谢谢,他不跟你住。” 听到这话,他气急败坏地就要发作,终于忍住:“我调查了一下,这里的幼儿园很是一般。前面丰元路上有家双语幼儿园,比这个好多了。” “那个幼儿园根本进不去,比考博士还难,花钱都没用。” “如果我把他弄进去了,你让他跟我住吗?” “辛旗,”闵慧郁闷地:“我就不明白了,你见到了你的儿子,是挺好的一件事,干嘛非要把我给踢出去呢?” “因为你本来就不该进来。苏全本来应该是我跟苏田的儿子。”他的目光又冷又挑剔,“你想填补这个空位,那是做梦。” “可是我们……” “别再幻想了。那些日子已经回不去了。”他一字一字地,“它们都是你偷来的。如果你不是苏田,我绝对不会那样对待你。” 她的心中一阵绞痛,除了沉默,无话可。这些年,她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这件事,愧疚的感觉从未减少。现在,从另一个人的口里出,更加锥心刺骨。 “吧,你要什么条件才能同意把苏全让给我?” “……” “还有十天就要出院了,我可不想天天来这种又脏又乱的区。” “那就别来了。”闵慧将房门猛地一拉,“你可以走了。” “晚安,闵慧。” “晚安。” 38-猪脑 次日闵慧刚到公司,包都没有放下来,就被何海翔的助理第一时间叫到了办公室。 在截止期之前调试完毕、项目交差,总算可以松掉一口气,闵慧想趁着何海翔心情好,提出在孩子住院期间是否可以提前一、两个时下班。虽然辛旗会全天陪着苏全直到出院,吵了两架之后闵慧知道这个看似便利的offer不是免费的午餐。辛旗的目的是想单独抚养苏全,这个自己根本不能答应,那现在把照顾儿子的任务全盘甩给他,多少有点不过去。何况他也不是赋闲在家,身为大企业vp,工作只会比她更忙,自己毕竟是孩子的妈,照顾起来更加得心应手,趁工作告一段落,打算多陪陪苏全。 “何总,您找我?”闵慧问道。 “闵,来来来,先坐。”何海翔的语气难得友善,“昨晚大家辛苦了。” “应该的。”见他对自己笑眯眯,闵慧一面受宠若惊,一面安静地看着他,知道他一定有重要的话要。 从进佰安的第一天起,何海翔就不大喜欢闵慧。怀孕三个月入职、生下个病孩子各种请假、是曹牧的“嫡系”……这些都是其次,闵慧对他不冷不热,从不主动奉迎讨好,却让何海翔非常地不舒服,觉得她仗着自己是核心竞争力,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把咱们昨天测试完毕的‘gs1.0’跟总部做了个全面汇报,孙总听了非常高兴,把咱们大大地表扬了一番。总部打算在下个月一号,也就是十天以后,正式推出这个产品,宣传部会重点宣发。孙总向我们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希望咱们这个智能辅助诊疗系统能增加糖网病的早期筛查。” 闵慧呆住。 “孙总最近接触了两家三甲医院,向他们介绍了咱们的产品,两个院长都非常感兴趣,他们希望这个诊疗系统能涵盖更多的领域,特别是糖网病——我记得丁艺峰在离职前是做这个筛查的,对吧?” 糖网病是糖尿病引起的视网膜病变。这种病因为不疼不痒,早期很难发现。等到了严重的时候,病人开始出现视觉障碍就已经晚了。据统计我国的糖网病患者有三千万之多,如能对患者进行眼底筛查,及早发现及早治疗,就能及时有效地制止疾病的恶化。 闵慧点点头:“是的,他只做了一个开头,离职后这个部分就搁置了。去年曹牧把它交给了王清源。目前进展还可以,但还没有成熟到可以放进gs1.0的地步。” gs1.0智能辅助诊疗系统是佰安研发了近三年的拳头产品,能从肝脏、乳腺、肺这三大领域进行医疗影像的分析与筛查,能自动识别病灶并生成报告。因为是第一个运行版本,有些设计功能还没有实现,也暂时没法加进去,比如糖网病的筛查、脑部肿瘤的影像分析等等。闵慧的计划是一年之后再发行一个更加完善的2.0版。 “这个……工作量太大了,十天绝对做不完。”闵慧用力摇头。 “我给你增加人手。糖网病筛查的功能一定要写进宣传手册。你负责打响这一炮。” “何总,要把这一条写进去,至少需要一个团队三个月的工作量,十天不可能做出来。” “嗨,对自己有点信心嘛!人人都你是天才,别人写一个月的程序,你一天就能写出来。”何海翔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茶,将一枚枸杞吐到杯盖上,“全力攻关的话,十天应该够了。我已经向孙总拍胸脯了,到时候你可不能打我的脸喔。” “十天真的不可能。”闵慧快哭了,“何总,gs1.0已经领先市场很多步了,只要在后续运营上不出纰漏,跟医院搞好协作,就能站稳脚跟。能实现的功能我们已经尽量实现了。把糖网病塞进去?真的没必要。咱们已经把它和脑部ct都列入到了2.0版的开发计划,明年推出肯定没问题。” “那就再多给你五天。”何海翔只当没听见,拿着马克笔在日历上划了一道,顺手写了几个字,“能者多劳,你一定行的!” “何总——” “行了行了,别叫苦连天了!闵慧,佰安对你不薄,你怀孕的时候动不动就迟到早退,我过你一次吗?你儿子病了,公司让你整月整月地在家上班,这种破天荒的照顾到哪去找?在佰安需要你了,希望你投桃报李,拿出点牺牲与奉献精神来!” “……” 闵慧灰头土脸地从何海翔的办公室里出来,拐到曹牧处先吐槽了十分钟,曹牧只得静静地听着,最后:“既然孙总发了话,何总肯定死心踏地地照办,与总部步调一致是他的一贯原则。” “怎么办?不吃不睡十五天也干不完啊。”闵慧止不住一阵哀嚎。她自己倒是不怕加班,心疼的是手下人,为了赶在deadline之前完成测试已经连续加班好几周了。好不容易喘口气,为了犒劳大家,自己赶紧给他们定了大周末三天去凤凰山渡假区团建。如今何海翔突然整出这么一出,大家又得加班。几个主要负责人恐怕得干通宵…… “这样吧,咱们尽力做,实在做不完,我去跟孙总解释。”曹牧,“告诉大家不要熬夜,都是年轻人,十二点之前必须睡觉。”她有个亲戚的儿子在一家科技公司上班,工作很拼,几乎天天熬夜,二十八生日没到就猝死在办公室里。因为是独子,父母受到刺激,精神都有些不正常,无法工作,只好提前退休,整个家都毁了。曹牧也跟着受了一回惊吓,对公司里的年轻人在作息管理上比较严格。 “这至少明总部还是很关心我们的。”闵慧叹道,“对我们寄予了这么大的希望,肯定不想卖掉佰安。” 家骏和辛旗的回归,加上苏全的病,闵慧觉得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自己有点应付不了,只有工作能够让她立即恢复专一和平静。如果工作发生变动,她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的理解恰恰相反。”曹牧心事重重,“总部一向不重视ai这块,觉得竞争太多,可有可无。对咱们的态度也是保持低调、放任自流。我们做出了好产品,他们不见得有多高兴,因为并不挣钱。我们做不出好产品,他们也不见得有多伤心,因为ai这块又新又火,他们也安排了人在做,也算是扩展了一个产业琏。总部从来没有逼着我们赶过任何工,却突然在这个时候问起了我们既将推出的新产品、还要求增加更多功能、又做各种宣发造势——很可能是为了提高佰安的售价。” 闵慧惊道:“这么,远来真要卖掉佰安?” 曹牧忧虑地看着她:“目前为止没有确切消息,但道消息是越来越多了。” “何总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事了?”闵慧问道,“他这么配合总部,也不怕得罪我们?” “到这种时候,每个ceo都在想对策。对何总来,最安全的退路就是把我们卖掉,自己回总部。如果价钱卖得好的话,不定还会升职呢。当然啦,总部那边一个萝卜一个坑,已经出来的人再回去也没多少空位了。对他来也是一个赌局、一番挣扎。” “那还不如跟咱们绑在一起卖掉,不定还能嫁个好人家。” “何总在官场上还是有一套的。”曹牧笑笑,“你别着急,跟人打交道也不是你的长项,我去打探一下,有新消息随时通知你。” “有《竞业协议》捆着,我也不在乎卖去哪里,只有一条——”闵慧认真地看着她,“咱们的团队和项目得绑在一起,这么多年的心血和成果不能就这么轻易地给人家侵吞或者瓜分了!” “闵慧,你想错了。佰安卖给谁——非常重要!咱们要跟欣赏咱们的人走在一起,不然就走不远,没准还要打起来。” 闵慧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一看,:“得走了,催我干活了。” *** 这一忙就忙到晚上十一点,闵慧本来打算下午四点提前下班去医院看苏全,结果赶到病房时苏全已经睡着了,辛旗也不在房内,只有一个护士正在查房。 医院本来只同意一位家长陪住,不知辛旗走了什么门路,给自己办了一张临时出入卡,每天守在孩子身边,跟医务人员也混熟了,护士们看见他也是“苏全爸爸”、“全全爸爸”地乱叫。 “秦,苏全今天怎么样?”闵慧问道。 “挺好的,一切正常。”护士,“他爸一直守在身边,见到我问这问那的,还挺尽职的。” “他爸?”闵慧愣了一下,因为周如稷也常常过来,于是问道,“哪个爸爸?” “新来的那个呗。” 住院部的护士们都认得周如稷,都知道她是周如稷的前妻,也一直以为苏全是他们的儿子。如今突然来了一个辛旗,自称苏全的生父,却与闵慧关系冷淡,立即成了住院部的头号八卦。 特别是辛旗又这么作:一会儿来个厨师,一会儿来个助理,苏全的病房里堆满了各种美食、玩具——仿佛是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是他的亲爹。 “辛旗呢?”闵慧问道。 “在活动室。” “活动室不是十点就关门了吗?” “他特地去要了一把钥匙,是白天都在陪孩子,孩子睡着了他得工作一下。” 闵慧笑道:“他可以在病房里工作呀。”她自己就是这么干的,一边陪苏全,一边写程序,深更半夜无人打扰,效率还挺高的。 “是电话会议,怕吵醒孩子。”秦,“他每天这个时候都在活动室,因为北美那边正好是上午。” 活动室在走廊的另一端,里面放着几组帆布沙发,东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六十寸的彩电,闵慧很少去,因为比较吵。 刚走到门边,忽然“砰”的一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重重地掉在地上。闵慧连忙推开门,见辛旗在地上踱来踱去,一脸通红,好像刚发完一顿脾气。 再看看四周,并没有别的人,也不知他是向谁发火。 掉在地上的是他的手提电脑。 闵慧将它捡起来放到桌上,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辛旗仍旧在她面前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对不起,我来晚了。”闵慧,“你有事的话可以回去了。晚上我在这里陪苏全就好。” 苏全的睡眠很轻,有点动静就会惊醒,醒时必要哭闹一翻,要哄很久才能睡着。手术之后伤口疼痛,这些毛病就更加严重。所以陪他睡觉是个苦力活。有时候闵慧哄完了他,自己就怎么也睡不着了,瞪着眼睛看天花板直到天亮。 “正在谈判,最关键的时候,电脑坏了。”辛旗的样子咬牙切齿,也不知是跟谁较劲,“早一分钟没坏,晚一分钟没坏,坏得正在点上!” 他围着一张桌子,像只困兽一般不安地转着圈子,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军机大臣,正在思考着什么重要战略。 “怎么坏的?什么地方坏了?”闵慧问道,“是病毒吗?” “不知道,没解释,就是一片蓝屏。”辛旗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她的到来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我想用手机打开一份云端的共享文件,它偏偏存在dropbox里面,大陆这边屏蔽了,根本打不开。” “你能坐下来吗?”闵慧柔声道,“别这么走来走去的,眼晕。” 他顿时被激怒了:“youknohat,这一切都是因为遇到了你!” “……” “我只是应邀参加个酒会,就看见你坐在别人的大腿上。见你被人家太太整得太惨,一下子没忍住就帮你救场。结果你突然告诉我有个儿子,已经三岁了!” “辛旗,calmdown……“ “你知道我有先天性心脏病,就没想过他会遗传?我就不明白了,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大家好了一刀两断,为什么不能清空自己,继续人生?为什么非要生下他来遭这个罪?一个三岁的孩子做这么可怕的手术,你能想象他的恐惧吗?这相当于一场酷刑!你怎么忍心,又怎么舍得?这些后果你从来不去想吗?你是猪脑吗!” “……” “本来我已经挣够了退休的钱,打算过几年环游世界,现在突然有个儿子,吓得我不敢退休,甚至都不敢出差了!” “退休是不是有点早?”闵慧战战兢兢地,“你才刚刚三十哪……” “刚才那个deal肯定完蛋了。”他越火越大,“人家等我表态,我半天不吭声,还以为我不想要了。” 闵慧眨眨眼:“如果只是开会的话,电脑坏了可以用手机呀。” “手机也坏了!” 闵慧被他吼到耳朵发嘛,想了想,又“咦“了一声:“你怎么能一下子坏掉那么多的电器呢?” “是我摔的!” 闵慧看着他,想笑又不敢笑:“好吧,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劳驾,把你的电脑给我看一下。” “看我的电脑干嘛?” “看能不能帮你修一下呀。” “你会修吗?” “我是计算机硕士,你呢?” 为防止她眼晕,他终于在她身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闵慧打开电脑,启动半天,什么动静也没:“不是蓝屏吗?怎么变成黑屏了?” “摔的。” 闵慧只得再次重启,同时按下一个键,显示器“沙沙”地响了几声,亮了一下又黑了:“我可以修,大概需要一个时。” “我现在就要用。” “那先用我的电脑吧。我帮你把dropbox弄出来。”闵慧跑到病房拿出自己的手提,打开之后快速地操作了一下:“dropbox有了,你登陆吧。” 他看了她一眼,不吭声了,专心地在电脑上打字。 “对了,记不记得有次下棋你赢了,你问我是不是故意让你的?” “你是战略性失误。”辛旗头也不抬,继续打字。 “我是故意让你的。”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皱眉:“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猪脑。” 39-手表 半个时后,闵慧将电脑还给辛旗:“修好了。” “dropbox?” “可以用了,帮你翻了个墙。” “嗯。”他刷刷刷地关掉了十几个窗口,将手里的电脑还给闵慧,“谢谢。” 他就坐在她的身边,身上依然是那股淡淡的柑橘香味,恍惚间,她又觉得自己走进了果树林。 然而他并没有打算跟她多话儿,打字如飞,专心地回着邮件。过了一会,转身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在一旁默默发呆,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这个你能修一下吗?” “我试试。” “开机密码0627。”他随口。 闵慧的脸刷地一下白了,脊背一阵发凉。她想象着这个数字在他的指尖无数次的重复,同时闪现的是苏田摘下救生圈、跳入木水河的那道背影。 两个捕捉到苏田的监视器都离她的本人很远,根本看不清正脸,最清楚的就是那道背影,他一定跟她一样,来来回回地看过很多遍,企图找到蛛丝马迹。 苏田失踪的那天就是六月二十七号。 看样子辛旗这一辈子都不打算原谅她了。 她悄悄地看了他一眼,确定自己想多了,报这串数字只是个无心的举动。辛旗正在全神贯注地回复着工作邮件,字打得飞快,从来不按删除键。 他的苹果手机是银灰色的,最新的型号,没有保护壳、没有贴膜、手感很薄、微微发沉,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她用手摸了摸屏幕,上面被他摔出了两道裂。她轻轻一按,出现一个蓝屏。将usb插进去,进入itunes模式,机重启后,屏幕亮了,进入正常页面。 “可以用了。”她将手机还给他,他接过随手扔在电脑旁边,一边继续打字,一边问道,“很晚了,回去吧。” 完看了一眼手表:“快十一点了。” “已经十二点了。”她更正道,“你的表是北美时间吗?” 他又看了一眼,道:“应该是北京时间,不过貌似这只表也坏了。” “机械表也会坏?” 辛旗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不便宜,表也不例外。 “摔过几次。”他将手表摘下来,塞到她手里,“拿着。” 苏全喜欢钟表,她以为他不要了,送给苏全当玩具,正要道谢,不料他:“你修一下。” 见她半天不吭声,他:“你既然会修电脑、会修手机,肯定会修手表,对吧?你是工匠艺人的后代,动手能力一定很强。” “以前倒是修过几个……同学的表。” 那是一枚式样普通的手表,银色表盘,黑皮表带,里面用四个号的表盘,牌子她没听过。指针停了,她用力地拍了拍表壳:“也许是哪里卡住了。没有螺丝刀,只有回家修了。” “慢慢修,不着急。” “这表……不贵吧?” “不贵。” “万一拆了装不回去,你……不会发火吧?” “我肯定会发火。”他冷冷地。 “那……那你还是请专业的人来修吧。” “我就要你修。” “……” “修不好你就买个一模一样的赔我。” “辛旗,你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她委屈地,“这表又不是我弄坏的。” “这表就是我发现有儿子的那天,上厕所的时候胡思乱想给摔的。” 闵慧愣了一下,关心地问道:“辛旗,你是不是便秘?” 他的脸顿时冒出一团青气:“要你修个表,哪来那么多废话!”罢继续打字。 闵慧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轻声:“对了,我这有几张苏田的生活照,是从她的朋友圈里弄下来的,你看过吗?” 键盘声骤停,他一下子连人带椅地凑过来:“苏田的生活照?没看过。在哪?我看看。” 十五张朋友圈的照片里,只有五张有苏田的头像,两张全身,三张自拍,都是高清。这些照片在四年前分手的那天闵慧就想发给辛旗,但辛旗把她拉黑了,就一直没有发出去。想到以邓尘的调查能力,应该也能弄到,没想到辛旗居然没看过。 她将照片全数发到他的手机上,他立即捧在手中,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 “苏田失踪前,曾经在兰金阁打过工,那地方你去过吗?”闵慧问道。 “去过。三年前的一个夏天。”他,“邓尘带我去的。可惜晚了一步,兰金阁已经拆了。” “拆了?” “变成了一家粤菜馆。老板娘嫁了个巴西华桥去南美洲定居了。广州那边人口流动快,又没有名单,以前的打工妹都找不着了。寻亲网的万我也问过,是跟苏田主要是私信和电话联络,我自己没有微信,知道朋友圈还是最近两年的事情……” 果然一起苏田,他的话就多了,很快自己也意识到了,见闵慧支着颐,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忽然间又没了兴致,话没完就戛然而止。低下头去,认真地翻看手机上的照片。 看得很慢,十五张照片看了三十分钟。凡是有苏田出现的地方就反复地放大缩…… “她和以前……有什么变化吗?”闵慧问道。 “我怎么知道?”他一声苦笑,“当时我的视力很差,从没看清过她的脸。有时候连正面反面都分不清。” “她很活泼、也很健谈。” “她本来很内向,话也不多。因为我看不见,她就当我是个盲人,习惯了用声音来描述一切,渐渐地就变成了一个话多的女孩。” “她在日记里抱怨你脾气差。” “那是因为她的脾气太好了。”他淡淡地,“一个人若是脾气太好,身边的鲨鱼就会闻着味儿地过来占便宜。” “所以你也是其中的一只?” “我是守在她身边的一条狗。谁要敢对她有半点不好,我就会立即冲上去撕咬。” 闵慧心中一阵黯然:“你得没错,是我偷走了她的人生。” 他叹了一声:“我也偷过,算是合谋。” 她怔住。 “我很晚才知道当年收养我的布朗夫妇本来是想收养一个女孩。因为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也是从中国收养的,就是我的哥哥eric。中国政府的收养手续很严格,他们等了整整一年才见到福利院推荐的苏田。没想到见面的时候苏田突然改口——有个男孩更需要收养。她不愿意去美国,因为她是被拐卖的,她要留在这里等妈妈。布朗夫妇就改主意了。” “外国人收养中国孩子,是不能随便挑的吧?” “收养一个健康的儿童需要排队等很久,但收养一个残疾且有心脏病的孩子就会快得多。福利院的老师们都我很幸运,因为美国医疗条件好,布朗一家又很富裕,他们一定会治好我的眼睛。对我来,改善视力当然是好事,但我也不愿意跟苏田分开。我们为这个大吵了一架。苏田翻来覆去地劝我,分手是暂时的,她会一直等着我,让我长大了回国找她。怕我难过,走的那天她避而不见……” “于是你写了那封信。” 他点点头,眼睛微微发红:“十几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如果去美国的那个人是她,一定会像我这样过着舒心的日子,受着良好的教育,不用为生计苦苦奔波,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她把珍贵的机会留给了我,让我拥有了现在的一切。等到我可以回报她的时候,她却不在了……” “我不这么想。” “嗯?” “对你来,治好眼睛很重要。对她来,见到妈妈也很重要。你在美国很开心,她后来终于等到了妈妈,也很开心。她陪着妈妈,全心全意地照顾她直到去世,心中没有遗憾。你们各得其所,谁也不欠谁的。” “谁也不欠谁的?”他抬头冷笑,“这就是你的结论?闵慧,当初你为什么要死?” “……” “不就是因为程启让吗?” 她的腮帮子一下子硬了,下巴也酸酸:“对,是因为程启让。” “那你现在又坐在人家的大腿上?”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才懒得替你想呢!”他的火又上来了,“我是替苏田不值!看看她救你一命换来的都是些什么!你再往程启让的身上贴,苏田就是白死了。” “我是再也不会贴了,但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呢?”闵慧反问道,“千万别跟这种人做生意,他不是好人!一个没有底线的骗子!” “一个没有底线的骗子,嗯,你是在你自己吗?” “我……” 他又不理她了,将手机一关,继续啪啪啪啪地回邮件。 “辛旗,有个事要跟你商量。”闵慧厚着脸皮,“我的团队有个产品下个月要正式推出,一些工作还没有做完,需要加班十五天,你能帮我照顾一下苏全吗?” 这是一个二十四时都不能离开的工作,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周如稷,毕竟跟自己的关系最亲密。但周如稷在医院里有数不清的手术,回到家还要照顾妻子。 她想过陈家骏,让他请半个月假来帮个忙倒是不难,他肯定也愿意,但陈家骏完全没有照顾孩的经验,也不大懂得当家长,身上还残留着一些“街头少年”好勇斗狠的习性,她怕孩子学坏了,也不大放心。 曹牧的丈夫殷旭倒是全职在家,但他自己还有两个孩子,偶然帮个半天、一天没问题,把苏全交给他半个月……肯定顾不过来。 请个护工或者保姆倒是不难,也不差这个钱,但苏全比较认生,自己不在场的话,跟陌生人很难混熟。 算来算去,只有去求辛旗。 “我过会照顾他直到出院,这十天你太忙的话就不用来了。” “是十五天。” “我住在北京,经常回纽约,如果你同意孩子跟我住的话——”他顿了顿,“别十五天,就是十五年也没关系。” “对不起,苏全不能离开滨城。” “那你是什么意思?让我全身心地奉献却毫无所得?” “对。” “你怎么好意思提出这种无理的请求呢——” “因为你是他爹。”闵慧两眼看天,“责任就是这样,一旦扛上了,就在你肩上,想扔也扔不掉。” 40-娃娃熊 话一出口,闵慧也觉得自己在胡搅蛮缠。 遇见苏田的那段时间,她自己心绪大起大落,先是绝望到要自杀,接着又自责到神智失常、不顾后果地胡乱演戏。至于后面是怎样生出了这个孩子,她也是稀里糊涂,谈不上任何仔细的打算。 要这一切是怎样捱过来的,大约也是因为遇到了辛旗。 在此之前,闵慧没有谈过恋爱,正是那一段美好的时光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那份爱情虽然不属于自己,对她来,同样也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潜意识里,她还以为辛旗爱着自己,他们还是一对恋人,她可以撒娇、可以耍赖、他那么毒舌,自己只有不讲理才能占住上风……她告诉他有一个儿子也是因为不想瞒他,至于要不要负责,她倒是没有指望。最难的时光都熬过来了,现在她在公司里也算是高层了,要不是多了一个家骏,负担一个孩绰绰有余。 “要不这样,”辛旗,“多出来的那五天,苏全跟我住在北京,等你忙完了,到北京来把孩子接回去,总可以了吧?” “北京?” “我已经在尽量地配合你了。”他看着她,慢慢地,“为了照顾孩子,我也耽误了一些工作,本来还想在滨城再住几天,实在是挤不出时间。” 他的语气充满了商量,不答应都觉得不好意思,但闵慧还是没有答应:“那就不麻烦你啦,剩下的五天我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倒也不是存心为难他,苏全只是个三岁的孩,从来没有离开过妈妈。闵慧不敢想象连续五天见不到儿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她会心慌,会无法专心工作,越是交不了差越是不能接孩子,五天变十天,十天变一月,进入恶性循环。 “你是不相信我吗,闵慧?”辛旗皱起眉头,“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带走苏全。我还不至于去犯法。” “我当然相信你。”知道他也是一番好意,闵慧不想惹怒辛旗,“可我舍不得儿子,每天都要见到他,哪怕只有一个时也是好的。” “此时此刻,你儿子需要的不是一个时,是二十四个时。” “你在暗示什么?我去工作也是为了养家,房租、水电、医疗费……都需要钱啊。” “我没有任何暗示。孩子需要人照顾,你照顾不了交给我,可以。但你不能强求我要按照你喜欢的方式来照顾他。毕竟我们不是一对夫妻,也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甚至不在一个城市,你必须要接受这种不方便。” “不行,苏全不能离开我,这是底线。” 见她如此坚决,他将电脑一合,塞进包里:“那你自己想办法吧。” 完径自回到病房。 闵慧知道他生气了,尴尬地跟在后面,也来到病房。她有很多话想,一别四年,日子过得怎样,手术恢复得如何……毕竟和他有肌肤之亲,彼此之间再怎么斗气也不会是一对陌生人。自己没答应他带走儿子,那他还会回来看望苏全吗?还是一走了之,再也不来了? 然而这些话她都没有出口,只是局促地坐在椅子上,手心手背都是汗。自从做了单身妈妈,遇到事情自己扛,她也没想过要倚靠谁。不知为什么,一见到辛旗就泄了气,觉得可以把担子扔给他,也不知几时开始变得这样娇气…… 她看着辛旗拿着牙刷去洗手间漱了口、回来时脸上**的,大概是忘记带上洗脸毛巾,就用冷水往脸上拍了几下。他将折叠的单人沙发拉成一条直线,脱掉外套,将一张薄毯往身上一扯,也不理她,闭目而睡。 闵慧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在儿子的脸上吻了一下,悄悄地离开了。 *** 接下来的十天闵慧几乎没怎么见到辛旗,因为实在是忙到头不点地,每次赶到医院看苏全时都已经是半夜了。辛旗要么睡着了,要么在活动室里工作。她也只能是亲一亲孩子,摸摸他的手,再问问护士恢复得怎么样就匆匆地离开了。 到了苏全出院的那一天,闵慧特地挤了个时间赶到医院,周如稷已经帮她办好了出院手续,护士正在收拾病房,直接把孩子领走就行了。 “你的班加完了吗?”他问道,“这些天每次查房你都不在,怎么,辛旗全面接管了?” “算是吧。”闵慧苦笑,“我这边还有五天就到deadline,咬咬牙拼一拼也许能行,老板天天逼我,我也快疯了。每天都睡不到三个时。” “这么高强度,能出活吗?心过劳死喔!”周如稷叮嘱了一句,就离开了。 闵慧看出他有点心不在焉,紫珠最近查出癌症转移,又开始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情绪也不稳定,闵慧知道照料病人有多么辛苦,也不敢多打扰他。 护士辛旗带着苏全去楼下花园散步了,她连忙将苏全的衣物装进一个手提包里,见房子里还堆着一大堆的玩具,不知道该把它们怎么办。她们住的公寓面积很,这些玩具根本装不进去。医院倒是有个儿童活动中心,闵慧想把拿不走的玩具都捐掉,又怕辛旗介意。毕竟那些玩具都不便宜,辛旗的助理沈涵是个没结婚的伙子,不大懂得三岁的孩子其实能玩的东西也不多,比如苏全,只偏爱乐高、汽车、动物娃娃这一类,其它的,摸两下就再也不摸了。 到了花园,远远地看见辛旗牵着苏全绕着花坛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笑,花坛里钻出一只花猫,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脖子挂着个名牌,喵喵地叫着,吸引了很多孩子去看。 闵慧走到辛旗的身边,“嗨”了一声后:“出院手续都办好了,可以走了。” 苏全的治疗费用不低,单位报销了大半,也还要支付三万多块。闵慧本来还为这个发愁,跑去交费时才知道辛旗已经全部支付了。 辛旗“嗯”了一声,指着那群看猫的孩:“他在那边。” 她看着他,真诚地:“这些天辛苦啦。也耽误了你不少工作,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欢迎你随时过来看他。” “你的工作还没有做完?”他问道。 “预计五天可以结束。” “那这五天谁过来照顾苏全,你有安排吗?” “曹牧,也就是我的上司,她答应帮我照顾一天。家骏会帮我照顾两天,剩下两天,我请了一个女大学生过来帮忙,她本来是家骏的家教,这两天正好没课,我看她心挺细的,也能干,就多给了她一点钱。保姆倒是容易找,附近遍地都是,但冒冒然地找一个过来,我不放心。相比之下,大学生更妥当,毕竟是读书人。有急事的话我让她给如稷打电话,如稷那边我也交待好了。” 生怕他觉得没有安排好,闵慧自顾自地了一大通,辛旗“嗤”地一笑:“你这日子真是东拼西凑,亲友团也够强大,上司都能被你拉下马……” 还是那种讥讽的口气,一幅嫌弃的样子。 “也不是上司啦,是上司的老公。”闵慧连忙将殷旭隆重推出:全职煮夫、带娃高手、退役网球运动员……“他特别能干,最近还在抖音上开了个美食育儿频道,有几十万的粉丝呢!把苏全交给他,我特别放心。他家还有两个孩子,都比苏全大,三个经常一起玩,全全每次去都特别开心,叫他回家都不愿意。如稷也经常过来帮忙,他太太最近身体不好,就不好意思麻烦他了。” “都离婚了还动不动去找人家,心那么大,人家太太不介意么?” 冷不防被他一顿抢白,闵慧也是目瞪口呆:“虽然离婚了,他还是苏全的爸爸呀,我们关系挺好的,以前住上下楼还一起打牌呢。” “你这样想得开,当初又何必又要跳河?”这话真是顺口就从他嘴里溜了出来。 不知为何,辛旗就是见不得她提到周如稷,一听见这三个字,脸就发青。闵慧心想,大概在他心中,始终觉得自己是苏全唯一的父亲。如今自己要回北京了,苏全又回到了以前的环境,回到了二号爸爸跟前,令他非常地不爽。 正要找话岔开,苏全玩了一会儿猫,看见闵慧,向她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奶声奶气地叫道:“爸爸妈妈!猫猫!那里有只猫猫!”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清晰得可以看见上面的绒毛。他的确恢复得不错,虽然还是瘦,终于看上去像个正常的孩子了。苏全爱吃云路的菜,住院这些天胖了许多,脸上红白粉.嫩,气色喜人。苏全跑到他们面前,一手拉着闵慧、一手拉着辛旗、一家三口的样子,兴高彩烈地拖着他们向花坛走去。 闵慧有点囧,不肯往前走,步子磨磨蹭蹭。因为那些孩子的家长也站在附近,住院时经常遇到,都很熟悉。大家都叫她“全全妈”,知道是单身妈妈。如今多了个陌生男人,自称是孩子的爸,问起来真不知怎么解释。 不料辛旗早已经跟他们混熟了,自然而然地就聊了起来,大家也是“全全妈”、“全全爸”的乱叫,好像他们是一对正尔八经的夫妻。 两人陪着孩子逗了半天的猫,闵慧的心早已经急着跟猫抓了一般。来医院接孩子她只请了半个时的假,因为医院离她的家、离公司都很近。好接完孩子先暂时放在公司,因为曹牧这会儿也不下班,殷旭要到下午才能过来接。工作堆得满满的,何海翔生怕她们交不了差,天天坐阵催工,手里就差拿个鞭子抽人了。可是身边的辛旗显然还想跟孩子多呆一会儿,就在那儿亲切地闲聊,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闵慧发现苏全的手里拿着一只破旧的娃娃熊,一只眼睛不知何时被抠掉了,干脆被人用针线缝了起来。猛地一看挺吓人的。孩子手里有什么玩具做娘的一清二楚,这只熊肯定不是苏全的,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捡的,或者是从别的孩子手里抢的,怕不干净,于是将娃娃熊从苏全的手里抽出来,问道:“全全,这娃娃熊是谁给你的?咱们不能要,快还给人家。” 不料苏全将娃娃往怀里一抱,摇头:“这是爸爸留给我的。爸爸要出差了,让我帮他照看一下。” 闵慧不信,看了一眼正在人群中聊天的辛旗,问道:“爸爸不是送给你很多新玩具吗?这只熊又脏又破,咱们不要抱这个,换个干净一点的抱好不好?” “不!我不换!”苏全叫了起来,“这是二号妈妈留给我的熊。” “啥?” “爸爸,我有两个妈妈。你是一号妈妈,还有一个二号妈妈。” 闵慧一听,火蹭地一下上来了:“二号妈妈是什么鬼!” “二号妈妈不是鬼。爸爸,二号妈妈叫苏田。” 闵慧的脸一黑,气得手都抖了,按捺住怒气对苏全:“全全乖,到那边跟华华姐姐玩一会儿。”苏全听罢向花坛跑去。 见他走远,闵慧这才叫道:“辛旗,你过来一下!” 辛旗跟众人打了个招呼,转身向她走来,看见她手里拿着那只娃娃熊,似乎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安静地站住,也不话。 “我问你,”闵慧低声吼道,“二号妈妈是怎么回事?” “这只熊是当年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苏田送给我的。”辛旗淡淡地,“本来是我买给她的。这些年它一直跟着我,出差也会带上它,上面有我的气味,所以我把它留给了苏全。” 她的心沸腾了,五脏六肺都像被开水煮过似地:“苏田救过我的命,没错。但她跟苏全没有任何关系!我是苏全唯一的妈妈。麻烦你不要太过分,把上一代人的恩怨灌输到孩子的身上!”罢将熊猛地一扔,扔到辛旗的怀中。 “真没关系?”辛旗冷笑,“那你干嘛让他姓苏?干嘛不让他姓闵?” “我是想纪念——” “这孩子,”他低声,“是你冒充苏田才有的——生他下来也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他不是你的孩子,闵慧。他是我跟苏田的孩子!苏田失踪了,你不要以为这件事情就完了,更别想用这个孩子来操纵我!你一会儿让他喊我爸爸,一会儿又不让他跟我走,我可不喜欢被人折腾来折腾去!有种你别告诉我有个儿子!现在我知道有个儿子又不能跟他在一起,这是什么滋味你懂吗?现在你,你我该怎么办!” 他越吼声音越大,脸上泛出一团紫气,双手握拳,好像立即想把她撕成两半似地。 “我错了,”闵慧硬邦邦地,“不该告诉你有个儿子,现在,请你就当我没!不许你在他面前提到苏田,我不许!这事儿跟孩子没关系,你少往他身上扯!孩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别想着跟我抢,除非你换过一万个尿布!再见!” 她走过去将苏全抱在怀里,气乎乎地向医院的大门走去。苏全也意识到她脸上的怒火,顿时吓呆了,开始抽泣起来。见闵慧抱着自己离辛旗越来越远,不禁大声哭叫:“爸爸!我要爸爸!爸爸!爸爸!” 闵慧见苏全哭得厉害,一面轻声哄他,一面快步走出大门,钻进一辆出租车,直奔公司而去。 41-殷旭 苏全在车里哭得闵慧心慌意乱,好不易将他哄住,出租车已经转到了中山路,香荷大厦就在眼面,闵慧的手机响了,蓝牙中传来曹牧急切的声音:“慧,上午的会你忘记了?马上要开始了,怎么还没到啊?大家都在等你呢。” “马上到、马上到,等我五分钟!”闵慧搂着苏全,“对了曹姐,全全在我身边呢,开会时你帮我找个人看一下?” “本来我都跟贝贝好了——”曹牧的声音忽然低了两度,“没想到何总那边根本不同意,佰安是上班的地方,不是幼儿园……” 闵慧一下子懵了。 虽手术成功、恢复良好,苏全仍然需要在家中休养,最快也是三个月后才能上幼儿园。闵慧本来打算等手头的工作结束后,请半个月的事假照顾孩子,不行的话只能务色一位全职保姆了。她心中虽然十分抵触,却也别无选择。 “怎么办?我刚办完出院手续,苏全的床位已经没了。”闵慧急着,“家骏也不在,采访去了。” “这样吧,你去东平路的四季网球俱乐部,”曹牧立即,“殷旭在那里打球,你直接去找他,把孩子交给他。” 东平路就在附近,但闵慧有些犹豫:“方便吗?本来好是下午接的……要不你先给打个电话?” 殷旭家境富裕,又是独子,不挣钱也不缺钱。虽然不上班,但他并非宅男,特别喜欢户外运动。平时除了买菜、做饭、带孩子,其余时间不是打球就是跑步到了夏天还经常去打高尔夫。万一人家已经有安排了呢,硬把一个孩子塞给他,岂不是太扫兴? “方便方便!他打球的时候不看手机。你送完孩子赶紧回来,几个会都等着你呢,何总已经发过一顿火了。” 隔着耳机都能听到何海翔的咆哮,闵慧连忙:“好的,谢谢曹姐!” 司机掉转方向,向东平路驶去,五分钟后到达四季网球俱乐部。 闵慧抱着孩子走到前台,见一个女生坐在电脑前,连忙问道:“请问殷旭在哪个球场?” “殷教练吗?他打完啦刚走,你去停车场应该可以找到他。” “停车场在哪?” “在后门。您往前走左拐,有个玻璃门,一推开就是。” 生怕碰不到殷旭,闵慧抱着孩子一阵跑,果然找到一个玻璃门,正要推门而出,忽然怔住。 远处,一辆黑色的丰田suv旁边,站着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人,身后背着一个网球包,虽然只有侧影,闵慧认出那是殷旭。他正在与一个长发及腰的女子交谈,女子穿一套白色的耐克球衣,两人手拉手,态度十分亲密。完后女生跟他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 汽车启动时,殷旭探头过去,亲了她一下。女子也没躲闪,大大方方地将脸蛋迎上去,回吻了一下。 闵慧心中“轰”的一响,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认出女子是叶真。 怎么会?怎么可能?这不是真的! 叶真是她给陈家骏找来的家教,因为教得不错,人也机灵懂事,大家都很喜欢她。后来曹牧的儿子殷狄需要找人辅导写作,闵慧立即推荐了叶真,想着她家境困难,多个地方挣钱也是好的。叶真欢天喜地地去了。十一岁的殷狄已经进入了让家长头疼的叛逆期,但真却有一套办法让他听话,辅导功课尽职尽责,曹牧夸她朴素能干,还等暑期到了,看能不能在公司里给她找份宣传之类的兼职干干。 没想到“纯朴”的人设这么快就塌了。 闵慧恨不得煽自己一个耳光,没想到自己的眼光这么差,以前看错了程启让,差点丢掉一条命。现在又看错了叶真,把曹牧一家也带进了火坑。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闵慧百思不得其解,不敢过度分析以免误读。叶真和陈家骏一般是在大学的图书馆见面,闵慧见她的次数也不多,除了那份履历,对她也没有更多的了解。夸奖的话都是家骏的,每次家教她都会认真备课,见面时都带着一大撂讲义资料,还给他布置作业。 想到这里,闵慧有点急了,莫不是家骏也喜欢她吧? 苏全手术住院需要陪房,叶真曾主动过来照料,闵慧想按时算劳务费,怎么都不肯要。为了凑齐这五天的空档,家骏请真来帮忙两天,也是第一时间答应了,坚决不肯要钱。 没想到她下手这么快,家教不到两周就跟男主人好上了,也不知是谁主动。她身上那套耐克从上到下怎么也得几千块——以叶真的收入,绝对买不起。 闵慧想叫住他们问个究竟,又怕两人死不承认,到时候尴尬不,还摊上个惹事生非的罪名。曹牧那边,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纠结中殷旭的车已经开走了。 闵慧心乱如麻地抱着孩子走出网球馆,打车来到香荷大厦。心想既然没人帮忙,只能厚着脸皮带苏全去公司了,挨骂就挨骂,总比耽误工作强啊。下了车正要往前走,冷不防身后有人叫道:“闵慧!” 她回头一看,正是殷旭,吓了一跳,连忙向他“嗨”了一声。 “曹牧打电话让我过来接一下苏全。”他微笑地看着她。 看来他还没有发现。闵慧迟疑了一下,:“方便吗?” “方便,我刚打完球,就顺便过来了。”他,目光坦然,无任何异样。 闵慧瞄了一眼他的车,里面没有别人,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转念一想又证实了刚才的猜想:他本来要送叶真回学校,接到妻子的电话不敢怠慢,就让叶真下车,自己过来接苏全。如果两人之间什么事没有,叶真坐在车上又有何妨?她是家教,坐他的车也很正常。 “那就麻烦你啦。”闵慧将苏全交给他,“我晚上过来接。” “不用了,你没车,提前打个电话我给你送回来。” “太谢谢你了。”闵慧摸了摸苏全的头,“全全,你在叔叔家玩一会儿,好不好?” 苏全有点舍不得妈妈,赖在她怀里不肯走。殷旭连忙:“下午狄哥哥、宁姐姐他们都回来了,一起陪你玩儿,叔叔给你做好吃的。” 苏全一听,最喜欢的哥哥姐姐都在,立即往殷旭的怀里钻。 两人匆匆道别后,闵慧将信将疑地上了楼。 *** 大会议开了整整一上午。闵慧保证在官宣前按时完成gs1.0的糖网症筛查功能,何海翔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容。 午饭时闵慧特意跟着曹牧一起去了餐厅,各自点了一碗面后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闵慧悄悄地观察曹牧,没发现她有什么异样。 共事四年,曹牧利用职权给了闵慧很多的关照,使得她在一种轻松的心境下完成了相对于其他人来可以算是繁重的工作。两人的友谊越来越深、加上周如稷与殷旭也是球友,逢年过节,两家人经常聚会。 尽管如此,闵慧与曹牧也没有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毕竟中间有个年龄差,曹牧大闵慧十六岁,相当于是她的长辈。她们很少交流感情类的话题,凑在一起就谈电脑、科技、ai,津津有味、乐此不疲。闵慧从没有向她提到过苏田、辛旗,因为程启让事件,曹牧怕她伤心难过,对她的私生活也不敢过问太多。 全公司的人都认为曹牧是个幸福的女人,老公除了不挣钱,样样都好。 “曹姐,那个网球俱乐部真高级!殷旭哥那么爱打网球,怎么不见你陪他打啊?不喜欢了?”闵慧一边吃面一边问道。 “喜欢啊,天天加班,哪有时间嘛!每天到家洗个澡就睡了。” “姐,我觉得你挺能扛压的。工作那么多,还有两个孩子,每天见你都不急不燥的。” 曹牧叹了一口气:“那是因为我吃药了。” “什么药啊?” “帕罗西汀,听过吗?” 闵慧摇头。 “一种抗焦虑的药,我已经吃了一年了。” “这么严重?” “更年期呗。上次cfda申请,忙到我植物神经都紊乱了。注意力超差,每天对着电脑发呆,东点点、西看看、没法专心做事。医生就给我开了这个……”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的药瓶:“一天一粒。” “就能让你淡定?” “何止淡定,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听很多美国妇女就是靠着吃它熬过了离婚。” 闵慧看着里面的白色药丸,笑了:“这么神奇?我也要吃。” 曹牧一把抢回药瓶,认真地:“千万别吃,副作用挺多的。我也是万不得已……” “让殷旭哥好好地照顾照顾你。” “他呀,不让我吃药,挺一挺就过去了。”曹牧苦笑,“不是干这一行的,哪能体会到我们的压力?” 闵慧想告诉她停车场上发生的事,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出来肯定是对的,但好不好就不知道了。万一曹牧不相信,自己手里也没有很硬的证据。弄不好夫妻的情份没了,她们的友谊也完蛋了。 回到办公室,闵慧悄悄地给周如稷打电话问起帕罗西汀。 “这是一种抗抑郁药,也用来治疗焦虑症和社交障碍。”周如稷,“效果蛮不错的。” “常年累月地吃行吗?会不会对身体不好?” “副作用有一堆:失眠、恶梦、头痛、恶心、便秘、出汗、瘙痒、长胖……而且有药物依赖性,不能突然停药。对了,还有一个常见的副作用——”周如稷又,“性功能障碍。” 42-六角眉笔 闵慧有一种冲动,想把殷旭出轨的事透露给如稷,他在人际关系上比自己成熟,也许能出出主意。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周如稷是个行动派,跟殷旭关系也好,怕他守不住秘密。 晚上九点,闵慧刚刚下班,殷旭将苏全送回了明森区。 “家伙今天饭量真大,三个孩子比着吃,越吃越香。”殷旭抱着孩子大步走进来,“他在路上睡着了,放沙发还是放床上?” “我来吧。”闵慧接过苏全放到卧室,盖好被子后拉上门,返回客厅。 “谢谢你,真是帮大忙了。”她端起茶壶,欲言又止,“想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不用了,家里还有点事儿,我得赶紧回去。”他向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闵慧——” “嗯?” “今天,在停车场上……” 闵慧看着他,半天没有话。 “我看见了一个抱着孩的人,站在玻璃门的对面,当时不知道是你。”殷旭,“后来曹牧打电话你过来送孩子,我就猜……” “是我。”闵慧点点头,坦然而视,“你有什么想的吗?” 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踌躇半天,低头道:“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我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之……不要告诉曹牧好吗?算我求你?” 闵慧冷冷地叹了一声:“你是什么打算?” 他一脸茫然,不明白她的意思:“这两个女人,你决定跟谁?” “当然是曹牧。”他急切地,“我跟真也没认识多久……是我一时冲动……” 她心中一凛:“所以是你主动的?” “不是,她想学网球,让我教教她,还认真买了球拍球衣球鞋……曹牧正好有张会员卡,年费挺贵的,一直没用上,就送给她了。她天天都来打球,我正好也在,有空就教她一下,一来二去地就熟了。” “这么——她来打球,曹牧知道?” “知道。会员卡是她亲手送的。” “她也真是心大。”不知为何,闵慧想起了苏田,初次见面就让她看包,对陌生人毫无戒备。 “是我不好,我辜负了她的信任。我跟真只在网球场见过面,家教的时候孩子们都在,除了你看到的这些,我们没做过其它的事。”他低声解释。 “我看到的这些,就够严重了。” “你知道曹牧的脾气,别告诉她好吗?我会立即跟叶真了断,今后不会再犯了。”他满头冷汗,越越急,“我不想失去这个家,失去老婆,失去孩子,我会处理好的,请相信我!” “殷旭,”闵慧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地,“你和曹姐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做判断。但曹姐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蒙骗。给你十天时间,请你向她坦白。能不能原谅你,由她决定。十天之后,如果你还没,我就会。” 殷旭神色绝望,一脸死灰。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哽咽:“别这样行吗,闵慧。我爱曹牧,她追求事业,我做好后盾,我们一直都很幸福。只是最近一年,她好像对我……失去了兴趣,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我一直努力地理解她、支持她,可在她心中,我已经没有魅力了……就连同学聚会她都不带我参加了。我很失望、也很心寒,但我不想放弃。让我再努把力!别告诉她,别毁掉我的婚姻!” “毁掉婚姻的那个人,是你。”闵慧幽幽地道,“希望你认真改过,赢得妻子的原谅。曹姐是个大度的人,热爱工作也看重家庭,也许情况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你的努力她也会看到。爱情最重要的是尊重、是信任、是诚实。你必须坦白,必须忏悔,否则对不起曹姐。” “你不了解曹牧……”他喃喃地,转身拉开门,失神落魄地走了出去。 *** 这一晚闵慧一直工作到凌晨五点,天蒙蒙亮时实在扛不住了,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听到敲门声这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开门。 门口站着陈家骏,笑嘻嘻地拎着一个塑料袋:“姐,我买了早饭,豆浆油条大肉包,还有你的美式咖啡。” 闵慧这才想起为了照顾苏全,家骏请了两天假,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将家骏让进来:“全全还没醒呢。” “你先吃吧,吃了去上班。这里交给我,一会儿我给他热一下。”家骏将客厅的窗帘“刷”地一下拉开了,刺眼的阳光照进来,闵慧喝下一大口咖啡,这才觉得清醒些。 “对了,下午真会过来家教。本来我们约的是图书馆,那里孩不让进,就改在家里了,你不介意吧?” 闵慧瞪眼看着他,半天没话。 家骏也没注意,将包子、油条分进两个碟子:“家教以后我想留她吃个晚饭,买了鲈鱼、排骨、大虾,姐你什么时候下班,一起吃?” 到这时他有点脸红,语气腼腆也不敢看她,像是要带女朋友进门的光景。闵慧心想,来得正好,我正要找她。于是:“六点半,怎么样?” “行。” 上午有例会,闵慧匆忙洗漱后赶到公司,迎面看见曹牧穿着巴宝利的风衣、蹬着八厘米的高跟鞋,气色如常地在走廊上和杨贝贝话,看见她一把拉住:“到我办公室去,有点事要跟你。” 闵慧心里腾腾乱跳,以为殷旭已经招供,曹牧见她,是想核实情况。昨天夜里她心绪不宁,把早上发生的事、自己的话、想了又想。本以为殷旭会死不认账,没想到一问之下全了,看样子是初犯,和叶真也没严重到上床、私奔、合计离婚之类的地步。寻思着如果曹牧发火,她可以好好地劝一下,必要时殷旭的好话,既然有悔改之心,还得给他一个机会,这么好的一个家,十几年都过来了,分了多可惜啊。 忐忑地进了办公室,曹牧将门一关,低声道:“东励集团的方总昨晚突然约我吃饭。看来总部打算出售佰安的消息已经确定了。” “方总?方东魁?” “对。” 方东魁是东励的ceo,mit毕业回国创业,闵慧见过他几次,没有深入的交谈。业界传此人性情高傲,但十分爱才,被他看上的人,舍得砸重金挖走。东励集团跟观潮国际一样,也是做互联网起家的,目前正在布局人工智能的一些领域:专注于智慧医疗、智能驾驶和新零售这三块。以方东魁的个性,如果没有确切的消息绝不会轻易邀约,向曹牧抛出橄榄枝。 “东励想收购佰安,找我聊聊,先探探路。” 还以为她会问殷旭出轨的事,闵慧大大地松了口气:“那咱们被东励收购的可能性大吗?” “挺大的。东励在咱们行业也算是巨头了,不差钱。志在必得的话,其它的公司未必能跟它竞争。” 关于佰安的未来,闵慧不是没想过。如果并入东励,倒是一件好事。一来东励虽然也做医疗ai这块,依托互联网的数据优势,以搭建云端诊疗平台为主,单项产品不多,佰安的加入正好填补空缺。这意味着整个团队和手里的项目都可以保住,不会出现裁员、拆分的情况。二来,东励资金充沛、实力雄厚、又不急于变现,技术人员会有更大更宽松的研发空间。 “那总部那边是什么态度?有多少买家?”闵慧又问,“何海翔貌似不知道,什么动作也没有。” “逼咱们尽快完成gs1.0就是他最大的动作,推出这个产品,可以大大提高佰安的估值。” “如果我们被东励收购的话,何海翔会跟着咱们一起走吗?还是留在总部?” “这要看东励给他什么条件。佰安并入东励,何海翔就不是ceo了,东励的规模比远来大,手下那么多部门,到时候他只怕连个高层都算不上了。而且作为管理人员,他很容易被替换掉。”曹牧看上去忧心忡忡,“如果我是他,我会选择留在远来。” 虽然闵慧和曹牧都不喜欢何海翔,但也不得不承认,何海翔将会在并购中扮演重要角色。以他广泛的人脉以及与总部的关系,应该可以影响到总部的决定。 曹牧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笑着:“总部有专门的部门处理并购事宜,何海翔不会参与谈判。远来需要钱,所以只有一个原则:价高者得。” “我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闵慧看了一眼窗外的白云。 “不怕,有我呢。”曹牧笑了,捏了捏她的脸,“咦,你最近用的是什么面膜啊,脸蛋这么水.嫩?” “就是你上次送我的那几盒啊——前男友面膜——还没用完呢。” 闵慧爱惜容貌,经常是边写程序边敷面膜,曹牧亦有同好,两人经常交流护肤经验。 “要开会了,走吧。” 闵慧心想,既然殷旭没有招供,她不想硬性催逼。佰安前途不明,为了团队的生存,她和曹牧将会迎来一场战争,此时此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例会上何海翔果然宣布了佰安即将出售的消息,为了稳定军心,他一再保证会密切关注进展,让大家放心,他一定会帮佰安找个妥当的好婆家。与此同时,他也希望大家能配合总部做好并购前的一系列工作,包括评估取证、尽职调查等等。 公司里气氛紧张、人心惶惶。这些都没有影响到闵慧,为了deadline,她疯狂地写着程序。 午饭时间闵慧意外地接到邓尘的电话。 “我想见你一下,方便吗?”邓尘问道,“只需要占用你十分钟。” “什么事啊,电话里不行吗?” “有些东西要交给你,我在二楼的咖啡厅,你下来一下?” 闵慧想起他在滨城有个分公司,大概是经常过来,于是:“好吧。”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邓尘,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微微有些谢顶。依然穿着件黑色的唐装,提着个黑色的手提箱,像足了电影里民国时期的特务。 “好久不见,”他还是那副神秘的表情,“你好吗?” “很好,你呢?” “也很好。”客套完毕,邓尘咳嗽了一声,“辛旗有些事委托我过来跟你谈一下,关于他的儿子。” 闵慧挑了挑眉:“他为什么不自己过来?” “他回北京了。” 闵慧心想,邓尘大概是过来当客的,为了避免废话,不如直截了当:“我再强调一遍,苏全不离开滨城。” “知道,知道。”邓尘苦笑,“不要紧张,辛棋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一个人带孩子,工作又忙,他只想为你提供一点帮助。” “这个我不反对。”闵慧喝了一口咖啡,心想佰安即将出售,会有很多事情发生。内忧外患的时刻,偏偏苏全又病了,弄得她左支右拙、疲于应付。辛旗若肯出手相助,那就太好了。 “你们现在住的那个公寓,辛旗认为既不安全也不方便。” 闵慧眉头一皱:“挺安全的呀。” “我调查了一下,明森区的犯罪率比隔壁的青藤花园要高出两个点。附近有不少地痞流氓,抢劫盗窃时有发生。苏全发病也是因为这个。你们公寓的门窗都被砸过……” “……” “辛旗帮你们租了一套公寓,在青藤花园的a座,这是钥匙,你拿着。里面已经打扫干净了,随时可以入住,会有人帮你搬家。”他打开手提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包,交给她。 “租金贵吗?我可以分摊一部分。” “租金由他支付,此外——”他递给她一张银行卡,“这是他给苏全的生活费,只要是关于他的一切费用,学费、车费、医疗费、保姆费、玩具费、营养费……都从里面支出,专款专用,秘码是006027。如果是大额支出,需要他同意。” “大额?是多少?”闵慧问道,“三千?五千?” “五十万。” “……” “他托我帮你找了两位全职保姆,都是有育儿经验的下岗护士。你当然也可以找别人,但我建议你用她们,因为方方面面都审查过了,人品、水平、能力这些你都可以放心。” “一个保姆就够了。”闵慧。 “两个比较好。保姆累了会影响对孩子的态度,轮流上班,状态会好很多。”邓尘,“你的楼下有两套公寓,一套给她们休息,另一套住着云路。” “云路?”闵慧惊讶,“那个厨师?”、 “对。云路负责你们的一日三餐,他到点会上来做菜,做完了会自动离开。” 老子对儿子,怎么花钱都不过分。但闵慧不想占太多便宜:“那个,我的三餐就算了,他只用给苏全做就可以了。” “对他来,做一份、做两份是一样的。如果你不在家吃,可以事先知会一下。” “好吧,谢谢。” “还有,辛旗给孩子请了四位家教,钢琴、绘画、英语、手工。这些我都务色好了,具体什么时间你定一下,然后告诉我。” “行。” “为了随时看到孩子,他在苏全的卧室安装了几个高清的摄像头,希望你不要介意。” “完全不介意。” “他希望能经常跟孩子视频,如果提出这样的要求,你又正好有时间,请不要拒绝。” “不会的。” “他也会时时回滨城看望儿子,到时候会住在客房里,不介意吧?” “随时欢迎。”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吗?” “暂时没有了。” “有的话,请随时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 “好的。” “对了,你们还有一个司机,这是他的名片。”他递给她一张卡片。 闵慧看了一眼,:“我们用车不多。我一般骑电驴上班。有急事叫个车就行了。” “他随时avable,叫车也行,找他也行,你自己决定吧。” *** 邓尘告辞后,闵慧忍不住心花怒放,从手机里找出二十张苏全刚出生时的照片发给辛旗,还特地写了个道谢的短信:“刚刚见过邓尘,谢谢你的安排,真是太及时了。欢迎你随时来滨城看望全全。” 她等了一下午,辛旗那边没有任何回复。 连个表情符号也没有。 下班时,路过一个彩妆店,闵慧忽然想试试那张银行卡,看看是不是真的能用,她花了十七块钱,买了一只六角眉笔。 手机立即传来辛旗的短信:“三岁的男孩已经需要画眉了?” 闵慧连忙回复:“是买给我自己的。” 辛旗:“这是我给儿子的生活费,请不要随意占用。” 闵慧:“对不起,马上还你,微信支付?” 她心慌意乱地多点了一个零,支付给他170块,他立即退给她153块。 哎哟喂,闵慧在心中长叹一声,看来,想沾点儿子的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呐…… 43-小真 屋子里充满了红烧排骨的香气,厨房里传来陈家骏和叶真响亮的谈笑声。 闵慧将钥匙往桌上一放,“哗啦”一响,家骏立即听见了:“姐你回来啦?菜差不多好了,还有最后一个汤。” “好呐。我带全全洗个手。”闵慧,正要将坐在沙发上看动漫的苏全抱下来,家骏的声音又从厨房里传出来:“他的手已经洗了。” “闵慧姐,你吃香菜不?”帘子一动,叶真探出头来,“汤里搁点香菜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兴致勃勃,殷旭大概还没有摊牌。 “搁吧,我什么都吃。”闵慧将风衣一脱,挂在门后。 汤很快就好了,萝卜炖牛尾,清香四溢。 叶真熟练地摆好了碗筷,大家纷纷上桌、六菜一汤,边吃边聊、气氛亲切友好。闵慧对叶真的第一印象很好,很大程度是因为叶真看上去很从容,能很快地融入身边的环境,只需要几面之交,她就能迅速地转化成你的熟人。 “姐,你劝劝家骏吧。”叶真一面将一块红烧排骨挟给苏全,一面,“辛旗哥在北京给家骏找了个进修班,新闻学院的,脱产集中学习两年,还有去大服社实习的机会。什么都给他安排好了,就住在辛旗哥自己的公寓里。多好的机会啊,比家教强多了,他就是不去!” 这事儿辛旗跟闵慧提过。他嫌钱治的团队太low,所谓的“社会新闻”也充满了娱乐风格,很多带有软广性质,记者都是“标题党”:“作不作?女子在轮渡上大跳钢管舞”、“招牌菜太香,被顾客连锅偷走”、“男子抱怨保健品坑爹,被亲爹踢出亲友群”……家骏若是想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必须要花力气训练基本功。闵慧一听,当然好,回家告诉家骏,他却坚决不同意,自己在钱治这儿干得挺开心的,也有成就感。与其坐下来当学生听课背书考试,他更喜欢在外面跑——实践出真知。家骏不愿意,辛旗也不能勉强,只好什么时候干得不顺心了,或是遇到瓶颈了,一定让他知道,他愿意助一臂之力。 现在想起来,家骏不肯走,多半是不舍得离开叶真吧?两人刚才笑的样子,俨然就是一对男女朋友。一个家教才不会管那么多呢。 “留在滨城也好。进修的机会多得是,以后还会有的。”闵慧专心吃菜,敷衍了一句。 “姐你不知道,那新闻学院可牛了!我大四想去那里考研,如果家骏也在,熟门熟路的,多方便啊。辛旗哥也是一片苦心,除了他谁有这个能力?家骏不去太辜负人了。姐你再劝他一下呗。” 所以——闵慧心想——你是连辛旗也看上了么? 当下也不接话,见她仍然穿着昨天的那套网球衣,故意问道:“真,学校今天有运动会吗?穿得这么精神?” “不是啦。这衣服是家骏送的,我特地穿过来给他看一下。”罢站起来,在家骏面前转了一圈,还摆了一个比心的pose。 家骏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真在学网球,我这两周正好跑体育线,跟品牌方比较熟,弄了点折扣,就送了她一套。” 闵慧心中气到无语。这叶真真会打算盘,让家骏掏钱买衣服,她穿着去勾引殷旭。当下也不揭破,继续尬聊,一直聊到晚饭吃完,叶真告辞,闵慧才:“我陪你下去,顺便倒个垃圾。” 出了公寓的大门,闵慧有点事情想跟真一下,拉着她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两人坐下,要了两杯拿铁,闵慧也懒得兜圈子,将停车场之事全盘托出。 叶真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淡淡一笑:“姐,你看错人了。” “我没看错,而且你今天穿的就是昨天衣服。后来我特地问了殷旭,人家也承认了。” 她依然不动声色:“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亲近一个二十一岁的大学生,占点便宜,如此而已。我都不计较,姐你何必太认真?” “我看你也挺主动的,送便宜上门吗?” “那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叶真撇撇嘴,“他家那个女人,又老又丑、脾气又大,天知道是怎么凑到一起的?居然还生了两个孩子?男的在家天天洗衣做饭,我的天,这乾坤颠倒的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娶了她,肠子都悔青了吧?” “你手上那张网球俱乐部的年卡,价值七千五百块,是那位又老又丑的女人送给你的,你转身就去勾引人家的老公。良心呢?被狗吃了?”闵慧怒道,“叶真,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很不道德?” “不道德也是他不道德呀,对不,姐姐?我一个女孩懂什么呀,他对我甜言蜜语,我稀里糊涂地就信了呗。”她一面一面看着自己指甲,“当然啦,我也不是那种破坏别人家庭的人,他要真想跟我在一起,就得离婚,我才不跟他偷偷摸摸地呢。” “……” “姐,这事您别掺和了。” “叶真,我叫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你被解雇了。”闵慧一字一字地,“从今天开始,不要来找家骏,也不要去找殷旭。更不要去做什么家教,这个职业因为有你,太不安全了。” 叶真的脸“唰”地一下青了:“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如果你想继续这样,我就只好揭发你了。”闵慧冷笑一声,搅了搅杯中的咖啡。 “想搞臭我是吗?”叶真眉头一挑,“闵慧,你跟我讲道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当年的你不是也勾引了你的上司程启让吗?勾引完了不承认,还打官司,玩仙人跳是吧?怎么,嫌人家给钱少了?” “……” “我是新闻系的,你想搞我,没那么容易。你对付我我就对付你。” “……” “知道我寝室的同学正在干什么吗?看电影。只有我一个人在做家教,因为我家里穷,早早就要靠自己混日子。我才不怕你呢!我的起点是零,大不了回到原点。对我来,没什么是输不起的!” 闵慧皱起眉头,默默地看着她:“叶真,你可真能干。坏都坏出道理来了。” “对了,殷旭的那个美食频道,没有我的策划,他能弄到五十万粉丝?”叶真冷哼了一声,“姐,你被口水淹没的滋味还没尝够,需要我再把你扔进去一回吗?”她一边一边站了起来:“是那个女人让你来找我的吧?既然我被开除了,这个月的钱麻烦你一分不少地打到我账上。至于殷旭,只要他肯离开那个女人,我就嫁给他,到做到。婚礼那天你要来哦!bye!” 罢正要离开,被闵慧挡住了去路,她叹了口气,掏出手机:“叶真,既然你不知悔改,那我就不客气了。刚才你的话,我都录下来了。你是‘勤工助学中心’推荐给我的优秀家教,那我就把这段录音发给你的领导,同时抄送一份给你的系主任,请他好好地教育你。还有,你们大学的家教网上,每个家教不是还有打分的吗?我去写几条评语,好好地推荐推荐你。” 叶真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卑鄙,想不到你还会玩这种阴招儿!” “再见,好走不送!” 回到公寓,闵慧跟家骏了叶真之事,给他听了录音,家骏大惊失色:“干嘛不早,害我做了这么多菜?” 闵慧两手一摊:“手上没证据,怕你不信。” 其实她是怕家骏发火,这叶真不是善碴儿,万一吵闹起来失手伤人,陈家骏已经坐过一次牢了,不能再进去了。 *** 好奇作遂,当晚,闵慧简单地收拾了一包行李,抱着苏全去了青藤花园a座。 她和周如稷曾经在e座住过三年多,对这个区十分熟悉。一出门就是商业区,周边教育配套都属于滨城顶级。区内绿树如荫、繁花似锦、每幢大厦都配有自己的游泳池、桑拿室、健身房,当中还有一个巨大的公园和儿童乐园。 闵慧掏出钥匙仔细一看,上面写着a-3201,便知是和姚紫珠那套一样的顶层公寓,装修却完全不同,主打黑白双色,线条简洁、光滑透亮、充满了几何感。地上是手抓纹的地板,关键区域铺着白色的地毯,墙上有几幅后现代风格的油画、色彩斑斓——给这恬静的空间增添了几分凌乱的张力。 看见“新家”兴奋不已,苏全一间房一间房地看,好奇地拉开所有的抽屉。笑嘻嘻地:“妈妈妈妈,房子好大呀,咱们可以躲猫猫啦。” “这是爸爸给你准备的房子,喜不喜欢?” “喜欢,那爸爸会过来跟咱们一起住吗?会送我上幼儿园吗?” “爸爸现在在北京呢,他会经常打电话的。” “我现在就想给爸爸打电话。”苏全拍手笑道。 “爸爸最近很忙,咱们明天打,好不好?”闵慧摸摸他的脸蛋,“乖,八点多了,得刷牙睡觉了。” 给孩子洗漱完毕,闵慧陪着儿子钻进了被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着话,苏全很快就睡着了。 连续加班了一个月,闵慧严重缺觉,几乎每天都睡不到四个时,哄孩子哄得自己也快睡着了。一想到即将来临的deadline,又吓得从床上爬了下来。苏全胆,她不敢走远,抱着电脑,披着毯子,窝在床边的单人沙发里噼里啪啦地写起了程序。 聚精会神地干了三个时,她伸了一个懒腰,不停地打起了呵欠。就在这时,屋子里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厨房里有咖啡机,给自己做杯espresso吧。” 她吓了一跳,东张西望,发现声音是从天花板上传下来的。 “是我,辛旗。”语气淡淡地,但声音非常清晰。 闵慧开始还以为是智能语音助手,忽然想起邓尘过苏全的卧室里装有高清摄像头,进来时她没注意,也不知道藏在哪里。 “吓我一跳,以为遇见上帝了。”她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果然,头顶的水晶吊灯里,隐藏着一个摄像头:远程摇控、360度旋转、并配有音频输出。她又仔细地寻找了一番:床对面的柜子上摆着一堆黄人,每只娃娃的眼睛都很大,不知道摄像头装在哪只娃娃的眼里。沙发对面的电子座钟,闪着诡异的红光,很可能也藏着摄像头。 闵慧放下电脑去了厨房,一会儿功夫端着一大杯咖啡走进来,手指上多了一道创可贴。 “你的手怎么了?”辛旗问道。 “烫了一下。”闵慧,“我用蒸汽打奶泡,不大会用,结果蒸汽喷到手指上了。” “你只配用胶囊咖啡机,闵慧。” 她不理他,生气地在键盘上敲打,烫伤的地方很痛,她低声骂了一句:“见鬼!” “家骏怎么样?“ “挺好了。对了,跟你个奇葩的事……”也不知是不是那杯咖啡的作用,闵慧彻底醒了,还有些兴奋。想到这叶真防不胜防,没准以后跑到北京去找辛旗,还是提前给他打个预防针比较好。于是将叶真的事一五一十地给他听,最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我额头上是不是贴了字?怎么总是碰到不靠谱的人呐?” “因为你自己就不靠谱。”他调侃,“这些鲨鱼闻着味儿地就过来了。” “拉倒吧。”闵慧看着天花板,“如果你再劝家骏去北京,没准他就答应了。” “他不答应,刚跟他通完话,还是更喜欢留在滨城。” “辛旗,”闵慧一边低头打字一边问道,“你那有苏田的最新消息吗?” “没有。你呢?” “也没有。” 忽然间两个人同时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闵慧问道:“你,苏田她还活着吗?” “活着。”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你怎么知道?” “我找人算过命。算命的人,她还活着,我会找到她的。” “你?信算命?”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来托梦,除了算命,还能怎样?” 闵慧嗤笑。 “闵慧。” “嗯?” “假如苏田还活着,我也找到了她,你愿意把苏全交给我来抚养吗?” “不愿意。” “为什么呀,你欠人家苏田一条命呢。” “假如你找到了苏田,你们可以生出一打孩子,干嘛非要跟我抢苏全呢?” “因为他也是我的儿子。” “还是不愿意。” “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生活呗,合适的话给苏全找个新爹。我看你挺靠谱的,估计也认得不少靠谱的人,到时候给我介绍一个呗。运气好的话,咱们生活在一个城市,你可以经常见到他。” “这儿子你就是不给我,是吧?”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假如苏田已经不在人间了……你……我……” “我不知道你在些什么。” “那就不了。” 他换了一个话题:“我在这间房里装了三个摄像头,如果觉得不自在的话,你可以去隔壁的书房工作,我并不想打扰你。” “我不介意。”闵慧对着镜头笑道,“你的咖啡杯好怪,怎么是个马桶形状?taste很特别哦!” 他怔住:“你怎么知道?” “你能看见我,我就能看见你呀。谁让我是搞电脑的呢?” “晚安,闵慧。” “晚安,辛旗。” 闵慧继续工作,过了两个时,对着天花板道:“辛旗,你睡了吗?” “没有,”他的声音有点疲倦,“我也在加班。” 44-玉桂酥 截止期到来之前24时,闵慧终于完成了gs1.0的糖网病筛查功能,还留下了一整天时间做最后的测试。远来总部在次日隆重推出,各种渠道宣发、轮番上场,在业界造成不的轰动。与此同时,远来开始向众多潜在的收购方发送有关佰安的推介材料,欢迎有兴趣的买家垂询并索取首轮招标文件。 工作如此顺利,除了闵慧拼命加班,也要归功与辛旗这边“保姆”团队的全力配合。两位保姆轮流工作,云路做好一日三餐,加上一周五天、天天有家教,苏全的生活、学习和玩乐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保姆,辛旗每天都会找时间与儿子视频,倒是闵慧工作太忙,几乎没机会跟他话。晚上下班回来,孩子已经累得只剩下了睡觉的力气,她只用讲三分钟的故事苏全就已进入梦乡。 生活是如此美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殷旭至今没有坦白。每日上班看见曹牧谈笑风生、气色如常都让闵慧有种心怀鬼胎的感觉。 赶走叶真后,闵慧次日打电话给滨城大学学生工作处的“勤工助学中心”,举报叶真的恶劣行径,并附上录音证据。之后又向新闻系行政办公室举报。那边的回答是一经调查、严肃处理。三天后,学工处给闵慧打电话,鉴于叶真的行为侵害了学校的名誉并给他人造成不良影响,给予“记过一次”的处分,取消家教资格,她同时也失去了本年度参加学校各种奖励和各类奖学金、助学金的资格。叶真再也没有联络过家骏,曹牧那边也找了个借口辞职,其患遂绝。 辛苦的工作刚刚结束,佰安随之也进入了并购的准备期。闵慧作为研发总监除了配合宣传和演示之外,将按部就班地完成本年度的工作规划。她本人不参加并购的具体事务,总部那边有专门的工作组。落实到佰安这边,主要由何海翔、曹牧和公司的财务总监严承礼三人与组对接,配合准备各种资料、撰写信息备忘录等等。 于是,曹牧日日抱怨忙到飞起,闵慧这边则相对轻松,趁着大周末带领团队去了一趟凤凰山,苏全一路随行,大伙儿痛痛快快地玩了整整三天。周一上班元气满满,黑眼圈都淡了不少。开完例会,何海翔把闵慧叫到办公室,笑眯眯地吩咐:“周五去北京出个差吧,aimax中国智能精英峰会,总部需要扩大gs1.0的影响,给你安排了一个论坛、一个presentation。你要好好表现,给咱们佰安涨脸喔!” “必须的!”闵慧兴奋地。 aimax是中国顶尖的科技盛会,闵慧每年都会争取参加,单独presentation的机会非常难得,一般只会邀请业界最有名望的精英。幸运的是,闵慧不需要太多时间准备,她为了总部的推广已经在两个范围的商业会议中做过了相关内容的演示,资料、图片、数据早已烂熟于心。 下班时,闵慧路过街角的星巴克,进去买了一杯美式咖啡,见里面人少安静,找了个座位坐下来,掏出电脑,一边喝咖啡一边修改ppt。 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有个人走到桌边,用食指轻轻地扣了扣桌子:“闵慧。” 抬头一看,是程启让,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 “真巧,在这碰到你,”他大大方方地坐下来,“正好有点事想找你聊一下。” “……” “这家的玉桂酥不错,我点了两份,热好了送过来,记得以前你很喜欢吃……” 以前—— 闵慧不禁冷笑。 “研发部的大胸妹”是她的第一个外号。34c不算大,可整个部门只有四个女生,其余三位都是a,一来二去,她就成了大胸妹。每次去餐厅吃饭,身后都会响起一阵口哨声。 去观潮上班的第二天,她抱着一撂文件在人群中穿过,有人顺势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她猛地回头,身后并排走着四个男生,不知是谁动的手,见她一脸怒容,全都装起了糊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嘻嘻哈哈,摇头耸肩。 团队的负责人叫汪同源,是个三十出头、白面微须的汉子,身材微胖,长着一脸雀斑。上班不到半个月,汪同源就开始找各种理由要她留下来加班。加完班也不让走,定要一起吃宵夜,吃完夜宵又要开车送她回家,闵慧不好意思拒绝。来去都是工作,顶头上司也不敢得罪。 没过多久,汪同源开始公开地追求闵慧,又是送花又是请饭外加各种礼物,都被她婉言谢绝。汪同源以为她怕羞,更加穷追猛打。他写得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一天抄一首情诗送给她,就贴在她的显示器上,一度成为研发部的笑谈。 闵慧实在被骚扰到不行,终于严辞厉色地警告了他一次,并要向hr投诉,他这才有所收敛,却又心怀不满。工作中开始各种给她穿鞋,考评分数打到极低。她能力差又不会沟通,将她排除到重要项目之外。有两个月的时间,闵慧竟然闲到无事可做,被汪同源差遣着给同事们买咖啡、订盒饭、甚至是打字、复印资料。 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她的母亲查出了癌症。 闵慧生怕丢了工作,没了工资,越发心翼翼。 之后她就遇到了程启让。 程启让是回母校做报告时,从一位教授的口中听到了她的名字,回到观潮后特地调看了她的资料。他问闵慧为什么没有参与研发部的核心工作,闵慧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自己还在试用期。 “我看过你写的程序,挺不错的,你不该这么闲啊。”程启让。 “那您给我找点事做吧。”闵慧掩盖着心中的委曲。 “你想做哪个项目?” “ckdot。” “这不是汪同源在负责吗?你的teamleader?” “是。” “我看了他对你的考评,你根本不会写程序?” “如果您让我来做teamleader,会干得比他好。” “如果你是teamleader,汪同源怎么办?” “我不知道,”闵慧淡定地,“这是你的事。” 程启让看着她,过了片刻,呵地一声笑了:“大言不惭的丫头,知不知道你在跟cto话?” 第二天,汪同源就被调职了。程启让任命闵慧做ckdot的teamleader。一时间各种谣言四起,都闵慧在用“胸器”公关。 玉桂酥发出诱人的香气。 闵慧想拔腿就走,又不愿当着程启让的面认怂。 “孩子恢复得怎么样?”程启让问道,“我爸手术很成功。” 他的语气十分亲切,闵慧的回答却是硬邦邦的:“恢复得不错。” “你儿子的病情相当复杂,我爸拿出浑身解数来做这个手术,做完后回家问我,这个苏全是不是他的亲孙子?” 难怪程光奕不辞辛苦地从新加坡跑回来。外界盛传苏全是程启让的私生子,两个人正好都是b型血。 窗外的天空忽然阴沉下来,闵慧没有接话,看了一眼手表,打算离开。 而此时的程启让却兴致勃勃地进入了正题:“远来计划出售佰安,会以公开竞标的方式进行交易。观潮国际很感兴趣,我们已经收到了推介资料,目前正在准备首轮招标的文件。” 闵慧心中涌起一阵彻骨的寒意。 她感到非常意外!程启让与自己的过节,业界人尽皆知。这些年来,两人一直互不往来,公开场合偶尔碰到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他的妻子郑依婷亦对此十分介意。不料他居然也想收购佰安! “我们正在完善产业键,已经搭建好了一个医疗ai的医患互动平台。佰安的加入会极大地丰富我们对医院对患者的服务项目,特别是你的gs1.0,我希望把它放进我们的平台。”程启让缓缓地,“闵慧,你我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当时的你要处在我的地位,应该能理解我的做法。是你非要揪住不放,这才弄得两败俱伤。” “你过去了,”闵慧无动于衷:“我没过去。” “人是一种健忘的动物。只有善于忘却,才不会被残酷的世界压碎。”程启让淡淡地,“何况,我并没有把你怎么样。想亲近你,也是因为心里喜欢。而你所做的,却是要彻底地毁灭我。” 你已经毁灭过我一次,闵慧在心中喃喃地。 四年前的那一幕她永远也忘不掉…… 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 那只是一次例行的汇报,在他的办公室里,闵慧洋洋洒洒地讲着ckdot的研发进展。他站在她的对面,安静地听着,时而踱步,时而提问。 他的身后是一扇巨大的玻璃墙,正午的阳光直射进来,将他们的人影投射到对面浅灰色的油画上。 讲到嗨处,她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 突然,他一把将她按到墙上,双手按胸,用力地挤压。见她张口呼叫,立即堵住她的嘴,舌尖挑开,强行地吻了过去。 她拼命挣扎—— 门忽然开了,进来的是销售经理林熙月,看见这一幕,淡定地将门一关,转身就走。 她终于挣脱逃走,回到家中,彻夜未眠:愤怒、担心、恐惧…… 这个她一直视作导师和长辈的男人—— 她思考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去hr投诉。 一切恶梦就此开始…… 耳旁的声音渐渐清晰:“……过去的事不了。总之,我很高兴你在困难的时候还能想到我,更高兴我能帮助到你。你儿子以后还有什么健康问题需要我父亲的关照,他会随叫随到。” “……” “我希望你我之间的恩怨就此勾消。你是核心技术人员,加入观潮,我不会亏待你。我会任命你为rnd的vp,直接向cto报告。薪水、股权、期权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会尽量满足。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促进观潮与佰安的合作。” 不用多想闵慧也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offer。观潮国际是行业巨头,涉及文化娱乐、电子商务、企业服务、医疗健康等多个领域。仅ai影像这个部门,员工人数就相当于佰安的三倍,可想而知两者之间有多少同质、重合的项目。观潮收购佰安,肯定不会全部接纳,以闵慧的估计,至少要砍掉二分之一的员工。 他默默地看着她,研究着她的表情、她的反应:“你可以考虑几天再给我回复。这次收购我志在必得。闵慧,你很优秀,对佰安来你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核心人物。在观潮这边却未必如此。我们有大把的人才,清华、北大、斯坦佛、mit、eth、caltech——应有尽有。就算你不来,也能接手你的项目。可你要是选择离开,伴随着你的就是一张竞业协议,两年之内都无法出头。你有孩子,需要钱,我希望你做出理智的选择。” 见闵慧慢慢地搅着咖啡,程启让顺势将玉桂酥的碟子向她的手边移了移:“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不喜欢玉桂酥,”闵慧冷笑,“这东西看起来好像一砣屎,虽然上面铺着一层奶油,就像你刚才的话。” “……” “狗请我吃屎,你我会吃吗?” “别得寸进尺地给自己树敌,闵慧。”程启让镇定自若,“你的敌人已经够多了。” “一只狮子不会在乎身后有几只会叫的狗。” “口气好大,是因为找到了靠山?”程启让忽然,“你不就是有个辛旗么?” “别把他扯进来,他跟你没关系。” “谁挡我的路,谁就跟我有关系。”程启让淡淡地道,“告诉他,backoff。不然我会把他毁灭给你看。” 出了咖啡馆,拐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闵慧立即给曹牧打电话,告诉她观潮打算收购佰安,而且志在必得。 “你跟东励那边谈得怎样?”想着自己的项目和团队会被程启让一锅端走,闵慧很是着急,对着手机大喊大叫,“我是不会跟程启让合作的!曹姐!如果观潮收购成功,我会立马辞职。哪怕是在家待业也不去观潮上班!” “你刚出星巴克是吗?我马上来找你!”曹牧,“中山南路的那个茶餐厅见。给我点杯相思豆奶茶。” 闵慧刚喝了一口奶茶,曹牧就到了。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脱下风衣往旁边的沙发上一扔立即道:“方东魁还是很挺有诚意的,表态会给咱们自主的研发权,也保留子公司的形态,名字都想好了,叫作‘东励佰安’。待遇方面与东励的同档看齐,我打听了一下,方方面面的福利都比远来好多了。” 闵慧高兴地鼓掌:“太好啦!” “我现在还不清楚何海翔的打算,是跟咱们走,还是留在总部。他这人习惯未雨绸缪,到这节骨眼上,不会没有动作。所以东励与我接触的事,我还没有告诉他。方东魁本人对何海翔不感兴趣,如果收购成功,管理层的人他不一定照单全收。”曹牧继续。 “现在的问题是:东励干得过观潮吗?万一观潮的出价高过东励,我们不就是大梦一场了?还有一点我觉得奇怪,程启让是你的大学同学,跟你也熟。你的职位比我高,影响力比我大,他想收购佰安为什么不去找你,而来找我?” “也许是因为我跟他的前女友关系不错,让他有点不舒服吧。我本人跟他关系还是ok的,开会经常碰到,也一起聊过,跟他没什么矛盾。gs1.0是你主持开发的,他来找你也很正常。” 形势急转直下,闵慧不禁一片迷茫:“那现在该怎么办?” “据我所知,除了观潮和东励、还有其它的买家感兴趣,也有可能出得起高价。比如深蓝科技,最近弄到一大笔风投,手上有很多钱。” “所以现在,佰安的前途反而不明朗了?” “我倒有个大胆的想法,起来还是你提醒我的。”曹牧顿了顿,继续,“我们几个人可以自己组织起来,再找几家风投、私募,以管理团队的名义去竞标。” “啥?”闵慧没听明白。 “也就是我们自己出去找钱,然后通过公开竞标收购佰安。如果成功,会有更加自由的运营环境,能最大限度地保住我们的团队、我们的项目和我们所有的科研成果。” “这样的收购可行吗?” “这叫管理层收购,太常见了好不好。总部反正是不要我们了,我们不论是去东励、去观潮、还是去什么别的公司都面临着被限制、拆分、合并、整改的命运,到底就是任人宰割。买家为了笼络我们,什么甜言蜜语都得出来,最后是否兑现,你我毫无把握。咱不能给个萝卜就当棒槌!还不如自己想办法买下来,做自己命运的主人。你不是也建议我另起炉灶吗?” “好啊!如果你能找到投资的话。”闵慧连连点头,“我举双手赞成。” “我们首先需要一个五人的管理层团队。你要是愿意加入的话,就有两个了。严承礼算一个,徐光鉴应该也能得动。剩下的你看谁合适?” 严承礼是财务总监,徐光鉴是销售总监,这两个人都是佰安成立时从外面招进来的,与总部没什么关系。其中,徐光鉴与曹牧友善,严承礼则比较古板,在办公室政治中比较注意坚持原则、保持中立。一开始大家都不大喜欢严承礼,觉得他不亲切,渐渐知他本性如此,而且对工作一丝不苟,也就都接受了他。 闵慧想了想,:“你觉得咱们这个团队,能绕开何海翔吗?” 闵慧与曹牧都不喜欢何海翔,但他与总部关系这么密切,如果背着他偷偷成立一个管理团队,早晚会被发现,到时候他肯定恼怒成羞,不定会故意使绊子。 “绕开是可以绕开的,但我觉得问他一下也行。如果他已经决定留在总部,咱们问一下,也算是对他的尊重。如果他真的感兴趣要求加入,以他与总部的关系,也许能给咱们透露点关键信息,让我们赢得这场竞争。” “曹姐,你的这些……我不大懂,”闵慧实话实,“我听你的就好。总之我很愿意参加。” “那行,我这就行动起来。第一,去找严承礼、徐光鉴、何海翔这三个人聊一聊,看看他们的态度。如果都愿意加入,团队就有了。然后,我就去找一家咨询公司来代理咱们进行交易,包括谈判、签约等一切事宜。毕竟这个过程非常复杂,涉及到法律、财会、税务……交给专业的人士打理比较放心。” “投资怎么办?” “我认得一些投资公司、私募公司的老总,银行也去接触看看。如果东励集团和观潮国际都感兴趣,他们也应该很感兴趣。到时候我跟严承礼一起去拜访一下,你呢需要准备一些presentation,如果真正开始了,每一位投资都会要求看咱们的资料和presentation,一天之内可能会做好几场报告,到时候会很忙的。” “没事,我有准备,都在我的脑子里呢!技术的事情就交给我。” “先学习一下做cto也好。”曹牧笑道,将杯中奶茶一饮而尽,伸出手:“那就,干吧!” 闵慧用力地握了握,点头:“捋起袖子干!” 45-大黄蜂 连续三个夜晚不用加班,闵慧终于满血复活。她想起苏全住院时,辛旗让她修的那只摔坏的表,自己答应会修,一直没有动手。现在时间宽松了,加上苏全和她一样,也是个“拆货”,于是,母子俩花了两个晚上,用一套钟表专用的镙丝起子,打开手表,露出机芯,将里面的零件一个个地拆开。 以为是件简单事,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手表,拆开之后却再也装不回去了。闵慧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最后总是落下一两个零件,怎么也塞不进去。本想着趁着去北京开会,将修好的表还给辛旗,看样子是来不及了,只得把所有的零件暂时放进一只鞋盒里。 次日回家,闵慧翻出鞋盒想继续组装,傻眼了。 大概是以为妈妈废弃不用了,苏全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大团黄色的橡皮泥和一根细铁丝,将表上的零件东拼西凑地拧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变形金刚里“大黄蜂”。 虽然怪模怪样,远远一看,俏皮表情都在,还挺神似。 闵慧气得“嗷”了一声,冲着儿子一顿吼:“全全,妈妈过,爸爸的手表,不可以乱动!看看你,弄成这样妈妈都没办法装回去啦!” 生病以来苏全还是第一次被妈妈训斥,嗓门还这么大,他立即放声大哭。 怕他哭坏身体,闵慧只得将他搂在怀里,轻声道:“全全不哭,下次不可以这样啦,去你自己的房间玩一会儿,妈妈再修修看。” 终于将儿子哄到安静下来,闵慧回到书房,将“大黄蜂”拿在手中,仔细地端详了五分钟,心中一阵绝望。这手表的零件细精致、孔隙极多、被橡皮泥裹上后极难剔除,也不易清洗。给这么的孩子玩了一下午,中间又经过保姆的打扫,不确定所有的零件都在,装是装不回去了,不如干脆买个新的还给辛旗。 上网一查,不禁又“嗷”了一声:此表貌不惊人,价格惊人——宝铂生肖限量款,售价六十多万,辛旗还不贵,简直是把一座公寓戴在了手上。 买是买不起了,交给专业人士去修,或许还有希望。闵慧连忙打电话到钟表店明情况,店员一听被弄成这样,也修不了,通常的陀飞轮腕表有两百多个部件,但这款表有四百六十四个部件,还镶有三十九颗宝石,建议她拿到北京、上海的宝铂专卖店里去试试运气。 放下电话,闵慧翻箱倒柜,找出一把医用的摄子,正打算将橡皮泥里的零件一点点地抠出来,手机响了,出现辛旗的视频请求。 “全全怎么了?一个人在卧室里哭呢。”辛旗问道。 闵慧连忙走到卧室,见苏全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双手捂着眼睛,一阵阵地抽泣,肩膀一耸一耸地。 闵慧只得将全全抱起来,对着手机:“我在修你的手表。早上出门忘记叮嘱,回来后发现他擅自把手表的零件乱拼一气,还用橡皮泥捏成了一个变形金刚。” 罢将“大黄蜂”摆到镜头面前:“那,这就是他的杰作。” “wow——”视频上,辛旗发出一声惊叹,“我儿子是个天才!” 闵慧两眼看天:“……” 觉得妈妈在告状,又发现爸爸是支持自己的,全全立即带着哭腔反击:“呜呜呜,爸爸,是妈妈……笨,妈妈装了好几次,都装不好,她装不好就没用了……呜呜呜……” “对啊!”辛旗笑眯眯地,“反正手表已经坏了,扔了可惜,不如变成大黄蜂,还可以放在桌上当个摆设,多好啊。” “就是呀!” “那你告诉妈妈,这只大黄蜂爸爸要了,不许妈妈再拆了,好不好?” 闵慧瞪眼看着辛旗:“什么——?” 苏全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卡通表:“爸爸,你的表坏了,我的表没坏,我的这块送给你用。” 这只儿童手表是闵慧出差时在机场里买的,因为正当中有个擎天柱,苏全特别喜欢,每天上幼儿园必要带在手上。有次被一个好奇的朋友抢走了,两人还打了一架。 “你的这块……”闵慧心想,也就是三十块钱。 “好的,爸爸下次回来,记得把它送给我。” “爸爸我想你!”苏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尽管睫毛上还有一颗泪珠。 “爸爸也想你。对不起,我马上有个会,咱们等会儿见。” 视频断了。 夜里九点,苏全刚刚睡着,天花板上传来辛旗的声音:“他睡了?” “睡着了。”闵慧将“大黄蜂”拿在手中,打开视频,“这东西你真要?苏全捏的橡皮泥娃娃我收拾了一大盒,下次回来你随便挑几件拿走就好。” “我就要这个。” “为什么呀?” “放在桌上提醒自己,嗯,天底下还是有那么一两件是闵慧修不好的东西。” “……” “术业有专攻,了解一下自己的极限也好。”她只好自嘲。 她看见辛旗穿着件睡袍,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仪器。 “你在干嘛?”她听出他的声音有些疲惫。 “测inr。” 辛旗的心脏用的是机械瓣膜。这种瓣膜虽然耐用,但容易产生血栓,需要终生使用一种口服的抗凝血剂,叫作华法林。而且在剂量上也要精心测算,不然就会产生并发症。剂量过高会导致消化道甚至颅内出血,剂量过低会造成血栓卡住瓣膜意外猝死。辛旗每日必须服用,此外还要经常复诊和验血,以确保inr的数值处于安全的范围,不然就需要调整剂量。此外,华法林还会和很多的食物、药物产生相互作用,从而影响它的疗效和安全性。香菜、芹菜、韭菜、苋菜、菠菜都不能多吃,多吃几口就会导致药效下降,如果同时服用中药,还会产生更多的麻烦。所以辛旗会随身携带一种便携式inr凝血检测仪,通过指尖采血测算inr的数值。 “正常吗?” “还好。” 不知是因为视频的效果太差,还是光线的错觉,他的脸色是惨白的,状态也有些萎靡。 “早点休息。”闵慧轻声道,“晚安。” “等等,把我儿子做的大黄蜂拍张照片发给我。” “拉倒吧——” “我是认真的。你全全有这个天分,将来学什么好呢?工业设计怎么样?” “工业设计?这能找到工作?” “如果他有risd的文凭,肯定行。” “risd?” “罗德岛设计学院啊,工业设计超有名。我有个高中同学就是那里毕业的,好久没跟他联络了,嗯,得瞅个机会找他聊聊。” “还早,儿子还。” “现在就得安排好,万一我死得早呢。” “呸呸呸,不吉利的话少。”闵慧连忙换了个话题,“有件事情一直想问你,你要觉得不合适就不用回答我。” “啰嗦,有事就问。” “你跟程启让……很熟吗?我看他叫你ethan。” “我们是在商业场合认识的。最近在谈一些合作,没什么实质的进展。”辛旗淡淡。 程启让在观潮工作了二十多年,在商圈里以务实稳健著称,关键时刻敢想敢干,加上岳父的加持,在业界拥有一堆信徒。 “不要跟他合作,他不值得信任。”闵慧,“作为过来人,我必须要再三地提醒你。” 她的语气很真诚,但辛旗立即听歪了,开始冷笑:“在商言商,我不需要听从你的指点。你要我心?不久前你还当着我的面——” “——那是因为我有事求他,这是他提出的条件。”闵慧急忙打断,“他的父亲程光奕是滨城最好的儿童专家,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苏全的手术就是他做的。” “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有这个儿子,我会把他带到clevndclinic,那里有全世界最好的心脏手术专家,阿拉伯王子都在那里手术。你用不着这么低声下气,卖身求人。” “……”闵慧后悔提起这事,明显是在找骂。 “你知道我住在美国,也知道我不穷,我有办法请更好的医生为他手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硬要瞒我四年,拿自己儿子的性命来赌这口气,值当吗?” “不值当。我错了。”见他脾气越来越大,脸色越来越白,闵慧赶紧让步,“错得太严重了。” “知道就好!” “我跟程启让的恩怨与你无关,不想牵扯到你的身上。之所以特地提醒你,是因为他可能为了对付我,而过来对付你。这把火,我不想烧到你的身上。” “我跟他之间,目前没有任何生意或金钱的往来,无欲则刚,他能有什么办法对付我?” “不清楚。他只是让我转告你,backoff。” “whattheheck?”辛旗冷笑,“他真敢这么跟你?”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听到了你跟我的关系。他父亲在滨大医院里有很多熟人……或许以后你应该低调一点。” “我有什么地方不低调?” “比如,你还没有结婚,就不要到处宣称你是苏全的生父。这很容易引起误解,让人猜测你我之间……曾经有过什么不寻常的关系。” “你我之间是什么关系——闵慧——你来定义一下。”眼看着辛旗又要发火。 “你我之间没什么关系,这是我的理解。”闵慧抓了抓脑袋,“我是在十分偶然的状态下,生下了你的儿子。” “你是在欺骗的状态下,生下了我的儿子!” “得没错,就是这样。该提醒的我都提醒了。”此时此刻,闵慧只想逃走,“晚安。” 不等他回答,她连忙挂断视频。 *** 去北京之前,曹牧告诉闵慧,经过沟通,严承礼、徐光鉴、何海翔都同意加入管理团队,于是五个人开了一个碰头会,制定计划、分配任务、寻找投资。 “我和徐总分头去谈了两家私募、两家风投、一家银行,他们都表示有兴趣。”曹牧,“但每一家的投资额度都不是很高,所以需要三家左右的联合投资才有胜算的可能。” “私募公司需要仔细地筛选一下,那些急于追求商业回报的不能要。”严承礼提醒道,“佰安现在还处于研发期,并不怎么能挣钱,要是被资本逼迫去走商业化的道路,下场可能会很惨。” 何海翔点点头:“虽然不知道总部在谈判上具体有什么打算,会要一个什么样的价格。据我所知,佰安的估值应该在八千万到一个亿左右。如果我们能弄到1.2个亿的话,应该是可以拿下的。”他顿了顿,又,“当然啦,钱越多越保险。” 1.2亿?闵慧对钱数没什么概念,相比同类的公司,1.2亿是个比较高的估值。 也许是因为有个gs1.0吧,她默默地猜着。 “谁来代理我们谈判?”何海翔又问,“总不能是我们自己去谈吧?” “接触了三家中介机构,分别是安华、普林、aar。目前锁定aar,他们可以提供一站式服务,正在敲代理费。”曹牧,“aar的信誉和实力都不错,在业界也有地位。请它们代表我们,一来比较有经验,二来总部也会另眼相看。不然的话,可能第一轮就把我们给刷下来了。” “经验是有,代理费也高吧?”严承礼问道。 “成交价的2%。” “太高了!”徐光鉴连连摇头。 “我争取谈到1.5%。” “1.2个亿的话,管理团队这边需要自出10%的收购资金,作为新公司的权益基础。也就是一千二百万,五个人分下来,一人两百四十万。”曹牧,“这个钱数不低,大家能弄到吗?有问题吗?” 两百四十万! 闵慧在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天真地以为,管理团队收购的事,只要自己从技术上参与一下就行了,没想到还要出钱,而且是这么多钱。 “我没问题。”徐光鉴。 “我也可以。”严承礼。 “我自己可以出两百万,剩下四十万找亲戚借一下,”曹牧,“问题不大。” 闵慧看了一眼曹牧,心想十天已经过去了,很显然,殷旭还没有向她坦白,不然她才不会这样兴致勃勃,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搞定了那么多的事。殷旭家境丰厚,祖上在市中心最贵的地段有几座老宅,面积不,目前靠收租生活,随便卖掉一个都是七、八百万的回款。 “我得回去跟老婆商量一下。”何海翔咳嗽了一声,尴尬地笑了,“恐怕要抵押房产。” 众人怀疑地看了看他,何海翔一向惧内,不知他会以什么办法服这个厉害的老婆。 “你呢,闵慧?”见闵慧半天没有吭声,曹牧问道。 “我?我……”闵慧满脸通红地,“我暂时拿不出这么多钱,不过,我会积极地去想办法。” “如果融资已经谈好,在第一轮竞标开始之前,这个钱就要到位,请各位尽快想办法落实。”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有些沉重。雄心壮志是一回事,掏钱是另一回事。 两百四十万对一般的工薪阶层来,都是一笔不的数目,有些算是全部的家当。万一经营不顺,这些钱就会像打了个水漂一样迅速消失。 “到时候实在弄不到钱怎么办?”闵慧开始着急。 “那就只好退出,我们再找另外的人补进来。”曹牧,“如果完全想不出办法,要尽早让我们知道。我们也好做下一步的打算。” “好的。”闵慧点点头,心中却充满了忧虑,两百四十万,怎么弄? 46-借钱 闵慧能够掏出来的钱,七七八八地加在一起,有四十万。 她本来就没什么朋友,这其中,收入不错、关系好到可以借钱的人只有两个:周如稷、曹牧。曹牧自己的钱也不够,也需要向亲戚借,闵慧只好去找周如稷。 两人约了在医院旁边的上岛咖啡里见面,闵慧脸薄,不好直,先问紫珠的病情。 “不大好。”周如稷叹了一声,“已经全面转移了。我没敢告诉她,她倒是很听话,什么做什么,特别配合。” 他看上去一脸疲惫,又黑又瘦,脸上有两个明显的黑眼圈。闵慧了解外科医生的表达法,“不大好”就是“快不行了”的意思。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我最近工作轻松点了,晚上我过去帮你照顾一下?” “不用了。她是个爱美的人,现在形销骨立,有点脱相。不愿意你们去看她,舞蹈团的人来了也不肯见。” “她父母呢,你有没有告诉他们?” “都知道了,从新疆赶过来了。”周如稷,“现在主要是她父母在照料,老两口的身体倒是不错,他们都是军人,难过归难过,表面上还是很坚强。可惜没跟她生个孩子,不然的话,老人还有个念想,不至于人一走就烟消云散。” 周如稷一年做几百台外科手术,平时总对闵慧开玩笑,自己手下的病人,大多数在一年之内都会过世,只有少数能康复出院。贯见生死的人,对死亡看得比较开。闵慧还是第一次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哭腔。 “你呢,”周如稷问道,“和辛旗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那样。” “我看他对全全还是挺上心的。” “他能接受全全,不过……目前还不能接受我。” “慢慢来,你们都很健康,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谈恋爱。”他,“或者,用一辈子的时间闹别扭。” 他的笑容里有种苍凉的意味。 闵慧只好苦笑。 “对了,你找我有事?” “没……没什么事,就是想谢谢你,”闵慧左想右想,开不了这个口,“全全住院的这些天,多亏你的关照。” “他是我的儿子嘛,应该的。”周如稷看着她,目光中多了一分审视,“吧,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 “跟我吞吞吐吐的干嘛呢,看你满腹心事的样子。” 闵慧只好:“如稷,我本来是想找你借钱的。” 她把曹牧的计划了一遍:“没想到现在紫珠病这么重,治病也需要钱,我还是想别的办法吧,实在不行大不了退出来。” “你现在还有多大的缺口?” 闵慧沉默了一下,:“两百万。” “我们医院的医保不错,紫珠的医药费绝大部分都能报销。再,离婚那时,你什么也没要,算是净身出户,”周如稷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我能借给你一百万。” 闵慧很惊讶,没想到他能借出这么多,忙:“这事儿你得跟紫珠商量一下。” “不用了,我现在只会告诉她一些开心的事情。为了她的病,我准备了一些钱,本来想着实在不行的话,就带她去一趟美国,看看那边的医院有没有办法。没想到病情恶化得这么快,她现在很虚弱,根本不能远行。这钱也用不上了……” “怎么会?我上次见她气色还挺好的呢。如稷你是不是太悲观了?” “我是肿瘤科的,这样的病人见过太多了。什么情况、什么阶段心里都有数。她大概还有两三个月吧,最多。” *** 周如稷话算话,一百万次日到账。而此时的闵慧正带着苏全和曹牧一起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上车之前,五人团队又开了一个碰头会,汇报工作进展和个人出资的情况。除了闵慧与何海翔,其余三人的资金都已落实。闵慧自己还有一百万的缺口,不过正在想办法。何海翔的语气则比较沮丧,老婆不同意抵押房产,自己还在“努力”服中。 “什么?周如稷借了你一百万?”火车上曹牧吃惊地,“我没想到你会找他借。” “他是我前夫,家境比较好,我第一个自然就会想到他。”闵慧,“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以为两百四十万对你来不是个问题。”曹牧道。 “我的姐姐!”闵慧叫道,“这么多钱,我才工作几年啊,怎么攒也不可能有啊。” “你干嘛不找辛旗借?”曹牧压低嗓门,“听苏全是他的亲生儿子?” 闵慧瞪眼看她:“你怎么知道?” “周如稷的。” “我是不会向辛旗借钱的。”闵慧用力摇头,“跟他不熟。” “跟他不熟?孩子都有了好吗!难怪人家给你剥虾。”曹牧的八卦之心又开始躁动,“嗳,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不想。”闵慧咬了咬嘴唇,“总之我不会找他借钱。” “这次去北京,我要见几个投资商,其中就有辛旗。”曹牧,“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不定看在你的份上,他会给咱们投一大笔呢。” 闵慧怔住:“你……约了辛旗?” “对啊。蓝鸟集团——我们都叫它bbg——是相当不错的投资公司,资金雄厚、信誉度高、对ai这块也感兴趣。东城科技的a轮,bbg投了十个亿。” “东城科技不是做高端医疗设备的吗?现在也做ai了?” “做啊。大家都在做,它能不做吗?他们叫作‘医疗信息化解决方案’,其实就是ai。这两年东城科技抢了远来多少生意,不然远来的股票也不至于跌成这样。” 闵慧不禁在心中怨念,原来抢走饭碗就是辛旗的公司啊。 “曹姐,辛旗已经有了东城科技,东城科技也做ai,那他还会再投咱们的公司吗?” “ai这块,佰安强过东城。如果我是他,绝对愿意买过来。” “会有很多相同的项目和重复的部门吧?” yoff呀。去粗存精嘛。”曹牧拍了拍她胳膊,“闵慧,你还是跟我一起去吧。有你在身边,哪怕是不话,也会给他一个无形的压力……” “我不去。”闵慧态度坚定地摆摆手,“我跟他关系不太好,有可能你提到我,事情反而谈不成了。” “咦,怎么会这样?” “总之,他不是很好话。” “好吧,我明白了。”曹牧笑道,“我也是普遍撒网、重点捞鱼。已经谈好了两家私募,每家出资四千万。再找一家就差不多了。bbg只是备选。” “嗯。”闵慧茫然地应了一声,“曹姐,你一出差,狄和宁就全部交给殷旭大哥了,他忙得过来吗?” “我就是不出差也不大管孩子呀,一向都是他负责。最近咱们不是要创业吗?我家殷旭特别支持,家务活全包了,根本不让我插手。我需要自出资金,家里能拿出两百万,还差四十万,让他张罗。他就跑回去跟他父母哭穷,哭着哭着就哭回来了五十万。”曹牧笑着,“当初殷旭一定要娶我,他妈坚决不同意。知道我们背着她拿了结婚证,气得差点上吊。婚礼那天不来,两个孩子出生,也不来,到现在也不跟我讲话。殷旭因为这个跟父母也大吵了几顿。让他回去弄钱,肯定难为死他了。” 每次提到殷旭,曹牧的神态总是三分得意七分甜蜜,令人羡煞。很显然,出轨之事,殷旭仍然没有坦白。陌安现在水深火热,闵慧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挑明。 看着曹牧的双眼笑成了一条线,闵慧有些哭笑不得。 *** 列车上午十点到达北京。闵慧去会议筹备组报到后给辛旗发了一条短信,问晚上几点有时间,她可以把苏全送过去。她想让儿子在辛旗那里住几天,一来自己可以专心开会,二来也让父子俩团聚一下。 辛旗立即回复道:“正在开会,很快结束。不如你们来公司找我,顺便一起吃个午饭?”同时发给她一个地址。 蓝鸟集团亚太分部在金融街一座气派的大厦的第八层。 闵慧牵着苏全从电梯里走出来,迎面闻到一股馥郁的花香,大厅的正当中有个室内花园,种着紫藤、红掌、月季、玫瑰、君子兰等各色花卉,含苞吐萼、姹紫嫣红,四周一片葱绿,仔细看能认出来的有虎尾兰、龟背竹、滴水观音,偶尔夹杂着几棵高大的仙人掌,开着冷艳的紫花。 沿着头顶的指示灯往左一转,出现一个雅致的办公区,一位满身香气、穿着西服套裙的美丽女子微笑地走过来:“您好。” “您好。”闵慧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我找……辛旗。” “您贵姓?跟他有约吗?” “姓闵。刚跟他联系过,他让我直接过来。” “哦,闵慧姐?”女子轻切地,语气柔软得好像一根羽毛撩着耳朵微微发痒,“ethan特地吩咐过。他的会还没结束,不过快了,让您在他的办公室稍等一下。请跟我来。bytheway,我是李馨。” 她看见躲在闵慧腿后的苏全,蹲下身来:“弟弟你好!我叫李馨,认识你很高兴。”罢认真地抓住苏全的手握了握。 苏全吃吃地笑着,不好意思话。 “他真可爱。”李馨笑道。 她将母子俩引入一间宽敞的办公室,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 “您想喝点什么?咖啡、茶还是果汁?”李馨殷勤地问道。 “谢谢。不用了,我不渴。”闵慧。 “姐姐,我想喝桔子汁。”苏全。 “好呐,你坐一下,姐姐去拿给你。”李馨应声而去。 办公室很大,淡灰色的墙面,正南端摆着一张黑色的书桌。紧接着是一组白色的沙发,白色的地毯。 书桌的侧面有一整面墙种满了植物,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个绿色的挂毯。闵慧走过去用手摸了摸,有绿萝、有吊兰、有迎春、有袖珍椰子——密密麻麻、互相掩映、给整个空间带来一股盎然的生意。 闵慧心想,这就是传中的“呼吸式办公”么? 作为理工女,她自然而然地开始思考,并生出很多疑问:像这样的一面“植物墙”怎么浇水?怎么养护?怎么防渗?怎么支撑?怎么隔潮?怎么防虫? 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再回头时,苏全已经不见了。 “全全?”闵慧叫了一声,无人答应,她快步冲出办公室沿着走廊四处张望。不远处的苏全正好奇地向着办公区的深处走去。两边是一间挨着一间的办公室,透过玻璃墙能看见里面正在工作的人。她也不敢大声呼叫,只得快步跟上。 眼见就要追上,苏全忽地往右一拐,闵慧只得跟着拐过去,不料迎面碰上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大家看见一个男孩嘻嘻哈哈地往前跑,都好奇地站住给他让道。 闵慧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想冲过去拉住苏全,却见他乐呵呵地一把抱住其中一个男人的大腿叫道:“爸爸!爸爸!” 那人正在门边与一位五十多岁的灰发男子低声话。 关于辛旗“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个儿子之事,闵慧觉得他不会在自己的公司轻易宣扬。毕竟他还没有结婚。 辛旗看见苏全,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在儿子脸上“啵啵啵啵”地一顿乱亲,高兴地笑道:“爸爸在这!想不想爸爸?” “想!想死爸爸啦!” “啵啵啵啵。” 灰发男子笑道:“ethan,几时结的婚?我怎么不知道啊?” 辛旗眨眨眼,:“没结婚,就是突然发现有个儿子,看,像不像?” “太像了。” 众人的目光在辛旗与苏全的脸上扫来扫去,很快得出相同的结论。心里虽然好奇,却也不便久留,更不敢多问,只得渐渐散去。 “这位是——”灰发男子指了指走过来的闵慧。 “这位是闵慧姐,佰安高科的研发总监。”辛旗淡淡地。 “她是我妈妈!”苏全更正道。 “没错。”辛旗只得向闵慧介绍,“这位是bbg的财务总监陈元先生。” “幸会。”闵慧道。 “幸会。”陈元道。 正在这时,一个女子抱着一叠文件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看了闵慧,怔了一下,立即认出了她:“闵慧?” 闵慧的脸紧崩了起来,额上冒出一股青气,她冷冷地盯着她,没有回答。 辛旗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你们认识?” “她是我以前在观潮的同事。”女子有一双漂亮而警惕的凤眼,上面的眉毛就像两片被风吹起的柳叶,只要加把力道就会变作柳叶刀。她的嘴唇很薄,语速很快,“我们不在一个部门。” “嗯。”辛旗点点头。 “闵慧,”女子礼貌地伸出手,“好久不见,你好吗?” 闵慧根本不理睬,淡淡地对辛旗:“苏全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完调头就走,被辛旗一把拉住:“急什么,吃了饭再走。” 47-麦香 辛旗打算带母子二人去吃法餐,但苏全不愿意,非要吃麦乐鸡,他们只好去了附近的一家麦当劳。 没想到里面人山人海,挤满了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家长,足足等了十五分钟才找到座位。 闵慧偷偷观察辛旗,以他急躁的性格,人多就会心烦,何况餐厅内摩肩接踵,一个男孩还把一杯番茄酱打翻到他的鞋子上。辛旗居然没有生气,只是叮嘱闵慧保护好苏全,自己去自助式点餐机点餐。 “你的会议一共几天?”辛旗一面吃着麦香鱼一面问道。 “两天,属于我的部分只有一天,也就是明天。” “上午还是下午?” “上午有个论坛,下午有个报告。” “wow,aimax是很高端的行业会议。你能单独做报告,明你很厉害。” 闵慧看着他,微笑:“我是很厉害。” “但不够谦逊。”他补了一句。 “在你面前用不着。”闵慧用力地啃了一口牛肉汉堡,“你向来给我打低分,我只好拔高自己,让你得出正确的平均值。” “嘴也不饶人。”他又。 闵慧瞪了他一眼。 “爸爸,我吃不下啦。”苏全胃口大开,要了一份麦乐鸡块又要了一个吉士汉堡,结果麦乐鸡吃完,汉堡咬了几口,就吃不动了,往辛旗的手里一塞,“你吃吧,不要浪费。” 辛旗信手接过,三口两口地将剩下的汉堡吃进肚里。 闵慧怔了一下,看着他,微微有些感动。 周如稷有严重的洁癖,不吃任何剩菜,更不吃别人吃了一半的东西,不论这个人是苏全还是闵慧。辛旗在吃上更加讲究,没想到他居然不介意。 “好久没吃麦当劳了,有十年了吧。”辛旗忽然感慨,“以前高中的时候旁边就有一家,我天天去吃,百吃不厌,一度长得很胖,我妈急坏了。” “你?很胖?” “对啊,我又不能参加剧烈的运动,天天宅在家里,越吃越胖。” “后来呢?” “我爸当机立断,给我换了一个高中,附近只有一家西腊餐厅。我还是天天去吃,又瘦下来了。” 辛旗只有在最放松的状态下,才会聊起往事。闵慧一边笑,一边默默地打量着他。 他还是那么帅,无论坐在哪里都容光焕发、神彩照人、举手投足中有种自我陶醉的优雅。他今天穿着一套海军蓝的西装,浅蓝色衬衫,深灰色格纹领带,黑色的牛津鞋。胸前的口袋上折着一字型方巾,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商务范如此硬核,仿佛随时准备去谈deal。 身量修长的他偏偏有张动漫人物的脸,上面的五官非常生动,笑起来天真烂漫,脸一绷立即变成冷傲。下唇与下巴之间有一道巧的凹陷,配上清晰紧致的下颌、圆润顺滑的头骨,立体而俏皮,侧面看也很美。 无论是穿着还是长相辛旗都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就连苏全也觉得跟他在一起很拉风,一路上只顾粘着爸爸。 闵慧不禁有些出神。 “你住哪家宾馆?”他问道,“走的时候我好把孩子送回来。” “喜来登。等下我给你地址和房间号。” 他点点头,用纸巾擦了擦嘴,又喝了一口水,忽然问道:“你认识林熙月?” 闵慧“嗯”了一声,一听见这个名字,心情顿时不好了。 “她是bbg的销售总监,陈元招进来的。” “程启让怎么舍得放人?” “所以你知道她很能干?” “知道。” “我们用高薪硬挖过来的。”辛旗好奇地研究着她的反应,“你跟她之间,有过不愉快?” “是。”闵慧承认,“不过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是什么样的不愉快,我能知道吗?” “我懒得,了也没人信。而且已经过去了。”她避开了他的目光,“曾经跟她是朋友。” “那现在——” “老死不相往来。” 他吓了一跳:“这么严重?” 闵慧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世上有两种人:第一种人天性多疑,你很难让他相信什么,一旦他信了,就会坚信到底,并与你日渐亲近。第二种人正好相反,很容易轻信,别人什么都信以为真。可是,一旦她发现你在谎,就再也不会相信你的一个字,并立即止损与你疏远。上帝对这两种人是公平的,让他们有得有失。到底谁也没吃大亏。我是第二种。” “我是第一种。”辛旗耸耸肩,“听你参加了佰安的mbo?你们的曹总约我今晚面谈。” “mbo?” “managentbuyout,也就是管理团队收购。” “是的。” “我跟曹牧,我不大了解佰安的科研实力,希望你能单独给我做个presentation,她你不愿意来,这个presentation由她来做,不过ppt都是你的。” “是这样。” “闵慧——”辛旗有些不解,“我不赞赏你的态度。你我之间的事与business无关,既然你想mbo,我又是个潜在的买家,你又何必——” “——因为我不想让你为难。”闵慧安静地打断,“投资都是有风险的。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在占你的便宜。” “你可想得真多。” “再你的脾气这么差,动不动就挑三拣四,我在你手下绝对干不长。到时候一怒跳槽……我怕会给你带来损失。” “那能有什么损失?” “我是核心技术人员。” 辛旗愣了一下,笑道:“我的脾气差,你的脾气好哇。每次吵架你都让着我,时间一长,习惯成自然,就适应了嘛。真不想试一下?兴许咱们是对好搭档呢?” “我脾气也不好。”闵慧直直地,“让着你是看在苏田的份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那倒用不着。你是你自己,用不着扮演别人。” “我没扮演。有脾气的人是我,为了报答苏田而变成没脾气的那个人也是我。” “好吧。”他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淡淡地,“所以我的理解是,你拒绝与我合作,也就是,今天晚上我不用跟曹牧谈了?” “也不是……”闵慧抓了抓脑袋,“你可以去谈,也可以收购佰安,我只是想,我不保证能在你手下长久地干下去,鉴于你一贯的坏脾气。所以请你仔细衡量,千万不要一时冲动收购佰安。” “在做生意这件事上,我从来不会一时冲动。” “那就好。” 他半天没有话,再开口时换了一个话题:“做mbo的话,管理团队是需要个人出资的,一般情况是总价的百分之十,摊到你头上大概要两百多万,这个钱,你有?” “有一点,没那么多,找朋友借了一些。” “比如——” “周如稷借了我一百万。” “真的假的?”辛旗的脸一下子黑了,话顿时阴风四起,“他家不是还有个病人吗?你好意思问他借?” “没好意思,是他主动借的,钱第二天就到账了。” 辛旗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也好意思拿去花?” “我会给利息。” “还差多少?” “一百万。” “这一百万你打算找谁借呢?” “mbo不一定能成功,这钱有可能用不上。我在想……短期私人贷款,低息、速批、快放的那种。” “拉倒吧。”辛旗两眼看天。 “不着急,还有时间,”闵慧,“办法总是有的。” “可不是,天无绝人之路。”辛旗将纸杯捏成一团,狠狠地扔进餐盘。 *** 结果到了夜晚,经不起曹牧的再三恳求,闵慧还是和她一起去见了辛旗。 毕竟佰安的研发是她一手负责的,ppt也是她写的,讲起来更加自信,也方便辛旗这边提问解答。 看见曹牧这样辛苦地找钱,闵慧觉得自己也是管理团队的一员,多少也要出一把力。 “你不用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曹牧,“东方不亮西方亮,明天我还会再见其他的投资人。辛旗这边没谈拢也没有关系。咱们有gs1.0,找上门来的人不少。他们挑我们,我们也挑他们。” 会谈是在bbg的会议室里进行的。bbg这边,除了辛旗之外,还有财务总监陈元和技术总监凌建波。曹牧首先做了十分钟的总体介绍,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则由闵慧介绍公司的主要产品及研发成果。之后曹牧又分别介绍了公司的财务和销售的情况。 进入提问环节时,前二十分钟,闵慧都在回答凌建波提出的一系列技术问题。之后辛旗问道:“你们的产品是否申请过cfda的认证?没有这个认证,就没有市场准入的资质,很多大型医院也就无法采购,更进不了医保系统。” “根据你们刚才的介绍,佰安的运营成本还是比较昂贵的,如果没有认证,我们担心会影响到公司的长远发展。”陈元也。 辛旗果然不是冲动购买。闵慧心想,只有对这个行业有一定了解的人才会提到这个令所有医疗ai企业最为关心的节点。cfda是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的简称,为了确保安全有效,国家对药品和器械的使用有着严格详细的规定。医疗ai是新兴产业,国家目前还没有制定出一套标准和法规去衡量它的效果。 “我们的产品有第二类医疗器械的证书,三类器械正在申报中。相必你也知道,二类器械可以直接在省级药监局申请,但三类器械必须要经过国家药监局,而且要做临床试验。我们的产品目前还在临床实验阶段。”曹牧解释。 “按照流程,ai产品从申报到过审要经过产品定型、检测、临床试验、注册申报、技术审评、行政审批这六步。六步不能同时进行,必须过了第一步才能走第二步。现在所有的三类申请都卡在临床试验这一步,由于国家对医疗产品的安全性、有效性要求很高,审批起来十分慎重,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家ai企业拿到了三类器械的认证。”闵慧。 “具体来,你们产品的临床试验究竟需要多长时间?”辛旗问道。 “临床实验分为前瞻性和回顾性两种。我们的产品对病例的要求量很大,临床试验的费用也很贵——” “费用大概有多少?”陈元问道。 “一千万左右。”闵慧答道,“全部做完大概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 “远来是老牌医疗器械公司,它的产品中应该有不少通过了cfda的三类论证吧,搭载上ai应该比较好卖啊。”辛旗。 “远来不大重视这一块,但我们的确配合做过搭载,效果相当不错。”闵慧从自己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叠纸递给他,“这是具体明,商业计划书的附件里也有。” “bbg旗下的东城科技是一个做高端医疗设备的公司,目前拿到了三类论证。由于我们也做海外市场,美国的药监局对医疗ai的审批速度会快一些,如果你们的产品能加入bbg,可以申请美国的fda认证,然后搭载到东城科技的设备上打包销售。”辛旗。 “是啊。”曹牧笑道。 近一个半时的交谈之后,辛旗道:“曹总,融资这块,目前进展如何?” “我已经谈好了两家私募,他们一共愿意出资六千万,管理团队出资一千两佰万,我们还需要六千万的投资。” “bbg愿意投资1.3亿,给管理团队20%的股权。”辛旗简洁有力地,“但我们只愿意独家投资。你需要服那两家私募退出。” 曹牧迟疑:“这个……我需要想一下。” “我只能给你一天的考虑时间。” “我们管理团队要求30%的股权。” “刚才我们聊过,你们的产品目前还不能取得三类器械的认证,临床试验还需要两到三年,这意味着投入多,产出少。对投资者来风险不。20%是个合理的比例。” “28%,我能服其中的一家私募退出。此外,两家私募给我的股权比例都高过你。” “但他们加在一起也没有我出的钱多。23%,两家私募都要退出。” “两家退出的话,25%。” “23%,独家,是我的finaloffer。明晚八点之前,我需要你的回复,不然offer作废,今后我不会再考虑。” 闵慧默默地注视着辛旗,他的脸上看出不任何表情,目光淡定而冷酷。 曹牧想了一下,:“谢谢,我先回去与团队沟通一下,明天答复你。” “好的。” 众人互相握手,会议在友好的氛围中结束。 北京的夜晚很凉,回到宾馆,闵慧问曹牧:“你觉得bbg的offer如何?可以接受吗?” 她对金融的事情不大懂,只是直觉地认为1.3亿,25%的股权是个不错的条件。 “我得跟严承礼商量一下。但我们恐怕很难接受这个offer。”曹牧。 “为什么?”闵慧讶道。 “这只是一个初始的offer,他1.3个亿,落实到最后的合同并不一定是这个数字。因为还有尽职调查,他会找出佰安在财务、销售上的漏洞,并以此为由降低投资额度甚至撤出。由于他是独家,万一不行的话,我也来不及再找别人了。”曹牧,“这是其一。” “此外,我已经与那两家私募的老总在口头上谈好了,其中一位算是我的老朋友,也是看在我的人品上帮的这个忙,我不想出尔反尔,让人家认为我是见到大鱼扔鱼。” “也对。” “明天下午我还会去见两个投资商,听听他们给咱们什么条件,也许比辛旗的还要好呢。” “嗯,我听你的。” “总而言之,这的确是个不错的offer。”曹牧笑道,“如果没有那两家私募,我多半会一口答应。” 48-会议之前 当晚曹牧召集佰安的管理团队开了一个电话会,将辛旗的offer简要地了一遍,大家纷纷发表意见。 “bbg亚太分部信誉度不错,名气也大,如果由他们收购,远来多半会同意,何况1.3个亿,价钱也不错。”严承礼,“但管理团队只有23%的股份,我觉得有点少,你能再跟他磨一下吗?磨到25%、26%就可以了。” “这是他的finaloffer。” “我觉得26%都少了。”何海翔,“到底管理团队是公司运营的核心力量,这又不是一锤子买卖,没有足够的激励机制,大家干起来也不肯拼。我坚持28%到30%的股份,不论找谁,一定要谈到这个数。” “另外两家私募给我们的股份占比是多少?”闵慧问道。 “28%。”曹牧答道。 闵慧想想觉得也是,对管理团队来,5%的差别还是巨大的。 “不知道总部的目标价位是多少,”曹牧,“何总,你能去打听一下吗?” “试过,很难。”何海翔,“工作组的组长蔡兵杰我认识,财务出身,嘴很严,业务非常老练。他的任务就是鼓动所有的买家竞价,陪跑的人越多越好,就算问出点什么,也不能太当真。特别是咱们宣布了gs1.0之后,局势对总部有利,他现在的策略应该是按兵不动,待价而沽。” “明天你要去谈的那两家,老总态度怎样?”徐光鉴问道。 “都很积极,只看他们给的条件如何——”曹牧,“这两家公司没有bbg那么大,名气也没有辛旗那么响,但两位老总我以前都有接触,还算务实诚信,也愿意放手让我们自主研发。再我们要的额度不算太高,我觉得能谈下来。——就算不行,滨城还有几家投资公司感兴趣,我也约好了,这边没谈拢的话,回去继续谈。” “大家有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严承礼,“如果跟bbg合作,我们只用跟辛旗一个人打交道。如果跟三家公司合作,就要跟三位老总沟通。各人有各人的脾气,万一打起架来就麻烦了。就沟通成本来,我愿意投bbg一票。融资的情况千变万化,辛旗这个人在业界中还是有口碑的。何况人家愿意一锅端走,态度和魄力都摆在这里。” “辛旗相当守信,这一点我可以作证。”闵慧也,“他是一个靠谱的人。” “是靠谱,但气。23%?这也太斤斤计较了吧!”何海翔的声音很坚决,“蛋糕只有一个,他少吃一口,多分点给咱们不更好吗?毕竟我们才是干实事、帮他挣钱的人嘛。就凭这个23%,我坚决不愿意。” “那咱们投个票吧,bbg只给了我一天的考虑时间。”曹牧看了看表,“现在,每个人都表个态。” “我同意。”闵慧。 “我不同意。”何海翔。 “我也不同意。”徐光鉴。 “我同意。”严承礼。 二比二平,大家都等着曹牧。 “我也不同意。”曹牧最后,“三比二,那就这样决定了。我明天打电话回绝辛旗。闵慧,后天你还得跟我走一趟,去见那两个投资人,把咱们今晚做的报告分别给两位老总再做一次。” “没问题。”闵慧。 “散会,大家晚安。” 回到房间,闵慧匆匆地洗了个澡,心想管理团队不与辛旗合作,未尝不是件好事。自己与辛旗之间尚有扯不清的纠葛,如果变成上下级,再把这些情绪带进工作中就不好了。辛旗的offer不是最佳但也不差,一点三亿不是个数目,换成别人未必会给,要给也得费尽口舌,他这么爽快地掏出来,怎么也是一种支持。 坐了一夜的火车又做了一个多时的报告,闵慧有点累,躺在床上看自己为会议准备的ppt,昏昏沉沉正要入睡,手机铃声大作,一看显示,是辛旗。 “你睡了吗?”他问。 “还没有。” “能过来一趟吗?”他的声音有点沮丧,“全全不肯睡觉,怎么哄都不行,非要你陪着。” 电话那头传来苏全的哭闹声,大概哭了很久,声音已经嘶哑,变成了干嚎。 “是吗?他还蛮认生的,遇到陌生人或者住进陌生的屋子都会害怕,特别是第一次。”她立即起身,“我马上过来。” “我让司机接你,已经在路上了。” 大概是为了方便办公,辛旗的公寓就在金融街的核心区域。 闵慧坐着电梯到达顶层,一出门,正好遇到抱着苏全过来接她的辛旗。父子俩都穿着黑色的同款睡衣,胸前的锁骨下方都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加上两人容颜酷似,整齐地出现在闵慧面前,仿佛是同一个人的幼年版和成年版,有种莫名其妙的喜感。 “妈妈!”苏全叫了一声,就往她的怀里扑。 “他快睡了,睡之前总要闹一下的。”闵慧接过孩子,柔声道,“全全乖,妈妈带你睡觉。” 苏全连打两个呵欠,手在闵慧的胸口摸来摸去,偏偏她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打底衫,苏全摸不着,生气地乱抓,辛旗忙:“稍等,我给你拿件睡衣。” 闵慧站在客厅的正中,扫了一眼四周:公寓很宽敞,格调森冷、设计简约、有种冷淡的抽象感。玄关处是黑色的大理石地面,客厅里摆着一组银灰色的环形沙发、古铜的茶几、纯白的地毯、两边各有一个半人高的银色烛台。家具的腿都是金属的,连同墙上的画框和餐巾的吊灯——散发着冰冷的光泽。各种几何形状的灯具从四面八方投射出斑驳而富有层次的光影。整面南墙都是气派的落地窗、金融街的夜色尽在眼底。 辛旗将她引到卧室,闵慧换了睡衣,将儿子放到床上,自己也跟着躺了下来。苏全将手放进妈妈的怀里,满意地笑了,对站在床边的辛旗:“爸爸,你睡这边。” 辛旗只好也躺下来,两人将孩子夹在中间。 “爸爸我给你唱首儿歌,是妈妈教我的——”苏全奶声奶气地,“奶牛奶牛一身花,挤出牛奶送万家。勤勤恳恳贡献大,割把青草谢谢它。” 辛旗听罢瞪了闵慧一眼:“这是什么鬼诗?” “管他什么鬼,每天就靠这个哄它睡觉。”闵慧笑道,“孩子不过是想听着妈妈的声音入睡罢了。” “我看他越来越精神了。”辛旗苦笑。 “再给爸爸来一首,全全。” “大冬瓜,摸着凉。熊把瓜抱上床。天热搂着大冬瓜,熊呼呼睡着香。”全全一板一眼地背道,双手一摆一摆地做着动作。 “你倒是快睡呀,我的冬瓜。”辛旗叹道。 苏全眯了眯眼,将脸贴着闵慧的肩膀,生怕辛旗跑了,伸出脚丫搁在他的肚子上,喃喃地:“鸭子,一身黄。扁扁的嘴巴红脚掌。嘎嘎嘎嘎高声唱,一摇一摆下池塘……” 到最后,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听见“鸭子”二字,闵慧一阵走神,过了一会儿,轻声道:“辛旗,你还记得安亚村的谷花鱼吗?” 辛旗打了个呵欠:“记得。” “好久没吃了,一直记得它的味道。”卧室灯光很暗,闵慧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真好吃,又香又辣。” “云路会做,想吃就告诉他。” “鱼不一样啊。” “不就是鲫鱼么。” “吃过谷花的鲫鱼和没吃过谷花的鲫鱼,味道上还是有区别的。” “好吧,以后找机会去吃。” “辛旗?” “嗯?”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怎么会?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结婚了又离婚了,你居然一个女朋友也没有?” “没有。” “那有些事情……你怎么解决?”她转过身去,在黑暗中捉狭地看着他。 “问这干嘛?”他懒懒地。 “好奇。”闵慧涎着脸,“想知道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在专心干别的事。” “别的……什么事?” “比如:挣钱。又比如:等待苏田。” 闵慧沉默了一下,道:“等待——不能算是一件‘事’吧?你什么也没做呀。” “等待当然是一件事,等待苏田是我这一生最大的一件事。”他的声音忽然高了,一幅随时准备吵架的样子。 此话一出,闵慧立即想走,她看了一眼儿子:“我觉得,全全已经睡着了。” “再等一下,你来以前,他也睡着了,我一坐起来他就醒了。” “好吧。” 两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话,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天亮的时候,闵慧发现自己蜷缩在辛旗的怀里。他紧紧地抱着自己,好像搂着一个人形的抱枕。 很热,难怪出了一身汗。 她微微地挣了一下,没有挣开。辛旗睡着很香,头发乱蓬蓬地搭在额头上,脸紧紧地挨着闵慧的耳朵,呼吸平静而悠长,吹着她耳朵微微发痒。 她只得用手拍了拍他的脸:“辛旗,醒醒,醒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半梦半醒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四周:“咦?你没走?” “你让我多躺一会儿,我坐了一夜的火车也累了,就睡着了。” “你……没干什么吧?”他。 闵慧一下子来气了,在被子里蹬了他一脚:“我能干什么?我还没问你干了什么呢!” “对不起,我睡着了。”他歉意地笑了,坐起来抻了个懒腰,脸色忽地一白:“全全呢?” 这一惊不打紧,闵慧也一跃而起,四下张望,目光所及不见儿子的踪影,不禁嚷道:“全全去哪儿了?全全不见了!” “快!快!报警!110!”辛旗顿时急着整个人都不好了,翻出手机要打电话,手指颤抖个不停,想起什么,忽然又,“快!快掀被子!孩子不会闷在里面吧!” 闵慧本来高度紧张,见辛旗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开始大口地喘气,立即将床上的被子“呼啦”一下扯到地上,指着空空的床垫:“他不在被子里!辛旗,你坐下,先别打电话,我去客厅找一下,也许是上厕所了。” “厕所就在那边,什么声音也没有。”辛旗一面抓狂地乱叫,一面捂着胸口大声喘气,“他不在厕所,他不在厕所,他不见了,我儿子不见了,失踪了,就在我自己的床上消失了,mygod!” 他急得上蹿下跳,大吼大叫,就差痛哭流涕。 闵慧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柔声道:“不会的,全全很聪明,公寓很安全,他不会不见的,我能找到他。别急,辛旗,看着我——深呼吸,calmdown。” 他惊恐地看着她,脸色越来越白,嘴唇越来越黑,呼吸越来越喘。 闵慧心想,要是再找不到苏全,这一位也得犯病。当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思考,过了两秒,将身子趴到床下一看,果见苏全躺在床底的深处,也不知是怎么滚进去的,连忙叫道:“找到了!找到了!床底下!全全在床底下呢!” 辛旗一听,连忙也趴下身来,往床底一看,紧张地:“为什么他一动不动?心脏病犯了,还是死了?闵慧,我儿子死了……我儿子死了……” “没有死,只是睡着了,还没醒呢。” “我不信,我不信,都过去好几秒了,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辛旗吓得死死地抱住闵慧,浑身发抖,一口大气不敢出。 闵慧叹了一声,只得爬进床底,将苏全拉出来。 没想到孩子睡得格外死沉,就这样用力的拖拽,也没睁开眼睛。 辛旗的脸越来越灰—— 闵慧忙把儿子抱到他身边:“他没死,你看,手都是热的。还有这里,摸摸看,是心跳。” 辛旗战战兢兢地将手掌放到苏全的胸口,摸到心跳后,终于放心地点点头,却仍在不停地喘气。 闵慧将儿子放回床上,拉着辛旗坐起来,轻声问道:“氧气在哪?” 辛旗指着一个柜子,闵慧走过去打开柜门拉出一个轻便的医用氧气瓶,拧开氧气,让他对着氧气罩呼吸。 “你还行吗?”她坐在他身边,瞪大眼睛看着他,“需要叫医生吗?” 他摇摇头。 她安静地陪着他坐了十分钟,见他脸色渐渐恢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道:“孩子我还是带走吧,让曹牧帮着看一下。你今天就别管他了。” “不用,我已经好多了。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辛旗轻声道,“我实在想不通,他怎么就跑到床底下了呢?” “孩子睡觉不踏实,经常从床上滚下来,趴在地上继续睡。”闵慧,“所以我家的床脚是实心的,没想到你的床这么高,下面这么空,可以装下三个席梦思……” “吓死我啦。”辛旗一幅心有余悸的样子。 这话倒是不假,他的心脏病比苏全要严重得多,活活吓死的可能性很大。 一道阳光打在对面的墙上,闵慧这才意识到墙上有几个彩色的像框,里面镶着苏田的照片,也就是她发到朋友圈里的那几张。因放大后处理成油画的风格,闵慧一时没有认出来。 忽然间,她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你的会议快开始了吧?”辛旗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赶紧走吧,我让司机送你。” 闵慧想走,却又不放心:“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要给沈涵打个电话,让他过来照应一下?” “不用。我已经没事了。”他,“这个会议我也会去,但我要先去下公司,处理一些事情。全全跟着我没问题。” “那我先走了,等会见。”她拾起外套站了起来。 “ok。” 49-会议 闵慧的论坛和报告分别是上午十一点和下午一点,中间只有一个午饭时间。为了保持清醒,她没有参加应酬,只吃了一个面包就躲到一个咖啡馆里准备ppt,虽然她对报告的内容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鉴于会议的级别、机会的珍贵、她不想有任何的差错。 她打开手提,刚刚浏览了一遍报告的资料,手机忽然“叮”了一声,传来何海翔的一条短信,上面只有一个链接,标题是:“佰安高科大起底,高管曾深陷性骚扰案件”,发表在“ai赛道”上。《ai赛道》是ai界著名的公号,以行业资讯为主,也发表深度的分析文章,因更新快、流量大、标题抢眼、紧追热点、文风诙谐、可读性强成为业界最受欢迎的消遣性读物。 闵慧将全文迅速地读了一遍,发现报道有明显的恶意。作者对于四年前的“旧闻”并未发掘出任何新的内容,只是对当时的案件及各种八卦做了一个总结,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一翻绘声绘色的演绎,将闵慧败诉成是一场被实锤的“仙人跳”。程启让是可怜的受害者,因担心敲诈、忍无可忍对簿公堂。闵慧终因品行不端被观潮开除,长达数月找不到工作,此外还有未婚先孕、儿子来历不明等问题。最后不忘记加上一笔:近日某行业酒会上,闵慧曾当众“调戏”程启让,被郑依婷泼酒在身云云。 虽然明知是不实报道,闵慧还是气到脸红。随着gs1.0的发布,她俨然成了行业上的一颗新星,这个时候翻出旧闻,且一定要等到她在行业最高峰会上露脸的这一天,显然是为了打压她的锋芒,破坏投资人对团队的好感,降低佰安的估值。 闵慧将手机一关,合上电脑,调均气息,闭上眼睛,安静地喝了一口咖啡,再睁开眼睛时却看见林熙月向自己的桌子快步走来。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碎花礼服,a字形裁剪,腰上的蕾丝花边绣着一圈银色的流苏,脸上的妆容很淡,有股甜甜的少女风。 林熙月比闵慧大两岁,今年应该三十二了。但她骨架巧,皮肤细嫩,看上去像个刚刚工作的大学生。 “慧,你怎么在这?”她依然这样叫她,“会议马上要开始了,第一个就是你的报告,马上要进场了吧?” “离会议开始还有三十五分钟。”闵慧看了一眼手表,淡淡地,“不急。” “还在生我的气?”她坐了下来,轻声道,“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你替程启让作伪证,对他忠心耿耿,也没换来销售总监的职位吗?”闵慧抚摸着手中的咖啡杯,“你看看你,我都还没开始原谅你,你已经原谅了你自己……” “我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最后简直没法收场。程启让这人我很了解,看上去斯文有礼,逼急了就是一头猛兽。你让他陷入绝境,他一定把你推下地狱。慧,咱们都是有事业心的女人,我还是那个看法,”林熙月,“既然有野心,就不要太敏感。这是男人的世界,规矩、制度他们都已经立下了,挑战他们?代价太大。改变他们?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做到,这就是现实,大家心知肚明,用不着你去揭发。你要学会与它周旋,争取不要失去太多,又能从中拿到想要的东西。”她的表情很真诚,“摸摸碰碰怎么了?亲一下又不会死。何况这人是程启让,他的身份、资历、气质还配不上你吗?趁工作之便表达爱意是有点出格,但也不算屈辱吧?——我是搞销售的,你遇到的这些在我这儿都不是事儿。你以为hr可以为你伸张正义?人家根本没时间理你。你以为告倒程启让就可以撼动观潮,改写它的人事制度?人家只会笑你天真!让观潮在你和程启让之间做个选择,用脚趾头想人家也不会选你呀。” “我们曾经是朋友。”闵慧看着她的眼睛,目光里是层层的风暴,“那一刻,你看见了真相却选择隐瞒,甚至出庭作伪证。在我心中,你就是个坏人。你的行为,既没道德也没有正义!你不能因为自己已经妥协就嘲笑别人的抗争——” “抗争有什么用?下场只会更糟。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不是后悔?如果当初不那么较真,观潮的cto早晚是你当吧?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实名揭发,还大张旗鼓地在自媒体上讨伐他?搞运动吗?能把他搞下来吗?” “我是为了教育。”闵慧站起来,将手提放进包里。 “教育?你想教育谁?” “教育那些像你这样冥顽不化的蠢蛋。” 完正要走,林熙月伸出一支脚挡住她的去路:“我是没真话,因为我爱程启让,我想保护他。” “……” “他也像那样亲过我。” “……” “你有没有想过那一刻我的心酸?看见自己疯狂喜欢的男人在亲自己的好朋友?” “……” “现在我跟程启让已经结束了。” “祝贺你。”闵慧冷笑。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认识的辛旗,他现在是我的老板,”林熙月,“对我挺好的,在工作上支持我,相处得也很愉快。慧,我只想好好地工作,希望你不要从中作梗。” 闵慧正要回答,手机又“叮”地响了一下,这一次是aimax会议组的黄发来的短信:“闵慧,接到会议筹备组的临时通知,你下午的报告会因时间冲突已被取消,感谢配合、敬请谅解。” 顾不得跟林熙月话,闵慧拎起电脑大步离去,冲到会议大厅找到曹牧,问道:“我的报告突然取消了,曹姐,你知道不?” 曹牧摇摇头,想了一下随即:“大概是跟《ai赛道》上的那篇稿子有关。听这次大会来了很多政府官员——” “怎么办?”闵慧气道,“肯定是程启让捣的鬼!” “不一定。如果我是程启让,根本不想旧事重提。”曹牧,“刚才我正跟风林资本的老总聊天,这稿件还是他看见了告诉我的。 “会议马上要开始了。”闵慧抬头看着前方讲台。 下午的报告一共两个时,原定有四人演讲,每人三十分钟。讲台上端坐着会议主持人唐建功,在他的左手边,摆着四把椅子,很显然是在情况变更之前摆好的,其中三位报告者已经入座。他们也不了解取消的事,按照演讲的次序将第一个位子空了出来。 闵慧拍了一下曹牧,:“我去试一下。” 曹牧一把扯住她:“都告诉你取消了,怎么试?” “强行试呗!” 闵慧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悄悄地向前台走去。时间已到,台下还有些人在讲话,场面有些嘈杂,唐建功清了清嗓子,朗声:“请大家安静就座,报告会即将开始。” 就在这时,闵慧淡定地走上讲台,坐到了那个空位上。 唐建功将手捂住话筒,低声:“闵慧,你没接到短信吗?你的报告取消了。” “没有啊,”闵慧瞪大眼睛看着他,“我刚才在准备ppt,怕打扰就关机了,没收到短信啊。” “可是我接到通知你——” “唐老师,快开始吧,台下几百双眼睛看着您呢。” “可是——” “我都坐上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您总不能把我赶下去吧,太不礼貌了您呢?” “要不……您自个儿下去?” 闵慧坚决摇头:“我不下去。” 50-报告 “那你最后一个?”唐建功摆出商量的语气。 “行。”闵慧爽快点头,能做报告就行,谁先谁后无所谓。 科技界人士十分守时,三位同仁都在自己的时间范围内先后做完了报告,眼看就要轮到闵慧,唐建功照例需要介绍一番。只见他微微一笑,将话筒的音量拧了拧,向着众人道:“今天的报告就到这里,很遗憾,由于时间关系,闵慧老师的报告暂时取消,大家有什么问题会议后可以私下找她探讨——” 大家都愣住了,像aimax这样规模的会议一般都会准备好几个月,临时取消报告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但报告人明明已经在坐了,当着她的面取消,实在是有失礼节。 曹牧第一个站起来反对:“主持人先生,闵慧老师本来安排的是第一个做报告,您把她改成最后一个,现在又要取消。这次报告一共四位老师,只有她一位是女性,请问,您是公开地歧视女性吗?” 帽子一扣,唐建功一时呆住,半天没有接茬。过了片刻才:“请不要误会,关于报告取消的事,我们事先已经跟闵慧老师沟通过了——但她不能理解也不愿意配合。”以唐建功在业界的地位,从未有人敢正面怼他,他的脸色一阵阴沉,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闵慧大步走到讲台前,拿起话筒,坦然地看着众人:“我的报告其实很短,也不会耽误大家多少时间。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留下来。” “现在我宣布,散会!”唐建功喝了一声,站起来拿着自己的保温杯,拂袖而去。 会场上一阵哗然,有人离开有人留下,留下的是大多数。 闵慧迅速接上投影仪,将摇控器拿到手中,朗声道:“下午好,我是闵慧。大家都知道:在娱乐圈里,人们追求八卦,在科学界里,我们追求真理。爱因斯坦曾经:每个人都是天才,但如果你用爬树的能力来评价一条鱼,它将终其一生觉得自己是个笨蛋。今天我就是一条这样的鱼,请大家给我一片水源,我会证明自己不是笨蛋。” 台下人头涌动,忽然响起了一阵稀疏的掌声。 “现在,请让我向大家介绍佰安高科的最新产品,gs1.0智能辅助诊疗系统……”闵慧淡定地对着投影上的ppt页面,自信地讲了起来。 *** 闵慧的报告只用了二十分钟,下场时还没来得及喝水,就被大家围得水泄不通。有现场咨询的,有索要简介的,有医院要求试用系统的,有大学邀请演讲的——她热情地一一作答,在人群中待了将近一个时,又被曹牧拉进偏厅。在那里她又向风林资本的老总谢安培解答了一些技术上的疑问。 末了,曹牧兴冲冲地告诉她:“风林资本那边,我已经跟谢安培谈妥了,他听了你的报告后很兴奋,愿意投资六千万,给团队28%股份。加上另外两家私募,再加上咱们自己的钱,一共有1.32个亿,用来竞标的话,应该是足够了。” “太好了。”闵慧高兴地。 “你今天太棒了,大家都被你的胆量惊呆了。”曹牧笑到两眼眯成一条直线,“好多大医院都向咱们扔出了橄榄枝,想跟咱们合作,你看我的手机日历,下周的面谈时间都订满了。” “唉,这一下我可是上了aimax的黑名单了。”闵慧两手一摊,“等下的招待晚宴咱们还去不去呢?” “去,凭什么不去!交了那么多的会费。”曹牧用力地拍了她一下,“到了森林就不怕见狼!我还特地买了件礼服呢,不能白买了呀!” “糟了,我没准备,有dresscode吗?”闵慧指着自己身上的西服套裙,“就穿这身行吗?” “当然可以,只是不够花枝招展。”曹牧皱了皱眉,“嗯,倒有点像是会务人员。你有这么好的身材不充分展示有点浪费。” “拜托,这是科技大会。” 两人边边向电梯走去,闵慧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曹姐,辛旗那边你通知了吗?” “通知了。给他打了个电话,解释了我们的决定。他很客气,可以理解,祝我们一切顺利。这人还挺大气的。” “是吗?” 会场的人实在太多了,她没有见到辛旗,可能是因为带着孩子,进不了会议大厅。 下了电梯回到自己的房间,闵慧正要洗个澡,发现床上不知何时放着一个巨大的圆形礼盒,正当中用绸带系着一个淡紫色的蝴蝶结。 她看了一下四周,没发现有任何的留言和卡片,以为送错了房间连忙给前台打电话。 “是一位先生送过来的,姓辛。” “知道了,谢谢。”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打开纸盒,从层层裹住的软纸和丝绸中掏出一件精致的礼服。祼色真丝做底,上面手绣着玉兰花的图案,裙摆处点缀着一溜珍珠和贝壳编织的花瓣。远远看去,剪裁优雅、式样简洁,不会让人有花哨抢眼之感。仔细一摸,则用料考究、做工精细、如一件t台上的艺术品。 她忍不住将脸凑过去闻了闻,柔软的丝绸散发着一股柠檬的香气。闵慧爱美,喜欢各种精巧的工艺品,买衣服十分挑剔。平时轻易不逛商场,买一件必是左挑右捡。她认真地洗了一个澡,穿上礼服,化好妆容,上上下下一丝不苟地打扮着自己,一切满意后,她拿着一个包出了门。 不料一进电梯又碰到曹牧,她换了件黑色的蕾丝透视裙,极好的掩饰了矮胖的身材,头发梳到脑后,显得又干练又精神。 互相恭维了对方的着装后,曹牧忽然叹了一声:“刚刚接到何海翔的电话,他老婆不愿意抵押房产,怎么都不行,问我们几个可不可以先帮他凑一下。” 闵慧心想自己这边还有一百万的缺口呢,于是问道:“要凑多少?” “他现在只能拿出二十万,要我们每个人给他凑五十五万。” “这我凑不了。”闵慧果断摇头,“我自己的一百万还没着落呢。” “我知道你不行,于是帮他打了一圈电话,谁也不愿意垫这个钱。实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掏出两百多万的现金,对哪一家来都不容易。”曹牧,“我委婉地暗示他,实在不行的话就退出吧。他一听气坏了,埋怨大家不肯帮他。又听咱们已经拿到了足够的投资,就更不愿意放手了。” “那怎么行?这世上哪有光拿好处不做贡献的?” “我不好把话得太绝,给了他一个礼拜的时间,让他继续想办法。”曹牧,“你这一百万要加紧哦,实在不行的话早点告诉我,我让大家想办法给你匀一匀。” “用不着。实在借不到我就退出。” “那怎么行!你跟何海翔可不一样。管理团队里只有你一个人是绝对不能退出的。”曹牧严肃地看着她,“你是我们的核心竞争力,没有你,大家都得喝西北风去。” 闵慧噗嗤一声笑了:“我这么重要?” “你太重要了。你就是佰安里最香的饽饽。” 招待会开始之前,有一个时的自由交流时间。 二楼大厅里人声喁喁、人头攒动。闵慧刚一进去,就被两家医院的院长拉住,问这问那。足足聊了二十分钟这才勉强脱身。她去吧台里给自己要了一杯红酒,在人群中忽然看见了一个熟人——邓尘。 她很惊讶,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连忙走过去打招呼:“老邓?你怎么在这?” “我的公司就在附近,听开会,过来凑下热闹。” “是有保安的任务吗?” “没有没有。公司这几年挣了点钱,听ai很热,看看有什么投资的机会。要求不高,回报率有百分之八就好。” 闵慧笑道:“要不你借给我一百万吧,一年之后,我连本带利,给你百分之十。” 他看了她半天,以为开玩笑。闵慧遂将管理团队收购佰安的事情了一下。 “可以啊。”邓尘,“我愿意借钱给你。不过得签个借款协议。” “没问题,我马上去找个模版,一会儿打印出来签字。” 两人去了隔壁的商务工作间,麻利地打了两份协议各自签字后,邓尘:“我明天上午把钱打到你的账号。” “好的。谢谢!对了老邓,你没看见辛旗吗?”闵慧,“他应该也在这里。” “没有,我跟他都在北京,能经常见到。”他看了一下手表,“有个朋友约我谈事,先走一步。” 闵慧还想多聊,见他有事也不便多留。 回到宴会厅,她想起了苏全,不知道儿子今天跟着辛旗过得如何,正要打电话,刚从包里掏出手机,忽听身后有个男人叫道:“ethan。” 她转身一看,话的是程启让。 他正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身边跟着几位西装男士,其中有他的助理魏永成。现场可谓人山人海,她顺着程启让的目光找到了辛旗。发现他正背对着自己与一位满头白发的长者话,手里抱着苏全。听见招呼父子二人同时转过身去,闵慧不禁失笑:两人穿着同款的黑色西装,苏全的颈子上还戴着一个领结,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天然呆萌的样子像足了一对企鹅。 在看见程启让的同时,辛旗也看见了闵慧。苏全喜笑颜开地向她伸出了手臂:“妈妈!妈妈!我在这!” 她快步走过去接过孩子,抱在怀里亲了一下,正要离开,辛旗的手忽然揽住了她的腰。 “今天的报告很棒。”他。 “你在?” “在啊,我带着孩子,只敢站在最后一排。” 程启让默默地打量着他们,目光意味深长。 “ethan,听你把bbg迁到了滨城?”程启让,“就在海天大大厦?观潮国际的正对面?” 辛旗微笑点头:“对。” 程启让微微皱眉:“我们今年正在扩招,我也很喜欢那座大厦,打算买下来做研发中心,跟leo磨了很久的合同——没想到他一转眼就卖给了你,连个招呼也不打。” “真的吗?”辛旗一脸惊讶,“他没提过,我完全不知道。太抱歉了。我是看中了alex的设计,觉得它很独特……” “hey,你不够意思哟,”程启让半开玩笑地,“翘走了我的大楼。leo你最多只有两百个员工,需要这么大一座楼吗?” “bbg也在扩招啊,会塞满的。”辛旗也在笑,“coon,启让,滨城有很多大楼,你不会介意的。” “可是——只有这一座是崭新的,而且离观潮国际最近。再加上建筑师的名气,诸多考量后就成了我的首选。”程启让撇撇嘴,“卖给我吧,趁你们还没有搬家,我给你加点钱?” “看来你真是喜欢它。”辛旗淡笑地摇头,“太遗憾了。我们已经开始装修了,leo亲自做的室内设计。再过一个月就收工了,到时候欢迎你来玩喔。” “必须的。”程启让扫了一眼闵慧,“对了,bbg对收购佰安也感兴趣吗?” “启让,这是一个轻松的晚宴……”辛旗避而不答,“咱们聊点轻松的话题?” “你不会抢走我的大楼,又来跟我抢佰安吧?”程启让的目光多了一点凌厉。 “听是公开竞标,天知道花落谁家?”辛旗笑道,他看了一眼闵慧,发现她两眼看着别处,一幅拒绝的态度。 “闵慧,今天的报告很轰动,恭喜你。”程启让。 “程启让,如果你收购了佰安,我就辞职。”闵慧淡淡地道,“你想清楚了再花钱。” “怎么会?”程启让幽幽地笑了,“很多事你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去做,事到临头,却不得不低下头——这样的经历在你身上发生过不止一次吧?” “hey,启让,话客气点,她是我儿子的妈妈。”辛旗目光一沉,冷冰冰地看着他。 “开个玩笑而已,”程启让淡淡地,“欢迎你来滨城,以后是邻居了,有空一起打高尔夫?” “这个……恐怕打不了,我身体不好。” 两人目送着程启让去了别处。 闵慧喝了一口酒,看着辛旗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一直都在,”他,“带着孩子不大方便,只敢站在门口。” “谢谢你送的衣服。”闵慧轻声,“多少钱,一会儿我打给你。” “不用了,是你儿子挑的,他妈妈喜欢漂亮的衣服。” “呃?” “你忘了,今天是母亲节?” 她倒是没忘,只是没想到会收到礼物。坐火车时喇叭里来来回回放的都是“烛光里的妈妈”。 “好奇怪啊,郑依婷怎么没来?”闵慧举目四顾,“她最喜欢这种场合了,” “在那边。”辛旗指着远处的一群人,“跟东励集团的几位高管话。” 闵慧踮脚看了一眼:“哇,她是染了发么?头发的颜色好怪,好想一把扯下来。” “你怎么会关心她在不在?”辛旗问道。 “我得找机会把这杯酒泼回去。”闵慧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省得她的男人又来挑衅我。” “算了吧。”他淡淡地,“一个戴着假发、贴着假睫毛、装着假指甲的女人,身边怎么可能会有真正的男人?” “咦,那位是不是刚才做报告的龚老师?我有几个技术问题要问他。”闵慧将苏全往他身上一塞,“你帮我看下全全。” “我跟你一起去。” “干嘛?我的你又听不懂。” “我喜欢看见你很厉害的样子,”辛旗笑道,“龚老师我也认识。” 果然,两人还没走近,龚老师就快步走过来招呼:“嗨,辛旗!孩好可爱,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全全。”苏全腼腆地。 龚老师是位可爱的中年大叔。 “这是我儿子。”辛旗解释了一句。 “你结婚了?” “还没有。”辛旗,“介绍一下,这位是陌安高科的研发总监——” “闵慧老师。”那人殷勤地握手,“知道知道,我就是特地过来找她聊聊的。” “她也正好想跟你聊。”辛旗忙。 “她是我的妈妈!”苏全不失时机地添了一句。 龚老师看了看辛旗,又看了看闵慧,窘了窘,道:“原来你们俩是一对儿!辛旗,你真是太有眼光了……” “嗯……”辛旗一脸怪笑。 “嗯……”闵慧一脸尴尬。 苏全左手搂住辛旗的脖子,历手搂住闵慧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叔叔,给我拍张照吧!” 两人同时瞪了孩子一眼:“胡闹。” 51—夜灯 晚宴还没有结束,辛旗和闵慧就带着孩子离开了大厅。 毕竟不久前动过大手术,苏全的身体仍然虚弱,在餐桌上只喝了一碗粥、吃了几块排骨就嚷嚷着想睡了。孩子要走,大人不便久留,辛旗一把将苏全抱起,一面走出大厅一面对闵慧:“去我的公寓吧,我有多余的客房。” 闵慧知道他想跟儿子多待一会儿,看看时间,九点不到,于是点点头:“好吧。不过明天需要早起,我们是上午十点的火车。” 他微微一怔:“不是晚上七点吗?” “曹牧姐想早点回去,竞标之前有很多工作要做。” 比如:管理团队的资金还没有凑够,mbo的程序十分复杂,加上大家都没想到剩余的投资落实得这么快,一时间很多具体的事务需要曹牧回去与负责交易的aar团队进行沟通,诸如法律、会计、金融、税务、估价之类,没有专家的意见无法往下进行。 “那我明天送你们去车站。”辛旗。 回到金融街的公寓后,两人一起给苏全洗了个澡,孩子在浴缸里玩了一会儿水,上床后很快就睡着了。 “你这有阳台吗?”闵慧忽然问。 “有,但不许往下跳。” “我只是想抽根烟。” 阳台很大,风刮得呼呼作响。闵慧的打火机没油了,辛旗只得回屋拿了一盒火柴。 “抽烟有害健康。” “我抽得不多。” 那次风波后,抽烟成了她抵抗颓废的恶习。母亲去世之前,为了避免自己情绪崩溃,她抽得很凶,一天一包,一度以为自己再也戒不掉了,苏田的失踪却让她猛然惊醒,自此以后,只是偶然抽过一两支,但包里总会放着一包烟,公司里的男同事太多,抽烟的也多,有时候为了跟他们打成一片,自己也会抽上一两支,算是一种应酬。 风太大,她一连划了三根火柴都没有点燃。 “mayi?” 他划火柴的方向与她正好相反,点燃后用掌心握成一个圆罩住递到她嘴边。她吸一口,对着空中徐徐吐出一团烟雾,立即被风吹散。 他看着她,目光中多了一些迷惑。 “起雾了。”她指着脚下朦胧的车灯。 “这里很像纽约,特别是夜晚。夜半醒来我会犯糊涂,以为自己住在华尔街上。”他靠着金属的围杆往下看,“北京的街道跟纽约一样,方方正正。气候也差不多。” “我在北京待过七年。”闵慧。 “差点忘了,”辛旗笑道,“你是华清大学毕业的。为什么没留在北京?不喜欢?” “我是南方人。”她转过头来看他,夜雾似乎弥漫进了她的眼睛,“受不了北方的干燥。” “后来你又去过哪些城市?” “我的第一份工作就在滨城。当时也有机会留在北京,可是我妈病了,几个offer中,观潮给的工资最高,做的又是跟医学相关的项目,我正好感兴趣,就去了观潮。” “那你——跟程启让是怎么认识的?他当时已经是cto了,职位上高出你好几级?”辛旗问道。 闵慧沉默。 “关于你的案件,我看过各种报道——都是公公有理,婆婆有理,外人难以判断。毕竟事发之时只有两人在场。而那段时间,你的确很受程启让的重用,提拔得也是飞快,你们一起开会,一起出差,所以有些猜测……” “——很合理,是吗?他那么帅、那么有才、又是高管、又是郑澜的女婿——何必非要看上我?必定是我——一个大山里出来的穷姑娘——想攀高枝勾引他,想从他那里要点什么,得不到就反咬一口,是吗?” “那倒不是。”辛旗怔了怔,“我只想知道你和程启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和他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他的声音很镇定,觉得问这样的问题很有理由。 她的心却开始往下沉。 “我不想。” “whynot?” “因为我不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细节,仅仅为了满足你的好奇,或是补充你的知识。对我来,每讲一次,等于再痛一回。” “……” “关于我的遭遇,媒体报道删繁就简,闲人不过是寻找谈资,对手用它兴风作浪……而现在的我只想快点忘掉它,继续生活!”她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在这一切发生之后,想要寻找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快乐——你知道有多难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喃喃地,“别忘了我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她点了点烟灰,冷笑,“担心会被仙人跳?” “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你跟程启让曾经对簿公堂,正常人到了这种关系,避之唯恐不及,他为什么还要收购你的公司?而你,据我看来,又聪明又厉害,为什么会着了他的道儿?” 她一阵哑然,看着夜雾慢慢地浮上来,飘在她与辛旗之间,变成一道厚厚的纱。 “是你们曾经彼此喜欢,还是他是个……controlfreak?” “你的潜台词是:程启让喜欢我,为了接近我、得到我,不惜花大价钱收购佰安?辛旗,你怎么不去写言情?” “我当然知道你在科研上很成功。好吧,他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的项目、你的成果、你的ds1.0。” “gs1.0。” “sorry。” “ai医疗这块,观潮起步较早,也耕耘了很久,程启让还是很懂行的。这几年,观潮的最大竞争对手是东励集团,他是担心佰安落到东励的手中,让对手在这个领域占到先机。” “所以,程启让抢夺佰安,跟感情无关?” “这只是一个生意。” “懂了。”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蓦地摘下她嘴里的烟,自己吸了起来。 “嗳,你不能吸烟,你有心脏病!”闵慧一面叫一面伸手去抢,被他的胳膊挡住。 “抽一支没关系,反正我也活不长。”他笑了笑,大概是从没抽过,被烟呛到咳嗽了两声。闵慧夺下他嘴里的烟头扔到地上,用力地踩了一脚。 “辛旗,如果岁月可以回头,你我之间,没有苏田……”闵慧双手插进口袋,仰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坚定而炽热:“你会爱上我吗?” 他拒绝回答。 “如果我和苏田同时站在你的面前,她不曾救我,我不曾欠她,你会选谁?” “我选苏田。”他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为什么?”她的心一阵酸痛,“抛开你们共同拥有的过去,你不觉得从各方面来,我其实更加适合做你的女朋友吗?” 他本来离她很近,听见这话,身子顿时向后退了一步。 “请问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自信,觉得你比苏田更好?如果没有苏田,我到现在可能还是个瞎子,或许早已经躺进了坟墓。请问你会爱上一个有心脏病的瞎子吗?是苏田陪着我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是她给了我亲人和家的感觉!是她帮我找到机会改变了人生!是她……”他的声音开始哽咽,“你以为我们之间只有亲情是吗?不,我们是相爱的,因为孤独困苦、因为无依无靠,所以爱得比较早,比较傻,如此而已!但那是爱情,一点不假!我答应过她,回来娶她,给她一个家——早知道会这样,当初我就不该走,有我在她的身边,她不会做出这么傻的决定。不会轻易牺牲性命,去救一个没脑子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到现在居然还有胆子,自己比她更合适做我的妻子!”他冲她怒吼,“你一点也不合适,闵慧!你不过是生了我的孩子,逼得我毫无选择,只能对你好,因为你是我儿子的妈妈。为了宠爱他我只好喜欢你,为了保护他我只好保护你。但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nothing!nothingatall!” 所以这一切,不过是装出来的,是为了让儿子高兴。闵慧的心又凉了下去,脸唰地一下变得苍白,脸上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她想了想,终于默默地一笑,轻声道:“你得没错,我该知趣地告辞了。明天上午八点,麻烦把孩子送到我的房间。晚安。” 她拿起手包,披上外套,一阵风地走了。 他没有挽留,更没有送她。 *** 闵慧带着儿子回到滨城,佰安的收购已如火如荼。在首轮竞标的申请者中,陆续有五家公司来到佰安做尽职调查并向远来做出了最初报价。其中三家最有实力,分别是:观潮国际、东励集团、深蓝科技。佰安这边,何海翔特地空出一间会议室作为资料室,堆放公司的重要文件,包括商业机密、交易机密、股份敏感资料等以及买家要求准备的特定资料与清单。曹牧和闵慧则负责接待各个买家团队的参观、组织见面会、报告会并回答他们的书面提问。一轮接着一轮地进行,从早到晚,忙到头不点地。除此之外,闵慧还要负责研发团队的日常工作,虽然不像写code那样费脑,从体力上来也是累到崩溃。 与此同时,管理团队这边,在期限的最后一天,何海翔红着脸对大家:“我最后弄到了一百万元,一半是借的,一半是贷的,只能弄到这么多了。剩下的一百四十万,希望大家能帮我凑一下,我老婆已经被我磨得快松口了,这一百四十万,我肯定很快就能还上。” 一百四十万,摊到四个人身上,每个人要出三十五万。大家都表示拿不出来这个钱,何海翔:“要不这样,我就出这么多,到时候少分些股份给我?” “这不大公平,何总。”曹牧,“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了,钱实在凑不到的话,您还是退出吧。” 这话在座的人都想,但谁也张不开这个口。 “可是我真的很看好咱们的团队!佰安是我一手组建的,它能发展到今天,也证明了我的实力。看在我未来可能对佰安做出的贡献上,希望你们能慎重地考虑我的建议!”何海翔面红耳赤地争取着,语气中甚至带着点乞求。 “何总,其实你不用太遗憾,”徐光鉴,“这次竞标,观潮和东励争夺激烈,他们的实力远远大过我们,胜算的可能性更高。我们的团队就算是挺到了最后,也很难逃出陪练的命运。” 这话其实充满了安慰,但何海翔的脸还是崩了起来:“好吧,我退出。” 大家的心中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作为佰安现任的总经理,我得警告你们:你们都是公司的高管,收购期间,公司将保持正常的运营。你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有很多的工作。mbo是私事,请不要占用上班时间。” “这是当然。”大家都。 见何海翔一脸怒气地离去,闵慧问道:“他走了,他的位置由谁来顶?” “马新。”曹牧,“aimax之后我就开始跟他沟通了。他有个舅舅做煤矿生意,可以借钱给他。对煤老板来,240万是个数目。” 马新是佰安的人事总监,平时与何海翔关系不错,也走得很近,算是何海翔的嫡系。但他比较有野心,所以也谈不上忠心耿耿。 “我有一点担心。”闵慧举手道,“何启让曾经几次威胁我,收购佰安,观潮国际志在必得。1.32亿的报价,你们觉得够吗?” “足够了。”严承礼,“aar给我们的估价只有九千万。” “九千万?太保守了吧?”徐光鉴。 “程启让这人很务实,他是不会乱花钱当冤大头的。威胁你不过是为了让咱们知难而退。”曹牧,“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也许我们可以把报价再提高一点。” “提到多少?” “1.35亿,这样的话比较有胜算。” “多了三千万,找谁要去?”严承礼问道。 “先试一下bbg的辛旗吧。”曹牧,“他听过闵慧的报告,表示感兴趣。手上有大把的钱,闵慧,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闵慧一阵窘然,耸耸肩道:“曹姐,我们已经拒绝过他一次了,怎么好意思再去找他呢?” “他是生意人,不会在意这些的。” “可是——” “你先试试,不行的话,我去问问风林资本的谢总,看他能不能追加一点。” “我……”闵慧低下头,“好吧。” 从北京回来后,闵慧与辛旗一直处于冷战状态。 没有电话、没有微信、也没有视频。她尽量把自己与苏全单独相处的时间安排在户外。就是睡觉也是先在自己的卧室里把苏全哄睡着了,再把熟睡的儿子抱到那个装有摄像头的房间,避免与辛旗“空中交谈”。 渐渐的,她发现自己的担心很多余。摄像头的那一端,再也没有传来过辛旗的声音。 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她才在一次与云路的交谈中得知bbg亚太分部已经开始全面从北京向滨城迁移,各个部门都在招后买马,辛旗本人也已经悄无声息地住了过来。 “他住在哪儿?”闵慧好奇地问道。 “柏悦酒店。”云路,“最近事情比较多,他经常北京、滨城两头跑。前几天还去了一趟新加坡和纽约。” “嗯。” “ethan很想念全全,白天经常跟他视频。只是最近工作太忙,暂时还没有时间亲自过来看他。” 所以他也在尽量地避开她…… 次日一早,闵慧给辛旗打电话,三声之后,那边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hello。” “辛旗,我是闵慧。” “你好。” “听云路你已经搬到了滨城?” “嗯。” “欢迎你随时过来看望苏全。” “嗯。” “我找你是因为佰安的事情。” “。” “曹牧姐让我问你,有没有兴趣给咱们佰安的mbo投资三千万?我们马上就要递交提案了,目前竞争比较激烈,我们担心报价不够高。” “闵慧,上次见到曹总,我是怎么的,你忘记了?”辛旗淡淡地道。 “我记性不好,你是怎么的,再给我一遍?” “我给你们我的finaloffer。而且了,如果offer作废,今后不会再考虑。” “这么好的一桩生意,干嘛不考虑?” “因为我话算话。” “我只是问一下你是否感兴趣,用不着拿狠话呛人,你不投资是你自己的遗憾。” “我不遗憾。再见。” 闵慧气得对着话筒骂了一句:“fxxk!” “hey,我的电话还没挂呢。”电话那端,辛旗冷冷地道。 “我在教全全英语,他问我‘叉子’怎么,我,fork。” “请不要教我儿子粗口,他有自己的英文老师,谢谢。” 52-他是谁 何海翔从管理团队退出后,空缺便由佰安的人事总监马新顶替。消息传到何海翔耳中,他认定曹牧早就找好了备胎,铁了心的要踢他出局,将马新叫到办公室痛骂了一顿,开始更加卖力地替总部张罗,将mbo的五位成员视作叛徒,对他们严加考勤,不许请假,工作更是安排得满满当当。 曹牧选定的交易团队aar早已开始满负荷地工作,为mbo准备竞标的所有文件。眼看要到截止期,大家在首轮报价上仍然争执不休。严承礼、徐光鉴、马新都认为1.32亿已经够高了,不需要增加了。曹牧和闵慧则略有担心,但也认为这个报价应该能够平安地通过第一轮的筛选。 “bbg不愿意出那个三千万。”在碰头会上闵慧,“我给辛旗打了电话,他拒绝了。” “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吗?”曹牧问道。 “完全没有。” “风林资本这边呢?你跟谢安培谈得怎样?”严承礼问。 “我跟三位私募老总都谈过了,他们不同意加价,讨论了半天最后如果真的要加三千万的话,他们每家各出一千万,但我们团队的占股比例要从28%降到20%。”曹牧。 “什么?一下子降八个点?”徐光鉴惊呆了,“太坑人了,我不同意!” “我也反对。”马新附和。 “他们也是为自己的利益着想,无可厚非。”严承礼叹道,“我不同意,但能理解。毕竟多投了一份钱,就要多冒一份险。曹总你看能不能跟他谈到26%?” “试过了,不愿意。” “那你们觉得程启让会出价多少?”闵慧问道,“如果志在必得的话?” “1.32亿其实已经很有竞争力了,程启让未必会出这么高。aar建议我们在第一轮的时候不要出这么高,毕竟只是意向性的。到了第二轮再视对手的情况加价。”严承礼,“aar要我们尽快把价格定下来,她们的文件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就是截止期了。” “报太低也不好,我们不是观潮、东励那样的大公司,私募在最后一秒都有可能撤资,远来会觉得我们不靠谱,有可能第一轮就把我们给淘汰了。”马新。 “总部首先看价格,为了赢,我觉得需要再加三千万,20%就20%,分到每个人手上还有4%呢,我们努力把蛋糕做大,4%也是很多的股份了。”曹牧。 “我同意曹姐的意见。”闵慧点点头,“我们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拿到佰安吗?如果因为少了三千万导致竞标失败,而这三千万私募们也愿意出,到时候我会后悔的。” 五人争执了一个时,谁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态度,最后投票三比二,决定先报1.3亿,如果不行,再加到1.32亿。 次日上午十点,aar代表管理团队向远来提交了参加竞标的正式提案及所有文件。下午曹牧和闵慧正好在总部有个例会,会后出了大楼,曹牧悄悄地指着一个向咖啡馆里走去的矮个子男人:“那人就是蔡兵杰,远来集团投资并购部的总经理。佰安的收购由他负责,咱们去聊聊,试探一下他的口风?” 半杯咖啡的功夫,三人由寒暄进入到正题。 “我们已经收到了你们的提案,所有的文件都看了,商业计划书写得很抓人,报价上也很有诚意。我很高兴你们能加入到这次的竞标当中,工作组一定会认真对待的。”蔡兵杰公事公办地。 “蔡总,一共有多少家公司参加啊?”曹牧问道,“您给透个风,我们也好心里有数。为了凑上投资款,大家都把家中老底掏空了呢。” “哈哈哈,不至于。你可是公司的副总,收入不低哟。参加收购的公司嘛,大大有一些。在审核完所有的提案后我们会邀请有限的买家进入第二阶段的竞价。你们现在呢,也可以开始尽职调查。我会让你们的何总尽量配合你们的。” “您觉得我们有希望进入到第二阶段吗?”闵慧问道。 “有的。”蔡兵杰肯定地点点头,“管理团队提出收购,我们很意外。你们融资得这么顺利,恰好证明了市场对你们充满了信心。总部其实不舍得佰安,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佰安是你们一手建立起来的,如果最后能回到你们的手中,总部也会感到欣慰,相当于咱们谁也没辜负谁。” 蔡兵杰的段位果然不低,这话一,闵慧、曹牧听得心中一热,像被打了鸡血一般地笑了起来。 “所以,我们的出价算是高的?”闵慧问道,“是吗?” “这个嘛就不方便了。” “好歹暗示一下嘛,蔡总。”曹牧紧追不放,“我们也好为后面的阶段做准备。毕竟咱们是一家人呢。” “你们的出价不是最高的,当然,这只是个意向性的价格。”蔡兵杰淡淡,“尽职调查完成后,我希望你们能加些价,不然的话……就很难了。” 生怕被问出更多,蔡兵杰找了个理由离开了,留下曹牧和闵慧面面相觑。 “这么来——1.3亿真的不够?”闵慧瞪了瞪眼,“他要加‘些’价,没要加‘点’价,明我们离最高还差得远是吗?” ——远来的高层比较官僚,话喜欢玩文字游戏,闵慧立即按字面意思琢磨起来。 “你呀,别听他忽悠,”曹牧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种人最擅长的就是打嘴泡,他可能对每一家公司的人都这么,不过是为了煽动大家把价钱抬上去。”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维持原定计划。既然他咱们进入第二阶段没问题,就明咱们的出价是比较高的。一般来,总部会挑出几个最有希望的潜在买家进入第二轮谈判,一般是三到五家。这一行的人咱们都熟,谁家有实力谁家感兴趣,我们也能猜出个十之**。” 闵慧在心里数了数,:“观潮、东励、深蓝、我们?” “嗯,差不多就是这四家能出到比较高的价格。其它的一听有观潮、东励加入,多半会打退堂鼓,谁也不愿意跟他们陪跑。” 在收购和价格这种事上,闵慧觉得还是要相信曹牧,毕竟她做了二十几年的销售。在谈生意上的直觉肯定要强过自己。 她到前台去买了两个甜甜圈,刚吃了一口,曹牧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出殷旭的头像。奇怪的是,曹牧溜了一眼手机,居然不接,直接把电话挂了。 闵慧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离她发现殷旭出轨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她以为殷旭不打算坦白了。而她自己,则一直犹豫是否要向曹牧揭穿,每每想,既找不到机会,也下不了决心。 “刚才是殷旭大哥找你吗?”她心翼翼地问道。 曹牧狠狠地吸了一口冰咖啡,点点头,半天不接话茬。 “曹姐,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我已经知道了。”曹牧用力地咬了咬嘴唇,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殷旭跟我了。” “什么时候啊?” “上周。” 不知为何,明明不是自己的错,闵慧心中却深感不安,一时间不知道该什么才好,战战兢兢地看着她:“曹姐,这事主要怪我,是我没有把好关,把叶真这样的人介绍给了你们。殷旭哥其实挺后悔的,他是真的喜欢你,也特别在乎这个家……有些事你们可以好好商量……”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曹牧的声音很冷,“这是背叛。对我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 “我们已经离婚了,昨天正式拿了离婚证。” 这么快!从曹牧的言谈举止中根本看不出来,闵慧不禁惊呆了:“那孩子们怎么办?” “他净身出户,孩子和房子都归我。” “你照顾得过来吗?”闵慧问道,“这些天都在忙收购,要不请个保姆吧?我可以帮你找。”话一出口,忽又想到那个叶真就是自己找来的家教,万一找的保姆也不靠谱呢?连忙又:“算了,还是你自己去找吧。” “孩子的抚养权归我,但他每天会过来给孩子做饭、带孩子上补习班。这些他都包了。”曹牧狠狠地咬了一口甜甜圈,苦笑一声:“我一向以为自己看人眼光不错,没想到还是走了眼。” “这只是首犯,殷旭哥是有点出格,但也不是严重到要离婚吧?毕竟你们在一起十几年了,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吗?” “不给,我对这种事零容忍。” 是这么,闵慧这才发现曹牧的脸有些蜡黄,眼泡也肿了起来。她一直以为是忙收购的事情累的,没想到家里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走吧,”闵慧站起身来,拉了拉她的胳膊,“找个地方喝酒去,我请客。” *** 正巧云路要带苏全去电影院看动画片,闵慧在路边找了个串吧与曹牧边吃边聊到八点多这才回到公寓。 一出电梯,看见门脚上半躺半坐地窝着一个男人,醉得跟烂泥一样,衬衣的胸口都是呕吐的痕迹。听见脚步声,那人勉强扶墙站了起来。 “殷旭大哥?”闵慧吓了一跳,见殷旭一身酒气,身子摇摇晃晃,连忙将他扶住。刚一挨近,便被呕吐的恶臭醺到无法呼吸:“你怎么在这?” “曹牧呢?她是不是在你家?我……我要跟她话。”他的舌头直打晃,吐字含含糊糊,眼皮耷拉着,半睡不醒的样子。 接下来他自言自语地了一堆话,闵慧一个字也没听清。 “曹牧姐刚跟我吃了烤串,现在已经回家了。”闵慧掏出钥匙打开门,“你先进来喝杯茶解解酒,等下我叫个车送你回家。” “家?我哪里有家?曹牧都不要我了,有家也回不去了……”一米**的大汉,当着闵慧的面,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到一半,忽然“哇”地一下,劈头盖脸,吐出一堆饭菜,正好吐到闵慧的头上、肩上。 闵慧欲哭无泪,只得将他扶进屋里,先脱下自己的外套,又帮他脱掉上衣,将毛巾打湿给他洗了一把脸。见他醉得根本站不住,忙将他扶到苏全的房间让他躺下:“你先歇一会儿,我去给你泡杯浓茶。” 她到厨房泡了一壶大红袍,端过来正要递给他,却见他双目紧闭,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推了半天推不动,闵慧只得给曹牧打电话,偏偏无人接听,于是留了个微信。正在想怎么办,头发酸臭难闻,全是殷旭呕吐的余沥。她想立即洗个澡,又怕殷旭醒来闹事,自己招架不住,于是将他反锁在房内。自己先去浴室将两人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然后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刚刚关掉水,门外传来门铃声。闵慧心想,大概是云路带着苏全看完电影回来了,正好,可以拜托云路将殷旭送走,于是披上浴袍,打开门。 门外居然站着辛旗,怀里抱着熟睡的苏全。 见她一脸惊讶,辛旗解释道:“云路有点事,正好我有空,就带全全看了场电影。” “哦,请,请进。” 闵慧的样子有些狼狈,头发还在兀自滴水。辛旗走进房中,看着她问道:“你喝了酒?” “跟曹牧姐去吃了烤串,喝……喝了几扎啤酒。” “一扎是1.5公升,你喝了几扎?” “两、两三扎吧。” “你可真能放飞自我,闵慧。”他的声音顿时变作讥讽。 闵慧其实也醉得厉害,坐电梯时脚直打晃,差点走错了楼层,因为殷旭醉得更加严重,她反而吓得清醒了不少。 “把孩子交给我吧,你可以走了。”闵慧伸出双臂,打算接过孩子,不料辛旗的身子一让,抱着苏全直奔卧室。闵慧这才想起来卧室里面还睡着一个人,不禁跌足叫道:“辛旗,等等!”返身冲过去正要拦住他,门已经被辛旗打开了。 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同时传来的还有男人浅浅的鼾声。 卧室的大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当中四脚朝天地躺着殷旭。他的下身是一条运动短裤,上身赤.裸,露出网球运动员特有的健壮胸肌和修长的大腿。 辛旗怔了一下,转过身去看着闵慧,沉声问道:“他是谁?” 多喝了几杯的闵慧偏偏决定开个玩笑,眨眨眼:“我的男人。” 53-哈士奇 辛旗半天没作声,过一会儿,齿缝间并出一声冷笑:“这么老?” 殷旭根本不算老。 今年四十一岁的他,精力充沛、热爱运动、婚后一直过着没有压力的生活,整个人看上去英气十足、最多三十出头。好几次他跟曹牧一起去学校接孩子,都被误以为是曹牧的大儿子。 “他不老。”啤酒上头,闵慧的舌头也跟着打结,“功、功夫好。” “什么?”辛旗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拧成一团,忽然大步转身将苏全送到隔壁房间,又迅速折回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刚才你什么?” “人家……”闵慧打了个嗝,“床上功夫……比你好。” 罢双手叉腰,歪着头,指着天花板上的镜头:“下次、下次记得……打开摄像头,我……我给你表演一回。” “你敢!”他低声吼道,“这是我儿子的卧室,你要是敢在这里胡来我就——” “——你就怎样?”闵慧呵呵一笑,“杀了我吗?反正我们之间是nothingatall,nothingatall……你管我跟谁在一起?你管不着!” “我是管不着,也跟我没关系,你要是看上了这个野.男人——”他吼到她的耳膜嗡嗡作响,“拜托换个地方!不要脏了我儿子的眼睛!” “辛旗你话客气点,我要是看上了这个野.男人我就嫁给他,他就是你儿子的新爹!” “我不许你嫁!”辛旗气炸了,“听见没?不许你乱给我儿子找爹!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把我送要你面前!是为了见证人类究竟有多傻吗!” “凭什么不行?你有什么权利?”话到一半,闵慧干呕了几声,整个人直往地上坠,被辛旗一把拉住。她只觉得胸口一闷,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管,连忙捂住嘴。辛旗眼疾手快地从旁边桌上抓来一只水晶碗摆件,放到她的嘴下。闵慧对着碗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呕出来……眼直瞪瞪看着他:“你又不要我,还不许我嫁人?当你是我爹啊!跟你辛旗,我不欠你什么!你要想跟苏田在一起你去找她啊!天上地下满世界地去找啊,以你这份痴情不怕找不到!别来缠我、别来缠我儿子行吗!你给我出去!”一眼瞥见沙发上还放着那件aimax晚会上的裙子,抓起来扔到他怀里,“那有这个,你也拿走!” “你醉了。”他叹了一声。 “我没醉!”闵慧的嗓门更高了,颠三倒四地,“我就是喜欢你!因为喜欢你,感觉自己每个时都在变老,现在又老了一分钟。我们没必要这样互相折磨,请你马上离开,我累了,要睡了!” 她这时的脑子已是稀里糊涂,身上披着件大浴袍,里面什么也没穿,将腰带一松就往床上倒,还没碰到床,整个人又被辛旗拎得站了起来。他将腰带重新系好,绕在背后狠狠地打了个死结,将她搂在怀中:“你往哪儿睡呢,儿子在隔壁屋。” “我就睡这,就跟我的野.男人睡在一起,你管不着!”她挥拳打他,撕他的衣服,像只疯狂的兽在他怀里扑腾。他不由分地将她一抱,大步走到隔壁,放到大床上,正要拉上毯子,胳膊被她咬了一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只得一只手用力按住她的身子,另一只手摸着她的脸,低声道:“好了好了,不闹了不闹了,睡吧睡吧。” 头两个字的声音还是硬硬的,之后渐渐低沉柔软,最终无可奈何的哄了起来。 片刻功夫,见她终于安然入睡,辛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再看一旁的苏全,这么大的动静,竟然没醒。他翻了个身,将一只手伸进妈妈的怀里,脸紧紧地挨着她,在梦乡中咂了咂嘴,露出甜蜜的笑容。 辛旗驻足看了半天,叹了一声,给母子俩盖上棉毯,掩上门。走到客厅,正寻思怎么弄醒殷旭让他回家,忽然听见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是周如稷,两人都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对方,都怔了一下。 “闵慧在吗?” “她喝多了,已经睡了。”辛旗。 “殷旭呢?”周如稷向着房内张望,“走了?” “殷旭?”辛旗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不记得闵慧向他提起过。 “曹牧的老公,哦不对,前夫。他俩刚刚离婚——”周如稷也不知从何起,抓了抓脑袋,“他喝了很多酒,来这里找闵慧——” “他还没走,”辛旗将他让进屋,指着苏全的卧室,“在那间房里睡着了。” “曹牧让我带他回去。” “他睡得很沉,你恐怕带不走。” 两人合力想弄醒殷旭,在床上用力地拍打他的脸,殷旭睡得死沉,怎么打都不醒,辛旗只好:“你回去吧。就让他在这睡一晚,明早醒了再走。” “这不方便吧?” “有我在,没事。” *** 次日一早,闵慧醒来,听见窗外的阳台上传来鸟叫。睁眼一看,透过薄薄的窗纱,栏杆上站着一只黄鸟,巴掌般大,“交交交交”地叫个不停。闵慧还没醒透,蓦地出了一身冷汗,觉得那只黄鸟就是苏田,站在那里似乎有话要,又像是在埋怨她。 这么一想,她整个人都吓醒了,坐起身来四下张望。苏全就躺在自己的脚边上,幸亏床大,不然又会掉到地上。孩子火气大,睡得满头是汗,把头发都打湿了,几绺几绺地粘在额头上。床的对面有个双人沙发,上面睡着辛旗,旁边的椅子上搭着他的西装外套,身上还穿着衬衣打着领带。腿太长没处搁,紧紧地蜷成一团,虾米一样弯着。脑袋也没处放,几乎垂到了地面。 闵慧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蹲在地上将他的头捧到膝盖上,随手拿了个枕头想给他垫上,不料辛旗忽然醒了,睁开眼看见自己的脸正好枕在闵慧的腿上,连忙坐起身来。 闵慧转身扫了一眼窗外,那只黄鸟已经飞了。 昨晚上发生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于是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殷旭还没走呢。”辛旗,“我怕他酒后乱性。” “不用怕,你看——”闵慧冷不防从床垫下面抽出一把菜刀,在他眼皮底下晃了晃:“我有这个。” 辛旗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谁要敢欺负我,我就剁了他!”闵慧罢,将菜刀放回原处。 空气中传来煎鸡蛋的香味—— “你叫了外卖?”辛旗问道,“云路现在在北京。” “没有啊。” 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到饭厅,看见饭桌上摆着三个碟子,上面放着吐司、煎蛋和培根,分别用玻璃盖罩着。正当中摆着一大碗水果沙拉。 咖啡也做好了,放在保温的咖啡壶里。桌上放着一张纸片,写着:“对不起,打扰了。——殷旭”。 闵慧这才想起昨晚的事,走到桌前坐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煎蛋香软,培根松脆,吐司用黄油煎得焦黄,咖啡不浓不淡,入口正好。 辛旗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忽然问道:“上次你还需要三千万的投资,筹到了?” 闵慧摇头:“你是不是改主意了?” “没有。” “那问这个干嘛?” “深蓝科技宣布退出了。”他扬了扬手机,“一大早的消息。第二轮现在只剩下了三家:观潮、东励、你们。” 闵慧哦了一声:“不奇怪。深蓝科技大概是不愿意陪跑吧。” “他们不愿意,你们愿意?” “辛旗,”闵慧将脸一板,“你不帮忙就别风凉话。为了这个mbo,我们都已经忙到头不点地了。” “那你还有功夫跟上司的老公玩在一起,”他继续,“就不怕团队内部解体?” 绕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闵慧正在吃鸡蛋,气得差点咽住:“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就当真了。曹牧那么厉害,我怎么敢惹到她头上?” “你也很厉害,都惹到我头上了。” “辛旗——” “四年前,要不是我大老远地从纽约赶来全力以赴地取悦到你,你能那么入戏地扮演苏田?到头来还怪我功夫不够,闵慧,你可真不害臊,我快被你气死了!” 闵慧不想和他理论,看了一下手表,将吐司往嘴里一塞:“哟,早上有会,我先走了,孩子交给你了。” “哎——喂——闵慧——” “bye!” *** 闵慧赶到公司,立即被曹牧叫住:“深蓝科技宣布退出了。” “我听了。” “aar已经把价加到了1.32亿,目前正在跟总部谈判、修改交易文件。总部对我们的态度模棱两可。aar,别看观潮、东励竞争激烈,出价可能比咱们高,但他们的条款也会比咱们的更加严格、苛刻,总部不一定能接受。总部半天不见动静,大概是想吊着咱们以做备胎。aar希望我们能把价格再往上提一点,最终报价如果是1.62亿的话还是很有把握的。” “我也觉得需要加些钱。”闵慧沉吟。 “要不咱们开个碰头会,再聊聊那三千万的事?私募那边,只要我们肯降到20%,他们就给钱,到做到。那天严承礼的语气比较松动,我去单独跟他一下,看能不能把他争取到咱们这边。” “对。如果能争取到严承礼,就是三比二了。” 局面如此紧张,闵慧隐隐感到不安,程启让和方东魁究竟谁能胜出?挤在两强之间的mbo团队还有回旋的余地么?万一观潮成功收购,自己又将何去何从?这么一想,顿时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好在曹牧的话题已经转到了别处:“昨晚真是对不起,想不到殷旭跑到你那边去了。听周如稷,就睡在你们家?” 闵慧不记得周如稷来过,也许是辛旗接待的他,笑笑:“没事没事,家里有多余的房间。殷大哥以前也经常帮我照顾苏全,应该的。” “辛旗不会误会吧?” “没有。再我现在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骗谁呢,你俩好成那样。” “唉,一言难尽。” 两个女人互相嗟叹了一下,各自回到办公室。过了半个时,曹牧走过来叹道:“三千万加不成了,严承礼死活不同意。其他两个我也问了,还是不愿意。这些男人都怎么了,平日里讨论未来的规划,一个个雄心壮志,到了要出钱的时候,就这么地想不开?” 闵慧忽然:“正的不行就来反的吧。我去找下郑依婷,刺激刺激她,怎么样?既然加不了价,就去捣点乱?” 曹牧撇撇嘴:“郑依婷那么五毒不侵,你能刺激到她?” 闵慧道:“我去试试看。” 郑依婷有只哈士奇,爱如性命。每天晚上八点,如果没有应酬,就会准时去中央公园的西北角遛狗,这习惯还是程启让告诉她的。 四年过去了,闵慧果然在中央公园堵到了她。哈士奇已经长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冲着闵慧伸出舌头,呼呼呼地喘着粗气。 郑依婷是个一米五七的个子,圆脸,细腰,上身很短,不知是节食过度还是骨骼纤细,双腿看上去跟胳膊一般粗细,穿着一套露露乐蒙的健身服,一路带着狗跑着过来,被从树林中半道杀出的闵慧吓了一跳,差点尖叫。 “晚上好,郑总。”闵慧拦住她的去路。 “闵慧,你想干嘛?”郑依婷拉着狗,一脸的警惕。 “观潮要收购佰安,这事你知道吧?” “知道。” “知道你还同意收购?” “这是一桩正常的生意。” “如果收购成功,就意味着程启让又将成为我的上司,你觉得这样好吗?” “我倒是认为,如果收购成功的话,你会被再次开除。” “我是核心技术人员。” “是吗,闵慧?”郑依婷尖声笑道,“别那么自信。你可没那么重要,我分分钟就可以找个人取代你。” “如果观潮收购佰安,技术团队会全体辞职,到时候你们花的钱可就全部打水漂了。程启让拿着你家的钱这么玩,太不负责了吧?” “你再多一个字,信不信我现在就放狗咬你?” 话音刚落,哈士奇果然冲着她叫了两声,还凶狠地龇了龇牙,闵慧吓得转身跑掉了。 54-收购 接下来的两周出奇地平静。 总部那边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何海翔变得神神秘秘,曹牧几次想从他嘴里打听点动向,都被他用同一句话顶了回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与此同时,似乎,他对管理团队的各种找茬也停止了,大家暗暗地意识到佰安正在进入某种暗流涌动的转折期,之所以安静,是“上面”有人希望一个平稳的过度。 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 管理团队开过几次碰头会,大家都觉得忐忑不安。除去明确表态坚决不跟程启让合作的闵慧,其余的人都做好了两手准备。mbo成功,当然是事业的新起点。观潮或者东励成功,下场却难以预料,可以往好处想,也可以往坏处想。两家都是行业巨头,待遇、福利、行业地位都远远地高过佰安,被收购相当于穷媳妇嫁进了大户人家。但是部门、员工、项目都面临着重组和变更的情况,高管的去留也很难。 大家最担心的还是与观潮的合并。 观潮有一个颇具实力的研发中心,员工有三百之众,清一色的高学历,一半以上是海归,可谓人才济济,工作范围与职能与佰安十分相似,目前的研发总监就是三年前被佰安因性骚扰事件踢出的丁艺峰,听颇得程启让的赏识。如果佰安被观潮收购,将面临大幅度裁员,像人事总监、销售总监这种易被代替的职位,更是岌岌可危。 殷旭醉酒事件之后,闵慧与辛旗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相处模式。他们明明在同一座城市、有一个共同的孩子、辛旗的宾馆与闵慧的公寓也在同一个街区,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错开。 辛旗通常会在中午或下午看望苏全,有时仅仅是陪他吃个饭、睡个午觉、有时会带他去博物馆看画、或者去游乐场坐碰碰车。频率基本上每天一次。当然,如果闵慧临时加班或有别的事情走不开,他会过来照应,就算自己来不了也会安排好云路和保姆。闵慧则负责晚上的所有时间。周末两天,两人各负责一天。 一切交流都通过短信完成,最简单的句子,最少的字数,没有争吵,也没有怨言。 辛旗:周六下午三点,我过来接苏全去海洋公园,在公园里吃晚饭,七点回家。 闵慧:行。 …… 闵慧:苏全有个黄色的毛衣不见了,是丢了吗? 辛旗:在我这。 …… 辛旗:我明、后两天都在北京,这周末你一个人带孩子,ok吗? 闵慧:ok。 …… 闵慧:苏全的美术课要交下一期的学费,3200块。 辛旗:卡丢了? 闵慧:没丢,跟你报个账。 辛旗:知道了。 …… 闵慧:周如稷去广州开会了,我需要去医院看一下紫珠。 辛旗: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些。 闵慧:所以周三晚上我在医院,你能带一下苏全吗? 辛旗:需要我几点过来? 闵慧:七点。 辛旗:ok。 …… 闵慧一共照顾了姚紫珠四天。紫珠因为乳腺癌肝脏转移灶变大、且腹腔、颈椎都有转移,正在医院做化疗。她整个人已经瘦成了皮包骨,除了痛就是吐,基本上不了什么话,胃口也是极差。化疗弄得她上吐下泻、肠胃痉挛、高烧昏迷、全身脱水、不打止疼针根本无法入睡。看着她,闵慧不禁想起了母亲的最后时光,也是被化疗折磨得生不如死。 有一夜,一直昏睡中的紫珠忽然醒了,拉着闵慧的手:“慧,我可能没有多少天了……” “乱讲,怎么会!”闵慧轻声劝道,“如稷正在给你试最新的药呢。” “没什么用——”她的脸色一片惨白,虚弱地笑了笑,“我已经准备好了。” “紫珠——” “如稷是个万事都有准备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偏偏没准备……” 她不知道该什么好。 “听你妈妈也是癌症走掉的,经历过这些,你算是过来人了。” “算是吧……”闵慧苦笑。 “请帮他准备一下,拜托了。” 虽然病得很重,也瘦变了形,闵慧觉得,紫珠仍然是个美人,她美在精致的五官、立体的轮廓,特别是那对黑幽幽的杏眼,因为瘦弱反而更加突出了。 她低头想了一下,:“如果真到那个时候,我答应你。” “谢谢。”紫珠捏了捏她的手,“我一直以为他喜欢事业胜过喜欢我,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事业也是他人生的一部分,这两部分不能互相较劲。”她叹了一口气,“如果我不较这份劲,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就多出了四年……” “每个人都有脾气,夫妻之间较劲也是正常的。” “慧,我走了之后,你还能跟他在一起吗?”紫珠忽然问道。 “不能。”闵慧微笑着看着她,“我已经有别的男人了。” “好吧。”她叹了一口气,“那我家如稷只能在那群护士里选一个了。” 周如稷因为脾气好、没架子、爱开玩笑,深受护士们的喜爱,和紫珠刚离婚之时曾被几个护士猛追,最多的时候,一次收到过五个护士为他做的爱心午饭。 “别这么想,”闵慧只得安慰,“你会好起来的。” 她夜里九点回到公寓,在楼下的大厅里意外地发现了林熙月。她坐在一角的沙发上,正在手提电脑里专注地修改着什么,一边修改一边用蓝牙耳机低声话。 她是如此专注,以至于闵慧从她身边经过也没有抬头。 闵慧带着一肚子的猜测上了电梯,用钥匙打开家门,发现辛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在电脑前工作,手指盲打节奏很快,茶几上摊着几叠文件,用马克笔做得各种记号,耳朵戴着beats的耳机,似乎在会议中,他低声地着英文,见闵慧进来,立即将手机静音,摘下耳机:“你回来了?” “嗯。”她换上拖鞋。 辛旗将文件塞进包里,看了她一眼,:“全全已经睡了,我还有点事,需要赶回公司。” “刚才在楼下看见了林熙月。” “我们在修改一份协议,因为要得急,她又不能上来,只好在电话里讨论。” “辛旗,我不希望在这座大楼里看到林熙月。”闵慧严肃地。 “她是我的销售总监,这是一份销售协议,这是工作。” “我不喜欢这个人!”她吼道。 “所以我没让她上楼。”他的声音很淡定。 “那也不行!我不希望她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辛旗冷冷地道,“你以为你是谁?” “林熙月是个骗子!” “难道你不是?” 她气得进了自己的卧室,将门狠狠地关上了。过了十分钟,当她再次打开门时,辛旗已经离开了。 *** 两周后,传来的一个好消息。 aar通知曹牧,远来已经给了回复,对管理团队的价格和条件比较满意,已经签了一个临时的购买协议。等各方面的文件完全准备好之后,两家将于三日之后正式签约。 一颗大石终于落地,大家不禁欢欣鼓舞。私募那边也很开心,几家凑在一起开了两个会讨论.公司今后的具体运作,包括管理团队的职位、年薪等等。 到了第三日的上午,aar这边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签约文件,远来那边却迟迟不见动静,最后蔡兵杰一个电话过来:“抱歉,今天不能签约,有买家突然出了更高的价格。” “可是我们已经签了临时协议!”aar的负责人生气地。 “是临时协议,不是正式协议。”蔡兵杰不紧不慢地,“除非你们也愿意加价。” 众人商议了片刻,三位私募老总十分愤怒,觉得被蔡兵杰耍了,坚决不肯陪着玩下去。 “蔡总,1.32亿是我们的最终报价。”aar的人。 “那就太遗憾了。”蔡兵杰淡淡地。 两日之后,观潮国际正式宣布以1.33亿的价格收购佰安。当曹牧听到这个数字时,简直惊呆了。 “他们的出价只比咱们多了一百万!”曹牧,“这么接近,怎么可能?” “这中间一定有猫腻。”严承礼皱眉。 “会不会是何海翔把咱们的报价透露给了程启让?”闵慧出了自己的猜测。 “有可能。不过没有证据的话,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徐光鉴。 尽管每个人都是牢骚满腹,大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毕竟都要养家糊口,没有一个人选择离职,除了闵慧。 55-朝暮体育 收购协议达成后,远来及佰安分别通过会议及邮件正式通知了所有员工。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消除误解和顾虑,蔡兵杰、何海翔以及观潮那边的接管人员通过内部论坛、信箱答疑、一对一谈话等方式与员工沟通,介绍观潮国际的企业文化、福利待遇、办公环境、并承诺公司所有权的变更并不影响劳动合同的继续履行,让大家放心。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些不过是场面话。 佰安的员工怀着不安的心情迎接着这一次的动荡。 最着急的是行政部,感觉被判了死刑。观潮本身有强大的行政、销售及科研团队,重组之后行政部显得很多余,将成为裁员的第一梯队。 作为核心力量的研发团队也不安全,因为佰安与观潮有很多重复或类似的科研项目,技术人员面临着被观潮去粗存精的挑选。 闵慧铁了心地要走,唯一不舍的是共事多年的团队,在递交辞职书之前,她特地找到曹牧,托她照顾自己的五名手下。 “我会尽量保护他们。”曹牧叹了一声,“但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冬阳的妻子刚刚怀孕,他这段时间需要稳定的收入。”闵慧心事重重地,“江衡和清源,这两个去年都买了房,妻子收入不高,房贷主要是他们在扛。晓寒的弟弟年初遇到了一场火灾,严重烧伤。他家在农村没医保,又是家里的老大,治病这事归他管。唐馨宁我倒是不怕她找不到工作,就是这姑娘一幅好商量的软脾气,我怕她去了别的公司被人欺负……曹姐,观潮那边有找你谈话吗?” “具体的人事安排还没出来,不知道程启让下的是哪盘棋。他倒是找我谈过一次,让我去销售部当副总监,我提出来想留在研发部,他研发部现在是丁艺峰负责,以前我是他的上司,现在变成他的副手,不大合适。” “他倒是体贴。”闵慧挖苦了一句。当时曹牧做主赶走了丁艺峰,如今真的当了他的副手,不知道会遭到怎样的报复。 “你知道何海翔是什么职位吗?”曹牧忽然。 “他能有什么职位?他不是主要技术人员,管理理念又那么落后,。观潮我还是了解的,整体氛围与官僚主义作风格格不入。程启让火眼金睛只怕早打听清楚了。留下他,要开很高的工资不,也干不了什么活儿,我觉得他会被裁掉。” “本来我也以为是这样,但何海翔告诉我,程启让给他的职位是vpofrd——研发副总裁。” vpofrd虽然还不是c-level这个级别,但它高过研发总监,也是很重要的管理职位。以何海翔的能力,能在观潮担任要职,一定做过某种“特殊”的贡献。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大家心中的猜测:观潮之所以能以比对手略高一点点的价格拿到佰安,是有人将mbo的底价透露给了程启让。 “一定是他泄的密!”闵慧切齿骂道,“这个狗东西。” “我要是像你这样可以潇洒地辞职就好了。”曹牧苦笑,“可我现在跟你一样,是单身母亲,要养两个孩子。大人怎么省都行,孩子最花钱。竞业协议里的那一点补偿金可不够我过日子的。” “没错。好在苏全的抚养费辛旗全都包了。我自己嘛也没房贷——”闵慧笑道,“省省也能过。” *** 按照规定,闵慧辞职需要提前三十天通知人事部。而佰安也将在不久之后搬入青柳街17号的晨钟大厦——也就是观潮国际总部及研发中心的所在地。 据观潮的工作人员透露,晨钟大厦并没有太多空余的办公区间,这就是程启让为什么想购买海天大厦的原因。新建的海天大厦共有三十八层,晨钟大厦只有二十六层。海天大厦不论是从设计、还是从气势上都有绝对压倒之势。 “程总特地叮嘱我,要想尽一切办法挽留你。”何海翔将闵慧的辞职信认真地看了一遍,放到桌上,满脸堆笑地,“有什么条件,请尽管提。什么‘孩子有严重心脏病需要在家照顾、无暇顾及工作之类之类……都是扯。如果真有这个困难,那也是事一桩,我们可以给你开绿灯,像以前一样,让你大部分时间在家办公。” “何总,我决心已定,不用劝我了。”闵慧摇了摇头,“为了不影响大家的工作,我希望尽快开始交接,一些文件和清单我已经准备好了。” “你在入职的时候签过三份协议,”何海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三份文件,“技术成果协议、竞业限制协议、保密协议。根据这些协议,你目前所取得的技术成果,包括专利、设计、著作权、技术信息、经营信息、商业秘密等等都是在佰安所提供的物质技术条件下完成的。” “我知道。” “为了保护公司的核心技术和商业机密,离职之后,你有两年的竞业限制期。你有义务在找到新工作的两周内以书面形式向我们汇报就业情况,同时每季度都要以书面形式继续汇报你的就业情况。如果没有按时汇报,就是违约,你需要向我们支付五十万元的违约金。当然,我们每个月也会按规定支付给你一定的竞业限制补偿金。” “明白。” “劳动合同终止后,在竞业期限内,你不能在生产同类产品、经营同类业务或有其他竞争关系的用人单位中任职,也不能自己研发与原单位有竞争关系的同类产品、或是经营同类的业务。” “知道。” “如果你因为违反竞业限制协议公司的权益受损——这是违法的。” “你不用讲这么多,何总。到犯法,到泄露机密——”闵慧看着他一脸虚伪的笑容,心中一阵恼怒,“观潮的报价只比我们多出一百万,你认为程启让能猜得那么准吗?” “程启让很聪明,他的财务总监也很聪明。” “最聪明的那个人,是你吧?” “闵慧,你别乱喷喔!造谣是要付法律责任的!” “不想我乱喷,那就快点让我离职。”她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 度过了心烦意乱的一天,闵慧在下班时意外地碰到了殷旭。 她本想散步回家,顺便去商场给苏全买双鞋,独自在路上走了五分钟,忽听“滴”地一声,有辆白色的面包车缓缓停到她身边。殷旭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叫道:“闵慧!” “殷大哥?” 闵慧吃了一惊,她记得殷旭的汽车是丰田suv,怎么开起了面的? “去哪?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就在前面,瑞德商厦。” “我也正好去那,上来吧。” 面的倒是崭新的,闵慧坐上去,闻到一股“新车”的气味。 “殷大哥,你怎么换车了?” “我的suv留给曹牧了。现在做点生意,需要货车拖货。”殷旭,“我在瑞德的三楼开了个体育用品商店,主要经营品牌运动鞋,耐克、锐步、安德玛、新伯伦、斯凯奇、阿迪达斯之类。” “什么时候的事儿?” “离婚之后呗,钱都留给老婆孩子了,自己不够用了,得想办法挣钱呀。”殷旭一面开车一面,“我就卖了个老宅,到这里盘了个店。” “生意怎么样?” “刚开始。不过好极了,这几天都忙不过来。”殷旭,“我雇了十五个大学生给我当销售。” “十五个?”闵慧吓了一跳,“你这店不吧?” “店面占了三楼的三分之一,比起别的门面是算大的。”他指了指车后,“这不,卖得挺快,搞得我一天两趟地去仓库拿货。” “有儿童鞋吗?” “有,我有一个儿童区,卖少量的童鞋,以耐克和凯斯奇为主。” 他这么一,闵慧好奇心大起,一路跟着他去了三楼,出电梯右拐,果然出现一个装修一新的店面,名曰“朝暮体育”。 “为啥叫这个名啊?” “朝朝暮暮想曹牧。”殷旭呵呵一笑,“好听不?押韵不?” 闵慧白了他一眼:“拉倒吧。” 走进店里,里面陈设齐全、琳琅满目、运动鞋展示区颇有设计感。 “装修得很不错啊,请了专门的设计师?” “我自己设计的,叫了个美院的学生把我的想法画出来,请了两个不错的木匠——其实很简单啦。” “曹牧姐知道吗?” “还没告诉她。她脾气大,你们那个什么收购没成功,她心情不好,我最近吓到不敢跟她话。每天带完孩子做完饭就悄悄地退下了。” “大哥,你怎么把自己整成了一个钟点工呢?” “赎罪而已。” 闵慧看着他,哭笑不得。 “曹牧你打算辞职?” “已经辞了,就在今天。交接工作还需要一些时间。”闵慧随口问道,“对了,你这缺人手吗?我来帮你卖鞋吧?” “缺到是缺,但是这种工作——” “我有优势,我可以帮你设计一个电子销售系统,自动计算你的销售、显示你的库存,还能方便你找货。此外我可以帮你开展电子商务,官方app、微博、微信、二维码网络营销……线上线下,无论你需要什么样的功能我都能帮你设计出来。” “你被录用了。”殷旭立即,“主要是我在俱乐部那边还要教一些网球课,都是好朋友,没办法推掉,所以不能天天来,你在的话正好照应一下。也不用全天,工资不会少给你的。” 罢,见闵慧手里提着一双给苏全挑好的耐克鞋,又:“这是给全全买的吗?不用交钱了,算我送他的。” 闵慧抽出银行卡瞪了他一眼:“都开始做生意了,别这么大方。你的朋友遍天下,每人送一双,自己喝西北风去?” 两人聊了一会儿,闵慧回到家,保姆将苏全交给她,已经吃过晚饭了。桌上有两个菜是云路特地留给她的。 闵慧坐到桌前,揭开碟子上的盖子,一盘红酒炖牛尾、一盘花园沙拉,都是她喜欢吃的。旁边放着一瓶红酒,下面压了一张卡片,写道:“你可以借这瓶酒浇愁。” 是辛旗的字迹。 她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谢谢你的红酒。” 过了片刻,他回了一条:“你会去观潮上班吗?” 她回道:“我已经辞职了。” 他问:“今后打算做什么?” 她回了两个字:“卖鞋。” 手机立即响了,传来他不耐烦的声音:“卖鞋?卖什么鞋?” “运动鞋。” 那边,他的声音更加气急败坏:“堂堂的华清大学计算机硕士、佰安的研发总监去卖鞋?丢不丢人?” “这有什么丢人的?金融风暴那阵,多少银行家变成了流浪汉——” “别扯那么远,你卖什么不行非要卖鞋?” “我有竞业限制,只能干这个。”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别干了,缺多少钱,我给你。” “用不着。而且拿人手软。我父亲就是做生意的,我其实挺喜欢卖鞋的。”闵慧一边,一边吃下一大口沙拉,生菜嚼得咔咔作响,“你要想支持我,可以到我这里来多多买鞋。哦对了,如果你能发动全公司的人都来买的话,给你打九八折。就在瑞德商厦的三楼,朝暮体育。” “闵慧。” “嗯?” “你是不是喝醉了在醉话?你自己卖鞋就算了,还要我来找你买鞋?” “卖鞋总比卖红薯挣得多吧。” “程启让没给你什么大的offer?我不相信。” “辛旗,”闵慧忍不住吼道,“要多少遍你才能相信?我恨程启让!他给我月亮、给我星星、给我整个银河系我也不会去观潮!” 56-马步 闵慧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将需要交接的所有文件分门别类地放到了公司共享的conflunce企业知识管理平台上。她给何海翔发了个邮件通知他交接完毕,不到三分钟,何海翔居然亲自跑到办公室来找她,一改往日苛刻的态度:“闵慧,交接的事不用那么急,我有个喜事要告诉你:经公司领导研究决定,从今天开始,批给你一个月的带薪假期,同时,一次性发给你二十个月的工资作为成功开发gs1.0的奖励。” 闵慧怔了一下,没想到何海翔会这么大方:“那——其他的人呢?张晓寒、王清源他们也有吗?” “他们啊……”何海翔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打起了官腔,“暂时还没有,年终奖的时候再给。” “可是——” “你也知道,医疗ai的商业化困难重重,公司现在还没有赚到很多的钱。”何海翔知道她要什么,连忙打断,“这么做只是为了挽留你。上个月你为了gs1.0加过不少班。这个月你就好好地休息一下,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渡个假,只要在国内,地点你随便挑,公司报销住宿和回来机票。辞职的事嘛,暂且放一放。” “谢谢何总。不过我已经过我不会——” “知道、知道。你不会去观潮上班,对不?实话实,闵慧,观潮是个不错的公司。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哇。你儿子身体这么不好,观潮那边工资待遇、医疗福利都相当给力,可以解决你多少后顾之忧?程总呢,也非常重视你,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要求我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你。” 闵慧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和程总以前发生过不愉快,但人家已经放下了,你也放下吧。观潮国际是咱们这行的龙头老大,做医疗ai如果不出国,混得最好就是进观潮了。我给你一个月的考虑时间,别急着拒绝,想想孩子,想想未来。一个月后如果你还是决定要走,咱们再,好不好?” 闵慧心想,何海翔这拖延的伎俩也太拙劣了,以为用钱就可以搞定一切。但他破天荒地给了一个这么长的假期也算难得。于是也懒得顶撞,更不想解释,淡淡一笑:“好。” 何海翔以为自己的一番劝起了作用,迈着轻快的步子乐呵呵地走了。 *** 想到自己即将“赋闲”,闵慧一天的假也没休,次日一早就去了瑞德商厦。 “朝暮体育”九点开门,要求员工八点半报到。闵慧到时殷旭正在仓库里补货,身边紧跟着一位模样俏丽的女生,两人对着清单一一清点。殷旭穿着一件白色的耐克连帽衫,下身是黑色的蓝球短裤,内穿一件训练紧身裤,显得精神抖擞、帅气十足。 “你的主要工作是电子商务,我需要你帮我设计一个网络销售平台。这些你在家里干干就好,用不着天天过来站柜台。我们这里全职的服务员不多,一般都是打工的大学生,通常干几个月就走了,如果人手不够需要顶班我再叫你。”殷旭。 “我还是天天来吧,那边有张桌子,平时我就坐那里设计页面,你在旁边可以随时指导。忙的时候我就去柜台帮忙。” “也行。”殷旭点点头,“我们的时间很灵活,你干干看习惯不,不习惯别勉强自己。卖鞋不需要太高的技巧,嘴甜会招呼客人就行。” 是这么,闵慧还是百分之百地投入到了工作当中。她花了两周的时间设计出一个全套的网上商店,使用图像缩放悬停技术将所有鞋子的图片都放到了网上。只要用户的鼠标移动单击,就会突出显示图像的高分辨率质量。 “哇,太厉害了!”殷旭看到闵慧的页面展示,不禁大为夸赞,“这么快就可以用了?” “嗯。你可以通知客户咱们有网店了,我做了个二维码,你让他们扫一下,注册一下就可以线上购买了。” “太好了。”殷旭,“这样我们的库存就可以大大地减少了。” “还可以扩大选择的范围,毕竟实体店的店面有限,不可能展示所有的商品、所有的色号。此外,它还会记录每个客户的交易数据,根据客人的趣味和购物经历推荐相应的款式。”闵慧滔滔不绝地,“还可以配合实体店开展促销活动、发放折扣券……” 殷旭专心致志地听着,一副叹为观止的样子。 闵慧看着他,忽然明白曹牧为什么会喜欢殷旭。除了相貌之外,殷旭非常随和、健谈、且乐于助人。他的帅是生动的、接地气的、从来不会为了帅故意地拗造型。 他是个简单快乐的男人,头脑灵活却没有城府。无论是谁跟他在一起,都会得到亲切的关怀、都不会感到有任何的压力。 而且他非常会玩。各种游戏、各种球类、没有不会的。 当闵慧介绍完网店的最后一个功能,殷旭郑重地:“太谢谢你了。” “你怎么谢我?”她玩笑道。 殷旭忽然对着远处的一个女孩叫道:“林,放音乐。”然后对闵慧:“请让我为你起舞。” “呃?” “你不知道吗?”一个女生轻轻地捅了捅她,“老板会跳霹雳舞。” “真的假的?” “他以前拿过竞赛冠军,还参加过迈克尔·杰克逊的模仿秀,跳得超棒。”女生一脸的崇拜,“他每次跳舞都会吸引到很多顾客,鞋子也卖得超快。” “男鞋女鞋?” “都有,主要是女鞋。” 话间音乐响起,殷旭先来了一个太空步,围绕着闵慧跳了起来,一会儿单手撑地、一会儿左右摇摆、一会儿像大蜘蛛、一会儿像机器人,跳到high处以头顶地,身体倒立旋转…… 闵慧站在店中,被殷旭撩得咯咯直笑,她会跳简单的迪斯科,于是一边鼓掌一边伴舞——两人足足跳了二十分钟,这才作罢。四周的顾客以为店里有活动,闻声而至,人越来越多,竟将店面挤得水泄不通。 闵慧帮两位男士各试了一双篮球鞋,他们穿了一下都很满意,迅速去柜台开票交钱。一时间,店里人满为患,没过多久又很快地散了,毕竟品牌运动鞋价位较高,寻常百姓消费不起。 趁着客人去交费,闵慧喝了一口水,发现前面有个人的背影很熟悉,走过去一看,不禁拍了他一下:“辛旗,你怎么来了?” “我来——”他想了想,,“买鞋。” “运动鞋?” “对。” “我们这差不多全是美国的牌子。你不中经常回纽约吗?在那边的奥特来斯买会更划算吧?” “那里很少有新款。” “也是。”闵慧将他拉到一把椅子上,“请坐。” 辛旗一如往常地穿着西装,表情却有些奇怪。 “你想买什么样的鞋子?” “随便。” “辛旗,”闵慧正色道,“你该不是来逗我玩的吧?” “怎么可能?怎么敢?——你这有高尔夫鞋吗?” “有啊。你喜欢什么颜色?” “你建议什么颜色?” “白色。看着精神。” “那就白色。” 她拿了几双样鞋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你是43码,对吗?” “嗯。” “试试这双,又轻又防震。”她熟练地,“看这鞋钉,是碳纤维做的,特别抓地。” 没等他动手,她将他右脚的皮鞋脱了下来,一手托着他的脚跟,另一只帮他将球鞋穿了上去。 “合脚吗?” “有点。” “不,是你的足弓太高了。”她把球鞋脱下来,换上另一只,“试试这个。” “我不喜欢系鞋带。”他问,“你有不需要系鞋带的鞋吗?” “有。司凯奇有两款不需要系鞋带。” “我只喜欢耐克。” “那我送你两个鞋扣吧,装上去不用系,一扣就行。”她从旁边的货柜里拿出一对桔黄色的鞋扣,“今天正好做活动,免费。” “难看。”他一脸嫌弃地将鞋扣扔了回去,“这么鲜艳的颜色,是给妖怪用的吧?” 她挤出一个微笑:“这是给儿童用的。” 他把所有的高尔夫鞋都试遍了,闵慧蹲在地上足足陪他试了四十分钟,蹲得头晕眼花,他也没挑到一双满意的。 “高尔夫鞋就这些了,要不你去别的店试一下吧。二楼有家高尔夫用品商店,那里可能有更多的款式。”她建议。 “那就不试高尔夫鞋了,试试跑鞋吧。” “好啊,跑鞋的款式很多,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都喜欢。你能每样都帮我试一下吗。”他,“我有选择障碍。” “辛旗,”她实在笑不起来了,“你是专程来耍我的吧?” “只要你还在这里卖鞋,我就会经常过来买鞋。”他好整以暇地,“多多照顾你的生意。” “我想打你了。”闵慧一怒之下站了起来,因为蹲得太久,头猛地一晕,差点栽倒在地。 他及时地扶住了她:“打我之前,先练习一下马步。” 57-辞职 正好是午饭时间,为防止辛旗继续找碴,闵慧带他去了四楼的一家烧烤店。 “最近我超爱吃这家的香辣猪蹄,也不知为什么特别上瘾,每天中午都来。”闵慧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拿着菜单对辛旗,“他家的西芹百合也做得不错,我记得你爱吃,咱们点一个猪蹄一个西芹百合,店家送一份冬瓜海米汤。” 一面一面用圆珠笔在菜单上打勾。 “卖鞋的自然对脚丫子感兴趣。”辛旗的身子微微地向后一仰,眯起眼睛打量她,“这有什么奇怪。” 她白了他一眼。 店里的装修是农家院的风格,椅子有点矮,他坐得不是很舒服,西装革履的他仿佛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好不容易请一次客,”他淡淡地,“就不能请我吃点好的?” “抱歉,本姑娘刚刚失业。” 他揶揄地一笑,翘起了二郎腿:“你不穷啊。周如稷不是借给你一百万吗?” “已经还了。” 观潮宣布收购佰安的当天晚上,闵慧就把欠周如稷的钱一分不少地退了回去,还多给了一万,相当于是利息。周如稷回了条短信不用那么着急,闵慧心想,紫珠病重,前一阵一直在用港版的t药,一支两万,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少。邓尘的钱她也没动,因为带有投资的性质,早早还掉反而不好。 果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辛旗:“邓尘也借给你一百万。” “你怎么知道?” “你借钱是为了mbo,现在mbo失败了。这一百万不就没用了吗?”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桌面上的一处油渍,半天也没有移开。闵慧见状只得从包里抽出一张湿纸巾,将那块油渍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他的目光这才晃到她的脸上。 “这一百万,我借的是一年,承诺给他百分之十的利息。一年还没到呢。”闵慧,“怎么,他让你找我还钱?” “倒也不是。他欠我一些钱,就把这个欠款抵押给我了。”他看着她,目色幽然。 “ok。”闵慧耸耸肩,“这钱还在账上,如果你要的话,我明天转给你。不过——百分之十的利息我就不出了。” “不着急。”他,“一年之后还我也行,百分之十的利息我还是要的。” “不着急你提它干嘛?” “就想告诉你,债主换人了。”他晃动着二郎腿,尖尖的皮鞋在她眼里一跳一跳地,“以后跟债主话得客气点儿。比如,我坐了半天,这里明明有个茶壶,也没看见你给我斟茶。” 她只好给他倒了一杯:“请。” “谢谢。” 菜和汤上齐了,闵慧不客气地抱着猪蹄啃了起来,边啃边吮指:“so,你找我就是为了钱的事?” “那还能有什么别的事?”他瞪大眼睛看着她不羁的吃相。 “也许你就是想来看看我。”她呵呵一笑。 他的脸微微一板,:“我是想来问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有什么打算你关心吗?” “你是我儿子的妈妈。你从事什么职业、收入如何、心态是否平和稳定……这些对苏全的成长都会产生相当的影响。” “所以你是出于儿子的原因关心我?” “那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我倒是认为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对孩子只要尽力去爱、去呵护就好了。”到这里,她话锋一转,“至于‘心态的平和稳定’——我倒觉得这是你需要提高的地方。你对孩子的母亲有要求,我对孩子的父亲也有要求,我们是平等的。” “这跟高低贵贱没有关系。你是做软件设计的,就算有竞业协议,也仅限于一定的公司、一定的区域,观潮不可能剥夺你就业的权利。你可以考虑去大学进修、再读个学位,或者直接去国外的公司工作。何必在一家鞋店里浪费时间?以你的智商,应该去做更富有挑战性的工作不是吗。”他一幅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干这个很轻松,换换脑筋也好。” “闵慧——” “你不能因为自己空虚,就要求我充实,辛旗。”闵慧将一块软骨吐出来,正色道,“我是遇到过一些挫折,跌倒过、绝望过、放弃过——但我现在已经爬起来了,很开心可以继续向前走了。虽然磕磕绊绊,至少明我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可是你呢?你就住在自己的回忆里,四面都是墙,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一切都是冰冷的。跟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完全是两个人,那时候的你——” 他的脸青了,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冷笑着打断:“你不觉得我的变化跟你有关吗?这一切都是被你毁掉的,难道你不清楚?” “我清楚。我愿意补偿,我愿意把自己当作苏田还给你,愿意变成你的丫鬟、你的奴隶,愿意忍受你的一切脾气与毛病,辛旗,你还想要我怎样?我只能做到这些,也只能给你这么多。” “苏田不是我的丫鬟、不是我的奴隶、你不明白她在我生活中的意义!”他生气的样子特别专注,像一头猛兽随时准备攻击。 她的火也被挑了起来,不明白这种忽冷忽热的关系何时到头,狠狠地回道:“那就拜托你专心地去找苏田,找到她,你我都解脱了。” “我一直在找,从没有停过。我雇的人每天都会给我汇报进展。但是现在,闵慧,我想跟儿子单独住一段时间。我不想天天过来找他,就想他住在我身边,每天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他。” “我们公寓有多余的客房。” “但我不想看见你。” “……” “这些天来,我一直都在分析,我跟你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种关系值不值得维系下去,哪怕你是我儿子的母亲。” 她呆住,脸渐渐地白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恨你。因为你生下了我的儿子,我一直想为了他去喜欢你,但我实在做不到,也不想再装下去了。最近我身体也不大好,我想有更多的时间和苏全在一起。在此之前,他一直跟着你生活,让他也跟着我住一段时间这才是公平的。” “没有我?” “没有你。”他顿了一下,又,“当然,你可以随时过来看他,咱们可以安排好探视的时间。” “辛旗,你应该知道,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文件可以证明你是苏全的亲生父亲。如果没有我的同意,擅自带走他是非法的。” “这一点倒是提醒我了,我一直想做一个亲子鉴定以确认我跟苏全的血缘关系,希望你同意。” “辛旗,你的要求很过分。” “我知道。”他看着她,一字一字地,“但我希望你能同意。你得没错,离开苏田后,我没在这个世上真正地活过。我生活在回忆里,四面都是墙。你拿走了属于我的一份呼吸、一份心跳,现在,我要你把这份呼吸、这份心跳——还回来。” 她的喉咙很痛,有一股酸酸地东西强烈地涌到眼前,对面的人变得雾蒙蒙的。她努力地将那股酸味咽了下去,沉思片刻,终于苦涩地点点头:“行,我还给你。” 他怔了一下,没想到她居然同意了。 “那个公寓反正也是你租的,你就不用住酒店了,我搬出去。”她。 “那我帮你再租一个?” “不用了。”她淡淡地摇头,“我所工作的鞋店,希望你不要来,我想安心地上班。” “行。”他点点头。 “我会从我的手机里删掉你所有的联络方式,包括微信、短信、电话联络人。” 他微微惊讶:“如果我有事情要找你呢?” “可以打电话去鞋店,或者趁我看孩子的时候当面和我。” “这不方便吧?” “辛旗,你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话不用遮遮掩掩。”闵慧站起来,从钱包里抽出五十块钱放到桌上,“既然你恨我,我们没有必要联系那么多,各自努力做好孩子的父母就好。青藤花园的公寓,我今天晚上就搬走。” 她话算话,打了一通电话后发现以前租在明森区的那个公寓还空着,当晚用一个行李箱装上所有衣服,离开了青藤花园a座。 从此之后,每周一、三、五的夜晚、周日的全天,她都有权看望孩子,其它时间只要事先通知,也能灵活安排,辛旗对此并无二话。倒是每次交接的时候,对她的态度客气了许多,也礼貌了许多。两人都尽量回避更多的交谈,交流内容也局限于与孩子相关的事务。至于双方在工作上或生活上有些什么变化或者近况,谁也不去主动打听。日子过得就像一对刚刚离婚的夫妻。 最最让闵慧郁闷的是,苏全竟然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安排,跟着辛旗的日子每天都很开心,并没有表现出对她有太多的留恋。晚上睡觉必须“摸奶”的习惯也很快消失了。两周之后苏全渐渐变成了辛旗的翻版,话的姿态甚至一颦一笑都像极了父亲,就连交谈中的英文单词也多了起来。辛旗并不溺爱儿子,给他分配了一些简单的家务,闵慧惊奇地发现儿子在他的教育下,一日比一日地懂事起来。 *** 一个月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最后一天,闵慧来到佰安办理离职手续,发现佰安已经从香荷大厦搬进了观潮所在的晨钟大厦,也就是几年前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经过一个月的整合,佰安出现了匪夷所思的人事动荡。首先是一百多位员工被裁掉了二分之一,行政人员包括人事总监马新在内全部裁光,只剩下了一个杨贝贝听还是动用了家里的关系才勉强留下。其次是各个团队都被打散拆分到观潮现有的研发项目当中,团队中的成员有些隔了好几层楼,有些干脆调到别的园区,连面都见不着了。闵慧最关心的是自己手下的五位核心队友,曹牧费尽口舌终于把他们安排在一起,继续做gs的2.0版。 “太不容易了,”曹牧事后,“丁艺峰一心一意要把gs的项目拿走,交给自己的心腹,但那些人都看不明白你留下来的明文件,问我我也装傻,只能是请你过来自己解释。丁艺峰不愿意找你,这才暂时放下了。” “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好。”闵慧欣慰地叹了一声,“我是过来办理辞职手续的。” “何海翔让我告诉你,辞职的事你得直接跟程启让,必须由他来批。” 闵慧跺脚道:“为什么呀?” “估计还是想挽留你吧。” “程启让就程启让!”闵慧冷笑,“我怕他不成!” 罢转身去了电梯间。 彼时正是上午十点,大楼内人来人往,显得有些拥挤。 闵慧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晨钟大厦报到时的情景。那天她穿了一件特别漂亮的连衣裙,因为脖子上有湿疹,梳了个高高的丸子头。走进一楼大厅,她立即被头顶上方的一盏长达十米,宽达两米的方型水晶大吊灯所吸引,数万颗水晶组成波浪的形状,随着气流和光线的移动轻轻碰撞,发出浪花般哗哗的声响,并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泽。 如今,豪华的吊灯仍在,因为难以清洗,已不如以前明亮,个别地方还沾着一些蛛网,愈发露出灰蒙蒙的颓败迹象。当年气派而空旷的大楼如今已被切割成密密麻麻的格子间,里面塞满了忙碌的职员。 闵慧不知道用什么成语来形容大楼的状态,是欣欣向荣还是杂乱无章? 至少“人气”是有的。 科技公司的特点是男士居多,闵慧一路走到电梯口,果然一个女生也没看到,倒是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口哨,等她回头时,看见几个年轻的男生正在笑。其中几个一边笑一边拿眼看她,这口哨也不知是针对谁。她懊丧地回过头来,径直走进了电梯。 出了电梯,她下意识地往右拐,总裁办的一位秘书接待了她。 “请跟我来,程总在等您。” 她跟着秘书向前走,一道门开了,她跟着走进去,忽然觉得一阵恍惚。 迎面是一扇巨大的玻璃墙,阳光直射过来,她在对面的一幅浅灰色油画上看见了自己的侧影。 她当然记得这间办公室,以及在里面发生过的事。 当时的程启让是cto,如今已经是ceo的他不是应该搬进集团创始人郑澜的办公室吗,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办公? 一看见她,程启让很客气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淡淡地伸出手去:“闵慧,很高兴你来报到,我们终于又成了同事。” 她没有握他的手,公事公办地:“我不是来报到的,我是来辞职的。一个月前我就提交了辞呈,工作也交接了。” “真的吗?”他装起了糊涂。 “何海翔没告诉你?” “没有。” “……” “闵慧,你还记得这间办公室吗?”他默默地看着她。 她咬了咬牙,吐出两个字:“记得。” “这是cto的办公室。如果你留下来,这个办公室就是你的。”程启让信步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想喝点什么?钱,两杯咖啡。” 秘书点头离去。 “钱毕业于滨城大学英文系,是我前年招进来的,人很聪明,又识大体。”他,“英语、法语都得好极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留下来,钱就是你的秘书。” “不感兴趣。” “coon,闵慧,就算你不喜欢这里,gs1.0是你一手开发的,你一定期望它每年都有一个新版本吧?你怎么舍得离开这个项目?” “我不舍得。” “就是嘛。” “但对我来,讨厌你才是第一位的。” “难道你不想心疼一下你团队里的五个手下?叫什么名字来着?唐馨宁、张晓寒、蔡冬阳、江衡、王清源——没错吧?” 他居然记得一字不差。 “我会想方设法地折磨他们的。”他幽幽地笑了,“先把生活最困难最需要钱的张晓寒fire掉,他弟病得很重,偏偏观潮的医保很给力。没医保的话,他一定会慌吧?” “……” “蔡冬阳的妻子怀孕了,听是姐弟恋,妻子身体不好,又是大龄产妇,我要是把担子往他的身上压,他该得焦虑症了吧?” “……” “唐馨宁是个女生,整她的办法就更多了——” “够了!你真是又无耻又丑恶!”闵慧吼道。 “留,还是不留你给个话。”他走到她面前,两手一摊,“我不勉强。” 她仇恨地看着他,半天没有吭声。 “我们的闵慧、神奇的闵慧——几时变得不爽快了?”他一脸的戏弄,“这么犹豫,我承诺给你的cto已经没了。” “……” “研发总监也没了。” “……” “你连teamleader也不想干了吗?” 闵慧咬着牙,终于道:“我留下。” “ok。” “团队的人一个不能少。” “ok。” “我的上司是曹牧。” “抱歉,你的上司是丁艺峰。” “那就请你创造一个职位。” 他想了想,点头:“ok。”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58-砖头 殷旭对闵慧的辞职报之一笑,毫不介意:“我以为你最多在我这干一个星期就会厌倦,没想到你居然坚持了一个月,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是搞it的,这里不是你主场——”他抽出一个信封递给她,“我给你结一个月的工资,外加一笔设计费,感谢你帮我设计了这个网店,还教会了我怎么操作。” 闵慧没有接:“钱就不要了。” “客气什么,这是劳动所得。”他斜靠在柜台上,笑眯眯地,“你好歹上了二十几天的班呢。” “因为我有事求你。”闵慧,“听你以前在体院除了打网球,散打也很厉害?” “对,我拿过三次市级的散打冠军。”他点点头,“要我帮你揍谁,吧?” “你能教我吗?我需要一些密集的散打课程。”她,“作为交换,我可以免费打理你的网页,随时提供技术支持。” 他很好奇地看着她,皱了皱眉:“我当然可以教你,只是我不建议你用暴力来解决问题,会惹上麻烦的。” “你只用教会我就好,后面的事我自己应付,你不用担心。” 他想了想道:“好吧。反正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也不坐班,空闲时间一大把。你想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 “想达到什么程度?” “被攻击时能够保护自己就行。” “你是指——防狼术吗?” “对。” 他打量了她一眼:“那你得多吃一点,长壮实一点。技巧只是一个方面,遇上个力气大的,再多技巧也不管用。” “明白。”闵慧抓了抓脑袋,“我们还需要一个场地。” “好办,我有个哥儿们开了个健身馆,找他借一下。”他懒散地,“他欠我一堆人情。” “那就这么定了。” *** 在观潮工作的头两周,还算平静。 程启让如约给曹牧增加了一个“项目经理”的头衔,总领gs2.0版的研发。这样闵慧就不必直接向丁艺峰汇报工作,虽然大会议还是难免碰到。 曹牧试图把gs的研发团队安排在同一个办公区,但观潮工位紧张,又讲究先来后到,总不能为了让新人坐在一起就让老员工搬走,只能见缝插针地将五个人安排在了同一层楼。闵慧得到了一间拐角靠窗的办公室,面积不大,相对安静,她每天都猫在办公室里写程序,只在中饭时间出来一下。 观潮有自己的员工餐厅,菜品丰富、价格便宜、各种饮料免费供应,大多数员工都会去餐厅进餐。闵慧决定不贪这份便宜也不凑这份热闹,总是约着曹牧一起去楼下的店吃越南河粉。 “bbg已经全部搬过来了,”曹牧一面喝汤一面向对街的一幢高楼呶了呶嘴,“里面的装修超有格调。” “什么风格?”闵慧咬了一口春卷。 “不出来,主色调是淡灰色的,有很多边框和玻璃,偶尔点缀些绿色植物。总体感觉冰冰凉凉的。” 果然是辛旗的风格无误。 “设计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座雕塑摆在大堂上,我去过一次,视觉上很震撼。”曹牧又。 “是吗?” “你没去过?” 闵慧专心地捞着汤底里的牛腩:“没有。” 她与辛旗的冷战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头两周她去看望苏全时还能碰到辛旗,两人只做最简单的交谈。之后再去时她要么碰到保姆、要么碰到云路——辛旗基本上全程消失了。闵慧还以为他回纽约了,问起来云路却他一直都在滨城,只是恰好“这个时间段”有事不在而已。 闵慧心里有气,觉得他作天作地故意摆姿态,再去看望儿子时,索性连问都不问了。 海天大厦与晨钟大厦只隔一条马路,闵慧每天出了地铁只需步行十五分钟即可到达自己的办公室。她一天两次地从bbg总部路过,从来没有进去过。 井水不犯河水,闵慧心想,你当你的总裁,我当我的码农。 吃完河粉回来,手机提醒有例会,闵慧直接去了会议室。离开会时间还差十分钟,闵慧正要去洗手间,忽有一位中年男士过来:“那边有箱冷饮,劳驾你给大家发一下,一人一瓶。” 闵慧愣了一下,继而想到会议室里只有她一位女生,那人想当然地就把她当作了秘书。 “我是gs团队的组长。”她解释了一下。 “知道知道,”那人随口应了一声,“冷饮在那边,快去吧,会议马上要开始了。” 闵慧白了他一眼,冷笑:“你自己有手,为什么不去?” 那人不耐烦地:“因为你是新来的。” 闵慧干脆一屁股坐下了。 那人见她情绪抵触,敲了敲桌子,指了指后排,又:“第一排是给部门负责人坐的,你坐到那边去。” 闵慧身子往后一靠,索性翘起了二郎腿:“我就坐这里,这把椅子很舒服。” 一屋子的人都在看她,身后传来喁喁的交谈声。片言只语飘进她的耳朵里: ——wow,这位就是传中的闵慧,千万别惹,当年跟程总打过官司的。 ——果然漂亮,引力波好强…… ——她是单身吧,敢不敢追一下? 她猛然回头,身后的“交谈”顿时消失了。正在这时,丁艺峰走了进来,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了,清了清嗓子:“现在开会——各部门、各项目组把目前的进度以及遇到的问题都汇报一下。” 的会议室里满满地坐了三十多人,第一排靠近“领导”的位置有些挤,身体与身体之间几乎只有一掌宽的距离。 观潮例会多——闵慧几年前初次工作时就深有体会,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一天三到五个会都是正常,加上电话会议就更多了。 这种会议冗长而无趣,各部门负责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汇报,闵慧听得都快睡着了,不得不连喝几口咖啡给自己提神。 滚烫的咖啡一进嘴,她立即意识到身体的某处有些不对劲。低头一想,立即明白了。隔着白色的桌布,丁艺峰的大腿正紧紧地挨在了自己的右腿上。 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无意的,毕竟座位太挤了。于是她将自己的腿往左挪动了一下。一秒钟之后他的腿也挪了过来,继续靠在她的大腿上。 她转过头去,咳嗽了一声,暗示他把腿挪开。 丁艺峰半笑不笑地瞥了她一眼,无动于衷。过了一会儿,还用鞋尖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腿。 闵慧穿着一套灰色的西服裙,腿上只套着一层丝袜,她被他的举动恶心到吐。 鞋尖沿着腿腹反复地挨蹭着……丁艺峰闭起眼睛,一幅享受的样子,脑袋不由自主地晃了起来。 突然—— 闵慧的手不经意地一挥,咖啡杯倒了,一大杯咖啡泼了出来,正好泼在他的裤裆上。 保温杯里的咖啡是刚倒的,大约有八、九十度,丁艺峰一声惨叫—— “噢!” 他痛得站了起来,快步向洗手间走去。 身后又传来喁喁地人声,闵慧淡定地拾起咖啡杯,走到旁边的茶水室将咖啡加满,也不盖盖子,继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七分钟后,一脸阴沉的丁艺峰回到会议室,匆匆地了一声:“今天的会就到这里。散会!” 闵慧带着胜利的快感回到办公室,还没坐定,丁艺峰一阵风似地走了进来,将门一掩喝道:“闵慧,刚才你是故意的吧!” “你才是故意的。” “我受伤了。”他一脸色迷迷的样子,“好痛啊,你安抚安抚我吧。” “丁艺峰,你要再敢惹我——”闵慧一字一字地,“信不信我把那东西割下来穿在铁签子里当羊肉串烤来吃了!” 不知是这话的镜头感太强还是闵慧的声音太响,丁艺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嘴上却不肯认怂:“闵慧,我劝你不要得意忘形!现在的你是我的下级,我分分钟就能搞死你。” “我不怕,等下我就去hr举报你!” “去,尽管去!”他嗤笑,“hr你去得还少吗?当年你都不能把程启让怎么样,如今他们装聋作哑的本事更厉害了。” “getout!” 丁艺峰转身向门外走去,刚迈了两步,冷不防“嗖”地一声,一枚飞镖从他耳旁呼啸而过,“夺”地一下钉在门板上。他抬眼一看,门背上挂着一个木质的飞镖盘。再回头,闵慧手里拿着一枚飞镖,淡笑一声:“不好意思,我写程序的时候特别喜欢玩这个,您找我有事打电话就好,千万别随便进来,万一失手射瞎了您的眼睛就麻烦了。” 战斗虽然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闵慧告诫自己不要掉以轻心。丁艺峰得不错,在任何单位,上级要是想整下级,办法多得很。跟程启让相比,丁艺峰只是个喽啰,段位也低出很多。她宁肯遇到十个丁艺峰也不愿意碰到一个程启让。 她笑得太早了。 下班的时候窗外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 出租车根本叫不到,闵慧举着一把折叠伞在雨中疾走,身子很快就淋得透湿。 在风雨中走了不到五分钟,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地停在她的身边,后座的门推开了,一个声音淡淡地道:“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那声音混在雨中,微不可闻,闵慧抬头往里一看,里面的男人穿着件黑色的风衣,领子竖起来,露出巴宝莉的纹样。 是程启让。 她不理睬,继续往前走。 轿车一路跟过去,程启让:“大风大雨的这又是何必?既然在一起工作,你不可能永远避开我。” “……” “对了,后天你要跟我出趟差。北京有家医院想购买咱们的gs1.0,你得跟我一起去洽谈。” “我不去!” “这是工作,你必须去。” 她不理他,继续埋头往前走,那车无声无息地跟着她,过了一会儿,终于挡住了她的去路。 后面的门又开了:“雨很大,上来,我送你。” “滚!要多远滚多远!”她在雨中挥舞着被风吹翻的伞,对着轿车吼道,“你他x的再缠着我,信不信我揍死你!” 那车继续跟着她,闵慧气炸了,一猫腰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往车玻璃上猛地一砸,只听“哗”地一声,玻璃碎了,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上面满是鲜血。车中人看见闵慧手里的砖头,以为她要向自己扔过来,下意识地抱住了脑袋。 闵慧浑身一震,砖头掉在地上:“辛旗?” 59-香瓜 虽然满脸是血,辛旗居然很罕见地没发脾气,只是接过司机递来的一块软布将座位上的玻璃颗粒扫到地上,看了一眼外面的风雨:“进来话。” 闵慧有点懵,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程启让的车,里面的人突然变成了辛棋。仔细一想又明白了:这里离公司的大门并不远,程启让好歹也是个大集团的ceo,在公共场合不可能对她死缠烂打。可能是他的车离开了,辛棋见她神态异样,开车追了过来,两辆车都是黑色,大雨中也看不甚清…… 闵慧乖乖地坐了进去,见他脸上的血滴在雪白的衬衣上,显得格外刺眼,讪讪地:“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赶紧去医院吧。” 完坐在旁边,缩着肩膀,咬着嘴唇,不吭声了。 其实她的力气有限,砖头砸开的洞也不大,汽车玻璃在制造时都做了钢化处理,就算有外力作用,也会碎成颗粒状,一般情况下不会对人员造成严重的割伤。 但辛旗的样子有点吓人,她仔细一看,明明都是些很的伤口,却个个血流不止,造成“满脸是血”的印象。车上没有急救包,辛旗觉得不是大事,让司机找了个药店进去买了些创可贴和医用酒精将伤口一一清洗贴住。闵慧用湿纸巾帮他把脸上的余血擦了一遍,明明已经干净了,不一会儿功夫,血从创可贴里渗出来,继续往外滴。 “这血怎么止不住呢?”她着急,“都过去十几分钟了,还是去医院吧!伤口需要彻底的清洗,里面可能有玻璃碎片。” “我每天都吃抗凝血剂,止血会比较慢。”他,“但能止住,不用担心。” 她惭愧而沮丧地坐在他的身边,想自己在微信上已经把他拉黑了,坐得太近不合适,只得紧紧地靠着窗边。辛棋仍然坐在那个车窗砸破的位置上,雨水从外面飘进来,半边的西装都湿了,加上衣领上的血迹,看上去很狼狈。闵慧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头发一绺一绺地堆在脑后,上面还在滴水。 “我一直以为你的脾气比我要好,想不到你发起火来也够吓人的。” “……” “你你认错了人,你以为我是谁?” “……程启让。” 他眯起眼睛打量她,过了片刻:“如果你想一你和他之间发生的事,i’mallears.(译:我很乐意倾听。)” 她摇头。 “不想,也不勉强。”他的手表响了一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将一枚药丸倒进口中吞下去,然后,“总之你恨他这一点,我get了。” “……” “但有一点我还不明白,既然这么恨他,干嘛又要回观潮上班?”不知不觉中他的语气里又带上了讥讽,“怎么,卖鞋卖得不开心?” “程启让威胁要开除我的团队。” 她顿了顿,见他似乎没听懂,又:“gs1.0的研发团队。” “你那几个手下还发愁找不到工作?” “不发愁,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有几个人的家里出了点状况,需要稳定的收入。再gs项目是我们一手研发的,我们想把这个产品升级成更完善的版本,已经想出了很多的点子和方案,现在走的话,它就会落到别人的手中,最后变成什么样子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毁了,也可能是被别的产品取代了。我不想它是这种结局。” “所以你就用石头砸人家?”他摇了摇头,“幸亏是我,换成他你得坐牢知道吗。” 她也是头脑一热没顾上多想,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怕,点点头:“知道了。” “前面有个mall,去买件衣服,你的衣服都湿透了。”他。 那个mall是滨城最贵的购物中心,有很多国际奢侈品牌,闵慧平时也爱逛,都是挂眼科,没怎么走进去过。生日的时候周如稷倒是在这里给她买过几件衣服和鞋子,知道她一贯节省也没出价格。有次圣诞节做活动,闵慧被曹牧拉着去买过一个gi的包,好看是好看,贵到肉疼,平时也不舍得背出来。被每年至少要买两个包包的曹牧嘲笑了半天。 “不用了,”她连忙,“回家换一下就好。” “我的衣服也脏了。”辛棋,“咱们在mall里吃个饭,我让司机回去换辆车再来接我们。今晚是你的探视时间,对吧?” 她点点头。 “苏全的绘画老师带着一班朋友看画展去了,八点钟才回来。” 闵慧乖乖地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衣领,心中歉疚,点点头:“好,去逛逛。顺便给你买件白衬衣。” *** 他带着她直接去了迪奥。 闵慧知道搞金融的人都比较注重穿着,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柜姐热情地走过来问道:“两位,需要帮忙吗?” “我想给他买件白衬衫,”她指着辛棋道,“跟这件相似的就好。” 辛棋:“我要同款的。” 罢将西装外套一脱,那柜姐一摸连忙:“哟,外套湿了,我给您拿进去熨一下?” “好的,谢谢。” 柜姐将西装交给一个女生,转身:“您这件蜜蜂的白衬衣我们正好有货,给你拿件同号的?” “嗯。你给她挑几件衣服吧,还有鞋子。”辛棋。 “好呐。”柜姐训练有素,态度恭敬却不谄媚,“这位姐的身材好极了,我们这里有条玫瑰印花的裙子,特别适合她。” 闵慧左挑右挑,最终挑了件棉麻混纺的t恤和一条印花长裙,上面也没有标价,她自己在心中掂量,觉得这是最便宜的。在柜姐的极力推荐下,她又买了一双鞋,心想,上个月发的奖金还没花呢,就犒劳犒劳自己吧。 走到前台掏出银行卡正要交钱,辛棋淡淡地:“我来吧。” “不不不,我来我来!”罢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辛棋掏出来的信用卡塞回到他的手中。 看着她抢着付钱,辛棋和柜姐同时愣住。 闵慧也倒抽了一口凉气,看似不起眼的几件东西加在一起居然有八万多块…… “如果你一定要送我一件白衬衣的话,付白衬衣的钱就可以了。”辛棋只好。 那一件就七千多块好么!闵慧在心中嘀咕,嘴上却:“不用!我来就好,上个月发了一大笔奖金还没花呢。” “既然这样——”辛棋眉头一挑,“不如我就帮你花吧,这件衬衣我需要一打。” “那就来一打。” 闵慧决定将大方执行到底。柜姐一阵窘笑:“对不起,我们这没有一打,这个尺寸只有五件。剩下的要从别的仓库调货,您留个地址,大概两三天能送到。可以吗?” “可以。”闵慧心想:自己在陈家骏身上花的钱也不止这个数,辛旗是苏田的男朋友,应该平等对待。不能因为他比较有钱就想着节约。何况目前苏全所有的生活费、教育费、住宿费都是由辛旗来支付的,给他买几件好的衬衣也是应该的。 闵慧付了钱,走到更衣室将湿的外衣全数脱下来,换上新衣服。出来时看辛棋脸上的血也终于止住了,心下松了一口气,两人拎着大包包去了三楼的西餐厅。 不想西餐厅的生意不好,客人很少,点的菜不到十分钟就全部上齐了,两人都点了牛扒,默默吃菜,只听见餐刀割肉的声音。 “对了,”辛棋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边用牛肉蘸了蘸酱汁一边,“我给你和家骏寄了一箱香瓜,大概是这两天到,你们可以尝一下。” 闵慧心中诧异,现在正是吃香瓜的季节,滨城里到处有卖,何必要寄:“这香瓜……有什么特别吗?” “我种的。” 闵慧以为他在开玩笑。 “还记得那次在明水县吗?我看中了当地的一个香瓜园?” 闵慧想起来了:“就那个三十亩地……外加一栋两层楼的房子?” “我把它买下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几年前吧,我请了一位瓜农教我种瓜。” 真是越来越离奇了,闵慧笑道:“你这么忙哪有时间弄这些?” “也不是天天去,雇了几个人帮我打理,关键时候会去住几天,在果园里干干活儿。这些瓜是全天然的,没有农药,没有增甜素。全全应该也喜欢吃的。” 她看着他,默默地笑了:“辛棋,有时候我觉得你很费解。” “你也一样。”他淡淡地,“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一种颜色。之后在滨城重遇,是另一种颜色。刚才的你,又是一种颜色。你究竟是哪种颜色?” “刚才的我是真正的我。我脾气不好,又爱叫真。我俩其实很像。” “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性格?” “我不知道,只是从你在我面前表现的样子进行推测——” “那是我故意让你知道的。不让你知道的那一部分你完全不知道。” “我同意。比如你为什么要种香瓜,我就不知道。” “因为我觉得我的父母可能是瓜农。” “这不一定吧?你又不是在瓜田里被捡到的。” “时候我经常梦见自己在一片香瓜田里玩耍。”他的思绪飘远了,“其实我早该怀疑你了。这个梦苏田知道,她是我爸妈托梦给我,他们可能是种瓜的。” “……” “苏田没在日记里提起,所以你不知道。假如你真是苏田,听到瓜园就不会惊讶。” “你愿意去采个血吗?”闵慧忽然,“现在nda的数据比对快极了。你的亲生父母也许正在找你,你也许并不是被人抛弃的。放在你身边的那张字条也许是伪造的……” “no。” “人的一生中,总要有一两个亲人才好。” “我有苏田、有家骏、还有儿子。”他的目光柔了柔,“倒是你,父母双亡,脾气又犟,活得很累吧?” “不累啊。我也有很多亲人:家骏、苏全、周如稷——我还有个仇人,这让我活得更欢了。” “假如苏田在世,她会为你高兴的。”他不由得喟叹。 她忽然笑了一声。 “有什么好笑?” “我们提到苏田却没有吵架——这好像是第一次。”闵慧,“这顿饭,我请你。” “那你今天真是破费了。” *** 司机换了一辆车将他们接回青藤花园的公寓,里面空无一人,苏全还没有回家。 “我先洗个澡,你不介意吧?”辛棋问道,“我身上好像有股血腥味。” “不介意。” 他拿了两件衣服去了浴室,一会儿功夫洗完出来,上身是一件白t,下身是条宽松的九分裤,脸上的血已经完全止住了,但一道道的玻璃划痕还是很明显。 闵慧:“坐下来,你脸上的伤,我用创可贴再帮你贴一下。” 他依言坐在沙发上,她站在他面前,捧着他的脸,先用棉签蘸着酒精清洁了一下伤口,再将创可贴剪成图钉大,一个一个地贴在伤口上。 他们挨得很近,他身上有股好闻的沐浴露的香味。她看得见他发际线上发白的头皮。她的指尖如一支羽毛从他的脸上、眉尖轻轻拂过,大约是最近看过书,有股油墨的味道。 她不知为何开始流汗:“辛棋。” “嗯?” “我想做.爱。” “what?” “请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她,“我现在是安全期。” “no。” “我刚给你买了十二件衬衣。” “no。”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no。” “你错过了苏田,当然可惜。你错过了我,也挺可惜的。” “你得没错,是很可惜。可是——”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如果我错过了自己的承诺,那将是不可饶恕的。” 60-鸭绿江 她的脸变得通红,目光有些失望,却也在预料之中,很窘笑了一下,低头陷入沉默。 看她捏了半天的手指也不抬头,他换了个话题:“其实我是有事情找你。” “哦?”她这才抬起脸,脸上红晕未退,目光落在窗台的一盆兰花上。 “我想做个亲子鉴定,司法有效的那种。”他从自己的包里抽出一张表格和几份打印的文件:“这是申请表和委托鉴定协议书,需要你签字。然后我们约个时间,三个人一起去司法鉴定中心采样,你看行吗?” 他的声音很轻,少见的温柔和礼貌。 她接过来认真地看了一下,问道:“三个人都要去吗?就你和苏全去不行吗?” “我仔细问过了。亲子鉴定有‘个人鉴定’和‘司法鉴定’两种,只有司法鉴定具有法律效力。以后苏全长大了可能需要办理一些手续,比如签证、留学、移民、海外就医或继承遗产之类,我需要一个有力的父子关系证明。” “继承遗产?”她吓了一跳,“谁的遗产?你的吗?” “对。”他点点头,“我已经把他写进了我的遗嘱。我没有结婚,父母和哥哥足够富有,不需要我的财产,所以苏全是我财产的唯一继承人。苏田要是还在世的话,她也是。” “这个……也太早了吧?”她看着他年轻的脸,恍惚了一下,“你才三十岁。” “不早。我有心脏病,随时有猝死的可能。” 她咬了咬嘴唇:“行。” 然后拿起笔迅速地签了字:“约好时间后提前告诉我一下。” 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他微微地有些意外:“会的,谢谢。” 苏全回来后,闵慧陪着他玩了一个时就离开了。孩子变化得真快,他已经不那么粘人了,摸胸吃奶的习惯也消失了。吃完饭后会自己把碟子放到洗碗池里,会把玩过的玩具收拾起来,会自己穿衣服、上厕所、甚至每天能坚持弹二十分钟的钢琴……闵慧不禁有些惭愧,觉得自己作为母亲太不合格:孩子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她的工作又忙,对孩子的培养没什么规划,溺爱的情况比较多、也不够有耐心,比如苏全每次都想自己穿鞋子,她嫌速度太慢、又经常穿错左右,每次都不让他穿,宁肯自己代劳。 “还是你懂得教育孩子,”她不禁感叹,“全全好像一夜间长大了好多。” “是你的遗传好,孩子聪明,学东西很快。”他。 闵慧笑而不语,两人之间彼此吹棒——这还是第一次。 临走时辛旗将她送到电梯门口,忽然问道:“你最近好像不大顺心,我能帮你点什么吗?” 她摇摇头:“不用。” “别客气,”电梯来了,他按住电梯的门不让它关掉,认真地,“你知道我是有能力帮你的。” “真的不用,自己的仗还是自己打。” “但不要用砖头。” “嗯。” “别冲动,别做傻事。” “懂。” 电梯门缓缓地关了,但她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反而令他更加忧虑了。 *** 次日下午辛旗在公司见到了邓尘,两人聊了一会儿,辛旗忽然问道:“闵慧和程启让的诉讼,你有新的线索吗?” 邓尘摇头:“能搞到的资料都已经交给你了。职场性骚扰一旦发生,很难弄清真相的。因为事发突然,又往往在私密、封闭的空间,取证上很困难。”他虽然受命调查此事,自始至终,辛旗表现得并不关心。发去的资料很少回复,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 “一个证人也没有?” “在一次采访中,闵慧曾经提到过一位证人,这人当时正好走进程启让的办公室,看见了程启让的骚扰行为。但不知为什么这个人并没有给她作证。又或者是作证了,但法院没有采信。” 辛旗皱起眉头:“如果有人作证,又是亲眼目睹,为什么不能采信?” “因为证人的身份多半也是在职员工,法院也可能以证人与实施者、受害人有利害关系为由,不予采信。”邓尘。 “证人是谁?能打听到吗?” “由于证人要求保护自己的**,市面上能弄到的报道、资料都没有揭示过此人的身份。我派人到观潮内部打听了一下,有三种法:有人是米可儿,程启让的秘书,她经常出入办公室,最有可能撞到。”邓尘喝了一口咖啡,又,“有人是董越,程启让的助理,也就是魏永成的前任。这人也是软件高手,性取向神秘,有八卦他喜欢程启让,两人私交不错。董越也经常出入程启让的办公室。” “……” “性骚扰事发后,这人莫名其妙地被郑依婷调到欧洲总部去了,其实是升职,但人们都他走的时候很不开心,观潮特地为他办了一个party,他一个大男人在party上抱着程启让嚎啕痛哭,弄得很尴尬。” 辛旗哼地一声笑了:“这位‘程总’的私生活很丰富嘛。” “最后一种法是林熙月,当时她在销售部。闵慧来观潮之前,她和程启让走得很近,公司内部有不少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但谁也没有实据。程启让的办公室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林熙月算是他的亲信,那段时间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向他汇报,也许她看见什么,但选择沉默。” “林熙月?”辛旗不禁沉思,想起了不久前在北京闵慧见到林熙月时一脸憎恶的表情。 “这三个人我都私下里问过他们。米可儿和林熙月都自己与观潮签有保密协议,关于这件事她们无可奉告。董越告诉我,那天他的确去见过程启让几次,但没有碰到过闵慧,他也没去法院作证。” “我觉得林熙月的可能性最大。”辛旗。 “为什么?” “闵慧告诉我,林熙月曾经跟她是朋友,现在不是了。她们之间一定有事情发生。” “她俩都是程启让一手提拔的,都跟程启让走得很近,两人之间可能有竞争关系。” “嗯。”辛旗走到窗边,看着对面的晨钟大厦沉思不语。 “性骚扰案件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很难胜诉。何况观潮国际是个私营企业,程启让身居要职,又是董事长的女婿,观潮砸多少钱也要保住他。闵慧以一人之力对抗一个机构,很难占到上风,只好利用社交媒体来揭露真相为自己呼吁,她敢这么做已经很有勇气了。听当时闹得风风雨雨,观潮的股票也跟着猛跌了几天,最后郑澜不得不亲自出马解决危机,聘期律师告闵慧诽谤,又发通稿抹黑闵慧。闵慧呢,显然没有战斗经验,输得一败涂地,最后被成是‘想当三不成,于是反咬一口’。” 辛旗不安地踱起了步子,过了片刻,转身问道:“你自己呢?调查了这么久,有什么看法?” “我愿意相信闵慧,这是我的个人判断。” “理由是?” “没有理由,只是直觉。”邓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从她处理苏田失踪这件事上看,她的道德观念还是比较强的,也有责任心。要不是她找了一大圈,你们也不会在勇安桥相遇。” 辛旗沉默不语。 “对了,”邓尘忽然想起一件事:“闵慧明天要跟程启让一起去北京出差。” 他赫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她找我雇了一个保镖。” “what?”辛旗有点哭笑不得,“公开的?” “嗯。她程启让点名让她去北京,一路上就他们两人,没别的同事,她觉得不安全。” “好吧。”辛旗看了看手表,“你先去吧,我马上有个会。” *** 他用半个时结束了会议,回到办公室喝了一杯水,秘书进来:“林熙月到了。” “请她进来。” 办公室里忽然多了一股香气,林熙月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着一件湖绿色的连衣裙,长发翩跹一直垂到腰际。她是陈元手下的干将,在bbg工作两年,连续保持业绩第一,辛旗对她印象不错。 “辛总,您找我?”她笑盈盈地问道。 虽然已经三十一岁了,林熙月皮肤细嫩、身材娇、手足如少女般纤细。在商场上很多搞不定的事情,陈元都会派她出马,她多半都能扳回败局。 “对,请坐。”辛旗客气地,“想喝点什么?咖啡?茶?果汁?” “果汁吧。” 他叫秘书送来一瓶果汁,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好奇地看着他的脸上的伤痕:“辛总,您的脸没事吧?” “没事。” “是……车窗玻璃弄的?” 他怔了一下。 “我看见了。”她轻轻地,声音里充满了关切,“当时我也在路边。看见闵慧……” 辛旗咳嗽了一声,她立即知趣地打住了。 “熙月,我想向你打听一下闵慧。”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请。” “你以前认识闵慧对吧,对她了解吗?”辛旗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眯起眼睛,淡淡地,“关于她和程启让……我想知道一些情况。” 林熙月怔了一下,将果汁放到茶几上,认真地清了一下嗓子:“辛总,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见她有点紧张,辛旗微笑安抚:“请不要多虑。闵慧虽然是我儿子的妈妈,但我跟她相处的时间很短,彼此之间并不太熟,有孩子也是一个意外。” 她在琢磨他的话外之音。 辛旗继续又:“我和她现在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但我们都想争取孩子的抚养权。我听你以前在观潮工作时跟她是同事,想先向你了解一下这个人。这样的话,以后我和她打交道也好做些策略上的准备。” “明白了。”林熙月想了想道,“在观潮的职员中,女性只占百分之十,多数都是从事行政、秘书之类的工作。那一年观潮从华清大学招了不少毕业生,闵慧是最优秀的一个。她长得也很漂亮,所以一进观潮就成了热门人物。男生们排着队地追求她,有的只是暗恋,有的非常露骨,追她最猛的一个人叫汪同源,是她所在团队的负责人。汪同源非常迷恋闵慧,利用职务之便对她展开各种攻势,经常借工作的名义把她留下来和自己一起加班。闵慧不胜其烦,威胁要向hr投诉,汪同源这才有所收敛,但在工作上开始给她各种穿鞋。这事不知道为什么被程启让知道了,没过几天汪同源就调走了,闵慧被任命为团队负责人。要知道当时的她才工作了三个月,还没有转正,那个团队是观潮研发部的招牌团队,里面有很多资深的软件师,一些人听到这个任命很不服气……” “后来呢?她和程启让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辛旗问道。 “程启让对闵慧非常赏识,在几次大会上对她点名表扬。闵慧当时作的项目叫作“ckdot”是观潮试水ai医疗的第一个项目,程启让想一炮打响,对项目非常上心,不遗余力地带着闵慧四处推广、宣传。当然了,闵慧也很争气,带着项目参加行业竞赛,拿了一个大奖。不过也有很多人不服气,觉得没有程启让的帮助,闵慧不可能写出那么好的code。也有一些风言风语,他俩的关系已经密切到超出了同事的范围……”林熙月款款而谈,语气十分平静。 辛旗这边也是不动声色:“你呢?你是怎么看的?” “程启让算是华清大学的传奇人物,专业上非常过硬。他出身于高知家庭、父母都是本地的名医,知书达礼、为人稳重——观潮里的女孩子都很喜欢他。闵慧对他也是既佩服又崇拜。” “所以你和闵慧……关系不错?” “开始的时候是这样。我跟她虽然不是一个专业,但我们都喜欢逛衣店,在服饰一类的话题上很谈得来。我们租的公寓也离得很近,经常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看电影。” “无话不谈?” “倒也不是。她比较宅,我喜欢party。她喜欢打游戏,我喜欢k歌。我们只是很熟,但并不是形影不离的那种。当时她妈妈得了癌症,她总往医院跑,心情也不是很好……” “关于性骚扰事件,她有跟你聊过吗?” “没有。”她咬了咬嘴唇,苦笑了一声,“她当时挺缺钱的,她妈治病花销大嘛。平时只要提起程启让,她总是一副感恩戴德的口吻,如果程启让跟汪同源一样,她应该很烦吧,一定会当着我的面各种吐槽、各种抱怨。所以……突然冒出个性骚扰事件,我觉得挺惊讶的。闵慧在我面前从来没过程启让的一句坏话,而且很明显她是暗暗地喜欢人家的……所以我觉得……这中间……嗯……总之,我不大相信程启让会干这种事。他就算有这个想法也不会选择在自己的公司里,在太太的眼皮底下。在那之前,他和闵慧经常一起出差开会,想发生点什么其实很容易的。我也劝过她,跟程启让要保持距离,人家毕竟有妻子,郑依婷又是个厉害人……” “所以事发那天,你并没有看见什么?”辛旗忽然插口。 “那天我正好有份合同需要程启让签字,他合同好了随时找他,正好秘书不在,我就推门进去了。”到这时她故意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辛旗,发现他一脸漠然,于是又:“我看见闵慧正在跟程启让话,好像是在项目的事,我不方便打扰,就离开了。闵慧后来告诉我,就在我离开后不久,程启让就开始骚扰她,但她找不到证人,想请我做证。我想,我又没有看见什么出格的事,怎么好做这个证呢?这不是无中生有嘛?就一口拒绝了。她很生气,觉得我不够朋友,关键时刻不帮她,就跟我吵翻了,微信也拉黑了。其实我也挺冤的,当时hr搞调查四处找人谈话,闵慧硬我是证人,搞得hr盘问了我半天,后来他们打官司,我又被叫去盘问——我的心理阴影还没人填补呢。实话实,她跟程启让的关系那么近,就算真发生点什么我也不觉得意外。” “也就是,你认为闵慧与程启让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亲密的关系,就算事情真的发生,也是彼此同意的?”辛旗道。 “我并不知道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闵慧的脾气我知道,她想要一样东西会得很直接,而且一定要拿到手。” “你的意思是:闵慧想要什么东西,程启让没给她,于是她就决定用性骚扰事件把他扳倒?” “大概是吧,”林熙月耸耸肩,“她当时刚刚参加工作,并不了解职场的残酷。又有很强的竞争心态,不论干什么都想赢、想压倒别人。脾气呢也比较暴、看问题简单、做事情冲动——我劝过她很多次,要她收敛一点,不要动不动就觉得自己是numberone……” 辛旗没有表态,只是认真地听着。 “闵慧没有什么坏心眼儿,真的。也许就是跟程启让吵了一架,一赌气就把他告了,没想到事情越闹越大,一发不可收拾,想退也退不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撕……加上她母亲那段时间病危,整个人的情绪很波动,容易做出不理智的决定。总之,她不是个坏人,只是不知道职场其实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那么干净、那么公平,一些事情难免会发生,我们的反应不能过激,一过激就会遭到反噬……” 秘书敲门进来:“陈总有事想见您一下。” “请他进来。” 辛旗站起来,将林熙月送到门边,淡淡:“了解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林熙月点头离去,陈元匆匆进来,他是bbg的亚太部的财务总监,英文名叫frank,手里拿着一叠文件:“ethan,这是bbg与观潮的合作投资协议书,我已经拟好了——” 辛旗拿到手里翻了一翻,忽将文件放到一边,低声:“frank,我希望你在三个月内找个理由让林熙月离开bbg。” 陈元猛地一愣,问道:“为什么?她在咱们这干得挺好的啊。” “所以不能直接开除,必须要找个理由。” “可是——” “给你三个月找理由,不够?” “够是当然够了,ethan你想让什么人走,一天就够了。” “让我来开一天就够了。但她是你招来的,所以给你时间处理。” “好的。”陈元也是职场老手,见辛旗语气坚定,知道他肯定有充分的理由,本来还想争辩几句,也只得点头同意,“那协议书您尽快看一下,观潮那边对咱们的注资还是很积极的。” “这个嘛,先缓一缓。”辛旗又,“bbg究竟与观潮怎样合作,我还需要再思考一下。” “……好的。” “我需要知道一下观潮目前的股权结构,你那边有资料吗?” “有,我马上forward您一份。” “谢谢。” 陈元离开时,邓尘的电话进来了:“ethan,刚刚收到闵慧的短信,保镖的事她取消了。”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不去北京了?” “去。可能是掂量一下觉得这么做不大合适吧……跟上司出差,自己带个保镖,是不是太作了?”话筒那头邓尘的语气里有一丝调侃。 “你有她去北京的日程表?” “有。” “发我一份。” “咦,她刚发了一条朋友圈。”邓尘又。 “什么内容?” “配了一张李连杰在《少林寺》里的海报,上面只有一句话:‘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辛旗正在喝茶,听到这话,差点呛住:“雄赳赳、气昂昂?她想干嘛?” “不清楚。”邓尘的声音里多了一点担心,“我只清楚一件事:她肯定不怕死,因为她已经死过一回了。” 61-飞机上 姚紫珠的病越来越重,闵慧几乎每隔三五天都会去医院看望她一次。问周如稷病情进展如何,他只是隐晦地不见起色,现在用的药主要是给她止痛。医院批了他一个月的事假照顾妻子,肿瘤科人手本就不够,他又是主任医师,完全不上手术台让科室里的医生忙得头不点地也不现实,周如稷于是提出每天工作半天,尽量把手术安排在晚上。一来白天可以全力陪护妻子。二来趁着紫珠夜里休息、医生们也很疲劳的时候,替大家加个夜班。 手术室在四楼。同一层里还有麻醉科、影像科、病理科、检验科、血库、外科、药房等科室。紫珠的病房在五楼,周如稷的办公室也在五楼,两人离得非常近。 闵慧想着自己已经有四天没去看望紫珠了,明日就要出差,于是晚上七点来到医院。路过护士站,值班护士认得闵慧,打了招呼后直接:“周医生去手术了。” “紫珠睡了吗?” “还没呢。” 紫珠的病房在楼道的尽头,闵慧一路走过去,看见一位农民模样的汉子坐在走廊的一把椅子上。她没有多想,以为是哪位病人的家属。不料那人见她正要敲门,忽然一个健步冲过去把她拦住了,粗声粗气地:“请问你认得周医生吗?” 他的嗓门有些大,方音浓重,看得出在用力地憋着普通话。闵慧打量了他一眼,这人三十多岁,长脸、宽鼻、肌肤黝黑,不知为何,头发已有些灰白。穿一件格子衬衣,洗得次数太多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牛仔裤很脏,上面破了几个大洞。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旅游鞋,上面满是泥泞。 “认得。”她老实地答道。 “跟他熟吗?” “我是他前妻。” 那人一听,扑通一声就跪下来了:“妹子,我想想求求周医生帮我儿子开刀,你能帮我劝劝他吗?再不开的话我儿子就没命啦!” 他一面一面呜咽,声音嘶哑,语调凄惨。 闵慧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什么好。 在与周如稷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曾有不少同事找过她,想让周如稷帮忙咨询病情、介绍医生、联系床位、或者要求他亲自主持手术……闵慧本着能帮就帮的原则,只要不太麻烦又能安排得上的话,总是尽量满足。 “大哥,你先起来。”她将那人拉到椅子上坐下,轻声道:“手术可不能乱做,如果你儿子真的需要手术,又被这家医院接收了,就肯定能安排上,你只需要多一点耐心——。” “没接收啊!医院就是不肯接啊!”那人痛哭流涕,“我儿子的病太重了,没有医院愿意接收,也没有医生愿意手术……可是他今年还不到五岁!还没上学哩!就这么放弃一条命我不甘心啊!心痛都痛成一个大洞啦!” “大哥,你儿子……有医保吗?” “新农合能报销一些,我也借了不少钱,手术的钱我能筹到,只要周医生愿意手术,我下半辈子给他做牛做马都愿意!妹子,你帮帮我吧!帮我劝劝周医生!让他发发慈悲吧!我求求你啦……不能让我儿子活活地等死啊!”那汉子一米七八的个头,长得甚是粗壮,见闵慧耐心询问,觉得有一丝希望,完又“扑通”一下跪倒,当着她的面猛地磕起头来。 “大哥,你别这样!”闵慧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吓得往旁边直躲,“我不是医生,你求我没用!” 那人根本不听,只顾砰砰地磕头,白色大理石砖的地面上,已出现了斑驳的血迹。闵慧想拉他起来,拉了几下拉不动。仓皇中一抬头,看见护士带着一名保安快步跑了过来。只听那护士低声喝道:“张永根,你怎么又来啦?这是住院区,住的都是重病号。快走吧,别在这捣乱,影响病人休息!” “求求你,救救孩子!我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他妈跟别人跑了,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养大,就这一根独苗,行行好,我求求你们帮帮我!” 张永根不停地磕头,护士叹了一声,向保安使了个眼色,保安将他强行地拉进了电梯。 闵慧掏出纸巾将地上的血迹擦干净,轻声问道:“他儿子究竟得了什么病啊,咱们医院都不接?” “肾脏恶性肿瘤。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了而且多处转移。他带着孩子四处求医,附近的医院都跑遍了,大家都不接。不是不肯救人,而是手术的风险特别大,进去了很难活着出来。唉,如果能帮谁不愿意帮啊,孩子那么,也是挺可怜的。” “他应该能理解吧?” “不理解,也不懂!怎么解释都没用。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周医生以前做过这方面的手术,有成功的案例,就找过来了。已经缠了我们一个礼拜了。周医生把病人的资料都看了,手术太危险,也没什么效果,不建议手术。他就是不听,天天过来求他。我们都了,周医生自己的妻子还病着呢,这段时间也没心情手术,让他求别人去,他就是不走……真的,好话尽了,一点儿办法没有。为了这事我们这层楼的科室还发起了捐助,周医生自己也捐了不少呢。” 同样有个生病的儿子,这种心情闵慧太了解了,命运敌不过顽疾,她只能深深地叹息。 推门进去时,紫珠正戴着耳机听音乐,见到她高兴地“嗨”了一声。她今天脸上很有些血色,精神也好,两人聊了半个时,紫珠忽然:“对了闵慧,我想求你一件事。听辛旗的家在美国?” “对。” “他经常回去?” “他家在纽约,bbg的总部也在纽约,他经常回去,基本上一两个月就要飞一次。” “我想请他帮我带两双鞋。” 闵慧的心猛地一沉,以为她想置办寿衣。母亲去世前知道闵慧没弄过这些事,特地提前买好了一套,偷偷地放在包里,临终前才告诉她,还她给自己买了一双很软的鞋子,让闵慧帮她试一下合不合脚。 她傻傻地拿出来给妈妈试,再回头时,妈妈就失去了意识,再也没醒过来,当天晚上就过世了。 “啊?”闵慧故作惊讶笑了,“有什么鞋这里买不到啊?跟你,殷旭开了个鞋店你知道不?想买什么鞋找他去,还能给咱们一个大折扣呢。” “下个月如稷过生日,我在想,送什么礼物好呢?那天麻醉科的李医生过来,他在美国培训时见过一种牌子的鞋特别适合手术医生,叫dansko,是专门为医护人员设计的,可以让你长时间站着不觉得累。” “是吗?我第一次听。” 闵慧暗自叫了声“惭愧”,自己跟周如稷生活了好几年从来没关心过他穿什么样的鞋子,倒是经常听他抱怨站久了会累,殷旭给他推荐过一种气垫跑鞋,成了他手术的必备品。 “他足弓高嘛,站的时候重量都压在前脚掌和后脚跟上,一个手术下来,经常要站五六个时,年轻的时候还好,现在就老是腰酸背疼。我听这种鞋在脚掌上特意做了支撑,美国医院里好多手术医生都穿它。你让辛旗帮我带两双好不好?九号码,白色、黑色都行。不着急,生日前能拿到就好。” 闵慧赶紧答应下来:“没问题,我去跟他,如果这个月他不回去,就让那边的朋友帮你买了快递过来。” “那就拜托了,谢谢你!”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心满意足地笑了:“不要告诉如稷,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好的。” 紫珠的脸上有种难得的红润,她本来就美,即便是苍白消瘦也比寻常的病人要好看几分。周如稷,病重的她对声音特别敏感,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只要发出一丁点儿的电流声,她就难以入睡。为了让她有一种在家的感觉,如稷特地从家里拿来了她最喜欢的蒂凡尼台灯,墙上也挂了她喜欢的油画,就连毯子、被子、枕头也用的家里的。化疗导致她的眉毛和睫毛都掉光了,整张脸光滑得好像一个未完成的泥塑,但轮廓还是美的,在蒂凡尼台灯五彩玻璃的辉映下,美得好像一张克里姆特的油画。 *** 次日上午,为了避免在机场上碰到程启让,闵慧故意拖到起飞前四十分钟才checkin。心想,按照公司的规定,她坐经济舱,他坐公务舱,从滨城飞北京这两个时是不必跟这人打交道的。 没想到进了机舱才发现程启让居然是她同座,她靠窗,他靠走道,闵慧一进一出,必须要他起身让位。 whattheheck? 闵慧东张西望,想在别处找个空座,目光所及,全部满员。 一位空乘见她手拿着行李箱,半天不落座,走过来问道:“姐,需要帮忙吗?” 闵慧立即:“我想升个舱,可以吗?” “抱歉,商务舱满员了。”空乘微笑道,“飞机快起飞了,您还是先坐下吧。” 闵慧只得塞好行李,坐到程启让的身边。 他站起来让了她一下。 “这么晚才到?”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堵车?” 他今天穿着一套浅灰色的西装,打着一条宝蓝色的领带,看上去风度翩翩、神采奕奕。 “嗯。”她抽出耳机就往耳朵里塞,被他毫不犹豫地扯了下来,塞到一边,“别听音乐。” “你想干嘛?”她白了他一眼。 “聊聊。”他嗓音低沉,派头十足,“闵慧,我等这一刻很久了。” 闵慧拿起手机,调出里面的录音机:“聊吧,我全程录音。” “淘气。”他嗤笑一声,一把夺过来,三下五除二地关了机,“飞机上不能开机,这是常识。” “fxxk!”她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看着她,神秘地笑了:“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这么好闻?让我想起春天。我想给我妻子买一个。”见她漠然不理,自顾自地又,“唔,我猜猜看——burberryherblossom,是吗?洒上它,你这一天就好像走在伦敦的鲜花大道上……” 程启让与一般男人区别最大的地方就是他有狼一样敏锐的嗅觉。对身体的气味特别敏感。他不允许身边的助理、秘书在上班之前或上班之中吃韭菜、大蒜、洋葱、咖喱之类的食物,在烧烤空前流行的滨城,为了避开孜然,有夜跑习惯的他宁肯绕道远行。 他还有可怕的洁癖,会因为办公桌不干净就将秘书和保洁阿姨同时开除。 据他与妻子关系恶化就是从妻子养狗的时候开始的。 程启让不喜欢动物身上的气味,也不喜欢沾染他们的毛发,他讨厌猫,更讨厌狗。 所以他对各种香气都有研究,喜欢花香、木香和各种烘培味道的香气。他喜欢恭维女员工身上的香水味,总能猜个**不离十。每逢三八妇女节公司送出的礼物中必含一瓶他亲手挑选的香水。 闵慧的这瓶burberryherblossom是曹牧送的,已经快用完了,她不舍得扔掉,就把最后的一点用水稀释了一下,倒进了沐浴露。曹牧程启让喜欢香水从大学时候就开始了,“如果你知道男生宿舍有多么臭的话”。寝室女生为了追求他,不惜用整个暑期打工的钱购买昂贵的香水以获得他的欢心。 “你知道世上什么东西最香吗,程启让?”她冷笑,“是人品。散发恶臭的人品什么香水也掩盖不了。” 程启让的脸忽然阴沉,正要张口反驳,一个人拎着一个电脑包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忽然折身回来:“启让?” 闵慧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居然是辛旗,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衣,灰色的九分裤,看样子是一路跑来最后一个登机,满头满脸都是汗。 “ethan?” 两人客气地握了握手。 “真巧,在飞机上碰到你们。”辛旗笑着,“闵慧,介意坐我的座位吗?我有些项目想跟程总好好地聊一下。这是我的包,你帮我拿一下。” 闵慧一怔,随即喜出望外,连忙站起来:“不介意不介意,你们聊吧!”罢接过辛旗递来的机票和包往前走,一位空乘走过来看了一下她的票,:“直走左转,商务舱。” 闵慧犹豫了一下,回头见辛旗已经跟程启让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心想,他不介意我干嘛介意,好歹也是娃儿他爹。于是找到座位,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两个时正好够看一场电影,闵慧挑了一部无厘头的喜剧,还没看完飞机就已经着陆了。她回到原座取行李,顺便将辛旗的包还回去,辛旗还在与程启让交头接耳。 “闵慧,”程启让一见到她,立即吩咐起来,“晚上七点半,医院的院长请咱们吃饭,地址已经发到了你的手机了。” “好的。” “项目的事情你准备一下,他们饭后想听听你的介绍。” “已经准备好了。” “七点十分我在宾馆的大堂等你,我们一起走。”程启让又。 “哦——启让,”辛旗插口道,“闵慧不住在宾馆。” “哦?”程启让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快,随即笑着,“ethan,我们这一趟可是有公务在身的哟。” “我儿子不是病了么,我约了个老中医,难得她妈也在北京,想一起去见见,咨询一下。”辛旗只当没看见程启让脸色,“闵慧没跟你?” “没有。” “我忘了。”闵慧补了一句。 “那地方有点远,看完后我直接把她送到你们会客的地点,你看行吗?保证不耽误晚上的公务。” 程启让显然是懵了,也不清楚辛旗是什么操作,只好点头:“行,晚上见。” *** 出租车上,辛旗对司机:“我们去金融街。” 闵慧问道:“你的公司不是已经全部搬到滨城了吗?” “我的公寓没搬啊。” “那个不是租的?” “不是。”他,“咱们先回去休息一下,晚上我送你去吃饭,再接你回来。” 这段时间两人一直都在冷战,突然间这么殷勤,闵慧有点不适应:“不用那么麻烦,公司帮我订了宾馆。” “你不愿意跟程启让在一起不是吗?” “是。” “那就离他远点,住在我这。” “……” “闵慧,我知道你讨厌这个人。”他的神情很严肃,“但是再怎么讨厌也不要付诸暴力,更不能起杀心,懂不?” 她觉得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起了杀心?” “你最近情绪不大稳定,我得看着你一点儿。”他又。 闵慧更不明白了:“我的情绪挺好的呀。”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是怎么回事?”辛旗怔怔地看着她,“把包拿过来给我看一下,里面没藏什么凶器吧?” 闵慧瞪眼看了他两秒,忽然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辛旗你真逗!你是担心我会杀了程启让吗?怎么可能?我是个有孩子的妈妈,为了孩子我也不会乱来呀。” “你能想到这一点挺好的。”他慢慢地。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我出了什么事,苏全还有个爸爸,我也挺放心的。” 他忽然指着她手袋上别着的一只笔问道:“这是什么?” “圆珠笔。” 那只笔是金属做的,比一般的笔要粗,掂在手上也重出许多。 “这不是一般的圆珠笔吧?”他。 “这叫多功能防身战术笔。”闵慧将笔帽一拧,一一显示上面的部件,“这个尖尖的东西叫‘钨钢攻击头’,可以破窗。这是‘折叠切割刀’,像一把匕首,可以攻击也可以防身。尾部这里还有个‘强光爆闪手电’,还可以照明也可闪瞎侵犯者的双眼。此外它还是只笔,可以写字。——很便宜的,淘宝上卖,要不要,我送你一个?” 辛旗白了她一眼:“你是怎么通过安检的?” “这些东西尺寸很,没人会查呀。” “闵慧——”辛旗还想她,汽车忽然停了,司机,“对不起,车坏了,我给你们叫辆车吧?” 司机是女的,看上去很年轻,也没什么经验,一筹莫展地四处翻找保险单。闵慧连忙:“我去看一下,你有手套和毛巾吗?” 司机愣住:“你会修车?” “会一点。” 她下车走到前面支好三角架打开引擎盖,往里面看了看,司机连忙跟了过来,在一旁探头探脑。 “有水吗?”闵慧问道。 “后备箱里有。” “拿一桶过来。” 她戴上手套,隔着毛巾轻轻拧开水箱,往里面倒了一桶水。 回到车上时,车已经好了,司机千恩万谢,表示不收路费。 “你不是不开车吗?”辛旗好奇地问道。 “跟周如稷在一起的时候,他负责开车,我负责修车,我自己还换过机油呢。” “你这么爷们,让男人怎么办?” “好办,见到我叫声大哥就行了。” 62-紫藤花下 回公寓放下行李,辛旗带着闵慧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馆。闵慧点了孜然羊肉和一碗法式洋葱汤,不到十分钟扫荡一空。而辛旗这边点的柠香鱼扒和蔬菜沙拉连一半都没有吃完。 他吃东西的时候慢条斯理,嘴里有食物绝不会话,一定要完全咽下去之后才会张口。 她要了杯啤酒,慢慢地陪着他。 “你最近回纽约吗?”她想起了紫珠的嘱托。 “不回。”他专心地切着鱼块,“有事?” “我想买两双鞋,牌子叫作‘dansko’,听过吗?” “嗯,这家鞋很多医务人员喜欢穿。” “你要是不回美国,能托人帮我买了寄过来吗?” “没问题,什么时候要?” “下个月25号之前收到就好。9号码,白色、黑色各一双。” 他迅速反应过来:“给周如稷?” “对。他下个月过生日。” 他微微走神,餐刀切到碟子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他连忙了一声“rry”:“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他太太托我的。” 他没再追问下去,用叉子将满碟的菜叶一片一片地叉在一起,蘸上沙拉酱,放进口中。 闵慧的碟子已经空了,甜点还没上来,只得没话找话:“你跟程启让有合作?我看你们聊得很high。” “打发时间而已。”他,“以前有些意向,没落实到协议上。他家的平台搭建得不错,我的确感兴趣。” 闵慧点点头:“程启让的为人我不想评价,但他在技术和商业的确是把好手,操控术更是一流,跟他生意你要心点。” “怎么,”他抬起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怕我栽到他手里?” “我不了解你的公司,曹牧你也很厉害。”闵慧看着他,微笑,“可是,滨城不是纽约,也不是北京,观潮在那里土生土长二十年,虽是郑澜一手创办,论到占领市场、发扬光大是最近七八年的事,程启让一直奋斗在郑澜的左右,可谓功不可没。” 这些他当然都知道。 “尤其是现在,郑澜中风严重,已经是植物人状态,一直躺在医院靠机器生存。郑依婷对程启让的气焰顿时了很多——她不懂经营又花钱如流水,但她不笨,知道父亲不在了,观潮没有程启让根本不行。” “这么来,你对观潮还是蛮了解的。” “我没这个公司不好,也没程启让是个失败经营者,恰恰相反,在研发和市场这块,观潮一直都很出色,在业界的成绩和声望有目共睹。可是,观潮内部的企业文化——特别是对女员工的歧视——十分严重,规章制度这块故意选择无视,这让女生们深受其苦,也最让我无法接受。”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最多在观潮工作两年,竞业限制一结束,我和团队就会立刻离开。” “你的那些项目呢?比如gs10?20?” “很舍不得,也只能选择放弃。我和曹牧会另起炉灶。ai这块能做的事情很多,我们团队比较有经验,很快会有新的项目。” “那就来bbg吧,我给你们足够的自由、钱、以及你要的尊重。” 她半天没有接话,想起那次他跟曹牧讨价还价,想了想:“到时候看情况。” 他自顾自地笑了:“知道么,闵慧,其实你很难讨好。” 甜点到了,是两盘五颜六色的马卡龙,摆成一个圆圈,闵慧笑道:“哇,在甜品店里总是看见它,从来没吃过。” “为什么?” “也不是买不起,就是觉得它又又贵,不够吃,划不来。”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有五种味道。”他指着最黑的一个,“这是巧克力味的,这是香草味的、这是草莓味、抹茶味、咖啡味。” “你最喜欢哪种?” “pistachio。” “开心果味道?” “对。我妈会做,可惜这家店里没有。”他,“我妈是在魁北克长大的,懂很多法式烘焙,时候经常做给我和我哥吃。就是现在,只要知道我会回家,都会预先做好一大盘放着等我回来吃。” “那你吃过很多啰?” “对。” 她不客气地将两盘甜点拢到自己面前,调皮地一笑:“这些都是我的。”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吃吧,不跟你抢。” 她拿起一块放进口中轻轻一咬:“咦,我怎么吃出了杏仁的味道?” “杏仁粉是它的主要成份。” 她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口里塞,吃完最后一个时,辛旗终于吃掉了自己盘中的最后一片菜叶。 天空下起了雨,干燥的空气中多了一份难得的凉爽。 他们是步行过来了,闵慧不想叫车,提议散步回去。 街上人来人往,两边都是正正方方的高楼,走在其中就好像走进了一群巨型的积木。闵慧吃得有些饱,加上穿着一双高跟鞋,走得很慢。辛旗也不着急,在旁边默默地陪着,偶尔一两句闲话。他身上始终有股橘子汽水的味道,不知为何,在雨中更加清晰可辨,仿佛随时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似的。他没自己为什么回北京,待几天,有什么事,就好像专程是来陪她的。闵慧也没有多问,难得有机会在雨中如此和谐地散步,没有争吵,没有抬杠,也没有互相挖苦——她已经很开心了。 “你最近脾气好多了。”她半上恭维半是玩笑,意识到他们之间并未亲密到可以谈论彼此的脾气,脸一下子又红了。 “在纽约的时候我有上课,anranant,中文怎么?” “情绪管理。” “我的脾气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特别是在工作中。” “所以你只冲我一个人发火?”这话脱口而出,根本来不及制止。 “我常常劝自己不要这样,”他的语气很平静,“我应该把你看作一只奶牛。” “what” “一个人生气的时候,如果身边站着的是一只奶牛而不是另一个人,他就不会发火了。” “哞——哞——”她在旁边促狭地叫了两声。 他瞪了她一眼,随即又笑了。 他们向着人寿中心的方向走去,走到街口时红灯亮了,十字街对面一群行人在雨中过着马路。闵慧的目光定在了一个穿着黄色冲锋衣的女子身上。 她的皮肤很白,有一头充满弹性的卷发,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身影混杂在人群之中看不甚清。闵慧觉得她走路的样子似曾相识,特别是那件显眼的外套。 她不由自主地向那女子追去,刚走两步,一只手猛地将她拽住,用力往里一拉,与此同时耳边“滴”了一声,一辆中巴与她擦面而过。司机在车里探出头来骂了句“找死吧你!”扬长而去。 她睁开眼睛,发现辛旗紧紧地搂着自己。 “youok?”他疑惑地看着她,“红灯还亮着呢,怎么突然过马路?” 她惊魂未定,扭头一看,对街的黄衣女人已经不见了。她焦急地四处张望,辛旗问道:“怎么啦?看见谁了?” “苏田。”闵慧的脸一片煞白,“我好像看见苏田了。” 他的脸色也变了:“在哪?” “对面马路,穿黄衣服的那位。”闵慧伸手一指,黄衣女人在人群中又出现了,背对着他们向着购物中心的方向。 黄色的衣服十分显眼,辛旗终于看见了:“你确定?” “不确定。”她口里这么,脚下却加快了步子,正好绿灯亮了,她拉着辛旗向着黄衣女人追去。 眼看那人就要走进商场,辛旗一个健步将她拦下:“姐,请留步——” 黄衣女子诧异地站住,转过脸来:“有事吗?” 辛旗正要开口,闵慧连忙:“对不起,我们认错人了。” 女子温柔地一笑,了一声“没关系”,款款地离开了。 辛旗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道:“她长得跟苏田相差得太远了吧?” 是的,女子有一张轮廓鲜明的脸,一看就是维吾尔族的女子,大眼深眸,一头天然油亮的卷发。她长得比苏田好看,虽然保养得不错,从年龄上应该有四十多岁了。 “发型和身材都像,穿了件一模一样的冲锋衣。” ——回忆的次数太多,还到警局做过笔录,直到现在闵慧还能清楚地记得她与苏田见面时的每个细节,特别是那件黄色的外套。明亮的黄,银色的四合扣,上面连着一个帽子。左右胸口各有一个巴掌大的口袋,腰上有个可以调节松紧的牛筋绳。 “eon,那是四年前的衣服。” “苏田不会舍得扔掉的。”闵慧喟叹了一声。 辛旗进商场给她买了一杯冰拿铁,是给她压惊,顺便稀释一下马卡龙的甜味。 “我这几天也经常梦见苏田。”他,“在梦里,她也穿着那件黄色的衣服,脸总是模糊的,就坐在我身边,怎么也看不清楚。” “她没点什么?”闵慧看着他,“没暗示一下身在何处?” “她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看着街上的人群和往来的车辆,思绪万千,“或者是去了某个平行的时空。我和她……也许只能在另一个世界相遇了。” “不会的,她一定还活着。事发之时,当地的警力找得非常彻底。你加入以后,也是穷尽所能、掘地三尺——如果她真的遇难,这么多人找她,找了这么久,四处广告、重金悬赏……不可能找不到。她多半还活着,”闵慧肯定地,“你们一定能够团聚。” “那你呢?”他忽然问道,“你怎么办?” “我嘛,继续我的人生呗,反正我有苏全,最多再给他找个爸爸。” “祝你好运。”他随口道。 她的眼睛猛地一酸,忽然间眼泪涌了出来,正好雨也大了,她仰起头,任由雨水打在自己的脸上。 他没有觉察,继续道:“时候遇到下雨,我和苏田经常手牵手在雨中倒着行走——那时候没有电脑也没有游戏机,觉得这样也特别好玩。”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笑道:“不会撞到车吗?” “在操场上。福利院有个很大的操场,苏田喜欢在那里荡秋千、跳皮筋、玩双杠。她喜欢穿黄色的衣服,因为红、黄、绿是最醒目的颜色。学校里穿红衣的女孩很多,校园里种满了绿色的植物,只要她穿黄色的衣服,我总能立即把她认出来,哪怕只是一道影子。” 闵慧心想,苏田并不知道辛旗的眼睛已经治好了,那件黄色的冲锋衣也许就是特地买来与辛旗相聚的时候穿的。 越这么想,脑海中的苏田越是活跃起来,几乎就要从另一个时空走到眼前。 一时间,她不知道是喜是悲,只觉心乱如麻,胸口堵得厉害,以至于辛旗在身边了些什么都没听见。 闵慧在辛旗的公寓里度过了一个下午,她感到疲劳,于是睡了个午觉,没想到一觉醒来已经六点了。她匆匆地洗了个澡,化了个淡妆,穿了件白色的套裙,坐着辛旗的车来到医院旁边的一家会所。辛旗会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等着她,顺便处理一些公务,让她吃完饭后打个电话给他。 那是一家私人会所,从外面看门脸很,里面纵深曲折:有花园、假山、垂柳、池塘。内部装修金碧辉煌,在京城医家的交际场所中最为昂贵私密。做东的院长和助理都是杭州人,里面的厨师烧得一手漂亮的杭帮菜,一旁的侧厅还有一位弹着古筝的姑娘,整个过程可谓宾主尽欢、极尽风雅。听院长酒量颇佳,程启让特地带了两瓶茅台在一旁尽力陪饮。闵慧滴酒未沾,在席间认真地做了一个gs10的项目介绍。 一顿饭吃完,两家达成初步的销售意向。闵慧保证会带着团队亲自来医院安装、调试,程启让则表示会给一个不错的折扣。眼看饭局即将结束,大家开始互相告辞,闵慧给辛旗打了个电话,辛旗马上过来,会在停车场上等她。 “我的车也在停车场,一起走吧。”程启让,“正好有点事想跟你聊聊,工作上的。” 从会所到停车场需要穿过一个池塘、一个花园。 雨已经停了,雨水滴滴哒哒地从道两旁的银杏树上滴下来。他们路过一个紫藤花架,程启让忽然止步,对闵慧道:“hr的人跟我,你投诉了丁艺峰,我已经找他谈过了,把这事压下来了。” 她冷冷地道:“什么叫做‘压下来了’?不了了之了?” “我警告他不要惹到你。你是我一手发现一手提拔出来的,是来观潮干大事情的。” 闵慧“呵”地一声笑了:“别做梦了,程启让。我不会帮你干任何大事,更不会——” “别把话得太过,闵慧。”他打断她的话,声音像低沉的鼓点,“有才的人可以骄傲可以任性,但不要仗着自己聪明就无法无天。我能让你出风头,也能让你栽跟头。因为我和你——”他指了着她的鼻子,“是一对灵魂伴侣,你写的de只有我能够秒懂。我改你的de,你才会心服口服。想过吗?你我一时瑜亮,何必互相憎恨?如果联手打拼,可以创造一个世界!” “no!” “你需要我,闵慧。技术上你很厉害,但你不够理性。没有足够的理性就没有想要的自由。” “我不懂你的意思。” “观潮是在我的手下壮大的。规矩是我立下的。它的结构、它的规则、它的体系是我一手打造的。想要在我这里获得自由,就必须融入这个体系,不会就学。在我的世界里,你可以仰泳也可以潜泳,但要记住你是一条鱼,只能生活在水里,如果想跳出水面、跳到岸上,就是死路一条。” 她震惊地看着他。 “你要做的其实很简单,”他在月光下凝视着她的脸,目光如一道铰链锁住她的思绪,“那就是交出自己,越充分越好。” “交出自己,当我傻呢?”闵慧切齿冷笑,“你以为你告诉我是一条鱼,我就会老老实实地待在你亲手挖的水塘里,并把它看作是我的全部世界?我庆幸自己跳出来了,看到了更精彩的世界、更广阔的空间、呼吸到了更新鲜的空气!如果你给我的世界需要我依赖你、听从你、被你摆布,那我宁死也要往外跳!我不需要你的体系,也不会背诵你给我的答案。我选择的活法是我给这个世界的最终交待。” 到这,她扭头就走,被他猛地一抓,拖到花架之外的一颗银杏树下。她的手臂一阵疼痛,仿佛被人用铁钳狠狠地夹了一下,正想掏出手机呼救,程启让一把夺过她的包往远处猛地一扔。 就在这一瞬间,她已被他紧紧地搂住。 她用力挣扎,被他死死地捂住了嘴。与此时同,他的脸压了下来,舌头在她颈间翻滚,用力地吮吸着她的耳根。 一股浓烈的酒气向她袭来,混合着某种兽性的体味。 “见我之前,你故意吃了洋葱,对吧?”他恶狠狠地,“我一见到你就闻到了。还有孜然和羊肉的膻味,你是故意吃了这些来恶心我的是吗?为了压住这份恶心,我不得不拼命地喝酒!”他用力地揪着她头发,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蹭来蹭去,“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跳出我的掌心?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喜欢你,才宠着你,乖乖听话,我就放过你。” 她被他猛地一推,整个人扑倒在泥泞中。他的身子欺压过来,正要将她按在地上,她想起了殷旭教的防身术,就地一滚,对着他的大腿根处猛地一踹。 “嗷!”他痛得叫了一声,身子缩成一团。 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骑到他身上,重重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 他闷哼一声,鼻梁断裂,痛得双手抱住了脑袋。 她毫不罢休,一拳接着一拳地往死里揍,抓起地上的稀泥往他脸上糊,往他嘴里塞,见他不动了,这才站起来,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对着他的肚子狠狠地踢了两脚。 高跟鞋踢飞了她也懒得去找,就这么赤着脚往前跑,拾起地上的包,穿过一片灌木,跌跌撞撞地冲到停车场,一个人影快速地向她跑过来一把抱住她。 “闵慧?” 她手上是血,全身是泥,瑟瑟发抖,在他怀中放声哭泣。他以为她受了重伤,吓得将她抱了起来,放进后座,开足暖气,上上下下地检查她的伤势。 “fxxk!”他骂了一声,“是程启让?” 她哭泣着点点头。 “你胳膊上全是他的指印。”他怒吼道,“坐在这别动,我去揍死他!” 罢打开车门就往外冲,被闵慧死死地拉住:“别去,辛旗!我没受伤。是我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不停地打不停地打,后来他就不动了……恐怕是……死掉了。” 她是害怕地哭了。 “辛旗,我要是坐牢了,你得照顾我的儿子。” “不会的,你不会坐牢的,最多也是正当防卫。放心有我,我给你请最好的律师。”他搂着她,轻声安慰,“他人在哪?我去看看。” 她指给他一个方向,他锁上车门,向花园的深处走去,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坐进车里,开始倒车。 “怎么样?他是死是活?” “他已经走了。我问了保安,保安他喝多了,摔了一跤,鼻梁断了、还掉了一颗门牙,其它的只是一些皮肉伤。他们正在安排车子送他去医院。” 人还没死,真好。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你的确把他揍得够戗。”辛旗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递给她一盒纸巾,“保安他满脸是血,满嘴是泥,加上喝了很多酒,趴在地上吐了半天……” 为了防止程启让提起诉讼,他带着她去附近的医院做了一个受伤鉴定。回到公寓时已经快十二点了。 她的身子仍在不停地发抖。 他放好浴缸的水,倒了一些浴盐,调节好水温,帮她脱下衣服让她坐了进去。 她紧抱双腿,呆呆地坐在水中,想起刚刚发生的事,不禁一阵后怕,牙齿咯咯直响。 他本想离开,见她在水中一动不动,又折了回来:“我帮你洗吧。”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她的头发上全是泥,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他将香波挤在手中,一遍又一遍地涂抹、揉搓。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想让紧张的肌肉松懈下来。 然而她的浑身僵硬如铁,蜷缩成一团,难以掰开。 他只得用左手捧住她的额头,右手叉开五指,沿着她的颈间向后脑上轻轻地耙梳。 水很快就浑浊了,他将脏水放掉,重新再来。 她的指甲里也是黑黑的泥,他用香皂和牙刷仔细地刷着每个指尖,直到它们全部变回透明的白颜。 整个过程他都沉默不语,两人之间没有一句交谈。 认认真真地洗了三遍之后,他擦干了她的身子,吹干了她的头发,给她套了一件自己的睡衣将她送到客房:“很晚了,睡吧。”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明明很累,却无法入睡,瞪大眼睛看着窗外的夜灯。 两点的时候,她跑到阳台上抽了一只烟。 三点的时候,她到客厅里看了一集电视剧。 四点的时候,她路过辛旗的卧室,见房门半掩,便悄悄地走了进去,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他。 他呼吸轻浅,睡得很安静。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指尖划过他的嘴唇时她感到一种异样的柔软,忍不住俯下身来,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立即咳嗽了一声。 “辛旗,我睡不着。”她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想下棋吗?” “睡我身边吧。”他迷糊地了一句,随即翻了个身,给她空出一块地方。 她钻进毯子,紧紧地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 63-伤心小分队 闵慧回到滨城的第二天,程启让受伤的消息已传遍了公司。 在观潮的十几年,程启让没请过一次病假。每天五点起床晨跑,八点坐车到公司上班,天天如此,雷打不动,工作上高度自律。十分不巧的是,他从北京回来的当晚,昏迷数月的郑澜终于去世了,作为女婿和ceo,他不得不出面办理丧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郑澜是他的老师又是他的父亲,在事业上不遗余力地培养,又把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他,可谓恩重如山。 见过他的人回来都程启让这一跤“摔”得太惨了:鼻梁踏了,半张脸肿了,出席活动时戴着一个工字形的矫正面罩,虽是透明材质,看上去像个青蜂侠。再加上掉了一颗门牙,在如此肃穆的场合,话一直漏风,让人哭笑不得。在业界一贯“稳重自持”的他,这么狼狈地出现在公众面前还真是头一回。 没人相信他伤成这样是因为“摔了一跤”,一时间谣言四起、八卦横飞、员工们展开想象的翅膀,脑补出各种版本的故事。 由于北京之行只有闵慧一人随从,同事们纷纷跑到她这里来打探消息。 闵慧自然是装糊涂,只把事情的经过悄悄地告诉给了曹牧。 “多亏殷大哥教了我几招,我每天早晚练习,终于派上了用场。”闵慧很想放声大笑,又怕被人听见,只好压低嗓门,“没想到程启让这么不经打,真是太爽了,恨不得再来一百遍!” 见她得意忘形,曹牧推了她一下:“如此暴力殴打上司,就不担心有报复吗?” “辛旗程启让肯定不会报案。一来是他侵犯在前,我这属于正当防卫;二来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这种新闻要是捅出去——太丢人了!” 曹牧淡笑不语。 “再,他能报复我什么,开除吗?”闵慧两手一摊,“那就开呀,我求之不得。开除了我就不用遵守竞业协议了。” 曹牧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我看你啊——过于乐观了。” 午饭时间,闵慧一反常态地去员工餐厅吃了一份杭椒炒肉,太辣,只得又点了一杯冻柠茶。餐厅里很热闹,她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在工作群里回微信。 过了几分钟,她听见身后传来嘻笑声,扭头一看,后排的餐桌上坐着三个女生,正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个高挑靓丽,一口带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她认得是市场部的张芷蕊,以前是林熙月的同事,不算太熟,但见面会打招呼,走廊碰到也会聊几句。另外的两位只是眼熟却不认识。 闵慧主动地“嗨”了一声:“芷蕊,你们交头接耳地什么呢?” 张芷蕊鬼鬼祟祟地勾了勾手,示意她坐过来。 “我们早就想来找你了,闵慧。”张芷蕊,“谢天谢地——你又回来了!” 闵慧心想,我回来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了?”她笑着问道。 “程启让到底是被谁打了,你肯定知道。”张芷蕊一本正经地,“快出来让我们高兴高兴,我要请这个人吃饭!” 闵慧不动声色:“听是摔了一跤。” “拉倒吧,这种伤,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了。”其中一个圆脸、**头的女生,目光中难掩兴奋。 “介绍一下,这是游戏部的安晓荷。”张芷蕊指了指**头,又指着另一位中分直发、穿着白色套头衫的女生,“这是工程部的方舒晴。” 闵慧假装板脸:“**oss受伤了,你们这么幸灾乐祸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把他阉了才好呢!”张芷蕊切了一声,“闵慧,我们知道四年前在你身上发生的那件事——是真的。” 闵慧正在喝茶,听见这句,身子微微一颤。 “因为后来……在我们身上也发生过了,”安晓荷轻声,“只是对象不同而已。比如芷蕊,只要跟程启让一起出差,就肯定要被吃豆腐。我嘛,是被部门里的男同事明里暗里各种调戏。晴晴一入职就被丁艺峰盯上了,天天把她单独留下来加班……” “去hr打报告呀!” “报告了又怎样?你的例子摆在这里。hr根本不认真去查,生怕把**oss给查出来了。”张芷蕊半是辛酸半是苦笑,“我们几个既没你优秀,也没你胆大,唯一跟你相同的是我们家里都穷,都需要这份工作……” “所以就选择沉默?” “我们成立了一个‘伤心分队’,几个女孩定期聚会,互相支招,抱团取暖。本来还有个米可儿,她实在受不了辞职了。”张芷蕊,“上次在商场见到她,她自己在看心理医生。” “咱们女同胞应该团结起来,搜集证据。”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没想到居然找到了同盟,闵慧就像打了鸡血,一下子兴奋起来,“一起动手改善咱们的工作环境。” “来好笑,自从你回到观潮,程启让就再也没来找过我,大概是把火力全部集中到了你一个人身上。”张芷蕊又,“我总算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郑依婷呢?她就一点也不知道吗?”闵慧很惊讶,“她在公司里安插了不少眼线吧?” “郑依婷现在根本不来公司了。”方舒晴,“她爸这几年不是身体不好么,加上程启让的官司虽然赢了,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大家都无风不起浪。郑澜为了大局选择力保,心里难免不犯嘀咕,我听那段时间他俩的关系迅速恶化。那一年程启让的业绩考核明明超过前一年的两倍多,郑澜却以这件事为由,拒绝兑现对他的股权激励,程启让心中非常不满。” 张芷蕊点点头:“郑依婷也气疯了,把程启让身边的人——不论男女——只要是让她起疑的全都调走了。她本来就有严重的公主病,向来不管公司的事,我记得以前在她桌上看见一张‘todolist’,上面只写了三行:睡觉、化妆、遛狗……” 听到这里,闵慧忍不住噗嗤一笑。 张芷蕊继续又:“这两年她终于醒过来了,决定做点好事拯救老公的名誉,就接管了老董事长名下的爱心公益基金,帮助失学儿童重返校园、保护动物、救助流浪猫狗之类,现在越做越大,心思全部都放在了那里。” 闵慧看着她们,认真地道:“对付程启让这种人,逃避是没有用的。” “我们懂,只是没找到有效的办法。欢迎你加入‘伤心分队’,欢迎你向我们介绍战斗经验。请问,能把你拉进我们的讨论群吗?” “当然可以。”闵慧机智地眨眨眼,低声道,“我先送个见面礼吧:你们猜得没错,程启让是被人打了,打他的那个人——就是我。” “你?一个人?”安晓荷掩口,“真的?” “怎么打的?你仔细。”张芷蕊兴奋地拉着闵慧的衣服,“我太想听了!” “为了对付他,我苦练了几周的散打……”闵慧将经过简略地了一遍,见她们听得津津有味,连忙又道,“打架这种事,不要轻易去试,我也是被迫防卫。” 方舒晴双手支颐,露出一脸向往的神态:“散打?这是个好主意,我明天就去报个班!” “什么算是证据啊?” “短信、录音、字据之类一切可以拿出来作证的东西,而且要在第一时间向hr报告,情况严重的报警。就算hr不肯认真去查,留下一个详细的记录也是好的。” 闵慧以为程启让要为岳父办丧事无暇顾及自己,没想到报复很快就来了。 没过两天,丁艺峰就以“工作任务不饱满”为由,将观潮的另外一个主打的ai产品“同光ai诊疗平台”塞到闵慧团队的手中,要她们负责管理。 闵慧认真地看了一下,觉得这个产品做得不错,卖得也好,心想,观潮里面果然有能人,自己以后话做事还是谦逊一点比较好。 “同光可是咱们研发部的王牌产品哟,”丁艺峰不无骄傲地,“客户比较多,我们对他们的意见非常重视。程总的意思是,希望你们团队能与客户直接对接,有什么问题我们这边第一时间派分队去现场解决,越快越好,不要让客户那边有太多的crh。” 闵慧听罢微微皱眉:“我们是技术部门,一般情况下,不直接跟客户打交道。客户使用我们的产品出现问题,应该首先向客服部反映。” 术业有专攻,客服部的人才是最会跟客户打交道的人,又嘴甜、又耐心。搞技术的人很多都是急脾气,着着就吵了起来。 “程序上是这样,但是太耽误时间。而且很多技术问题客服部的人根本不懂,最后还是要来问你,不如由你们直接与客户去谈,既显出了我们诚意,又减少了沟通的成本——一举两得。” 闵慧只好接受,第二天,办公室的电话就被客户们打爆了,各种抱怨各种骂,总结下来就是三条:同光平台的perforance不好,速度慢,crh多。 闵慧连夜派出分队奔赴祖国各地大县市上门咨询、解决问题。 去了几天,张晓寒回来:“慧姐,不是咱们的平台有问题,而是这些客户的应用程序写得一塌糊涂。结构臃肿不,大量的数据被他们搬来搬去,完全没有必要,又影响了速度。” “你都跟他们好好地解释了吗?”闵慧问道。 “解释了!解释了无数遍他们根本听不懂,不仅拒绝修改程序,还一个劲儿地指着我们的鼻子骂,同光平台是团屎,耽误了他们治病救人——” “实在解释不了的话,就帮他们把应用程序改一改吧。”闵慧只好。 “没法儿改,要改就得全部重写。”估计吵架太多,张晓寒脸上的青春痘一个个变得通红,“太花时间了,至少要一个月。再写应用程序是他们自己的事,凭什么让咱们来干啊?” “还是我去吧。”闵慧叹道,“我这里都变成客服了,与其天天接电话挨骂,还不如让我来写程序。” 这话一,活儿就扛上了。 客户散落在五湖四海,闵慧只得天南地北地的出差,今天广州,明天上海,后天哈尔滨,大后天昆明。为赶时间、抢进度,她坐了不少红眼航班。一个月下来,她瘦了十斤,回家的时间不足五天。好不易到家也是瘫在床上倒头就睡,连儿子也没见上几面。 所幸辛旗包揽了一切,令她毫无后顾之忧。 辛旗会记得发几张苏全的照片,每隔一两个晚上,会抽空带着儿子和她视频。 苏全一连十几天见不到妈妈,不免各种哭闹,晚上也难以哄睡,辛旗终于开始发火:“这哪里是加班,明明就是整人!” “我猜也是。”闵慧累到头晕眼花,“麻烦也是自找的。我这个人吧,看见满是bug的程序就想改。交给晓寒要改一个月,我自己改最多五天,所以还是我亲自出马效率最高、办事最快——那就能者多劳呗。” “有加班费吗?” “没有。”闵慧两眼看天,“这根本不是我们的工作。为了安抚客户的情绪,也只好这么干,不然他们写的东西根本没办法在我们的平台上好好地运行。我们承诺的服务也没办法兑现。我只是没想到那些医院的技术人员——水平低到出奇,还喜欢不懂装懂!一个好好的产品交给他们,不出两个月就坏了。” “有个事跟你一下,你先不要紧张。”辛旗忽然,“今天上午,家骏跟人打了一架,现在还在派出所里。” “什么?”闵慧彼时正在长沙出差,心中一急,声音顿时高了八度,“这怎么行?他可是有案底的人!辛旗,你得赶紧去看一下!” “正在路上呢。情况是这样的,家骏有个女朋友你知道吧?” 闵慧的心忽地一沉:“叶真?” “不是那个家教。是另一个,叫杨璐。家骏的同事,我见过几面。他们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杨璐一直带着家骏跑社会新闻,挺能干的,我对她印象不错。上次去北京,家骏还托我买了条项链送给人家呢。” 闵慧不禁一阵惭愧。 辛旗回来的这段时间,因为苏全生病、佰安收购、加上天天跟辛旗吵架,她很少有时间照顾家骏。家骏也不怎么过来找她,他白天出去跑新闻,夜晚回家要写稿,姐弟俩很少有时间碰在一起。 每次苏全回到闵慧身边,都记得去敲舅舅的门,家骏这时会出来陪孩子玩一个钟头,或者带他去公园、游乐场。闵慧喜欢这种相处的方式,有空就聚,没空就算,谁也不依赖谁,谁也不勉强谁。 她知道辛旗那边也经常约家骏出去吃饭、打球。家骏性格内向,话也不多,闵慧没想到他会把自己的情感私事告诉给辛旗,不禁有些嫉妒,这哥俩的关系竟然如此亲密! “家骏和杨璐最近在搞一个滨城市地下犯罪团伙的调查。调查刚刚开始,杨璐就被黑帮的人盯住了,趁她外出把她打晕拖到一个巷子里,威胁要剁掉她的右手。当时家骏就在附近,闻声赶到,以一挡三,大打出手……把其中的两个歹徒揍进了医院。” 闵慧松了一口气:“杨璐呢?她没事吧?” “那姑娘胆挺大的,人也淡定。现在正在派出所做笔录呢。” “家骏不会防卫过当吧?”闵慧还是不放心,“我手上的活儿还没做完,要不我今晚打个飞的回来处理一下?” “不用回来,我来处理就好。家骏不算防卫过当。对方手里有刀,他是赤手空拳。其中一个歹徒的身上还搜出了毒品。我已经咨询了律师,律师他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闵慧一听,问题有人解决,连忙在电脑上继续工作,一边打字一边,“我明天回滨城,你在家吗?” “我上午要去趟北京,争取晚上八点钟回来。” “干嘛去呀?” “打高尔夫。” “坐飞机去打高尔夫?大哥,你的瘾太大了。” “我喜欢在球场上谈生意。人少、安静、时间充足。” 辛旗在北京打高尔夫有固定的球友,这一次要见的这位叫苏中和,是圆茂集团的董事长,也是bbg的重要股东。 苏中和今年58岁,中等身材,国字脸,双下巴,两眼之下各有一个深深的眼袋,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老,而且头发也花白了。他酷爱高尔夫,每天五点起床,先打一场高尔夫后才开始一天的工作。他有十年以上的球龄,和辛旗球技相当,两人在北京的时候,虽然都忙,一周至少会约两场球。 当知道辛旗要把公司搬到滨城,苏中和第一个过来抱怨,因为没人跟他打球了。辛旗只好,他会经常回北京,只要回来有空,一定约球。 后来他果然经常回去,在北京见缝插针地跟苏中和约过几场,两人好久不见,边打边聊,不旦十分尽兴,反而更加亲近。 但这一次,辛旗找他有事,故意周五要回北京公干,问他上午是否有空打一场。苏中和欢喜地回了一条短信,两个字:“必来。” 十八个洞打下来至少要花五个时,开球后两个人聊了起来,从时事一直聊到股市,辛旗:“我最近看中了一家公司,觉得现在下手,机会不错。” “想收购?” 辛旗点点头:“公司比较大。光靠bbg一家恐怕吞不下,您感兴趣吗?我们一起?” “哪家啊?看。你的眼光向来不错。”苏中和站在草地上,拧腰,击球,眼看着白球飞进了果岭,迈着轻松的步子向前走去。 “观潮国际。” “哇,你子胆子不,这块肉有点大吧?”苏中和笑道,“郑澜刚刚去世,想趁乱捞一把?” “那倒不是。”辛旗淡淡地,“我观察它们有段时间了。观潮的财务状况相当出色,连续五年净利润持续增长,现金流充足,盈利能力、偿债能力都不错。论品牌、论资产都是行业的龙头老大。但是,它的股价市值不高,股权结构高度分散,加上程启让丑闻缠身,公司的企业文化一塌糊涂,我认为咱们努把力挤进去,可以大有作为,再不济也能分一杯羹。” 苏中和一边听,一边低头沉思。 辛旗又:“前几天双峰实业的汪总来滨城,我本想约他聊一下,但他公司有事,行程改期,就没碰上。今天正好遇到您,就顺便问您一下感兴趣不。” 苏中和立即:“感兴趣,你就不要找汪永乾了,就咱们俩家一起,我可以出大头,具体操作你来弄。” “那行。我已经以东城科技的名义在深交所陆续买了15亿股的观潮股份,占它们总股本的2。” “你真有钱。”苏中和哈哈笑道。 “您更有钱。”辛旗,“您做的是保险。” 苏中和掏出手机查了一下股市:“郑澜去世,观潮的股价又跌了不少,我这边马上派人买进,买到5时咱们先举个牌。” “到时候二级市场、港交所都可以继续买入。我这边会把能弄到的资金准备好。明天给您发个具体的方案。” “嗯。你放手去干,我会在钱上给你撑腰。程启让是郑澜一手调教出来的,他是不会轻易让我们这些野蛮人闯进观潮的。我相信你的能力,但这一仗肯定不容易,咱们也不一定能赢。到时候程启让要是整出个什么幺蛾子,让咱们进不去也退不出,活活套进去一大笔资金,可就惨了!” 辛旗笑道:“我从来没它很容易。” 完甩杆击球,一道白影腾空而去,苏中和看着抛物线的方向,笑道:“rdie!(注:高乐夫术语:少标准杆数一杆。)” 64-银鱼 又过了半个月,客服电话渐渐消停,闵慧总算搞定了所有客户的应用程序,出完了最后一趟差,坐着火车回到滨城。 彼时的滨城已进入深秋。 工作如此忙碌、孩子也一直是辛旗照顾、恍惚间闵慧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单身时代。出差虽然辛苦,一想到这样可以避开丁艺峰和程启让,也是苦中有乐。 秋风徐徐,带着一道明显的寒意,一出站口闵慧立即感到衣服穿少了,连忙从背包里找出一条围巾拢在颈间。 夜晚七点,华灯初上,滨城的街道一如往日般热闹。路过晨钟大厦时,闵慧想顺便去办公室取几份文件,于是下了出租车。 这个月研发部有三个重要的deadline,闵慧的团队不在其中,丁艺峰缺人手,闵慧同意调出张晓寒和唐馨宁协助。进大厦之前她抬头看了一眼,研发部所在的第十层果然灯火通明。 电梯一开,还没走到格子间,闵慧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确切的是披萨、炸鸡和酒精的味道。 “闵慧姐,你回来了?”张晓寒的格子间离电梯最近,第一眼看见她,连忙站起来打招呼。 “刚下火车。”见他的桌上放着三瓶啤酒,两瓶已经空了,闵慧不禁皱眉,“你在喝酒?” 张晓寒是五人团队中体质最弱、最不胜酒力的一位,已经有些站不直了:“连续加班五天了,每天半夜一两点回家。丁总,大家辛苦无以为报,啤酒夜宵敞开供应。” 闵慧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格子间里几乎满员,每张办公桌上都放着几个酒瓶。大家一边喝一边写code,有人摇头晃脑,有人喃喃自语,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嗒嗒嗒嗒的键盘声此起彼伏。密密麻麻的男生之中混杂着几名女程序员,倒是没有喝酒,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这不好吧?上个月销售部的董,陪酒陪到心源性猝死,你忘了?”闵慧劝道。夜班喝酒早有耳闻,没想到是这样一种狂欢的状态。 “怎么不好了?”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闵慧转身一看是丁艺峰,他穿着一件暗灰色的西装,领带解开了,耷拉着吊在脖子上,“我们是创意部门,不喝点酒哪来的灵感?灵感不来,解解乏也是好的——这是研发部的专有福利。” 他一面一面走到她面前,满口的酒气熏得她连退了两步。 “在这里工作的不仅有男生还有女生。”闵慧认真地,“你让大家放量喝,万一有人喝醉了闹事怎么办?” “少见多怪!几瓶啤酒而已,又不是茅台二锅头,不至于!” “行,你们喝。但这里所有女生必须马上下班,”闵慧强硬地顶道,“我们惹不起总躲得起。作为领导,你至少要替女员工的人身安全着想吧!” 研发部的女程序员不多,全部加起来不到二十位,涉及到今晚项目的大致有五、六人。闵慧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她们都没有走,也留在这里跟大家一起加班。 “你以为你是谁?还指挥起我来了?”丁艺峰指着自己鼻子,“我是头儿,我了算。工作没做完、我没点头、谁也别想走。你也一样!回来了正好,一堆事儿等着你呢。同光的客户搞定了?gs2.0进展怎样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要听听你的详细汇报。” 闵慧冷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行李箱:“关于工作的进展,我每天都写邮件汇报,打开一看就知道了。你布置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刚下火车,很累,需要回家休息。” 罢走到自己的办公室,从抽屉里翻出文件塞进包里,一抬头,发现丁艺峰已经无声无息地跟了过来,站在她身边半笑不笑地:“我没时间看邮件,就想听听你的口头汇报。你一个女人家的,话能温柔点吗?别动不动就乍乍呼呼的,大家都是同事又不是敌人,没人想害你。” 闵慧两眼看天,无言以对。 “女人嘛工作是次要的,要想升官发财,最重要的是讨好你的领导——”见闵慧没有反驳,丁艺峰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假装关怀地拍了拍,见她身子一动不动,手沿着胳膊往下摸,闵慧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丁艺峰的脸上狠狠地着了一记,顿时变色,正要发作,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救命啊!有色狼!” 闵慧闻声冲到门外,只见一个人影从厕所方向飞快地向她跑来,一脸惊惶失措,向电梯方向逃窜—— 闵慧一把拉住她:“馨宁?” 女生正是唐馨宁,已吓得浑身发抖:“女厕所里……有个男人!趴在地上偷看!” 埋头写程序的一群人顿时纷纷抬头,其中两个男生立即走出来:“别怕,我们这就去抓,他跑不了!” 闵慧搂着唐馨宁一面轻声安慰一面掏出手机:“我来报警。” “等等!”丁艺峰连忙制止,“先把事情搞清楚再。” 眼看几个项目就要到截止期,作为总监他正忙到焦头烂额,此时此刻若有警方介入,工作肯定干不完。 不一会儿功夫,两个男生从厕所里拖出一个醉醺醺的人,闵慧一看,正是自己四年前的冤家对头——汪同源。不知是故意装的还是真的喝多了,他烂醉如泥地躺在地上,嘴里咿咿呀呀地着酒话。 闵慧被观潮开除后,程启让把汪同源调了回来,继续负责ckdot项目。汪同源今年三十五岁,仍然是光棍一条。听他本性不改,利用工作之便各种追求女同事,特别是新来的实习生,几年下来,一个也没追到手。唐馨宁过来上班的第一天就被他盯上了,开始了新一轮的献殷勤。馨宁性子软,不堪其苦,又不好驳他的面子,被迫跟他出去吃过两顿饭,这下可好,汪同源立即在朋友圈里发照片,各种暗示唐馨宁是他的女朋友。闵慧知道后,立即打电话提醒,唐馨宁于是断绝了与他的往来,还去hr告了他一状,弄得汪同源十分恼火。 张晓寒对着汪同源的脸就是一拳,几个男生立即冲上去揍他,狭的办公区顿时成了群殴的现场,丁艺峰想进去拉架,根本没人理睬。 汪同源在同事中的人缘很差,对下属苛刻,睚眦必报,有些人揍他其实是想泄私愤。眼看他已经被众人揍得满脸是血,保安闻讯冲上来将众人拉开。 大概是酒劲过去了,汪同源开始大声喊冤:“我什么也没做!喝多了想上厕所,走错了地方而已!” “胡!”唐馨宁怒喝,“根本不是这样!我刚进厕所的隔间,就听见外面有动静,低头一看,他趴在地上偷看,已经把头伸进来了。吓得我魂都飞了!不要脸的淫贼!” 张晓寒一听,气得冲上去又想揍他,被丁艺峰死死拉住:“算了算了,他就是喝多了,唐馨宁,你受惊了,你先下班,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周五,放你一天假。” 闵慧一听,又来气了:“丁艺峰,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汪同源这是猥亵妇女。” “哪有!”丁艺峰瞪了她一眼,“你没看见吗?他喝得站都站不直了,一跟手指都能推倒,哪有力气干别的?别上纲上线哈!就是喝多了走错了地方,当然这也不对!我会对他批评教育。这样吧,你也回家去,你刚下火车,需要休息。你俩都走吧!” 他只想息事宁人,让众人继续干活。 “我要求这里所有的女职员跟我一起回家。”闵慧冷静地看着他,“大家都喝多了,无法保证接下来的时间不出事。” “今晚好几个项目要调试,大家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走了谁都不行。” “那我也不走,留在这里报警。等警察来了,配合他们做调查。”闵慧。 “警察来了又怎样?”丁艺峰气急败坏地看着手表,“唐馨宁能拿出什么证据?” “证据是没有的。警察来了,就要调查取证。相关人等,要一一问话。”闵慧把腰一叉,瞪眼道,“总之今晚这个班肯定是加不成了,deadline也肯定赶不上了。” 丁艺峰咬牙沉默,在心里掂量了一下,终于对着格子间道:“女同胞们,你们现在可以下班了。” *** 将唐馨宁送回家后,闵慧回到公寓放下行李,快速地洗了个澡。正打算换件衣服去看苏全,发现手机上有两个辛旗的未接来电。辛旗最近频繁回北京,闵慧知他工作忙碌,不想打扰,走之前只告诉他自己周末回滨城,没具体时间。 她连忙回电话:“辛旗,你找我?” “你在哪?”电话那边,他的声音有点沉闷,明显的情绪低落。 “我回来,刚到家。” “能到我的公寓来一趟吗,有事商量。”他。 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商量?闵慧心想。她的第一反应却是:“全全呢?” “他很好,已经睡了。” 辛旗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她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边,辛旗顿了一下,:“我们可能找到苏田了。” “我马上过来!”她放下电话顾不上换鞋就冲出门去。 青藤花园就在明森区附近。闵慧从家里跑出来,穿过一条街,再爬一道坡,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辛旗的公寓,同时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人居然是邓尘。 闵慧走进客厅,发现陈家骏也在,抱膝坐在沙发上。 正当中的地毯上,辛旗正在不安地踱来踱去。 跑得太猛,闵慧还在大口喘气,陈家骏见状将手边的一杯茶递给她。 闵慧顾不上喝水,急忙问道:“什么情况?苏田在哪?” 辛旗走到她面前,低声道:“有人声称四年前的六月二十八号,也就是苏田出事的第二天,在木水河大桥以南五公里附近的一个河滩里发现了她的遗体。” “河滩?哪个河滩?”闵慧坚定地摇头,“这不大可能,所有的河滩都找遍了,手牵手地毯式搜寻!辛旗你不要轻信,很有可能是碰到了骗子。” 这话不假。 辛旗曾经通过邓尘所在的公司悬赏一百万寻找苏田的下落。四年以来,向邓尘提供线索的人络绎不绝。由于寻人启示里提到过一件黄色的冲锋衣,并明了具体的样式,为了拿到悬赏,有不少人拿着黄色的冲锋衣去找邓尘,声称自己知道苏田的下落,企图骗取赏金。以至于淘宝上与苏田同款的冲锋衣都卖断货了。事实证明邓尘收到的上千条线索中没有一条是靠谱的。 谁也没有真的找到苏田,或者拿出过硬的证据。 正因如此,闵慧和辛旗都选择相信苏田仍然在世。 “那人叫许志华,今年三十五岁,住在木水河以南的许家庄。他们的村子就坐落在木水河边。据他,那天下午他去河滩钓鱼,在芦苇从中发现了一具浮尸,是位年轻的女生,看样子死去不久。他怕惹上麻烦,就悄悄地找了个地方把她给埋了。”邓尘。 “为什么没有报案?”闵慧问道,“这种事不是应该首先通知派出所吗?” “他不敢。他是个有案底的人,因为抢劫罪和故意伤害罪坐过五年的牢。他他本来不想打捞的,觉得遗体身上可能有值钱的东西,就把她给捞了上来。搜了一下发现什么也没有,怕跟自己扯上关系,就偷偷地埋掉了。第二天他就去广州打工了,之后一直没回过老家,也不知道悬赏的事。这个月他回村里办事,听亲戚提到咱们的寻人启示,算了一下时间正好对上,死者的性别和年纪也差不多,就过来跟我们联系。”邓尘顿了顿,又,“但是死者的身上并没有一件黄色的冲锋衣,或许是被大水冲走了。” 闵慧一听,觉得不靠谱:“那他有什么证据明这个人就是苏田?木水河上的浮尸太多了,我自己都见过一个。” “他手里有一条银鱼手链,是从苏田的手腕上取下来的。还有一张遗体的照片,是在埋葬前用手机拍的。遗体照片他有点吓人,不方便传过来。就给了一张手链的照片。你看一下,是你送给她的那一条吗?” 邓尘罢,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递给闵慧。 她一看,身子猛地一震,脸色瞬间苍白。抬头看了一眼辛旗,发现辛旗也正在看她。 为了保护证据,防止冒领,警方在寻人启示上并没有公开过这条银鱼手链。 从照片上看,手链很脏,红绳都已经变成了黑绳。因为多年的氧化,银鱼也是黑的,但样式和形状都在。闵慧不敢百分之百肯定,只是喃喃地:“看上去很像。这手链是我爸亲手做的,其中一条银鱼的尾巴上有一个专有的记号。如果我能拿到手链用肉眼观察,就可以确定真假。” “你爸不是做过很多条这样的手链吗?还成批地卖过?”辛旗,“万一派出所的人把消息泄露出去,想找到一条类似的手链也不是难事。” 闵慧已经开始相信这是真的了,被辛旗一问,又开始犹豫:“没错,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在我的老家,很多女孩都戴过我爸做的银饰,包括这种手链。” “我们手上有苏田在寻亲网上提供的血样以及dna数据,如果遗体真是她的,很容易通过科学手段证实。”邓尘。 “无论如何,我们需要去一趟木水河市,见见这个许志华。”闵慧,“他手上的遗体照片也可以比对一下。” 辛旗的脸是铁青的,他深吸一口气,道:“明天一早就去。我订了四张火车票。” 邓尘和家骏离开后,闵慧去卧室看了看熟睡的儿子,她在露台上找到了辛旗,发现他坐在椅子上看着远处的星光,默默地发呆。 她轻叹一声,坐到他的身边,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 “你觉得水里的那个人是苏田吗?”辛旗问道。 她想了想,:“比起直觉,我更相信证据。目前为止,无法确认。” “那就你的直觉。” 沉默了几秒后,闵慧吐出一口白烟:“是的,那是苏田。” “你回去吧。”辛旗站起来,指了指大门,“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65-许家庄 “我在这陪陪你。”闵慧的声音轻得好像一片羽毛。她不敢走,怕辛旗想不开出什么意外。 两人之间的空气渐渐凝滞起来,仿佛一道忽然来临的雾霾,令她一阵窒息。 月光冷冷地洒下来,远处高楼只剩下了一片灰影。辛旗一动不动地站着,坚硬的脊背如同一堵高墙竖在她的身旁,强大的阴影盖过了夜空的星光。 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惊慌了起来。 “不用,你回去准备一下行李。”他的声音倒是出奇地平静,“如果不是苏田,我们马上回来。如果是,可能会在那待两天,处理后事。” “全全也去吗?”她瞥了一眼茶几上摆着的乐高,一只恐龙已经拼出了三分之二。 “他不去。云路和沈涵会帮我看一下,也通知了保姆。” 她低头想了想,抬起头来,视线还没扫到他的下巴,他就把头转开了。 她只好:“行,明早见。” “七点十分,我们过来接你。”他将她送到电梯门口。 闵慧道了声“晚安”,回到明森区。她其实不用收拾行李,刚出差回来,旅行用品都在。她打开行李箱,掏出所有的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又从衣柜里找出三件黑色的t恤和一套黑色的连衣裙放进箱里。她的心好乱,加上屋子好久没收拾了,就洗了一块抹布漫不经心地擦起了桌子。 她希望水落石出的这一天早点到来,又希望它永远也不要出现,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挺好。 苏田不在的四年,日子过得就像是雾中开车,永远只看得见前面十米的路程。 大事事接二连三,让她疲于应付。 应付完所有的事,这一天就过去了,她累得只想睡觉,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未来。 假如苏田还活着,无论变成什么样,辛旗都会娶她,会给她一个家,他们会有很多孩子,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假如苏田去世了,这块墓碑将永远压在她和辛旗的心上,谁也不会轻易释怀,她们之间会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无论是哪一种结局,辛旗都不会跟她有太多的关系。也罢,她和苏全可以继续自己的人生。可是对于这个儿子,辛旗也绝对不会放手…… 想到这里,她暗暗谴责自己:至少她还可以纠结、可以选择,而苏田却连纠结和选择的机会都失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 做完清洁后她感到极度疲惫,关灯上床,半天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是辛旗。 “你睡了吗?”他问。 “没有。” “我想现在就走,开车的话,四个时就到了。”辛旗,“坐火车明天中午才到,白白耽误了一个上午。” “走夜路安全吗?”闵慧在心中算了一下时间,“现在走的话,到那里是半夜两点——住哪儿?” “宾馆已经订好了。”那边的声音很坚决,“我需要你跟我一起去,因为只有你能够辨认那只手链以及遗体的照片。你是最后一个见到苏田的人。” “行,等我五分钟,马上就好。” “我的车在你楼下。” 闵慧换了件衣服后迅速下楼,没想到这一次是辛旗自己开车。大号的suv里,并没有邓尘和家骏。她将行李箱放好后坐到副座,拉上安全带:“就咱俩去?” “邓尘和家骏坐明天的火车。” “全全呢?” “云路和保姆陪着。” 辛旗刚要点火启动,闵慧无意中瞥了一眼中间的后视镜,忽然“咦”了一声,指着他的右眼:“你眼里有块很大的红斑,怎么回事?血管爆了?” 红斑占据了几乎一半的眼白,看上去很吓人。 他对着车镜照了照,不以为意:“是结膜下的微细血管破裂出的血,没事,过几天会慢慢吸收的。” 他的双眼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了,但哭到眼底血管爆裂闵慧也是第一次见,不禁有点担心:“会影响视力吗?” “不会。” 汽车开动,驶出区,麻利地拐了个弯向城西高速开去。 “辛旗,”闵慧问道,“你的司机呢?” “没叫他,我想自己开车。” “我觉得最好还是叫上司机,或者邓尘也行。” “深更半夜的,麻烦人家好吗?”暗沉的声音,透着明显的怒气。 “还有你的眼睛,”闵慧心翼翼地又,“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万一情况比你的严重呢?” 辛旗的双眼都动过手术,植入过晶体,闵慧担心地想,这样出血,会不会感染?他已经有严重的心脏病,如果眼睛看不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我不去。”他忍不住低吼,“你能少两句吗?” 闵慧闭嘴。 汽车进入高速公路后就在限速的最高值左右行驶。每超过限速二十公里,闵慧就会声地提醒一下。 除此之外没更多的话。 那是一条崭新的高速公路,竣工不过半年,即便是夜晚,路上也有很多车辆,特别是大卡车。 辛旗不停地变道,见缝插针地穿梭,几乎是逢车必超。 这场景令她想起了以前玩的赛车游戏。她不敢声张,双手死死地抠着扶手,紧张得手心出汗。 辛旗的车技不错,变道必打转弯灯,两个时的高速公路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在漆黑的夜色中,汽车拐入一条九曲十八弯的乡间公路,辛旗无奈,只好降低时速。 一路上除了自己的车灯只有头顶的星光。 开了大约半个时,前方路上出现了一辆白色的吉利博越,不知为何,开得超级慢,辛旗被迫跟着降速。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十分钟,吉利车慢悠悠地开着,时速不到五十公里,司机如果没有睡着,应该能看见后面有辆黑色的suv。 又开了十分钟,吉利车还是没有提速的打算。 “**。”辛旗的脸已经气红了,狠狠地骂了一句。 闵慧东张西望:“咱们是不是看错了限速牌?” “没有。这条路的限速是七十公里。”辛旗果断地。 公路上的同方向只有一条机动车道,中间是单黄实线,辛旗不能超车。 “咱们提醒他一下?”闵慧建议。 辛旗闪灯提示,吉利车根本不理,无奈之下按了一声喇叭,车主似乎生气了,反而开得更慢了。 就这样又走了十五分钟,辛旗气到抓狂,双手握紧方向盘,额上青筋直冒,看那样子,恨不得开车撞上去—— 正在这时,闵慧突然:“看,前面有虚线,超车。” 就在一秒间,辛旗迅速超车,正要扬长而去,那辆吉利似乎醒过来了,猛地从后面直追了过来,不顾前方的黄线,与他们并行。车窗里司机探头骂道:“超老子的车?他妈的,你们是赶着投胎吗?” 那人剃着个光头,一脸横肉,冲着闵慧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没等他们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吉利车迅速超过他们,又开始降速。 辛旗被迫慢下来,怒道:“什么鬼这是!” 话间,吉利车忽然猛地一刹,干脆停了下来。 辛旗被迫跟着急刹,怒火万丈地推开车门就要冲出去理论,被闵慧死死拽住:“别去!很可能是抢劫!” 话音未落,光头司机推门而出,手里拿着根铁棍,凶神恶煞地向他们扑来。 闵慧不禁尖叫:“辛旗!快走!” 辛旗飞速倒车,换档变速,也不顾是双黄线还是单黄线,suv冲过吉利飞速而去。 吉利车紧追不舍。 闵慧掏出手机放大地图,迅速看了一下:“咱们不能听导航的,前面两百米左拐下路,想办法甩掉他。” “你确信能甩掉?”辛旗看了她一眼,“下了公路就是山路,安全吗?” “大学的时候我帮一家公司设计过行车路线优化模型,相信我。” 他没再话,听着她的指令,驶入一条坑洼不平的道,闵慧在一旁一边看地图一边“手动”导航。 ——“前面一百米,右转。” ——“直走,继续直走。” ——“看见十字路口右拐。往前六百米左转。” ——“过了下个路口,再左转。” 那辆吉利一直尾随,几个转弯之后就不见了。 辛旗看了看后视镜,问道:“甩掉了?” “还没有。”闵慧,“他跟得很紧,我能听见发动机的声音,他的车应该就在附近。” 辛旗只得听闵慧的指示不断地拐弯,过了十分钟,闵慧指着前面一道阴影道:“看见那个树林了吗?悄悄地开过去。” 树林中有一个天然的隐蔽之处,辛旗的车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停车、熄火、灭灯。” 他们在树林里潜伏了五分钟,吉利车出现了,越过他们,去了前方。 见车走远,他们悄悄地从树林里钻出来,换了一条路线,继续行驶了半个时,再次进入国道。 辛旗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喝了一口水问道:“你测过智商吗?” “测过,131。你呢?” “120。——很显然,你比我聪明。” “别难过,你比我有钱。” 他哼地一声笑了。 凌晨两点十分,导航将他们带到了许家庄的村口。两人从车上走下来,看了看四周。 许志华得没错,这是个很的村子,坐落在木水河边。 闵慧跟着辛旗走了几步,夜静得可怕,她紧紧地拉着他的袖子,心砰砰直跳,脑海中却是一片茫然。 星光下的木水河安静地流淌着,波光粼粼,搅碎了一团月色。 风吹树杪,发出竖琴般的声响。 左岸隐约可见一片大洼地,长满了高高的芦苇,没猜错的话,许志华就是在那里找到的遗体。 “你订的酒店在村里?”闵慧困极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扫了一眼低矮的农舍,并没有发现任何类似酒店的建筑。 “我们先去见一下许志华,确认那个人是不是苏田。然后再去酒店,从这往北要开二十分钟。” 闵慧讶道:“这不合适吧?现在是半夜两点,人都睡了。” “那就弄醒他。” “辛旗,这种时候惹他干嘛?他是个有案底的人。” “那又怎样?”他的语气很凶,“一声不吭、随随便便就把一个人给埋了,我还没找他算账哪!” “那你带了支票吗?”闵慧又问,“他应当是冲着你的赏金来的。” “带了。他要求现金支票,如果确认是苏田,他要求不通知警方,实在无法避免也要求不要提到他的名字,就是我们自己找到的。” “你都答应了?” “嗯。我只想最快速度确认是不是苏田。” 大约是听见了陌生人的脚步,村子里的狗叫了起来,几间屋子里的灯忽然亮了。 许志华的家就在村口,两人掏出手电一一辨认门牌号码,很快就找到了。 辛旗砰砰砰地砸门,半晌,一个高大的汉子披着件牛仔外套走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半夜三更的,找谁呀?” “我找许志华。”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我就是。” “我是辛旗,这位是闵慧。邓尘是我的朋友,昨天我们联络过。” “是你在找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苏田?” “对,我们想确认一下你手中的证据是否是苏田的遗物。” “邓尘你们明天中午到?” “我等不及了。” 许志华看了一眼辛旗,见他双眼红肿,又看了看他的身后,确信没有别人,于是:“进来吧。” 屋里的光线很暗,水泥地上满是缝隙。客厅里除了两把藤椅、一张桌子,四个板凳,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 许志华让他们坐下,走到内屋拿出一个盒,从里面取出一条手链一张照片。 “照片的话——女生就不要看了。”他淡淡地,“河里有很多鱼,脸已经没法认了,穿的衣服还在,你看一下是不是?” 辛旗将手链递给闵慧,自己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照片,片刻间,猛地将照片翻了过去。 闵慧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擦银布,将手链上银鱼擦了擦,放到手电下观察,一分钟后点点头:“手链是对的。” “你怎么知道?” “我爸给我做的手链,银鱼上有十七片鱼鳞。一般的银鱼只有九片。眼珠是鼓出来的。别的银鱼,眼珠是凹进去的。” 他用手指遮住照片的头部,将身体的部分递给她看:“这身衣服呢?是她那天穿的吗?” 闵慧看了半天,轻声:“我没注意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只知道外面套着件黄色的冲锋衣。” 遗体的上身是一件白色的t恤,式样普通,没有任何标记。下面是一条宽松的条纹七分裤,她不记得苏田在大巴里是否穿过,鞋子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双光脚——大约被鱼噬咬,上面坑坑洼洼、伤痕累累。 “所以她那天究竟穿了什么,你完全没有印象?”辛旗忍不住讥讽。 “在大巴上好像穿的不是这条裤子。”她嗫嚅地。 “那是什么颜色的裤子?”他追问。 “不记得了。”她努力地想了半天,最终摇头,“住进宾馆后,她洗了个澡,跟我话的时候身上就包着一条浴巾。后来她就睡了,上身只穿了一条吊带,下身是内裤……” 他研究着照片上的衣物,喃喃地:“嗯,白t里的确有一条吊带。这裤子……”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调出苏田在朋友圈里的几张照片,前前后后地翻了几次,终于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看,她的确有条这样的裤子。” 这是一张苏田的半身照,她站在一棵玉兰花下,用手比了个v字。因为焦点都在上身,裤子在画面里不到一厘米。辛旗将画面放大,对比着上面的条纹,闵慧也将头凑了过去:裤子的条纹有三种颜色:一道水墨蓝、一道浅紫、一道沙黄,宽细不均,辛旗调到相同的比例后正好对上。 “不错。”闵慧点点头,“这肯定是她的裤子。而且发型也对。她烫了个卷发,是冷烫,在湿的情况下卷得很厉害,挂在脑后像一个个的弹簧。” “要是实在无法确认,还可以查dna。”许志华插了一句。 “我们会的。”辛旗看着他,问道,“你把她埋在哪儿了?” 许志华沉默了一下,笑道:“兄弟,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那地方不好走,现在又是半夜,天又黑路又滑,谁摔了都不好。还是等天亮了再去吧。再我干了一天的农活,困得厉害,想再睡一会儿。” 他的话得冠冕堂皇,闵慧却觉得这是在暗示辛旗给他支票,不见钱不指方向。 辛旗也听懂了,冷笑一声,:“早点告诉我,早点拿到钱不好吗?我现在就想带走她的尸骨。” “这不是钱的问题,兄弟。她都躺在那四年多了,也不在乎多躺一天两天,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在乎!”辛旗低声吼道,“一天也不能多躺。” 罢抽出一张信封递给他:“拿着,你的现金支票。” 许志华打开检查了一下,确认无误后站起身来,从门背后拿起一把铁锹一个水桶:“跟我来。” 66-江滩 三人一起出了门,辛旗要回车取点东西,闵慧跟着他来到停车处,见他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三只手电、一个棕色鳄鱼皮行李箱,拎着它跟着许志华向芦苇丛的方向走去。 江边的风很大,随着涛声呜呜作响。月光下的芦苇是银色的,被风吹得婆娑起舞。远处是寂静的山峦,山腰上一排白色的农舍,有几家已经点起了灯火,越发衬得四周一片黢黑。 道上长满了高草,闵慧看不见江水,但能闻到一股**的水草气息。潺潺的水声证明他们正在沿着江边行走。 但她想错了。 苏田的掩埋地并不是村头附近的那一片芦苇荡,而是在更深更远的地方。许志华带着他们在泥泞不堪的江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足足四十多分钟才终于停下来。 他向四周看了看,转身向北面的一处高地走去。 辛旗、闵慧亦随之上坡。 高地其实是一片树林,再往上就是一座大山。草木里传来各种草虫的声音,空气湿润,穿林风打在脸上又冷又黏。林中有很多巨大而裸.露的山岩,树根无法深入,只得在石上的薄土中蜿蜒。闵慧第一次踩上去时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踩到了几条蛇。 许志华走到一个大石头旁边,将铁铲往地上一戳:“应该就在这里。” 辛旗看了看四周,觉得那块石头与附近的石头并没有什么区别,不禁皱眉:“你有记号?” “用不着。我从在这长大,这一带我太熟了。我给你的女朋友选了个好地方。你看——”许志华自顾自地,“前面有水,后面有山,山顶是圆的,这叫‘宾主相迎、朱雀悬钟’,把她葬在这,子孙后代都会跟着享福啰……” 大概是觉得气氛过于诡异,他故意轻松地一笑,被辛旗一道仇恨的目光直追过来,打在脸上,笑容硬生生地僵住了。 “既然你考虑得那么周到,不如早点通知我,我可以把她埋在更吉利的地方。”辛旗。 “这里经常有从上游漂下来的女尸,水草多,容易绊住。村里人觉得晦气,通常就是把水草扯开,让她们顺流而下……我当时也想这么干,转念一想,遇到她也是一场缘分,就把她拖上来埋了,算是替自己积点德。” 言下之意,要不是因为自己一念之善,辛旗这辈子也别想找到苏田。 正在这时,天空忽然下起了雨,紧接着,雨点越来越大。 “快挖吧。”闵慧。 许志华用铁铲就地划了一个方框,和辛旗一起,从一左一右两端同时开挖。闵慧站在中间用手电给他们照明。 泥土很松,也很湿润,不一会儿功夫,两人就挖了个一米见方的大坑。闵慧打着手电往里照了照,除了泥土和草根,什么也没有。 “大概埋了多深?”辛旗一面挖一面问道。 “不是很深,就在这个方位,往下半米左右……咦,怎么回事?”他抓了抓脑袋,“人怎么不见了?” “不会是找错了吧?”闵慧,“天这么黑?” “让我想想。”许志华将铁铲往地上一放,围着石头转了两圈,左看右看,忽然一拍脑袋,“错了错了,不是这块石头。你们在这等着,我去附近找一下——” 没等辛旗反应过来,他的人忽地一闪,不见了。 留下土坑前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四周漆黑一片,雨越下越大。 “该不是遇上骗子了吧?”闵慧忍不住,“这人也太不靠谱了,咱们不该这么快就给支票。” 她的心底有个更黑暗的想法:许志华可能见过苏田,但他并不知道遗体的下落,为了拿到一百万,不惜将她们引到这里谋财害命。 辛旗似乎看出了她的猜测,摇头:“他不敢。” “有什么不敢?他可是有案底的人!” “邓尘明天就到,他要想干坏事肯定跑不了。” 闵慧想了想,觉得也对。 无论如何,许志华肯定见过苏田的遗体。银鱼手链、遗体照片都假不了。但遗体最终被如何处置——是否还能找到遗骨,就很难了。 正思间,只听不远处许志华轻呼了一声:“你们过来一下,应该是这块石头。” 两人拾起铁铲循声而去,走了一百来步,见许志华指着另一块大石:“应该是这块。” 辛旗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忍气问道:“你确定?” 许志华点点头:“挖吧。” 两人一起挖了半个多时,又挖出一个一米深的大坑,手电一照,一无所有。 生怕错过蛛丝马迹,闵慧趴在地上仔细观察,辛旗和许志华也分头摸索,最后还是确定坑里没有任何属于苏田的物品。 “所以这一次,你又认错了?”辛旗冷冷地。 “要不——我们先回去吧?”许志华一脸心虚的样子,“天亮了再来。光线太差,附近也没有参照物,不好找。” “别扯那么多理由!”辛旗不安地走来走去,眼看就要发作,“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要是心里没数,那么多钱我怎么敢拿?只是现在天这么黑——” “你要是敢忽悠我们——” 两人眼看就要吵起来,闵慧连忙拦住:“许大哥,请你仔细回忆一下,当时你是怎么埋的?这里离江边很有些远呢。” 闵慧觉得许志远发现遗体后,不大可能把一个这么重的人扛到山坡上掩埋。 “现在看起来是远,但出事的那天一直在下暴雨,江水涨得厉害,水都漫过那道山坡了。”许志华,“我记得我就把她埋在江边附近的一块石头旁边。当时有点害怕,跑回家拿了一把铲子,就在附近挖了个坑把她给埋了。” “之后你还来过吗?”闵慧问道。 “没有,我出去打工了。”许志华,“但我记得很清楚是把她埋在一个高一点的地方,这里经常涨水,我怕涨水后又把她给冲走了。” “高一点的地方?这就是你的方位?”辛旗揪住许志华的衣领吼道,“想耍我是吧?”罢挥拳就揍,被闵慧死死拉住。许志华自知理亏,向后连退几步,举手投降:“我没骗你!骗你天打雷霹!她就埋在这附近,我发誓!我记得方位,就埋在一个大石头的正北面,旁边有一棵槐树。如果是白天,肯定马上找到。现在天太黑,除了刚才挖过的地方,只剩下两个石头最有可能,我们分头挖,她一定埋在这两个石头当中的一个。” 辛旗只得拿起铁铲按照许志华指点的方位继续挖,闵慧拿着手电替他照明。 又挖了近一个时,辛旗的手忽然停了。 “手电给我。”他。 他用嘴含着手电蹲在坑底,双手在泥土里轻轻地翻动。 许志华拿着铲子走过来问道:“找到了?” 辛旗的头一直低着,过了一会儿,默默地点点头。 “我来帮你吧。”许志华站在坑边,声道,“我奶奶家里有口棺材,是她给自己买的。等下我去跟她,让她先拿出来给你女朋友?” 辛旗一直低着头,半天没有回答。 闵慧拍了拍许志华,轻声:“你先回去吧,把工具留下来。” “别客气,我很愿意帮忙。”许志华,“真的。” “不用了。谢谢。”闵慧叹了一声。 雨越来越大,坑里的水很快就积了半尺多深。 辛旗双腿屈膝,一直跪在坑底,双手在土里掏摸着。深秋的天气,雨水冰冷刺骨,闵慧怕他受寒,拿起许志华留下的铁桶,趴在坑边问道:“我下来帮你把水舀出来吧?” 那个坑其实很,特别是有个辛旗跪在当中,闵慧要是也下去,根本腾挪不开。 辛旗抬头看了她一眼,摇头:“不用。我需要这个桶装东西,你走吧,到我的车上等我,顺便避下雨。这里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我们是一起来的。”闵慧轻声,“要不我们先回去,等雨停了,天亮了,再过来?” 辛旗的身体并不好,很多感冒药不能吃,因为会干涉到抗凝药物的药效。然而在这种时候,闵慧也不敢强劝,只得把手边的铁桶递给他。 他接过来放到身边,不再话,专心地用双手刨土,过了一会,她听见“叮咚、叮咚”的声音,大概是找到了遗骨,将它们一一放到铁桶中去。 那叮咚、叮咚的声音持续地响着,紧锣密鼓般地敲到心上,闵慧只觉脊背一阵冰凉,整个身子都发起抖来。她不禁想起初识苏田的那个雨天,在大巴车上,苏田几次三番地想和自己搭话,自己却连一个笑脸也没有,换作别人,心中不知该有多么恼怒。没承想就是这么一位普普通通、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当天夜里,为了救自己,白白地搭进了一条性命。 那么多未了的心愿,瞬间蒸发。 那么多唾手可得的幸福,无缘牵手。 一个让她终身难忘的恩人,跟她只有一天的缘分。 当时的苏田刚刚洗过澡,脸上红扑扑的,音容笑貌婉在眼前,如今已是香消玉殒、天人相隔。 铁桶不大,很快就装满了。闵慧将遗骨接过来,心中害怕,不敢细看,只得解开围巾铺在上面,将它放到一棵树下,又找出一个塑料袋递过去,让辛旗继续装。 又过了一个时,她听见辛旗在坑里重重地叹了一声,举着手电问道:“都好了吗?” 他摇头:“还差两块。” 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人体一共有两百零四块骨头,我只找到了一百一十二块。还差好多。”辛旗喃喃地着,俯身下去,在泥水中继续摸索。 闵慧看着暗沉的天色和淅沥的秋雨,拿着手电跳进坑里:“我跟你一起找,两个人快一些。” 如果每一颗骨头都代表一部分灵魂,她明白,辛旗是想把苏田完整地带走。 他们肩并肩地跪在泥水中,虽然都穿着外套,冷雨还是湿透了全身。两人全都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牙齿也冻得咯咯作响。 但他们不断地挖着,谁也没有停手。 泥土里有股奇怪的气味,闵慧闻到,加上一点点想象,只觉得恶心欲吐。而身边的辛旗,仍在置若罔闻地专心摸找。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问道:“你打算把她安葬在哪里?这里?滨城?还是她的老家广西河池?” “滨城。”辛旗,“这样我可以经常去看她。” “滨城挺好。”闵慧点头附和。她摸到一枚光滑的硬物,用手电照了一下,是一截骨头,不知在人体的哪个位置,连忙递给辛旗:“我找到了一块。” 他仔细看了一眼,又摸了摸:“你胆子挺大的。” “无神论者。” 她想讲几句轻松的话,调节一下沉重的气氛。然而几次想开口都觉得不合适,只好继续沉默。 两人又默默地找了一个多时,又找到七块遗骨。天蒙蒙地亮了,雨也渐渐停了,坑越挖越大,辛旗终于:“就这样吧。她埋得太浅了,能找到这么多遗骨已经很不容易了。” 两人从坑里爬出来,因为跪得太久,膝关节酸痛难忍,半天站不直,只好互相扶持着,倚靠在树干上。 天际出现一道曙光,正好打在辛旗的脸上,闵慧怔怔地看着他。 他浑身湿漉漉的,西装和衬衣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泥浆,脸色苍白,看上去憔悴极了,眼底出血的红斑更大、更明显了,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白。 “你的眼睛——” “我能看见。” 他将放着遗骨的水桶和胶袋拿到手中,闵慧问道:“你带了一个箱子,是要把它们都装进去吗?” 鳄鱼皮的箱子就放在桶边,似乎涂了厚厚的隔水层,看上去连一颗水珠也没有。 辛旗没有回答,只是:“你先回去吧。” “你不回去?” “我去江边把这些骨头清洗干净。” “需要你——亲自去洗吗?” 闵慧觉得,找到遗骨已经足够尊重死者了,如果还要亲手清洗的话,对辛旗来讲,过于残忍。此时此刻的他,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发病。 “苏田老家的习俗是洗骨葬,也叫二次葬。”他,“她以前告诉过我,她的外婆和奶奶都是这样入葬的。” 见她一脸惊讶,他苦笑了一声:“你不必知道细节。这种事需要亲人来做。” “那我跟你一起洗。”她。 “不需要你参加。” “为什么?” “你不是她的亲人。” 这话有点伤人,她却不想争辩:“那我就在河边等着你。你洗完了咱们一起走。” “我想一个人待着。” “别让我担心,好吗?”她轻轻地。 “别让你担心?”他冷笑,“所以这一切都是关于你的?你是宇宙的中心?” 她一路哭着回到车上。 九点十分,邓尘和陈家骏的车也到了。他们本来要坐火车,因为担心辛旗过度悲伤,想早点过来帮忙,临时决定自驾。 “我们通知了警方。”邓尘在宾馆里,“毕竟他们也需要调查。如果真是苏田,这个案子就可以了结了。” “许志华不愿意让警方知道。” “我来做他的工作。” 一个时之后,辛旗带着鳄鱼皮箱回到了宾馆。他认真地洗了个澡,穿了套纯黑的西装来到餐厅吃早饭。 闵慧、邓尘和家骏全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辛旗,你吃药了吗?”闵慧问道,“华法林?” “我忘记带了。”他。 “那怎么行!”闵慧急道,“不如咱们赶紧回家吧,你的眼睛也需要找个医生看一下。” “过两天再回去。”他淡淡地,“我想雇几个人再仔细地找一下她的遗骨,尽可能地找全。” “那怎么行,你必须要回去!我可以留在这里处理后事。” “你留下来干嘛?苏田的后事跟你没关系。”他狠狠地盯着她,“你也不必关心我,因为我跟你也没关系!你可以走了。” 他的嗓音很有些嘶哑,眼睛里满是红红的血丝。 她的心猛地一酸,眼泪掉了下来:“我知道你恨我,辛旗。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害苏田,我也没有坏心。出事以后我每天都在想,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引起了苏田的注意?导致她为了我牺牲性命?——我什么也没做,真的,我没对她干过坏事。”她抽泣地道,“我们都是陌生人,我对她也是一片好心。在车上她要上厕所,是我替她看的包。下车后雨很大,她想在宾馆里跟我挤一间房,我答应了。你我自私、我坏,其实我就是坏得不到位。如果我够坏,我就不答应让她跟我住,这样她就不会发现我去了木水河,就不会救我,就会好好地活着!一路上我都没有正经地跟她过话,还给她脸色看,但她就是不讨厌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定要救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那一天,在大巴车上,全车的人都知道你想死!”辛旗一字一字地,“你一上车就一直在哭,很多人都看见了。后来碰到了泥石流,全车的人都下来了准备逃跑,只有你一个人坐在车上不肯动,司机拉你你都不走!那个跟苏田聊天的大婶你还记得吗?她告诉苏田你一直在哭,一定遇到了想不开的事,让她跟你多话,开导开导你。苏田就是想救你,这才千方百计地接近你。别找理由替自己开脱,当你一心一意只想到自己、一心一意为自己的苦难伤心的时候,请想一想别人!她也许没你聪明、没你漂亮、没你性感,但在救你的那一刻,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她把属于自己的那个宇宙交给了你,并不是要你去做这个宇宙的中心,而是想告诉你,谁也不是宇宙的中心。” “我没有开脱。我只想好好地活下去。我的后半生是苏田送给我的,我不能浪费,不能乱来,我要活得美好、活得精彩、活得开心,我要让苏田在天堂里不后悔送给我这条命!所以辛旗——”闵慧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我不会像你那样,在怨念和悔恨中度过余生。” “哇,闵慧,难怪你活得这么精彩,因为你原谅自己的本事太精彩了!”辛旗冷笑。 闵慧猛地站起身来,咬咬牙,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 邓尘与家骏面面相觑。 “ethan,我觉得——”邓尘淡淡地,“刚才的话,有点过分。” “我没过分!”辛旗怒道。 “辛旗哥,”家骏腼腆地,“我也觉得你错怪了闵慧姐。苏田姐做的这一切,其实并不需要回报。她不需要你从美国回来补偿一切,给她想要的东西,给她幸福的生活,这不是她的愿望。她最多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如此而已。正如四年前的那个晚上,她为了救人跳进了木水河,也不需要任何回报。因为这不是一场交易,只是她用生命送给你们的一件礼物。你们只用好好地接纳就可以了。闵慧姐不欠苏田姐任何东西,你也不欠苏田姐任何东西。闵慧姐更不欠你任何东西。你不应该没完没了地谴责她,更没有必要增添她的愧疚,因为她已经很愧疚了。” 67-千山长乐 苏田的墓坐落在滨城东区的千山长乐陵园。辛旗选的是合葬碑,预留了自己的墓穴。大理石碑上合刻了苏田和辛旗的名字,只将辛旗的卒年空了出来。闵慧知道后和家骏一起去拜祭过一次。 发现苏田遗骨的那一天,闵慧无法面对辛旗的指责,独自坐火车回到了滨城。次日家骏也回来了,告诉她辛旗和邓尘留在那里继续发掘遗骨,木水河市公安局闻讯后也派了两个民警过来,包括当年办案的陈sir,协同他们处理善后事宜。 两天后,dna的检测结果出来了,证明遗骨是苏田即李春苗无误。 一切终于水落石出,闵慧的心情更加沉重,加上辛旗那边完全失联,弄得她一连几日恍恍惚惚、食不下咽、就连写程序修bug都没了兴致。她不放心儿子天天跟着保姆,将他接回公寓共住,夜里有苏全相伴,哄完儿子睡觉,睁眼看着天花板到天亮。白日去上班,曹牧叮嘱她不要轻易出办公室,程启让和丁艺峰都会找她的碴,只因最近郑澜去世,观潮上层各种权力交接,程启让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收拾她。闵慧于是只好窝在办公室里发呆、吃零食、不到一周就长胖了七斤。 浑浑噩噩地又过了几天,手机日历突然提醒次日就是周如稷的生日,闵慧猛地想起紫珠托付给自己的事,连忙从壁橱里翻出辛旗托人帮她从美国带回来的两双dansko鞋,拿到礼品店认真地包装了一番,上班路上顺便去医院探望紫珠。因紫珠要求在生日那天给如稷一个惊喜,她觉得还是悄悄地提前带到医院交给紫珠比较好。 熟门熟路地上到五楼,走到病房里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床单是新铺的,上面没有任何折痕。闵慧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出门确认了一下房号后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请问这里住的病人到哪去了?换房间了?” “病人叫什么名字?” “姚紫珠。” “她去世了。” 闵慧吓得手一抖,礼品盒掉到地上:“什么时候?” “好几天了,上周二走的。” 她在心里一算,上周二,正好就是自己跟着辛旗去许家庄的那一天。之前她一直忙着出差,只在回滨城的间隙看望过紫珠两次,周如稷知道她工作忙,有意不来打扰,已经两个多礼拜没联络了,大概以为她还在外地出差,也就没有,省得她还要大老远地坐火车回来参加葬礼…… 紫珠与闵慧的关系近也近,远也远,她们不是好友不是闺蜜,只是嫁给了同一个男人,如此而已,互相往来也以礼节性质居多。 “周医生呢?”她问。 “在办公室。” 闵慧抱着两双鞋去了五楼的另外一边,正好在走廊碰到周如稷查房回来。 他看上去没什么大的变化,神态平静,双目炯炯,并无憔悴之色。闵慧知他天天面对重症患者,惯见生死,情绪极少受到影响。在生活中亦是如此,比如两人结婚、离婚整个过程心平气和、不吵不闹、情绪上不见任何大起大落。倒是为了紫珠打过架、发过脾气——也是罕见的情绪流露。 闵慧因此开玩笑,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凑和的成分居多。周如稷争辩自己向来如此。后来跟紫珠聊起,紫珠也他脾气好,情绪稳定,大概是因为经常面对焦虑的病人,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温和的职业性格。 内心究竟有多大的波澜,谁也不知道。 两人聊了一下紫珠的最后时光,周如稷:“她走得挺快的,不算突然。最后两天已经不能话了,只是拿眼睛看着我,好像有什么事情没有交待似的。” 毕将鞋子放到地上试了试,正好合脚,叹了一声:“也许是想告诉我买了两双鞋吧。” 罢低下头,沉默了一下。 闵慧不禁心中难过,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把鞋子拿过来,让她可以在临死前送给如稷,算是最后的一份生日礼物。喟叹良久,拍了拍他的肩:“这么大的事,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我以为你在出差,想等你回来了再。她父母的情绪很崩溃,坚持要把骨灰带回老家,我就陪着他们去了趟新疆,帮紫珠选了块墓地,丧事也是在那里办的。昨天才回来。” “下班后有空吗?找个地方喝一杯去?”闵慧建议。 “改天吧。下午、晚上都有手术,安排满了。”周如稷苦笑,“我没事的。” “这种时候怎么能工作呢?你应该在家里休息,或者出门散散心……”不知为何,他越是平静,她越是担心。如果像辛旗那样对她吼对她发火、伤心到哭爆血管,她反而不那么害怕。 “工作能让我忘掉一切。”他,“哪怕是暂时的。” “那就现在去喝,不喝酒,喝咖啡总行吧。”她强行将周如稷拖到附近一家意式咖啡店。两人各要了一杯浓缩咖啡,太苦,只得又要了一杯冰水。 “病重的人在去世时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充满戏剧性,”周如稷看着她,慢慢地,“死亡是个自然、平静的过程,生命系统开始有续关闭,为自己的终结做准备,就像电脑的关机程序一样,一道接一道地断闸。作为医生,我对每个过程都很清楚,不出意外的话都是一样的,进行到哪一步也是可以预料的。” “听起来怪吓人的。”咖啡太苦,闵慧用力地搅动着杯底的炼乳,“紫珠有次跟我,她已经准备好了,她怕你没有准备,让我记得帮你。——结果我居然没有到场。” “她走的前几天,我就知道她快了,就一直拉着她的手,跟她轻轻地话。她一直都没什么反应,有天夜晚突然醒过来要见夏一杭,我也把他叫来了,最后的那一刻,是我们四个人——包括她的父母——一起把她送走的。” “夏一杭?”闵慧愣道,“他来干嘛?” “紫珠是不会随便嫁人的,跟夏一杭在一起,一定是因为喜欢他。她叫他过来,是想告诉他,自己已经原谅他了,让他今后不要挂念这件事,好好地生活。这子这回总算有点良心,当着她的面痛哭流涕,自己对不起她。当初他也不想这样绝情,都是他父亲威胁的,怕惹上麻烦让他早做了断。” 没想到剧情是这样的,闵慧看着他,无语半天,冷笑着:“都是成年人了,还这么没有主心骨也是醉了。” 对这样的人,她是不会轻易饶恕的。 “夏一杭一定要亲自送她的骨灰上山,我们就一起去了新疆。老人家只知道我跟她离婚了,不知道她后来曾经跟夏一杭在一起,心里还是蛮宽慰的。” “所以坏人这么快就被你原谅了?”闵慧瞪大眼睛,“夏一杭这么做,难道不应该下地狱吗?” “如果紫珠都能原谅,我找不出理由不原谅。毕竟我跟他又没什么关系……”周如稷,“她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与往事和解,我就帮她达成心愿,如此而已。” “周如稷——”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就没叫上你。”周如稷耸耸肩,“生活就是这样,它在你什么也没搞明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懵懵懂懂、深陷其中——每个人的痛苦都不一样,谁也不比谁好多少。紫珠是个艺术家,她的精神境界我无法到达。在死亡面前,爱情这种东西不大可能成为她的羁绊。不像你……” “不像我?”闵慧愣住,“什么意思?难道我会被爱情羁绊吗?” “当然。”周如稷笑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每次**都心不在焉。辛旗究竟做了什么,把你变成这样?” “……” 她忽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花了不到十分钟,把自己、苏田、还有辛旗的故事简单地了一遍,末了将那杯苦得不能再苦的咖啡一饮而尽。 他半天没有话,觉得是天方夜谭。 “现在苏田不在了,我跟他也不可能在一起了。但我们有一个孩子,谁也不舍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一起过呗,为了孩子。”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一个孩子来拴住两个人?对苏全也不公平啊。” “这有什么奇怪?世间多少父母都是因为孩子才绑到一起?你不知道每年高考一结束立即就会有个离婚高峰么?” “别人也许可以,我和辛旗,不行。”闵慧叹道,“苏田这道坎,估计辛旗一辈子也跨不过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她的眼睛有些发胀,于是茫然地看向窗外。 她知道辛旗要是离开,会带走一段属于她的生活。生命的一部分会悄悄地发生在别处。不能参与,也无法找到…… “辛旗其实挺喜欢你的。”周如稷忽然。 她苦笑摇头:“怎么可能。” “苏全住院的时候,有一次你在走廊跟护士讲话,辛旗就坐在门边的沙发上。你背对着他,他却一直看着你。后来你直接下楼了,他的目光一直追到电梯门口,直到你的人影完全消失。” “乱讲。” “请相信一个手术医生的观察。” “……” “还有一次,我约他打高尔夫,同去的还有另外几个医生。大家不知怎么就聊起了你,因为你是我的前妻嘛,大家都见过,有个医生你身材特别棒——辛旗一听立马黑脸,吓得那个医生半天不敢话。辛旗一定很在乎你,才这么不喜欢听见别人议论你……” 闵慧看着他,想笑又笑不出来:“你真会安慰人。” 她还想多聊,周如稷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短信:“我得走了,一个病人突然不行了——” 何止是走,简直是跑,袖子差点拂翻了咖啡。 *** 闵慧再次见到辛旗,是在听到紫珠死讯两周之后。她下班买了一打玫瑰正要去千山长乐陵园探望苏田,却在晨钟大厦的大门台阶上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家骏,身边还有一个短发高个的女子,中性打扮,不认真看还以为是个男人。 两个人都穿着灰色的套头衫,高高支起的帽子挡住了大半张脸。正是下班时间,大厦里人挤人,除了闵慧,谁也没注意到他们。 “家骏?你怎么在这?”闵慧眼尖,一下认了出来。 听到有人叫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看见是闵慧,又同时松了一口气。家骏将闵慧拉到一个角落,低声介绍:“姐,这是杨璐,我女朋友。”表情坦然自豪,完全不似以前腼腆模样。 “哦!”闵慧连忙跟她握手,“杨璐?你也是记者对吗?辛旗跟我提过。” “对。”杨璐干练地一笑,“我和家骏都在社会新闻版。” 闵慧将他们打量了半天,问道:“你们是来找我的吗?干嘛鬼鬼祟祟的?” “我们是来搞新闻调查的。”杨璐。 “嗯?” “职场性骚扰与性别歧视。”家骏,“重点考察科技企业。” 闵慧怔了一下,随即拍掌:“太好了,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什么帮助吗?” “姐,你和程启让的案子,我们想重启,看看有没有新的证据。但这个调查并不仅仅只针对你一个人。”家骏。 闵慧点点头:“我可以给你们一个名单,有几个同事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太好了。调查已经进行一段时间了,我们掌握了不少线索,也收到一些投诉,观潮内部的企业文化太可怕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程启让作为ceo难辞其咎。”杨璐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语速很快,字正腔圆。 “请特别心,”闵慧有点紧张,“程启让肯定会报复的。” “知道。”家骏握紧双拳,“我不怕。本来我只想把他叫出来暴揍一顿,但姐你一直都暴力不能解决问题,那我就帮你揭穿他!” 闵慧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心中宽慰,也越想越怕。毕竟当年自己孤军奋战,掀起那么大的波澜,最后也没把程启让怎么样。如果只是吃瓜群众,她当然乐见其成。但涉及到自己的亲人,她不敢过于乐观。 四年下来,观潮又壮大了许多,势力、影响今非昔比。 光是晨钟大厦这一个园区,媒体部、广告部、宣传部就占了整整一层。 也许没等到家骏拿出重锤就全军覆没了。 当下也不好泼冷水,闵慧只好反复叮嘱:“你们要先保护好自己,再去揭穿。” “姐你放心,跟邪恶做斗争,我们有经验。”杨璐自信地一笑。 ***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闵慧心中七上八下。捧着玫瑰坐车来到苏田的墓园,还没走近,就发现了辛旗。 也不可能是别人。 只有邓尘、家骏、辛旗和她——四个人知道苏田葬在这里。 他穿着一件碳黑色的西装,身姿挺拔,如同受过军训一般。远远看去,站立的样子就好像书法大师用毛笔在空中划了一道,俊逸轩昂,潇洒出尘。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打扰他,于是躲在树荫下等候。 苏田的墓地在陵园的东面,面积很大,墓碑气派,听是这个陵园最贵的寿穴。 等了半天,辛旗一直站着,毫无离开的迹象,闵慧只得走到跟前,向他轻轻地“hi”了一声。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话,身子向左挪了一步,空出位置让她献花。 一阵沉默之后闵慧声问道:“都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 “所有的遗骨?” “差不多。” 她这才想起来在这种时候问这个不合适,怕他生气,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嗫嚅了半天,复归沉默。 就这样又沉默了三十分钟,她终于又:“辛旗,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这次他很听话,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她的脸。 红斑已经消失了,但还是有些肿,以至于双眼皮更明显了。 想也罢,不想也罢,辛旗终究是苏田的男人。 “对不起。”她喃喃地了一句,忽然伸手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随即很快地放开了。 “我向你保证,辛旗——”她轻轻地,“这是我最后一次打扰你的人生。将来的某一天,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我会放弃一切,甚至生命,过来帮你。就像当初苏田帮我一样。” 他看着她,目光波动:“几次?” “嗯?” “帮我几次?” “没有限制。”闵慧认真地,“随便你几次。但是辛旗——你要明明地地出来。不能像苏田那样,没等我,就来帮我。” 他苦笑。 “苏全咱们一起抚养,目前你这边条件好点,你也有三年没在他身边,就让他多多地跟你在一起,我定期去看他就可以了。”她咬了咬嘴唇,“当然,如果以后你要离开滨城,或者打算结婚,又或者我再婚了,关于苏全的安排,再重新商量。” “……” “我先走了。” “等等,我也有一句话要。”辛旗忽然道。 “……” “田田的死的确跟你没关系,你不必为此内疚。今后我也不会在你面前提起她。” 她诧异地抬起头:“跟我没关系,那跟谁有关系?” 他冷冷地:“程启让。” 68-离开 “别找他。”闵慧立即,“这种烂人不值得你花心思对付。” 他没接话,只是用力地抿了抿嘴,过了一会儿才:“时候我脾气很坏,周围的人都受不了我。只有田田让着我,尽管如此,有时候也会被惹到。一旦她开始发火了,我会马上安静下来……”他笑了一声,目色温柔,好像苏田就在眼前,“因为我很怕她真的生气,怕她从此不理我,我会主动去找她,会想尽办法哄她开心,因为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和牵挂。” 墓碑上有一张苏田的照片,咧嘴而笑,比着v字,眉宇间心事重重…… “你知道完全依赖一个人是种什么感觉吗?”他喃喃地又,“其他的人,只要跟我吵过一次、最多两次,肯定翻脸,就算不翻脸,也敬而远之了。只有苏田,是我知道无论跟她吵多少次,每次回头,她都会原谅我、会微笑着站在那里等着我的那个人。” 闵慧当然了解,她有爱着自己的亲生父母。 “田田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弟弟被拐走的,当时也不知道是有人下药,就老对我妈妈太粗心了,只顾自己睡觉,把她和弟弟弄丢了,是不靠谱的家长。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变成一个靠谱的男人,不然田田跟我在一起也不会安心……到了美国,我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一刻也没有松懈,没想到结果却变成了这样:在她所有的亲人当中,我才是最不靠谱的那一个!要是我按时赴约,她就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听他话音哽咽,她连忙插口,“不要责怪自己。” “这当然是我的错!”他握紧双拳,用力地咬了咬牙,“我们曾经互相约定,将来长大了,如果不能给孩子一个温暖的家,就干脆不要让他来到这个世界。我努力工作、努力挣钱、因为我想,只有这样才能给她、给我们的孩子很多的保障、很多的安全感……我错了!不该在这些事情上耽误时间,挣钱这种事,根本没有止境。我根本不应该离开她,哪怕日子很苦,也是我们一起受苦,她至少不用独自承担,至少身边还有个人帮她遮风挡雨!” “别这么想,辛旗,这不是苏田的心愿。” “她遇见你的那一天,其实离我们见面的时间已经很近了,她却没有带上那件t恤和搪瓷水杯,明她可能不打算去勇安桥见我了。一定是……对我很失望吧。” 这一点闵慧也曾想过。 苏田是六月二十七号失踪的,见面的时间是七月七号,中间只差十天。永全与江州,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而木水河却在鄂西。从木水河坐火车到滨城要四个时,再从滨城坐高铁回江州要五个时,从江州拿着见面必带的t恤和水杯去永全,相当于是从祖国的最南端跑到了最北端。以苏田的消费习惯不大可能坐飞机,坐火车的话需要一天半的时间。中间她还要留在滨城寻找家骏……当然,马不停蹄地话还是来得及的。只是如果她是苏田,就算是突然知道弟弟在玉空的消息,掐指一算,距离与辛旗见面的时间太近,肯定会把t恤和水杯带在身上,省得又要坐趟火车回去一趟。 当时的苏田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如今已无从知道。 “她当然想见你!只是多半以为你已经去世了。”闵慧轻声安慰,“她在日记里不是你可能活不过十五岁吗?” “她在日记里的是——无论如何,会再等我三年!她一定是绝望了,三年到了,她却不打算等了。要么以为我死了,要么以为我变心了。我不能忍受她是带着这种想法去的天国,不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我没有死也没有变心,我没有!” 蓦然间,他痛哭流涕。 她呆呆地看着他,只觉一阵心酸。她宁肯被辛旗狠狠地埋怨,也不想看到他如此伤心自责。 “她肯定是打算去见你的,”她拍了拍他的肩,找不出更多安慰的话,“这一点毋庸置疑。” “她在江州打过各种工:在工地里推过灰浆、抬过钢筋,在制鞋厂里打过板、纳过鞋底,在服装厂里烫过衣、钉过扣……最后在足浴店里上班,工作的地方连个窗户都没有,还经常受到客人的欺负……这就是她的生活,日复一日、卑微麻木……这种生活、这种苦本来是由我来承受的——” “不是的。我见到的苏田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对陌生人十分友好……她很关心我,见我头发少,还给我推荐发膜来着。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愁苦沮丧、麻木不仁。” “这就她跟我不一样的地方,”他苦笑,“无论多么痛苦,她仍然会笑,哪怕用尽全力。而我却无法做到像她那样欺骗自己。你以为是我们在选择生活吗?恰恰相反,是生活在选择我们。当你遇到过太多不靠谱的人,这中间还有你的亲生父母,你会在很的时候就学会算计,谨慎付出。因为你从来没有得到过无条件的爱,你的每一份爱都是自己争取的、心翼翼地培养的,在感情面前你根本大方不起来……”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又:“我的这些你恐怕很难理解。那是一种日积月累的‘心翼翼’,每一份关心、每一次欢乐都是那么珍贵,都需要捧在掌心,用力地捂着,一不心就会破碎。分手的那一年,苏田一定让我走,因为她知道我的个性,知道我的破坏力,如果我遇到了太多的无从选择,就会变成一个坏人,而她肯定不会。从我第一次打架开始,她就,我其实跟那些孩子没什么不同,一旦变得强大,就会欺负别人。” “不是的。”闵慧摇头,“苏田让你走,是因为她爱你,她关心你的未来,鼓励你去成长。她支持你探索新的世界,也相信你最终会回来团聚。她爱你,很深很深,所以才会这样做。” 他没有回答,看着墓碑,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见他一直不话,闵慧指着旁边的一块空地:“辛旗,看见那块地了吗?” 他抬头看了一下,点点头,那里有一个很的墓穴。 “我买了。” “你买了?”他皱眉。 “对。我死了也葬在这里,跟你们做邻居。” “下辈子也不肯放过我们?” “对,跟你们耗上了。”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半天,没有话,只是苦笑了一声:“很晚了,走吧。” 两人一起离开墓地,来到大门外的停车场。 “你是直接回家吗?”辛旗问道。 “对。” “我送你吧。” “不用了,叫车蛮方便的。”她掏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 “我送你也很方便。” “不用了,”她笑了笑,“辛旗,我决定moveon了,就从现在开始吧。” 他微微一怔,随即默默地打量了她一下,抬眉:“你又想玩什么,闵慧?” “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剩下的只有宝贵的时间。苏田留给我的福分,我要好好珍惜,”她看着他,一脸的万事皆空,“很高兴你能想开,对大家来都是解脱。祝你顺利,多多保重——”罢微笑着伸出一只手,“希望所有失去的,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归来。” 她用力地和他握了握手,然后背过身去点了一支烟,走到树阴下悠然地抽了起来。 他看了她一眼,走进自己的汽车,车灯一闪,迅速离开了。 暮色四合,夕阳的余光从树间洒落。 要等的车一直没到,闵慧一连抽了两支烟,心情忽上忽下,不知道是轻松还是沉重。 假装潇洒,她并不在行。 *** 滨城秋季雨多,都不是大雨,也没有雷声,只是一连几日,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由闵慧负责的gs2.0项目开始进入系统架构和数据库设计的最后阶段。观潮国际果然是行业的领头羊,在实力和资源上比佰安高科要高出几个数量级,程启让要求闵慧对原有的设计进行全方位地升级与扩充,与此而来是自然是智力的挑战和高强度的工作。并购之后,闵慧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全身心地投入到项目中去了,以至于当她修改完最后一轮bug时,赫然发现自己已经整整两周没有见到儿子了。 墓地别后,辛旗再也没有主动地找过闵慧,闵慧也没有主动地找过他。其间她定期去辛旗公寓看望儿子,也是准点去准点回,绝不拖泥带水。接待她的不是保姆就是云路,辛旗本人从不出现。问云路也是语焉不详,只辛旗最近很忙,但无论多忙,每天都会抽空陪儿子,父子在一起的“品质时间”绝对不少于三时。有几次实在走不开,就干脆把儿子、云路、保姆一起带去出差。 闵慧也不深究,她知道辛旗靠谱,只要交给他的事,没有不放心的。 正好她也忙,加上这两周辛旗几乎都在外地公务旅行,苏全也跟在身边,所以就一直没见面。苏全已经会用爸爸的手机拍照了,不停地将照片上传到三人共享的相册上,闵慧经常去看,背景不是迪斯尼就是博物馆,不是动物园就海洋世界,儿子一脸兴高采烈,看样子父子俩玩得很嗨。 女人真是情感的动物吗?她很怀疑,发现自己并不像情感里描写的那样,只要是个母亲,就无时不刻地想着孩子,一天不见就茶饭不思、牵肠挂肚。 也许是单亲妈妈做久了,或是穷于应付的事情太多了,现在终于有了满满的可以随意支配的时间,日子变得格外轻松,只要不工作,身体和脑子都处于高度放空的状态。下班后,要么跟殷旭学散打,要么跟同事去夜宵,要么跟曹牧打牌八卦,总之是想玩多久就多久,几点回家都可以,打游戏到通宵也没问题。 周如稷听她要翻篇,先后介绍了两位相熟的年轻医生给她:“我知道你的品味,这两位都是留德的博士,业务好,人风趣,家境也不错,关键是都爱打游戏……” 却之不恭,闵慧只好各见了一面,和其中的一位还去了酒吧。她对两个男生的印象都不错,但是一提到孩子,他们纷纷表示,不介意二婚,但希望孩子以后跟着父亲生活。 呃——no。 次日闵慧这些遭遇讲给曹牧,曹牧一拍桌子:“早啊,我有个现成的!是我的师弟,姓陆,以前在华清大学教书,后来下海了,开了一家科技公司,也搞ai,做自动驾驶软件的,生意相当不错。他跟你一样,离过一次婚,但没有孩,年纪呢,稍稍大了一点,但人很稳重,也懂情趣,当年追过我,我要是没被殷旭迷住,就肯定嫁给他了。” “帅吗?”闵慧问道,她是颜控。 “不帅我能看上吗?当然帅啦,但不是运动员那种帅,是斯文的帅……一看就是很有学问的样子。” 闵慧想了想,点头:“行啊。你问问他,介不介意我有一个孩子,以后可能会和孩子一起生活。” “我觉得他不会介意,保守起见,先问一下。” 那边很快回复,不介意。 两人于是约着去吃刺身,席间互相聊了聊,陆先生对自己的硬件颇为自得,但也没自大到夸夸其谈的地步,倒是对闵慧的研究十分感兴趣,两人在专业上聊得很畅快。能在华清大学留校,肯定是学霸,但他的脾气很温和,很注意倾听闵慧的观点,时不时地点头同意,倒不是一个自我为中心的人。 吃完饭,陆先生提议去附近的一家著名的甜品店吃蛋糕,闵慧累了想回家休息,也没有要他的联系方式。大家都懂这是没相中的委婉表述。陆先生微微一怔,自然听出了推脱之意,回想刚才的对话,也不知道哪里错了,立即表示不会强求,只是礼貌地问道:“没关系,其实一见你就觉得挺眼熟的,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没见过。” “好吧,太遗憾了。”他大度地和她握了握手,“不过,很荣幸认识你。” “我也是。” 两人握手告别,闵慧会自己还想在附近逛一下,陆先生只好开车走了。她正要举步,手机“叮”了一声,传来周如稷的短信:“你在金湖街?” 她这才想起以前跟周如稷同住时,彼此的踪迹可以在手机上共享,后来分开了,也没有删掉这个功能。因为苏全经常生病,医院挂号困难,她经常去找如稷走后门,因此需要知道他的下落。 “对。” “曹牧你在相亲?什么情况?有戏吗?” “没戏。刚刚结束。” “别气馁,继续找。”他,“我正好在附近,想看电影没伴儿,一起去?” “行。” 紫珠去世后,如稷的情绪虽不至于心灰意冷,却也是抑郁寡欢。正好闵慧因为苏田去世、辛旗发飙也不开心,两个倒霉蛋抱团取暖,经常聚在一起,要么炸鸡要么撸串,看电影是唯一的共同爱好,偶尔也一起去。有时候是动画片,闵慧把苏全也接过来,三个人一起看,仿佛回到了过去一家三口的美好时光。 但她知道回不去了。 她和辛旗之间,隔着一个苏田。她和如稷之间,也隔着一个紫珠。两个男人都曾经对她不错,对苏全也好,如果不算历史因素,自己也不乏竞争力,只可惜她都不是第一个……跟着如稷,她觉得枯燥,因为生活一成不变。跟着辛旗,她会恐慌,因为生活变化太多。 电影是最新的好莱坞恐怖片,没什么大牌演员,剧情紧凑,全程无尿点,结束时已是夜晚十点,在旁边店吃了一顿麻辣烫后周如稷开车将闵慧送回明森区。闵慧下车走到大门口,掏出手机一看,上面有个未接电话,是辛旗,连忙拨了回去。 “hi,辛旗,”她抱歉地,“刚才我在看电影,手机静音了。” “嗯。”那边的声音懒洋洋的。 “有事吗?” “你儿子想见你。” “哦?现在?你在家里?我马上过来。”她以为他还在出差。 “我本来是带着他过来找你的,你半天没回电话,他在车上睡着了。”他。 左边的路上停了很多车,其中的一辆车灯闪了一下。她走过去,正好看见辛旗抱着苏全从车里下来。 他看上去好像刚从谈判桌上回来,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怀里抱着的苏全却只穿着一件熊睡衣,赤着脚,身上包着条毯子,双手紧紧地搂着辛旗的脖子。 “给我抱一下。”闵慧接过来抱在手中,忍不住道,“好沉啊,都有点抱不动了。” “还是我来吧。”他又接了过去。 孩子在两个人的手里转了一圈,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醒,趴在辛旗的怀里继续熟睡。 两人走到路灯下,闵慧摸了摸儿子的脸,:“你最近都在出差吧?我看你们昨天还在上海?” “今天下午刚回来。” “如果实在忙的话,就把全全放在我这,我可以照顾他的。” “再怎么忙,管孩子的时间还是有的。”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她。 闵慧因为今天相亲,很认真地化了个妆,外面是一件白色的羊毛大衣,里面穿着辛旗送给她的那件玉兰花蕾丝礼服。天气很冷,大衣本来是紧紧地捂着的,因为刚吃完麻辣烫,浑身发热,就把腰带松开了。 “出席什么活动,穿得这么正式?”他问。 “相亲。” 他微微皱眉:“一定要穿我送你的衣服?” 她讶道:“不可以吗?” 他认真地看着她,慢慢地摇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一阵冷风吹来,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大衣,随手系紧了腰带:“行,下次注意。” “那人怎么样?”他又问。 “谁?” “你对象。” “哦,没戏。是曹牧介绍的,一见面才想起来他就是我大一的数学老师,教过我线性代数。” “这不是挺好的吗?”辛旗愉悦地看着她,“大家都是学霸。” “那门课他给了我一个超低的分数,我到现在也忘不了。” “有多低啊?” “89。” “这也算低?” “这门课我所有的考试都是满分,就因为有次上课我吃了过敏药,不心睡着了,还打鼾了,他就我故意藐视他。我努力争辩,他我顶嘴,就这样公报私仇,把我的总评成绩扣下来了。” 他看着她,忍俊不禁:“你不至于到现在还记恨着他吧?” “不记恨,也绝对不嫁。总之是不能忍。” “不能忍还跟他看电影?” “我是跟周如稷看的电影。” 他怔了一下,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所以你跟周如稷也在dating?” “跟他不算。他最近心情不好,对这种事不感兴趣。” “如果感兴趣,你会跟他吗?” “可以呀。可以考虑。”闵慧认真地,“周如稷人不错的,对苏全也好,将来我们仨……” “闵慧,你跟我打住!”他忽然就怒了,“你们仨是什么鬼?” “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四年,没吵没闹,现在紫珠也去世了,我觉得我们有复合的希望。” 辛旗两眼望天,过了片刻,冷笑着:“闵慧,你要是想给我儿子找个后爹,那得我先同意。” “凭什么呀,辛旗?我干嘛要听你的呀?” 他咬了咬呀,脸憋得通红:“周如稷不行。他抛弃过你们母子。” “没有的事,离婚是我主动提出来的——” “那也不行,好马不吃回头草。” 闵慧耸耸肩:“要不这样,你给我找一个?只要是你看上的,我都可以。” 他瞪眼看她,气又来了:“你几时变成了人尽可夫?我看上了有什么用?必须得你自己看上才行呀。” “我相信你的眼光。” “……” “辛旗,我可是把终生大事托付给你啦,你要上心点喔,争取年底敲定,春节拿证,我再给苏全生个妹妹。” “……” “还有什么话要吗?”她看了看手表,“我得进去了。” 他忽然话题一转:“你可以辞职吗?” “为什么?” “我怕程启让欺负你。” “他现在忙着呢,没空理我,放宽心,我不会有事的。”她抿嘴一笑,拍了拍他的背,“再,家骏他们正在搞新闻调查呢,不久就会有一篇重磅炸弹等着他,他不会有好日子过。” 他默默地看着她,轻声又道:“闵慧,明天辞职,听话。” 她坚定地摇头:“no。” 他叹了一口气,转身上车,汽车悄悄地离开了。 次日闵慧准点上班,如往日一样,窝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写程序,到了午饭时间,曹牧将她拉到楼下的吃店吃越南粉,低声道:“你一上午在干嘛呢?” “写程序呀。”闵慧吹了吹碗里的热气,将青柠汁挤到和粉的汤里,“还能干嘛。” “今天的财经头条你没听?——bbg举牌观潮国际。” 69-逐利 闵慧怔住:“举牌?” 孤陋寡闻的她还是第一次听这个词。 “也就是——bbg打算收购观潮国际,目前手中掌握的股票已经占了观潮总股本的百分之五,按规矩就得举牌了。”曹牧解释,“观潮的股价不高,今年的a股一直低迷,这么廉价的筹码,辛旗要是动了心思,当然是个好机会。” 闵慧想不通:“观潮这么大的规模,他怎么买啊?这得花多大的价钱啊?” “背后应该有雄厚的资金支持,不然的话,这只大鱼很难吃下。”曹牧,“程启让又不傻,滨城是观潮的老巢,各种人脉盘根错节,如果真出了事,帮手一定不少。俗话,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辛旗这一招风险挺大的,有可能吃不了还被反咬一口。” 这么一,闵慧开始紧张,当初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地跟观潮斗,以为有理就能赢,结果却是鸡飞蛋打,差点还赔上了一条命。辛旗是个外地人,bbg搬到滨城才几个月就想撬掉滨城最大的科技企业,能行吗?一时间不禁疑虑重重:“bbg收购观潮,如果成功了,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自然是很多的。”曹牧耸耸肩,“观潮的盈利能力一直不错,从投资的角度讲,这叫风险低,收益稳定,就算拿股息分红也很划算。如果管理得好,股价上涨,bbg可以把手里的股票卖出套现,短期内大挣一笔。就算不这么干,控股后一直留在观潮,也可以掌控观潮手里的技术资源和决策资源,和他自己已有的资源整合,实现产融结合……” 她噼里啪啦地分析了一堆,闵慧听得半懂不懂,只得又问:“bbg掌控观潮,需要花费多少成本?” “这钱就多了去了,”曹牧喝下一大口面汤,“实现控股的话,怎么也得上百亿吧……” 闵慧一听,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上百亿?bbg能拿出这么多钱吗?” 在她的印象中,bbg亚太分部并不大,在北京的办公区只有一层楼,通共一、两百个员工而已,赶不上观潮的一个零头。 “靠bbg一家恐怕不行。但他背后有个圆茂集团,老总叫苏中和,是bbg的大股东,那个公司是做保险的,资金非常雄厚。” 闵慧终于明白辛旗为什么昨天晚上会来找她,让她辞职。此时此刻,知道消息的程启让一定以为是她串通辛旗为性骚扰事件进行报复,一定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吧? “那咱们怎么办?”闵慧低声问道,“坐山观虎斗吗?” “那还能怎样?我们不过是一群虾兵蟹将……” “多少也算是核心竞争力吧?” “在佰安是,在这里……唉,核心太多了,咱们不算!”曹牧挥挥手,“观潮的崛起是最近十年的事情,跟程启让的管理能力不无关系。从某种意义上,他也算是创始人之一。以他的脾气,怎么可能屈居人下?一定是拼命反击。辛旗想控股观潮把他赶走……太不容易了。” “他这么做,是不是有点感情冲动?”闵慧越想越怕,只觉乌云压顶、山雨欲来。在墓地里辛旗就会找程启让算账,但没想到会是这么一种算法,在她看来,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商人逐利,资本追求回报。辛旗是搞投资的,他只是看中机会想挣钱而已。哪有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就算真有,这些钱也不是他自己的钱,绝大部分是别人的钱,拿人家的钱动自己的感情——他要真是这样的人就不该入这一行,到最后也没法收场。”曹牧一面一面看手机,过了片刻,忽然“啊”了一声,“你看,这有篇观潮国际的性骚扰调查报告,半个时之内转发十万加——辛旗果然厉害,不打无准备的仗。查你的微信,我给你转发了。” 闵慧打开手机一看,钱治的那个著名公号下,刊登了杨璐和陈家骏的联合署名文章:“沉默意味着纵容——滨城职场性骚扰情况调查”,全文五千字,一半的篇幅都在讲观潮国际,五位受害者在记者的鼓励下,实名举报程启让利用工作和权力之便对她们进行性骚扰的行为。当下认真地读了一遍,忍不住:“报道是我弟写的,应该跟辛旗没什么关系。” “但发表的正是时候啊,你看观潮的股价,唰唰唰地往下跌。过几天bbg就可以疯狂地买买买了。”曹牧一副吃瓜群众的模样。 “你觉得bbg的收购能够成功吗?”闵慧的心七上八下,“我记得辛旗前段时间一直都在跟程启让谈合作,不排除程启让对这件事持欢迎的态度吧?” “拉倒吧。程启让才不会让bbg过来分一杯羹呢。”曹牧吃完最后一根面条,将几片香菜放到嘴里嚼了嚼,“你赶紧劝劝辛旗,让他千万心。不要看了程启让,多少人在他那里栽过跟头。远的不,就佰安,他不是也赢了吗?” 闵慧对财经这块了解不多,兴趣不大,但曹牧是华清的ba,以前在远来和佰安一直负责融资和市场这块,意见应该很专业。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她连忙给家骏打电话。 家骏那边,对收购之事一无所知:“辛旗哥没跟我提过要收购观潮。但这个调查是他向我建议的,开始的时候我有点拿不准,一来是自己在这方面没有经验,二来是怕打草惊蛇,但杨璐是老记者,帮了我很多,你又给我提供了受害者名单,所以采访进行得很顺利。至于报道什么时候能发,辛旗哥应该不知道,时间是老总决定的,你懂的,我们这边审稿要走程序,像这样敏感的话题,程序更多……” 所以辛旗的确是有备而来,闵慧心想。一时间汗流浃背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想立即找辛旗问个究竟,又怕他太忙,无暇顾及自己,于是缩回办公室写程序一直到下午五点,眼看快下班了,这才给辛旗挂了个电话,也不敢直,寒暄了半天才道:“听bbg打算收购观潮,今天举牌了?” “对。” “辛旗,如果你这样做是为了帮我出气——那可千万不要!” “我可没你想得那么高尚,我这么做是为了挣钱。”他淡淡地,“如果既能挣钱,又能顺便把程启让拉下马,那我也乐见其成。” “辛旗,我知道你很靠谱,但对付程启让,你要千万心——” “嗯,我有心理准备。” “程启让这个人——”闵慧还想告诫几句,辛旗忽然打断她:“对了,昨晚你不是让我关心你的终身大事吗?” 闵慧满脑子还在想收购的事,见他话锋一转,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禁“哦”了一声。 “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特别合适。” “这种时候?” “你不是想年底敲定,春节拿证吗?现在已经都十一月份了,得抓紧了。”他。 “好吧,你看。” “他叫秦锐,是个滑翔伞教练。” “滑翔伞?”闵慧有点蒙。 “你恐高不?” “不恐。”闵慧,“我挺喜欢蹦极的,滑翔伞没试过,不过这两个在心理挑战上应该差不多吧?” “那就好。城北有个天鹰山滑翔伞基地,秦锐就在那里当教练,我帮你约了明天上午九点在基地的咖啡厅见面。” “这也……太急了吧?”闵慧根本没有心思,“我最近工作比较忙。” “明天正好是周六啊。他可以先聊,然后带你去玩滑翔伞。”辛旗热情地鼓动,“我算了一下,你没吃亏,飞一次九百块,不用你出钱,真是赚了。” “那也得互相看上才行吧?不然就是占便宜……” “没关系,就算没看上,也可以去玩的,心别上瘾喔。” “那关于这个秦锐的基本情况,你至少跟我介绍一下吧?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介绍啥,你不是相信我的眼光么?” “可是——” “又没要你嫁给他,就是相个亲,不行了再换一个,怕什么?” “……好吧。辛旗——”闵慧想把话题兜回来,“关于收购的事,风险这么大,我想仔细地跟你聊一下——” “你干过金融吗?” “……没干过。” “那你用什么服我呢?” “……” “马上有个会,先聊到这,别忘了明天有相亲,打扮好看点,争取一次相中。” 闵慧还想再两句,那边,电话挂了。她呆了半天,不禁心中嘀咕,昨晚看到辛旗不愿意让她穿那件玉兰花的裙子,还以为是吃醋了,看来是想多了。 六点的星巴克十分拥挤。 闵慧点了一杯热巧,等了半天才等到一张桌子,刚喝了两口,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闵慧,你也在这?” 转身一看,竟是程启让。 他将风衣一脱,搭在椅背上,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 自从上次在北京揍了他一顿后,他们仅在会议上见过,私下里无任何交谈。 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的伤势已完全平复,就连掉的那颗牙也都装好了。不知为何,好像最近老了好多,眼角之处出现了一排细细的鱼尾纹。 手机在托特包里,她下意识地去掏,被他一把拦住:“不要录音,请给我一点**。” 她知道他会来找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她把手放了下来,冷冷地道:“有事吗?程总。” “你写的hld我看了,相当不错,个别地方帮你改了一下,刚刚发到你的邮箱——” “谢谢,我晚上会看。”她就事论事地。 接下来他聊了聊项目架构的细节,两人心平气和地讨论了一番,闵慧以为他会提到bbg或者家骏的报道——这两样都跟她有关——但程启让除了工作什么也没,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越是这样,她反而越是心里发毛。 末了,他淡淡地:“你养过狗吗?” “没有。” “听我的劝告,千万别养。” 闵慧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提到养狗。 “我太太有只哈士奇,你应当见过,买来的时候还是puppy。我还记得它到家里的第一天,把它关在笼子里,深更半夜,叫个不停。又喜欢乱咬东西,随地大便,把家里弄得脏极了。”到这里,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咖啡,“没过两个月,它就从十几斤的puppy,一下子长到了五十多斤,开始掉毛,一团一团的,遍地都是。家里的阿姨一天三次用吸尘器,也不能保证完全干净。” “……” “尽管我讨厌狗,但我太太十分宠它,这狗每天都要上床跟她一起睡,不然就不睡。我太太也不反对,反而让我学会习惯。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只好搬到客房去——也就再也没搬回来。” “很显然,在你和哈士奇之间,你太太认为哈士奇更可爱。”闵慧挖苦道。 “没错。”他承认,“哈士奇也知道我不喜欢它,因为我对它从来就没好脸色,它就一心一意地取悦我太太,对她特别忠实、特别听话、有一次我跟太太吵架,他居然冲过来咬了我一口。不严重,但出了不少血,我太太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还狗这么做没错,它只是想保护自己的主人。” 闵慧看了看手表。 “再给我两分钟,故事还没讲完呢。” “……” “终于有一天,我太太不在家,轮到我来遛狗了。我就把它带到一个公园,在那里,它遇到了一只黑色的比特犬,两只狗突然就打了起来——” “……” “哈士奇死得很惨,它是被活活咬死的,地上都是血,挣扎了很久才断气。我太太知道后,哭了一个星期,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养狗了。” 夕阳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眸子有一种残酷的灰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闵慧的心猛地一缩,道:“你这个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想跟你聊一聊一只不听话的狗,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闵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道:“程启让,你等一下。”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纸,一只笔,在上面写了两行字,扔到他面前:“这是我的辞职信,本姑娘不干了。” 他冷笑一声,站了起来,一面披上风衣一面:“请你给辛旗带个话儿:既然有雄心壮志,就放马过来,gaon。” 70-风来 根据公司的制度,员工离职需要提前三十天通知hr,闵慧回到家,不想有任何拖延,打开电脑,给hr的总监发了一封正式的辞呈,又打印出一张纸质版,签字扫描,作为附件共同发出。 gs2.0的研发非常顺利,她和团队有很多新的创意,本来想大干一番的,此时离开,太舍不得,也只好放弃。 匆匆地吃了一碗泡面后,她再次打开公司给她配备的手提,开始写交接文件:最后修改的代码、文档提交入库、自己的工作总结、梳理过的流程图、框架图、部署文件,所有使用设备的ip、用户名、密码……最后,她将电脑里的私人邮件、聊天记录、浏览器cookie等全部删除。 hr回话,辞呈收到,让她周一到公司办理正式手续。 为了能赶在九点之前到达天鹰山,闵慧次日起了个大早。 她从没去过那个地方,不知道有多远,打开地图一看,单程一个半时。滨城的北面有很多的大山湖泊、一直没怎么开发,周围只有一些村落,除了山坡就是农田,感觉是个荒凉的去处。 她匆匆洗了个澡后,化了个淡妆,见天气有点冷,翻出件驼色的长款毛衣,配上一条厚厚的牛仔裤,套上一件羽绒袄就出了门。 出租车到达天鹰山顶的咖啡厅,正好八点五十,里面一点也不“荒凉”,反而坐了不少游客。一问才知上午九点到十一点是玩滑翔伞的最佳时间,这里又是滨城唯一的滑翔伞基地,生意十分火爆。 她找了张桌子坐下来,东张西望,一个高大的男人径直向她走来:“闵慧姐,对吗?” “我是。” “我叫秦锐,辛旗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是我?” “见过照片。” 两人友好握手。秦锐帮她点了一杯咖啡,一碟点心,将她引到一个包间坐下,轻松地聊了起来。 辛旗的眼光果然不差。 秦锐高大英俊、孔武有力,与殷旭类似,是职业运动员出身,曾经拿过世界级的单人皮划艇亚军。热爱各种户外运动,目前是滑翔伞基地的主教练。 “你是怎么认得辛旗的?”闵慧好奇地问道。 “这家基地我和他都有投资,业务的关系经常聚,但不算很熟。” “嗯?” “我们聊得最多的是招商和经营,辛旗很少谈起自己。你是他朋友,可能你更熟一点。” “我也……不熟。” “所以他突然要给我介绍一个人,我很奇怪。印象中他不大可能干这种事。” 闵慧不知如何接话,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聊。 又过了半个时,她对秦锐的印象越来越好,两人有很多的共同爱好:电游、桥牌、乐高、电影……和闵慧一样,秦锐也是资深的魔兽玩家。他们都是独生子,都喜欢吃辣,喜欢奶茶…… 聊着聊着,话题开始转向现实主义。 “辛旗——你有一个儿子?”秦锐问道。 “对,三岁多。” “和苏全一样大?” “苏全就是我的儿子。” 他吓了一跳:“辛旗就是你的前夫?” “哦,不,不是,我们没结过婚,只是……在意外的情况下有了一个孩子。” 他竭力隐藏自己的惊奇,语气却明显地尴尬:“了解。” “辛旗没跟你过?” “没有,只你是他的一个朋友,搞it的。” “可能是他不好意思吧。” “没事,我不介意。你儿子挺可爱的,辛旗带他过来玩过两次,我们都很喜欢他。” 在闵慧以往的相亲中,只要一提到有儿子,其本上是见光死。难得秦锐肯包容,对他的好感又多了一层。 “我也有个情况需要事先跟你一下,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秦锐清了清嗓子。 “你也有个儿子?” “没有,我未婚。” “那是什么情况?” “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你不介意跟我爸妈一起住吧?” 闵慧迟疑了一下:“你爸妈……是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吗?” “身体都挺好的,他们都是搞体育的。我爸搞垒球,我妈搞排球,我们是体育之家。从到大我爸妈在训练上对我特别严,在生活上对我比较宠,我家就在体院,上大学没住过宿舍。毕业后我在省队,单位可以分宿舍我没要,因为离家近,就一直住在家里,我家是四室两厅,够住。” “那你——”闵慧问道,“打算跟父母一起……住多久?” “一直到养老送终。” 闵慧愣了一下。她倒不是介意和老人一起住,听他的描述,感觉这人在生活上完全不能自理,多半是妈宝,顿时有点笑不出来。他立即明白了,马上:“你要是介意的话咱们就交个普通朋友,没关系的。我知道很多女孩子会介意,但对我来,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很重要,我不舍得离开他们。” “我能理解。只是我更倾向于过独立的家庭生活。我们可以住在父母的附近呀,隔条街,或者隔几栋楼都可以,然后经常去看望他们,这样的话,既保持了独立,也不影响孝顺父母……” “不行,一定得是住在一起。”他的态度很坚决。 闵慧坦荡地一笑:“那就做个普通朋友吧,祝你找到一个好姑娘。”完看了看手表,十点刚过,正寻思着打车回去,秦锐:“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坐一下滑翔伞?我带你飞到天上玩玩?” “这个……” 聊天的时候,闵慧就看见窗外的山坡上,不时地有滑翔伞在空中起飞,心里痒痒的,很想坐上去。但刚和人相完亲,又没成功,就不好意思蹭人家,于是腼腆地一笑:“行啊,在哪买票?” “嗨,买什么票,我请客。” “那怎么好意思呢,票是一定要买的。” 正在这时,手机忽响,一看id是辛旗,闵慧连忙声“对不起”,走到一边接电话。 “你到了?”辛旗问道,背景音沙沙作响,似乎正在开车,“见到秦锐了?” “已经聊完了。” “这么快?”他问,“有戏吗?” “没戏。” 电话那边,他开始抱怨:“真有你的,我给你找的男人,巨石强森那样的体格,胸肌可以夹碎核桃,你都不喜欢,为什么呀?” “人是挺好的,就是不来电。”闵慧也不想多解释,“他还请我玩滑翔伞呢,去不去呢?” “你不是想去吗?” “是想去……但跟他……?” “人都来了,相亲也没成,总得玩一趟再走,不然就是白来了对吧?”辛旗。 “滑一次超贵,他又不让我付钱,挺尴尬的,要不这次就算了,下次我再来玩。” “超贵?研发总监也嫌贵?” 她想象着他在车里一边听一边翻白眼的样子。 “交给我来处理吧,我马上就到。” 这话得闵慧又是一愣:“你来干嘛?” “带着儿子看你相亲啊。”他,“你要给儿子找个后爹,儿子总得有发言权吧?” “我看你就是来搅局的。”她气得把电话挂了。 曹操曹操到,刚放下电话就看见辛旗牵着苏全从大门外走进来,闵慧连忙跟秦锐要去趟洗手间,让他有事先去忙。回来时秦锐已经不在了,辛旗的身边又多了一位中等身材、普通相貌、肤色黝黑、穿着防风夹克的男人。 她正要走过去打招呼,苏全已经“妈妈!妈妈!”地叫着向她跑过来,她连忙蹲下,将他抱在怀中。 “介绍一下,这是韩奕,也是这里的教练。今天他来带你飞。” 闵慧看了看辛旗,又看了看韩奕,确认没有恶作剧后点点头:“好的。” “票的事不用担心。”辛旗,“我帮你付了。” “谢谢,回头我把钱打给你。” 他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爸爸、爸爸,我也要飞!”苏全叫道。 “宝贝儿你太了,再长大一点咱们玩哈。” “爸爸、爸爸,我们不用飞高,就在坡上飞行不?像风筝那样?你把我系在上面,你拉着线……”苏全从闵慧的怀里跳下来,抱住辛旗的大腿,将下巴戳在他的膝盖上央求。 “现在不行宝贝儿,不是爸爸不让,这里有规定,十岁以下的孩不让上天。不信你问教练。” 苏全瞪大眼睛看着韩奕,韩奕点了一下头:“是的。”语气不容置疑。 大概是被韩奕严肃的样子吓到了,苏全立即安静下来。 闵慧微笑着看着他们:辛旗穿着一套浅灰色的花呢西装,黑色的牛仔裤,头发很短,梳得直立起来。看上去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与杂志上的那些时尚型男不同,辛旗的帅是无心的、随意的——对站在他面前的女生来简直是一种残忍,想直视又不面红耳热——几乎做不到。 而他一直淡淡地看着她,任凭苏全在他身边跑来跑去。但只要儿子跑得超出了视线,他会立即走过去将他抱回来,好像有第三只眼睛。 “你会在这待多久?”她问道。 “一整天。”他,“那边有个地方可以bbq,我答应了带全全过来烧烤。” 她打量了他一眼:“烧烤?你会?” “会。我带了牛排、羊排、牛仔骨、香肠、鸡翅、玉米、红薯和蘑菇,还带了几斤炭。韩奕带来了烧烤炉。” “吃不了这么多吧?” “本来以为你和秦锐肯定有戏,想着你们聊完了又飞完了,就过来一起吃一顿,这样你们又可以谈一下午,促进彼此的了解,多好啊。哪知道——” 闵慧抱着胳膊:“真的么?我感动得快哭了。” “举手之劳。”他抬抬眼,“你等下也过来吃吧,尝尝我的手艺。” “……” 见她半天不吭声,他又加了一句:“顺手的人情,不吃也浪费了。” “那行吧。”她。 韩奕带着她去填了几张表,讲解完安全事项后将她带到北面的山坡开始摆伞,一边检查装备一边向她介绍:“这是副伞、这是主钩、这是伞绳、这是伞衣……检查之后我们一般不会让它离开我们的视线,不能有一点错,到了天上,你我的命就靠它们了。”完又帮她穿上腿带、胸带、一一检查完毕后,两人戴上头盔。苏全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拍手笑道:“妈妈你要上天啦!” 闵慧知道父子都有心脏病,这么惊险的运动是肯定不能玩的,于是摸了摸他的脸:“妈妈在天上给你拍照。” 韩奕观察了一下云层和风向,带着闵慧向下坡冲去,风力很大,没走几步,身了“腾”地一紧,到了空中。 一开始闵慧有点害怕,一直闭着眼睛,心跳如狂,紧张到喘不过气来。她紧紧地抓着缆索,身子在空中乱晃——一直升到三十几米,才渐渐平稳。 睁眼一看,天地间好像颠倒了个儿,渐渐地,一抹绿意印入眼帘,是山上的绿树和脚下的农田。 大地缓缓下沉,森林与草地融成一片,万花筒般地打着圈儿。 风轻轻吹起,拨动头顶的伞绳,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她抬眼看着前方,湛蓝的天空异常纯净,几只五颜六色的滑翔伞飞行在她的四周,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如朵朵烟花在空中绽放。 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她半天没有话。 “你在想什么?”身后的韩奕问道。 “永恒。” 他“嗤”地一声笑了:“什么样的永恒?” “无因无果、无始无终,如眼下的这些山川湖泊、岩石草木、不知道为何而生、为何而灭——也许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有道理。”他,“你可以经常来玩,对身心都是很好的放空,还有人用它来治疗自己的焦虑症呢。” “等会儿下去了,可以再来一次吗?”她觉得不过瘾。 “当然。”韩奕,“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参加我们的培训班。滑翔伞比开车简单多了,基本上三五天就能学会,培训结业后可以拿到a证,再练习半年拿到b证就可以独飞了。技术好的话再拿个双人执照,可以过来商业带飞,能挣不少钱呢。” 闵慧一听,十分动心,反正也辞职了,不如就给自己放个假,顺便学门手艺,又刺激又好玩,还能顺便挣个钱,立即:“那我就先报个培训班吧!”想到来一次单程一个半时,又问:“可以今天就开始吗?” 韩奕怔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么积极,于是:“当然可以。”顿了一下,又问:“为什么这么急?” 她浅浅一笑:“最近焦虑比较多。” 因为辛旗的举牌,因为程启让的威胁……她感觉自己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想拼命逃离,却无能为力。 最大的焦虑就是辛旗。他那么轻松,又那么淡定,好像胸有成竹,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不知道毁灭是一种什么滋味。 第一次飞行只进行了二十分钟,着陆后休息了一下,闵慧跟着韩奕又飞了一次。下来后告诉辛旗自己想报学习班,辛旗立即赞同:“学这个挺好的。我也喜欢滑翔伞,在北美的时候,有一年夏天还去滑翔伞基地打过工呢。” “就没找到机会飞一次吗?”她问。 “做梦都想,可谁也不敢带上我,怕我心脏病发作死在天上。” 她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得那么直接。 “你要是学会了,敢带我上去飞吗?”他淡淡地,目光定在她的脸上。 “敢。”她扬起脸,避开一缕射到眼中的阳光,“等我考到证书,就带你去飞。我不怕你死在天上,如果真是这样,我会好好带大你的孩子。” 他的眸子闪了一下,凝视着她的眼睛:“真的?你敢这么做?” 她咧嘴一笑:“有什么不敢?我注意观察过韩奕控伞的动作,一点都不难,以我的智商,将来一定是高手。” “你饿吗?”他忽然问。 风向变了,她闻到一股烤肉的香气。 不远处的草地上撑着一个的帐篷,旁边的烤炉已经点上了火。她跟着辛旗走过去一看,苏全正趴在帐篷里全神贯注地玩着乐高。 “好香啊!”她脱掉外套,“怎么烤?我来帮你吧。”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他交给她一个纸盘子,“拿着这个等着,很快就好。” 她站在他身边,不肯走开。他烤一个,她吃一个,就像幼儿园里等着放饭的孩子。 他们甚至都没什么交谈,只要不吵架,沉默也是一种享受。 吃到一半,她忽然:“辛旗,你一定要找程启让算这个账吗?” “是的。” “哪怕毁灭也在所不惜吗?” “是的。” “我可不可以劝你放弃?其实让脑子平静办法很多的,可以学学打坐、或者瑜伽、蹦极、滑翔伞都行……” “不用这么麻烦。”他,“账算完了我的脑子就平静了。” “爱上你其实很冒险。”她一边吃着鸡翅一边。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 “我指苏田。”她加了一句。 牛排的油滴在炭上,滋滋作响。他抓了一把胡椒,均匀地洒在上面。 “不爱我,更冒险。”他。 她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扑朔迷离。 他亲手点燃战火,大战之前却如此地冷淡、仿佛看到了一个乏味的结局,因此失去了兴致。 “你必须要尝一下这个牛排,味道好极了。” 他从容地切下一块牛肉,用叉子叉住递给她。 很嫩,很软,中间几乎是血淋淋的。 “好吃。”她傻傻地笑了,赞了一句。 吃饱之后,她躺在草地上休息,和苏全一起玩着乐高。韩奕过来了,和辛旗一边继续烧烤一边低声交谈。过了一个多时,韩奕走进帐篷,难得天气这么好,想训练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一行人驱车来到山下的训练场。 “这是初级一类伞、套袋、副伞、头盔、升降仪表、go-pro……”韩奕一件一件地介绍,最后交给她一个类似对讲机的东西,“这是kenwoodth-f7,双频无线电,可以在空中交流。” 辛旗走过来帮闵慧穿好装备,检查绳索,他的动作十分熟练,看样子的确在滑翔伞基地打过工:“第一个星期,练习斗伞。” 韩奕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后,闵慧开始拉着伞往前跑。 “跨大步,手往后,头伸直……”对讲机里传来韩奕的声音。 风很大,没跑几步,橘黄色的伞忽拉一下张开了,与此同时,身后有股巨大的阻力,她迈不开步,感觉自己像只老牛趔趄难行。 “风太大啦,跑不动!”她大声叫道。 “风是有点大,不要跟它对拉。刹车放掉,往前跑,对,往那边跑,”对讲机上传来辛旗的声音,“调整方向,身体压低,身体不够低,左手放掉……” 闵慧瞪了他一眼,心想,这辛旗自己不能飞,指挥别人倒挺在行,于是铆着劲头往前冲。 “跨大步,跨大步,再跨大步!”辛旗在她身后叫道,“身体压低,再压低。” “转身,转、转、转,刹车拉到底!往后退,后退!” “很好!加速,手往上伸!保持前进的方向,前进的速度,修正方位!修正!好!转身放掉!” 闵慧反复练习,一边跑一边听,过了一会儿,对讲机里传来苏全奶声奶气的声音:“妈妈,爸爸他嗓子喊哑了,让我帮他喊……” 什么鬼! “妈妈加速、跨大步、向前跑……一直跑!” 黄昏之后,训练终于结束,辛旗开车送闵慧回家,在路上,闵慧假装不经意地:“辛旗,我辞职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昨天。” “为什么?” “我想通了,”她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让我听话,我就乖乖听话。” “几时变得这么傻?” “我想体会一下把一切都交给你是种什么感觉。——哪怕万劫不复也值得。” 71-咸鱼 连续十五天,闵慧早起晚归,除了上班就是去天鹰山训练,韩奕全程陪伴,手把手,教得认真仔细。她偶尔会在基地碰到辛旗,有时是他一个人,有时带着苏全,次数不多。每当遇到,韩奕都会招呼大家一起用餐,回家时辛旗会顺路带上她。 关于收购,由于辛旗三缄其口,碰了几次壁后,闵慧就不再多问了。 消息层出不穷、业内看法不一,唱好的有之,唱衰的更多。大家普遍认为以观潮的规模和实力,bbg想在短时间内一口吞下绝非易事,必定是一场鏖战。 闵慧焦虑到不行,每天除了看财经新闻,就是缠着曹牧问这问那。 数据显示收购仍在进行中。 bbg和圆茂集团以收益互换和二级市场的形式继续买入观潮股票,合计持股比例达到百分之十后,二度举牌。 观潮内部,高管们为了应对突发状况天天开会,却并没有大的动作,更没有明显的反击。闵慧因为已经在走离职程序,反而比较清闲,天天窝在办公室里修bug,一直熬到正式离开观潮,程启让都没来找过她。 本以为自己在观潮的最后半个月一定会过得很惨,程启让肯定会来找碴,没想到他居然按兵不动,就连研发部的会议也不来参加了。 “也许是因为你弟的那篇报道,”曹牧猜测,“他需要避嫌。这时候找你报复,容易落人口舌。再他现在应该忙到焦头烂额吧,想使阴招也来不及了,你已经辞职了。” 令闵慧想不到的是,程启让的确没去找她,而是直接找到了辛旗。 就在收购进行得如火如荼的空隙,程启让约辛旗去滨城西边的一个度假村泡温泉,美其名曰“坦诚相见”。 水池就在一块巨岩的背后,用鹅卵石垒成圆形,四周林木环绕,浓荫密布。 温暖的泉水在寒冷的秋天冒着团团的白汽,远远望去,还以为森林中拱伏着某种吞云吐雾的怪兽。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聊了一会业界的趣闻,程启让笑着:“ethan,这么害羞?泡个澡也不脱上衣。”一面一面敞开双臂,搁在鹅卵石上,露出结实的胸肌。 “怕冷。”辛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过敏性鼻炎。” “我一直想问你,”程启让,“来中国几年了?” 空气很冷,比它更冷的是两人为了掩盖彼此的敌意而努力营造出来的氛围:一种冷淡的礼貌和假装出来的随意。 “这可不好算,”辛旗淡笑,“我生在中国。” 程启让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辛旗的表情很难解读,完全看不出内心的态度。 “我调查过bbg,也调查过亚太分部的业绩。”程启让吸了吸鼻子,“你干得不错,运气也不错,这几年你挣了很多,在谈判场上也算是老手了。” “过奖。” “但你哥的运气就不如你了,比如他参与投资的‘虎鲸三号’……” 辛旗顿了一下,没有接话。 “听这座钻井平台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钻机?最大钻井深度有七千多米。很可惜运营了不到两年就遇到了15级飓风,沉了。不但沉了,还有大规模的原油泄漏。当地政府要罚款,动物基金会要环境补救……你哥这亏空的几十亿美元,到现在还没填完吧?bbg的股东们会让你拿出那么多钱来买观潮?” 辛旗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眉:“有钱可赚,为什么不干?” “所以,只是财务投资?没那么简单吧?” 辛旗淡笑不语。 “你的操作策略无非是通过杠杆并购拿到股权,再抵押股权获得资金,”程启让看着远处的林梢,“你这么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在北美、在东南亚你都干过。我粗略的估算了一下,这一次你的杠杆系数至少是20倍以上。这么高的筹资成本,你手上正在经营的业务怎么办?不需要钱周转吗?鱼见食而不见钩,人见利而不见害——这么多钱打进来买观潮,然后呢?账上浮盈,想卖也不能卖,一卖就违规……能支撑多久?欲多伤神,财多累身,该收手就收手吧。” “你是在指点我怎么做生意吗?” “不敢。我知道你没那么大的胆,你的生意在中国开张没几年,不过是仗着背后有个苏中和。但这个人你了解多少?你想借力打力,他可是出了名的老奸巨滑。你指望他,他可不一定靠谱,一旦出事,人家脚底抹油跑得飞快。”他一字一字地,“跟我斗,你的弹药足够吗?” “食得咸鱼忍得渴。”辛旗,“我不着急,投资观潮是因为看好观潮。” “coon,ethan,点实话。短线持仓、获利抛售——这就是你的目的?” “你是就是呗。” “又或者你想参与观潮的运营和管理。怎么运营?怎么管理?你懂吗?” “我不懂有人懂。” “看来你还真是不打算停手了?” “停手?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是在玩吗?”辛旗,“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干脆告诉你。我们对观潮的持股比例即将达到15%,明天会第三次举牌。到时候bbg就是你们的第一大股东了。” 程启让的眸光定在辛旗的脸上,猛地收缩了一下。 “我会向董事会提出申请召开临时股东大会,并提交罢免现在管理层成员的提案。” “哈。”程启让哂笑,“来去,是要赶我走?” “没错。” “因为闵慧?” “很难懂吗?” “真的不懂。”程启让摇头,“一个女人、一件事而已,何必牵扯出一大群人、一大笔钱来陪你玩感情戏?到底你也是在商界混的,这种作法太可笑了,我无法苟同。” “这不是一件事。”辛旗冷冷地看着他,“当闵慧遇到你时,她的人生还没有完全开始,你却把她逼得不想活了。一报还一报,现在轮到你了。” *** 次日,bbg三度举牌,辛旗及其一致行动人的持股比例已经增至百分之十五,超过观潮的最大股东景瑞实业,成为观潮的第一大股东。 观潮开始反击。 各大股东开始增持股份,景瑞实业很快就夺回了最大股东的宝座。 此时的闵慧却是避入深山不闻世事,专心致志地学习滑翔伞,并很快拿到了a级证书,开始独自带伞进行一百米以下的低高度飞行。a证到手后,她很快开始了b证的培训,渐渐已能在300米以上的高空独自飞行。 由于辞职待业,空闲时间增多,闵慧便将苏全接过来跟着自己居住。辛旗没有反对,因为观潮的控股斗争已进入白热化阶段,他自己无暇顾及,忙到头不点地。 程启让的性骚扰丑闻被众多媒体转载,一时间成为股民热议的话题。他再一次为自己辩解,一切都是诬告。为了应对股东的讯问,迫于压力,观潮的hr更换了新的负责人,针对员工的投诉,表示会“严肃对待和调查每起性骚扰指控”。无论在公关上做得如何冠冕堂皇,内部的人都知道,大股东们对于程启让的“丑闻”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是件事,被对手拿来做文章,风头过后,一切将重归平静。毕竟在他执掌下的观潮日进斗金,是行业的标杆。 一日下午,闵慧带着苏全去医院拿药,想着好久没见到周如稷了,也没见他更新朋友圈,不知近况如何,就顺便到他的办公室去看看。来到肿瘤科一问,护士正在手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闵慧于是想,那就换个时间再来。 电梯等了半天也不来,闵慧牵着苏全向安全楼梯走去。路过住院部的走廊,忽觉有个人影尾随自己,开始也没介意,那人脚步沉重,皮鞋拖地,在她身后一米处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闵慧回头一看,觉得眼熟,蓦地想起就是紫珠去世前在她病房门外见到的农家汉子,名字叫张永根,连忙止步问道:“大哥,是你呀?” 张永根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又看了看苏全,木然点头:“你是周如稷的妻子,对不对?” “前妻。” “这是你的儿子?” “对。”闵慧摸了摸苏全的脑袋,“全全,叫叔叔。” “叔叔好。” 张永根看着苏全,颤声问道:“多大了?” “快四岁了。”闵慧答道,“大哥,上次你儿子要动手术,动了吗?” “动了。”张永根眼睛一红,咬牙抽泣起来,“死在手术台上了。” 闵慧“哦”了一声,记得护士过他儿子病情严重,找了很多医生都拒绝手术,当下也不觉得惊讶,正要安慰几句,不料张永根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我儿子是被周如稷害死的!”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神经质地:“上手术台的时候还好好的,进去了就没出来!周如稷斩了我的根、断了我的后——他这辈子也别想好过!我也要他尝尝儿子死掉的滋味!” 罢就向苏全扑去。 闵慧急得将苏全往旁边一推,叫了声“快跑!”,不顾一切地迎上去和张永根厮打起来。 她会一些散打,勉强抵挡了几下,张永根力气太大,一把拽住她的头发狠命地往楼梯下推去。闵慧痛得尖叫起来,又怕他去追苏全,死死拽住他的袖子就是不放手,两个人互相拉扯着一起滚下了楼梯…… 事情发生得太快,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两人已从十几级水泥台阶滚了下来。闵慧只觉后腰一阵钻心的疼痛,咬着牙想爬起来看看苏全跑掉没有,早有两个保安冲过来将张永根按倒在地,闵慧听见苏全哇哇大哭,叫着“妈妈!妈妈!” 一位医生过来检查她的伤势,叫她别动,怀疑有骨折。摘下她的一只鞋让她动一下脚趾。 脚趾能动,医生松了一口气,叫来三个护士,心翼翼地将她移到担架上,送去拍片。结果是盆骨右内侧骨裂,所幸没有移位,周如稷做完手术听到消息赶过来,看过片子情况不严重,不需要手术,保守治疗就可以了。 “怎么保守治疗?”闵慧在病床上问道。 “卧床休息四到六周,等着骨头自己长好呗。”周如稷拍了拍她的脑袋,“算你命大,要是伤到脊椎就麻烦了,有可能终身瘫痪呢。” 闵慧屁股痛到抓狂,也只能是哭笑不得:医生就是医生,果然见怪不怪。唯一心疼的是钱,自己刚刚辞职,没有医保。周如稷解释,这张永根的儿子病入膏肓,他本来是不接的,但经不起张永根天天来求,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就决定试它一把。为了让周如稷同意手术,张永根也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愿意接受一切风险。手术开始还挺顺利,十几公分的肿瘤被完全剥离,大家还没开始庆贺,就在缝合的时候,孩忽然心跳骤停,医生护士努力了半天也没救回来。本来不是周如稷的过错,张永根偏偏接受不了。天天来医院哭喊,周如稷杀了他的儿子。 “这张永根——不会再来找你了吧?” “不会了,已经抓走了。” 闵慧看着坐在一旁的苏全,见他一脸苍白,显是受到不的惊吓,紧紧抓住他的手问道:“全全,你没事吧?” “妈妈我没事,我跑得快。” “确实没事,我已经检查过了,”周如稷笑着摸了摸他的脸,“全全又长高了。” “对了,抽空帮我给辛旗发个短信,就我骨折了,暂时没办法照顾孩子,让他过来把孩子接回去。” “已经发了,他还没有回复。”周如稷,“全全先放在我这。你这边也由我来照顾。骨科床位紧张,你大概可以在这里住五、六天,做些理疗,出院后你需要回家卧床休息至少一个月——我是指严格卧床喔,二十四时都不要起来的那种。” 闵慧一下子急了:“那……要想方便怎么办?” “都在床上解决。” “……” “别担心,我会帮你请个有经验护工。”周如稷笑道,“这样吧,你干脆住到我家来,头两个星期我请假陪你,等你适应了——” “不行不行!如稷——”闵慧连忙打断,“你是手术医生,每天都要治病救人,我不能让你天天在家里照顾我。” “怕什么,生苏全的时候不也是我照料的吗?这事由我而起,我会负责到底,而且也是我的专业,有我在你身边指导复健,肯定恢复得最快。”周如稷的语气不容置疑。 “真的不用,”闵慧依然摇头,“我自己可以,加上护工,完全没问题。” 她已经想好了,辞职之后还有些积蓄,应付一两个月的疾病没有问题,特别是苏全可以交给辛旗,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卧床的日子全天请护工照料就可以了,有什么急事家骏就住在隔壁,也可以过来帮忙。 周如稷看着她,心想,紫珠刚刚去世,闵慧不愿意住到自己家来,也许是要避嫌,何况辛旗也在滨城,不知他们关系如何,万一误会了就不好了。于是也不坚持,笑了笑:“行,听你的。要有任何的不舒服,第一时间给我电话。” “嗯。” 两人聊了一会儿,闵慧觉得骨痛钻心,吃了止痛药,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夜晚了,仍是睡意朦胧,觉得口渴,伸手向床头柜摸去,一只手抢先伸过来,将一个水瓶连同吸管放到她的嘴边,她安静地吸了一口,看见辛旗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瞪大眼睛默默地看着他。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的牛仔裤,坐在黑色的椅子上,要不是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整个人都成了墙的一部分。 “辛旗?”她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半时之前。我刚下飞机。” “全全——” “他困了,我让云路带他回家了。” “我没事,只是很轻的骨裂,你要是忙就别在这待着了。” 他弯下腰来,将脸凑到她的面前,问道:“闵慧,这个张永根不会跟程启让有什么关系吧?” “你是指——” “比如:买凶杀人?” “不不不,他们完全没有关系。”闵慧连忙将自己如何认识此人以及周如稷给他儿子手术失败之事从头到尾细细了一遍。 辛旗的神经明显地松驰了下来:“他们最好没关系,不然我绝对不会放过程启让!”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认真地:“辛旗,答应我,你要好好地保护自己,千万不要让这个人毁掉你。” 他有点吃惊,紧接着,一阵沉默。 “我知道你是个很骄傲的人,但程启让就会利用这一点。当年的我,如果没那么骄傲,事情也许不会变得那么糟糕。有些人,我懒得理睬。有些事,我不屑解释,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寻求帮助。结果一切变得越来越坏……” “程启让肯定威胁过你,对吗?”他忽然。 她将那日在星巴克见到程启让的事细细地了一遍。 “无耻的人渣!”他低声骂道,“放心吧,我不会吃亏的。” 她有很多的担心,他却是那么地平静,一时间,千言万语,不出口,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默默地注视着她,半晌,将视线转移到水瓶上:“还要喝水吗?刚才你只喝了一口。” “我不渴。……喝多了怕上厕所。” “你现在想上?” 是的,但怎么好意思呢。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医生我不能动,你能帮我叫下护士吗?” 他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护士在正打针,让她等一下。 等了半天护士没来,闵慧的脸更红了,不是因为尿急,而是辛旗在自己身边,她实在不好意思谈论这种事情。 “我来帮你吧。”他站起来四处翻找,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张成人的纸尿布,将门一关,低声:“用这个吧,特别方便。” 闵慧死活不干,拼命摇头,咬着牙就要坐起来自己去厕所,被辛旗死死地按住:“别动,医生了,头几天一定要绝对卧床。”罢也不顾她反对,轻手轻脚地帮她换上,然后走到门外等候。哪知闵慧在床上努力了半天,明明有尿意,就是解不出来……她又急又羞,窘得差点哭了。后来护士过来,给她按摩了半天,还是没有动静,让她不要紧张,再喝点水,膀胱里的水多了自然就可以了。 “来,听点音乐,或许能帮到你——”辛旗点开手机的app,将耳机塞到她的耳中,顿时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闵慧瞪了他一眼:“这有用吗?” “试试嘛。” “你还是回去吧,苏全那边也需要人陪。” “孩子都安排好了,这几天我在这陪你。” “这里有护士。” “本来也是不需要,但你脸皮太薄,又不爱麻烦人,还是我来吧。”他大言不惭地。 她心中蓦然一暖,辛旗还是在意她的,听到她受伤,立即就赶过来了。 “周如稷你六天之后就可以出院了,回到家里仍然需要卧床休息至少四周?”他问道。 “是的,我托他帮我请了个看护。这只是一般的骨裂,我很快就能恢复。” “你不能自己住。”他斩钉截铁地。 “为什么?” “有人威胁过你的人生安全。” “我不会有事的。” “我不能让我儿子失去母亲。” “辛旗,你这是邀请我住进你家么?” “你别无选择。” 次日曹牧听闵慧住院,和殷旭一起过来探望,趁着辛旗不在,闵慧问起了bbg和观潮的最新进展。 “观潮停牌了,宣布重大资产重组。” “缓兵之计?” “绝对是的。辛旗什么也没跟你吗?” 闵慧摇头,看着曹牧的表情,知道事态严重。 “程启让这个月也是拼了。先是挪出几百亿回购公司的a股,又向观潮的最大股东景瑞实业增发股份提高持股比例,还怂恿人去政府举报苏中和非法筹资。苏中和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承诺给bbg的并购资金有一半都打了水漂……现在程启让正利用停牌的机会寻找白衣骑士救场呢。” 闵慧一听,又开始焦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半天没有话。 “这一回合下来,是程启让占了上风。辛旗这边麻烦挺大的,不知道能不能应付。”曹牧继续。 “你是指bbg很难达成控股是吗?” “听辛旗为筹钱,把bbg名下一些特别好的项目比如物流、仓储、餐饮、甚至几栋商驻楼都抵押了。但失去了苏中和的支持,加上观潮的持续停牌,资金的时间成本越来越高,导致并购的难度也越来越大,最后可能是骑虎难下。” “以你的判断,bbg能挺过来吗?” “能。”曹牧,“我还是满看好辛旗的。他应该有办法弄到钱,就看他敢不敢赔光一切赌到底了。” 赔光一切?闵慧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曹牧姐,你曾经过,这不是感情的事,辛旗用的也不全是他自己的钱。赔光一切——那他还能在这一行混下去吗?” “投资都有风险,你不用太担心,辛旗一定仔细算过了,如果连一成把握都没有,他也不敢去赌。” 夜里辛旗匆匆过来陪床,刚在椅子上坐下来,闵慧忍不住问道:“听观潮停牌了?” “嗯。” “bbg没事吧?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没事,你不用担心,”他淡定地。 闵慧还想细问,他忽然从包里掏出一个迷你投影仪,笑道:“你是不是躺着很无聊,一起看个老电影怎么样?” 这人还真有心情!她笑了,点了点头。 老片子,《泰坦尼克》,闵慧怎么也看不下去,只觉得雪白的墙上不停地闪光。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辛旗,坐到那边去。” 他搬着椅子坐到了她的正对面:“这不是挡到你了?” “关掉投影。” 他怔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点了一下开关。 “我不想看电影,只想看你。” “……” “对我来,你是天下最帅的男人,比电影好看多了。” 他瞪了她一眼,她促狭地笑了。 之后连续六天,一直到她出院,只要辛旗过来看她,就坐在那个位置上。 72-青藤花园 闵慧出院后住进了青藤花园a座,也就是辛旗在滨城的公寓。在此之前,他一连出差了三次——两次去北京、一次去上海——不论是几点的飞机,他总能在黄昏时分赶回来,留在病房里陪着她,直到睡着才悄然离开,仿佛在履行某种仪式。 闵慧觉得他没有必要这么做,一切有护士,周如稷也经常过来,她被照顾得很好。内心深处,她当然渴望能天天见到辛旗,但也明白这不大现实。父母早逝让她早已习惯了独立,特别是做单身妈妈的这几年,再难的事都是自己扛,对别人的帮助没有太高期待。 每次来到病房辛旗都有做不完的工作,病房里没有桌子,他就把电脑和文件都堆在病床上,坐在旁边劈劈啪啪地打字。有时候他会低声地用语音留言,一会儿英语一会儿法语,跟美国人美式英语,跟英国人牛津腔,几种语言无缝切换——她听不甚清但很陶醉,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你干嘛天天过来?”有时候她问。 “不可以吗?” “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摇头:“no。” “那干嘛天天过来?” “不可以吗?” “一定是喜欢我吧?” “你想多了,闵慧。” 就这样打嘴仗,无限循环。 有时候她问起收购的进展:“你究竟在忙些什么最近?观潮都停牌那么久了。” 他脸上立即浮出奇怪的表情:“关于我的工作,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不如给你打个比方:池塘边的树枝上蹲着五只青蛙。有四只决定跳下去,请问树枝上还剩下几只?” “当然是一只啰。”她。 “错。” “啊?” “是五只。” “为什么?” “因为‘决定’是一回事,‘做’是另外一回事。”他摊摊手,“我每天都在干这两件事:要么忙着做决定,要么忙着做事。” 闵慧双眼一翻,对着天花板叹气:“了半天等于没。” “所以呀,就别问了,不是你能操心的事儿。” 看他又埋头专心看文件,她低低地“哎”了一声:“对了,你借我的一百万我先还给你,我自己还有四十万,一共一百四十万,一起转给你。”她指了指沙发上的手袋,“怕你要用钱。现金支票开好了,在那个包里。” 她知道那是杯水车薪,以她的经济能力也只能帮这么多。 辛旗微微一怔,呵地一笑:“嗯,你很大方,不过用不着。”见她尴尬,又加了一句,“谢谢你的好意。” “悠着点儿,别用力过猛,别像苏田那样不顾一切。”她看着他,“我知道你在帮我,但我不想看见你们俩都栽到我手上。” “我不是在帮你,闵慧。”他淡淡地,“我只是在你的身上看见了苏田。” 在他完这句话的第二天,闵慧住进了青藤花园。 那天上午,辛旗飞到北京拜访一位重要的投资人,本来中午回来接她,不料飞机因为雷电迫降长沙,晚上七点才赶到医院。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而且心事重重。 财经报道上蓝鸟与观潮的收购战已进入到僵持阶段,双方都在暗地里较劲。辛旗这边,因失去了圆茂的支持,只能四处寻找资金咬牙硬扛。业内人士评,鉴于观潮一贯良好的财务表现,蓝鸟只要扛得下来,就算不赢也能获利,赢了利益就更加可观。观潮这边,日子也不好过:集团内部军心动摇,团队成员被多方挖角;境外基金、银行纷纷推迟贷款保持观望;几十个项目因为股权问题被要求变更条款、推迟进度甚至终止合作…… 曹牧辛旗的融资并不顺利,至今没有听到大的动静。观潮那边倒是找到了一位白衣骑士,据已经谈得七七八八了。 在这紧要关头辛旗居然坚持让闵慧住进自己的公寓休养,实在有些奇怪。当然他的公寓宽敞明亮、设施齐全、房间多、卫生间大,对病人来的确更加方便一些。闵慧本来不想添乱,一想到住进来可以天天看见苏全也就没有反对。但在心底不免犯嘀咕:她是以什么样的身份住进来呢?又以什么样的身份与他相处呢?是孩子的妈,她们没结过婚。是女朋友,他拒绝承认。如果没有苏田,他们这辈子恐怕都不会认识。 现在的关系总算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总算不再彼此为难——闵慧觉得已经很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听其自然吧。 到了家中,辛旗让出主卧,将她从轮椅抱到床上。刚一放下,他忽然意识到被子没叠,床单没换,枕头当中凹下一块,一切还是起床时的样子,不禁一拍脑袋:“糟了,早起赶飞机,忘记换床单了。” “没事儿。”她直直地躺着,腰下绑着一道骨盆固定带,觉得胁下有团东西,伸手一拽,是件白色的背心。辛旗连忙接过去,一边扔进洗衣篮一边:“不行,必须换。床单已经用过一个礼拜了。” 他有严重的洁癖,但也分情况。从本质上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对生活的品质有所追求,但仅限于闲暇时光。一旦忙起来,他会变得十分随便:文件乱堆、衣服乱扔、家里可以乱成鸡窝。 他拉开衣柜,翻出一套白色的被单放到一边。帮她把身子轻轻地侧过来,将旧床单的一侧从边缘卷向中线,让她翻身过去,麻利地铺上新的床单,整个过程不用起身不到两分钟。她没想到他这么熟练:“咦,你这是从哪学的?” “跟护士们学的呗,我像这样躺着的次数比你多多了。” 新换的床单散发着百合花的香味,布料脆崩崩的,躺在上面平滑如丝。这间公寓闵慧曾经带着苏全住过一段时间,并不觉得陌生。一想到接下来的一个月他们即将天天共处,她又不能轻易起床,顿时觉得有些拘谨。 这种拘谨其实从住院的时候就开始了,解决的办法就是听虾米音乐,把耳机声调大,避免胡思乱想。又或者摘掉耳机听他话,随便什么都不打断,只是不断地点头表示同意——“哦真的吗?”、“可不是!”、“对的。”、“挺好!”——生怕一不心错话,他借题发挥,两个人又怼了起来。到那时候,她想摔门就走是不可能的。 见她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眼珠乱转,辛旗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想上厕所?卫生间里刚装了个全自动马桶。” “不想。” “看电视?” “不想。” “那你想干嘛?” “不想干嘛,躺着挺好,没准过会儿就睡着了。” “好吧,我得工作一下,回几个要紧的邮件,就坐这边,不介意吧?” 他客气得好像这是她的公寓,她只好:“请便。” 暖气很足。他脱下外套,摘下领带,换了双拖鞋,从包里拿出电脑,坐到床边的沙发上专心地打字。 她正好睡在床边,他们靠得很近,近到可以闻到他身上柑橘的味道。他打字,她就歪着脑袋默默地注视他。辛旗有漂亮的侧颜:修长的脖颈、清晰的下颌、微翘的鼻尖、令她觉得雅痞十足。坐姿既放松又挺拔——双肩舒展、脊背笔直——她一度以为那样会很累,显然已经成了他的第二种自然。 过了二十分钟,邮件似乎写完了,他合上笔记本,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问道:“要喝点什么吗?” 她摇头不用,看着他去厨房泡了一杯咖啡,端回座位慢吞吞地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打着哈欠。 “苏全呢?”她问,“怎么还没回来?” 她记得今天有钢琴课。 “他晚上有个钢琴表演,九点半结束,我让沈涵带他去了。” 她还想多问几句,一旁桌上,他的手机开始不停地震动,他溜了一眼上面的消息:“我去隔壁回个电话。” 他在书房待了半个时,房间很暗,闵慧百无聊赖地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感觉有人在跟她话。猛然睁眼,看见辛旗双腿跪在床上,正用力地按住她的身体。 “嘿,嘿,你可不能在床上乱动。”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微不可闻,“骨头还没长好呢。” 她大汗淋漓地看着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嗯?我怎么了?” “你是在梦里游泳吗?”他看着她的脸,目光移来移去地探索着,“张牙舞爪地?” “你怎么知道?” “看姿势猜的呗。” 她笑了,这才觉得醒透了,额头上冰凉凉地,敷着一个大号的冰袋。 “你在发烧。”他,“三十九度五。我问了医生,医生如果过一天还降不下来的话就要去医院了。” “被子太厚了。”她满脸是汗,一片潮湿。 他给她换了一床轻薄的被子,调高了暖气,给她吃了一颗退烧药。 她闻到一股椰蓉面包的香味,记得这是苏全喜欢吃的,问道:“你在做夜宵?” “苏全回来了,”辛旗,“闹着肚子饿,我就给了烤了一个。” 话音刚落,传来孩叽叽咯咯的笑声,一个人影扑过来,叫了声“妈妈”,将头埋在她的脸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妈妈、妈妈,你的‘邦邦’还痛不痛?”苏全问道。 ——美语里的“邦邦”指的是屁股。 “不痛,早就不痛了。”她轻声。 “妈妈、妈妈,你饿不饿?爸爸烤了好多面包,”苏全在她面前蹦蹦跳跳地,“我来喂你吃好不好?” “你会吗?”她。 “会呀会呀,以前你不是天天喂我的嘛。”苏全笑着跑到厨房捧过来一个面包,站在床边掰成块喂到她口中。 *** 夜里,他抱着她去了洗手间,帮她漱口、洗脸、擦身、弄好之后又将她抱回到床上。 苏全已经睡着了。 他捧着手提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一边看图表资料,一边敲打着计算器。 “你是不是在算你还有多少钱,辛旗?”她问。 “不是。” “别担心,你要是破产了,就跟我干。”她,“我们可以一起写app挣钱。” “我不会写app。” “我会写呀。你我写,我帮你实现。我看你这人,点子还是挺多的。” “嗯,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别写app了,卖烧饼我都会干的。” “能上能下,真好。” 他继续敲着计算器。过了一会儿,闵慧又问:“辛旗,跟我实话。” “听着呢。” “收购这件事,你是不是冲动购买?事先有没有做过充分的调查?有多少把握?” “我是搞投资的,不是赌徒,也不是投机分子。收购一家上市公司当然要做基本面的研究,如果对收益没信心我根本不会开始。” “……” “论发展观潮一直都在增速,所以我很看好。当然啦,资产负债表、现金流、roe以及盈利质量这些我也很看重。” “也就是,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你早就盯上这块肥肉了。” “算是吧。” “我不过是在自做多情?” “对。” “这话听起来有点伤人呐!” “是你要我实话的。” “就不能点好听的吗?” “你正在发烧,不用我,自己可以做梦……” 她一个枕头扔到他身上,他头也不抬,伸手一抓将枕头放到一边,坏笑两声,将掉在一边的冰袋放回到她的额上,继续打字。 在她的想象中,一个美好的家,就是这样吧。 她十分安心,很快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凌晨了,窗外的天空蒙蒙发亮。她看见辛旗就睡在自己的身边,合衣而卧,身上搭着一块毛毯。 他睡得很熟,发出均匀的呼吸。手里兀自握着一个冰袋,大约是照顾了她一晚。 她摸了摸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胸口,感觉到稳定的心跳。他翻了一个身,脸正好面对着她,额头挨着她的脸颊。 她轻轻地吻了他一下,见没有反应,又吻了一下。 这一次时间比较长。他的嘴唇十分柔软,微微地有点干燥,是那种健康的红色。她亲完了嘴又去亲他的脸,亲他的鼻尖……山山水水地走了一程后身子往后一退,才发现他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她的脸腾地一下通红了—— “把头转过去。”他板着脸。 她以为他要发火,吓得连忙转头,将半张脸埋在枕头里。 耳朵上插进去一个硬硬的东西,然后是“滴”地一声。 “三十七度一。”他看着耳温计淡淡地,“你退烧了。” *** 两周之后。 晨星流浪狗救助基地坐落在滨城西郊国道附近的一排废弃的厂房中。刚下了一场雨,地面泥泞不堪、四处荒草丛生。辛旗下了车,步行五百米来到基地的办公室。 门半开着,一个戴着墨镜穿着牛仔裤的女人正与两位三十来岁的工作人员低声交谈,见他敲门,愣了一下:“辛旗辛总,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上午好,夫人。” 此人正是程启让的妻子郑依婷,辛旗跟她见过几面,算是熟人。两人握了握手,郑依婷摘下墨镜,打量了他一眼,问道:“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们您在西城外办了个流浪狗救助中心,我过来看看。”他笑着,“顺便带了一车狗粮,一会儿让司机搬进来。” “谢谢。”郑依婷微笑,“我正要去院子看看,一起?” “好啊。” 两人信步出门,向右一拐,迎面是一间间的狗舍。里面住着大不一、品种各异的流浪犬,看上去毛发不整、邋里邋遢。一见有人过来,东奔西走,狂吠不止,十分吵闹。 “您养过狗吗?”郑依婷问道。 “纽约的家里有条柯利犬,十二岁了,和我爸妈住在一起。” “十二岁?那可是老爷爷了。” “是啊。现在看起来还算健康,饭量不错,就是慢吞吞的,不爱走动。”罢掏出手机点开相册,一张一张地滑给她看,“那,这就是它,超爱吃木屑,所以不敢带它去逛公园。” “能跟着狗狗一起变老,真好。”郑依婷叹了一声。她个子很,看得出很会保养,一张圆圆的脸蛋不知经过了什么样的处理,白嫩得发光。身上斜挎着一个爱马仕鳄鱼皮的康康包,神态淡定自如。 果然是郑澜的女儿,从到大,什么场面没见过。 “我在观潮有办公室,就在你们大楼的对面,”她,“干嘛来这里找我?” “我当然想去观潮拜访您,但以目前的形势,恐怕是不受欢迎的。”辛旗。 郑依婷身子一顿,停下来,冷冷地看着他,没有接话。转身将他引到一间简陋的会客室,里面摆着一张桌子,四把藤椅,她指着椅子:“请坐。您来找我,肯定不是来看这群狗的吧?” “我来找您,是因为我觉得您是一位充满爱心的人,”辛旗淡淡一笑,“我是想告诉您,bbg对观潮持股,主要是看好观潮的未来,这是一项很好的财务投资。” “财务投资?”她哼了一声,“别跟我玩这套,辛总。您是搞投资的,看中的是我们观潮aaa的信用评级。如果bbg能够控股,您可以利用观潮的融资渠道为自己的投资项目融资,并享受低的利率,这样的话,就可以大大降低您自己的融资成本。别告诉我您没打过这个算盘哦。” 完这话,她的脸轻轻一扬,双眸扫到辛旗的脸上,定了定,观察他的反应。一位工作人员走进来,给他们倒了两杯茶。 “您误会了。bbg的信用也是顶级的。我们投资观潮,不是为了利用观潮或者损害观潮,恰恰相反,是为了观潮向更好的方向发展:有我们的加入,可以帮助观潮拓宽营销体系,改善企业文化,制定规章制度禁止普遍存在的性骚扰行为和歧视现象。只有这样,才能团结更多的群体,齐心协力,为观潮的未来奋斗。观潮的股价为什么涨不起来?夫人,您不认为这跟您先生一向以来的不光彩行为有关吗?” “别得那么天花乱坠,这只是您的公关策略!”郑依婷冷笑,“辛总,我希望您见好就收。您已经极大地惹怒了我先生,他发誓要让您彻底毁灭,不达目的,绝不干休。” 她的音调很低,却有种虚张声势的味道。 “我不否认您先生对观潮的贡献,他的确是个不错的经营者,也是位能干的技术天才。但他并不是一个神话,做的决策也并不总对。在管理公司的水平上,我并不亚于他。您很了解您的丈夫,但您大概不了解我。我研究观潮很久了,为了这次收购做了充分的准备。您先生不会干休,我也不会干休,”辛旗淡淡一笑,“现在我只想问您,观潮是令尊一手创办的,他生前对您疼爱有加,让您拥有观潮最大的个人持股份额。您愿意看见令尊的心血化作一片焦土吗?” “别得那么冠冕堂皇,”郑依婷不为所动,“坊间传言,您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替您的女人出一口气。” “这也是我的目的之一。我不否认。”辛旗呷了一口茶,“程启让欺负别人,不行。欺负我的女人,就更不行。何况,他连您的狗都不肯放过……” 郑依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什么?” “您家的狗是被一只黑色的比特犬活活咬死的,对吧?您先生就在旁边,明明可以阻止,却什么也没做。我想,他一定是特别恨那只狗吧?” 郑依婷一副惊呆了的样子,沉默了半天,喃喃道:“他当时他不在旁边。关于pluto的死,我没有跟任何人过这些细节。您怎么知道是只比特犬,而且是黑色的?”尽管努力控制,她声音仍然有些发颤。 “因为他威胁过闵慧,如果不乖乖听话,就会跟那只狗一个下场。” 她深吸一口气,脸色渐渐发白,半天没有话。 “您是他的妻子,不愿意相信,我能理解。”他缓缓地将另一杯茶递给她。 郑依婷喝了一口,继续沉默。 辛旗也不话,靠在藤椅上,默默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郑依婷问道:“你们现在的持股比例是多少?” “百分之二十七。” “……” “观潮这边,你们的几个大股东:景瑞、普华、管理层、企业股合计起来,持股比例是29.7%。” “您想控股的话,还差好多呢。” “不多,就差您的4%。” “观潮是我父亲一手创办的,我不会出售我的股票。” “我可以给您一个好价钱。” “绝无可能,”她坚定地摇头,片刻之后,又,“但我可以把表决权让渡给你。” 辛旗眼睛一亮:“条件是?” 她沉默了几秒,道:“观潮的经营,我爸一直想让我接班,为此特地派我去国外学了几年管理,但我对这一行没兴趣,我爸见我不大可能继承家业就把一切都交给了程启让,还让我嫁给他,因为在做生意这件事上,我父亲只相信家人。” 辛旗默默地听着,没有接话。 “我也是一样。只有我们是一家人,我才会放心地把表决权交给您。” 她的暗示很明显,辛旗一听立即摇头:“不行。” 郑依婷眉头一挑:“为什么?” “我不会为了百分之四的表决权跟您结婚,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whynot?” “夫人,如果我这人不可信任,您用婚姻也绑不住我。” 她看着他,半天不语,末了,幽幽地道:“我以为您至少会考虑一下。” “不考虑,absolutelyno。(绝对不行)”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她神秘地笑了:“刚才的话只是一个测试。” 他微微一怔。 “祝贺您,您通过了。” 他看着她,不动声色:“那您真正的条件是——” “您保证上台后,让程启让滚蛋。” 73-空中 两个月以后,观潮改选新一任董事会,产生十一名新的董事,辛旗以多数票当选为董事长兼ceo。 与此同时,程启让悄然离职,三天之后,郑依婷宣布与程启让离婚。 辛旗上任不久,在他的提议下,观潮任命多位优秀女性进入管理层,其中曹牧为执行总裁,闵慧为首席技术官。经过hr的调查,认同了公司内部二十三起女员工的投诉,开除了包括三位高管在内的劣迹员工:孙艺峰、汪同源都在开除的名单之列。 以闵慧为首的多位观潮女员工分别以性骚扰、性侵、造成人格权侵害对程启让提出诉讼并被立案。虽然律师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至少这是一个勇敢的开始。 观潮重新起草并通过了最新的公司管理制度,明确禁止性骚扰和歧视行为;hr这边也颁布了投诉、调查、处理等方面的内部制度;建立预防机制,规定员工的行为规范,详尽列举被视为性骚扰的负面行为,并列为入职培训的重点。 这些都没有对闵慧产生很大的影响。 在程启让离职的那一刻,她甚至都没有“大仇已报”的快感。 她反复地分析自己的感受,得出的结论是:最艰难、最恐惧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被木水河的大水冲走了。当她再次回到滨城时,已经是个全新的女人。 苏田给了她生命,辛旗给了她爱情。 两个突然而来的陌生人,联手起来,给了她重生的力量。 而他们各自都付出了可怕的代价。 在辛旗的照料下,闵慧的身体完全康复。当她可以下地行动时,正值蓝鸟与观潮斗得如火如荼。为了不影响辛旗的工作,她从青藤花园搬了出来,住回了明森区,定期看望苏全,回到了往日的生活节奏。 时间悄悄地流逝。 作了cto之后,闵慧干劲十足,工作更加忙碌。尽管如此,每到周末她都会去天鹰山基地练习滑翔伞,韩奕经常不在,秦锐成了她的主教练,她很快就考过了b级证书。 七夕的前一周,闵慧打电话给辛旗:“我考到了双人带飞的证书,这个周六,看预报天气不错,你想上天吗?” 那边,辛旗怔了一下:“你是怎么考过的?这么快?” “不算快啊,都学了一年多了,我带过韩奕好几次呢,他我飞得不错。有一次特别惊险,遇到云雾,差点被云吸了进去,好在我反应快,连滚带爬地降落在一片农田,一屁股坐在一团牛粪上。” 那边,辛旗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可以早点带我飞嘛。” “我怕你在空中犯病,所以一定要把技术练到足够好,飞行足够平稳了才敢邀请你。” “所以,现在是时候了?” “对。你想去不?” “去。你都敢去,我为什么不去?” 周六上午,辛旗开车来到天鹰山基地北坡的起飞场,很罕见地穿了件黑色的机车衣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戴着个飞行墨镜,浑身上下,十足的朋克范儿。 不知是光线的原因还是身体的原因,他的脸有些苍白,好像刚从牢里出来,好久没见过阳光的样子。 闵慧本来很有信心,见他脸色不对,不禁有些紧张:“辛旗,你确定要飞?” “确定。” 他的情绪倒很稳定。 “你的脸色有点发白,需要……吃点镇定药吗?” “不需要。” “今天天气特别好,万里无云,风速稳定,这个坡的上升气流挺大的,咱们能飞得很高很高呢。” “太好了。”他愉快地吹了一声口哨。 铺好伞后,闵慧认真地帮他戴上头盔,系好背带。全身上下、反反复复地检查了几遍后:“areyouready?(准备好了吗)” 辛旗点头。 “我一、二、三,然后一起往前跑。一、二、三——” 两人将身子用力前倾,跑了十来步后,滑翔伞充气而起,升入空中。 在气流的作用下,伞翼晃了晃,一面上升,一面向着山谷的方向飘去。闵慧双手拉着操纵圈,带着辛旗越飞越高。 一道冷风吹来,她冻得一阵哆嗦,空中风力比预计的要大,在耳边呜呜作响。 金秋的山谷层峦叠翠,左边是一面大湖,右边是耸立的山峰,一团团的云影从地面掠过,林中鸟声啁啾,山间泉水蜿蜒。星罗旗布的农田像一件巨大的袈裟铺在眼前。 “你冷吗?”闵慧问道。 “不冷,你呢?” “有点冷,不过还好。” 他解下自己的围巾,伸长手臂,转身系到她的颈间。 围巾热乎乎的,有股淡淡的柑橘香味。 “快看那边——有只大鸟!”闵慧指着东边的一个黑影叫道。 黑影越飞越近,没等她看清,在伞翼的上方与他们交错而去。 “一只老鹰。”辛旗。 “真的?” 他举了举go-pro,“我拍下来了。老鹰是种危险的动物。” 闵慧紧张地喘了一口气:“还好没有攻击我们。” “我们好像已经飞过了降落的地点。”辛旗看着地面道。 “是的,我会多飞几圈,让你在空中待得久一点。” “谢谢。” 滑翔伞在空中无声地滑行,闵慧熟练地操控着,毕竟带飞的是一位心脏病人,空中的气流也有些紊乱,尽管练习过多次,她还是有点紧张,手心手背都是汗。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她全神贯注,几乎没有话。 过了一会儿,飞行渐渐平稳,闵慧道:“差点忘记告诉你了,曹牧和殷旭下个月底复婚,订了个馆子请咱们吃饭,有时间吗?” “有。”辛旗点头,“家骏和璐也在筹备婚事,预计也快了。” “嗯,他跟我了。” “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辛旗问道。 和秦锐相亲失败后,曹牧、殷旭、周如稷又陆续给闵慧介绍过好几个对象,闵慧全都见过面,有的还试着交往过几天,最后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了了之。 “不知道,连个对象都没有呢。”她叹了一声,“看来这辈子是要注孤生了。” “注孤生?”他不懂,“什么意思?” “注定孤独终生,简称——注孤生。” “那可不行,孤独终老,多遗憾啊。” “不遗憾。我的人生经验蛮丰富的,恋爱、结婚、生子、离婚、一样不少,还差点死过一回……真是什么都有过了。”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平静地。 “哎哎哎!又拿我开涮,”她打了他一下,“脑子没缺氧吧!” “我是认真的。” “拉倒吧!”她,“你要是认真,干嘛给我介绍对象啊?万一我真的看上秦锐了呢?” “有些人就是那么自信。” “你啥?” “我就知道不论给你介绍多少个对象,你想嫁的那个人还是我。” “呸!呸呸呸!” “而且——”他转过身去,变戏法般地将一个黑色的盒子举到她面前:“我准备了戒指。” 打开一看,一颗无色透明的石头在阳光下发着璀璨的光泽,晃得她眼睛都眯了一下。 她怔住,呆呆地看着他,半晌,问道:“真的?你在求婚?” “对。” “那我要听见那三个字。” “哪三个字?” “iloveyou。(我爱你。)” “不出口。”他指了指天上,“有人在看着咱们呢。” 她两眼一翻:“你不?” “不。” “你要不,”她狠狠地道,“咱们今天就不降落了!” “别闹,会出人命的。” “那就死在一起!反正咱们的墓地都已经买好了。” 他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仿佛遇到件很好玩的事。 “你笑什么?” “这个滑翔伞,我也会玩,我有最高级的证书,”他,“你要是不愿意降落,我可以带你降落。主伞不行,就副伞降落。” “辛旗!你个坏蛋,又在耍我!”她气得在空中乱嚷。 “我可以自己飞,但从来没有带过人。不是我不敢,也不是技术不行,而是担心突然发病无法控伞,连带着别人也跟着遭殃。” “……” “所以只好请韩奕教你,到时候万一发生什么事,至少你自己可以安全地降落。” 她气得咬牙不理睬他。 “闵慧?闵慧?你嫁不嫁?” “没那三个字,不嫁!” “那我问你,你是不是过‘将来的某一天,任何时候,只要我需要你,你会放弃一切甚至生命,过来帮我?” “……” “现在,我明明白白地向你提出来,我需要你嫁给我,你嫁不嫁?” “……” “闵慧,你可不能话不算话哟!骗过我一回,现在又想反口?” 她气得无言以对,只好踢他一脚。 “噢!” “嫁就嫁!就当是嫁给野兽了!” “不是野兽,是神兽。”他呵呵地笑道,“你摘下头盔,让我亲你一下。” “没那三个字,不给你亲。” “闵慧,你是不是过,将来的某一天,任何时候,只要我需要你——” “不带你这么耍赖的!” “祸从口出,知不知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瞎了?” “你欺负我,利用逻辑漏洞欺负我!” “这是最后一次,”他柔声地,“我发誓。” 她想了想,摘下头盔,俯下身去,他扭身过来,一手环住她的颈子,深深地吻了上去。开始的时候他长驱直入,见她羞涩,瞬间又变得格外轻柔。她渐渐有了胆气,禁不住捧着他的脸,用力地吻了回去…… 轻风袭来,滑翔伞缓缓上升,刺眼的阳光让她觉得天空正在旋转,整个地球都似乎被她带了起来,跟着她们飘向远方—— 平安降落后,闵慧看见韩奕带着苏全快步地向他们跑过来。 韩奕冲着辛旗眨眨眼,辛旗点点头,用力地与他拥抱了一下。苏全拉着韩奕的手又蹦又跳:“我也要抱,我要大熊抱!” 韩奕将苏全高高举起,然后往怀里一搂,冲着闵慧笑道:“祝贺你们!” 辛旗拍了拍闵慧的胳膊,:“介绍一下,这位是韩奕。” 闵慧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心想,韩奕是她的教练,都认识一年了还用介绍吗。 “英文名叫eric,他是我哥哥。” 闵慧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们。 “我们长得不像,因为我们都是收养的。”韩奕。 “收购的那段时间,我哥怕我.操作不当,用力过猛,特地飞过来帮我。”辛旗。话音未落,胳膊被闵慧狠狠地拧了一下:“辛旗,你个心机boy!” *** 婚礼的那天,辛旗带着穿着婚纱的闵慧来到苏田的墓前。 闵慧凝视着苏田的照片,轻轻地道:“田田,我和辛旗今天结婚了。你给了我生命,又给了我辛旗,我会替你好好地照顾他,互相扶持,不离不弃。如果有来世,我一定把他还给你,让你们好好地在一起,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辛旗握住闵慧的手,点头微笑,道:“田田,你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可惜没等到我来打开,你就飞回到天上去了。现在你又给我送来了第二份礼物,我一定会紧紧地攥在手中,慢慢享用,绝不让她轻易飞走……” *** 苏全六岁那年,闵慧和辛旗一起去滨城福利院收养了一个女孩,叫沈红。女孩今年十岁,父母双亡,是个孤儿。他们本来只是参加一个观潮工会组织的慰问活动,那个女孩一看见闵慧就叫“妈妈”。虽然辛旗告诉她,福利院的孩子缺乏母爱,喜欢把过来看望他们的阿姨都叫做妈妈,闵慧还是觉得自己跟沈红有缘分,苏全也很喜欢这个姐姐。 两人商量了一下,很快办理了收养手续。 带沈红回家的那一天,她一直在哭,闵慧以为是她舍不得福利院里的老师,连忙安慰:“红不哭,咱们家住的地方离福利院不远,你要是想回来看你的老师和伙伴,我们可以经常过来。” 红抹抹了眼泪,懂事地点点头。但离开大门时,还是一看三回首。 眼看就要上车了,她忽然:“妈妈,我想跟一个朋友话再走,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我们在这里等你。” 红放下书包,快步地跑回院中。 隔着铁门,闵慧和辛旗看见一个又瘦又的男生,走路拖着一条腿从教室里走出来。两个孩子手拉手低声地着话。男孩倒是很平静地嘱咐着什么,红却一边点头,一边不停地抹泪。 男孩慢慢地将红一直送到大门口,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离开,半天不肯转身。 两人坐在车上,看着这个场景,不禁感慨万千。 过了一会儿,辛旗叹了一声:“要不,咱们再收养一个?” 闵慧立即点头:“好。” 他忽然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我以为你会那三个字。”闵慧。 “不会。” 她瞪了他一眼,半天不话。 “生气了?”他问。 “不生气。”她微微一笑,目色幽然。 辛旗至今没有对闵慧过“我爱你”。 可闵慧知道,他其实已经过了,以一种奇怪的方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