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行记》 第一章 (1) 庚午年十一月初三,午夜。 隐身于群山大壑之中的云梦谷正静静沉睡在浓雾之中。清寒四溢,湿冷的潮气凝成水珠,从门廊上的檐顶上滴落下来,仿佛下雨般地滴哒作响。 蔡宣从自己的诊室走到庭中,伸了伸懒腰,忽然吟了一句: “风静夜潮满,山高寒气昏。” 脑后立即有个人“嗤”地一声笑了起来,道:“老弟近来频频改诗,这‘城’字几时变成了‘山’字?” 不用猜身后的那个人便是陈策。 “这里哪里有城?明明只有山嘛。”蔡宣打了几下拳,伸了伸胳臂,道:“连你也出来了,谁在里面顶着?” “还有谁?当然是先生。他叫我出来转一转。你晓得,那一屋子难闻的气味,从昨晚开始我就觉得头昏脑涨,差一点接错了一根经脉。” “吴大夫大约还守在那里。”蔡宣踢了踢腿,道。 “只要先生在,她的精神总是特别好。呵呵,熬了三天两夜,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陈策近来特别喜欢打趣吴悠。 “我总觉得她到现在还不肯嫁人,是存心让先生难受。”蔡宣小声地道。 “你小子平日做事还算果断,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却不知道多用点儿心?白白地让人家‘坐卧闲房春草深’?”明知蔡宣意属吴悠多年,陈策故意挖苦道。 “我用的心还不够么?”蔡宣苦笑。大家都知道蔡宣有事没事就去吴悠的新居“微雪阁”,她的正堂上却偏偏挂着让蔡宣听得分外刺耳的几句: “片石孤峰窥色相,清池皓月照禅心。指挥如意天花落,坐卧闲房春草深。” 无论蔡宣如何热忱,吴悠对他只有加倍的客气。他想了想,垂下头来,不觉大为沮丧。 陈策见他真的难过起来,倒有些不忍,便拉着他道:“我们回去罢。诊室里也不能总让先生一个人顶着。我看他也累得够戗,这么大的雾,只怕他的风湿又要犯了。” 诊室的薰笼里静静地燃着红炭,空气窒闷,。 那一缕在鹤形香炉上飘浮着的沉香早已被一股刺鼻的药气和病人呕吐的怪味所掩盖。 床上的病人似乎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慕容无风刚刚做完手术,脸色苍白地坐在轮椅上。他已象这样僵硬地坐了三天两夜,虽然炉火就摆在不远处,却是特意为病人而设。一股炽热的炭气升腾而出,愈发让他感到头昏。 看见蔡宣与陈策同时走进来,慕容无风淡淡道:“手术我已做完了,病人的状况却很难说,我们只怕还要再守一会儿。” 蔡宣连忙道:“先生,这里交给我们,您还是……回去歇着罢。” 这里坐着的全是大夫,谁都看得出来慕容无风的脸色不好,连说话的嗓音都有些嘶哑。 他摆了摆手:“你们看着他,我到隔壁坐一会儿。有什么事情叫我。” 他不愿意离开,却也知道自己一定要到抱厦里松弛一下,至少动一动,让僵硬得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的身躯活过来。 说罢,他微一欠身,倒转轮椅,退出诊室。 一阵细碎的脚步尾随其后,吴悠跟了出来。 “先生,我给您泡杯茶。”她轻声道。 他想拦住她,一抬眼,见她目光殷切,只好忍住。何况,她已飞快地拿出了茶碾,将两勺顾渚紫笋放入茶铛内碾成细末。在风炉里撒了一把橄榄核后,将水方里的生水倒入釜中。点好水,三沸之后,将茶水分入一只慕容无风常用的青瓷茶盏内。 她端起茶盏,在手中试了试,待略凉下来,可以入口,这才放入茶托,恭恭敬敬地捧到慕容无风的手中。 吴悠深喑茶道,却素性高傲,谷里除了几个与她相好的女友之外,慕容无风是唯一的一个能时时喝上她亲手泡制的绿茶的人。 他接过,品了一口,道:“多谢。……这是惠山的泉水?” 她有些羞赧地笑了,道:“一个病人前几天送的。得了三瓮,送了两瓮到竹梧院,先生莫非忘了?” 他不禁微微发窘,荷衣不会烹茶,大约就是用这珍贵的泉水烹了,他也喝不出来。只好替她掩饰:“只怕荷衣还没有开封。” “夫人的茶艺想必也好。”吴悠有点不服气地道。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不置一辞。 平日只要他身体还好,在家中烹茶的那个人一定是自己。荷衣每次都是牛饮鲸吸般地一口喝光,然后递给他一个空碗,道:“再来一杯……无风,你泡的茶比路边上卖的歇马茶要好喝多啦!” 七八道手续认认真真泡来的茶只换来这样一句评价,他只有愕然失笑。 不过,难得她喜欢,他时时都泡给她,几乎成了她的茶僮。 吴悠将风炉移到他的身侧,看了他一眼,道:“外面很大的雾,潮气很重。你……不冷么?” 室内空气炙闷难当,他只穿了两件单衣。 “不冷。”他淡淡地道:“你去瞧病人罢。” 她还是给他拿过去一块方毯,却不好意思给他盖上。 他将方毯放到一边。 他说不冷,就是不冷。 她默默地看了一眼他单弱的身子,还有……那愈发空虚的下身。泪水忍不住涌了出来,怕他看见,只好垂下头,那一滴泪便正好滴在茶炉的炽炭上。 “哧”的一声轻响,慕容无风还以为是茶壶里的水沸了出来。扭头一看,炉上空无一物,只有烧得鲜红的木炭。 生怕给他瞧见,她赶紧溜回诊室。 进去了,她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坐着。 他在唐门一定受了不少折磨,回来的时候,身子已消瘦得不成样子。行动愈加困难,坐在轮椅上,整个上身都没法自由地移动。 慕容无风回来后就赶上了谷里空前未有的忙碌。除了例行的手术和巡诊,医案更象潮水般地涌过来,他不得不每夜披阅到三更才能勉强看完。硬撑了足足三个月,热季刚过,他便大病了一场。 那一天,他正在手术中,人忽然昏了过去,手上还拿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差一点就割到自己喉管。她在一旁紧紧地扶住他的身子。他心疾骤发,浑身筋挛,虚弱无助,好象一个婴儿。大家七手八脚将他送回竹梧院。 余下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院门紧闭,慕容无风在病中从不见客。 荷衣只是个江湖中人,懂的只是剑术,她会照顾好他么? 那几个月,她对他牵挂得几乎发狂,却无可奈何,只有在屋内枉自嗟呀,以泪洗面,无以成寐,只有以酒消愁。几乎因此得了酒瘾。 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形容愈发清减。他重又开始了往日的忙碌。 他什么也没有变,虽然已成了亲,已有了孩子。 还是那样寡言少语,还是那样冷漠,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对自己的病从来不提。还是那样苦苦地支撑着。他的行动愈加不方便,脾气却愈加固执。有些事情,明明自己做起来已极度勉强,也绝不肯委手他人。 为了这个病人,他已在这里坐了整整三天两夜。为了少添麻烦,他饮食极端节制,吃得很少,一天只喝一小杯水。大家也早已连“要不要帮忙”这一类话都不敢问。因为只要一提,他的回答永远都是两个字: “不用。” 荷衣极少来诊室,也极少和谷里的什么人相好。她每天将慕容无风送到诊室后总是立即离开,遇到了人也最多只是寒喧两句。有时候,她会过来接他。 她好象总能准确地猜到慕容无风手术结束的时间,每一次接他的时候,他总是正好在抱厦里喝茶,或者刚喝完茶正准备走。 慕容无风原本寡言,一向很少谈及自己的私事。 是以荷衣到了谷里半年多了,竟比慕容无风还要神秘,大夫们一点儿也不了解她。 这个识字不多的女人,不论是从长相还是从谈吐上,都与吴悠相距甚远。大夫们实在是不明白,慕容无风学问这么深,何以会瞧上这样一个江湖中的女子? 也许是因为她救过慕容无风的命……也许他娶她只是为了感激。总之,从慕容无风婚后还是不苟言笑这一点上,大家纷纷猜测,这两个人只怕并不合谐。 吴悠在心里暗自叹息: 唉……他不知道,他永远也不知道…… 烛火明灭。室内散着袅袅的茶烟。 慕容无风静静地坐着,感觉自己的身体已快成了轮椅的一部分。 小小的茶炉并不能带给他足够的温暖。 他闭上眼,虚弱地靠在椅背上,感觉浑身又酸又冷。有几次,他想动一动,变换一下姿势,无奈双臂发软,连抬起来都很困难。 瞑目半晌,他似已在梦中。一只热手不知什么时候摸了摸他的脸。同时,一个温柔地声音在他的耳畔低低地道:“很累么?今天过得怎么样?” 是荷衣。 他睁开眼,笑了笑,道:“不累,很好……” “说实话。” “腰酸腿痛。” 她跪下来,伸手摸了摸他冰凉的腿,又揉了揉他僵硬的腰,轻轻地叹道:“整个人好象一块石头……” 他不语,任由她将他的身子抱了起来,用一条羊毛细毯裹住他的腰及下半身,然后把他轻轻放回椅上。 在空中的那一刻,他感到一阵彻底的松弛,继而一股无法克服的倦意袭来,他头一垂,几乎要睡了过去。 他勉强睁开眼,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 茶很浓,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他的脑中却是一片混沌:在荷衣面前,不论怎么样都可以…… “你困了。”荷衣看着他吃力地抬起垂垂欲坠的头,只好伸出手,将他的脑袋支住。 他含含糊糊地道:“我还得再呆一会儿……” 那声音“扑哧”一笑:“瞧你困得东倒西歪的,回去歇着罢。如果真的有事,我再叫醒你。” 他迟疑片刻,点点头,道:“你去和里面的人说一声罢。” 荷衣掀开帘子,三个大夫一齐站了起来,道:“夫人……” 荷衣道:“我可不可以把先生送回去?他这一阵子身子不好,我不想他太过劳累。” 三人忙道:“先生早该歇着了。这病人已无大碍,夫人尽管放心。” 荷衣点点头:“有事情你们只管来叫他。” 蔡宣与吴悠跟了出来,拉开房门,将荷衣与慕容无风送出门外。 夜风清冷,带着几许潮气。 乍一出门,给冷风一激,慕容无风顿觉遍身发寒,禁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荷衣连忙停下来,拉了拉他身上的毯子,将他的全身都严严地裹了起来。 “好了,荷衣。”他捏住她的手,不想让外人看见自己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 “这是半夜,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将他的双手也塞进毯子里,推着他,一溜烟地回到了竹梧院。 进了书房,他直奔浴室。 做完手术后他一定要先洗个澡才能干别的事情。 这是他一向的习惯。 “我陪你去。”不知为什么,看着他连连犯困,今夜她分外担心。 “不用。” “上次你就在浴室里睡着了!” “这次不会。” “那你让我坐在旁边陪着你。” “荷衣。”他板起脸。 “好罢。”她只好让步。 已记不清他们为这个问题争论过多少次。荷衣从来没有赢过。慕容无风有时候固执得好象一块石头。 过了两柱香的功夫,他一身热气地从浴室里出来,已换好了睡衣。 推开门,却发现荷衣脸色苍白地坐在浴室的门外。 “你怎么啦?”他将她拉起来。 “不知道……”她茫然地道。 他摸了摸她的脉。她的心砰砰乱跳,满脑子的冷汗。 “你不舒服?”他吓了一跳。 她象一只大蜘蛛似地抱住了他。 “怎么啦?”他只好挽住她的腰,口气变软了。 “人家担心得要死……”她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道。 他苦笑。硬的不行,她开始来软的了。 “我这不是没事?” “可是……万一……” “哪有那么多万一?” 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将问题搪塞了过去。 她将他扶上床,帮着他慢慢地躺了下来。 好象对他所有的动作都了然于心,荷衣的手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伸过去,帮他完成他逐渐感到困难的日常动作。 冬季是他最苦难的季节。 唐门那地狱般的一夜,他浸在水中,之后,风湿便开始延至上身。最严重的时候,他的右手关节全部肿涨僵硬,左手也渐渐不大灵活。 在最困难的日子,他非旦无法行医,一起一坐也不得不完全依赖荷衣的照顾了。 好在这些症状只是一年一度,随着天气的转暖又逐渐消失。 象慕容无风这样一个固执而高傲的人,让他去习惯一个人的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何况这只手原本是天下最灵活的手之一。 这只原本当是握剑的手,现在却正在帮他翻身,然后用一种奇特的掌法轻轻地揉捏着他僵硬的腰和背。 对于这样一双手,慕容无风总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歉意。 有时候他故意要将她支走。比如前一个月,他硬要她去押谷里的一批药材去郴州。 实际上他只是想让她出去逛一圈,熟悉一下以前的日子。 她去了七天。让他感到度日如年。 到了第七天,他却失去了耐心,早早地赶到谷门口的客厅里等着她。 以前慕容无风从来不去那个地方。赵谦和倒是总守在那里接待客人。 那一天,赵谦和一大早看见慕容无风进了客厅,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抢步迎了上去,将他送到一间安静雅致的偏厅。 “谷主有事要吩咐?何必亲自过来?差一个人来传话就可以了。” 从竹梧院到谷门要走好久。他竟一个人独自推着轮椅过来了。 “没什么事。”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如果他说没什么事,赵谦和便不再问了。 他给这个大汗淋漓的人泡了一壶碧螺春,便到门外去找谢停云。 “老谢,谷主一大早地出现在谷门口,是等什么人么?”赵谦和问道。 谷门口一向很乱,他怕出事。 “嗯。大约是等夫人。夫人好象应当是今天回来。”谢停云想了想,道。 “不会罢。”赵谦和觉得有些不信。 谢停云神秘地笑了笑,道:“这算什么?以前他还跑到太原去了呢。” “也是。不过,结了婚后也这样?” “怎么不能这样?真是死脑筋。” 接下来,两个人都只好陪着他守在谷门口。慕容无风不走,赵谦和和谢停云也不敢走。 一直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看见一匹快马突然而至。荷衣背着一个包袱,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到了大门,看见了赵谦和,便下马准备和他寒喧两句。赵谦和连忙道:“夫人辛苦。谷主在偏厅里等着夫人呢。” 荷衣的脸顿时红了,道:“他……他不必……”话没说完,一溜烟地奔进了偏厅。 “回来啦?”他看着她,笑着道。 她的手圈了过去:“嗯。” “一路上还好?” “好。” “玩得好么?”他又问,将手中的茶递给她。 她点点头,将茶一饮而尽:“你呢?你好不好?” “好。” “子悦呢?” “也好。” 接下来,懒得说话了。他们手握着手,吻了起来。 赵谦和与谢停云偏偏不凑巧地从半开着的门缝里看见了这一幕,连忙扭过身,逃到隔壁的大厅里。 “原来是两只幸福鸟。”赵谦和有些惊异地道。 慕容无风对女人居然很有一套,他还是第一次发现。 “呵呵,看呆了罢?我这可不是第一次啦。”谢停云嘿嘿地笑道。 “我不信,这个人简直不象是谷主。”赵谦和的口依旧张得很大。 “所以说,你在这里当了这么多年总管,连这个也不明白,算是白当了。” “原来他们俩个……这样……这样幸福。”赵谦和说着,不知不觉,热泪盈眶。 大家都知道慕容无风行动不便,百病缠身,一向都不快乐。 原来他也有快乐的时候。 “啊,现在他们该了了罢?我正好有一件事想禀告。”过了一会儿,赵谦和道。 “再等等。”谢停云拉住他:“你老兄怎么尽煞风景呢。” 只好又坐了一会儿,悄悄地走过去,从门缝里偷偷地看了一眼。 两个人还拥抱在一起,喁喁细语。 赵谦和只好溜出来,见了谢停云,道:“还没完哪,我下午再去禀告好了。” 两个总管面对面虽口无遮拦,却都是老成持重之人。这种事情,进了他们的眼,就跟进了坟墓差不多。他们绝不对旁人说起。 所以赵谦和的猜测已然停止,其它人的猜测却还在继续。 终于,他沉沉地睡了过去。荷衣却仍在一丝不苟地替他推拿着。 她坚信在自己的努力下,他的身体会渐渐地好起来。 有时候她甚至愿意那个整日受疾病折磨的人是自己。 慕容无风不爱说话,倒并非一个冷漠的人。 他只是有些过于羞涩。要他开口找人搭讪,求人帮忙,简直是要他的命。 他是宁肯折磨自己也抵死不求人的。 每思于此,荷衣都会觉得好笑。有些人看似冷漠,其实羞涩;看似严肃,其实有趣。要相处很久才能逐渐地把他们认出来。 “所以你一定要娶我。”有一天,他病得很重,荷衣笑着对他道。 只有荷衣他不用求。她永远在他的身边,随时准备伸出自己的手。 他笑,知道自己欠这个女人实在太多。 “别干了,睡罢。明天……我陪你逛街……”他朦朦胧胧地说了一句,好象已在梦中。 她笑了起来,怜惜地看着他捏着自己的一角衣裳,死死地睡了过去。 “冬天又要来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声。 (2) 秋日难得的骄阳射进马车的窗帘里。 充分休息之后,慕容无风的精神总算恢复了过来。 “我们去哪里?神农镇真是久违了。”他斜倚在长榻上,淡淡地笑着对荷衣道。 “想吃红烧肉。听风楼的红烧肉。”荷衣美美地道。 “那就去听风楼。翁樱堂我也好久没见了,前些时听说他已将听风楼扩建了一番,旁边又建了一座楼,中间有长廊相接。” 回来之后慕容无风要么忙于医务,要么卧病在床,竟很少出谷。 “那是西楼,以前的那个叫东楼。” “你去过?” “嗯。我去和顾十三比剑,比完剑后,我请他吃了一顿。当然是以你的名义。”荷衣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以我的名义?难道你自己不能请客?” “他是你的师兄,跟我又没什么关系。” “难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他是男的。” “男的又怎么啦?”他笑。 “你不吃醋?” “不吃。” “小傅也在,他们好象都挺喜欢南方的,来了这里都不肯走了。” “难怪这些日子,飞鸢谷的赛事一日接着一日。”慕容无风叹道:“昨夜那个病人就是从飞鸢谷里抬过来的。身上的经脉全都给人震碎了。忙了我们整整三天,到现在还不知道他能不能动。你们江湖……” “哎!慕容无风,你站在哪一边呢!” “比武难道不能点到为止么?为什么一定要将人伤成这样?真是不象话。”他一个劲儿地摇头。 “这就是江湖。江湖就是血淋淋的。”荷衣叉着腰,想和慕容无风争辩,不知为什么,这一回,又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自从嫁给你,我已感到自己不再是个江湖中人了。” “荷衣,我可没拦你啊。”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无论你想做什么事,都可以去做。不要老想着照顾我。” 她紧紧地依偎着他,道:“我只想照顾你,别的事对我都不重要。” “好好说话,手放在哪儿呢?”他板起脸。 “人家就喜欢这样嘛。”她的壁虎功又来了,扭股糖般地粘了过去。 “究竟,你和顾十三之间谁赢了?”趁她的粘乎劲儿还没有上来,他赶忙换一个话题。 “我们斗了四百招,还没分出胜负。我肚子饿了,过几天再和他打。” “是不是你打他不过,故意使了个缓兵之计?” “嘻嘻,知我者老公也。我的轻功比他略好,剑术上……那个……那个就差了一点点。” “他不会伤到你罢?”他有些担心地道。 “我们只用两只竹剑比试。不过,伤人的东西不是剑,是剑气。他控制得很好,不会轻易伤人的。” “会不会有意外?”他还是不放心。 “好啦,你别瞎担心啦。我不会有事的。” 两人拉着手,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慕容无风又道:“等会儿进了楼,咱们就呆在楼下。你一向喜欢热闹的。” 她知道,慕容无风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有人盯着他看。每次去听风楼他都有专门的楼道直通二楼的雅座。 “不用。咱们去二楼。听翁老板说,他在西楼特意给你留了一间雅室,平日不开,专备你应酬之用。” “尽拍我的马屁……”他笑了起来:“如果我不在的话,你是去楼上还是去楼下?” “楼下。” “那就去楼下。” 荷衣还要反驳,慕容无风道:“就这么定了。” 马车微晃,已到了听风楼的门口。 早有侍从将轮椅放到车门之下,慕容无风柱着拐杖,荷衣将他轻轻地从车上接了下来,扶着他在轮椅上坐定,并替他整理了一下被秋风拂乱的衣袍。 翁樱堂早已候在一旁,道:“属下已为谷主与夫人备好了一间雅室……” “多谢,不过我们想坐在楼下。麻烦老板替我们找个座儿。” 不敢多问,翁樱堂将他们引入西楼右侧的一张四个人的桌子。一眨眼的功夫,他重新换了一套桌布和餐具。还特意端来的了一个取暖用的风炉。 “两位想要点什么?”他笑着道,今天他亲自当跑堂的伙计。 “红烧肉,盐水鸭翅……荷衣,你要吃虾么?”他问。 “哪里能吃那么多?我们就两个人而已。再来一碗蘑菇炖豆腐,一碟清炒藕丝罢。” 翁樱堂心里笑,这两个人倒是不爱浪费。实际上,慕容无风吃得很少。每次他们一起来,大部分的菜都是给荷衣吃的。 “还有鲈鱼鲜笋汤。”慕容无风又道。两个人都爱喝鱼汤。 “要不要酒?”翁樱堂笑眯眯地问了一句。“听说咱们楼里的凤梨果酒味道不错。”荷衣道:“谷主不能喝酒,你别招他了。” 慕容无风淡笑不语。 菜很快就揣了上来,他喝了一小杯果酒,道:“什么果酒,果汁还差不多。” 他又尝了尝鲈鱼汤。味道鲜美异常。不禁道:“这新楼莫不是请了新的掌勺师傅?” 翁樱堂得意地笑道:“不错,连谷主也尝出来了。我们请的是西北第一名厨,薛钟离薛大师。这小子脾气古怪得紧,每次炒菜都要我去求他半天他才肯动手。” 荷衣笑着道:“薛钟离?他什么时候到了这里?我为什么不知道?” 翁樱堂一愣,道:“夫人认得他?” 荷衣道:“听说过他的名字,人没见过。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的……朋友。” 在太原那一阵子,荷衣只顾陪着慕容无风,原本约好一起到薛钟离家吃饭的,却因为抽不时间,一直没有去。是以荷衣从没有见过他。 “荷衣,何不请薛公子过来坐一坐?也算是见一见故人。”慕容无风在一旁道。据他所知,除了王一苇之外,秦家兄妹算是荷衣唯一的朋友。 荷衣却不知为什么站了起来。 “怎么啦?” “那边那个人……是不是很象秦雨梅?” 荷衣指着远远一个修长的身影,有些吃惊地道。 慕容无风看了半天,道:“是有些象……不过,她的样子我记得不大清楚。” 荷衣哪里管他,早已飞跑了过去,两人相见,一阵尖叫,接着便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荷衣不由分说,将她拉到自己的座位边,道:“好呀!怎么一个人偷偷地跑到这里来,却也不来找我?” 秦雨梅满脸通红地道:“我……刚刚才到。慕容先生,你好。” 慕容无风笑着道:“秦姑娘,请坐。荷衣,再去多要几个菜啊。” 秦雨梅连忙道:“不必不必,我……我还有事,马上……马上就要走。” 荷衣一把拉住她,道:“几时变得这样鬼鬼祟祟起来?有什么事这么急?今天你得住我那儿去,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 秦雨梅低下头,道:“我……我……” “雨梅,你有朋友在这里?” 突然间,她的身后不知怎么多了一个个子瘦高的年轻人。 那青年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袍子,长身玉立,一幅很斯文很和气的样子。 荷衣不得不承认,这小伙子长得英气,帅气,熬是好看。他的腰后,还别着一把鳄鱼皮吞口的刀。 慕容无风见了他却是微微一愣。 荷衣笑着道:“这位想必就是薛大师了。我们正尝你的鲈鱼呢。” 青年淡淡笑道:“我不是薛大师。” 这回轮到荷衣愣住了。 好象觉察到荷衣的尴尬,那青年连忙又来解围:“不过我和雨梅都是小薛的朋友。” 听他的话,好象他与薛钟离亦十分熟识。荷衣却是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抱歉,说了半天,雨梅还没有告诉我两位的名字,实在是失礼的很。”他的嗓音分外柔和,样子也很谦逊。一举一动,都显得彬彬有礼。 只有世家子弟,从小经过良好的训练,才有这样的教养。 秦雨梅支支吾吾地道:“这两位的名字……我……一时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荷衣与慕容无风面面相觑,彻底呆住。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秦姑娘,你有事先忙去罢。我们不打扰你们了。” 一听这话,秦雨梅好象得赦令一般,拉着那青年的手就要走。 那青年却道:“两位见笑了。雨梅平时没那么糊涂的。好在两位总算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在下正想请教。” 慕容无风悄悄地在桌下捏了捏荷衣的手。 荷衣却偏偏不理他,道:“我姓楚,叫楚荷衣。” 那青年一愣,道:“可是剑榜排名第一的楚荷衣?” “不敢当。” “那么姑娘身边的这一位,想必就是慕容先生了。” “不错。” “幸会。” “阁下是……” “我姓唐,叫唐潜。”青年淡淡地道,坐了下来。 第二章 唐潜? 荷衣的血“刷”地下涌到了头顶。她看了一眼秦雨梅,发现她惊惶地盯着自己,脸色格外苍白。 镇定。天下姓唐的人很多。 她想笑,却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正在一点一点地变硬:“唐公子是唐门的?” “江湖上姓唐的好象都是唐门的。”那青年淡淡一笑,一脸从容:“我也不例外。” “公子在唐门中排行第几?”荷衣颤声道。 如果排行在五十以后,那只是唐门的旁系子弟,与唐门在江湖上的活动关系不大。 “第十一。你叫我唐十一也行。” “唐十是……” “是堂姐。不过她现在已是个残废。她的手,据说是蒙姑娘之赐?” “她杀的人已经不少。” “姑娘杀的人好象也不少。我六哥的一双眼睛,十姐的一只手,二哥的一条命,还有七叔的脑袋……” 他每报一个名字,这个人便从荷衣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这几个人出现的时候,慕容无风都在她的身边。 “你们……能不能不谈这个?”秦雨梅拉着唐潜的手道:“荷衣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要……不要和她……争吵。” 荷衣冷冷地道:“我何止是要和他争吵。” 她转过头,盯着慕容无风,一字一字地道:“那一天……那一天唐门的人当中有没有他?” 慕容无风沉默。 事情已过去近两年,关于这一件事,他从来没有向荷衣说过任何细节。 一无所获,荷衣每次都气得要命。 “你不说我早晚也会弄明白的。这件事,我楚荷衣跟唐门绝不干休!” “江湖脾气又来了?总之,不许你去唐门。”慕容无风扭头就走。 这一件事,也是两个人的争吵题目之一。 荷衣盯着面前的这个灰衣人,站了起来,慢慢地道:“你是武林中人,当然知道一人作事一人当。我相公不说,你可以告诉我。你以前见过慕容无风吗?” 她说话时垂着头,嗓音发涩,已带着杀气。 这是荷衣准备动剑时的习惯。准备动手之前她好象不肯再看站在她面前的对手,好象多看两眼会影响她的心情似的。 唐潜丝毫不为她的杀气所动,平静地道:“没见过。不过,我想我跟尊夫多少有点关系。何况,姑娘手上还欠着唐家好几条人命。” 荷衣点点头。道:“很好。在这里,还是在外面?” 唐潜道:“外面比较好。” 荷衣道:“请。” 唐潜道:“你先请。” 慕容无风一把拉住她的手,喝道:“荷衣,不要动手!” “你别管我!”荷衣将他的手一甩。 他还想再说什么,两团衣影一掠十丈,早已消失在了门外。 桌子旁只剩下了秦雨梅与慕容无风。 沉默半晌,秦雨梅垂着头道:“对不起,他虽是唐门的人,其实却……却并不坏。” 他道:“你是你,荷衣是荷衣。你不必为此感到内疚。” “他是个……是个很温和的人。不会……不会随便伤害别人的。”她又道。 他淡淡道:“我相信……” 秦雨梅有些感激的着着他,吞吐了半晌,忽然又道:“你能不能……帮我劝劝荷衣?” “当然可以。”他道:“我并不希望她和唐门的人结怨。” “你的腿……受了伤?”她忽然看见他空空的右摆。 她明明记得他的腿只是瘫痪了而已,现在看上去却只剩下的一条,另一条好象被某种利器齐根斫断。 “我有风湿……是一次意外。”他表情平静地道。 “你们……已经结了婚?” “不错。”他的眼中有了一丝笑意。 “荷衣一直跟我说她想嫁给你……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她也笑了起来,说了一大叠的“恭喜”。 过了一会儿,看着秦雨秦一直紧张地站着,慕容无风只好道:“我对武林中的事情不大懂。他们会打很久么?” 秦雨梅双眉蹙成一团,满脸都是担忧之色:“他们的轻功太好,我无法跟上。……想劝架都没法子。好在……你不要担心。荷衣是我的朋友,阿潜不会……不会伤害她的。” 慕容无风道:“我记得荷衣的武功好象很不错……” 秦雨梅踌躇了一会儿,道:“阿潜前天刚刚打败了‘破空刀’韩允。”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他只好问:“韩允是谁?” “你可知道焚斋老人的《江湖快报》上有剑榜,也有刀榜?” “愿闻其详。” “韩允在刀榜上排名第一。” 他的心立即悬了起来。 还没等细想,眼前一花,那两团衣影又飞了回来。 荷衣与唐潜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回了桌边各自的座位上。 “好快的刀。”荷衣道。 “多谢夸奖。”唐潜很客气地一笑。 他的气息平稳,样子好象才从外面闲逛了一圈似地。 “不知道比小傅如何。”荷衣又道。 “你明晚就可以知道答案。”唐潜淡淡道:“我们已约好子时在飞鸢谷一战。欢迎光临。” “你以为你还可以活到明晚?” “当然。你的剑一时还杀不了我。” “我赶回来并不是想逃跑。只不过是担心你会不会在我们吃的菜里下毒。”荷衣冷笑。 “这个,慕容先生会不知道?” “他这个人对于自己的事情一向比较糊涂。”荷衣瞪了慕容无风一眼。 “信否随你,我从不用毒。”唐潜微微一笑:“我一向以为用毒是没本事的人所为。” 他顿了顿,又道:“两位既是雨梅的朋友,看在她的份上,今天我不找你们的麻烦。雨梅,我们走罢。” 荷衣还要说话,慕容无风已然死死地拉住了她。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唐潜与秦雨梅离开了听风楼。 “你拉着我作什么?”荷衣气呼呼地道:“我……我跟他还没完呢。” “你们怎么打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人家……担心你中毒嘛。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你打得赢他么?”他突然问。 “头七十招内还没有分出胜负。唐门几时冒出来一个这样的无名高手?”荷衣皱着眉道。她心里最忌惮的人原本是唐三,想不到唐十一也这么厉害。唐门这个百年大家族,果然还是有几个人物。 “你已经输了。”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为什么?”荷衣瞪大眼睛道。 “你难道没发现,他是一个瞎子?” “什么?”荷衣吃惊地道。 她只是觉得唐潜的眼神有些过份专注,没想到…… 她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是个瞎子。 “你怎么知道?他一点也不象是个瞎子!”她瞪眼望着他,额头亮晶晶的。 “我是大夫。” 她哑然。她好象总是忘了慕容无风是个大夫。多数时候,他对她而言只是个病人而已。 “从他的刀法上你也看不出?”慕容无风又问。 “看不出……他的刀太快,跟他动手时我连想的功夫都没有。”她有些茫然。 他的刀非旦快,而且准。随她出去的时候,他步法优美,张弛有度,毫也不吃力与她保持着一段礼节性的距离。 这至少说明,他的轻功一点儿也不比她差。 他们穿越闹市,到一个山脚边大打了一番。其中两人身影穿梭,在嘈杂的人群中转来转去,他好象一点也没有迷路。 倘若他追踪时只凭听力,那他的听力也太近乎神奇。 不知为什么,荷衣的额头开始冒冷汗。 “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唐潜。”她坐下来,挟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嚼着。 那盘里的猪油已凝成了白色。 慕容无风道:“你可知道谁是韩允?” “江湖上的人谁不知道韩允?”荷衣笑道:“他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快刀。” 慕容无风这个人有时连最基本的江湖常识都没有。 “唐潜前天刚胜了韩允。” “哦!” 那块红烧肉几乎要咽住她的喉胧。 “他很少出门,所以他的名气并不大。”一个人迤迤然地走了过来,到慕容无风身边,不告而坐,随手拿了一双筷子,竟将鱼头夹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啃了起来。 “鱼头你们不要吃,鲈鱼的头并不好吃。”那人认真地道:“不过,我特别喜欢吃鱼头。” 他拿的是慕容无风的筷子和碟子。 因为方才一直和人说话,慕容无风还没有开始动筷。他冷冷地看着这个人,皱起了眉头。 “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鲈鱼汤已经冷成了这样。色、香、味均无,诸位还是不要勉强了。免得让我伤心。这鱼头我吃了,算是给我自己留个记念罢。” 那人顷刻之间已将鱼头化为一堆细小的鱼骨。 “我最喜欢吃的东西是鱼眼。两位下一次一定要尝一尝我的干煸鱼眼……味道很象豌豆。” 荷衣愣了愣,道:“你是……薛……大师?” “是啊!”那人坐直了身子。 他也是个瘦高个子。眉清目秀,样子居然也不赖。 “你……秦雨梅……你们两个……”荷衣结结巴巴地问道。 不提秦雨梅三字倒罢,一提,这七尺男人忽然间涕泗滂沱,号陶大哭了起来。 荷衣与慕容无风同时吓了一跳。 “别哭别哭!”荷衣连忙摸自己的手绢,哪里有?倒是慕容无风把手绢递了过去。薛钟离根本不接,眼泪哗哗地往下淌,见慕容无风穿了好几件衣裳,便往他身上一倒,好象多年的老友一般扒在他的肩上痛哭了起来。 慕容无风尴尬万状地朝荷衣使眼色,小声道:“你再不想办法,我可要昏过去了。” 荷衣将他一拉,从慕容无风身上拉开,将桌布扯下来塞进他的手里,道:“用这个用这个……他有风湿。你若弄湿他的肩,他的手臂可就要肿起来了。” 薛钟离将头埋在桌布里哭了半天,这才将脸一擦,叹了一口气,道: “我这个人,是不是看上去很差?” “一点儿也不差。”荷衣连忙道。 “那雨梅为什么不要我?”他摆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你们……你们不是说好一起私……一起到云梦谷来的么?” “是啊。我们俩个把长青镖局搅了个底朝天,梅儿义无反顾地带着我逃了出来……哪知到了这里,你们两个……当时人人都说你们已经双双死在唐门。梅儿还到你的墓地里去痛哭了一场呢。想不到……想不到还没过一年,她的心思就变了。我们于是就大吵了一顿,撂开了手。” “她究竟嫌你什么?”荷衣不解。 “我也不知道!我既不傻也不丑更不穷……她说翻脸就翻脸。” “唐潜你也认得?” “这件事最好笑了。唐潜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梅儿对他……嘿嘿,一见钟情。”薛钟离苦笑:“最糟糕的是,我还要装大方。他们时时过来看我,还把我当成是他们的朋友。” “其实我一看见那姓唐的,就恨不得立即拿把菜刀劈死他。”他又加了一句。 他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膀,道:“你说说看,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荷衣早听说薛钟离有一个外号叫“一见熟”,跟谁说不了两句话就把人家当作大哥。她倒不以为异。慕容无风却十分不习惯。 他慢吞吞地道:“我不知道,我从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 “扑!”荷衣一口茶喷了出来,觉得慕容无风的话逗死了。 “假设一下呢?”薛钟离穷追不舍。 慕容无风脸上却已摆出了不耐烦的样子。 “无风,说说嘛!人家这么可怜,你还不帮人家一下?”荷衣故意道。 他只好道:“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生气,也不会发怒,那种咒人家死的话,我更是不会说……” 荷衣捂着肚子道:“两位慢聊,我出去一下。” 薛钟离道:“她不舒服?” 慕容无风道:“我不知道。她从来都是一想到什么,拔腿就走。” 薛钟离又拍了拍他的肩,道:“老慕,你得传授小弟一点经验,这种女人究竟该怎么对付?” 慕容无风道:“我从不对付女人。” “哦?那你怎么办?” “我毫无办法。” 听了这话,薛钟离愣了愣,随即道:“你晓不晓得,女人不能太抬举她们,更不能太听她们的话。”他嘿嘿地自嘲了起来:“否则就是我这样的下场。” 慕容无风将轮椅一退,淡淡地道:“抱歉,我有点累,告辞了。” 他是那种一句话不合扭头就走的人。 “常来哦!”薛钟离招呼道:“下次直接找我,可以打八折。喂,等等,你会钞了么?” 慕容无风已经到了大门之外。 翁樱堂远远地赶过来,将薛钟离的脑袋一拍,道:“你小子的脑子长到哪里去了?见了老板的老板还不客气一点。人家在这里吃饭从来不会钞。我们挣的钞有一半还要交给他。你这是跟谁套近乎呢?若不是你认得他夫人,他才懒得理你呢。还不炒菜去。” 慕容无风一出门,就看见荷衣在墙角里捂着肚子笑得死去活来。 “笑够了没有?”他一把将她拉起来。 “没有。你怎么这么逗呢?”她还在咯咯地笑。 “有这么好笑么?”他道。 “哈哈哈,笑死我啦……”她前仰后合。 他只好在一旁等着她笑完。 两人行至马车旁,慕容无风正准备拿出拐杖,腰忽然一紧,眼前一错,荷衣早已将他抱入车内。 翁樱堂追了出来。他已叫人将他们点的菜重做了一份,用漆盒装好,连着一张小几一起送了过来。 “我们就在马车上吃好了。”荷衣道。 他们的马车原本也很宽敞。 说罢便将矮几支在慕容无风的身前,拿出菜,摆好碗筷。 慕容无风将一块红烧肉夹到荷衣的碗里,道:“请。” 她看着碗里的肉,眼泪不知为什么滴了下来。 “又怎么啦?”他放下筷子,轻轻抚着她的柔发,道。 “无风……答应我,你要陪着我……活很久。”她泪水不断。 “好好的,怎么又想起了这个?我这样子看上去象很快就死的人么?”他掰着她的肩膀,将她揽在怀里。 “可是,你总是不顾惜自己……明明受不了累,却偏偏还要累坏自己。”她忽然紧紧的抱着他,混身发起抖来。 “我会时时注意休息的。”他轻轻地道。 荷衣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象这样子闹一下,要他发誓照顾好自己。 他只好不停地发誓。他知道,自己吓她的次数太多。再坚强的女人也受不了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惊吓。 “吃饭罢……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他拧了拧她的鼻子。 他倾了倾身子,给她添了一碗汤。 荷衣不爱吃烫的东西。喝汤的时候,他总是先盛好一碗,放到一边,等她吃完了饭,汤正好到入口的温度。 她叹了一口气,忽然道:“无风,我们……有好几天没去看过子悦了。” “嗯。”他也想起了这件事。 谷里早已盛传这对夫妇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孩子。子悦一直住在奶妈凤嫂的身边。 夫妇两经常有好几天都不光顾凤嫂住的听涛水榭。 凤嫂也姓慕容,是慕容无风的远房亲戚。对此颇有微辞。 “谷里有好几家的小孩子是我带大的。说真的,我还真没见过象谷主和夫人这样不管自己孩子的家长。”有一回她抱着子悦在赵谦和面前抱怨。 “谷主身子不好,又忙,倒还罢了。夫人怎么也不管呢?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她亲生的啊?” 赵谦和连忙道:“你别瞎说。” 子悦刚刚过了一岁不久,慕容无风就将凤嫂连同子悦迁到了竹梧院隔壁的“倚碧轩”。 “倚碧轩”不大,却是以前老谷主的起居之处。与竹梧院只有一道小门相连。 那小门紧锁。是以虽然凤嫂带着子悦,要进竹梧院,也要象其它的人一样要事先入禀。 凤嫂一直以为自己是多年以来,除了夫人之外的第一个可以自由出入竹梧院的人。对此颇为自得。 子悦一岁的时候,她以为谷里一定会有一个盛大的周岁宴。 想不到她向慕容无风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慕容无风有些吃惊地道:“子悦已经一岁了?” “大后天就是一岁了。” “哦。” 没有下文了。 “我想……一周岁是个大事儿,要不要请请客?热闹热闹?”凤嫂心里早已在想阿悦那一天该穿什么衣服了。她事先也早已准备好了布料。 “不必。” 又没有下文了。凤嫂心里一阵发酸。 慕容无风道:“你还有别的事?” 她只好道:“没有了。” 她抱着子悦,气呼呼地去找荷衣。把要办周岁的事儿又讲了一遍。 “你跟谷主说了么?” “说了。” “谷主怎么说?” “他说不必。” “他是不喜欢热闹的。”荷衣笑道。 “有夫人出席就行了。” “哪里……我看不必了。你去给她买点好玩的东西就好了。子悦……***乖宝宝,是不是?”她摸着女孩子的小鼻子,道。 凤嫂赶紧要把子悦送到荷衣的怀里。 荷衣却摆了摆手,道:“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她第二天根本就没来倚碧轩。 凤嫂抱着子悦,好象怨妇一般地痛哭了一夜。 “凤……凤凤”这是子悦会说的第一个字。 “你说……为什么我们两都不喜欢和孩子呆在一起?”荷衣道:“凤嫂的心里,一定对咱们一大堆意见呢。” “坦白了罢,荷衣。你并不喜欢小孩。”慕容无风喝了一口汤,慢慢地道。 “我……我怎么不喜欢了?”荷衣来气啦:“你,是你。你才不喜欢小孩呢。当时你就老不想要她。” “那么,就是我们都不喜欢小孩。”慕容无风道。 “为什么?”荷衣道。 “你要知道?” “你说。” “你从小没有父母,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你一定要生个小孩。” “我没听明白……” “你一直不知道你是谁。只有有了一个小孩,你成了母亲,你才知道你是谁。” “我……我是谁?”荷衣愕然。 “你的名字也不是你父母起的,你与这个世界没有一点联系。有了孩子,你才感到自己是真实的。至少,当别人问起你是谁时,你可以回答:‘我是慕容子悦’的母亲。” 荷衣叉起腰,道:“虽然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如果你是说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却不同意。” 慕容无风笑而不语。 “你呢?以前你担心这孩子生下来会不健康,现在她明明很健康,你为什么还是不喜欢她?” 慕容无风道:“谁说我不喜欢她了?我只是忙而已。” “白天她活蹦乱跳的时候,你从不肯见她。晚上睡着了,你倒老是叫我去抱她来。你说,你究竟有什么不对劲?” 慕容无风不吭声。 “因为你怕她,是不是?你总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是不是?” “荷衣!”他的脸变了。 他的耳中又浮现出哈熊客栈里那男孩子的哭声…… 他开始急促地喘息起来。嘴唇开始发紫。 “无风……你怎么啦?”她吓得赶忙抱住他,喃喃地道:“没事没事……我只是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你别生气……我求求你……求求你……” 他推开她,冷冷地道:“我没那么容易生气。” 接下来,随她说什么他都不理她了。 她一个人默默地吃完饭,喝完了汤。收拾好碗筷。 他还在生气。生自己的气。 她盘起腿,坐到他面前,扬起头,鼻子几乎要顶到他的下腭。 然后她瞪大眼睛,盯着他的双眼。 “盯着我干什么?又发什么神经?”慕容无风终于道。 “喜欢死你了。你怎么这么可爱啊。我每天盯着你看,看一万眼也看不够。”荷衣笑呵呵地道。 他给她盯得不好意思了,伸出手,将她的脑袋扭了个方向,道:“荷衣,你几时变得这样肉麻了?” “我一向很肉麻啊……” 他实在是板不起脸来。 “我给你添碗饭吧……” “谢了,半碗就可以了。” 他刚举起碗,突然“嗖嗖”数声,几只利箭破车而入! 仓促间,他将荷衣往怀里一拉,自己扭转身子,挡了过去。 荷衣一脚将那只矮几踢了起来,只听得“叮叮”几声,挡住迎面而来的三支细羽长箭。 那箭好象是强弩弹出来了,力道极大,穿破了垂着皮帘的车窗之后,竟还有余力,几乎将那漆木矮几射了个对穿。 她感到慕容无风身子一震,然后一股浓浓的鲜血渗了出来,滴到荷衣的腿上。 “你被……被射中了?”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不要紧……在骨头上……”他连忙道:“没有伤到内脏。” 箭钉在他的腰骨上,剑簇没入骨内。 他替她挡了这一箭。 他身上骨伤已经够多的了。 车外一片打斗之声,谢停云跳进来,道:“是唐门的人。谷主……受伤啦?” 荷衣点点头,道:“我们得立即回谷。” 马车飞驰了起来。 慕容无风却很镇定,道:“荷衣,将我的药奁拿过来。” 她将药奁递过去,打开,掏出各种药丸。 慕容无风从中捡了一颗,吞了下去。 “箭里有毒?” 他点点头,连忙安慰道:“我已服了解药……不要紧。” 荷衣道:“你忍着痛,我替你拔出来。” 有毒的箭簇不能留在骨内很久。不然毒素溢出,随血行而上,慕容无风便会有性命之忧。 他道:“好。” 她点了几个止血的穴道,将他抱在怀里,手微一用力,便将箭拔了出来。 那箭插得并不深,随着箭簇溢出来的血却是黑色的。 她俯下身去,一口一口地将毒血吮出来,吐到痰盒里。 “……血里有毒……你不要……”他着急地道。 她不理他,继续吮着,一直吮到黑血消失,这才将茶漱了漱口。 “这是解药,快服下。”他递给她一粒药丸。 她吞下药,道:“你一个人回谷要不要紧?” 慕容无风道:“不要紧,你想干什么?” 她将剑抓到手里,一脚踹开车门,道:“我对唐门彻底地烦了!”说罢,她的人影已然不见了。 第三章 (1) 他默默地斜倚在窗前的青藤软榻上。 透着微卷的纱帘,望着窗外那一抹即将消逝的残阳。 已是深秋,天暗得很早。从远处湖面吹来的晚风里,带着一缕绿藻的气息。 “还没有消息?”看着匆匆走进来的谢停云,他目中隐现失望之色。 谢停云摇了摇头:“属下以为谷主不必过于担心……以夫人的武功,就算是打不过,跑起来也不会有谁追得上。” 象所有的一流高手,荷衣到危险关头很能沉得住气。 同样象所有的一流高手,荷衣的胆子特别大,特别敢冒险。 “唐门的人会用毒……”他道。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夫人是个很细心的人……她不会有事的。”看着他着急的样子,谢停云一脱口,说出了这句连自己也觉得站不住脚的安慰。 “倘若她今晚还没有回来,明天一早我就去蜀中。”他淡淡地道:“你最好现在就去准备。” “……是。”谢停云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他刚刚受了伤,虽然不重,以他的身体,恢复起来会很慢。何况冬季将至,这一路的辛苦…… “我已要顾十三和小傅去找她。表弟和山水也去了。估计夫人还在这一带……并没有离开神农镇。” “你也去。”慕容无风道:“这一带你比较熟。” “这个……属下只怕得暂留谷中。谷里的高手已去了一半……。万一唐门的人来夜袭,谷里将难以应付。何况,若是夫人知道谷主身边无人保护,也一定会生气的。”谢停云道。 他说的也有道理。 慕容无风黯然地点点头,道:“你去罢。” 等,只有等。 他抬起头,看见眼前吊着一个木环。 自从回谷之后,所有他经常起卧之处都已装上了一个这样的木环,供他起身之用。 那木环在烛光的投影下变成一个巨大的圆圈,仿佛一只巨手,向他掐过来。 顿时,一股无名地烦躁之气向他涌来。 他突然特别想逃离这个院子,这间屋子,这张床,这张轮椅。 他看了看自己,明白自己一旦离开了这些东西便无处可去。 咬了咬牙,忍着一阵钻心地腰痛,他拉过轮椅,吃力地将身子挪过去。 现在越来越困难了。他折腾了半天,这才坐稳。便胡乱地披了一件衣裳,将素日常盖的毛毯往腿上一搭,转动轮椅,驶到他常去的那个湖心小亭。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似乎只有呆在那里才能感到一丝心灵平静。 “谷主……” 他坐了一会儿,赵谦和赶过来将一个火盆放到他的身边。又给他送来一个茶炉。 “夜里冷,坐一会儿就回去罢。”他泡了一壶茶,放到他手边。 他沉默,默默地看着暗蓝色的湖水。 心情不好,他谁也不理。 “这是刚刚煎好的药……” 赵谦和小心地将热腾腾的药碗放到他面前的木桌上。 “我去了。” “……” 他走不了几步,就听见水里“叮咚”一声。 不用想,慕容无风已将那一碗药扔进了湖中。 赵谦和心里一阵长叹,只有荷衣在身边的时候,他才肯老老实实地吃药。 湖上的风有些冷。 湖水在他的脚下无声地流动着。 时间和记忆也缓缓地从他的眼前流过。 一个人独坐的时候,会想起很多事情。 一生中的一些美好时光,或者,生活中的有趣片断。 在慕容无风的记忆里,有关荷衣的片断总是充满了风景。 朝雾初升的神女峰……冷月下的天山……塞北草原上的马车……“小江南”冰凉的水井和宁静的垂花门……淡紫色星光下的湖面上和随波微漾的小船…… 后来,他们一起又去了一次那个墓地。 那里有一个他们合葬的墓。 赵谦和坚持要把墓去掉……那只一个衣冠冢。既然人已活着回来,要墓何益? “不必。反正我们早晚也会死掉,就留在这里好啦。” 他的话把赵谦和吓了一跳。 荷衣在一旁却咯咯地笑了起来,好象这句话很有趣。 然后他们夫妻俩同时笑了起来。 赵谦和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这两个人是怎么啦? 那天晚上,荷衣硬是要到墓地里去埋掉他留在冰室里的那条断腿。 他只好陪着她一起去。 那只漆黑的盒子,他从没有打开过。 他的记忆中只有刀光一闪,如此而已。何况对于自己的身体,他一向都很漠然。 荷衣却说倘若老是把它放在冰室里,他的风湿会加重。 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她是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可是,他也懒得和她争辩。 “你不能让你的魂受冻,魂只有入土才能安息。” 她终于解释道。 “你是说,我的腿和我的人是两个不一样的魂吗?” “嗯。”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一点也不明白:“你是说,板凳也有魂?” “有。你见过凳妖么?半夜里,它会变软,好象一只小猫似地在房梁里爬。” 他只好不吭声了。 埋完了,他又来打趣:“好啦,这一回我总算是一条腿已入土了。” “哈哈哈……”她又笑了起来。 她好象特别喜欢笑。 那天天气很热,热得让他十分难受……墓地里却是阴森森的十分凉爽。 他们躺在墓旁的草地上,身下垫着一张慕容无风腿上常盖着的薄毯。 漫无目的地“纳凉”了半晌,荷衣忽然道:“慕容无风,我们来罢。” 在这个地方?他苦笑。这女人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做完了一切,他们拥抱在一起。他却发现荷衣皱着双眉,一幅苦苦思索的样子。 “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还有什么古怪地方可去……” 他敲了敲她的脑袋:“行了,荷衣。” “想起来了!”她道:“月光下的屋顶。” “你饶了我罢。”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乌木的小瓶,倒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一口吞下。 他还想再吞一粒时,发现瓶子已经空了。 “叮咚”,小瓶亦扔入水中。 等,他只有继续等。 (2) 明晃晃的烛影下,酒宴正欢。 为了唐潜与小傅的这一战,唐门几乎有一半的重要人物前来助阵。 久已在江湖上被云梦谷搞得一蹶不振的唐门老大终于说服了这个家族年青一辈里最不爱出锋头的唐潜挑战刀榜上的显赫人物。 他果然没让唐门失望。几夜间,唐潜名气飚升,让江湖上的人对唐门又重新产生了以往的敬意。 “老十一,今天你一定要多喝一杯!来,干了,七哥的面子你总得给罢!”老七唐澄已灌了他不少的酒,兴尤未尽。 “抱歉,实在是不能再喝了。”唐潜淡淡地笑道:“不然明天我会醉得连刀也提不起来了。” “就是就是,多吃点菜,这个螃蟹真不错。老七,你一边歇着去,明天是大事,若是被你瞎胡闹地耽误了,我老四第一个跟你没完。”唐淮将唐澄的酒杯一夺,自己一饮而尽,道:“老十一,这一杯四哥代你喝了!” 唐潜吃了一口老八唐浔给他剥好的蟹腿。 唐浔是有名的闷葫芦,只干不说。蟹肉全是他剥出来的,挟到唐潜碗里的那个人却是一向喜欢抢别人功劳的唐淮。 小时候兄弟之间打架,唐浔的母亲与唐潜是一对姐妹,亲上加亲,他一向很照顾他。只是唐浔生性腼腆,武功只怕是兄弟当中最差的一个,在唐门中,排行虽大,却没什么地位。 家族大了,人多,亲戚多,应酬也多,真的是好吵。唐潜心里暗暗地想到。 这一张桌子上坐了十来个人,竟全是他的堂兄弟……近房的远房的,乱糟糟地让人记不清。平时也见不了几面,一有热闹,便全都凑了过来。 毕竟,唐门已好久没有这样在江湖上露脸,唐门的兄弟也好久没有这样兴奋过了。 随着老一辈几个神话般的人物一个接一个地仙去,年轻的一辈顿感孤立无援。 连他们最拿手的毒药和暗器,也受到新兴的云梦谷与江南龙雨阁的沉重打击。 龙雨阁的老大龙启一共有十二个儿子,虽不如唐门的人丁兴盛,可人家的儿子一个是一个,从小就不惜重金延请名师教导。龙家则是出了名的管教严。儿子们若做了错事,不论多小,都有可能被进行严峻的体罚。龙家的人也一直打着唐家的主意,一直想通过联姻的方式获得唐家的暗器秘诀。 女人一直都是唐门的弱点。唐门的女儿似乎有私奔的传统。 首先是唐菲烟私奔谢停云。唐门一路追杀过来,他们一直逃到了云梦谷,才算躲了过去。 其次是第三代的唐晶晶不顾家族的反对,私奔到了龙家,嫁给了龙家的老三龙引之。还偷走了三本唐门的暗器秘笈。 唐晶晶就没有那么幸运。她被抓了回来,交给刑堂处置。 她死在了唐门的水牢。 不久之后,龙引之亦死在她隔壁一间水牢里。 唐门与龙家的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龙引之的死讯一传出来,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唐门就失踪了三个兄弟,至今没有找到。 唐门与云梦谷的梁子,就更不用说了。 慕容无风看上去对自己在唐门的那一劫无动于衷。 全江湖的人却都知道他是个少年天才,不会白白的吃这一刀。 大家也知道,只要慕容无风肯花钱,云梦谷什么高手都可以买到。 他究竟动的是什么心思,没有人知道。 云梦谷始终回避与唐门的正面交锋。 唐门已然衰退,大家族的脾气一点也没改。 唐家的子弟在外,还是那样随便与人结怨,动不动就使出暗器与毒药。名声也越来越坏。 明天还有一战。 唐潜喝完最后一口汤,决定离开酒桌,早些歇息。 乱哄哄中忽然有一个人问道:“老大怎么还没有到?” 老大唐澜,是唐门的掌门。唐门在权力接替上实行严格的宗法制,一向是立子以长不以贤,以贵不以长的。没人知道唐澜的武功。只知道他为人严肃,心机莫测。 他从小就是唐家大权的继承人。所以他从小就习惯支配别人。 这一次,为了表示支持,他也随着一群兄弟乘船东下。 唐澜与老二唐淞,都已年近五十,唐淞以下的兄弟却大多在三十岁左右或以下。 他原本说他有事,可能会迟到,但这一宴,他一定会赶来。 唐潜只好又坐了下来。 还没见到唐澜就退席,这于礼不妥。 然后,他们就看见紫衣一闪,一个小个子女人坐在了唐澜的座位上。 将手中一个血淋淋的包袱往桌上一扔。 大家醉眼朦胧,一个个斜睨着她,搞不清她究竟要玩什么把戏。 这种吓唬人的破招,吓唬得了别人,可吓唬不了唐门。 那女人淡淡地道:“不好意思,他来不了了。” 在座的有好几个人认得这是慕容无风新娶的妻子,楚荷衣。 那个把他从唐门地牢里救出来的女人。 “老大怎么了?”意识到事情有可能是真的,唐淮的声音不禁有些发颤。 “他死了。这是他的腿。”荷衣指了指那个包袱。 “唐五呢?” 唐五一向是在唐大身边的。 他是专门给唐澜出谋划策的人,武功也很惊人。是唐家四大青年高手之一。 唐门的各种“新兴计划”几乎都出自唐五之手。 “砰”的一声,荷衣将另一个沾着血的包袱扔到了桌上。 不用解释了,那只是个布包,从外面就可以看出那是一条腿的形状。 那包袱并没有系牢,一只脚露了出来。 唐浔垂下头,流下了眼泪。 唐澄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道:“你……杀了他们,还敢到这里来找死?” 那女人冷笑一声,将一粒鲜红的药丸丢进桌上的一个空碗里。 那药丸在碗中象色子一般地滴溜溜乱转,停下来的时候,却立即变成一堆红色的粉末。 “小心她的迷药,这是‘欢心’!”唐三倏地站了起来,大声道。 女人冷冷地道:“我有两条路,由各位选。第一条,想要自己腿的人都退下去,那天给慕容无风动刀的那个人留下来。或者,大家都留下,每个人都给我斩掉一条腿。” 她接着道:“这是‘欢心’不错。我已扔了一粒到油灯里。药效很快就会发作,大家还是快些做决定。” 话音未落,唐三已经柱着铁杖飘出了大门。 “我先走,我只有一条腿。” 霎时间,人影闪动,桌上的人忽然都不见了。 只剩下了唐潜。 荷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刀,道:“是你?” 唐潜苦笑:“既然他们都走了,当然是我。”。 荷衣看着他,目中充满讥诮:“你一定得到这种时候,才会明白谁是你真正的朋友和亲人。” 唐潜淡淡地道:“他们走,只不过是认为有我一个人对付你,足矣。唐家的人一向彼此容让。” 虽这么说,谁都听得出,他的话只是自嘲。 他接着道:“我虽未动手,动手的那个人却与我有关。” “怎么说?” “他是我父亲。我刚刚接过他的职位。你想必也知道,刑堂的职位是世袭的。” “你父亲是隐刀先生?” 唐则号称“隐刀”,江湖上地位尊崇,是唐门上一辈的神话人物之一。他的刀在当时的江湖,一直排在前三名。 “不错。” “潜刀先生是你的母亲?”想了想,荷衣又问道。 在江湖上被称为“先生”的女人并不多,何潜刀可称为一代刀法的宗师,也是江湖上最有名的传奇人物之一。 “我的名字取的就是其中的一个字。”唐潜微微一笑道:“你并没有放那颗‘欢心’,可对?” 在这种情况下,他好象还是保持着一种彬彬有礼的态度。 她不再奇怪唐潜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刀法。 能得到隐刀或潜刀之中任意一人的真传已属幸运。何况是这两个人同时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 不过,他是个瞎子,这一点实在是很可惜。 “这么说来,我似乎该去找隐刀先生算这笔帐。”荷衣道。 他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伤感:“家父家母已于今年上半年双双去世。不论你有什么帐要算,都可以来找我。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荷衣道:“哼。” 唐潜道:“何况,当时,我正好站在我父亲的身边。只可惜我看不见慕容先生,而他在整个过程之中,连一声也没有哼过。所以,我不大认得他。” 他顿了顿,又道:“刑堂只是唐门行刑的地方。针对的不仅仅是外人。唐三的腿也是我父亲砍的。” 唐潜刀在唐家堡的威望几乎胜过唐门的掌门。就算是被他动过刑,唐三见了他还得柱着拐杖鞠躬行礼,恭恭敬敬地叫声三叔。 唐潜刀照样对这些“败类”爱理不理。 荷衣顿时明白为什么那一天慕容无风看见唐潜时,微微怔了一下。 他果然见过唐潜。 慕容无风就算是再没有江湖常识,也一定听说过唐隐刀与何潜刀这两个人。 他当然不愿意荷衣去找这两个人算帐。 “你说得不错,我并没有放‘欢心’。我放的是另外一种迷药。为的是要委屈你跟我走一趟。”荷衣道。 “去哪里?” “云梦谷。你敢么?” “你要杀我,何不现在就动手?你最好直接杀了我,不要砍我的腿。”他慢慢地坐了下来,道:“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作个跛子。”说罢,微一吸气,体内的内力还在,却丝毫无法运用。 那迷药果然很厉害。 但他的样子却十分平静,好象在谈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你若不跟我走,我先杀了你,再去杀唐三唐四唐七唐八。”荷衣道。 鉴于她已杀了唐大和唐五,这句话看来不假。 他只好站了起来。 他跟着她走了很久,忽然闻到一股沁人的桂香:“我们已经到了?” 他感到荷衣停下了脚步,打开了一道门,将他拉了进去。 他好象走进了一个有着潺潺流水之声的院落。 荷衣道:“我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恨你的女人。她一定会好好地招待你的。” 她?她是谁? 荷衣将他引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有一个很低很温柔的声音应道:“是谁?” “是我。” “他是不是已来了?” “吴大夫配的药,一向管用。”荷衣笑了笑道。 那个温柔的声音似乎含着笑:“拜托你莫要告诉先生。他若知道一定会生气的。” “当然。”荷衣道:“我告辞,人交给你了。” “慢走。月儿,送夫人。” “不必了。”她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3) 夜已很深了。 他静静地坐在湖心的小亭里。已象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终于,他听到一阵轻微而熟悉的脚步。 “这么晚了,还没睡?”一双手从他背后环了上来。 她的手带着一股湿热的潮气。 显然,她刚刚洗过澡。 而他的身子却是冷的。他坐在这里,早已坐得浑身发硬。 “你没事罢?”他抓住了她的手腕,试了试她的脉。 “没事。”她将头埋在他的颈边,亲亲地吻着他微微敞开的胸口。 他的手也是冰凉的。 “在这里坐了很久?”她握着他的手,问道。 “不算久。” 不知道她究竟干了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晚才回来。他也没问。 回来就好。 “坐累了吗?”她将他膝上的毯子掖了掖。 他坐久了很容易累。有时候会累得半截身子都失去知觉,需要按摩很久才能恢复过来。 “有一点儿。”他淡淡地道。 “腰上的伤不要紧么?” “不碍事。” “我扶你走一走?松散松散筋骨?”她轻轻地道。 疲惫僵硬的身躯若是能活动一下,会好转很多。每天荷衣都会在黄昏的时候陪着他到院子里走一走,散散步。 那是他一天除了睡觉之外,唯一可以摆脱一下轮椅的时候。 他走不了多远,每走一步都几乎要用尽浑身的气力。 “行。” 他柱着拐杖,十分勉强地支着身子站了起来。 “慢些起来,当心头昏。”她的手扶住了他的腰。 实际上,是轻轻地托着他的上身。 没有她的手帮忙,他几乎连一步也不能走。 尽管如此,他还是走得很费劲,不一会儿功夫,就已满身大汗了。 “坐下来歇一会儿?”她扶着他的肩,掏出手绢,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还可以再走几步。”他有些气喘吁吁地道,明明扶着拐杖,他还是站得不太稳,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九曲桥上的栏杆。 歇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过身,无法抑止地面对着湖面呕吐了起来。 “怎么啦?今天……今天吃坏了东西了么?”她吓得赶紧抓住他的腰,拍了拍他的背。 他吐了很久,几乎连胆水都吐出来了,这才吐完。 荷衣递给他一杯茶,让他漱了漱口。 他近来胃口一直不好,吃饭吃得很少。人也特别消瘦。 就这样的身子,他整天还在几家医馆之间跑来跑去地巡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 “别再走了。肚子都给你吐空啦。”她将他扶上轮椅,送回书房的薰笼边取暖。 “我去煮点冰糖凤梨莲子羹,再给你弄点夜宵。我也饿了。”她一笑,消失在了门外。 这是他最喜欢喝的甜羹。荷衣特意找谷里的大师傅认真地学了一回。每当慕容无风熬夜肚子饿的时候,她便自己跑到厨房里去做一碗来给他喝。 他靠在椅背上,休息了片刻。谢停云敲门走了进来。 “夫人回来了么?”他着急地问。 “回来了。”他道。 “没受伤?” “没有。” “一点儿伤也没有?” “半点儿也没有。” 慕容无风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她刚杀了唐家的老大和老五,唐十一下落不明。”谢停云笑着道:“唐门的人一向行踪诡秘,连我这个地头蛇都不知道夫人是怎样找到他们的。” 他倒吸一口凉气。 那双柔软温热的手,方才一直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残废的身子,一举一动,生怕弄痛了他……? 那双在夜里替他按摩麻木的身躯,在厨房里替他做夜宵的手……竟刚刚杀了两个人? “夫人呢?”谢停云看了房内,她好象不在屋子里。 “她到厨房作夜宵去了。”慕容无风淡淡地道。这才想起来,荷衣每次和别人动了手之后,都会感到饿。 不可思议的女人。谢停云如释重负地走出来,在心里暗暗叹道。 快走到门口,他碰到了端着食盒走进来的荷衣。 “这么晚还有事?”荷衣笑眯眯地招呼道。 谢停云一向喜欢她,两个人都是江湖中人,讲话不用象和谷里的大夫说话那样拘束。 “幸亏夫人今夜回来了,不然的话,谷主明早就要去蜀中,我连车马都备好了。”他笑:“他就是那脾气,看似一声不吭,实际上担心得要命。” “他喜欢乱想……”荷衣的脸红了。 第四章 (1) “吱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他听见一个女孩子道:“小姐请你进去,你径直往前走就好。” 那声音又轻又脆,带着明显的敌意。 而且,她知道他是个瞎子。 室内很温暖,飘着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他嗅出了混杂于其中的一股若有若无的药气。却并不浓。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云梦谷的人身上,都会有这样一种薰衣草的气味。 是不是这山谷里处处种着这种小小的紫花? “你若以为这是客厅,那就错了。这是小姐的诊室。” 那小丫头跟在他身后,加了一句。 他淡淡地道:“你不必告诉我这些。” 言下之意,似乎嫌她多嘴。 月儿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吴悠一言不发地坐在内室的一把太师椅上,慢慢地喝着茶。 她的眼一直注视着这个高个子的年轻人。 她原本是个很腆腆的女人,一向不好意思正眼看别人。 可面前的这个人是个瞎子。所以她就大胆地盯着他看。 来人或许比慕容无风大一两岁,很英俊,也很斯文。脸上有一种很少见的平静神态。 他好象明白自己在朝哪个方向走,也明白四周的处境。 所以他走路的样子并不象一个瞎子那样犹夷,反而很自信,很悠闲。 她一直以为他的手上,至少应当有一根探路用的竹杆。 象所有的瞎子那样,“笃笃笃”地往前走。 她见过的瞎子并不多,大多数都在街头讨饭。所以,她的印象中,瞎子的右手总是端着一个破了口的白碗。 这个瞎子的右手什么也没有,右腰上倒是别着一把鳄鱼皮吞口的刀。 他的眼睛也不大象个瞎子。眼珠很黑,盯着人的时候,很专注。虽然他看不见你,你却明白,他在听你说话。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迷茫,一种梦般的神态。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慕容无风那双如远山般深邃的眸子。他好象随时随地都可以跳出这个喧哗的世界,独自远离,悄然沉寂。 他仿佛很容易陷入沉思。 无人打搅,他可以一言不发地长时间静坐。 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从抱厦到内室,要通过一个很宽却很矮的月洞门。这一套院落原属慕容家族上一代的某个倍受宠爱的女儿,所有的设计都以她十五岁以前的高度为准。她果然在那个岁数出嫁。 唐潜却是个高个子。如若径直地从中经过,一定会碰着他的头。 两个人看着他往前,凝息屏气,准备听到“咚”的一声。 经过那道门的一刹那,他却很自然地把头低了一下。好象早已知道这里有个低矮的门框。 然后,他笑了笑,道:“两位若想听到有趣的声响,就请不要突然屏住呼吸。” 吴悠顿感羞愧。 他虽是唐家的人,虽可恨,用这种法子戏弄一个瞎子,多少有些不厚道。 他走到她面前,站住。 吴悠道:“你好象对这里知道不少。唐家的人一向对云梦谷很有研究,对么?” 他淡淡地道:“我只知道你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杯茶。我的右面是一张床。左面有是一个薰笼。这个地方叫作‘微雪阁’,三个字听起来未免有些丧气。不过,字倒是慕容无风的亲笔。所幸是写在夏天。若是其它季节,他那一笔字我就不敢恭维了。” 慕容无风惯写的是一手吴兴赋那样的行楷,吴悠原喜欢怀素,到了云梦谷,便改了习惯。每天都要把吴兴赋抄一遍,作为功课。 她的字现已与慕容无风十分相似。 她回过神来,不错,那三个字是刻在大门边的,字迹微凹,他居然一摸就知道。 “倒要请教,‘微雪阁’三字有何不妥?” “令师一身风痹,遇冷则病。吴大夫还用‘青毡帐暖喜微雪,红地炉深宜早寒’这句话,不是故意咒他?” “我不是用的这个典。”她冷哼了一声。 《白氏长庆集》,谁没有读过? “那么是‘疏钟寒遍郭,微雪静鸣条’?”他一边说一边摇头:“这就更糟糕了。” “何以见得就更糟了?”她冷冷地道。 “前两句是‘永夜殊不寐,怀君正寂寥。’所谓诗言志,歌永言……慕容夫人若是懂诗,会不会生气?” “你……你胡说!”她满脸通红,厉声道:“我用的是……是韦苏州的‘山明野寺曙钟微,雪满幽林人迹稀’……” 她知道自己在狡辩。一个词岂能拆到两行诗里? 唐潜淡淡一笑:“姑娘若是这样用典,在下无话可说。” 实际上,当她向慕容无风说起这个院子起名为“微雪阁”时,他只“嗯”了一声。 接着她请求他的“墨宝”,他就说“好”。 当天晚上,陈策就将他写的字送了过来。 就是这样简单。 谷里的人传说他能背一万首唐诗。 有一回,蔡宣当着一大群学生的面问他这句话是不是真的。 他淡淡地道:“没有那么多,现在大约只记得七八千首而已。” 有蔡宣领头,大夫们好奇心大起,顿时群起而攻之,各自将自己背过的最冷辟的诗来考他。 竟无人能将他考倒。 “所以你是先生。”蔡宣最后只好嘿嘿一笑。 她当时却为慕容无风感到凄然。 这么多年来,他独自住在那个院子里。没人说话,行动也不方便。陪伴他的,大约也只有这些书而已。 吴悠定了定心神,道:“我请你来,并不是来谈诗的。” 他等着她说下去。 “你既已知道你的右手边有一张床,为什么还不躺下?”那声音温柔,却显然已在生气。 唐潜怔了怔:“你要我躺下?” “躺下了,我才好割下你一条腿啊。我可不想让你的血脏了我的波斯地毯。”她放下茶杯,道:“月儿,刀准备好了么?” “这不是?忘了磨,所以有点钝,小姐只好多割几刀了。” “他好象还不肯躺下来……” “吸了小姐的‘七星花粉’还不肯躺下来?我只好帮帮他的忙了。”月儿抄起手中的一个茶盘,往唐潜的头上一挥,他“咚”的一声,浑身发软地倒在床上。 立时,有人将他的四肢牢牢地捆在床的四个角上。 “月儿,动手。” “小姐……干什么?” “脱光他的衣服。” “我……” “你什么你?在这里看见光身子的男人还少?” “可是……我又不是大夫……”月儿跺跺脚,脱光了他的外衣,只给他剩下了一条裤子。 吴悠瞪了她一眼,道:“我叫你脱光,这是脱光么?” “羞死人了,我不干,人家还要嫁人呢。”月儿嘟囔着。 她盯着唐潜的身子,看了半晌,又吃吃地笑道:“小姐,这个瞎子长真难看。这么长的腿,这么细的腰,肩膀这么宽,皮肤这么紧……我从没见过身材这么差的男人。” “所以今天我们一定要把他的身材修理得象样一点。唐公子,你说,对不对?”吴悠拿起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他的脸上比划着。 刀锋从脸上拂过时,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他真是个瞎子么?我怎么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来呢?咱们的迷药究意管不管用?他会不会突然踢我们一脚?要不要把你上次配的那瓶‘欢心’拿来?”月儿凑近他的脸前,仔细地研究着,好象他是一具尸体。 “怎么会呢?”她慢悠悠地道。 “对,对。让唐门的这群畜牲也尝尝被人砍的滋味!”月儿咬牙切齿地道。 “所以你得脱光他的衣裳,这样我们动起手来,才方便。”吴悠淡淡地道。 他的脸顿时通红了起来。 月儿道:“小姐,你看,这个人还会脸红!” 唐潜道:“拜托两位给我个痛快。我现在这样子,动起手来已很方便,不用再脱了……何况,刀一下去,血就会喷出来,两位还是先预备下一块布比较好。” 月儿笑道:“哈哈,这个人还是脸皮薄。小姐,我来割了他的裤子,气死他。” “还是我来干罢。你去叫辆马车。等我们干完,好把他人不知鬼不觉地扔到谷外的阴沟里去。” “我这就去。” 他感到有人坐到了床头,还听到了“铮”的一声,她好象用手弹了弹刀尖。 刀尖在他的腿上划了一下,大约是她在试刀子是否锋利。 然后,他感觉她好象抬起了手,要做某种投掷的动作。 他突然大声道:“且慢!” 吴悠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姑娘莫要忘了,云梦谷的弟子入谷时都发过誓,此生此世,治病救人,绝不擅用所学,误人性命。” “不错。” “我不是病人,你却对我用私刑,这样做有违你的誓言!” 她一言不发,慢条斯理地将一种膏药涂在刀锋上。 “你说得不错,”她慢吞吞地道:“就这么砍了你一条腿,也太便宜你们唐家了。我知道你明天有一场唐家期盼已久的比武。所以,这种让唐门丢脸的机会,我一定不会错过的。” “你是说,你已改变了主意?”他道。 “我只是想在你的腿上刺一刀而已。这样,明天你还可以去和别人决斗,只不过,这一次你一定会输。”她停了一下,淡淡地接着道:“在那种情况下,输就是死。” 她的声音优美而冷酷,使他感到迷惑,等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他又不禁一阵发寒。 他只好苦笑:“这计策实在很阴毒,我一向以为只有我们唐家的人才想得出来。” “你若知道先生现在受的是什么罪,你就该明白,我对你已算是很客气。”她嗓音听起来有些恶狠狠地。 “他应当很习惯才是,他的腿原本就是废的。”唐潜道。 “啪”她一掌掴了过去,力道十足,打得他眼冒金星。接着,她又扑了过去,双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无法挣扎,满脸发青,几乎快要被她掐死。 “先生从小到大,与人无忤,与世无争,仁心仁术,只知治病救人,连只苍蝇都没拍死过。却被你们唐家折磨成这个样子!你晓不晓得我有多恨你们?”她失去了控制,浑身发抖地冲他大嚷了起来。 “要不是那一句誓言,今天,我……我岂会轻易放过你?”她狠狠地道,修长的指甲将他的脖子划得满是伤痕。 回谷之后,大夫们立即觉察出慕容无风的身体大不如前。他精神短浅,极易疲乏,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身子也一日比一日消瘦。象往日那来一连几日的大手术,他坚持下来也越来越困难。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他在苦苦地支撑着自己,支撑着谷里的医务。 他一向是个要强的人,也从来不听劝。在这种时候,大家愈发不敢触怒他。 所以,大家越来越担心。 吴悠还明白,慕容无风时时都会去那个能要他命的“冰室”,去解剖尸体,去研究病因。 果然,那个冬天,他的风痹已延至上身,竟完全不能起床。 一连三个月,大家都没有见过他。 几个总管什么也不说。 同样,大家也很少看见荷衣。 等他终于病好之后,他消瘦得很厉害,行动也愈来愈迟缓。 他独自推动轮椅已逐渐困难,荷衣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到诊室里接他。 可是,谁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多说。 终于,她按住心头的一阵无名怒火,镇定下来,冷冰冰地道:“我要在你的腿上扎一刀,你自己挑,要留下哪一条腿?” “右腿……”他的颈子刚从她的手掌里逃脱出来,一个劲儿地喘着粗气,半天才挤出这两个字。 她冷笑:“好。” 一抬手,一刀扎在他的右腿上,将他的大腿刺了个对穿,几乎将他钉在床上。 他整个人痛得弹了起来。血如泉涌。 (2) 他慢慢地嚼着口中的一颗莲子。 “会不会有点儿苦?我放了一点川贝。”她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一勺一勺地吃着。 他笑了笑,目中全是暖意:“不苦。” “这段日子你好象胃口不好,每次都吃得那么少。”她叹了一声:“你要多吃,到了冬天,才会有气力生病。” 不知怎么,她说出这样一句让他感到好笑的句子。好象他连生病的气力也没有了。 他不语,将最后一口羹喝完。 “还有这糕,你吃一块。”她指了指面前小碟里的一块红枣绿豆糕。 “吃不下了。”他道。 “吃。”她板起了脸:“瘦成这样子了,还什么都不吃。” 他只好,很辛苦很勉强地将那一块糕咽了下去。 她笑了,摸摸他的脸,道:“好样的。”说罢,收拾碗筷,一阵风似地将东西端回厨房。 他洗漱完毕,躺在床上。 夜已很深了。 她熄了灯,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 “荷衣,听我的话,别再去找他们了,好么?”过了一会儿,他在黑暗中忽然道。 “找谁?” “唐门的人。” “你这人是怎么啦?我一直以为你很凶,想不到你竟连一点脾气也没有。”她失笑。 “冤冤相报,无休无止。云梦谷只是一个比较大的医馆而已,并不是江湖的一个帮派。”他道。 这是他一向的原则。谷里住着一大群手无寸铁的读书人,谷外各地,云梦谷的大夫也不少。 “岂能就这么算了?”荷衣拧着他的胳膊道:“你气死我啦!我就是要依江湖规矩,就是要他们血债血偿!” “你们武林中的人就是这样,一说到报仇两个字,就浑身激动,好象马上要过节一样。”他冷冷地嘲讽了一句:“你不是已杀了唐家的老大和老五?这还不够?” “象你?你们这些故作斯文的读书人!喝一杯茶要分作八口。你还真能忍呢!那天,唐潜站在你身边,是不是?动刀的人是唐则,是不是?你今天见了他,居然装作不认识……真有你的!”她越说越气,不断地蹬着被子。 他听了这话却几乎要笑起来。 “你别老拧我……”他捏住她的手。 “就拧你啦!就拧你啦!” 两个人扭打了起来。 “别折腾了,荷衣!”他喘着气道:“床都快被你踢垮了。” “那天我教你的小擒拿手呢?这么快就忘了?真笨……口渴不渴?要不要我去帮你拿杯水?” 黑暗中,他摇了摇头,却听见她“咕咚”一声,喝下了一大口水。 “好啦,我答应你……不找他们啦。反正,唐家的人我也杀了不少。”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担心我。” “……”他摸了摸她的手,坐起身来:“你先睡罢,我还有一些医案没有看完。” 荷衣睡得早,起得早,大多数时候他会先陪她睡着,再爬起来读医案,写东西。 “已经很晚了……”她拉着他的手:“睡罢。” “今日事今日毕。”他笑了笑,给她掖好被子。 今天他担心了几乎一整天,什么事也没有做。医案早已堆得有半尺高了—— 孙芳,久嗽而喘,凡顺气化氮,清金降火之剂,几于遍尝,绝不取效。一日喘甚烦,视其目则胀出,鼻则鼓扇,脉则浮而且大,肺胀无疑矣。遂以半夏汤投之,一剂而减,再剂而愈。 他沾了沾朱砂,批道:“今虽愈,未可恃也。当以参术补元,助养金气,使清肃令行。”—— 林振南,年已古稀,原有痰火之疾。正月初,因劳感冒,内热咳嗽。痰中大半是血,鼻流清水,舌胎焦黄芒刺。语言强硬不清。喘急不能睡,亦不能仰。医治半月不瘳。策诊之,两手脉浮而洪,两关滑大有力,知其内有积热痰火,为风邪所闭,复为怒气所加。故血上逆。议者以高年见红,脉大发热为惧…… 飞快地读完,他写道:“法当先驱中焦痰火积热,后以地黄补血等剂收功可也。凡哮喘火盛者,白虎汤加黄连、积实有功,外以清中丸同双玉丸夜服,调理而安……” 方才在湖心小亭一坐,受了点冷气,他的左手写字已有些吃力。头一句还勉强能将几个字写得一般大小,往后,字开始越来越大,越来越散架。 他捉着笔,一笔一划吃力地写着,写完这一行,已累得冷汗淋漓。 再往后,他整个手腕酸痛难忍,握笔已感到十分困难。 他把笔放到一旁,换了一只手。 他的右手风湿更加严重,肘部已有些不大灵活,所幸还捏得住笔。 饶是这样,他仍旧写得慢,写得吃力。以这样的速度,就算是写到天明,也写不完。 他扒在桌上写了整整一个时辰,只批改了六份,却累得头昏眼花。 然后,他的胸口便有一种说不出的胀闷……太阳穴上青筋跳动。 眼前的字迹模糊起来。 他连忙放下笔。抬起僵硬的左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杯里的酽茶早已凉透。他的手摸来摸去找茶壶。 “在这里。”身后一个声音轻轻地道,将一碗热茶递了过来。 “我一个人来就行了,你去睡……别管我。” 他接过茶盅喝了一口。 那茶盅很小,仔细一看,却是一个酒杯。 他诧异地看着她,道:“为什么要用酒杯?” “你的手还拿得动茶杯么?”她看着他微微肿胀的手腕,道。 “可能是受了一点寒,不要紧,我已服了药,过两天就会好。”他连忙将手缩进袖子里。 “我来帮你。你说我写,不过,别挑剔我的字啊!再差也比你现在写的强。”她挤到他的轮椅上坐了下来,拿起毛笔。 荷衣的字写的并不差,大约与她练剑有关系罢。一年下来,她已识得不少字,全是慕容无风教的。 “不用……”他整个人累得靠在她的背上。 “又跟我客气呢?”她捅了捅他,笑道:“说罢,写什么,慕容大师?” “弦细而微,此阳明之经本虚。” 她哗哗两下,写完了。 “这么快呢?”他大吃一惊。荷衣的手虽没有毛病,写字却一惯磨磨蹭蹭。 一看,竟没有错。 “佩服我吧?这可是以剑法写书法……嘻嘻,就是你说的公孙大娘什么的。”她得意洋洋。 “五体投地。”他道。 “胃气虚,经络之气亦虚。故大恶风寒。先以附子理中丸数服,温其中气……” “狐狸什么丸?”她问。 “附子理中丸。”他笑。 “是这样几个字?”她写给他看。 “没错。” “次以升麻汤加附子行其经络。” “我一直以为有‘什么菜’,原来还有个‘什么汤’。”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是‘升麻汤’。升高的升,麻药的麻。”他给她改过来。 “先攻其里,后泻经络中之风热,故升麻汤加黄连,以寒治热也。” 他看了看,这几句话,她倒是全写对了。 荷衣习字时读的就是这些医案。读不懂的地方,慕容无风常常解释给她听。是以总算对医家常用的句法及词汇并不陌生。 “这一张方子,就改完了。”他摸了摸她的头:“有老婆帮忙,果然快了不少。” “早说啊。自已一个人在这里吭哧了半天……” 那娇小的身子在他面前摇来摇去,她的头发象海藻一样膨起,每回一次头,他的下巴就被那头发刷一下。 他不禁有些怅然。 这种日子,还会有多久? 第五章 (1) “昨晚我带来的客人如何?”一大早荷衣就敲开了微雪阁的斑竹小门。 “他受了一点伤,今天想必还能去飞鸢谷。我们昨晚已将他送出了谷外。”吴悠很客气地将她让进客厅,一边走一边缓缓地道。 她注意到荷衣今天穿了一件月白散花的细罗长裙,上面罩着淡紫色的密纱衫。配着脖子上一串紫晶珠琏。看起来很舒服。她几时有这种品味? 不过,这女人身上确有一种变幻莫测的气质。她有时显得很懒散,没精打彩。有时眼睛会突然刀锋般地亮了起来,豹子一般地盯着你。让你觉得她完全惹不得。 “怎么?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穿得不对?”察觉到吴悠的目光,荷衣嫣然地问了一句。 “没有。这一套很合身。”吴悠淡淡地,衿持地回了她一笑。 荷衣穿衣裳一点也不讲究,有时会穿出令人好笑的搭配来。她好象特别憎恨绣花鞋,常常在长裙子里面穿靴子。 唉,江湖的女人,成天骑着马在大街上乱跑。要她住进这读书人成堆的窝子里来,真是难熬她了……她不由得继续想到。 “那就好。”荷衣不温不火地道。 衣裳是方才慕容无风躺在床上帮她挑的。 “这上衣是在哪里买的?”他问。 “和雨梅在一起的时候。有什么不对劲么?” “扣子太多。”他说。 说罢,找出剪刀,“喀嚓”两下,剪掉了其中的两颗。 “现在好了。”他道。 幸福中的女人,什么也不说。 “夫人今晚会去飞鸢谷么?”吴悠递给她一小碗小月泡的桂花茶。 “当然会去!今晚一战非同寻常。那小傅是昔年天下第一刀傅红雪的传人,而唐潜又是隐刀和潜刀两位大师唯一的儿子。凡是练武的人是不会错过的。”荷衣有些兴奋地道。 难得吴悠感兴趣,荷衣便把昔年傅红雪和唐家双刀在江湖上的事迹绘声绘色地讲了一番。 而这些名字对吴悠而言,完全陌生。她只好听着,故意不时地点一点头,却不置一辞。 好不易等荷衣讲完,她款款地道:“我对江湖上的事情,知道得不多。让夫人见笑了。” 脸上却摆出一幅不屑于知道的样子。 谷里的人都知道吴悠一惯清高,便是面前站着的人是蔡宣、陈策,她也敢照样挖苦。何况,她对荷衣坠胎一事,早有所闻。愈发觉得她是趁虚而入,先斩后奏。总之,大失体统。 “这桂花茶味道很好。”荷衣道。 慕容无风告诉她,若遇到大夫们无话可说,就谈茶、谈花、谈天气。 “对了,今晚的比武,夫人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看?”吴悠好象想起了什么,突然道。 “好啊。那里正好有一片沼泽,没我带着你,只怕你还去不了。”荷衣欣然道。 “我只是想亲眼瞧一瞧唐家那个人的下场而已。”吴悠慢悠悠地放下茶杯。 “午时正开始,咱们巳时二刻走,好不好?” “到时我在谷门口等着夫人。” “行。”荷衣赶紧结束这段令她不自在的谈话,道:“我先走了。” (2) 卧室内垂着的厚帘,漆黑一片。 他仍在半梦半醒之间。 模模糊糊之中,他在想,会不会有一天早上,他没有醒来,而是永远地睡了过去? 或许,他醒来时的一切,只是他在另一个世界中的一个梦? 他在两个世界之间疲倦地游荡着…… “怎么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睡得不好?” 她回到卧室,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等他醒过来。 昨天夜里,他睡得很晚。早上荷衣起床时一阵折腾,又将他弄醒了。 她离开的时候将他按回床上,逼着他多睡一会儿。 他因此睡得并不稳,仿佛读了《山海经》一般,一个连着一个地做梦,头在枕头上翻来翻去。 “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喃喃地道。 “还早。”她替他拭了拭额上的汗。 “荷衣……打开窗帘。” 窗帘打开,早晨刺眼的阳光射了进来。 她将他的手臂从被子掏出来,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所幸,左腕上的肿胀已然消失。右肘上的骨节仍然肿得很大,但……近来一向都是如此,唯持原状已然不易,未有恶化已属大吉。 她拿出药膏轻轻地给他涂上。药膏里的一股薄荷香味仿佛已浸入他的骨中。以至于她整夜整夜的在梦中闻到这缕淡淡的薄荷气息。 她突然想,把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变成自己的爱人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而最奇妙的事情莫过于,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忽然变成了个陌生人。 “咯咯咯……呀呀呀……”他忽然听到婴儿奶声奶气的声音,接着,一只小手在他的脸上乱摸乱抓。他的胸口也给她的腿蹬了两下。 “子悦……”他睁开眼。 “凤嫂说她有点儿发烧。”她笑了笑,道:“我不放心,抱了她过来让你瞧一瞧。” 他抓住女儿的手,摸了摸,道:“不要紧。” “要不要吃药?” “不要。别给她乱吃东西就好。” “我看她也不象是生了病的样子。” 那婴儿一上了床,马上在床上爬来爬去。独自一人乐得咯咯乱笑。她见慕容无风身边有一个床柱,抓着床沿就往上爬,要去够床顶上吊着的那只木环。 荷衣一把将她抱下来,道:“子悦乖宝宝,不要乱爬。” 他慢慢地坐起身来,摸了摸女儿的大脑袋,默然地看着她。良久,道:“她现在该有一岁多了罢。” 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有些回避这个孩子。一向只肯在她睡熟了之后见她。 “启禀相公,您的女儿已经一岁半了。” “还不会走路?”他盯着她的腿。 “学走路?还早。”荷衣道。 “还早?”他愕然地看着她。 “我要凤嫂整天抱着她,不要放她下来走路。”荷衣道:“你晓得,小孩子走得太早,会变成罗圈腿……” “什么?”他皱起了眉头:“子悦这么大了还没有下过地?” “没有。”她瞪着他道。 “罗圈腿这种问题,你为什么不来问我?”他急了起来:“难怪她到现在还只会乱爬,你……早该教她走路了。”他一把抓住婴儿,将她放到床下的地毯上。道:“子悦,乖,走两步给爹瞧瞧。” 怕她跌倒,他紧紧抓着她的衣裳。 “不要试了,她还不会走。大不了过几天我教她好了。”看着他按着床沿,自己尚不能动弹半分,却吃力地扶着女儿,她不禁有些心痛。 “不,现在就教。”他道:“子悦,抬腿……对,就是这一条腿。” 婴儿抓住慕容无风的手,死死地站定在那里。一屁股就想坐下来。 “不许坐……走路。”他一把将她拉起来。 “你把她抓得那么紧,人家怎么走嘛。”荷衣在一旁道。 他愣了愣,放开手。 子悦一溜烟地跑到门外去了。 两个人怔住,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方回来神来,不由得一齐叫道:“她跑了!” 荷衣冲了出去,将咯咯乱笑的女儿抱了回来。 他松了一口气,道:“她几时已学会了跑?” 荷衣吐吐舌头,道:“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她还不会走。” 他叹了一声:“咱们的孩子真够省事儿的。不会走,已会跑了。” “也算是无师自通罢。谁叫她爹那么聪明……” 他笑,看着她一把抓住桌边的一只毛笔:“不知道她还会什么别的……” 话音刚落,毛笔的毛已经纷纷而落。 “她还会拆东西。”荷衣忙不迭地拾起光秃秃的笔管。 “她的手脏了。”慕容无风道。 “我去拿水来给她洗手。”她刚要转身。 “不必了。” 婴儿早已将一手的墨毫擦在慕容无风的袖子上。 一阵忙乱的更衣,洗漱,慕容无风起了身,坐在轮椅上。 女孩子张开手,啊啊地叫起来,毫不犹豫地要从床上跳到轮椅上来。 “好罢,你这调皮的家伙。”他俯身已很困难,一只手扶着轮椅,一只手伸过去,一把抓她过来,抱在怀里。 所幸婴儿还不算太重,对他而言,却已有些沉。 子悦紧紧的抱住他的脖子。然后他的胸口一热,身上一湿,小家伙已然尿了他一身。 “荷衣,”他道:“尿布!” “尿布?这里哪有?你等等,我去拿。” 那身影一闪,消失了。又一闪,回来了。手上已多了一叠软布,几件小衣服。 “这么快?”他诧异地看着她,将医案往旁边一推,把子悦放到书桌上。开始有条不紊地替她换衣服,换尿布。那婴儿一点儿也不老实,在他面前不停地扭动着身子要从他的手上挣脱下来。 “这个……说出去不大好。楚大侠施展轻功,飞墙越壁,只为拿一叠尿布……”她笑着道。一把按住子悦的身子,不让她乱动。 他不禁莞尔。 为此,他不得不洗了一个澡,换了全身的衣裳。 来到书房吃早餐的时候,谢停云已然在门外等着他了。 “有什么事?”他一边吃一边问。 “江南龙雨阁的老爷子龙澍带着他的六个儿子求见。同来的还有快剑堂藏剑阁的萧沐风萧老爷子和他的孙子萧纯甲。”谢停云垂首道。 “我不大认得他们。”慕容无风皱了皱眉,道:“龙澍好象几年前来这里治过一回病……”他想了想,只记得他是一个嗓门很粗,满脸通红,神情严肃的老头子。陪着他来治病的还有他的夫人和七八个小妾。 “龙家和萧家都在苏州,都是有名的武林世家,既是世交又是世姻。我想他们来是为了唐门的事。” “唐门?唐门什么事?”他淡淡地道,慢慢以喝了一口茶。 “龙家老三去年死在唐门的水牢里。听说他是老头子最喜欢的儿子,当时听了这消息龙澍气得差一点死过去。” “所以他们想来联合我们?” “这一次唐潜与小傅一战,武林震动,唐家的重要角色来了一大半,自然,他们的仇人也都赶了过来。” “这么说来,现在外面岂非一片热闹?”他冷笑。 “昨天唐家连失二将。消息一传出来,龙家与萧家喜出望外。今天准备在听风楼大宴宾客,还起了个名字,叫‘扫唐宴’。说是非旦请了‘水仙馆’的全套戏班子和杂耍,还买了一大堆礼花爆竹,要好好地热闹一番。” “他们是想请我去?” “十之八九。人已全候在净峰堂,赵郭两位总管正和他们周旋。我想,谷主是不是要见一见?” 净峰堂在竹梧院外,是慕容无风会见外客的地方。 他迟疑了一下,道:“既然一大群人全等在那里,我还是去一下为妥。稍等片刻。” 他回到内室,净了净手,换了一套见客的衣裳。 “盖着毯子,外面冷。”荷衣将一条纯白柔软的波毯毛毯掖在他的腰下。又替他整理了一下衣冠。 “你不跟着我去?”他问。 “不去。”荷衣一翻白眼。 “还恨着你的师兄哪?” “恨倒没有,只是喜欢不起来。”她抱着子悦道。 “我见完了客会在蔡大夫那里,有两个手术。可能会一直干到下午。” “别累坏了……早点回来。” “好。” 他跟着谢停云出去了。 (3) “抱歉,谷主身子不好,会略微来得迟一些。”赵谦和一路打着哈哈,引着一群人看墙上的字画与彝器。 结果大家在花梨木的太师椅上坐了很久,才听见轮椅轧地之声从抄手游廊外缓缓传来。随即,眼睛一亮,一个穿着白袍的年轻人笔直地坐在轮椅上被推了进来。 年轻人身形消瘦,却是少见的清俊。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有一双镇定自若的眸子。他好象很怕冷。在这样一个阳光普照的温暖秋日,半个身子仍然裹在一张纯白的毛毯之中。 早已听说慕容无风被唐门斩掉一条腿,还受了不少其它的折磨。龙澍却觉得他没什么很大的变化。从他见慕容无风的第一面始,他就是一幅苍白消瘦,神情冷漠的样子。而且他的腿上始终盖着一条毯子。 “对不起,我来迟了。”慕容无风淡淡地道,随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郭漆园立即将一旁取暖的火盆挪到他的身边。 “龙老爷子,久违了。这几位是……”慕容无风看了看他身边坐着的一排威风凛凛的年轻人。 龙澍果然有他自豪的地方。这六个儿子个个虎背熊腰。看上去一个比一个长得高,一个比一个长得壮。到哪儿一坐,都会给人一种无形的震慑。他哈哈一笑,声如宏钟,道:“这是我那几个不成气的儿子,这个是老大龙煦之,老二龙补之,老五龙衍之,老七龙辅之,老九龙省之……最小一个,老十二,龙熙之。” 慕容无风将六个青年一眼扫过,目光停留在龙熙之的身上,不紧不慢地道:“龙十二公子在下曾有幸一见,听说,是内子的师兄?” 龙熙之被他看得如芒刺在背,想说什么,又住了嘴。 “哈哈哈,不错。当年犬子有幸,曾与尊夫人同时受教于陈蜻蜓陈大侠门下。这一位是江南快剑堂藏剑阁的萧沐风萧老爷子,人称‘铁掌无敌’,他的孙子萧纯甲,当年亦与尊夫人有同门之谊。” 他指着自己身边一个矮个子的长髯老人道。 “幸会。”慕容无风很客气地朝萧沐风拱了拱手。却看也没看萧纯甲一眼。 萧沐风回了一揖,道:“老夫的四子一年前曾受重伤,当时幸得神医妙手施治,方捡回了一条性命。老夫此来,是专程道谢……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他递给郭漆园一份长长的礼单。 “不敢当。”慕容无风道:“治病救人乃医家本份,无需言谢。诸位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他接过赵谦和给他斟的一杯的乳茶,浅浅地尝了一口,进入正题。 早就听说神医性情孤僻,脾气古怪。龙澍与萧沐风见他态度冷淡,还道是他重病缠身,心情阴郁,亦不以为怪。 “老夫闻说谷主夫人刚刚解决了唐门的两个败类,闻此消息不禁大快人心。龙家与唐门不共戴天,唐门与云梦谷结怨亦久。老夫不揣冒昧,略备薄馔,想请先生移驾听风楼一聚,共商对策。唐门此战一共来了至少三十名弟子,都是精锐。如若龙家与慕容家联合起来,有所行动,定能将他们杀得有去无回!”龙澍慷慨地道。 慕容无风淡淡道:“龙老爷子的盛情在下心领了。云梦谷只是一个普通的医馆而已,里面住的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自保尚且困难,岂有余力参与江湖恩怨?何况在下医务缠身,行动不便,对江湖之事亦所知甚少。此事请恕不能奉陪。” 龙澍愣了愣,道:“慕容先生说哪里话。此事不劳先生亲自动手,只需借几个人给我们即可。解决了唐家,大家都少了后顾之忧,岂非一件好事?” 龙萧两人心中大为纳罕,慕容无风受了唐门一刀,岂有不报之理?原以为一听此事他一定踊跃相助,想不到他竟毫不热心。不免大为失望。再见他一张脸苍白如纸,说话低声细气,一幅有气无力的样子,不禁同时想到,此君毕竟是个读书人,一定是被唐门折磨得太狠,吓破了胆子。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道:“唐门虽与我有仇,内子已然解决了好几个唐门的人。我想,这件事情对云梦谷而言,已经结束了。” 龙澍笑道:“先生果然是读书人,心肠仁慈。唐门连逝两名高手,其中唐大还是掌门。老夫以为,他们绝不会善罢干休。唐门毕竟是三百年来的武林第一世家,家族中无名高手甚多。比如那个唐潜,三个月前大家连他的名字还不大听说,突然冒出来,就是个第一。其它的人可想而知了。如若我们不主动出击,只怕后患无穷。老谢,你说对么?”龙澍眼珠一转,立即想到谢停云亦与唐门纠葛日久,顿时将他也拉入战营。 谢停云笑了笑,道:“老先生热心快肠,谢某感佩。只可惜不参与江湖恩怨是敝谷的一向原则。谷主是个讲原则的人。唐门一行,他深受其苦,尚且无怨,龙老先生想必能谅解他的苦衷。” 龙澍只好道:“这个……当然。” 赵谦和亦道:“谷主从唐门归来,卧病良久,至今身体虚弱,无法久坐。谷内的医务尚且难以维持,若再加上唐门的事,他心一烦,只怕会病势加剧。这个险我们云梦谷可万万冒不得。” 慕容无风脾气执拗,说出来的话有时会把人活活气死,谢赵两位赶紧过来和稀泥。他见两个总管又开始一唱一和,知道自己又把这一群人得罪光了,便默然不语。 “至于帮忙,我们虽不出人手,到时若有人受了伤,只管送过来……”郭漆园也添了一句:“谷主,坐了这么久,头昏么?我送你去歇息……” 见慕容无风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态来了,郭漆园二话不说,找了个理由,便将他送了出去。 (4) 门外的阳光懒懒地照了进来。荷衣陪着子悦玩了两个时辰,便将她送回了倚碧轩。 她回到书房,开始一笔一划地练起字来。 每次慕容无风出门之后,她都要坐在窗下练一个时辰的工笔小楷。刚开始的时候,字无论如何也写不小,如今,这本《灵飞经》也被她模得八九成象了。慕容无风故意还要她认真地写一幅,找人裱起来,一本正经地挂在自己的书桌旁。 “别挂了,小心人家笑话。”她当时红着脸道。 “为什么要笑话你?这字已有九分象了。”他道:“练过剑的人,笔力果然与常人大不相同。”他居然坐在桌旁摇头晃脑地“欣赏”了半天。 “得了罢。”她笑了起来。 因为他的鼓励,她越练越起劲,原本是个最坐不住的人,如今也能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了。 她抬起眼,将自己写的字放在亮光下仔细看了半晌,忽听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迎出门去,有些诧异地看见了蔡宣。 “蔡大夫?先生不是在你的诊室里么?”仿佛已感到了什么不对,她问道。 蔡宣看着她,迟疑了一下,道:“先生……先生大约不大好。” “什么?”她的心跳了起来。 “他一早就过来了,做了近两个时辰的手术,头一个时辰他看上去精神充沛,动作好象猫一样敏捷,还和我们聊了一会儿天。后一个时辰他的脸色不大好。做到一半便说他有些不大舒服,停下手来,一个人坐在旁边看着我们几个学生做。我想他大约是风痛发作,便劝他回来休息,他说他没事,根本不理睬。陈大夫多劝了一句,他就生气了。一幅要发火的样子。吓得我们不敢再说什么了。但他看上去……看上去……实在是很不好。我怕……他支持不了多久。所以悄悄赶过来请夫人想法子。” “我去接他回来。”荷衣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走到澄明馆蔡宣诊室的门口,荷衣道:“我在抱厦里等着。你先进去告诉他,就说我有事情找他。” 珠帘下,她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心中一阵难过。 “找我有事?”他慢吞吞地从室内驶了出来,道。 他的手指和嘴唇都有些发紫。手腕又肿了起来。他一定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自己从室内弄出来。 “我有些不舒服……头昏。”荷衣握着他的手,轻轻地道:“陪我回去,好么?” 他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脉,道:“头昏?脉象上看不出来,大约是昨天睡得太晚的缘故。” 她看着他,道:“反正我头昏。” 他无力地笑了,道:“大夫最怕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句子。” “陪我回去……”她又小声地道。 “好……”迟疑了半晌,他终于答应了。 她将他推回卧室时,他看上去已然精疲力竭。 “你病了。”她轻轻地道,不由分说地将他送到床上。 “只是有些累而已。”他淡淡地道,一幅死不承认的样子。 “无风,你死我也死。你明白吗?”她突然道。 “我没事。只是手痛得有些厉害而已。”他苦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我说的是真话。而且我已经做过一次了。”她叉着腰,恶狠狠地看着他。 “你可别错过了今天的那场比武。我现在睡一会儿,你回来的时候,正好可以把结果告诉我。”一见荷衣如此紧张,他又开始想法子支走她。 “什么比武,我才不离开你呢。”她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道。 “你在屋子里我老喜欢胡思乱想,总也睡不着。”他故意道。 “你若肯乖乖地休息,我就去。不过,你别想溜,我会叫蔡大夫过来看着你。”她只好道。 “希望输的那个人不是小傅。要不然,我可又要忙了。” “小傅不会输的。”荷衣摸了摸他的头,道。 第六章 (1) 听风楼。 薛钟离刚刚脱下一件自己下厨时专用的外套,洗了一把脸,换了一件青绿色的云鹤锦长袍,泡了一壶浓浓的建溪洪井,走上楼顶,推开他自己的房门。 听风楼一共有三层,头两层是酒楼和厨局,第三层里有几套独立的暖屋,最大的一套是专供慕容无风待客或休息之用,多年以来一直空着。另外几间住着这楼里最重要的几个人物,翁樱堂、薛钟离、和帐房的掌房张顺微先生。 虽然听风楼是神农镇里最繁忙的酒楼,薛钟离却保持着他一天只工作三个时辰的习惯。酒楼里还有十来个不错的厨子。他只负责应付那些口味最刁钻的客人或是愿意出大价钱点他炒菜的客人。 凡是他炒出来的菜,价钱会比普通厨师炒的要贵好几倍。 除此之外的工作对他而言都是“额外”,要翁樱堂百般恳求他才会“帮忙”。 他是厨界的名人,到哪里都有饭碗,名人自然有名人的脾气。 今天中午从苏州来的龙萧两位老爷子大宴宾客,要的菜里有鹿尾、蟹黄、虬脯、凤胎倒还罢了。龙澍还执意要添上一道“软熊蹯”和一道“炙驼峰”。说是以前在苏州时听说过没吃过。这一回一定要开开眼界。前者倒好办,熊掌虽贵,听风楼里却一直备着几个。因为总有阔人来这里炫富。这“驼峰”却要到哪里找去? 既然龙澍想得出来,听风楼就得有。要不然,牌子可就砸了。 于是,一群伙计满大街地找骆驼。 好在神农镇一向是外乡人多于本地人,大伙儿满头大汗地四处打听,才听说福祥客栈里有一位商人带着一匹骆驼。找他买,商人乘机抬价,硬是以三倍的价钱才成交。 自然,这驼峰,加上薛大师的手艺,一共卖出了十倍的价钱。龙老爷子豪气干云,七桌客人亦却之不恭,一阵有力的咀嚼之后,两只珍贵的驼峰已化为一阵此起彼伏的响嗝。 炒好了菜,薛钟离坐在一旁冷冷地观察着这群客人,不禁为自己的职业深感悲哀。 翁樱堂拍了拍他的肩,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道:“还是做一个商人比较好。赚钱就是赚钱,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他今天挣了一大笔,自然很高兴。 薛钟离苦笑。他近来常常苦笑:“我早已变得很恶俗。” 然后,楼里忽然又上来了一拨人,两群人二话不说就打了起来,其中一个皮肤发青的青年戴着一双鹿皮手套,忽然掏出一把黑沙洒在龙家几个儿子的身上。 接着,楼里一阵可怕地惨叫…… 眨眼功夫,所以的人都跑了出去。留下一地的破盘烂盏。 翁樱堂好象对这种情况应付从容。 他指挥一群小二飞快地打扫起来,片刻间就将大厅恢复如初。 “我就知道他们要打起来。所以找老爷子先要好了银子。不然,这种时候,他哪里还顾得上?”翁樱堂临阵不乱地道。 “可惜了那只骆驼。”薛钟离淡淡地道。 他下刀的时候,那骆驼一直望着他流眼泪。搞得他几乎下不了手。 “那好象是只母骆驼。”翁樱堂补了一句。 薛钟离是个爱清洁的人,房子收拾得比别的男人更为干净。 当他慢悠悠地走进屋子时,发现门是开着的。 接着,他又发现桌上两碟自己炒的小菜已被人吃得一干二净。连旁边放着一小瓶竹叶青也给人喝掉了一半。 然后,他看见秦雨梅坐在他床边的一张藤椅上。 这女人经常这样闯进他的屋子,他早已习惯了。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道。 “我自己不能来么?你说过,我们还是好朋友,是不是?”秦雨梅大声道。 她的眼圈是红的,好象哭了很久。 “你好象应当到唐潜那里去。”他淡淡地道。 “他不要我了。”她道:“他刚刚告诉我,他只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而已。” “你反正也喜欢朋友,多一个朋友,有什么不好?”薛钟离道。 “虽是这么想,我还是觉得很难受。”她浑身缩成一团,抱着自己,象一只小猫一样地挤在藤椅里。 “还有别的人嘛……这几天这里来的全是江湖好汉……有很多年轻人。上次你说的那个……叫什么来着,顾……十三?还有小傅,你不是说你一见他们俩都喜欢么?”他道。 “你怎么说话呢!”她气呼呼地看着他。 “你不是说,你老做一个梦,梦见你家的后花园里开满了鲜花,仔细一看,每一朵花都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唐潜只不过是后花园里的一朵花而已嘛。”明明是想安慰她的,话一出口,却立即变得很酸。 “好罢,我承认。”她叹了一口气:“我是有点儿见一个爱一个。” “那就不要伤心了。”他递过去一块手巾。 她擦着泪,泪水偏偏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他发现我原来是荷衣的好朋友,一定很生气。唐家与慕容家仇深似海。”她抽泣着道:“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地要离开我。” “他看上去倒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薛钟离不得不又说了一句老实话。 “就因为他对你烧的菜夸了几句,你就对他这么喜欢。”她道。 “我的菜可不是一般的人夸得出来的。绝大数的夸奖连错都算不上。” “其实我知道你对他一直怀恨在心。” “别把你自己想得那么可爱。”他冷笑。 “那你为什么又要炒那两个菜?” 那两道菜原本是雨梅最喜欢吃的。他稍加改进,换了两个名字,一道叫“雨轻秋色曝”,一道叫“梅子青时节”。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只不过是刚听了唐潜的一番话,心里难受,来看看你而已。你莫忘了我们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我可没有泪汪汪。你爱在这里呆多久都行。我可得出去了。”他扭身就要走。 “薛钟离!你站住!”她大声道:“今天你哪里也不许去!我救过你的命。” “敢问是谁要杀我?” “……我爹……” “你晓不晓一句老话?好马不吃回头草?” “错了罢?应该是‘好草专喂回头马’……”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人家只是心里难过,来找你聊一聊而已,既然不欢迎,我就走了。”她人影轻轻一纵,已从窗子外飞了出去。 “喂……这是三楼!”他大惊失色,抢过去抓住她。却连一片衣角也没有摸到。只见她足尖在窗外酒旗杆上轻轻一点,人已落到二楼的飞檐之上。再几个轻纵,消失在了街道的人群之中。 (2) 从听风楼出来往右拐,走进一个叫做“豹子头”的里弄。就可以看见一个终日响着笙歌和笑语的小楼。 小楼的名字叫“滴夜”。神农镇的人却心照不宣地称它为“爹”。 所以,倘若有个人问“什么时候去你爹那儿?”,你千万不要误会。 艺恒馆就在小楼的楼顶。 初来的外地人一定会奇怪这个妓院里为什么会有一个棋馆。而棋馆的主人却是传说中神农镇最美丽的女人。 她的名字叫“菊烟”。听说,她的本名是“娟”,化而成二,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她原本是从小就长在梨花院里的一个女孩子,却有一手惊人的棋艺。从十二岁开始,她就长住在艺恒馆里下棋。 和她下棋很昴贵,五十两银子一次。输了你的银子交给她。赢了,她跟你走。 她从十二岁一直下到十九岁,慕名而来的棋客不在少数,她从来没有输过。 所以她是小楼里唯一的处女。 “你们卖身,我卖脑。价钱都是一样。”有一回她对紫玉说道。 紫玉的名字总是挂在滴夜楼水牌的第一位。她是个四肢纤细浑身柔软的女人,一脸入骨的媚气。一样的价,菊烟从没有紫玉挣得多。毕竟,她那一行挣钱更快。 “你听说了么?福兴里的那间铺子又卖一种新的花膏和香粉。就是这种味道。闻闻看,好不好?我买了三盒,送你一盒。喂,眼圈黑了啊。用前天我教你的法子,新鲜蘑菇切成两片贴在眼皮上。真的很管用。”紫玉道。 紫玉整天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皮肤保养。她在任何时候都是香喷喷的。以至于她走了之后,她留下的余香会在艺恒馆里停留很久。 “真不好意思,你总是替我买东西……实在是这几日我睡得不好。”菊烟款款地道,“阿葡,快拿银子来给紫玉。你老是为我破费……” “行了,什么时候和我算得这样清楚?你还是歇着罢,别为那局棋想破脑袋就好。”紫玉风一样地过来,又风一样地走了。 那局棋。 那局棋为什么她就解不出? 她恹恹地吃了晚饭,幽幽地围着自己的屋子转了一圈,便又回到棋桌上。焚香静坐,望着那一局棋沉思。 苦思中她想象自己是一节槁木,一团死灰。 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这小楼里的一个影子。 她穿着一件轻若无物的藕丝长衫,挽着一个芭蕉髻,上面斜插着一只玉簪。在卧房里她比较随便,脱了凤鞋,只穿着一双罗袜,手掂着一枚棋子,跪在棋桌旁。 难得有一天清闲,没什么棋客,她可以好好地思索一番。 那局棋。 四年前的残局。 “小姐,有客人来了。”阿葡远远地通报道。 “银子收了么?”她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在那局棋上。 “收了。” 她站起来,缓缓地走到客厅。 来人是一个穿着黑衣的青年。 个子并不高,却很英俊。嘴唇紧闭,好象在思索,又好象在忍受什么痛苦。 他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一把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见她出来,他的眼珠动了一下,露出吃惊的样子。 他的镇定显然与他的年龄不符,只有吃惊的时候他才皱起眉,露出年轻人专有的好奇神色。 “公子是来下棋的?”她淡淡地,例行性地问了一句。 这里外地人很多。并不是每一个客人都知道这里有个棋馆,常常有人走错了门。 “不是。” 他好象对她问的这句话感到奇怪。 “如果不是,公子只怕走错了门。这里是棋馆,楼下才是你要去的地方。” “我就要在这里,这里安静。”那青年蛮不讲理地道。 他嗓音冰冷,口音听起来很遥远,至少她一点也不熟悉。 “对不起,我不是陪客人的。”她道。 “你是女人。”那人道。 “女人有很多种。” “在这种地方的女人只有一种。我虽走错了地方,却并不会在这里久呆。”他面无表情地道。 “哼。”她站起来,转身要走。 “我好象已付了钱。”那人继续道。 她的脊背硬了起来,转过身,怒目而视:“你付了钱,那又怎样?” “你当然知道应该怎样。你的名字,想必也挂在楼下的水牌里。” 她的名字当然在水牌里。就排在紫玉的后面。不过到这里来的人,有很多都知道她虽也是个妓女,却只有下赢了她的棋才能干那种事。 “你是谁?”她冷冷地问。 “我叫小傅。”青年傲然地道。好象那是个值得骄傲的名字。 “啊……公子就是那个小傅?那个打败了韩允的小傅?”小葡奔了过来,道:“你今天不是要和唐潜……” 他点了点头。 “如果你赢了,你就是天下第一刀!”小葡兴奋地道:“我……我……”她原本想说,我可以陪你……又觉得这么说很无耻。 “是么?我倒觉得这位公子不象是天下第一刀,倒象是天下第一垃圾。”菊烟冷笑着道:“小葡,送客。” 她袖子一甩,珠帘“哗”地一响,人已进了内室。 (定柔按:垃圾二字古已有之。《梦梁录》卷十二:“更有载垃圾粪土之船成群搬运而去”) 小葡尴尬地看着小傅,战战兢兢地道:“公子你……你不要发怒……小姐今天……今天生病……心情不好……” “我能不能在这里坐一会儿?”他沉默良久,忽然道。 “小姐方才……方才已说送客了。公子还是请回罢。” 他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3) 子时未到,飞鸢谷四周的山包上早已站满了观战的人。小贩穿梭其中,叫卖着手中的小吃。 “包子啦包子啦!和乐楼的灌浆包子,薄皮春茧包子,虾肉包子……” “丰糖糕、重阳糕、栗子糕、枣糕、乳糕、拍花糕六文一个,十文两个……刚出锅,热的咧!” 荷衣与吴悠坐着马车赶到的时候,前面已没有了路。她们刚一下来,就有七八个小贩涌到她们跟前,问她们要不要绿豆水或者木瓜汁。 吴悠披着一件纯黑的斗蓬,夜风微凉,她将自己紧紧裹在斗蓬里。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她吃惊地问道。 “这些人只是来看热闹的。真正要看的人不在这里……”荷衣带着她来到一个隐蔽之处,吴悠感到脚下的地越来越柔软。 “我们是不是已到了那片沼泽?”她的脸有些发白。毕竟,她很少出门,更少在这种时候出门。 “快了。”荷衣笑了笑,道:“你不会轻功,我只好抱你过去看了。” “我……你抱我?不,不,我在这里看就可以了。”她吓得连退了好几步。荷衣的个子比她还矮,抱着她走过沼泽?她想都不敢想。 “可是,在这里你根本看不清……说老实话,你最多看见两个人影,如此而已。” “那……可是……我……好罢。”她踌躇半晌,终于同意了。 荷衣道:“你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抱起吴悠,飞快地掠过沼泽,将她轻轻地放了下来。 吴悠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平地上,月光正从头顶上照下来。 平地的远处是一片树林,树林的背面,是一个坟地。 在这里比武死去的人,有很多都是就地埋葬。 作为一个大夫,她并不害怕死人,以前跟着慕容无风也不知解剖过多少次尸体。 但不知为什么,她一到了这种地方还是感到浑身发抖。好象她以前看到的死人都是假的,只有今天看见的才是真的。 “这里的杀气一向很盛。”好象看出了她的恐惧,荷衣笑了笑。 “等会儿,他们……他们两个真的会……刀对刀……互相砍?”她吸了一口深夜冰冷的凉气,道。 “真的会。”荷衣道:“不过你放心,他们绝对不会碰你。现场上还会有不少别的人。” 说话的时候,荷衣向平地扫了一眼。 平地的东面稀稀落落地站着十来个人。 她看见了山水与表弟。这两个人都是使刀的,当然会来。 顾十三也在。 有一两个崆峒派的人,她以前见过。 剩下的几个站在一团,其中有龙熙之和萧纯甲。因此她断定这几个大约都是龙家和萧家的人。 唐家的人一个也没有到。 小傅已经到了。 荷衣很少跟小傅说话。跟慕容无风一样,他是个外表冷漠内心腼腆的人,见了陌生的女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接着,沼泽上一阵轻响,两团灰影飞掠而来。 快到平地的时候,灰影轻轻一坠,在空中做了一个优美的收式,缓缓地站定。 是唐家的老四唐淮和老九唐浩。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老三唐渊。 他的轻功显然要高过老四和老九,虽紧随于后,却毫无声响,令人几乎无法察觉。 荷衣的眼睛眯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方才下马车的时候,就看见了好几个云梦谷里的青年。为了看这一战,谷里的精锐想必也出来了大半。她走的时候,谷里的高手大约只有谢停云仍然留守谷中。 唐门会不会利用这次比武突然夜袭云梦谷?会不会又将慕容无风劫走? 一想到这里,她突然浑身紧张了起来。突然对一旁的吴悠道:“我得回谷一趟,等会儿来接你。你一个人在这里……要不要紧?” 吴悠道:“不要紧。” 荷衣道:“有什么事你可找山水和表弟。” “不会有什么事的。”吴悠道。她才不想别人把她认出来呢。衣冠世家里的读书人,跑出来看这种血淋淋的江湖决斗,若传了出来,象什么话? 荷衣无声无息地掠过沼泽,乘着马车,轻悄悄地回到谷中。 雾气氤氲,夜已深了。云梦谷沉睡在群山的环抱之中。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竹梧院里。 廊上的灯笼被夜风吹得飘了起来。 她走的时候慕容无风已然睡了一觉,他说晚上他大约会躺在床上看看书,改改医案,然后等她回来。 她还是不放心地叫来了蔡宣,硬让他陪着慕容无风。 风湿深重,加上一身的伤痛,慕容无风大多数时候动转不能自如,干很多事情都很困难。虽然他仍然不肯麻烦别人,但总算已渐渐同意让荷衣替他做很多事情。 病到最严重的时候,他不得不完全依赖荷衣的照料。去年冬季的那段日子,他有两个多月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荷衣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旁。 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但总算从没有发过脾气。 直到最后一刻,只要他的手还能勉强动一下,他都坚持自己料理自己。后来,他的手臂便肿得完全不能抬起来了。 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而已。谁若在这个年纪里成天卧床生病,心情肯定好不起来。 那是一段艰苦的日子。他很少笑,终日沉默不语。 他拒绝见子悦。 实际上,除了荷衣与几个总管,他谁也不见。 他每天唯一的活动就是荷衣帮他洗澡,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他包在一床厚毯之中,抱着他僵硬的身躯,在院子的走廊里走一圈,称之为“散步”。 他的心脏在病深的时候十分虚弱。听不得半点突然的响声。 荷衣走到门口,忽然意识到自己毫无脚步声,生怕会吓到慕容无风,只好打了一个转,准备加重脚步再把方才的路走一次。 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忽然从窗口传了出来。 “……我要你配的药配好了吗?”是慕容无风的声音。 “学生斗胆劝先生一句,那新制的‘定风丹’先生一定不能再用了!”蔡宣道。 “我只问你配好了没有。用不用我自己知道。”慕容无风冷哼了一声。 “……配好了。配了……配了一瓶。” “我要你一次配两瓶,你为什么只配了一瓶?” “学生以为……此药尚在试制阶段,药性过强,虽能暂时缓解风痹,却大大增加了心疾骤发的可能。何况每次服用都会刺激胃部,致人呕吐。这个……这个……夫人早晚也会生疑。” “她不会知道……每次呕吐我都会在浴室里。”那个声音淡淡地道。 她的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悲伤,竟一时难以自已地发起抖来。 难怪他近来心疾动不动就发作,难怪他越来越消瘦,食欲越来越差! “无论如何,学生以为先生不能服用此药。这是饮鸩止渴……”蔡宣的嗓音里含着悲痛,显然是绝望地与他据理力争。 “我自己明白该怎么做。你这几天最好再配一瓶过来。”慕容无风毫无所动。 “就算先生想实验新药……也……也要换个身体强壮些的人。先生的身体哪里承受得起?何况……何况先生的身上还有唐门的慢毒。那‘凤仙花膏’一到冬日便会时时发作,比风邪入骨还难对付……” 慕容无风沉声道:“这件事情,绝不许你向夫人提起,知道吗?” “是。” “你去罢,我想休息了。龙家的那几个儿子,我方才已给他们配了解药……咳咳……想必不会有事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咳嗽了起来。 “夫人反复叮嘱,学生必须留在这里陪着先生。”蔡宣道:“我就算是得罪了先生也不敢得罪夫人。” 慕容无风笑了起来,道:“她看了比武就会回来。而且,现在我要去洗个澡。你还是请回罢。” 蔡宣不吭声,一动不动地坐在他床边的一张椅子上。 然后,两个人都听到一阵脚步声。 “我回来了!”荷衣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第七章 荷衣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把正在谈话中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慕容无风道:“比武这么快就结束了?” “还没开始呢,我看谷里会武功的小伙子去了一大半,不放心,跑回来看一眼。”她走进来,见桌上有一杯茶,拿起来咕咚一口喝光。 “你把蔡大夫的茶喝了。”慕容无风看着她,目中含着笑意。她满头大汗地跑回来,额上的头发湿成几绺,深秋的凉夜,却因着她的到来骤然间温暖了起来。 荷衣象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吐了吐舌头。 “我没事,你放心地去看罢。蔡大夫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他接着道。 “我既然回来了,蔡大夫就可以早些休息了。”荷衣道。 蔡宣听了忙道:“是,学生告退。”说罢,连忙走了出去。 “要不要喝水?我给你泡杯茶?”荷衣坐到他的床边,轻轻问道。 “我得先去洗个澡。”他忽然感到一阵反胃。 “我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来。” “好罢,小心些。”她将他扶上轮椅上,推进浴室,然后,象往常那样退了出来,掩上门。 “你去泡茶罢。”临走时,他道。 “好啊。你是要那种很复杂的泡法,对么?” “你还记得怎么弄?” “记得。” “记住要守在炉子旁边点水,不要离开。”他不动声色地道。 “好。”她乖乖地点点头。 那浴室实际上是个温泉,一年四季都弥漫着一团水汽。 她无声无息地将门推开一条小缝,溜进门内,靠着门边坐了下来。 他正好背对着她。 她看着他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深衣。然后,他突然猛地俯下身去,对着一个漱盂狂吐了起来。 她浑身发软地听着他一边咳嗽,一边一声接着一声地呕吐着。 吐了半晌。他吃力地坐了起来,刚坐定,又感到一阵恶心,只好俯身下去接着吐。 一直吐到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了,他还在不停地作呕。 总算吐完了。他闭上眼,满脸发青,浑身虚弱地靠在椅背上。 休息了片刻,他恢复了一些气力,转过身,正要继续脱衣裳,一抬头看见荷衣坐在门边,呆呆地看着他。 他手一抖,袖子里的那瓶药掉了出来,却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在手中。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居然还很镇定。 “这就是……定风丹?”她声音在发抖。 他不语。 “把药给我。”她站了起来,轻声地劝道:“这种药,你不能吃。” “你别管我!”他紧紧地抓着药瓶,生怕她会夺走。 她想扑去过抢,也有一百种法子把药瓶抢到手。一见他身子如此单薄,心中不忍,就算是动手,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只好叉着腰,冲着他大叫:“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慕容无风!你!你气死我啦!” 他不吭声,默默地看着她。 她跺跺脚,道:“说话啊!你说话啊!” 他沉默了好久,才恻然地道:“因为我不想象僵尸一样地躺在床上。我不愿意再过去年冬天那种日子。” 他一动也不能动,而她也瘦得很厉害。 虽然以前他也时时生病,只要他清醒过来,他始终都能照顾自己。但去年冬天他始终清醒着,却病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严重。天山奇药的作用已渐渐消退,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滑向深渊。 十天下来,荷衣的脸就变得又尖又瘦。 就算是她是身体最强壮的剑客,也经不起劳累和恐惧的双重折磨。 “那……那只是一个冬天而已!”她流着泪道:“我完全可以照顾你,你会好起来的。” “荷衣……我不愿意你象那样……象那样照顾我。我天生就是个不自由的人,一个人不自由已经够了。没有必要再拖你下水。”他轻声道:“我……我难道什么幸福也不能给你吗?” “我很幸福啊……无风……你为什么以为我不幸福?” “你不自由……整个冬天你吓得连一步也不敢离开我……你也快变成僵尸了。”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我服了药,这个冬天我们就不必……不必象以前那样了……会……会好很多。” “我是自由的啊!”她拉着他的手,柔声道:“不过是自由地选择了不自由而已。我心甘情愿不自由。就算你……就算你什么病也没有,我也会成天陪着你。” 他摇了摇头。 “无风,我求你,求你把药给我。不要再吃了,答应我!” “不。”他坚决地道。 “给我!”她急了,抓住他的手,去抢那个瓶子。他却不知哪来的劲,将她的手一拧,一推,道:“你别过来抢!这药配制不易。” 她气得脸色苍白,道:“你给我!” 他把药瓶藏在腰后,道:“你别过来。” 她站在他的面前,气得浑身乱颤,道:“好,慕容无风,你好……我还真不信我就把你没办法!” 她忽然抽出剑,往自己左手上一挥。 一节断指高高地飞了起来,带着血,正好掉在他面前的地上。 那是她的一节手指。 血立即涌了出来。 “你吃啊!吃一粒我就砍一节手指,你只管吃。看是你的药多还是我的手指头多!”她冲着他大嚷。 他扑了过去,死死地捂住她的手,血却已滴了他一身。 那手指本有三节的,如今只剩下了两节。 “荷衣!你……你疯了!”他心痛得几乎心疾瘁发,道:“药你拿去好啦。僵尸就僵尸罢!你别再……别再……砍你的手啦!” 他手忙脚乱地找出一块手绢将伤口之处紧紧地扎住。 “你发誓!你发誓再也不折磨自己啦!”她狠狠地盯着他,大声道。 “我……我发誓。”他捂着她的手,伤痛欲绝地看着她。 血早已浸湿了手绢……他的眼前一片红色。 他的神志开始昏乱,头一阵一阵地发涨,身子开始晃了起来。 “没事……没事……我是吓唬你的……这点小伤不要紧……”她见他脸色发紫,吓得紧紧地抱住他,摸着他的脸,将一股真气注入他的体内。 “下次你生气……不要随便动刀子,行么?”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勉强镇定下来。 “谁要你这么倔?人家每次都要流血你才会改变主意……”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道。 他将药全数倒入漱盂之中,叹了一声,点住她止血的穴道,道:“跟我回屋,你的伤口要缝针。” 她软绵绵地将身子缩在他的怀里:“不,我哪里都不去,只要你抱着我,永远抱着我。永远……永远也不死。” 他苦笑。俯下身,拾起那节断指,用手绢包了起来。 “荷衣……别这样想……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你要……要想开一些。”他抚摸着她的一头柔发,轻轻地道。 他还有多少日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他随时都可能死去。死对他而言早已不再是件可怕的事。 “我不管……我就是想不开。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死,好在那边接你。”她满脸是泪。 “胡说!”他心痛欲裂:“我现在已快被你说的话气死了。答应我,你永远也不会这样做!” “不答应!死也不答应!你若一死,我就抱着你从神女峰上跳下去。” 他的心砰砰乱跳,只觉一阵窒息。 “我们是两个人啊!荷衣!”他绝望地道,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阻止她这疯狂的想法。 “我们是两个人,不过只有一个灵魂。不许你死!你死就是谋杀我!”她大叫。 “好了,荷衣!”他抱着她,推着轮椅,来到卧室。 “把我的手指和你的腿埋在一起……合葬。”她在他怀里道。 “荷衣……”他看着她,只有叹息。 “好痛呀……痛死啦!慕容无风!都是你害的!你害我少了一节手指!呜呜呜……人家从没有这么疼过……”她大哭了起来。 十指连心,果然痛不可当。 他心慌意乱地点了她止痛的穴道。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替她缝了几针,涂上金创药,用一条三尺长的软绢包扎起来。 针刺进她的伤口时,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的心随之一痛,仿佛也被那针扎了一下。 难道……难道他们真的只有一个灵魂? 他忍不住端详她那只柔软受伤的手。她的手小而纤细,柔若无骨,却很白皙。 在他的心目中,这只手比他见到的所有的手都要美丽。 如今,那小手指上已然断去一截,裹在一大团白绢之中,一点隐隐的红色从白绢里透出来。 无论他的医术如何高明,这已不再是一只完美的手。 他闭上眼,心中满是内疚,竟再也不敢往她的伤口上看。 “下次不许再这样了,荷衣。”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道:“我们可以打架,你却绝不可以伤自己……知道吗?” 她仍是一个劲儿地哭个没完,已把他的衣裳哭湿了一大片。 “好啦……歇会儿再哭罢。来,先喝杯茶润润嗓子……”他给她端来一杯茶,哄着她喝了一口。 她喝完了,停了一会儿,果然又抽泣了起来。 “还真接着哭呢!行了啊,楚大侠。”他拿起毛巾给她擦了一把脸。 她将毛巾一推,拿着他的手捂在自己的眼睛上。 他的手一下子就满是鼻涕眼泪,湿漉漉的好象刚从水盆子里捞出来的一样。 “你坏!你坏死了!”她呜呜地道:。 “子悦也没你哭得惊天动地……”他一边摇头,一边举着她的左手,替她止血。 她抬起头,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从来不哭?” 他淡淡地道:“我不会。”。 “你哭!你哭!哭一次给我看!”她拧着他的胳膊道。 他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头,道:“折腾够了就去睡罢。很晚了。” “谁折腾啦?谁折腾啦?明明是你招出来的!” “好罢,是我招的。我错了。” 他还想再检讨一番,她忽然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肩上使劲地咬了一口。 “噢!”他痛得叫了起来。 她拿着药膏轻轻地涂了涂自己留下的一排牙印,道:“下次你再敢这样,我就再咬。” 他皱着眉苦笑。 然后她乖乖地钻进了被子,道:“我困了……给我讲个故事罢……”。 他坐到床边,替她除去外衣,盖好了被子,仍旧举着她的手,道:“上次咱们讲到哪儿了?” “慕容大侠骑着马飞驰在峨眉山上……” “唔。那峨眉山上开满了杜鹃,还盛产茶叶,最有名的便是‘峨蕊’、‘云雾’和‘竹叶青’这三种,沏时碧绿澄明,进口清香淳厚。话说那慕容大侠到峨眉山来,当然不是为了茶叶。原来,除了茶叶,峨眉山洗象池内的黄连堪属极品,此外血藤、川芎、贝母、天麻、细辛亦不在少数……” “你的大侠为什么每次上山都是采药啊?能不能干点儿别的?”她翻了一个身,抱着枕头,将脸朝着他,眼中的泪水未干,却笑了起来。 她真的笑得好快。他默默地想到,她总是一幅一点也不发愁的样子。 “好罢。慕容此行,当然不为采药。只因峨眉山上住着一位天下第一的剑客楚大侠,此人乃是慕容的死对头。他们约好次日清晨在峨眉山的金顶比剑。且说那一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他将一柄锋利的飞刀藏在口中,在山脚下瞄准了方向,准备口吐飞刀,三千里外取人首级……” “是不是这一回我又输啦?”荷衣笑着打断了他。 “当然啦。”慕容无风道。 “为什么每次你讲的故事里,输的那个人总是我?” “嘿嘿,因为是我讲故事。” “哈哈哈……”她咯咯地笑得喘不过气来:“你真逗……笑死我啦!” 他有点发愁地看着她。 荷衣是不怕流眼泪的。 她笑得那么开心,刚才发生的事情好象已经忘掉了。 过了一会儿,她好象想起来了一件事,道:“啊!糟啦!” 然后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道:“我要去接吴大夫!飞鸢谷里的比武想必已经结束了!” 慕容无风愣了愣,道:“吴大夫会在飞鸢谷?” 他还想再问一句,荷衣人影一闪,早已冲出了门外。 他连忙对着门口道:“荷衣回来。” “什么事?”那人影又闪了回来。 “叫谢停云去接就好,你刚刚受了伤。” “还是我去,谢停云不方便。”那影子一晃,又消失了。 叫一个大男人抱着娇滴滴的吴大夫飞过沼泽,荷衣觉得不大妥当。 (2) 月光静静地洒在沼泽中的那片空地上。 远远地看去,空地就象一个白色的舞台。 吴悠将自己紧紧地裹在一件纯黑的斗蓬当中。斗蓬的帽子垂下来,挡住了她大半张脸。 她站在离空地中心较远的一棵大树旁边。她的周围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完全陌生的人。 然后她发现其实不必那么紧张,站在空地上观看的人,彼此似乎都不认识。 无人交谈,大家全都是双拳紧握,双唇紧闭,神情严肃地直视着空地的中心,等待着比武的开始。 已是子时正,所有的证人和客人都已到齐,唐潜却一直没有露面。 龙澍突然大声道:“子时已到,傅公子早已等在这里。唐潜为什么还不到?莫非是怯敌不来?” 他的两个儿子中午中了唐门的毒砂,送到云梦谷时老二龙补之的一只手已烂得只剩下了一截白骨。虽经大夫们全力施救之后,性命已无大碍,那一只手却肯定是废了。 龙澍一想到这件事就气得血脉贲张,龙家的暗器在江湖上也是大名鼎鼎,这一回若不是在狂欢滥饮之中,失了警惕,岂能轻易着了唐家的道儿? 唐淮冷冷地盯了龙澍一眼,沉声道:“唐门从没有临阵脱逃之辈!” 龙衍之道:“唐门的人什么下三滥的事情都做得出,临阵脱逃又算什么?” 唐淮刚要接口反击,忽听一人淡淡地道:“你们谈的那个人,是我吗?”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那个从唐家兄弟身后慢慢走出来的人。 唐潜。 他穿着一件纯黑的丝袍,却系着一个红色的腰带。手上拿着一把鳄鱼皮吞口的刀。 月光正照在他高高的额头上,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温和,还带着点笑容。一双眸子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之意。 尽管他竭力掩饰,大家还是注意到,他走路的时候右腿有点儿跛。 一点。只是一点儿。 可是他是怎么静悄悄地越过这一片沼泽到了这里,就不为人所知了。 这地上站着的全是天下一流的轻功高手,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是怎么来的。 而他却已经到了。 “那瞎子终于来了。”龙衍之回头向龙澍大声道。 其实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唐潜是个瞎子,龙衍之却故意要把这两个字说得很响。 唐潜笑了笑,不予理睬。走到小傅面前,道:“我来了。” 小傅看着他,道:“幸会。我是小傅。” 唐潜点点头,道:“我是唐潜。唐家的唐。” 小傅道:“你是隐刀与潜刀两位大师的传人?” “不错。”他顿了顿,道:“傅公子与当年天下第一刀傅红雪也有关系?” 小傅道:“不错。” 唐潜一笑:“看来我们的师门旗鼓相当。” 小傅想了想,又道:“你是瞎子?” 唐潜道:“从小就是。” 小傅道:“又是跛子?” 唐潜道:“嗯。” 小傅道:“又瞎又跛,你怎么练刀?” 他是个年轻人,比唐潜年轻好几岁,在塞外长大,说话很直,也很呛。 唐潜道:“当年的傅大侠也是一个跛子,他好象还有别的毛病。不过,他的刀法仍然很好。” 小傅怔了怔,道:“今天比武,我不会用左手,因为我不想占别人的便宜。” 唐潜淡淡道:“你最好两只手都用,不然你会输的。” 他的脸板了起来,好象有点生气的样子。 小傅道:“时间已到,请。” “请。” “呛”的一声龙吟,两人同时拔出了刀。 然后众人眼睛一错,两个人影已然飞了起来,横掠十丈,到了沼泽之中。 这虽只是鄂西一大片云梦泽地之中的小小一块,沼泽就是沼泽。 在沼泽上比刀比在陆地上肯定要难得多。 这看似平静的旷野实际上却是一大片缓缓流动的污泥。污泥搅动着树木的残枝与动物腐败的尸体,沉入到地底的最深处,却释放出一个又一个的气泡。 偏偏在这最阴暗的夜影之下,沼泽上生长着一丛丛长满倒刺的蕨草与葛藤。散发着一种古怪诱人,却近乎死亡的气息。 那两个身影在沼地上飘浮,足尖不时地从蕨草上点过,尤如两只蜻蜓在花丛中穿梭。 吴悠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唐潜腰上的那一条鲜红色的腰带。她不得不承认,尽管她完全是个外行,这一战也很值得一看。 可是在沼泽外和平地上的人,却不一定能将这两团黑影与沼泽上的夜色分辨出来。实际上,大家只听见了不时传来的刀声,却并没有看清楚两个人的动作。 “你说,唐潜会不会突然使出暗器?”龙衍之假装对龙熙之道,嗓门却大得刺耳。 “十之八九。他把小傅引向沼泽,原本就是居心叵测。”龙熙之道。 人群中果然有不少人窃窃私语起来。 私语之声刚起,又很快安静了下来。因为那两团黑影已然回到了平地上! 交织的刀光中,火星四溅。 小傅的手慢了下来,而且他一直往后退。 内行的人已看出唐潜占了上锋。 眨眼间三十个变化一闪而过,刀光与人影仿佛风卷乱花一般地穿梭着。 突然小傅向前猛跨一步,奋力一击! 刀光一闪,消失。 两个人忽然都停了手。 小傅脸色苍白,道:“你赢了。” 唐潜淡淡道:“承让。” 他的话刚一说完,小傅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大家好象还没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顾十三已然抱起了小傅,消失在沼泽之中。 唐淮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已杀了他?” 唐潜道:“没有。” 第八章 (1) 唐淮想说什么,看着唐潜的脸色微微一敛,只好忍住。 这个人平日看上去很温和,也很少得罪人,生起气来,脸上会有象他父亲一样严峻冷漠的神色。唐家的兄弟从小谁没被唐则剋过?被他执行过家法的也为数不少。大家见了唐潜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位脾气冷峻,一板一眼的三叔。 以隐刀潜刀的名气,他们夫妇俩想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另立门户易如反掌。唐门的余荫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种负担。 可是唐则却是一个很传统,很晓得韬光养晦的人。他是个的的道道的蜀人,说蜀语,吃蜀菜,平生只爱喝蜀郡的名茶‘鸟嘴香’。他的卧室里有四个大字:“乐则思蜀”——便是这个意思。只可惜他的夫人却始终讲一口地道的扬州话,几十年后虽也掺了些蜀音,变化却并不大。她绝不吃一粒辣椒和花椒。也不许儿子沾半点辣味。为此,唐则只好屈从。不过,他每隔两天就会跑到蜀仙阁里去点一个麻辣牛肚打打牙祭,顺便喝几杯酒。自从有了这个儿子,夫妇俩的后半生几乎很少出门。 唐渊死后,唐三是刑余之人,所以唐淮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唐门的老大。他当然知道唐潜在唐门的地位。刑堂的堂主历来眼中只有唐门家法,就是掌门人的话也敢顶撞。 是以他虽认为小傅是云梦谷的力量,应当痛下杀手,可他初掌唐门,势力未隐,唐潜又是锋头正健,他不得不尊重他的作法。 这一战结束得太快,不论是远处的人还是近处的人,看了都觉得很不热闹很不过瘾。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内行才明白其中的惊心动魄。是以刚一战完,人群就迅速地退场。不一会功夫,飞鸢谷就变得格外冷清了起来。 此时月笼寒山,冷光连野。烟横远岫,万物沉寂。 秋虫的低吟也仿佛被渐起的霜露死死地冻住。 旷野中只有一道一道的流风穿林度谷而来,摇着树杳沙沙作响。 夜凉如水,杂着远处偶起的猿声,令人倍感凄恻。 平地上的人原本互不相识,比武之地亦终不似有钱人家的酒会,可以把盏,可以流觞,可以歌舞,可以倾谈。大家匆匆地打了一个照面,便各奔东西。 大家都注意到,有一个穿着纯黑披风的女人,静静地站在树阴下。 江湖中的女高手并不多,几乎是屈指可数。这几个人若是出手,武功高强的男人也不一定是她们的对手。 所以这种女人脾气会很大,根本惹不得。而且,她的们嫁的男人也会很厉害。 大家便不敢冒然地去和这个神秘的女人打招呼。 站在大树下的吴悠当然不明白武林人物的这一当子计较。她只是胆小,一直等着荷衣过来接她。 荷衣说去去就来,她却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 在这当中,吴悠眼睁睁地看着山水与表弟同时离去,却没去和他们打招呼。她不想让一个男人抱着自己走出沼泽。 渐渐的,四周只剩下了陌生人。 后来,陌生人也走光了,四处一遍死寂。只有唐门的几个兄弟还停在原地低声地交谈着什么。 她低垂着头,将自己完全包裹在披风之中,精灵一般地隐身于大树阴影之下。 夜雾弥漫,微云满天,月光渐渐地暗淡了下来。 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悄悄地向她袭来。她的全身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 她出身书香门弟,又是官宦之后,从小接受的是最正统的教育,十五岁以前从未单独出过门,也绝没有深夜外出的习惯。 如今一群师门仇敌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平地上,背对着她窃窃私语,还装作一幅完全没有发现她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很引人注目。比武的时候就老有人回过头来,趁她不注意,偷偷地看她一眼。 是以所有的人都知道这里,这棵树下,有一个黑衣女人。 瞬时,她的脑中便闪过一道阴影。 那是一个她曾经医治过的一个女人……被人强奸之后精神失常。尽管她治好她所有的外伤,次日,当她捧着药去看望她时,那女人已在自己的屋内悄悄地上吊。 想到这里,她开始摸索自己的荷包里有些什么东西。 只有几星沉速,一块手帕。 临行时有荷衣作伴,她什么也没有带。身上竟没有一件防身之物。 她悄悄伸出脚探了探,弯下腰来,捡起一块石头藏在怀里。 “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咬舌头自杀。”——她心里暗暗道。 这法子她虽然从书上看过多次,却从没见人真的试过。 咬自己的舌头?……那会是什么样子? 眼一闭,仿佛听见“啪”的一声,一截舌头掉在地上,一口鲜血吐出来……壮烈……冷风四起,裙带番飞,她缓缓地倒了下去,溅起一地尘埃。 荷衣正好赶到,扶着她的尸体大哭。入敛。她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神态安详,好象琥珀中的一只蜜蜂。 他呢?他怎么样?他会流泪么? 她连忙睁开眼,口中忽然有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咸味。 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惊喜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上面有一根金钗很是尖利,只可惜是纯金的,太软。她还是把它拔了下来,藏在手中。万一有什么事,至少她还知道有一个穴道一刺就死。那样死掉会不怎么痛。 不过她面目会扭曲成一种可怕的样子。 她曾见过一个男人这样死去,脸上所有的线条和孔穴尤如一朵怒放的鲜花或一圈骤然激起的涟漪向四面散开。那神情仿佛是在盛典中吃错了东西,或祭祖时肚痛发作。总之,小丑的脸也没他看上去滑稽古怪。 他死的时候明明很悲壮,大家瞻仰他的遗容,又忍不住偷偷地想笑。 人生的经验有时候并不朝着某一个主题聚拢,这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不,不,她接着想,那会很不好看。太难看了。太没有水平了。一个大夫,一个成天与死打交道的人,死的时候却不会让自己好看一些,学医都学到姥姥家去了。 他若见她脸上的这付神情,会怎么想?“你不该刺那一个穴位。”他也许会生气地在心里暗暗地说。然后他匆匆地扫了她一眼,“砰”地一声盖上棺材,掉头而去。 你的技术呢? 她被自己的想象猛然一震,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了起来。 怎么办?我怎么办?她的大脑翻腾着。 渐渐地,她松了一口气。唐门的人显然没有发现她。他们陆续地离开了。最后,唐潜也慢慢地向沼泽的边缘走去。 天上的云越来越多,天也越来越暗。要不是那一块地很空旷,她几乎分辨不出树影与人影了。 她浑身发软地倚在树上。一边观察着唐潜的脚步,一边绝望地等着荷衣的到来。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啦?他发现了什么? 她屏住呼吸,心砰砰乱跳,觉得自己已紧张地快晕过去。 然后,他忽然转过身,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她已吓得不敢动了。 他的脚步很坚定,好象知道这里有一个人。等他走到她面前,神情却犹疑了起来。 她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好象只要这样一做,自己就可以在这瞎子的面前消失。 是真的消失了么? 小时候,她经常玩躲猫的游戏。这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但他缓步向她走来时,她好象被那个抓猫的人突然逮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掏出怀里的石头向他的脑门上砸去! 他的手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道:“我们认识?为什么你一见我就要动手?” 她大叫一声,道:“你别碰我!你若再碰我一下,我就咬舌头自尽!” 他淡淡地笑了笑,道:“原来是吴大夫。”说罢,放开了她的手。 趁这当儿,她却抓起手中的金钗向他的喉咙刺了过来! 他只好又抓住了她的手,将金钗从她的手里夺走。 然她只好……用脚踢他。她当然知道男人有个地方是很怕踢的。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向那个地方踢了过去。 他伸出一只长腿,挡住了她的脚,轻而易举地避了过去。 “果然是大夫,踢人都踢得比常人讲究。”他笑着道。 “你……你想干什么?别动什么坏心思,荷衣马上就要过来接我了。”她喘息着道,心咚咚直跳。 他不为所动,抱着胳膊,怡然地道:“我只是在想,昨天的那一刀,我是现在还给你呢?还是……” 听了这句话,她掉头就跑。 浓云早已挡住月光。天黑如漆,她心乱如麻。拔足狂奔,不辨东西。等她明白自己跑错了地方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的两只脚已然陷到了泥沼里。 她越是想拔出腿,越是陷得快,顿时,泥沼已淹没了她的膝盖! “救命啊!”她紧张得大叫了起来。 然后她身子一紧,唐潜已然将她从泥里抱了出来,放回到陆地上。 “我没要你救我的命!”她尖声道。 还没等唐潜会过神来,已狠狠地吃了吴悠一脚。 然后她扭过头,拔腿就逃。 “林子里面有狼……”他在她身后交待了一句。 她气喘吁吁地又奔了回来。 “狼……狼……在哪里?”她跺跺脚,道:“唐潜,你究意想干什么?” 他淡淡地道:“我只是想问,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害不害怕?要不要帮忙?” “哼!唐门的人,会有那么好?你不过是想……是想图谋不轨!你给我听着,姓唐的!你若是敢对我无礼,我宁肯给狼咬死,也不会受辱!”她朗声道。 “啧啧,这话听起来不错,很壮烈。”他又开始笑,接着道:“既然你不害怕,也不需要帮忙,那我就告辞了。” 说完话,他转过身去,真地就走了。 他的腿还是有些跛,实际上,跛得有些厉害。 她想自己昨天扎的那一刀。 “喂!唐潜!”她忽然又大叫了一声。 他转过身来,道:“又有什么事?” “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带我到沼泽那边去?”她的声音小得好象蚊子哼哼,“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很……很害怕。” 他走过来,道:“你会不会轻功?” 她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发现他还在等她回答,这才想起他是瞎子,看不见,便道:“不会,一点也不会。”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凑这份热闹?” “我只是想来看一看你是怎么死的,如此而已。想不到你居然没死。真是奇怪。”她大言不惭地道。 “这话听起来不大厚道。”他摇了摇头。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来就是!你管得着么!” “我带你过去要抱着你,你不介意罢?”他慢吞吞地又说了一句。 “给!”她拉着他的手,递给他一样又轻又软的东西。 他摸了摸,道:“这是什么?” “手套,戴上它,你就可以抱我啦。”她振振有辞。 “我从来不带女人的手套。”他将那一团东西往她身上一掷。 “我数一、二、三,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跟我走。”他淡淡地道:“一。” “戴手套又怎么啦?你为什么不肯戴?”她不依不饶地道。 “二。” “难道我会怕你?难道没有你,我就不敢呆在这里?笑话!” “三。” “好罢,没手套就没手套……”她投降了。 他抱起她,从沼泽上飞掠而过。她吓得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 她这一辈子从没有被一个男人如此地接近过。他的身上有一股潮热,大约是刚刚与人动了手,浑身散发着一种只有男人才会有的味道。她满脸通红,神魂颠倒,禁区不住胡思乱想了一通。 越过沼泽之后,他将她轻轻一放,道:“到了。” “谢谢你。”她小声道,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再见。”他道。 “再见。”她道。 他往西走,她往东走。 “喂!”她又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吩咐?”他站住脚。 “这里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黑?为什么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树影,声音颤抖了起来。 “因为现在是半夜。” “我……我根本看不见路,你……你有没有火折子?” 他歪着头,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笑什么?”她道。 “你找瞎子借火?” 她的脸马上红了,只好道:“那你告诉我,前面怎么走?” 他又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又笑什么?” “你找瞎子问路?” “我……”她骂自己昏头。 她想了想,道:“这里明明只有一条路,是往东的。为什么你反而倒往西走?” “因为那里有人等着我。” “等着你?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来过这里,很容易迷路,总得有个人领着我回去才好。”他淡淡地道。 不知是为什么,听了这话,她的心里掠过一丝悲伤。 “我……害怕一个人走。这里这么黑。”她支支吾吾地道。 “我送你一程罢。前面大约要走一个时辰才会到神农镇,如果……那就会快一些。”他想说,“如果我带着你,施展轻功,就会快一些。”话了嘴边却觉得这样说不妥,便省略了其中的几个字,想必她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不。”她咬着嘴唇轻轻地道。 他没说什么,好象保镖一样地慢慢地跟在她的后面,始终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 过了一会儿,一只温柔地手忽然牵住了他,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地道:“往这边来,这里有个坑。” 他的头垂了下来,一幅很窘的样子。 她还记得那次慕容无风生病,她照顾了他一个月。其实不方便的工作都由蔡宣去做,她只不过是给他喂药敷药而已。他一醒过来,见她在身边,还是窘得满脸通红。 她始终觉得,发窘的男人很可爱。 她笑了,放开他的手,道:“你说话不象是蜀中的人。” “我母亲是扬州人。”他道。 “我也是。”她一边说着,一边禁不住看了他一眼。 黑暗之中他的双眸明明看不见,却有着一种幽深的光芒。他的额头很高,脸上表情十分镇定柔和。 与慕容无风一样,他似乎也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事情。两个人默默地走了近半个时辰,唐潜忽然站住了。 她一直走在他的身边,只好也跟着停了下来。 “出来。”他对着前面的一片黑暗道。 有人拍着手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哗”的一下,道中突然亮起了十几只松木火把。 一群人早已将他们团团地围住。 “久违了,唐潜。”为首一个穿紫衣的青年道。 “孟彤?”他一愣。 “不错。这可不是冤家路窄,我们是特意来寻你的。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哦,唐姑娘也在。你今天没带五毒神针罢?对了,上次你从方洞主那里偷走的百脉神芒用得可还好?” 孟彤没有见过唐家老十唐灵,所以将吴悠误会成了她。一听到“唐姑娘”,他手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闪,显出十分防备,十分忌讳的样子。 这“百脉神芒”是云南五仙教的密传暗器,一般用袖弩发射。唐十偷来之后略加改进,装在一个与暴雨梨花针十分相似的针筒里,一次可发一百多针,美其名曰“五毒神针”,顿时在江湖上名声大燥。 “唐某何德何能,竟能请得五仙教的七位洞主连袂而来?”唐潜眉头微蹙,道。心中暗想,与其说出吴悠的真实身份,壮了他们的胆子,不如就默认她是唐十,好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吴悠偏偏大声道:“我不是唐姑娘!我怎么会是那种女人?” 孟彤邪邪地笑了起来,道:“这位姑娘长得美,人也很老实,我倒很想认识。”他的眼光往她的胸口处一扫,道:“我一直都缺一位洞主夫人。姑娘看上去倒是十分合适,怎么样?离了这个小白脸,跟了我罢!我保你一辈子呼奴使婢,好吃好喝。” 吴悠一听,知道自己惹了麻烦,赶紧不吭声了。 “你站在这里别动,行么?”唐潜小声地对她道,递给她一个小小的针筒。 “我听你的。”她老老实实地接过那只针筒,仔细打量,忍不住道:“这……这是什么?怎么用?” “这是暗器。五毒神针。”他摸到上面的机簧之处,指给她,淡淡道:“这是机括,你对准别人一按就行。” “要我用唐门的暗器?呸!呸!我才不会呢!”她把针筒往地上一扔,直瞪瞪地望着他。 “我们只有两个人,人家有十几个人,你听说过五仙教没有?”他皱着眉悄声道。 “当然听说过!”她争辩道。其实她只知道五仙教又称五毒教,擅于使毒,如此而已。 “你乖乖地坐着罢。”他叹了一口气,用刀把拍了拍她的胳膊,指着自己身边的一块巨石,道:“不要乱动就好。” 她坐了上去。 他想了想,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坐在石头上面?” “嗯。” 她高高坐在上头,活生生的一个箭把子。 “坐下来,石头是挡东西用的。”他一把将她拉了下来,让她坐在地上,背靠着石头。接着,他的刀把在地上一探,将针筒轻轻一挑,拿在手中。 “诸位想单挑?还是一起上?”唐潜单刀横握在手,缓缓地道:“对不起,我忘了,五仙教一向是群起而攻之的。” “唐公子对我们知之甚深嘛。”孟彤干笑了两声。他是一个矮个子,有些胖,手中拿着一柄奇形的刀器。 这是南诏大理的诏刀,刀身很窄,刀把是两块捆在一起的竹片。 刀锋在火把的照耀中流淌着碧色的锋芒。 “兄弟们,摆滚刀阵!” 那一群人中有十个人忽然分成两队,一轮一轮地杀了过来。孟彤为首,刀把一抡,“呛”的一声,火星四迸,正砸在吴悠身边的大石上。 这一招叫做“力扫千钧”,孟彤原本膂力奇大,又擅长地趟功夫。这一刀砸过来,便是开石裂碑的力道。 以他往日的脾气,只要他心情不好,面前不论是什么东西,给他这么一砸,都会变成扁的。 刀声在吴悠的耳旁呜呜作响。她吓得连忙闭上眼,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耳朵。 这滚刀阵摆的是车轮战术,第一拨的五个人围了上来,唐潜刀光一闪,立即解决了两个。正待与第二轮厮杀,忽听吴悠尖叫:“唐潜!救命!他们……手!” 他后退一步,刀一挥,只听得一人惨号,一只胳膊掉了下来。却是有人趁乱想将吴悠拉走。 “你没事罢?”他问道。 “没有!后面!”她又尖叫一声。他的刀追了过去,却有些晚,饶是他身法奇快,肩上还是着了一刀。 “把针筒给我!”吴悠脸色惨白,忽然大声道:“把针筒给我!” 唐潜掏出针筒扔给她,手中仍是忙个不停,应付车轮般围攻上去的七八个人。 他因要照应吴悠,只能守在巨石附近困斗,虽刀法奇佳,却无法腾挪闪动,体力上不免大为吃亏。 情急中,吴悠摸到针筒的机簧,将它对准前面一干人,便咬咬牙,将机簧死命一拧! 哪知那针筒弹力甚至强,加之她从不会用这一类的东西,手一抖,针筒便歪向一边,那一筒针发了个空倒不说,竟有一小半打入正在她前面御敌的唐潜的小腿之中! 他听到风声正欲闪开,孟彤一刀却向吴悠斫去!他只好回跳一步,挡住那凶猛而来的一刀。腿上吃痛,知那一筒针中至少有六十发尽入腿中,虽已事先服了解药,身子仍不免晃了一晃。 吴悠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大声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腿上中针,行动大为吃力,只因穿着纯黑的衣裳,在黑夜之中,流血的迹象倒完全看不出来。他突然飞窜出去,一刀砍中其中一个洞主的人头,那人头在空中一弹,怒目而视,正好掉在吴悠的身上! 她不由得又尖叫了一声。 那人头虽已脱离身体,口中仍有余力,掉在她身上时竟张口一咬,咬住了吴悠胸前的衣裳,竟将自己挂在她的衣裳上! 饶是见过很多具死尸,乍然一见如此奇异之事,她忍不住吓得哭了起来。 “怎么啦?”唐潜问道,一挥手,一刀正中一个人的咽喉。 “呜呜呜……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快吓死啦……这个人头……他不肯掉下来!”她使劲地拉着胸口的那个充满血腥味的光头,想不到那人牙齿奇牢,竟怎么拉也拉不下来。 他的刀轻轻一挑,削掉了她胸前的一小片衣裳,人头终于掉在地上。他伸手过去一摸,道:“你受伤了么?” 那手一触到她的胸口,便闪电般地弹了回来。 她连忙用手捂住胸前那一片摇摇欲坠的白布。还是一个劲儿地抽泣着。 “哗”地一下,他攻出去几刀,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扔给了她。 她一披在身上方感到外套的肩部已然被血湿透。 她又看了一眼他的腿……他的腿伤虽看不出,但他实际上一直都是右腿用力。 她突然恨自己无能!在这个时候,竟让一个瞎子,一个她的师门仇敌来保护她!而且她自己非旦不能帮忙,好不易帮了忙,却是一个倒忙!自己真是没用! 十几个已变得了几个人,却是五仙教最凶悍的洞主。他斗得已有些吃力。 忽然,人群中紫光一闪,一个小个子女人冲了起来,大叫一声道:“吴大夫,你在么?” 是荷衣! 吴悠惊喜地道:“夫人!我在这里!快来帮我们!” 荷衣冲过来,将吴悠一拉,她的身子腾起在半空,还没等她明白过来,荷衣已带着她飞掠而去。 吴悠在空中大声道:“他……唐潜……” 荷衣咬牙切齿地道:“唐家的人死光了才好!” (2) 荷衣带着吴悠一团云雾般地飞驰而去,在树隙间穿梭,行了近半里地,方轻飘飘地落在一匹马上。 吴悠早已因方才的一阵紧张,加之心中忧虑过度,竟急昏了过去。 荷衣抱着她驰入谷中,找到蔡宣,给她扎了两针,她方幽幽地醒过来。却仍是一幅饱受惊吓的样子。 荷衣看着她,歉然地道:“都怪我来晚了,害得你差一点被唐家的人劫持了去!” 蔡宣接口道:“唐门?又是唐门?” 她脸色苍白,看着他们关切的目光,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荷衣道:“那个唐潜,他没欺负你罢?告诉我,我这就回去找他算帐!”她想自己昨天给吴悠出的馊主意,叫她戳唐潜一刀,生怕唐潜会趁机报复。 “没……没有……”她吞吞吐吐地道。 “幸亏他没有得手!”荷衣微微地笑了一笑,道:“太晚了,我送你回微雪阁罢。” “其实……其实如若吴大夫太累,在这里暂歇一夜也无妨。这是澄明馆里的客房。以前谷主熬夜身子不舒服的时候,也在这里休息过。”蔡宣忙道。 “那你就不要回去了。好么?微雪阁离这里虽不远,可是你好象一时间还不能走路。”荷衣帮她搭上了被子。 蔡宣端来了洗脸的水。她坐起来,洗了一把脸。解开头上的发髻,一头柔软的长发如一幅黑缎一般地展开在他的面前。那张秀美白皙的脸,便如一轮明月在黑云间穿梭,直把蔡宣看得痴了过去。 荷衣碰了碰他,对吴悠道:“你早些休息,我们去了。要不要把月儿叫来?” 她摇了摇头。 蔡宣依依不舍地跟着荷衣走了出来,掩上了门。 她吹熄了灯,却在黑暗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自己就这样忘恩负义地临阵脱逃了么?留下唐潜一个人负着伤与那五仙教的人做着殊死搏斗? 若不是她在一旁耽误,他只怕早就跑得没影。他肩上挨了一刀,腿上昨天给她扎了一刀,今天又被她误伤了几十针。他还怎么打?凭什么去打?如何打得下去?他……一定……已经死了。 “我真没用!” 第一次,她为了慕容无风以外的一个男人,流了整整一夜的眼泪。 (3) 小轩窗上的灯还亮着。夜半的凉意却已被薰笼中的炭火挡在了门外。 她回来的时候,慕容无风还没有睡,还留着灯等着她。 他坐在床上看书。 “我回来啦。”她走到他的身边将书放回到书桌上。眼一扫,书名是《素问玄机原病式》。便将它与桌头的那几本《宣明方论》、《证类本草》、《仁斋直指》放到一处。正整理间,“哗啦”一声,一大撂纸掉了下来。 她连忙拾起来,却是他的手迹,似乎是一厚叠草稿。 第一页上写着“云梦验案类说续编第一,毒症指迷”。 她知道他有勤写的习惯。病重之时,只要拿得起笔,总是伏案写作不辍。 “又开新稿了?”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叠纸收好,放在一个漆盒里。 “快写完了。”他想伸个懒腰,手却抬不起来。 她心中不忍。纸上的字看上去歪歪斜斜的,想必全是他在病中忍着风湿之痛辛辛苦苦地写出来的。 “赶明儿我给你仔细誊写一份。”她洗漱完毕,开始给他轻轻按摩僵硬的关节。 “吴大夫没事罢?”他问道。 “没事,已经回来了。” 不敢多说,免得他担心。 “你告诉她,以后这么晚不要单独出门,外面就是江湖,很危险。”他喃喃地道。 她按摩了一会儿,手开始用力。 他的脸冷汗直落。 “很痛么?”她轻轻地道。 “还好。” “说真话。” “救命呀。” “行了,今天我饶了你了。”她一笑,放开了手。 她解开长发,拿起一把柚木细齿的梳子,轻轻地梳了梳头。正欲上床,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要不要……” “不要。”他道。 “夜里不论有什么事,一定要记得叫我,好么?”她玉指纤纤,在空中一弹,烛火便灭了。接着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荷衣,这是剑气么?杀人于无形之中的那种。”黑暗中他问了一句。 “是啊。怎么了?” “忘了告诉你,书房里还有点着一只蜡烛,你能不能隔着墙……发一指剑气,将它一并灭了?” “能啊。如果‘口吐飞刀,三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是能办到。我隔墙灭烛为什么不能办到呢?” 他笑了起来,看着她起床跑到书房里灭掉了烛火。 “关于剑气……”他还有说什么,肩头一热,荷衣的头抵了过来。 她已经睡着了。 第九章 (1) 清晨。 花园中。 爬满鲜红茑萝花的花架下坐着两个人。他们的身边,是一丛丛茂密的天星木。 “……地那么湿,她跪了那么久,会不会……?” “不会。” “我记得前天她是会跑的,现在怎么又只会爬了?” “她喜欢爬。” “嘘!她钻到花丛里去了!” 花菱草中夹着几团白色的木香花。那胖胖的小手一捋,就抓开来一把花瓣。她所爬之处,花瓣纷飞。 “唔,没法子,她好象特别喜欢拆东西。”荷衣笑着道。她坐在一张藤椅上,正看着慕容无风沏茶。大约因为昨天服了药的缘故,他手上的风湿又有所缓和。 花园里有风,并不大,却有些冷。 他坚持要来这里坐一会儿,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为什么她的头上只有几根黄毛?牙齿都长了三颗了。”慕容无风沏好了一杯茶,递给荷衣,道。 “你小时候大约就是这样的罢?”荷衣呷了一口,微笑地象他挤挤眼。 “你发现没有?她的脑袋特别大。”慕容无风看了半天,又道。 “不是你说的么?脑袋大的人聪明。”荷衣慢悠悠地道。 两个人经常象这样坐在花藤架下看着婴儿爬来爬去。 子悦是一点也坐不住的,她只要往慕容无风的书房里走一遭,里面摆着的几盆兰花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叶子。她见到一个新鲜的东西,一定要把它先从原来的地方弄下来再说。 “你能不能把她拉出来?草丛里……也不晓得有些什么,上次她就被蜜蜂蛰了。”慕容无风总是不放心。 “不要紧,她正高兴呢。” 他们听见草丛里露出一个乱晃的圆脑袋,婴儿咯咯地笑声传过来。 “看来草丛里真有好玩的东西。”听了这笑声,他也不禁跟着莞尔。 “我想她是在挖蚯蚓。” “蚂蚁窝不掏了?” “改了,估计是掏腻了。都是你出的坏主意,教人家拿着蜂蜜找蚂蚁。结果蚂蚁没找来,倒先让蜜蜂蛰了一口。”荷衣数落起他来。 慕容无风只好不吭声。 果然,大头婴儿从草里跑了出来,手里攥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她奔到慕容无风面前,伸出手给他瞧。 半只蚯蚓在她手上痛苦地挣扎着。 “这……这……”她指着它道。 这是她会说的一个字。 “蚯蚓。”慕容无风盯着她的眼睛,道:“跟我说,蚯……蚓。” 婴儿迷惑地望着他。嘴中正咀嚼着什么。 “荷衣,你刚才可曾喂了她什么?” “没有。” 他愣住了,道:“她正在吃东西!” 荷衣吓了一跳,跪下来,看着婴儿的嘴。 她嚼得很起劲。 “乖宝宝,吃什么呢?吐……吐……”她哄着那婴儿道。 子悦笑眯眯地看着她,完全没听懂她的话,一点吐的意思也没有。 她却发现她嘴里嚼着一个黑色的东西。 “她不会……不会吃的是那半截蚯蚓罢?”她皱起了眉头。 “什么?”慕容无风也弯下腰来:“我来瞧瞧!” 她一把扶住他,道:“你别弯腰。” 她将子悦抱到他面前。 “乖宝宝,张嘴给爹爹看!不张嘴爹爹可要凶你了啊!” 慕容无风一个劲地笑。 “喂,你把脸板着好不好?没瞧出来咱们女儿软硬不吃,挺难对付的么?” 婴儿把嘴死死地闭着,一副愤怒的样子。 “我想她吃的不是蚯蚓,不然她早就吐出来了。”他摸了摸婴儿的脑袋。 “你抱着她,我进去找颗糖将她嘴里的东西哄出来。”荷衣将婴儿往他怀里一放,正欲回屋。慕容无风拉住她,道:“不用了,我这里有。” 他果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棒棒糖,哄着婴儿道:“子悦,吐……吐了就有糖吃……” “扑!”她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吐了出来,仔细一瞧,却是一块黑色的葡萄皮。 两个人面面相觑。 “昨晚上我给她吃过葡萄……剥了皮的。”荷衣道。 “不用猜了,她趁你不注意偷着吃了一颗。喜欢那皮上的酸味,一宿都含在嘴里。” “能含那么久么?” “嗯,是久了点儿。” “这捣蛋鬼……什么都往嘴里送,吓死我啦。” 婴儿有了糖吃,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口水浸湿了胸前的小布兜。她的腿上身上全是泥。 “我去给她洗个澡。”慕容无风道,将婴儿放在腿上,转动轮椅要离开。 “小孩子都是这么脏的。”荷衣只好跟着他:“你的洁癖不要无处不在,行不行?” 慕容无风顿了顿,道:“不行。”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很霸道?”她苦笑。 他不吱声,看着她裹着纱布的手指,道:“手上的伤还痛么?” 伤口微微发肿,一时还不能碰水。 “不痛。” “好了之后,戴上这个。”他递给她一只翠绿的戒指。 “为什么?”她先将它戴在右手的小指头上。指头很细,戒指很小,刚好合适。 “镇邪。” “什么邪啊?” “这么大一个人,一生气还往自己身上动刀子,不是中邪是什么?这种江湖作风,一定要改,明白么?”他板着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哦,好的。”她垂着头,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 (2) 天色还早,笼中的那只白鹦鹉却已在扑腾翅膀了。 “起床啦起床啦!”它叫道。 菊烟早已起来了,喂了鹦鹉两粒小豆子,在清晨的寒气中呵着手道:“笨鸟!人家早起来啦。说来说去只会这一句话。” 鸟吃着东西,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 “姑娘,那个人……昨天那个人又来啦!”小葡端着一盆水跑了进来。 “你对他好一点,行么?昨天你骂了他,他一气之下,打输了。”小葡悄悄地在她耳边添了一句。 她掀帘而出,看见小傅握着刀,静静地坐在窗子旁边。 “找我有事?”她问。 “没有。” “找我下棋?” “不会。” “又没事儿,又不下棋,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里安静,而且我也交了银子。” “嗤。”她哼了一声。 他很少被别人这样嗤过。垂着头,干脆不理她。 看着他半天没有动静,她只好又问:“你昨天输了?” 小葡在一旁暗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问的尽是些刺心的问题。 “嗯。” “为什么?” “技不如人。”他居然很老实。 “至少你也是天下第二。”她说出了一句看起来象是安慰他的话。 “我对第二不感兴趣。” “你还年轻。” “他也很年轻。” “唔,这种感觉一定不好,这人肯定会象一朵乌云一般,一辈子罩在你的头上。”她很同情地在他对面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他抬起头道:“你说的不错!” “不过我还是没明白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又开始冷笑。 “没有关系。我不过是想在这里坐一会儿而已。”他道。 “砰!砰!砰!”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华服的公子,很斯文,很秀气,手背在身后,一步三晃地踱了进来。 “安公子早!又来下棋了?”小葡赶紧迎了上去。 “叮!”一把刀脱手而出,钉在他面前的地板上。 安公子吓得连忙退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道:“你们聊,你们聊。” “既然你一定要坐在这里,我也不反对,但你不能影响我挣钱。”她有点生气。安公子的棋一向很臭,却自命清高,杀他一盘只用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了。 他一言不发。 她只好道:“你准备在这里坐多久?” “不久。” “唔。既然这样,我正好问你一个学术问题。”她忽然道。 “学术问题?”他吓了一跳,来来回回地打量着她。 “你跟我来。” 她款款地走在前面,将他引到自己的书房。 她的书房很乱,墙壁上贴着一大堆碎纸。一卷卷的书堆在书桌上。 “你读很多书?”他问道。 “我是妓女,当然读书,你难道不知道很多妓女都很有学问?”她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道。她的眼中有一道凌厉的光芒。 他吃惊地看着她,怔了半晌,只好问道: “你研究什么?” “江湖经学,你听说过么?” 他不是读书人,大约也就认得些字而已,只好道:“我只知道这四个字分开时的意思。” 她浅浅一笑,拿出一本书,道:“这是焚斋先生的《江湖旧闻钞》,想必你一定读过。” 他点点头。 这是一本人人都会翻一翻的入门小册子。江湖上没读过它的人还真不多。就是远在天山的他也曾仔细读过。 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行字,道:“这上面写着:‘傅红雪,天山人氏。一足跛,有癫痫。然刀快如电,行江湖二十载,无人出其右。故老相传,此君年少出山,与飞刀叶开为友。然性颇冷僻,惜言如金,四十之后即退隐江湖,不知所终。’”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又打开别一本书,道:“这是江信辉先生的《武林遗事》,这一页里,他写着:‘傅红雪,天门人也,左足微跛,少精刀法,断石裂日,亦不足以形其猛,电掣风驰,亦不足以称其快。十八岁入江湖,同年即破关东万马堂。号称天下第一刀。’” 他觉得有点好笑,却克制着自己没有笑出声音来。 那么个经历复杂、性情矛盾的人,其侠肝义胆激动人心、传诵四方。写到纸上,不过是寥寥的数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苍白得不能再苍白了。而无数热血青年,却能在这极简单的几行字里,凭着自己丰富的想象,重构着每一个细节,然后提着刀,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江湖这条不归路。 刀尖上的滴血,烈酒下的狂啸,爱人尸旁的痛哭,和远山小屋中的激情,似乎注定要消失在这冷静且四平八稳的文字中。 ——只怕街头说书的瞎子讲出来的故事也要比这个好听,比这个有趣。 他的思绪飘了出去。 “咳咳,”菊烟故意清了清嗓子,将他的眼神引了回来,喝了一口茶,又翻开另外一本更厚的书:“这是当前试剑山庄的庄主谢梵写的《江湖奇闻》,上面说的是‘傅红雪,天台人也。幼染重疾,至右足微废,然轻功天下独步,刀如闪电,无人窥其真面,世称第一刀,异哉!’” 小傅不耐烦地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她笑了笑,道:“你说,傅红雪究意是哪里人?天山?天门?还是天台?还有,他究竟跛的是哪一条腿?左腿?右腿?”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飞色舞,很纯真,好象是个喜欢做恶作剧的孩子。眼睛月亮般地弯起,嘴抿成一个大大的弧形。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笑容很美,充满智慧。 他淡淡地道:“这上面写的只是些江湖传闻,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你没关系的东西,那才是学问。”她歪起头,眼光闪闪:“我感兴趣,不行么?” 小傅道:“可是,我想不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菊烟道:“他们说你与傅红雪有关系,不是么?” “这个你不必知道。” “你若肯告诉我答案,今晚你就可以留在这里。”她突然道。 他皱起了眉头,大大地吃了一惊:“你愿意?为这种事情……?” “为学问献身,有何不可?”她回答得满不在乎:“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你若觉得这个理由不可信,随便给个理由也行。反正这世上,也不会有人在乎我怎么想。” 他听了这句话,忽觉得芒刺在背。沉默片刻,他缓缓地道:“他是天山人,右足跛。” “多谢。”她甜甜地,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却又不放心地添了一句:“你真的见过傅红雪?亲眼看见他右腿是跛的,亲自问过他是天山人?” “你为什么要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忽然觉得自己完全摸不清这个女人的头脑,不免有些发窘。 “因为我是个认真做学问的人,对每一个细节都要仔细研究。”她抬起头又瞪了他一眼:“将来我或许能写出一本《武林考信录》来。” 做学问的妓女?从没听说过。 他嘴上泛起了一丝嘲讽:“不错,是我亲眼所见。” 她指着一道门,对他道:“卧室就在隔壁,请。” 他迷惑地看着这女人,跟着她穿过珠帘,来到卧室。 那是一个女人的房间,软帐流苏,桌案上一个古铜的镜台。房子算不上整洁,地上掉着好些棋子。在东墙的窗下放着一个精制的棋桌,上面端正地布着些黑白棋子,好象是一副残局。 他好奇地走了过去。 她却忽然大声道:“别碰那个棋盘!”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 她的眼神显得悲伤,却故作轻松地指了指那张床,道:“你是想现在?还是想晚上?” 他吃惊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张口结舌地道:“你……你……” ——她昨天还说他是天下第一垃圾,高昴着头,摆出一副绝不与楼下同流合污的样子。现在却又看上去,与楼下的人没什么区别。 他彻底地糊涂了。 “你大约是想现在?”看着他没反应,她又问了一句,扑了过去,十指纤纤,去解他的腰带。 “不……不……下一次,再见!” 他脸“刷”地一下通红,一把推开她,握着刀,夺门而逃。 门“吱呀”一声合上了。小葡看着他的背影,吃吃地笑道:“他怎么这么快就跑了?” 菊烟缓缓地将一片凤仙花瓣贴在自己的指甲上,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3) 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了进来。 临窗的花桌上放着一盆怒放的海棠。紫蓝色的花瓣卷着浅黄的花蕊,仿佛一团乱飞的蝴蝶。有几朵落花掉在毛绒绒的绿叶上。 他将枯黄得近乎透明的落花一朵一朵地拾起,埋入花盆的黑土中。 在书房里专心写了近两个时辰,他已觉得有些累,便放下笔,摆弄了一下桌旁的几盆兰花。 ——他每天只有早晨起来的那两个时辰还有些精神,剩下的时间,他浑身酸麻,不论干什么事都不能坚持很久。 手虽还能勉强写字,各处关节却已不甚灵活,亦无法用力,出诊是绝对不成的。他咬咬牙,忍住一阵突然袭来的疼痛,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歇息片刻。 漫长的冬季还没有开始,他已时时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铜炉上煨着一锅冰糖莲子。清香四溢,弥漫了书房。 他端起桌上的一杯水,想喝一口,手却颤抖得厉害,竟无法将杯子拿稳,“哗”的一下,茶杯歪了下来,水全泼到了稿子上。 “砰!”他恼怒地将茶杯往墙上一砸,顿时摔得粉碎。 回头看时,水却已迅速地浸进了那一叠厚厚的宣纸中。 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将纸稿拿到一边,垫在一层干燥的白布上。三下五除二地擦净了桌上的水渍。 “你没烫着吧?”她搬过椅子,坐到他的身边,轻轻地问道。 “没有。”他沮丧地叹了一声。 “别写了,到屋里去躺一会儿。”她担心地看着他。 他勉强地笑了笑,道:“我不累。只是打翻了一杯水而已。” “别那么要强,行么?”她拉过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又叹了一口气,苦笑着道:“我不是已了听你的话,告诉他们下午不去澄明馆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微微发紫的嘴唇,道:“你的脸色不好。”说罢便要将他推到内室里歇息。 他固执地拽住轮椅,道:“我不去,我没事!” ——近来他的脾气很坏,白天里谁只要劝他休息,他就气得要跳起来。虽然对自己的妻子已极尽克制,但脾气就是脾气。 自己能控制的东西还算是脾气么? 她松开了手,任他将自己移回了桌旁。转身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 他拾起笔,顺着方才的思路,一口气写下两页: “瘴气者,山岚郁毒之气也。春夏之交,乍寒乍热。其气忽然蓊郁,忽然发洩。更衣不时,感冒不一。本地人患者不知,医者无书可考……大凡治病之道,寒证用热药,热证用寒剂。人所共晓。此如举业题之,正面易做,而侧取为难。更有外有余而内不足,有内真实而外假虚,阳证以阴,阴证以阳。其中精微深奥之处,差之毫厘,缪以千里。瘴疠虽从山川地气,随时令而得,亦民乘人本虚,方乃受病。……瘴脉,虚者大而芤,实者弦而滑。久则变迁,亦总以无力为虚,有力为实也。” 她在一旁静悄悄地忙碌着。 看着她的背影,他又觉得歉然,停下笔,柔声道:“荷衣,别整天呆在这屋子里,出去走走。秦姑娘昨天不是来找过你么?” 她坐回到他身边,道:“我有毛病。” “哦?” “我哪儿也不想去,就喜欢粘着你。” 他苦笑。 她把脑袋凑过去,看他写的字:“瘴气?是……是那种山间的毒气么?” “是啊。” “那我倒想听听。咱们这山上有么?” “没有。” “哪里有?” “瘴气有好多种。有暑湿瘴、毒水瘴、黄茅瘴、孔雀瘴、桂花瘴、蚯蚓瘴、蚺蛇瘴……你问哪一种?” “有这么多啊?吓我啦?哪一种最毒?” “那就是蚺蛇瘴了。秋季蚺蛇交配,那时便有一种秽浊之气充盈草木,顺流而下。人若中了毒,胸腹涨痛异常,体弱的人不到两个时辰就会死。体壮的人也撑不了两日。” “可有救?” “这种毒来得快去得也快,跑出森林,到一片开阔的去处,及时瞧大夫吃药便不会有事。” “告诉我这种瘴气在哪里,我到死也不去那一带。”荷衣吐了吐舌头。 慕容无风笑了起来,道:“你去过。” “我去过?”她愣住。 “唐门背后的大山上便有这种瘴气。所幸你去的时候是冬季。” “那唐门的人怎么办?” “这种瘴气并不是年年都发,而且,唐家堡在山的南侧,是一片开阔地段,风向又总是朝北。不会受很大的影响。何况他们大约早有防治的办法。唐门里有不少厉害的大夫。” ——她点点头,想起了薛纹。 “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会跟着我一起死么?”她的眼望着窗外,忽然又问。 “不会。” “为什么?” “我会很难过,但我们毕竟是两个人。”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么?”她有些失望。 “我不是你的全部,荷衣。”他把她的头转过来,凝视着她,目中有些凄凉,又有些无奈:“你什么时候才能够明白这一点?” 他还想再说什么,赵谦和敲着门进来了。 “什么事?”他问。 赵谦和迟疑了一下,道:“吴大夫和陈大夫失踪了。据谢总管估计,他们大约是被唐门的人抓去了。” 慕容无风的脸变了,道:“谢总管在哪里?” “他已派人四处去找了,不过他还是想问一下,夫人是否知道唐家人还会在什么地方。” 慕容无风道:“我记得你上次说过,唐门在神农镇有两处产业,打的是酒店的棋号,用的却全是唐门的家人。” 荷衣上一次杀唐大,找的就是其中的一家名叫“遇仙楼”的酒馆。 “不瞒谷主,遇仙楼已于昨日易主,所雇之人从里到外更换一新,目前是翁老板代管。为了谷里的安全,我们手段上略微霸道了一点。” “还有一家,不是么?” “那一家叫作‘宣怀楼’,老板虽是唐家人,产业却是挂在知州大人的名下。我们不能冒然进去找人。” “这个时候若还不冒然,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冒然?”他心中着急,不禁猛烈地咳嗽起来。 赵谦和道:“是。属下们曾找人化妆成外地食客,混进去到各个角落检查了一番。那个酒馆并不大,里面一个可疑的人物也没有。” 荷衣道:“谷里出去了很多人么?” 赵谦和点点头:“出去了一小半,有一半人留守。顾十三、山水、表弟还有叶家兄弟都去了。”他顿了顿,又道:“两位大夫不是在谷内失踪的。今天镇上有一个医会,谷里有不少大夫都去参加。吴大夫原本是不去的,不知为什么早上却跟着陈大夫的马车出了谷。他们是在路上被劫走的。” 陈策是慕容无风的首徒,主持谷外诸医馆的医务,尤精外科、伤科与解毒。他经常出谷到镇上各医馆去巡诊。 荷衣想了想,道:“昨天我去接吴大夫时,她在唐潜的手上。要不是半途上杀来了一群五毒教的洞主,吴大夫只怕早已被掳到了唐门。” 慕容无风道:“昨晚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荷衣道:“我已将她救了回来,以为她不会再有事了。”她不让他接话,道:“你别担心,方才你不是叫我出去走走么?我这就出去。”做罢做了一个鬼脸。 “别走!”他想拉住她,却已迟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衣影一飘,飘出了门外。 赵谦和也跟着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两声咳嗽,赵谦和又折了回来。 慕容无风靠在椅背上道:“还有什么事?你病了?” 赵谦和笑了笑:“谷主说哪里话?我老头子怎么会病?只不过是这天气实在是有些冷,又湿又冷,我不免犯些咳嗽而已。” 慕容无风看着他道:“前天听风楼上和蒋家的那笔生意谈妥了?” 赵谦和道:“谈妥了,一谈就妥。” 慕容无风冷冷地打量着他,半晌,忽然道:“从来没有什么蒋家,阁下究竟是谁?” 赵谦和哈哈一笑,声音忽然变得很尖锐,道:“人人都说神医慕容是个天才,我今天果然见识了!”他将脸上的面具一拉,露出一张男人不应有的滑腻的圆脸和一双机灵的小眼,道:“敝姓唐,单名一个‘溶’字,如果这个名字你记不住,也可以叫我唐十九。” 唐家的人太多,整个家族有几百号人,没人能够记得住每个人的名字。经常在江湖上露面的二十来人大家却都知道名头。 慕容无风总算从荷衣给他讲过了江湖故事当中,想起了“千变神君”范石淙这个人物。荷衣说,此人曾以轻功与“无形神掌”独步天下,晚年收了一位唐门子弟作他的高足,据说尽得他的真传。 慕容无风道:“唐公子要到云梦谷来,在大门能报一声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神态淡定,一副毫不动容的样子。 唐溶扫了一眼他的书案,道:“听说谷主近来又要写一本与唐家过不去的书,公布一批唐门毒药的秘制配方。书的名字……”他一把将桌上摊着的一叠书稿拿在手上,翻出首页,道:“叫做《云梦验案类说续编之毒症指迷》。这名字真好听,可惜太长。我借回去先睹为快,可以吗?” 他嘴上说得很客气,却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书稿卷成一大卷,塞在怀里。 慕容无风冷冷地看着他,道:“原来唐门的人也干起了偷盗这种令人不齿的勾当。” 唐溶道:“若不是谷主始终与唐门作对,弄得我们几乎大厦将倾。唐门的子弟也不至于堕落如此。” 慕容无风道:“你想怎么样?” 唐溶道:“不想怎么样。现在无论我怎么对付你,都有点于心不忍。还是给你一个痛快体面的死法比较好。” 说罢,他忽然伸出手去,死死地掐住了慕容无风的脖子。 他的脸在唐溶铁箍一般的巨掌下开始变红,继而变紫,他浑身虚弱已极,竟连一点挣扎的气力也没有。唐溶明明轻易就可以拧断慕容无风的脖子,他却更愿意看着这个人在自己的掌下剧烈抽搐而亡……他虽然排行十九,刚刚死去的唐五却是他嫡亲的兄长。 正在这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剑气破空的啸声。慕容无风坐着,他站着,那剑直刺向他的太阳穴。 他放开手,从腰下抽出一条三节棍,“咣”地一声,将剑砸开! 回头一看,自己胸前的灰袍已然被剑划开了一个大口,书稿有一大半散落在地。 那剑简直不容他细想,便如快电追风般地卷了过来,直将他迫到窗口。 他一脚踢开铜炉上的小锅,将剩下的书稿扔到炉中。 那是上好的宣纸,极细极轻,入火即腾腾地燃烧了起来!紫衣人见状大怒,刷刷几剑,挑开尚未燃着的一团纸,剑法越发毒辣,招招致命,竟露出与他拼命的架式来了。 唐溶无奈,只好夺窗而逃。他轻功极佳,在房檐上几个轻纵,便消失不见。 荷衣无心恋战,扔开剑,将倒在地上的慕容无风扶了起来,放到床上,在他胸口推拿半晌,他才悠悠地醒了过来。 “我……我的书……” “被他烧了一些,大约二十来页……你别着急。”她见他脸色仍旧发紫,便将他的身子抬高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二十来页……还不算太多……我……我还记得起来。”他的脸色很可怕,却挣扎着要坐起来:“趁现在还记得,我得马上补上这几页。” “你的记性一向很好。”荷衣轻轻地按住他:“别多说话。” 他闭上眼,道:“荷衣,你发现了么?昨天你的手切了,今天我的书烧了,近来我好象老是倒霉。” 第十章 黄昏。 田记布庄。 田老板正用肥胖的手指飞快地拨着算盘,迅速盘完了最后一笔帐,便麻利地将帐本一合,放到柜台下的抽屉里,用钥匙锁好。 在神农镇大大小小几百家商号里,田记布庄专营蜀锦,规模算是中上。这镇子人烟阜盛,旅客穿梭,只需略加勤奋,生意是不用愁的。田老板却更喜欢享受,日子只求过得不累,马马虎虎维持得下去,还有一点点余头,养得起老婆就可以了。今天他卖了七匹青采如意牡丹锦,四匹真红穿花八仙锦,一个装裱店的老板和他还了一下午的价,终于把货架和仓库里积压了好久的三十匹水藻戏鱼花绫布一鼓作气地买了去。这一天,他不是很累,却赚了不少。 关好店门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他小心翼翼地又锁上了院门。左邻右舍都知道田老板是个虔诚的居士,已吃了很多年的斋,晚上要在家焚香礼佛。一到黄昏,大家都不会去打扰他了。 关了门后,他的行动忽然变得敏捷了起来,大步走到厨房,抄起锅铲就大烹大炒,不一会儿功夫,就已做了一满桌的菜叫自己的侄儿端到饭厅里去。 饭厅里早已坐了十来个人,全是清一色说一口蜀话的高个子青年。其中一个穿青袍的指着田老板道:“老田,把这几个菜端到老三的屋子里,另炒一份清淡的给老八和老十一。” “是,老仆这就去办。”田老板垂首恭敬地道。他只不过是唐家的一个伙夫,得了这趟美差,让他拿着一大笔本钱来神农镇卧底作绸缎生意,几年下来,他过上了自己梦想的生活,每思及此,便对唐家感激涕零。 这是将是唐家兄弟在神农镇的最后一天,要不是有他这一处布庄可以藏匿,这二十几个兄弟只怕早已成了别人的刀下之鬼。唐潜已不负众望地夺得了第一,唐家的下一代又开始有了新的神话人物,大家将带着光荣的喜气离开这一片危险之地。 田老板将菜放到托盘上,送到另一间厢房里。 唐三将托盘一接,对着桌旁坐着的两个捆着手脚的人道:“两位还没用晚饭罢?”他解开吴悠与陈策身上的绳索,居然很客气地对陈策道:“请。” 陈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头扭到一边。 “我口舌费尽,两位还是不愿意替唐潜疗伤。陈大夫,天下解毒高手,除了慕容无风就是你和吴大夫,怎么样?两位商量一下,给个方子?只要毒一解,唐某立刻恭送两位回府。” 陈策胡须一捻,道:“何如我和吴大夫在这里恭送唐潜入地狱?” 唐三淡淡一笑:“如果他真的要入狱,也得两位陪着去。”他脸色一点不变,忽然手起刀落,飞血四溅,愕然间,陈策的一只右手已然齐腕而断,留在了桌子上! 吴悠怒道:“你……你……畜生!”她生性腼腆,从不会骂人,当下救人要紧,只得飞快地点住陈策臂上的止血穴道,将身上一段袖子撕下来,替他裹住伤口。 陈策却已痛得几乎昏了过去,却咬牙忍住,挺直脊背,坐着一动不动。 唐三掏出手绢,将匕首擦净,幽幽一笑,道:“原来读书人也有不怕痛的。不知吴大夫是不是也是这样?”说罢,头一偏,似笑非笑地看着吴悠。 那手腕上的血仍然一团一团地往外涌,瞬时间便已湿透了那条白布。吴悠心知此时若不敷上金创药,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失血而亡,咬了咬牙,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得先将陈大夫送回云梦谷。不然,你只管砍掉我的手,我若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吴悠!” 她眼光暴涨,目眦欲裂,嗓音虽美,看着唐三的眼神却充满了鄙薄,好象在看一条狗。 唐三冷哼一声:“不愧是神医的门人,果然有骨气。好,我答应你,老田,把陈大夫的眼蒙上,送他回云梦谷。” 田老板道:“是,老仆这就去办。” “慢!”吴悠道:“肝木克脾土,而脾土不能生肺金,何解?” 唐三怔了怔,道:“你说什么?” 吴悠冷冷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陈大夫知道。陈大夫若已安全回谷,便会把答案告诉这位老田。我只有听见了答案,才会替唐潜解毒。”说罢,双眼一番,再也不理睬他,信手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慢慢地喝了起来。 唐三道:“吴大夫果然聪明。” 过了小半个时辰,老田回来复话:“陈大夫说宜用桃仁承气汤。” 吴悠点点头道:“不错。” 唐三道:“吴大夫既已如愿,唐潜就在隔壁,请跟我来。” 吴悠站起来,突然一反手,一巴掌打在唐三的脸上! 她原本是个斯文的女人,不会半点武功,是以大家对她都不大防备。那一耳光竟将唐三打了个正着,他的脸上顿时火辣辣地肿了起来。 吴悠冷冷道:“这一掌是替陈大夫打的。你若胆敢碰我半分,就看着唐潜去死罢!” 唐三居然半点不气,还很客气地一笑,道:“有吴大夫的芳泽润脸,幸何如之。请,这边请。” 他长发披肩,目中幽光忽现,铁杖一点,灰袍舒卷,人飘了出去。虽只有一条腿,他走路的样子好象比有两条腿的人还要有风度。 这个唐三看上去竟如此阴阳怪气,吴悠不禁微微一愣。 朱门微掩,屋子里飘浮着一股淡淡的鹳草味道。 一个长身玉立,温文尔雅的青年从屏风内转出来。 唐三道:“老十一怎么样?这位是吴大夫,她已答应替他解毒。” 青年笑了笑,道:“我们刚吃了晚饭,他身上大部分毒素已然排清,只有一些余毒,不知来路,尚属难解,既然吴大夫已到,我想不会有问题的。”他的话声柔和,长相与唐潜相似,却没有象唐潜那样惹人注目的高额头。 唐三释然道:“那我就不担心了。人我已带来,吴大夫的脾气与医术一般了得,你们可要好好招待人家。”他摸了摸脸上的五个指印。 青年彬彬有礼地看了看他的脸,道:“三哥近来好象频频交桃花运?” “是么?”他自嘲地一笑,不置一辞,退出了门外。 青年看着吴悠道:“在下唐浔,浔阳江头夜送客的浔。” 吴悠道:“吴悠,秋堂独坐思悠然的悠。” 唐浔道:“吴大夫高才,闻弦歌便知雅意,请,家弟已恭候多时。” 他在前领路,她举步跟上,心不知为何忽然砰砰地乱跳了起来。 转过那道绣着荷花的屏风,她看见唐潜安静地坐在窗下,手上拿着一只细而修长的竹棒。听见她的脚步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然后站了起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半晌,道:“是我,吴悠。” 他一笑,竹棒点了点身边的一把椅子:“当然是你,请坐。唐浔,上茶。” 她很紧张地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浑身暗暗发抖。 唐浔将茶杯放到她面前的一道长几之上,道:“请。” 她故意板着脸,道:“你中的是什么毒?” 唐潜淡淡地道:“我若知道,自己就解了。” “把手伸过来。” 他伸出手。 他的手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愈合了一半,上面的肌肤还有些发红。她的心咚咚乱跳,竟不敢多看,扭过头,将三指搭在他的脉上。 他的内息平稳深厚,她从没见过这么健康的内息。搭完脉,她大笔一挥,写了张方子。唐浔接过,便出门熬药去了。 片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窘然相对。 一阵难堪的沉默。 过了半晌,唐潜长长地吐出口气,忽然道:“昨天你回去,一路上没事?” 她默然点头,顿感内疚,颤声道:“我没事,你呢?” 他笑了笑,道:“我也没事,我逃得很快。” 为什么,你的手上会有那么深的伤口? 沉默良久,她忍不住又问:“你腿上……那些针……不要紧?” 他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没说。 她惨然一笑,道:“其他的大约都已被你运功逼了出来,不过有两根还留在体内,对么?” 为什么要瞒着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个大夫? 他苦笑:“你说的不错。” “解开衣服,我……我替你……替你弄出来。”她小声地道。 “不用,我自己会想法子。”他一口拒绝。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要将上衣解开,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我说不用就不用。” “我是大夫。”她拧开他的手指,解开了衣裳。 她深吸了一口气,怔住,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 他的胸膛伤痕累累,有几道很新的伤疤,虽然已涂了药,看上去又黑又肿,十分可怕。 昨晚……她走后……他一定……一定苦苦地斗了很久,方才脱困。 她跪下来,轻轻地抚摸着那一道道伤痕,叹道:“对不起……我……我不该抛下你……” 他轻描淡写地道:“打架哪有不受伤的?何况你在那里只能帮倒忙,走了倒好。” 她拿出桌边的一把小刀,放到炉中烤了烤,等它凉下来,方道:“我要在你任脉上方开一道小口,将那根针拿出来,你……你不要害怕,不会很痛。” “你是儿科的大夫罢?”他微哂。 她红着脸,小心翼翼地用刀在他的身上划了一道极细的小口,将那根针吮了出来。 “哧”的一声,针被扔进火盆里。她回过头,发现他垂着头,满脸通红。 他还是那一副发窘的样子,她不由得抿着嘴笑了起来:“还有一根在腿上。” “不……不必……”他死死地拽住她的手。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失笑,这个人好象是她见过的最害羞的男人。 “我……我自己来,你告诉我怎么做。”他结结巴巴地道。 “不告诉你,”她一脸捉弄的神情:“我喜欢自己干。” 说罢拉开他的手,卷起裤腿,如法刨制,将另一根针也吮了出来。 “喝茶。”他连忙将茶递到她的手中。 “好。”她款款地饮了一口。 “你……你不漱漱口?”他愣了愣,想象方才吮针的情形,她口里一定全是血腥。 “不,我喜欢吸血。”她淡淡地道。 他皱起眉头,露出无比疑惑的神情。 唐浔将药端了进来,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他是你的亲哥?”吴悠问道。 “是表哥又是堂哥。他的母亲是我的姨妈,父亲是我的伯父。” “你的亲戚好象很多。”她笑道。 “唐家里的每个人好象多少都有些亲戚关系。”他只好道。说罢手一伸,将药碗端在手上。 “你不怕我的药里有毒?”她狡诘地一笑。 “你能吸血,我喝毒又何妨?” 她看着他一饮而尽,心中忽有一丝说不清的怅惘。 “他们说,你长得很美。”他忽然道。 他的双目幽深,在浓眉之下发出一种令人深思的光芒。 她大胆地盯着他的双眸,不由得道:“我真不相信你是个瞎子。” “我虽看不见你的脸,却看得见你的大脑。”他缓缓地道:“我觉得你的大脑比你的脸更美丽。” 她“哦”了一声,看着他,胸潮澎湃,心思一片混乱。迷茫中,身子忽然一紧,自己已被他拥在怀内。他轻轻捧起她的脸,用那双梦一般的眸子凝视着她,良久,柔声道:“你的声音也很美。” 说罢便深深地吻了过去。 她浑身发软,如痴如醉地倚在他的手臂上,脸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跳,竟和自己一样快。 吴悠,你一定是疯了。她暗暗地叹了一声。 “吴悠……” “……叫我宜修。”她的声音小得好象蚊子哼哼。 “宜修……这两个字真好听。”他抚着她的脸,在她耳边轻轻地道。 她的肌肤凝脂般滑腻。 修长的手指便沿着她修长的眉骨一路摸了过去,在她脸上的每处凸凹轻轻停留,来回地绕着圈子,好象是一只探路的蚂蚁。末了,他淡淡一笑,放开手:“你果然很美。” “你说我美,难道你还摸过别的女人?”她竖起了眉头。 “我摸过小鸡,摸过鹦鹉,摸过马,摸过我母亲,唐浔从小就不让我摸,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他扶着竹棒,道:“……活的东西我仔细摸过的就只有这些。” “幸亏我身上没长鸡毛……”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我呢?我长得什么样?”他忽然又问。 “还行。”她道,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让我看看你的伤罢。” 她把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替他重新上了一些药。他是很健康的年轻人,伤口恢复得很快,前天在他腿上扎的那一刀,竟已几乎完全愈合。她轻轻地抚摸着那道伤痕,道:“这里……还痛么?如果还痛,趁我还在这儿,可以给你写个药方。” 他摇摇头,道:“你要回去了,是么?” 她苦笑:“当然,这里原本不是我的家。” 他想了想,道:“我们马上也要离开这里……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回唐门看一看?我保证,只要你在我身边,没有任何人敢欺负你。” 蓦地,脑中闪过慕容无风空荡荡的下身,她定了定心神,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永远也不会去唐门。等我离开了这里,你就该忘掉我,忘掉今天发生的事。” 他心头一震,胸中涌起一丝悲哀,却发觉自己无话可说。 沉吟良久,他黯然一笑,道:“至少我可以送你回去。谢谢你治好我的伤。” “别客气。”她的口气也故作轻松。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想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 “宜修……别走。”他忽然抱紧了她,喃喃地道。 “不……我们……我们原本是……仇人。”她笑了笑,笑得有些凄凉:“你三哥方才……一刀就砍下了陈大夫的手,他……他从此便再也不能行医了。倘若他看见我们……居然在一起,会恨死我的。” 他皱了皱眉,道:“他砍了陈大夫的手?为什么?” 吴悠苦笑:“因为我们不肯为你解毒。” 他沉默良久,歉然道:“我……并不知道这件事。不然……也不会……” “先生对自己的身子一向淡漠,被你们唐家砍了一条腿都不作声。但倘若这一刀砍的是他的学生,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想他现在已经气坏了。” 唐潜刚要张口,门忽然“砰”的一声开了。唐浔冲进来,大声道:“准备家伙,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门外传来一片杂乱之声。 唐潜站起来,竹棒一挑,将一旁的刀挑得飞了起来,一把抓在手中,道:“老八,我们这里可有后门?” 唐浔道:“后门也没被堵住了。” “是龙家?还是五毒教?” “是云梦谷,慕容无风亲自来了,他们刚抓走了唐沣和唐渡,还斩掉了唐湛的手。” “你悄悄打开后门,把吴大夫放走。”他弯下腰,系上皮靴。 “只怕……做不到。唐三守在门外,他要留下吴大夫作人质。”唐浔道:“这一回慕容无风好象真的火了。” 唐潜道:“我记得你说过,这窗子外面就是街口。”他一把抓过吴悠,将窗子打开,道:“你从窗子外逃走。” 她忽然紧紧地抱住他,大声道:“你……你会死吗?” 他愣了愣,道:“当然不会!” 她哭道:“我不走,你带着我,不然他会……他会杀了你的!”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地抓住他胸口的衣襟。 他苦笑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走?等会儿打起来我只怕难以照顾你。” 她泪流满脸,道:“不……这一次我再也不丢下你!绝不!” “有你这一句话就成。” 他微微一笑,托起她的腰,轻轻一送,将她送到窗外,“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 那窗子很高,她跳回地面时,伸长了手,想要够到窗子已不可能。她背靠着墙,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心里暗暗道:难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么? 街道还是往日的街道。对面那个胭脂铺子,是她常去的地方。原来这里竟就是神农镇的中心,离听风楼也并不远。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不一会儿,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一个声音惊呼道:“吴大夫!你……你在这里?”她的头脑一片混乱,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那马车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蓦地,马车缓缓停下,一只苍白的手将车门推开,耳边响一起个熟悉的声音: “吴悠,上来坐。” 那声音很低,很柔和,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她抬起头,眼已哭得红肿,谢停云将她扶上车,她坐了进去。 慕容无风凝视着她的脸,良久,道:“告诉我,他们……唐家的人,可曾欺负了你?” 她忽然跪下来,忽然扒在他的腿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道:“对不起,我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受委曲了。” 听了这话,她愈发哭得厉害了,眼泪淋湿了他腿上的毛毯。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柔声地和她说话。 “我向你保证,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他叹了一声,见她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腰痛哭失声,略觉尴尬,想要挣脱,又觉失礼,只得等她慢慢地哭完。心中暗暗打鼓,只道她已被唐门的人轻薄调戏。想她世宦之后,自幼娇生惯养,谷内的大夫和她谈笑,多说了一句硬话,还要被她挖苦半天,三秋弱质,何能经此风雨?一思及此,不由得怒塞胸臆。 见她泪水源源不绝,他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你没事罢?” 她抬起头,止住抽泣,道:“我没事……你别担心。陈大夫怎么样?”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他的人虽已苏醒过来,只是那只手已废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想是气愤已极:“不过,你放心,我们已将唐门的人围在一个院子里。今天,他们若不交出唐三,就一个也别想跑。” 她默然地看着他。 他看上去很虚弱,很疲倦,身子裹在厚厚的毛毯之中,显得愈发消瘦。只有一双炯炯的双眸看上去还有几分生气。 她忽然觉得他的样子已变了很多。在重病的折磨下,他浑身僵硬,形销骨立。那种终身被困轮椅的苦闷,那种风痹发作时难以忍受的痛苦,若非亲历,无法想象。 她看着他,心中充满怜意,轻轻地道:“先生不该到这里来。且不说一路车马劳累,这些兵刃交接之事,有谢总管来操心就够了。” 他淡淡地道:“这里离谷里并不远,我还受得了。” ——还是老习惯,他不喜欢别人在话中暗示他的身体不好。 她坐起来,扫了一眼车厢,问道:“夫人不在这里?” 听了这句话,他苍白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丝笑容,笑着道:“她没耐心坐马车,我想她早已到了。” 话刚说完,马车停了下来,谢停云打开车门,道:“谷主,我们到了。您要不要留在车内?外面风大得很。” 慕容无风道:“夫人呢?” 只听得一个轻脆的声音应道:“我在这里!” 慕容无风道:“吴大夫在车上。” 荷衣跳上车,看着吴悠,见她双目红肿,吃了一惊,不禁结结巴巴地道:“吴大夫,你……你没事罢?” “没……没有。”她感到有点儿心虚。 荷衣浅浅一笑:“那就好,看我们今天怎么治他们!” 说罢将慕容无风扶到车下,早已有人准备好了他的轮椅。他方一坐定,被冷风一激,顿时便咳嗽了起来。 一群随从立时将他抬到屋檐之下。 黄昏,还是黄昏。 这是一个灿烂的晴天,残阳如血,染红了天际,落日宁静,在傍晚的炊烟中轻轻地悬浮。 秋。深秋。 满院黄花堆积,落叶飞舞,如记忆般纷乱。 秋风中没有一丝凉意。 干燥,凉爽,对于练武的人而言,这就是最好的天气。 唐潜一身玄衣,坐在院子正当中的一张竹椅上。 刀,就在他的手边。 风声很细,他听得见各种声音,街口上的叫卖声,奔驰的马车“突突”的轧地声,隔院秋千架下女孩子们的嘻闹声,柴火在灶中熊熊燃烧时的“哔剥”声…… 所有的声音尤如漫天的星斗,乍看令人眼花缭乱,细思之下却各有各的位置。 身后的梧桐树上,一只落蚕正在安详地啃着一片树叶。 他的脚动了动,给两只搬着苍蝇匆忙归家的蚂蚁让开了一条路。 然后,他听见院门“砰”的一声开了。 地毯滚动,轮椅辘辘而来,停顿。 院子里忽然充满了一种沁人的花香。 他没有站起来,淡淡地道: “你来了。” 他不等慕容无风发话,又接着道:“让我猜猜这里面有多少我认得的人。尊夫人,小傅,顾兄,山水兄,表弟,谢总管,对了,替我问候二姐和几个侄儿。” 人在慕容无风身后一字排开,从左到右,正好是这个次序。只漏掉了一个站在荷衣身边的吴悠,却不知是他没有发现,还是故意不提。 他淡淡地又道:“慕容谷主只带了这么些人来,未免也太瞧不起唐家了。” 慕容无风冷笑:“我并不喜欢杀戮。只要你们交出唐三,并答应唐门从此不再碰云梦谷的大夫,我就让你们走。”他顿了顿,咳嗽了几声,接着道:“我想这个要求并不过份。” 唐潜道:“唐门从不受人要协,也从不和任何门派立定协约。诸位想要留下我们兄弟,就要凭本事。” 他站了起来:“是单打独斗,还是一起上,随便你们挑。” 荷衣道:“唐家果然有几个人物。我先上。” 唐潜正要张口,突听身后一个声音道:“老十一,这个人留给我!”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纯白衣裳的少年提着一把剑走了出来。 唐淮“嗤”了一声,斥道:“唐芃,一边呆着去,别没大没小的,叫十一叔。” 少年双眉一皱,头昂得很高,大步走到院中,对荷衣道:“我叫唐芃,唐淞的儿子。” 他看上去大约只有十八九岁,和唐三一样披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一张瘦削英俊的脸,浓眉深目,眸子中有一种奇异的光彩。 他系着一条暗红色的腰带,拇指上戴着一粒红玉斑指,手腕上系着一条朱红的丝巾。走到唐潜的竹椅边,腿一抬,右脚蹬到扶手上,信手系了系黑皮靴上的带子。 抬腿时,衣摆依次滑落,露出一条修长结实的光腿。原来衣袍的下摆并未缝成一片,而是分成八片重叠地垂下来,他解下手腕上的丝巾,将它系在膝盖之上的三寸之处,牢牢地打了个结。 衣袍内只穿着一条短裈。 这是什么装束? 荷衣双唇含笑,悠然地看着这个精神抖擞的青年,目光掠过他的腿,移到了他腰后的那柄红鞘窄剑上。 她的脸变了变,道:“这是唐缓歌的剑。” 唐芃盯着她,缓缓地道:“他是我祖父。” 荷衣深吸了一口气,道:“他还活着?” “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已。”他说“风烛残年”四个字时,故意拿眼光扫了扫慕容无风,故意把目光定在他那条枯萎的左腿上。 他手指一按机簧,“呛”的一声,剑鞘弹开,飞到空中。他的人便如鹰隼般标起,箭一般疾掠过去。 鲜红的剑绦卷起一地鲜黄的落菊,洒在空中,被剑气所激,顿时化作碎片,纷纷扬扬,如三秋的细雨飘了下来。 他长腿一挑,手指在空中捏出剑诀,剑脊鲜红,宛如夕阳边的一道霞光,向她破空击来! 她笑了笑,却没有动,只是慢吞吞地脱下了自己的一双绣花鞋,赤足如雪,待到长剑袭来,她身形一纵,双足在空中一点,紫衣飘荡,人却向一旁观战的唐三掠了过去! 唐三铁杖一挥,左掌一拍,身旁的一棵梧桐树应声而断,化成三截,向荷衣袭去!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 唐门的人搞了半天才弄清,荷衣的目标根本不唐芃,也不是唐三,所以等她赤足在空中一个倒踢,将一段树干踢向唐芃时,她的剑已到唐淮的跟前! 她要抓唐淮! 黑影闪动!她的手已几乎触到唐淮的袖子,却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地袭过来,刀光一闪,竟将她的袖子生生削断,幸亏她退得快,不然,她的整只臂膀便要被那把刀卸了下来! 回过神来,她看见了唐潜。 “有没有人告诉过夫人,打架要一个一个地来?”他将唐淮往后一推,淡淡地道。 可怕的瞎子! “我知道有很多人恭维你是天下第一剑,不过,你应当有自知之明。”他继续道:“你退步得很快,江湖很快就会没有你的位置。”他抱着刀,有一双空虚的眸子看着她,一字一字地道。 荷衣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 她知道他说得不错,这一年,为了慕容无风的病,自己已有好久没有坚持练功了。在江湖这种瞬息万变的地方,进一步难,退一步却很容易。 她脸色苍白地道:“承教,不过我还是能要唐三的命。” 她的人忽又飞身而起,顷刻间已掠到了唐三的面前。她的剑并不快,剑招一点也不奇怪。江湖上的人却都知道,楚荷衣通常要到最后一刻才突然变招。相比之下,不是最后一招的那一招通常都是假的,不过掩人耳目而已。 她长剑挥出时,唐三也霍然出掌,运杖如风。 慕容无风虽坐得离他们很远,却已感到额边垂下的长发为唐三的杖风所激,忽然扬了起来。 空中没有风,却一种说不出的窒闷之气。 他的心忽然收紧,忽然紧张地看着荷衣。 心跳得太快,他有些受不住,从怀中掏出木瓶,吃下一粒药丸,再抬起头时,只见前方火星四迸,一阵兵器交割之声,唐三已然直直地倒了下去! 唐家的兄弟立时一涌而上,将荷衣团团围住。 荷衣微微一笑,道:“怎么?人一死,就群起而攻之了?” 她的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顾十三道:“你去歇歇,这里由我和小傅应付。” 她点点头,飞掠而起,正要向慕容无风奔过去,那黑影已如鬼魅般地贴了过来。 唐潜。又是唐潜。 他的轻功居然一点也不比她慢,他的腿更长,人在空中优美地一翻,已超过了她,也向慕容无风的方向赶了过去! 她的心蓦地沉了下来。慕容无风身边的几个人,若论单打独斗,只怕都不是唐潜的对手。 刀,他的刀在如血的残阳下幻出一道道迷光。 她的心跳得很快,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她看见唐潜一刀已向谢停云砍去,山水与表弟扑了过来,但在一旁的唐芃的也加入的战营。顿时间,云梦谷的人都挡不住唐潜凌厉的攻势。 她的手心已全是冷汗。 慕容无风的背后便是门,关闭的门,他手足无力,连推动轮椅都感困难,莫说是身后已无路可退。 她不顾一切地向慕容无风冲了过去,一剑直挑唐潜的后心。 他挥刀霹雳般地一击,将表弟的弯刀击得飞了起来!然后他扬起刀鞘往慕容无风身上一送。 他的眼中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人,却知道对付慕容无风根本不需用刀,刀鞘轻轻一拍,他就会昏死过去。 所以他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 然后他听见“扑”的一声,刀鞘显然击中了他! 正当抽身回退时,他忽听见“啊”的一声轻呼,中击的竟是个女人! 然后耳边响起了一个痛苦却熟悉的声音:“不要……你不要伤了先生!” 他的心跳忽然停顿! 那是吴悠的声音!为什么会是她的声音?难道他伤的人是吴悠? 他冲过去,一把将那个人抓了起来。那是一个柔软身躯。他的心颤抖了起来。是她,果然是她。若不是慕容无风死死地扶住她,她已向后倒了过去。 他抱起她,一掠十丈,消失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之中。 第十一章 (1) 天刚刚暗下来,羊皮灯笼已高高地挑在了听风楼恢宏气派的四角飞檐上。 雅室内金猊香绕,蚖脂明灭,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浓的花椒味。 唐隐僧尝了尝碗中几片雪白光滑的鱼肉,不由得点头赞道:“想不到出了蜀,还能在这里尝到这么地道的水煮鱼片。” 赵谦和淡淡一笑,雍容地饮罢杯中之酒:“唐总管若是看上了这里的菜,当常来这里走走。” “当然当然。只是哪里有空?咱们都是忙碌的生意人,哈哈。慕容先生的身子还好?” “托总管的福,总算还能起床。” “抱歉得很……这次我带了些唐门独制的‘消风散’,对风湿有奇效,算是一点土仪,不成敬意。”他将一个精制的描花漆盒递了上去。 消风散里含有一种唐门大山之中独有的“醉鱼草”,外敷效果尤为显著。 “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赵谦和将盒子接了过来,交仆从收了,又递给他一个红包:“唐总管莫笑我们土气,我给总管准备了一车上好的茶叶。这是一点小意思,算是我们送给夫人的胭脂钱。” “那我就替吟秋多谢了。”唐隐僧从容地接过,赵谦和的“意思”从来不小。大家彼此心知肚明。 “这次木防已的价格我们原本对所有的老主顾都涨了三成。但考虑到唐家和慕容家生意往来的额度,我们只涨两成。市面的零售唐总管是晓得的,涨了一倍不止。”酬酢结束,赵谦和缓缓地进入正题。 “唔,市价飞涨,焉知不是你们云梦谷在囤积居奇。”唐隐僧不动声色地道:“益草堂的价格也不过涨了八成而已。” “益草堂的药你们信得过?” “慕容先生已赚得够多了,何必还和老主顾们斤斤计较?” “谷主卧病太久,脾气难免大些。按他的意思,批发当全部上涨五成。我们和他商量了半天,才勉强答应对几家老主顾区别对待。至于唐家的这两成,还是我和郭总管自己的主张,根本没敢跟谷主说。” “可是,景天、杏仁、半夏这几种药材你们也涨了两成。我们哪里受得了?”唐隐僧慢慢地道。 “这三种药咱们好商量,但木防已只能是这样了,不能再让了。” “不如这样,川穹与天星木我们让一成,景天与半夏你们让一成。木防已就算了。我们少买一些,若是实在不够可以找益草堂。” “这个……不大妥罢?景天与半夏你们要得太多,我们最多只能让半成。杏仁倒可以考虑……” “那就这样定了。杏仁你们让一成,景天、半夏各半成。”唐隐僧道。 “没问题,唐总管一向爽快。怎么,这一次公子没跟着过来?”生意谈完,赵谦和又扯起了闲天。 “来了,那小子整天跟着我侄儿在一起。” “刚刚听说了,唐潜昨天胜了小傅。听说他是……不简单啊。”他原本想说“他是个瞎子”,又觉得这么说不大妥。 唐隐僧放下筷子,长叹一声,道:“他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偏偏唐门有敌,父母都不在身边,医治延误,致使双目失明。家兄家嫂为此终生自责,发誓再不出唐家堡半步,他们真的到死都没出去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郭漆园也叹了一声,见桌上人都盯着唐隐僧的脸,好象故事还没讲完,连忙打岔:“吃菜,吃菜,这松鼠鳜鱼味道不错。” 天际间落日的残晖虽已敛尽,天空中还泛着几缕淡淡的白光。 圆月初升,湖上笼着轻雾。 慕容无风随手拾起一块瓦片,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这大约是你第一次上屋顶?”荷衣看着他茫然的望着远处,忽然道。 “不是。”他缓缓地道,把自己全身裹在一张毛毯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不是?” 第一次带着他在屋顶上飞奔的是那个叫做“白星”的杀手。那人的一双仙鹤般的长腿令他印象深刻,他尤其喜欢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我想起来了,一定是白星,死在我剑下的那个白衣人。”荷衣歪着头靠在他的身上,悠然地道:“他的轻功只怕算是天下最好的五个人之一。” “想不到屋顶上最多的东西居然是树叶和鸟粪。”他看了看不远处飞檐下的几株杂草。一株大树立在他身后,枝叶繁茂苍翠,紫藤花一串一串地垂下来。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你不必为吴大夫担心。山水、表弟和顾十三都追过去了。他们一定会把她带回来的。” “你说得不错。”他黯然地道。 夜色渐起,冷风徐徐,荷衣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坐到我这里来。”他道。 她挤了过去。他打开厚毯将她裹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她,然后掀开一角,让她的脑袋从自己的怀里钻出来。 “现在还冷不冷?” “不冷,嘻嘻。”娇小的身躯喜滋滋地靠在他的怀里。 两人无言,紧紧相依。 少时,荷衣道:“你发现没有,从屋顶上看,谷里的房子和走廊就好象是一只大蛛网?” 他嘲弄地一笑,道:“你是说,我就是那只蜘蛛?”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她支支吾吾地道。 “当然不是。”他淡淡地道,“蜘蛛有八条腿,我一条也没有。” 她很少听他主动提到自己的残疾。 “认识你之后,我常常问自己,没有腿会是什么感觉。”她道。 “感觉和感受是两码事。就好象你问一个人死是什么样子。除非你真的死掉,才能体会到那种感受。” “可是……死的人不会有感受,自然也就说不出什么感受啊。”她想了想,道。 “所以,你问我的问题是个没法回答的问题。”他抬起眉毛,露出一种启迪的神态。 她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问:“你难过么?” “什么难过?” “唐潜说你的武功在退步?” “不。”她笑了笑。 “不?” “你想听我的真话?” “当然。” “比武不过是男人们的游戏而已。只不过男人总有法子把游戏变得十分正经,而女人却不能。” “这话是不是有点太损?”他微哂,一种莫名的滋味爬上心头。 “是啊,所以这话我只在屋顶上说。”她嫣然一笑,摸了摸他的脑瓜子:“男人很当回事的东西,我不一定当它是一回事。” “替自己的退步找借口,要绕这么大一圈子?我刚才差一点以为你是在谈玄学。” “呵呵。”她不好意思地一笑,连忙转过话题:“你一定不晓得,吴悠梳一次头要用三把梳子。”她悄悄地道:“我第一次发现时,大吃了一惊。此外她的妆台上还有好几个镜子。她一定是个很麻烦的女人。” 他微微一笑:“你好象很少照镜子。难道我们穷得买不起镜子么?” 她头一歪道:“你说,女人照镜子是为什么?” 他想了想,道:“为了看自己好不好看?” “不是。” “不是?” “是看别人看自己好不好看。” “有理。”他将脸埋在她的肩上,模模糊糊地道。 “既然照镜子是为了让别人看,我何不索性问别人?”她道。 “难怪每天早上我都要被人拍醒一次,糊里糊涂地给人问一句‘我的头梳好了没有?’……噢!你别拧我行不行?” 她松开了手,将他的双臂圈在怀里。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得说实话。”她又道。 “问。” “你为什么不喜欢吴大夫?”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老老实实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想不想听我过去的故事?”她神秘兮兮地道。 “想。”他又老老实实地道。 “我十五岁的时候,有个小伙子特别喜欢我。每天傍晚都会在我的窗口下吹一曲‘梅花三弄’……” 慕容无风道:“我也会吹‘梅花三弄’。” 荷衣诧异地看着他,想笑,又拼命忍住:“你会吹箫?” “会。” “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你从没有吹过?” “懒得吹而已,不吹都有女人肯嫁给我……” 她吃吃地笑起来:“你还会什么?” “还会弹琴。” “为什么我从没有听你弹过?” “这不是没空么?” “除了弹琴,你还会什么?” “还会下棋,画画。” “这么说来,我岂不是嫁给了一个才子?” “差不多。”他大言不惭地道。 “赶明儿你给我画张二郎神,贴在大门上,压压邪。” 他笑而不答,将话题拉了回去:“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哪。” “那小子虽很喜欢我,我却偏偏不喜欢他。所以,不论他怎么吹,我都无动于衷。他就这样吹了整整一年。有一天,天下着大雪,他照样在我窗下吹了很久,回到家里就生起病来。”她望着远方,怅然地道。 “后来呢?”见她半晌没有动静,好象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他忍不住问道。 “后来,他死了,病死了。” “这世上果然有痴情人。……你当时想必很难过。”他不胜唏嘘地道。 “你为什么要相信这故事是真的?”她扭过头,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他愣住:“这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是我自己编的。” “那我岂不是白替你难过了半天?”他皱起双眉。 “差不多。所以以后你若是听见别的女人讲起与这相似的故事,一定不要相信。她只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么可爱而已。——女人为了让自己显得可爱,是什么故事都敢编的。”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好象他是个傻子。 他想了想,慢吞吞地道:“我好象没听你讲过什么故事。” 荷衣道:“唔,这正好说明,我是个老实的女人。” “谁也没有你可爱,荷衣。” 忽然间他们已回到了床上。忽然间,已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就好向方才他们明明在床上好好地坐着,忽然间飞上了房顶一样。 她听见他的心跳得很快,汗水沿着额头滴下来,滴到她的脸上。 他消瘦得好象桌上的那缕烛光,烛光闪动,照亮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答应我,永远也别离开我。”她抚摸着他的胸膛,轻轻地道。 “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你总是心事重重?总是想得特别多?”他捂住了她的嘴。 “答应我!”她的眼中充满恐惧。 “我答应你。”他叹道。 手指划过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记忆在脑中流动。 欢乐的日子还有多久?不知不觉,她泪流满面。 “都是我不好,”他擦掉她的眼泪:“让你担心得太多。你放心,从现在开始,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你和子悦。” “我想喝水……眼泪流多了,口渴……”她可怜兮兮地道。 “等会儿再喝,做事要专心……”他板起脸,一把按住她的手。 她挣脱了他的唇,嫣然一笑:“人家要你歇一会儿嘛……早上差点给唐家的人掐死。瞧,脖子上还有一道红印子呢。现在……喂,你别掐我的脖子啊!”她一个劲儿地捣乱,把他气得要命。 终于,他放开她,将茶几上的一杯水递给她。 她顺着他的手看了看桌子,脸色忽然变了变。 “怎么啦?”他问。 “没什么,你该睡了。”她平静地笑了笑,饮罢杯中之水,替他换了一件睡衣,扶着他躺下去。 近来寒暑不常,他的身子极易疲倦,她总是逼着他睡觉。 “还早,”他道:“我还有一些医案……” “听话,医案明天再看。”她的手拢上去,轻轻地掩住了他的双眼。 他果然很累,很快就睡着了。 她复又将眼光定在桌上。 那桌上原本放着那本几乎被唐溶毁掉的书。她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替慕容无风抄好了丢失的二十五页,又用线细细地将它装订起来。 这本书现在却已不翼而飞! 她想起来傍晚和唐门的那一战,唐家的子弟在唐潜和唐芃的带领下,虽有些狼狈,却是平安的撤出了神农镇。 慕容无风担心吴悠的安危,也没有穷追不舍。云梦谷里还押着唐门的三个兄弟,有他们做筹码,相信吴悠暂时不会有危险。 唐溶却至始至终都不在其中。 为了写这本书,慕容无风搜集了成千上万份医案。那些医案用麻袋装着堆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几乎堆满了一整间屋子。 他忍着风湿的折磨,艰难地握着笔,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直到今天上午才写完初稿。快写完的时候,他曾把她带到那间屋子,告诉她,那一屋子满满的纸,现已完全浓缩到了那本书里。 一下午她都陪着慕容无风,他体虚力乏,勉强地回忆着书上字句。二十几页的内容,他居然还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谁都知道他记忆力惊人,却不知记忆本身极耗心力。何况他的脑中已装了太多的东西。等荷衣终于将那二十几页补完,他已累得不想说话了。 以他目前的情况,加之隆冬将至,重写这本书已不可能。 他睡得十分平静。 她凝视着他,良久,在他的额上轻轻一吻,吹灭烛火,悄悄地走出门外。 (3) 细雨如织,浆声摇动。 一如江湖中其它几个寥寥的百年家族,唐门也喜欢讲究排场。他们坐着一个高大的官船张灯结彩迤逦而来,回航的时候,据说候在信陵镇官渡口等待拉纤的纤夫竟有百人之多。 唐门的生意布满蜀地,辐射西北各个城镇,包揽了蜀中所有的绸缎、钱庄和药材生意,酒楼和客栈的老板中十个也有八个姓唐,剩下的两个也急着娶唐门的女儿作媳妇。所以当唐门的总管比当唐门的掌门还要难上十倍。掌门只需按血统自然更替就可完成,总管的人选却要经过八位元老开会反复讨论,测试再三,方可通过。 所以唐家的人看见唐隐僧都会很客气,虽然他过去曾是唐门五大高手之一。对于他的弃武经商却没人敢有半分异议。 据说提名他任总管时,元老们吵得天翻地覆,讨论了半年多也决定不下来。 后来好不易定了下来,元老中最老的一位把他叫了过去,悄悄地问他有什么感受。 他只说了一句话: “元老会的人数应当为单数。” 后来,最老的那位元老去世前,指定自己的那个席位永远取消。 “我是个生意人,只想老老实实地做生意。”这是唐隐僧的口头禅。 船上共有秀轩十五间。正当中是宽敞的客厅。 客里飘荡着一股沉闷的酒气。虽然随船的师傅烧的是味道完全一样的蜀菜,举箸之时,众人心中却别是一番滋味。 他们的心情与船尾那间大舱里停放着的三具棺木一样沉重。这一役,唐家的首脑人物几乎被一网打尽,此外,还有三个兄弟关押在云梦谷里,生死未卜。 而慕容无风那边却几乎未损一卒。 唐门从未有过这样的耻辱。 “我们不能轻饶了那个吴大夫。”唐淮道。唐三是他嫡亲的兄长,他们兄弟之间感情一向很好。 秀轩内密帐高悬,正中一张香檀银藤软底方床上,牙钩微挑,将一层纱帐挽起。 船在急流之中一阵猛烈的摇晃,吴悠蓦地睁开眼,发觉四周一片黑暗。 她身上还穿着原先的衣裳。锦衾中芳香畅满,令人微醺。 她动了动身子,一阵钻心的疼痛火辣辣地传过来,几乎令她窒息。这才发觉自己的胸口上包着一层白绫。 “你醒了?”黑暗中,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她转过头,床头依稀坐着一个模糊的黑影。 但那声音却是熟悉的。 “为什么不点灯?”她虚弱地问道。 “对不起,我忘了。”那个黑影站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个火折,将床边的一段红烛点燃。 “这是什么地方?”借着幽微的烛光,她环眼四周,觉得分外陌生。 “船上。”他的话很简短,脸上的神情也很奇怪。 “这船往哪里去?” “唐门。” 她倏地一下坐了起来,厉声道:“唐潜,你敢绑架我?” 对于这句话,他不置可否。只是轻叹一声,伸手一按,将她按回床上:“你最好不要乱动,你伤势不轻。” “当然,我记得很清楚,是你伤的我。”她冷冷地道。 “你不该用自己的身子去挡慕容无风。他是男人。要挡,也该是他替你挡。”他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你晓不晓得他现在只剩下了半条命,坐在轮椅上一动也不能动?你晓不晓得他浑身关节僵硬,连抬一抬手都很困难?就算是那样,在那一刻,他还拼命地把我往后拉。只可惜他一点气力也没有。”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道:“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你若想快些恢复,就不要说太多的话。”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根本就不想说话。”她冷冰冰地道:“你不过是唐门的一个杀手,连手无寸劲的人都杀,我真后悔认识了你。” 她的话好象一把尖刀刺过来,他心中一痛,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无话可说,他只好默然地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 而她却掀起被子把头一蒙,扭过头去,再也不理他了。 长时间的沉默。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几乎一个时辰,才忽然道:“你的伤口该换药了。是你自己换,还是我替你换?” 她还在生气,一言不发。 “宜修。”他迟疑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是你。否则……我也不会伤害你。”他嗓音里带着歉疚。 他不想解释太多。 有时候人们常常忘记了他是个瞎子,忘记了他原比常人更容易出错。 “你们准备把我怎么办?也砍掉我的一条腿,是么?”她的声音仍然是冷冰冰的。 “有我在,谁也不会伤害你。”他平静地道。 她“哼”了一声。 “你该换药了。”他又说了一遍。 “我不会碰唐门的药,”她冲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你也别碰我。” 他怔了怔,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忽然伸手疾点,点住了她周身的大穴,然后将她扶了起来。 “你乱碰我!你别碰我!你若敢乱动,我……我……立即死在你面前!”她浑身发抖,惊恐地大叫起来。手在他脸和脖子上乱抓,抓出几道长长的血印。 他捏住她的手,冷冷地道:“住手,你以为我怕你吗?” “你别碰我!”她大声道。 “我是个坏人,”他将她的双手塞进被子里,用一双空洞的眸子盯着她,阴森森地道:“而且是个脾气很坏的坏人,你最好老实一点,不然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岂止是碰你。” 她吓呆了:“唐潜……你敢!” 他“嘶”地一下拉开她的上衣的钮扣。 “救命啊!!!”她尖声大叫,浑身发软:“你……你这流氓!” 她的样子好象是快要吓昏过去,他却不再理睬她,默默地替她清洗好伤口,换了新药,然后缠上干净的绫带。 他的动作很规矩,几乎没有碰她,手指只在她光滑柔嫩的肌肤上不经意地划过,包扎完毕,便又将她按回被子里。 干完了这一切,他解开她的穴道,站起来,正要走出门外,吴悠忽然大声道:“你要到哪里去?” “禀小姐,我要出去吃饭。”他彬彬有礼地嘲弄了一句。 “你就呆在这里!”她的心中一阵打鼓。明明很生他的气,他若不在身边,又觉得很害怕。 “不敢,我还是离你远一点好。”他竹棒一挑,推开门,走了出去。 “唐潜,你站住!”她在他背后大叫一声,见无人理会,颓然地倒在床上。 客厅里虽坐着二十来个年轻人,却只有一片喁喁的低语之声。唐家规矩大,孩子们从小就学会细声细气地讲话。唐潜不声不响地走进去,正寻思自己该坐在哪里,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他,耳边传来唐澄的声音:“老四找你。” 他只好跟着唐澄来到另一间房。 “哦!老十一,我正有事找你,坐,坐。”唐淮很客气地拉着他的手,将他引到自己身边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来。 “那个女人怎么样?醒过来了么?” “醒过来了。” “我方才正同你七哥九哥商量怎么处置那女人,我们想还是用老法子,先斩掉她的一只手,送到云梦谷,逼慕容无风把唐沣他们交出来。”唐淮道。 唐潜皱起眉:“她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何必要斩掉她的手?” 唐淮道:“慕容无风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三叔还不是一样斩掉了他的腿?这是江湖,狠者得胜。咱们得按江湖规矩办事。” “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碰吴悠。”他淡淡地道。 唐淮吃惊地看着他,道:“你认识她?” 唐潜点点头,道:“她是我喜欢的女人。”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谁敢碰她一根指头,我就杀了谁。” 他说话的时候很客气,语气也很平静,样子更加文雅。不明白的人还以为他正在吟诵一首古诗。 但谁都看得出,他不是开玩笑。 唐淮的脸不禁一阵发灰,厉声道:“你要明白,你是刑堂的堂主,不能自己先破了规矩。” 唐潜道:“我破了什么规矩?” “结交匪类,通敌谋逆。” “四哥给我这么大的帽子,我还真不敢戴。我若想通敌谋逆,早带着她跑了,何必又赶回来救你们?” “身为刑堂之主,职责重大。本门有难,你焉能不救?” 唐潜站了起来,道:“大哥刚刚去逝,我不想多说他的坏话。但唐门若还照着这种法子搞下去,大厦倾覆,就在眼前。” “死去的这些人,都是你的兄弟,老十一,你的血往哪里流?若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唐门的颜面何在,今后又何以能在江湖上立足?” “四哥讲的这些我也明白,只是此事与吴悠毫无关系。她根本不会武功,砍她的手纯属滥伤无辜。”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唐淮气得发抖,脸色十分难看。 唐澄连忙出来打圆场:“大家都是兄弟,有事好商量。坐下,坐下。阿潜,四哥刚刚掌门便遇到这种事情,心情一定很糟,回去在几位大嫂面前也难以交待,咱们当多多体量他才是。” 唐潜淡淡道:“我并不想故意得罪四哥,只是,吴悠谁也不能碰。她若想回云梦谷,我会亲自送她回去,她不是交换的条件。” 唐淮脸色稍缓,拍了拍他的肩,道:“四哥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你从未出唐门,对江湖的险恶所知甚少。这不过是慕容无风的一个美人计而已。”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不想再说下去:“倘若四哥没有别的吩咐,我告辞了。” 他也不等唐淮回话,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脾气果然和三叔一样硬。”唐淮气呼呼地对唐澄道。 “我记得三叔还在的时候,训起老大就跟训三孙子似的。大伯以前也拿他没办法。但三叔一家人对唐门是忠心耿耿。想当年唐门有难的时候,若不是三叔三婶抛下这个出生不久的儿子远征追敌,他也不致于双目失明。何况如今的情形,没有唐潜,我们更加不是云梦谷的对手。”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难道不了了之?” “吴悠在我们手上,慕容无风一定不放心,一定会遣人追过来。我们只需把这些人引进唐家堡即可。” 唐淮点点头:“你盯着唐潜,小心他擅自放了吴悠。” 唐澄笑了起来:“四哥一定是糊涂了。这里没有人盯得住唐潜,他就是当着你的面把吴悠放了,你也一点法子没有。这里谁的武功都不如他。” “你莫忘了,他是个瞎子。”唐淮淡淡地道:“我不信我对付不了一个瞎子。” 他走到客厅,心情阴暗地吃了饭,拿起一个托盘,将一碟冬笋鸡丁和清炒藕丝放了进去,又装了一碗汤,一碗饭,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他听见一个很轻的脚步声,一直尾随着他。 他走了几步,站住,道:“唐滨?” 唐滨排行十五,是唐渊的弟弟。 “你为什么还要拿好饭好菜去给慕容家的女人?咱们应当活活地饿死她才对。”唐滨气急败坏地道:“你几时变得吃里扒外起来?” 他淡淡地道:“我们唐家从来不小气,饿死人的事情,我可干不出来。” 他还要说话,忽听一个沉重的脚步赶了过来,耳边传过来的,却是嘻皮笑脸的声音:“老十一,给谁端盘子呢?我来替你拿,你好腾出手来吵架。” 他皱了皱眉,道:“唐芃,一边去,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怎么没我的事儿?我正找你呢。唐滨,他奶奶的,你几时连老十一也敢招惹?谁给了你豹子胆?” 唐芃叉手叉脚地走过去,指着唐滨的鼻子道:“你刚才一直盯着老十一,当我没瞧见?你晓得那女人是谁?将来就是你十一嫂,这事儿你别管。” 唐滨喝道:“你小子欠揍,是不是?” 唐芃道:“没老三护着你你也敢横?还真有你的。潜叔,你忙你的去,这里有我来对付。” 唐潜一笑,道:“头顶上长着一圈黄毛还敢到处出头,我几时教过你这些?这是你十五叔,别没大没小的,明白么?” 唐芃道:“哦!明白。” 唐潜道:“明白了就替我把他扔到江里去,他会游泳。” 他转过身,两个人大打了起来,他听见唐滨“啊”的一声大叫,接着“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这小子真横,下回我拧断他的脖子。”唐芃掏出手绢擦了擦手。 唐潜道:“找我什么事?” “我刚想出了一个绝招,你一定破不了,我使给你看。”唐芃道。 “我忙着哪。”他掉头就走。 唐芃剑花一挽,向他刺了过去。 他的手上还端着盘子,不紧不慢地等着唐芃攻出一剑,竹棒一抡,正打在他的腰上,道:“破绽在这里。” “还有这一招!”他一个转身,手指在船舷上一按,人溜了过去,一剑劈波斩浪般地攻出去。唐潜往旁边微微一侧,避开那一剑,刷刷两下,竹棒点在他的肩上,淡淡道:“这一招还马马虎虎,不过还是有破绽。” “这一招呢?”剑匹练般地又缠了过来,他左足一点,在船舷上一跃,身子飞到空中,一个俯冲,整个人就好象一道飞箭射过来。 唐潜“啪”的一声将托盘一抖,四个碗飞到空中,身形一闪,竹棒在唐芃的手上、头上和屁股上各点一下,笑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一招中看不中用,只能在美女面前使。对付瞎子可不行。”边说着,托盘一接,那四个碗居然稳稳当当地落在当中,连汤都没有溅出一滴。 唐芃连忙抢过去,帮他端盘子,涎皮涎脸地道:“潜叔,你教教我啊!那一招我改进了很多,为什么还是不管用?” “对别人还是管用的。”他安慰了他一句。 “那我不学剑了,改学刀,好不好?你当我师傅。”他一个大小伙子,竟拉着唐潜的衣摆,死磨硬泡地缠了起来。 “过几天你再来找我罢。”他把唐芃的手拉开。 他敲了敲秀轩的小门,道了声:“是我,唐潜。”便推门走了进去。 他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正要说话却忽然怔住。 他的脊背一阵发凉。 床上没有人! 他握着刀,脚一踹舱门,冲了出去。 却有一只手将他拉住:“她在后舷。” 他吸了一口气,站住,道:“她一个人?” “嗯。”唐芃道:“她好象晕船……正对着江水呕吐。” 他的心跳慢了下来,怔怔地站着。 “你为什么还不去?”唐芃问道。 “我去干什么?” 唐芃抓抓脑袋:“你不去我可去了啊。” “你去啊。” 唐芃看了看他,道:“你瞧人家吐得那个稀里哗啦,这个时候正好献殷情。老十一,你真笨。” “你小声点行不行?”唐潜悄声道:“她身上的伤全是我弄出来的。人家现在正恨着我哪。” “糟了,她……爬上了船舷!潜叔,吴大夫莫不是想不开罢?”唐芃忽然大声道。他的话音未落,唐潜已经一阵风似地扑了过去,一把拉住吴悠,却瞬时明白那是唐芃的谎话,连忙退了一步,触电一般地放开了她的手。 “你……你没事罢?”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 她笑了笑,道:“我没事。” 她的声音很柔和。 “你……你……晕船?”他道。 “嗯……很少坐船。” “外面很冷,回去吃饭罢。”不知为什么,他紧张得心突突直跳,连忙垂下头。 “好。” 她非旦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走的时候,还一直拉着他的袖子。 他把她让进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默默地等着她吃饭。 她很饿,吃了满满一碗,才歇了下来。 “你……伤可好些了?”他问。 “你别担心,那不是很重的伤。”她轻轻地道,从茶壶里给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茶。她把茶杯摆在他的右侧离桌缘五寸之处。 “多谢。”他手很容易地找到了茶杯。 “你的茶杯总是放在这个位置上,对么?”她支着手,看着他,问道。 他淡淡地道:“你怎么知道?” “唐浔就是这么摆的。” 他垂下头。 “碗筷通常会是怎么个摆法?”她歪着头问道。 “你……你不必知道。”他颤声道。 “为什么?” “我不会要你替我摆碗筷。”他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你呢?你面前的碗筷通常是个什么摆法?” “要我教你?” “嗯。” 她捉住了他的手,将筷子递到他的手中,道:“筷子放在这里,要平行,平行的放在碗的右侧三寸之处。两菜一汤,呈三角形,两个菜在前面,汤碗在后面居中。汤勺两个,一大一小,大的放在汤碗里,小的放在桌上。饭碗放在我面前偏左处,因为我用右手。餐巾和手绢,放在左手边。” 她引着他的手,将面前的碗碟重新摆了一遍。末了,唐潜叹道:“我实在有些糊涂,这屋子里真的只有一个瞎子吗?” 十一月十六,唐家巨舫缓缓驶入泊口,一行人抬着三具沉重的棺材鱼贯而出,瞬时间,车尘飞滚,十辆马车在三十匹飞骑的护送下,驶进唐家堡。消息早已于七日前飞鸽传入堡内。唐家堡门前宽敞的空地上人踪马迹,满地纵横,楮绽纸钞,余灰尤在。沉甸甸的朱漆大门上白灯高悬,灵幡飞舞,两旁的家仆披一字排开,披麻带孝。 何吟秋守候在照壁之内,看见唐隐僧向她走来,浅浅地一笑,微微作礼,道:“老爷回来了。” 好象生怕与这满院肃杀的气氛不相称,她的笑容随着自己的话音立即消失在了脸上。 唐隐僧颔首:“回来了。” 他注视着妻子,目光中带着一丝温暖。接下来何吟秋略一侧目,给了他一个暗示。顺着她的目光,他远远地看见一个模样高挑的女人斜倚在北墙的门缘上,死死地盯着那几具暂时停靠在前院的棺材。 “唐潜呢?”何吟秋看了看丈夫的身后,问道。 “在后面。” “儿子呢?” “和唐潜在一起。” 何吟秋顿了顿,又道:“唐芃呢?” “给他爷爷叫去了。” 几张破碎的纸线在风中盘旋,飘飘扬扬,落在两人面前。何吟秋不禁叹道:“又是个多事之秋……” “潜儿带回来一个女孩儿,是云梦谷的大夫,一路上都说要让姨妈瞧瞧。”唐隐僧道。 “云梦谷的大夫?这种时候?唉,这孩子真任性。”何吟秋皱起了眉:“竹佩她们几个……现在只怕要把慕容家的人生吞了去呢。” 竹佩是唐渊的侧室,却是唐渊最喜欢的女人。 她生性风流,嫁给唐渊之后仍不老实,终于给人捏住把柄告了上去。待要行家法时,却是唐渊恳求代她受刀,从此便断了一条腿。 所有的人都认为唐渊这么做很不值得,何况唐渊平时看上去阴阳怪气,也不是个老实钟情的男人。 “我不喜欢一条腿的女人。”这是唐渊自己的回答。 实际上,流行的说法是,竹佩当时对唐渊说: “要么你替我受刑,要么我逃走,永远也不回来。” 唐渊生怕她跑了,只好替她挨了一刀。 但又有人说,象唐渊这样的公子哥儿,身边并不愁女人,还怕跑了一个小妾? 殊不知竹佩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江南霹雳堂堂主方霁的女儿。传说方竹佩私奔唐渊时,方霁大发雷霆,声称要炸平唐门。后经多方劝说,好不易咽下了这口气,可事后一提起这件事,他仍要火冒三丈。 一年之后,唐渊的正室去逝,竹佩节行不检,按家法原不能扶正。唐门忌惮方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隐僧不禁又看了一眼那倚在门缘上的白衣女人,她脸色苍白,双眸如剑,袖带微卷,无风自动,浑身上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气。 竹佩冷漠地看了看院中的人群,“砰”的一声关上门,身影顿时消失了。 “前天接到传信,说云梦谷里来了四个人,正往我们这里赶,只怕不日即到。” “又要打起来?” “方竹晖昨天已到了,是竹佩请来助阵的。”何吟秋道。 方竹晖是霹雳门的大公子,外号“惊天雷”,精通各种机关火器,现已准备执掌门户。 “哪四个人过来?” “不大清楚……只知道有慕容夫人。” “那个女人?” “唔,那个女人。” “一路上我苦劝唐淮,要他行事慎重,不要惹火烧身。现在倒好,他好象决定要大干一场了。”唐隐僧的鼻子哼了一声。 “新掌门上任,自然要烧三把火。何况还要向这些怒气冲天的家眷们交待……” “没派你干什么罢?”唐隐僧问。 “我说我早洗手不干了。”何吟秋淡淡地道,不自觉地摸了摸食指上突起的一块手茧。 “上次有三哥三嫂和‘铁手三仙’,谢停云铩羽而归。这一次家里还有谁?” “老九。他刚刚云游回来,正好赶上唐济的噩耗。” “我真希望他不在这里。”唐隐僧心事重重地低声道。 他看见一个灰衣侍从匆匆地从后门赶过来,在唐淮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空中忽然飘起了细雨。 细雨如丝,洒在山水的脸上。 “我们好象一进来就中了埋伏。”他一刀飞出,一边从容地将腾空扑上来的一只猎犬砍翻,一边慢吞吞地对表弟道。 他们正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唐门背后的群山中逃逸。他们身后跟着三十几个拿着各种兵刃的灰衣人。 毒针、袖箭、飞蝗石、柳叶刀……知名的不知名的各种暗器铺天盖地飞过来。 表弟躲开两只枫叶镖,手臂眼看要被突然从左侧飞来的流星锤击中,山水眼疾手快地将铜链削断,满是铁刺的大锤“忽啦”一声从二人的头顶上扫过,“喀嚓”一响,砸在道边的一棵小树上。小树应声而断,绊倒了七八个人。 实际上他们身后原本跟着六十多人,半途中顾十三只好和他们分手,以期转移一半的兵力。 向他们扑去不仅是那些体形彪悍训练有素的青年,还有一群凶猛的狼犬。 饶是刀法精到,山水的腿上仍给其中的一条恶犬咬伤,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到了森林边缘,那一群灰衣人忽地停住脚步。山水与表弟却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他们为什么不追了?”表弟刷刷几刀,砍掉前面挡路的茅茨,问道。 天阴得厉害,明明还是上午,森林里却暗如黑夜,四周一片可怕的沉寂。 “也许前面有埋伏。”山水停下来,掏出怀里的金创药,手脚麻利地包好了腿上的伤口。等他再抬起头时,发觉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鹰鼻瘦脸,头戴鹤冠的道人。 道人的眼珠是灰色的,神态里有一种高雅的冷漠。他宁静地站在一小块空地上,羽衣拂动,汗气在头顶上缓缓蒸腾成而出。 明眼人一看就知这人有很深的内家功夫。 道人半闭着眼,好象在吮吸着林中飘来的一道樟木香气,微微一笑,拍了拍手,道:“欢迎光临招魂谷。” 他的嗓音枯涩,听起来就好象是刀尖刮在刀鞘上发出的声音。 而山水与表弟的目光却同时停在了他的右手上。 他的右手戴着一个鹿皮手套。 表弟看着自己握刀的右手,眼皮动了动,露出尊敬之色:“唐隐戈?” 道人哈哈一笑,道:“不错。我已有三十年未出江湖,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认得我。” 他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内外双修,尤精刀法,轻功与暗器在当时几乎独步天下,与号称“隐刀”与“潜刀”的唐隐嵩夫妇共成为唐门几块不倒的招牌之一。几十年前他曾凭着一把龙头大刀连肃唐门左近的七路悍匪,从此唐门蜀道一路畅通无阻,连路过的商旅提起此事,也要感谢他三分。这个传奇人物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役后突然洗心向道,抛家离子,过起了云游四海的生活。 据说,他一般三五年才会回唐门一次,不过三天就会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表弟的心“格登”一下,沉了下来。 唐隐戈是唐五的父亲。 山水直起腰来,冷冷地道:“阁下为什么还不动手?” “我在等你出手,”唐隐戈款款地道:“你们是客,客人先请。” 他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除了那只手套,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兵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山水握刀的手已凸出了青筋,刀忽然一挥,“铮”的一声破空而来,直攻他的下盘。 他原本是杀手,用刀简洁明快,不好看,却是又实用又有效。 表弟大叫一声:“小心右边!” 唐隐戈一个转身,避过这凶险一击,手一扬,一把毒砂暴雨般飞出。 表弟伸手一拉,要将山水拉出飞砂之外,挥刀狂舞,只挡住了射向山水脸部的全部砂粒。有一半还是洒到了山水的身上。 “这是我昨天才配出来的毒砂,就算是慕容无风在这里,也要想两天才解得出来。” 说完这句话,他的人就消失了。 那显然是一种烈性的毒药,顷刻间已将山水的衣服蚀成一个大洞,他腹上一大片肌肤顿时变成了黑色。 他扶着山水走了几步,他开始不停地呕吐,脸色一片死灰。 他掏出身上所有的解毒药丸,捏成粉末,洒在他的伤口上,然后撕开衣袍,替他紧紧包扎起来。 “你还能不能走?”他问。 “能。”他的脸苍白如纸,咬了咬牙,道:“当然能。” 他们拾起兵刃,向森林的深处狂奔了近半个时辰,发现身后的追兵似乎根本没有追上来。 一只蜥蜴缓缓地在道中的枝桠上爬行。冰冷的雨点打在他们的身上。小径崎岖,不知引向何方。 山水走着走着,忽然整个人栽倒下去。 表弟抢过去要扶起他,他却已勉强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走。 “歇一会儿。”他的嗓音变得柔和:“这里好象只剩下了我们。” 他颓然地倒在一棵树下,背着身子,向草丛中狂吐。 这一回,他吐出来的是一口一口的鲜血,胃部好象刀搅一般地疼痛。 表弟在一旁忧虑地看着他,自己的脸色也渐渐苍白了起来,惊道:“想不到毒砂这么厉害!” 他要检查山水的伤势,却被他一把拦住。 “不用看。”他淡淡地道:“你得马上离开这里,我现已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追过来了。” 前方的山谷中始终飘浮着一团的云雾,一路上他们只看得见参天的巨木,低矮的灌木树叶枯黄,四处是一片可怕的寂静,没有鸟声,没有虫鸣,唯一所见的动物,除了那只缓慢爬行的蜥蜴,就是一只倒在石壁旁边的死鹿。 它似已死去多日,在这潮湿的林中,却不见苍蝇和蛆虫。 空气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的气味。从树叶上滴下来的水珠,冰凉地落到肌肤上,立时一种搔养遍布全身。 表弟想了想,道:“他们不进来,难道是因为这里有瘴气?” “你说得不错。”山水惨然一笑:“我以前听说过唐门的大山里终年都有可怕的瘴气,那是一种毒蛇交配时产生的气味。” “我也听说过。”表弟干脆坐了下来。 “所以你一定要快些逃出去。我们其实跑得并不远,现在只怕还在这林子的边缘。你只需走出这片树林,瘴毒立时自解。不然……”他没有说下去。 ——不然这里就是他们的葬生之处。 他一阵猛烈地咳嗽,口中喷出一团血沫。 “喝点水再走。”表弟解开怀里的水囊,要将水倒入他的口中。 他摇摇头,胸口急促地喘息着:“不用,你留着自已喝罢,我……中毒已深。” 腹中一片灼痛袭来,浑身的肌肉都跟着颤抖起来。他已经不能站起来了。 表弟二话不说,捏着他的嘴,将一口水强灌了进去。然后将他一扛,扛在自己的背上:“我背你走。” 他在背上一阵用力地挣扎,伤口抽搐得更加严重,竟痛苦得整张脸都拧了起来,不停地道:“放下我!你放下我!” 他只好把他放下来。凄然地看着他四肢卷曲,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他的脸已渐渐发黑,眼睛绝望地盯着前方。 他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树干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能舒服一点?”过了一会儿,他把所有的解毒药丸都塞进了他的口里,逼着他全咽了下去。 可他的样子却没有半分好转,反而不停地呕吐,嘴唇已变成了白色。 连表弟自己也开始感到一阵阵的头昏。 瘴毒无处不在,林中果然不能久留。 “你若再不走,只怕……只怕也要死在这里!”他一把推开他,冲着他大吼:“走啊!快走!这个时候你犯什么傻?” 他非旦没有走,反而一屁股坐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道:“我当然会走,只不过想在这里再陪你一会儿而已。” 看得出,他命在顷刻,脸上已是一片死灰。 “我的那些画……”他叹道。 “我会好好保存它们。” 他放心地点点头,开始大口吸气,眼神正在渐渐远离。 “你还有什么心愿?”他颤声道,一掌抵在他的后腰上,输给他一股真气。 “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你……你快些离开我。”他抓着他的手,吃力地道。 “……当然。”他轻轻地让他的身子靠在自已的腿上,让他较为舒服地躺下来:“我过会儿马上就走,一路上我已做了路标,很快就能找回去。他们想抓我并不容易。”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时候……”他的眼中一片迷茫。 “当然记得……”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快乐……这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 “我也是。”他一阵哽咽,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多年来,他们的日子充满了沉默,愉快的沉默。 “你得……快些……快些走……。”他的气已有些短促,已说不出话来了。 “好……我这就走。” “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他的最后一眼目光炯炯,凝视良久,气息已不能回转,弥留之际,等待着他的承诺: “当然!”表弟大声道。 听了这句话,他的眼睛终于合上,终于停止了呼吸。 “不……不……你别死!你别死!山水!山水!”他拼命地摇着他的身子,拼命地叫他的名字,发疯般地冲着他的尸体大吼。 他的脸是灰黑色的,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最后的痛苦和微笑。 可他的身体却不再温暖,而是渐渐地冷却,变得和周围的草木一样冰凉。 他想痛哭,却没有力量流泪,以为自己会伤心地发狂,却忽然感到精疲力竭,好象自己也成了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对最后的结局不再关心,只希望能在这个亘古般幽静的森林里,一个人静静地躺下去。 远处水声潺潺,溪流上的水波轻快地跳跃着。 “这么早,你就敢带着我到这里四处散步?也不怕你家里的人把我抓了去?”吴悠道。 乍听见潺潺的水声,走不几步,一条小溪忽然横在她眼前。 唐潜一到家门就扔开了竹棒,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完全不会迷路。 “这里的人都说,唐门是个美丽的地方,至少,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可恨。”他笑了笑。 一进大门他就故意避开院中哀悼的人群,独自把吴悠带到离自己所住的院落不远处的一道小溪旁。 这是一片古老的园林,经过历代的修缮,现已规模全备。老一辈的人还经常谈起当时入奥疏源,就低凿水,搜土开穴,培山筑楼时的情形。如今这里四处都是画槛雕栏,幽房邃室。一出高台即入小榭,曲径花蹊连着小桥飞瀑,到了春夏草木扶疏之际,更是廊庑连芸,通花渡壑,桃堤柳绿,鸟语花香。 吴悠只好老实承认:“你说得不错,这里的风景的确不坏。你看……那片湖心的小岛上还有两只白鹤!” 说了这话她立即脸红了起来。 身边的人明明“看”不见,她竟还要人家看。这不是存心戏弄人么?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平静,似乎并不在意,心中一愧,低头不语。 他淡淡地道:“你说不错。那湖里一直都有两只白鹤,我以前还摸过它们。” 她还是很尴尬,扭怩着不肯说话。 他只好站住,道:“怎么啦?” “那两只白鹤,我也想摸。”她叉着腰道。 他失笑道:“你能看,为什么还要摸?” “我觉得摸比看有趣。” “你得先告诉我,它们究竟在哪里。” 她握着他的手,朝白鹤的方向一指。他带着她飞了起来,一掠十丈,双足在水中轻轻一点,又腾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岛中。 “是这里?”他问道。 “是。”她道:“我们来了,白鹤为什么还不飞走?” “他们修理过它的翅膀,它飞不了多久。” 那两只白鹤非旦不走,竟还向他们奔了过来。 “抱歉,鹤兄,今天我什么吃的也没带。”他摸了摸鹤的翅膀,然后抓着她的手,将它轻轻地放在鹤羽上。 她闭上眼,手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光滑。 他的手潮湿而温暖。 “有趣吗?”他侧过头来,用一双空虚的眼睛看着她。 “你跟它们一样有趣。”她捉狭地一笑。 “宜修,告诉我,我们的左边是什么?”他忽然问。 “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 “右边呢?” “也是一块大石头。” “我们站到石头边上去,好么?这里的风很大。”他彬彬有礼地道。 她跟着他往左走了几步,白鹤立即也跟了过去。 他呆呆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敢摸鹤的脑袋么?”她只好没话找话。 “当然敢。”他伸出了手,却似乎伸错了方向,手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不说话,也不动,任凭他的手指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手流连在她的脸上,依依不舍。 “行啦,唐潜,这不是鹤脑袋!”她大叫一声。 “当然不是。”他喃喃地道,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反而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 她的心砰砰地乱跳了起来。 他垂下头,挺直的鼻梁已触到她的额上。 “你想干什么?”她警惕地道。 “想看看你。”他淡淡地一笑,嘴轻轻地,却是很有礼貌地在她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她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忽然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 唐潜抽出手,拍了拍了两只白鹤,白鹤“哗”地一下飞开了。 “你今夜想歇在哪里?”回去的路上,他突然问:“我的院子里有客房,你若害怕一个人住,可以住在我姨妈家。” 吴悠愣了愣,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方才明明热情如火,回到岸上,他又摆出一副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会不会歇在你们家的水牢里?”她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会。”早已习惯了她的抢白,他从容不迫地改变了话题:“中饭由我来请客。我一直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的厨艺很好?” 吴悠浅浅一笑:“不奇怪,你不是练刀的么?” “这么说来你的厨艺也当不错。” “何以见得?” “你也是练刀的。”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 穿过一条挂着一溜绛纱灯笼的长廊,唐潜将吴悠引到一个幽静的院落。早有他的两个书僮迎了出来:“公子,你回来啦!” “嗯。这一位是吴姑娘。” “姑娘好!”那个书僮齐齐地道。 “这是我的两个书僮,一个叫麦齐,一个叫麦秀。”他拍拍两个人的脑袋:“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们两个有没有打架?” “没有。”麦齐麦秀整齐地道。 “你们……是亲生兄弟?”吴悠忍不住问。 “不是。”又是齐齐的一声。 “他们和你闹着玩呢。”唐潜道:“你们去罢。” 两个人顿时跑得没影了。 “这笋丝好象不必一定要细得象头发罢?”吴悠挟起一把切得极细的笋丝放进碗里。 “真有这么乱么?我记得我好象把每一小把笋丝都用一根粉条捆了起来,以免放在碟子里不好看。” 他幽幽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为他这种精益求精的样子捧腹大笑,却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做这种菜一定很费功夫。” 在一个瞎子面前,她的表情变得很自由。 “如果刀功可以的话,就很快。”他漫不经心地道。 “惭愧,我的厨艺只怕不及你的一半。” “慢慢来,不着急。” 她扑哧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为什么笑?” “难道你常常自己做饭?” “当然。” “我不信。” “我是个口味很挑剔的人,别人做的东西如果不好,我就吃不下去。这种经历实在太多,逼得我只好自己动手。” 他顿了顿,又道:“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的汤快好了,我得去端过来。”他站起身,掩上门,走出门外。 吴悠含笑看着他,回过头时,发觉那碟子里的笋丝已经空了。 她诧异地看了看四周,不见一人,却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的一个琉璃屏风里传过来: “我在这里。” 她吓了一跳,那是荷衣的声音! 她站起来,抢到屏风后面,看见荷衣一手抓着一把笋丝,正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夫人!”她小声道。 “唔,小声些!那瞎子耳朵灵得很,我方才躲在窗外,不然早被他发现了。” 吴悠乍然听见“瞎子”两字,不知为何,心中一阵翻腾,只好道:“你还是快些走……他……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不会伤害你,对么?”荷衣吃完了笋丝,又咬了一口香菇鸡翅。 她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就好。现在我只剩下的一件事要做。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唐溶,也就是唐十九,住在哪里?他偷走了无风的一部手稿。” “什么?手稿?我……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当然没听说过,不过唐潜肯定知道。” “你藏在外面,等会儿他回来,我一定把这个消息给你问出来。”吴悠道。 “小心,唐潜不好对付。” “你放心。” 门外有一丝动静,荷衣的身影飞了出去。 他把汤放在桌子正中。 “对不起,笋丝太好吃了,我把它全吃光了。”她故做内疚地道。 唐潜心中一阵欢喜。 她“当当”地舀了两碗汤,将其中一只碗放到他的手边。 “你和你的兄弟们住得近么?”她随口问道。 “不是很近。他们有的已和父母分了房,有的还住在一起。我这里是最西的一间院子。” “难怪这么安静。你虽有一大群兄弟,平时聚在一起的机会只怕也不多。” “过年的时候常在一处。”他笑了笑,喝了一口汤:“喝完酒后更是闹得天翻地覆。” “你说被你扔下水的那个兄弟叫唐滨,排行十五?” “他是唐渊的弟弟。” “十六是谁?十七是谁?十九是谁?” “怎么忽然对我的兄弟感起了兴趣?”他淡淡地道。 “生活在一个大家族里一定很有意思,不是么?我只是怀疑你究竟记不记得这么多兄弟的名字。” “十六是唐渡,十七是唐泳,十九是唐溶。前面两位这次都没去。”他细细地品尝着一片香菇。 吴悠发现他细嚼慢咽的劲头甚至胜过了吃东西最慢的慕容无风。 “这么说来我见过唐溶?” “在船上见过,我说起过他的名字,你当时并没往心里去。” “对不起,实在是没记住。他住得离你近么?” “不远,就在出门往右的第三个院子里。” “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汤。”吴悠柔声道。 “过奖了。” 荷衣一连在廊顶的一条横梁上蛰伏了三个时辰,才终于等到夜幕降临。 一个年迈的仆人手执烛火,正一个一个地点着长廊上的灯笼。 眼看这个人快要走到自己的面前时,荷衣一个鲤鱼翻身,藏到廊脊上。 借着廊上的灯火,她依稀记得这是一段自己曾经到过的老路,更记得往前走不了多远,就是薛纹的院子。 她呆呆地凝视着远处的一角飞檐,记忆流水般地向她涌来。 虽已过了两年,当时的一幕在她的脑中还清晰得好象刚刚发生过。 她至今记得慕容无风躺在床上的样子,他的下身一片破碎,血慢慢地从他的伤口中渗出来。 一想以当时的情景,她顿时感到一阵头昏。 她还记得那院子的门口有一副十分好懂的对联,几个字她恰好全认得: 半帘月影三杯酒, 满院花香一局棋。 她悄悄地溜过去一看,刻在竹板上的对联果然还在。 正当她打算拐进吴悠告诉她的那个院子时,忽听屋顶上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她灵机一动,飞身上檐,屋脊上一个黑影疾掠而过。 她冰绡一抖,那黑影蓦然回首,向她奔了过来。 是顾十三。 “你怎么也来了?”他低声问。 “唐溶偷走了无风的手稿。我比你们晚几个时辰赶到,山水和表弟呢?” “我们分开了,他们往大山里去了。不过,他们会留下标记。” “在哪里汇合?”荷衣道。 “原本是约好晚上在屋顶上见,我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正四处地找呢。” 荷衣眉心一皱,道:“他们会不会有事?” “很难说,唐家这次准备充分,我们差一点着了他们的道儿。” “吴悠很安全,她告诉我唐潜会把她送回去的。” “唐潜?”顾十三一愣。 “我去找她的时候,唐潜正替她做午饭。” “那我们……岂不是白来啦?”他愕然地道。 “差不多。不过,现在我们正好一起去找唐溶。” 顾十三迟疑了片刻,忽然道:“乘着夜深人静,你最好还是先回去。找书的事情我一个人干就可以了。” “瞧不起我?”她一翻白眼。 “你来的时候,慕容知道么?”他问。 “没告诉他。” “他现在一定急疯了。” “不会,他一向对我很放心。” “他不是个喜欢放心的人。”段十三道:“你还是赶快回去比较妥。” “不,我一定要拿到他的稿子再走。”她坚决地道:“何况,我们也该去找找山水他们。” “那我们现在就去。” “他们若进了森林,这时候去不妥,太黑,我们又不能用火把。” 顾十三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不错。” 两人悄悄地摸到唐溶的院子里,发现院子是空的。只有几名仆妇在门内的走廊里走动。两人分头翻进每一个房间搜索,均不见手稿的踪影。 不敢打草惊蛇,他们只好伏在横梁上,等待唐溶归来。 那一夜荷衣靠在横梁上,以一种完全僵硬的姿势睡着了。以至于整个睡的过程让她感到疲惫不堪。 天刚亮的时候顾十三叫醒了她,唐溶一夜未归。两人决定先到森林里去找山水和表弟。 凌晨的风很凉。噩运的发生没有半点征兆。 他们一路横掠而去,骄阳还沉睡在山下,天空中只有几缕红色的霞光。 “今天天气不错。”荷衣一边施展轻功,一边对顾十三道。 她发现顾十三双唇紧闭,一副十分警惕的样子。 “你发现没有,这里有些过份地安静。”他双足一跨,一个优美的翻身,身子从一旁的大树跃过,停在枝头上。荷衣足尖一点,身形一转,轻飘飘地跟了上去。 “我们是不是已到了那片森林?”她问道。 “最好从树上走,下面有什么情况比较容易发现。何况我还担心唐门的暗器和埋伏。” 荷衣微笑不语。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在西北最粗糙的风沙里长大的汉子居然这么细心。 他们在树上转了一圈,差点迷路。只好跳到树下,寻找山水的记号。 不一会儿,荷衣发现几棵大树的树干上,有被刀削过的痕迹。 他们一路追了过去,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 突然站住。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新挖的大坑。 好象已猜到那是什么,荷衣浑身开始发抖,抖得很厉害。顾十三一把扶住了她,两个人一起走到坑前。 挖出来的土几乎还是崭新的,整齐地堆在一侧。 两柄金鱼吞口的单刀直直地钉在坑边,鲜红的刀穗上系着三块元宝和一叠银票。一旁的树干上是九个铁划银钩的大字: “拿银者,请填我一抔土。” 她浑身发软地靠在树杆上,丧失了往下看的勇气。 她已不必再看,因为身旁的一块巨石上,又有六个刚劲的大字: “山水、徐衎之墓。” 她的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狂涌而出。 表弟平静地躺在坑内,山水的尸体在他的右侧,已然掩埋完毕,只有一只手露出来,紧紧地和表弟的手握在一起。 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一阵说不出的沉痛,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顾十三叹了一声,轻轻跳到坑中。 坑中人已死去多时,尸身已然完全僵硬。 “他好象并没有受什么外伤。”他黯然地道:“不过,这山谷里可能有杀人的瘴气。” 荷衣颤声道:“他为什么不走?他明明可以走的!” “我们并不了解他们。”顾十三长叹一声。 她抽起那两把刀,放入坑内,帮着顾十三一起将一旁的黄土推落。 黄土是潮湿的,里面全是树叶和草根,坑中已聚了不少昨夜的雨水。 以致于表弟的手指都已补水泡得肿胀了起来。 她抬起他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心中一阵酸痛。 然后她看了他最后一眼,便将他掩埋了起来。 站起身时,她感到一阵头昏,连忙道:“这里果然有瘴气,无风以前曾提起过。他说那是蚺蛇瘴,身子不好的人,在里面呆上一两个时辰就会死,身子好的人也挺不过半日。……可是……可是……”她泣不成声:“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表弟不肯走……” 天地宁静,他最后的样子竟是那样地从容和安祥。 除了沉默的死者,谁也不能给她答案。 “这世上我们不明白的事情原本很多。”顾十三又叹了一声:“只要他们自己明白就行了。” 她的头脑一片混乱,泪水还在不停地往外流,一种不知所以然的悲伤搅乱了她的心。 两人在墓前默然无语,垂首多时。荷衣又看了一眼巨石上的字,对段十三道:“原来表弟姓徐,那个字是什么……我却不认得。” “我也不认得。”顾十三道。 第十二章 暴雨倾盆,远处的江面电闪雷鸣。 一道弧光划过,照亮阴霾四布的天空。狂风呼啸,树木弯折,豆大的雨点打在芭蕉上,又弹到窗纸上,似乎要穿窗而过。 已是凌晨,却没有一丝曙光…… 冷风透过窗隙和层层的窗帘曲折地吹了进来,帐前灯火摇动,暗而复明。 他浑身僵硬地躺在床上,闭目听着屋檐上滴哒作响的雨声。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荷衣一去不返,没有任何消息。 她走的第二日,他便不顾一切地乘船追了过去。 那一日北风呼啸,江中大浪滔天,船在江中的颠簸得很厉害。他的身体即使是在最健康的时候也不能坐船,他晕得很几乎要将五脏六肺都呕吐出来。 勉强坚持了一日,他呕吐的情形愈发严重,什么也吃不下,脸色已十分可怕。随行的人开始轮番地苦劝他回谷。 他不肯:“就是死也要把我弄到唐门,你们可听明白了?” 手下的人默然不语。 他当然没有死,到了晚上却开始昏迷,嘴唇和手指都变得乌紫。 蔡宣只好给他服了一颗催眠的药丸。 他昏睡了过去,却又滴水不进。情况非旦没有半分好转,反而越来越令人不安。 渐渐地,所有的人都变得忧心忡忡了起来。 谢停云跺着脚心急火燎地问蔡宣:“你说说看,他还能挺多久?” 蔡宣回答很干脆:“过不了两天即有性命之忧,现在必须马上送他回谷。那些安神的药他不能多服,很快就会不管用。” 谢停云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那就回谷罢。” 他整整昏睡了六天,才渐渐地清醒过来。一醒过来,发现自己尚在谷中,又把赵谦和与谢停云叫去大发雷霆。 那一天他满脸怒气,一副要把屋顶掀翻的样子。 已有好几年没见过慕容无风象这样发火,两个总管只好一声不吭地站着。 “备船,我现在就要去唐门!”最后他冷冷地命令道。 “谷主息怒。”谢停云道:“属下已派了二十名好手带着人质赶往唐门。相信就算是唐家得手,碍于人质也不敢把夫人怎么样。何况夫人武功高强,吉人天相,她的身边还有顾先生他们协助。就算是拿不到书,全身而退是绝无问题的。” “你怎么知道绝无问题?嗯?你怎么知道?”他气势汹汹地道。 赵谦和赶紧道:“就算是有问题,谷主亲自去也帮不上忙。倒是……倒是冒着一路的风险。谷主的身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夫人那一片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慕容无风盯着他的双眼,目光炯炯,感到自己的鲜血正沸腾起来,流向太阳穴:“你知道她杀了唐家多少人?唐家岂会轻易放过她?” 他手指颤抖,呼吸急促,勉强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谢停云避开他的眼光,垂下头,道:“在这种关头,属下们只能恳请谷主节怒,其余的事情由我们去办。” 慕容无风脸色忽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这几日连天大雨,风高浪急,所有的客船都泊住不行。几处险滩都传来沉船失事的消息。纤工根本雇不到。这还罢了,谷主的身子虚弱,经不起半分颠簸,更令人份外担忧。” 慕容无风长叹一声,道:“我这一生中,除了荷衣,从没有求过别人。”他一把拉住床头的轮椅,使劲地要将身子挪到椅子上去。谢停云吓得连忙扶住他。 他看着他们,嗓音有些颤抖:“这次算我求你们。”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阵踌躇,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却见他脸色忽紫,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蔡大夫!”两个人同时大叫了起来。 她坐在屋子里,捧着茶杯,陪着他说了一夜的话。 她好象一辈子也没有和男人说过那么多的话,而唐潜却一直都在微笑地听着。 他是个很安静的人,话并不多。 可他一直都听得很认真。一直都用那双雾濛濛眼睛专注地“看”着她。 那双眼仿佛专为她的灵魂而设。 她不禁笑了笑,烛光闪闪,照在他高高的额头上,他一脸的虔诚与真挚。 不知为什么,她说了很多从来不与外人说的事。 小时候的事,父母的事,在扬州时的事…… “你别笑,我至今学不会扬州话。”他微笑着道。 他是一口地地道道的蜀音,与慕容无风十分相似。 “为什么?你妈妈没有教给你?”她笑着,软软地说道。 “我父亲常说,吴侬软语只能是从女孩子的口中说出来才好听。何况我小时和兄弟们一起玩耍,自然说的是和他们一样的话。” “他们……小时候都很让着你么?”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让得很少。”他笑:“所以我很早就开始练武,我母亲怕我被人欺负,教给我的都是些厉害招式。很快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了。长大了兄弟们倒是经常让着我,我想主要是因为怕我父亲。” “你的父亲是个很严厉的人么?” “大概是罢。”他微哂:“人人都这么说。不过,他对我一直很慈爱,常常偷偷地带我出去吃最辣的火锅。回家的路上却又一个劲儿地叮嘱我装饿,因为我母亲总是做好了晚饭等我们回来。” “你是说,你常常被迫一次吃两顿?” 他笑了,答道:“差不多。当然,出去吃的时候,我通常不会吃得太饱。” “那岂不是很不尽兴?”她嫣然一笑。 “总比惹我妈妈生气要好。”他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伤感。 她看着他忽然沉默下来,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声。想不到自己居然和一个唐门的人拉了一夜的家常。居然整个通宵没有一丝睡意。 思绪迷离开来,她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四周。客房整洁雅致,并没有多余奢华的装饰,和云梦谷里的房间没有什么不同。柚木家俱沉重的阴影投射在地毯上,随着烛光微微晃动。茶炉上的铜壶不时地叫起来,点心很甜,伴着茶吃下去正好。反正他也看不见,她吃了很多块枣糕。 她忽然觉得,在一个瞎子面前她可以很自由,自由到不必关心自己的举止,不必怕失态,甚至于,不必过多地注意自己的容貌。 反正他也瞧不见。在他面前,她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 ——难道这真的是在那个传说中阴暗恐怖的唐门? “你不象是唐门的人。”她捧着茶壶,细细地给他烫了一碗茶,端到他手边,然后坐下来看着他。 他一笑:“我虽生在唐门,但我是我自已。……唐门的人很多,各种各样,有的有趣,有的讨厌。每家都有自已谋生的法子,并不是每个人都在江湖上。十几年前,它的名声并不坏。现在……虽然开始走下坡路,我对它仍有信心。” 他顿了顿,接着道:“也许这就是亲人与敌人的不同的罢。如果是你的亲人,不论他有多么糟糕,你总是对他寄于希望。如果是敌人,你就只想灭了他,不用讲那么多客气。我是唐门的人,所以总相信唐门可以变好。” 她脸色苍白地听着他说下去。 “许多唐门子弟不好好练武,只因暗器与毒药用起来太方便、太有效。若是暗中出手,根本不需要有很高的功夫。” 她刺耳地反驳道:“你可能并不知道唐门在江湖上有多霸道。就以你们对付先生的那一套,就很下作。” “你说得有道理,但其中有更深的矛盾。你也许不知道,唐门与云梦谷其实是生意的伙伴与对手。每年两家的交易额都是很大一笔数字。” 她吃惊地摇头:“什么?唐家还与我们做生意?——我不信。” “这个你以后可以慢慢打听。实际上,那天我们在田记布庄里打得热火朝天,两家的总管在一个酒楼里谈生意,也谈得热火朝天。” 她继续摇头:“这不可能。” “去谈生意的人是我的六叔,他在船上还和我谈起这件事。” “那他们一定是瞒着先生的。”她越来越糊涂了。 “我敢打赌慕容无风对此事一清二楚。外面早就传说他做生意非常精明——有一回年终,郭漆园向他报了一整天的帐。那只是每年例行的手续,听的人多半只注意几个大的数字,对于其它的细微末节并不往心里去。——那么多枯燥的数字,就算是认真地听,一趟下来也记不住。他非旦听进去了,末了还说有一个地方错了,应当是多少。郭漆园回去一查,果然如此。以后再报帐时候,他自己要亲自复查三遍无误,方敢去见慕容无风。”他笑着问她:“你是云梦谷的人,这个传说是真的么?” 她点点头:“我也听说过,当时只是觉得他很聪明而已。” “云梦谷的生意越做越大,原因就是慕容无风的弟子很多,弟子又收弟子,遍布各省。这些人一开方子,从来只写云梦谷的药。他的弟子一入太医院,采药局里便只盯着云梦谷。一入蜀中,唐家的药材收入当年就减少三分之一。” 她默然,知道此言不假。连她自己开方子一向也是以本谷所产的药品为主。一直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唐潜接着道:“渐渐地,云梦谷已经左右了药材的市场。他们抬价或减价,其它的药商就非跟着做不可,不然就会吃亏。这一带经营药材的地方很多:云梦谷是一处,唐门是一处,还有其它好几家。几年下来,基本上只剩下了云梦谷与唐门。而唐门为维持收入,不得不时时妥协。” “慕容无风却还在不断地写书公布唐门毒药的配方和解法,致使唐门在江湖上的地位一落千丈。那些不认真练武的子弟一旦手头上的毒药不起作用,很快就被逃汰下来。他们只好干起了更恶劣的勾当。” 他喝了一口茶,道:“这原本只是一场商家的角逐。唐门输了,输得很惨,生意接二连三地垮,总管换了好几个。大家的日子过得大不如前,有气没处发,算来算去,自然就把总帐算到了慕容无风的头上。我们为了抓到他,订过无数个计划,也失败过很多次。” “可是你们最后还是得手了。”吴悠冷笑。 “慕容无风是个聪明人,知道云梦谷有财力却没有足够的武力。和唐门决战只能是两败俱伤。是以他忍气吞声,从来不和唐门发生正面冲突。断腿那么严重的一件事,几乎要了他的命,回来之后他居然一声不吭,搞得我们都很诧异。当时,我们从各处请了一百多名好手严阵以待,准备和云梦谷决一死战。想不到他却连龙家的拉拢也不参与。唯一知道的是,赵谦和与郭漆园突然猛降药价,唐家在一夜间又失掉了一大半的客户。云梦谷现在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你想象不到慕容无风会有多富,只要他高兴,完全可以掏钱把唐门买下来。而他自己则隐居深谷,一连数月都不露面。” 吴悠长叹一声:“那是因为他病得很重,卧床不起。” “俗话说,拿人饭碗者若杀人父母。唐家与慕容家的仇恨原本就是利益之争,跟个人恩怨没什么关系。”唐潜道。 吴悠笑了笑,在这样温馨的一刻,她努力要避开这个令人烦恼的话题:“这些好象者是男人们关心的事情。我只知道先生常常告诉我们,只要好好行医即可。赚钱的事情由他与几位总管操心就行了。所以我进谷以后,从来没为钱发愁过。” “哈,不为钱发愁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慕容无风的确是个很能干的人。”唐潜道:“六叔一向很佩服他。” “你这话好象是在涨敌人的志气啊。”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忽然道:“天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他愣了愣,脸色微变,道:“你……你要回家?” 吴悠道:“当然。你说过,只要我想回家,随时都可以回去,对不对?” “当然。不过能不能晚几个时辰?……今天早上我原本另有安排。” 她脑中闪出荷衣临走时吩咐她的一句话:“明早你替我想法子调开唐潜……” “我现在就要走。”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我害怕呆在这里,你们的人早晚会把我抓到水牢里去的。” 他坐到她的身边,将她拥在怀里,柔声道:“有我在你身边,你不必担心。” 她忽然挣开他的怀抱,站了起来,淡淡道:“你不送我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 说罢,她真的拉开门,真地大步走了出去。 他只好追了出去,拉着她,从一个僻静的小门走出堡外。 清晨的风很凉,她走得很慢,唐潜只好不紧不慢地陪着她。 “我不知道码头该往哪里走。”她东张西望。 “你跟着我就行。”他淡淡道。 她很紧张,却故意没话找话,生怕他半路会突然停下来。 走了几乎一柱香的功夫,她“啊呀”地叫了一声。 他一把拉住她:“你没事罢?” “脚扭了一下。”她蹲下来,抚着自己的脚踝。 “你还能不能走?”他问道。 “没关系。”她浅浅地一笑:“你扶着我啊。” 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她的整个身子都好象是挂在了他的身上。 她的身上有一种宜人的香气,香汗点点,娇喘微微。柔软的手紧紧地攀着他的手臂,腰肢在他的身侧款款地摆动出一种韵律,不时地叫累,不时地停下来要休息一下。渐渐地,她几乎整个身子都吊在了他的手臂上。总之,他有些不知所措,又禁不住浮想连翩。 然后他们往左一拐,走进了一条林荫小道。 “唐潜,我们进了林子。”她提醒了他一声。 他掏出竹棒往路上一点,道:“你说得不错,我们原本是要经过这片林子。现在很早,路上只怕没有什么人……不……好象有一个人向我们跑过来。” “我没看见啊!”她踮起脚往远处一看,过不了多久,就听见跑步声。 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一下子缩到了他的背后,蒙住自己的眼睛,道:“那是个男的……他……他什么衣服也没穿!” “没穿衣服的男人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哼了一声。 “唐潜,你什么意思啊!” 话一说完,猛然想起自己初见他时所干下的勾当,又不免脸上一红,把脸埋在他的腰后耍起赖来:“我不跟你说了。” 说话间那男子已跑到了她们的面前。 “十叔早!”唐潜道。 “早!” “吃早饭了么?” “小潜,你借我二十两银子,好不好?” “又赌输了?” “手气不好,输得精光。” “这是银票。”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 “你背后的那个女娃儿是谁?” “咳咳……一个朋友。” “抱歉,得罪了。借件衣服。” 他脱下了外套。 那男子将袍子往身上一拢,道:“有空带着你的小朋友到我家里来坐。” “一定。” 那人立即跑得没影了。 吴悠胆战心惊地道:“这人也是你的亲戚?” 唐潜有些尴尬:“他人不坏,只是爱赌如命。” 她连连叹气。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唐门里没一个好东西,是不是?”他歪过头来对她道。 “不是。” “那你怎么想?” “你是唐门的好东西。”她挽着他的胳膊道。 “以免你又瞧见了什么,我还是带着你快些跑为好。”他抱起了她,腾空一翻,在树杪间穿行而过。 不一会儿功夫他们就来到一条大街上,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停在一个气派的大院子门口。 吴悠抬头一看,见门上有三个大字: “松鹤堂。” 唐潜笑了笑,道:“抱歉,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她脸刷地一下白了,道:“这里是哪里?” “这是一家医馆,云梦谷开的,掌堂的先生叫叶宪,想必你认得。” 她点点头。叶宪是慕容无风最早的一批学生之一,很早就被派往蜀中,总理云梦谷西北一带的所有医务。每年过年的时候,他总要回来几天,一是述职,二是看望一下老师和各位师兄弟。所以他与吴悠也很熟。 “你进去之后,他们一定有法子送你回谷。” “你……你不陪我一起回去?”她颤声道。 “楚荷衣昨天见过你,是么?”他淡淡地道。 她心头一震,道:“夫人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瞎子,并不是傻子。”他的语气很平静,但看得出来,他有些生气。 “即然你猜出了是她,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唐溶的住处?”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不会对你说假话。”他声音开始变得很僵硬,他的表情更加可怕。 她心头猛然狂跳,好象意识到了什么,倒抽一口凉气,尖声道:“你……你告诉我的消息是假的,是不是?那原本是一个圈套,是不是?” 说完这句话,她拔足狂奔,往林子里跑去! 他身形一闪,将她捉住,手指轻轻一捏,她便痛了起来。 “唐潜!你敢……你敢弄伤我!”她死命地踢着他的腿。 他的手指松开,退了一步,道:“你若不想死在水牢里,现在就该逃到松鹤堂里去。” “松鹤堂?……我怎知道那不是一个圈套?也许里面的人早已被你杀光了。”她尖声大叫:“唐潜……你阴险!” 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突然把她整个人一拉,往那红漆大门里一推,狠狠地将门一关,对她吼道:“我原本就是唐门的人,永远都是坏蛋。你有什么好惊讶的?” “你现在就回去对付夫人,是么?”她捶着门大叫:“你要去杀了她,对不对?唐潜!你站住!你若敢碰楚荷衣一根指头,我永远也不理你!这一辈也不!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立即就死在你面前!” “因为楚荷衣一死,他也会跟着死,你害怕了?”他隔着门缝,冷森森地道。 “他……他……”她吃惊地看着他。 头脑一片混乱,他怆然地转过身,喃喃地道:“你的心里永远只有慕容无风,对不对?” 他将门从外面锁住了。 不一会儿,那个高大失落的背影消失在了林中。 旭日东升,感到温暖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肩头。 外面大约是光明一片罢?他忖道。 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黑暗。 林中空气清凉,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松木香味。 这是以前最喜欢的散步之处,离家门也不远。小道里原有很多的坑,为此,小时候他曾在摔过无数次跤。后来唐家派工匠将小道用鹅卵石细细地铺了一遍,说是为了行人行走方便,实际是为了照顾唐潜。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唐门实在是欠唐隐嵩夫妇太多。 他从小就很优秀,优秀得大家常常忘了他是个瞎子。 想到这里,他一阵苦笑。 微风徐徐,他的身后忽然转来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很慢,却很重,仿佛故意要让他听见。 他站住,转过身。 “请留步。”一个毫无表情的声音淡淡道。 他眉头一皱,道:“小傅?” “不错。”来人的声音里似乎永远带着一种遥远的口音。 唐潜并不奇怪在这里遇见他。 “是吴大夫要你来的?”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嘲弄的表情。 “你说的不错。” “她要你来杀我?” “她要我留住你。” “哼。” “她当然不知道这个事实:我只有杀了你才能留住你。” “她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他负手而立:“我却知道你一直在找我,那一夜,你不是很服气。” “没错。” “你没有用全力,因为你不肯让别人说你在占一个瞎子的便宜。” “开始的时候我是让了你几招。但后来的情形就不是那样了。”小傅道:“我的确输了。” “我很喜欢你,你是个老实人。”他笑了笑。 “我是个骄傲的人,我的对手并不多。”小傅道。 “我深感荣幸。”他道。忽然觉得这个嗓音古怪的青年很有意思。他说话很认真,从不开玩笑,也不大晓得谦虚是怎么一回事。 “你准备在这里接应楚荷衣,还有那一同过来的三个人?” “我若杀了你,就算是接应了他们。”他的回答很老实。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在这个地方比武,你愿意么?” “当然愿意,这是我很熟悉的林子,算是占了地利。” “很好,请。”小傅的眼睛眯了起来,开始观察他的手。 “等一等。”唐潜忽然道。 小傅一愣,看着他。 “比完武后,我们若都还活着,我可不可以请你喝一杯?” “我从来不喝酒。”小傅冷冷地道。 “遗憾。”唐潜叹道。 “不过你请的酒我一定会喝。”他的声音还是冷冷的,目光中却有了一丝笑意:“喝酒又死不了人。” “那就一言为定。” 他正要拔刀,小傅忽然也道:“等一等。” “什么事?” “他们说,你很会下棋?” “还凑和。” “还凑和是什么意思?” “就是目前为止没输过。” “我们若都还活着,你可不可以替我去和一个人下盘棋?” “可以。”唐潜想了想,又道:“既然这么说,我们好象都不能死?” “虽不能死,你也不能走。”小傅淡淡地道。 刀鞘一飞,两个身影巨鸟般地掠起,松针密雨般洒落。 荷衣与顾十三从那片有瘴气的森林里冲出来的时候,太阳正耀眼地照着她们的头顶。刚从那发着阴腐恶气的树林里逃出来,他们最急于要做的事情就是张开大口,深深地呼吸几下。 荷衣弯着腰,胸中一阵烦恶,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顾十三看着她道。 “现在是白天,咱们人单势孤,得快些找个地方躲起来。”她打开皮囊,喝了一大口水。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顾十三看着前方,淡淡地道。 她站直身子,发现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 唐溶。 她的脚趾头动了起来。顾十三一把拉住了她:“别过去,那是圈套。” “他手上有无风的书。”荷衣轻轻道。 他们慢慢地走近,唐溶身子一闪,往东边逸去。 “他好象要引我们往一处走。”顾十三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管他呢!”荷衣疾步抢了过去,手中冰绡一扬,一卷,已将唐溶的手紧紧缠住! 她轻轻一拉,那本书便脱手飞了起来。 她一个空翻,手已抓到了书的一角,眼前一晃,却有另一个人抢过来,“哧”的一声,书在空中撕开了,她收回手一看,只抓到了三页,却都是半张纸,整本书又被人夺了回去。 定睛一看,抢走书的是一个羽衣高冠的道人。 道人将书往怀里一塞,继续向东逸去。 顾十三追上来道:“是那本书么?” 荷衣点点头。将那三片纸用油纸小心地包好,放到怀里。 顾十三道:“你回去,这件事由我一个人来办。” 荷衣道:“前面显然有圈套。我怎能放心你一个人去独闯?” 顾十三笑了笑:“我做事一向喜欢一个人。” 荷衣也笑了笑,又叹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为一本书拼命?” “有点儿。” “他活不了很长,我不想看见他那么辛苦。”她的神色有些凄凉:“他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很珍贵。” “我明白,只是……你不要想得太多。” 他有点结结巴巴,平生从来没有安慰过别人。 “你放心,我的运气一向很好,总是逢凶化吉。”她收入泪光,对他笑了一笑。 两人一起追了过去。 他们以最快的步子行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又来到一座大山面前。那道人忽然停下身来。 “我们身后大约有十五个人。左侧七个,右侧八个。我拦住他们,你去抢书。”顾十三道。忽然转身,长剑一挥杀到人群中去。 这十五灰衣人都是唐门武功最好的子弟,其中还有三个年老的胖子。平日在江湖上他们至少是以一当十的。 荷衣道了声“小心”,足尖一点,飞鸿般地一跃,冰绡扬起,在树中一卷,借着树枝的弹力,人已象飞箭般地射了过去,轻飘飘地落在了道人的面前。 人末落定,剑已闪电般地攻了出去,那道人自持武功,竟没有出手,闪身腾挪了一阵,觉得招架吃力,腰中皮扣一解,一把三尺短刀在手,便龙虎生风般地向她劈面削来!同时左手一扬,一团黑乎乎的铁砂打过去,迫得荷衣只好腾身而起,在空中一卷身,跳到道人的身后,方才勉强避过。 那道人身形急变,却已慢了一步,荷衣一剑刺中他的肩头,刷刷两下一划,那书掉了下来。 她眼疾手快地拾起来,再抬头时,道人一个空翻不见了。她正欲跃回去帮助顾十三,忽听脚下轰的一响,一团火光闪出,顿时四面都是火药爆炸的声音。烟雾弥漫,不见人影,火光与硝烟将她与顾十三远远地隔了开来。 顾十三忙中回头,大声道:“书到手了?” 勉强还能辨出顾十三的影子,荷衣将书一掷道:“书给你,接住了!不要往我这边来,我已中了埋伏!” 他伸手在空中一抓,将书抓在怀里,不顾身后围上来的人群,拼命向荷衣跑过去。 但他走不了几步,那一群人已发疯般地将他团团围住,无数颗暗器向他打过来。他咬咬牙,只好回过头继续与他们厮杀。 他的眼却一直观注着荷衣的动静。 他看见她一步一跳地躲着在她身边不断爆炸开来的火弹,还看见她的前面还有一个白衣的女人也在奔跑。 那女人的手中拿着一个火折子,显然就是布置炸药和引信的人。他不禁微微有些放心。只要跟着她走,荷衣一时还不会有危险。放炸药的人总不能把自己也炸死罢。 一阵大风吹来,硝烟略散,他看见荷衣跟着白衣女人进了一个山洞。 四处都是防不胜防的炸药。轰隆声不断地传过来,她看上去很狼狈,显然已是无路可去。 他的心猛然一沉。 洞很暗,传来滴滴哒哒的滴水声。 借着白衣女人火折上的微光,她看见几个巨大的石乳从半空中垂下来。地是湿的,倒处是水,石笋从水中一根一根地冒出来。 洞外不断地传来爆炸的声音。 她们走了几乎有一柱香的功夫,洞很深,很闷,尽头似乎还在远处。 那女人忽然站住,转过身子,冷笑着看着她。 “你应当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她道。 她长得很美,修长的脸上有一双媚得死人的眼睛,柳叶眉斜飞入鬓,丹唇皓齿,长发盘起,上面插着一根水晶兰花的簪子。 她的手上不知什么多了一个巨大的针筒。 荷衣曾在唐十的手中曾见过这种针筒,不过这一个却要大得多。黄澄澄的筒子,竟是纯金所制。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该不是暴雨梨花针罢?” 那女人得意地笑了起来:“这正是暴雨梨花针。唐家花了很多年才把它弄到手。” 荷衣笑了笑,道:“它管用么?” 女人道:“正想在你身上试一试。” 荷衣道:“你和霹雳堂有什么关系?” 女人道:“方霁是我的父亲,我叫方竹佩。” 荷衣又笑了起来:“你若想试一试它的威力,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她刚说完这句话,方竹佩就毫不犹豫地按动了机括。 她的手很快,却快不过荷衣的剑。 长剑一挥,那手就飞了起来,“叮咚”一声,明晃晃的针筒掉在地上。 白衣女人的脸痛得扭曲了起来。她倒在地上,挣扎着。 看着她的样子,荷衣有些不忍,从怀里掏出金创药,扔在她身上,道:“你若还不想死,就快些把药涂上。” 竹佩鄙夷地将药瓶往水里一扔,道:“你以为你走得了么?” “我为什么走不了?”她淡淡地道:“外面的爆炸声已经渐渐停下来了。” “外面虽停下来,里面的却要开始炸了。”竹佩忽然狂笑了起来,笑声在洞中可怕地回荡着:“阿渊!你听见了么?我终于替你报仇了!” 荷衣吃惊地看着她。 “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山洞仿佛被一种说不出的硝烟之气充溢着,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响。一时间,天地摇晃了起来,巨大的钟乳石一根一根地从空中砸下来! 洞口已全被死死地堵住了。爆炸的声音却没有停顿,还在接二连三地响着。 巨石坠地,土块崩塌,连竹佩手中的那一线火光也快要熄灭了。 她脸色苍白地看着竹佩,颤声道:“你……你将我引进来,竟……竟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想要了么?” “你说得不错!……再见,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她的血已经流尽,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火折子灭了,四处一片黑暗,只炸药爆炸时的电光频频从不远处传过来。 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一种临死前的恐惧,却也无可奈何。 无处可逃,她已明白这里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处。 “我爱你,无风。”她把他送给她的红豆项链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口中轻轻地吻着,闭目等待死亡的到来。 “轰”的一声巨响。顾十三看见那座山似乎往下塌陷了一大块,那洞口竟已消失了! 他愣在当地,“哧”的一声,腿上已中了一剑。 他发狂般地挥剑狂击,只见眼前血花乱溅,他满身是伤,开始在想自己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 然后他背后忽然一紧,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跟着我走!” 他一转头,看见了小傅。 “楚荷衣呢?”他替他杀开一条血路,一边狂奔,一边问道。 “她死了。”他的声音黯然。 第十三章 (一) 石泉淙淙。 那小小的渔村里有几株老树。 老树之下,是一间闪着灯火的小屋。 推开小小的屋门,可以看见一道白水。 白水上架着一个小小的木桥。 木桥年久,挑水走在上面咯吱作响。 十一月十九。入夜,圆月宁静地挂在天上。 她一张开眼,就看见了两张脸,两张很老很老的脸。 一个老太太,一个老爷爷。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他们手只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鱼汤,也好奇地看着她。 “姑娘,你终于醒了!” 老爷爷的脸红通通的,笑眯眯地把汤递过去。 她往床上缩了缩,小声道:“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村子叫作石溪村。” “哦!”她仍然是一脸迷惑。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老太太颤微微地问道。 她努力地想了想,脑中一片空白,却不想让人知道她在犯傻,眼珠子一转,看见小木桌上供着一个观音,又看了看窗外的月亮,道:“我姓关,叫关月。” 讲完这句话,她不由得喘起气来,好象很累的样子。 老爷爷连忙道:“你先喝了这汤再说话。” 她饿了,把汤喝完,又吃了两个饼子,才觉得有了一丝气力。 “你……发生了什么事?是洗衣裳不小心被大水卷进了江里?还是坐船失了事?” “我……我的船……翻……翻了,我就掉到了水里。” “可怜的人儿。”老太太叹了一声:“等你好一些了,我们就送你回家去。小小年纪的,家里还不知道怎么担心呢。” “我……我没有家……什么人也不认识。”她一听,惶急地道:“我没有地方可去。求求你们收留我。” 老太太笑了笑,道:“我们都是穷人,日子过得很苦。姑娘你……不怕吃苦么?” “我……我不怕。” “我们是这一带的渔民,以打渔为生的。”老爷爷道:“我们没有孩子,所以这么老了还要打鱼。你苦不嫌弃,就替你奶奶在家里做点针线活儿罢,有我们一口饭吃,也绝少不了你的。” 她跳下床,在两位老人面前跪了下来。 “多谢爷爷奶奶好心收留我。我……我一时想不起来我还会做什么事情……不过,我会慢慢想起来的。”她轻轻地道。 “可怜的孩子,一定被大水冲昏了头了。”老奶奶将她拉起来,把她扶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她看见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忽然问道:“我睡这里,你们……你们睡哪里?” “不要紧,你不要担心。柴房里整理一下也可以睡人。枕着稻草睡觉可香哩!” 她一骨碌地爬起来,道:“怎么能让你们睡柴房呢?我去睡。” 柴房上的床早已铺好了,她一骨碌地钻进被子里,笑眯眯地道:“稻草真的好香啊!” “傻孩子,看你乐得。”老奶奶笑嘻嘻地道:“快些睡罢,你在水里泡了太久,不免头昏乏力,到了明天就好了。” “嗯。”她乖乖地闭上眼睛,心里暗暗地道:“到了明天真的就好了么?” 她不爱多想,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天还没亮她就醒过来,抱膝望着窗外绵绵的阴雨,闷头苦思。 我是谁? 狭小的柴房里晾着一套破烂的黑衣裳……那么小,临睡以前老奶奶告诉她那是她自己的衣裳。 可是,为什么是黑的? 她把衣裳摘下来,细细地摸索了一遍,衣裳里有个荷包,荷衣里有一块油纸,很薄,里面好象包着什么东西。 她的手不禁哆嗦了起来,好象油纸立即就能揭穿她的秘密。 里面有三张破碎的纸,纸上写着字。 很奇怪……因为那些字她都认得。 第一片纸上写着: “热因激起厥阴相火……服麝香之药。况肝病先当救脾土。诸药多……” 第二片: “缓弱颇弦。此木火乘土之病也。参芪归术陈皮茯苓……” 第三片: “按痫证案虽少而法颇备……皆用豁痰清火,苦泄肝胆,辛通心络……多系虚……河车六味……人参定志丸……” 她细细地将纸上的文字读了一遍,反复揣摩,却完全不明白上面的意思……只是隐隐觉得这好象是一部医书。 那么……至少,她是个读书的人。 读医书的女人? 也有可能,她是个病人,这些都是大夫开给她的药方子。 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不然,她为什么会这么爱惜?会用油纸把它们包起来? 接着她开始摸索自己的脸。 没有镜子,她跑到水缸前一照。 那么,她是个小个子的女人了,很瘦,却很精神。额头靠近发际之处有一块不小的疤痕,弄得她的脑袋在这一处好象凹下去一块似的。 她摸了摸,很痛,痛得钻心。 为了止血,老太太曾用炉灰替她涂过,那块地方看上去脏兮兮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脖子上有一串项链。摘下来一看,却是一串并不值钱的红豆,穿得歪歪扭扭,搭扣倒是黄灿灿的两个小钩子,十分精致。 此外……还有一根红色的丝带系着的一个乌木的小瓶。 她解下来反复查看。 小瓶上着亮漆,被汗浸得十分光滑,上面既没有字,也没有花纹。 瓶塞与瓶口由一个极小的木链子连在一起,却没有接缝。所有的零件都是从一整块木头上雕出来的。 瓶中有物,往手里一倒,滴溜溜地滚出十几粒红色的小药丸。 很寻常的药丸,上面也没有任何记号。 那么,自己真的是个病人了?病一发作得立即服药,不然也不会整天把个药瓶挂在胸口。 可是,会是什么病? 莫非是不堪忍受的绝症?所以自己竟要赴水而死? 目光从手上的药丸移向手掌,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指竟然短了一截! 那只手指上面戴着一个翠绿的戒指。 她有些费劲地把它摘下来,左看右看,没有任何记号。只好又把它戴了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少一截手指? 她脱下衣裳,检查自己的身体。她很瘦……出奇地消瘦,可是肌肉紧绷,光滑而结实。 腹部上有一道疤痕,给人细心地缝过,时日已久,浅浅地几乎看不出来。 想象得出,当时这是个很深的伤口。 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这个人就是我了。她想。不敢再想下去。 所有的线索好象在把她引向某个可怕的事件。 “我会慢慢想起来的。”她暗暗地安慰自己。 “也许想不起来也不是一件坏事。”她转念一想。 (二) “他要见你。”谢停云心情沉重地拍了拍顾十三的肩膀:“他一直都在等你。” 三个总管静悄悄地候在廊上,蔡宣站在一旁。 所有的人都忧心忡忡地看着顾十三。他刚刚从唐门赶回,满身是伤。 “他总是要知道的。” “当然。缓着些说……他……只怕受不住。” “明白。” 他硬着头皮走进屋去,看见慕容无风静静地坐在书桌的一角。 他的脸苍白得可怕,目光直直地盯在顾十三的脸上。他的样子看上去已有些绝望,显然已猜到了什么。 “对不起,我没能把她带回来。”顾十三直截了当地道。他一生坎坷,从市井中挣扎而起,本对一切得失无所畏惧。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手足冰冷,如临大敌,十分紧张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茫然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身子却颤抖了起来,仿佛正在竭力掩饰某种无法承受的痛苦。 “你是说……你是说……”他结结巴巴地道。 他把事情的经过简短地讲了一下,尽量略掉惹人伤心的细节。 他默默地听着,紧攥双拳,额上青筋暴露。 他满怀歉意地看着他,感到自己的话好象一道重锤砸在他脆弱的心脏上。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末了,声音却忍不住有些颤抖:“她……去的时候……没……没受什么罪罢?” “没有,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他轻声道。 “她最后……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不想看见你那么辛苦。你的每一天对她而言都很珍贵。” 他的身子猛然一震,好象给雷电击中了一般。喃喃地道:“我错了……我不该让她太担心……她一直不肯相信……”他忽然抬起头,悲伤地看着他:“我只是个没用的残废而已。她的每一天都比我珍贵千倍,是我浪费了她的生命,是我害了她!” “你不该那么想。”他长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的情绪无法平静,却又是一如往常那般一声不响,顾十三只好紧张地看着这个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满头大汗的人。感到他的悲伤巨石般地从自己的心头碾过,一时间胸中窒闷难当,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去休息罢。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慕容无风垂下头。 “这是她托我给你带回来的书。”他把那本封面上全是血的书放在书桌上。 那里面有荷衣的血,也有他的血。 不敢再看他悲伤的样子,他一扭头掀帘走出门外。 门外的人心急如焚地看着顾十三,一见他出来,小声道:“谷主他……” “他很难过。”他只好道。 他的话音未落,屋内传来呕吐之声。 几个人同时冲了进去。 他头昏目眩地滑到在地,不停地吐血。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扶到床上,他竟还很清醒,对着众人漠然地道:“我没事,你们都去罢。” “谷主,药在这里。”谢停云将药瓶放在他床边。 他不再说话了,一副茫然的样子。 众人只好都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云梦谷的人心惊肉跳地等待着慕容无风病情好转的消息。 隆冬来临的季节,唐门忽然传出唐淮伤重不治的消息。那一役他也在其中,身上曾中过小傅的一刀。接下来,唐澄怕慕容无风的报复,坚拒掌门之职,唐门的掌门竟换成了武功最差的唐浔。 一个月之后,唐门派人送来了山水与表弟的棺木。 慕容无风一言不发地出现在葬礼中,由人掺扶着,坐在蒲团上,独自默默地烧了两个时辰的纸钱。 他看上去无比憔悴,肌肤苍白近乎蓝色,形销骨立地坐在蒲团上,浑身单薄得好象一道月光下的影子。 虽虚弱已极,他的腰依然笔直。 烧完了纸,他什么也没说,又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房中。 赵谦和跟了过去,小声地道:“唐门的人说,夫人的遗体埋在山中太深,难以找到。问……谷主是否想亲临唐门致祭?他们可以安排一切,已在那山边修了一个院子。谷主若是……若是想去看看……可以就住在那个院子里。” 他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赵谦和吓得也不敢再提。 风湿发作得严重,他却遣开了房内所有照料他的人。 无奈,谢停云快骑赶到江陵,将小时候一直照料他的老家人洪叔找了过来。 “你住几天就去罢,一家子人都在江陵,来看我做什么?”慕容无风对他道。 “少爷这样子我老洪就算是死了也没法子跟老谷主交待。与其等死了后挨老爷的骂,不如在这里多伺候少爷几日……少爷若肯看着老仆的薄面多吃几碗饭,老仆死而无怨了。”洪叔在他床前涕泪交流,慕容无风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接下来的三个月他非旦无法起床,简直连动都动不了。渐渐地,他吃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勉强。 大家开始担心他熬不熬得过这个冬季。 那一年的冬季漫长无比,云梦谷的医务却如往常一样忙碌,少了慕容无风和陈策,他们不得不从外地抽调了两名大夫回谷。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提心吊胆。 到了二月中旬,慕容无风已病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大多数饮食已全靠药丸来维持。 不论是清醒还是昏睡,他都一言不发,沉默得好象一座坟墓。他目色恍惚,神情失落,灵魂似已全不在世上。 以至于洪叔每天帮他洗浴时都不敢相信这个消瘦得好象一片羽毛的人还活着。 终于有一天,情况发生了变化。 一天夜里,凤嫂忽然抱着子悦闯进了他的卧室。 他睁着眼,还没有入睡,凤嫂惊慌地大声嚷嚷了起来:“谷主,你好歹看看子悦……她发烧两天了,吃了药也不见好,方才哭闹了半天,吴大夫出诊去了,蔡大夫也找不见。” 他听罢双眼一瞪,竟发了疯似地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将烧得嘴唇干裂的女儿抱在怀里,吃力地抬着肿得变了形的手,忍着巨痛给她扎了两针,又拿着笔歪歪扭扭地开了一张方子。 无法把字写小,二十来个字他竟写了四张纸方才算写完。 “爹爹……我不要……”药汤太苦,婴儿喝得直咧嘴。 他心头一震,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喃喃地道:“听话……子悦。” “妈妈……妈妈……”婴儿又响亮地叫起来,手在他怀里乱挥,脚蹬来蹬去。 他一阵心酸,摸了摸她那长着几根黄毛的头,迟疑片刻,道:“妈妈不在。” 接下来的那几日,他开始逼着自己吃饭,一天喝好几种药,身子竟又开始好转。到了三月末,寒冬已过,他渐渐地可以起床了。 四月初,唐浔接到慕容无风的一封措辞简单的拜贴,恳请亲赴唐门祭奠亡妻。 两纸素笺,墨迹微凹,唐潜轻轻一摸,喃喃念道: ……弟乃一介蜉蝣,不知旦暮;唯有此妻,愿与携老;不意中道而逝,捐我于青山黄土之外,弃我以荒寒寂寞之滨。茫茫长夜,形影相吊,蓬莱路远,青鸟不达。触目伤怀,尚强颜以应世。骤雨飘风,知天地亦不久。去岁初冬,即拟西渡,无奈病势忽深,憾未成行。现疾稍愈,特乞兄方寸之地,吊唁一日,聊申怀想,以通幽冥。事尽即返,不敢多扰,如蒙惠允,不胜感涕…… 唐潜读罢叹道:“原来慕容无风也是性情中人……” 唐浔苦笑道:“希望这次两家的仇怨能够有个了结。不然冤冤相报,死不完的人命啊。” 唐潜道:“他什么时候到?” “五日前已到了,只是又病了,目前住在松鹤堂里。我去看望了一次,回来时遇到五嫂,被她揪到家里痛骂了一顿。” “晓得这掌门难当了罢?” “嘿嘿。正好你回来了,所以慕容无风这一趟,就由我们俩个陪同。” “我们?我和你?” “不错。” “你饶了我罢……” “你究竟帮不帮我?” “帮。” “他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你去准备准备,换件白衣服。” “尊旨。” “谢停云会陪他一起进来,我们只用替他们引路就行了。其它的一切我都准备好了。” “除了谢停云,还有谁陪着来了?” “只有他们俩。” “吴悠没来?” “没有。” “哦。”他失望地哼了一声。 慕容无风的马车于巳时正准时停在了唐家堡的大门前。侍从将他从车上抱下来时,刺眼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已有半年没有晒过太阳了,只觉阳光沉重如铁,令人目眩。 迎接他的是唐浔和唐潜,为了表示敬意,两个人都穿着一袭白衣。他微一点头,算是打了一个招呼。 余下来,唐浔似乎还想和他多寒喧几句,一连问了慕容无风几个总是。回答他的人却是谢停云。 看得出来,慕容无风身体极度虚弱,几乎无法说话。 何况等会儿他的心情只会更糟。 唐浔心中暗叹,为了这一趟安排,他力排众议,打了不知有多少口舌官司。差一点被唐门的一群孤儿寡母们骂死。 至今还有几个大嫂见了他的面不理不睬。 ——他知道她们怎么想。他也是唐门的人。 而这些人却不知道,如若慕容无风不肯放手,唐门绝对熬不过这一年。他们的生意会完全被云梦谷挤垮。 慕容无风也许打不过唐门,却有法子饿死唐门所有的人。 他若不这么做,唐门只怕连最后一点复苏的希望也要破灭了。 转过那一道长廊,前面已没有了路。 那是一片满是乱石的小坡,唐浔已于前几日派人临时用碎石铺了一道小路,仅供慕容无风的轮椅行走。 阳光强烈,他抬起头,脑中一阵昏乱,不由得闭上了眼。 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谢停云赶忙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一座大山兀然地立在眼前。 在一片连绵起伏的江天叠障之中,它显得孤独,好象亘古以来便不与身后的那一团云岚泱莽,泉石喷薄的秀美图景连在一起。 山上风烟变幻,林木摇动。满山遍野开着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 一种生命消失,往往化做另一种生命的盛宴。 印迹仿佛一团烟雾弥散到了空中……被风带走,没有一丝余留以兹回想。 他仰目怅望,不知不觉,目中已充满了泪水。 只有横在路中的几块巨石是唯一可见的颓塌之迹,却显然是山体震动时从高处滚落下来的。 “那洞叫做凌虚洞,很深,却没有出口。原本是我们夏日纳凉藏冰的去处。”唐浔解释道。 “洞口在哪里?”他问了一句。 “已经埋得很深了,根本找不到了。不过,大致是这个地方。这一道台阶原本是通向洞门的。”唐浔指了指脚下。 他垂下头,沿着自己瘫痪的腿看到地上隐现的几道白玉台阶,台阶早已被黄土填平,上面长满了青草,只有几道白印浅浅地露出来。 他的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 “谷主……你没事罢?” 谢停云连忙扶住他。 “我和谢总管可不可以单独在这里呆一会儿?”他抬起脸问唐浔。 他的脸苍白如纸,目光却是冷森森。 “当然,请便。如有需要,请尽管吩咐。”唐浔彬彬有礼地道。 “多谢。”他的声音很镇定。 毕竟已过了四个月,一切该平息下来了罢? 再往前已完全没有路了。他柱着拐杖,在谢停云的掺扶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三叔那一刀,也真够狠的。”唐浔看着慕容无风举步维坚的样子,忍不住叹了一声。 “他的样子很可怕么?”唐潜问道。 “幸好你什么也看不见,不然只怕你也会难受。” “三哥不是也是这种样子么?” “三哥会武功。” “可惜。”唐潜突然道。 “谁可惜?” “都很可惜。” “他走到了那个洞口前,谢停云找到一小块平地,便将他扶回轮椅上。”向往常一样,唐浔描述了起来。 “然后呢?” “谢停云递给他一个黑木匣子。” “哦。” “然后谢停云就回来了,他正向我们走过来。” “你确信他一个人在那里安全么?”唐潜忽然问道。 “应该是安全的,这座山应当不会突然又垮下来。” “我指的是五嫂她们。” “我根本没有告诉她们有这回事。” 唐潜忽然又问:“那木匣子里会不会装着炸药?” “你太能猜了,老弟。” “他会不会是来殉情,打算也把自己炸死在这座山里?” “不会。”唐浔看了他一眼。 谢停云走到两人面前,打了一个招呼,唐浔唐潜都应了一声。 “谢总管莫非有什么吩咐?” “没有,我只是在这里等着他。谷主想单独呆一会儿。” “要不要给他送一杯茶?”唐潜道。 “不必……他……心情很糟……不愿意有人打搅。” “他看上去病得不轻……”唐浔道。 “那是拜唐门之赐。”谢停云不客气地顶了一句。 有谢停云在旁边,唐浔不便继续向唐潜描述慕容无风的情况。 三人在一旁等了一个多时辰,慕容无风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 草丛之中传来一丝几乎听不出的轻响,与此同时,唐潜与谢停云的人影已飞了出去! “哧”地三声,暗器破空,三粒三星镖向慕容无风飞去。 “当!当!当!”三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石块,后发先至,不偏不倚,斜斜地击中当中的一粒,角度奇特,正好将其它两粒撞开。 谢停云回身看了看唐潜,目中露出尊敬之色,道:“佩服。” “暗器,我练过。只是不大用。”唐潜淡淡地道。 “是谁?” “她已跑了。不过你不必担心,余下的时间,由我守在你们谷主的身边。唐门的人由唐门人去对付,会比较有效。”他淡淡地道。 “那就拜托了。”谢停云一拱手,身形微展,退回到长廊之内。 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慕容无风坐着的地方。 慕容无风的衣服上有一种似乎是云梦谷专有的气味,一种淡而悠远的香气。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慕容无风没什么印象。 作为一个瞎子,他会对话多的人印象较深。而从他遇到慕容无风的第一日起,他就很少说话,即使说了话,声音也很低。 他一向不大看得起说话有气没力的人。 面前的山壁上有一道长长的人影。 他微微一愣,没有回头,淡淡地道:“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我不会打扰你。”唐潜道:“你就当我是一块石头就好。” “如果你现在不在我面前消失,唐门下个月就要在江湖上消失。”他不耐烦了起来。 “我现在就可以一把捏死你。”唐潜毫不买帐。 “请便。” 第一次,他竟对一个人没有办法。 余下来,他没有走,慕容无风那边,也没什么声响。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他摆弄拐杖的声音,轮椅咯吱作响的声音,他好象正在想法子站起来。 他在犹豫自己要不要扶他一把。 终于,他迟疑地伸出手,却被他推开了,一个声音冷冷地道:“别碰我!” 他彬彬有礼地一歪头,口中已有讥诮之意:“尊命。” 而慕容无风显然没有站稳,忽然向旁边跌过去。 他只好一把死死地抓住他乱晃的身子。 他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抓着的竟是一个人! 那身子竟象婴儿一样柔软无力。他的手触到了他的右侧,却闪电般地移到了别处。 右腿之处空无一物。 那一刀……果然太狠了。 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歉疚,他的手柔和了,扶着他坐下来,道:“你一个人呆着罢,我在下面等你。” “我的盒子掉了。”还是那个冷漠的声音。 “在哪里?”他伸出竹杆,往地上探了探。 “往左。”他叹了一气。 他探到盒子,轻轻一挑,盒子飞到了手上。 是空的。 “盒子里是不是有东西掉了出来?”他继续伸出竹杆。 “没有,它本来就是空的。” “你想干什么?”他终于问道。 “我只想带些这洞里的土回去而已。”那个声音毫无感情地道。 轮椅上不好用力,所以他要站起来。 “我来帮你。” 他重新摆出拐杖,他扶着他的手臂。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他听见他的手指在山壁上挖掘着,土块剥落,不一会儿功夫,大约,那木盒已经盛满。 他坐了下来,淡淡地道:“多谢。” “那一刀是我父亲砍的,跟我没关系。”他忽然道:“他已经去世了。” “我并不恨你父亲。”他静静地道。 他吃惊地抬起头。 “我只恨他当初为什么不一刀将我砍死。我若早些死,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叹息化作一阵唏嘘。 “对不起。”他轻轻道。 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父亲说对不起。 “荷衣既然已在这里,我就该回去了。”他收拾了一下身边的东西。 “荷衣?”他皱起眉,没听明白这句话。 “荷衣就在土里。”他淡淡地加了一句。 月夜。 回到谷中他整日一言不发。 她的身影忽现在那一道曲折悠长的坐栏中。 ——“我最多只能走五步。” ——“胡说,你会越走越多。” 黄昏时候,他们总是在这道长廊散步,如今只剩他茕茕孤影。 他将那个木盒放在膝上,转动轮椅往前走。 穿过了那道浅浅的山墙便是他们第一次去坟场的地方。为了他进出方便,高坡之侧已开了一条岔道。 以他的精力,柱杖爬过它已不可能。他怅然地望着山坡上的那个小亭。脑中重现那一夜里的每一个细节。 她斜倚在坐栏上一边喝水一边啃饶饼。 ——“那你就慢慢爬罢。我饿了,我可要吃东西了。” 她的脸上总有一种开心的笑容。 任何一件有趣的事都能让她开心大笑。 眼前的每一道景色都能将他刺伤。 不敢多看,他拐入侧道,来到他们俩“合葬”的墓前。 里面埋着他的一条腿,荷衣的一截手指。 ——当时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也许,就是那时一语成谶。 月光如剑,笔直地照在他的头顶上。 今夜,连月光也变得如此尖锐与沉重。 他离开轮椅,坐在坟边,俯下身去,双手用力挖开了一道深坑,将那个盛着土的木盒放了进去。 露水湿透了他的衣裳,石块割破了手指,指甲剥裂,浑身冰冷,这些他全浑然无觉。 眼中迷离,只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紫色衣影。 她向他走来,在夜雾中,她看上去好生苍白。 “荷衣……你回来了。”他喃喃地道。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生怕自己眼睫一动,那个身影就会消失。 “你好么?”那个声音轻轻地道。 温柔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一声轻喟传来:“你瘦了。” “你回来了?这是真的?”他伸出手去拉她,却拉了个空。 那么,这不是真的了。他叹了一声。 “荷衣,你明白么?”他轻声道:“我不能去找你……现在还不能……子悦太小。” “……我明白。”那个声音叹息着道。 “可你一定要等着我。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到了那边也不会,是么?”他颤声道。心中灰冷,痛不欲生。 “当然不会。”她温柔地看着他。 那天夜里,他无法入睡,只能喝酒。 那天之后的很多夜里,他都只能喝醉了之后才能入睡。 (三) “叉鱼的时候有一个绝窍,就是要把叉子对准鱼的前方一尺处,猛地扎过去。”中年渔夫坐在船尾上,一边抽着焊烟,一边对着面前的女人道。 “嗯。”一叉子投出去。 “叉中了么?”他吐了一口烟圈。 “叉中了。又中了,我怎么就这么准啊。”那女人叉着腰叹道:“我好象天生就是个叉鱼的。” 她跳下水去,将一只戳出脑浆子的大鱼抱上来。 “我看也是。”中年渔夫有点妒忌地看着她。 “你真的是洗衣裳的时候被水冲到江里去的?”他忍不住又问。 “每一个坚强的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她一本正经地道:“洗衣裳就是我最脆弱的时候。” “缝衣裳好象也是。”渔夫挖苦道。 村子早就传开了这个被村头老杜家从水里救出来的姑娘做得一手可怕的针线,缝了几次衣裳,杜奶奶就叫她改行专职烧饭了。 “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份。”老奶奶笑眯眯地道:“你的天份不在这里。” 她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天份,她会捕鱼,掷起鱼叉比谁都准。 从此,老爷爷便带着她一道打鱼。他年迈体衰,专管划船。 后来,划船也免了,由她一人代劳。 她辛勤地劳作了四个月后,有一天,她又要下水,却被老奶奶一把叫住。 “月儿回来。” “奶奶,什么事?” “你今年有多大?” “二十。我属龙的。” “二十的人属狗。” “你结过婚没有?” 她结结巴巴地道:“结婚?……当然结了。” “你老公是谁?” “他……他死啦。他是生意人……跑生意遇到了响马,给人家一刀砍死了啦。” “什么时候?” “就在我出事之前。” 老奶奶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叹了一声,道:“你怀孕几个月了?” 她连忙用手挡住肚子:“我……我……大概四个月了。” “你不怕死啊!怀着孩子去打鱼?你也不怕孩子丢了?” “不会。”她笑道:“我身子结实。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可乖了。” “以后不许去打鱼了,生了孩子再说,知道么?” “唔,那我帮奶奶烧饭。”她粘了过去。 “你啊……”她叹了一声。 她当然说的不是实话。但……也不好多问。一定是与情郎私会,不小心做出了事,怕人追究,想不开就投了水。 一个怀着孕却没有丈夫的女人,又跳了水,一般都是这种故事。 第十四章 (一) 梅雨初至,五月花发。 庭院上的合欢已绽出晕红的花蕾。皂荚槐似的长叶又细又薄,树枝粗犷,伸展出几丈之外,与那株紫藤交缠在一处。 微风拂面,花气袭人。 他忽然想起了药书上的一句话: “欲蠲人之忿,则赠之以青棠。” 青棠就是合欢了。此叶朝舒夕敛,又名“夜合”、“合昏”。渐渐地,俗称作了“合婚”。 杜子美云:“合婚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便是此意。 还记得这株夜合与那株相思木是外祖父的一位老友从岭南带来的。原以为气候不宜,种不长久。未想到了这里,头十年就窜至五丈,花开得繁盛,却不结一籽。荷衣初至的那几年,红豆却满斗满斗地落下来。 谷里的人常用红豆合着糯米炭来贮龙脑,听说这样,龙脑的香气可以经久不散。夏夜,他们常常就在这两株树下饮冰纳凉。 夜合花开香满庭, 夜深微雨醉初醒。 远书珍重何曾达, 旧事凄凉不可听…… 他怅然地想起这首老诗,怅然地饮罢手中清酒。 眼前一个细小的身影在那株相思树下跑来跑去,将满地的红豆一把一把地拾起,装进一个红色的小荷包里。 “爹爹,给我穿一串,好不好?”子悦奶声奶气地奔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将一把红豆倒进他的手心里。 不知不觉中,她已会说话,虽然着急起来,也是叽里骨碌,缠夹不清。 他叹了一口气,道:“好。”说罢,寻来针线,一颗一颗地穿起来。 那小小的身子倚在他的腿边,手一直拉着他的胳臂。他感到她身上蒸发着热气,衣裳已然汗湿了一片。 可惜他的下身没什么感觉。但是,唉,她总算长出了一头与荷衣一样又粗又长的黑发。如今,也是一团海藻一般地卷在脑后。 看来看去,这好象是子悦唯一的一处象荷衣的地方。 他苦笑。 “不要乱跑,不要到水边去,听见了么?”他摸了摸她的头,感到她的脚趾又在乱动。她真的是一刻也停不下来的。 这一点,与荷衣完全一样。 “唔,爹爹,我就爬一会儿树……” “找棵矮的爬,不然掉下来,爹爹抓不住你。”他故意板起了脸。 “好。”说完话就跑了。 他将红豆穿好,拿出剪刀,喀嚓两下,将首饰匣里的一串珍珠项链的搭扣剪下来,系在那串红豆的两头。 穿得匆忙,指头给针扎出了血。 一抬头,刺眼的阳光令他一阵晕眩。 “子悦。”他四处看了一圈,不见她的人影,不禁担起心来。 “在这里!”她的声音从草丛的后面冒出来。 她奔过来,脸通红的,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很怪。 他把那串红豆给她戴起来。 “我……我给马蜂蜇了……”她好象要强忍着痛,终于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不用说,他已经看见了。她的额头上已鼓出了一个大包。 “我来看看。” 他有些心疼地抱起她,放在自己膝上,转动轮椅,回到药房里给她涂上一点药。她不停地哭着,一边哭,一边用他的袖子擦眼泪。 “好了,以后再别往那片草里去了。”他安慰道。 “越来越痛啦……呜呜……痛……痛……”开始放开嗓子大哭了。 他只好又给她涂了一圈药,哄了她半天,才渐渐地蜷在他怀里睡过去。 她看上去可怜兮兮,半只眼睛都肿了起来。 记不起来这是她第几次被马蜂蛰了。总之,她好象过不了几天就要受一次伤,每次都哭得声嘶力竭,好了之后,她立即又去干别的危险事情。 两岁的孩子就管不住了,他在心里叹了一声。 实际上,两岁的孩子对他而言已然很沉重,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子悦平稳地放到床上。 余下的时间,他改了一个时辰的医案,凤嫂过来将子悦抱走。 院子顿时又清静了下来。 吃罢午饭,他来到湖心亭上,举目遥望湖中的景色。 那一团明澈的大湖原是被两座大山夹在当中的,不知为什么,近来他时时只看见左边的那一座。 右边,是一片空旷苍茫,飘渺无际的水色。 千年一瞬,亘古以来就存在着的山脉竟也可以片时间从他的眼际中消失。 “荷衣,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他喃喃地道。 面前,那个淡紫色的身影又出现了。 “哈哈……你就是想得太多了。”她笑,手是端着一杯茶。 “我好象不能少想。”他叹息。 “你就是这种脾气。”象往常一样,她将茶水一饮而尽:“专心做事就可以少想了,比如,趁这功夫替我泡杯茶……” 他认真地泡起茶来,将茶盅洗了又洗。 “得啦,无风。”她终于不耐烦地叫起来。 “最后再洗一次。” 他微笑着看着她,忽然间又警醒过来,转动轮椅,飞快地逃出了那个小亭。 匆忙赶去时,诊室里的大夫们都到齐了。 陈策伤愈之后,仍然主管谷外的医务。慕容无风时常会留在蔡宣的诊室里,一来他的诊室里重病最多,二来他气力不济,又不肯麻烦别人,蔡宣的院子离他最近。 他洗了手,一声令下,三个人开始察看病人的伤势。将病人的身子颠来倒去地看了一阵,王、蔡二人分别说了脉象,大家讨论了一番,王紫荆遂道:“这是伤湿之症,失汗过多,四肢不用。我试过人参养气汤,不怎么见效。” 蔡宣道:“《内经》云:‘热淫所胜,治以甘寒,以酸收之。’我以为当归辛温,橘皮苦辛,白芍药微寒,这三样可用,益脾健肺。” 慕容无风点点头:“你说得不错,这显然是湿伤气痹。先用你的方子,如若他通体发热,再加上川连、生术、厚朴、橘白、大黄。如若腹涨,再用五苓散和二术膏。这种慢症,只能这么调养,急不得,更不能图效乱下猛药。” 王紫荆忙道:“是。”已迅速将他的意见写下来,派一个弟子递方到药房。 慕容无风道:“下一个是谁?” 蔡宣笑了笑,道:“先生莫非忘了,今天就只有这一个病人,过一会儿我与王大夫要去吴大夫那里。先生大病未愈,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为了不让他太累,蔡宣故意把病人都转到了吴悠的名下。 “看来今天挺轻松的。”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他的脸色仍然苍白得厉害,而且,身形消瘦不堪。所有的诊务,他大约只能坚持一个时辰。 蔡宣道:“是啊,难得轻松,我送先生回去罢。” 他摇了摇头:“不必,荷衣过一会儿会来接我。” 两个人愣住,面面相觑。 慕容无风的目色恍惚,却平添了一层久已未见的温暖之意。 蔡宣吞吞吐吐地道:“既……是这样,我给先生泡……杯茶。”心中忧急,不由得声音发起颤来。 “多谢,我在这里等她,你们可以先走。”他接过茶盅,喝了一口。 红茶很浓,浓得有些苦涩。他慢慢地品着,觉察到面前的两个人仍一动不动地站着,抬起头问道:“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蔡宣又笑了笑,笑得更加勉强:“学生……学生……是怕……万一……万一……夫人忘了呢?” “她什么时候忘记过?”他慢吞吞地反问了一句,好象这是个很荒唐的问题。 无可奈何,更怕他尴尬,两人只好退出门外,却不放心,远远地在长廊角落里等着他。 半晌,王紫荆道:“是我的错觉还是……” 蔡宣眼中发酸,道:“不错……” “那我们该怎么办?” “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唉,先生大约是太过悲伤……大病之中,不免出现幻觉。” “说一句话你莫怕,这是我遇到过的第二次。” “我也是……上次,一屋子的学生都在。” “好在看病的时候他还清醒……” “先生性情原本忧郁寡言,一时有了伤心之事,除了夫人,亦无他人可以劝解。如今夫人一去,他……的日子……” “他会好起来的。” 杯中的铁观音已渐渐冷却。他坐在椅上,身子几乎完全麻木。 茫然地看着帘外迟迟的日影,他等待那熟悉的足音再次响起。 等待珠帘“哗”地一声被一只手拨开。 他等了整整两个时辰,蔡宣和王紫荆也在外面等了整整两个时辰。 终于,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在廊上,他疲惫艰难地驶出院外,一脸失落得令人心碎的神态。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两人忽然悲从中来,抱头大哭了起来。 月色满地,烂若涂霜。 更深的院落,阒无人迹。风吹处,落花如雪,被月光照成了银色。 远处的星空飘浮着一团紫光…… 已记不清有多少日子,自已曾在这小亭中独坐,伴着茶炉,在夜风中冥思。 他忽然觉得,长久以来,自己一直过着一种极简单的日子。 简单而重复。 而他自己似乎已习惯了这样的过法。 倘若没有荷衣,他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去天山,更不会在塞外住了那么久。 相遇是如此珍贵。 如果没有相遇,生活也许不再有趣。 荷衣如若有知,也会这么想么? 不,不会的。如果没有相遇,荷衣就不会认识他。不认识他,她就不会死得这么快。 一个人幸运,也许就是另一个人的厄运。 “荷衣,你不该认识我……”他望着幽深的湖水,喃喃地道。 湖畔歇着一条小船,船上点着一串红色的灯笼。 恍惚中,船篷里传来她的轻唤:“无风,上来……” 他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扶着围杆,踉踉跄跄地推开那个通往水中的小门。 下面是几级光滑的台阶,台阶淹没在水中。他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船似乎是停在他眼前的,只需几步便可达到。 他伸出拐杖,身子微微一倾,一只手忽然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腰带。 “你要去哪里?”一声音从他身后传过来。 是顾十三。 他回过头,打着招呼道:“顾兄来得正好。我正要上船,荷衣在里面等着我。我们可以一起去……” “这里并没有船。”顾十三打断了他的话,不由分说地将他扶回轮椅。 “哦。”他心不在焉地道,双眼仍然盯着前方的某处。 某处空荡的水面。 “荷衣……已经去世了,你要忘记她才行。”看着他失落的样子,顾十三心中不忍,却又不得不说。 他一脸的迷惑,好象根本没有听明白。 “你若不信,就把这块石头朝那条船扔过去。”他的眸子沉静如水,嗓音冷酷无情,将一块鹅卵石塞到慕容无风的手里。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其中的一滴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微微一愣,垂下头,沉默不语。一时间只觉浑身颤抖,冷汗涔涔,心中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与恐惧。 闪着红灯笼的木船渐渐飘去。 “这种时候,你不该一个人到这里来。”想了很久,顾十三终于说道。 他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膀,想安慰他几句,却又觉得此时此刻,任何话都已成了多余。 月华如水,静静地照在浓墨一般的湖面上。 竹枝摇动,荷风清凉。 远处的涛声与近处的蛙声交织成一片。 万物无言,默默生长。 他没有回答。耳中全是自己急促不堪的喘息。原本心脉极弱,加之思虑过伤,一时间,他已神识昏乱,痰血交积,无法说话,只好伸出手怀中胡乱地摸索着。 “药在这里。”顾十三递过药去,接着,一掌抵住他的腰际,护住他的心脉。 过了很久,他的呼吸终于平静下来。 “夜已深了。”顾十三轻声道:“回去罢。” 他茫然地点点头。 余下的日子,他的病情并不稳定。 渐渐地,谷里的大夫们已习惯了他的幻觉,不再说破。他时而清醒,时而昏乱。唯恐他心疾骤发,一旦情形出现,大伙儿要么装作没瞧见,要么和他敷衍,绝不多说一字,更不敢揭穿,徒增了他的痛苦与烦恼。 他又开始象往日那样拼命地忙碌起来。每日都要过目所有的医案,亲自安排和分配所有的病人。 在最繁忙的时候,他竟也不顾身体是否支持得住,不分昼夜地加起班来。 他很少去见子悦……一个月大约只会去看她一两次。 “不要让她看见我这种样子。”有一次,赵谦和问起此事,他淡淡地道:“我不想吓坏了她。” “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的口气很坚定。 (二) 那一年秋季,云梦谷里忽然来了一位波斯的商人,用生硬的汉语向总管们推荐一盒从遥远的“古拉国”里带过来的三十粒药丸。 药的名字,勉强译作汉文,叫做“狄努通筋丸”。 “药书里倒真有记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货。”蔡宣看了看波斯商人送来的样品。他剖开药丸,用各种法子检测了一下药性,最后点了点头,对赵谦和道:“买下来罢,十有九成是真的。” 这药听说治风湿极效,只是中土从未有人服用过。 这三十粒小小的药丸,波斯人朵颜坚持要十五万两银子。 “倘若此药能治好折磨贵谷主多年的顽症,莫说是十五万两银子,就是一百万两银子也是值得的。”朵颜双眼蓝光闪烁,用一口怪异的腔调说道。 赵谦和与郭漆园说破了嘴皮,也没有把价钱讲下来。 十五万两银子虽是个很大的数目,慕容无风却也不是花不起。何况为了谷主的病去和人讨价还价,怎么说起来,都让总管们觉得不大好意思。 所以这一天,赵谦和便喜滋滋地将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了慕容无风。 “属下以为十五万虽然有些贵,但如能治好谷主的风湿,就不算什么。” 此时慕容无风正因突发高热,在床上躺了一天。热还未尽退,只能坐在床上读读医案。 “从没听说过有十五万两银子的药。”他抬起头,用一双疲惫的眼睛看着赵谦和,缓缓地说道:“你的手上可有样品?” 他呈了过去。 慕容无风将药丸一捏,化在手中,略闻了一闻,哼了一声,不置一辞。 “蔡大夫说,这药十之八九是真的。”郭漆园道。 “他说的不错。”他淡淡地道:“但也不值十五万两银子。你们,没和他讲价?” 他的口气很平静,却明显有一丝批评的意味。 讲价?赵谦和与郭漆园对望了一眼,心中暗忖:治你自己的病,也要象这么讲价么? 过了一会儿,赵谦和嗫嚅着道:“这个……一来他的口气硬,二来,谷主的身子要紧……” 慕容无风的脸上马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毫不客气地道:“你和郭总管都是经商出身,商人应当是‘讲价第一,性命第二’,再要紧的东西也不能白吃亏,更不能当冤大头。” “禀谷主,我们讲了,没讲下来。他一分钱也不让。” “把这个人叫来,我来和他说。” “谷主尚在病中……这种劳神的事情,还是由属下们代劳为妥。”郭漆园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 “更衣。”他将手中的书和笔都放了下来。 把慕容无风送到了客厅,两位总管心中却是一阵打鼓。 一来慕容无风的神智时清时乱,又发着高热,他们唯恐他言语失常,签错了买卖。二来又怕他脑力过费,支持不住。空在一旁暗自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好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旁。 朵颜托着药盒进来时,一看见慕容无风的样子,心里就踏实了几分。 “请坐。”慕容无风平静地道:“先生的药从哪里来?” “尊敬的谷主,愿真主安拉祝福你。这一盒神奇的灵药来自遥远的古拉王朝。专治风湿,三十粒服下,立有显效。我只有一盒,跋山涉水,远道而来,五千两一粒,解决谷主多年的烦恼。” 这话不长,却好象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口里蹦出来的。朵颜生怕结巴起来会招人耻笑,故意拖腔拖调,这一句大约已用尽了他平生所知的所有汉字。 慕容无风毫无所动地道:“我知道此药在古拉国的价格,大约就和蚕豆在我们这里的价格差不多。先生经商图利,倒也可以理解,但十五万两银子,实在是异想天开,匪夷所思。实话告诉先生,就是五万两银子,我都觉得太贵。” “谷主不该把自已的健康当作儿戏。”象所有狡猾的商人,朵颜耸起双肩,眯起眼睛,做了一个随时准备起跑的姿势,迅速进入讨价还价的状态:“看着谷主的诚意,我愿意以十四万五千两出售,不过要现银,贵国大通银号的银票亦可考虑。” “我想我最多只会付二万两银子。” “那谷主只好错过这笔买卖了,我一路上走过来,买主比比皆是。”朵颜优雅地抬了抬手。 “不知先生是否知晓,并不是每一个有点钱的人都有风湿。就算有,也并不是每一个人愿意花这笔钱。就算是愿意花,也并不定每个人都相信这药管用。” “谷主是神医,是个识货的人,对么?” “如果你要把它卖给别人,别人通常也会先来问我这药的真假。”慕容无风不动声色地道:“倘若我不买此药,我也不会向别人推荐。” 朵颜愣了愣,想不到自己跌进了这样一个圈套。眼珠一转,道:“五万两,我愿意出手。” 慕容无风摇了摇头,道:“先生想必是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这药,我若说它不值一钱,它就卖不出去。所以我只会付我想付的价格。如若先生不感兴趣,可以另谋他人,鄙人绝不阻拦。” 朵颜哈哈一笑,道:“不如这样,此药你付我二万两银子,此外,你另送给我两个药方。” 慕容无风微微一笑,悠然地道:“生意,要一笔一笔地谈。让我们先了结了这笔,再谈下一笔,可好?”然后,他慢吞吞地将话接了上去:“你说……想买我的药方?当然可以。我的药方也有价。赵总管,给这位先生开一张二万两的银票,我们先把这一笔做完。” 赵谦和将银票递了过去。 朵颜一个劲地摆手,道:“不,不,我是说……”他一着急,汉语忘在了一边,嘴里叽里骨碌地滚出一长串波斯话来。 慕容无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朵颜憋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我是说……两笔做一笔……明白?” “一笔一笔地来,这样不是更清楚么?”慕容无风道。 “好罢……两万两就两万两……”他将银票颠来倒去地检查了一遍,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花押,那神情,好象自己正在跟一个天底下最狡猾的骗子打交道。过了半晌,确信无疑,这才把药交了出去。 “这药可以在冰室里贮藏十年,药性不耗。不过,一旦开启见光,则必须在一月之内,一日一粒,全部服完。你……省得?” 慕容无风双眉一展,道:“明白。” 朵颜道:“那我们开始谈下一笔。这里有十种药,我想请谷主鉴定一下,哪两种的药性最猛。” “我鉴药有价。一千两一次。” “成交。” 他掏出一个小盒,里面有十个小槽。每一个槽内用一张纸包着一种药,丸散膏丹样样都有。 慕容无风拿出一粒,看了看,皱着眉头道:“这些……好象都是……唔……咳咳……那种药。” 赵谦和拿眼一瞧,只见包着药丸的纸上写着“锦帐生春丹”五个小字,便知是江湖药坊里常见的春药,脸上神情一肃,摆出一副托塔李天王的样子。郭漆园则嘿嘿一笑,左顾右盼。 朵颜干咳了两声,镇定自若地道:“我是个生意人,什么生意都做。何况,我也想为敝国的男子略尽绵力。这药如若药效不错,定然大有赚头。” 慕容无风将余下的纸包打开,只见上面或写着“鱼水相投散”,或写着“始皇童女丹”,或写着“旱苗喜雨膏”,或写着“四时入门欢”……名皆粗俗不堪。 他指了指其中的一粒,道:“这是宫廷的方子罢。” “谷主指的‘龙骨珍珠方’罢?我听说这是贵国徽宗皇帝临幸李师师时命利剂局专门研制而成的,只是不知贵国皇帝……”饶是这么拗口的名字,他居然记得很清楚。 慕容无风却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令人发窘的话,连忙打断他,道:“这当然是瞎编的。不过这一种倒是药效最猛。”说罢,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太上老君一般的笑容。 “还有哪一种比较好?” 他想了想,道:“应当是‘美女一笑散’。” 郭漆园一听这名字,几乎笑出声来。 朵颜双眼冒光,仿佛千万两白两就在眼前,道:“我知道这些都是民间或宫廷秘传之药,能否请谷主将这两种药的配方相告?” 慕容无风道:“相告可以,不过有价。一个方子一万两银子。不要和我砍价,白白浪费时间。这种生意,你回去之后,只会有赚不赔。” 朵颜果断地点点头:“成交。” 他大笔一挥,写了两张方子,递给朵颜。朵颜复又将手中的银票交还给了赵谦和。 慕容无风微笑着提醒了他一句:“你还欠我一千两银子。” 朵颜一边拔自己的胡子,一边唉声叹气地从怀里掏出一千两银票交了出去。 “生意既然谈妥,我想向先生打听一位故人,也是从贵国来做生意的。”慕容无风喝了一口茶,缓缓地道。 “请说。” “他的名字叫托木尔,一向在塞北活动。” “啊……那小子。”朵颜哈哈大笑,道:“这一趟他是与我一起来的,不过他去了东边。谷主的大名,还是他最先告诉我的。他还说谷主精通波斯文,看来他记错了。” 慕容无风住在小江南时,曾将自己的真名和身份与托木尔说知。 他淡淡地一笑,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道:“他还好么?” “身边有一大群女人,有什么不好?”朵颜道:“他托我向先生的夫人问好,还说她若想从我们这里买首饰,可以打八折。” 慕容无风的脸色变了变。 “怎么?夫人今天不在?”朵颜笑着问道。 “她已去世了。”他淡淡地道。 “哦!”他吃惊地看了看正向他挤眼暗示的赵谦和:“抱歉,我不该提起她。” “不要紧。如若先生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告辞了。郭总管,你好好请朵颜吃一顿饭罢。” “是。” 他漠然的转动轮椅,驶回自己的卧室。 房间已被过来清扫的仆人整理一新。每一道角落都一尘不染。 他叫人找来了一个木箱子,环视四周,开始寻找荷衣留下的痕迹。 她无处不在…… 桌上那只描金的首饰匣,墙上的三幅“山鬼”,是她的。她所有的衣裳,从里到外,一件一件被他整齐地叠在衣柜里。他花了好几个夜晚才将它们理出一个顺序,幻想着如若哪一天她突然回家,不必挑来挑去,就从最上面的一件穿起,便可从头到到脚地穿好。 扔在床头抽屉里那只戒指刻着他名字,她一直嫌大,很久没有戴了。她习字的纸,在她走后,被他装订成了十来个大小相当的册子。 梳子上还有几缕她扯断的长发,他小心地将它们从缠绕的木齿上解开,放入一个锦囊里。然后用那个绣着蟑螂的窗帘将她给子悦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包起来。 他不知不觉地摸了摸自己腿上的伤痕,印迹早已刻入他的身体…… 身体和灵魂,她无处不在。 眼角的余光落在那本鲜血已然褪成黑色的书上。 她死后这书便已付梓印出,如今各大书铺都在出售。 他匆匆地看了它一眼,目中忽又湿润,连忙找块布将整本书严严地包起来,连同所有其它的东西,一股脑地放进木箱里,然后“咣啷”一声,用把大铜锁将木箱牢牢地锁住。 只有一件她常穿的紫衫留在了他的床头。 他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夜里只有捏着荷衣的一角袖子才能入睡。 做完了这一切,他看见凤嫂带来了子悦。 “子悦乖,爹爹替你把这串红豆拿下来,好不好?”他拿着一串亮晶晶的珍珠项链哄着她道。 小丫头的脸上立现愤怒之色,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脖子,大声道:“不好!” 他不理她,横蛮地按住她的身子,去解她颈上的搭扣。 “哇……”女孩子惊天动地哭了起来,泪水哗哗地往下淌:“爹爹坏!我不要爹爹!我要妈妈!呜呜……我要妈妈!” 他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柔声地哄道:“爹爹不坏,你喜欢就戴着它罢。” 子悦伸出小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壁虎一般地贴在他身上。 “好了……凤嫂你带她别处玩去罢。” “不嘛……我要跟爹爹在一起!”怀中的两个小手死死地抓紧了他。 “子悦……乖,我们去罢。你爹爹还病着呢。”凤嫂忙过来拉她。 他长叹一声,目送女儿远去的背影。 正午的阳光照在小亭上。 他默然独行,走到水边,将木箱的钥匙抛入水中。 “对不起,荷衣……我要忘掉你。”他怆然凝视那一道道渐渐散开的水纹:“为了子悦,我还得活下去。” 钥匙迅速沉入水中,眨眼间就消失了。 倘若记忆也能消失得这么快,就好了。 (三) 她生下星儿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吃什么苦,一切都很顺利。 他生下来的时候,又轻又小,拳头般大小的脸皱成一团。 出生的那一刻他并没有啼哭,直到杜奶奶心急如焚地在他身上拍了两下,他才象一只小猫那样叫了两声。 过了几天,尚在恢复中的关月发现婴儿的双腿完全不能动弹,他的双手,好象也没什么气力。 她原以为那是因为孩子太小,还不懂得活动。 她的希望迅速破灭了。 和她同时生产的还有另外一家媳妇,人家的婴儿手舞足蹈。 她深吸了一口气,埋怨自己不该在怀孕的时候下水打鱼。 在那一段时间里,她一定做了什么对婴儿不利的事情。 此后的几个月里,她想了很多,努力地想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努力地想找到答案…… “人生原本没有答案。”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她终于对自己道:“可我一定能找出解决的办法。” 第十五章 (一) “木玄虚,二十七岁。成名兵器:燕子铛,杀人不见血,内功尽得武当龙门派心意门铁风道长秘传,武当第七代俗家弟子。三年前因采花恶迹事发,逃出武当。曾夜入门户奸杀女子十数名。江湖上最著名的采花大盗,官府悬赏通缉中。” “李秋阳,年龄不详。惯使一柄极窄的铁剑,据传为海南派弟子,继‘三星’之后为武林中要价最高之杀手,信誉极佳,从业以来从未失手。然其性凶暴嗜杀,只要杀人时有无辜外人不幸旁观,他亦照杀不误。” 两张纸条握在唐浔手中,读到这里,他的手不禁一抖,差点将手中的茶溢了出来,道:“听说他杀人之后,喜欢将一块绣着自己名字的手绢塞到死者的口中。” “杀手的脾气一般都比较怪……”唐潜缓缓地揭开茶盖,浅啜了一口暗香浮动的碧螺春,语气倒是半点也不惊讶。 “唐鸿、唐浣这两个人你当然知道,不用我多说了。” 唐潜双眉微微一蹙,道:“这几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唐浔亲热地拍拍他的肩:“唐家现在在江湖上的名声,想必你也清楚。以前双刀因为你不肯出门,现在这重担就义无反顾地落在了你的肩上,谁叫你是唐门最红的人呢。” 唐潜一个劲地摇头:“我还是不大明白。” “你去把这四个人干掉,前面两项是行侠,后面两项,是清理门户。反正清理门户是刑堂的责任,你出去一次,不如顺便一起解决了。唐家要是有位义薄云天的大侠,以后唐门在江湖上也好说话嘛。”唐浔瞪着眼前人,轻飘飘地把任务说出来,下定决心,要把这烫手的热山芋赖在唐潜身上。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要我奉命行侠?”唐潜很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这不大妥当罢?” “你究竟是去,还是不去,老弟?” “去。”他无可奈何地答了一句。 “好兄弟,回来咱哥俩儿好好喝一顿。” 他的肩膀又给唐浔拍了一下。 ——依稀记得,打认识唐浔的第一日起,他就不断地拍自己的肩膀。 ——也许这就是唐浔的武功总没有长进的原因。 他心中暗叹,再次发誓,下次绝不再纵容这个人。 “不过,”他很不舒服地坐在那张硬邦邦的太师椅上,他的个子太高,而椅子太矮,搞得他的一双长腿简直没处放。不然他仍然很悠然地品着手中的清茶,慢吞吞地又加了一句:“总不会是我一个人去罢?要不要我提醒一下掌门,我这瞎子一出了大门可就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唐浔忙道:“当然!有一个你最喜欢的人吵着闹着要跟你去呢。” 唐潜眉头一皱,刚要张口,只听见一个喜气洋洋的声音道:“潜叔,是我……是我啊!” 接着是一阵吊儿郎当的脚步,唐芃快步走进大厅,嘻嘻哈哈地向两个人各打了一个招呼。 唐潜顿时头大如斗,对唐浔悄声道:“能不能换别人?这小子尽爱惹事……” “武功比他强的不多,其它的人选还有唐溶,唐滨,唐……” “那还是唐芃好了。”唐潜道。 “药堂已经替你配好了一套解药,据查‘双红’目前在郴州花家。其它的人都不好找,不过唐芃说他会想办法……” “是啊潜叔,找人的事儿让我来,正的邪的我都会。”一见唐潜首肯,唐芃乐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立即就去打点行李。 “跟我去没关系,不过得答应我一条……” “什么都答应,潜叔!” “你得时时穿长裤。” “那可不成!”唐芃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一副要跳起来的样子:“头可断,血可流,长裤坚决不穿。” “那你就家里呆着好了。” “穿件长袍还不行么?” “不行。” “好罢,我听你的。不过,为此影响我优美无比的轻功步法,可别怪我。” “你若实在不习惯,穿一双过膝长袜也行……唐浔,咱们家里有这种袜子么?” “暂时没有,不过我倒可以叫我娘连夜给他做一双。……前天刚见她买回一大堆红布……” “以他的习气,我倒觉得紫色不错……虽然不明白紫色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们小时候老是去拔的老鹳草,开出来的花就紫的。” “哦……想起来了。听说女孩子们喜欢用它的花粉来涂花钿。嗯,这种颜色的袜子唐芃一定喜欢,长度嘛……我以为齐膝还是太短……” “啊……嚏!诸位免谈,鄙人还是穿长裤好了!”唐芃一听“花粉”两字,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冲着两个人狠狠地瞪了一眼。 “真是个好孩子。”唐浔和唐潜一齐道。 辛未年冬,十二月初二。 《江湖快报》载:唐潜、唐芃杀“唐氏双红”。 唐家在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两个子弟,号称“鬼手双魔”的唐鸿、唐浣从此消失。 同月下旬,江南试剑山庄的庄主谢靖出银十万激李秋阳杀唐潜。 银子,大笔的银子,是唯一能找到李秋阳的办法。 壬申年二月初五,唐潜在洪口湾码头杀李秋阳。 江湖大哗,快报飞传,唐门一夜间声名鹊起。 武林泰斗西山先生为此特招唐潜唐芃去他的西山草堂小酌,陪坐的据说有还有另外四位在武林中不常露面,却是名重如山的老人。 这实在是很少见的荣誉。 这次宴会唐潜应付自如,谈笑风声,在老人们面前既谦逊又恭敬。 “果然不愧是双刀的儿子。”西山先生和蔼地指挥着自己的一个家仆替唐潜布菜:“你父亲年轻时也是这里的常客……可惜后来好象不大出门了。” “大约是我太拖累他了。”唐潜浅浅地一笑,谢过身边人递给他的一块糕点,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贤侄不要这么说。你父母若天灵有知,看到你干的这些大事,心里也一定十分自豪。”西山先生哈哈一笑,对这个举止温和的青年很是喜欢。 “世伯抬爱了。” “贤侄这一趟东下,武林顿时少了三个大害,真是不简单啊,铁风,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当年我还和唐隐刀打过几架呢……哈哈……只是我没有他那么有福气,有这么一个能干懂事的儿子,唉……不说也罢。”铁风道长一捋长须,叹了一声。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面容严肃,浓眉鹰目,大约五十来岁的样子,是武当掌门松风道长的师弟,却比他小几乎十来岁。可算是武当最出色、最年轻的长辈,在江湖中地位尊崇,人缘也很好。只是不料出了这样一个恶名四播的弟子,令他颜面扫地。据称他当年曾自断一指,在祖师像前忏悔,发誓一定要将木玄虚捉回,清理门户。 “我们一直都在找木玄虚。”唐芃看见铁风左手的小指果然连根切断,心中一热,突然插了一句。 “哦!”铁风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老伯既是他的师傅,可知道他在哪里?”唐芃大大咧咧地道,一句话正戳中他的痛处。 铁风的一张脸立即扭曲起来,咬牙切齿地道:“那厮躲我还躲不及,我怎会知道他的下落?你若打听得到,不妨告诉我!” 唐芃正要说什么,唐潜淡淡地打断他:“我们也正在打听,如有消息一定相告。” 铁风正色道:“我为这厮重出江湖三年,至今没有他的下落。深悔当初将一身功夫教与了他!你们年轻人消息来得快,无论如何,请两位一定将此人留给我带回武当。铁某今生今世,就算是走到地狱,也一定要手刃了这厮!” 唐潜低眉垂首:“晚辈谨聆教诲,敢不从命。只是……我和唐芃都不认得木玄虚。” “我这里有官府里的通缉像,还有一副是我自己画的,窃以为要好得多。”铁风转身从包袱里拿出两卷纸轴,递给唐芃。 唐芃展卷一览,笑道:“想不到道长还是丹青高手,有了这副画像我们若还找不到他,那唐家的人就太笨了。” “他行踪隐秘,也擅长乔装打扮,找到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位多多费心。”铁风肃然地道。说罢却有点不大放心地看了唐芃一眼,觉得这少年服色鲜丽,笑容灿烂,完全是一副大大咧咧、虎头虎脑的样子。 ——这种人,办事牢靠么? 吃罢晚饭又陪着五人寒喧了一阵,叔侄二人告辞而出,走在乡间的小道上。 傍晚已过,炊烟四散,野外一片难得的宁静。 走着走着,唐芃忽然道:“你为什么不告诉铁风道长,据可靠的消息,木玄虚很可能在神农镇一带?” 唐潜嘿然一笑:“你忘记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了。” “没忘,我们是来当大侠的。” “铁风如若找到了木玄虚,我们的大侠岂不是当不成了?” 唐芃背着手笑道:“潜叔说话几时怎么这么‘唐门’起来?那木玄虚可不是一般的人,武功只怕还在李秋阳之上,多一个帮手岂不更好?” 唐潜淡淡道:“倘若木玄虚真的是传说中的那样厉害,铁风已不是他的对手。不然他岂能让他在外逃窜多年?方才我听他说话时运气的样子,已是个迟暮的老人,当年想必受过很重的内伤。我们还是帮他多活几年为好。” 唐芃抓了抓脑袋,道:“我却想不出木玄虚怎会躲进神农镇?那里是慕容无风的地盘。想在那里闹事,慕容无风也不会跟他干休。” “云梦谷可能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慕容无风一向与江湖保持距离。” “我只知道一点,我们若是去神农镇,便一定是那里最不受欢迎的人。” “脸皮不厚还想在江湖上混?” “潜叔,虽然你不常出门,我却觉得你是个老江湖。” “多谢,我就当你这是在夸我好了。” 两人快马加鞭地赶到神农镇,找了间客栈住下,刚放下包袱,小二就送来了谢停云的一封很客气的拜函,请求他们将“来意告知,以便安排相关事宜。” 唐潜哑然失笑。这一回,云梦谷的动作果然很快。 “这哪里是拜函?明明逐客令嘛。”唐芃将拜函往地上一扔,气呼呼地道。 唐潜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过了半晌,才道:“他不过是想警告我们一下……如此而已。” 两人在神农镇里找了整整十日,甚至不惜贿赂本地的丐帮,却没有木玄虚的半点音信。 “他果然个聪明人。这里舟船便捷,马路通畅,外地人多,流动亦快。客栈里的流水薄一天都要更换十好几页。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不声不响地来,不声不响地走。在这里找人真是比登天还难。”这一天唐芃望着路上拥挤的人群,终于发起了牢骚。 “我在想,木玄虚会不会逃进了云梦谷。”唐潜道。 “那他得装病才行。云梦谷自从上次楚荷衣出事之后,已变得戒备森严。” “在慕容无风面前装病,也不容易。”唐潜叹道。 “或许咱们可以找吴大夫想想办法?”唐芃眨眨眼,试探着道:“你从人家的医馆门口路过,没有十次也有九次罢?到了人家这里也不去打声招呼,潜叔,你的定力可真不坏啊。” “我只是做事比较专心而已。”唐潜将他探过来的头一拨,淡淡道。 大街上全是匆忙的行人和扯着嗓门叫卖的小贩。 空气寒冷而窒闷,几辆马车从他的身旁飞驰而过,卷起一地的尘埃。 他忽然想起自己家中的小院是那么的宁静,那么的远离尘嚣。 可是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若是终日坐在书桌旁,静静地吮吸窗外芭蕉叶的芬芳——那种日子过久了,也会让人发疯。 好象任何一种日子,只要它老是重复着,就会令人厌倦。 迎面传来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一种刨花油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又路过了那间脂粉铺,也知道吴悠的“竹间馆”就在它的对面。通常情况下,每旬的一、五、九三天她都会到医馆里坐诊,剩下的时间则由慕容无风分配给她的一名叫作顾青衣的女弟子料理。 这些消息,当然不是他自己打听来的。全是唐芃告诉他的。 听完之后,他只“嗯”了一声,不置一辞。 今天是二月十九。 他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感觉告诉他,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你晓得,江湖上想做大侠的人多了去了,想找木玄虚的人,除了官府里捕快,还有试剑山庄的几位公子。他们凡事都爱出头,据说追捕了数月,全都无功而返。”找到一个路边的小肆,坐定下来,唐芃要了一杯酒,继续说道。 一路上他不停地说着话,唐潜却只顾闷头想自己的心事,几乎连一句都没听进去。 小店里一股浓浓的羊膻味,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只听得唐芃嘻皮笑脸地道:“这家熟羊肉店只怕是这里味道最好的一家了。咱们来一碗羊肉羹饭罢。这是冰糖三花酒,你尝一尝……” 他想说什么,唐芃已飞快地替他摆好了碗筷。 他只好闭嘴。 为了饮食方便,他桌上的餐具全有固定的摆法。这习惯,常常和他在一起的唐浔唐芃从小就了然于心。不论移动了什么物事,用完之后,他们都记得将它归还原处。否则也必然会说与他知晓。每到一个新地方,他们会引着他到室内外必经之处走上一圈,以便下次单独行动时易于找寻。 是以他虽盲目,在这两个人面前,却并不感到有什么不方便。 有时候,他也会感到手足无措,会为自己感到无奈与悲哀。 但这种感觉总是很短暂。 “无论你怎样厌倦这个世界,也不要放弃对它的希望。”这是父亲去世时说的话。 是啊,希望。 他黯然地想道。 “你自已吃好了,我不吃羊肉。”他微笑着道。 唐门的人都知道唐潜精于烹饪,口味极其挑剔。在自己的院子里,他一向是自己动手的。可是他并不喜欢请客,也不喜欢热闹。只有他喜欢的人,才有希望尝到他亲手做的菜。 “光是豆腐,潜叔就知道一百种烧法。”唐芃吃过一次他的麻辣豆腐,逢人就夸。以后就经常到吃饭的时间去找他,乘机混一顿饭吃。 渐渐地,唐缓歌也总是在这个时候去找自己的孙子,怀里却老是揣着一瓶酒。 “潜叔,给羊肉一次机会罢……”唐芃起劲地劝起来:“你晓得,这一碗羹饭老板故意给你很多,让你一次吃不完。临走的时候,你还得给他们二十文,叫他们再烩一次,这一趟叫作‘走锅’,若还想漉去浮油,就叫‘去尾’。走锅才是最好吃的!” 唐芃永远都要尝试新的东西。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独自要了一个牙笋火腿,一碟梅花包子,一杯果劝酒。 刚要举箸,唐芃忽然踢了踢他的腿,小声道:“点子来了,在你左边。”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越过他们的桌子往大厅深处去了。 接着一个低沉而年轻的声音传过来:“小二,来一碗羊杂面。” ——来人显然很穷,羊杂面只要二十文一碗,是这里最便宜的东西。 唐芃眯眼看过去,只见那人身长七尺,形容黑瘦,一脸的落腮胡子,穿着一件脏得几乎辨不清原色的袍子,一双眸子无精打采。 “你肯定是他?”唐潜悄悄地道。 “虽然他留着长长的胡子,却逃不过我的眼睛。何况他脸上还有一道伤疤,和画里的一模一样。乖乖,这人也不打扮一下,这样子一看上去就象个逃犯嘛。”唐芃小声嘀咕着,摸着剑就要动手。 “这里是闹市,小心伤了旁人。还是给他一张贴子,邀他到镇西的土地庙里去。” “武林规矩对这种人管用?我怕他乘机溜走。” “所以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在那边等着。你不要和他交手,行么?” “为什么?” “你不是他的对手。” 唐芃憋红了脸,欲言又止。 那人要了一大碗酒,他好象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来买了酒。然后他一碗接着一碗地喝了起来。 唐芃走到他面前,道:“木玄虚?” 那人醉醺醺地道:“我……我不姓木,也不叫木玄虚。我叫……王大虎。” “是么?”唐芃笑了笑,突然一脚踢翻了他屁股下的凳子。 就在同时,那人腿一滑,好象要摔倒,身子一歪,却不偏不倚地坐到了另一张凳子上。 “你知道我是谁么?”唐芃道。 “你和他都是来找我的?”那人苦笑,一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指了指唐潜的桌子。 “这么说来,你承认你是木玄虚了?” “不错。阁下是?” “我是唐芃,他是唐潜。” “瞎子几时喜欢管闲事起来?” 唐芃一掌掴了过去,却被木玄虚一把抓住。 他明明喝得烂醉,手却很稳定。双眼忽然发出刀锋一样的光芒。 唐芃抽回手,道:“这里人多,我们不妨到镇西的土地庙去理论。木兄以为如何?” 木玄虚看了看唐潜,一副酒已经醒过来的样子,冷冷道:“看样子,我好象不能不走。” 唐芃道:“如果我是你,绝对不死在羊肉铺子里。这种死法会让人笑话的。” 木玄虚道:“我不是你,我也不在乎我的死法。” 唐潜走过来,道:“这屋里还有三个小孩。” 他沉默,看了一眼正在旁边桌下玩耍的一对女童,将手中一个灰色的包袱一背,道:“好,我跟你们走。” 这条路并不远,对唐潜而言,大约就是三百步左右。 他的心情却不大好。在这样一个胜利即将来临的日子,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他有一种直觉,这青年在某一处打动了他。可他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低沉的嗓音和落莫语调;也许是因为他方才说的话;也许是因为他喝了很多酒,而一个象这样子四处逃窜的人不该如此放纵地喝酒…… 也许这些就已足够。 “他只是个无恶不作的采花大盗。”他黯然地想到。 冬月里泥土十分坚硬。关公庙在一个偏僻的小山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泥土的问题。他正在想,他会把这个无恶不作的人埋在哪里。 每一个被他奸污的女子都死得很惨,被他用一根绳子勒死,然后,生怕她死得不透,还要将头砍掉。 头一次死掉的是两个十四岁的女孩,住在武当山脚下的一个镇子里。她们是邻居,第二天被同时发现。 此后几乎每三个月死一个。 “对你这种人,原本不必讲武林规矩。不过,我希望你死得心服口服。所以,唐芃,退后十步。”唐潜站在山顶道。 “死在天下第一刀的手下,我木玄虚也算是死得其所。”他抖开包袱,拿出一双燕子铛,“呛”的一声对碰,发出只有百炼纯钢才会有的金石之声。 “很好。我虽出身唐门,却从来不用暗器,你不必担心。” “我虽出身武当,却从不爱讲面子,你也不必担心。”木玄虚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觉得他的话也很有趣。然后,他定了定心神,要将自己的直觉赶走。 “请。”唐潜淡淡地道。 “请。”木玄虚道:“你是瞎子,你先出招。” 唐潜愣了愣,有点生气,蓦地,又平静地道:“那就不客气了。” 手一闪,刀光暴涨,直劈木玄虚的头顶。 他手中的燕子铛每击一下,就有一股很响亮的风声,所以他第二刀再劈过去时,便将木玄虚左手中的那一铛削得火花乱跳,几乎飞了出去,两人在空中疾跃,互对一掌。 “砰”的一声,内力袭来,汹涌澎湃,木玄虚的手优美地一让,又往前一推,竟是春柳拂风般的太乙柔化之势。 “外界传说木兄乃是武当七代中最杰出的弟子,尽得心意门的真传,今日得见,果然不假。”唐潜心知那一掌自己虽未吃亏,却也没占多大便宜,心中不禁有些佩服。 “唐兄若是想仔细领略,何不再来一次?”木玄虚深吸一口气,内息平静,身上骨结咯咯作响。 他内力深厚,收放自如,已可列入当今十大青年高手。 难怪这么多人追杀都杀不了他。 “应该轮到你来领略我的刀法了。”唐潜身形忽闪,已如白鹤般冲天而起,刀脊上的一道血槽在阳光下溢出深红的光芒。木玄虚连退三步,斜窜而出,一铛急削唐潜的左腿。另一铛却滴溜溜地向他飞去,直切他的头颈! 这一招叫做“临镜看花”,是铁风道人当年的成名之作。 他早已算好,唐潜就是再聪明,最多也只能躲过两招其中的一招。 山坡上不知几时已起了一层薄雾,空气中仿佛多了一团令人窒息的阴冷之气。 刀光静如春水,却快似流星。 银铛削过时,仿佛早已料到这一着,唐潜突然将头一歪,身子一侧,轻描淡写地将它化解了过去。随后钢刀脱手,在空中一跳,他身子跟着一转,左手接刀,右掌推出,一掌正中木玄虚的胸膛! 他用了近九成的内力,木玄虚的身子飞了起来,“砰”的一声,从山坡上滚落,正好滚到唐芃的脚下。 他想爬起来,挣扎了数下,却无能为力,口中一咸,胸中内气狂涌,不禁“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 唐芃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掏出怀中的卷轴,道:“木玄虚,你自三年前始,奸杀无辜女子共计十三人,最近的一次是辛未年秋十一月初五,你夜入离此地十里之外的蒋家庄,奸杀寡妇蒋冯氏。这些罪名,你认还是不认?” 木玄虚冷冷地道:“罪名我是不会认的,你要杀便杀。” “呸!死到临头你还敢狡辩,你这恶贯满盈的家伙!”唐芃见他还要抵赖,忍不住一脚又踢了过去。 唐潜淡淡地道:“唐芃让开。”他将一只匕首扔到木玄虚面前,冷冷地道:“你中了我一掌,命已不久,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才是好汉。我们不逼你,你还是自绝于此,留个全尸。不然为官府的捕头知道了,你大约也只有凌迟这条路,比这更惨。” 木玄虚狂笑一声,道:“我宁愿死在你的刀下,也不会自绝。自杀乃是胆小怕事者所为,我木玄虚绝不会自杀。唐潜,你何不给我一个痛快?你的刀正要饱饮恶人之血方才不愧为侠者,不是么?”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唐潜的心里有点不大舒服,只好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木玄虚双手一摊,道:“这个时候,我为我自己辩护一句行么?” 唐潜举起刀,又放了下来,道:“你说。” 木玄虚喉结滚动,喘着气道:“就算前面所有的女人是我杀的,最后的那个蒋什么氏也不是我干的。” 唐潜愣了愣,道:“空口无凭。何况她死的方式和前面所有的女人一模一样,你又正好出现在这一带。” 木玄虚道:“你说得不错……不过,十一月初三,我被人袭击受了重伤,所以第二天我根本连站也站不起来,更谈不上是去杀人了。” 唐潜道:“可有证人?” 木玄虚道:“那一天我化名作王大虎到云梦谷求医。大夫在我的身上动了手术,忙了几乎整整一天,而我也谷里呆了几乎近十天才能勉强下地走动。” 唐潜道:“你还记不记是谁替你做的手术?” 木玄虚道:“当时我一直昏迷不醒,醒来的时候已转移到了另一间房,由谷里的两位侍女照料。她们告诉我是慕容先生亲自做的手术,不然现在我已是死鬼一个。” 唐潜想了想,忽然点住他周身大穴,道:“既然你有证据,我们就去找慕容无风,听听是不是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木玄虚道:“既然你已怀疑此事,我的心愿已了,我……累了。”他伤势沉重,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唐潜将他往肩上一背,道:“唐芃,找辆马车……我们这就去云梦谷。” 第十六章 院宇深沉,黄昏。 深冬无雪。 帘外疏雨滴梧桐,点点滴滴,都到愁人心上。 卧室内温暖如春。 燻炉中刚刚添了几把红罗香炭,炭火燃烧,发出欢快的毕剥之声。 洪叔静悄悄地坐在床外的一把椅子上,愁容满面地看着绛纱帐中半躺着那个纯白衣影。 荷衣去世之后,少爷变得比往日更加沉默。 每个夜晚,做完了一天的工作之后,他都会喝一点酒,然后斜倚在床头,远远凝视天香小几上的一枝闪动的银烛,独坐至夜半,方才就枕。 以前,他独自一人住在这院子里的时候,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度过这些漫漫长夜。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 好象自己只是房子里的一件家俱。 那瓶从波斯人手里买来的药还一动不动地放在药房里,盒上封漆如故。 这样阴寒的冬季,他照例老病复发,终日卧床。 “哪个病人需要这盒药,你们只管拿去用。”有一天,他对所有的大夫道。 都明白这药来之不易,所以无人敢用。 行动不便,他每日能做的事情只能是阅读医案,然后叫一个学生将他的意见写下来。 遇到特别棘手的病人,他也会让洪叔送他去蔡大夫的诊室,不能动手,便在一旁指点。 实际上,整个冬季,这样的情况也只出现过三次。 看着他行动如此困难,还要硬撑局面,大夫们的心中都颇觉不忍。 那可笑的幻觉还是经常发生,渐渐地,似乎越来越严重。有所察觉之后,他终日愈发沉默,却时时情不自禁地恍惚起来。 大家都知道,他在内心里喃喃自语,好象荷衣还在他身边时的样子。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是那只放着荷衣所有遗物的箱子。 每到夜深人静,烂醉如泥的时候,他都会拉响绳铃,叫人将箱子撬开。 一遍又一遍地翻检箱中之物。 第二日醒来,他又会叫来木匠把箱子重新钉牢,而且叮嘱他“再加上一把锁”。 接着,好象生怕自己忍不住,他冲到湖边,将钥匙全部扔掉。 过不了多久,又是某个醉酒之日,他会将以上举动重复一遍。 第二日,箱子上的锁变成三把,四把……六把。 渐渐地,到最后一次的时候,木匠老刘发现箱盖的木头已全是洞眼,再钉新锁已不可能,只好吞吞吐吐地建议: “谷主,这锁没法换,木头全松了。” “那就换个箱子。”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老刘鼓起勇气,又加了一句: “俺看不如找个铁匠把这箱子做成铁的,然后想法子将盖子封死。这样,您就再也没法子打开它了。” “嗯,说得有理。”慕容无风看了他一眼,双眉一抬:“不过,我还是喜欢木头箱子。” 老刘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心中暗叹,这人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已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象这样喝酒是什么时候。 只记得那是某个黄昏。 夕阳绚烂,湖面上荷花盛开。 他坐在亭中,只觉得眼前的美景不堪忍受。 只好飞快地逃回屋中,迫不及待地打开酒瓶,仰头狂灌。 现在,黄昏又到了。 他支开身边所有的人。 忍着入骨的疼痛,咬着牙给自己倒满了一杯。 他喝得并不快,只为享受那一份微醺的酒意。 现在无论他干什么,都不想让旁人看见。 一大口灌下去,脑子开始发热,整个身子,飘飘欲仙了起来。 他闭上眼,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自由。 哪怕只是幻觉。 独坐良久,几上烛影微微一晃。仿佛一缕风从窗外漏了进来。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敲门声。 很客气,很斯文的敲门声。 只有懂礼的陌生人,才会这样敲门。 他眨眨眼,努力想把自己从幻觉中拉出来。 两个高大的身影一声不响地来到了他的床边。 他勉强支起身子,靠着枕头,一面醉眼朦胧地看着来人,一面暗忖:为什么谷里雇了那么多高手,唐门的人还是可以自由出入。 唐潜彬彬有礼地道:“深夜来访,并非故意打扰,实是有急事请教。” “有何贵干?” “有位病人命在垂危,想请先生施手一治。” “阁下只怕要等一天。谷里的规矩,重病者以入谷先后为序医治。今天所有的大夫都很忙。”慕容无风缓缓地道。 ——虽并不参诊,每天的医务却是由他一手安排的。谁的手上有什么病人,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我们只好来找你。”唐潜一句话压过去:“你好象不忙。” ——岂止不忙,他居然还有闲心喝酒。 屋子里飘着一股酒气。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人在哪里?” 唐芃道:“我们已将他放进了你的诊室。” 他冷笑:“两位对竹梧院真是了如指掌。” 唐潜脸不改色:“过奖。” 他咬着牙想把自己挪到轮椅上,双臂微一用力,手腕与肘部的关节顿时痛如针挑,只移了几寸,冷汗便已涔涔而下。 听到他呼吸急促,唐潜微微一愣随即对唐芃道:“你把他的轮椅拿到隔壁,我送他过去。” 慕容无风马上道:“你洗过澡了么?” “没有。”唐潜眉头一抬:““恰恰相反,我刚流了一身臭汗,希望你不要介意。” 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用毛毯一裹横抱而起,大步往门外走去。 卧室到书房有个门,门沿虽宽,横抱着一人而过却一定会撞到脑袋。此时慕容无风忽然醒悟唐潜是个瞎子,眼看着他往前走,心中不免有以下嘀咕: ——“他看不见路,进来的时候也许根本就没有发现这里还有一道门。” ——“过门的时候倘若他不改变姿势,我的脑袋一定会撞到门框上。” ——“他走得那么快,会撞得很猛。” ——“我要不要提醒他?” ——“提醒他,就暗示他是个瞎子,这样做有失厚道。” ——“所以我的脑袋撞墙已是不可避免。” 想完了这些,他连忙闭上了眼,准备听见“咚”的一声。 脑子已在寻思该涂什么药膏消肿。 就在过门的那一瞬,唐潜身子忽然一侧,右手将他的后脑往上一托,轻而易举地避开门框,若无其事地穿门而过。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还有一道门?” 唐潜微微一笑,忽然压低声音,悄悄地道:“这是因为,对瞎子的行动有影响的行业我都会仔细地研究。” “哦?” “这院子是苏州工匠的风格,在这一行里最出名的是柳大师。他设计的游廊喜用较宽的坐栏,通常是一尺七寸。十七步一个房间,方厅在外,藏书阁在左,卧室连着书房。他还喜欢在卧室的门口摆一个海棠如意双鱼座屏,为了你的出入方便,这一道工序大约就免了。” “好眼力,这园子的确是出自当年柳漱平之手。” 话一出口,他立刻感到失言。 ——人家明明是个瞎子,他还夸人家有“眼力”。 唐潜却是毫不介意:“柳大师花钱的习惯和他的园林一样有名——只是用料过份讲究,绝不用二等货色。大理石砖的地面还嫌不够,上面还要凿花。这脾气大约全是被有钱的主顾们给惯出来的。” “可惜那些地砖我从未踩过。”慕容无风苦笑。 “倘若这些地砖突然得了急病,你就会去踩了。”唐潜道。 慕容无风无声地笑了。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诊室。 唐潜将慕容无风放到椅上,手一退,肘部不知撞了一个什么东西,忽然“哗哗哗……卡卡卡”地乱响了起来。 “我没有弄坏什么罢?”他皱着眉问了一声,伸手摸了过去。 “没关系,那只是个风铃而已。” “依我看,这倒象是个折散了的骷髅架子。”唐芃在一旁好奇地道。 那纯白的骨头一端用绳子穿了起来,从短到长,好象鞭炮般地穿成几串。骷髅头放在最下,好象一个大铃铛。 “这是我女儿干的。”慕容无风微笑地拍了拍子悦的杰作:“她还说,人的骨架要是这个样子,一定比现在的人更加好看。”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唐芃的脑子里立时出现了一只倒悬的蜈蚣。 慕容无风的状况比唐潜唐芃想象得还要糟糕。 他竟不能自己洗手。 唐芃只好将他的手仔细地洗了一遍。 接着,他又发现慕容无风的手臂无法抬高。只好将他的左臂抓起来,放在木玄虚的手腕上。 修长的手指在病人的脉上微微一按,慕容无风抬起头,对唐潜道:“这人是你打伤的?” 唐潜一阵尴尬:“你对内功有研究?” “我对内伤更在行。”他继续道:“他断了一根经脉。”“你是说……他的武功废了?”没来由的,唐潜紧张了起来。 “你下手有多重,自己还不明白?” “要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对吧?”明知自己理亏,他干脆不讲道理起来。 “这么说来,你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不然也不会这么心虚。”慕容无风毫不客气地道。 听了这话,唐潜感到自己的虎口发僵,几乎要把手中的竹杖拧断,迟疑了片刻,问道:“他究竟有没有救?” “死不了,只是有些麻烦。他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完全静养服药,还需要一个内力深厚的人助他疗伤。” “我可以替他疗伤。”他吁了一口气。 “现在他的伤太重,而且昏迷不醒,要先休养四日才能动手术,那时我相信田大夫已可以腾出手来了。由我在一旁看着,不会有问题。” “太好了。”唐潜道:“你这么一说,我完全放心了。不过,这个人我倒并不放心把他放在云梦谷里。照目前的说法,他不是一个好人——” 他的话音未落,慕容无风忽然猛烈地咳嗽,仿佛被痰呛住,脸立时憋得通红。 两个人顿时慌作一团,一人按住他的身子,以免他滑了下去。另一个人从地上拾起唾盂,在他的背后猛拍了一掌,逼着他将肺中的痰液咳出。 折腾了半天,咳嗽渐停,他的整张脸却开始发灰。 唐芃道:“咱们得赶快把他送回床上,他的脸色看上去很可怕。” 两人蹑手蹑脚地将他送回卧室,做贼一般地把他塞进被子时。正在想下策,忽听门外一阵脚步,接着,一个声音从他们背后冷冷地传过来: “两位想干什么?” 唐芃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青衣人,满脸阴沉地看着他们,要回避已来不及,只好道:“我们……是谷主的朋友,这次是特意来探望他的。” 青衣人冷哼了一声,道:“谷主的朋友?谷主从来没有朋友。再者,既是朋友,何以不告而入?” 他抢步上去,看了看床中的慕容无风,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慕容无风闭着眼,亦回答一句。青衣人神色转缓,道:“谷主请两位在书房内暂候。” 两人在书房内坐了近一柱香的功夫,方见青衣人将慕容无风送出来。 他已更换了一套衣裳,屋子里明明燃着一个三尺多高的燻炉,他却好象仍然感到冷,大半个身子都裹在一张厚厚的方毯之内。 而坐在他对面的唐芃唐潜却只都穿着一件薄薄的宽袍,坐的椅子虽离燻炉有一丈来远,却还是被热气烤得满身大汗。 不知为什么,唐芃只觉这间摆着沉重花梨木家俱的书房四处都是阴影,好象洞穴一般幽深。 而书房的主人垂眼静坐,身体残废,姿势高贵。 他有一张消瘦的脸,却有一双镇定的眸子。 他看人的时候双目微合,眼神中总带着一丝冷漠。 他的嗓音很低,却很动听。只不过常人非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他对陌生人也很客气,客气得让你觉得他根本就不想认识你。 青衣人在慕容无风的身边耳语了几句,似乎在问他还需要些什么。慕容无风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去罢。” 那人很不放心地看了唐潜唐芃一眼,静悄悄离开了。 屋内重新陷入沉默。 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家好象忽然间都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慕容无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道:“接着说下去,这人究竟是谁?” “他叫木玄虚。你也许没听过这个名字……” 慕容无风双眉微蹙,仿佛陷入某种沉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木玄虚……是不是那个有名的采花盗?” ——看来他总算还有些江湖常识。 唐潜唐芃不由得同时想到。 唐潜道:“不错。他这几个月都住在神农镇。” 慕容无风看着他,一言不发,等着他说下去。 接着,唐潜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道: “他告诉我,去年十月初四,他曾化名王大虎到你这里来求医,还说你曾亲自治过他的伤。” 慕容无风摇了摇头道:“我绝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见过?”唐潜怔住:“这么说来,他在骗我?” “也不一定。这个好查,我这里有所有医案和病人的全部记录,很快就能找出答案。” 唐芃走过去,按照慕容无风指的方向,将一旁书架上的好几本册子翻出来放到他面前,慢慢翻阅,让他过目。 看了片刻,慕容无风忽然道:“不错,十月初四的确有一位叫王大虎的病人。记录上写着他是戌末的时候来的,胸口中了一刀,内伤严重,吐血不止。是王大夫做的手术。” “那一天,你可曾去过王大夫那里?” “去过。不过我当时和另一位大夫在他隔壁的一间诊室里替另一个病人手术。那些侍女看着我进出,想必是把人搞混了。”他拉了拉身边的绳铃,派人叫来了王紫荆。 三人复又将王紫荆带到诊室查看。王大夫十分肯定地道:“不错,是他,我记得很清楚。他胸口的伤疤也还在老地方。” “手术的时间有多久?”慕容无风问。 “大约是一个时辰,之后他昏迷不醒,第二天晚上才醒过来。” 唐潜道:“根据杵作的记录,那一天采花盗是在临晨的时候动的手。以木玄虚的伤势……”“绝无可能。”慕容无风道。 “这么说来,他是冤枉的?” “至少这一回是的。”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唐潜忽然道。 “什么事?” “你能不能把木玄虚弄醒?” “荷衣,替我端碗独参汤过来。” 他说话的时候头一偏,好象真的有个人一直站在他的身边。 眼前一片黑暗,唐潜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女人? 为什么自己毫无觉察? 楚荷衣不是已经死了么? 王紫荆表情复杂地看了唐潜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匆匆地走了。 只有唐芃毫无所觉,还道慕容无风是一时的口误,冲着他笑了笑,道:“我能不能喝杯水?” 两个人扛着一个大活人寻了一下午的大夫,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现在终于放下心来,立时觉得口渴得要命。 “等内子把药端过来,就替两位烹茶。我这里刚好有一盒味道很不错的铁观音。”慕容无风兴致勃勃地道,脸上竟有了一丝红晕。 唐芃抬起头,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生怕自己失礼,他赶紧低下头,却又偷偷地瞟一眼唐潜。 唐潜淡淡地道:“那就多谢了。” 不一会儿,王紫荆端来了药,他径直走到木玄虚床前,用银针在他的头顶扎了两下,将药强行灌入口中。又轻轻在他的胸口推拿了片刻,木玄虚终于幽幽地醒了过来。 王大夫将一杯茶端到慕容无风面前,小声地道:“先生,要不要喝点茶?” 慕容无风道:“我不渴,你去罢。有荷衣在这里照料就行了。” 王大夫愣了愣,不敢说话,半晌才道:“那……学生告退。” 看着他离去,慕容无风回头看着唐芃,道:“铁观音的味道如何?”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两个人的手边既没有杯子,更没有茶。而唐芃却早已口渴如焚。他想来想去,已猜出大致是怎么一回事,便道:“味道好极了。抱歉,我要出去方便一下。” 说罢他一闪身溜出去找水去了。 唐潜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空中,湖水般平静幽深的眸子里忽然有了一丝说不出的空虚与寂寞,想说什么,却又把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 沉默片刻,他问道:“木玄虚是不是已醒了?” 只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你果然把我带到了慕容无风这里!” 虽然木玄虚说话的声音很轻,唐潜一听之下,却仍然怕他心怀不轨,出手伤人。当下将慕容无风的轮椅一拉,拉到自已身边,伸手疾点,“啪啪”数声,将木玄虚全身的穴道重新封住。沉声道:“阁下非敌非友,只好委曲一下。” 那浓参的苦味还在口中,木玄虚看着慕容无风,眼中复现嘲讽之意,道:“木某何德何能,今日竟得唐大侠和神医先生的垂顾。” 慕容无风冷哼一声,道:“你认得我?” “天下谁人不识君?” “原来是位风雅的采花盗,失敬了。” “说得不错,慕容先生,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曾想过一刀自宫,以洗清白。” “为了清白而让自己变得不是男人,这清白的代价是不是有点高?”慕容无风毫不留情地道。 “所以一个男人可以被别人误会成任何一种人,但绝不能是采花盗。” 说话这句话,仿佛觉得很好笑,他竟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悲凉,冲破屋顶,鬼魅一般地在唐潜的耳中盘旋。 就连慕容无风听了,都颇觉不是滋味。 好不易等他笑完,慕容无风道:“我们方才刚刚查了记录,那最后一个案子的确不是你干的。” 木玄虚苦笑:“我以为这世上已不会再有人肯听我讲话。” 慕容无风看着他道:“如果是真话,总会有人听的。” 唐潜道:“既然那一次不是你干的,你大约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 木玄虚道:“我当然知道。” 慕容无风看了唐潜一眼,道:“你说。” 木玄虚道:“是铁风。” 两人愕然,沉默良久,唐潜道:“有什么证据?” “我就是证据。”木玄虚道:“他第一次干的时候还不象现在这样老练。那天凌晨时分,我出去访一位朋友,回来得很晚,就从一条岔道往山上走,结果半途中正好遇到师父。他竟穿着一件夜行衣,见到我之后,说话结结巴巴,神态十分紧张。我当时很吃惊,却没有多想。第二天我就听说山下有少女被奸之事。” 慕容无风道:“那时你师父有多大年纪?” 木玄虚道:“四十九岁。” 唐潜道:“就算是那天你正好碰到你师父,就算是他穿着夜行衣,也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最多只是有可能而已。” 木玄虚道:“你也许不信,我当时想得比你还简单。我根本没有怀疑他。他看上去虽很严肃,却是个和善的人。在道观里人缘特别好,在江湖上也走得开。对几个徒弟尤其照顾。我当时几乎算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一句话,你怎么看都看不出他会做这种事。出事之后的第三日,他还把我叫到他屋子里,说我的内功进步很快,他决定禀明掌门,把龙门派心意门最上乘的太乙柔化功传给我。我头脑一热,愈发将此事抛在脑后。直到有一天……” 他咬了咬牙,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道:“直到有一天,我又去拜访我的朋友,到他的屋子里才听说他已于两日之前暴毙。我当时便起了疑心。我朋友是个从外地来赶考的书生,半途盘缠不够,这才在山下的小镇赁屋读书。我去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刚凑钱替他买了个棺材,还没有入土。我打开棺材一瞧,便知他为高手所害。身上虽没有痕迹,内脏却已粉碎。这一招是龙门掌法中最厉害的一种,叫作‘夜气浮山’。天底下能打出这一掌的人只有铁风。” “我当时直气得手足冰凉,一时间便把这几件事情从头到尾地串在了一起。那天晚上,我便要冲回武当找师傅对质。不料还没走到山门就被他领着一群弟子追杀了出来。我东躲西藏,第二天才知道我去的那个村子里又有一名女孩被人残忍地奸杀。听说消息一传到山上,我师傅就揭发了我,说这已不是我第一次干,头一次的夜晚他就在山道上碰见过我,而且穿着夜行衣,他只是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而已。” 慕容无风突然打断他的话,道:“你既已不在山上,你师傅揭发你的事情,又是谁告诉你的?” 木玄虚道:“是我三师弟丁衡告诉我的。我们俩很小的时候就入了武当,一直是好朋友。那天他听了师傅的话,不肯相信是我所为,便独自跑到山下来找我。” 唐潜道:“他为什么不肯相信是你所为?” 木玄虚道:“只因前一个月我刚刚认识了一位很好看的女孩子,我们经常下山去找她。那女孩子对我也有意。所以他不相信我会干这种事。”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铁风想必把你的这位师弟也一块杀了。” 木玄虚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慕容无风道:“我猜的。” 木玄虚道:“还有一件事你一定想不到。” 慕容无风道:“他想必把和你相好的那位女孩子也杀了。” 木玄虚又是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慕容无风道:“我猜的。” 木玄虚面色苍白地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阿清死时的样子。我一听到师弟的死讯就不顾一切地飞跑着去找阿清……却还是晚了一步,却被守在那里的捕快逮了个正着。那一天我已快发疯了,一顿厮杀之后我逃到一座山上,在一个悬崖的顶上独坐了一夜。我真的很想死,却觉得不能便宜了这个人,至少也得和他同归于尽!” 他说这一番话时,双眸炯炯,神情激动,触痛内伤,不由得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慕容无风吃力地从一旁柜架上拿出一个玉瓶,递给唐潜: “这是药,给他服一粒。” 唐潜将药丸塞到木玄虚的口中。他渐渐地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发现木玄虚不再说话,唐潜忍不住问道:“他昏过去了?” 慕容无风道:“没有。” “为什么他不说话?” “因为他服了我的药……现在……只怕正在产生幻觉。” 唐潜道:“他方才讲的话,你信么?” 慕容无风道:“听起来倒不象是假的,不过……一个人要为自己辩护,总能找到一个故事。何况知情的人都已死光。” 唐潜点点头,道:“只有一点我不大信。我遇见过铁风道长。他的声音听起来中气不足,好象一副老迈的样子。这种人……会……会很想干那个么?” 慕容无风道:“……很难说。道家秘门功法里有不少采丹之术。以前道士们都炼外丹,也就是炮制各种长生的丹药。现在有不少人改炼内丹。” 唐潜道:“内丹?” 慕容无风道:“内丹就是女人。这种人相信与少女交合可以长生不老。所以这些女人,就叫做‘鼎’。炼丹的过程,叫做‘铸剑’。” 唐潜忍不住想笑,道:“你怎么知道?你炼过?”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书上有记载。” 唐潜叹了一口气,道:“我希望你不要老是猜对。”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我很少猜错。” 说罢,他吹灭了一只蜡烛,室内灯光顿时昏暗了起来。 唐潜忽然听见轮椅慢慢转动的声音,慕容无风来到木玄虚的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用一种很空洞的声音叫道:“木玄虚……木玄虚……” 接着,他听到一声长叹。良久,木玄虚问道:“你是谁?这……这是什么地方?” “我是你师傅……” “师傅?……” “我知道……那些事……都是你干的……是你干的,对么?”慕容无风轻轻地道。 “不是!”木玄虚突然大吼一声:“不是!是你!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要害我?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小清?你……你……不是我师傅!”他双目紧闭,咬牙切齿,胸口起伏,浑身都在颤抖。 慕容无风掉过头来,将另一瓶药交要唐潜手中,道:“看来他说的是真话。方才他服的是我配制的迷幻剂,服下去之后便尤如做梦一般。” 服过解药,木玄虚平静地睡了过去。 唐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已觉自己一身冷汗,叹道:“幸好我没有杀他!” “看来当大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慕容无风冷嘲了一声。 唐潜板着脸道:“你挖苦我?” 慕容无风双眉一抬:“唐门的人做事一向是手快过脑子,我说得没错罢?” 唐潜道:“别把一整个唐门都压在我头上,我只是唐潜而已!” 慕容无风不依不饶地道:“反正这事你做错了,现在成了铁风的帮凶。” 唐潜默不作声,过了半晌才道:“就算他说的是真话,我去杀铁风,也要有证据。不然,我岂不成了为虎作伥?” “铁风是武当的成名长老,又正当盛年,武功应当比你高。何况他竟连你的耳朵都能骗过,至少说明他的内力完全收放自如。你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我承认你在内伤方面是专家,不过在武功方面,你基本上是外行。”唐潜冷冷地道。 慕容无风的脸又气青了。 “我们能做的事情只能是想个办法让他把事情再做一次,在做的时候抓住他。同时,身旁还要有证人。”过了一会儿,慕容无风道。 唐潜道:“我们?” “我们。我和你。唐芃也可以算一个。” “神医几时也爱起管闲事来?” “我只是不喜欢有个采花大盗在我家门口乱晃而已。” “虽然铁风定期会做一次案,要想正好在作案的时候抓住他却很难。神农镇这么大,这么乱。我们就算找到了他,也不知要等多久他才会有下一个目标。” “我当然有法子让他快一点。”慕容无风慢吞吞地道。 “什么法子?” “你可曾听过一种药,叫作‘美女一笑散’?” 他当然听说过,只是不好意思承认,脸不禁微微有些发红,道:“你好象忘了我是唐门的人。” 慕容无风道:“我会减少剂量。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服下之后只会有些不大舒服,完全可以克制。倘若不正常……神农镇里的妓院也有好几家。倘若是十分不正常……那我就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唐潜道:“你来下药,我盯着他。” “我?”慕容无风皱了皱眉:“我去下药?这种人我一见就恶心。” “你可知道铁风在江湖上的地位?我们这些小辈哪里请得动他?” “你要我怎么做?” “以你的名义请他吃顿饭,趁机动手。你的面子大,他一定会来的。” 实际上,除了生意之外,慕容无风从没有以自己的名义请过客。 他不爱见人的脾气,江湖上却是人尽皆知。 所以以他的名义请人吃饭,那是一件很罕见的事情。 慕容无风眉头拧成一团,道:“和这种人在一起,我怎么吃得下?” 唐潜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膀,道:“老兄,为了神农镇的安全,这顿饭你得吃。” 慕容无风叹了口气,想了想,道:“好罢。” 唐潜忽然明白唐浔为什么老是拍他的肩膀了。 如果你想要一个人做一件事,你只要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和他说,他总是很难拒绝。 “那就多谢你帮忙。”他笑了笑道:“唔……这铁观音竟比建溪的龙团还要好,赶明儿我也买几包带回家去。” 慕容无风道:“我什么时候请你喝过铁观音?” 第十七章 (一) 二月廿四,夜。 月淡云疏。 唐潜一身玄衣,负手走入小巷的阴影之中。陪在他的身边的是一个陌生人。 这个人姓叶,临安人,是临安府的捕快。 他的名字叫叶临安。 一听到这名字唐潜不禁莞尔。这世上原有不少省事的父母,这一位仁兄的双亲取名就很痛快。只是若全天下的人都这么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字……那就糟了。 唐芃告诉他,叶临安中等身材,个子很瘦,黑头黑脑,貌不惊人,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看不出他的武功家数,不过听他走路的脚步便知他的武功绝不弱。 个子……长相……肤色……这些描述对一个瞎子而言几乎等于零。他生下来七个月就失明了,根本不记得失明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可是唐芃和唐浔却始终相信,即便是婴儿也该对那段时光有些印象,记忆中至少还残留着一些颜色和光线。 所以唐芃谈得津津有味,他也不愿拂了人家的好意。 他不无遗憾地在内心里叹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世界别人无法想像。 就好象别人的世界自己无法想象一样。 ——他很早就明白了这道理,很早就放弃了争论。 不过,叶临安身上总有一股小葱和黄酒的味道,让他不大喜欢。当然,也许是自己的嗅觉过于灵敏……那其实只是一种很淡的气味,常人恐怕未必感觉得到。 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坐在慕容无风的书房里。 那房里有一种奇妙的香味,不是花香,亦无烟气,淡雅疏致,格外宜人。 他一直以为慕容无风是个深居简出的人,并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所以住进云梦谷的第二天,接过慕容无风遣人递来的“小酌候光”的贴子,他不免有些吃惊。 席间慕容无风向他们介绍了叶临安。 “两位一直说需要一位证人,证人我给你们找来了。这位叶兄是临安府的捕快,在他那一行里,颇有名气。”慕容无风坐在饭厅里,缓缓地道。 唐芃马上接口:“陕甘一带的名捕我们认得不少,大前年一锅端了河间大盗的胡以霄胡捕头,挑了‘太行九蛟’的倪峻倪大侠都是叶兄的同行罢?” 叶临安面无表情地道:“在下这一趟原本是冲着贵府的‘唐氏双红’和这一起花盗案而来,想不到唐潜兄已然自行清理门户,省了我动手,佩服。”言下之意,对唐门颇为不屑。 唐芃正要动怒,脚却被唐潜踢了一下。 “那就多谢叶兄手下留情,赐给‘双红’两具完尸。唐某感激。”唐潜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保持着客气。 叶临安审视着唐潜空洞的眼神,温文尔雅地加了一句:“在下正要报给唐兄另一个坏消息。唐灵已被捕入临安府大狱,拟定秋后处斩。” ——虽然唐十在江湖上滥用毒器,杀人无数,已是恶名远扬。他也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乍然听了这话,心还是有些不是滋味。他苦笑:“想是峨眉的贺回和沈桐给叶兄递的消息?” 叶临安道:“不错。” 贺回是出了名的高傲,手下的剑绝不杀他不耻一杀的女人。不过,能从唐十的毒药和暗器下逃生已不容易,更不要说将她擒获了。 酒宴上的菜是一流的,气氛却并不愉快。 慕容无风悠然地喝着茶,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这几个人明讥暗讽,剑拔弩张。这几日天气骤暖,他的身子也跟着好转,手上的风湿已消解不少。 饭毕大家起身告辞的时候,叶临安忽然道:“这顿饭值多少银子?” 慕容无风愣了愣,随后道:“我不清楚。” “总管想必很清楚。”叶临安看着郭漆园。 “我想……大约十五两银子。”郭漆园张口结舌地道。 叶临安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钱袋,摸出三两银子放在桌上:“我从不欠人情,吃饭一向自己付帐。只求谷主下回请我吃便宜一点的东西。我的俸银有限。” 慕容无风浅浅一笑,道:“叶兄太客气了。” 两个人在阴暗的小巷里等待多时,听风楼的酒宴早已散去,却并没有看见铁风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仿佛没话找话,叶临安道:“我从没见过铁风,他真的是武当山上最年轻的长老?” 唐潜道:“不错。” 叶临安道:“你觉得他的武功比你如何?” 唐潜道:“我们没有交过手,暂时不清楚。” 叶临安道:“那么等会儿是我们两个同时出手,还是轮流和他单挑?” 唐潜道:“看情况而定。” 叶临安道:“我喜欢计划在先。” 唐潜道:“那就先单挑,不行再一起上。对这种人渣,咱们不必太客气,你说呢?” “就这么说定了。” 唐潜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实在不喜欢叶临安,觉得这个人很烦。正在后悔为什么要把唐芃留在云梦谷,叶临安忽然小声道:“他来了,在屋顶上。” 唐潜道:“我已听见了。” 说完这句话,他身形一晃,一掠数丈,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寻声追去,却发觉叶临安已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的身后,步履轻如飞羽,呼吸深长稳定。 他不禁略感吃惊,想不到六扇门里竟还有这样的高手。 避免被发现,他们一直和铁风保持很远的距离。 “我想……他要去的地方是妓院。”叶临安压低嗓门道。 “是么?”唐潜道。 “我调查过,他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就去了艺恒馆,和一个叫菊烟的女人下了一局棋,据说是输了。这是他来这里接触过的唯一的一个女人。” 前面滴夜楼的灯火忽现,顶楼上的艺恒馆内却一片漆黑,已近凌晨,那女子想必已然入睡。 黑影穿窗而过,飘飘然如冯虚御空,一纵即逝。 漏残更尽。楼内虽还有调笑喧闹的客人,发着酒疯的客人,推着牌九喝着花酒的客人……平日红袖招摇,人来人往的院落却已空无人迹。 唐潜已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紧接着那黑影跃入了窗子。 这只是他们布下的一个圈套,最关键的两步便是时间和跟踪的技巧。 屋内一片宁静,飘浮着一缕淡淡的沉香。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觉身后隐隐传来一股黄酒的味道,叶临安悄无声息地跟了进来,在他的右臂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算是打个招呼。 他忽然觉得有些庆幸。 这一路跟踪过来,他已明白,如果陪着他的人是唐芃,两人联手也未必是铁风的对手。潜入屋中的人身手敏捷,轻功卓绝,与他在西山草堂里遇到的那个迟迈老人大相径庭。 突然间他听见地上“格吱”一响,好象是一个人不小心踩碎了什么东西。 那声音来自内屋,那女子的卧室。 唐潜悄无声息地冲了过去。 黑暗中刀光一闪,消失。 那人身子轻轻一扭,一让,一掌击来,却是粘在他挥出去的刀背之上。一股沉厚柔韧之力猛然袭来。唐潜闪身挡住床中惊醒过来的女子,与来人对击一掌。 那人的内力绵长淳厚,竟如滔滔江水般不绝地向他涌来! 只听得叶临安笑道:“唐兄今天真是有运气,竟能领略到心意门最出名的这招‘夜气浮山’……铁长老慢来,唐潜兄领略完了,还有区区在下。” 说罢“哗”的一声燃响火折,手指一弹,四面的墙壁顿时灯火辉煌。 唐潜掌力一凛,胸中内息翻滚,向前跟进一步,身子几乎被铁风的掌力粘住。 与此同时传来一声冷笑,铁风道:“小娃儿刚刚出道,就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恁的好笑!”说罢掌力一收,手中一枚棋子弹出,幸亏叶临安闪得快,不然额头上已多了个大洞。 唐潜心知自己方才一掌内力上已大大吃亏,断再不能与他拼内力,当下,刷刷数刀,暴雨狂沙般砍过去,一瞬间竟挥出了三十余刀,全然不给人半刻喘息的功夫,只将铁风逼得连连后退。 这一招“骤雨归鸦”是当年唐隐刀的成名招式,能在这一招下全身而退的人,至今还没有。 为了练这一招,唐潜花了整整三年的功夫。三年中他每日闻鸡而起,每天练刀超过六个时辰。连睡觉做梦,手指头都在动。 象他这样子的练法,据说,连他父亲看了都觉不忍。 她母亲则每隔几日都要补一回被儿子踢破了的被子。 练习了这么久,这一招他还是头一次用于实战。 想不到头一次使用就毫无效果,虽然在自已凌厉的刀风之下,铁风不免左支右拙,十分狼狈,但那三十几刀只不过割破了他的衣裳,最后一刀终于削到他的手臂,却也不过是划开了一道浅浅的伤痕,滴了几滴血。 屋内那醒过来的女子似乎很安静,三个男人骤然出现在她的屋内,而且大打出手,她居然并没有尖叫。 叶临安道:“这是官府拿人,姑娘莫要害怕。” 那女子点点头,漠然地道:“走的时候记得关门。”说罢,将绣花锦帐一放,竟自顾自地睡去了。 她刚刚卧倒,只听得“砰”的一声,临窗处的棋盘被铁风一脚踢到半空,上面的棋子一阵乱响,倾刻间如暴雨飞花般漫天洒下。叶临安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女子将帐子一掀,赤着脚,披头散发地冲到铁风面前,二话不说,将手上一枚铜镜向他砸去,尖声道:“你这牛鼻子真可恶!为甚么把我的棋局也毁了?赔来!” 铁风已与唐潜苦斗了一百多回合,仍不见胜负,正觉心烦竟乱,猛见这女子窜出来,当下毫不思索,一掌猛拍了过去! 叶临安要去拉住她,却已来不及! 这一掌便是打在一个武林高手的身上,都要吐血三天。若是常人,只要沾上一点掌风便会没命。 正思忖点,唐潜已然赶到,伸臂一拉,将那女子拉到自己的身后,无可奈何,只好硬生生地替她受了这一掌。 饶是他内力了得,却不免感到口中一阵发咸,一口血涌到嘴边,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趁着这一乱,他突然反手一刀削了过去! 只听得“哧”的一声,正中铁风的颈部。一股鲜血顿时飞溅开了,洒了众人一身。 “扑通”一声,一个沉重的身体倒在地上。 ——唐潜不禁想到:方才若不是这女子突来扰乱,无端给他添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倒下去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他死了。”叶临安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尸体,道:“剩下的一切由我来处理……” 唐潜淡淡道:“刚才这一切你已看清楚了?” 叶临安道:“看清楚了。” 唐潜道:“莫要忘了你是证人。” 叶临安道:“就算你自己忘了我都不会忘记。” 唐潜点点头,感到一阵疲惫,道:“那我先告辞了。” 叶临安道:“等等。” 唐潜走到门外,又站住:“还有什么事?” 叶临安道:“你可知道回去的路?” 唐潜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出了房门,他原本想施展轻功,从楼上跃下去。一抬腿,忽觉腿变得十分沉重。 他只好一步挨着一步从楼上走下来,走出大门。 凌晨时分,空气清凉。 马路上没有尘埃,远处的街面飘来一股若隐若现的梅香。 他走了几步,只好停下来,胸口气血狂涌,再也按捺不住,找了一个角落,一连吐了三大口血,方觉胸中窒闷之气略为消减。 他掏出手绢,将嘴角擦净。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往前走。 他原本记得路的,却因头脑阵阵发涨,渐渐变得有些糊涂。 他抽出竹杆,探着路往前走了几步,觉得一切都不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 他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并没有走错,总算还留在大路上。 一辆马车行到他的面前,嘎然而止。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上车,你受伤了。” 是慕容无风的声音。 (二) “咣当!” “关家娘子,这是什么?” “咸鱼。” “啊……不必……药钱实在没有就赊着罢,年终结帐也行啊。” “年终结帐也是咸鱼,还不如现在就给你。”小个子女人将一个沉淀淀的藤筐从肩上放下来。 那藤筐有水缸一般大小,足以将她自己全部装进去。 老金坐在柜台边,叹了一声,道: “听我说句丧气的话,关家娘子。这孩子又瘦又病,我看是指望不上的,还不如捐到庙里,或许还管得了他几顿好饭呢。” “不是你的儿子,你当然不心疼了。谁说他没指望……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她温柔地看了一眼在怀中熟睡的儿子。 已经五个月了,他看上去好象并没有长大,还象一只刚生下来的小猫一样闭着眼蜷在布兜里。稍有一丝风吹草动他就会发烧咳嗽,然后一病几天,喂什么都往外吐,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样子也叫活着?不出一年就把全家的积蓄花个精光……吃了多少药,扎了多少针,管用么?” “那可就得问您了……您是大夫,这针不都是您老给扎的啊?” “我那点三角猫的功夫……只能治人家头疼脑热……惭愧……” “您还有别的法子么?” “没法子了,过一天是一天罢,想开点儿。哦……对了,前天镇子里来了一位方大仙,被村东的张家请过去三天了,你要不要也试试?我看这孩子大约是……咳咳……中了什么邪了……依我看,叫大仙来驱一驱也好……” “多少钱一趟啊?” “一百文一次罢,倒不贵。只是需要一头猪,当然……酒水是不能少的。” “那您还说不贵?猪没有,咸鱼可不可以?” “人家北方人,不吃这个。” “哦。”她沮丧地叹道。 老金也是渔民,早年曾跟着一位江湖郎中到“外面”逛过,算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旺季捕鱼,淡季开了个小铺,卖点杂货和药丸。村子小,四处山深水大的,大伙儿有点头疼脑热都来找他。他扎针拔火罐,样样在行,渐渐的,也就把他当作了大夫。 “要不这样也行……”老金瞟了一眼女人细小的腰肢,吞吐了半晌,道:“我家堂客去年没了,不如你嫁给我……那头猪我替你出了……你儿子的病也只管交给我……包他多活几年……” 他今天只有四十岁,一点也不算老。人家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人,他左看右看都不如眼前这个成天找他开药的关家娘子。相中的就是她那一副甜蜜蜜的嗓子和细挑挑的身子,还有那一手好渔技。这女人一下水,打的鱼比村子里最强悍的小伙子还多一倍,娶了过来,一定是个能干的好当家。 不过,人们都说,关月的脾气也挺大。生了这个男孩之后,变得更加惹不得。村子里一大群后生,打了鱼后都喜欢聚在西头晒鱼场里以调笑过路的女人作耍。偏偏关月每天都要从那里路过。 她只给胆子最大的小罗取笑过一次。之后,大伙儿见了她,都很客气地问好,不敢多说一个字。 那一次,她打了小罗一记耳光,小罗的头第二天就肿得跟猪头一般。 过了一个月,涂了好些膏药,那肿才全消下去。 过了整整一年,小罗才心有余悸地回到晒鱼场。见了关月就老实地垂下头,全然一副驯服的样子。 众后生心中暗忖:这小个子女人身手好生了得,平时怎么看都看不出来。 想到这里,老金偷偷地看了一眼关月,见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心中不禁一喜。 “大叔真会开玩笑!”关月笑着道。 “我是认真的。”老金笑逐颜开地道。 “为了儿子嫁人倒也没什么不可以。”关月一双眸子忽然刀锋一般地扫到他满是麻子的脸上,直瞪得他一身冷汗,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只是也要嫁个象样的。大叔……您家不会趁人之危罢?” 住了一年,她已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早将自己以前的口音忘到爪哇国里去了。 本地村话喜欢尊称别人为“您家”。 “这个……咳咳……哪里哪里。”老金的表情僵硬了起来。 “这咸鱼您家要还是不要?折成铜钱也怪麻烦的。要不,您以后就不用做咸鱼和熏鱼了,我都给您家包了,好不好?算是药钱。” “这个……咸鱼我自家已有几大缸子了。”老金皱起眉头。 “那就给你铜钱好了。”关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从里面掏出一串钱,虽然一串就是一百文,她还是认真地把每个铜板从头到尾地数了一遍。 “药我已经包好了。一天喝一次,一共是一百零八个铜子儿,收你一百,那八文就算了。” 人情不成生意在,买卖照做。老金面子过不去,却又不想让人家说他斯负孤儿寡母。一把将钱接过来,数也没数,便扔到柜台下面的小簸箕里,摆出一副生意脸。 “那就谢谢了。”关月提着药,抱着怀中熟睡的儿子,朝门外走去。 “等等。”老金忽然叫住她。 她站住。 “最好带他到镇子里去给邱大夫瞧瞧……诊费是贵了点,但人家是坐堂的大夫,经常出去走动,见过世面,只怕有法子。”看着这女人孤零零的背影,老金不禁又多起一句话来。 从这里走到镇子要走两天的山路,翻过两座大山。山里有狼有豹子有毒蛇。平日就算是大白天,也要七八个男人结伴才肯同行,一个女人家还带着个生病的孩子,哪里有这个胆子? 关月转身望了眼村后耸立着的连绵起伏的群山,苦笑。 就算是划船从江上走,也要六个时辰才能遇到一个大镇子。 大镇子里什么都贵,一年挣下的铜板还不够一天的房钱。 “谢谢大叔,暂时没有钱,钱攒够了一定去。”她扭过头,难过地咬了咬嘴唇。 (三) 走过两个大街,他们来到竹间馆门口。 唐潜对唐芃道:“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你不要跟着我。” 唐芃道:“慕容无风昨天好象说,你应该躺在床上休息几天。” 唐潜道:“出来走走,散散步,也是一种休息。” 唐芃道:“所以我只好跟着你,你也晓得,咱们家的仇人多,这一出门,指不定就能碰上一个。” 唐潜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问:“唐芃,今天天气好么?” “阳光灿烂,清风徐徐,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听说女人的心情跟天气关系密切。” “嗯……我也是这么想。上次五嫂见到我,二话没说就把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现在想起来,当时就下着大雨。” “五嫂,我也被她骂过。”唐潜道:“好几次骂的时候都在打雷。搞得我一听见打雷就想起了她。” “吴大夫没有骂过你罢?”唐芃涎皮涎脸地转入正题。 “她发脾气的时候,都是晴天……” 这么想着,他又站在门外犹豫了起来。 “进去罢,你不要跟三叔那样怕老婆才好。”唐芃将门一推,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拉了进去。 抱厦很宽敞,也很嘈杂。似乎有很多人坐着等候。不时传来小孩子的啼哭之声。 已是下午快闭馆的时候,病人还是那么多。 吴悠的诊室在里间,隔着一个走廊,两道门,十分安静。 “咱们是直接去找她么?”唐芃小声问道。 “怎么可以?她好象正忙着呢。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地排队罢。”唐潜将竹杆一折,别在腰上,安安静静地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唐芃哪里坐得住,先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又去逗身边一个小女孩子玩耍。 两人坐了一柱香功夫,忽听门帘一掀,一个碧衣女子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册子,道:“下一位……崔嫂子?在不在?” 那女子十七八岁年纪,乌云低绾,梳着一个九真髻,一双杏眸甚是水灵。 只听得人群中一个老年女子应了一声,随即被女子身边的一个侍女带走。碧衣女子眼光一扫大厅,看见了唐潜唐芃,便向他们走来。 唐芃附耳对唐潜道:“小心,来人是顾青衣,听说是慕容无风新收的弟子,蔡大夫的表妹。莫看她长得好看,脾气凶得要命……” 唐潜笑道:“你怎么什么知道?” 唐芃道:“外面都这么说。” 说话间,顾青衣已然来到两人的面前,将他们打量了一番,道:“两位都是来看病的?” 唐潜道:“是……当然。” 顾青衣道:“这里倒是什么病都可以瞧,不过以妇科与幼科为主。” 唐潜道:“其实我们只是想……” 还没有等他说完话,顾青衣已提着笔在册子里哗哗哗地记录起来:“你姓什么?哪里不舒服?” 唐潜想了想,只好道:“我的眼睛看不见。” “我瞧瞧。”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的头一拧,手指纤纤地按住他的左眼,仔细地瞧了半晌,又去检查他的右眼。 衣服的芬馥,鬓发的芳香钻入鼻中,气味虽是宜人,而自己的脑袋被人家这样摆弄却大为不爽,唐潜心中不禁连连叹气。 “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检查完毕,顾青衣放开手问道。 “出生七个月。” “七个月的时候就得了病,现在才来看,你父母早干什么去啦?” “有事出门了。” “想开一点,这病没什么希望。”顾青衣道。 旁边一群女人唏嘘开来。 “可是我还是愿意听听吴大夫的意见。”唐潜淡淡道。 “没关系。你在这儿等着罢,不会等很长时间的。”看着他一双虚幻的眼睛,顾青衣的口气缓和下来,又对一边的唐芃道:“你呢,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唐芃愁眉苦脸地道:“我……我有心病。心病你们治么?” “只要是病都治。说说看,什么心病?” 唐芃想了想,道:“相思病。” 他这一说,旁边的女人们都嘻笑了起来,道:“这位公子好生有趣……相思病也来治。从没听说过啊。” 顾青衣一脸肃然地道:“相思病当然是病了。《云梦炙经》上说,相思病有两种:一种是双相思,也就是你爱她她也爱你;一种是单相思,光你爱她她不爱你,你是哪一种?” “只怕是单相思。” 嘴里虽这么说,唐芃在肚子里一个劲地闷笑。 顾青衣叹了一口气,道:“治双相思呢,法子不少,治单相思的法子却只有一种。” “哪一种?” “你死了那份心就好。”顾青衣款款地道。说罢帘子一摔,到内屋里去了。 听着帘子哗哗乱响,唐潜知道顾青衣心中不快,不禁皱起眉头对唐芃道:“你不要老是捉弄人家女孩子,行不行?” 唐芃呵呵一笑:“我说她很凶罢,你还不信。她刚才那样子,只差没把你的眼珠子给抠出来。” 唐潜淡淡地笑了笑,不以为意:“大夫看病都是这样子,我早已习惯了。” “吴大夫就不这样,她是个顶顶温柔的女人,对吧?” “差不多是罢……”唐潜想起右腿上的刀疤,神秘地笑了。 “掌灯罢,青衣。”吴悠净了净手,拿汗巾擦了擦额上的汗,对青衣吩咐道。 灯点亮了,她开始收拾桌上凌乱的医书和纸笺:“今天的病人都看完了么?” “还有最后两个。不是什么好鸟儿。我看他们是存心来捣乱的。让他们在外面等个够罢。”青衣道。 “哦!”吴悠有些吃惊地抬起头。她的医馆里一向很忙碌,却从没有人捣乱。不过都是些老弱妇孺而已。 “两个高个子男人,长得倒不错,其中一个是瞎子。” 她的心忽然间“砰砰”乱跳起来,颤声道:“是么?你……你去叫那个……瞎子进来。” 青衣答应着出去了,走到门口,又被吴悠叫住,道:“你先问他……是不是姓唐。” “他说他姓唐……” “我自己去好啦。青衣,你来替我收拾东西。”她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病人都走光了,为什么我们还要等这么久?”唐芃眼看着最后一个病人带着孩子离去,不禁有些心烦意燥。 “上次咱们去吃的那家羊肉羹饭,味道不错吧?”又等了一会了,唐潜忽然道。 “是啊,一会儿咱们再去吃。”唐芃道。 “唐芃,你饿了。” “还行。” “你饿了,现在一定要去吃饭。”唐潜脸上一副启发的表情:“你还年轻,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唐芃瞪着他,突然摇头叹道:“连一次学习的机会都不给我?我就算是饿,也被你气饱了。” “咚!”他听见门被合上了。 他站了起来,因为他已听见了她的脚步,接着一阵轻轻的帘响。 是她。 他感到她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 她要张口,唐潜忽将手指伸到唇边,“嘘”了一声,然后故意板着脸道: “宜修……听说你到现在还不嫁人,这一点很不好。就算是和我生气,也不要气成这个样子嘛。” 她原本很紧张,不知该说什么,听了这句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我一见你就生气。”她忽然踹了他一脚,道:“你……你……到了这里却……假装不理我……” 她原本是个再斯文不过的人,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唐潜,脾气就变得很大。 他捉住她的手,道:“好久不见,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脸刷地一下通红了,她抬起头,痴痴地看着他。 他的眸子宁静如午夜的森林,幽深如秋日的湖水。 他将她的脸颊细细地抚摸了一遍。末了,一笑:“谢天谢地,什么都没有少。看样子,你一切都好。” 说这话时,他低着头,感觉自己的鼻尖擦在她的额头上。 “宜修……”他忽然叫了她一声。 “唔,什么事?”她胸口一紧,已被唐潜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想吻你。”他轻轻地道。 “这里没别人啊。”她一把抱住他的颈子。 第十八章 江湖快报 屋内虽还燃着一个小小的火盆,三月灿烂的阳光已经从菱花窗格中明晃晃地射进来。院内庭花含蕊,四处一片盎然的春意。 木玄虚泡好新茶,翘着二郎腿,携着茶壶,走出屋外,坐在院子当中的藤椅上。 他几乎已快忘了这种悠闲地晒着太阳的日子。 经过了三年非人非鬼的逃窜生涯,他早已明白,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自由清白的生活更让人心安理得。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脚边的一丛粉红的石竹上。几只紫色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道法自然。” 他忽然想起了这句师傅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他至今仍不明白师傅为什么要这么做,何以能如此残忍。 更想不通他整日以面俱示人,会是什么滋味? 也许,那个戴着面俱的“我”,那个在嬉戏中的“我”,或那个在故事和想象中的“我”比真正的“我”更加真实。 他忽然感到,原来离自己最近的人,竟也是如此陌生,似乎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些别人无法了解的事。 他宁愿相信那个成天陪着他练功,给他讲授《南华真经》的铁风才是真实的铁风。 日影在花间缓缓地移动。远处湖面上飞鸥点点。 山中猿声凄艾,风吹树杪,沙沙作响。 天籁是如此美妙。 他合上眼,正准备静静地享受伤愈之后的第一个晴日,门忽然被敲开了,唐潜迤迤然地踱了进来,道: “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他没有转身,只把旁边的一把藤椅拉过来,放到自己的身边,笑着道:“莫非阳光也有重量,不然唐兄何以感觉得到?请坐。” 唐潜笑了笑:“阳光倒没有重量,不过,阳光有温度。” 他的竹杆已碰到了椅子,自己却并没有坐下来:“我特地来告诉木兄,你的伤虽已全愈,但最好不要轻易出谷。” “哦?”他怔住:“为什么?” “此事我也觉得蹊巧。那日杀了铁风之后,我就写了个贴子遣人送到焚斋先生那里,希望他老人家能将此事收入最近一期《江湖快报》,召告武林。这样,你方能安全出门。” “我正要多谢唐兄!” “可是,唐芃方才告诉我,刚出来的快报上竟对此事一字不提。” 木玄虚“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双眉一拧,道:“我亲自去一趟,问问焚斋先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唐潜一把拦住他:“这事不那么简单。大门外只怕还埋伏着要擒你归案的人。” 木玄虚道:“公门里应当有结论罢!” 唐潜道:“公门是按惯例行事,结案要一步一步地来。此案首发在武当山区,元凶已毙,尸体早已被埋入乱葬岗。想必所有公文都已转到京西南路的本地县衙。叶临安也早已办别的差事去了。现在连一个人影都抓不到。” 木玄虚苦笑:“这么说来,官司虽已了结,我的罪名却还背在身上?至少江湖上的人对此事一无所知。” “差不多,不过你不要着急。我们正在想办法。” 木玄虚拍拍唐潜的肩,道:“你自己的伤……” 唐潜笑了笑,道:“不碍事。呵呵,你师傅的那招‘夜气浮山’着实厉害。幸好我身边有个不错的大夫,所以好得很快。” 他话声中充满着甜蜜和愉快。 木玄虚哈哈大笑:“你小子真有能耐,慕容先生那么固执的一个人,都肯帮你。我一直以为你们俩个是死对头哪……” 唐潜淡淡一笑,道:“我说的不是他。” ******* “公子,我们到了。”马夫“吁”的一声勒住马,大声对车内的唐潜道。 “多谢。”他跳下马车,正要掏出竹杆控路,那马夫已不放心地跟了过来,将他的袖子一拉,道:“竹间馆的门在这边。” 他苦笑。 虽是个瞎子,他并没有糊涂到不认得门的地步。何况这里自己早已来过多次。但热心人如此之多,他亦无法,只好又说了声“多谢”,又道:“不必,我认得路。” 那马夫迟疑了一下,放开手。仍然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后。 他苦笑。 门外人声嘈杂,他刚走到街口,一个很温和的声音忽然从他的身后传过来:“请问,阁下可是唐潜唐公子?” 完全陌生的声音。 他站住,转过身,道:“不错,正是区区。阁下是……” “贫道鸿羽,武当门人。” 熟识掌故的江湖人不会不认得鸿羽,铁风的师兄,传说中武当的第二号人物。鸿羽大约是武当诸长老中脾气最温和谦让的一位。莫看他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当年曾以三十三式太乙乾坤掌横行江湖,只凭一双肉掌,一夜之间便抄了关东悍匪的窝子。如今虽已年过花甲,仍不断地有青年弟子慕名投师。是以他的徒弟亦比其它长老多出几倍,只可惜杰出之士不多。据说全因此人过于心软,不忍痛责之故。 唐潜恭敬地一揖,道:“原来是鸿羽道长,晚辈失敬。” 鸿羽淡笑道:“不知公子现在可否有空?贫道有几位朋友正候在听风楼二楼雅座,想与公子一聚。” 唐潜款款答道:“道长乃一代宗师,晚辈得望颜色,已出万幸,乃复叨扰盛酌,何以克当?” 鸿羽将他的手臂一拉,哈哈一笑,朗声道:“小娃娃说话很是客气,贫道喜欢,不必虚礼。” 黄昏的街道带着一缕淡淡的酒香。 不同的酒楼传出不同的菜味。 傍晚总是听风楼最热闹的时候,门前的马车已挤得水泄不通,江南的丝竹,歌妓的小唱,行人的酒令,杂之以觥酬相错,盘碟相碰之声,声声入耳。 唐潜默默地跟随着鸿羽步入二楼一间宽敞华丽的雅室。 随手掩上门,转过一个云母围屏,室内沉檀暗逸,居然出奇地安静。 他觉得有些奇怪。鸿羽明明告诉他有“几位朋友”相候,他却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吸。他忽然有些紧张,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屋内还有几个人。 果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对面传了过来:“小唐来了,快坐,这边坐。” 他一笑,转过脸,道:“原来是西山先生。”说罢从容地拉开椅子,坐在桌边。 “我说唐潜并不难找,在竹间馆的门口一定能碰到,老鸿,我说的没错罢?”接话的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有些低沉,却是中气十足。 “你左边的这一位是焚斋先生,他的名字,唐公子想必并不陌生。”鸿羽道。 唐潜道:“久仰之至。” 焚斋道:“这几期的《江湖快报》唐公子都是显要人物。除秋阳,诛双红,快刀除恶,大义灭亲,江湖上无人不夸无人不赞啊。” 唐潜微微一笑:“晚辈只是替唐门清理门户,职责所当,不敢推辞。至于李秋阳,此人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不过是碰巧给我遇到罢了。老先生谬赞,晚辈实不敢当。” 忽听一个生涩苍老的声音道:“贫道听说,唐公子上个月杀了铁风道长,递了个贴子到小邱那里,说他才是真正的采花大盗?” 焚斋老人的俗名叫作邱近欢,熟读江湖掌故的人无人不知。此人年近五十,曾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论年纪,还算不上“老人”,却有了和武林一等一的前辈们一样的地位。长年主持江湖各项榜位的排名,亦颇为公道,因此甚得江湖群雄的敬重。而这人居然直接叫他“小邱”,可见地位辈份只会更高。 唐潜心中大吃一惊。说话人的声音明明是从他的右侧不远处传来,而自己坐了这么久竟无半点觉察。来人功夫之高深莫测,足见一斑。 只听得焚斋老人道:“你右边的这一位可是稀客,已有三十年未下山一步,老夫顽皮,倒想让唐公子猜上一猜,究竟是谁?” 唐潜站起来恭然作礼,肃然道:“想必是松风道长,晚辈自恨盲目,无法一睹大师的风采。” 那苍老的声音笑道:“不必多礼,你父亲当年与贫道有忘年之交,曾相约在武当峰顶一较高低,后来我派人多次去请他赴约,他却死活也不肯来了。回了一个贴子给我,只有十个字:‘犬子有病,不敢亲易赴死。’老夫读罢长叹,世上至情至性之人不多,唐隐刀算是一个!” 唐潜心中不觉恻然,这个故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当下定了定心神,道:“家父家母为我这不孝之子过于劳神,已然双双故去。” 松风慨然道:“可惜可惜!不过,你小子已尽得双刀心学,唐门虽连失高手,只要还有你,今后在江湖上也站得起来。” 唐潜垂首道:“晚辈初入江湖,莽撞之处甚多,惭愧之至。” 松风淡淡一笑,道:“莽撞之处倒没有,只是铁风一事,还请唐公子代为斡旋。铁风一事乍出,我实是大吃一惊,当时正在闭关,差一点走火入魔。唐公子应当晓得,铁风原是武当指定的下一位继承人,在江湖上地位显要,为人处事,也颇受尊敬。我与鸿羽师弟多年闭关参修,不问世事,武当诸务均由铁风奔走打点。这些年,他虽无功劳也有苦劳。而木玄虚那娃儿,我也一向喜欢,不料竟卷入到如此之丑闻。如今真相大白,我们正准备将他请回武当作太乙院的主持。只是……唐公子想必明白,我们武当几百年的清誉,万万不能断送在铁风的手下。武当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唐潜沉吟片刻,道:“恕晚辈迟钝,木公子为此事负累三年,四处逃窜,险些丧命。如今在江湖上仍是恶名未除,沉冤未洗。晚辈以为……至少当将此事公之于众,还他一个公道。更何况,试剑山庄的几位公子一直发誓要清除采花恶贼,近来正在四处打探木公子的行踪,如若此事不决,他仍有性命之忧。” 松风道:“木玄虚是武当弟子,虽少年成名,入世未深,也很少在江湖上露面。说实话,他原本是人家扔到山门外的一个弃婴,名字也是铁风给起的。我们商量了一下,以为不如让他干脆换个名字,由我亲自收为弟子。铁风反正已死,这事就不了了之。唐公子不说,也无人知道,不知公子你意下如何?” 唐潜淡淡道:“真如道长所言,请问公道何在?” 松风拍了拍他的肩,叹道:“你还是年轻人,年轻气盛,不知江湖之风波险恶。江湖上无事都要起浪三尺,何况有事?武当在江湖中的地位公子想必知晓,背着这个丑闻,连我都觉得无脸做人。话说回来,家丑不能外扬,唐门这几年闹得不象样,不就是家丑频传,人人嫌恶?如今唐公子年少才俊,贫道甚为喜欢,将来唐门有什么事,我们武当也不会坐视不理。此事就以大化小,如何?木玄虚那边,公子不用担心,他一向听我的话。” 唐潜沉默良久,站了起来,道:“焚斋先生,如果晚辈没有猜错,这就是你们将铁风之事按住不发的原因,是么?” 焚斋道:“我与松风道长是多年挚交,此事事关武当在江湖中的地位与声誉,自当要慎重行事。”的唐潜冷冷道:“晚辈只想请教老先生,铁风之事,《江湖快报》究竟是准备发,还是不发?”的1afa焚斋笑道:“年轻人,不要这样固执……” 唐潜脸色忽然变得苍白,道:“在座的几位都是晚辈一向敬服的武林前辈,晚辈愚钝,方才诸位的一番话,晚辈实在不敢称受教。” 焚斋叹道:“公子就算是不考虑武当的声誉,也要替唐门的将来着想。如今唐门岌岌可危,正需各方援手支持。此事一平息,武当即可与唐门定交,帮唐门度过这一难关,如何?” 唐潜冷笑:“原来焚斋先生也是说客,晚辈不才,也会衡量关系厉害。只是,公道二字,一向与关系无关。”说罢一揖,道:“晚辈告辞。” 他推门而出,拂袖而去,留下一屋子尴尬之人。 晚风轻扬,街道上行人仍是十分拥挤。他的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一点也不圆滑,一点也不为念兹在兹的唐门未来考虑。与武当结交,这么稳定的靠山,自己竟因一时意气失之交臂。真不知唐浔听罢怎么想!与这帮一言一行就能轻易左右江湖的老人为敌,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做错了么? 掏出竹杆,他漫不经心地漫步在街头上。 一时间万端心绪,由然而生。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刚走了十几步,离开酒楼门口拥闹的人群,一丝清凉的江风吹来,顿时将那团沉重的酒肉之气吹散,他的忽然站住,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暖柔嫩的手轻轻地挽住,一个轻脆娇美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不是有人请去吃饭么?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他苦笑:“这一顿饭实在难吃。” 那手一直握着他的手,笑着道:“上马车,回谷里我给你做好吃的。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呢。” 他转过身去,轻轻道:“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吴悠咬咬嘴唇,抬起头来,拍了拍他的额头,道:“你的伤明明还没全好,就到处乱窜。你家的仇人那么多,人家……人家不放心嘛。”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羞赧地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竟象是蚊子哼哼,完全听不见了。 他习惯性地用指尖上的老茧摩了摩她纤细的食指,心中正被一股奇妙的甜蜜漾满。 过了一会儿,他才从浮想中醒来,微笑着道:“你一个人来的?” “唔。” “有你这个霸道的外行在我身边,我更没处躲了。”说罢走到车边,将她送上马车,道:“我有件要紧的事情要找慕容无风,和他说完了话再来找你,行么?” “好啊。”吴悠浅浅一笑,小鸟一般偎依在他身旁。 黄昏。 湖上波平浪静,玉宇澄沏,湖天之际流霞如血,泛出一道耀眼的金色。 堤边的细柳已伸出嫩黄的触角,春的气息从泥土中漾开,山间的鸟鸣拱动着一团碧色,与湖中逐食的红鱼相映成趣。 暖风拂面,柳绵乱飞,他久久地凝视着湖上微微泛起的涟漪。 “爹爹,你教我呀!”子悦掰他的手指,奶声奶气地道:“是不是这样?” 他给她做了一个小小的鱼杆,抱着她坐在亭边垂钓。 “是这样,乖乖地坐着不动就好。”他将她乱蓬蓬的头发拧成一把,用丝绳系好。掏出手绢,给她擦了擦汗。 子悦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踮起脚,站在他的椅子上,双手扒着栏杆,伸长脖子,看着水中的动静。 “爹爹,都好久了,为什么鱼儿还不过来呀?” “哪里有好久?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他失笑。孩子太小,没有半分耐性。方才教她弹琴,她拔了两下就叫“手疼”。又拉着他要钓鱼,鱼还没上钩,她的脚趾头又开始乱动,琢磨别的事情去了。的“我们小孩子的时间要比大人的时间快些的!”她一本正经地争辩道。 “好啦……爹爹有事要忙,我送你回凤嫂那儿罢。”他将她从栏杆上拉下来,抱在怀里,又拿出手绢替她擦了擦嘴,问道:“方才吃了什么?为什么脸上脏兮兮的?” “绿豆糕!”说完话,她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脖子,撒起娇来:“爹爹,我还没玩够哪……爹爹,我乖,就在这亭子里玩儿,好不好?爹爹……我要跟你在一起……爹爹……唐叔叔来啦!” 唐潜的身后跟着凤嫂,子悦的嘴开始扁了起来。 “你去跟凤妈妈吃晚饭,晚上爹爹给你讲故事,好不好?”他赶紧哄道:“爹爹过一会儿就来找你。听话啊!” 子悦的小嘴扁了半天,终于又弯了起来,嘻嘻一笑,道:“凤妈妈,抱。” “找我有事?”慕容无风看着唐潜,问道。 “你一定猜不出,刚才谁来找过我。”唐潜一掀衣摆,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我恐怕又要猜中了,是武当的鸿羽道长,对么?”慕容无风淡淡道:“这一次我可不是猜的,他来找过我。我推托说手头正好有病人,没有见他。后来我派人去找你,你已经走了。” “他是不是也想找木玄虚?” “不错。估计武当早已得到了消息,他们丢不起这个脸,所以要想法子息事宁人。” “木玄虚怎么想?” “他气得要命,说武当若不还他清白,他誓死不回武当。” “他好象是这种脾气。” “你呢?”慕容无风看着他,问道:“你怎么想?” 唐潜苦笑:“我还没开始想,就已把人得罪光了。” “哦?” “为了这件事,就连长年不出关的松风道长都亲自到神农镇来了。” 慕容无风笑了笑,道:“唐兄好大的面子。” “不止有松风,还有焚斋和西山两位先生!”唐潜的口气中已带有一丝嘲谑。 “老头子们都来了?”慕容无风不紧不慢地道。 “都是松风请来的说客,想将此事密而不发,不了了之。——让木玄虚把黑锅背到底。” “你怎么说?” “我当然要替木玄虚讨回公道。”唐潜用一双空虚的眼睛看着慕容无风,缓缓道:“只是我实在想不到,我素日如此敬重的长辈们竟都是些这样的人!” 对于这个问题,慕容无风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思索了片刻,他又问:“这么说来,是焚斋故意把铁风的消息扣下来的?” 唐潜点点头:“如果江湖快报上不发,只靠你我数人的口舌,只怕很难向众人说清。” 慕容无风道:“这个并不困难。我们只需将此事的经过写个贴子,署上你、我和叶临安的名字,再找几个刻工将它印个几万份,广为散发即可。焚斋就算是想封住消息,也是无可奈何。你只要找个有钱人替你出了这笔费用就好。” 唐潜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笑道:“说到有钱人,你就是个有钱人。” 慕容无风淡淡道:“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白忙了这一顿。” “如此甚好!”唐潜喜道:“只是这么一来,唐门与云梦谷都会大大地得罪武当,这个后果,你不可不想。” “我看不出我将来会求武当什么事,我不过是个大夫而已。”慕容无风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这个后果,你想过了么?” 唐潜沉默良久,道:“想过。我不是个很实际的人,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妥不妥。” 慕容无风的目光已移到了远方:“有时候,后悔前的那一刻冲动往往是对的。” 唐潜沉吟着,忽然道:“其实……你不必如此帮我。” 慕容无风徐徐地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目视远方,喃喃地道:“将来若有一日,云梦谷与唐门烽烟再起,你可否护得我女儿的周全?” 唐潜愣了愣,觉得有些意外,却肃然道:“我答应你。”说罢忽明其意,心中不禁一阵黯然,复又叹道:“……你过虑了。” 慕容无风望着眼前一片苍茫浩淼的水色,平静地道:“天已黑了,你去罢。” 他点点头,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站住,问道:“这几天,我没看见小傅。” “你若要找他,恐怕得去艺恒馆。”慕容无风思绪飘渺,漫不经心地道。抬头再看时,唐潜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水中,那一叶挂着红灯的木船又向他飘浮过来。 风柔夜煖,暗香流转,月色昏黄中的紫衣是如此熟悉…… “你来了……”他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光彩。 紫衫女子挑着灯笼,从船头轻轻跃下,拎着裙摆,赤着双足,拾级而上。她永远不肯好生地,款款依依地走上来,总是连蹦带跳,一阵风似地来到他面前。 他转动轮椅迎了上去,凝视半晌,只觉眼前一切恍然如梦,颤声道:“荷衣,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怎么啦?好好儿的,为什么要走?”那身影行至他面前,抚了抚他的脸,轻声道:“我是来看你的……看你过得好不好。” “留下来……不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却抓了个空,身子猛地一晃,几乎跌倒在地。 “你瘦了……又瘦了……”那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叹,她俯下身来,替他掖了掖腿上的方毯:“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好么?” 一阵微风吹来,人影不禁随风摆动起来。 他猛地将轮椅转过去,咬着牙,背对着她,大声道:“荷衣……我……我知道你不是真的……” “……只要你开心,为什么一定要是真的?”那身影尾随着他,将他的轮椅复又转了过来。 她的脸……苍白,苍白如冢枯骨。 除了那一次受伤,她的脸上一直都泛着微红的血色。 他心中大恸,哽咽着道:“荷衣……告诉我,那一刻……最后那一刻,你难受么?” 她微笑,没有回答。 一次又一次,他梦见她被压倒在巨石之下,行将就死,转动着一双泪眼,楚楚无助地看着自己。而自己则在一旁急得发疯,却无能为力。 “当然不难受……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她的双手轻抚着他的胸膛,喃喃道:“你总是喜欢胡思乱想……” 他痴痴地怔了半晌,蓦地,长叹一声:“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死得那样快。”一时间触目伤神,心灰意冷。眼前诸景,顿如梦幻泡影,化入茫茫夜色,那紫色的衣影亦被一道凄厉的猿声扯碎,随着暗红的灯影中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荷衣……我要忘掉你。”他蓦然明白过来,便将这句在心里说了几千遍的话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第十九章 那两年他的日子过得相对宁静。 除了冬季风痹发作不得不困卧床榻之外,一年中剩下的日子他都在无休无止地忙碌。 往事束之高阁,幻影日渐苍白。他感到理智的可怕,却在理智的鞭影下再次进入日常的洪涛,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他不再多想,也不再问自己为了什么。 自从荷衣亡世,他便明白这世界的意义是无法究诘的。自己每日经历和面对的不过是些散乱的碎片,并无多余的所指。 每一个人的世界都不一样。荷衣去世,带走了他的世界。 秋季的时候,他招集工匠,大兴土木,把谷内的房屋从里到外地翻修了一通,增加了九处院落和四道长廊。为的是招回几位长驻外地的弟子,以应付云梦谷越来越高的声望所带来的繁重医务。 云梦谷人对慕容无风回归“正常”的本领大为惊讶。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自己的作息,按时服药,定期出席会诊,给新进的弟子授课,批改医案从不延误。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形容日益清减,精力却日益充沛? 房屋营造本属赵谦和的职责,以往也一向由他全力督办。这一回慕容无风却将他晾在一边,完全把他当作了听差。从画屋样量尺寸,到依格放线、平地盘、做地丁,他每一样都要过问,而且问得仔细。 赵谦和因此大为头痛。几位总管都怕慕容无风真正地“关心”一件事,因为他眼光挑剔,精益求精,就象手里批出去的药方那般不容得半点小错。稍有不满意,便要大发脾气,推翻重来。弄得跟着他的人整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那图样画了十七八趟,都不能让他满意,最后他把其中的一张带回自己的屋子,研究了几个时辰,将它改得面目全非,然后交给赵谦和:“就是它了。” “是不是请方大师过目一下?”赵谦和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照着这个图样去做就行了。”慕容无风道。 方大师就是方天宁,园林界的名宿,在工段营造这一行当里一言九鼎。此番重金聘来绘制屋样,老先生名气大,徒弟多,手脚快。一天一副图的送过去,都给慕容无风毫不留情地退了回来。要不是看着那张人见人爱的巨额银票,他真想破口大骂,拂袖而去。 “皇帝老子的陵墓也没这么麻烦!不过是九处寻常的院子而已。”方天宁的面子挨不过,忍不住向赵谦和抱怨起来:“我在这一行干了三十年,还真没见过这么眼高的主顾!其实,他身子又不好,手下的事也多,何必还操这份心?”“咳咳,老先生莫忘了谷主也是个生意人。想从他身上赚到钱,哪能不费些功夫?”赵谦和满脸笑容地打圆场:“谷主行事一向都有自己的主意,想照着自己心中的样子来建这几处院子——老先生就成全了他的心愿罢。那图,只要做出来的屋子不会垮,您老就按照他的意思去做,这样,大家都好交待。” “垮倒不会垮,就是有点……不实际。比如,昨天我说,那些长廊当建在坡缓之处,低处开池架桥,或填土取平,以方便他的轮椅进出。他偏说要依势而行,沿坡而上,高处可置台阶。总之,务必要好看。” 赵谦和笑道:“这个老先生就不明白了。谷内地势原本崎岖,以前的布局是柳大师定下的,从山顶往下一看,真真美不胜收。后来为了谷主行动方便,老谷主请人将几处廊道改了方向,方便是方便了,却显得乱。谷主一直不满意,现在改回来,算是遂了心愿。再者,谷主虽体弱多病寸步难行,他的后代都十分康健,到时若看了这些纯粹为一人方便设计出来的园子,不免觉得不美,又要改回来,岂不又花一笔钱?” “哈哈……难怪人人都说慕容先生聪明绝顶,你看,算盘都拨到下一代去了。”方天宁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过奖过奖。” 方天宁接过图样之后,不吭一声,按期动土打夯平基。不久,进入冬季,慕容无风旧疾复发缠绵病榻,营造之事,绝少过问。方天宁也摸透了他的脾气,严格按图施工,绝不多添一砖半瓦。至次年夏初完工之时,九处院落由四道曲廊相接,绿阁红亭,罗幔绮窗,依山临水,蜿蜒隐见。一旁亦有石路相绕,拾级而上,折入碧梧丛桂之中,极尽幽遂窈窕之趣。 是日,慕容无风宿疾未愈,却不忍拂了方天宁的好意。便乘软轿,由几位总管陪着,将新园小游了一番。一路上他显得无精打采,疲惫不堪,几乎是一言不发。弄得陪同的人心跳如鼓,以为他并不满意。末了,才见他微微颔首,对方天宁道: “的确不错,多谢费心。” 自此,几个人的心方才踏实下来。慕容无风惜言如金,极少当面夸赞他人。 “不错”两字,已是他最好的评价。 送走了方天宁,三位总管终于松下一口气,谢停云便道:“清兴如此,何不小饮?” 赵谦和笑道:“前儿钓的两尾鲈鱼,正养在池子里。这就吩咐厨房弄上一桌小菜,如何?” 二人跟随着赵谦和来到他院内的一个偏厅,一面闲谈,一面小酌。 聊了一阵各人手中忙碌的事项和下一年度的打算,郭漆园忽然道:“你们是不是觉得……” 那话不好说,他不知该怎么说。 桌对面的两个人却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赵谦和黯然叹道:“从去年开始,谷主隔不了多久就要把小姐送到舅老爷那里,一住就是两个月。看起来,他好象故意在疏远她。” 谢停云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也道:“夫人去世得那么惨,谷主伤心欲绝。按照他以往的脾气,岂能轻易放过唐门?就算不去报仇,也绝无和好之理。我想,大约他觉得自己时日不多,雪恨固然痛快,唐门对付人的手段却是睚眦必报,纠缠不休。小姐年纪尚幼,大局无人支撑,只怕遗患无穷,这才不得不勉强维和。” 郭漆园点头称是:“谷主的这一番打算,可谓深矣。” 赵谦和道:“昨日遇到蔡大夫,向他打听了一下谷主的病况。他说谷主心脉素弱,加之唐门一难,如今遍身伤患,一到湿寒之日旧创复发,疼痛入骨,难以成眠。就连去诊室手术,也得用白绫紧紧缠住下身,务使伤处麻痹,方能集中精力。纵是自苦如此,也无法坚持很久。”他叹了一声,继续道:“谷主少时专心医术,近于狂热。如今所有耗时的手术他都无法掌刀——只能坐在一旁指点——他虽什么也不说,打击想必不小。所谓忧能伤人,劳以致疾。若是夫人还在,时时叮嘱他注意保养,还能多活好些时日。现在他操劳过度,心灰意冷,象这样下去,就是个铁人也撑不了多久……” 谢停云目中已有泪光,忍不住道:“你是说……” 赵谦和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郭漆园道:“这次修建新园,七八处地方都是沿山而上、沿水而下,完全不考虑他自己轮椅出入的方便……他显然是不相信自己还能在这园子里久住。此外,招回的七名大夫都是以前他最得意的弟子,长期驻外,经验丰富。我想……他大约是在安排后事,担心自己去后,谷里没有足够的大夫应付那些棘手的医务。” 赵谦和点点头,挟起一颗花生,放进口中,一时心绪繁乱,竟忘了嚼,一口咽了下去。 谢停云苦笑:“我还有一个坏消息。” 赵谦和抬起头:“什么坏消息?” 谢停云道:“谷主刚才通知我,要我做好准备,他拟近日动身去寿宁。” 赵谦和急道:“这怎么行?寿宁那么远,他这身子,坐船坐车都不方便。哪里还能经得起折腾?再说,寿宁……那是什么地方?谷主在那里无亲无故……” 郭漆园道:“这个说来话长。我却略知一二。你们记不记得,谷主与夫人还曾有过一个孩子?” 这事人尽皆知,慕容无风几乎还为此送了命,赵谦和点头催道:“快说快说,这种时候你还卖什么关子……” “今年年初我去杭州谈一笔生意,谷主曾托我顺道去一趟寿宁,打听一位法号叫作‘水月’的师太。他说夫人身世孤苦,小时候多亏这位师太收留。后来夫人便把那死去的孩子葬在了那个尼庵里。他托我拜访水月,顺便将孩子的遗骨带回,入谷安葬。” “哦!” “可是我到了那里一打听,方知那一带人人信道,只有一个道观。从来就没有过尼庵,也没有水月这个人。当时我听了很吃惊,还以为谷主把地名记错了,又到附近的几个镇子去找,同样一无所获。回来以后,谷主说他绝没记错……既是这样,他一定要亲自再去一趟,弄个究竟。——那时他卧病在床,便存了这个心思。现在天气转暖,便要动身。” 赵谦和与谢停云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谢停云道:“我方才苦劝谷主,他根本不听,要我马上预备车马,无法坐船,便走陆路。还说……还说他要顺道访一位故人。” “故人?” “他问我可知道青州快刀堂王家的住址。” “你是指快刀王通?” “嗯。王通的独子王一苇是夫人的师兄。谷主此番远游,想是思念过切,无法自拔。不过是想打听一些夫人的往事,寻访些遗物而已……” 余下的人不胜唏嘘。 那一趟远游一无所获。 荷衣谜一样地走向他,最终又消失在了谜中。 那是一片靠近海边的山地,有着奇异的习俗,一切都很陌生,当地人的话他也完全听不懂。 他没法把这片土地与荷衣联系起来。荷衣温柔神秘,在他的想象里,她一直生活在瓜篱四布,处处荷塘的水乡。荷衣很少谈自己的童年,他也从来不问。宁愿她就这样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他试图找到她曾经提到过的水月师太,而这个名字对当地人而言,却是完全陌生。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向县府里几位熟谙方志典故的老先生求教,方知这一带的确从不曾有过尼阉,也没有“水月”这个人,亦无人姓“楚”。 荷衣的口音原本是北方的,大约是因为她在京东学武的缘故。偶尔夹几句吴侬软语,却是流浪时教她杂耍的师傅所授。认识他之后,没过多久,便学得一口和他一模一样的蜀腔,再也没改过。他象熟悉自己的嗓音一样熟悉她的声音。 在寿宁住了整整两个月,他派人四处打探,连临近的几个县城也不放过。却找不到半点荷衣的踪迹。 他又陷入到困境之中,发狂地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世。 她已是个弃儿——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么? ******** 长途旅行耗尽了他的精力,好不易到了寿宁,又因水土不服,呕吐不止。剩下的时间他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病到最严重的时候,他想到了死,打算把自己葬在此地一个临海的山上。 荷衣说,这里是她的故乡,虽然故乡没有她的踪迹,他却相信她说的话。相信此地对她的一生一定有着某种意义……他情愿死在这里,让灵魂继续探索,直到得出答案。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开始嘲笑自己。他这一生仿佛对“谜”有着强烈的兴趣。他总在刨根问底,总在寻找答案。然后,这些谜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另外一个谜,更多的谜。以至于到了最后,他陷入窘境,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在解谜,还是谜在解自己,还是为了解谜自己不断地制作新谜? 因为那一笔悬赏,他把谜带给了荷衣,却又因为认识了荷衣,他又得到了一个新谜。他不断地陷入苦恼之中。正应了荷衣说过的一句话:有时候答案比问题更加让人糊涂。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是个书呆子。她轻笑。 每当荷衣说出这样的话,总是让他怀疑自己的智力。很多他一直想不明白事情,她却早已明白。 病势略有起色,他便毫不犹豫地北上,一路披月趱程,赶到青州。 那谜团忽然变得越来越重要,几乎成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他找到了骆驼巷——快刀堂的首堂所在。王通早已去世,王一苇接替了父亲,掌管着一大笔基业。 他原本就是荷衣几个师兄当中最不喜欢在江湖上露面的一个,武功据说也最马虎。如今年过三十,娶妻生子,身子已然有些发福,倒还是一副面带笑容、彬彬有礼的样子。见到慕容无风有些吃惊,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当然听说了荷衣的死讯,两人见面,均觉伤感,他一言不发,只是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 他从没有父母兄弟,在王一苇拍他的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若是有个兄弟,未常不是一件好事。 接下来的谈话却令他沮丧。 原来王一苇在陈蜻蜓的宅子里住的时间并不长,他是独子,而父亲常病,他只好时时回家照看。常常是一去两年,回来半年,住不了多久,又离开。 陈蜻蜓毕竟是一代大师,对自己在江湖上的声名甚为爱惜。对富家子弟虽在金钱上有所依赖,教起武功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拜他为师的人不少,被他气跑的也大有人在。王一苇借口父亲的病,逃掉了不少责罚。 他父亲在世时,曾挥金如土,广交人缘。所以王一苇走到哪里都吃得开,真正到了要动手的时候,自有一批死忠的手下替他出头。 “我在师傅那里经常偷懒。入门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只学一些架式,到时摆出去象真的,不要太折损快刀堂的门楣就好。”他坦白地说道:“你晓得江湖上虽常常要和人斗狠,但通常是谈不拢了才会打起来。我总是把事情在谈的时候就解决掉,所以总也打不起来。……我那些好勇斗狠的师兄,年纪和我一样的,如今倒有一半死的死,伤的伤。只有我完好如初。可见偷懒有偷懒的好处。”他淡淡一笑,不带半点愧色。一杯酒送到嘴边,在鼻尖停顿了一下,方悠然饮下。 “我看不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慕容无风苦笑。这些死伤,只怕也要把荷衣计算在内罢? “既然我是个偷懒的人,可想而知我的师兄弟们有多么地瞧不起我。……荷衣倒是不介意,也从没有拿我开过玩笑。她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好象总有满腹的心事。每天早早起床练功,平日就在厨房里跟着大师付打杂。不与人多说一句话,就这么闷声不响地过了六七年。说实话,江湖上传言慕容兄生性沉默,那时我还想,这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看来你们过得很好。” 听了这话,他怔了怔,觉得有些纳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的话都很多。相比之下,荷衣的话更多。兴致来了的时候她会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叽叽喳喳地讲个没完。 他实在想不到她以前也是一个话少之人。 看得出,王一苇并不很了解荷衣。他不由得暗自叹息。他期待他能谈一些荷衣的往事,却发现就算是倾囊而出,他所知的也不过是些零碎的片断。荷衣只是他少时的一个小友,一段温馨的回忆,如此而已。他从不曾刻意地观察过她,当然也就说不出什么象样的心得。若不是自己的突然造访,他也许都不会想起她。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 他们继续闲谈,话题开始漫无边际,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不知为什么,他从小就对闲谈十分厌恶,对学生总是摆出一副“没事就别来烦我”的面孔。在桌上聊了两个多时辰,他完全不知道王一苇究竟说了些什么,话题飞来飞去——从酒到剑,从花到女人——天上地下无所不包。到了最后他总算弄明白这位妻子的昔年好友如今已然有家有口,妻妾同时怀了孕,家族的摊子越铺越大,新近又开张了两处镖局,手头上有些紧张云云。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慕容无风一眼,见他神态安祥,便吞吞吐吐地问他能否借给他三万两银子以应一时之周转,一年之后一定奉还。 他微笑着答应了。心里却明白这人很快就会将钱花得一干二净,就算再过三年也赚不回来……生意人看生意人,张口即知。此人谈吐雄心勃勃却大而无当,绝不是块做生意的料。 不管怎么说,荷衣一定高兴我这么做。他自我安慰了一下。 末了,行将告辞,他问王一苇手中可否还有一些荷衣的遗物。果不出所料,王一苇两手一摊,道:“没有。师傅那里肯定也不会有。我记得师兄们下山时曾把她的东西收拾了一包交还给她——他们几时有那份心?不过是为了师傅的剑谱假装讨好她一下罢了。听说荷衣当场就把那包东西扔进了垃圾桶。师妹气得发疯,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荷衣所有的东西都扔掉烧光。女人啊女人!对了,慕容兄,你可听说陈师妹嫁给了谢家的老二,如今谢老二执掌试剑山庄——那一家人规矩大,老人多。师妹喜欢发号施令的脾气总算是改了不少——女人一嫁男人,变得就是这样快……” 出于礼貌,他精疲力竭地等待着谈话的结束。赵谦和连忙告诉王一苇“谷主正在病中,不能久坐”,他这才住了口,亲自将慕容无风送回客栈。 第二天清晨他就起程回谷了。 那是一段漫长的旅途,漫长而乏味。 途中他不断地发病。不得不时时在客栈里歇息数日,等待病势转轻,方能继续赶路。 所有的人都很紧张,大家担心吊胆、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他。 蔡宣一直陪伴左右,寸步不离,好象他随时可能倒下。 经过三个多月辛苦的跋涉,终于回到谷中,他已瘦得形销骨立。每日醒来,从腰脊至骶部,沉重僵胀,动弹不得。此乃风痹严重之人屡见的“晨僵”之症,皆由长期气滞血瘀所至。需得躺在床上活动良久方可缓解。严重之时,整整一个上午都无法起床。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在床上挣扎了半个多时辰才勉强坐起。心知病情恶化已成定局,僵卧在床逐日等死的日子并不遥远——这是风痹之人痛苦的死法,他是大夫,见之多矣。如若老天开恩,让他死于心疾骤发——那就再好不过了。据他所知,这种死法又突然又快,让人毫无准备,死时亦无太多痛苦。他不断地思来想去,竟忘了自己今年刚刚三十出头,在很多人的眼里,还是一个年轻人。 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去找了雨梅,向她询问荷衣的身世。荷衣在的时候,她们俩过从甚密,他白日忙碌的时候,荷衣经常带着子悦去找雨梅。他自己则因为秦雨桑的缘故,总觉得不大好意思见她。 细想下来,荷衣一定曾和她谈过自己的过去。如此的话,他跑了那么大一圈,实在是舍近求远。 “没有。荷衣从没告诉过我她的年纪,我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她从没有提过,我以为是些伤心事,也从不问她。”雨梅道。 难怪她是荷衣的好朋友,这人行事的态度果然和自己相似。他失望地想到。 荷衣去世之后,雨梅终于嫁给了薛钟离,夫妇俩就在离听风楼不远的一条街上买了一处房屋,如今已有一子,听说夫妇甚为相得。虽然雨梅的父母仍不与薛钟离往来。 他仍不死心,继续追问:“荷衣……她从没和你说过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一件也没有?” 她想了想,缓缓地道:“她说过一次。”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脸,生怕自己漏掉了一个字。 “那还是在太原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一起出镖,在半路上找不到多的客房,我们俩个就挤在一张床上,互相说鬼的故事。鬼故事很快就讲光了,我们却还没有睡意,荷衣便说她有一个真的故事,也挺可怕,问我要不要听?我说要听。她就讲了起来。”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说,小时候她一直和一个杂耍班子呆在一起,他们走街窜巷,卖艺挣钱。那时,她有一个弟弟。” “一个弟弟?”他吃惊地道。 “当然不是亲弟弟……她是孤儿。她叫他弟弟,是因为那孩子老是叫她姐姐,叫得特别甜。她练的是绳技,她弟弟表演柔术。她说,她从没见过象弟弟那样柔软的身子,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折过去,一点也不费力。而她因为劈腿劈得不够直,常常挨师傅的鞭子。有一次,弟弟表演时不认真,砸了场子,师傅十分生气,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手下得很重。弟弟当时很小,只有五岁,脾气却很倔,与师傅对着闹了起来,一群孩子也跟着起哄。师傅恼羞成怒,一板子打在他的腰上。他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半边身子竟完全不听使唤了。” “那一天,他们没有挣到足够的钱,大家都饿着肚子。天下着雨,也无处容身。而弟弟却发起了高烧,荷衣一直照料着他。可是师傅却决定连夜赶往另一个镇子开场子,便趁那孩子昏睡之机,将他抛在街头,整个班子悄悄地走掉了。荷衣心中不忍,走了半里地又偷偷地溜了回来。她找到弟弟的时候,他又冻又饿,已是奄奄一息。她陪了他一夜,到了快四更的时候,他死了。……那时她只有六岁,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那孩子的尸首抱到有土的地方,想将他埋掉。忽然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大狗。她吓坏了,扔下弟弟,掉头就跑。跑了很远,躲在一家商铺的窗子底下,一边哭,一边等着天明。天亮的时候,她赶了回去,弟弟已经给那些野狗咬得面目全非了。她……她便就地挖了一个小洞,将他埋好。再赶去找师傅的时候,师傅亦不知去向,她从此便在那条街上流浪……” 不知不觉,冷汗涔涔。他从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由于他的职业,他经常与死人打交道,对解剖尸体有特殊的爱好。他还记得他面对的第一俱尸体。那是一个肥胖的男人,腹大如山。那人死死地躺在面前的一张石床上,失去生气的面容比最丑陋的脸都要难看百倍。那时他已有十五岁,解剖过那个死人之后,他已觉得自己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可是,荷衣那时还是个孩子。 他两眼迷茫,思绪遗落在怅惘的时空之中。 雨梅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他一杯清茶,两个人默默地坐在灯下,一言不发,听着烛火哔剥。 过了良久,他听见她轻叹一声道:“她说,她常做恶梦,梦见那个面目全非的弟弟。叮嘱我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你……说你看上去面冷,其实心软,自己手上的病人死掉,都会难过很久。这种事情让你知道,不过是徒增烦恼。” 他想起她夜里睡觉时总是蜷在他的怀里,好象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有半分响动便会立刻醒来四下张望。然后手一摸,摸到了他的胳膊,便放下心来,头一倒,睡了回去。 她以为他已睡着。其实夜里他的旧创时常发作,难以成眠。他已习惯牵着她的一角衣袖,听着她的呼吸,伴着远处的潮声,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等待天明。 若不是自己动不动就三病九痛,让她不断地担心恐惧,也许她不会死得这样快罢…… 临走的时候,雨梅忧伤地看着他,轻轻地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谜都有谜底——她早已习惯生活在谜中。她告诉过我,自从和你在一起,日子变得格外清晰——她得到了你,比得到谜底还要幸福。” 他握紧拳头,浑身颤抖,只为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那么,保重。”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他淡淡苦笑,点了点头,心中叹道:你可知道“保重”这两个字的份量?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夜的恶梦,梦见了她的弟弟,也梦见了自己的孩子。 荷衣,我是罪人。他痛苦地想。 每日黄昏时分,他都会在书房外的曲廊上散步。 这是荷衣逼着他养成的习惯。为此她不厌其烦地教给他各种用力的法门,让他尽量能柱着拐杖多走几步。 他拖着不听使唤的下身,艰难地往前挪动着,总是走不了几步就直直地往下栽去。 她极时地抓住了他,将他扶到一旁的坐栏上。 四目相望,两人都无可奈何的笑了。 她怕他硬走下去会摔坏胳膊,陪他散步的时候,心情格外紧张。 他微微苦笑,嘲弄了一句:“下辈子你可千万别找残废的人做你的相公了,— —这个教训一定要牢记啊。” 她紧张地看着他,忽然紧紧将他抱住,在他怀里大声道:“不许你离开我,下辈子哪怕是进地狱,我还是要嫁给你!我和你一起死,这样咱们就能同时投生……下辈子,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他知道别的女人说这种话时,不过是撒娇打痴。而荷衣说话是认真的。她的眼中有一种绝望得发狂的神态,与那天抱着他跳下悬崖时一模一样。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一面低声地安慰她,一面计算自己在这世上可能的时日,心头略过一丝恐惧。 时间面前,幸福总是显得如此脆弱和苦涩。倘若地狱没有时间,只有永恒的停顿,而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他宁愿放弃天堂,留在地狱。 他说不出什么能让她安心的话,只好佯作轻松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叫她不要胡思乱想。可是荷衣并不作罢,拧过头来,抓着他的手,偏执地问道: “告诉我,下一辈子倘若我们彼此不认得了,你怎样才能记得我?怎样才能找到我?” 他继续苦笑:“那你就把每一个爱你的人,都当成是我好了。” 她象孩子一样痛哭:“我不要别人,只要你!你一定要想出一个法子,让我们彼此忘记了之后,还能将彼此相认。” 他想说,这是不可能的。不过,看见她伤心的样子,他说不出口。他一直以为最先走的那个人必然是自己。为了这个想象中的必然,他一直计划着。 他经历过多次生死,对死早已不再恐惧。可是,自从有了荷衣,他开始担心自己的死会让她崩溃,这恐惧日夜纠缠着他,胜过了对自己生命的担忧。 现在,她反而先去了,是那样的偶然,偶然得令一切难题随之消失。 他忽然明白了偶然的可怕,在偶然面前,一切显得如此脆弱和荒谬。 四年来,他没写一个字。 医案一捆一捆地堆在铜人阁里,新的旧的,装了整整一屋。 有一次,陈策吞吞吐吐地向他建议:“医案已积累了不少,先生是否考虑续编《云梦验案》?” 他漠然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你来编罢。” 若不是为了那本书,荷衣也不会死。 他再也不写书了。 第二十章 乙亥年三月初二。谷雨。 这一天没有雨,而是万里晴空,骄阳四射。 他刚进澄明馆便遇到一位满是刀伤的病人。 据说,那个人是一位大侠。那位大侠的名字,他从来没听说过。 送他进来的是他的一位手下,獐头鼠目,眼光扑朔。与他说了几句话,油腔滑调,极尽阿谀之能事。 不是大侠也不会受这种伤罢?他坐在椅子上,冷哼了一声。 手下人愕然,对于他这种毫不妥协地冷漠大感不安。 “救活我大哥,飞鹰寨愿出五十倍的诊费。神医先生以后若还有其它的差使,只管一句话,俺们弟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的诊费向有定例,多一文不取。”他淡淡地道。 那人无趣,陪着笑走到抱厦等候。 在他的世界里,人是这样分类的:男人、女人。除此之外,还有死人。 那人的胸口中了一刀,脊骨被一种类似狼牙棒的钝器击碎,其余各处的小伤,数不胜数。抬进诊室时,肌肤好象一团零乱的碎布,他小心翼翼地缝合着。和几个学生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外伤大至清理干净,内伤的调养却至少需要整整一年。断骨无法接合,病人将终生残废。 做手术的时候,窗外一只黄鹂叫得正欢。而床上的病人则因疼痛不断地冲他大吼,仿佛他就是那个砍伤了他的凶手。 三位助手及时地按住了病人拼命挣扎的身体。他无法动弹,便污语连连,涕唾横飞,其势若临阵骂敌,十分豪迈。 有几粒唾沫星子溅到了他的脸上,忙碌中,竟也顾不上擦拭。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宁愿病人是个女的。 女人此时嘤嘤而泣或大声呻吟,绝不伤大雅。大侠则要关心自己的颜面,断不能哭。 人生如此,无可奈何。 第二位病人是个临产的少妇,生了三天,孩子还没有下来。各种法子都试过了,薰炙、针灸、推拿、灌药……全不管用。 送入诊室的时,他刚入厢房洗手更衣,正欲在弥勒榻上小歇,又被一个弟子叫了出来。 妇人眼光涣散,气息微弱,已是濒危之状。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的结局是母子两亡。 最后一招是剖腹取子,成功的可能极少,母子均安的情况,全谷仅有的四例,均是由慕容无风掌刀。 这一次,非是他莫属。 他喝下一小口酽茶,重新净了手,问道:“田大夫,病人可有亲属在此?” 田钟樾,字棕亭,在慕容无风诸弟子中排行第七,年纪与蔡宣相仿,脾气却与陈策相若,是个极认真谨慎之人。他生性腼腆,平日寡言少语,慕容无风甚喜与之搭档,两人除了医务之外,均不多话,做完手术各自走开,十分爽快。 田钟樾恭敬地捧着铜盆道:“有,是她的相公。这一位是娶进门不久的如夫人。” 来到抱厦,他看见一个颇为富态的中年男子愁坐在太师椅上。一见到他,连忙站起,拱了拱手,遑急地道:“慕容先生,可有一线希望?” 他平静地道:“母子俱生的机会不大,到时若均需急救,我们只能先全力救活其中一个。不知……”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男子抢声道:“请一定先救孩子!我……我听说那是男孩!可怜我华氏三代单传,前面诸妾所生的子女均不到三岁便已夭折……”男人捶胸顿足、泪水纵横。 女人的性命果然不值一钱。 他心下一寒,面无表情地道:“我明白了,慢坐。” 转动轮椅回到内室,田钟樾跟了进来,低声道:“这女人气息奄奄,且行将剖腹,救活她只怕颇费周章。里面的孩子只是胎位有异,胎息稍弱,活下来倒极有可能。” 他将脸一沉,冷冷地道:“别听那男人胡扯。等会儿若真的有事,先救女人,再救婴儿。——我瞧了她的脉,那胎儿不止是胎息弱,只怕还有胎瘤,就算是生出来,也活不过三岁。” 田钟樾垂首敛目,道:“是,弟子谨记。” 手术进行了整整两个时辰。由于每一个步骤都事关性命,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静气,一言不发。大家在心中暗自惊叹眼前这白衣人的手:那是一双天才的手,手指修长,骨结纤细,既沉着稳定,又灵活敏捷。他一面替妇人手术,一面有条不紊地指挥田钟樾抢救婴儿。 果然是个男孩,个头甚大,只可惜两肋之下生满了红丝状血瘤。妇人虽失血过多,神智不清,却也总算保住了性命。 他检查完婴儿,替他剪了脐带,将软绵绵的孩子包在一块软布之中,交给一旁的田钟樾,道:“男人无子,便责其妻妾。殊不知是他自己肾中伏火,精多红丝。以气相传,故生子均有此疾。加之他常服固下之药,遗热在胎。此症跟妇人无关。给他开些滋肾的药,以泻肾中火邪,补真阴之不足。他的妻子若再怀孕,受胎五月,记得以黄芩白术作散服下,当能生出健康之子。” 田钟樾忙道:“学生记下了。” 他点点头,挥了挥手:“你去和那个人说罢,我懒得再见他了。” 收拾完毕,他复又淋浴更衣。赵谦和赶过来强行将他接了出去。 “谷主,你今天不能再干了。” 临行之前,他听见那男子握着妇人的手,柔声细语:“阿欣,你可好些了?方才我一直惦着你……” 走出二门,由东边一道粉墙进了一个垂花门,再往南转了几道弯,赵谦和将他送到离竹梧院不远处的一个凉亭之内。除了湖心亭,那一处便是他盛夏之际常去的纳凉之处。 亭外遍种芭蕉,绿荫匝地,竹影萧疏,鸟声聒噪。几株樱桃早已红透,他仰头一看,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丝微笑。临近地面的一层果子已被摘得精光,除了那个喜欢爬树的小丫头,还会是谁? “过几天去把子悦接回来罢。”他道。 “前天老谢去了,她和一群表哥玩得不亦乐乎,死拉活劝也不肯回来。”赵谦和一面说着,一面将亭上月白亮纱的卷帘放下来,蓦春之季,花香果熟,野蜂多来扰人,不可不挡。 子悦很少惦记着谁。每次回来看见他,一阵飞奔,扑到他怀里,大叫一声:“爹爹,我回来啦!”走的时候则拎着一个装满玩具和礼物的小蓝子,大摇大摆地爬上马车,也是大叫一声:“爹爹,我走啦!”便扬尘而去。 这性子倒与荷衣相似。 “那就让她多住几天。”他缓缓地道。 阳光从树隙间斜射过来,透过纱帘,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几个时辰紧张的忙碌,他有些昏昏欲睡。 赵谦和燃起茶炉,将一个雨过天青的桌罩铺在石桌上。指着一张紫楠软椅道: “谷主难得半日清闲,这椅子是新到的波斯货,要不要试一下?” 他早已发现桌旁有一张精雕细琢、缕着一圈葡萄图案的宽椅,柔软细腻的羊皮下紧崩着厚厚的驼绒,椅背弯成奇异的弧度,配着一个铺着深红氆氇的木墩——大约供搁腿之用——边沿镶一溜金黄的流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扶着石桌,慢吞吞地挪到宽椅上坐下来,只觉身子微微一陷,如坐云端,淡然一笑,问道:“是谁送的?” 赵谦和替他搭好薄毯,又沏了一杯茶,回道:“波斯椅子当然是波斯人送的。乌里雅多,也就是慕容乌里。这名字谷主可还记得?” “记得。不就是那位‘苦读子’么?” “前天他又去考了一回,托我问你今年可有一线希望?” 他原本已开始闭目养神,听了这话,皱了皱眉,道:“怎么?这把椅子就是他的贿赂?” “不是。他执意要送,我不敢收,见它的确舒服,就出银子把它买了下来。” “这还差不多。” “这一回他究竟过了没有?我看他那样子,已快发疯了。” “没过。” “没过?还没过?谷主不会记错罢?” “不会。” “我觉得……咳咳……我又说外行话了。他特别用功……” “看得出,”他点点头,解释道:“只是来考试的学生太多,我们却只需要一到两位新手。所以题目也跟着变难了不少。” “这位乌先生极想见谷主一面。” 他摇了摇头,道:“还是不要见的好,我说的话只会让他难受。” “谷主好歹见他一次罢……不然他一天来找我三趟,找不着我便去找蔡大夫陈大夫,我们已快被他磨死了。”赵谦和低声道。 “你去叫他来,我和他说。”他呷了一口茶。 这是他第一次见乌里雅多,那个波斯人。 他外祖父在世时常与波斯商人打交道,他因此习过波斯文,对波斯人也很有好感。 他深谙波斯商人的习惯:手里的货物要以六倍以上的价格成交,才是本事。 乌里雅多显得有些紧张,颧骨很高,双目发绿,看人的时候,有一种虔诚而执拗的态度。久处中原,他已习惯穿汉人的服饰,汉话已说得和本地人没多大区别。 “赵总管说你关心这一次考试,想早些知道结果。我看过你写的卷子,总的说来,水平不差,只因还有比你更好的,所以你没有通过。”他平静地看着他,缓缓地说道。 乌里雅多的脸上露出极度失望的神情,目瞪口呆地立在当地,沉默半晌,喃喃地道:“这已是我的第九次……第九次……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说话。 “我现在已年过四十,在听风楼从伙计一直做到掌柜,翁老板前几天还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副手,我没答应。因为自从读了您的书,我便立志要成为您的学生。除了做一名云梦谷的大夫之外,没有任何一种职业可以吸引我。” 他道:“我佩服你的决心与毅力。可是,你若通不过考试,请恕我无能为力。” 乌里雅多苦笑:“我的妻子一直不满意我不务正业。每次落考我都觉得羞愧。您是这一行里最杰出的人物,这次我想见您,只是想请您告诉我,我究竟能不能干这一行?如果能,我会继续努力,哪怕再失败我也会考下去。如果不能,我立即改行,踏踏实实地挣钱养家。” 他笑了:“这得由你自己来选择。……我无法替你做主。” “求您坦言。” 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针一般尖锐,直视了乌里雅多良久,才平静地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改行。” 他的嗓音舒缓沉着,隐含着一丝无奈。 乌里雅多的额间却骤然爆出一头冷汗。他瞪着眼,死死地盯着这白衣人,脸上一阵抽搐。大约完全没料到是这样一句话,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 慕容无风极时的伸出手,扶住了他。 “那是我的梦想!”乌里雅多冲着他大吼了一声:“梦想!” 他双拳紧握,眼露凶光,牙齿禁不住咯咯作响,几乎想立即将面前这个残废人掐死。 而慕容无风的回答却是漠然的: “那就放弃,省得它耽误你更多。” 乌里雅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几乎不相信这人的话会如此冷酷。他满头大汗地呆立了片刻,忽然绝望地捂住自己的眼,嘶声道:“不!不!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一位大夫的手搭在脉上,要过很长时间才会有真正成熟的脉感。你开始得太晚。”慕容无风惋惜地叹了一声:“有些职业很晚入门也会有成就,有些则不是。我不能让不合格的人进云梦谷,因为行医这一行,若没有足够的知识与经验,就是拿人家的性命来冒险。而他人的性命,绝非供你练习之用。” 说这话时,他避开了乌里雅多的双眼。 他见过无数濒危的场面,熟悉各种绝望的眼神,听过哭泣与尖叫。他的目光穿过亭外的太湖石,越过两丛梅树,沿着数折曲廊而上。 往西,他看见了那座默然矗立的神女峰。 云出云入,烟水无限。 过了良久,他听见乌里雅多沉声道:“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 他点点头,笑了笑,道:“不要气馁,行医也不是我的梦想。” 波斯人抬起头起,吃惊地看着他。 在那张绣着葡萄花纹的金棕软椅上坐着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形容消瘦,双眸镇定,如鹰隼般眯起,他的冷俊与残废,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象这样一侠行动不便的人,一定也有些事情不能做,一些梦想无法实现罢? 了解自己的局限,并不是件坏事。 “如果你不嫌弃地话,我这里近来缺一位副总管。我保证副总管的收入绝不会低于任何一位大夫。”他忽然改变了话题,用波斯话说道。 早就听说慕容无风熟谙波斯文字,却想不到他的语音纯粹高贵,只让乌里雅多听得如归故里,热泪盈眶。 “我觉得您这是在引惑我远离自己向往的目标。”波斯人定了定心神,竭力抵抗着语音的魔力。 “这只是一个建议,一切由你自己决定。”慕容无风淡淡道。 “既是生意,就不客气了。鄙人自幼随父从商,走南闯北二十五年。贩过的东西小到珍珠大到骆驼,无所不有。一个月三千两银子不为过。” “五百两,我知道翁老板不过给你每月七十两而已。” “见鬼!”波斯人捶着自己的脑袋:“我倒忘了您是翁老板的老板,对我的底细一清二楚。” “我也是生意人。” “成交。——这回我老婆不会再抱怨了。” “很好。你去见赵总管,他会给你在谷里找一处房子,明天就可以搬进来了。剩下的事情都由他来安排。” 他点头叹道:“这么说来,我终于还是进了云梦谷。” “你会喜欢这里的。”慕容无风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一阵轻风从林隙间吹来,空气中忽然充满了松木的芬芳。还是初春天气,风有些冷,他不禁拉了拉身上的薄毯,将微微发烫的茶壶握在手中。 凌霄花已攀上了竹篱,山墙上古藤葱绿,薜荔覆满窗牖,盖住了上面雕刻的流云仙鹤。 远处一道小溪传来欢快的水声,一只鸭子安闲地游过,身后跟着七只毛绒绒的小鸭。岸边的碧草衬出幼雏金黄的毛色,它们在水中嬉戏,自由自在。 他眯起眼,一任小鸭子在他脑中化成夜空中的北斗。 晴空之下的神女峰象一位穿着黑衣的仕女,显得肃穆悲伤。 几团烟气迅速飞过,留下一片苍茫的水雾。 在山际间移动的几个白点,是江鸥。黑点,大约是山鹰罢? 草丛中“倏”地一声响动,一只野兔飞跑而去。 他的目光追随着空中云朵舒卷的形状,掠过山尖,在重峦叠障中消磨。 思绪如洇开的墨迹在图卷中缓缓散开。 远处峭壁上一个山亭翼然而出,一旁阴翳的古木裹着一团冷光翠色高插天际。——山亭属于那群缘山而上的新修院落。他只在完工时去过一次,隐约记得亭下临着一个幽深的山谷,是云梦谷的药园所在。 虽是正午,那里并没有什么游人。 只有一个蓝衣人抱着一个孩子在亭子中走来走去。 那是个女人。有着浓密的头发,脑后挽着一个极大的发髻,以至于他差一点把发髻当成了一顶帽子。 她个头与荷衣一样瘦小窈窕。 她来来回回地走着,似乎在哄手中的孩子入睡。 女人的步伐充满活力,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的样子。 他不禁笑了。这世界果然很大,相似的人也很多。 她让孩子扒在腰侧,一支手臂稳稳地兜他的腰,从远处看,好象是挎着一个篮子。 他想起荷衣抱子悦的样子。她总说这种抱法最省力。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目光不知不觉地定在了她的身上。 接着,那女人背对着他坐了下来,理了理头发,将有些松散的发髻拆开,又重新别起。她这样做时,先把簪子含在口里,手则沿着脑缘划过来,将长发绕成一卷,再用簪子稳稳插住。 他的心开始砰砰乱跳。 也许他见过的女人太少。也许,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盘发。也许…… 低头沉思片刻,他复又将目光移回。刹那间,女人的身影模糊了起来,衣裳开始变紫……他怔怔地望着前方,幻影又出现了,那朝思暮想的人斜倚危栏,缓缓转过身来,几乎在向他招手…… 他低下头,拒绝再看,却迅速地移到轮椅上。 他推着轮椅一溜烟地驶过长廊,越过八角门,穿过一道木桥,转了三四折,才发觉那亭子其实离自己方才的所在极远。目光是笔直的,要走到那里却要费尽周折。 这一处新园他很少光顾,椅下的路几乎是陌生的。他发疯似地往前赶,怕她会消失不见。他知道亭子前面又有几条四通八达的出口与岔道。如若女人此时离开,便会不知所终。 他好不易驶到亭下,已累得气喘吁吁。前面的游廊上却有四级台阶,越过台阶,还要再走几步才能到达亭脚。从亭脚往上,山势陡峻,石阶云梯般竖起,又窄又高。 他没有数。 亭名“观峰”,原不在草图上,是他自己后来加上去的。 此处遥对碧峰,下临绣谷,风景如画,正是筑亭佳处。考虑到慕容无风的轮椅无法达到,方天宁只好将之放弃。 赵谦和曾反复叮嘱他,谷内所有建筑的基本原则,是“必须让谷主感到方便”。 是以当慕容无风问起何以不在此处筑亭时,方天宁解释道:“从廊下拾阶而上,需在第四十级台阶之处建亭方妥。可是……” “四十级就四十级……我去不了,别人总可以去。”他大笔一挥,添上了一个六角山亭。 如今山亭就在眼前。 他抬起头,发觉亭子的大半被一棵古槐和几块嶙峋的山石遮住,剩下的小半里不见那女人的身影。 那会是她么?她还在不在? 没有多想,他将轮椅抛在一边,抽出拐杖站起了身子,扶着栏杆,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四级台阶,又勉力向前行了五步,已是大汗淋漓,心跳如狂。 受伤之后,他极度消瘦。双臂嬴弱,腰肢无力,离开了轮椅几乎寸步难行。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可怕,所以只要力所能及,从不让荷衣相助。他总想证明自己的身子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每当这时,荷衣双手插腰,气乎乎地和他理论:我实在不明白,你这人为什么总是和自己过不去? 那就把它当成是我的毛病好了。 你知道你的毛病是什么了吧? 请教? 你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你老悬在中间。 他反问:你呢?你在哪里? 我在地上。时时都在。呵呵。 可是,一到夜里,到了激情的时刻,他听见她低声地恳求:无风,带我到天上去吧。 思绪总把他引向心潮澎湃。 他停下来,靠着廊柱歇息了片刻,吞下两粒药丸,等待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 目光沿着长廊搜索,他期望此时能有一位路人相助。 可是廊上一片空寂。除了自己,只有檐上啁啾的鸟声和漏窗洒下的迟迟日影。 他只好柱着拐杖,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埋着头继续往前走。 远处猿声呜咽。 风在山谷间回旋。 山坡上长满了淡紫色的杜芫。道旁一棵巨大的辛夷,纯白的花瓣纷纷飘落,洒了一地。 有几片飘进了廊内。 ——杜芫:辛、苦,微温,有毒。泻水逐饮,行气通脉。 ——辛夷:性温,味辛微苦。祛风,通窍。阴虚火旺者忌服…… 脑中不知不觉地闪过了药书上的几行字。他嘲笑自己是个书呆子,不论看见什么花草,第一个反应总是《本草经》上的条目。 拜托,那只是一朵花而已!你让它就是一朵花,好不好?——荷衣总是笑他。 他盯着地面,踉踉跄跄地避开了几枚光滑的花瓣。 抵在拐杖上的双胁已磨出了血,他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那辛夷有一股刺鼻的香气,令他阵阵作呕。 凭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终于来到了亭脚。 离开了游廊,坐栏也跟着消失了。唯一能让他凭借的,只有石阶两旁的扶栏。 扶栏的那一边,是深谷。 稍有不慎,随时可能跌下去。 他靠在栏杆上歇息了片刻,一阵山风呼啸而来,吹得他的袍袖猎猎作响,几乎要将他卷到半空。 他感到一阵轻松,便深地吸了一口气,借着这股强劲的风力发疯似地往上爬。 他以为自己爬了很久。虽然他的胸口似乎被狂跳的心脏塞满,早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还在无知无觉地往上爬。他的双胁勒出的血沿着拐杖滴到手背,一片粘湿。 回头看时,那石阶他只上了七级。 长发早已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搭在肩上。他咬着牙竭力想站稳,身子却在空中晃了两晃,他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栏杆,却听见“叮当”一声,一支拐杖掉在地上,滑到了亭下。 他勉强地支撑着自己。心中暗自苦笑。 那女人当然不会是荷衣。荷衣早已去世。 为何一定要见到这女人,原因连他自己都觉荒唐。 那只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可是她挽发的样子,抱孩子的动作,走路的姿势……勾起了他无穷无尽的思念。 他只是疯狂地扑向那个影子,任何一丝能让他辨认出荷衣的痕迹都让他疯狂。 只要看一眼这个与荷衣相似的女人,并不需要认识她,他就心满意足。 我一定是疯了。他自言自语地道。手一松,跌倒在地。 陡直的台阶无限漫长地向上延伸着。 前面的亭中没有半分动静,她显然毫无所觉。 已过了这么久,她是否还留在亭内? 哦,她多半已经离开了。不然,那拐杖落下时发出的叮当之声,不会不引起她的注意。 他一面嘲笑着自己痴迷不悟,一面双手撑地,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手掌上满是沙土,已磨出了血。他极度艰难地搬动着自己,只上了一级便力不能支地倒在栏杆上。 那可怕的疾病又开始发作,他颓然瘫倒,垂下头,忍受着心头一阵袭来的绞痛。 一片槐叶悠悠荡荡地飘下来,掠过他的头顶,落在面前的台阶上。 他注视着它。 风乍起,槐叶飞向空中,飘向深谷。 他明白自己早已坠入了幻影,在记忆的深谷中,他正加速坠落。 人只有在悲伤的时刻更加真实。 如果时空的另一端还有一个世界在等待着他,他将带走自己与荷衣的所有图卷。 将它们在那个魂梦可以复活的地方一一展开。 空谷中回荡着呜咽的风声。 温暖的阳光洒在肩头。 他的身体已因激动而疲惫不堪。 他知道自己无法见到亭上的女子。 但今天仍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他静靠在栏杆上聆听天籁。 那深沉的回声似乎来自亘古,让他忧伤,又让他解脱。 脑中闪过与荷衣相处的日日夜夜,每一个细节都如蛛网般透彻清晰。 那一瞬间,时间滚滚向前,涌向童年。 第二十一章 荷风清梦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紧紧地抓住了他。 “你没事罢?”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 随着那声音一道传过来的,还有一股浓郁的香味。 一股混合着花椒、茴香、马芹、莳萝、麦黄和红曲的香味。 他原本正在吃力地喘息着,听了这话,浑身一震。 那嗓音他再熟悉不过,可是口音却又完全不似。他原本心疾发作无法挺胸的,为着这道疑惑,勉强地抬头看她。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就象突然被钉住了一般,身上的骨骼——从尾骶至颈间——一寸挨着一寸地僵硬了起来。 那小个子女人的一只手正拿着一块烧饼,嘴里还嚼着什么,看样子,正在吃午饭。 见他一言不发,只顾着喘气,她叹了一声,将他扶着坐稳,跑到楼下拿回了轮椅上的毯子,将他的半身裹了起来,一阵忙碌之后,方将口中食物咽下,道:“这里风大,我送你到上面去吧?” 她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对他的注视毫无反应,好象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虽是如此,她的手已然揽住了他的腰,预备将他扶起来了。 他一阵窘迫,推开了她的手,道:“不用。我……我没事。” 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在脸上漾开,她双手叉着腰,看着他,道:“没事?你晓不晓得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有多么可怕?身上手上全是血?” 他无语。 “你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往上爬,一定是想到亭上去看一看,对不对?” 他摇头。 “别看我个子小,其实力气大。别客气。”她皱着眉看着这个固执的人。 仍旧摇头。 他打量着她额上靠近发际之处的一块疤痕,那里似乎受过重创,以至于头骨竟凹下去了一小块。她故意在额上梳了一圈长长的流海以作掩饰。 他心中一阵刺痛,颤声道:“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她盯着他,咬了一口烧饼。 “我以为你认得我。” 她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 脑中一阵晕眩,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你从没见过我?” “从没有。” 她的目光没有半分波澜,平静得好象一面镜子。而脸上却显示出对他的话感到莫名其妙的样子。 蓦地,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她反问:“你曾经见过我?”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残废的身躯,淡淡一笑:“没有。……我想,我认错了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又绞痛了起来。伸手入怀,掏出药瓶,吞下一粒药丸。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脑中一片混乱。 “我送你上去,好不好?这石阶又冷又硬,你一定坐得很难受。” 他迟疑了半晌,终于点点头。 她缓步上阶,将他送到亭外林中的一块草地上,让他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槐树。 阳光下的草是浅碧的,柔软而干燥。槐花累累,洒了一地。 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块花布铺在地上,然后解开背兜,将里面一个熟睡着的男孩子抱了出来,放在他的腿边。 那孩子模样清秀,皮肤甚为白皙,竟与她长得不大相像。他紧紧地挨着他的腿睡着了。 “他怕冷,你们俩挤在一起,正好。”她嫣然一笑,怜爱地从包袱里找出一个小花被替孩子盖上。然后,盘起腿,坐在他的对面,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好些了么?” “好多了。” “余大夫的院子离这里不远,你要不要找他瞧瞧脉?你的脸色……不大好。” 看来,她对这里很熟悉。他有些诧异地想到。 “不用,我歇会儿就好了。” “那我给你洗洗手罢。”她解下腰间的葫芦,用清水洗净了他掌上的伤口,掏出手绢替他包扎了起来。 包好了一只手,她又去清洗另一只。拔下簪子,轻轻地剔出嵌入掌中的沙粒。她已没有了多余的手绢,便从他的口袋翻出一条柔软的素绢,撕成三段,结成一长条,将伤口紧紧扎住。 那一瞬间,她星眸低缬,香辅微开,浓密的长发瀑布般地从肩头滑下,久违的发香幽幽缕缕地荡过来。 他本已平静的呼吸又开始急促,心越跳越快。 “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亭子里来?” 他的目光移向远方:“我是来看这座山的。” 难道,自己还是在幻觉之中吗?难道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真实的吗? 她咬着簪子,迅速地将长发盘了回去,用簪子别好,道:“是那座山么?那山叫什么名字?” “神女峰。” “奇怪。我第一次来这里,可我觉得我见过那座山。” “也许你见过山上的日出……” 她看上去对他的话感到十分意外。 “没有。我爬过很多座山,也许它的形状只是和其中的某座有些相似……” “也许你曾在梦里去过……” 她想了想,点头道:“嗯,我是梦见过它。我记得我躺在一个横空而出的巨石上。清晨的风是甜的,有一股橘子的味道。一朵白云在我身旁飘来飘去……往下一看,江水是一条白练,远得听不见涛声。” “一朵白云?”他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女人抢着道:“对啊……你怎么知道?我的确看见了日出……除了日出,还有……还有一个古怪的炉子。” 他怔了怔,道:“炉子?” “金黄的炉子……上面缕着奇异的花纹……好象是蝌蚪……” “这种炉子一般都是在马车上吧?”他道。 她盯着他,抓了抓头,道:“不错……是有一辆马车……下着大雪……我的脑子糊涂了……” “那是另一个梦吧?” “可不是?刚才的梦是日出,日出的时候怎会下雪……” 他忽然想笑,便真的笑了出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马车里有些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纯白的毛毯……我觉得冷,就把它披在了身上。” 他张口结舌,只好道:“继续说……” “我不说了。大白天里和人家说自己的梦……不吉利。” “你的梦中,除了你自己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人么?” “有……不过……更加可怕……”她怯生生地道,东张西望,好象身边有鬼。 起伏的山峦掠过一片云影,他忽然感到很愉快,感到生活又变得有趣了起来。 “说来听听……”他和颜悦色地道。 “我和一个人坐在坟地上。我们……聊天来着,很高兴。后来,我就睡着了……半夜里醒来,发现那人一直坐在我身旁,仔细一瞧,其实是具干净的骷髅,样子倒挺斯文的,只是白惨惨的,好生可怕。然后……然后地上忽然涌出了黑水,一群耗子向我冲过来,水上还浮得很多死耗子……我……转身一瞧,那骷髅被水冲不见了……我吓得四处去找……找来找去找不到……后来,我走进了一条漆黑的巷子,两边都是紧闭的门……我找啊找啊……正惊慌之中,那骷髅一把抓住了我,对我说:‘嘿,别怕……我在这儿’。——就是这样。这个梦,我老做,都快被它烦死啦。”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道:“你确信他说的是‘嘿’,而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认真地想了想,道:“我只听见了‘嘿’字。” “至少,那骷髅不是坏人罢?不然,你何以要去找他?不如让他被水冲走好了。” 她愁眉苦脸地道:“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真是这样么?白日,她失去了记忆。夜晚,又被恶梦纠缠。 他心中酸痛,一腔心事,不知从何说起。想当初两人低眉共语,何等绸缪。到如今人是情非,咫尺难认。际遇之荒谬,莫过于此。 他轻叹了一声,道:“那只是些无稽的恶梦……不是真的。你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只是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就忘了它们罢。”他笑了笑:“猜不出来的东西,就不要费脑子了。” “可是,你为什么就能猜呢?刚才你是怎么猜到日出和马车的?” “我这人一向聪明。” 她宛尔一笑:“我的脑子曾经受过伤,过去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了。” “是这处伤么?”他忽然抬起了手,掠过她的额头,轻轻地摸了摸那道伤痕。 指尖掠过,引起她肌肤一阵轻微的战慄。她的脸通红了起来。 “还痛么?”他柔声道。 “不痛。”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受的伤么?” “不记得了。” “别担心,这伤口愈合多年,已不碍事了。” 她扑哧一笑,道:“瞧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好象是个大夫。” 他微笑不语。 “其实记不起来也不打紧,只要记得每天吃饭就行。” 说罢,她笑嘻嘻地从包袱里掏出了两个烧饼和两只竹罐,将竹罐的盖子打开,对他道:“你饿不饿?这是我做的糟鱼,那一罐是燻鱼。要不要尝一尝?”说罢,咬了一口烧饼,伴着一块咸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有一股花椒和米酒的淳香从竹罐中逸出,他这才记起方才她身上传过来的,正是这种味道。 他放了一块在嘴中细细品尝,一丝苦涩流入心头。 这就是她过的日子么? “光吃这个太咸,要和烧饼放在一起儿吃才好。”她将手中的烧饼掰了一半,递给他。 他学着她将鱼块夹在饼中,一口咬下,慢慢地咀嚼。 “味道怎样?” “好吃。”他的嗓音有些发颤,嚼了几口,忽然垂下了头,眼泪滴了出来。 “喂……不会罢?这不过是一块咸鱼……”她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想再多安慰几句,一时只觉口笨舌拙,不得要领,只好结结巴巴道:“你别难过,你的病会好的。这云梦谷里有得是好大夫,实在不行还有神医,什么……什么病都能治得好。”这话显然没什么说服力,她听了,连自己都不相信。 他擦干了眼泪,一言不发,默默地吃着面饼。 “喝口水。”她递给了他盛水的葫芦:“我方才并不在这里。若不是我儿子的一只袜子掉了,我也不会回来。” 他抬起头,目光无限深邃:“是那只袜子救了我?” “差不多。”她浅浅一笑,将袜子从孩子的足踝上褪下来,塞进他的荷包:“送你留个纪念。” “你儿子几岁了?” “这个月正好三岁半。” “你说什么?”他失声道,竟吓得将身子挪开了半寸:“他……他父亲……” “早就死了。”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他……”他满头大汗,期期艾艾地道:“他……” “他有病。不然,我怎会跋山涉水地来到这里求医?”她坦然一笑:“他只是个生病的孩子,又不会咬人,你连小孩子也害怕么?”说罢,用袖子拭了拭孩子额上的汗水:“可怜的孩子,今天给大夫扎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针,痛得他够呛。” 他捋起孩子的衣袖,见手臂上的要穴之处,已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大约针灸的次数过多,有几处已僵硬了起来,剩余之处,一遍青紫。他长叹一声,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 良久,他方定下心神,缓缓地道:“你不能离开这里,这孩子的病,治起来很是麻烦。” “大夫们都说他活不过五岁,”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突然大声地道:“可是我一点也不相信!我的儿子明明活得很好,犯起病来虽然可怕,可是每次都挺了过来。他是个有运气的人……一定能活很久!……如若一百个象他那样的孩子会有九十九个活不过五岁,他肯定就是那唯一的一个。”她恳切地看着他,道:“你信不信?” 他看见了她微笑的眼神之后隐藏的绝望,心中一阵酸痛,用力地点点头,道:“我信。” 她象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 他垂下头来,看了看怀中的孩子:他看上去苍白瘦小,四肢纤弱无力,却有一个很大的脑袋,与子悦十分相像。 她也把头凑了过来,盯着儿子的脸瞧个没够,一时间,两个人同时俯下身去,“砰”地一声,脑袋撞在一处。 四目相视,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发现了没有?他的样子看上去特别聪明。” “他会说话了么?” “不会。”她摇了摇头,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可能是……可能是快会了。” “别担心,有些孩子说话很晚。”他赶紧安慰她。 “他……腿……” “嗯。” 他苦笑。那可怕的诅咒终于应验了。 他忽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她瞪大眼看着他,道:“什么事?” “你的右腹之上,第七根肋骨之下,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痕,一共缝合了六针,对么?” 她愕然:“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是我缝的。” 她紧张地看着他:“你……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知道。你是我妻子,他是我的儿子,你姓楚,叫楚荷衣。”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已吃完了饭,正要带着儿子出谷。我会路过田大夫的诊室,如果你想看病的话,我可以顺路带你过去。你若不愿看病,我可以送你回去。你住在哪里?”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 他一把抓住她,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对么?” 她一翻白眼,道:“我正在烦着哪,你别找事儿啦。” 他用力掰过她的肩,让她的脸对着自己:“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糟,不过,我认得你,一直认得你!” “你刚才说,你看错了人。” “我以为……你又嫁给了别人……” 她张着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了什么,惊道:“你……你刚才……其实是来找我的?” “我老远就看见了你,所以一路追了过来。” “你……你就是从轮椅停住的地方一直……一直走上来的?” “幸好你没看见我走路的样子……不过,”他温和地道,“你瞧,虽然我走路有些麻烦,照样能够来到你身旁。” 她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怀里孩子的脸。 “就算你不肯相信他的长相,也该知道这孩子有我身上所有的毛病。”他看着自己,自嘲地笑了笑:“你嫁给了一个被老天爷诅咒的人。” “这么说来,我真的曾到过那座山?” “我可以陪你再去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记得它?” “因为你快乐。”他笑了。 “我们……当时在一起?” “当然。” “在一起干什么?” “没干什么,坐着……看日出。” “那么,马车上……我们干什么了?” “喝茶。”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道:“荷衣,坐到我身边来。” “我已经坐在你身边啦!” “再近一点,”他的嗓音柔和低沉,十分悦耳,令她醉倒:“我有法子令你想起以前的事情。” 她鬼使神差地坐到他的对面,感觉自己的额头几乎快到碰到他的额头了。 她正要问“什么法子……”话还没出口,他突然吻住了她,她拧着他的胳臂,企图要挣脱,后脑勺却被他的手牢牢地按住了。 一切都令她糊涂,她的心砰砰乱跳,不知自己究竟遇到了怎样的一个人,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已莫名其妙地被他攫住。她又羞又恼,满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男人一掌推开,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推开他,反而傻头傻脑地听他摆布。她张牙舞爪,象只豹子,十指尖尖,一边吻他,一边抓着他的颈子和胸膛,将他的身子抓出道道血痕。他却只是温柔的搂着她的肩,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过了许久,才放开了她的唇,抚摸着她的长发,低声道:“想起来了么?” “没有。” “荷衣,你知道你有多凶么?” “知道,我不小心把你抓出了血,下次再不了。” “这就是为什么你一定要嫁给我的原因:别的男人都可以落荒而逃,我却不可以。” “你真的……认得我?” “你还不信?” 她眨眨眼,道:“不信……只怕要再来一次……你这法子咱们要多试试才好……” 他们又如痴如醉地吻了起来。 他问:“现在可信了?” 她支支吾吾地道:“快了快了。能不能提醒我一下?比如,你叫什么名字?” 他愉快地笑了,她什么也没有变。而他的世界却在这一瞬间,变得充满了阳光和希望。 “我姓慕容,叫慕容无风。” 第二十二章 桐影摇窗 他们手拉着手,坐在那棵槐树下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荷衣不断地向他提问,问她过去的事情。她渴望知道一切,仔细追问每个细节,然后蹙起双眉,冥思苦想,企图在脑海中找回它们的位置。 他回答得很简略,象被提审的犯人那样小心翼翼。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着荷衣对他的看法。而从他口里吐出来的字,不是她自己的回忆,所以不可以轻易修改。小时候读《春秋》,他一直疑惑那一万六千字怎能说清几百年的事。如今他却知道,不论自己怎生描述,也不会唤起荷衣对过去的真实感受。激情与磨难如一柄利剑插入平缓流动的日常时空,在心灵深处留下道道刻痕,重述它们却显得苍白无味,毫无意义。 他选择了尽量少说,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命运如此荒谬,荷衣的重现竟成了一个恶意的玩笑。只有看着她的眼神和微笑,以及她脱口而出的只言片语才让他感到她是映在滔滔流水中的一朵不动的云彩……记忆的刻痕尚未消失殆尽,反而在她柔软的身体上留下了无数印迹。 那一瞬间他的思绪豁然开朗。从没有一成不变的荷衣,他又何必执着此念。 他开始要她回忆那些梦境,想从中寻回她儿时的一些线索。询问她是否曾梦过一位“面目全非的弟弟”。她果断地摇了摇头。 “什么弟弟?你是说……我有一个弟弟?” “没有……” 他告诉她自己对她的幼年一无所知,既不知道她出生何地,也不知道她的确切年岁,以至于在刻写她的墓碑时显得万分尴尬。她就象空气中凝结出来的一滴晨露,滴在了他这片叶子上。 她听罢大吃一惊,问道:“你是说,你什么也没问明白就糊里糊涂地娶了我,是么?” 他苦笑着点点头。 是啊,在记忆中他早已把荷衣分割成了好几块:幼年的荷衣,陈蜻蜓弟子荷衣,云梦谷的荷衣,太原的荷衣,天山的荷衣,梦中的荷衣,幻觉中的荷衣……而当他最终遇到了失去记忆的荷衣时,荷衣忽然变得完整了起来。 他又感到一阵狂喜,荷衣终于不再是记忆,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找回的不仅是荷衣,还有他自己!激动使得他双唇发紫,手指颤抖。他就用这双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和脸,然后虔诚地亲吻她的手,好象一位苦行僧终于走进了自己的庙宇,对着巨大的神像顶礼膜拜。这时候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只有无言的注视和不断地触摸方能带回那些失落已久的幸福。他面带微笑地听着她胡言乱语,向她打听渔村的方向和腌鱼的方法。他能从她讲的每一句话里引出新的话题,逼着她滔滔不绝地往下讲,而他则孜孜不倦地听着,问着,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曾说了些什么,打算说什么…… 大约被他认真的样子吓坏了,荷衣的脸一直是通红的。 看得出,她十分紧张,却又是一片茫然。不知道他所说的话她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最后,所以的疑问化成一道叹息:“唉,无风,你可有法子让我恢复记忆?” 他沉默片刻,道:“没有。” 她看见了他脸上一闪即逝的忧郁,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额头,轻轻地道:“我认得你,真的,我觉得我认得你。只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你……你会难过么?” 他的眼湿润了:“不会。” 然后她喜滋滋地道:“那么,就不要多想了。我们回家吧!我终于有家啦!” 这就是荷衣。 她什么也没有变,不论是怎样伤心的情境,她总能立即跳出来,重归欢乐的本源。 他们回到竹梧院时已是黄昏。这一道临湖的院落终年如庙宇般宁静。过度的兴奋让他精疲力竭,陪着她吃了一顿晚饭之后,他把她安顿到自己的卧室。她洗了一个澡,星儿仍在熟睡。他们便坐在床边说了一会儿话,荷衣忽然吞吞吐吐地道:“无风……我……还不习惯……” “我住在隔壁。”他马上道。 她有些歉意地看着他:“对不起,我……” 他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早上我通常起得很晚……所以不想打扰你们。我……有些累,恐怕先得去歇一会儿。明……明天见。” 他生怕她看见了自己的虚弱,匆匆掩上门,来到隔壁的一间卧室,洗浴完毕便躺在了床上。一下午的激动让他的心脏不胜负荷,他一头栽倒在床,躺在了近半个时辰,心脏仍然跳动不宁,他便在窒闷与烦恶中喘息良久,末了,终于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半夜里,他被一阵尖锐的蝉鸣吵醒。 这一年的蓦春异常温暖,那只蝉每到三更时分,便叫得响亮,以前他夜里常常失眠,倒也不觉得吵闹。正思忖间,那蝉一声接着一声地高亢起来,竟让他睡意全无。 蝉声如此聒噪,不知荷衣与星儿可能入睡? 想到这里,他披衣下床,点着烛火在抽屉里一阵乱翻,找出子悦小时候玩的一个弹弓,便挟着它,来到门外庭中的梧桐树下。 月色微凉,梧影婆娑。四处门窗尽掩,悄无人声。 他俯身拾起一块碎石,对着蝉声所在之处猛然一射。 “哧”的一声,蝉声顿时消失了。却从树上轻轻地坠下一个人影。 他还没来得及吓一大跳,那人影已来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是我,荷衣。” 他愣了愣,失声道:“我……我刚才射到你了?” 她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道:“你那两下子也能射中我?” 他窘然地道:“至少,那蝉儿不叫了罢?” “是你惊了它了。你若不射那一下子,我已经把它抓到手了呢!” “给我一点面子行不行?我的功夫就那么差么?” “哈哈,当然,当然。今晚我在这里陪着你,看你几时才能将这蝉儿射下来。你瞧,它又开始叫啦!” 他拾起三块碎石连射三下,听见的,却是碎石穿窗的声音。 “那几间屋子里没住人吧?你怎能将石头全射到人家窗子里面呢?别,别弯腰了,我给你捡石头,放在这儿了。我去找点酒来喝。” “不要喝那烈酒,床头柜里有一瓶葡萄酒……” 她走了,乐蒙蒙地抱着一瓶酒在怀里,手里还拿着个闪闪发光的酒杯。 “射中了么?” “没有。”他沮丧地道。 “蝉儿不叫了呢!” 这话刚停,那蝉又叫了起来。 他对准枝头一阵乱射,射得瓦片叮当作响。 “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她坐在石凳上,忽然又想起什么,跑到屋内拿来一块厚毯,替他盖上。 “不如你教我一下?”他终于道,接过她递来的酒杯,微微地呡了一口。 她笑:“老实地告诉我,你小时候究竟摸过弹弓没有?” “没有。” “老兄呀!” “如果你实在不肯教我,我还是有法子的。” “什么法子?” “我可以把这棵树砍下来,然后再慢慢地把它找出来。” “你是说,它会跟着树一起往下倒?” “它一定喜欢这棵树,不然它岂非早就飞跑了?”他眨眨眼。 “明白了,你是说,这蝉儿爱极了这棵树,便要为它殉情……” “干这种傻事的,又岂止是这只蝉……”蓦地,他的嗓音里充满了苦涩,千思万绪,如滚滚洪流向他涌来。 “嘿!看着我,看着我!”她把他的头拧了过来,笑道:“蝉就是蝉,别想那么多,好不好?” 他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说句话,你害怕听么?”她忽然道。 “你说。” “你是大夫,总喜欢诊断。” 他抬起头来。 “而我是一个人,不是症状。”她抚摸着他的额头,亲吻着他的脸:“明白么?” “荷衣……”他颤声地道:“你是谜一样的女人……” “那就不要知道谜底。”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每当他自以为了解荷衣的时候,荷衣总会说出一句话让他发现自己所谓的了解是徒劳的。 他突然推开她,怔怔地道:“荷衣,你看着我!” 她看着他。 “从上到下地看着我!”他冷酷地道:“你不害怕么?” 她抱着肩膀笑道:“我害怕什么?” 她的眼光是温柔的,没有一丝畏惧。 “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看着我!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他忽然大声道:“我错了!我不该认得你!我不该告诉你我认得你!”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她颤声道。 他看着她,点点头。 “因为你的眼神。我只要看见了你的眼睛,就知道你爱我……不管我认不认得你,记不记得起你,只要你那样子……那样子看着我,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她的泪水是咸的,很咸。 “你真的没有认错人?那个……荷衣,真的是我?”她抬起眼盯着他,眼中含着泪光,亮晶晶。 “没有,我象认识自己一般认识你。” “蝉又叫了。” “让它叫罢。它高兴才会叫,对吧?”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下起了小雨,一切重归宁静。 他们走进屋内,暖阁里一片漆黑。 窗外夜色如墨,雨水从琉璃瓦上滴下来,带着一种神秘的节奏。檐前的铁马被夜风吹得叮当乱想。廊上烛影摇曳,昏黄的灯光从帘缝中隐约透出,从窗隙中缓缓流入的,还有微闻的花气和绿藻的腥味。 她伸手去找烛台,却被他一把拦住她: “不必点灯。” 他手中一阵摸索,不知道拿出一件什么东西,屋内忽然充满了松木的香气。 坐在黑暗之中,他轻轻地道:“荷衣,你闻到了么?” “闻到了,那是森林。”她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他转动轮椅,拉着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现在呢?” 泥土,青草,茅茨,冰凉的岩石,雏菊,青木,新鲜的漆味,桐油,飞禽的羽毛…… 她被这复杂的气味弄糊涂了。 “每年我会叫人把那亭子重新刷过一遍。” “什么亭子?” “山顶上的亭子。后来,我去过好几次,这几年,身子渐渐地差了,便做了这种香丸。只要我想起了那个地方,只要吹掉灯,闭上眼,将香丸放在桌子上,便又可以回到那里……”他用梦一般的声调喃喃地说道。 “那山顶上还有个亭子?” “是啊。” 她继续往前走。 那气味渐渐淡了,换成了一种近乎江水的气息。山风呼啸,混杂着草根、樟木树汁和酸枣的清香,浪涛翻涌,卷起江底的泥沙、鱼蟹和沉船,发锈的铁钉和水藻缠绕的缆绳…… “我到了那里,是么?那座山顶?”她急促地呼吸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他一把拉住了她:“不能再走了,前面就是悬崖。” “然后,太阳就升起了?” “是啊。” “看来重游旧地,不一定要靠腿,也不一定要靠梦,靠鼻子也行啊!”她呵呵地笑了起来。 “荷衣,自从你去世以后,我一直没法找到你的遗体……” “哦,无风,我现在是活着的!” “你能暂时假装一下么?” “好罢。” “我一直没找到你的遗体,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梦见我用双手在那座山里不停地挖着,终于找到了你,把你带了回来。” “……” “你的身上全是泥土,和……和你怀着子悦的时候一样。一脸的油灰,根本就认不出来。” “……” “我想,我一定得把你好好地洗干净,然后亲手给你穿上那件紫色的衣裳……” “原来我喜欢紫色的衣裳。” “浅紫色……”他更正道:“紫藤花一样的颜色。” “哦。”她坐在床沿,他抬起她的腿,让她平躺在床上。 “荷衣,你能……能假装你是死的么?” 她道:“能呀。我现在不就是一动不动的了?” “你别紧张,手不要紧紧地抓着床单,行么?” “行啊。”她的手松开了。 “闭上眼睛,死人的眼睛是闭着的。”他俯下身来,对着她的眼皮轻轻地吻了一下。 “无风,我得说话,不然我快吓死啦……你总不至于不让我说话吧?” “那就说话吧。” 他闻了她肌肤上熟悉的芬芳。她嘴唇湿濡,脸颊发烫,胸膛起伏,温暖的呼吸带给他眼眸阵阵潮气。 他避开了她的双唇,从她的耳缘一直吻到颈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脱掉了她的衣裳。 他解开纽扣的动作是轻柔的,指尖划过她的身体,引起肌肤一阵颤栗。 “你冷么?”他问。 “不冷,你的屋子为什么会这么热?” 他找到一块素绢,替擦了擦额上汗水,将一种带着薄荷气味的清凉香露涂遍她的全身。 “你生前的时候,最喜欢这种香味,子悦也喜欢。”他轻轻地道。 她感到一阵冰凉,有一样东西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这是什么?”她问。 “一块玉蝉。”他找到一把梳子,将她的长发整齐地梳好:“是我亲手雕的。等会儿,你就含着它,好么?” “就算我真的死了,也不要含这硬邦邦的东西呀!”她大声抗议。 “嘘,小声点。如果你含着它,你的灵魂就会平安地升到天堂。含着它,行么?”他哄着她道。 “无风,你没事吧?”她的头一扭,玉蝉掉了下来,他拾起,复又放在她的额上。 “没事。” “可是,就算你正在给我装敛,也该是穿上衣服吧?”她胡乱地说道。 他没有回答,过了半晌,道:“我知道你害怕。所以我打算抱着你,和你一起躺进棺材里,然后叫人把我们埋掉。” “你疯了。”她叹道。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这就是我的打算。” 他伸手在空中寻找着什么。她将悬在床侧的一只木环递到他手中。 “坐到我身边来。”她道,伸过手臂,去揽他的腰。 他无声无息地移到床上,俯下身去,在她的耳边梦呓一般地喃喃细语。 他告诉她她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他爱她永生永世。和她在一起,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然后,他一遍又一遍着吻着她的全身,好象一个失去了双手的瞎子,只能靠着嘴唇才能将她辨认出来。 疾风吹过,夜雨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她知道此时湖上浓阴密布,园外雾气沉山。竹湿烟浮,落花满地。 她忽然道:“无风,我饿了。” 他怔住:“你饿了?” “我要吃东西。”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我觉得你神密兮兮的,让我好害怕,非得吃点东西才行。” “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你总要吃东西?”他叹了一声:“为什么你总不肯好好地配合一下?” “你以为死人那么好装么?”她拧着眉头道。 他下床,给她端来一碟杏仁糕:“够不够?” “有几块?” “四块,不够我再去给你拿……” “够了。只是……我还要喝茶。”她愁眉苦脸地道。 他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慢慢吃罢,我去给你煮。” 他到外间去忙了好一阵子,依旧黑灯瞎火地给她端来一壶茶,替她滤掉茶叶,将茶盅端到她手上。 “很烫么?” “我兑了点凉水。” 他好象很明白她的习惯。 她将手中的糕吃了个精光,然后将茶一饮而尽,头往床上一倒,道:“继续。” 他无声地笑了,慢吞吞地坐回到她的身边,道:“由于你打断了一次,我得重来一遍。”a“饶了我罢,无风!” “难道你不舒服么?” “没有。只是有些阴森森的……” “咬住这只玉蝉就不会了。它会让你的灵魂安宁下来。”他的嗓音优雅低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动人。 她感到嘴中一阵冷凉,他把玉蝉复又塞入她的嘴中。 “我不喜欢口里有一只蝉!”她叫了起来。 他叹了一声,将玉蝉拿出,放到她的手中,道:“好罢,那就握在手里,总可以了罢?” “这还差不多……” 他又从抽屉里找出一只,放在她的另一只手上:“一只手握一只。” “说罢,你究竟做了多少只玉蝉呀?” “一抽屉。” “亏得我回来了,不然你继续做下去,岂不是要装满一大缸子?” “荷衣……你真的回来了么?”他迷茫地道。 她觉得脑门上冷嗖嗖的,道:“你……你以为我是……我是鬼么?” “难道你不是?……你可怜,便终于回来看我了,所以你得把那两只蝉握紧,不然,你又跑了。”他垂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地道:“荷衣,这次……这次你别离开我,好么?” “等会儿!我去点蜡烛!” “不!”他一把死死地按住了她,大吼一声,道:“你又要走了么?蜡烛一点,天……天一亮,你又会消失掉了!” 她摸摸他的胸膛,他的心砰砰乱跳,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怒。她柔声道:“我不点蜡烛,就在这里陪着你……你别担心了。你看,这蝉我紧紧地握着呢……” 她把玉蝉夹在拇指上,抚摸着他身上的那两道凸起发烫的疤痕。它们如沙漠中两道干涸的河床,即使手触,也觉得狰狞可怕。她想像着他受伤时支离破碎的样子,心痛如割,黯然神伤,轻声地道:“还痛么?” “不痛。” “是谁……是谁伤的你?告诉我,我替你杀了他。”她泪如泉涌。 “别再胡思乱想了……我……”他还想说什么,她却堵住了他的嘴,紧紧拥抱着他,伤心欲绝将眼泪洒在他的道道伤痕之上。“无风,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她不停地喃喃地说道。“你不是真的。”他的声音颤抖着:“我知道我又在犯病了。”她只好苦笑:“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软帐香微,玉漏声沉。他们的手绞在一处,便在这一刻为所欲为,尽情地沉溺于幽欢之中。玉蝉夹在掌心,已被淋漓的汗水浸得光滑。他们不停地流泪,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人世,身外是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雨声。她感到自己再一次被他举到云端,在那里,他们飘飘而若逝,杳然不复自知在天地之间。 恍惚良久,蓦然醒来,她发现他已放开了她,坐在她身边,正用一块汗巾拭着她身上的汗水。他的样子雍容端肃,仿佛尚在某种仪式之中。末了,他替她换上睡衣,将被子盖好。 他俯身十分困难,一只手必须撑在床上以维持平衡。可他却不许她动,固执地象照料婴儿一样地照料着她,在黑暗中,将睡衣上的扣子一粒一粒地替她扣好。她伸手过去揽住他的腰,悄悄地道:“我……刚才昏过去了?” 他淡淡道:“没事,你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你……你陪着我好么?” “我到隔壁去睡。”他平静地道。 “为什么?” “我早上起得晚。星儿……我已抱过来了,在这里。” 黑暗中,她疑惑地看着他掩住房门,悄悄离去。 她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日她起得很早。打开窗帘,清晨灿烂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了进来。她这才发觉这间屋子竟完全是陌生的,摆设和隔壁那间卧室也十分不同。她不知道这间卧室因离慕容无风的诊室更近,在他忙碌的时候,十日当中倒有五日会歇在此处。因为在极度疲劳的时候,他是连一步也不愿多走的。 她抱着星儿走出门外,看见慕容无风的卧室房门紧闭,毫无动静,也不敢在廊上走动,怕打扰了他的睡眠,便信步走到湖心亭上,在漫长的九曲桥上逛了一圈,觉得索然无味,便又逛了回来,正遇到一个青衫白袜的侍从送来了早餐。 那是个年轻人,显然也不认得她。 “慕容……先生还没有醒。”她对他道。 年轻人肃然道:“这是夫人和公子的早饭,谷主昨晚就已吩咐了。谷主自己一般很晚才会用早饭。” “他也许今天会醒得早些,你要不要到他房里去瞧瞧?”她有些担心地问道。 “谷主早上不喜有人打扰。他的房门一向反锁着,只有等他自己醒了才会打开。”年轻人很恭敬地回答道。 她笑了笑,接过食盒。 “赵总管说,他想见一见夫人。”年轻人又道。 “赵总管……他认得我?” “哦,不是。只是竹梧院从没有外客,赵总管……咳咳……想过来问候一声。” 星儿瞪大眼睛看着年轻人,一只手紧紧地抱着荷衣的脖子。 年轻人一直盯着他看,末了,轻轻地道:“小公子贵……贵姓?” 她道:“姓慕容。”嗓音中充满了自豪。 他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咽了咽口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她的目光越过年轻人,停留在一个穿着锦袍的老人身上。老人一脸严肃,从远处走来时便一直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她。走到跟前,他揉了揉双眼,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忽然两眼反插过去,“咕咚”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年轻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荷衣帮着他,又掐人中,又按命门,折腾了半晌,那老人才悠悠地醒过来,颤声道:“瑞恩,是我老眼昏花了么?” “您老……怎么会呢!” “夫人……您……您……”一阵哽咽,已是老泪纵横。 “嗯,我回来了。” “我们以为……以为您……” “我逃出来了,只是……脑子受了点伤,有些事情……不大记得了。” “不打紧不打紧,”老人道:“夫人想必还认得老朽罢?” “对不起……不大认识,您是……” “我是赵谦和,这个谷的总管。” “哦,失敬失敬。” “夫人不要这样客气,折杀我了。” “好的好的。”她忙道。 “这一位是……”他指着星儿问道。 “我儿子……也是他的儿子……” “难道与谷主长得一模一样,和小姐也很相像!”他坐直腰来,握着星儿的小手,道:“公子的名字……?” “小名叫星儿,学名……等着他爹给他起罢。” “当然当然。夫人不必担心,只怕是暂时失忆,谷主一定有法子治好夫人的。” 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小公子会说话了么?” “不大会,只怕……一个字也不会……还在学……” “不妨事不妨事,聪明的孩子学话学得晚。” “他……一直病着,身子不好,没什么人陪他说话。” 赵谦和愣了愣,忍不住道:“公子他……” 她大致地讲了讲他的病情。赵谦和叹了一声,道:“幸好夫子回来了,公子的病,如若谷主不在他身边,只怕会有危险呢。如今他既已回来,夫人尽管放心,公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多谢您老吉言。谷主……总是起得这样晚么?” “这个……这个……” 她眼光一凛,道:“莫非他……他会有什么事?” 赵谦和小声道:“夫人回来了正好。谷主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早晨他的风痹常常发作,蔡大夫说,发作时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要过好久方能缓解。谷主一惯好强……不愿别人知道此事,是以早上从不见人。我们也不敢劝,怕他发脾气。” 她跺跺脚,急道:“你替我抱着星儿,我进去瞧瞧。” “如此甚好!夫人回来真是太好了!那门只是用一个搭扣搭上的,用铜片一挑就开。”赵谦和恭恭敬敬地递上铜片:“夫人莫笑,谷主不起床,我们只好在门外候着,小心地听着动静,这铜片只是紧急时方用。” 她轻轻地剔开门,悄无声息地进入屋内。 屋内一片黑暗,厚厚的窗帘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她走过去,将窗帘拉开一道小缝,让一缕阳光射进来。 他早已醒了,瞪着眼睛,看着她。 “天已大亮了?”他问。 他的脸是苍白的,身子裹在厚厚的绫被里,睡僧一般地躺着,一动也不动。 她坐到床边,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是啊。” 他淡淡地道:“我恐怕还要再躺一会儿……我……有些累。” “躺罢,我在这里陪你。” 她从被子里拉出他的手,他的手是凉的。 她揉着他的手指和手腕:“这样会好受些么?”她轻轻地道。 “别为我费功夫,我躺一会儿就能恢复的。能不能给我拿杯水来?——我有些渴。”迟疑了一会儿,他终于道。 她倒了半杯温水,将他的头抬起来,喂他喝了下去。他挣扎着想自己抬起手,无奈手腕一片酸麻,关节处僵硬如铁,丝毫动弹不得。 她俯着身子,将他全身反复地推拿了几遍,他还是不能动,软弱无力地靠在她身上。 “荷衣,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种样子。”良久,他叹道。 “你会好起来的。”她揎起了袖子:“你会发现你久已不见的老婆突然间变得很凶。” 她加大了力度,开始按摩他周身的穴道。 “你这功夫是几时练的?看上去有板有眼的。”他笑道。 “你总算比星儿好对付……那小子,话不会说,哭起来可真是惊天动地啊!”她一边推拿一边道。的“荷衣……别太累了,好么?我……不打紧,过会儿就好了。”看着她满头大汗,他不忍。 “你要多吃一点,瞧你,这么瘦,只剩下的一把骨头。叫我用力我都不忍心呢。” “嗯。” “赵总管在门外呢。” “你见过他了?” “嗯。” “你还记得他么?” “不记得了。” “他好象有事找你。”她漫不经心地道。 “等我起了床再见他罢。” “为什么?” “我从不躺着见人。” “快说罢,还有什么别的怪脾气?”她笑。 “洁癖。” “洁癖我也有……正纳闷儿呢,没事儿我总抱着酱油瓶子,糖罐子擦个没够,床单老嫌不够干净。——可能是给星儿洗尿布落下的毛病。” 他微笑不语。 “除了洁癖之外还有什么?” “脾气不好,偶尔会发火,不过绝不会冲你发。” “我的脾气也不好,在村子里的时候老揍人,后来便再也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荷衣,我对不起你。你……你流落在外……一定受了……受了很多苦罢?”他凝视着她的眼,叹道。 “怎么会呢?我这么凶的一个人……”见他伤心,她连忙避开这个话题,继续问道:“除了脾气不好之外,还有什么毛病?” “没有了。讨厌的毛病都告诉你啦。剩下来的都是优点。” “你真有趣,慕容先生。” “我的手可以动了。”他咬着牙勉强将手抬了起来。 “可以动了也不要随便乱动。”她板着脸,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 她打开窗帘,阳光把她的影子照在墙壁上。她指着自己的影子道:“看,这是我的影子,我可不是鬼哟!” 他一愣,道:“你当然不是。” “那你……你昨晚又发什么神经?” “我几时发了神经?” “你……你要我装……装死人来着呢。” “不会罢!绝没有的事,活人还装不来呢。”他一个劲地摇头:“哪里有闲心装死人?” “你……你……” “只怕是你在梦游,你几时有了梦游的毛病?”他歪着头问道。 “喂,难道你……你不知道你昨晚干了些什么?”她插着腰冲着他大叫。 “我什么也没干。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那……那树上的蝉儿……你不记得了?你还用弹弓打它来着。” “我从不会用弹弓。” “慕容无风,你……你气死我啦!”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难道……难道是你在梦游?” “这倒有可能。我都做了些什么?” “没……没做什么。”她满脸通红地道。 “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要大喊大叫呢?” “我们……我们只是喝了几杯茶而已。”她小声地道。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除了喝茶,你好象还吃了东西。”他道。 “原来你在捉弄我!”她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别拧我呀!你又来啦!” ******* 客厅里满满着坐着二十来位大夫。今天是例行的医会,大伙儿聚在一起,各抒已见,探讨医术。慕容无风是赵谦和送来的。大伙儿很快就发现这位体弱多病的神医与往日大不相同。他苍白的脸上有一抹少见的红晕,精神和情绪大大地好过往日。 他还是默默地坐在轮椅上,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大夫们争论。有时他会在争辩最激烈的时候插上一两句话,让双方平息下来。有时候,有人问他问题,他略作解答。大家问问题都很谨慎。因为慕容无风只对真正有难度的问题感兴趣,对很笨、很寻常的问题会显得很不耐烦,有时候还会明讥暗讽:“平日都干什么去啦,连某某书都不曾读过,这问题你别问我,自个儿查书去罢。”每当这个时刻,被他训斥的弟子会很下不来台。所以,有问题,他们一般去缠着脾气最好的陈策问个没完。陈策于是得一外号,叫作“人之患”,概取“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之意。他非旦乐于解答,甚至乐于查书:“你先去忙着,我查出来了就派人告诉你!” 所以,只有连陈策蔡宣都解答不了的问题,弟子们才敢壮着胆子去问慕容无风。到了那种时候,慕容无风旁征博引,脉理、案例随手掂来,直讲得大家目瞪口呆,点头称是。说完了,他便又如老僧入定,沉默不语。 医会将近结束,大伙子坐在一处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蔡宣对着慕容无风道:“先生,我送您回去罢。”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不用,荷衣会来接我的。” 他说这话时,没有什么表情。蔡宣的脸上却露出了忧伤的神情。大厅原本一片嗡嗡之声,这个时候,却忽然全安静了下来。 学生们知道,先生的病又犯了。 大家都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慕容无风的目光却飘到了门外。 蔡宣赶紧给他泡了一杯浓茶,道:“先生,那就先喝口水罢。” “我不渴。” 他说话时,眼光往众人的身上溜了一圈,怕他生疑,学生们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东张西望,嗡嗡之声又起。 “先生,您累了吧,不如我送您到内屋去先歇一会儿?”蔡宣又道。 “我不累。”他淡淡地道。 正说话问,珠帘叮当一响,一个紫色的身影轻盈地走了进来,来到慕容无风的身边,俯下身,在他耳边问道:“会开完了?” 他点点头。 蔡宣悚然动容,几乎将手中的一杯茶失落在地:“……夫人?” 慕容无风拍了拍荷衣的手臂,道:“荷衣,这位是蔡大夫。” 她冲着他灿然一笑,道:“蔡大夫。” 蔡宣张口结舌地看着她,结结巴巴地道:“夫人……几时……几时回来了?” “她脑子受了一点小伤,有些事情记不得了。”慕容无风解释道。 荷衣笑道:“我和蔡大夫相必以前认识。” 笑声未落,所有的大夫都站了起来,肃然垂首。 这一群人中,有四五十岁的老者,也有岁数与慕容无风相当的年轻人。 她吓了一跳,道:“怎么啦?” 慕容无风摆了摆手,道:“不必拘礼,大家继续聊,我和夫人先走一步。告辞了。” “是。”一群人齐刷刷地道。 他们走出门外,荷衣道:“为什么那一群男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都是我的学生。” “那我岂非成了他们的师母?” “当然。” “这地方我除了接你之外,再也不来了。一群文绉绉地读书人,难受死啦!”她愁眉苦脸的道。 他哑然失笑。 第二十三章 山明水秀(结局) …… 那天下午,她见到了子悦。 当时她正陪着慕容无风在湖心的小亭里说话,忽然有个细小的身影向他们奔来。临近了,她的脚步却迟疑了起来,一闪身,躲在一个亭柱的背后,偷偷拿眼打量着她。 女孩子梳着两条长长的小辫,眼珠骨碌碌地乱转,一脸的调皮相。 “子悦。”慕容无风叫道。 女孩子扭扭捏捏地走过来,一眨眼,又躲到慕容无风的身后,死死地抓着父亲的袖子不放。 她的脸很瘦,秀美绝伦,皮肤是粉红色的。眼睛里满是大胆和天真,浓密的长发光可鉴人。 “怎么?不认得妈妈了?”慕容无风一把将她从身后拉出来:“你总问我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现在妈妈终于回来了。” 说这话时,他故意装出一副平淡的语气,好象这并不是件大事。荷衣弯下腰来,摸了摸女孩子的头顶,道:“子悦,你不记得我了?” 子悦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她,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忽然指着她颈上的一串红豆,奶声奶气地道:“这是爹爹做的。我也有一串!”说罢,将自己脖子上的那串红豆从怀里掏了出来:“你看!” 她惊喜地看着那两串鲜红的红豆,笑道:“子悦带着它真好看呢。”说罢,将她抱在怀里。那柔软细小的身躯先是不好意思地挣了一挣,接着,便任由她紧紧地抱着了。女孩子将耳边的一缕长发拉开,扬起脸,得意洋洋地道:“妈妈,你看!” 两个人都凑过头去,看见她粉红的小耳朵上已扎了个小洞,一边缀着一粒珍珠。 “谁给你扎的耳朵?”慕容无风很快发现小洞的边缘微微发红,显然是肿痛未消。不禁板起了脸。 “是我求的二表姐……”子悦怯生生地道。 “挺好看的,妈妈也有一对呢。”荷衣笑道,给她看自己的耳环。 “妈妈,你再闻这里!”听得荷衣赞许,她更高兴了,又将头低下来,掀起自己的一条小辫子放到荷衣的鼻尖上晃来晃去。 “唔,好香。这是二表姐的桂花油么?”她柔声道。她也曾是女孩子,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哪有不知道的? “嗯!”子悦的一只手往上一勾,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她的颈子,在她怀里缩着肩头,低着脑袋,腼腼腆腆地笑了起来。 她并不知道桂花油怎么用,便将它抹了一道又一道,给阳光一照,油光闪亮。 “还有这个!”细嫩的十指伸出来,小小的指甲盖染着通红的凤仙花。 这一回,夫妇俩同时说道:“好看。” 子悦在他们身边玩了一会儿,倦了,凤嫂把她牵了回去。 “星儿又睡了么?”慕容无风问。 “秦嫂带着他玩儿去。”她笑了笑:“不然,我怎会这样闲?” 那一瞬间,他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眼光之下暗波涌动。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他虽不是彻底地了解荷衣,却对她的一颦一笑了如指掌。她的表情原本简单,有心事的时候也会笑,却一定微微皱眉。 “这几天你该好好地休息一下。” 隐约地,他想到了什么,没有追问。 “告诉我,那箱子在哪里?”她忽然道。 “什么箱子?”他明知故问。 “那只你锁了又锁的箱子。” 他微微一愣,道:“你怎么会知道那件事?” “上午我到厨房帮星儿要了一碗蒸鸡蛋,便和刘嫂聊了起来,是刘嫂告诉我的。”她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以前的东西都放在那只箱子里,对么?” 他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我早已派人替你订做了所需的衣物……你不必到那里去找旧东西。” “我要看那只箱子。”她不为所动,坚定地道。 “我不会再打开它了。” 他闭上眼,故意不去看她炯炯发亮的目光。 “难道里面有我不能看的东西?”眼色一凛,她问。 “没有。” “那你告诉我箱子在哪里。” 沉默了很久,他说: “不。” 他听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平日,一旦有争执,她总用这种法子让自己平静。可他却知道,她在发怒。 过了片刻,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道:“这三片碎纸一直跟随着我。你昨天说,这是我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这本书也在箱子里,是么?” 他叹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以前都做了些什么。” “我已经都告诉了你……” “不,不够!” 说完这话,她扭身就走了。 荷衣,你的记忆不属于我。他望着她的背影,苦笑。 …… 那箱子不会放到离他的卧室很远的地方。她奔回屋去,将书房与寝室仔细地搜索了一遭,一无所得,便走进那间宽敞幽深的藏书室。 书室在一道优雅的藤花门后。慕容无风的住处原比她的想象要大得多,她见过好多扇门,知道推门而入又会遇到另外的门,她想,把这些门和出口弄明白,一定要花掉很长的时间。 她感到一阵悲伤,不知道这个行动原本不便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房间弄得如此复杂。 她掀帘而入,忽然呆住。 迎面立着无数个漆黑沉重的柚木书架。累累的书籍层层叠叠。书架摆得错综复杂,有好几道入口,她从其中的一个入口走进,在里面糊里糊涂地转了几圈,又从原地退了出来。 她忽然明白,这些如堵堵城墙般沉默矗立着的书架原来是座奥妙莫测的迷宫。与迷宫不同的是,你在里面不用担心走不出来。你任意选项择一个入口走进,最后都会从那个入口退出。可是你却很难弄明白这间书室究竟有多深,最后一层究竟在哪里。 我是个读书人。她记得慕容无风曾这样介绍自己。他很自豪地说,自己的藏书比他那位中过榜眼作过翰林学士的舅爷还要多出十倍。他还说,自从他开始读书,就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座巨大的迷宫。 却不知原来连他的书室也是一个迷宫。 这当然挡不住她。她轻轻一跃,跳上了房梁。展目四顾,很快找到了最后的一排书架。它的背后离着墙壁还有一片很大的空档,她柔软的身躯在窄小的空隙中一个倒翻,轻而易举地滑到了书架的背后。 在那里,她终于看见了那只满是铁锁的箱子。 捅开所有的锁并没有费掉她多少气力。她只被自己的手劲吓了一跳。开箱时她一阵激动动作过猛,箱盖上一层薄灰扬了起来,让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比起那些一尘不染的书厨,这只木箱显然已好久不曾被人碰过。除非爬过那个巨大的书架,就算是来打扫的仆役也很难发现。慕容无风自己则更进不去。 远处的壁上虽燃着巨烛,光线却很阴暗。她点亮了手中的一只蜡烛。 箱子很大,塞得很满。最上面是十来个画轴。她一张一张地看下去。细致的工笔,似嗔似笑的神态,在朦胧的灯影中呼之欲出。他精雕细琢着画中人衣物上的每一路绉折与纹饰,仿佛被画的人就坐在他眼前,供他临蓦。 她想象着他每夜在孤灯下,对着画像凝神端详,痴迷不悟的样子。 她一直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看着他的画感到一阵羞愧。 箱子的一角放着一只八角灯罩,每一面上都画着一个舞剑的紫衣女人。拿到掌心轻轻一拨,灯罩转了起来,紫衣女子的剑也跟着动了起来。 一种沉重的情绪忽然涌来,堵住了她的胸口。她感到一阵窒息。 她将蜡烛放进灯罩,刹然间,紫色的人影窜上了墙壁,巨魔般地跳起舞来!她手一抖,烛火一偏,“腾”地一声,火苗子窜上了灯罩,她心慌意乱地将它扔在地上,用脚一阵乱踩。虚烟一过,灯罩上的画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个焦黑的竹架。 玉蝉散落在四处。十数双罗袜一双双地结在一起。 他收藏着她身上穿过的每一样东西,包括袜子。 她好奇地将一双罗袜解开——两只并不一样。其中的一只订着花边,足踝处还绣一朵荷花。另一只却是男式的,什么花也没有。衣裳也是如此,总是一件他日常所穿的纯白丝袍之下包着一套女式衣裙,衣带结成同心,紧紧地缠在一处。 无风,你一定是疯了。她喃喃地道。 衣物之下,是一叠一叠的习字小册。捡起一本翻开一看,最上面一行流利工整、清峻挺拔的,是他的字。接下来一排盘根错节,张牙舞爪的,大约是自己的临蓦。一本本地看下去,渐渐地,她的字越来越小,越来越整齐,最后,竟也自成一体起来。 她这才明白那几片碎纸上的字原本也是自己的手迹……那本书,是她替慕容无风抄写的。 ——只能这样认识自己么? 她将箱中之物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看着,抚摸着,闻着……时隔数年,往日的香泽消失殆尽,只剩下了一股樟木的气味。 她闭上眼,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独自看了很久,她才终于在箱底找到了那本染着鲜血的医书。 如今,鲜血早已成了黑色,血腥藏匿无踪,书里只有一股干燥的墨香。头几页并不齐整,为血水所浸,翻卷得厉害。她很快找到了残缺的三页。 无须核对,在她最寂寞的那几年,她早已对碎纸的边缘了如指掌,经常在脑中想像另一半应有的形状。 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这本书,她对医学一无所知。 正当她要将所有的东西放回原处时,她忽然发现几只玉蝉的下面,还有一本书。书极薄,背面朝上,和木头的颜色混在一处,极易让人忽略。 她将它翻了过来,首页上写着“蜻蜓剑谱”。 慕容无风从没有向她提起过剑谱,却告诉过她她是陈蜻蜓的弟子。所以她有一本师父的剑谱,并不奇怪。 剑谱上前几页写一些运气吐纳的诀窍,剩下大半均是剑图和步法。她一看就懂,完全明白自己现在所用的最高深的功夫,十之八九便是从上面学来的。她正想细细地翻看了一遍,一页纸忽然掉了下来。 那是一幅墨笔勾勒的肖像。一个身材细小的女孩子,打着一把雨伞,在雨中款款地走。虽只有寥寥数笔,韵致已充分显现。 她的脸忽然通红了起来,手心开始流汗,心砰砰乱跳。 纸的右侧一行小字: “荷衣小照。”落款:“逸章”。 六字虽小,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豪放洒脱之气,绝非慕容无风的手迹。“逸章”也不是慕容无风的字。 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心跳得更加厉害。她心慌意乱地将所有衣物一股脑地塞回箱子,用铁锁牢牢钉死,然后飞快地逃出门去。 …… 残阳从远峰上落下时,湖面上忽然下起了小雨。 凝乳般的夜雾从山际间溢出,亭中茶气微漾,香味怡人。 荷蕊半吐,叶上雨声清脆。 他在心底捕捉着远处轻涛起落的旋律。 独自坐了很久,风有些冷,他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他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接着,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圈过来。她的下巴抵着他的颈项,伸手替他拉好了毯子,然后轻轻地问道:“下雨了,回屋去罢。” 他没有动,慢慢地克制着自己的咳嗽,却克制不住嗓音的沙哑:“荷衣,你在笑我么? “没有。为什么要笑你?” “我是个疯子,一个可笑之人。” 她微笑,什么也没说。心里却仍在发抖。 “你当然不是疯子。我才是疯子。”过了一会儿,她道。 他的手冰冷,带着一丝阴冷的潮意。她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将它们放在怀里温暖。 “刚才……你生气了?”他又道。 “没有。” “你找到那箱子?” “没有。” 他咳得很厉害。 “我今天遇到了陈大夫。”她轻轻地道:“他说,你以前治过几个失忆的病人。象我这样的情况,你有七八成的把握。只需在头上扎几针就行了。” “我……咳咳……没有把握。” “你不愿意让我知道过去的事情,是么?”她黯然一笑。 他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不知道那些事,会活得轻松。——我是为了你好。” “若是为了我好,至少也得让我知道,是不是?”她跪下身来,抬起头,看着他:“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荷衣,我们都曾疯狂过,现在平静下来,好不好?”他的目光里充满着悲伤。 “不,我要知道……”她的泪水模糊了眼睛:“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爱我!” 他苦笑着摇头:“你又开始犯傻了。” “你不是也很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情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在哪里出生,今年多大么?只要你给我扎几针,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不,我不想知道这些。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都不如此时此刻你站在我面前重要。”他急切地道。 “无风!” 他默默地看着她。 “答应我!” 他迟疑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那毕竟是她的记忆,不能不还给她。不是么? “今晚?” “明天。” 那一夜很长很长。躺在他身边,她既感到一阵内疚,又觉得自己的心中不能有太多的谜。他睡不好,在她的身旁翻来翻去,后来,怕打扰她,他只好一动不动。她知道他在黑暗中一直睁着双眼。凌晨醒来时,她替他推拿,他的脸是青的,眼圈很黑,显然一夜不寐。 他很快恢复了正常的情绪。双手刚能自由活动,他便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拿出一个浸着药水的棉团在三枚银针上轻轻地擦拭。 “会很痛么?”她忽然问,手不知为什么,发起抖来。 “不会。” 屋内静静地燃着息香。她瞟了一眼陌生的家俱和前面这位其实还很“陌生”的人。她知道三针以后,眼前的一切会在顷刻之间变得熟悉。 他的手很稳定,慢条斯理地做着准备工作。 “会很快么?” “会很快。” “三针之后,我会立即想起过去?” “多半是。” 他的样子与其说是沉着,不如说是象一个死刑犯人那样对自己的命运无可奈何。而她却很紧张。 “无风,你说,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哪一个会让我的感觉更好?”思量片刻,她忍不住又问。 “从没有过去的我。”他无声地笑了:“不过,我要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再做傻事。” “我做过傻事?” “等你恢复了记忆,就会知道。” “我答应你。” “那我开始了。” “好。” 他扬起手,正要将银针刺下去,她忽然尖叫了一声: “不!不要!” “怎么了?”他停住手,问道。 “我放弃!我不想知道过去啦!”她大声道,声音几乎冲破房顶。 “为什么?”他一愣。 “我信你。”她甜甜地一笑,将三枚银针从他手中夺走,扔回针盒之内:“你说你是为了我好,你的话,我信!” “荷衣,我正在犯糊涂……” “那就让我们继续糊涂下去吧!” “你……能不能不要象一只壁虎?” “我就是壁虎……” 他转过头去,发现朝阳刚刚升起,草露未晞,槐花洒满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