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侠记》 第一章 “如果你沿江西行,一定会看见那座山峰。它不仅是千里江岸上无数的山峰中最高的一座,也是最美的一座。它的样子就好象是一个神女正低头痴痴地望着江水。”船夫一边摇橹,一边对楚荷衣道。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女峰?” 船夫点点头:“当然是它。我在这江上行了四十年船,看它也不止几千几万遍了,但总还看不厌。因为每年里的每一天,或者每天的每一个时辰它的表情都不一样。” “山也会有表情?” “你看那山顶上的绿树和红花,岂不是她的发髻?树有荣枯,花有开谢,一年四季她的发髻就会变换。还有山间的云雾,每个时辰都会从不同的位置漫出来,雨季来临的时候,浓雾从山下就开始了,这岂不是她的裙裾?还有山上那两个凹洞,里面虽有鹰巢和数不尽的蝙蝠,却不是神女的双眼是什么?有时候你还会看见她在哭泣,因为黑鹰常常会从巢中俯飞下来,远远望去,却好象神女正在伤心落泪。” “山的那边是什么?” “云梦谷。姑娘难道没有听说过‘巫山云梦,神医慕容’?” “当然听说过。我就是要去那个地方。” “前面就是神农镇。凡是要去云梦谷的人,都得先到神农镇。” xxxxxxx 神农镇。 这只是鄂西山地中的一个小镇,却繁华喧闹得好象是一座城市。一下船,荷衣就看见了只有在大城市中才会有的笔直清洁的马道,青石板的路面。街巷纵横,闾檐相望,商旅辐凑,酒楼林立。街上的行人也多是风尘仆仆的外地人,连小贩也都操着不同的口音叫卖着手中但中的什物。 她正想找个人打听去云梦谷的路径,却见一个中年人穿着一件绣工精致的白袍子正向她走来。白衣人看上去很精明,很斯文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很和善:“请问可是楚荷衣楚姑娘?” 楚荷衣一愣,道:“我不认得阁下,却不知阁下如何认得我?” 白衣人道:“在下郭漆园,是云梦谷的副总管。赵总管是初九接到姑娘的信,我们算着如果姑娘初十就起程的话,今天或者明天就该到了。幸好神农镇的码头并不多。” 楚荷衣忍不住道:“每天从这里下船的客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郭先生如何知道我就是楚荷衣呢?” 郭漆园淡淡一笑,道:“虽然这里下船的人多,但带着兵器的女人并不多,姑娘手中的这柄鱼鳞紫金剑样子奇特,兵器谱中排名第十,在下正好认得。” 楚荷衣道:“好眼力。” 郭漆园一拱手,道:“姑娘请上车。”他一拍手,一辆四马并驱的马车不知从哪里飞奔了过来,却正好在两个人的面前嘎然停住,马是少有的骏马,而且训练有素。车厢里十分宽敞,坐位上居然垫着名贵的虎皮。靠背和引枕都很松软舒适。楚荷衣从来都没有坐过如此毫华的马车。郭漆园坐在她的对面,脸上始终含着微笑。他说道:“姑娘从西北赶过来,一路上一定非常劳累,我们已经在停云馆替姑娘备好的客房,连浴室里的热水和午饭都已替姑娘准备妥当,姑娘一到就可沐浴更衣,吃罢午饭,还可好好休息一下。” 楚荷衣不禁问道:“停云馆?” 郭漆园含笑解释道:“姑娘一向在北方活动,这大约是第一次到神农镇罢?停云馆是云梦谷接待客人的地方。来这里求医的人大多只会在神农镇住下,因为云梦谷在镇子里有十几家医馆,药铺更是多得数不清。大夫们虽有不少住在云梦谷,却是每日出谷到自己的医馆内行医。所以,只有病情十分严重,连镇上的大夫都束手无策的病人才会送到谷里去医治。这些人可以算做是谷里的客人,往往都会先住在停云馆。此外,不是来行医,只是来会朋友的客人,也会住在那里。”他的话音刚落,车子已经停了下来,荷衣一下车,就看见了一座气派很大的两层楼的院子。她忽然问道:“这里的房租一定会贵罢。老实告诉先生,我现在很穷,只怕住不起这么好的房子。” 郭漆园笑了:“姑娘是赵总管请来的客人,我们只怕招待不周,哪里还敢要房租?”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赵总管?”荷衣问道。 “这个么……如果姑娘想见,现在就可以。赵总管刚好也在停云馆里。只不过姑娘一路辛苦,在下以为还是应该先歇息歇息为好。” 浴桶内的水温刚好合适,里面居然还洒了一种带着异香的花瓣。对于马途疲惫的人来说,再没有比洗一个热水澡更让人解乏的了。她刚刚换过干净的衣裳,便有一个紫衣女孩子敲着房门送来了三碟可口的小炒,一碗青笋鲈鱼汤和一碗米饭。楚荷衣把所有饭菜都吃得一干二净。她实在是很饿。女孩子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哧”地一声笑了起来,似乎觉得不该笑,又忙掩住了口。 楚荷衣道:“你这小丫头为什么要笑?难道从来没有见人吃过饭?” 紫衣女孩道;“我笑姑娘是这几天来的客人当中最爽快的一位。别的客人吃饭的时候,都要先把三盘菜仔细看过一翻,请教过菜名,再慢慢品尝。因为这是神来阁孙掌柜的手艺,一般的人是吃不到的。就说姑娘刚才吃过的一碟‘松鼠鳜鱼’就是神来阁的一绝。你可知道,要把鳜鱼做成菊花的样子,倒还容易,但能把鳜鱼做成松臻的样子的,这方园几百里也就只有孙掌柜一个人。” 她这么一说,楚荷衣恨不得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看个仔细后再吞下去。只得自嘲道:“我只觉得味道很好,对于它的样子倒没有仔细看。可惜,可惜。” 紫衣女孩道:“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是姑娘如想再吃恐怕就吃不到了。孙掌柜很多年没有掌杓了,你若到神来阁去,也最多能吃到他徒弟做的东西,那个味道就总差那么一点。” 楚荷衣笑道:“你小小年纪,对厨艺倒很精通,了不起。” 女孩给她这么一夸,脸立即红了起来,半天才道:“也没有什么,我叫孙青,孙掌柜是我爹爹。” 楚荷衣道:“我希望有一天能吃到你做的松鱼鳜鱼。”她想了想,忽然问道:“你刚才说,这几天这里还有别的客人来?” 孙青点点头道:“是啊。他们来的很快走得也很快。最短的只在这里呆了一天。但他们吃的第一顿饭都是我爹爹做的。” 楚荷衣道:“你知不知道一共来了多少人?” “十三个。因为我爹爹做了十三次松鱼鳜鱼,包括你这一次,就是十四次了。爹爹说,谷里来了贵客赵总管才会请他亲自下厨。所以他叫我好好伺候你。” 楚荷衣道:“希望我不是在这里只呆一天就走。你能不能带个话给赵总管,问问他我可不可以现在就去见他?” 紫衣女孩点点头,撒腿跑了出去,过一会儿又回来,道:“赵总管说,如果姑娘觉得方便,他现在就在玄字第三号房里等着姑娘。” 三号房间好象是一个专门会客的地方。楚荷衣是第一次见到云梦谷的总管赵谦和,以前只是和他通过几封书信。他看上去五十来岁的样子,和郭漆园一样,是一副儒士打扮。但他的样子远没有郭漆园看上去和气,似乎很严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话倒是很客气:“楚姑娘,请坐,请用茶。这是谷里新制的雨前茶,是这里的特产。姑娘如若喜欢,走的时候尽可以带上几斤。” 楚荷衣嘴上说:“多谢。”心里却道:“他为什么一见到我就提‘走’字?” 赵谦和道:“姑娘此来也是为了那桩生意,所以我们也就不多寒喧了。说实话,在姑娘来这里之前,已经来了十几位朋友。他们是我和几位总管花了几个月的功夫找来的了。但很不幸,我们谷主都说不妥。” 楚荷衣有些吃惊地道:“这笔生意一定很难做,否则贵谷主为何如此挑剔。” 赵谦和苦笑道:“谷主的脾气,谁也摸不透,我们做下属的,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不过他说不合适,当然有他的理由。” 楚荷衣忍不住道:“是些什么理由?” 赵谦和摇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他只说不合适。倒害得我们在向那几位客人解释时大费周章。” 楚荷衣笑道:“如果他说我也不合适,赵先生就用不着费心了。这里山青水秀,奇花异草,流泉飞瀑,处处都是。就是不来做生意,也值得一游。” 听她这么一说,赵谦和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姑娘能这么想就好极了。我只是不想令人失望。坦白地说,这桩生意究竟是什么,连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谷主想找一个人替他调查一件事。酬金么先付六千两,事成之后再加五倍。一共是三万六千两银子。” 荷衣接口道,“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江湖,我想以后来找总管的人会源源不断,贵谷主一定会在当中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的。” 赵谦和苦笑道:“姑娘只听到了这个消息的前一半,没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半。” “哦?” “消息的后一半是:截止期是十月初十。” “十月初十岂不就是明天?” “所以姑娘差不多就是最后一位了。” “那为什么我们现在还不去?” “如果姑娘现在还有精神,就请上马车随我入谷。谷主今天下午正好有空。” 马车在山道里似乎行了很久。进入一个大门之后,似乎又行了半个时辰才缓缓地停了下来。一路上楚荷衣心事重重,几乎没有和赵谦和多说一句话。她快马加鞭地跑了一千多里来到这里,自然是想有所得,听到赵谦和方才一翻话,似乎希望不大,心下不免大为泄气。 车上的马夫是个样子快活,鼻尖有些发火的青年人,在楚荷衣的印象里这样子的人应该话很多才对,可是一路他也是一言不发。只在马车停了下来的时候,听见他“吁”了一声。然后赵谦和先下车,替她打开车门,她轻轻跳了下来。定睛一看,已是一个院落的门口,只见院门紧闭,上书“竹梧院”三字。推门而入,旦见院内荷香扑鼻,竹影沁心,鸟声聒碎,林风荡漾。游廊纵横,直与远处大湖边的曲桥水榭相接。举目遥望,那大湖碧波浩荡,似与江河相通,沿岸垂柳拂拂,花影横斜。而山峦隐于大湖两侧,其中又有数不清的流泉飞瀑,奇石怪涧。真是风景无限,美不胜收。 游廊内的大理石地面,一尘不染,光可鉴人。两边的扶手栏干均用素绸缠裹。 荷衣禁不住叹了一声,道:“这院子真是美得很。” 赵谦和道:“这里是谷主的居处。院子很大,房间很多,却只住着谷主一个人。平时除了我们几个总管有要事可以入禀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擅入。” 楚荷衣笑道:“而我今天却能在这里见到谷主,岂不是很荣幸?” 赵谦和淡淡笑道:“荣幸倒谈不上。不过谷主倒是极少在自己的院子里会客。前面来的十几位朋友谷主都是在谷里专门会客的客厅里见的。” 荷衣忍不住也笑道:“这大约是因为我是最后一个候选人的缘故。” “嘿嘿。”赵谦和干笑了一声。两个人沿着游廊走到一个房间的门口停了下来。赵谦和一拱手,说道:“姑娘稍候,我进去先通报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出来道:“楚姑娘,请进。”他自己却站在门外,并没有进去。 房门上悬着绛纱珠帘。荷衣掀帘而入,旦见房内四面都是敞开的窗户,淡绿色的窗帘被风卷得飞了起来。室内陈设简单,清洁异常。每一个最为人所忽略的角落都干净得一尘不染。墙上悬着几幅字画,花瓶中插着数个卷轴,壁上的古铜彝鼎甚为古朴,地毯是猩红色的,柔软如发,履之无声。靠北墙之处摆着一个巨大的红木长案。桌上很整齐堆着一卷一卷的书籍纸笺。慕容无风就坐在书桌的后面。 他看上去竟十分年轻,似乎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的雪白的衣裳。他似乎不该穿这种纯白的衣裳。因为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苍白瘦削的脸上有一双漆黑的眸子。他看上去好象是一直都住在山洞里,皮肤从来也没有被阳光晒过。无论是谁,看见这个人的第一感觉都不是他的英俊,而是他的冷漠。他的目光奇特而专注。仿佛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力。让你觉得他离你很近,又离你很远。而远近的距离,完全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他原本正埋头写着字,听见珠帘碰撞之声,便抬起头,用一种完全冷漠没有笑容的目光看着来人。 荷衣被他这么一看,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然后她还发现这屋子里除了慕容无风坐着之外,没有一把多余的椅子。她只好很尴尬地站着。而主人的样子,似乎也不打算向她问候。 她就这么站着给人审视,滋味当然不好受。但她决心忍一忍。为了挣到钱,她一向很能忍。在挣钱的问题上荷衣从来都是一丝不苟。所以她在江湖的信誉才会那么好。“独行镖”可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只会几般武艺,没有一点智慧,不会和主顾打交道,再好的买卖也得砸锅。 她虽然觉得慕容无风态度傲慢,但转念一想,此人年少成名,必定是个天才。天才的脾气总是比常人要怪一些的。这么一想,她反而迎上他寒冰似的目光,弯起嘴角,笑了笑,道:“你好。慕容先生。我姓楚,叫楚荷衣。是个跑江湖的。外号叫做‘独行镖’。” 慕容无风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才终于越过了她的脸,停留到了远方的某一点上。又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地道: “我对于江湖上的事情,一向不大明白。” 他的声音出奇地低沉,低沉得近乎柔弱,说话的速度也很慢,似乎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 这么没头没脑地一句话,楚荷衣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比如说,三个月前飞鱼塘的刘寨主还到这里来过,三个月后他的鱼鳞紫金剑怎么就到了姑娘的手里呢?”他接着说道。 楚荷衣道:“我和他虽素昧平生,这剑却他送给我的。” “他为什么要把这么名贵的宝剑送给你?” “因为他发誓此生再不使剑。他在我手下败了一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我偏偏是个女人,他认为败在女人的剑下是奇耻大辱。” “难怪赵总管一定要把你请来。他一向对刘鲲佩服的很。” 他这句话很象是恭维,但脸上的神色却连一点恭维的意思都没有,语气反而还含着些讥诮。 “我对刘鲲也很佩服。我其实对他那样子的男人都很佩服。” “哦?” “他们败在了女人的手下,却还是照样看不起女人。这种气度,我想不佩服都不行。” 慕容无风愣了愣,道:“我好象对你方才的话有点肃然起敬。” 楚荷衣道:“不敢当。” 慕容无风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他写字的手居然是左手。 然后他把纸条递到她面前,道:“拿着这张字条,你可以到赵总管那里去领六千两银子。我现在还有几个病人要瞧,晚上午时二刻你再到我这里来。我会详细告诉你要做的事情。” 荷衣拿着纸条,有些疑惑地着着他,道:“就这么简单,这么快?” “你还有事?” “没有。” “你住在哪里?” “停云馆。” “搬到听涛水榭。这样你今天就用不着出谷。”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眼睛就盯在门口上。那意思虽没有说出来,荷衣却明白是“送客”两字。 荷衣从慕容无风的书房里出来时候,脑袋还有些发晕。赵谦和却还在竹梧院的门口等着她。见她出来,急忙问道:“怎么样?” 楚荷衣苦笑道:“你们谷主真是个奇人。不过他确实给了我一个字条。” 赵谦和喜道:“这么说,这件事总算是结束了?”他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妥,又改口道:“当然我们的事情是结束了,不过姑娘的事情却还是刚刚才开个头。你可知道为了这件事,云梦谷在江湖上得罪了多少人。” 荷衣道:“慕容先生说,麻烦赵总管在听涛水榭里找一个客房,这样我就不必回到停云馆了。” 赵谦和一愣,道:“听涛水榭?你住在那里?” 楚荷衣道:“怎么?那里不好?” “没什么不好,只不过听涛水榭就在竹梧院内。” 听涛水榭就在湖边,亭榭由游廊相接,房子里的熏笼上燃着红罗香炭。楚荷衣凭窗而坐,面对着百亩残荷,看着夕阳慢慢沉入湖底。远处水天相接之处,飞欧点点。夜色四合时,晚霞在天边收敛了最后一道红色,空气中忽然充满了水草和荷花的香味。 四周出奇地宁静。无边的夜空似已与远处的群山溶成了一体。只有隐隐传来的涛声,和水鸟归巢时的鸣叫,才把人从梦境中恍然逐出。荷衣在水榭旁边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午夜才慢慢起身,慢慢踱到慕容无风的书房中。 慕容无风却显然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了。这一次却是他先说话: “你来了。” 荷衣点点头。 “下午休息得好么?”他居然问道。 “好。” “这么说来,你现在一定很有精神?” “谷主莫非现在就有什么事要吩咐?” 慕容无风点点头,突然从桌后拿出了一个长长的东西递给她。荷衣接过一看,是把铁铲。 “我知道你的江湖经验很丰富,不知道你有没有盗墓的经验?” 荷衣马上道:“虽然跑江湖和盗墓是两种行业,盗墓应该不会太难。只不过干这个,似乎……似乎……” “似乎什么?” 荷衣道:“似乎有点缺德。” “所以干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在白天,一定要在半夜才行。没有人看见,当然也就不会有人说我们缺德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一点都不红。好象这是个很明白的道理。而且他还补充道: “这墓就在谷里,也没有守墓人。所以非旦不难,还可以说是很容易。” 荷衣想了想,道:“既然很容易,谷主为什么不自己去挖?” 慕容无风听了这句话,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表情十分奇怪。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你这是第一次到神农镇?” 荷衣点点头。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我本想自己挖的。可惜我是个残废,我的腿不能动。”他说这句话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好象在说别人。 荷衣的脸立即红了起来。这显然是这里人人皆知的事实。而她却偏偏不知道。她忍不住瞟了一眼他的腿。他的腿虽隐于衣袍之下,却枯瘦如柴,一望而知萎废多年。除了两条腿之外,他身上的其它地方,看上去都和正常人完全一样。 荷衣的脸禁不住有些发红。她实在想不出名动天下的神医慕容居然是个残废,而且残废得很厉害。心中不禁出生了敬佩之意。这种人能够名蜚天下,一定付出了常人不可想象的代价。 她把铁铲“呼”地一下扛到了肩上,道:“墓在哪里?” 慕容无风从身边拿了一对红木拐杖放在椅后,转动着轮椅从书桌后驶了出来,道:“跟我来。” 廊上阒无人声,灯笼里的烛光照着人影,在微风中,人影也跟着跳动。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顺着游廊向西走了约半个时辰,一路上慕容无风一直都是独自驱动轮椅走在前面。荷衣看得出他有些疲惫,却没有帮他。她早看出来他是个高傲的人。这种人通常不会喜欢别人的帮助。 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徒的山坡,游廊虽是沿着山坡而上却不再是光滑的平路而是一极一极的台阶。慕容无风从椅后抽出了拐杖。他的双腿虽然不能动弹,手臂的力气却很大。双手在扶手上一按,已借力将身子移到了拐杖之上。他好象很久都没有站起来过,猛地站起来时,嘴唇都有些发白。楚荷衣在一旁道:“难道我们要翻过这个山坡?” 慕容无风点点头。 楚荷衣忍不住道:“你是说你自己也要过去?” “难道我不能过去?”慕容无风冷冷地道。他这样子一说,荷衣马上闭了嘴。 他的上台阶的样子实在是很困难。任何人看见了他的样子都会觉得难过。才上了一级台阶,他已是满头的汗,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刻。 荷衣看着他,道:“你要不要我帮忙?” 慕容无风摇摇头。 荷衣又道:“我可不可以先把你的椅子搬过去?” 慕容无风道:“多谢。” 她替他把轮椅抬过山坡,放到了山下。回头过时,他还正在爬第二级。山坡并不高,也就三十几级台阶。但按慕容无风上山的速度推算,等他到了山顶天就该亮了。 开始走第三步时慕容无风的眼前突然垂下了一根长长的白索。楚荷衣的声音从树上传了下来:“喂,抓住这根绳子我拉你上树。” 慕容无风抬起头,似乎要看清楚她在哪里,那白索却已如灵蛇般地卷了过来,已将他的腰紧紧缠住。然后白索往上轻轻一带,他整个人就飞了起来。快要到半空时,荷衣忽然纵身一跃,他飞起来的身子便跟着她越过了山顶向山下掠去。眼见快到落地时,她伸手一接,已将他稳稳接住放到了轮椅之上。 荷衣对自己的索技一向很得意。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软兵器最难练,而白索就是其中最软的一种。其实它根本谈不上是什么兵器,但练得好的人,却是一样可以要人的命。 可是她发现慕容无风“飞”了这一下子并不觉得舒服,恰恰相反,他一坐到椅子上就弯下腰来,用手抓着胸口,手指头非旦发紫,整个人都好象是有一口气喘不过来的样子。 荷衣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吓慌了,慌着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发了病?”然后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住他的脉门,把一股真气输入他的体内,想助他调理内息。却发现他的内息简直乱得一踏糊涂,连心跳也是一快一慢。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调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地一下大了起来。 好在这时他那一口气好象是终于喘了过来,心跳也渐渐稳定了下来。他喘息良久,才有力气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瓶,用牙咬开瓶塞,一仰头,吞下几粒药丸。 荷衣怔怔地看着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个人非旦残疾,而且身体还有病。刚才他的身子被猛地抛到半空,又猛地拉落下来,这一上一下,他的心脏就承受不住。 荷衣一直等到慕容无风的喘息逐渐平息,才歉声道:“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 慕容无风淡淡道:“这没什么。就算我就此死了,你手上有把铁铲,正好可以将我就地掩埋。”他漠然地道。荷衣一听,心里却有些难受。她还很年青,“死”对于她而言还是一个很遥远的事情。 她勉强地笑了笑,道:“我们能不能不谈死?” 慕容无风的目光已越过了她的脸,停留在了远方:“你莫忘了我们已经到了墓地。在墓地里不谈死,谈什么?” 第二章 荷衣展眼望去,迷漫夜雾中,墓地一直延申到远方。里面似乎立着数不清的坟头和墓碑。幽幽鳞火,无声闪动,越发衬着四周静得可怕。 墓地显然已修建了很多年。青石板的地面上有不少裂纹,杂草就从裂缝中长了出来。墓容无风驶到第二排的第二个墓旁就停了下来。 荷衣拿起铲子,道:“你要我挖的,就是这个墓?” 慕容无风点点头。 云开月出,一缕明亮的月光照在墓碑上。他冷漠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墓碑上的小字看不清,但有几个大字特别突出,却是“慕容慧”三个字。 楚荷衣已经在铲第一块土,忽然停了下来,问道:“慕容慧是谁?” 慕容无风的眼中突然露出痛苦之色,紧握轮椅的双手青筋暴现。他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道:“她是谁不关你的事。你只要挖开她的墓就行了。” 楚荷衣道:“你们都姓慕容,慕容又不是个常见的姓,她当然和你有关系。难道她是你的姐姐?” 慕容无风道:“你的话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楚荷衣道:“你可知道对于死人来说,我现在其实并不是在挖墓,而是在敲门。” “敲门?” “墓就是死人的宅子,挖墓就是敲门。敲门的人至少应该问一下主人的名字吧。” 慕容无风沉吟良久,终于道:“慕容慧是我的母亲。” 楚荷衣点点头,突然一铲一铲卖力地挖了起来。 慕容无风看着她,道:“你刚才好象不愿意挖的,现在为什么又挖得那么起劲?” 荷衣道:“我忽想起来你已雇了我。我的口袋里还有你的六千两银子。做生意的人,第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能让主顾不满意。” 慕容无风道:“说得好。我希望你经常想到这一点。”他慢慢地接着又道:“不过,我付你六千两银子,当然不是只为了叫你挖一个墓。” “当然。钱要是都这么好赚那就好了。” “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而亡,我其实并没有见过她。”他忽然说道。 “所以你叫我打开她的墓,只为了想看看她。” “这中间当然还有更复杂的情况。” “再没有比和母亲同一个姓更让人觉得复杂的了。”荷衣冷冷地道。 慕容无风的脸色变了变,道:“你说得对。我的确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非旦我不知道,我周围的人也不知道。” 荷衣道:“因此你要我替你调查这件事。” 他点了点头:“我这个人喜欢清楚,不喜欢糊涂。” 荷衣道:“可是这些事都是发生在你出生之前。对你而言,他们就等于根本不存在,等于根本没有发生过。” “人对于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情,总是想得比较开。”他冷冷地道。 荷衣苦笑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痛苦,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慕容无风的手指紧握,指甲都似已深深嵌入掌中:“我只想知道真相,无论什么样子的真相我都想知道,而且一定要知道。” 荷衣看着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只怕他情绪激动,又要发病,忙道:“我已经挖到了棺材的盖子。马上就可以打开了。” “啵”的一声,棺材的盖子已被打开。荷衣燃起了蜡烛,慕容无风的脸也已因紧张变得更加苍白。 棺材里的尸首虽还罩着衣物,却早已腐烂干净。只剩下一具完整的骨骸。唯有头骨的那一部分连着一大卷长发,挽髻的金钗散落在一旁,这骨骸肯定是个女人。 死人的模样,当然谈不上好看,而且还有些狰狞。荷衣看了一眼就实在不肯再看第二眼了。慕容无风却望着尸首怔怔出神。 荷衣看着他发呆的样子,怕他伤心过度,忍不住安慰道:“不管一个人生前是多么可爱,死了之后的样子都十分可怕。如果我是你,我就决不让这种印象进入我的脑子。” 慕容无风抬起头,看着她,缓缓地道:“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荷衣道:“所以我看见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奇怪。” 慕容无风道:“我是什么样子?” 荷衣道:“无动于衷的样子。如果她是我妈妈,我就会跳下去抱着她大哭一场。” 慕容无风忽然道:“你现在就可以把棺材的盖子盖上,再照原样子埋掉。” “你已看完了?” “这个人不是我的母亲。”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看得出?” “我母亲擅长丹青,我屋里有好几张她的自画像。如果她画得很象自己,她去世之后的骨骸就不该是这样的。” “你难道只看看骨骸就知道这个人生前的长相?” 慕容无风道:“你莫忘了我是个大夫,死人见得多了。各种死人的骨头我都曾仔细摸过。” 楚荷衣只听得脊背发凉,道:“那么你平时看人的时候,究竟是看的人还是看的他的骨头?” “一个人在一种行业里干得久了,看人的样子总会有些不同。” “难道你真的是个神医?” “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神医。我最多可以算是一个运气比较好的大夫而已。”话说着的时候楚荷衣已经把坟墓恢愎成了原来的样子。 两个人又默默地往回走。走到刚才那个山坡下。慕容无风支起拐杖,道:“你先回去。我自己可以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去。” 他好象不愿意别人看见他走路的样子,更怕麻烦别人。 楚荷衣迟疑着道:“我先把你的轮椅送过去?” 慕容无风道:“多谢。” 荷衣把椅子放下来正要走,忽听空中有暗器破空之声! 她的身子“倏”地弹出三丈,在半空中已抽出了剑。“咯”的一声,暗器击在剑锋上,爆出一串火花! 还没来得及多想,一个黑衣人的剑已经到了面前。若不是荷衣的剑刚刚赶到,黑衣人的剑只怕早已洞穿了慕容无风的咽喉。 黑衣人一击不中,身子平平的滑了出去,扭身一刺,剑锋已指向荷衣的心脏。没人可以想到他的身子可以扭成这么低的角度,也没人想得到他那一剑刺出的方位,其乎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方位。 荷衣的整个身子似乎正往那剑尖上扑去。眼见剑锋已触到她的胸口,她的剑突然脱手,突然朝着黑衣人的咽喉飞去。黑衣人只好回剑自护,而荷衣的身子却好象剑穗般跟着剑飞了过去,手已霎间抓住了飞出去的剑,突然凌空一卷,身子倒悬着冲了下来! 她这一招的变化和速度也没有人可以想象得出。黑衣人在地上连滚了三圈,才逃开了她这一致命的一击。肩上却已经中了一剑。等到荷衣的剑一团光影般地追上来的时候他已飞身一纵,消失在夜色之中。 荷衣回过头来,看着慕容无风,道:“你没事罢?” 他摇摇头,手一直扶着廊上的栏杆,道:“你为什么不追上去?” “我怎么知道只来了一个人?我若追上去,你怎么办?” “他是来找我的?”慕容无风问道。 “不是找你,难道是找我?” “你是跑江湖的,我又不是。” “你是不是还要自己坚持慢慢地走回去?” “是。” “你难道不怕那个黑衣人邀了同伴再返回来?” “我不怕。他若想杀我,就让他杀好了。” 荷衣冷笑,道:“你这人武功一点不会,脾气倒挺硬。你若死了,我们之间的生意怎么办?难道不了了之?” 慕容无风道:“这世上除了我之外不会再有人对我的生世感兴趣。所以我一死,你的任务就自动取消,剩下的钱你一分都拿不到。” “按你这么讲,为了挣到所有的钱,在我没有完成任务之前,你好象不能死。” “不能。” “所以现在我只好留在这里陪着你,做你的保镖?” “这是你自己提出来的,我当然不会反对。” 荷衣的脸都气白了,道:“你刚才爬了半天,才爬了一级,这台阶一共有三十几级,你就算是好不易爬到了山顶,还有三十几级下坡,又深又徒,比上坡可要难得多了。” “我既然能上,当然能下。” “你是谷主,为什么不叫人把这山坡铲平,好让你以后走路方便些?” “这山坡本就是我外公叫人故意堆起来的。这里原先本是一大片平地。” “堆起来的?为什么?” “因为他不想让我独自来这里。我每次来扫墓,都得有人陪着我,抬我过去。” “他大约知道你早晚是要来挖这个墓的。” “哼。” “那你就慢慢爬罢。我饿了,我可要吃东西了。”荷衣找了个台阶仰天半躺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上个烧饼,啃了一口,又从腰下解下一个装水的皮囊,拔开塞子,喝了一口水。 慕容无风又上了一级台阶,道:“你如果真的累了,可以先走。我并没有要你非陪着我不可。” 荷衣道:“你都不累,我怎么会觉得累?难道我的身体比你的还差些?” 慕容无风想了想,又道:“无论如何我都得谢谢你刚才救了我的命。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随时来要,我都会还给你。” 荷衣道:“用不着。我没有故意想到要救你。你是我的主顾,我是救我的钱。” 慕容无风道:“你难道一直很缺钱?” 荷衣道:“我一直都在闹穷。来这里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了二两银子。如果这笔生意没谈成,我只怕要讨饭回去了。” 慕容无风道:“讨饭的滋味一定不大好受。” 荷衣道:“我在丐帮里混过几年,曾经尝过讨饭的滋味。” 慕容无风道:“你既然是‘独行镖’,剑术又这么好,多少总有些镖行的生意可做罢?” 荷衣道:“只因为我是个女人,看上去又不凶。没有什么人相信我会毫无闪失地把镖送到。到目前为止我主要的生意是替别人押送棺材回原籍归葬。”一想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慕容无风道:“这种生意想必很有市场。” 荷衣笑得更加厉害,简直快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慕容无风道:“你笑什么?” 荷衣笑着道:“我突然觉得你这个人讲话很有趣,简直有趣极了。”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慕容无风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又开始往上爬。 荷衣喝了一口水,咬了一口烧饼,又道:“后来我想,看来做生意还得有些名头才行。没有名头,就等于没有招牌。所以我就去了飞鱼塘。” 慕容无风道:“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和别人交手过?” 荷衣道:“只打过几个想欺侮我的毛头小贼。” 慕容无风道:“你第一次比剑就去找刘鲲?” 荷衣道:“我虽去找了他,他却不肯跟我比剑。说让他的徒弟先会一会我。” 慕容无风道:“‘快剑’秦飞?” 荷衣点了点头,道:“我去找了秦飞,不料他也不肯和我比剑,说让他的小师弟先会一会我。我一打听,小师弟叫赵青,入门才刚刚五个月。” 慕容无风道:“你赢了赵青。” 荷衣道:“然后我赢了秦飞,令整个飞鱼塘的人都觉得很丢面子。刘鲲这才约了我到观鱼岛去比剑。那一天飞鱼塘里的人几乎全都去了,观战的有几百人。” 慕容无风道:“而你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赢了他?” 荷衣道:“我非旦赢了,还不小心伤了他的手筋。他的右手现在已经废了。” 慕容无风道:“什么叫做‘不小心’?” 荷衣道:“就是失手的意思。我原不想伤人的。但他的剑太狠。我如果不伤他,他就要杀了我。因为他如果不使出杀着,我就不会输。” 慕容无风道:“你想必名声立时大振。” 荷衣笑了笑,道:“我简直想不到一个人可以这么快出名。第三天我就接到了云梦谷赵总管的飞鸽传书,邀我到神农镇来谈生意。” 慕容无风道:“刘鲲因此就把他的佩剑赠给了你?” 荷衣道:“他非旦赠给了我剑,还一口咬定我是天山冰王的传人。还说他在比剑的前几天,一直犯着风湿。” 慕容无风笑了,道:“他实在丢不起这个面子。” 荷衣道:“最糟糕的是,他还告诉我,他已替我约好另一场比剑。时间在下个月的初三,地点在峨嵋山顶。对手是峨嵋派的贺回。” 慕容无风叹了声,道:“他实在是个聪明人。贺回是峨嵋派青年弟子中最杰出的一个。据说身经五十余战,从未败过。” 荷衣道:“我根本不认识贺回,也不想去送死。所以我就说,我不去。我只是个做生意的,有一点点小名头就够了。” 慕容无风道:“那他岂不是很失望?” 荷衣苦笑道:“他一点都不失望。因为我没过多久就接到了贺回的快马飞函,请我到峨嵋赏月。他的信写得客气得很,我简直没法拒绝。好在我今天下午已经给他回了信,说我现在受神医慕容所雇,百事缠身,近一年之内都不会有空。呵呵呵。” 慕容无风道:“我认识贺回,此君嗜剑如命,已很久没有碰到对手。说不定他接到你的信后,会立即买舟东下,亲自到云梦谷来约你比试。” 荷衣的脸一下子就白了,道:“那我该怎么办?” 慕容无风道:“我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该怎么办?” 荷衣道:“这世上再没有比整天和人比剑更让我心烦的事情了。胜了一场还会有下一场,直到你输了或死掉为止。” 慕容无风道:“你明白了这一点就好。” 荷衣道:“所以我决定明天再写一封信,告诉他不要来找我,我认输了。” 慕容无风道:“你最好莫要这样写。” “为什么?” “他会认为你看不起他,只怕来得更快。” “那我应该怎么办?” “我不是你,我怎么知道?” “你难道就不能替我想出个法子来?” “想法子也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要我来替你想?”他居然这么说。荷衣气得直翻白眼。 夜雾中,月光轻洒大地,四处一面迷蒙。寒气却渐渐上来了。慕容无风居然就这么慢吞吞地爬到了山顶,又慢吞吞地爬了下来。等到终于坐到椅子上的时候他已是汗湿重衫,累得似乎连话也懒得说了。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走回各自的屋子。荷衣带着一脑子的迷团一直折腾到天亮方才睡去。 清晨的风中依然含着荷叶和水草的香味。湖上却迷漫着浓雾。 浓雾中,一切都仿佛是润湿的。露水正沿着树尖滴落。 荷衣信手推开房门,发现郭漆园正在走廊上等着她。 郭漆园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他说话时的样子总是殷勤得让人喜欢。据说这位总管是谈生意的老手。喜欢带客人上馆子,一边喝酒一边谈着市场的行情和价格。他总是能赶在别人半醉之前把生意谈妥。在热气腾腾的汤菜之中,他娴熟地应付着每个客人,绝不冷落其中的任何一位。因为他的眼睛永远盯着下一笔生意和下一个可能性。酒足饭饱之后,每一个客人的感觉都是宾主尽欢,刚刚谈妥的交易也是合理公道,两不吃亏。郭总管还有另外一个本事,就是无论是谁,只要他见过一面,就永远不会忘记。无论隔多久,他任何时候碰见你,都能叫出你的名字。拍着你的肩,嘘寒问暖,称兄道弟。尽管这个时候你可能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是谁。 荷衣笑着向他问好。 郭漆园道:“姑娘昨夜休息得可还算满意?” 荷衣道:“满意。如果郭总管是来向我要房钱的,我现在已经付得起了。” 郭漆园笑了起来,道:“岂敢岂敢。姑娘现在是谷主的客人,我原本是想派几个丫环侍候姑娘的,只是谷主一向独居惯了,院里不允许他人出入。只好让姑娘受委屈了。” 荷衣道:“谷主今天可好?” 漆园摇了摇头,叹了一声道:“不大好。他昨夜好象是受了些风寒,今早又是浓雾天气,他的风痹之症一定又犯了。” 荷衣地道:“风痹?” 郭漆园苦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谷主是这里最好的大夫,却是最糟糕的病人。他对自己的病慨不关心。既不肯认真吃药,也不肯多休息。平日总比最忙的大夫还要忙十倍。” 荷衣道:“他诸事不便,身体又弱,为什么身边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郭漆园叹道:“谷主生性要强,从小就不喜欢别人多管他的事情。谁要是在这一点惹怒了他,他的脾气可就坏得很。他的心脏也不大好,劳累或激动过度都会发病,我们谁也不敢惹他发火。” 荷衣道:“他发病的时候是不是呼吸困难,胸口绞痛,浑身无力?” 郭漆园眼睛盯着她,脸色变了,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他昨天夜里发过病?” 荷衣摇摇头:“没有。我不过是以前恰好遇见过这种病人。” 郭漆园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荷衣道:“他一人独居,终究很危险。” 郭漆园叹道:“这么多年来这件事一直都是我们几个总管的心病。我们只能在他的屋子里到处安装了绳铃,以防意外。但他执意不许任何入住竹梧院。老实说,谷主竟然允许姑娘住进听涛水榭,我们听了这个消息都有些诧异。” 荷衣道:“总管难道忘了我到这里是原是为了一桩生意?” 郭漆园道:“所以姑娘至少现在暂时是云梦谷的人了。你看,我说了这么半天,连正事都忘了。谷主现在已经瞧病人去了。他吩咐我转告姑娘,神农镇里有不少掌故,姑娘如果感兴趣,不妨去找个人打听打听。他还说姑娘身上这把剑太显眼,谷外江湖上的朋友见了不免好奇。姑娘还是莫要把剑带在身上为好。” 荷衣笑了,笑着道:“能不能请郭总管也转告我的两句话?” 郭漆园道:“当然,请说。” “第一,我的脑子长在我的头上,没长在他的头上。第二,剑我是要带上的。剑梢却可以换一柄。” 郭漆园也笑了起来,道:“我现在已明白为何谷主挑中了你。这世上在他面前还有自己主意的人不多。女人就更少了。” ******* 十月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人的头上。还只是清晨,小镇已经忙碌开了。所有的门面都已开张,五花八门的陈设令人眼花缭乱。街上的小贩充满毅力地追逐着每一个行人,口干舌躁地兜售着手中的什物。人们传说神农镇的小贩个个都是富翁。因为他们相信,只要不停地劝说,不放弃每一个机会,钱早晚都会赚到。比如,如果你被一个小贩缠上,他会一路跟着你,为了卖掉一包十五文钱的茶叶,他可以陪你翻过一整座山,甚至免费做你的向导。一路上你若只听他说话,就会相信他手中的茶叶根本不是茶叶,是包治百病的神叶。止渴解乏只是副效之一。你当然还可以和他讨价还价,他正巴望着你走这一步。因为他们坚信,凡是愿意讨价还价的人,都是老老实实,诚心想买东西的人。十五文的茶叶有时候以十二文成交,碰到悭吝心狠的主顾,五文钱也卖了。 荷衣才在青石板的马路上走了一会儿,已经买了十五包茶叶。她买东西的情形是这样的。只要看见一个小贩向她走过来,拿出一包茶叶,她就先把铜钱递过去,说:“这包茶叶我买了。” 小贩往往一愣,道:“是么?十五文一包。” 她就这么在大街上买了十五包茶叶后,虽然还有小贩远远地看她,却不好意思走上来了。 她这才终于摆脱了他们,走到一个剑器铺子里。 铺子的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脸长得有些失去了比例。铺子的四壁都悬着各种款式的剑。 老板一看见她进来就热情地打着招呼:“姑娘莫不是来买剑的?” 荷衣点了点头。 老板看着她腰中的剑,笑了笑道:“姑娘腰上的剑已经够好的,莫非是嫌它太重,不合手?” 荷衣道:“你认得这剑?” 老板道:“我若连鱼鳞紫金剑都不认得,还开这个剑铺做什么?这是当年公冶大师的传人鲁隐泉所制,剑重七斤二两。据说剑成之时曾祭以七岁男童之血。所以剑色发紫,那是人血溅在铁上的颜色。” 荷衣道:“说得好。我虽知这是名剑,但关于它的来历还是第一次听说。” 老板道:“姑娘莫不是一剑大败飞鱼塘的楚荷衣楚姑娘?” 荷衣苦笑道:“连你也认得我?” 老板道:“此剑来历不凡,姑娘战前易剑,岂非不智?” 荷衣道:“什么战前?” 老板看着她,好象很惊讶的样子:“姑娘真会开玩笑。” “什么玩笑?” “姑娘和峨嵋派的贺公子约好了,将于十日之后的亥时在神农镇北的飞鸢谷比剑。这消息已经传遍武林,姑娘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荷衣望着他,突然觉得口中好象吞进了一只苍蝇,立时间头大如斗起来。忍不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板道:“满街的人都这么说,我这里的生意也突然旺了起来。昨天我还押了一宝呢。姑娘莫要生气,你虽有宝剑在身,我却买的是贺公子胜。” 荷衣气极反笑,道:“有没有人赌我胜的?” 老板想了想,道:“开头大家都买贺公子胜。今天买姑娘胜的突然多了起来。几乎已和买贺回胜的一样多。” 荷衣道:“如果我不去比剑呢?” 老板道:“你不去也算贺公子胜了,我还是赚了。何况姑娘肯定会去的。” “为什么?” “江湖传说姑娘是十五年前中原第一快剑陈蜻蜓陈大侠的弟子。陈蜻蜓的轻功和剑术都是第一流的,当年却独败在峨嵋派掌门人方一鹤的手下。姑娘如果临阵脱逃,这师门之辱……” 荷衣忽然喝道:“不要再说了!”她一抬手,掷过去两锭十两的银子,指着墙上一把形式平庸的剑道:“这把剑我买了。” 老板见她眉头紧皱,赶忙把剑取下来交到她手上,道:“这剑只要十两银子。” 荷衣道:“另外十两银子是我送给你的。” “岂敢岂敢。” “老板最好用它买一坛子酒。一个人堵输的时候喝一点子酒会想得开一些。” ********** 剑依然是鱼鳞紫金剑,经过一番修改,从外面却再也认不出来了。剑柄已被缠上了黑色的粗布条。剑鞘已然换成了样子最平庸的那种。荷衣走在大街上,已不用再担心有人认出她来了。 这时她的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健马长嘶,一个灰衣人从马上纵了下来,刚好落在她的身旁。 “请问可是楚荷衣楚姑娘?”灰衣人一脸风尘,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怕。他的腰上悬着一把形式奇特的长剑。 荷衣道:“你也认得我?” 灰衣人道:“姑娘在飞鱼塘比剑的那天,在下有幸也在一旁观看。” 荷衣道:“你是飞鱼塘的人?” 灰衣人点点头,道:“在下沈彬,是刘寨主的师弟。” 荷衣冷笑道:“你也是来找我比剑的?” 沈彬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在下岂是姑娘的对手?” 荷衣道:“莫非是刘寨主又有什么吩咐?” 沈彬道:“不敢。不过我师兄今天已经到了神农镇。” “他是来观战的?” 沈彬道:“是,也不全是。师兄实际上是来治病的。自从姑娘断了他的手筋之后,他吃饭用筷都成了问题。只好来找慕容谷主想想办法。当然,顺便也来一睹姑娘的风彩。姑娘当然知道我师兄以前本是峨嵋派的弟子,贺回是他的师兄。” 荷衣道:“我怎么会知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沈彬笑了笑,道:“无论姑娘知不知道,峨嵋派都丢不起这个面子。” 荷衣冷冷道:“所以他一定要逼我和贺回比剑?” 沈彬道:“我们实在是很想知道究竟是姑娘的剑法厉害,还是贺师兄的剑法厉害。”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来找姑娘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荷衣道:“什么事?” 沈彬道:“我师兄今天找到慕容谷主,求他给他的右手续上筋脉。谷主却一口回绝了。” 荷衣道:“慕容无风连断了一个月的筋脉都能续上?” 沈彬道:“慕容先生医术天下第一,曾经成功地给好几个人续过经脉。不过他的脾气却实在是很怪。他不答应的事情,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荷衣道:“是不是刘寨主给的诊费不够?” 沈彬道:“只要治好师兄的手,花多少钱飞鱼塘都不会在乎。问题是慕容先生从来不缺钱。云梦谷的药畅销天下。他本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之一。我听说他根本不把诊费放在眼里。常常免费给病人动很复杂的手术。以前有个穷铁匠得了一种怪病,危在旦昔。慕容谷主竟然在他身边陪了七天七夜,终于治好了他。据说穷铁匠在养病期间吃了十几斤从东北长白山下快马运来的人参。慕容谷主却连一分钱的诊费也没有要。可是这一回谷主却怎么都不肯替我师兄看病,无论出多少钱都不干。” 荷衣道:“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沈彬道:“谷主说,我师兄的手伤在楚姑娘的剑下,而他却欠楚姑娘一份人情。” 荷衣道:“我明白了。你们是想叫我向慕容无风求情。” 沈彬道:“姑娘剑法虽然高超,在江湖上却势单力孤。如果姑娘能说服慕容先生,姑娘从此以后就是飞鱼塘的朋友。江湖上有任何人想对姑娘不恭,飞鱼塘就不会坐视不理。姑娘可知道,在江湖上混饭不能只凭本事,还得凭势力。” 荷衣冷笑道:“你可知道贵师兄在和我比剑的时候,下的全是杀着。如果我不回剑自护,现在已经是个死人。死在贵师兄剑下的人本已不少。所以我那一剑刺在他的手上,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沈彬的脸色变了变,道:“姑娘的意思,是不肯为我师兄求情,宁肯与整个飞鱼塘的人为敌?” 荷衣道:“飞鱼塘在江湖上也是名门正派。如果因为这件事要与我为敌,我也毫无办法。” 沈彬冷笑着道:“姑娘刚出道不久,风头正健,对江湖上的事情其实并不清楚。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姑娘一个女人家,这样的脾气怎么能在江湖上长期混下去?” 荷衣道:“幸好这江湖并不姓刘。” 沈彬双拳一抱,道:“那么后会有期。”说罢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第三章 雾还未散,在湖中似乎显得更浓,浓得连远处九曲桥边的荷叶都已看不清了。 荷衣找到慕容无风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湖心的小亭上喝茶。风炉就在他的椅边,木炭燃烧,发出“哔剥”之声,似乎在为他驱赶潮气。他的腿上盖着一张纯白而柔软的貂皮毯。雾气中他苍白的肌肤和雪白的衣裳几乎令他整个人都消失在了雾里。 他似乎正在出神地思考着什么。以至于荷衣站在岸边,开始踌躇究竟要不要去打扰他。她实在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以一种姿势坐那么久。 他望着远处的时候,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荷衣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可是等到荷衣走近时,他却突然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荷衣一向对自己的轻功很自信,她属于天下少有的几个走路可以完全没有脚步声的人之一。而慕容无风却是一个根本连武功都不会的残废。他居然有一种可怕的直觉。 荷衣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在你身后的那个人一定是我?” 慕容无风淡淡道:“我可以感觉得到。” 荷衣转到他面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道:“我有事找你。” 慕容无风抬起头来,等着她说下去。 荷衣正要张口,却见一个白袍人端着两碗药汤走了过来,把药碗放在石桌上。碗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苦涩之气。 白袍人五十来岁年纪,面容清瞿,身材高大,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男子。 他放下手中的托盘,在慕容无风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显出很恭敬的样子。慕容无风点了点头,对荷衣道:“这位是谢总管,谢停云。” 荷衣道:“幸会。我姓楚,楚荷衣。” 谢停云微笑着道:“姑娘一剑败了飞鱼塘的消息,在下刚刚听说。佩服得很。”他看人的样子很真挚,却不是个话多的人。不等荷衣跟着寒喧,他接着说道:“姑娘慢坐,我有事,先告辞了。” 慕容无风见他走远,一抬手,把药全部倒入湖中。 荷衣瞪着眼,皱着眉,吃惊地看着他,道:“这药……你不喝的?” 慕容无风道:“不喝。” 荷衣道:“如果你的病人不肯吃药,你是不是也劝他把药倒掉?” 慕容无风道:“我开出的药方,他们怎么敢不喝?” 荷衣道:“刚才的药是谁开的药方?”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我。” 荷衣笑了起来。她实在想不到一个人说的话会是如此矛盾。她还想再问个明白,慕容无风却不愿意再谈自己,换了个话题,道:“你这么快来找我,是不是已经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荷衣道:“你想听的没有。倒是打听到了一条关于我自己的消息。” “什么消息?” “十天之后我会在飞鸢谷和贺回比剑。” “我听说了。”他淡淡地道。 “你听说了?”她吃惊地道。 “你究竟准备去还是不去?” “去。” “你昨天好象是说不想去的。” “我改变主意了。” “你有把握赢?” “没有。” 慕容无风慢慢从壶里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荷衣道:“你盯着我干什么?” 慕容无风道:“你莫忘了,我们的交易在先,你和贺回比剑在后。你应该摒除一切干扰,专心替我干事才对。” 荷衣道:“说得有理,只是……” 慕容无风道:“你还是要去?” 荷衣点点头,苦笑道:“你莫忘了我是一名剑客。你是大夫,所以你总要给人治病。我是剑客,所以我总要和别人比剑。我们的职业就是这样子的。就算是你不想干,人家也会找上你。”她顿了顿,又道:“当然我和你不同。你天生就是个大夫,而我却是刚刚发现我是个剑客。” 在荷衣看来,一个人最糟的情况莫过于被别人“发现”。她身上有太多自己原本不知道,却被别人突然“发现”出来的东西。 她不等慕容无风答话,又抢着换话题,道:“我能不能看看你母亲原先住的房间,或许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一点线索?” 慕容无风道:“她的房间就在我卧室的隔壁,请跟我来。” 两人沿着花墙行至右廊一朱门下,慕容无风推开门,道:“请进。” 荷衣探身而入,见室内雅洁如新,绣屏之后便是宽敞的内室,中放一个二尺八寸高灰漆枣木案,紫檀木软底的太师椅上,铺着大红氆氇椅垫。一侧放着茶炉,虽无麝烟,却有余炭。一侧放着梅瓶,花叶均已枯落,只有数茎枯枝。椅边一个巨瓶内插着几轴画卷。荷衣抽出一轴,抖开一看,只见画内一工笔美人,乌云低绾,面白如月,目凝秋水,唇若含丹。荷衣放下,又打开其它六卷,除了两卷画的是山水和禽鸟之外,剩下的均是同一美人,只不过忽而是翡翠衫,绿背心,荔枝裙;忽是是银红袄,绣绫衫,槐花裙;忽而是杏黄衫,花披肩,葱白裙。而发髻亦各有不同,或为涵烟髻,或为垂云髻,或为百合髻;姿势则或椅栏,或戏水,或逗猫……怡然自乐,不一而足。 荷衣仔细看毕,将之放回瓶中,道:“这画中人就是你母亲?” 慕容无风点点头。 荷衣道:“她的样子看上去很悠闲啊。” 慕容无风道:“这是她十七岁以前的样子。她十七岁的一天,突然从这个谷里失踪了。” 荷衣吃惊地道:“失踪了?” 慕容无风道:“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荷衣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我听说这里深山中常有猿猴出没,那猿猴若是百岁以上,便成猿精,遍身白毛,喜啖果栗,尤嗜美妇,见到有些颜色的,就一定要掳了去。” 慕容无风冷冷道:“你是说,我的父亲是只猴子?” 荷衣一吐舌,道:“不敢。不过,既然你母亲再也没回来过,你又是怎么来的呢?你母亲出走的时候,并没有出嫁罢?” 慕容无风道:“我如果知道,还花银子雇你做什么?” 荷衣道:“说你母亲难产而亡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她失踪了,你又怎么知道她是难产而亡?” 慕容无风道:“这是我外公说的。他还说我母亲就是在这间房里去逝的,就葬在山后。他的话一点儿也不可信。” 荷衣道:“他始终没有告诉你你的父亲是谁。” 慕容无风道:“他的脾气很坏,比我有过之而不及。不过关于这件事,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荷衣道:“现在看起来,问题好象越来越多。我需要仔细查访。或许你的母亲现在还活着?” 慕容无风道:“我不知道。至少我从没有见过她。你看完了么?”他好象已经不想在这间房里呆下去了。 荷衣道:“没有,我有好多问题不明白!” 慕容无风道:“你莫要问我。因为我所知甚少,就算知道的,也多半是假的。” 荷衣道:“我已打听到听风楼里的有位伙计,专能讲此地的掌故,我今晚就去找他。你是想和我一起去呢?还是想我去听了来告诉你呢?” 慕容无风道:“什么时候?” 荷衣道:“酉时二刻。” 慕容无风道:“我还有几个病人,到时我们在听风楼见。” 云梦谷通往神农镇的马道原比荷衣想象的要宽敞得多,但放马疾驰也要半个时辰才能赶到。一想到十天之后就要比剑,荷衣的脑袋忽然变得很大。加之慕容无风所托之事,似乎变得越来越无眉目,不觉心事重重。马道掩映在丛林之中,浓雾未散,四处阒无人声。才驶出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忽然发现远处有个人影。人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马道的当中。 荷衣喝住马,看见一个灰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 “沈彬。”她有些吃惊地道。 沈彬道:“我在这里等你。” 荷衣道:“莫非刘寨主又有什么吩咐?” 沈彬道:“我师兄听了姑娘的一番话后,觉得很失望。” 荷衣道:“是么。阁下此番来意是?” 沈彬道:“他不仅仅对姑娘失望,对我也失望得很。” 荷衣道:“所以你来找,是想求我改变主意?” 沈彬道:“我这人从来就没有求过女人。如果再求,那也一定是下辈子的事情。” 荷衣笑了笑,道:“有骨气,那就再见了。” 她说“再见”两个字的时候却看见沈彬的手已经慢慢地放在剑上。“了”字的音还未落,他忽然已抽出了剑。拨剑的速度居然比刘鲲要快得多。荷衣看见剑脊上有一道血槽,里面竟是赤红的。沈彬左手捏了一个剑诀,道:“拔你的剑。” 荷衣道:“你的功夫明明强过你师兄,却肯甘居他之下,佩服佩服。” 沈彬道:“江湖名人谱里我排名十二,他十五。焚斋老人的眼力,倒还公道。” 荷衣道:“贺回第几?” 沈彬道:“不知道。焚斋老人的排名里只有他认识和见过的人。他没见过贺回。” 荷衣道:“你若是技痒,我们比划比划,也无防。”她也抽出了剑,话音刚落,只听见一个声音道:“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是想试试你的功夫,好把握你的弱点,再回头告诉贺回,以保证他必胜。” 这声音忽近忽远,忽强忽弱,两人环视四周,均不见人影。荷衣朗声道:“多谢美意,只是朋友既来相助,何不显身一见?” 那声音道:“我就在这里。”声音忽由弱转强,荷衣抬头一看,却有一个灰影斜躺在几十丈高的大树枝上,荷衣纵身上树,那灰影竟横掠数丈,往东北窜去。荷衣一提气,也飞身追了过去。两人速度相当,在林中树间穿梭,灰影似乎有意将她诱往林中更深之处。荷衣想了想,忽觉不妥,忙退身而回,忽闻一股血腥之气,定神看时,沈彬身首异处,已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死者双眼圆睁,神情极为惊恐。荷衣转头再望时,灰影亦消失不见。 她忽然觉得头皮发麻,浑身战栗,脊背一片冰凉。连再看一眼死者的勇气都已丧失。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这么残忍地杀死。灰影的轻功固然和她相当,但荷衣相信他不会有分身之术。附近一定还潜伏着第二个人。第二个人的武功,一定还在沈彬之上。 而她居然没有察觉。这说明第二个人的轻功亦不低于自己。如若两人联手…… 她看了看她的马。马一点儿也没有受惊。很安静地在路旁吃着草。马背上放着她的包袱。包袱里放着几百两银票。 林子里有风轻轻吹过。左边的树丛忽然有一丝极轻微的响动。她的人“腾”地一声弹了起来,剑已闪电般地刺了出去!果然另一个灰影一掠十丈往北逸去。 虽然这一次灰影又是把她引向树林的深处,荷衣却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她使出全力奔跑时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两人就已相差不到十步,灰衣人却好象故意慢了下来。她也跟着慢了下来,始终和他保持五步的距离。林子里光线极暗,她不得不多加小心,谨防灰衣人的同伴突然相助。 还没等她思索完毕,灰影一扬手,一把铁砂暴雨般地向她射来,铁砂里夹杂着一种怪异的气息,有毒!荷衣挥剑如风,勉强躲过,却见另一个灰影挥剑冲了过来,做出了联手合攻的架式。荷衣心下暗忖,无论如何,自己得先避开有毒砂的人。左手一扬,白练挥出,缠住头顶的树枝,身子借力腾空而起,一剑直指灰影的咽喉。 腹背受敌,她已不能心软,使出的全是杀着。 而手中有毒砂的人却并未和同伴携手,反倒向林外逃去。 灰影沿着荷衣的剑势一退三尺,乘机御去了她的力道,回剑一格,只听得“铮”的一声,火花四溅,两力相撞,荷衣只觉一股大力沿着剑脊传了过来,只震得自己的虎口发麻。她的剑走的是轻逸灵巧一路,和内力深厚之人对仗,体力上未免有些吃亏。何况来人的剑法混厚精谌,已非寻常高手。 在这种情况下,她想到的第一个便是“逃”。快逃。可是自己的剑却不听话似地纠缠了上去。她不能忍受自己还没有努力就认输。何况里面还夹着一个沈彬。无论如何,至少要想法子弄清凶手的身分。 这一思虑之中,两人已战了二十回合,灰影的剑势愈加凌厉,而荷衣也愈战愈勇。三十招后,她已发现了灰影的一个破绽。她反身一刺,直攻灰影的右腕,而灰影似乎料到了她这一着,身子一沉,左手掌力挥出,直击她头顶,迫她挥剑回护。荷衣腰一拧,人从他掌峰之下斜窜而出,一扬手,白练缠住他的左掌,身子却借着白练的拉力往灰影的背后弹去。 弹回去的还有她的剑。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一次她终于算对了。灰影的整个背就已一扇大门似地向她敞开了。 这一剑直奔向他的心脏右侧三寸之处。因为她已预料灰影一旦听见风声就会往右侧闪避。然后她就听到“铛”的一声。自己的剑正刺在灰影伸过来的剑脊上。他居然没有闪避,只是已准确地料到了荷衣刺来的方位,以剑作盾,正好护住自己的心脏。 高手相较,果然计在毫厘。毫厘之错,即是性命。 金刃相交,两人各退出三尺。灰影突然道:“你不是唐十?” 树林里已阴暗得只看得见两个人影。 荷衣冷哼一声,道:“不是。你杀了沈彬?” 灰影道:“没有。” 荷衣道:“阁下是谁?” “谢停云。” “谢总管?”荷衣大惊:“我是楚荷衣,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灰影一晃,也吃了一惊,道:“是楚姑娘?在下和唐门有些私怨,正要在这里解决。刚和唐七交了手,他负伤跑了。”他顿了顿,又道:“唐六的毒砂没伤着姑娘罢?” 原来是唐门。唐门的毒药,沾上一点,就会丧命。 荷衣半信半疑地道:“没有。阁下真的是谢总管?” 灰影笑了,道:“我们方才还在谷里的湖心亭见过面,姑娘这么快就忘了?” 果然是谢停云。 荷衣心里暗道一声“惭愧”。倘若二人之中有一人的武功稍次,岂不早已做了剑下之鬼?云梦谷里果然藏龙卧虎。 荷衣松了一口气,道:“谢总管如何知道我不是唐十?难道唐十也是个女人?” 谢停云道:“非旦是女人,还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按照她的脾气,十招之内必然洒出一把五毒神针。而姑娘三十招之后还没发出暗器,我是以猜到可能不是唐十。不过姑娘的‘素水冰绡’在下却是有幸领教了。” 荷衣道:“请随我来。”她把谢停云带到沈彬出事之处,却发现沈彬的尸体已然不见,连自己马上的包袱也一同消失了。 谢停云道:“看来今天到树林子里来的人可不止一拨。杀人收尸绝不是唐家的作风。” 荷衣皱着眉道:“也许是峨眉派自己的人干的。沈彬来找我,一定有不少师兄弟知道。或者他们怕有意外,尾随而来,正好赶上收尸。” “希望不会引起误会。”谢停云叹了一口气:“峨眉派人多势众,近来却在江湖上连连受挫……” 荷衣认蹬上马,苦笑道:“我和峨眉派的误会已经不少。我还有事,这就去了。” “姑娘小心。” 风来四面卧当中。 吴悠赤着足,倦倦地躺在小楼的松藤软榻上。她的足柔软纤细,足指上涂着枣红色的丹蔻。 一把乌黑的长发从榻上一直拖到了地板。 长发上已沾着几片枯黄的梧叶,她却只是看着,懒得收拾。 “姑娘,该用晚饭了。”月儿把着一碟金乳酥,一碟细蜂糕轻轻地放在榻前的矮几上。龙眼汤一直端到了她面前。 吴悠坐起来,喝了两口,便盯着汤,怔怔地出神。 “又胡思乱想了。”月儿叹道:“他虽最爱喝龙眼汤,姑娘就这么死盯着,也盯不出一个他来。” 又提起他。吴悠心中一痛,啐道:“你又来磨牙了。什么他呀我的。你去把先生批的医案给我拿来才是正经。” 月儿从怀里掏出一叠纸稿,道:“这个不是?月儿什么时候敢把姑娘的宝贝忘了?只是今天的稿子太多,我怕姑娘看了头昏,只拿了一半而已。” 随手抽出一张梅花笺,几个工工整整的灵飞小楷,是自己写的: 小儿夜啼,腹痛,面青,冷证也。大蒜一枚,乳香五分,捣丸如芥子大,每服七丸,乳汁下。又,曲脚而啼,状若惊搐,出冷汗。用安息香丸。另姜黄一钱,没药乳香各二钱为末,蜜丸芡子大,每服一丸,钩藤煎汤化下。 “安息香丸”之下是他的朱字:“宜用紫苏汤。” 字有些潦草。看上去好象是精神不济时写出来的。莫非……又病了? 他平时精神最好的时候,写的是一笔一丝不苟吴兴赋那样的小字。若风痹发作,笔划就成了僵硬的柳体。极累之时,会写成行草,更严重的时候又换上了陈大夫重抄之后的小楷。他严忌大夫们在医案上草写,以为草书字迹难辨,有时候一字之差,便是性命。 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写医案时,用的是自己最擅长的草书,结果被他毫不留情的退了回来,勒令重新腾正。 他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很少笑,也很少沮丧。多数时候,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每隔十天,谷里就会有一次医会,大夫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谷里的,外头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聚在一起,研究疑难杂症,有时候也谈天,也开玩笑。蔡大夫这一天总是最高兴。他喜欢热闹,聚会的时候总是妙语连珠。 抢着和他搭话的人当然更多。有些大夫是从几百里以外赶过来请教难症的。抓紧机会,问个没完。他一谈到医务,总是滔滔不绝。 但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很少笑。倒是很谦逊,很客气地说着话。如今的风气是儒者学医,大夫们个个都是读过书的人,只信一条,“不成名相,便成名医”。有时候他也咬文嚼字地和他们理论着。 有时候是外面的讲会,谷里不时也有大夫们去参加。他却总是推辞。 实在是医务缠身。再者,行动不便,一出门不免兴师动众。 他最不喜欢麻烦别人,以至于到了对自己过分苛刻的地步。 他不许别人提他的病。生了病也不许人探望。 能料理得来,他总是自己料理。实在动不了了,才由陈大夫代为照顾。 每天睡觉之前他都要批阅谷里所有大夫的医案。重要的会挑选出来汇编成册,在各大夫手中传阅。不重要的会退回来,由各大夫自己保存。 十年来,只要他不病倒,批阅之事便不会间断。 实在想不到身体虚弱的他居然能坚韧如此。 不知为什么,自己第一次见到先生时,就满脸通红,心砰砰直跳,紧张得连当时他问自己的话都已记不得了。 他居然是个年轻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他看上去非常英俊,也非常冷漠。却又无半点傲慢,反而和自己保持着客气。虽然自己是他的女弟子,他从来都称自己“吴大夫”。 有一次他们两个偶然在走廊上遇见,她便慌张了。也不知为什么,满脸通红了起来。脚步发软,心砰砰直跳。口中嗫嚅着,说不出一个字。 他很镇定,转过轮椅,给她让出一条路,她便一阵风似地逃走了。 第二天医会的时候,自己便觉得和他之间有了一道无形的墙壁。大家往他那里凑时,自己反而呆在离他较远的地方。没有勇气离他很近,或者面对面地说话。一到那种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好象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再靠近他一步自己就要晕过去。 吴悠来云梦谷里三年,和慕容无风说过的话,除了在医会里因切磋医务而不得不说的之外,加起来还不到三十句。 先生有自己的病人,通常不多,却是最棘手的。谷里所有疑难病症,其它大夫处理不了的,最后总要转到他的手上。有时候,各大夫自己手头上有了难症,也会请先生移步到自己的诊室里商榷。倘若不忙,先生总是会去的。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午饭和晚饭都摆在诊室旁边的小厦里。大夫们来自不同的府县,各人的馆里做着各人的菜。先生也不挑剔。他吃得不多,但什么都可以吃。这种亲炙的机会,没有人想错过。吴悠也请先生到自己的藕风轩里来过两次。折磨了自己好几天的病人,到了他手上,很快就药到病除。午饭的菜是她头一天就开始精心准备的,清淡而精致。可他却推脱有事,匆忙地走了。他从不在藕风轩里用饭。 “一共才五个字,用不着看这么久罢?”月儿看见她发呆的样子,也把头挤了上去:“我也看看,‘紫苏汤’,会不会是字迷?或者藏头诗?” “胡闹。”她一把推开月儿。小心翼翼地将纸笺收起来。毕竟是他的亲笔字啊。 “晚上做什么?” “读书。争取不要老让先生给我写红字。” “处方儿又写错了?” “也没错,只是缺了点什么而已。我今晚要用功,你可得陪着我哦。给我研墨。叫上琴儿。” 月儿冲她挤挤眼:“他晚上做什么你知道吗?” “做什么?”她淡淡地问。 “我刚碰到赵总管那里的小佩,她说谷主晚上要出去。只肯带两个随从。吓得赵总管差一点儿给他跪下来。” “哦!”她吃惊了:“他怎么能?怎么可以?” “谷主的腿虽然不方便,却可以骑马呢。就是不知道他出去干什么?” “自然是有了急病人,要出诊。” “不是。谷主从来不出诊的。”月儿从小就在谷里长大,知道的当然比吴悠要多。 “你那天说的那位楚姑娘……她……她还住在竹梧院?” “这个……不知道。只知道谷主今早起来得很晚,还有……他的身子好象有点不太舒服。在蔡大夫那里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回竹梧院了。” 心又乱了起来。禁不住问道:“他怎么不大舒服?是不是心疾又犯了?” “好象是。就算不是心疾,这几天的浓雾和湿气,他也受不住。” “可是,他晚上还要出去?” “嗯。要不,赵总管怎么会担心着急?” “他总是不顾着自己的身子。”她轻轻地叹了一声。又把身子倚在榻上:“月儿,帮我把灯拿来。我就在这儿看一会儿书。你和琴儿去歇息罢。” 今天晚上,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了兴致。 第四章 晚灯初上,袅袅的炊烟中神农镇隐约可见。马蹄踏着古老的青石板,发出一窜脆响,一过镇门,蹄声便迅速地淹没在了嘈杂的人群之中。 “听风楼”本名“临江仙”,是神农镇里最大最有气派的去处。只因楼在江边,不论你坐在哪个位置上都会听见呜呜的风声,所以干脆改了个名字。神农镇和别处不同的地方,除了药铺多,医馆多,客栈多之外,就是酒楼多,几乎每隔十步就有一个。大小各异,满足各色游客。到这里来寻医问药的人因病势缓急,多半也会在镇里逗留个十天半月,病人,加上陪同照顾的人,自然是一大笔花销。是以酒店虽多,却个个都还有生意可做。加之病来不分节气,一年之内的任何时候都会有病人来,所以生意简直都不分淡季旺季。听风楼大约要算其中最为红火的。 手注香茗,腾腾的茶烟袅袅升起。荷衣刚进大门就有小二殷情地过来招呼。她却因为口渴,先要了一杯菊花茶。茶盏是黑釉所制,一注沸水,片时功夫,菊花便在杯中盛开,好象水墨画一般。一流的名店当然要用一流的器皿,这黑釉茶杯仿照的是宋代的式样,宋人喜欢斗茶,茶色贵白,是以黑釉茶具最能显出茶色。如今市面上仿制虽多,却多为大户人家所藏。荷衣游荡江湖,吃过无数家酒店,象这么大量使用如此昴贵茶具的酒家还真是不多见。不过,听风楼的菜价也贵得吓人。 小二道:“姑娘是初客,本店初客一律九五折。就不知姑娘想要点什么。” 荷衣想着昨天刚有一大笔进项,虽然刚刚丢掉的包袱里有六百两银票,还是决定要好好地奢侈一番。毕竟这是她这一生的中第一次奢侈。便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的,特别的,只管送上来。” 小二道:“有,当然有。本店新近推出了一套道家七星大餐,可按客人多少分成大中小三款。姑娘一个人用饭,小的以为,要个小款的就行了。” 荷衣道:“就是它了,快些送来。” 一会儿功夫,小二端来了六碟小菜,看上去甚为精致。正当中却放着一个空碟。荷衣道:“你说是七星大餐,应该有七碟才是,怎么只有六碟?中间这个空盘子可是用来吐骨头的?” 小二微微一笑,早已预备她有此一问,道:“非也。空碟子也是一道菜。名叫‘混元一气’。” 荷衣瞪着眼道:“你们老板想发财想疯了么?空碟一盘也算是菜?” 小二道:“姑娘有所不知,本店的客人多为读过书的官宦人家。这一道菜,正是道家所谓以无为有之意。不瞒姑娘说,本店推出这一款有两个多月了,吃过的人都说有意思。不少客人还要特意带朋友来吃。专点此菜,以显斯文。还有,这盛菜的碟子可是景德镇的珠光青瓷,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光一个碟子就值五两银子呢。” 荷衣一边吃,一边摇头,刚吃完一碟,只听得楼上传来一片打斗之声。只是楼下的酒客众多,大家自顾自地划拳猜令,喧哗之声竟将打斗之声盖了下去。荷衣禁不住问小二:“这楼上好象有些不大安宁?” 小二点点头,道:“是水龙帮和飞鹰堂的弟兄们有些过节,在这里闹了起来。这是常事,姑娘不必惊慌。”刚说罢,只听得“砰!砰!”两声,两个彪形大汉被人从二楼的栏杆上掷了下来。两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砸碎了一张大桌,上面的酒菜洒了一地。楼下的座客却是见怪不怪,大家只回头看了一眼,便又重新划起拳来。 在被砸的桌子上吃饭的是两个黑衣青年,一个个头极高,粗眉大眼,一身粗布短打,看上去甚为干练。另一个虽矮他半头,却还是要比常人高得多,蜂腰猿臂,穿着一身灰袍。两个人显然是外地人,显然是来错了地方。别人的桌上全是菜碟,他们却一人捧着一碗白饭,桌上空空如也。两人看着有人掉下来,连忙托着饭碗,移到隔壁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捧着白饭继续吃。刚吃了一口,楼上又掷下来两个人,一个眼见着又要砸在他们的桌子上,只见高个青年伸手在来人的腰上一托,一送,那摔下来的人本是四脚朝天的,居然被他象拨算盘似地在半空中翻了个儿,居然双脚着地大步不迭地跑了出去。另一个人落在个头略矮的青年旁边,他却理也不理,任那人狗啃泥似摔在眼前。只听那高个子道:“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同伴道:“既然有人摔了下来,又不是自己跳下来的,自然是发生了事。” 高个道:“我上去看看。”说罢要走。他的同伴却一把拉住他,道:“你别去。这里人多事杂,没来由别去惹麻烦。谨记行走江湖安全原则第八条:艺高切忌胆大。” 荷衣一听,扑哧一声,差一点笑了出来。 高个显然不买同伴的帐,道:“我偏要上去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这里撒野。”没等同伴回口,他的人已经一溜烟的窜了上去。没过多久,只听见“砰”的一声,又掉下来一个人。楼下的黑衣人伸手一接,正是自己的同伴,脸已经被人打出了血,便将他扶了起来,道:“叫你别上去,你偏不信。非让别人把你的脸打破了才好。”那高个青年显然不服输,用手把脸上的血一抹,将同伴一推,又冲了上去。 荷衣依然喝着菊花茶,觉得这两个青年甚有意思。不多会儿,楼上哗啦啦一阵乱响,有几个人从窗外飞了出去,又一阵杯碟破碎之声。然后一切安静下来,那高个青年得意洋洋地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的同伴道:“摆平了?” 高个人道:“摆平了。” 同伴道:“他们究竟为什么打架?” 高个道:“我不知道。” 同伴苦笑道:“你不知道?你也不问?” 高个道:“人太多,来不及。不过是些江湖恩怨,跟女人吵架一样,永远不知道谁是谁非。”正说着,却见有个矮胖的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一声不响却笑容可掬地站在了他的身后。中年人肚大腰圆,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一边摸着身上崭新的蓝缎子,好象对衣服的质料极为满意,一边用一块丝帕擦了擦右手食指的汉玉斑指,好象正在等黑衣人说完。 高个子道:“阁下找我有事?” 中年人道:“不敢。在下翁樱堂,是这个小店的老板。方才公子打破了本店五十二个碟子,又砸了三张桌子。这碟子是本店从景德镇运来的,桌子是红木的,加在一起,一共五百零三两五钱银子。如果公子府上有现银的话,就麻烦您送过来;如果不方便兑现,银票亦可。大通,百汇,隆源,宝丰四大银庄的银票我们通收。” 高个子冷笑,道:“刚才那一伙人又打了你多少东西,砸了你多少桌子?你可要他们赔来?” 翁樱堂道:“他们已经赔了。不信你看,这是收据。” 他果然递过去一张纸条和一张银票。高个子皱起眉头,道:“我没有这许多银子。” 翁樱堂道:“这就奇了。这桌子又不是你家的,你也不打算赔,你为什么还要砸?方才那些人之所以要砸,是因为他们预先告诉我他们准备好了赔的银子,我才让他们砸的。” 高个子道:“那一伙人,难道他们吃饱了撑的?又砸东西又付钱?” 中年人笑道:“这有什么奇怪呢?两帮相斗总要找个场子。他们共同相中了我这块地方,觉得杯子碟子砸起来有趣,只要出够了银子,尽管砸。只因这里人来人往,消息走得快。他们要个名头,好让江湖知道水龙帮和飞鹰堂的势力,再加上一点过节也要在这里摆一摆,所以也就干了起来。阁下糊里糊涂地参和了进去,又多砸了些东西。两帮的人都说他们只赔他们自己砸的那部分,他们不认识阁下,也就不好随便帮忙代赔。” 高个子被他那么一说,也觉得不是理,道:“这个……”神情甚为尴尬。 荷衣在一旁道:“这位公子的银子我替他出了。” 三个人都转过眼去看她。高个子道:“多谢。不过在下并不认得姑娘,不敢冒然领情。这银子我自会想法子。” 荷衣道:“公子过虑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其来去不过是一念之间而已。”她掏出来一张精致的纸,上面画满了花押。翁樱堂一见银票,脸上笑起一朵花来,道:“好,好,只要有人出钱就行。钱又没有名字,是谁的钱都不要紧。”他验了验花押,脸色突然一变,道:“姑娘,请问这银票是从哪里来的?” 荷衣道:“莫非银票有假?” 翁樱堂道:“银票倒是真的。只不过这银票是从云梦谷里出来的。姑娘莫非是云梦谷里的人?” 荷衣道:“虽不是,不过这银子倒是慕容先生给我的。” 中年人道:“谷里有一大堆人姓慕容,你说的是哪个慕容?” 荷衣道:“慕容无风。” 中年人盯着她,看了半晌,道:“你见过慕容谷主?” 荷衣道:“见过。” 中年人忽然垂首,道:“姑娘虽然大方,在下却不敢要姑娘的银子。” 荷衣道:“为什么?” 中年人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地道:“今天的事,还望姑娘以后不要跟谷主提起。” 荷衣道:“为什么?” 中年人想了想,道:“此间的缘由不便多说。”说罢转身对黑衣人笑咪咪地道:“公子,今天的事情就算了。以后光顾本店,见着有人打架,还求公子多问一声再打为好。” 黑衣人眼瞪着他,一副并不领情的样子。倒是他的同伴在一旁说道:“当然,当然。” 中年人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三位方才经在下这么一搅,饭菜想必都凉了。请稍坐,我马上叫人照原样再送上一桌,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高个子见他离去,说道:“奇怪。他怎么忽然大方了起来?” 他的同伴道:“想必是对神医慕容有些忌讳。” 他顿了顿,又道:“方才的事多谢姑娘,敝姓尉迟,尉迟静雷。这位是我弟弟,尉迟静霆。”他指了指方才上楼的青年人。 原来是一对兄弟,难怪长得很像。 荷衣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两个名字,道:“幸会。我姓楚,楚荷衣。” 尉迟静雷悚然动容,道:“难道是一剑挑了飞鱼塘的楚姑娘?我们已经在‘江湖快报’上听说了。” 荷衣道:“江湖快报?” 尉迟静雷道:“姑娘难道不知道焚斋先生的《江湖快报》?每年的江湖名人榜都登在上面。” 荷衣道:“是么?” 尉迟静雷道:“我们从西北来。姑娘可听说过昆仑派?” 昆仑派在江湖记忆中简直就跟昆仑山一样遥远。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至少在近二、三十年内,从来没有一个昆仑派的人到中原上行走过。 荷衣淡淡一笑,道:“当然听说过。” 尉迟静雷喜道:“昆仑派虽然近十几年来没有人到中原走动,但如果楚姑娘读过焚斋老人的《江湖旧闻抄》就一定不会对咱们这一派陌生了。” 尉迟静霆凑上来道:“我们师祖“昆山二老”当年在西北,论名头,敢跟他们平起平坐的,只有天山冰王一人。只可惜两位老人家一心向道,常年不出山,所以才弄得中原只知有天山冰王,不知有昆山二老。” 荷衣道:“难怪,难怪。久仰,久仰。昆山二老的名头不但在西北,就是在中原,也响亮得很。” 兄弟二人听她一说,顿时面露喜色,道:“我师父临终时吩咐我们一定要光大昆仑派的门楣,姑娘乃武林名人,可否替我们引荐一二?” 尉迟敬雷道:“我们的名号叫‘昆仑双雄’,又称‘昆仑双杰’。这个名字甚好,我们花了三个月的功夫才想出来的。” 荷衣道:“出来闯江湖,当然得有个响亮的名头。只是……” 兄弟两人马上道:“只是什么?难道这个名头不好听?” 荷衣道:“如果你们叫双雄,别人若是不喜欢你们,就会把英雄的‘雄’字变成狗熊的‘熊’字。如果你们叫双杰,老江湖就会不高兴。因为江湖老人喜欢听谦虚一点的名字。” 兄弟两人一听,点头道:“极是极是,依姑娘看,该是个什么字才好呢?” 荷衣道:“不如就叫‘昆仑双剑’。一来,你们都使剑,二来这剑字只是兵器名,不论你们是现在有名,还是将来有名,都当得。” 尉迟敬雷一听,喜上眉梢,道:“好,好,昆仑双剑,就是它了。我们到这里来就是来观战的。飞鱼塘一战我们是错过了,但飞鸢谷这一战我们说什么都不能错过。” 尉迟敬霆道:“我们俩明日和峨嵋派的沈公子约好了在飞鸢谷比剑。如果能胜了他,我们的排名就会在十二左右。姑娘如果有空不防来观看。” 荷衣手一抖,道:“沈公子?沈彬?” 兄弟两点点头,道:“正是。抱欠,不能多聊了,我们兄弟今晚还要加紧练剑。告辞。”荷衣正在犹豫是否要把沈彬已死之事说出来,抬头一看,兄弟俩已经走出了大门。 荷衣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这两个看上去再纯朴不过的青年,带着满脑子的热忱和梦想,兴致勃勃地走上了江湖之路。象所有初入江湖的新手一样,他们追踪名人,四处挑战,争取着每一个出名的机会。 他们可能要过好久才会知道江湖运作的程序,却很快就会明白江湖的凶险。 在最常见的一条路上走的,多半是年少而又势单力孤者,他们通常会先拜师学艺,投靠到一家有名的门派。而这门派必然会和另外一到两家门派有着世仇,或宿怨。每年,两家的子弟都要互相挑衅,然后是一场大战,由每派中的优秀子弟参加,从徒弟一直打到师父,争出胜负。负的一方必然咬牙切齿,摩拳擦掌,苦苦练习,以期来年相报。 已然是身怀绝枝的,走的当然是另外一条路。这条路更短,更直接,也更危险。 这条路就是向名人挑战,打败他,好让自己出名。当然如若不幸输了,后果往往就是丢掉性命,终身残废,或者被逐出武林。 走第二条路的人当然也有专门的途径。对于剑客而言,就是一句话:要经常观摩。他要对本行近几年最杰出的人物以及他们的活动地带了如指掌。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追踪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观察他们剑术的机会。 这种成名的欲望推动着江湖上各式各样的比试。 华山之灵仙台,云梦之飞鸢谷,和江南谢家的试剑山庄是最富盛名的三个比试场所。这些地方忙的时候一年中的每一个月都会有好几场。 而其中又以飞鸢谷的活动最为频繁。原因很简单:打架必有死伤,大家都愿意选在离神医慕容近一点的地方。 沈彬自然是第一条路上出名的高手。峨眉派人多势大,青年弟子中杰出的不在少数,最出名的当然是贺回,其次便是沈彬,沈桐和刘鲲。此外还有三个名头虽不大,功夫却极高的中年道人,是掌门人方一鹤的师兄弟。道名分别是松风,松雷和松云,人称“峨眉三松”。三人在武林中罕露行迹,却在峨眉山上有着极高的威望,据称连方一鹤见了,说话都得十分客气。沈彬就是松雷的弟子。 荷衣不禁又想起沈彬死时的样子。他那吃惊的眼神分明是在诧异着自己的结局。他显然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在这么偶然地,糊里糊涂地死去。未来就这样迅速地从他的身上的某一处伤口消失了。 在荷衣看来,每个人的一生好象都是在奔着某一目的而行,而这目的又是千差万能别的。慕容无风注定就是神医,沈彬注定要死于剑下,而尉迟兄弟注定也要成为昆仑双剑。每个人都为着自己以为的注定奔忙着。慕容无风忙着行医,沈彬忙着比剑,尉迟兄弟忙着阅读最新的《江湖快报》。他们好象都很明白自己在忙些什么,为什么而忙。 自已呢?忙些什么?为什么而忙?不知道。 好在荷衣还想得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银子。 她不恨银子。常常为了银子而接受荒唐的任务。 现在她终于有了些银子,却觉得如此空虚。 她忽然觉得人生是如此地身不由已。出名也罢,不出名也罢。都有可能被人摆布。 江湖少年因传奇故事所燃起的热情,第一个被焚烧的,总是他们自己。 想到这里,她的胸口一阵烦躁和憋闷,连忙离开桌子,跑到楼外的栏杆上呼吸一下夜晚清凉的空气。 楼外面对着的就是镇子里最大的一条街。两旁的摊贩还没有散尽。这一片完全陌生的小镇,夜景是如此热闹。 远处渐渐传来马蹄声。依稀看得见是一辆枣红色的马车,由四匹骠悍的马拉着,不紧不慢地驶了过来。 马车的后面还跟着两个灰衣骑客。 荷衣想起自己第一天乘马车的情形。自己虽一向骑马,却是第一次坐如此豪华的马车。里面辅着虎皮,宽敞得好象是一间屋子。 而这辆马车比自己坐的那辆,还要大出许多。 马车到了门口,便慢慢停了下来。两个灰衣骑士一跃而下,在车门外恭恭敬敬地道:“谷主,我们已经到了。” 原来是慕容无风。早该猜到才是。 只听见车内一个声音倦倦地道:“这里吵闹得很,不知楼上还有没有清静一点的座位?” 果然是他。只是声音疲惫已极。 “二楼里有一间翁老板的私室,在最北角,我们可以暂借一用。” 话音未落,翁樱堂已经从门内大踏步地迎了上来,对着马车一揖,肃然道:“谷主驾临,樱堂有失远迎。” 里面的声音淡淡地道:“翁老板客气了。我想借二楼的雅室一用,不知可有空否?” 翁樱堂道:“倒是有两间有空。不过属下在北楼有一间更干净的私室,平日只作休息之用,甚至为雅洁。不如请谷主先移驾北楼再作安排?” 慕容无风道:“不必了。雅室有空就好。” 灰衣骑士拉开车门,先将他的轮椅搬下来,再上去把慕容无风轻轻地抱了下来。 他依旧穿着一袭裁剪得极雅致的白袍,坐在椅子上,腰挺得笔直。眉目之间虽有一丝倦意,目光却是一如既往地犀利。 灰衣侍从跪下来,为他整理了一下被风拂起的衣袂。 翁樱堂道:“请跟我来。前门酒气太重,恐谷主闻之不适。后门有专门的楼道直通二楼。” 慕容无风咳嗽了两声,道:“还要麻烦翁老板一件事。” “请吩咐。” “我约了一位姓楚的姑娘有事相商。如若楚姑娘到了,请把她带到我那里。” “可是楚荷衣楚女侠?” 荷衣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称她“女侠”,心里快活得差一点笑出声来。 果然慕容无风皱了皱眉,道:“正是她。不过,她什么时候又成了女侠了?” 翁樱堂笑道:“谷主有所不知,这年头,江湖上只要有人拿着剑,人又不坏,就可以称为侠。而这之中,女人带剑的少之又少,非得称为女侠不可。” 慕容无风淡淡地笑了笑,道:“江湖上的称谓,向来都很有意思。”说罢,侍从推着他正要左转而去,却听得背后一阵杂踏的脚步。一个人咤道:“前面的人,统统站住!” 酒楼门前的往来的客人一向很多,听了这句怒咤,不由得站住了十好几个。 慕容无风一干人却继续往前走。 只见黄影一闪,一个娇小的身子凌空一翻,已落到慕容无风的面前。 大家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细眉大眼,身上穿着件淡黄衫子,黑油油的长发用一根紫色的丝帕系住。耳上两粒紫晶石的耳环,另一端垂着十几粒米粒般大小的五彩宝石,随着身体恍动,碰撞有声。她手里拿着剑,用剑指着慕容无风的鼻尖,道:“刚才是你提了楚荷衣的名字?” 灰衣侍从伸出食指,在剑尖上一搭,从容地将它从慕容无风的脸上移开,沉声道:“姑娘有话请好生说。”随手在剑尖上一弹,只听得“当”地一声,剑尖之处竟断成两截。 荷衣倒抽一凉气,好厉害的指力! 女孩子看着自己的剑,又急又怒,道:“你敢弄坏我的剑?” 灰衣侍从目光一凛,道:“在公子面前无礼者,岂止是断一柄剑而已。” 他看上去年岁在三十开外,身材魁梧,蜂腰猿臂。脸窄而长,却有一个鹰钩一样的鼻子,说话的时候,眼睛眯成一道缝。而他的同伴虽然和他个头年岁相仿,看上去却斯文秀气得多。 一阵电光闪过,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小雨。两个侍从却如大难一般地将慕容无风抬起,放到了廊檐之下。 女孩子不依不饶地道:“你们若把楚荷衣交出来,咱们万事皆休。要不然本姑娘……”她竟将手中的断剑又指向慕容无风的鼻尖。眼里不知为什么,居然满是泪水和仇恨。明知不敌,她却摆出了随时准备拼命的架式。 “且慢动手!”一个锦衣青年一闪即到,一挥手,轻轻移开了她的手臂。 来人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一拱手,道:“在下峨嵋沈桐。方才偶听得几位言及本派正在四处寻找的一个人,不免激动。敝师妹年幼莽撞,多有得罪。”说罢又是长长一揖。他的身后,又跟上来了四个人,服饰各异,剑柄上却都刻着一个八卦,显然是峨嵋派专有的配剑。 翁樱堂哈哈一笑,也拱了拱手,道:“是什么风把峨嵋七剑吹到我们听风楼来了?”他做了多年老板,阅人无数,江湖上他不认得的人还不多:“这位一定是方掌门的千金方离朱姑娘了。一恍眼都这么大了!你爹爹好么?”他眼睛一转,道:“周孙十,叶伯胜,徐匡之,何瑞,咦,怎么只来了六剑,还有一剑呢?哈哈,我明白了,沈彬那个醉鬼,一定先跑到楼里喝酒去了。” 他不提沈彬倒罢,一提沈彬,六个人的脸上均是悲愤之色。 沈桐道:“我们找楚荷衣,正是为了沈彬之事。” 翁樱堂见众人神色凝重,不禁愣了愣,道:“沈公子出事了?” “他被人残忍杀害,我们刚找回他的尸体。诸位若肯将楚荷衣的行踪住处相告,在下感激不尽。” “我在这里。”荷衣缓缓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看了一眼慕容无风,发觉他也正看着她。 六个人握剑的手臂同时绷紧,杀气徒生。峨嵋七剑近几年来风头正劲,特别是一年前他们大破了武当七星剑法之后。江湖传说,没有一个人能在七剑合攻之下全身而退。 “既然楚姑娘已现身,与此事无关的人,就请自行避开十丈。峨嵋派不想伤及无辜。”沈桐道。 忽然间六个人分成两排,已开始摆阵。 荷衣冷笑道:“怎么,诸位连贵师兄究竟是怎么死的也懒得一问,就轻易摆阵,岂不有些草率?” 方离朱喝道:“这还用问,你如若不使出阴谋诡计,我师兄自怎会轻易而亡?”她挥着剑,又要冲上去。沈桐却将她一拦,对荷衣道:“好,你说。”他看上去,倒是个冷静的人。 “沈彬是来找过我,不过我们根本就没有动手。” “不是你,那么会是谁?”沈桐冷冷地问道,显然对荷衣的话一字也不信:“他走的时候明明告诉过我,他要来找你。现场上又有你的马和包袱。” 荷衣看着自己的剑,道:“我讲的是真话。如若我想隐瞒,就不必自己走出来。” “你是说,你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 荷衣看着对面的飞檐,一字一字地道:“知道,因为他们已经来了。” “了”字未落,忽听得一阵丁当之声,两个披着长发的灰影,鬼魅一般地从远处飘了过来。方离朱喝道:“来者何人?” “闪开!”荷衣将她一推,只听得“砰”的一声,灰影手中一个筒状物轻烟一冒,方离朱应声倒下。 她一倒,六剑只剩下了五剑,却已将来人团团围住。 灰影原是一男一女,女的明眸皓齿,长裙袭地,落地的时候,轻得好象是一片刚刚从树上吹落的木叶。而她身边的男子身形微慢,竟也是浓眉朗目,极为英俊。他的右胁之下柱着一个漆黑的拐杖,衣襟飘飘,右腰之下一片虚空,一条右腿已齐根而断。他看着女子发出一筒毒针,皱了皱眉,道:“老十,下次能不能换一种配方,这筒针的气味实在难闻。”说着,他竟从怀里掏出一条绣花手绢,厌恶地将鼻子掩住。 荷衣的脑海里闪出一个名字:唐十。唐家的老十,那个惯使毒针的女人。 女子咯咯一笑:“三哥,气味难闻却着实管用,我特意为你配了一瓶解药。”她递过去一个小瓶:“打开,涂一点在鼻子下就闻不到了。”两个人明明被五柄剑团团围住,却是视若无睹,谈笑自若。 沈桐沉喝一声,道:“唐十唐三,两位是愿意俯首就擒,交出解药呢,还是愿意死于乱剑之下?” 唐十娇笑道:“三哥,他们问我们呢。你看咱们是俯首就擒好,还是被乱剑砍死好?” 唐三淡淡地道:“一样都不好。”眼睛却盯着慕容无风:“近来江湖上好象瘸子不少。除了我之外,这里还有一个。” 荷衣有些紧张地看着慕容无风。以他的骄傲,听了“瘸子”两个字,一定会很生气。 慕容无风的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缓缓地道:“我和江湖没什么关系。不过唐家一出手就是一筒‘百脉神芒’,在杀人的问题上,倒是大方得很。以前一直风闻唐门子弟门规甚严,一般轻易不肯出手,对毒物更是慎用。看来,要么是传闻有谬,要么是门风有失。总之是一代不如一代。” 唐十的脸色微微一变。她手上的暗器从外形上看,和传说中的“暴雨梨花针”一模一样,而她在江湖上常用的,却是“五毒神针”。这“百脉神芒”是云南五仙教的密传暗器,一般用袖弩发射。她拿来之后略加改进,装进针筒里,一次可以发出一百多针,还是第一次使用。而这个人居然一眼就看出了底细。她笑了笑,笑得有些尴尬,对唐三道:“这个人有趣,我喜欢。待会儿走的时候记得带上他。咱们家里不是一直缺药师么?” 唐三冷冷地道:“这个人,哼,咱们不一定供得起。” “怎么供不起?这位大哥贵姓?你一顿吃得很多么?”她一面笑嘻嘻地说着,一面一撒手,五支毒镖飞了过去。却见人影晃动,翁樱堂的双手在空中疾抓,已用肉掌将飞镖好象摘豆子一般地摘了下来。唐十看着他的手,道:“翁老板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本姑娘的毒镖都敢碰。”那手,原本该立即起泡,迅速腐烂才对。现在看上去,莫说有泡,连鸡皮疙瘩都没有。 翁樱堂道:“哪里哪里。早就听说唐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以前老一辈配制的毒药,我还真不敢碰。” 慕容无风淡淡道:“老一辈的东西,也不过如此。这毒镖上的‘冯乙散’就是以前唐家的一个姓冯的丫环配出来的。后来她嫁给了唐选,虽是妾,也是唐家的媳妇。” 唐十的脸涨得通红,她忽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那个传说中残废着的,连起床都很困难的神医。十几年来一直和蜀中唐门做对,专门破解唐家毒药的那个人。 慕容无风。 每一次一种新的毒药行世,过不了几天,云梦谷外的各大药铺就开始出售解药。他甚至研制出一种预防性的急救解毒丸,可以针对几乎所有唐门的传统毒药。据说江湖人士几乎是人手一瓶。 自从有了慕容无风,唐门的事业和声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不过眼前的慕容无风看上去,比唐十的想象要健康得多。在她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个被风湿和病痛折磨得变了形的男人。一举一动都离不开旁人的服侍。而他看上去却气定神闲。若不是坐在轮椅上,若不是衣摆下隐然而现的,因多年萎废而显得纤弱无力的双腿,他简直和常人无异。 她知道慕容无风极少出谷。却想不到他竟会轻车简从地出现在这里。四周一定暗伏不少保护他的人手。她开始想自己该怎么撤,从哪里撤。 唐十笑着对唐三道:“三哥,这五个峨嵋的归你,那个楚姑娘归我,好不好?” “不,”唐三的眼光缓缓飘向荷衣,道:“楚姑娘归我,剩下的都归你。”他拐杖点地,人已如疾鸟般飞起,身形在空中一转,铁杖生风,直逼荷衣的“天台”、“灵泉”二穴。荷衣一让,闪过他霹雳般地攻势,却听得“当”的一声,唐三的拐杖已被灰衣侍从的一条铁棍架住,一个声音轻声道:“这个人交给我,你快去救方姑娘。” 她抱起方离朱,看见慕容无风的身边只剩下了翁樱堂。另一个侍从也加入了战阵,正帮着五剑合斗唐十。 方离朱的脸色青紫,已没了呼吸。 “她怎么样?”永远是那样平静的语调,他好象局外人一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荷衣惨然道:“死了。”女孩子的身子原本是柔软的,在她的手上却渐渐僵硬起来。 慕容无风摸了摸她的手腕,在她的身上飞快地点了十几处穴道,道:“还有救。你跟我来。” 翁樱堂把三个人带到了北楼的私室。 那是一间他用来休息的房间,下午的时候他大多会在这里小睡片刻。屋子并不宽敞,布置得却极为讲究。他是一个讲究情调的人,祖上曾是布商,所以他对服饰和布料有着特别的研究。 躺在床上的方离朱看上去已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她的身上却看不到一个血点,几十枚毒针完全射入了她的体内。 掩上门后,慕容无风对翁樱堂道:“你到下面去看一看,我怕他们人手不够。” 翁樱堂迟疑着道:“可是谷主这里也需要有人照应。” “你放心,有我在呢。”荷衣笑着道。 “你?”翁樱堂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但他终于点点头,扭身大步走了出去。 荷衣看着他的背影,对慕容无风道:“他很担心你。” “我要他走是因为我要脱掉病人的衣服。我没法隔着衣裳给病人看病。”他已经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方离朱的钮扣。二八少女窈窕光润的胴体便出现在眼前。慕容无风细心地察看了一下她的上身,突然在她左胸上用力一拍!“扑”地一声,方离朱的口中喷出一口黑血。 “她……还活着?”荷衣看着方离朱的鼻翼开始细微地张合着,不禁吃惊道:“我方才摸过她的脉。她……她明明已经死了。” “死是死了,只是没有死透而已。”他忽然这么说。好象死也分成好几种。然后他开始用手指在她身上的各处穴位一寸一寸地试探。 他的手苍白而修长,指甲整洁,指尖划过肌肤时好象虫须般灵敏地颤动着。 “半杯水。”他忽然道。 荷衣飞快地倒了水,递了过去:“这水太冷,你若口渴,我可以给你再烧杯热的。” 他没有吱声。只是已用一只极细的刀片在肌肤上划了一道极小的切口,飞快地从里面挑出了一根细若芒须的银针。然后把它放进杯子里。针沾着血,似乎可以粘在任何物事上,被水释开之后,便沉到了杯底。这杯水原来并不是用来喝的。 荷衣忍不住佩服地道:“大夫真是个好职业,将来我也要改行作大夫。” 说话间,慕容无风已用同样的手法挑出了十几根银针,手法之快之准,在荷衣看来,一点也不亚于自己的剑术。她不得不承认,各个行业都有自己的高手,虽然训练可能完全不同,但办起事来,一定是同样的有效。比如以慕容无风的手法用来发暗器,应当不比唐十慢。 荷衣跪在床边,一直举着那个杯子。慕容无风的衣袖便轻轻在她脸边拂动着。 他的衣袖间飘浮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是一种很独特的,形容不出的气味,能停留在房间里,经久不散。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手。 “射进她体内的,一共有多少针神芒?”她突然问道。 “四十九针。若不是你推了她一下,可能会有一百来针。” “这针里,会不会有毒?”她又问。 “有。” “这么说来,你还得解毒?” “嗯。” “你发现了没有?大夫要做的事实际上比剑客要麻烦得多?”她忽然得出这么一个结论。话还没有说毕,只听得“啪”的一声,慕容无风的脸上已经吃了一掌,方离朱已经醒了过来,看着自己赤着身子躺在一个男人面前,又急又怒,骂道:“大胆淫贼!你敢碰本姑娘的……身子,我叫你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她重伤之余力气居然很大,慕容无风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五个指印。 但毕竟是重伤,大怒之下,她居然又气得昏了过去。 他点住她的穴道,令她不能再动。又接着把余下的针一一地挑了出来,神色平静,好象刚才那一掌并没有打在他的脸上。 荷衣看着他,突然道:“我刚才说过我要当大夫了么?” “没说过。”他淡淡地道。过了一会儿,又道:“江湖中的女孩子,脾气都这么大?” “不一定。”她慢慢地道:“我的脾气就很好。” 他仔细地在方离朱身上检查了三遍,确定每一根毒针都已被挑出,就让荷衣给她穿上了衣裳。 他扶着椅侧,直起腰,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额上已全是冷汗。刚才他一直弯着腰,而他的腿又完全不着力,是以他几乎是困难重重地保持着这种姿势。待到坐直以后,就只觉头顶上金星乱冒,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他只好闭着眼,等待自己的喘息慢慢平静下来。 第五章 无端地,喘息却越来越重。每当极度劳累时,他就会犯病,病来得突然,一个稍不注意的小动作,就会引起一连串的发作。昨天已经发作了一次。 他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药。那只是一个拇指一般大小的玉瓶,不知为什么,手居然捏不住。“当”地一声,掉到地上。他刚要弯下腰去,肩头却已被荷衣按住。 “让我来。” 她捡起药瓶,倒出两粒药丸,递到他的手心。看着他服了下去。 她又递过去半杯水:“喝点水?” 他摇摇头,指着方离朱,道:“用我的马车……先……把她送到谷里。解她的毒……需要……几味比较稀罕的药,只有谷里才会有。” 荷衣急着道:“你呢?你自己呢?你不要回去?” “我现在……现在不能……”他已经说不出话,开始大口地喘气。 就在这当儿,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 进来的是唐十。手里拿着那个可怕的针筒。 这一声响得那么突然,慕容无风只觉胸口一阵绞痛。瞬时间,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针筒对着慕容无风,手已经扣在了机簧之上。 屋子里因这紧张的气氛,忽然间变得闷热。窗外,是沥沥的雨声。 荷衣缓缓地抬起了头,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手生得很美?” 她说这句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唐十的手。 “难道你不觉得我的针筒更美?”唐十笑着道:“他若是你,或许还逃得一死,只可惜,他是个残废,一动也不能动。现在他这样子,就算是我一针不放,光是听见机括之声,他都会死掉。” “你好象对他的病很了解。”荷衣淡淡地道。 “粗知一二。这几年来,我们一直都在等他死的消息。只不过近来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而已。”她笑得很得意:“你知道我们等了多久,才等到他单独出谷的机会?” “多久?” “七年。七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只带着两个人出门,我简直不敢相信今天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这当然是个很好的机会。”荷衣赞同地点点头。 “你知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请教。” “唐门的十大高手正在围斗他的三个手下。” 荷衣皱了皱眉。难怪翁樱堂一去不回。 “峨嵋七剑呢?” “死了三个,没死的也都被我射成了刺猬。”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好象杀人是件很好玩的事情。笑到一半,脸色却变了。 她看见剑光一闪,然后她的右手,连着针筒一起飞了起来。 血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落在床上。手虽脱离了手臂,手指却还按在机簧上。 唐十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断臂,好象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等她略微明白过来时,荷衣的剑已经到了她的咽喉,却没有再刺下去,只是在她玉润光滑的左臂上轻轻一划。 她看着自己的左臂垂了下来,眼泪忽然大滴大滴地淌下来。 “你剩下的这只手,以后虽不能用力,却还可以炒炒菜。” 唐十一咬牙,撕下一块裙布缠住断臂,她只冷冷地看了荷衣一眼,就飞快地冲出了门外。 那一眼是如此地阴森可怕,竟令荷衣从里到外地打了一个寒战。 屋内又复归宁静。 荷衣抱着剑,默默地看着慕容无风。 他仍在吃力地喘息着。 这个时候,除了他自己,谁也帮不了他。 过了很久,喘息终于平静下来。 “你不该独自出来的。”她轻轻地道。 “我不喜欢有很多人跟着我。”他慢慢地答道。 门“砰”的一声又被踢开了。进来的是一个灰衣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剑光一闪,陌生人的脸上已多了两个流血的洞。荷衣脚一踢,那人“啊”地一声掉下楼去。 她走回来,重新掩上门。 手心是热的。脸也是热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却都不再讲话。门,也许过不了多久,又会被人踢开。 屋子里有两个手无寸铁的病人。荷衣已暗暗下决心,绝不让唐门的人有机会走进这间屋子。 等待中,时间是那样漫长。 慕容无风转动轮椅,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只手和针筒,仔细地端详着。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这个女人的手总是比脑子要来得快?”荷衣忽然问道。 他冷冷地道:“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这是一只人手。”他慢慢地道:“你是怎么把它给砍下来的?” 荷衣苦笑:“我是从左边把它砍下来的。” “难道江湖的生活就是这样子的?经常要去砍人家的手?” “不经常。” “哦?” “最经常的事情是砍人家的头。” 她有时候觉得和慕容无风对话很有意思。云梦谷明明和江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人却好象一点也不明江湖上的事。他好象一点也不明白自己的命有多么重要,居然值得唐门的人日日夜夜在这里守着他。 她忽然又问:“她说的都是真的?你的病……真的这么严重?” “放心。你把活儿干完之前我一定还活着。”他开始开玩笑。 无端地,怎么会担心起他的病?荷衣暗自苦笑。她一向很少关心别人。当然也从没有谁关心过她。 “我多虑了。你这人不坏,应该好好地活着。”她也笑了。这一回她的口气也很轻松。 有人在门外轻轻地敲门。 荷衣道:“这个人还不错,至少知道进来的时候要先敲门。”口里说着,手里已拔出了剑。 “楚姑娘,请开门,是我,谢停云。” 门开了,谢停云一头汗水地走了进来,看见慕容无风完好无恙,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楼梯上蹬蹬几声,赶上来了翁樱堂和先前的两个灰衣侍从。显然有一番苦斗,三个人的衣服都破了,身上背上都是血。 “有没有人受伤?”慕容无风问道。 “没有,只划破了几个口子而已。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灰衣侍从连忙解释道:“先生自己没事罢?” “没事。多亏了楚姑娘相助。” 三个人的眼光一齐转向荷衣,目光中满是感激:“楚姑娘,多谢!” 荷衣笑道:“唐门的人呢?都跑了吗?” 三个人的目光忽又变得肃然。谢停云迟疑着,道:“没有。我们有麻烦,正要上来请示先生。” 慕容无风道:“什么麻烦?” “他们的手里有吴大夫。一定要先生本人才能交换。” 慕容无风道:“他们怎么会抓到吴悠?她全天都在谷里。” 谢停云垂首道:“我们也不知道吴大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谷。挟持人质原本不是唐门的作风。据属下观察,围攻我们的人里,有一部分不是唐门的人。也许他们担心力量不够,还请了别的杀手组织。”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抬我下去。” 谢停云道:“先生,这事……恐怕得从长计议。您一现身,只怕会有危险。” 慕容无风的脸已经板了起来:“抬我下去。” 雨后的月光是如此惨淡。惨淡得一如吴悠苍白的脸色。她披头散发地立上庭院的中央,脖子的按着一柄锋利的宝剑。她的身后是一个身形极高,面无表情的黑衣人。黑衣人左手好象挽僵绳一样地挽着她的一头黑发。 他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有意无意地按在她的左肩,有意无意地滑向她的胸口。 羞辱,愤恨,她的脸惊得刹白。然后她忽然看见了慕容无风。 他看上去还是那么镇定,那么冷淡。一如他对她的态度。 一看见他,吴悠的心忽然砰砰地跳了起来。 还是那样吗?还是改不了一看见他就心跳的习惯,就算是在自己的生命最危险的时候。 他为什么要下来,为什么要把自己也暴露在危险之下?是为了她么? “你们想把她怎么样?”慕容无风冷冷地道。 “不敢,只想请神医大人屈驾往唐门走一遭。只要谷主肯答应跟我们走,吴大夫自当璧还。” “好,你放了她,我跟你们走。”声音虽是有气无力,说出来却是斩钉截铁。他一脸的从容淡定。 “果然是名医,爽快!”有人鼓了几掌,从黑暗中走出。 “不!先生!你别过来,我……我宁愿死也不要你过来!”吴悠紧张地大叫了起来。想不到他竟肯为自己冒险!她的心已紧张得快跳出了胸膛。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身子根本受不得奔波?难道你不知道唐门是多么危险的地方?难道你一点也不顾惜自己? “麻烦谷主自己走过来,其它的人请退后十丈。谷主一过来,我们立即放人。” 荷衣道:“我们怎么可以相信你?” “啊,我差点忘了舍妹的吩咐。请楚姑娘一起过来,路上谷主也好有人照顾。楚姑娘,请。” 荷衣冷笑:“她当然会记得我。” “此事与楚姑娘无关,希望阁下不要节外生枝。”慕容无风看着荷衣,沉声道。 “请楚姑娘解剑。” 荷衣解开剑,扨到路边。 “你别过去。”她听见慕容无风在她身边小声地道。 “我也很想去唐门看一看。”她对他道。 两个走到黑衣人面前,荷衣只觉右肩上一凉,已有人在她身上刺入了毒物。顿时间两只手都麻痹了起来。黑衣人果然放了吴悠,却旋风般地把慕容无风和荷衣推到马车里,风驰电掣般地驶了出去。 飞奔着的马车颠簸得厉害。好象是在走着一条不是路的路。 有时候,整个车厢腾起来,人就好象被抛到半空。有时候它又歪到一边,好象只有一边的轮子在滚。 外面下着小雨,轻凉中带着一点湿意。 车厢很小,狭窄逼人。车窗用黑布蒙起,里面居然连一只蜡烛也没有。 漆黑不见五指。 虽然黑暗,她却知道慕容无风就坐在她的对面。车厢里并没有别的人。 这么颠簸的马车,他坐着一定很不舒服。 听着他的呼吸,却是平静而有致。车外余光闪过时只见一片淡白的衣影,静月孤辉般地安然从容。 “你还好么?” 黑暗中,她悄悄地问道。 “还好。” 声音也是从容的,好象正坐在自己家的马车里。 没有别的话了。倒忘了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车这么跑,你受不受住?……刚刚才发过病的。”忍不住又问了一声,完全忘了他的忌讳。 果然,答非所问地道:“把手伸过来,让我看看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哈哈,手是麻的,伸不了。”她满不在乎地说。 “你可知道方才你斩了人家一只手,两只眼,唐家的人会怎么想?” “怎么想?” “我手上曾经有过一个得罪唐门的病人,整张脸的脸皮都给他们割了下来。” 荷衣打了一个冷战,小声道:“慕容无风,咱们得逃!” “你的腿呢?还能不能动?”他又问。 “不能。方才是手麻着,现在连腿也麻了!” “好罢,”那个人叹了一口气,“我坐过来。” 两个人之间横着一张桌子,他双手扶着桌沿,拖着身子,吃力地挪到她身边。手起鹘落,点了她的几个穴道。 点穴的手法甚是怪异,完全没有内力,却又完全有效。渐渐地,她手脚都可以活动了。只是,要恢愎气力却还要至少再等几个时辰。 “我只是把毒素都逼到了你的灵府穴,逃出去之后记得回谷里找蔡大夫给你解毒。” “我们一起走。”她道:“哪有做生意的把主顾丢了只管自己跑了的?” 那个声音淡然,却肯定地道:“你别管我。” “那我就不走了。车里真舒服!我平生最喜欢坐马车了,坐多久都可以的。”她仰起头,在黑暗中看着他。然后两个人的头又一起望着车门。 马车忽然慢了下来。 居然,渐渐地停了下来。 门打开了,只听得“叮”的一声,铁杖点地,一人跃进车里,手上还提着一个灯笼,竟是唐三。 “两位坐了这么久的马车,该下来歇一歇了。” 说着,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铁链,咣铛两声将荷衣与慕容无风的手拴在一起。道:“在下早就闻得楚姑娘轻功和剑术都了得,慕容先生也是天下第一神医,两位在一起,唐门的毒药只怕也奈何不了。我们已到了客栈,今夜只有委屈二位作伴一宿。对了,这铁链是唐门祖传之物,姑娘如若想将它打开,可是白费心机。” 荷衣道:“倒忘了问了,令妹的伤势……?” 唐三皱了皱眉,道:“伤势倒不打紧。这阵子她正在想着姑娘呢。不过请姑娘放心,我已刚刚劝过她。姑娘的脸皮她是不会割的。至于别的地方嘛,这就难说了。对了,等会了下了车,还得请慕容先生给两位病人看一看伤口。舍弟的双眼现在还麻烦得很,恐怕有性命之忧。不过有神医在这里,我们放心的得很。” 慕容无风冷冷地道:“治病不难,不过有条件。” 唐三道:“愿闻其详。” 慕容无风道:“你们不许伤楚姑娘一根毫毛,否则,我绝不做任何事情。” 唐三抬起头,和慕容无风对视片刻,道:“原来楚姑娘是慕容先生心爱之人,唐三愿成人之美。我答应你。” 细雨中,车外是黑漆漆的一片。只看得见前面有个大门,大门口点着四个灯笼,写得“龙水客栈”。唐三把慕容无风放在轮椅上,荷衣在一旁跟着,身后还有几个黑衣人,一起走进门内。 显然住宿的地方早已有人打点好了。慕容无风给唐十和另外一名伤者包扎完毕后,就被一个黑衣人送到楼上的一间客房之内。荷衣也只好跟了进去。 门外铛的一响,已被人锁住了。 客房内倒还整洁,不过甚为简陋,不过一床一桌而已。 慕容无风坐在椅子上,脸色却极为苍白。他本不耐劳累,方才车上那一阵要命的颠簸,早已令他胸中烦恶欲吐。好不易在给唐门的人治伤时,借着一口凉茶将烦恶之意弹压了下去。 荷衣看着他,道:“这里正好有张床,你快躺下歇着。” 他摇摇头,道:“不必。我坐在这里很好。” 荷衣道:“你是跟我客气呢,还是你真的不累?” “不累。”他淡淡地道:“残废的人躺着和坐着是一回事。” 荷衣叹了一口气,道:“你坐着我怎么办?” “你可以休息。这里正好有一张床。”他道。 “你忘了我们的手是拴在一起的?你坐着我也只好坐着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坐了床边,这样你就可以躺下了。”他迟疑了半晌,道。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两全其美。”荷衣一本正经地道。 他听着。 “这床不大,也不小。咱们两个都可以……上去。”她小心翼翼地省略了一个“睡”字。说完话后,脸半点也不红地看着他:“你说这主意好不好?” 他垂下头,不用想,自己的脸已经红了。难道这就是江湖中的女人? 灯吹熄了。两个人真的躺在了床上。 只有一床被子,两个人只好紧紧地挨着。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荷衣悄悄地道:“慕容无风,你的手……别乱放。” “我没乱放。”那个声音答道。 “你……你想使坏!” “嗯。” “那就坏吧……” 窗外远远地传来几许雷声,细雨绵绵,秋意如酒,令人微醺。 晨光渐亮时雨已经停了。远处鸟声啁啾,凉气中夹带几许泥土的香味,竟也从客房破了一角的窗户中播扬了过来。荷衣醒得很早。起来略整了整衣裳。手还和他锁在一起,当然不能走开,只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了一口昨夜的冷茶。 待她回过头来再看时,慕容无风已经醒了。 “早”她抢着道。 “早”他好象有些不大好意思看她。 “昨晚你睡得好么?”她又问。 “好。”说着,双手支着床,慢慢坐了起来。必竟双腿不方便,连起床这种简单的动作他的样子看上去都比常人要困难得多。她继续喝着茶。然后看着他又慢慢地把身子移到轮椅上。移到最后一下时,身子似乎有些不稳,她的手便轻轻在他的腰上托了一下。他淡淡地道:“多谢。”荷衣心里苦笑,两个人怎么好象忽然间变得十分客气了起来。 “没有早饭,只有昨夜的茶水。”她笑着道。 “我喝一点。”他说。接过她递过去的杯子。他看了看杯子,皱了皱眉,又放下了。 杯子显然没有洗干净,上面好象是留着几年以前的茶垢。 “不喝了?”她问。 他摇摇头。她拿回杯子,一饮而尽。 我错了,我并不了解他。荷衣心里道。她微微笑着看着慕容无风。他的精神看上去比昨夜要好多了,只是脸色仍然有些苍白。他抬起头来,凝视着荷衣。 眼光深邃而专注。 荷衣给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迎着他的目光,道:“你盯着我干什么?” 他沉默。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哑子?” 我……”他张着口,想说什么,却觉得无从说起。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好象令他来不极细想。 当然如果细想下来,他也许一件也不会做了。 他这一生,极少有时候让“做”走到了“想”的前面。 “我要是你,我就不多想。你总是想得太多。”她安慰着他。好象知道他的心思。 “你呢?你想不想?”他问。 “想得很少。可能是我太笨的缘故。”她望着他,一个劲儿地笑。 “荷衣,”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两个字称呼她:“告诉我,你是谁?在哪儿出生的,今年有多大?” 荷衣道:“你疯了。问我这些干什么?你今年有多大?” “马上二十二。”他老老实实地道。“虽然我不知道我在哪儿生的,却从小就长在谷里。” “我不信。你十年以前就成名了。”她反驳。 “我十岁就开始做云梦谷外医馆的主堂。那时我已经行医四年了。” 荷衣吐了吐舌头,道:“我的事情你别问。我不想说。” “不想说也不要紧。这些原本也并不重要。”他缓缓地道。 门忽然开了,进来的是店小二,端着一盆洗脸用的热水。荷衣看了看,盆子和擦脸的手巾都是崭新的。心里暗想,这些饮用之物要是有些不干净,慕容无风大约是宁肯饿死脏死,也不肯用的。早就听说云梦谷的大夫们人人都有洁癖,尤以慕容无风为最。 荷衣道:“热水来了,你先请。” 慕容无风道:“你先。” 店小二道:“两位不必谦让,小的再端一盆上来就是了。还有,下面有位爷叫小的给两位带句话,叫两位不必担心,事情已快办妥。问两位可曾中了什么毒没有?” 荷衣一喜,道:“毒倒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铁链,请楼下的爷莫忘记了拿钥匙。” 小二应了一声,便锁上门,下楼去了。 两个人默默无话,都等着小二上来,过了一会儿,门又打开了,进来的却是谢停云。 “谷主,您可好?”他大步进来,垂身施礼,沉声道:“实是属下办事不利,令谷主受此惊扰,请谷主责罚!” 慕容无风淡淡道:“我没事。你们几时到的?” “我们一直远远跟在你们后面,临晨时分已将唐门的人制住,唐三跑了,不过钥匙却正好在唐十的身上。”他取过钥匙,将铁链打开。荷衣笑着道:“两位慢谈,我还有事,先告辞一步。”说着飞身下楼,找正等在楼下的赵谦和要了一匹马,一溜烟地跑了。 ****** 神农镇。听风楼。 荷衣又回到了昨天来过的地方。早上的江风似乎有些凛冽,但寒气早已被楼里热腾腾的早茶给冲散了。 还很早,客人很少,荷衣要找的人却正好当班。那是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伙计。 荷衣笑盈盈地道:“敢问可是孙大哥?” 中年伙计点点头,道:“不敢,小的正是孙福。姑娘说想见我?” 荷衣道:“我姓楚。” “原来是楚姑娘,不知姑娘想要点什么?” 荷衣道:“我第一次出门远道求医,路途乏味,想听些江湖上的掌故,听说大哥是这里积年的老伙计,有一肚子的江湖故事,所以特地来请教。我刚和掌柜的谈妥,今天您的差就免了,这是二十两银子,请笑纳。”孙福接过大元宝,乐得合不咙嘴,道:“好说好说,小的肚子里别的东西没有,江湖传闻、小道消息倒是有一箩筐。就不知小姐想听点什么?” 荷衣道:“我是来看病的,当然最关心的就是神医慕容的消息。听说他为人古怪,甚难打交道。也从不随意接待病人,你说,如果我直接找他看病,有没有希望?” 孙福笑了笑,道:“这个姑娘就有所不知了。神医有三大脾气,这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哦?” 孙福道:“第一,这里看病全有章法,人人都得守规矩。大多数病人只用在咱们这个镇子的医馆里就能看好。只有最危险,最棘手的病人才会送到谷里去。如果姑娘的病不是性命之忧,见到谷主的希望就不大。每个病人都须依章行事,任你再有钱有势,也不可违例。所以这第一大脾气就是规矩面前,说一不二。” 荷衣道:“这么大一个谷,没有规矩当然不行。” 孙福笑道:“但象咱们这位爷那样守规矩的,姑娘只怕还没见过呢。比方说,当年慕容先生少年出名,不知怎么的,名气竟传到了域外,有一个大食国的回人,名字叫乌里雅多的,便立志要拜他为师,想学成一代名医。这个人花了两年多的时间,不远万里地来到了这里,路上吃的苦,和当年取经的玄藏法师相比,也差不了多少。走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瘦得好象一根面条,多亏先生的二徒弟陈大夫收留,休养了一个多月,才有力气去见慕容先生。话说这乌里雅多的一片赤诚,让整个镇子的人都感动得落了泪。大家心想,这么有苦心,有毅力的人,慕容先生怎么会错过呢?结果却让大家吃惊得很。咱们这位爷说,既然你是来学医的,就得通过由他出题的考试。因为他的每一个学生都是通过了考试才进谷的。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荷衣道:“你说那位乌里……什么的,是位外国人,他可会说上几句中国话么?” 孙福道:“他虽是个外国人,但他父亲曾到中原一带经过商,所以他会说汉话,说得还不差。而且他自小喜欢好中医,不少医书,什么“太医局诸科程文格”、“集骇背疽方”、“仁斋直指”、“证类本草”都能倒背如流,听说和陈大夫聊天时,他顺口就把慕容先生的“云梦灸经”和“伤寒论奥”中的两个小注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把陈大夫吓了一跳!想不到一个外国人竟有这个本事。可这位乌里雅多拿到试卷还是傻了眼,说是只有一小半的题目做得出来,有一大半都是不知所云的。所以也就考了个不及格。” 荷衣道:“你说,这会不会是因为慕容先生想压压他的气势,故意给他出难题?” 孙福想了想,道:“这倒不会。一来,陈大夫引荐的时候也没有告诉他这个乌里先生熟读医书,是以也就没有压他气势之说。二来,每年来求师的人多如牛毛,大家都得经过这个考试,往往一、二年内有十几次考试,而考中的人却是少而又少。所以试题之难也是可以想象的。话说这乌里先生很有骨气,立志要考过,便一人在镇东头赁了间小屋,每日除了一日三餐之外都闭门读书,或者也只和陈大夫、解大夫、吴大夫几个慕容先生身边的学生密加往来。他为人豪放,谈吐诙谐,和这镇子里的人都混得厮熟,大家给他找了一个酒店当伙计,平日里都叫他‘老乌’。他就这么埋头学了一年,信心百倍地又去考试。大家都以为这回一定成功,连贺喜的鞭炮都买来了,没想到一打听,又没有考过。这老乌可急了,连夜宣布他就在这里扎根住下了,改了个名字叫‘慕容乌里’,字‘雅多’,号‘苦读子’。过了一个月,又娶了一个本镇的姑娘,仍然是早晚做功课。过了大半年,生了个儿子叫‘慕容悬’,用的是‘悬壶济世’的典故。再考,还是没过!你说奇也不奇?这老乌看上去一点也不笨,平日要他算帐,脑袋瓜子比算盘还快呢,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了,就是考不过。但同是一张考卷,却有个叫蔡宣的小后生考过了,也就是现在澄明馆的蔡大夫。这回连陈大夫,吴大夫几个都看不下去了,纷纷为他求情。咱们这位爷却说规矩之下一视同仁。任别人怎么求情也没用。最后他的老婆也受不了哪,原来他老婆也姓慕容,和谷主是打着七八道湾儿的亲戚。她老婆也挺爽快,就去对谷主说,您看咱家那位究竟是不是快做大夫的料,如果不是,干脆告诉他,让他死了那条心,也好认认真真改投别业,挣钱养家。您猜怎么着?谷主说,他也不知道老乌是不是学医的料。只知道考不过的人不能做他的学生。至于他们今后怎么办,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与他无关。” 荷衣听他说了半天,原本不大信的,但一听见最后一句话,就觉得甚为耳熟,似乎是慕容无风的口头禅,不禁信了八九分,忍不住道:“那么这位老乌究竟是考中了没有呢?” 孙福道:“姑娘刚进门的时候难道没看见有个穿红袍的人总在门口招呼客人,好象是客人们都是他的亲戚似的?” 荷衣想了想,道:“没印象,好象是有个穿红袍的。” “那就是老乌,这里的二掌柜。” 荷衣呵呵一笑,道:“那第二大脾气是什么?说来听听。” 孙福见她听得津津有味,愈发绘声绘色起来:“这第二脾气么,就是洁癖。姑娘想必知道,旦凡当大夫的,十个有八个有洁癖。比如云梦谷里一大半的大夫每天至少洗一次澡,换衣裳也比常人换得勤快。所以咱这镇子上衣铺也特别多。前面李二家的杂货铺里专卖一种洗澡用的软毛刷子,听说是谷主最喜欢用的一种,到这里来看病的人总是要买几把回去,当作记念。但谷主有另一样东西比别人洁得厉害,就他惜言如金,话少得出奇。平日极少和人闲聊,和学生们在一起,只谈医务,或者就一个人呆在自己的院子里研读医书,批改医案。平日如果你不找他讲话,他好象也想不起来要找你讲话。大家也就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思。还有一件古怪的事。谷主手下的几个管家,个个在家里呼奴使婢,出个门身后也会跟上七八个随从。但谷主却独自一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日除了管家有事禀报可以入内之外,任何外人不可擅入。他先天不足,身子常常生病,却绝不许别人在旁边侍候。有一次他病得实在厉害,一连晕睡了几天起不了床,以前有个刘总管,看着他的样子实在不放心,就叫了自己手下的两个丫环去侍侯他。那时谷主病势沉重,不醒人事,没有发觉。等他醒来发现了,就大发脾气,当天就把刘总管从谷里调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叫他回来。余下的几个总管从此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了。姑娘,你说奇也不奇?大伙儿都说,谷主住的院子里藏着古怪,晚上闹鬼。” 荷衣一听,只觉得阴风四起,浑身冷飕飕的,颤颤地道:“闹什么鬼?” 孙福笑道:“姑娘莫怕。就算真是鬼也是个好鬼。你想谷主手下活人无数,平日只见着有人跟他磕头烧香,怎么会有鬼来找他?只是他一人独住,弄得那院子十分神秘,好事的人便有此说了。” 荷衣道:“谷主的院子真的谁也不许进么?” 孙福道:“也不尽然。以前谷里的小孩子们常常成群地进去玩耍,躲迷藏的,捉蝈蝈的,因着院子临着一个大湖,湖上有桥,这里的小孩子个个打小就识水性,夏天常到湖里游泳作耍。但去年冬天却有一个五岁的小丫头因贪玩失脚掉下水去,几乎把谷主害得送了命,从此便连小孩子也不许进院子了。” 荷衣道:“你说的鬼,是不是这个小丫头?又怎么把谷主害了?” 孙福道:“却说去年隆冬的时候,下了一场雪,湖里的水极冷,却并未封冻。几个小孩子原本在九曲桥上的亭子里玩的,不知怎么的,就有一个小孩子,是谷里一个马夫的女儿,失脚掉了下去,水里虽结着薄冰,却也盛不着一个小人儿,便一头栽进了水里。把其它的孩子全吓呆了。最大一个男孩也只有十来岁,便哇哇大叫起来。说来也巧,谷主刚从外面回来,正要到湖心亭上去坐一坐,听了声音便赶了过来,不顾三七二十一的跳了下去,在水里摸了半天,才把女孩儿摸出来,却不知怎地,还是硬把孩子送到了桥上。自已却冻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荷衣笑道:“这故事是编的吧。谁不知道谷主的腿根本不能动,他怎么还会游水呢?” 孙福道:“可不是,我们也这么想。何况他从小就有风湿,受不得冷风和湿气。他究竟怎么把她捞上来的大家至今还不明白,只知道他好不易把孩子救了上去,自已却沉了下去,等到一大群人赶着把他从水里拖出来时,他已经没了气了。还是几个大夫在桥头里折腾了好久,才见他哇地喷出一大口水,但人还是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昏迷了好几天,听说风湿病因此严重了好几倍,身上关节全都肿了。” 荷衣叹道:“可怜。” 孙福摇了摇头,道:“可怜的人可不只是他。谷主的脾气这里无人不知,他病的时候谁也不肯见。那一阵子谷里传出他病危的消息,原定给他治的几个病人纷纷转给了别的大夫,这下可急坏了一个人。” 荷衣道:“急坏了谁?” 孙福小声道:“姑娘可知咱们谷里还有一个有名的大夫叫‘妙手观音’吴悠?” 荷衣道:“没听说过。” 孙福道:“说起这位吴大夫,她可是咱们这里第一美人,出身名宦,非但医术一流,更精琴棋书画。只因父亲在朝里出了事,这才改行学医,没入谷以前就在她的家乡小有名气。听说谷主出的考卷迄今为止,只有她一个人考得最好。要说这位吴大夫的性情,那最是温柔和气,体贴入微,在这里最得人缘。人人都说,她和谷主是天生的一对儿。据说谷主平时说话,总是冷言冷语,唯独对这位吴姑娘,倒是十分客气。他治徒最严,对他们常有苛词,唯独对这位吴姑娘,很少说厉害的话。可是这一回他大病,却拒不见任何人,连吴大夫也被拦在门外。结果,一个在屋里病得要死,一个在门外担心得要死,没几天,可怜见的,吴大夫就面黄肌瘦了起来。再过几天,她也跟着病了。” 荷衣听得津津有味,道:“后来呢?” 孙福道:“后来?什么后来?后来谷主病好,吴大夫的病自然也就好了。他们俩个还是客客气气的。只可惜吴姑娘的心思谷主始终不明白,倒白白地耽误了她。” 荷衣道:“说到你们谷主,我倒有个疑问,你听没听说,他的父亲是谁?” 孙福笑了起来,道:“姑娘是第一次来云梦谷么?” 荷衣道:“是啊。我的问题很奇怪么?” 孙福道:“不奇怪。不过这里的人都说谷主的父亲是天山冰王。”他说这话时样子显得很随便,好象这是一个常识。荷衣却惊呆了。 “为什么?” “因为大小姐出走的前几天,这世上最有名的两大剑客曾在飞鸢谷里比剑。结果是天山冰王赢了。人们都说,大小姐就是跟他跑了。” 荷衣道:“你有什么证据么?” 孙福道:“没什么证据,唯一的证据就是大小姐失踪的前前后后那一段时间里,我们这里只有这一件事情比较不寻常。” 荷衣道:“你是说,如果有两件事情不寻常,且发生在同一个地方,这两件事情就一定有关系?” 孙福道:“道理讲起来虽有些古怪,但大家都这么想。” 荷衣道:“你见过冰王?” 孙福道:“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冰王的轻功剑术天下第一,人家来无影,去无踪,能够到场观战的,也只有三位武林名宿,总之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在这谷里是一个也没有。” “难道冰王不吃饭,不睡觉?如果吃饭,就一定会有人在酒楼上见过他。如果睡觉,就一定要住客栈。” “这倒不假。问题是咱们这里一年四季来的都是陌生人,讲的都是外乡话,谁也不曾见过冰王,就算他是坐在你面前吃面条你也不认得是他。” 荷衣叹了一口气,道:“和冰王比剑的人是谁?观战的三个人又是谁?” 第六章 一天又开始了。这是一个平凡的早晨。 刚一回到谷里,马马虎虎地吃了早饭,他就开始看昨天送过来的医案。这原本是他昨夜就该看完的,不过现在离下一个病人的手术还有一个时辰,对他来说,还来得及。 笔沾着朱砂,随手给桌上的紫云笺添了几行字。也不知怎么了,觉得有些心不在焉。 有人敲门。他的门从来都懒得锁,进来的是赵谦和。 “谷主,吴大夫方才说,如若谷主昨夜劳累过甚,还请谷主多多休息。她今天有空,可以帮谷主分担几个病人。” “不用。”他漠然无表情地道。 “蔡大夫问下午的医会谷主去不去,或者,谷主若身子不适,他可以代……” “什么时候?”他打断赵谦和的话。 “未时二刻。” “我去。” “陈大夫问昨天的医案。” “叫他过半个时辰来取。” “郭总管在门外,想说这个月药材销售的情况。” “我现在没功夫,他和你说说就行了。” “谷主,你昨天的药又忘了喝了。”赵谦和迟疑了一会儿,道:“你一定要记得喝药。” 药还原封不动地放在他的书桌上。 “唔。”他随口答了一声:“还有什么事么?” “听说昨夜在听风楼上,谷主的心疾又犯了?” “只是小发作,一会儿就好了。”他淡淡地道。谷里的人总是对他的病大惊小怪。 “可是谷主又在唐家的马车里坐了许久,夜里和楚姑娘锁在一起,一定没有休息好。”他继续说道:“我想谷主无论如何今天也得休息一天,不然……” “唐门的事情我希望你们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紧。云梦谷分散在各地行医的大夫太多,在蜀中的也有好几个。要替他们着想。我们不是江湖上的帮派,不要意气行事。”他轻而易举地转着话题。 “说到各地行医的大夫,还有一件事要禀报。”他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事?”他放下笔。 “陈大夫手下一个弟子,原是在太行一代行医的,几天前被太行山上的一群土匪抓去痛打了一顿。是今天临晨才送到谷里。一边的肋骨全断了,已是奄奄一息。” “哦!”他动容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太行群匪原有好几个帮派,后来都统一到了太行一枭郭东豹的手下。干的无非是些劫掠行人,抢占妇女的勾当。听说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郭东豹的一个爱妾得了重病,远近的名医就是这位冯大夫,他便派了几十个喽罗连将大夫抢到山上治病。不料去得已经晚了,那女人早已不醒人事,冯大夫只扎了几针她就死掉了。郭东豹恼怒之余便迁怒于他……” “冯大夫现在在哪里?”他问。 “在陈大夫的诊室。” “我这就去。你把我的病人先交给吴大夫。下午的医会我可能去不了。还有,传话给谢总管,我要郭东豹的颈上人头。这件事我希望他能干得杀一警百。” “是。只要谷主吩咐下来,属下们定会办得妥当。” 他推转轮椅,走出门外,赵谦和连忙道:“谷主,让我来推你,等会儿到了陈大夫那里,只怕又要忙一整天,还是先省些气力罢。” 他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 ***** 陈大夫,名策字渐晖。外号“陈不急”。因为他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对任何一个病人,或病人的亲属说“不急”两个字。 “不急,不要急,急则生乱,这病早晚能治好。”这就是他的口头禅。 他现在正在自己诊室外面的抱厦里来回地踱着步。 抱厦通常是大夫们休息,商讨医务的地方。对面坐着他最欢的搭档,蔡大夫,蔡宣,外号“鬼指蔡”。慕容无风的弟子当中,只有他最年轻,也比慕容无风大三岁。 蔡宣出生名医世家,祖上出过好几个太医院的首堂。据说他也是少年成名,非旦精通医术,于书画上亦造诣不浅,为人不免高傲放旷,也只有在慕容无风面前,才肯客气地说话。 “你老兄已经在这里踱了半个时辰了。依我看,还是用我的法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接完骨再说。”蔡宣呷了一口茶道。 “这个……他现在神昏目闭,痰喘鼻搧,久而不醒,醒而神乱,已是血瘀于内而坚凝不行之象,冒险施治,只怕难以回生。” “六脉已弦,何况内骨入肺,药书上怎么说?这是十不治之症,纵未即死,二七难过。不冒险又奈何?” “要是先生在这里就好了。”陈策叹了一口气。 “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你还不晓得他的脾气是最见不得谷里的大夫被人欺侮。要看见自己的弟子被人打成这个样子,他不气得心疾骤发才怪。” “万一真的不治,岂不是更难交待?” “总之是个死,还不如……”话音没落,门外传来轮椅转动之声。 陈策喜道:“先生来了。” 果然是他。蔡宣立即站起行礼。 “什么情况?”慕容无风一边洗手,一边道。 “险得很。四肢上的错骨都已接驳完毕,只是胸口上的肋骨有一支已刺入肺中,若是常人也挨不过两天,好在他少年气血充足,所以才挺到今日,不过现在淤血不行,呼吸困难,还是极为危险。” “用了什么药?” “人参紫金丹,万灵膏……,实在不行,独参汤。” “蔡大夫怎么说?” “学生以为所伤之处,多有关于性命,如七窍上通脑髓,膈近心君,四末受伤,痛苦入心,但其人元气素壮,若迅速接骨,使败血不易于流散,或可克期而愈。” “他的脸也被人打了?” “嗯。先生,先喝口茶罢。”蔡宣看着慕容无风的脸已气得煞白,连忙将一杯绿茶捧了过去。 慕容无风摆摆手,走入室内,搭了一下病人的脉。 “肺中的这根骨头现在无论如何得先拿出来。不然淤血会越集越多。”他说道:“接骨是必须的,但手法上要审慎,他原本元气充足,但大病几日,早已耗尽,一旦再伤,势更难支。何况他淤血不行,兼肝郁火,宜先用柴胡,黄莲,山栀。不要误以为是寒证而投了热药。” “是,学生们见他胸部塌陷不起,因位居膈上,势成凶险,觉得难以入手。” 慕容无风道:“到如今,也只能是强而为之了。由我来罢。” 苍白的手轻轻地探入病人的胸中,隔着皮肤,小心地,却是果断地推拿了一下,将断骨拿出,顺着经络,“喀”地一声接回了原处。随后他的手指飞快地移动着,“喀喀喀”几声,已将余下的断骨在一眨眼的功夫内全部接好。 然后他道:“小心,他会吐血。”说着,好象已经料到有这么一着,他拿起一团纱布,病人头一侧,“哇”的一声,一口血正喷在纱布上。 看在一旁的陈策和蔡宣都明白,虽然这只是几个动作,要做得这么快,又这么准,又这么轻,天下只怕就只有慕容无风一个人。 蔡宣忍不住道:“先生。” 慕容无风抬起头。 “我想改行。小时候我父亲就告诉我,如果我做不了天下最好,就不还不如什么也不做。” “那你想做什么?”慕容无风淡淡地问道。 “屠夫,您觉得这个行当如何?只用刀砍不用细看……”他的话还没说完,陈策已经笑得弯下腰去。连慕容无风也不禁莞尔。 “这不是很难学的事情,慢慢学,早晚有一天你们都会比我还要快,还要准。”他慢慢地说道。笑的时候因触动了昨夜心疾发作时留下的喘症,不禁咳嗽起来。 “瞧瞧你,又乱开玩笑,引得先生的病又犯了!”陈策在一旁埋怨道,“先生,咱们先到抱厦里歇一会儿罢。” 两个人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到外间,递给他一杯新沏的绿茶。 “这病人是你的学生?”慕容无风喝了一口茶,问道。 “姓冯。先生也许不记得,他几年前还听过先生好几次课呢。” “我记得。他叫冯畅,字奉先,庚午年生的,是松江府人。”他不经意地道。 陈策心中暗道:“惭愧,自己的学生,我却不知他是庚午年生的。” “先生记得一点也不错。” “怎么去了太行?太行并不是他的老家。” “虽不是老家却比老家还要亲。”这回轮了陈策开玩笑了。 “哦?” “这个……是他老岳家。” “明白了。”慕容无风微微地笑了笑。手下的几个大夫除了吴大夫都喜欢开玩笑,他也从来不禁。治病的时候大家都神经紧张,开开玩笑反而可以缓解一下。 “如果这一次他的命大,挺得过来的话。你去安排,让他全家都迁回谷里来。一来他就是大病不死几年之内只怕也不能起床,谷里医药方便,大夫也多,治起来容易。二来,他这病,全愈甚难,他又是一家之主,于生计上只怕会有困难。住在谷里,许多开销都可以免掉。太行那边,我再换个人去。” 陈策垂首道:“是,还是先生想得周到。” 蔡宣道:“还派人去啊?又被打了怎么办?” 慕容无风淡淡道:“这事我已经找人去解决了,不会再发生了。” 他的口气虽淡,陈策和蔡宣却都已明白了话里的分量。 “他的伤势还险得很,不过几个时辰之内不会有大碍。你们好好地看着他。我要去一下吴大夫那里,有什么事,到逸仙楼来找我。”他吩咐道。 “我送先生去。”蔡宣道。 他摆了摆手,转动轮椅,道:“我自己可以去。” ****** 出门往右,沿着弯弯曲曲的回廊行了一柱香的功夫,远远地看见了逸仙楼的月门。 这原本是一道缓缓的上坡,平时精神好的时候,略一用力,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走到。今天却不知怎么,轮椅变得十分沉重。每往前移动一步都弄得他气喘吁吁,汗湿重衫。一盏茶的功夫早过了,他却连一半的路还没有走到。手还不能放松,否则轮椅便会原地滑了回去。 扶着回廊的栏杆,他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要命的喘息又鬼魅般地跟了上来。他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再勉强用力,不然心疾一定会发作。 他苦笑着,只得扶着栏杆休息片刻。 “谷主,今天您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一个月黄色的衣影闪到他面前,却是一个小个子的女孩子。手里端着一个瓷瓶。 依稀记得是吴大夫院子里的丫环,名字好象叫“月儿”。 “我有病人在这里,顺便来看一看。” “谷主您累了吧,我送……”女孩子放下瓷瓶。 “不用。”他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 “那……那我可先去了?” “嗯。” 月儿端起瓷瓶,一阵风似地跑回逸仙院。掩上门,奔到吴悠的诊室,道:“姑娘,他……他来了!” 吴悠正在给床上病人喂药,手一抖,几乎不曾把药抖到病人的脸上,不禁把脸一沉,道:“究竟谁来了?怎么说话还是这么蛰蛰螯螯的,倒吓了我一跳。” “是……是谷主。” “你怎么不早说啊?”她站起来,放下药碗,不免手忙脚乱起来。 “姑娘,你干什么?” 她拉着月儿,走到诊室之外,道:“你看看我,头发乱不乱?” “不乱。” “衣裳呢?” “好好的啊。满好看的。” “别的地方呢?”她又问。 “还有什么地方啊?女人不过就是衣裳和头发。” “他怎么还没有到?” “唉,”月儿叹了一口气,道:“你慢慢等罢,至少还要一柱香的功夫呢。他好象正病着,气力不济,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一个人扶着栏杆正喘着气呢,我在后头跟了他半天了,也不敢上去,这不,我想说送他上来,还没开口就被他说了回去。” “你这丫头,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就是累死自己也不许旁人管他的……”她急着道:“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呀?等着他呗。他早晚要上来的。” “我是担心他的病,这一累,会不会又发作了?” “你敢下去帮他么?” “不……不敢。” “那就让他发作好了。或许他歇会儿就好了。” 正说着,门已被敲响了。 打开门,看见了他,吴悠心中不禁深深一痛。额头上的汗虽已全抹去,但身上的白衣似乎已被汗浸湿,宽袍之下露出他单弱的身子。 她心中叹息,却丝毫不敢露于行色,只是浅浅地施礼,款款地道:“先生前来,吴悠有失迎迓,望请恕罪。” 他淡淡一笑,道:“昨晚你受惊吓了,他没有伤着你罢?” “蒙先生及时搭救,吴悠实是铭感五内。”她又施了一个礼。 “你不是江湖中人,以后出门可要小心些。别忘了得跟谢总管说一声,请他派一个人陪着你。” “是,吴悠记住了。” “怎么,就把我拦在门口,不想请我进去?”他开着玩笑道。 “哪里哪里。”她一闪身,给他让开路。 一到诊室,他看了看病人,又走到抱厦,道:“病人在你这里我一向都很放心。方子我也看过了,没什么问题。准备什么时候手术?” “禀先生,想定在后天,他的病势太重,学生以为还是再等两天,等元气恢复过来了,再动手。” “等一天就可以了,要尽早。你要帮手么?” “如若先生能在一旁看着,学生心里就踏实多了。” “好罢,明天我过来。不过不能总指望我,这种手术,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应该能做的。” “是,学生只是想借着先生壮壮胆。” “就这样定了。明天辰时三刻我过来。” 说着他扭转轮椅,道:“我还有一个病人,先告辞了。” 他总是这样,在逸仙楼里绝对不多呆一刻。 “先生,您刚刚上来,歇一会儿再走。先喝一口茶……”不由分说,硬把一碗茶塞到他手上。他不得不喝了一口。茶味出奇不意的苦,他差一点呛了出来。 “这茶……” “这是姑娘专为谷主配制的红茶,里面有三十六种药材,姑娘说,谷主若能经常喝它,身子会好得很快。”月儿在一旁探出脑袋,说道。 “嗯,味道不错。”他敷衍地道。 为着这茶,他只好又在逸仙楼里呆了片刻,才独自回到竹梧院。 一到院里,他抓紧时间批改完了所有的医案,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两个病人。按原定计划动了一个手术,还有半个时辰就是例行的医会。这一次是蔡大夫主持,但据说有好几个特意从南京赶过来的大夫,自己不去不妥。这只是普通的一天,竟也忙得跟打仗一般。 ******* 开完医会,又去看了看冯畅的伤势,回到竹梧院时,回廊上已点起了灯笼。 夜风徐来,竹香阵阵,园子里的秋花还没有谢,湖上宿雨初晴,几亩残荷在月色中轻轻摇曳。 无意间,望见了不远处的听涛水榭。那是一处建在湖上的房子,原是夏天最凉爽的去处。 没有一点灯影。显然她还没有回来。 不禁又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确切的说,他想起了她脸上的那股满不在乎的神色。 这种独特的神色他从没有在任何一个女人的脸上看到过。 她笑的样子也很特别,好象特别开心,特别舒畅,好象她一直都生活在笑声当中。 他还想起那天夜里她的手。象鱼一样柔软的手轻轻捧着他的脑勺,她的额头顶着他的额头,还有她的声音。 “慕容无风,说罢,你究竟会不会?” 他不禁苦笑。平生没见过说话这么凶的女人。江湖中的女人。 可是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他忽然想起了她的剑,想起了那些找她比剑的人,他忽然担心起她来。 会不会是贺回找到了她?或者唐门的人并没有逃远?会不会是又碰见了唐三? 不要多想。他对自己道。调转轮椅,驶入书房内。桌上早已堆起了今天的医案,不算多,仔细看完也要一两个时辰。桌旁的矮几里放着晚饭,他端起碗来,吃了几口。近来胃口极差,只能吃极清淡之菜。 没有胃口,也强迫着自己把所有的饭菜都吃了下去。“强迫自己”早已成了他的习惯。 定下心神,开始读医案。这几乎他懂事以来每天必做的功课,以前是读的是别人写的,现在是读的是自己学生的,无论是谁的,他都已能读下去。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医案都写得枯燥。蔡大夫喜欢讲究词句,把医案全写成四六体,有时下面还加个笑话。每当这个时候,他批改的文字不免也带上一点韵律,算是对这种烦难工作的一点解脱。 但工作毕竟是工作。他不得不承认人生中的大多数时光是枯燥的。好象很多事情永远都在不同意义上重复着。他成为如今的样子,原本就是无数个重复训练的结果。 练剑的人呢?会不会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释然。仿佛终于找到两个人的一点相似之处。 每个夜晚他几乎都是在批改医案中度过。当然,那些遇到极重的病人,手术不得不做到深夜的日子除外。如果还剩下一点时间,他会去湖心的小亭略坐一坐。夜晚的潮气很重,坐一会儿,浑身的关节便开始隐隐作痛。但他还是很喜欢去那个地方。 喜欢静静坐在夜风之中听着湖波荡漾。喜欢远望皓月之下淡紫色的星空。喜欢这种彻底的宁静。 做完最后的一点工作,他于是又来到小亭上。听涛水榭就在旁边,灯火却依然黑暗。陪伴他的便只有这头顶上的默默星空。 他独自坐在那里,一直坐到深夜,坐到露水打湿了衣襟,她却依然未归。 他有些失望地回到卧室。洗沐完毕,带着一身骨节的酸痛上了床,却辗转难眠。 黑暗之中,腿却象针刺一般地疼痛起来。 他的腿虽不能动,却偏偏有清楚的痛感。 大约是在湖心亭里坐得太久,不免染上了湿气所致。 越来越痛,他只好爬起身来,伸手探到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瓶药酒。 这是他风痹发作时的常用之物,虽已不大管用,却也能暂免些疼痛。 拔掉瓶塞,却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了过来,将酒瓶接了过去。 一个声音轻轻地道:“让我来。” 他已有些睡意朦胧,但那个声音,他当然认得。不过也有可能是在梦中。 “睡罢……”那只手托着的他的肩,将他的头放回床上。揭开裤腿,开始用酒在他的关节上轻轻地揉着。 睡意如潮。他终于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 醒来时天已大亮了。 他一向起得早,很少超过卯时,但从天光来看,只怕卯时已过。更衣完毕,来到书房,赵谦和已经在门外等着他了。 “早。”他说。 “谷主早。”赵谦和道。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个总管向他通报一天的安排。多数时候是赵谦和,有时候是郭漆园或者谢停云。 “冯大夫的伤势……”他问。 “禀谷主,虽然还很虚弱,但已好多了。目前在蔡大夫的手上。” “嗯,”他应了一声,道:“辰时三刻我会去吴大夫的那里。昨天的医案在桌上,你去交给陈大夫。此外我自己下午有两个病人。还有什么安排?” “是。薛大夫手上有个病人有些麻烦,想请谷主去看一看。” “什么时候?” “越早越好。” “告诉他我大约巳时初刻左右到。” “是。还有西北来了两个药商,想谈一谈今年的药价,郭总管说,这笔生意太大,他不便做主,想请谷主去一下。” “让他自己做主,回来告诉我一声就行了。”他饮了一口茶,缓缓地道。 “楚姑娘今天一大早就走了,给我一个字条,让我交给你。”他递上去一张纸笺。“楚姑娘的字很有些古怪,我老头子看了半天也没有看懂。” 纸笺是他专用的紫云笺,毛笔字写得歪歪倒倒,显然是随手在他的书桌上找的笔,找的纸。 看来她晚上确实回来过。 他笑了笑,道:“她说她去峨眉山了。” “啊,那几个字是‘峨眉’么?”赵谦和笑道。 “这个……她不大会写字,你得把她的字翻一个身,再倒个个儿,才认得出。” “不会写也罢了,还这么古怪。我老头子还以为是金文呢。谷主怎么就认得?莫非以前就见过?” 慕容无风微微一笑,道:“我也是第一次。不过洽好认得罢了。” 为什么就认得,他也说不清楚。只是只看一眼便知是哪几个字。再看时又觉得全不象了。 “她出门的时候,精神好么?”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深悔昨夜怎么就睡得那么死,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人家就走了。 “好。谷主,楚姑娘总是劲头十足,兴高采烈的样子。连我老头子看了都觉得有精神。说到这里,谷主,你的药又忘了喝了。”他一眼又盯着桌上的药碗。 “我的早饭在哪里呢?”他问道。举起药碗,一饮而尽。 “谷主不是说要去吴大夫那里么?难道她不管谷主的早饭?”赵谦和笑着道。 “可我现在就饿了。”他淡淡地道。 “是,早饭这就送来。”赵谦和退了出去,又进来了谢停云。 “有事?”他抬起头来问。 “唐十和唐六我已经放走了。反正两个人现在也是……。”谢停云本想说“残废”两字,忽觉不妥,硬是把说到嘴边的两个字给咽了下去:“唐三现在在谷里。是昨天晚上抓到的。”“虽不能马上放了他,也不要和唐门闹得太僵。”他说。 “是。不过……属下以为他实在上胆大妄为,应该给他一个教训才是。不然唐门的人还会再来。” “嗯,你看着办罢。我现在只关心郭东豹的事。” “我已经派人去了,相信不日就会有消息。从此之后,江湖上不会再有太行一枭这个人。我听说太行山上一共有七个头领,他们也会一并消失。” “你打算怎么做?” “属下先以云梦谷的名义给他们每人送了一封信,相信已闹得沸沸扬扬,目前他们正在纠集团匪。” “你派去的人会不会有危险?”慕容无风道。 “绝对不会。不过是些土匪头子,一夜就可以全部了结。何况官府里的人盯着他们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头目一死,余下的再一围剿,就会一干二净。” 慕容无风点点头,道:“很好。我只希望江湖上的人因此能明白,云梦谷的大夫谁也不能碰。” “当然。”谢停云垂下头。 “你见过楚姑娘?”他忽然问道。 “属下前天晚上曾不小心和她交过一次手。”谢停云道。 “她的剑术如何?” “差一点要了我的命。呵呵,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谢停云笑道:“谷主雇的人,怎么会错?” 他也笑了起来,好象有一点放心了,又道:“以你看,她和贺回比如何?” “剑术上可能差不多,但经验上可能差不少。楚姑娘出道不久,和人动手的次数肯定比贺回要少得多。” 慕容无风道:“你是说,她可能不是贺回的对手?” “这个……难说。不过,七天之后他们之间会有一场比试,那时定会分出胜负。” 慕容无风皱起眉,道:“我担心……她现在就会去找贺回。她刚刚走,去了峨眉山。” “不会。倘若楚姑娘去了峨眉山,她一定不是去找贺回。”谢停云很肯定地道。 “哦?” “不瞒谷主,贺回现正正住在属下的院子里。他一直都在等比剑的那一天。”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你看,我的头一定是忙昏了,倒忘了你是贺回的师叔。他到这里,当然第一个就会来找你。” 他停了停,又道:“她不是去找贺回,那就好。不过……” “谷主,请放心,楚姑娘和贺回不会打起来的。”谢停云看着他支支吾吾,笑着道:“峨眉山上规矩大,有师叔在这里,贺回不敢乱来。” 慕容无风看着他,释然一笑,道:“这个……他们要打,我也没有办法。” ******* 谢停云走出竹梧院的门外,赵谦和还等在那里。 “老赵,还不走?” “你发现了没有?谷主这两天精神特别好,至少说话特别和气。还一个劲儿地笑。”赵谦和一边走一边道。 “嗯。”谢停云的话一向不多,和赵谦和倒还投机:“我也觉得奇怪。不过这事显然和楚姑娘有关。你几时见过谷主和女人多说话来着?就是对吴大夫他也一向是公事公办,爱理不理的。” “这也奇了。这楚姑娘模样看上去倒还顺眼,但比起吴大夫,那就差远了。何况吴大夫琴棋诗画,样样皆精,为人也好,对谷主更是……唉。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俩个早晚是要在一起的。怎么半路上杀出个了楚姑娘?”赵谦和不解地道。 “那得怪你自己。嘿嘿,楚姑娘可是你亲手挑了来的。”谢停云笑着道。 赵谦和道:“总之,唉,难得谷主这么高兴,咱们去喝一杯罢。” 谢停云指着他,笑道:“你老兄想喝酒就直说嘛,还用得着一定要等着谷主高兴?” 第七章 出门往左,行了一柱香的功夫,又来到了那个上坡。 这上坡自己走过的次数虽不多,但也并不难走。 不知怎么,从昨天开始,它看上去好象特别漫长。也许是一向的体弱气虚,也许是昨夜还没有恢复过来的风痹骨痛,他双手推动着自己,显得分外艰难。走到三分之一的路上,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不得不停下来,擦擦汗,整顿一下紊乱的呼吸。 自从去年底的一场大病,他的身子就一直没有缓过劲来。所有的症状一遍一遍地重复发作着。身子也是时好时坏。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病他究竟还能挨多久而不倒下。只知道趁着自己还有气力,赶紧再治几个病人,再干一些事。 呼吸太乱,心砰砰直跳,他连忙闭上眼,调理气息。 再睁开双眼时,看见吴悠站在他面前。 他还在喘着气,没有力气说话。 “先生,我送你上去,你……你这么脸色不好,千万不要再用力。小心……小心……”她一急,又怕把话说重了,竟也吞吞吐吐起来。 他脊背一凛,等了一会儿,等呼吸稍稍平静下来,才淡淡地道:“我没事,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到。” “可是,可是……我……”她不肯走。 他不再理睬她,自己推动轮椅继续前行。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原地。 咬着牙终于赶到逸仙楼的门口。吴悠连忙从后面帮他推开门。然后拦着他,坚决地道: “先生,我要搬家。” 他放开扶着轮椅的手,道:“搬家?为什么?” “这园子里种着木樨,我一闻就头昏。”她气呼呼地说道。 “我明天叫人来把它砍了就好。” “这里,夏天的时候,蚊子很多。” “你说说看,夏天哪里没有蚊子?”他不紧不慢地道。 “因为不公平。”她终于道。 “不公平,哪里不公平?”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蔡大夫陈大夫住的地方,离谷主都近,都方便,有事情请教,先生都愿意去。唯有我住在这山顶上,令先生往来不便,致使学生失去了许多学习的机会,因此学生以为,很不公平。”毕竟是读书的人,一找到理由,便滔滔不绝。 “你是说,我嫌你门前的这道坡太长,不肯来,是不是?”他淡淡地道。 “不是。”她道。 “怎么又不是了?”他苦笑。 “学生是怕先生为此伤了身子。总之,不论先生让不让我搬,我今晚都要卷铺盖,如果先生不给我找地方,我就住到云梦谷大门口的马房里。”吴悠真的气得脸都红了起来了。 “这个……既然你坚持,那就去找赵总管,让他给你安排罢。”他看着她,好笑。而吴悠还气乎乎地站在他面前,他只好又道:“怎么,又把我堵在大门口,连一杯水也不给喝?” ******* 过了十月十五,云梦谷里的病人忽然多了起来。非旦所有的大夫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紧紧凑凑,慕容无风更是比平日忙了十倍。且不说他一天免不了要到各处巡视,解难答疑。自己的病人也有几回让他忙了好几个通宵。至少每天都要闹到梆子下来,才得空读一天的医案。而偏偏病人多,医案更多,平时一个时辰能读完的,如今两个时辰都还不够。算下来每天真正睡觉的时间,大约不过两三个时辰。 这一忙,三个月飞快地过去了,已过了年,到了元宵节,而楚荷衣便好象在空气中消失了一般,没有半点音迅。 好不易忙完了这一阵子,元宵节里大伙儿禁不住要张灯结彩,结会宴游。无奈天时不利,前几日一连下着小雪。这一天指望着雪过天晴,却不料雪是停了,却又转成了暴雨,加上大风,大伙儿原本要搞的灯会,也只好作罢,倒是摆起了几桌宴席,家家的红泥小火炉上煮上了新茶,整个谷里,倒是一片热融融的气氛。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谈到了半酣之处,蔡宣道:“咱们只顾自己热闹,不如等会儿喝完了酒,大伙儿一起去瞧瞧先生。他一个人呆在竹梧院里,也寂寞得很。不如我们去他说说话儿?” 陈策笑着道:“我看老弟你是喝多了啦。先生是从来不爱热闹的人。平时有这种吃吃喝喝的事情,他是从来不参加的。宁肯一个人在屋子里读书,喝茶。他就是喜欢一个人呆着。从小就是这样,一点法子也没有。” 赵谦和也道:“蔡大夫,你别去闹他了。这几个月忙得他够戗,我和谢总管都担心他的身子吃不消,你说说看,他哪一年冬天不生场病?这几个月的寒气,湿气,我看也折腾得他够了……今早我还劝他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呢,他哪里肯?” “行啦行啦,我看你们几个整天谈他的病,只怕病都是你们给谈出来的。”吴悠在一旁不满地道:“大过节的,还是说点吉利的话罢。赵总管,你说,咱们几个学生一起去看看他,成不成?我只怕他这么冷的天一个人在屋里坐着,可不是太冷清了?” “谷主早就吩咐过,他爱清静,谷里的人不能擅入竹梧院。这么大的一个规矩摆在这里,你们几个不要以为是谷主心爱的学生,就装马虎。”一谈到了规矩,谢停云故意板起了脸。 “谢总管,喝酒,喝酒!”蔡宣连忙把一碗酒塞到他手上。 ******** 几阵北风之后,院子里的梧叶早已落得一干二净。雨点打在屋檐上,滴达作响。 风吹过竹隙,如箫声一般呜呜哑哑地在回廊中回荡着。他转动轮椅,来到门边,将被风吹得作响的门轻轻掩上。然后回到桌边的炭盆旁,用竹棒拨了拨炭火。 深寒如许,他仍然是一袭白衫,只不过腿上多搭了一块波斯毛毯。他的脸,苍白而瘦削,还有些憔悴。握着纸稿的手修长而秀气,却没有一丝血色。他好象正在沉思,又好象十分疲倦。他放下手中的稿子,端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 他原本可以用另一只手来做这件事,只不过那只手臂却因为风痹发作,连抬起来都有些困难。 针刺一般的疼痛一阵一阵地袭来,他也只有默默地忍受着。这些疼痛早已陪伴了他多年,就好象与生俱来一般。 放下茶杯,他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敲着他的门。 “请进。”他抬起头,淡淡地道。 门“哗”地一下打开了,只看得见一个人披着一件巨大的,却显然是不合身的蓑衣,水滴达达地落了一地。那个人把蓑衣脱了,放在门口,露出淡紫色的衣裙,脸上还扑扑地冒着汗,她整个身子都好象是蒸腾在热气之中。 他看着她,居然忘了说话。 那个人把怀里的一个小包袱放在桌脚,便走到他面前,坐在他椅边,扬起头,道:“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坐他腿边的人忽然跳起来,道:“不行,我得洗个澡。在马上骑了十来天,脏死了。” 他指给她浴室的方向,还没说话,那人却已似乎明白了他要说的话,直奔着浴室而去。 果然屋子里,有一股马的味道。 过了半晌,只听得她远远地叫道:“慕容无风!慕容无风!” 赶过去,隔着门,问道:“怎么啦?” “衣裳……我没有干净的衣裳。” “嗯,我去问问吴大夫,她也许可以借你一件。”他想了想,道。 “呆子。你自己的衣裳难道没有一件干净的?” 拿了一件自己的白袍,远远地抛了过去。她在空中接了,道了声“多谢。” 又过了一会儿,她穿着白袍子闪进门来。 “袍子太长太大,只好将就着穿着了。”她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身子在宽袍之下,愈发显得窈窕。 “我渴。”她又说,说完,便把他桌上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他只好又问:“你饿不饿?” 她一个劲地点头。 “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做。” “……红烧肉?”她迟疑着道。好象这是一道很复杂的菜。 “要很多辣椒?”他加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说着,拉了拉桌旁的一个绳铃,吩咐来人。 菜和饭很快就端了过来。她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好象已经饿了很多天的样子。 吃到一半,她抬起头,解释道:“我不是那么饿,只不过是每一顿都吃得很多而已。” 他淡淡地笑着,道:“不要着急,慢慢吃。” 仍是风卷残云一般地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了饭,她好象心满意足地坐在他腿边的地毯上,把手向着铜盆,烤了烤火。 “为什么过节的时候,你还是一个人独自在这里?”她扭过头来,看着他,问道。 “这样不好?”他反问道。 她想了想,道:“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她伸着手,摸了摸了他的肿得几乎变了形的脚踝和膝盖,不由得叹了一声,道:“你从来都不好好照顾自己。让我担心。”她站起来,将门紧紧地掩好。 “你刚从峨眉山回来?”他问道。 她笑了,道:“看来我的字没写错。我会写的字不多,还以为你认不出来呢。” “还好,都认得。”他淡淡地笑了笑,说道。 “你是有学问的人,可不许笑话我不会写字。”她红着脸道。 “岂敢。”他说。 “回到这里真好。”她轻轻地道。忽然皱了皱眉,用手捂着肚子。 “怎么了?”他俯身问道:“你受了伤?” 她摇摇头,脸却刷地一下红了。 “坐近来,让我看一看。”他不放心地道。 “先不说这个,我们先说别的。”她推开他的手。 他却把她拉到了面前,道:“为什么会不舒服?你是不是和谁动了手,受了内伤?” 她终天垂下头,想了想,然后握着他的手,轻轻地道:“慕容无风,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你别着急。” “什么消息?”他道,有些疑惑地望着她。 “我们……我们……已有了孩子。”最后几个字,细若蚊蝇。说罢,她抬起头,有些羞涩,又有些高兴地看着他:“你听了喜不喜欢?” 他的脸刹那间,已惊得煞白。 “孩子。”他喃喃地道。手已经按住了她的脉。果然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大约是你的马骑得太多的缘故,不免动了些胎气。”他强自镇定地道:“我去给你煎碗药来喝了就好了。” 他写了一个方子,拉着绳铃,吩咐了来人。 药一会儿就端了上来。热腾腾的。 荷衣一饮而尽,道:“我正是担心呢。不过,依我的脾气,不骑马,难道还坐马车不成。我坐了一段马车,赶车的大爷真是慢死啦。” 她看着他。不,他显然一点也不高兴。 “荷衣,你坐过来,我有话要说。”他的声音居然有些冷。 “说吧。”她看着他,心中已涌起了阵阵疑团。 “我们不能要那个孩子。”他一字一字地道。 她不由自主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失声道:“为什么?!” “我们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但我们不能要孩子。”他沉声道。 她站了起来,脸已有些发青,道:“我不明白。” 他迟疑道,终于道:“荷衣,这孩子生出来,只会和我一样,有我所有的病,而且,是个残废。”他说这话时,声音已有些沉痛。“我不想再看见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又照着我的活法再活一遍。” “不会的!”她走过去,捧着他的脸,道:“我们的孩子……怎么会呢?你是神医啊?就算她真的有病,你也治得好,是不是?” “我什么时候治好过我自己的病?”他十分坚定地道:“我们的孩子,就是生了下来,也是受苦。所以一定不能要。” 荷衣放下自己的手,冷笑:“你要是不想要,没有关系。我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你……你就当不曾认得我好了。” 他的脸色又恢复了以往的漠然,道:“你刚才已经喝了药,这孩子今天就会出来。” “你……你说什么?你给我喝了什么?”她又急又怒,腹中已开始阵阵发痛。 她忽然跪了下来,拉着他的衣襟,哭着道:“我求求你,慕容,我求你,我求救救他!你还可以开药是不是,你还可以救他是不是?你一定还有法子留住他,是不是?” 他坚决地摇着头:“荷衣,听我说,你快躺下,孩子会出来的很快,你会很快忘掉他的。”他扶着她,把她拉向卧室。 “不!我不!慕容无风!你是凶手!你是杀人犯!”荷衣推开他,冲出门外,大声道:“我的孩子若有三长两短,我永远也不原谅你!永远也不!”狂风暴雨中,她已冲了出去。他跟着也冲进了院子,看着她远远地跑在前面,他却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身子却早已被暴雨浇得透湿。再抬眼看时,她的人影却已消失在了雨中。 酒宴之上,自然热闹非凡。大伙都喝了酒,头昏昏地行着酒令。投完了壶,射完覆,吃了一轮镇子里刚送过来的新鲜糕点,一直闹到了亥初,才渐渐地散了。 赵谦和穿起棉袍,和各个大夫道了别,便拉着谢停云走出了大厅。 “老谢,咱们得到了谷主那里去看一看。这位爷是个省事的人,最怕麻烦别人,只怕火盆里的炭烧光了,也懒得唤个人来添。白冻坏了自己。” “是啊。我看着这几月他忙得头不点地,只怕他累坏了要发病,想不到居然还好。去年冬天那场事儿,我还心有余悸呢。”谢停云的酒喝得有些多,说话的时候,舌头直打转。 “你喝多了啦,老兄。回家又要挨嫂子骂了。对啦,听说贺回走了?” “早就走了。沸沸扬扬地闹了一场,大家以为他要和楚姑娘比剑,都四面八方的赶来了。不瞒老兄你,我还买了两百注呢。就这么着,硬生生地叫我给劝了回去。这事儿,不了了之,总之峨眉山可是丢了面子啦。” “想必是谷主担心楚姑娘的安危,才这么嘱咐你。” “谷主难得嘱咐一回人,贺回的脾气,要干的事,九匹马也牵不回头……难不住这次不找找下次。” “你可得想法子拦住他。他的剑可没长眼睛。伤了楚姑娘,我不跟你急可有人跟你急。” “知道。这不,一听说楚姑娘去了峨眉山,我就把他骗去了西北。放心罢,他们暂时碰不着。” “还是你老兄有办法。” 说着两人已到了竹梧院的大门,沿着回廊,走到慕容无风的书房。房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人呢?”赵谦和道。一眼看见了门外放着的蓑衣:“今天有外人来过?” 谢停云皱着眉,道:“不会。谷主早上说他不会客,只想自己在房子里看看书。为此我还挡了好几个人呢。”说罢,他一间房一间房地找,卧室里,没有,藏书室里,没有。客厅,没有。诊室,没有。一连看了七八间房子,都没有慕容无风的影子。 回到书房,赵谦和已拉铃唤来了值夜的人。 值夜的人也姓赵,叫赵大虎。 “大虎,你可知道谷主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赵大虎道。他值宿的屋子其实是在竹梧院的外侧,离书房甚远。 “谷主可曾唤过你?” “嗯,唤过两次。一次要我到厨房去,叫师付们做一碗红烧肉。还有一次是给了我一个方子,叫我到药房去拿药。” “谷主可有客人在身边?” “有。是一位姑娘。他们好象很高兴的样子。”赵大虎老老实实地道。 “你不认得这位姑娘?”谢停云道。 “不认得。我在这里虽值了两个月的宿,谷主一共就叫过我两次,全在今天。”他道。 “你回去歇着罢。”等赵大虎走了之后,赵谦和叹了一口气,道:“一定是楚姑娘回来了。不然这种时候,他不会出去。” 谢停云点点头:“一定是她。你看地上还放她的鱼鳞紫金剑。这包袱只怕也是她的。她一回来,谷主一高兴,楚姑娘轻功又好。大约带着他……带着他……出去喝酒去了?”他猜着,觉得难以自圆其说。 “不会,谷主不是叫厨房的人做了菜了?红烧肉?这菜一定做给楚姑娘的。谷主自己很少吃味道这么重的东西。”赵谦和看了看掉在地上的波斯毛毯,又道:“就算是出去,谷主也没穿多少衣裳,他的腿上盖着的毛毯也没有带走。楚姑娘难道会这么粗心?” 想了想,他又道:“会不会,是唐门的人?趁着我们喝酒,将谷主劫了去了?” 谢停云摇了摇头:“唐门的人想进谷很难。想进竹梧院,更难。不是谷主认得的人,根本进不来这里。何况,谷主从来都不让人担心,每次外出,都会有吩咐,绝不会一声不响地就走了。” 赵谦和道:“我说个最坏的猜测。会不会是楚姑娘劫持了他?” 谢停云笑了起来,道:“你老兄是昏了头了。楚姑娘要劫持他,还用等到现在?我想多半是两个人出去玩儿去了。怕我们跟来,所以悄悄地走了。这个容易,我马上去问问大门口守门的人就知道了。” 赵谦和道:“我不放心,你还是去一问一问罢。”说着,眼睛忽然瞟了瞟了回廊外的院子。外面正下着大雨,风吹着廊上的灯笼摇摇晃晃。咣唿间,院中似有一个人影。 “院子里有人!”好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两个人都冲了过去。 这一看不打紧,两个头脑里的三分酒意都已惊得一干二净! 慕容无风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非旦全身早已淋得透湿,而且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了知觉。 “谷主!”赵谦和一摸他的身子,哪里还有一丝热气? “快去叫陈大夫和蔡大夫。”谢停云不由分说,将他抱到卧室里,从里到外地换掉了湿衣裳。一摸脉,心跳极弱,已是险象。他原是武林中人,对医术一窍不通,虽有一身武功,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敢乱动。只好从书房里移来过两个火盆。正千愁百结之际,陈策和蔡宣都已赶了过来。 “屋里只能有一个火盆,炭气太重,他受不了。”蔡宣一进门就道。 谢停云连忙将其中的一个端出门外。 陈策摸了摸脉,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回麻烦大了。他究竟在雨里呆了多久?” “不知道,一个时辰?”赵谦和猜着道。 陈策垂着头,道:“现在他的脉已经没了。” “你说什么?”蔡宣抢过去,按着他的手腕,急着道:“糟了,真的没了。” 赵谦和急得团团转,跺着脚道:“两位快些想法子,谷主的命可全在你们手上了!” 蔡宣已在慕容无风的头上,身上扎了十好几针,全然不见反应。忙撤了针,在他的胸口上用力推拿。 赵谦和在一旁看着,颤声道:“他……他可还有气?” “没有脉,哪里还有气?”谢停云在一旁也帮不上忙,只急得一头大汗。 “怎么样?”蔡宣问在一旁搭着脉的陈策。 “没有动静。要快,不然来不急了。” “谢总管!”蔡宣突然道:“请你用半成内力,在先生的胸口捶三下。” 谢停云挥动拳头,如法在慕容无风的胸口击了三下。 “怎么样?”三个人都紧张地望着陈策。 他摇了摇头,脸非旦惊得苍白,且已有了悲痛之色,竟泣道:“这一回,先生只怕是真的要去了。” 蔡宣却不理他,继续对谢停云道:“谢总管,这个……请你把内力加到二成。我知道他受不了,可能会有内伤,但我现在只求他的心脏能跳起来。别的以后再说。” 谢停云慎重地点点头,换拳为掌,运起二成功力,又向着慕容无风的胸口拍了三次。 只听得陈策道:“有心跳。”四人八目对望,均感无限惊喜! “还是弱得很。”陈策皱着眉:“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说罢,他连忙起身,道:“我去药房煮药,你们几位在这里看着。” 赵谦和松了一口气,竟觉得双腿有些发软。道:“他……活过来了?” “现在暂时是活的,但难说得很。”蔡宣道。看着赵谢两人紧张的神色,不免又安慰道:“好在他的身子已渐渐暖和了起来,只要我们小心些,他一定能好转。” 说话间陈策已端过来了一碗药,和一粒药丸。 “牙关紧闭,怎么办?” 两个人几乎是撬开了他的嘴,将汤药强灌了进去。却见慕容无风“哇”的一声,非旦全部吐了出来,还咯出了一大口鲜血。 赵谢两人看着,全都傻了眼。赵谦和是的道的生意人,自然很少见过这种场面,就是谢停云见了也不免心惊。 两个大夫倒是见怪不怪,用丝布将他胸前的血擦干,又将剩余的药强灌了下去。 这一次他总算吞了下去,却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四个人都愁眉苦脸地看着慕容无风。蔡宣忍不住道:“他还有气力咳嗽……这是件好事。” 一直等着慕容无风的咳嗽停止,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四个人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只留下陈策在一旁照看。三个人走到隔壁,商量对策。 蔡宣道:“先生原本就心阴亏损,平日略有些辛苦,都不免要心悸怔忡。哪里还能沾得半点寒气?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在院子里淋雨?” “我们也是刚刚才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可能与楚姑娘有关。”赵谦和与谢停云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蔡宣道:“谁是楚姑娘?” 赵谦和道:“就是……唉。你不认识。她住在这里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两天。” 蔡宣道:“楚姑娘住在竹梧院里?”谁都知道竹梧院里,没有慕容无风的同意,是连他的学生都不让进的。 赵谦和清了清嗓子,道:“这个……其中有些别的情况,不便多说。” 蔡宣叹了一口气,他原本是个很少叹气的人,道:“先生现在的情景,还危险得很。我们得商量一下这三个月该怎么办。” 谢停云惊道:“你是说,三个月他都好不过来?” “嗯,这还是最保守的估计。至少十天之内他非旦很难醒过来,还随时有可能……可能……”下面的话他觉得不好说,赵谢两人却都已听明白了他的含义。 “消息自然要封锁。”赵谦和道。“不然谷里会乱,外面也会乱。” “外面的事,让郭总管去主持。我们俩个守在这里。大夫方面,人手恐怕不够。”谢停云看了看蔡宣,道。 “我和陈大夫留在这里,麻烦谢总管把王大夫也叫过来。由我们三个来照料,暂时够了。” “哪个王大夫?”赵谦和道,谷里谷外一共有三个姓王的大夫。 “王紫荆。他回江陵省亲去了,只怕刚刚起程。追的话还来得及。” “我去追。”谢停云一闪身就不见了。 “吴大夫呢?如果王大夫追不上,吴大夫可不可以?”赵谦和问道。 蔡宣想了想,道:“若是别人倒没问题,这可是先生。吴大夫上一次……不是也病了?我怕她看见先生病成这个样子,一定伤心过度,先乱了分寸。” “嗯。就这么办。对外我们只说谷主受了风寒,要休息几个月。去年他也病过,所以这么说也还瞒得过。” 蔡宣道:“目前的情况是只要先生能醒过来。他醒得过来,一切都好办。因为他自己就是最好的大夫。” 赵谦和点点头:“我只怕……唉。”站起来,和蔡宣一起走进卧房。 当下几个人衣不解带地守在慕容无风身旁,一连十一日,慕容无风昏迷如故,非但粒米不进,喝药全需强灌,身子竟全瘦了下去。等到第十二日清晨,他忽然醒了过来。 蔡宣和陈策正在一旁,喜道:“先生,你……你醒过来了!” 他的样子不但看上去十分憔悴虚弱,神态竟还有些茫然,醒过来,却好象还在梦中。 二话没说,陈策已把自己和蔡、王两位大夫商量出来的一张方子递到他面前,道:“先生,这是我们写的方子,可有什么不妥?”心想趁着慕容无风清醒,赶快让他看一看方子,还有什么药要添上,不然又昏了过去。 慕容无风却连瞧也没瞧,张着嘴说了几个字,声音太小,大家都没有听清楚。 “先生,你想说什么?”蔡宣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只听得他断断续续地道:“赵……赵……” “赵总管?你想见赵总管?” 连点头的气力也没有,他只好闭了闭眼睛。 蔡宣大步走出房外,到隔壁把昨天守了一夜正在睡觉的赵谦和拉了过来。 “你去……去找……楚……”虽然只说出了四个字,赵谦和全听明白了。去找楚姑娘。这十几日真是忙糊涂了,大伙儿竟完全忘记了楚姑娘的事。 “我这就去!” ******* 过了两个时辰,赵谦和回到竹梧院,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小脚老太太。 几个大夫都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们。 他把老太太让到书房,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杯茶,道:“崔婆婆,您老人家先坐一会儿,喝一口茶。” 老太太显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举止甚为局促。接过白玉雕成的茶盅,看了又看,竟有些不敢喝。 “这是才送来的老君眉,放了点参片,味道极好,婆婆不妨尝一尝。若喜欢,我那里还有一袋,走的时候给婆婆带回去。这是三十两银子,不成敬意。”他把三个大元宝放在她面前。老太太不禁眉开眼笑,道:“多谢老爷!” 赵谦和掀帘而入,慕容无风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呼吸仍然有些短促。 “谷主可好一些?”他问蔡宣。 “刚喝了一点粥,还不能说话。不过,他好象一直在撑着,等你回来。始终没有合眼。”蔡宣在他耳边悄悄地道。 “嗯。你们先到书房里坐着,谷主要见一个人。”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赵谦和把老太太引到慕容无风的床边,给她端了一把椅子,道:“崔婆婆婆,请坐。我家少爷正病着,不能起床说话。” 崔婆婆道:“少爷得了什么病?” “这个,不过是一时头昏而已。婆婆,麻烦你把和楚姑娘呆在一起的事情,从头到尾细细地说一说。只要您老人家记得起来的,最好都说出来。” 他走到慕容无风面前,对着他的耳朵轻轻道:“先生,这位是崔婆婆,是神农镇的稳婆。” 躺在床上的青年,吃力地抬起眼,看了她一眼。算是打了个招呼。 赵谦和示意她说下去。 “那一天……”崔婆婆道。 “那一天是哪一天?”赵谦和忙问。 “那一天是元宵节的晚上。我老太婆正在家喂孙子吃圆宵,有一个永昌客栈的伙计来找我,要我去帮一个忙。”她顿了顿,道:“大过节的,又下着大雨,我原本不想去,但那伙计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老太婆给别人接生,一次才要三分银子,从来没有挣过那么多钱,我就冲着银子去了。” “伙计带着我到了永昌客栈,刚刚过完新年,大伙儿都回家了。那里冷清的很,其实没有什么客人。我跟着伙计走进一个客房,里面躺着一个穿着白衣裳的姑娘,她捂着肚子,满头大汗,我老太婆一瞧,肚子也不大,象是小月的情形。这种事情女人家常有。就叫伙计打了一盆热水,又弄来了几个热毛巾。” 说到这里,床上的人突然咳个不停,赵谦和忙抬起他的肩头,在他的胸口轻轻揉了半晌,咳嗽才渐渐平息了下去。 赵谦和道:“婆婆,你老人家接着说。” “是。”崔婆婆道:“那姑娘说,她姓楚,是外地人。她问我有没有法子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看她年纪轻轻的,样子也象是没有嫁过人的。出了这种事情,若是别人,则唯恐孩子会生出来,就是吃药也要把孩子拿掉的,她却有些奇怪,一定要孩子生下来。您老先生说说看,没嫁人就生孩子,以后的麻烦可大了。她姑娘家年纪轻轻,不明白事理,还糊里糊涂地想要孩子呢。我就说她了,‘姑娘,你听你婆婆一句话,你还没嫁人呢,这孩子,要不得。’那姑娘躺在床上只是流泪,说:‘婆婆,别人给我服了药,我的孩子只怕是保不住了。求你老人家给想想法子。’我一听,也有些伤心。女人家总是命苦的,就问她:‘是谁给你服的药?服了什么药?’她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肯说。我就说:‘我只是个稳婆,看不得病。姑娘若一定想留下孩子,这里里外外的大夫多得很,随便找个大夫开一剂药来,或许还能补救。’没想到她一听了这句话,却生起气来,捂起肚子,说道:‘大夫……我不要见大夫!’但她的肚子却是痛得不行了,下身已开始流血。我就劝她:‘你已经开始流血了,这孩子肯定是留不住的了。你还是想开些罢。’她在床上已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我老太婆便用热水帮着她洗了洗身子,过不了一会儿,她腹痛不止,便打下了一个已成了形的女胎。我怕她见着伤心,便叫伙计在外面买了个锦匣,把胎儿装了进去。她偏偏说道:‘婆婆,把孩儿给我,我想看一眼她的模样儿。’我把匣子递给她,她揭开一看,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崔婆婆一口气讲下来,不免唇干舌燥,赵谦和忙递上一杯茶,道:“婆婆,喝口水,润润嗓子。”一边看着慕容无风,只见他双目直盯着崔婆婆,短促地喘息着,想是都已听了进去,心中不免叹息。 崔婆婆喝了水,又接着道:“我看她那孩子下得快,也没有流很多血,就问她那药方儿。不瞒老先生,这种事儿我老太婆见着多了。没有哪一回不是血行不止,疼得死去活来的。我看这姑娘的药方儿倒是爽快,以后别人若能用上,岂不少吃些苦?哪知道楚姑娘冷笑一声,道:‘药方儿,你问孩子他爹去。他专会开药方儿的。’我再想多问,她却不肯说了。过了一会儿,她爬起身来,叫我找个伙计,把锦匣子送到云梦谷的大门口。我问她,送给谁,她不说,只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说要伙计送给纸上的人就行了。我老太婆不识字,也不知道她写了些什么。就把锦匣包起来,给了伙计一两银子,要他骑马把东西送走。我一回屋,她已经昏昏地睡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却又猛得坐起来,对我道:‘婆婆,那孩子已经送走了么?’我说:‘是啊,姑娘吩咐说是送到谷门口,我已经差了人送走了。给了他一两银子,保证送到。’她急着又道:‘婆婆,你快去把伙计叫回来,那孩子,我……我不送了。’我老太婆就听不明白了,对她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得出。你要送的人,一定是孩子他爹了。我看得送,气气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她偏偏急得脸都红了,说:‘不行,他身子不好,看了只怕受不住。好婆婆,求你把伙计叫回来。’我说:‘伙计是骑着马走的,我是小脚老太太,哪里赶得上。’她一听,直从床上坐起来,披上衣裳,一闪身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才看见她抱着锦匣回来。我老太婆见过那么多女人,还真没见过这姑娘的身手,刚才还躺在床上呢,眨眼功夫就不见了。不过毕竟身子还不牢,回来躺在床上,又流了好多血。” 第八章 崔婆婆说到这里,便停住了。拿眼睛瞅着慕容无风。见他呆呆地望着床顶,一声不响,倒是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赵谦和道:“后来呢?” 崔婆婆道:“后来姑娘就打发我回来了。她说她不要紧,只要休息两天就好了。” 把崔婆婆送走之后,赵谦和又返回慕容无风身边,轻轻地道:“谷主,楚姑娘两天之后就离开了神农镇,已经走了十天了,我正在四处打听,不过还没有消息。楚姑娘一向是单骑独行,居无定所,也不属于哪个门派,这一出了渡口,比常人可要难找多啦。” 慕容无风目光飘浮,过了好一会儿,才凝聚到赵谦和的脸上,道:“你去把……几个总管都叫到这里来,还有陈大夫和蔡大夫。我……我有些话要交待。” 赵谦和一听,心中一紧,忙道:“谷主,你先歇一会儿,有什么话,等精神好些了再交待也不迟啊。” “去……叫他们来。” “是。” 赵谦和走到隔壁,心情沉重已极,道:“郭总管,谢总管,还有陈蔡两位大夫,请跟我进去,谷主有话要吩咐。” “怎么啦?他病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还吩咐什么?”几张脸都盯着他。 “我想……谷主是想交待……交待后事。”说到这里,他的嗓音禁不住哽咽起来。 他这么一说,众人均面程悲色。 蔡宣沉声道:“先生的病,倘若自己有信心,加之细心调养,或还可救。倘若已灰了心,则非同小可。” 说着大伙儿一齐走进室内。 只见慕容无风咳嗽半晌,只觉头昏眼黑,气喘神虚,满眼金星乱迸,只想趁着神志清醒,赶快说出要说的话: “我这身子……害人害已地拖了这些年,也算是折腾得够了。如今,谷里的事……有几位总管商量着办,我很放心。以后医务上,谷外由陈大夫主持,谷内由蔡大夫主持,大伙儿好好合作,云梦谷便是没有慕容无风,也……也转得下去。” 陈策泣道:“先生只是内感风寒,外伤时气,这病还不是治不了,只求先生多多保重身子,学生们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把先生的病治好。” 慕容无风继续道:“竹梧院……我若不在了,留给楚姑娘。墓地……把我葬在……葬在老太爷的身边,生前……生前我们总是吵架,死后……死后……”说到这里,一口气转不过来,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一席话只说得众人听了大恸。蔡宣陈策连忙赶上前去抢救。只弄得手忙脚乱,慕容无风依然是昏迷不醒,没半分起色。 赵谦和和郭谢二人退到书房,道:“我们得快些想法子。谷主现在,唉,大约是伤心过度。这个……楚姑娘,他们俩……” 郭漆园和谢停云都还蒙在鼓里,一齐道:“究竟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赵谦和便把崔婆婆的话转述了一遍,道:“具体的情形还不清楚,这个……我猜想,是楚姑娘已有了谷主的孩子……可是谷主好象不肯要……两个人吵了起来。” “什么?!”两个人一听,都大吃了一惊。郭漆园道:“不会罢!算起来楚姑娘在谷里,最多也只呆了三天,三天……就会?而且他们俩个人,以前根本就不认得。” 谢停云苦笑道:“真有这事儿,嘿嘿,半个时辰就够了。” 三个人踌躇片刻,谢停云忽然道:“我有个法子。” “快说,快说!” “我去把贺回叫回来,让他找楚姑娘比剑。” “怎么说?” “我们先把消息放出去,就说三个月后贺回会在飞鸢谷与楚姑娘比剑。这样,我们就有从容时间找到两个人。然后我们对谷主说,楚姑娘三个月后会回来。让他有个盼头,而且,比剑必有伤亡,谷主一向担心楚姑娘的安危,只怕她会受伤无人医治,在这个时候,他就万万不肯死了。” “妙哇!老谢,这事儿若能办成了,你可是救了我们的命了!”一听说有计,赵谦和禁不住抹了抹脑门子上的汗,竟高兴得眉开眼笑。 过了两日,等慕容无风再度苏醒,赵谦和和谢停云便来到他的床前。 “谷主,我们打听到一个楚姑娘的消息。” 慕容无风转过眼来看着他们。等他们说下去。 “贺回找到了楚姑娘,他们仍然约定要比剑,这事儿刚登在新出来的江湖快报上。” “什么……时候?”他问。 “五月初五。这个,贺回的脾气甚为古怪,我这个做师叔的,这一回只怕拦不住。”谢停云故作愁眉苦脸状。“名家比剑,非死即有重伤,我们担心楚姑娘……” “我听说贺回出道以来,剑下从来没有活口。江湖榜上虽无排名,大家都明白,当今天下青年剑客当中,他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赵谦和在一旁趁机加了一句。 “我们现在虽还没有找到楚姑娘,但按情形推测,她胜算的把握不大。”郭漆园道。 “我听说楚姑娘的师傅是当年中原第一快剑陈蜻蜓陈大侠。陈大侠一生纵横江湖无敌手,只在方一鹤的手中败过一次,楚姑娘这一次出战,只怕是要替她的师傅找回场子。”谢停云也不管江湖传闻是真是假,信口就敷衍开来。 慕容无风在床上听了,思索良久,道:“听各位的意思,好象我还不能死。” “不能!千万不能!”三个人一齐道。 “万一楚姑娘受了重伤……其实也不打紧。谷主若是身子不方便,还可以找蔡大夫。”郭漆园道。 慕容无风冷冷地在床上看着三个人,道:“坦白地说罢,是谁出的这个馊主意?你们真的在江湖快报上登了这条消息?” 大病之下,他的头脑居然清醒得很。 “这个……这个……”谢停云吞吞吐吐地道:“是我。消息是昨天登上的。属下没有想到……” “你以为贺回……还会象上次那样退出这一战?” “这个,属下尽力去劝……” 他看着他们,叹了一口气。 “把药方拿来我看。”他忽然道:“我饿了。” 二月初五,岳州。(啊注:就是现在的岳阳。俺现在是脚踩西瓜皮,大伙儿跟着俺滑罢……) 清晨的风还寒如深冬,街头上行人寥寥。 卫老板的棺材铺子却早就开了门。近来生意简直好极了。前几天洞庭湖三湘十七舵的总瓢把子熊丙极和长江水路上的飞鹰堂堂主杨龙九一场恶战,忙得他非旦是存货一售而空,连新到的几十个棺材还没就卸下就已拉了出去。 银子当然挣了不少。卫老板是老实的生意人,纵然到了这个突然的旺季也货不加价,“买卖公平,以后的生意才有人照顾嘛。”这是卫老板一惯的信条。 “卫老板,早上好啊!” 在寒风中呵着手,一个黄脸灰衣人大步走进店内:“还有货么?昨天忙得头昏脑涨,回家一点数,发现还缺一个……您帮着查一查仓库。” “没有了没有了!”卫老板直摆手,“风二爷,有我还会不卖?” “咦,你这大房里明明还有一俱嘛。”风二爷摸了摸胡须,一眼瞅见客厅里明明停放一具黑漆的棺木。 “唉,这是我老岳的棺材,已停过了七了,正打算找个人个把它押回原籍去葬了呢。风二爷若是能等,今天下午倒有一批新的要到。” “这个……既是令岳,当然当然。我还是下午再来罢。”风二爷拱了拱手,转身出了门。 “不劳二爷亲自再来,货到了我就叫伙计跟您老送过去。老价钱。”卫老板追上去道。 “多谢多谢,拜托拜托!” 卫老板再回身,发现柜台边又站着一个年轻姑娘,四目对视,那姑娘冲着他微微一笑。 “您是卫老板?” “嗯。姑娘一大早驾临本店莫非有事?”象他这种地方,从来都是男人来得多。棺材那么重,女人家哪里抬得动? “我姓楚,是个独行镖头,正四处找生意,听说老板有东西需人押送?” 卫老板将她左看右看,也觉得不象是镖头,忍不住道:“姑娘莫要开玩笑,我们本地有个龙威镖局,我倒是打过些交道,却从没见过姑娘。” “我不是本地的镖头,做生意是撞到哪里做到哪里。令岳的仙乡是?” “倒不远,是淮南西路的庐州。” “说不远也算远,都快到江宁府了罢?” “咳咳。” “龙威镖局若要押令岳这趟镖,开价至少是五十两银子。若加上安葬的费用,怎么说也得七十两罢?” 七十两当然是个不小的数目。这年头,买一头牛才三两银子,买一个十岁的小厮也才二两银子。 棺材店本大利薄,占地虽多,却是小生意。卫老板辛苦地干了十来年,才有余钱雇了三个伙计。七十两,果然令他心痛。 “如果老板肯交给我,我只要三十两银子,保证一路顺风。” 卫老板又将她左看右看,怎么看也不放心,道:“你一个女人家的,自己大白天地在路上走还担着风险呢,何况还押着一个棺材?” “老板,借您家菜刀用一用。” 卫老板恭恭敬敬地捧上菜刀,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想干什么。 女人好象叠纸一样把厚厚的刀板对折了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又把对折的刀板拧直,还给他。 “二十七两五分,您同意马上就可以出发。”卫老板道。 “二十九两,看着老板的诚意。” “二十八两不多不少,您个姑娘家做生意不容易。” “不容易还只给二十八两?我已经给您省了不少了。” “二十八两五分,不能再多了。” “好,成交。这个是合同,一式两份。有什么闪失,可以告官的。”女人交给他两张纸。卫老板填上钱数,两个人签名画押。” “果然是同行啊。”卫老板笑道:“姑娘做事真是利索,进来喝杯茶罢。” 这女人好象很饿,卫老板不仅给她一杯茶,还端来两个葱油饼。女人不客气地吃得一干二净。 吃罢擦了擦手,却见门外又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从马车上下来的,穿着狐裘,一脸富贵之气。卫老板赶紧上去招呼:“唉哟,这位大爷,一大早光临本店,有何贵干?” 那人却拿不拿正眼看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算是答应,把一个钱袋扔在柜台上,道:“这是二百两银子,卫老板可以拿着它再去找别人押棺材。这位姑娘是我家公子的贵客。贵人岂能做贱事?” 说罢走到女人面前,一拱手,道:“在下试剑山庄的彭七,公子闻得楚姑娘大名,不胜仰慕,想请姑娘到江南小住。这是五百两面仪,一盒南珠,请姑娘笑纳。” 他递上去一张银票,一个漆盒,打开一看,珠光闪熠,直把卫老板瞧得眼睛发直。 “不去。我没空。”女人的眼珠子连动都没有动。 “这个……”彭七沉吟半晌,道:“姑娘没空也不要紧。我家公子只想请姑娘把比剑的地点改在试剑山庄,那是山清水秀的江南福地,比满地沼泽的飞鸢谷要强得多。” “比剑?”女人抬起了眼:“什么比剑?” “姑娘莫非是生意忙得连自家的日程都忘了?姑娘和贺公子定在五月初五比剑。江湖快报上早就登了,如今大伙儿渐渐的都要往神农镇里去呢。” “我怎么没听说?”女人道。 “这,在下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贺公子早已邀好了证人,此事当然已成定局。何况这一场比试原本三个月前就该了结,听说是因为贺公子有急事出局,所以大伙儿才悻悻而归。如今日子上不会再有变动,不然峨眉山的面子可就丢得大了。大伙儿正拭目以待呢。” 女人一言不发。 “我家公子还说,如若改地点实在困难,他可以亲自过来作姑娘的证人。以谢家大公子的名声和地位,这个证人倒还当得起。” 女人道:“比剑我当然会去,不过现在我要做生意。” “卫老板,这二百两银子你收是不收?”彭七沉声道。 卫老板摇了摇头,道:“不敢。小人刚和这位姑娘签了合同。小店虽微,却一向讲信用,签了字画了押,当然不能反悔。这二百两银子,还请彭爷收回。”他恭恭敬敬地把钱袋捧着,递到彭七的面前。 “其它的东西你也拿走。告诉你家公子,我的证人已找好了。”她淡淡地道。 “哦?” 女人指着卫老板,道:“就是他。” 彭七的脸上明显的有些挂不住了。女人却不理他,继续道:“卫老板,如果你肯作我的证人,钱自然不会少的。” 卫老板笑着道:“这等武林大事,我卫大福就怕没福看,如果姑娘抬举我,我当然会去。就是……这个,我是外行,莫说剑,连菜刀子都不曾摸过。恐怕不合格罢。” “合格合格。你是棺材棺的老板,对死人肯定很了解,有这个经验就足够了。”女人半开着玩笑道:“这种比武,其实不需要证人,只有胜的人才能活着回来。” 话说着,门外一阵马蹄乱响,早有六个带刀的大汉从六匹骏马上一跃而下,空中一翻,整整齐齐地落在了店门口。只听得一阵沉沉的脚步,一个巨汉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十来个随从。 巨汉腰围十尺,满脸大胡子,一双眸子威风凛凛。 卫老板一看,赶上前去,巴结着道:“熊爷,早!楚姑娘,这位是洞庭湖三湘十七舵的总瓢把子熊大爷。”毕竟是做生意的人,卫大福一看熊丙极的驾式,就知道不是来买棺材的。 熊丙极哪里理会卫老板的招呼,对着女人道:“楚姑娘光临敝地,哈哈哈,真是洞庭湖三湘十七舵的荣幸。来人!摆东西。” 哗啦一下子上来三个大汉,把三个沉重的铁盘放在面前的桌上。熊丙极道:“姑娘的眼里哪里会有银子。银子是什么东西!这是二百两金子。一箱珠宝。本会还有一个好位子专为姑娘空着,姑娘如不嫌弃,明日就是十七舵的总舵主。” 总舵主管着十七个分舵,每月的供奉都不知有多少。当然是个好位子。 女人淡淡地道:“山野女子,不敢当得总瓢把子的如此厚礼。” 熊丙极道:“论理我们不该管姑娘比剑的事。只不过听说姑娘还没有找到证人,我熊丙极区区不才,倒也会使几招剑,愿为姑娘做证。” 身后的随从听了都皱了皱眉。熊大爷几时说话这样谦逊,这样客气过?他腰上的那只重剑人称“铁花暴剑”,每砸出去一下,就是一条命。 女人道:“多谢熊爷胜情。证人我已经请到了。” 熊丙极皱了皱眉,道:“哦?是谁?” “他。”指了指卫老板。 熊丙极冷冷地看着卫老板,一双豹眼刀锋般地向他瞪去:“他?他只是一个开棺材店的。” 卫老板只听得双腿发软,颤声道:“熊爷……”话还没出口,熊丙极的一掌已拍到了他的头顶,顿时脑浆迸流,血溅了那女人一身。 “姑娘说有证人,现在证人已经没了。”他阴森森地道。 女人站了起来。转过身,看了看倒在地上尸体。然后道:“想做证人也不难。你先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她的手上,只有一个在剑铺里花一两银子买回来的寻常剑。 熊丙极狂笑一声,道:“那就领教领教!”重剑砸出,只一下,就削断了桌旁的门柱,“砰”的一声,房子歪了一半,头顶上瓦片倏倏直掉。 待他正要挥第二剑时,女人的剑已经飞了起来,正好把他的头钉在了断柱之上。柱上的人,弹了两下,就不动了。 女人冷眼扫了扫惊惶失措的众人,道:“还有谁想来做我的证人?” 人一下子就走得一干二净。当然走的时候也带走了带来的东西。女人弯下腰来,探了探卫老板的呼吸。抬起头,看见一个中年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目色惊惶地看着她,颤声道:“他……他怎么啦?” “是卫嫂子?” 妇人点了点头,眼泪早已流了满脸,哭着道:“怎么会是这样呢?一大早这里还是好好的,他也好好的,还说吃了早饭要带儿子逛街去呢……我们孤儿寡母的,以后可怎么办啊?” 她看着她们,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而自己居然身无分文,完全不能帮上忙。 “你们打算怎么办?”她问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妇人心乱如麻地道:“也许投奔他叔叔去。” “你先别急着走。我过几天给你们送银子过来。五千两,够不够?”她跪下来,摸着小孩的头,道。 “他是……他是熊大爷打死的啊,他一定是疯了,熊大爷一向杀人不眨眼,前几天和什么帮的打起来,一下子就死了六十多人。我们家老卫怎么会惹上了他!姑娘,你快跑,熊大爷的手下,只怕这就要到了。你身手虽好,可是人单势弱,我们也不要钱了,卖了店子投奔他叔叔去。”妇人张张惶惶地道。 “不,卫老板……是因我而死,我……我对不起他,也想不到熊……出手那么快。我过几天弄了钱就回来找你们。”她说着,骑着马,直冲了出去。 ******* “她杀了熊丙极。”赵谦和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新出来的《江湖快报》。他住的院子叫桐楼,离谢停云的蓉雨阁只有十几步之遥,是以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喝酒谈天。 “哦!”谢停云吃惊地道:“看来《江湖快报》的消息实在是快得很。这么说来她在岳州。” “嗯,绝对是。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也不知找不找得到。谷主的情形怎么样?” 自从慕容无风清醒之后,在他身边侍候的人已全被他赶了出去。只留下了蔡宣一个人。 “听蔡大夫说,他的情形还不见好。实在是让人担心得很。醒了这些天了,还没法起床。昨天一坐起来就发作了一回,只好又躺下来。药也是吃了吐,吐了吃,叫人看着难过。看来这一次比去年可严重多了。最糟的是他不肯好好休息,躺在床上,还在读每天的医案。” “病中不能太劳神,我看你得想法子让他们少送些医案过去。”赵谦和道。 “别再要我想法子了。”谢停云苦笑道:“我们这一位是好骗的人么?上一回咱们登报的事儿,他虽不说,心里想必是气得要命。” “这事儿怎么就弄假成真了呢?你找到了贺回没有?他若真的给了楚姑娘一剑,我看你怎么向谷主交待。”一到这种时候,赵谦和总不忘了戳他几下。 “唉。贺回这次显然是故意要避开我。我以为他到了西北,想不到他连比剑的证人都找齐了。现在也不知藏在哪里。我连丐帮的招呼都打过了,目前也没有回迅。” “吴大夫呢?”怕他烦恼,赵谦和连忙转移话题。 “也病了。原本是伤寒,倒不重,想不到这几天也起不来了。” “女人家,身子总是弱些。你看我们,几十年也得不了一回病。”赵谦和道。 “过一会儿我们先去竹梧院看看,我今天有三笔生意要谈。贺回的事儿你老兄得抓紧。”话正说着,郭漆园满头大汗地走进来。 他显然是一路上一阵小跑,到了门口竟累得大声喘气。 “你们猜,谁在谷门口。”他一口气连喝了两杯茶,道。 “谁?” “楚姑娘!” “什么!?” 第九章 赵谦和倏地一下站起来,竟一失手,把手中的茶杯打翻在地,道:“你为什么还不带她进来?” 郭漆园道:“她不肯进来,说只想见你,讲几句话就走。” 赵谦和道:“无论如何我也得想法子让他们俩见一面,不然……” “要不要通知谷主?”谢停云道。 “你去通知。我去和她谈。”赵谦和对谢停云道。 “还是先不要让谷主知道为好。万一楚姑娘不肯见,谷主岂不白高兴一场?他现在病成这样,心情上再大起大落,只怕更糟。”郭漆园道。 “放心,我一定把楚姑娘弄进竹梧院。若连她都劝不过来,我这总管也不要当了,卷铺盖回老家去好了。”赵谦和道。 ****** 赵谦和快步走到谷门口,见荷衣牵着马在门口站着,一拱手,哈哈一笑,道:“楚姑娘,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荷衣淡淡一笑,道:“好。” “进来坐,进来坐。外面天冷风大。昨天还下了一场雪呢。找老赵莫非有什么事?”赵谦和把她的马牵了,叫人拉到后院。把荷衣请进客厅,道:“来人,端滚滚的热茶上来。楚姑娘,用了早饭了么?” “多谢,不必了。我还有事急着要走。只是想请赵总管帮个忙。” “哦?什么忙?” “我有个包袱忘在竹梧院里,里面装着一些银票,我急着用,能否请赵总管帮我拿出来?” “啊,这个,姑娘见外了。竹梧院这地方别人虽不能随便去,姑娘原本是住在里头的,想拿什么,只管拿去。对了,说起银票,谷主托姑娘的事办得如何?” 他这么一说,荷衣心“格登”一声,暗忖,“看来我若要使那五千两银子,慕容无风托的事儿我还得干到底。”便道:“正在办着呢。” “嗯,那就好那就好。” “我还是想请赵总管帮我拿那个包袱,我把它放在谷主的书房里了。我……我不想进去。” “啊,这个包袱姑娘得自己去拿。我去拿了谷主也不会给。” “不过是个包袱而已,是我自己的东西,谷主怎么会不给?” “这我老头子就不清楚了,谷主就是这么咐咐下来的。”赵谦和装起马虎来。 “包袱不拿也罢。不如赵总管先给我一张五千两的银票,我下次拿到包袱之后再还来?”荷衣道。 “没有谷主同意,我老汉哪里敢给别人这么大数额的银票?姑娘莫非忘了?你第一次来领银票时,是谷主写的条子啊。没凭没据,我不过是个管帐的,作不了这个主。” 荷衣想了想,也是。五千两银子,几乎够一个普通之家活大半辈子的,这当然不是小数目。便道:“谷主也在竹梧院里?” “在。” “我可不可以一拿了包袱就走,不见到他?”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莫非姑娘做错了什么,不敢见谷主?”赵谦和故意道。 “我怎么不敢见他啦?见就见。”荷衣翻起了白眼。 ****** 两人走到竹梧院门前,正碰到谢停云和郭漆园。 谢停云不动声色地道:“楚姑娘来了。好久不见!谷主在客厅等着姑娘呢。” 荷衣心中有些疑惑。她知道慕容无风很少在自己的院子里会客,客厅几乎从来不去。大多数时候他会留在书房里处理一天的事情。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书房。那是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黑色的家俱,淡绿色的窗帘。十月的阳光从三面射来,照着他好象一团白雾。 她当然也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穿过游廊竹露滴进她后颈时的情景。那是一道极为精致的抄手游廊,似乎是从一大片幽静的竹林中曲折地穿过,竹下盛开着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散发着一种好象熏衣草似的香味。直到现在她才忆起,这正是慕容无风身上常有的气味。而正是这种气味把他和任何一个满头大汗,浑身草料味的江湖人士区别开来。 算起来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三天。 荷衣禁不住苦笑。三天,就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多得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慕容无风显然是属于那种无论你和他相处多久,都不一定能了解他的人。而且他也好象没有兴趣了解别人。基于上述判断,荷衣就粗心大意地跳过了这一环。现在她正在饱尝她粗心大意的后果。 半夜里她常常突然醒来呕吐,好象那孩子仍然还在她的肚子里。 然后她一夜又一夜地梦见那张脸……梦见那一天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梦见不停流淌着的血。梦见婴儿的哭声。梦见跳动的心脏。 她冷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看见的不过是客栈昏黄的灯火,房顶破旧的蛛网,和桌上半开着的包袱。然后她就逼着自己想这一天要干的事,想各种法子挣钱。她好象只有充分地投入到一种事情当中,才能忘却这一切。 胡思乱想之中,赵谦和已把她引到了客厅的门口,什么也没有说就退了出去。 客厅在走廊的另一头,离他的书房很远。里面的光线居然有些暗。只在门口之处燃着两个巨烛。窗户非旦紧紧地关着,还垂着厚帘遮挡寒气。 客厅的装饰却是豪华得近乎奢侈,花梨木的桌案和红木的太师椅上雕着镂空的花纹,连翠绿色的大理石地砖上也镂着图案。至于四壁的斗方字画,古架上的犀杯金爵,墙边的花觚鼎炉,彩轴镜屏,盆景花竹,均微尘不染,令人眼乱。 这显然是他的哪一位好讲排场的先祖会客的地方。他果然很阔。 慕容无风一袭白衣,远远地坐在一个巨大的书案之后,看见荷衣进来,淡淡地道:“请坐。”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清楚。他的表情却和他们认识的第一天一模一样。 她没有坐下,站在门口,一动也没有动。 “你很久没回来了。找我有什么事?”慕容无风道。 “拿我的包袱和剑。”荷衣漠然地,硬邦邦地道。 他拉了拉身后的绳铃,马上有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慕容无风对他耳语了几句,那人退出。不一会儿,将包袱和剑交到了荷衣的手上。 她扭头就走。 慕容无风道:“留步。” 她停住。 “荷衣,我们俩之间还有合约,希望你不要忘了。” 荷衣转过头,道:“我姓楚。” 慕容无风怔了怔。 “合约,不错。我们有合约,我拿过你六千两银子,那又怎样?”荷衣冷冷地看着他。 “你是生意人,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这一点,你当然比我要明白。”慕容无风咳嗽了几声,道。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你是说,虽然我们已没了交情,生意还得做下去?”荷衣挑着眉头道。 “这完全是两码事。原本就互不相干。”他淡淡地道,一直都在低低地咳嗽着。 荷衣的心里又给慕容无风加上了“落井下石,为富不仁,死不悔改,唯利是图”四个评语。她怎么认得的是这么样一个人? “恶俗。”从她的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来。 转念一想,她的确需要银子,银子又的确不好挣。当初自己不远千里地赶过来,不正是为了这笔可观的银子么?无论江湖生活被传说得多么有趣,没有银子,所有有趣的事情都会变得一点趣也没有。 所以她说:“好。生意我照做。慕容谷主有什么吩咐?” “从今天开始,每隔三天你必须要向我报告生意的进展情况。我希望你快些做完,这样我们之间也可以快些了结。”他漠然地道。 “今天我没空。我要出远门。”她斩钉截铁地道。 “这个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总之,我今晚酉时要见到你。倘若你按时不到,我只好从我们的合约中扣掉三千两银子,作为你失约的惩罚。”他冷冷地道。说话的样子,好象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你……”荷衣一时间竟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就走。 ****** 荷衣只好将银票封了,托了一个妥当的伙计送到岳州。自己一个人气呼呼地吃了晚饭,酉初时分,准时到了云梦谷。 走到竹梧院的门口,谢停云却拦住了她。 “楚姑娘,有事?” “嗯,是你们谷主找我。”她道。 “报歉,谷主今晚不能见客。” “为什么?” “他……这个,有些不适,暂时不能见客。” “他说了他一定要见我。” “对不起。现在的确不行。” “莫名其妙。”荷衣甩头就走。走到远处,却轻轻一纵,跃上了廊檐。“我倒要瞧瞧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虽然离开了好些天,这块地方对她而言并不陌生。找到慕容无风的书房也并不难。何况他的书房原本连着卧室,除了诊室之外,这里就是最容易找到他的地方了。 廊下果然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还有人轻声地说话。 “谷主怎么样?”是谢停云的声音。 接话的人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缓缓地道:“完全不能起床。从客厅回来的时候又发作了一回,一口气半天喘不过来,弄得我们手忙脚乱。蔡大夫说,他现在只能躺着,如若再这么来一次,麻烦可就大了。”却是赵谦和的声音。 谢停云道:“是么?我再进去看看。” “别进去了。我刚刚被赶出来,他现在不肯见任何人。” “老脾气又来了?” “让他一个人静一静也好。他一向不愿意别人看见他难受的样子。” “可是……” “我已安排好了外面值班的人。绳铃也放在了他的手边。我们还是先出去罢。” 说罢,两个人的脚步渐行渐远。 荷衣坐在檐顶上,有些迟疑。她原本想立即跳下去找慕容无风理论,可他看样子病得很重。也许连和她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心下一软,便决定还是悄悄地先回客栈再说。 正欲起身,便听见廊上又传来脚步之声。她轻轻地纵了下来,躲在一个廊柱之后,伸出颈子一望,却见一个面色微黑的青年人,端着一碗药,匆匆地走进书房之内。 房门微掩,里面传来慕容无风咳嗽之声。那青年道:“师公,是我,子敬。蔡大夫……他有些急事,所以叫我来给您送药。” 这青年的年纪看上去大约也就与慕容无风相当,却要叫他作“师公”,荷衣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却听见慕容无风咳了半晌,才答道:“什么急事?莫非是冯大夫又不好了?” “师公,躺着别动,让我来。师傅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不能让你起床。” “冯大夫的病势究竟如何?” “这个,不敢说……师傅不让我说。” “你不说,难道要我派人去叫你师傅来跟我说?”慕容无风显然是声音不悦地道。 “我怕说了师傅会责罚。”青年看样子甚为老实,不大会说假话。 “怎么,你只怕你师傅,不怕你师傅的师傅?”大约多说了话,他竟又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是。冯大夫的确有些不好,是从昨晚开始咯痰气急,胸痛得厉害,今早就已昏迷不醒,目前我师傅和蔡大夫正在想法子。后来吴大夫也去了。” “看来情况不妙得很,咳咳,不然他们也不会叫上吴大夫。……你扶我起来,我要去看一看。” “不,不,师公,您一定千万不能去!”青年一听,急得有些语无伦次,说了“一定”又加了个“千万”。 “我没事,你照着我的话去做就好。”慕容无风冷冷地命令道。 接下去没有了说话的声音,大约那青年正在扶着慕容无风起床更衣。过了一会儿,只听得那青年失声道:“师公,你……头昏么?快躺下来!”荷衣心中一动,料是慕容无风的心疾又突然发作,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 却见慕容无风神色苍白地靠在椅上,浑身却好象完全脱力一般。她握住他手中的脉门,把一股真气输入他的体内,护住心脉。 那青年原本刚刚把慕容无风扶上轮椅,不料他重病之下,果然不能骤然坐起,正在那里张惶失错,回过头时,眼前却不知从哪里又是冒出一个女人,不禁吃惊地道:“你……你是谁?” 荷衣指了指慕容无风,道:“我和他认得。” 青年点点头,道:“嗯,姑娘……你最多只能用半成内力,不然……” “放心,我只用了一点,连半成都不到。只是护住他的心脉而已。” 过了半晌,慕容无风才恢复了说话的气力,缓缓地道:“荷衣,是你?” 荷衣将他的手一放,一翻白眼,道:“我姓楚。”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又问。 “不是你要我来的么?”荷衣冷冷地道。 “你先回去,我现在有别的事。” “我失约,你说要罚我三千两银子,你若失约,该罚多少?”荷衣道。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我没失约。你可以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你屋子里药气太重。你到哪儿?我跟着你。我可不想你再耽误我一天。你也别让我老等着。”荷衣道。 慕容无风道:“我去蔡大夫那里。” 说罢,他又道:“这一位是林大夫。”那青年看看他们俩人的对话,觉得有些胡涂,却已知道荷衣姓楚,便道:“楚姑娘,方才多谢你了。” “你谢我干什么?我又没帮你。”荷衣笑着道。 “我是替……替师公谢谢你。” 荷衣向他淡淡一笑,原本想说几句刻薄慕容无风的话,见那青年一脸诚实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一时便由林子敬推着慕容无风,荷衣尾随其后,三人一齐来到蔡宣所居的澄明馆。 ******* 夜晚时分下着轻雪,一推开澄明馆的大门,吴悠已大惊失色地迎了过来。 “先生,你……你怎么来了?你还病着,赶快回去休息。” 荷衣远远地看着她,不得不承认她长得极美。美得不需要半点多余的描画与装饰,便已极尽了她如诗如画的气质。她穿著一件月白衫子,走路的时候,即便是再匆忙,也是款款而行。说话的声音更是温柔如歌,既使是在生气的时候也显得十分好听。她一走近慕容无风,不知怎么,脸就飞红了起来。头也低低地垂了下去,显出无限羞涩的样子。 荷衣忽然觉得有些沮丧。 “我来看看冯大夫。他现在如何?”慕容无风淡淡地道。边说着,林子敬已将他推进了大门,推到了诊室之外的抱厦。吴悠只好跟在他的身后,一边低声地把冯畅的病情说了一遍。她说的话十句当中倒有八句荷衣完全听不懂,什么“脉弦滑”,什么“胃脘涨闷”,什么“痰气上逆”,慕容无风只是点点头。说话间,吴悠倒是朝着荷衣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荷衣忽然又觉得有些莫名的沮丧。 一到了抱厦,陈策抢了出来,刚要开口把林子敬狠狠地说一顿,慕容无风道:“你别说他,是我自己要来的。” 陈策只得叫徒弟从别处搬一个炭盆过来。一行人拥着慕容无风走进诊室,荷衣自觉得无趣,也与自己无甚相干,便一言不发地留在了抱厦。 正要进门时,慕容无风忽然停住,转过轮椅,道:“荷衣,你先略坐一会儿,我过一会儿就回来。”他居然知道荷衣并没有跟着他。 而他身边的人都不免朝荷衣多看了两眼。在他们的印象当中,慕容无风还从来没有象这样称呼过一个女人。 荷衣心头一热,众目睽睽之下,脸也红了,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一个时辰过去了。慕容无风还没有出来。诊室里只有一片喁喁的低语声,大夫们似乎都在忙碌着。荷衣坐得有些无聊。她一向都不是一个很能坐得住的人。 诊室里慕容无风坐在一旁看着蔡宣手术。陈蔡是他手下最好的两个大夫,却一个过于谨慎,一个过于太胆。是以每逢重要的手术,他总想让他们合作。让他们互相弥补。但这样他们往往又各恃其才,争吵起来。所以他只能坐在那里“镇住”他们。 浑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早已觉得很累。累得几乎随时都要倒下去。可是手术还没有好,冯畅看上去仍然危险,他只有挺着。他可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打扰别人。 吴悠似乎已看出他平淡神色之下暗藏着的难受。给他端过来一杯茶。他摇了摇头没有接过去。 他不敢动。双肘正沉淀淀地压在扶手上支撑着身子。抽出任何一只手臂,他的整个人只怕都要滑下去。但他却说:“我不渴。” 吴悠怔怔地充满疑虑地看着他。这里所有的人都明白他的脾气,只是,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陈策接过茶盅,道:“先生,看情形这手术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你还是先回去歇着罢。” 他缓缓地道:“我没事。”过了一会,好象想起了什么,他又道:“陈大夫,劳驾你把这杯茶给楚姑娘送过去。” 诊门的“呀“的一下打开了。荷衣抬起头来,看着陈策走出来。 “楚姑娘,先生吩咐我给你送杯茶过来。”他小心翼翼地,恭敬地将茶递到她的手上。便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荷衣笑了笑,道:“多谢。” “姑娘坐了半天,有些闷罢?”他含着笑道。 “嗯。”荷衣点了点头。 他随手掀开身旁一个书架上的布帘,取出一本书来,道:“这本王摩诘的诗集先生一向很喜欢。你若实在很闷,不妨读一读。这里还有很多别的书呢。放心,绝对不是闷死人的药书。” 荷衣接过书来一看,封皮上她就只认得一个“王”字。便有些脸红地道:“我认得的字不多,这书里的字我只怕多半不认得。” 陈策的心中不禁有些替吴悠叫屈。这女孩子看上去个子瘦小,却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长相倒还顺眼,但比起吴悠的惊才绝艳却是相去甚远。居然还不识字,他简直不明白吴悠有哪一点比不上她的。 “要不要我把吴大夫叫出来,陪你说说话儿?看这情景,先生只怕还要再呆一个时辰。”他只好道。 荷衣道:“那……那麻烦你替我转告谷主,我在竹梧院里等着他好了。” 果然是小孩子,没有耐性。只坐了一个时辰便坐不住了。陈策不由得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也好。” ******* 荷衣从澄明馆里走出来,大大地舒了一口气。里面的人书卷气太浓,早已让她难受得要命。喝过茶后她就只想逃出来。 天上飘着大雪,天地之间早已是纯白的一片。万物的踪迹和差异都似已被它掩没。 她踩着雪走进竹梧院,走进慕容无风的书房。 那一天,他就坐在火盆的旁边。看见他时,他正在喝着茶。 他的手指修长纤细,白皙干净,而且十分稳定。他不是江湖上的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杀气或霸气。看人的样子虽冷,却很少有敌意。多数时候他只是漠不关心而已。 那个时候,她喜欢看他的手,喜欢听他说话,喜欢他的神态。她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快地喜欢上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喜欢的他的寂寞。为着这一份寂寞,他宁肯冒着生命危险独自住在这个宁静的院子里。也许有一天他就在这种寂寞中宁静地死去,那也是他的愿望之一。 她闭上眼。也许每天晚上独自在院子里读读书,或者到湖心亭中散散步,或者在竹边花园里给花儿浇浇水,再数一数新长出来的花苞儿,也是一种美好的生活。 荷衣又坐了近一个时辰,无竟间脚一踢,踢到了一个酒瓶子。 原来他的书案下藏着酒。 拔开瓶塞嗅了嗅。是陈年的竹叶青。只剩下了半瓶。他这身子,也能喝酒? 她一仰头,灌下去一大口。浑身忽然大火烧了一般地热起来。 果然是好酒。非旦酒香浓冽,劲道也足。一喝下去,人就好象在空中飘浮了起来。 好象突然间所有的痛苦都已成了虚的,只有酒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难怪他的桌下会有一瓶酒,一瓶烈酒。 他能醉,为什么我不能?她一口接着一口地喝了下去,喝得一滴也不剩。 然后她心满意足的擦了擦嘴。随手将酒瓶往门外一扔。却没听见“咣铛”一声。 转过头时,却看见陈策推着慕容无风走了进来。 “楚姑娘,你……”陈策皱起了眉头。 她喝了酒,满身都是酒气。一屋子都是酒气。 “你先回去。”慕容无风淡淡地对陈策道。 “是,学生一送先生上床就走。”她醉成这样子,当然不能服侍慕容无风更衣上床。 “你先回去。”慕容无风又说了一遍。 “是。”陈策迟疑着,终于退出门外。 第十章 他看着她。她的脸红得好象桃花一般。冲着他一个劲儿地笑。 “慕容无风,你终于……回来了。”她打着招呼道。 他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荷衣,你喝多了。” “你还有没有酒?我还……还要喝。你的酒真……真好喝。” “荷衣,你醉了。”他无奈地看着她。不得不承认,她醉的时候,样子很好看。 “醉了有什么不好。你快……快找些酒,我们……一起喝。” 他看着她,有些忧伤地道:“荷衣,我知道你难过,你……你不开心。是我对不起你。” “我恨你。”她笑着道:“我恨死你了。”笑完了,又呜呜地哭了起来“你杀死了她,是你杀死了她。你是骗子……你真狠心啊。” 她不再理他,一个人扒在桌上伤心得哭着。 他推着轮椅走近她身旁,撩开她被泪水浸湿了的长发。 “荷衣。”他轻轻抬起她的头,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她的泪水一会儿就打湿了他的肩膀。 “你累了。”他叹了一声,将她抱了起来,放了自己的腿上,转动轮椅,把她放到床上。替她拉上了被子。 这一用力,他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不已。却看见她在床上已熟熟地睡了过去。 她睡着的样子好象一个孩子,全身弯曲着,紧紧地抱着一个枕头。 他掏出小瓶,一口吞下好几粒药丸。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开始攫住他,他靠在椅背上,开始吃力地呼吸着。 这种时候他通常会用最后一点气力拉铃,会叫人来帮他。现在他却只想让自己多看看她,宁肯为此而死去。 他僵直地坐在她身旁,感到浑身逐渐冰凉。好象自己正坐在一潭深水当中,正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在最后那一瞬间,他几乎要失知觉,却不由得伸出了手,摸了摸她的脸。 她的脸光滑得好象缎子,睫毛里还有一滴未干的泪水。他的手很轻很轻,好象一片羽毛拂过她的脸颊。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的浑身便好象是放松了一样,他笑了笑,已没有了气力说话,却强自清醒着。 她居然也笑了,轻轻地道:“别动,让我来。”她把他放在床上,舒展开他的四肢。然后按住了他的玉枕穴,一股真气缓缓地注入他的体内。 他吃力地看着她,吃力地呼吸着。 “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她跪在床头,用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胸口。用一种奇特的掌法助他呼吸。然后他的上身渐渐地暖和了起来,渐渐地手指不再冰冷。 “睡吧,你累了。”那只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直到他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谢停云端着药走进竹梧院时,已过了晌午。慕容无风却才刚刚醒来。环眼四周,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荷衣已经走了。 难以捉摸的女人。他苦笑地坐起身来。被子很暖和,他的身子也很暖和。大多数时候,他总是下身冰冷,上身却极易发热出汗。多年以来,这几乎是第一次他全身上下“统一”地到达了一个比较合适的温度。一个人在这种温度之下,总是比较舒适。 所以他坐起来的时候,竟也不象往常那晕眩。 看着他好象饮茶一样地把药慢慢地喝了下去,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一种少见的红晕和血色,谢停云高兴地道:“谷主,你今天的气色好多了!”。 慕容无风倚在床上,淡淡地道:“是么?”思绪不知怎么,却飘出了很远。 “昨天晚上楚姑娘来过,我按照你的吩咐,没让她进来。”谢停云道。 “嗯。”他开始转移话题,“冯大夫的情况如何?” “说是暂时脱了险。已转到了陈大夫的屋子。蔡大夫一夜都没有合眼。” “他们两个都累了。你去把病人搬到我的诊室。由我看着就行了。”虽然还是很虚弱,他觉得一切都在好转当中。每年冬季他都会病,今年最严重,却似乎好得很快。他明白,这是因为他体内有荷衣的真气。那是一种至阴至柔的真气,可以暂时贯通了他原本气血阻滞的上身经脉。当然,任何真气都无法作用到他的下身。所以他的腿是他自己早已放弃了的部分。放弃了,却还有无究无尽的麻烦。比如腿上的风痹最严重,而且完全不听使唤。以至于无论什么时候,他必须先得用手将腿“搬”到某一位置,然后才能顺利地挪动身子。为此他常常要花好几倍的时间,去做很多常人轻易就能做得到的事情。 不过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与生俱来的不方便。任何事情,只要一个人能习惯,就不会再觉得是一种痛苦,或是一种困难。一旦成了习惯,习惯就会自动着推着你往前走。 “谷主,这一个月你只能躺着休息,什么事也不能干。不然我们就要去请舅爷过来。”谢停云搬出了杀手锏。 舅爷是他外祖母的大哥,又是他外祖父的好友。一个嗓门大脾气也大的老头子。骂人的时候谁都想不到他居然还是个退了休的翰林。他每年只来谷里一次,只要看见慕容无风生病,便会把谷里所有的总管都叫过来痛骂一顿。骂完他们,他又柱着拐杖到竹梧院骂慕容无风。 “病成这个样子你还跟我老头子逞能!还不跟我乖乖地躺着!你那些个总管,连这点子事都劝不了你,个个都是草苞!” 然后他就住在竹梧院里,一直等到慕容无风病好了才会走。一到这个时候,慕容无风就只想自己的病马上好起来。他实在没法子跟这个老头多呆一刻。 “那就把他交给王大夫罢。”他叹了一口气,终于让了步。这一病折腾的人已够多了,还是让别人少操些心罢。 天已放睛,院子里的雪却还没有化。窗子旁边种的梅花却早就开了。随着冰凉的空气点点飘浮过来的,是一股沁人的幽香。房子里却很温暖。谢停云早已离去,临走时,终于在他的命令下,搬来了这些天因病耽搁下来的所有医案,满满地放在床上。床侧的矮几里,放着沾好朱砂的笔。他开始聚精会神地阅读起来。 看了将近一个时辰,他忽然感到有一股寒气从书房里传了过来。没有声音,却好象有人轻轻掀开了门帘。 他皱了皱眉。 有人进来了。却肯定不是荷衣。自从他生病之后,荷衣走路总是故意地显出自己脚步声,不想惊了他。这个人却完全没有脚步声。当然也不会是谷里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进来的时候一定会先敲门。他暗暗了拉了拉手中的绳铃,却听见一个声音冷冷地道: “它不会响的。因为我已经割断了它了。”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然后卧室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穿著白衣的男人。 陌生人披着一头长发,很冷,很俊,身材也很魁梧。他的衣裳是纯白的,白得一尘不染,他的肌肤也很白,白得很健康。好象他是一个很会保养自己的人。他的身后,斜插着一柄形式极古的剑。 四目相视,陌生人道:“拿你的兵器。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慕容无风怀疑他走错了地方,在床上冷冷地道:“阁下要找的人是我?” 白衣人道:“我从不会找错人。除非你不是慕容无风。” “阁下是谁?” 白衣人一言不发,走上前去,揭开了他的被子。 “唐门的人怎么会要我来抓一个残废?”白衣人看着他的腿,皱了皱眉,不屑地道。他的腿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残废的。 然后他看见了摆一旁的轮椅。这个人的腿显然完全不能走路。他把慕容无风从床上抓起来,一只胳膊夹住他的腰,就把他好象是拎一罐水似地拎了起来。 白衣人并没怎么用力,但对于慕容无风来说,动作还是太猛,他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白衣人又皱了皱眉,道:“你有病?”当然是病着,因为屋子的药味实在太重。他找了一件狐袭将慕容无风一裹,便带着他出了门,轻轻一纵,上了屋脊。 速度。 慕容无风从没有享受过这种飘飘乎如凭虚御空般的速度。白衣人长着一双仙鹤般的长腿,优雅地在空中跨越着,触地时只用脚尖轻轻一点,身子便又如风中之羽,向前飘去。若不是因为正被劫持,这种感觉完全可以称作是一种享受。 陌生人一上屋顶便向南疾掠。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另外两个白衣人。显然是他的同伙。其中一人的白衣不能说是白的,而是以白布为底色画满了某种令人费解的图案。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无声无息地从谷口大门的斜侧悄悄纵落。那里停着一辆马车。实际上,谷口大门经常停满了运送病人的马车,今天似乎格外地拥挤。吵吵嚷嚷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其中的一辆只是在大门口略作停留便调头离去。赶车的白衣人戴着帷帽,在大雪天气里也是常见。 马车是最平凡的式样,显然是从车行里租来的。里面并不干净。慕容无风靠在车壁上,略略调整了一下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作出了长途旅行的准备。两个白衣人坐在他的对面,一个脸色淡黑,留着微髯,手指上戴着一枚黄灿灿,沉淀淀的戒指。另一个人的眼睛总是眯缝着,露出懒洋洋的目光。打量人的时候,显出一幅与已无关的审视态度。慕容无风很快注意到他身上的图案是手绘上去的,色彩也很纷乱,好象是一个人喝醉了酒之后的涂鸦之作。 “唐家要的人,就是他?”一上车,留着微髯的人便将慕容无风左右打量,那神态好象是自己做了一件很吃亏的买卖。 “老大抓的人会有错?”同伴冷哼了一声,“只是实在是犯不着叫上我们。他一个人来就可以了。” “你发觉了没有?老三。这小子好象不会武功。”微髯人道。 “你现在才发现?”被称作“老三”的人又哼了一声。冲他翻了一个白眼,不再理睬他,而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飞驰。慕容无风勉强地按奈着一阵阵作呕的冲动。他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头上开始冒冷汗。胃部开始一阵一阵地翻涌。正在他张口欲吐的一刹那,老三一把拎起他,把他的头伸向车外,他就冲着奔驰的马道呕吐了起来。 吐了半晌,老三道:“你吐完了没有?” 慕容无风点点头。老三又把他拉回车座。他精疲力竭地靠在车厢上。 无意间,扫了一眼白衣上的手绘,慕容无风轻轻咳嗽了一声,淡淡地道:“好名字”。 “什么好名字?”老三一怔。 “山水。” 老三心头一震,竟有些失色:“你看得懂我的画?和我的字?” 他的画实在是乱得一塌糊涂。充满了各式各样古怪的线条。仔细一看,线条只是线条,并没有组成什么有意义的图案。倒好象是一堆被猫儿扯乱的线团。 “你画的是一条船。下着小雨。里面坐着一个人,打着伞。落款是山水。所以你姓山。”慕容无风眯着眼睛道。 “你还看见了什么?” “打伞人的脸和他的表情。” “什么表情?” “哀伤。淡淡的怀念。忆旧。惆怅。悔恨。无奈。……”慕容无风神色迷离地读着图案:“这个人裸着身子,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而倒影里却是一个穿著衣裳的他。” 山水的眼中忽然间有了一种奇异的光彩。他忽然问:“为什么人和倒影,会不一样?” “因为他不认识他自己。”慕容无风道。 目中又复现迷茫,山水沉吟片刻,抬起头,道:“贵姓?” “慕容无风。” “幸会。”他居然道。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车外一片嘈杂。神农镇到了。 老二站起身来,准备下车。他将慕容无风的衣领一抓,准备把他抓到手中。山水却在一旁冷冷地道:“你别碰他,让我来。” 他居然小心翼翼地将慕容无风抱起来,抱着他走进客栈。放到客房里的一张床上。 “抱歉,床单不是很干净。”仿佛知道他有洁癖,把人放下时,山水竟用袖子拂了拂床单。 房间很小,并没有火盆,所以很冷。慕容无风只好把自己裹在并不怎么干净的毯子里。三个人围在桌上商量着对策。 “他的人追过来了?”山水问道。 “暂时还没有,不过这里会很不安全。我们要尽快离开。”老大道。 “不用担心。我们有人质在手中。可以走得很从容。老三,你说呢?”老二道。 山水似乎又陷入了沉思,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还没有回过神来,客房的门突然“砰”的一声碎了,两个人影闪电般地冲了进来,直奔慕容无风的卧榻! 人影快白衣人更快,就在来人的手几乎就要搭到慕容无风的手上时,白衣人的剑也搭到了慕容无风的颈上。 那手刹时间一惊,仿佛被火烫了一般地缩了回去。 白衣人冷冷地看着来人,道:“谢停云?” 来人收回剑,点点头,道:“白星?云梦谷真是天大的脸面,竟引得诸位从西北连袂而来!”三个白衣人人称“三星三煞”,是江湖上要价最高,信用最好的杀手。出道以来从未失手。但他们一向是单干,绝少连手合作。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的名字。 白星道:“不敢当。生意所至,不敢怠慢。” 谢停云道:“既然是生意,一切都好说。床上这个人,别人给你什么价,我们加倍。” 白星淡淡地道:“阁下应当明白,对做生意的人而言,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信誉。阁下如果不往后退三步,床上的人就会立时没命。” 投鼠忌器,谢停云不得不往后退了三步,道:“阁下想把他怎么样?” “带走。” 谢停云道:“家主正在重病当中。各位若想把他活着带到唐家,沿途非旦不能让他辛苦劳累,还要保暖得当,定时服药。不然……只要他有三长两短,各位当然明白,云梦谷对三星,对唐门,都不会再有顾忌!”说着,他抛过去一个玉瓶。转身带着随从离去。 白星一手接住。唐门要的是活口,不是死人。 一行人又回到了马车之上。三星三煞断定这一带是云梦谷的地盘所在,不宜久留,又怀疑连长江水路上只怕也有他们的同伙,过了江之后便放弃了水路,居然冒险沿着江边森林往西行走。 这原本是鄂西群山中最为蛮荒的一带,传说中野人出没的地方。却有一道狭窄的车道弯弯曲曲地通过全境。那还是一百年前一个大将征西时为了行军运粮开辟出来的道路。道路的尽头,再翻过几座山,就是唐门。 马车不分昼夜地走了一天,三个白衣人轮流赶着车。 出了客栈之后,山水又换了一件衣裳。依然是白为底色,上面却只用毛刷子画了红、绿、蓝三条硬生生的直线。换衣裳的目的,当然是想让慕容无风看一看他的杰作。 慕容无风心中暗笑,却不想拂了他的心意。他的身旁放着一个红泥小茶炉,是山水怕他受不得冷,不顾白星的脸色,特意添置的。美其名曰“烹茶”。“这么冷的天气,走这么长的路,我们总要喝一点热茶罢!”他振振有辞地道。蓝星表示同意,因为他是爱享受的人。虽然愿意为杀人或别的生意吃吃苦,如果能有不吃苦的时候,他当然更加高兴。 “这一幅画,你怎么看?”山水坐到他面前道。 “三条线?”慕容无风挪了挪身子,扶着桌子坐了起来。“仅仅是三条直线?” “是。”他有些得意。前一幅画,因为线条复杂,固然难以看懂,这一幅却是过分简单,简单得让人无话可说,难度更大。 “生活。”慕容无风想了一想,道:“你说的是生活。” “愿闻其详。” “生活原本简单,不必跳到三界之外去寻求意义。就好象这种三种最常见的颜色,处处都是。” 山水的脸兴奋得发了红,高声道:“对,对,这就是我要说的意思!” 慕容无风淡淡地笑了笑,笑得有些虚弱。除了面对极疑难的病例,他很少有时候能够如此兴奋。他的身体,他的病,也不允许他过度地兴奋。但他却能够理解这种兴奋的感觉。 “你的腿冷么?”山水看见他光着脚,毯子很短,只能盖住上身,竟哗哗两下,脱下了自己的一双厚袜子,套在他的脚上。 “多谢。”他宁肯光着脚,也不要穿别人袜子。不过他的脚早已冰冷得失去了知觉。 然后山水打开了自己的包袱,掏出了另一件衣裳。 “这是我目前为止画得最好的一幅画,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从没有人看得懂,连我自己也看不懂。所以你一定要看一看!” “连你自己都看不懂,我怎么又能看得懂?”慕容无风失笑了。 山水慎重地展开衣裳。坐在他对面的蓝星爆发出一阵狂笑。 “你笑什么?”山水回过头,冷冷地道。 “哈哈哈,老三呀老三,你藏着掖着,不舍得给我们看的,原来就是这么一个破玩意儿!这有何难,不用问他,我都可以告诉你。这是一只蜗牛。左看右看都是蜗牛。这一回你可别再笑我们恶俗了。你这几把刷子,也就到此为止罢了!明儿你要蜗牛,我老二一口气可以画上一百条……哈哈……”他竟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山水的脸已气得通红,强按住心头的怒火,对慕容无风道:“你别理他。他狗屁不懂。” 可是衣裳上画的,确是一条蜗牛。 慕容无风笑了笑,道:“你画的是恐怖。” “恐怖?”山水一愣。 “没有形状的东西藏在一个标准的形状之内,当它走出来的时候,是如此令人恐惧。就好象蜗牛的软件从硬壳中慢慢伸出……” “我不明白……”山水喃喃地道。 “你明白。这三幅画其实是同一个意思,同一个暗示。”慕容无风看着他,慢慢地道。 山水的脸通红了。好象对自己的智力产生了怀疑。他呆呆地坐着,久久地,沉迷在思索当中。 忽然间,他抬起头,幽幽地道:“我明白了。” 车上的人却并没有看他。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马车突然好象断了线一般地向前飞了出去!山水抓紧慕容无风,三人无路可退,竟分头从车窗中狼狈地窜出,整个车厢“轰”地一声撞到了前面的一棵大树,摔得粉碎。 马。两匹马倒在地上。马碲竟然全都被某种利刃削断了! 道路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茶亭。 小小的茶亭里有一个小小的桌子,和一把小小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小个头的红衣女人。 红衣女人有一张涂着红红的嘴唇,十指纤纤,染着红红的凤仙花汁。她的长发用一根鲜红的丝带束着,却是黑油油地。 女人一双修长光洁的腿,便斜搁在桌上,鲜红的长裙若有若无从腿边滑落,露出一双雪白的玉足,“格拉,格拉”,足指上吊着的两个木屐悠闲地碰撞着。 履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这一双柔嫩纤细的双足,男人看了,未免会有些发痴。 涂着凤仙花汁的手上,拿着的是一个红色的陶壶,陶壶的旁边,放着几个红色的小茶杯,茶烟细细,在二月的天气中凝成一条直线。 “哪一位想要红茶?请便。”女人懒洋洋地浅啜了一口。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挑,眼光流转,秋波明媚,娇滴滴如新荷出水,俏生生如雨打梨花。 直看得老二感到身体的某一部分起了某种变化。 “马是你杀的?”白星冷冷地道。 女人笑了笑,点了点头。 “好快的剑。”山水喃喃地道。 “你也是为了这个人?”白星指了指山水怀里的慕容无风。 “不是。” “不是?” “我只是今天想杀人而已。”女人眠起嘴来,柔媚地笑了起来。“三位是一起上呢?还是分头来?”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缓缓地站了起来,突然身形一晃,剑已如乱花纷飞,风驰电掣般地刺向了白星。 “你不过是个女人而已。”白星淡淡地道。抽剑一斩,“呛”地一声,几乎要把女人斩成两断,女人却好象漏雨急风一般地从他的剑尖之上飘走,木屐居然还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地踩了一下,留下两个小小的木齿。 他这才知道女人第一个要攻击的人不是他,只是故意借他来分散注意力。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她的剑已刺穿了“老二”的咽喉。正向山水攻去。 她居然只用一剑,就杀了一个人! 聪明的女人当然知道先攻击最弱的敌手。 山水用的是单刀。但他的手上有慕容无风,所以被女人闪电般攻来的快剑逼得不停地闪身跳跃。 女人显然和慕容无风不是一路的。她的剑几乎招招都直奔慕容无风的咽喉! 苍皇之中,他只好把慕容无风往灌木丛中一抛,以便全力以赴地回挡女人的凌厉攻势。 “谢了!”女人冲他一笑,左袖挥出一条白绫,在空中一卷,卷住慕容无风的身子,疾掠十丈,眨眼间已把他带到了一棵大树之上,将他放到树枝中间,道:“坐好,这是你的药,我可下去了。” 白绫一闪,人已借力弹了回来。 红衣白绫,长袖在空中微卷,宛如花朵般的颜色,好快,好美的身手! 山水并没出手,只是默默地看着她飘落,道:“你和慕容无风,认得?” 女人的脸微微一红,道:“你说呢?” “我要走了。麻烦你告诉他,就说我明白了,谢谢他。”他收起了刀,慎重地道。 女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要走了?你是说,你不打了?” “不打了。我厌了。”他冷冷地道。突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抬起头,看了看坐在树上的白影。然后回过头来,对着白星道:“你呢?你还打不打?” 他一言不发,只是举起了剑。 他的剑比女人的剑长出三寸,攻势沉稳却暗含机变,迅疾处如狂龙出海,优美时如月照秋波。他的白衣在静悄悄的林中,无风而激荡,剑花穿梭如行云流水般写意。 而女人用的全都是平庸的招式,速度却要快出三倍,只在每一招的最后一刻才突然变招。令人完全无法猜测。 三十招后,“铮”地一声,双剑相交,她的虎口被震得一麻,长剑几乎要脱手而出。左胸却露出了破绽。 她需要时间换招,只好硬生生地接了他拍过来的一掌。“扑”,那一掌沉沉地击在她的左胸之上,顿时胸中一阵巨痛,一股血腥之气翻涌而来,她的嘴角开始有血。 而白星的剑却并不没有回头,而是趁机向她的心脏刺去。等她见势回救之时,已经慢了一步。 剑光如水,所到之处,雾气似乎也跟着跳动。她已然嗅到了剑尖上传来的死亡之气。 她明白,这时候唯一的办法就回剑也刺向他的心脏,也就是围魏救赵之策。但是她的剑短了三寸。 这意味着当白星的剑刺进她的心脏时,她的剑离白星的心脏还有三寸。 三寸对于任何一个高手而言都已经足够逃生。 七八种计算只在瞬间完成。女人的身子沿着剑势突然向后,向一个意想不到,常人绝不可能弯下去的方向,弯了下去!剑却从右腰之下斜刺了出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剑已经完全刺入了白星的胸口。而白星的剑同时也已赶到她的腹部,已将她刺了一个对穿。 四目相视,均有些惨然。他没有料到她居然会从这么一个角度,补回一剑。她却料到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他这一击。 两个人计算出来的结果,几乎是同样准确。 女人咬咬牙,将手中的剑往前一送!男人心跳的那种极轻微的悸动和挣扎,便通过剑身传到了她的手心。她抽出剑,以剑支地,勉强地站了起来,看见白星面色恍惚地倒了下去。 白星的剑却还插在她的腹中。她捂着伤口,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刺痛和痉挛,却踉跄着,挣扎地走到那棵大树之下,仰起头,颤声道:“无风……你只怕……只怕得靠你自己爬……爬下来了……”说罢,便倒在了大树之下。 第十一章 荷衣倒下时她所看见的天空是红色的。红色的雪,红色的树,树上远远的,有一个白色的衣影。渐渐的,一切又都变成了紫色,淡紫色,淡紫色的星空,淡紫色的雪,淡紫色的梧桐树下,是一群群在草丛中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蜻蜓扑闪着透明的薄翼,通体发着妙曼的蓝光,优雅地从耳边斜掠,那声音就好象蜂儿一样鸣叫着。橘树上的橘子被月光照得格外澄亮,每一个橘子上都歇着一个小小的,穿著白衣,提着红灯笼的女孩子。她们伸着腿,拢着手,张开樱桃般的小口,款款地唱着一首似曾相识的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她迷迷糊糊地似乎睡去许久,却被一阵尖锐的疼痛唤醒。 一只手在轻轻地摸着她的脸。手是冰凉的,居然,比她渐渐冷下去的脸还要冰凉。 她缓缓地,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苍白而俊俏,眼眸如秋山般深邃,看着她时,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暖意。慕容无风一袭白衣,坐在她面前。 她勉强地笑了笑,不敢看,却知道剑还插在自己身上。 “你是……怎么……下来的?”她喘着气,问道。 她并没有躺在雪地里,而是躺在慕容无风的怀里,他正小心的抱着她,似乎要用自己身体里所有的热量去湿暖她。 “当然是爬下来的。”慕容无风在她耳边轻轻地道。 “你……会爬树?”她居然想笑。 “往下爬还是会的。”他神色苍白,却很冷静地看着她。 “我怎么……没有看见?你爬树的样子一定……一定……”她咳了两声,咳出一口血沫。 “你晕过去了。”一边说着,他一边用袖子轻轻擦掉她嘴边的血痕。 “慕容无风,趁我还没死,咱们聊聊天吧。”莫名地,忽然有了一丝惆怅,为什么相聚总是这么短,离别却这样长?她轻轻地道:“你说,我穿红衣裳……好不好看?” “好看。”他深深地看着她,道:“你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我怕看见我自己的血……” 慕容无风心中一阵酸痛,难道,她竟是抱着必死的念头来的这里? “荷衣,你看着我。”他的脸几乎是贴在她的脸上了。“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起,你就象一条鲜鱼一样活蹦乱跳。” “你一说……说起鲜鱼,我倒是挺想喝……喝鱼汤的。”看着他伤心的样子,荷衣不免又要开玩笑了。 “你不会死。”他的目光深深的,好象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倘若你死了,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无风,别管我,你要……要快些想法子离开这里啊。这里太冷……”她有些着急了。 “不冷,和你在一起,一点也不冷。”他搂着她,喃喃地道。 “无风,为什么我身上……一点也不痛?”她忽然问道。 “我点了你所有止血的穴道。还有……还有一些会让你全身麻痹的穴道。”他轻声道。 这些能让全身麻痹的穴道荷衣也略知一二,但却极其危险,江湖上从没有人谁敢在自己身上轻易尝试。一旦失了轻重,便会立时毙命。这种轻重,也许只有慕容无风才能够掌握。 “无风,听我说。”胸口一阵急痛,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一时间,话变得急促了:“你是可以离开的。拿着这个哨子……我来的时候,以为可以把你救出来,所以……所以预先在树林里藏着一辆……一辆马车。” “车上有没有金创药?”他立即问。 “没有,只有一些,一些你常用的药。是崔大夫给我的。他们……总管们不同意我来……救你。我是悄悄地来的。”她带了好些包他每天必需服用的汤药,心疾发作时必用的药丸,治风湿的药酒,风寒之类的成药. 他吹响了哨子,果然,从林中跑出来了一辆马车。这马大约是跟了荷衣多年的老马,已有了灵性,一听到哨音,居然把马车正好停在了两个人的面前。 慕容无风把荷衣轻轻放在地上,双手支地,拖着身子,辛苦万状地爬上马车。 脑子里,忽然闪出了许多“如果”。如果他有一双健康的腿,如果他也会武功,如果……,荷衣就不会……。 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把这些“如果”赶出脑外。 这世界上原本没有“如果”。总是说“如果”的人,并不明白人生的艰难。 马车里有他平时外出时需要的所有东西,一个装满炭的火盆,几条厚毯,换洗的衣裳,水,干粮,药箱,几包药,还有,最重要的,他的轮椅。 他把所有的药包拆开,从中抓出他所需要的几种药,放到炭盆里,焙烤成粉末。接着把一件衣裳全部撕成长长的布条。然后他抛下轮椅,抓了一条厚毯,带着粉未和药酒,来到荷衣面前。 她身后的雪是红的。嘴唇却是白的。在寒风中,她坚持不了多久。 “怎么样?我是不是有备而来?”荷衣看着他,有些得意洋洋地道。她的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脸色也变得愈加可怕。她知道如果能把慕容无风救出来,从这里慢慢走回云梦谷,也要至少四天功夫。四天当中,他当然需要车上这些东西。 “好极了。”他恢复了冷静,又恢复到了他平时那种冷淡的样子。复又从轮椅坐回地上,用厚毯将她一裹。 “荷衣,你是喝酒的。”他咬开药酒的瓶塞子。 “这是……这是药酒,你擦身子用的,苦死啦,我才不喝呢!”她乱叫了起来。 “味道不错的,不信,我喝给你看。”他一仰头,咕咚地喝下一口。 “不。”她坚决地说:“不要给临死的人喝不好喝的东西,我的鬼魂会恨你的。” “听话,荷衣。”他抬起她的头。 “要不,先……先做个吕字?”她突然悄悄地道,脸红红的。 “‘吕’字?”他惑然:“什么吕字?” “呆子,笨瓜!”她急红了脸,“你……”话没说完,唇已被堵住,他开始深深地吻着她了。 深深地,长长地吻着,好象呼吸都已全变成了他的。而腹部忽一阵绞痛,他已拔出了剑。 所有的粉末都洒在伤口上,在关键之处,涂上了荷衣随身带着的一点金创药。然后他开始飞快地包扎好伤口,将她抱起来,送到了马车上。 幸亏她带来了轮椅。不然,他只怕就算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一定能把她弄到马车上而不触动她的伤口。如果没有马车,他们也只好坐在树底下,活活冻死。 聪明的女人在任何时候都是聪明的。 雪轻,风冷,炉红。 二月里刺骨的寒气似已被厚厚的车帘挡在了门外。荷衣裹着好几层厚毯,横卧在椅座上,炉火暖融融地放在身旁,红红的火光衬着她的脸色愈发灰白可怕。 她失的血太多,伤口太深,以至于包扎之后,连慕容无风都不敢肯定她的血是不是已经完全止住。何况,他们也没有足够的药。常人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时辰之内就会死掉。因是习武之人,荷衣才能挺那么久。 “你觉得暖和么?”慕容无风神情镇定地问道—— 看到情况危险的病人,不论你自己心里会有多么紧张绝望,绝不能对病人有半点显示—— 一个大夫的手必须非常稳定,为了维持这种稳定,你必须要和病人保持距离。倘若你太同情他,你的手就会软,就会不肯试,不肯冒险,就会丧失许多机会。 他经常这样教自己的学生。 荷衣点点头,轻轻地道,“我来之前问过几个当地人,倘若我们往前走,走一整天,就会有一个大一点的村子。”她的眼睛还是明亮的,说话的声音虽小,却保持着和平常一样的语速。 慕容无风点点头,心理计算了一下。回程大约要四天时间,而且一路上路途凶险,渺无人烟。看来只能往前走,走到村子里,停顿下来,或许有助。也许村子里有药铺,这样药也有了。 “你会不会赶马车?”她忽然问道。总不能两个人都坐在车厢里,让车停在半路上罢。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还用问么?慕容无风一向是坐马车的人。只怕连马鞭子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果然他老老实实地道:“没赶过,不过,不应该很难。” “这是我的马,会自已往前走,你只用在它慢下来的时候打一鞭子就好。”她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小,越来越细,几乎有些听不见了。 慕容无风把自己裹在一件厚袍之中,爬到前座上,道:“你放心。躺着别动。” 马车缓缓前行。山路崎岖,一条羊肠小道似乎是无边无际地向前漫延着。天上还飘着小雪,路渐渐地淹没在了雪中。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慕容无风每隔半个时辰回到车厢里探视一次。虽然气息奄奄,荷衣却硬撑着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明眼人却看得出,她的脑子已渐渐有些不大清醒,只是靠着一口底气顽强地坚持着。不想让他太过担心,毕竟,他自己的身子也不牢靠。两天前,他还是一个连起床都困难的人,现在却要在这几乎能要了他命的天气里,一边辛苦地赶着马车,一边照料她的伤势。 雪中的天地是如此的寂静。天渐渐地黑了。 不远处,竟有一点灯光从树缝之中透了出来。 难道荷衣听错了?那村子其实并不远?可看情形,却不像是村子。因为灯光只有一点,小小的一点。走近一看,是两间破破烂烂的屋子,大约是猎人所居。 有灯,当然有人。 无论如何,他们得下车歇息一宿。一来荷衣的伤口要缝合,换药。二来,马也累了。 吃力地,把轮椅放到地上,坐上去,然后把荷衣抱了下来。她的脸色愈加灰白,软绵绵地靠在他的怀里,微弱地,辛苦地呼吸着。 他敲了敲门,门“哗”地一下打开了,出来了一个极精壮的大汉,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个烧饼。他穿著一件虎皮夹袄,一副猎人打扮。 慕容无风微微一笑,道:“这位兄台,我们是过路人,本想连夜赶路,不料遇见风雪。不知可否在贵处求住一宿,明早即离。到时自当依例拜纳房金。” 猎人将二个打量一翻,沉声闷气地道:“我这里只有一张床,两位要住,只能住在柴房里,若不嫌弃,就进来罢。” 慕容无风道:“只需片处容身即可,不敢多扰。” 猎人看见他双腿不便,便要接过荷衣,慕容无风一让,淡淡道:“多谢。她有重病,不能轻易移动,还是由我来罢。” 柴房里有一个水缸,一个灶台,地上却全是泥水,肮脏不堪。所幸墙角里堆了几垛干草。慕容无风只好将干草厚厚地铺在地上,垫上从马车带下来的毯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荷衣放到毯子上。 灶上还有余火,添了几把柴之后便旺旺地烧了起来,顷刻间,已烧好的一锅热水。门拴早已破损,两片门板轻轻地掩着,被风吹得吱吱呀呀地乱晃。慕容无风净了净手,用仅剩的药粉,兑着水,调出一碗黑黑的药膏。 做了这一切,他解开缠在她腹部的绷带,洗净伤口,然后从药箱里,拿出一只薄而锋利的小刀,先放到火中烘烤,又放到药酒里浸泡。 荷衣看着他,浑身不禁发起抖来。小声道:“会很痛么?我……我从小就很怕痛。” 慕容无风笑了,道:“楚女侠居然怕痛?说出去,只怕别人会笑死。” “就是怕痛我才苦练轻功,为的就是逃……逃得快些。”她神情紧张地盯着他手中的刀。 “我已用针封了你的周身大穴,现在你除了头能动一动之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有感觉。只怕你要象这样子躺上十天,等伤口愈合了,我才敢解开你的穴道。”他一边说,一边开始触摸她的伤口。 有始以来第一次,面对一个病人颇为踌躇,他迟疑了半晌,居然下不了手。 咬着牙,用小刀重新剖开肿涨着的伤口,摆弄着羊肠线,一层一层地缝合着,顷刻间,已缝合完毕。自己的手,第一次,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涂上药膏,用热水将她冰冷的全身敷了一遍,然后套上一件干净的白衣。知他有洁癖,她带来的白衣竟有十件之多,而她自已的替换衣裳却忘了。 清理完了一切,掩好被子,他默默地注视着她,良久,忽然道:“荷衣,小时候……有人常常欺侮你么?”她的背上有好几处浅浅的的伤痕,虽已年代久远,他却想象得出当时应该是什么样子。 她笑了笑,避开他的眼睛:“我这么厉害,怎么会有人欺侮我?不过是小时候顽皮,摔跤摔出来的印子而已。” 她只顾自己说着,却忘了慕容无风是大夫,自然能够分辨各式各样的伤痕。他低头,沉默,不再追问下去。 “你呢?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反问道,努力想把轻松的气氛捡回来。 他淡淡地道:“不大记得了。”—— 两个人之间,为什么总有一些谈论不下去的话题?她要隐瞒的是什么? “早些睡罢。你累了。”不等荷衣再度开口,慕容无风果断地中断了谈话。 他半躺在离她十尺之处的一个草垛旁,叮嘱道:“夜里如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叫醒我。” “恩。”她把脸朝向他,看着他闭上眼,迅速地睡着了。 一灯如豆。灯影里,他的脸苍白清俊,剑眉朗目之下是挺直的鼻梁和秀美的嘴唇。睡着时候,他的眉头是蹙着的,仿佛连睡觉的时候都在思索。荷衣看着他,失笑了。心中涌起万般怜意。雪白的袍子歪歪斜斜地搭在他身上,愈发衬出他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的肌肤和苒弱的身子。十几天不见,他竟消瘦得厉害。 她痴痴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感到一丝倦意。却无法入睡。 身子丝毫不能动弹。这绝不是一种好受的滋味。她很快就烦躁了起来,想动,想说话,哪怕是只是动一动脚指头也好。 她只好转了转唯一能动的头,心头掠过一缕悲哀。难道这就是他风痹发作时的滋味么? 门忽然开了。那个猎人忽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她只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他要干什么,因为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刀,一把砍柴的大刀。而他的眼却是死死地盯着自己。 她不能动,一动也不动。她也不能叫。一叫,那把刀第一个要砍的人,就是慕容无风。 猎人走到她身旁,掀开了她的毯子。然后一把脱光了她的衣裳。他的眼中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神色,一种难以言状的兴奋,他开始脱自己的衣裳,开始亲她的脸,亲她的身子,然后开始做…… 没有任何感觉。虽然恶心得要命。她看着他在她身上快乐地喘息着…… 她知道自己的伤口正在流血。缝合之处,正在崩裂。她只希望自己能快些免掉这份耻辱,快些死去! 那喘息已快到了最兴奋的时候,猎人开始陶醉般地哼出了声音。 一个白影扑了过来! 两个人迅速地扭打起来。这是一种极原始的肉搏,两个人在地上滚来滚去,看不见谁究竟占了上峰,只知道猎人的刀一直都在狂劈着,却始终没有劈到慕容无风,倒是砍得地面上金星乱迸。 很快猎人终于把慕容无风压倒在地,柴刀向他猛劈了过去! “扑”的一声,慕容无风的肩上已中了一刀!鲜血顿时狂涌了出来。猎人胜利地狞笑着。举起刀,再次向慕容无风的颈部砍去! 瞬时间,一只纤细的手指闪电般地拂过了他的致命要穴! 慕容无风没有内力,也不会武功,但他是神医。 所以他不用费力就可以轻易封住一个人的穴道,比任何一个练过武功的人还要有效。 “当啷”柴刀掉在了地上。人却还在挣扎着。慕容无风翻起身子,拾起刀子,毫不留情地向他的头上砍去. 血,脑浆,溅了他一身。他却象着了魔似地砍着,一直砍到荷衣在一旁喊道: “无风,住手……他……他早已死了!” 他扭过头,爬到她的身旁。神色却暴怒得近乎疯狂!脸也因痛苦而扭曲着。 “我没事……他没……没把我怎么样……”她平静地看着他,赤裸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着。 “为什么不叫醒我?”他双目直盯着她的眼,目光尖锐得几乎要将她的灵魂挖出来。而他的声音却是抑制着的,冷酷无情的,好象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充满讥讽。 她不说。只是宁静地看着他。 “你不说,就让我来说。”他恶狠狠地捏着她的手,恶狠狠地吼道:“因为我是残废,保护不了你,对不对?” 他的肩头是殷红的一片。而她的眼中已满是泪水。 他用毯子掩住她的身体。将柴刀“砰”地一扔,坐上轮椅,冲出门外。 而她,耻辱,委屈,愤怒,担心,竟晕了过去。 ********* 辛家庄。 辛大娘起得很早,她几乎总是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早饭的炊烟还没有升起,她已开始蒸第三批馒头。辛大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寡妇,儿子一家人早几年前就跑到山外的城里谋生去了。一年也就回来一次。而她自己却靠着卖馒头和一点积蓄养活着自己。 她通常一大早要蒸上五锅馒头,拿到集市里去卖。辛家庄虽小,在这远近几百里的山地中也算是最大的村落,每三天必有一个集市,远近几十里的山人都会挑着东西来这里买卖。 勤劳的山人以打猎为生的居多。近几年来山里的貂子多,狐狸多,豹子也多,倒吸引了不少皮货商人前来收购。是以有始以来,村子里渐渐的有了些外乡人。村子里没有客栈,外人来了,也是胡乱地敲着各家的门。山人良善,好客,也好奇,加之外乡人大多出手也大方,所以大家都喜欢外地人。 辛大娘收拾起刚蒸好的一锅馒头就听见了敲门声。 那是一种极斯文的声音。好象怕惊扰了谁,又好象不得不敲,是以敲了很久,辛大娘才把它从炉膛里哔哔剥剥的柴火声中分辨出来。 她打开门,看见门前停着一个满是泥泞的马车,一个极清俊的白衣人坐在一张镶着两个木轮的椅子上,怀里还躺着一个脸色发黄的女人,也穿著白衣,却双眼紧闭,显然是在昏迷当中。 山里人很少有长得好的,大家都在辛苦地讨着生活,牙黄,眼黑,满头的恶疮,身子也因长年辛苦劳作而歪歪斜斜。而这白衣人却是令人惊叹的英俊,令人羡慕的干净,甚至他的指甲都雪白得没有一丝污垢。他的轮椅虽在泥地里行了一段,却是巧制之作,居然没有在他雪白的袍子里溅出一点泥渍。 两个人的脸色都苍白得可怕。而白衣人的微笑却十分迷人。他原本有一双冷俊的眸子,笑的时候却如阳光普照,春回大地般地温暖。 还没等他张口,辛大娘就笑了起来,道:“客人是来求宿的罢?” 白衣人点点头,道:“不知……” “有,有,我儿子的房子就在隔壁,有自己的厨房,倒还干净。我马上替公子收拾一下就可以住了。”仿佛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生怕丢了这个客人,她抢着答道。 “如此,多谢了。大娘贵姓?” “姓辛,公子怎么称呼?” 白衣人正是慕容无风,他迟疑了一下,道:“姓吴。这一位是……”他看了看怀里的女人,有些发窘,似乎不知道该怎么介绍。 辛大娘笑了,道:“如果两位想分开住,我可以和这位姑娘住在一起。她好象病得不轻,我这就去把炕烧暖起来。” 慕容无风想了想,结结巴巴道:“我们是……是住在一起的。” “那她就是你的老婆。”辛大娘向他挤着眼睛。 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过了一会儿道:“我的腿不大方便,能不能……”他望着脚下的门槛。 “这个好办。”辛大娘一闪身从房子里拿了一个柴刀,把两个房子的门槛立时拆了下来。慕容无风转动轮椅,来到客房里,将怀里的女人轻轻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辛大娘给他端来一杯热茶,两个馒头。他很客气地接过,道:“多谢。” 他吃馒头的样子也很斯文。喝茶的样子更斯文。辛大娘从来没见过一举一动都这么斯文讲究的人。 “大娘,这里附近有没有药铺?”慕容无风忽然问道。 “有,不过不大。大夫是从外地请来的,姓刘,医术怪好。每隔九天才来一次呢。那时候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赶过来瞧病。你要去,得早早地起来才好。他不在的时候,坐堂的是他的徒弟,水平要差些。你们来得巧,今天他正好在,要不,我这就带你们去看病?”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道:“看病倒不用,我只想去抓些药而已。” 烧上炕,安顿好了一切,两个人一起来到药铺门前。 大夫还没有出来,门口已排了长长的队,有背着孩子的,有赶着马车拖着病人的,扶老携幼,辛大娘干脆把自己的馒头摊子也摆在了药铺旁边。 还没有瞧过病开过方子,买药的人当然就很少。 辛大娘带着慕容无风来到柜台边,招呼着道:“阿水,你爹爹在么?”村子小,人人都认识。阿水是个十六七岁的健壮小伙子,阿水家是村子里少数能识字的几家之一。阿水的爹自然就是药铺的老板。 “阿哟,辛大娘,您老怎么来了?怎么?瞧着我们这里人多,把馒头铺子也搬过来了?”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热情地和辛大娘说着话,却拿眼不停地打量着慕容无风。 山里人好奇,倒也罢了,阿水爹是村子里唯一见过些世面的人,却也禁不住为白衣人淡雅如菊般的气质所折服。 白衣人沉静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一言不发地等着他们说完。 辛大娘道:“这位吴公子是我家刚来的客人,他娘子的身子有些不大好,想找你萧老板抓点药。” 萧老板哈哈一笑,道:“你们今天来的正好,刘大夫已经到了,正在我屋子里喝茶呢。吴娘子在哪里,请大夫瞧一瞧岂不更妥当?” 白衣人轻轻咳嗽了几声,脸色有些煞白。萧老板心里道,莫说你娘子,就是你自己看上去,都像是有病的样子。白衣人轻轻地道:“多谢,这个却不必。药方子我记得住。” “阿水,过来抓药。”萧老板扯着嗓子喊道。 “劳驾,我要当归、泽泻各五钱,川芎、红花、桃仁、丹皮各三钱,苏木二钱,杜仲一钱。一式十份。请问,有没有七厘散?”白衣人口齿清晰地说道。 萧老板道:“七厘散……这种贵重的成药小店没有。” 白衣人笑了笑,道:“成药没有不要紧,可以现配。请给我朱砂一钱二分,麝香一分二厘,梅花冰片一分二厘,净乳香一钱五分,红花一钱五分,明没药一钱五分,血竭一两,粉口儿茶二钱四分。研末之后,照原量做上十份。”他说得很慢,阿水倒是手脚很快,拿出一叠纸,从药柜子里飞快地抓着药。 白衣人静静地看着他,指了指其中的两种药,道:“这两个……不对。这不是苏木,这也不是血竭。”阿水吐了吐舌头,连忙更换。 萧老板笑着道:“看来公子对药所知不少。”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自己也常常生病,所以药见得多。” 萧老板飞快地打着算盘,道:“一共是二十一两银子。” 白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他,道:“这是五十两银子。” 萧老板笑了,没有接,道:“山里人不知道银票是何物,我们只收现银。” 白衣人一愣,想了想,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兑换银票的?” “没有。银票是城里人用的东西。这里没有人相信银票。”萧老板道。 白衣人道:“抱歉,我没有现银,连一文都没有。可不可以……” “本店从不赊帐。”看着他要了一大堆贵重的药,到头来却没有银子,这药早都混到了一起,研成了末,萧老板的心里,便十分不高兴起来。 辛大娘看着慕容无风失望的样子,道:“公子,我们村子小,从来都没有人见过银票,也不知真假,不如,我这里还有三十文钱,先买些简单的药,凑合着用一用?” 她卖馒头,一天也不过挣个十文二十文的,三十文钱对她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慕容无风道:“多谢。不过,能不能这样?萧老板。这些药,我先拿回去,算我赊帐,我在这里帮老板干几天活,再把钱挣回来?” 萧老板一翻白眼,道:“我这里不缺人手。” 慕容无风道:“你请外地的大夫来看病,诊费,路费,招待费,应该不少罢?如果你请我,我只要诊费,其它的费用都可以免掉。我还可以日日都来,用不着让病人等九天。” “你也是大夫?”萧老板将他从上到下地打量。这人可不是疯了,脸色苍白,双腿残疾,倒也罢了,还不停地咳嗽。连自己的病都看不好,哪里还有病人肯来找他? 白衣人点点头。 “要不这样,你今天就和刘大夫同台诊病,如果你真的有病人,也治得好病,我就请你。不过,诊费只能是刘大夫的一半。人家是大镇子里的名医,年纪大,有经验,而公子你……” “我的诊费一分也不能比他少。”白衣人淡淡地道:“老板是生意人,当然知道是什么货就得卖什么价。” “你……”萧老板一时结舌,那白衣人看上去明明欠了他的帐,却摆出一幅带价而沽的样子。 “咳咳。”刘大夫从内屋里踱出来,一边捻着胡子,一边捧着手里的紫砂壶,道:“萧老板,时辰到了,我开诊了。” 白衣人拧转轮椅,冲着他一拱手,道:“刘大夫,敝姓吴,是萧老板新雇的坐堂大夫。今天病人多,我们同时出诊,到时还要多多请教。” 萧老板心中暗暗诧异。这白衣人原本话很少,很文静的样子,一到挣钱的时候,却是咄咄逼人,当仁不让。 刘大夫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他说诊费一分不少的话,心下颇不高兴,再瞧瞧他一幅苒弱的样子,更是不宵。不禁冷哼一声,白眼一翻,道:“年纪人轻狂,你师傅是谁?” 白衣人见他翻白眼,神色更加冷淡,道:“家师仙去多时,名不见经传,不提也罢。” 刘大夫道:“那好,请。” 第十二章 两人一东一西地坐在了药铺的大堂上。萧老板无奈,只好扯着嗓门喊道:“各位乡亲请了!今天坐堂的有两位大夫,一位是刘大夫,大家都是认识的。这一位年轻些的,是刚请来的吴大夫。想请吴大夫看病的,请另行排队。” 人群中有些人在喁喁低语,队也排得很长,却始终只有一个队。所有的人都站在刘大夫这一边。 慕容无风的样子看上去虽然斯文,却太年轻,且一脸苍白,还不停地咳嗽。按照山里人的想法,倘若一个人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又有谁会指望他能治好别人的病呢? 是以慕容无风坐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却始终不曾接过一个病人。叫站在一旁的萧老板看着,心里中暗暗叫苦。 可慕容无风似乎并不在意,也不着急,只是坐着,悠闲地喝着茶。 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刘大夫的队越排越长,终于,有一个病人从最后面走过来,走到了慕容无风的面前。 来人是一个青年,长得倒是健壮,只是一张嘴不知怎么,竟好象抽了风似地歪到一边。也不说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嘴。 身后有人嘻笑了起来:“歪嘴赵,你还不死心呀?你这张嘴,没瞧过一千次大夫,也瞧过一百次了罢?” 他的名字,居然叫“歪嘴赵”。 青年人倒不腼腆,歪着嘴道:“瞧瞧又怎么了?等我娶得上媳妇就不瞧了。”他的家境倒是殷实,却因为有这样一种相貌,女人们自然是避而远之的。 慕容无风摸了措他的脉,又看了看他的嘴,问道:“足下这病有五年了罢?” 歪嘴赵一个劲地点头。 慕容无风道:“我要在你的头顶和脸上扎针,请站到我面前,把头低下来。” 歪嘴赵绕过桌台,走到他面前,看见他坐在轮椅上,不禁微微一愣。 “你的腿是废的?”他冒冒失失地道。 慕容无风苦笑一声,避而不答,抽出银针,在他的脸和头顶扎了三下。 他的动作很轻,很快。好象完全不会给人以痛楚。 歪嘴赵却“啊呀”大叫了一声,双眼一翻,咕咚一下,倒在地上。众人“哗”地一下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来,定睛一看,他的嘴却已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原状。 马上有个人道:“歪嘴赵,你的嘴……好了!” 人群哗哗的挤过来,都争着看他的脸。有几个胆大,还伸着手,在他的脸上摸来摸去。 歪嘴赵摸一摸了自己的嘴,仿佛不肯相信自己的手,又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左看右看。不禁欢喜地一蹦三尺高,又扑通一声跪下来,给慕容无风嗑了一个响头。然后恭恭敬敬地递上去三个大元宝,道: “吴大夫,这些银子虽……虽不多,却是我积攒了好几年的治病钱,请您一定要赏脸收下。您治好了我的病,就是救了我的命了,我……我给您老人家磕头!”他本不善言语,加之积在心里好几年的隐忧顿时冰释,直似喜从天降,磕完头后,拉着慕容无风的手,竟乐得涕泪并流,说不出话来。 萧老板一把接过银子,捧在怀里,道:“当然当然,你的好意,吴大夫怎么会拒绝呢?”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我收费原本一向都有定额,只是我也是初来乍到,只能是客随主便。不过,能不能麻烦你把大门口那个卖馒头的老太太请过来?我有话要对她说。” “当然当然!”他忙不叠的飞奔了过去,把辛大娘领过来。 这时候,慕容无风的面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辛大娘看着他,笑着道:“吴公子,原来你也是个大夫,今天的生意很好啊!” “能否麻烦大娘替我照顾一下家里的病人?她还昏迷不醒,我……我担心得很。大娘卖馒头和买菜的钱,就由我来付好了。”慕容无风小声道。 “你放心地在这里呆着罢,我这就回去。” 从开诊后不久,病人忽然多了起来,慕容无风看病人快,开方子快,原是天下闻名的,不料竟也整整在药堂里坐了五个时辰,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而刘大夫这边的病人却越来越少,两个时辰之后,所有的病人已全都挪到了慕容无风那一边,不禁大为羞愧,匆匆交待了一番,领了诊金,更不顾萧老板的再三挽留,骑着马告辞而去。 到了夜灯初上时,病人们才终于渐渐散去。而慕容无风也已经累得几乎快散了架。 “吴大夫,今天辛苦你了。唉,往常的病人也没有这么多,只怕是老兄你医术太好之故。这不,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原本不打算看病的人也赶来了。哈哈哈!”萧老板今天进帐不少,开心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先把诊金包成一大包,放在慕容无风的手上,不容分说,就要拉着他去吃饭。 “今天就免了,我家里还有一个病人要照料。”慕容无风淡淡地道:“从明天开始,我每天只能工作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萧老板摇了摇头,道:“我瞧今天病人的来势,明天只怕会更多,两个时辰怎么看得过来?” 慕容无风道:“那得老板你自己想法子。我明天辰时准时来,午时准时走。” 萧老板心里道:这人说话怎么样跟随铁板钉钉子似的?医术好脾气也不能这么大啊。转念一想,刘大夫九天才来这里一次,而他却能天天都来,虽然时间短,也比不来的要好。当下也不愿和他顶撞,便道:“好说好说,就依你。” “那就告辞了。”慕容无风转动轮椅,正要离去,萧老板忙道:“等一等,路不好走,让阿水送你。” 慕容无风道:“不用,我认得路,自己可以回去。” “你的腿……”他原本想说什么,却又刹住了口。眼睁睁地看着慕容无风推着轮椅走出了门外。 黄昏很短,夜色渐渐来临,他的背影渐渐地化作了一个白点。 “真是个怪人。”萧老板摇了摇头。 做好了晚饭,辛大娘便在荷衣的屋子里等着慕容无风回来。 不知为什么,她第一眼见到慕容无风,就对他有深深的好感。 而躺在床上的病人,一脸腊黄之色,虽没有苏醒,却让她替慕容无风惋惜。 在她的想象中,慕容无风的女人应该是天姿国色,风华绝代的。 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慕容无风清高孤逸,人淡如菊的气质。 而床上的女人虽也有些姿色,病的时候,却一点也不中看。 过了好久,辛大娘才听见了门外传来辘辘的车轧声,驶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半天没有动静。 门没有锁,原本是一推就开的。停在门外的人似乎并不想进来。 她迟疑了半晌,走过去,打开门。 慕容无风一只手支着门椽,一只手捂着胸口,满头大汗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正吃力地喘着气。 雪虽已停,天气依然很冷。 地上结着冰,很滑。 他的袍子上有一大片泥渍。 大约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却又是,自己立即爬了起来。 衣裳却因此浸湿了。 他只好把自己紧紧裹在袍子里,冷得牙齿咯咯打颤。 辛大娘怜惜地看着他,把他推到房内,递给他一杯热水。 他摆了摆手。半天都不能说话。肩头却有一片鲜红之色,隐隐地从衣袍之中浸了出来。 是血。 “你受伤了?”辛大娘道。她还要说什么,慕容无风却很快打断了她的话,不动声色地道:“我没事。” “吃饭了么?”她又问。 “我这就去做。”他转动轮椅,走向厨房。 “不用,我已经做好了,有现成的。” 他转过身来,淡笑道:“多谢,不过请不必为我们做饭。她……现在有很多东西还不能吃。由我自己来好了。” 辛大娘连忙道:“那好,我来帮你。” “不用。”他斩钉截铁地道。 刚才那句话,还只是客气。现在这句话,却是有些冷淡了。 却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幽幽地道:“无风……” 两个人同时转过头,荷衣已睁开了眼睛。 慌忙中,他将白袍掩住肩头,转动轮椅,来到床边。握住她的手。辛大娘冲着两个人挤了挤眼,知趣地退出了门外。 她的脸还是那么憔悴,眼睛看着他时,却含着笑意。 他掩住了她的口,轻轻道:“你还没有好,别说话。太费气力。” “把衣裳脱了,让我看看你肩上的伤口。”她的眼扫过他的脸,停留在他的肩头上。 她还记得那一夜的事。 他的胸口忽然有一阵刺痛袭来。就好象有一把尖刀正在搅动着他的心脏。 他忽然低下头。 两个人之间,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沉默。 过了很久,荷衣轻轻道:“你的伤怎么办?敷了药没有?为什么现在还出着血?”停了停,她又道:“你的衣裳全是泥,摔在哪里了?” 他看着她,淡淡地道:“你别担心我。我是大夫,这一点伤还对付得了。” 她仍然神色紧张地盯着他的肩头。 他只好转身到厨房里,换过药,将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又换了一身衣裳。 她不能动,却听见厨房里一阵乱响,也不知道慕容无风在干什么,不一会儿,屋子里却传来一阵饭菜的香味。 他给自己做了一碗饭,一碗菜,又给她做了一碗粥。 香喷喷的饭菜端到她面前时,她笑了。 “想不到你会做饭。”她笑着道:“以前做过?” 慕容无风摇了摇头,道:“没做过。所以我并不想请你尝我炒的菜。至于这一碗粥,无论味道如何,请你将就着喝一点。你已经有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说着,他把她的头抬起来,开始一勺一勺地喂她。 也不知是她太饿了的缘故,还是慕容无风的手艺的确了得,她觉得这碗粥简直是美味极了。竟然很快喝得一乾二净。 “你做的菜,我能不能也尝一点?”她望着他又道。 “没有放辣椒,只怕你吃不惯。” 他给自己做的是蘑菇炒豆腐。荷衣尝了一口,味道竟也鲜美无比。 然后她就躺在床上,看着他吃饭。 他吃饭的样子极斯文,一口菜,一口饭,细嚼慢咽。一点点东西,却几乎吃了半个时辰。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吃饭。”她忽然道。 “哦。” “在我的记忆中,你好象是个从来不吃饭的人,更不要说是做饭了。” “可我却活了这么长,岂不奇怪?”他慢慢地把话接上去。 “可不可解开我双手的穴道?”她忽然又道:“我一动也不能动,难受死了。” “不可以。你会很痛的。” “难道我真的要象这样在床上躺十天?” “嗯。” “可是……我是女人,会很不方便……”她的脸红了起来。 “我可以照顾你。”他抬起来头来,淡淡地道:“吃完饭,我就给你换药,洗澡。” “你……你……你别管我。就让我脏几天好了。”她忽然把头缩进了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却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绢,擦了擦嘴,又喝了半口茶。解开药包,然后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手脚利落地替她换好了药。然后用热水将她全身擦洗了一遍。 这还没有完,他换了一盆水,又开始擦第二遍。 “其实……用不着这么认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洁癖。”荷衣忍不住道。 他却不理睬她,好象擦拭一件珍贵古瓷一般地仔细擦拭着她的身子。 擦完了之后,他又去换了一盆水。 “还有一遍?”荷衣大叫了起来:“不要了!我都快干净死啦!” 慕容无风道:“你叫什么?小声些。” “你有洁癖你自己有就好了,不要传染给我!”荷衣仍然大声道。 他根本不理,又将她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这才将她放回床上。而他自己到厨房里略略洗漱了一下,便将房门插上。吹熄了油灯。 这本是深山,又是夜晚,灯熄了之后,屋子里立即一片漆黑。 “慕容无风,我根本不困。”荷衣道。 黑暗中,他无声无息地将身子移到了床上,盖上被子。 好累。 这两天他一直都在苦苦支撑着。却担心自己会支持不住。 肩上的伤口深得见骨,而他只是粗粗地缝合了一下。 他的身子原本极弱,无论什么伤,都愈合得极慢。 再加上一天的劳累。 躺在床上,他才感到全身终于可以松散一下。而腿上因风寒带来的刺痛,却又一阵一阵的袭来。 顿时,下半身所有的关节,都象针挑一般地疼痛起来。 膝盖和脚踝之处,也因红肿而发烫。 实际上,他的全身都开始发烫。他竟开始咳嗽起来。 “怎么啦?”荷衣转过脸,在黑暗中问道。 他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咳嗽,道:“没什么。” 她的脸贴住他的脸,很快感觉到了他不寻常的热度。 “你一定累坏了。”她在暗中轻轻叹道。 黑暗中,他的呼吸渐渐平静,却越来越烫。 她还想说话,他却已累得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连六日,慕容无风都起得很早,每天出完诊就回来照顾荷衣。 他过得一种有规律的生活。包括每天替荷衣擦三次身子,无论荷衣如何反对,他都照做不误。 他开始给自己服药。 所有的症状都因为他定时服药而有所减缓。 直到第七天的正午,他象往常一样独自推着轮椅在村子的小道上行驶。沿途正好碰到一个病人,两个人略谈了一会儿,他突然看见那病人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身后。 他一转身,十六个白衣人忽然“哗”地一下全跪了下来。其中一个中年人颤声道: “谷主,我们……我们终于找到您了!” 十六个人打量着慕容无风满是泥泞的轮椅,看着他瘦削的身躯,和显然高高肿起来的双膝,却惊喜于他仍然活着。当下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移到软轿之中,早有人拿出他常用的膏药,贴在他的膝盖上。 “谷主,你……受苦了。你肩上的伤……不防事?”为首的是郭漆园,他一眼看见慕容无风的肩上缠着白布,不禁心痛不已。 “不要紧。”慕容无风淡淡地道。一抬头,看见人群之中站着吴悠和蔡宣。 “谷主,我们这就接你回谷。” “蔡大夫和吴大夫也来了?”他道。“陈大夫在谷里?” “陈大夫跟着谢总管去了唐门。我们原以为……” 他们原以为三个杀手会把他带到唐门。是以,大队人马去了蜀中。怕慕容无风出事无人照顾,自然会派一个大夫跟着去。 “我暂时还不能走。楚姑娘受了重伤,我要留下来照顾她。”他说道。 “我们可以把谷主和楚姑娘一起带回谷。谷里药多,万事都方便。” 他叹了一声,道:“这当然好,只是,她的身子现在一点也不能移动。还是再等几天再说。” 郭漆园忙道:“那好,我们就暂时先在这里住几天。” “住在哪里?”慕容无风道。这个村子极小,也没有客栈。 “我们带着有帐篷。”郭漆园笑着道:“原本是打算在深山中露宿的。” “是么?”慕容无风笑了。 ****** “谷里的人是不是已找到了你?”慕容无风一进门,荷衣就道。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荷衣道。 其实并不难猜。他的腿上搭着一个方毯,是他在谷里常用的。 “等你好一些了,我们就一起回去。”他替她掖了掖被子。然后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 她摇了摇头,道:“你先回去。我不打算跟你一起走。” 他愣了愣,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愿意。”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他显然有些不悦。 “辛大娘可以照顾我。反正,我觉得我已渐渐好了。” “你若不愿意走,我可以在这里陪着你。”他想了想,又道。 “你不用陪着我。”她忽然冷冷地道:“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天,我已经很感激了。” 他怔住。看着她,觉得很吃惊,又觉得无话可说。 两个人在沉默中僵持了很久,慕容无风喟然道:“我明白了,你原来并不想和我在一起。” “……” “你并不认得我,我……我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好。”过了一会儿,荷衣低声道。 慕容无风垂下头。 “无论你现在在想什么,你所想的,都不是原因。”怕他想到了别处,荷衣赶紧又补上一句。 他抬起头,手有些颤抖,看着她,道:“那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 她避开他的眼光。沉默地摇了摇头。 僵持了片刻,慕容无风只觉胸口一阵阵地绞痛,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我并不想勉强你。我从不勉强任何人。” “吴大夫……她一直喜欢你。她才是最适合你的人。”荷衣道:“她今天是不是也来了?” 他愠怒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真的,你们俩个,特别合适。”她又道。 他的手颤抖着,忽然“砰”地一声把茶杯往地上一摔,吼道:“你提她做什么?她和我们之间根本就毫无关系!” 刹时间,他的脸突然发紫,全身一阵可怕地抽搐,然后眼一黑,整个人便直直地从椅子上栽下来,昏了过去。 第十三章 庭竹依旧。 庭花在初春的和风中静悄悄地绽放着。 庭中的一切,连同远处微漾着的,带着水草气味的湖水,都显得充满生气。 而庭院的主人却一直在沉疴之中。 回到谷里已整整一个月,慕容无风还没有完全清醒。 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昏睡。醒的时间很短,也完全不能说话。 虽然生病对他而言已是常事,大家都已能应付厥如,但这一次却来得比以往更加拖延,沉重。 先是持续高烧,呕吐。接着,好不易烧退,又开始不分昼夜地咳嗽起来。 虽然是终日昏睡,其实睡得并不安宁。 浑身的关节在痛,肩上的伤也在痛。 他从不呻吟,只是咬着牙,紧紧地拽着床单。 更糟糕的是,他的心疾似乎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失去控制。有一次,端药的人失手将药碗打翻在走廊上,“咣当”一声,传到室内,他就开始发作,开始抽搐,开始大喘。 这样一来,吓坏了所有照顾他的人。 当晚,竹梧院里所有的走廊都已铺上一层厚厚的地毯。 大家无论做什么事,都开始小心翼翼,思量再三。他们开始移走卧室内所有容易失落,碰落,跌落而可能发出明显响声的东西。首先是所有的瓷器,古玩,其次是桌上的茶具,笔架,窗边的花盆,梅瓶中的画轴。 再次是容易绊脚的东西,不再用火盆,而是改用更高,更结实的熏笼。 为了防止他的寒痹之症继续恶化,房子里不能有一丝潮气。 所有的椅子都搭上了黑狐椅垫。怕他从床上摔下来,地上也满满地铺了一层皮褥。 然后他们又发现许多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慕容无风实际上已经虚弱得连翻身的气力也没有了。 一连十几天,倘若没有人帮他挪动,他就一动也不能动。 他吃得很少,所以恢复得更慢。 而且极度消瘦。 以至于有一次蔡宣替他更衣时,发觉他的体重几乎比往常轻了一半,不禁吓了一大跳。 然后他冲出来,叫守在书房的赵谦和“无论如何得想法子。” “你叫我怎么想法子?我要知道有法子就好了。”赵谦和在书房里焦燥地踱来踱去。 大家都隐隐地觉察到,谷主的病,与楚荷衣有关系。 究竟是什么关系,大家又全都不清楚。 因为荷衣从没有回来看望过慕容无风。 她并没有和大家一起从山村里回来。而是执意留下来,多呆了五天。 她身上被慕容无风封住的穴道,过了三天就已自动解除。第四天她就已能下地行走。蔡宣一直照顾着她。 她的伤势恢复得极快,而且极好。到了第十天,她已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是个曾经受了重伤的人。然后她就告别了蔡宣。 “从我照料楚姑娘的第一天起,一直到她临走的最后一刻,她从没有提起过先生。”蔡宣回来的时候,有些悲伤地对郭漆园道。 这一个月,因为慕容无风的病,谷里不免人人紧张。 其实就算是不病,慕容无风也很少管医务之外的事情。他总是很放心地交给各个总管去办理。但大家的心中却始终觉得有那么一个人影在看着自己。 更何况云梦谷的兴旺完全仰赖于慕容无风如日中天的声誉。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莫说是云梦谷,连整个神农镇都要一落千丈。 好在大家都知道慕容无风多病。每年总要病几次。遇到坏天气,会病得更严重。 外界的传说早已把他描绘成了一个终日缠绵病榻,起卧不能自如的人。 所以他一病两个月,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惊诧。 “看来,他们俩个真的是闹别扭了。”郭漆园在竹梧院的门口又碰到了蔡宣,便又让蔡宣把他照料楚荷衣的情况回述了一遍,叹道。“楚姑娘,唉……你肯定,她的身子真的没事?” “先生细心照料地的人,哪里会有事?” “幸亏你回来得快,可以替一替吴大夫。这一个月谷里的医务也忙,陈大夫完全脱不开身,谷主一直都是由她来照料。我看也累得够戗。要她去休息几天她坚决不肯。” 蔡宣苦笑着摇摇头:“我早就去跟她说了一千遍。她根本不许我插手,只许我干洗澡换衣裳这一类女人不方便干的事情。我刚想辩解几句,她竟摆出要和我吵架的样子。” “这一位也是……心太痴。”郭漆园叹了一口气,回到正题,道:“谷主要见你。他刚醒过来。” 书房的门半掩着,吴悠并不在里面。 蔡宣走进去时,习惯性地关上了门。 虽是初春,这几许并不厉害的寒气对于病人而言,却是可怕的。 屋子里原本有一股浓浓的药味,不知为何,淡了许多。 他抬起头,很快发现了原因。 卧室的窗户大开,窗帘几乎被风吹得飞了起来。 蔡宣的心中不禁暗暗叹息:吴悠一定是累胡涂了。不然也不会粗心到连窗户都忘了关上。正是这满屋子的书驱走了药气。 他快步走到窗前,正要掩住窗子,却听见帷帐中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不要关窗。” “先生,屋里太冷。你会冻着!” “我不冷。”那个声音冷冷地,却是坚持着道。 无奈,他只好将靠近窗子的一个帐钩松开,放下一层帷帐。替他略挡一挡从窗头泻入的寒气。 果然,他开始咳嗽。 蔡宣只好站在帐外静静地等着他。 咳了半晌,慕容无风道:“你进来,这里大约还有一把椅子。” 蔡宣掀开帷帐,坐在慕容无风床边的椅子上。 他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苍白而瘦削的脸上,一双眸子黑白分明。 看见他如此虚弱,身旁却连个人影也没有,蔡宣忍不住道: “吴大夫呢?” “我已叫她回去休息了。我曾再三吩咐,这种事情,不许叫她来。为什么没有人肯听我的话?” 他皱着眉,冷冷地,不耐烦地道。 “这个,是吴大夫自己坚持……学生下次一定坚决阻拦。” 慕容无风伸出一只手,撑着床沿,似乎想坐起来。 却发现全身毫无半丝气力。蔡宣连忙将他的上身略略抬起,在他的腰下垫了两个靠枕。 他总算可以半坐着了。 “书房里的医案只怕已多得堆到门外去了罢?”他看着蔡宣,有气无力地道。 “这个,学生已将它们按日期清理妥当,挑出了一些重要的,虽然不那么多,也有一大叠。等先生身子大好了,便送过来请先生过目。”蔡宣垂首,恭敬地道。 “你去把它们拿过来,放在床上。我现在就可以看,只是,不能写字。”他开始咳嗽。 蔡宣只好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过了半晌,他才道:“谷里的医务……” “有一点点忙。有几个大夫在日夜加班。不过,这已是十天前的情况,现在好一些了。学生以为,再忙一阵子,到了夏天,就会轻松一些。” 慕容无风喟然道:“我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天了?” 他实际上已躺了整整一个月,蔡宣吓得不敢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赶忙换个慕容无风听了可能会高兴的话题:“楚姑娘倒是好得很快。我们分手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和平时一模一样了。” 慕容无风听罢,沉默半晌,道:“你这就去把医案拿过来。然后把林子敬叫来。让他替我写字。” “先生现在还病着,这些操心费脑的事还是缓几天,等身子好些了再干罢?”蔡宣试探着劝道。 “我已经觉得好些了。”慕容无风淡淡地道,“你去叫谢总管,我有事情要问他。” “是,学生这就去。” “谷主怎么样?”谢停云刚刚进去,郭漆园拦住蔡宣问道。 “老样子,我看,不大好。”蔡宣有些沮丧。 “他没问楚姑娘?” “我原以为他一定会问,还故意提了一句,他似乎根本不愿意谈她。” “这就怪了。我也向他提过,他跟本不接话。好象没有这回事一般。” “吵架了。” “比这严重,我看是闹翻了。”郭漆园皱着眉头道:“你记不记得,我们见到他时,他们俩还是好好的。谷主还说,他要再照顾楚姑娘几天?” “先生的脾气虽然我们一向都摸不清。不过,据我所知,他可从来没对楚姑娘发过脾气。” “难说,难说。你忘了元宵节那一天的事儿了?” 两个人谈了一会儿,看见谢停云走了出来。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谢停云莫名其妙地道。 “谷主可向你提过楚姑娘?”郭漆园问道。 “完全没有。我还纳闷呢。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了?无论如何,楚姑娘把谷主从三星三煞手里救出来,实属不易。我们一定要想法子谢谢她才好。” “只可惜楚姑娘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们得想个法子……” “法子你自己想,别拉上我。”谢停云赶紧道。为了上次在江湖快报上登启示的事情,慕容无风虽没有克他,他着实难受了许久。 ******* 又过了十天,慕容无风的病虽没有明显的好转,所幸,也没有继续恶化。 虽然还不能下床,他总算是批改完了滞留在书房里的所有医案。 除了暂时还不能单独诊病之外,谷里的医务似乎恢复了往常秩序。 他开始回到以往的作息习惯。每天早起,洗漱完毕之后,就开始阅读。 并坚持参加了好几个疑难病人的会诊。 不过,大家都看得出,他的精神不大好。虽是极力支撑,每一个会诊他都坚持不了很久。有一多半,他坐不到半个时辰,就得回房休息。有一小半,他咬着牙坚持到了最后,第二天必然病势加剧,一卧不起。 他又回到了平时郁郁不乐,不苟言笑的样子。 “荷衣”这个名字似乎从他的谈话中完全消失了。 渐渐的,大家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荷衣”这两个字。 这一日,慕容无风碰巧起得有些晚。郭漆园走进他的卧室时,他躺在床上,刚刚醒过来。 “谷主早。”郭漆园拉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 “早。现在是什么时候?”慕容无风慢吞吞地坐起来,问道。 “巳时初刻。” “糟糕,今天起晚了。”他淡淡道。 “谷主今天可觉得好些?”郭漆园道。 “嗯。”他含含糊糊地道。其实他觉得并不好,一坐起来,头便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昏。 “今天我们有一笔重要的生意要谈,我想,如果谷主身子还能应付的话,能否出席一下?大约,只要半个时辰。” “什么生意?在什么地方?”慕容无风闭着眼睛,靠着枕头道。 “有一些药材,我们准备提价,跟延庆堂已谈得差不多了。虽然他们有些不大高兴,但毕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答应得还算爽快。只是,这一回是王老板亲自出马,老先生七十岁高龄,来一趟实属不易,一直想来看望谷主,谷主却不巧病了。是以我在听风楼备了一桌酒,请了老先生和他手下的几个人,谷主如能坐陪片刻,给他们一个面子,这事就妥了。”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既然这么重要,我去。” “太好了。谷主的身子还没有大好。马车是坐不得的。我已备好了轿子。” “不要派很多人跟着。” “这个,由谢总管布置。他会亲自陪着去。不然不放心。” 慕容无风点了点头:“你先回去,我更了衣,吃了早饭,你再过来。” “更衣还是由属下代劳罢。早饭这就送来。”郭漆园忙道。 “我自己能行。”慕容无风道。 于是,中午时分,一乘巨大的轿子将慕容无风抬到听风楼的门口。后面的马车里坐着蔡宣和赵谦和。谢停云和几个不知名的白衣随丛尾随其后。 听风楼里一片喧闹,所有的座位早已爆满。 翁樱堂迎了出来,一拱手,连连道歉:“各位各位,实在是万分对不住,所有的位子都没有了。雅座里有一拨人从早饭开始吃起,到现在还没有吃完,这个,不好赶人家走罢?只能委屈大家在楼下的桌子上稍等片刻。” 郭漆园忍不住有些生气,道:“老翁,你生意做胡涂了?谷主的约会你也敢耽误?他出门一趟容易么?” 翁樱堂连忙道:“这个……实在是我没有安排好,再说,王老板他们也没有到。楼下刚好还有一张空桌子……谷主……您看……”他掀开轿帘,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那就在楼下坐一坐,不妨事。”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大家心中略感诧异。慕容无风绝不是个好说话,好商量的人。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最讨厌热闹。翁樱堂为此不得不在听风楼的后面修了一个专为方便他出入的楼梯。每次有推不掉的应酬,他从来都是从后门直入雅室。 而如今,他居然肯屈驾坐在一楼最吵最闹的大堂里。 谢停云将他放入轮椅,推到一张桌子旁边。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桌子旁摆着一个火盆,大约是特意为他送来的。 桌布是崭新的,茶杯是他自己在谷里专用的。 当了这么多年的老板,翁樱堂当然知道慕容无风的脾气。谷主有比别的大夫更为严重的洁癖,第一条就是从来不碰外人的餐具。 翁樱堂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时,并不以为然。慕容无风极少出门,所以事先也没有人吩咐他。结果几年前,慕容无风第一次驾临听风楼时,大家都忘了带上他的餐具。 那一次,所有的客人都吃得畅快,谈得畅快。 在一旁伺侯的翁樱堂却发现自始至终,慕容无风的手根本就没有碰过筷子,也没有碰过茶杯。他坐了近一个半时辰,一粒米也没沾,一滴水也不没喝。 客人请他多少吃上一点,他则辞以胃病未愈,不能饮食。 结果,筵席一散,翁樱堂就被赵谦和狠狠地训了一顿。说他“当了好几年的老板,怎么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所以从此之后,翁樱堂在听风楼的私室便收藏了好几套慕容无风在谷中常用的餐具,以备不时之需。 慕容无风的座位靠着窗子,却背着风,几乎算是楼下最好的一处地方。 因为靠着窗子,所以窗帘也是刚换上的。细心的人一看就知,虽在楼下,慕容无风照样享受着最特殊的待遇。 谢停云领着众人在外等候。翁樱堂小坐片刻就走了,说是要到厨房里去看看菜准备好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郭漆园也起身道:“谷主,我出去看看,他们应该早就到了,莫不是找不到地方?” 慕容无风不动声色地道:“去罢。” 顿时,桌子旁边只剩下了慕容无风一个人。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温暖地照在他的身上。 他怔怔地看着窗外满是新绿的树林和野草,这才发觉,不知不觉中,满天已飘起了鹅黄的柳絮。 他当然知道这个是骗局。 翁樱堂不可能没有给他留下一间雅座。就算真的人满为患,他宁可把自己家的客厅让出来,也绝不会让自己坐在如此嘈杂的大堂里。 听风楼原本就是云梦谷的产业。翁樱堂宁肯得罪所有的主顾,也不敢得罪给他饭碗的人。 当然,也没有郭漆园明知他生着病还要他出谷请客这一说。 谷里有几个比镇子里好得多的厨师。何况,请王老板到谷里走一趟,也不是难事。 他之所以不戳穿,反而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就是想看看这几个人今天究竟在捣什么鬼。 ******* 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正当他把目光从窗外移进来的时候,一个淡紫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身影是那么熟悉,以至于不用细看,他就知道是谁。 然后他听见她的笑声,似乎在和一个相识的小二打招呼,两个人站在门边咭咭咯咯地谈了几句,那小二一边拎着茶壶,一边道:“姑娘来得不早,楼下的位子已所剩无已。还好,都是散客,只好委屈姑娘和别人共一张桌子。” 那淡紫色的身影似乎是笑了,道:“没关系,实在没有位子就麻烦你把我的红烧肉打个包,我带回去吃好了。可得记住多放辣椒,上次的辣椒放得不够。” “当然当然。” 小二带着她走进大堂,在这种乱糟糟的环境里,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静静坐着的慕容无风,却谈笑风声地往东侧去了。 他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久不见,她看上去神采依然。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轻颖,那么兴致勃勃。一点也不像是受过重伤的样子。 她大概早已痊愈了罢。 这样,自己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他释然地端起了茶杯。苦笑着,慢慢地喝了一小口热水。 因为病得重,他不能喝茶。不过,白开水真是难喝之极,一点味道也没有。 肩上的伤忽然一阵涨痛,他手一抖,杯子掉在轮椅上,继而滚落在地,“砰”的一声,摔成几片,热水泼在他的双腿之上。他只好扶着轮椅的扶手,弯下腰,想把地上的碎片捡起来。 手刚触到地,却有另一只手伸进来,抢着将碎片一股脑地拾了去。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地道:“我来罢,当心割手。” 他似乎是很困难地直起腰来,看见荷衣将碎片扔到旁边的一个垃圾桶里。站在自己面前笑吟吟地打着招呼: “你好哇!慕容无风。” 她的声音虽低,却是带着明显的欢喜。 “好。”慕容无风慢吞吞地应道。觉得有些窘。 接下去,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所以也就只好什么也不说。 “好久不见,你……你病了很久么?”荷衣咬着嘴唇,看着他,小声地道。拉着一张椅子,坐在他身边,又道:“那杯水全泼在你身上了,烫不烫?”她伸手揭开他湿漉漉的衣摆。 “我没事。” 他拨开她的手,将衣摆复又搭回腿上。 她垂下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找我有事?”他道。 “没事,只是,只是一进大门就看见了你,特意……特意过来打个招呼。” “招呼已经打过了,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道。 “我能不能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我点了菜,小二说做好就送过来。”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轻声地道。 “请便。这里正好有几个空位。”他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 过了片刻,小二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红烧肉和一碗米饭。小二侧过头,道:“公子在这里坐了很久了,想要点什么?我们这里有新到的女儿红,要不要来一杯尝尝?” “不用,多谢。我在这里等人。”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无话可说,她只好专心地吃饭而且吃得很快。 慕容无风便在一旁专心地看着她。 她津津有味地将菜饭席卷一空。挑起最后一块亮晶晶的肥肉,放入嘴里,留念万分地嚼了很久,才咽下去。然后抬起头,瞪着眼睛,对他道:“我吃饭的时候,你别老盯着我。” “我盯着你了么?”他哼了一声。 “嗯。你要是不喜欢看见别人吃红烧肉,可以去楼上。楼下是我们穷人常来的地方。” “我只是奇怪,”他道:“你这么喜欢吃肥肉,为什么还长得这么瘦?” “要我告诉你答案么?” “愿闻其详。” “因为我很少吃肉。不是不爱吃,是吃不起。馆子里的菜,只要有肉就很贵。”她冲着他翻了一个白眼:“大多数时候,我只吃得起阳春面。” 他皱着眉头,看着她,想了想,问道:“什么是阳春面?” “跟你说你也不懂。”她埋着头津津有味地吃着,好象红烧肉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慕容无风打了一个手势,小二忙不叠地跑过来了。 “公子,想要点什么?” “来一碗阳春面。” “这个……”小二面露难色:“小店没有,不过小店一百三十多种其它的面,来个炸酱面怎么样?” 慕容无风道:“这店怎么开的?怎么会连阳春面都没有?” 转过头看着荷衣,荷衣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个……如果公子肯光顾街东头的张记面馆……或许他们那里会有。” “我现在就要吃,你自己去想法子。或许你愿意到街东头跑一趟?”慕容无风不依不饶地道。 “看在公子是楚姑娘朋友的份上,我就跑一趟。”小二点诚肯地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我想五个铜钱就够了” 慕容无风看着他的手,摇摇头,道:“我没带钱。” 小二看着楚荷衣。 荷衣摇摇头道:“你瞧着我干什么?我和他一向是亲兄弟,明算帐。” 慕容无风道:“荷衣,你身上不会连五个铜板都没有罢?” “借给你也是浪费,你不会吃的。” 小二道:“两位别争了,不就是五个铜板么,算我请客好了。”他一扭头竟走了。 过一会儿,他满头大汗地从门外端了一个食盒,从里面掏出一大碗面条,热气腾腾地放在桌上。 慕容无风拍拍他的肩,道:“这位小兄弟很是爽快。只是我从不欠别人的人情,你叫什么名字,等会儿我差人还钱给你。” “孙福。” “多谢,你忙去罢。”慕容无风很客气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慕容无风看了看面前的一大碗面条,皱了皱眉,道:“这就是阳春面?怎么连个鸡蛋也没有?” 实际上,那碗里除了面条之外,只有几片菜叶子。 他看了看碗,发现碗边竟然有几个手指印。又看了看放在一旁的竹筷,似乎也不大干净。 于是他就看着荷衣。荷衣也看着他。 两个人互相瞪了半晌。 慕容无风终于道:“荷衣,我知道,你一向胃口很好。” 荷衣叹了一口气,拉过他面前的碗,道:“别说了,我来替你吃罢。” 慕容无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就麻烦你了。” “别客气。” 她将半碗辣椒酱倒入碗中,很快地将面条吃得一乾二净。 “味道怎么样?”慕容无风问道。 “还行。要不,给你来一碗?” “不必了。”他连连摇头,“你吃得太多了,还是歇一会儿罢。” 他的脸上开始有一丝笑意。 “无风,你看上去病得不轻啊。”她有些担心地道,“你比先前瘦了好些。” 他的脸色过于苍白,苍白得格外显眼。 “我没事。不过是些老毛病而已。”他微哂。 “拜托你今天千万别犯病,我吃得太饱,就算是有功夫也使不出来了。”她愁眉苦脸地道。 他淡淡地笑了。看见大门外面走进来四个衣着鲜亮年青人和一个穿著浅绿衣裳的少女。好象是特意来找他的,五个人径直地朝着他们的座位走过来。 第十四章 他回头看了看荷衣。发现她的脸色变了。 为首的一个年纪略长,朝荷衣拱了拱手,道:“师妹,好久不见,原来你在这里。” 那女子衣着华丽,天姿国色,走进大厅时,令所有的男人眼睛一亮。她对荷衣的口气,却连一点情面也没有: “大师哥,跟这种无耻的坏女人,你还客气什么?” 慕容无风的脸立即沉了下去,道:“几位找荷衣有什么事?” 女子一听他称呼荷衣的口气,便知两人关系非浅,眉头一挑,突然“砰”地一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顿时震得跳起来,尖声道:“我们自跟楚荷衣算帐,不想死的话的就少插手,少管嫌事!” 慕容无风的脸色顿时开始发紫,心脏也砰砰乱跳起来。 他重病未愈,受不了突然的声响。当下便觉胸口发闷,呼吸急促。 荷衣连忙握着他的手,三指扣住他的“神门”,“内关”,“太渊”三穴,将真气输入体内,助他调理呼吸。一边在他耳根柔声道:“他们是我的师兄师姐,一向和我过不去。我自有法子对付。答应我,千万别动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慕容无风看着她,点了点头。 荷衣冷冷道:“各位别来无恙。这一位是我的朋友,还在病中,有什么话只管冲着我来。至于师姐,还请放低嗓门,对病人说话至少该厚道一些才是。” 女子冷笑一声,道:“师妹什么时候连病秧子也要了?大约是看上了他的钱,想好好诈他一笔罢?我看……”她有世家子弟的直觉,慕容无风虽然身无长物,也不佩金带玉,但他的举止风范,一看就是极有教养。何况他的衣着虽素,却是精工所致,一眼便知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花销。 她原本还想接着骂,荷衣的剑已到了她的鼻尖,淡淡道:“如果你再说他一个字,我就削掉你的鼻子。其实,何止是你的鼻子。” 为首的青年用剑鞘将荷衣的剑尖轻轻一拨,道:“同门姐妹何必刀剑相向?何况,伤了她,师傅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你。师妹,我们这次特来寻你。自从你下山之后便不见踪影。这一包东西是你在山上的旧物,我们也一并带过来,也算留个记念。” 他笑了笑,递给她一个包裹。 荷衣接过,道:“多谢。”看也没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手将它扔到垃圾桶里。 五个人的脸全都气白了。 “师哥,跟这种女人,咱们还需要多理论么?”女子气得发抖地道。 青年道:“师妹,既然尊友的贵体欠安,咱们同门之间的事情,还是到外面去商量罢。” 荷衣道:“我早已脱离师门。有什么事诸位请自行商量,与我无关。” 青年的脸色变了变,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师妹既已脱离本门,就请将师傅的剑谱交还。”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玉佩,道:“师傅生前说过,见此玉佩如见本人。当着这玉佩的面,师妹难道还要继续抵赖不成?” 荷衣道:“师傅既已去世,这玉佩有什么用?死人留下的东西还能管着活人不成?” “放肆!”另一个蓝衣青年刷地一下拔出了剑。 女子对慕容无风一揖道:“这位公子看来不是武林人士,只怕是对你的新相识所知甚少。小女子姓陈,家父是当年中原第一快剑陈蜻蜓。这一位是试剑山庄的三公子谢逸清,这一位是江南双隆镖局的大公子顾右斋,剩下的两位,一位是龙雨阁主人的少子龙熙之,一位是快剑堂藏剑阁萧沐风萧老先生的孙子萧纯甲。我的四位师兄均来自享誉天下的武林世家,他们的父辈、祖辈在武林中地位尊崇。没来由的,我们怎会和令友过不去?” 说罢眼睛一转,瞅着荷衣道:“而令友却是来路不明。原先不过是街头行窃的小偷,被我父亲好心收留,抚养成人,教之武功。她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寸布都是我们陈家的。想不到她居然觊觎本门绝学,这倒罢了。为了得到本门的剑谱,竟然不惜以色相诱……简直是,简直是无耻之极!阁下是聪明人,小心被这狡猾的女人骗了还不自知。” 慕容无风淡淡道:“鄙人不是江湖中人,是以对各位响亮的名头所知甚少。至于荷衣,与姑娘所说恰恰相反,我所知甚多,而且深仰她的为人。诸位都是世家子弟,当然知道这张桌子是我们俩个人的,而且我们也没有邀请诸位。倘若你们肯回头看一看,就会发现这个大厅里空的位子多得很,没有必要一定要我们挤在一起。大家彼此耳根清静,岂不好?” 女子道:“公子这是逐客呢。” “不敢。请便。”慕容无风淡淡一笑,雍容地道。 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完全不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他们方才说的一番话,他也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然后他将荷衣的手轻轻一握,荷衣便顺从地坐了回来。 “荷衣,你听说过没有?这楼里有一种菊花茶味道极佳,我们去要一杯来尝尝,好不好?”他看着她,微笑着道。 他说话的样子,好象面前的五个人已完全不存在一般。 可想而知,这五个人会有多么尴尬。 谢逸清的嘴唇动了动,还想说话,却发现慕容无风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站着一个长身玉立,容色青瞿的中年人。陈蜻蜓当年以轻功剑术绝世,他的徒弟们也一向以轻功自傲。而这个中年人是什么时候、怎么样走过来的,他们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然后他们立即看见了中年人的腰上挂着一柄长剑,剑柄和剑坠上都有一个八卦的标记。 这是峨眉派的用剑。 峨眉山上,在这个年龄还带着剑的,除了三个终年在江湖上不露面的道士之外,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峨眉的掌门方一鹤。一个是他的师弟谢停云。 武林世家的子弟总比一般人熟悉江湖掌故。何况他们本身,也算是掌故之一。 这个人当然是谢停云无疑。 而他却在这个年纪看上去比他年轻得多的残废青年面前恭敬地站着。 居然将手中的一块方毯轻轻盖在青年那双纤细无力,若有若无的腿上。然后俯下身来,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耳语了几句。 一认出谢停云,四个人马上猜出了这个残疾青年的身份。 谢逸清悚然动容道:“恕在下失敬,阁下莫非是慕容谷主?” 谢停云道:“谷主方才所说的话,诸位难道是没有听见?” “不敢。……家父前年大病,多谢先生妙手施治,方得痊愈,在下这一次……这一次原本是带着家父的手书和谢礼,准备……准备……面呈先生……”他想找出话来打园场,却一时左支右绌,不知如何是好。 慕容无风冷冷道:“不敢当。” “那……那我们告辞,多有打扰。”说罢他对另外四个人使了个眼色,眨眼功夫便全消失在了门外。 五个人一走,谢停云也知趣地退了出去。 慕容无风笑了笑,道:“你这几个师兄师姐可真够厉害的,小时候他们一定常常欺侮你。” 荷衣双手支着凳子,耸着肩,垂着头,默不作声。 他等了等,发现她一言不发,只好又道:“你看……” 话音未落,只听得“叭嗒”一声,荷衣面前的桌布上突然滴了一大滴水。 诧异中,那“叭嗒”、“叭嗒”之声越来越频,竟然把她面前的桌布打湿了巴掌大的一片。 他连忙掏出手绢递过去。 荷衣接过,便将它堵在眼睛上,不一会儿功夫,手绢便湿透了。 眼泪便又“叭嗒”、“叭嗒”地往桌上滴着。 慕容无风只好把自己的茶杯放到她的眼下。 “滴哒、滴哒”,她一个劲儿地抽泣,泪水源源不断地滴到杯子里。 无奈,他想了想,又脱下外套塞过去,道:“手绢太小,用这个,这个管用。” 荷衣捂着眼睛,道:“你不怕我……把你的衣裳弄脏了?” “没关系,衣裳若是不够,我腿上还有一块毯子。”他淡淡地道。 她便把衣裳接过去按在眼上,一任眼泪哗哗地流着。 慕容无风一直看着她哭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将她的腰轻轻一揽,道:“别伤心了,他们已经走了。” 她紧紧依在他的身旁,黯然道:“你既已知道我是谁了,我也该走了。我……我不是过是个人人恨的小偷而已。” 慕容无风握着她的手,道:“不用别人告诉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她颤声问。 他深深地看着她,道:“你是我老婆。”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拧着他的手,道:“人家伤心死了,你还……还不正经。” 他正要说话,只听见远远有一个声音叫道:“师妹!” 两个人同时抬起头,见一个灰衫青年出现在门口,正向着荷衣招着手。荷衣忙向慕容无风的耳边悄悄道:“糟了,我二师哥来了。小时候就他一个人对我好。我……我走啦。他要看见我的眼睛肿成这个样子,一定……一定会笑死的。晚上我到谷里去找你。”说罢一闪身便消失不见了。 灰衫青年来到桌前时,荷衣早已经溜得没影。 青年身形高大,模样俊朗,腰悬长剑,对着慕容无风点点头,笑道:“怎么她一见我就跑?” “她说有急事。”慕容无风替她唐塞道。 青年释然,拱手一揖,道:“公子一定是荷衣说的那位朋友了。在下姓王,王一苇。” 慕容无风道:“请坐。敝姓慕容。” 青年人的修养果然很好。看见慕容无风身形瘦削,面色苍白,双腿似乎也是残废的,心中暗暗吃惊,面目上却一无所示。 “慕容兄是本地人?”王一苇问道。 “嗯。” “既姓慕容,不知可否与神医慕容无风先生相识?” “慕容无风是我,不过‘神医’两字可不敢当。” 他这么一说,青年肃然起立,道:“早闻先生妙手回春,医术冠绝天下。一苇久闻大名,仰慕已久,佩服之至。”说罢,深深一揖。 虽然一向对恭维话不以为然,看见这青年认真的样子,慕容无风只好还揖一礼,道:“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仰慕佩服之类大可不必。对了,荷衣虽然不在,我却可以替她做一做东道,公子想要点什么?” “吃的我不讲究,有好酒倒可以来几杯。” 慕容无风抬了抬手,翁樱堂走过来,道:“谷主有什么吩咐?” “拿好酒来。” 立时,一坛汾酒,几样别致的小菜摆上了桌子。翁樱堂替王一苇斟满一杯,道:“公子,请。” 王一苇一饮而尽,慕容无风却只是拈起手中的茶杯浅啜了一口。 咸,苦涩。他皱了皱眉,这才忆起,杯子里装着的,是她刚刚流下的眼泪。 王一苇道:“慕容兄不来一杯么?”他目送着翁樱堂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苦笑道:“抱歉,小恙未愈,暂不能饮酒。” 王一苇一笑:“无妨,荷衣的酒量很好。下次她在的时候,让她好好替你喝几杯。” “方才你的其它几位师兄妹也曾来过。不过……他们似乎与荷衣……”他在斟酌词句。王一苇接口道:“他们一伙人打小就跟荷衣过不去。那一阵子我家老爷身子不好,我常常告假回家。照应不及,荷衣可是受尽了委曲。不过,她脾气硬,从来没流过一滴眼泪。”说罢叹了一口气。 “荷衣……她自己没有父母兄弟么?”迟疑片刻,他终于问道。 “对她自己的出生家世,她从不提起。我以前以为只有师傅才知道。想不到有一次师傅倒向我打听。大约……是些伤心事。她坚决不说,我和师傅也就不再逼她了。” “令师收她为徒时,她应该还很小。中原快剑当时名闻天下,收徒的规矩自当格外严格。荷衣入门,多少会有人引荐,不会一点线索也没有罢?” 王一苇笑了笑道:“这个,说来话长。你想听么?还有,听了可得装胡涂,不然荷衣知道了可饶不了我。” 慕容无风道:“你尽管放心。” “这事在旁人说来极有趣,可是你若是荷衣,就会觉得一点趣儿也没有。八年前的一天,我师傅带着我们几个徒儿到山东游玩。来到一个小镇子。街头里迎面跑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浑身脏兮兮的,也不知是男是女,撞了师傅一下,便不见了。那街上乱糟糟的,我们当时也没当回事。师傅将衣袋一摸才大叫不好,原来他的钱袋子没了。我们几个人,当时也有十二、三岁罢,便追了上去。那时我们跟着师傅已学了六七年的功夫,轻功相当自负,想不到明明看着那孩子在前面,却左追右追,追不上。后来还是师傅把她追到了,你猜怎么着?原来是个小丫头,不过头上的头发全掉光了,倒是长着一头的癞子。她拿着钱买了一个烧饼,师傅将她拎起来的时候,她的口里还紧紧地咬着那个烧饼呢。” 慕容无风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只觉胸口一阵阵发痛。不由得垂下头,用手捂住了胸口。 “你……不舒服?” “不妨事。”他勉强地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将几粒药丸倒入口中,道:“继续说。她长着一头小癞子,咬着烧饼,然后呢?” “然后师傅发现她还买了八只烧鸡,全装在一个脏得发黑的小布袋子里。师妹,她叫陈雨蒙,当时也在旁边,一看见从这么脏的袋子里居然掏出了几只油腻腻的烧鸡,便恶心得哇哇大吐起来。慕容兄大约不知,家师也是世家子弟出身,原本有大笔财产,只因他不事产业,只爱四处周游,行侠仗义,若大的家业没多久便败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一个大宅。虽然已没了半分进项,他花钱仍然大手大脚,最后只好收养名家子弟为徒,靠着他们家长每年的供奉过活。这些有钱的家长自然不愿委曲了自己的孩儿,所以大伙儿实际上都过着富裕的生活。我师妹还有几个丫环侍侯着呢。且说家师一问旁边的烧饼师傅,才知道这女孩子是成天在街上乱跑行乞的小叫花子。却觉得她的身手甚是灵活,便问她愿不愿意跟着我们走。那小女孩想都没想,就点头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回到家里,几个师兄师姐自然不喜欢她。一来她虽然洗了澡,只是头上老是有几个癞子,好了又坏,坏了又好,小孩们不懂事,成天拿她取笑。二来,她没名没份,自然不能和我们一起学功夫,不过是混一碗饭吃,做些杂活,早上四更就爬起来给大家泡茶,烧洗脸水,中午晚上则帮着厨房的师傅们摘菜,做饭,有时候帮师兄洗衣服。她倒也老实。谁差她做什么,她就一声不吭地做了。不过师妹好象是特别不喜欢她,嫌她脏,不许她碰她的东西,也不许她帮着洗衣裳。大约就这么过了一年,她头上的癞子渐渐地好了,头发也长出来了,终究是几根黄毛,很不中看。不过大家一天也不见几次面,也没有人关心过她。师傅则是常常外出,一走就几个月。大家平日除了练功便是嬉闹。有一次,大家一连好几天都没见她露面,还以为她又跑了。我终究有些担心,便跑到她的屋子里去找她,才知道她病了,发着高烧。一个人躺在床上,一连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也没有人理睬,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给她拿了些药,一些饭菜,照顾了她两天。她好了之后,就对我特别好。可是她和师姐的关系却越来越糟。她从小就不爱奉承别人。而师妹独受师傅和众师兄的宠爱,不免……不免有些拔扈。有一次师妹掉了一只耳环,便硬说是荷衣偷的。将她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荷衣也火了,寸步不让,冷言相讽,两个人便打了起来。师妹居然打不过她,便去叫师傅。师傅倒还公正,把师妹狠狠地训了一顿。从此便正式收荷衣为徒,大伙儿便天天一起练剑。” “却不料荷衣入门最晚,学得却是最好,最快,最得师傅喜欢。大家心里不免都有些妒忌,不服气。师妹更是时不时地就要找茬挖苦她。学到后来,只有大师兄能勉强与荷衣对两剑,其它的人,包括我,全不是她的对手。这时却传来了坏消息,师傅与峨眉山的方一鹤对剑,受了重伤,送回家时,已经奄奄一息。临终前,他只叫荷衣去见他,和她说了些什么,荷衣后来只字不提。只知道等荷衣从他的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师傅已经去世了。也没有交待他的后事。师傅的屋里原有一个剑谱,写着他多年剑术的心得,他也一直说要把它传给自己的继承人,大家,特别是大师兄一直跃跃欲试。不料,师傅一去世,那本剑谱却再也找不见。师妹便大骂荷衣偷走了剑谱。大家大闹了一场,荷衣一口难敌四舌,便愤而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这些都是老四告诉我的。我有三年的功夫都告假在外,师父去世之后我才回来,而荷衣已经走了。不过,我们后来倒是匆匆见过几面,只知道她在外面四处谋生,也过得不容易,倒混下个“独行镖客”的名头,比我这一事无成,名不见经传的师兄可强多了。前些时我们俩又碰到一起,问她日子过得如何,她说她有一个朋友兼主顾照应着,过得很好云云。” 他一口气说下来,饮了一口酒,门外却有一个女人探着头进来。王一苇脸一红,站起来,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道:“我得走了。门外还有个女人等着我呢。什么时候得空再来看你们。”他刚要走,却又回过头,道:“对了,荷衣有一个怪癖,你可得特别小心。” “怪癖?”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不能看见死去的小东西,只要看见一次就要发作。” “发作?”慕容无风吓了一跳,原来她也有病? “我们以前住的地方里常有人将溺死的婴儿扔在垃圾堆里。她只要看见了就会象见了鬼似地浑身发抖,呕吐不止。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昏过去,而且好几天晚上都吓得不敢睡觉。她也不能看见路上的死猫子,死鸟儿,死鸡子,死兔子,死耗子。一切死的小东西。只要一看见,她立时就发作。不过奇怪的是,这些东西一旦做成食物摆在桌上,就没事。她什么都能吃。小时候,几个师兄妹一要捉弄她,就往她的屋子里扔死鸟儿。” 听了这话,慕容无风的心又开始绞痛起来。 “所以你一定发现,她走路的时候,总是趾高气扬的。因为她的眼睛根本不敢往地下看。” “她现在还是这样么?”慕容无风叹了一口气,道。 “怎么不是?前些时我见她时候,高兴得过了头,打着马就向她冲过去,结果马不小踏死了一只鸡子,给她看见了,二话没说,跳下马就直奔树林子里狂吐起来,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似了。我哄了她半天,她死也不肯再走那条路,宁肯绕条远道。你说说看,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了?” “可能是小时候,有人曾拿着这些东西吓过她。”慕容无风想了想,道。 “哈哈,所以我说,你们俩个人在一起最合适了,你是大夫,一定能治好她。抱歉,我得告辞了。” 慕容无风笑了笑,道:“有空请到云梦谷来坐坐。荷衣一定很乐意见到你。” 王一苇长揖而去。 入夜。 晚灯初上,走廊里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晃着。 慕容无风一回到谷里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听风楼里坐了那么久,加之来回路途上的折腾,他早已疲惫不堪。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过了几个时辰,终于微微醒过来,却听见了水声,然后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水池里。 水是热的,四面却一片漆黑。 一缕月光从窗棂外隐隐地射进来。水中有一只手一直揽着他的腰。另一手拿着一块毛巾,正将水轻轻浇在他的肩上。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坐在自己身边,却又几乎是半扶半抱着自己的那个人。 手一触到她的肌肤,便闪电般地缩了回去。 “醒了?”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黑暗中,他点点头,脸有些发红。 那手轻轻地抚摸着他肩上的伤痕,道:“你的伤为什么好得这么慢?这已是两个月前的伤口,为什么还肿着?” 他想了想,道:“荷衣,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天一黑就来了。你睡得死死的呢。我在你床边坐了半天,看你出了一身汗,就……就帮你洗洗澡。” “你好不易来我这里一次,这种很麻烦的事,你……你不要做。”他虚弱地道。 “我高兴,而且一点也不麻烦。”那手扶着他的颈子,将他的头放低,开始替他洗头。 他的手放下来,在水中,正好碰到她的腿。光滑细腻的腿。 “荷衣……你……我……什么也没有穿么?” “在澡堂子里还穿什么衣服?”一句话堵过去,令他彻底哑口无言。 他浑身无力,便只好任她的手替他洗净全身。 “他们说这浴室里的温泉能治你的风湿呢。咱们得在这里面好好地泡一泡。”她喜孜孜地道。 “为什么不点灯?这里你不常来,黑漆漆的小心摔跤。”他淡淡地道。 “笑我的轻功不好呢?”那手伸过来,将热水拍在他的脸上:“你正睡着,点着灯岂不会惊醒了你?” 他便放心地靠在她身上。 “他们说自从你从村子里回来,就一直病着。”她叹了一声,道:“难怪你瘦得这么厉害。” “我现在好多了。”他连忙安慰她。 “好什么呀?一点也不好。半点都不好。是不是他们送来的药你全倒掉了?” “喝了一些。”他老实地道。 那人将他从水中水淋淋地抱起来,用一块大毯将他全身包住,将他放在一旁的松藤软榻上。替他擦干全身,便用另一块厚毯紧紧地裹住他。 “冷么?”她抚着他的脸,问道。自己已迅速地套上了一件睡袍。 “不冷。” 她从毯子里将他的手掏出来,道:“现在开始修指甲,你的指甲长了。” 也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武器,大约是一把凌利的小刀,捉着他的手指,便在黑暗中挥舞起来。 他的手指在她的手中十分放松,镇定。 “不怕我一不小心削掉了你的手指头?”荷衣呵呵地笑起来。 “中原第一快剑的徒弟剑术会有这么差么?”他也笑了。 “以后你的指头就全交给我了。”她乐孜孜地道。 修完手指,她的手又伸进毯子,将他的一只腿掏出来。 他的脸有些红。 她轻轻的抚摸着他纤弱的腿,叹道:“你的腿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她的手握着他的脚踝,道:“现在我的手放在哪里?” “膝盖上?”他乱猜道。 “这样呢?”她的手忽然发热,他终于有一丝极为模糊的感觉。进尔却是一阵刺痛。他的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 “对不起,忘了你的关节正肿着呢,痛得厉害么?”那手轻柔地捉住脚指头,替他修着指甲。 他的脚从来没有走过路,柔软得好象婴儿一样。 “还好。”他淡淡地道。 她很利落地干完了一切,便将他抱起,穿过几间屋子,放到卧室的床上。 卧室里也是漆黑一片。荷衣带着他赤足走在地毯上,无声无息,一点磕碰也没有。 “要点上蜡烛么?”两个人都钻进了被子里,荷衣问道。 “不要,黑漆漆的正好。”他慢吞吞地道。 “什么叫做黑漆漆的正好?”她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黑漆漆地时候好干坏事。”他的手伸过去,捧着她的头,开始吻她。 她的心跳得好快。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拥抱着他。 “无风,这个时候,你会犯病吗?”她有些紧张地扶着他的腰,而他的手已有些狂乱…… “我不会这么倒霉罢?”他已无法控制地兴奋了起来。 黑暗中两个人轻轻地喘息着。 “荷衣,你高兴么?”他满身是汗地问道。 “高兴……” “荷衣,把手拿开……” “不行,你的心跳得厉害,我得按着你的‘悬枢’穴,万一……” “这个时候,你不要练功了行不行?”他挪开她的手。 “不行,我紧张。我……怕你有事。”她的手复又按到穴位上。 “荷衣,我不会有事。”他复又亲吻着她。 “答应我,等我死了之后你才能死。”她的身子紧紧地抓紧了他,泪水忽然涌了出来。 “荷衣,我们会活得很久很久。” 两个人紧紧拥抱着,一起等着汗水渐渐退去,窗外的月光将树影投到墙壁之上。 第十五章 “你睡着了么?”远处传来四鼓之声,荷衣却因一夜的兴奋,睡意全无。而慕容无风睡了两个时辰也醒了。却是因为近来体倦嗜睡,白天睡得太多的缘故。按照他往日的习惯,四更三刻就起该起床了。 窗外一片宁静,只有浅浅的虫鸣,斜月从织着云纹的纱窗外射进来。 “还早。”他艰难地翻了一个身:“你不多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她咬着嘴唇,悄悄地道:“我们聊天吧。” “那就聊吧。”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荷衣轻轻抚摸着他肩上的伤痕。 “我记得第一次坐船来神龙镇时,曾路过一座大山。好高好高的大山。” “那是神女峰,就在咱们谷里,离这里其实并不远。” “你去过?”她问道。 “小时候我外公带我去过一次。不过走到山腰时忽然下起了暴雨,我们只好半途而止。”暴雨将他淋得透湿。回去之后便大病了一场。从此那座山便成了他的禁区。 “真想爬到山顶上去看一看。从山下往上看和从山顶往下看,风景定会大不相同。” “听说山顶风光绝美,我外公常去,为此还在那里修了一个亭子呢。” “我们也去好么?”荷衣拉了拉慕容无风的手,道。 “山道很宽,可以骑马,只是最顶的那一段路却要步行。” “那更好。我们一起骑马,到了尽头,我再带你上去?” “我不去。”他淡淡道:“不过你若想去,这个时候走正好,到了山顶,正好可以看到日出。” “你为什么不去?” 慕容无风沉默不语。荷衣却知他因自己残疾在身,又体弱易病,一向最不愿麻烦别人。象这种出门登山之事,若是告诉了几位总管,必然要计划良久,万无一失,方可动身。到时纵是万般有趣,有大堆人跟随其后,便也成了无趣。 “我们俩现在悄悄地去,好不好?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带上一点吃的,咱们在山顶上玩一玩,就回来。” 她支起身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玩性顿时大起。慕容无风想了想,笑道:“好。只是山上气候多变,记得带伞,还有,我的拐杖。” 话音刚落,荷衣已从床上窜了下来,洗漱一番,便到谷门口寻回自己的马,又跑到厨房找好了干粮。将一切都准备妥当,这才回到卧室帮慕容无风起床更衣。 不多时,两人便骑上了马。荷衣让慕容无风坐在马鞍里,将他的双腿绑好,自己则坐在他身后,两人便信马游缰地往西走去。 虽已时至临晨,四处却仍是一片黑暗。万籁俱静,只有回廊上的点点灯光和头顶的灿烂星光默默地闪烁着。 行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便见几座连绵的大山黑魆魆耸立在眼前。荷衣虽常在江湖上行走,于山川地理河流方向却毫无研究,一路上全靠慕容无风指路。他的记性极佳,虽只是小时候来过一次,居然将每一个岔道,每一个拐弯的方向都记得准确无误。 不一会儿功夫,马便走上了弯弯曲曲的山道。树影憧憧,马足踏过草丛,四旁的灌木里不时传来小兽惊窜之声。 忽然间,远处传来“呜”的一声,像是某种动物的嚎叫,听起来甚是悠长,呜咽。 荷衣紧紧抱住慕容无风的腰,颤声道:“刚才那……那是什么声音?” 慕容无风笑着道:“听起来有些像是狼嚎。” “狼……”荷衣一阵哆嗦,连忙把剑握在手里。 “不是,是猿鸣,嗯,肯定是猿。岂不闻‘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听见她的声音里有些害怕,慕容无风连忙改口道。 “无风,究竟是狼还是猿呢?这两种动物差得很远呢。为什么它们的叫声却这么相似?”荷衣捅了捅慕容无风的腰,道。 “放心吧,不会是狼。这里的狼一般会从人的身后袭击,比如跳起来,趴在人的背后,你若一回头……”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荷衣已经跳了起来,在空中一翻,坐到了慕容无风的前面。 “我不坐后面啦!”她把头缩进他的怀里。 “马怎么不走了?”马忽然停了下来,路边大约有一丛嫩草。 荷衣回过头去,两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在马背上吻了起来。 手臂绞在一起,她娇小的身躯在他的怀里起伏着。 “咱们俩是不是有些不大对劲啊?”吻了半天,荷衣轻轻道。 “怎么不对劲?” 她撅起嘴唇,想了想,道:“书上好象说,男女授受不亲。” “你记错了,书上写的是,男女授受才亲。”他口里含含糊糊地道。 “你蒙我呢。”荷衣咯咯地笑了,抬起头,两个人又昏天黑地吻了起来。 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马吃了一阵草,又缓缓地向前走。 “马走得这么慢,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山顶?”慕容无风在荷衣身后问道。 “要它跑当然快啦,只是……你还病着呢。”她回过头,甜蜜蜜地看着他,道:“咱们出来的这么早,有得是的时间。你冷不冷?”她摸了摸他冰冷的手。 “不冷。”冰冷的手摸了摸她的脑门。 她按住他的手,道:“昨晚你睡着的时候摸了我一夜的脑门子呢,我的脑袋有什么不对劲么?” “我在想你小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他淡淡地笑了。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她问。 “和现在的样子差不多。”他道。 “我也是呀。”她笑着道。 “小时候,你那几个师兄师姐对你一点也不好,是不是?” “也……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偶尔和我过不去而已。” “荷衣,告诉我,昨天你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他在她耳边悄悄地问道。 “我……我不知道。我好久没有哭啦。无风,你会……你会对我不好么?” “再也不会了。”他紧紧搂住她,喃喃地道。 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山腰。晨雾渐渐地从四面环了上来,渐渐地,漫过了山际,漫过了马背,两个人仿佛走在了雾中。 “这两个月你都干了些什么?”慕容无风继续问道。 “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武当山的老道,也不知叫什么名字。他教我武功来着。”她喜孜孜地道:“我跟他说,我有一位朋友身子不好,腿也不能动,不知有没有什么能让他练习的武功。” “武当山的老道?” “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他自己这么说的。他说,有一种太乙柔化功,是他们的秘传绝技,能助人打通大小周天,你的任督两脉虽不能通,但倘若能打通上身的经脉,身子会比平时好很多呢。这是一种打坐运气的功夫,躺在床上都能练。” “胡诌罢。”慕容无风笑着道。 “他要我拜他为师,入武当派,这样他就可以将这门功夫传给我了。” “你可别答应,他要你当道姑呢。” “是啊。我就说,我和你比剑,如果我赢了,你就把功夫传给我,如果我输了,我就加入武当派。结果我赢了。他只好教了我两个月。他说如果教别人,怎么着也要两年,象我这样特别聪明的,两个月就够了。”她扬起头笑嘻嘻地道。 慕容无风摸了摸她的脑门子。 “这功夫一共有九级,你没有内力,最多学到第五级。学一级至少要两年。” “我就这么糟糕么?”他笑了。 “嗯。我这还是按快的来算的。倘若你每天坚持练习,心脏和风痹之症都会缓解不少。” “如果你肯老老实实地呆在我身边,我就练。” “你不练,我可跟你急……”她拧了拧他的手。 山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前面不远处依稀可以看见山顶上矗立的小亭。 “该下来了,前面没有路了。”荷衣跳下马,解开包袱,将慕容无风扶下马来。他柱着双拐,勉强地走着。才走了两步,便已汗湿重衫,气喘吁吁。 余下的路他不得不扶着荷衣的肩膀。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狼狈。不过再狼狈也好过被一个比自己矮小得多的女人抱着走。 荷衣却是满不在乎地扶着他,一路上还咭咭呱呱地说着话。 她充满耐心地陪着他走完这一段她几乎只需轻轻一跃便可到顶的山路。 晨光曦微,清风徐徐,山雾迷漫。 天际中已现出一线署光。 两个人终于走到了山顶的亭子。慕容无风精疲力竭地坐在石凳上。荷衣突然指着远处道:“无风,快看,太阳快出来啦!” 果然,一轮明日冉冉升起,万道光华,仿佛刺穿了眼前的浓雾。 小亭的前方有一块平坦的巨石,直直伸出万丈悬崖之外,荷衣走到巨石的尽头,俯身一望,此时晨雾渐开,万里澄江似练,蜿蜒其下。 心中一喜,连忙跑回亭内道:“无风,那里的风景更好看!”不由分说,便拉他起来,扶着他慢慢地走到巨石之上。 山风凛冽,吹着衣襟翻飞,振振作响。 慕容无风感到自己在风中摇摇欲坠,几乎要跟衣裳飞了起来。 一只小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他低下头,荷衣长发扬起,在他的脸前拂来拂去。 他的脚虽触着地,却软绵绵地毫无感觉。他却知道脚的前方几寸便是万丈深渊。 他往前欠了欠身,居然把拐杖往前又移了两寸。那只手却猛然一惊,将他往后一拉。 “喂,你这人胆子怎么这么大呢?”荷衣惊魂未定地道。 “你说下面好看,可是我什么还没看见呢。”他扭过头来道。 荷衣将随身带着的一块皮褥铺在地上,拉着他坐了下来,两个人便趴着身子,把头伸出巨石,向悬崖下望去。 滚滚云涛,正无边无际地向四处散开。阳光便从云隙中直射了下去。最远处是依稀可辨的一线江水。 “好不好看?”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抓着慕容无风。 他怔怔地望着山下点点飞鸥。几乎呆住。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荷衣,幸亏你带着我来了,这里真是美极了。” 她一笑,把他的手放入自己的怀里,道:“石头上太凉,咱们不能坐很久。” 他抬起头,撑起身子坐起来,望着她,道:“荷衣,还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和这座山有关,你一定听说过。” “你说的是巫山云雨罢?”总算还不是太没有学问,荷衣连忙道:“我当然知道啦。” 说罢忽然猜出了他的意思,脸一红,道:“你……你……”话还没说完,慕容无风的口已经堵住了她。 两个人的身子忽又在巨石上纠缠了起来。 “我还说……趁着这个时候的气好,咱们一起练一练功呢。”她在他的怀里羞怯地道,有些怜惜地看着他颠倒着。 “练功?别煞风景了,荷衣。”他理了理她散乱开来的头发。一俯身,两个人的长发忽又搅结在了一起。 “小心些,无风,我们快要掉下去了!” “那就掉下去好啦。”他淋漓尽致地继续着。 他的双臂力气很大,几乎要将她拧出水来。 而荷衣却发现自己学过的七十二式擒拿术,在这种场合下,一点用场也派不上。 她发现自己始终是软绵绵地,甚至连一丝想要挣脱的念头也没有。 恰恰相反,她发现自己还一个劲儿地缠着他。 良久,两人方满身大汗地停歇下来,仰身躺着,对着渐渐发白的天顶轻轻地喘着气。 几只鹰隼从他们的头顶匆匆掠过。 “无风,你刚才……疯了呢。”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吃吃地笑道:“不过,我……我好喜欢。” 他不说话,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咦,你听,悬崖下面好象有“呛呛”的声音。”荷衣指了指远处。 慕容无风却毫无察觉,怔怔地望着天顶出神。 “无风,你想什么呢?” “我正在回味……”他喃喃地道。 她扑赤地笑出声来:“回味什么呀?” “刚才……” 她在他的额头上拍了一下,道:“尽瞎想呢。”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道:“哪里有声音?” 两个人的头复又伸出石外,果见涯壁上一白一黑两个身影象两只蝴蝶一般地翩翩舞动着。手中的长剑挥舞,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荷衣的脚趾头顿时乱动了起来:“他们的轻功怎么能这么好呢?无风,赶快看,这是绝顶高手在比剑!” 慕容无风将身子一翻,又仰着头出神了起来。 “外行就是外行,怎么都不能让你感兴趣。”荷衣叹道。 “无风,他们朝着咱们这儿来了!”过了一会儿,荷衣叫道。 “没事儿。他们忙他们的,咱们忙咱们的。”他若有所思地道。 “你还在回味呢?”她看着他,道。 “嗯。” “究竟有什么好回味的,说出来听听?” “不告诉你。”他笑着道。 “哗!”两个剑客从山涯下飞了起来,跃过两个人的头顶,又在三丈见宽的小亭子顶上打了起来。身影飞动,如履平地。打了一半,两个人忽然同时住了手,双双跃到他们面前。 荷衣只好扶着慕容无风坐了起来。四目相视,那白衣人身材颀长,年岁大约在四十开外,虽然相貌甚是英俊,脸上却漠然毫无表情,一双眸子冷冰冰地盯着他们。身旁的黑衣人个子也不矮,正用一双窄而长的眼睛将他们上下打量。 荷衣连忙道:“我们只是观光客,绝不敢有半分打扰。两位前辈请继续。” “我们来得这么早,这里怎么还会有两个人?”白衣人淡淡地道。 “把他们俩个扔下去不就没有人了?”黑衣人道。 慕容无风皱了皱眉。 荷衣勉强地笑了笑,道:“如果两位想我们快些走,就请把路让开。”她站起来,扶起了慕容无风。 两个人挡着他们的路,完全没有让开的意思。 慕容无风拄着拐杖,走得极慢,两人磨蹭了半天,才走到陌生人的面前。 荷衣刚要张口,慕容无风却视若无睹地继续往前走。 就在他的身子即将撞到白衣剑客的那一刹那,白衣人忽然一闪身,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他这一回没有扶着荷衣的肩膀,虽只走了两步,却居然走得很稳。 走到前面,他停下来,唤道:“荷衣。” 愣在一旁的荷衣连忙追上去,扶住他。 两人走入小亭,两个剑客立即跟了上来,偏偏又挡住了她们下山的路。 荷衣只好将皮褥垫在石凳上,扶着慕容无风坐了下来。 那两个陌生人便也坐在另外两个石凳上。 “小子,你这媳妇挺厉害啊。她也练剑,对不对?”黑衣人淡淡地笑道。 慕容无风“嗯”了一声。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倒是方才用力过度,触动宿疾,不禁轻轻咳嗽了起来。 “你们两个娃儿刚才在干什么呢?”黑衣人似笑非笑地道。 “看日出。”荷衣道。 “有你们这么看的么?”白衣人道。 荷衣的脸立即红了,慕容无风却道:“我们就是这么看,你管得着么。” “两位骑马上来的时候,我们正坐在你们头顶上呢。”黑衣人道。 话音未落,荷衣的脸已涨得通红。 慕容无风冷冷地道:“我们骑马也碍了你们的事?若不是无聊,两位又何必坐在别人的头顶上偷看?” 黑衣人的脸变了变,道:“你小子敢这么说话,找死呢。” 他的剑摆在石桌上,剑身极窄,中间有一道暗红色的血槽。 荷衣道:“你对他说话请客气些。” 黑衣人一双寒冰也似的眸子精光暴涨,道:“对死人说话,不需客气。” “呛”的一声,桌上的剑凭空飞了起来,他的眼睛动也没动,手指在空中一接,轻轻一弹,那剑寒光一闪,便如一柄飞刀一般地直飞了出去。 天空中传来一声哀鸣。 剑垂直地掉了下来,一只黑鸦横贯其中。黑鸦的血溅满了石桌。 就在剑快要落到桌面的一刹那,荷衣的身子已飞出了亭外。黑衣人也飞了出去。 桌上只剩下了那只还在垂死挣扎的鸟。 慕容无风眼疾手快,拾起黑鸦,掷到数丈之外的崖中。 然后他掏出手绢,开始仔细擦洗桌上的血迹。 他的身后传来击剑之声。 白衣人看着他,淡淡地道:“你的女人为了你和别人比剑,你居然不看?” 慕容无风苍白的脸上毫无笑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道:“不看。” 白衣人道:“如果她不小心被别人一剑刺死,你也不看?” 慕容无风冷冷地道:“如果她会被人刺死,我看和不看她都会被人刺死。” 白衣人尖刻地道:“你帮不上她,所以很难过,对不对?不然你的手何以会发抖。” 慕容无风看了他一眼,道:“你能不能闭嘴?” 他果真不说话了。 那打斗之声忽然停止,黑衣人面不改色地飞了回来,坐回到了自己的凳子上。 “呛”的一声,剑也回到桌上,剑脊上全是血。 慕容无风的脸色变了。 “她的人呢?”他厉声道。 “在林子里。她在吐,吐得很厉害。”黑衣人看着他,道。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他扶着桌子,支着拐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陌生人吃惊地看着他。他走路原本一直是那小个子女人扶着的,失去了那个女人,他居然连站起来都很困难。 两个人的眼又直直盯着他的腿。 他的腿隐现在衣袍里,象婴儿一般地纤弱,一看就知道根本不能走路。 他却扶着亭子的栏杆,一步拖着一步地向林子走了过去。 陌生人目送着他走出亭外。然后看见他没走两步,就摔倒在地上。 他艰难地坐起身来,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他的身边只有两条拐杖,却没有别的凭依。他只好先将身子挪到一棵小树旁边。 白衣人叹了一口气,一掠而出,想要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他却推开他的手,冷冷地道: “别碰我。” 荷衣还在不停地吐。她的胃早已倒空,喉咙里却仍不断地作呕。 吐了半晌,身后一个声音淡淡地道:“你吐完了没有?” 她抬起头,看见那个陌生的白衣人站在她的身后。 “没有。”她懒得理他。 “如果你不想让你的男人爬着来见你,你最好快些吐完。”白衣人的话音未落,荷衣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扶着那棵小树,支着拐杖,他总算站了起来。 头却一阵一阵地发晕。 他只好将身子靠在小树上,心脏却咚咚地乱跳了起来。 药。 他的手在身上胡乱地摸索着。 “在这儿呢。”一只手环住了他的腰,将药丸递进他的嘴里。 他整个人突然松驰了下来。 “你没事吧?”他将她左看右看。 “没有。一点事儿也没有。”她怜惜地看着他:“我只是想吐而已。” “吐完了吗?”摸了摸她的脸,这才发现自己满手是泥,是草。 “下次别再自己跑出来找我了。听话,啊?”她把他送回亭内,掏出手绢,将他摔出血的膝头紧紧地缠好。又将饮用的水拿出来,替他洗净了手。 “你好些了么?”她看着他,轻轻地道。 他点点头。 “我还得再去吐一会儿。”她一闪身,又跑了出去。 这一回她没走多远,也没有藏起来。慕容无风始终都可以看见她。 他回过头,觉得口有些渴,从包袱里找出一只茶杯,一抬头,黑衣人已将水倒入了他的杯子。 他有些诧异,淡淡地道:“多谢。” 黑衣人忽然道:“贵姓?” “慕容。”他若有所思地道。 接下去就没有别的话了。两个人都看着出,慕容无风根本不想理他们。 “你不问问我的贵姓?”黑衣人忍不住道。 “对不起,不感兴趣。”慕容无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漠然地道。 这个残废居然一点也不怕他! 余下的时光,任凭黑衣人怎么开口,慕容无风都一字不答。 荷衣回来的时候,他给她倒了一杯水。 “吐完了?”他将杯子递过去。 “吐完了。”她点点头。将水一饮而尽。然后道:“我饿了。” 胃里没有东西,当然会饿。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食盒。 端出一碟盐水鸭翅,拿起一只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刚才你为什么吐?”慕容无风忍不住问道。 “那只鸟……”她小心翼翼地道。东张西望,好象那只鸟的鬼魂还在附近。 “而你却吃鸭翅……”他费解地看着她。 “嗯。好吃呢,你要不要来一点?” 慕容无风把头转过来,盯了一眼两个在一旁发愣的陌生人。一句话没说,意思却写在了眼里: “两位还不走?” 给他看得极不自在,两个陌生人居然同时站起来,居然一溜烟地走了出去。 走的时候,黑衣人居然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膀,居然道:“小子,你小媳妇的剑法不错。” 第十六章 在床上整整又休息了两日,云梦谷的大夫们发现慕容无风的生活已开始完全正常。头十天,他每天的工作都超过了四个时辰。 大家当然知道,他能恢复得那么快,全是因为他院子里的那个女人。 起床后的第一时辰,荷衣开始逼着他练功。 “一定要练么?”头一天早上,慕容无风斜倚在床上,不情愿地道。 他于是发现自己被荷衣推到院子里的一株梨花树下。 梨花树下原本有一张木桌,四把椅子,原是用来下棋的。 她却在上面放上了一个蒲团,让他盘腿坐于其上。 女人板着脸,背着手,一副很凶的样子。 她的手上只差没有一根鞭子。 “今天你的真气开始走第一条线,手阳明经从‘商阳’始,至喉,至手太阴肺经,至‘中府’然后至‘少商’为止。” 所谓“真气”,其实不过是荷衣输入到他体内的一些真气而已。 在身体极度虚弱的头几天,他全靠着荷衣早晨输给他的一点真气坚持着一整天的工作。 不过他必竟是青年人,虽然体弱多病,身子多少还有些体力。 加之他一直过着一种饮食节制,有规律的生活。也有足够的财力服食各种昴贵的药物。 是以他的体力渐渐恢复,开始有了一些精力。 练着练着,荷衣的心中却开始有些发毛。 她原本指望这些功夫对慕容无风的身体多少有些助益,却发现他的进展极度缓慢。 资质最差的人一天之内都可以打通的穴道,他三四天练习下来还是闭阻如故。 他的身体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差得多。身上的经脉阻滞,竟是先天残损之象,远非后天的努力可以改进。 最糟糕的是,他用来打通经脉的气力总要远远大于经胲脉畅通后所增添的气力。结果往往是增源不多,反而内耗加剧。 没有人可以帮他,因为他的心脉薄弱,无法承受更强的外力。 所以练习到第四天,荷衣只好要他停止,而改教他最基本的静坐吐纳功夫。 她知道,如果坚持练习下去,第一个受害人很可能是他自己。 但她什么也没有解释。 自然,慕容无风什么都知道。 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不热心了。 他是大夫,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 可他不愿拂了她的好意。 每思及此,荷衣的心中常常泛起一阵莫名的悲伤。 十天里,慕容无风总是在黄昏时分准时回院,每天晚上他都陪着荷衣,要么柱着拐杖,扶着廊沿在院子里散步,要么干脆出谷,去神农镇逛街。 剩余的时间,他或者阅读医案,或者教荷衣习字。 荷衣无事,便在一旁替他研墨。 她认得的字不多,慕容无风常常便把每天所读的医案中任抽出一张来,叫她辨读。 荷衣便会把头凑过去,扒在桌上,绞尽脑汁地辨认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 他喜欢在一旁看着她痛苦地思索,然后看着她突然跳起来,好象大获全胜般地叫道: “这个字!这个字我认得!” 慕容无风连忙找出一张纸,将她认得的字抄录下来。十天下来,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除了最最常用的字之外,如果一个字的笔划超过了七划,荷衣就基本上不认得了。 可是荷衣却知道慕容无风很有学问,因为外界里都传说他是少年天才,博闻强记,若不是身子残疾,他只怕早已象他那几位显赫的祖先做了朝廷的大官。 她却一点也不明白除了医术之外,他的学问究竟在哪里。 因为其一,慕容无风从不在她面前吟诗弄句,说的全是她听得懂的大白话。其二,倘若他有事晚归,差人送来的字条荷衣也全看得懂。因为上面写的每个字绝对不多于七划。其三,他从不在她面前谈论医务,却喜欢听荷衣讲各种各样的江湖故事。其四,他有一个巨大的藏书室,里面似乎有成千上万册的图书,他却几乎从来不进去。 所以荷衣自己得出的结论是,慕容无风其实和她自己一样,其实是一点也不喜欢读书的。 在她看来,有学问的人说话从来都是半文半白,旁征博引,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读过书的。而有学问的人写出来的东西,则一定要让平常的人看不懂,否则何以知道学问来之不易?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不禁有些替慕容无风难过。 以他的智能和毅力,倘若他的身子和常人一样,他只怕早已纵横江湖,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大侠。 有一次,她直截了当地问他:“无风,你很有学问么?” 慕容无风连想都没想,就答道:“没有。” 到了第十一日,慕容无风开始忙了起来。这一夜,他有一个棘手的病人,因此留在吴大夫的诊室里通宵未归。 荷衣顿时感到一种平生从未尝过的冷清。 她原本在江湖上长年流浪,一向是在荒郊野外倒头就可以入睡的。 和他在一起不过十来天,她已觉得一刻也离不开他。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担心他的身体,听着走廊的动静,盼着他回来。在期盼之中,她破晓时分方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十二日,慕容无风仍没有回院。只是托人传话,说他那个病人没有起色,可能要晚一些回来。 她于是又在焦虑不安之中过了一宿。 人们传说慕容无风曾有七天七夜不休息,守在一个病人身边的记录。一旦遇有疑难绝症,他常常比他所有的学生都能熬夜。 可是,他的身体…… 快到黄昏的时候,慕容无风还没有回来。荷衣终于着急了起来。 好在她知道吴大夫的诊室在一个粉刷一新的院子里,离竹梧院并不远。 院门紧闭。 荷衣在门外躇踌半晌,终于敲了敲门。 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缓缓地打开门。 女孩子穿著一件淡黄色的衫子,质料很考究,脖子上的珍珠闪闪发光,手腕上的金镯子和玉镯子套在一处,叮当作响。她显然不是吴悠。不过,她看上去似乎很不高兴这个时候有人来打扰。 “姑娘是哪个院子的?有什么事么?”她堵住门,问道。 荷衣微微一笑,道:“我……我找慕容谷主。” “现在人人谁都找他,不过先生没空。方才我已挡了一拨,就连陈大夫院子里的小环来了说有急事,他都不见。”女孩干净利落地道。 “我……我……”荷衣原本想说她是荷衣,想了想,又觉得如此说来不过是自找没趣。便道:“我不急着见他,只是……只是在诊室外面等着他就可以了。” 女孩子匆匆地将她打量了一番,似乎没有时间应付她,便将门拉开一角,道:“你愿意等,那就等罢。” 诊室就在离大门不远处,黄衫女孩将她带到诊室之外的报厦,便忙着侍候诊室里面的人去了。 室内里传来一阵喁喁的人声。一个男声道:“学生以为,此症风自内出,本无可逐。痰因虚动,亦不必消,只补脾土即可。” 然后有人七嘴八舌的在一旁道:“左脉浮洪,右脉尚和,这是痰热之症,但发搐如此之久,是肺兼旺位,肝不为任,当用泻肝汤与地黄丸补肾。” “胡来胡来,如若方才不用地黄,她还不至吐泻发搐。” 此人一说胡来,又是一片喁喁反对之声。 只听得慕容无风道:“吴大夫怎么说?” 吴悠道:“学生觉得所有的法子都试过了,却不见起色,实在不行,只怕……只怕……要下重剂。” 慕容无风沉吟半晌,道:“重剂固然取效极快,只是她现在脉如蛛丝,虚弱已极,不可妄为。或许针灸可行。把针拿过来。” 听见他的声音沈稳安定,荷衣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环目四望,却见抱厦的另一侧还坐着一个双目红肿,头发散乱,喃喃自语的少妇。一看便知,她是那个病人的亲属。荷衣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替她难过,便坐到她的身边,轻轻安慰道:“大嫂,别着急,谷里最好的大夫都在这里,她不会有事的。” 少妇转过脸来,神情恍惚,仿佛念经一般地道:“……不会有事……不会有事,我的米米不会有事。” 荷衣握着她发抖的手,道:“她是你的孩子?” 少妇点点头。 “调皮么?”她想找些轻松的话题。 “不……不知道,她还太小……如果长得大的话……是妈妈的乖乖孩儿,一定不调皮。”少妇喃喃地道:“我给她喂奶,喂得好好的,她突然……突然就浑身抽搐了起来。” 荷衣只觉头顶上“嗡”的一声,思绪纷至沓来,颤声道:“她……她有多大?” “一个月,我的月子还没坐完呢。”少妇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一直都很乖,不吵也不闹,我还和她爹爹说,咱们的孩儿可不是夜哭郎……想不到……想不到……”她一伤心,话竟再也说不下去。 荷衣怔怔地呆住。脑内一片茫然,泪水忽然涌了出来。不由得哽咽着道:“我也有一个这么样的女孩儿,她……她没福,已经死了。” 正说着,室内忽然传来婴儿的大声哭叫之声,那少妇便如发了狂一般地冲了进去,扑通一声便在慕容无风面前跪下来,哭道:“大夫,你行行好,救救她吧!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你要我的血,你要我的命,我都可以给你!只求你救救她!救救她!我好不易有了这个孩儿,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说罢,不顾众人相拦,便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慕容无风将她扶起,神色定然地道:“这孩子虽有危险,目前尚有法子可想。且如今的情形比之昨日,已大有转机。夫人请到外面略坐片刻,我们自当全力以赴。” 他的手下,躺着一个浑身发紫的女婴,奄奄一息,身上插满了银针。却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苏醒,正声嘶力竭地哭叫着。 他抬起头,正想再说两句安慰的话,却突然发现荷衣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在了那少妇的身后,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那婴儿,神色苍白,泪流满面。 他的心突然一紧。 所有的人都发现诊室里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荷衣。”仿佛已有不祥之感,慕容无风看着她的神情大为紧张。 陌生的女人倚着门柱,浑身不停地发抖。 “当时……当时我也这般地求你……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不肯救她?”她泪珠滚滚而落。 “我……” “难道她不是你的孩儿,不值得你心疼?” “……” “慕容无风!你好狠心!我恨你!我恨你!”她忽然尖叫道:“是你杀了她!是你!是你!你就是凶手!你杀了我的孩子,你不是大夫!你是凶手!慕容无风!你不是人!我永远永远也不要理你!” 他呆呆地看着她冲了出去。 所有的人,连同那婴儿,突然间都沉默了下来。 几个大夫偷觑着慕容无风,却都不敢说话。 他的背挺得笔直,一双苍白的手忽然攥紧,青筋暴现。 过了一会儿,他才吐出一口气,缓缓地道:“方才我那一针插在了哪里?” “禀先生,是在‘地仓’穴。”吴悠轻轻地道。 他点点头,道:“继续。……先试‘申脉’,然后是‘少商’,‘下关’,‘天井’。” 几个人仿佛回过神一般地抓住婴儿的小腿,好让慕容无风在穴位上捻针。 打仗般地忙了一夜,又观察了一整个白天,次日傍晚,婴儿终于停止抽搐,平静了下来。 他独自索然地回到了院子里。 轮椅在游廊的地毯上行动甚缓。 黄昏中,院子里宿雨初晴,梨花满地。 几滴竹露冷冷地滴到腿上,打湿了他的衣襟。 忽然想起自己穿著的,正是那天她用来擦眼泪的衣裳。 她不像是一个爱哭的女人,在他面前,却哭了很多次。 每一次都哭得那么伤心。 他不禁苦笑。 难道自己真的是她的克星? 他吃力地转了个方向,将自己移入书房之内。 屋子里一片空荡。 第一次,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书房有些过份地宽敞。 砚盘里,还留着她研过的墨。 几张素笺,是她习的字。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边还放着一件她刚刚洗好的衣裳。 每一次走的时候,她总是留下了她的剑和她的包袱。 一生气,所有的东西对她而言,都可以不要。 枕头上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几根长长的黑发,散落在枕边。 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剑,拔出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心头涌起了无限的情绪。 一失神,手指上不小心划出了一道伤口。 血点点地滴下来。滴在他的衣襟上。 他打开床头的小柜,草草地涂了些药。 神情恍惚中,他将身子挪到床上,也许是太累,也是伤心,他忽觉心痛如绞,冷汗簌簌直下。 药丸四处都有。他胡乱地抓了一把送入嘴中。 谢停云出动了一大群人,找了一整个晚上,楚荷衣踪影全无,访遍所有的码头才知她一日前已买舟东下。次日清晨,他回竹梧院复命时,很吃惊地发现慕容无风已坐在书房里。 他居然一夜未眠,批改完了积留在桌上的所有医案。 他的神色平静,虽然面容疲倦,却似已从病中恢复了过来。 “没找到?”他开门见山地道。 谢停云摇摇头:“楚姑娘一日之前已乘舟离开了神农镇。” “去了哪里?” “她没说。那只船的终点是江宁。现在还没有回来。不过,这位老太太说,她有楚姑娘的消息,不过她只能说给你听,而且要三百两银子。” “哦?”慕容无风偏过头,看了看谢停云身后的人。 他一看便怔住了。 这个人是崔婆婆。 “崔婆婆,请坐。”谢停云退出门外之后,他指了指面前的一把椅子,很客气地道。 老太太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显然在这间豪华的书房里感到十分地不自在。 “请用茶。”他又指了指她面前的一个精致的茶盅。 崔婆婆摆摆手,道:“多谢,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婆婆见过楚姑娘?” “嗯,不过不是最近,是一个月以前。” “一个月以前?”他有些吃惊地道。因为荷衣告诉他,一个月前,她在武当山。 “她向我要了一些‘清风散’。” 他的脸顿时一阵发青,胸口又开始绞痛了起来。‘清风散’是坊间劣制的堕胎药。专门流行于稳婆之手。 “接着说。”他强行镇定着自己。 “她买了一包,问我管不管用?我说大多数时候管用,有时候也不管用。她于是又买了一包。后来我陪着她到了永昌客栈,还是那个房间。这一回,可不象上回那么顺当,她……她很苦。” 他的神色苍白地听着她说完,吩咐谢停云将老太太送了出去。 那一夜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举着柴刀的猎户,呻吟,搏斗,赤裸的荷衣……地狱,一切都变成了地狱。 “是我害了你。”他喃喃地道:“是我害了你”。 “谷主,我扶你歇一会儿。”谢停云打了一个转回来,看见慕容无风双目发直,神情大变,不由得慌了神。将他抱到床上,唤道:“谷主,谷主,你没事罢?”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回过神来,闭着眼,喘着气道:“你不用去找楚姑娘,她离开……离开了我,只会过得……过得更好。”说罢,胸中一痛,“哇”地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全洒在雪白的床单上。 他昏昏沉沉地在床子躺三日,又开始了正常的医务。只不过这一次他似乎已全神贯注地埋首于医务当中,将自己弄得无比忙碌。 他不再笑,话也越来越少。竟比从前更加沉默。他又回到了往日郁郁寡欢的样子。 第十七章 五月初一时,终于传来了荷衣的一个最新消息。 五月初五的比剑将如期进行。 神农镇里,早已住满了从各地涌来观摩的剑客。名门大派也纷纷派出了自己最得意的子弟。所有的客栈都已暴满,连沿街的住户都纷纷将自己的余床租了出去。 当然大赛之前也有十来场小的赛事。首先是昆仑双剑出奇不意地战胜了武当派年轻一辈最有成就的剑客谢赫,在江湖名人榜的名次一下子就跳进了前二十名。其次是昔年中原快剑陈晴蜓的大徒弟谢逸清输了沉桐一剑,重伤之下,慕容无风居然拒绝施救,竟眼睁睁地看着他鲜血流尽而死。 然后是无论谢停云如何努力,挖地三尺也找不出贺回和楚荷衣的下落。只知道江湖快报上天天传出新消息。贺回请的证人全都是显赫之士,一是武当山的现任掌门萧长老,一是少林寺达摩院的首座,人称“达摩剑”的一空和尚。两位证人的剑术自然是数一数二,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年高德劭的老者,在江湖上地位尊贵。而楚荷衣请来的证人却是名不见经传,一个叫“李大忠”,一个叫“邹富”。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出这两个人究意属于何门何派。崆峒派中倒有一个叫李大忠的,却矢口否认自己认识楚荷衣。 眨睛间,便已到了五月初五的夜晚。 比剑定在子时二刻,也就是三更。 夜光中的沼泽,薄雾渐渐迷漫开来,远处那片空地的后面是一片树林。夜风传来腐烂的草的气息。仔细聆听,还可以听到缓缓游动的淤泥所发出的汽泡声。 飞鸢谷果然是比剑的好地方。 那是一块在沼泽正中的干地,平坦,宽敞,却和众人观看的场所隔着一大片深不可测的沼泽。是以近处观剑的人,只可能是绝顶的轻功高手。平庸之辈,只能站在山坡上远远地观赏。 这一天慕容无风的情绪竟异常地平静。 一切如旧。他按时早起,按时批改完了医案,按时巡诊,按例出席医会,下午他自己手中的两个病人也已脱离了危险,转到陈策的手下看护。 黄昏时分,郭漆园还给他看了看这几个月的帐目。找到他时,他居然柱着拐杖,扶着廊沿地扶手,在院子里独自散步。 谷里的人都知道,只要慕容无风还能站起来走几步,虽然是极度勉强,就说明,这个时候他的身子最好,情绪也最好。 “蔡大夫和我一起去。万一有什么不测,我一定会把楚姑娘带回来。”谢停云临走的时候对慕容无风道。 他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没有多余的叮嘱。谢停云的心里不免暗暗吃惊。 他原以为慕容无风一定会去。一定会想法子见荷衣一面。 也许是最后一面。 当他吞吞吐吐地问起慕容无风时,他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 “我不去。”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中究竟是怎么想。 也许他已不再动情。也许他根本就想忘了她。 这原本不过是比剑而已,离他的本行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既不是练剑的人,对剑术也一向不感兴趣。 谢停云走的时候,觉得心事重重,满腹狐疑。 亥初时分,廊院上的灯笼早已亮起。 他轻轻掩上了院门。 这个院落顿时隔断了五丈红尘。他把琴放在双膝之上,推动轮椅,来到湖边的九曲桥上。 这是他最喜欢来的地方。 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鉴人,木轮可以在上面迅速地滚动。 在九曲桥上他要不断地转变方向,才能到达那个垂着浅绿色纱帐的小亭。 湖面圆如平镜,更无一点风色。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沏。 却不知今夕何夕。 他来到亭中,将七尺古琴放于桌上,香炉里,添进一块龙涎。 袅袅茶烟升起,玉碗中的香茗有着琥珀一般的颜色。 他浅啜一口。 是她所喜欢的红茶,味道果然清醇无比。 眼前仿佛出现那个在荒野雪地中涂着丹寇,趿着木屐的红影。 她有一双聪明的眼睛,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与她相比。 想到这里,他的眼中忽然有些湿润。有些伤感。 好象美好的东西总是注定要离他而去,永远也不会属于他。 “铮”的一声,琴声在空旷的湖面上悠扬地响起。 那不过是他信手弹来的一支曲子,却是那样的忧伤,凄美。 谷里的大夫们都曾听说慕容无风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却很少完整地听过他的琴声。 吴悠倒是常常弹琴,却总说自己的琴技不及先生万一。 大家一直都以为她是在谦虚。 可这一晚的琴声却终于令他们明白了吴悠的话。 亥末时分,琴声忽止。 他随手将琴抛入湖中。 然后便静静地坐在徐徐吹起的夜风里。 四面淡绿的纱帐拂过他的脸,被风卷着飞了起来。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坐着。 等着谢停云给他带来的消息。 他恨自己,因为无论是成是败,他都无能为力。 等了很久很久,等到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似乎不再跳动,才发觉,三鼓未响,时间只过了不到一刻而已。 比剑还没有正式开始。 他竟已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看着自己的样子,他不禁苦笑。残废的人应当很能坐才是,而如今他却浑身烦躁,一点也坐不住。神思恍惚中他拾起脚下的红木拐杖,扶着桌子,将身子撑着站了起来。 双腿痿废已久,脚跟的筋络早已缩入腿中。站起来的时候,他只能是足尖着地,是以他几乎只能靠着双臂和拐杖来支持全身的重量。 就算是这样站着,无人掺扶,他也站不了多久。 所幸身后刚好有一个亭柱,他至少可以略为倚靠。 虽然很辛苦,站起来的感觉却很好。 实在是太好了。 他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再抬起头时,亭上忽然出现了两个陌生人。 其实并不陌生,是那一黑一白两位剑客,他与荷衣在神女峰上都曾见过。 “你的小媳妇呢?”黑衣人慢慢地踱进亭内,在石桌旁边坐了下来。 白衣人也跟着走了进来,却一言未发。 他皱了皱眉,淡淡地,却是毫不客气地道:“出去。” “你叫我们出去?”白衣人也皱起了眉,好象平生从没有人这样和他讲过话。 “小媳妇今天和贺回比剑,你小子担心得要命,是不是?”黑衣人一针见血地道。 他已渐渐有些站不住,却不想在这两个人面前摔倒。 所以他一字不答,咬着牙道:“这里不是两位来的地方,走开。”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额上已满是汗水。 一股大力袭来,他整个人竟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轻飘飘地落在了自己的轮椅上。 白衣人的袖子只是略动了动而已。 他忽然忆起,荷衣曾说过,这两个人是前辈,武功要比她高出很多。 他不是武林中人,当然想象不出“高出很多”是什么意思。但他至少知道,这一起一落虽快,却异常平稳,他的心脏完全可以承受。 黑衣人道:“小子,你想我们带你去看你的小媳妇么?” 他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黑衣人道:“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心肠倒挺硬。” 慕容无风道:“不过我确实想请两位帮个忙。” 他的样子看起来是从不肯找人帮忙的。现在居然有所求,黑衣人不禁一阵高兴,道:“说罢,小子,你要我们帮什么忙?” “离我远点。”他淡淡地道。 黑衣人一愣,气得哇哇大叫,对白衣人道:“这小子的脾气真臭。我恨不得把他撕成两半。” 白衣人不以为忤,居然很和气地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膀,道:“你放心,她的武功不差。至少不会输。” 他心中一喜,缓过神来,道:“前辈怎么知道?” 白衣人哼了一声,道:“方一鹤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能教出什么好徒弟来?” 慕容无风忍不住道:“陈蜻蜓呢?” “他败在方一鹤的手下,自然连三脚猫都不如。” “是么?”他有些沮丧。经过一番计算,荷衣似乎还是不是贺回的对手。 “小媳妇的剑法比她师傅要好多了。”黑衣人在一旁道:“我们若在旁边指点指点,就会更好。”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我只是一个大夫,两位都是前辈高人,大约……大约今后也不会受伤。你们就算是帮了我,我……我……也无以为报。” “这年头江湖的风气真是变了,小姑娘们都时兴找外行。”黑衣人顿了顿,又道:“不过,这小子帐算得清楚,我喜欢。你只当欠了我们一个人情,以后我们什么时候想要你还,你再还。” “那就……那就拜托了。”他慎重地道:“两位可知道飞鸢谷怎么走?”。 “小子,我们在那里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哪。”黑衣人一声怪笑,刹时间,两个人都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而飞鸢谷里的证人和看客,似乎都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贺回的两个证人早已到齐。 离比剑还差一刻的时候,荷衣与贺回终于一先一后地出现在那片干燥的空地里。 荷衣的身后,跟着两个委委缩缩的男人。 按照即定的程序,由荷衣先介绍自己的证人。 “这一位是李大忠,棺材铺的老板。这一位是邹富,卖烧饼的。”荷衣镇重其事地道。 观看的人群哄然大笑了起来。 在这样一种紧张的气氛里居然能看见棺材铺的老板和卖烧饼的老头,天底下只怕再也没有比这更滑稽好笑的事情了。 就连素有涵养的一空和尚与萧长老都同时皱了皱眉。 “阿弥陀佛,楚姑娘,你的证人似乎并不知剑术。”一空和尚道。 “知道输赢不就行了。”荷衣白眼一番,不高兴地道。 “倘若姑娘是因为认识的人不多,请不到合适的证人,贫道倒愿意向姑娘推荐几位。”萧长老道。 “我认识的人很多,就觉得他们两个合适。”荷衣一点也不买帐。 一旁观看的高手,心里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在武林前辈面前说话,至少该客气一些才是。这女人实在是有些张狂。 “这是比武,不是儿戏。”一个声音从她身后冷冷地传来。 荷衣扭过头去,看见树丛边站着一个灰衣青年,白面微须,身材颀长,目如朗星,腰悬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 剑把和剑坠上都刻着一个八卦。 他走入场中,俯首向一空和萧长老各行了一礼。 “两位大师,请坐。”他躬下身去,用袖子将两把太师椅的座垫拂了拂,一空和萧长老便含笑而坐。 他们总算在峨眉派这一位知情达理的小辈中找到了做长辈的感觉。 贺回此举原本就是想让荷衣看一看,有教养的武林人士应当是个什么样子。 荷衣回过头,对愣在一旁的李大中和邹富道:“那里还有两把椅子,劳架两位也坐下来。” 她这么一说,萧长老的脸又沉了下来。 这女人今天好象是存心要戏弄他们。 李大中委委缩缩地走了过去,贺回的剑鞘却横在了他的肩上。 “这位子不是阁下坐的,要坐,可以坐在地上。”剑轻轻一拍,李大中的腿一软,便扑登一声,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人群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大伙儿实在是想不到开场竟是如此有趣。 ******* “不就是缺两个证人么,大叔来替你当了。”两个身影横掠了过来。 荷衣正气得浑身发抖,见了白衣人黑衣人一点也不高兴,反而破口大骂:“谁要你们当我的证人啦?我的证人就在这里,就是这两个人,我偏偏就是不换!” 黑衣人忙道:“小媳妇今天心情不好。是不是你的小相公得罪了你?” 荷衣跺跺脚,道:“你……你别在我面前提起他,我不认得他,我再也不理他啦!” 贺回一拱手道:“请教两位前辈的高姓大名……” 黑衣人眼皮一番,道:“我们不过是别人差了来瞧热闹的,既没有‘高姓’也没有‘大名’。这两位即是小媳妇的证人,便请入席。”说罢袖子一拂,地上坐着的两个人不知怎地突然飞了起来,扑腾一声,端端正正地落在了椅子上。 众人见他左一个小媳妇右一个小媳妇地叫着,心中不觉大为诧异。 一旁一言未发的一空和尚突然道:“既然证人齐全,子时二刻已到,请开始罢。” “呛”的一声,贺回拔出了剑,道:“楚姑娘,请。” 楚荷衣道:“请。” ******* 湖面上夜雾正浓。 还未到荷花开放的季节,荷叶的香气已足以醉人。 红泥小火炉中,罗炭“哔剥”作响。 不知不觉中,他已喝下了好几杯红茶。 时间却过得如此之慢。 终于,夜雾中他看见了谢停云。 “她赢了。”他直截了当地道。 终于松下一口气,他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她……没有受伤?” “一点也没有。” 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可以松驰下来,他却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道:“多谢你带给我好消息。夜已深了,你去罢。” 谢停云垂首退了出去。 他端起茶盅,下意识地又浅啜了一口,白影一闪,面前的桌上已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只见两个模糊的身影已向远处逸去,那黑衣人的声音尤自留在夜空之中: “小子,你的小媳妇我们可给你带来啦,别解开她的穴道,不然她可就跑了!” 他抬起头,荷衣正一动不动地坐在他面前,脸蛋红扑扑的,额上还留着比剑时流下的汗水。 不知为什么,他叹了一口气,抬起手,食指轻点,解开了她身上的穴道。 两人对视半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慕容无风的脸却突然有些微微发红。 从他见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起,只要她离他很近,他的身体便会立即产生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 然后他就开始胡思乱想。 所以荷衣一坐在他面前,他只好垂下头来。 “荷衣,你肯……肯回来看我,我……我很高兴。”迟疑着,他终于轻轻地道。 荷衣却咬了咬嘴唇,冷冷地道:“我并没有想来看你,是那两个……两个无耻之辈将我抓来的。” “我并没有要他们将你……将你抓来。”他小声地道:“你的穴道已解,随时都可以走。” 不等她接话,他咬了咬牙,又道:“你和我呆在一起,没有半分好处,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受罪。你离开了我,日子一定会过得更好。所以你要走,我并不拦你。” 荷衣看着他,良久,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道:“我……我并没有为你受什么罪。我情愿……只要你……只要你答应给我一个孩子。无风,我一直都想要一个孩子,你的孩子。我愿意天天和你在一起。” 他低下头,沉默不语。 “你不必担心太多,”她握着他冰冷的手,柔声道:“第一,这孩子是我生,不是你生。第二,他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我们的运气不会这么糟。第三,就算是……就算是他的身子不好,有我们一起照顾他,他也不会受什么委曲。” 他沉默。 “无风,你说话啊!” 他抬起头,看着她,良久,冷冷地,却是坚绝地道:“不。我永远也不要孩子。” 她愣住。忽然觉得自己浑身在不停地发抖。 然后她站了起来,颤声道:“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 他淡淡地道:“天底下的好男人多得很,我只不过是一个残废,不足挂齿。你很快就会忘掉我的。” 荷衣气得浑身直多嗦:“慕容无风,你……你好……我……我杀了你!” 她忽然抽出剑,压在他的脖子上,眼泪汪汪地道:“我……我……” 手一抖,那剑竟已在他的颈子上割出了一道一寸长的口子。 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慕容无风却一动也没有动。 她忽然跳起来,将长剑一掷,慌慌张张地掏出手绢缠在他的伤口上,哭道:“你流血了,我……我不是存心要伤你的。不在一起便不在一起,那也没……没有甚么。我们……我们原本也不认得。” 说罢,她凄凉地一笑,道:“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她的身影消失了在夜雾之中。 他目送着她的背影,轻轻地抚摸着颈上伤口。 夜已深了,弦月如钩,静悄悄地挂在天上。 空气清纯,满天是淡紫色的星辰。 他在夜色中坐了许久,然后转动轮椅,来到亭边的栏杆旁。 栏杆是活动的。上在有一个小小的插销。他拧开插销,轻轻一推,栏杆便如一道小门般地移动开来。栏杆的下面是几级台阶,一直通到水中。 虽然夜色茫茫,他却知道楼梯的两旁有栏杆,栏杆的一端拴着一条渔船。 他的外公喜欢钓鱼,以前便常常从这里下水垂钓。 他柱着拐杖吃力地站起身来,感觉自己头重脚轻,双腿乱晃。他定了定神,一手扶着栏杆,慢慢地将身子移到台阶上。 台阶很滑,上面全是水藻。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调节着身子的平衡。 所幸台阶并不多,只有三级,两旁的栏杆也很坚固。他总算是走到了最低处。 虽没有什么感觉,他却知道自己的脚尖和脚背已浸在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他俯下身,解开船缆,将飘浮在一边的木船拉到脚边。 然后他就开始想,自己怎样才能坐到船上。 他先将自己的两条腿从水中捞出来,放到船舷上。 然后握紧双拐,将身子轻轻一纵。尽管十分笨拙,他总算是把自己整个人“摔”到了船上。 船上有两只桨。他爬到船尾,操起双桨在水中用力一划,一叶扁舟便轻捷地驶向湖心。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划船,却发现划船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湖面上轻轻的吹着北风,他的力道必竟不足,划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才把船划到了江心。 他知道,在这里他可以获得真正的宁静。 湖心的小亭已远得只看得见几个灯笼。岸边的垂柳似已消失在了迷离的夜雾之中。 既然有杨柳岸,晓风残月。又何必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咽? 他淡淡地笑了,在这别致的风景里,为什么竟忘了带上一壶好酒? 歇息片刻,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想干的事。 船头有一个小柜,柜子里有一些陈旧的渔具,同时也有一只生了锈的铁凿和一把小锤。 他把凿子和小锤放到身边,然后用船缆将自己的双腿分别系牢,之后又紧紧地绑在一处,打上三个死结。 作为大夫他对各种打结的方法都有过研究,原本以为只有在给病人缝针的时候才用得着,想不竟在这里也派上了用场。 他知道自己的腿很细,很滑,所以仔细地考虑到了有可能脱落的各种情况。最后选定的是一种虽然不大别致,却特别牢靠的结法。 做好这一切,他便在船舱里凿了一个小洞,水便汩汩地流了进来。 然后他将两只拐杖和船桨都抛入水中。 谢天谢地,从此他再也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他静静地躺在船上,过了一会儿,水渐渐浸了上来,打湿了他的背。 仰望苍穹,紫色的星光照在他平静的脸上。 这一刻星空的美丽真是无法形容。 船渐渐地下沉,他的身子渐渐在水中飘浮了起来。 然后他的下身忽然一紧,下沉的船身将他的腿轻轻的一拽。 他没有挣扎。 这正是他所有想要的,设计好的,一切如愿,所以没什么好挣扎的。 在彻底沈入湖水的一刹那,他努力睁着眼,看了最后一眼头顶上的灿烂星空。 其中有两颗有些异常地闪烁着,好象她的眼睛。 “美极了。”他心里暗暗道。 第十八章 恶梦。 又是那一片冰寒刺骨,深不见底的水潭,还是那个悬浮水中,无法呼吸的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四周不再是无究无尽的黑,而是一片灿烂。阳光正从水的上方照下来,一道刺眼的光柱,尤如一把利剑将他锁定。他浑身僵硬地悬浮在一丛水草之中,长叶柔软,水蛇般地缠绕着他,透明的叶脉仿佛一挣就断,却捆紧了他,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无奈,他只好抬起头,从水底看着离他不远处的水面。 两岸花溪夹杨柳,桃花乱落如红雨。 花瓣沿着水流婉转地漂过他的头顶,又缓缓离他而去…… 他猛地惊醒,一睁眼,一缕刺眼的阳光直射过来。赵谦和脸上的几缕胡须正扫着他的额头。 “谷主!谷主!”他摇着他的肩膀,好象要将他从睡梦中摇醒。 “不,不,不。”他连忙闭上眼,心理暗暗地道:“我已经死了。” “谷主!醒一醒!”那手又在使劲地摇着他的身子。 难道我还没有死?! 睁开眼,环视四周。他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穿著干燥睡袍的身子,被藕合色的被子紧紧包裹着。头发还有些湿……他睡前必沐浴,头发略湿亦属正常。轮椅亦靠在床边,保持着他上床之前的位置。 难道昨夜的一切只是一个梦? 难道他所曾做过的事原来并不曾做过? 真的是这样?他的心头涌起一阵彻头彻尾的沮丧。 然后他抬起眼,看见那双明明已被他扔掉的拐杖竟也一如往常,斜靠在床头伸手可及之处。 他呆呆地,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赵谦和却似乎毫无察觉,坐在床边忧心忡忡地问道:“谷主,方才你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喃喃自语,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去叫蔡大夫?” “现在是……是什么时候?”他镇定下来,问道。 “正午。”赵谦和有些焦急地看着他,道:“谷主没按时起床,我们还以为你累了要多睡一会儿,所以一直也没有来叫醒你。不过,你似乎睡得不安稳,再睡下去只怕……只怕会犯病。”他的心疾最易于临晨时分发作,是以几个总管对他的迟起一向非常警惕。 看来他们并不知道。他心里暗暗地猜测。 “我很好,这就起来。”他从被子里坐起身来。 “我来替谷主更衣。”赵谦和将一旁准备好的外衣递过来。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过衣裳,道:“我自己来。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情,你先去罢。” “吴大夫方才说有问题要请教,问谷主可有空?” 他心情很糟,怔了半晌,复又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吴大夫说有问题要请教。” “嗯,叫她进来,我在书房里见她。”他又叹了一口气。 一等赵谦和退出去他就匆忙掀开了被子。果然,他的一双脚踝上各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因为勒得太紧,双脚上竟有两大片淤紫。 然后他一边穿衣裳,一边在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显然是有人救了他。 他一点也不感到庆幸,反而很生气。既生自己的气,也生别人的气。 为什么这世上总有一些多事的人呢? 这些喜欢做英雄的人在救别人之前至少应该先问一句,究竟人家要不要你救? ******* 吴悠在书房里等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看见慕容无风转动轮椅,缓缓地从卧室内驶出来。 时至初夏,他还穿著好几层衣裳。太约起床未久,也还没来得及挽发。 驱动轮椅时,身子因双臂用力而微倾,长发便从他的脸颊滑下来,披散到肩上。雪白的袍子,衬着他苍白瘦削的脸,眼中分明几许忧悒,几许疲倦,几许,一如往日的冷漠。 他看上去满脸的阴郁。 而她今天却穿著一件精心挑选的淡蓝色的丝裙,上面隐隐地绣了几朵梅花,衬着她月白的上衣愈发地清淡超俗。 一看见慕容无风出现,她本已乱跳起来的心跳得更加厉害,脸顿时通红了。 他将轮椅挪到书案之后,眼睛看着对面的一把椅子,淡淡地道:“坐”。 然后他一言不发,等着她说话。 不知怎么,她突然有些吞吞吐吐: “我刚刚拿到先生昨天批的医案,里面有句话不……不大明白。”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她紧张得连寒喧的话都忘了。 “什么地方不明白?”他道。 “什么是‘恶寒非寒’?”她道。 “嗯,古书上多说伤寒是恶寒,多属阳虚卫弱,所以你常用的参、附、芪、术,或清,或下,或治痰,都是正药。但并非所有的伤寒都是恶寒,此案病人脉七八至,按之则散,这是无根之火,服热药只怕会病得更重。” “可有古例可循?”她点头微笑,给他一个难题。 “有三例见于姜隐杭的《名医类案》第七章,《南史》‘直阁将军房伯玉传’也有一例。”他淡淡地道:“这些书如果你那里没有,我的书房里有,你可以借去看。” 果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难倒他的。她有些羞愧地笑了,道:“那我可就借了。藏书室在哪里?” 他指了指书房左边的一个侧厅:“往左。” 桌上有赵谦和送过来的早饭。他忽然觉得很饿,才想起昨天他几乎什么也没吃。 一碟杏仁酥,一只棕子,一杯热腾腾的豆浆。 他望着那一碟杏仁酥,不禁叹了一口气,实在不明白一个想死的人为什么还会肚子饿。 难道自己还不习惯这一现实?人的身和心原本是难以协调的? 无论如何,他一口气吃完了所有的杏仁酥,喝下了半杯豆浆。正要打开棕子,却听见藏书室里“哗啦啦”一阵乱响,好象是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然后是吴悠“唉哟”了一声。 他放下棕子,擦了擦手,转动轮椅来到藏书室。看见她坐在地毯上,皱着眉,抚着自己的脚踝。书散落了一地。 抬头一看,大约她想拿一帙放在书架最顶端的书,不够高,踮着脚够了半天。一用蛮劲,一大堆书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正中她的脚踝。 “摔坏了哪里没有?”他走到她身边,俯身看着她。 两个人忽然间便靠得很近,近得她已听见了他的呼吸,闻到了他身上飘浮过来的若有若无的熏衣草的味道。她连忙低下头,用裙子掩住自己的脚。慌忙地道:“没……没有,我没事。”她的声音竟小得好象是蚊子哼哼。 他默默地将一地的书挪到一旁,给她空出一条小道,顺手从身旁的架子里抽出另外两本,道:“你要的书在这里。不常用的书,我通常不会放那么高。” 书递给她时,她以为他会顺便拉她一把,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他却连她的手都没有碰,就道:“你去罢,这时我来收拾。” 她将书拾了满满一怀,站起来道:“不,不,我弄乱的,我来收拾。” 她踮起脚,硬要将怀里的书全插回架顶,不料脚一软,她“啊呀”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 那只手终于扶住了她。接着他只好柱着拐杖站起来,替她将手里的书一本一本地放回原处。他的个子原本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是以取书放书并不费力。 然后他缓缓地坐回椅子,道:“你上午没有病人?” 通常他问这句话就是逐客的意思。 可吴悠不知为什么,竟一点也没有听出来,道:“没有。我的手术都在下午。我……我能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么?这里的书真多。”她小心翼翼地道。 “那你就慢慢看罢。”他竟把她一个人丢在屋里,调转轮椅子驶回了卧室。 她心神不宁地坐在地毯上。心咚咚直跳。 看得出,先生今天的心情极差。说话的时候一点笑容也没有。卧室传来他咳嗽的声音。咳声沉重,半晌,竟无法停歇。 她坐那里,觉得浑身发软,又想奔到他身边看看他究竟好些没有。 折腾了一阵,他的屋子里突然又没有了动静。 该不会?她冲到卧室的门口,隔着垂帘,轻轻问道:“先生,你……你没事罢?” “没事。告诉赵总管,我想休息,今天不见客。”那吵哑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 “是,先生,你好好休息。”她心中一痛,颤声道:“我去……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那个声音有些疲倦,却含着明显地不耐烦。 “那我去了。”她退出门外,掩上门,双眼一红,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 自从那一战胜了贺回,荷衣突然发觉今后的生计已不再是问题。 第二日清晨,当她从客栈懒懒洋洋地踱出来时,发现在饭厅里等着她的人很多。 她当然知道,比剑的地方也正是各大门派、各种帮会招兵买马的地方。 开出的条件也很诱人。职位要么是一门的副手,要么总管一个分舵。当然开价较高,而她也比较喜欢去的是镖局。她选中了一个规模勉强算得上中等的长青镖局。 原因很简单,长青镖局在太原府,离云梦谷最远。她实在不想呆在这个令她伤心的地方。此外,镖局的总镖头秦展鹏,惯使一杆大枪,年纪五十上下,看上去很和善,在西北也有不小的名头。他来这里只不过是碰一碰运气,想不到运气真的是很好。当荷衣点头答应时,他竟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姑娘剑术绝世,秦展鹏何德何能,竟能邀得姑娘加盟?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多谢多谢!”他哈哈一笑,道:“姑娘,这副总镖头之职非你莫属。以前是我的儿子做,现在我让他当你的属下。” “秦总镖头还有一位公子?” “小小镖局也算是经营了十几年的家族买卖。莫说是我的儿子,就连小女也在里头当镖头。江湖上人称‘龙门双枪’的便是。要不是有他们两个撑着,在太原太行那个强匪出没的地方,还有买卖可做?” “龙门双枪”在西北的名头,远远胜过长青镖局,亦远远胜过秦展鹏。荷衣当然听说过,却实在不知道这三个人原是一家子。太原商贾繁多,镖局生意原本很旺,不料太行一线群匪猖獗,官府剿了又来,来了又剿,都无可奈何。偏偏商贾生意走的都是南北一线,是以失镖的情况时有发生。镖局倒是不少,只是开了砸,砸了又开,生存下来的为数不多,长青就是算是里面最大的一家了。 从神农镇到太原府路途遥远,一路上秦展鹏对荷衣却照顾得十分周到。若不是手上不离一杆红樱大枪,他简直就是一个和蔼的家长。荷衣的心中便存了一丝感动。 行了七日,终于来到太原府。 镖局的大门很气派,里面有五六进宅院,趟子手们也住在其中。进门过了大厅,便是一个大院,里面有十来个青年正在练武。使枪使棍,使刀使斧的都有。 荷衣正待细看,却见一个青衫女子从里面奔了出来,欣喜地叫道:“爹爹,你回来啦!哥,快出来,爹爹回来啦!” 那女子身材高挑,双眉如画,一身短打,看上去一副雄纠纠的样子。模样却十分好看。 秦展鹏拍了拍女儿的头,笑得甚为慈爱,道:“雨梅,你娘好么?” “好,好,前些时刚病了一场,哥哥回来,陪她说了几天话,就好了。”秦雨梅道。说话间,一个高个子青年也大步走上前来,荷衣见他双目炯炯,气宇轩昴,肤色微黑,猿臂蜂腰。谈笑之间自有一股英气。 “你们两个来得正好。这一位是楚荷衣楚姑娘,我新请来的副总镖头,雨桑你可就降职了。” 秦雨桑哈哈一笑,道:“有江湖剑榜排行第一的楚姑娘替我们撑腰,莫说是降职,就是爹爹要我去扛大旗,扫地都值得。” 荷衣本觉自己来得突兀,一来便要替下秦雨桑的头衔,正深感不安,听他这么一说,不觉对他大有好感。 她刚要开口,秦雨桑又道:“还有一件好事,对咱们的镖局也大有好处,爹爹不在,我已替爹爹应允下来。” 秦展鹏讶道:“哦,是什么好事?” 秦雨桑指着一个正从大门缓缓走出来的灰衣青年,道:“这一位是峨眉山的贺公子,今早刚刚到,说很愿意替咱们效力。” 荷衣一看灰衣青年,脑袋一下子大了起来。 “贺回?” “你想不到?”贺回淡淡地道。 “你几时……几时想起……来这里做镖头?”荷衣结结巴巴地道。 “在镖局里做镖头是一项很好的职业,我向往以久。”贺回不冷不热地道:“尤其是做楚姑娘的属下。我们一起押镖,切磋的机会一定很多。秦总镖头,是么?” “这个……唔,有贺公子加盟,当然是意料之外的大好事。不过……不过……”秦展鹏想来想去,不知道该得罪哪一个,只好看着荷衣。 “贺公子降贵纡尊,愿意跟着我来到太原这个远离老家的地方,我荷衣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荷衣笑了笑,道。 “既然无话可说,楚姑娘押镖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贺回拱了拱手,一溜烟地就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秦雨梅咯咯一笑,道:“楚姑娘,你别生气,我们都已看了《江湖快报》,他输了你一剑,不服气,想找机会找回场子。倘若他说话不客气,我替你跟他吵架。我最喜欢和人吵架了。” 秦展鹏哈哈一笑,道:“我这女儿跟我一样,是个直肠子,楚姑娘可别见怪。” “这个,我不知道姑娘与贺公子有过节。如若姑娘觉得不妥,请言明,我们一定会辞了贺公子。”秦雨桑看着她,诚恳地道。 “不用不用,我是副总镖头,他是我的属下,哪里会有不妥?”荷衣不介意地道:“就算是不妥,也是他觉得不妥。” 吃罢一顿丰盛的接风宴,见过了秦夫人,荷衣回到自己的房子里。秦雨梅早已差人将房子收拾一新,屋内一切虽不如听涛水榭那么富丽堂皇,却也经过一番精心布置,陈设讲究,雅洁可喜。她小歇了片刻,秦雨梅便晃了进来,拉着她出去逛街。 “女人嘛,我们是女人嘛。”秦雨梅乐呵呵地道:“咱们镖局就在市中央,好玩的地方可多啦。不过咱们还是先逛布店,再逛首饰店,余下若还有时间,就逛一逛脂粉铺罢。” 荷衣笑了笑,想不到她雄纠纠气昴昴的样子,逛起商店来却是标准的女人品味。俩人在布店里买了些时新的湖纱,绸缎,交给裁缝铺子做了几套衣裳。又在首饰店里买了两对绿玉耳坠。雨梅一定要送荷衣一串绿玉珠子,荷衣只好笑纳。正当要往她脖子上挂时,却发现她的胸口还挂着一个红绳子,底端拴着一个小巧的玉瓶。不禁大为好奇地道:“荷衣,这是什么?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荷衣只好道:“嗯,是个瓶子,里面装的是……是一些药丸。” “你有病?要随时吃药么?”雨梅仰头看着她道。 “这……”荷衣轻轻地道:“不是我的药。现在也没有用了。” “那就扔了吧。把药挂在胸口上,多不吉利!” “我……我已经习惯它在我身边了。”荷衣抚摸着那只玉瓶,忽然想起那张苍白清秀的脸。心中不觉一酸,神情亦随之黯然下来。 “好啦好啦,戴上这串珠子,避避邪也好。”雨梅眼珠子一转,见方才一问已触动了她的心事,赶紧把珠子挂在她的脖子上。 两个人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你发现了没有,那个贺公子,神秘兮兮的样子,话好象特别少。是不是南方的男人都是这样?”雨梅忍不住问道。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荷衣咬着嘴唇,斜着眼睛看着她笑。 “人看上去还凑和……”雨梅吐了吐舌头。 荷衣看着她,一个劲儿地笑:“他还只是凑和?要知道他出道很早,眼底下原本是没有人的。我赢的那一剑也不过是侥幸而已,再来一次我很可能就死在他剑下了。何况,他竟也没有受伤,可见我的剑对他而言,威力也不过如此。” “你发现了没有,你其实特别谦虚。”雨梅也笑了起来:“什么时候我们俩也切磋切磋?我使的是枪。” “龙门十三枪,谁没有听说过?只怕我的剑还没有挥过来就被你挑了去了。”荷衣道。 “你知道,我哥哥的枪法比我要霸道很多。” “是么?” “其实他的脾气一点也不霸道。” “你提他的脾气干什么?” “因为我哥哥喜欢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雨梅向她挤挤眼,道。 荷衣道:“你晓不晓得女人通常有两大无法克服的爱好?” “啊?” “第一就是喜欢做媒,第二就是喜欢当妈。女人在这两个问题上从来都是有机会就绝不错过的。” 雨梅一吐舌头,道:“你说的话,怎么这么透彻呀?喂,我可是真的喜欢贺回,你一定要替我想想办法。我一看见他就头晕。” 荷衣笑得腰都快断了,道:“你认得他不过才两个时辰而已。” “认得一个男人一个时辰就够了,我比较傻才多花了一个时辰。贺回,就是贺回,我非他不嫁。” “你怎么这么可爱啊?”荷衣禁不住摸了摸她的脸。 “嘘!荷衣,你看,贺回和我哥哥在一起呢。他们……他们莫不是一直跟着我们?”雨梅的脸一下子通红了起来。 “你不是喜欢贺回么?让他跟着我们岂不好?” “哪里哪里,贺回一脸狡猾,我是怕我哥哥被他带坏了。”雨梅急着道:“他们俩个怎么能在一起?贺回这种人,只有我才对付得了。” 荷衣笑得快喘不过气来,贺回和秦雨桑却追了上来。 “有什么事这么开心,楚姑娘?”秦雨桑笑着道:“我爹爹不放心,怕姑娘刚来就被雨梅带着瞎逛,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有什么地方我们不该去?”雨梅噘着嘴道:“除了窑子我们不可以去之外,哪里都可以去。” “上次你和爹爹生气,不就躲到窑子里去了?叫我们一顿好找。” 雨梅还想说,窑子又怎么了?一眼瞥见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贺回,竟硬生生将话又吞了回去。 秦雨桑又道:“好了,开玩笑的啦。我其实是来找楚镖头的。我们刚刚接到一趟镖,是黄货。要走太行一线。干了这一趟,够咱们整个镖局歇半年的。” 乍然听得人叫她楚镖头,荷衣还有些不习惯,不禁宛尔一笑。她当然知道黄货就是黄金。属于最危险的一种镖。目标大,东西重,出了事连跑都跑不快。 雨梅道:“咱们镖局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大了起来?” “以前我们是不敢接的,现在有了楚镖头和贺公子,这一趟肯定没有问题。”秦雨桑充满信心地道。 清晨,镖局里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四千两黄金当然不是一笔小数目,酬金也十分丰厚。路线昨夜已经商量完毕,由秦氏兄妹领路,从太行山的商道穿过。其中会路过两个强匪出没的山头。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是无计可回避的。镖车里是沉重的黄金,只能走直道,不可能象珠宝那样可以被人装在包袱里,带着它,施展轻功,翻山越岭。 趟子手有二十人,都是镖局里最精锐,最有经验的青年,荷衣与贺回押后。一群人便向太行山里进发。 行了二天,在客栈里歇了一宿,都太平无事。 “你说,太行的土匪是不是正好这两天放假?”走在商道上,荷衣忍不住问贺回。 这两天他们一直走在一起,贺回却很少说话。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有时候雨梅会过来搭讪两句,但大家都看得出,贺回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不会。”贺回终于回答了一句:“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倘若他们来了,我们怎么办?”荷衣又问道。 “我不知道。”贺回淡淡道:“我听副总镖头的。” 荷衣只好策马往前,来到秦雨桑面前,问了同样一个问题。 “这个么,取决于来的人是哪一拨,来了多少人,头领是谁。以前太行一枭郭东豹在的时候,这条路根本走不得。商旅经过,要么老老实实地交上一大笔保护费,要么绕道。不料去年底郭东豹不知怎么得罪了云梦谷的人,他连同他的十个兄弟便在一夜间被人割掉了脑袋,手下人顿作鸟兽散状。太行一脉从此安宁了大约有大半年之久。现在几个山头又被新人占了。” “那么,我们也要交保护费么?”荷衣问道。 “以前我们每年都是交的。姑娘别见笑,这是镖局走镖的规矩。能不得罪人时尽量不得罪人,钱能圆了场子的,也尽量用钱。只要大伙儿还有钱,还交得起。常年在外走镖,各大山头的大王最好都要认得,都要知会,打点,只求他们放手。不过,这一趟黄货就难说了。我记得去年我丢过一次镖,一行人刚走到山脚下,立即被山匪团团围住,心里一数,竟有三百人之多。吓得我们丢盔弃甲,掉头就跑,只狠爹娘怎的没多生我们两条腿。” 他一边说一边笑,荷衣却可以想象他们当时狼狈的样子。她知道大多数江湖人喜欢吹嘘自己如何了得,象秦雨桑这样拿自己失镖的事当笑话来说的人,当真是少之又少。 “好在我们兄妹俩的腿长,一遇到风紧的时候,扯呼起来就跟龙卷风似的。”雨梅在一旁也咯咯地加了一句。她的话音刚落,头顶上便飞过来一支短箭,“夺”地一声,正钉在镖旗上。 接着便是一阵扑天盖地的飞箭暴雨般地从前面射过来。大伙儿好似早有准备,顷刻间都伏在了镖车之后,坐骑却是一个不留地全被射倒在地。 空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 荷衣虽然也走过镖,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还没有等回过神来,她已被秦雨桑连人带剑地从马上拎了下来,又被他一推,推到了镖车之后,秦雨桑高大的身躯便挡在了她的前面。 “秦老大,是你么?”只听得不远处一个黑脸大汉手执大刀,策马而立,嗓如宏钟一般地吼道:“这一趟你又带什么好东西来孝敬你家大爷来了?”他的身旁立着七八十个弓箭手,一百多个走卒。 秦雨桑道:“段老二,孝敬的东西当然不少,不过你得有本事才拿得到。” “哈哈哈,不怕被射成刺猬的只管上来。兄弟们,准备动手推车子。”段老二抱着刀,眼睛直直地盯着镖车。 “段老二,今天就只来了你一个?你也太小瞧我们啦!”秦雨梅一声清叱:“不怕被你姑奶奶的长枪扎成肉串的,只管上来。”她挥舞长枪便冲了过去。 箭又劈头盖脸地向她射去。 她长腿在镖车上轻轻一点,身子斜飞了出去,长枪横空一扫,箭便如乱雨一般纷纷坠地,眨眼间,枪尖几乎就要刺到了段老二的脸上。 段老二一声大吼,大刀如狂风般地砍了上去。 荷衣看着,心中不禁替秦雨梅捏了一把汗。她实在看不出这个女人打起架来,简直比男人还要拼命。 突然间,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了一把斧子,在空中转了一圈。 就在枪和刀快要相交的那一刹那,斧子已到了段老二的头上,已将他的头颅活生生地砍了下来! 是以秦雨梅长枪一挑,挑起来的竟是段老二的一颗双目暴瞪的头颅! 头领一倒,众卒哗的一下便抱头乱窜,顿时间便消失得一乾二净。 三人同时回过头,只见贺回抱着胳膊,淡淡地道:“这就是太行的劫匪?” 秦雨梅将枪一收,怒道:“贺回,下次你少管我的闲事!” 贺回哼了一声,道:“这里可不是耍花枪的地方。” “那你何不先尝一尝本姑娘的花枪?”他的话音刚落,秦雨梅的枪便闪电般地向他刺了过去。 “雨梅,住手!”秦雨桑急得大喝。 贺回淡淡一笑,就在枪刺过来之际,手轻轻一探,一抓,便把枪头抓在手中,秦雨梅只觉一股大力从枪杆上传了过来,虎口一麻,长枪顿时脱手。贺回将枪一掂,顺手掷了回去,缓缓地对荷衣道:“副总镖头是不是看不过眼,也想来赐我几招?” “不敢。”荷衣看着双眼微微发红的秦雨梅,忍不住安慰她一句:“输在这个人手下没什么,在他手下不输的人,迄今为止还真不多。” 第十九章 四千两黄金分装在两个镖车里,箱子沉重却并不大。趟子手们倒有一小半为流矢所伤。大伙儿包裹好伤口,将车子分别套在劫匪丢下的马上继续前行。 荷衣依然与贺回并骑押后。 荷衣淡淡地道:“你若想激我出手,用不着去伤害别人。” 贺回道:“你难道看不出我是在救她?” “那就算是白救了。人家可不买你的帐。” “哼。” 无话可说,荷衣只好解开腰下的水囊,仰头灌了两口。 沉默半晌,贺回忽然又道:“你为什么会离开云梦谷?我听说,你在那里原本很愉快。” 荷衣已有好一阵子不再谈起自己的事情了,听到贺回问起,不禁一愣:“你听谁说的?” “难道慕容无风没有告诉你,他认得我?” “好象说过。”她记得慕容无风好象并没有说过贺回什么好话。 “这世上敢给我贺回冷眼的人并不多。慕容无风算是一个。如果他不是个残废,我一定会杀了他。” 他说这话时,目中隐隐有一股杀气。 荷衣淡淡地道:“你想杀他我不反对,不过你必须先杀了我才行。” 贺回道:“这是真的?” 荷衣冷冷地道:“只要有谁敢动慕容无风一根指头,这个人就是我的仇敌。”顿了顿,她忽然狠狠地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慕容无风不是残废。你若在我面前再提起这个词,我永远也不会再和你说话。” 贺回怔住。 他一向喜欢威胁别人。却从未被人,尤其是女人威胁过。 然而面前的这个女人突然间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凌厉之气。 贺回皱了皱眉。他很不习惯一个女人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 从他见这个女人的第一面起,就觉得她很张狂。 他微微一笑,道:“可是,慕容无风就是一个残废。” 那女人的脸顿时苍白了起来。她忽然脚一夹,马冲了出去,一直冲到秦氏兄妹的面前。 过了一会儿,秦雨桑策马过来,向贺回一拱手,道:“抱歉,我恐怕要告诉贺兄一个坏消息。” 贺回道:“什么坏消息?” “你被解雇了。” ******* 马道悠长地伸向远方。 秦雨梅揽着马缰,快活地道:“贺回真的走了?” “嗯,解雇了还不走,难道还等着我们给他发薪水不成?” 秦雨梅咯咯笑道:“好,痛快。荷衣,你真够义气的。”她没听见他们的对话,还以为荷衣是替她出气开除的贺回。 荷衣笑了笑,不便说破。 秦雨梅道:“这个人也怪老实的,叫他走,他还真的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了。我还以为他会报复呢。” 荷衣淡淡地道:“他没有走远。”她抬起头,望着马道前方。 贺回不知什么时候,已策马站在了镖车的面前。 “各位好。”他象寻常一样打着招呼:“我原本打算这就走,却忽然想起来还有一样东西没有拿。” “什么东西?”秦雨梅道。 “黄金。”他淡淡道。 “贺兄说笑了。这黄金并不是你的东西。”秦雨桑皱起了眉头。 “贺回,你简直是难以理喻!”秦雨梅也叫了起来。 “不难理喻,我要黄金,因为我是劫匪。”贺回道:“几位是一起上,还是分头来?久负盛名的龙门双枪我正要请教。至于楚镖头,有人劫镖,楚镖头当然会义无反顾地要和贺某一决雌雄。你们商量商量,谁先上?” 秦雨桑道:“贺兄说的是真话?” “不假。” “那么就由我来请教请教贺兄的八八六十四式杨柳飞烟剑罢。请!”他纵身下马,长枪一抖,流星般地横扫过去。那枪忽扣忽扎,忽劈忽挑,忽锁忽点,忽缠忽带,红缨翻飞如红云弊日,寒光点点如雨打梨花,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荷衣不由得向秦雨梅叹道:“人言道‘枪扎一条线,棍扫一大片。’令兄的枪法却是枪棍结合,着实厉害!” 雨梅自豪地道:“你却不知我哥哥手中的那杆龙门大枪原是武当的镇山大枪。枪长一丈二尺。我们俩都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我哥哥的这杆枪便是在层层比试中赢到手的。” 荷衣不禁释然。这兄妹俩一出手,内行人便知他们有很扎实的内家功夫,非武当这种源远流长的门派训练不出。 瞬时间,两个人已过了五十招,秦雨桑一点也不落败势。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的长枪在进攻中远比剑要有优势。更何况此枪是武当深山中千年古藤所制,柔韧无比,刀削不断,配之以绝妙的枪法,更是威力大生。 斗到第六十招,荷衣忽然发现贺回的剑开始慢了下来,身子离秦雨桑却是越来越近。她开始隐隐地有些担心。因为贺回的慢显然是故意装出来的。 如果自己是贺回,现在就要出杀招了。 果然,他的剑寒光爆涨,追风赶月般地从枪尖拂过,眨眼间已刺向秦雨桑的喉咙! “当!”火星四迸,荷衣的剑正好挡过去,正好接住刺过来的那一剑! 秦雨梅在一旁早已急出了一头冷汗。 就连秦雨桑的脸也有些发白。而荷衣的身影已如燕子般掠起,她早已瞧出了贺回的左肋之下有一个空门。 剑光一闪!只一剑,贺回的手腕便忽然一阵刺痛。 血点点滴在黄土地上。 然后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听见荷衣淡淡唤道:“雨梅,继续赶路。” 车轮辘辘滚起,大伙儿一个一个地从贺回身旁走过,很快就把他抛在远处。 “你断了他的手筋?”秦雨梅轻轻道。 “没有。我只是在他手上划了一道口子而已。我的心其实很软。”荷衣苦笑:“不过,在贺回的手腕上划一道口子,和断了他的手筋没有什么不同。他一样会记恨终身。” “你是说,他还会来找你?” 荷衣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 这一趟走下来,竟出人意料的顺利。快出山口的时候他们只遇到了一伙不经一打的小贼,这一次,秦雨梅一个人就对付了过去。大伙儿交了货,回了家,兑了银子,整个镖局大宴一天,举杯庆贺。 荷衣很少见过这种几十人聚在一处狂饮的热闹场面。她的酒量一向了得,一连喝上七八杯也不打紧。 那一天,她却醉了。故意地喝醉了。 雨梅将她扶回卧房时,见她的眼中毫无喜色,却全是一片寂寞之意。 她忽然凄然一笑,问道:“告诉我,怎样才能忘掉一个人?” 秦雨梅想了想,道:“爱上另一个。”说罢递给她一杯苦苦的浓茶。 ******* 秋九月。 木叶潇潇。 荷衣刚刚押完一趟镖,从西北凤翔府赶回来。 她已在长青镖局住了一年零三个月,总算过上了一种比较稳定的生活。 秦展鹏对她的倚重从一开始就超过了自己的两个子女。而荷衣与秦氏兄妹也早已成了好朋友。北方人的豪爽直率与荷衣自身满不在乎的气质几乎是一拍即合。更何况兄妹俩对她一向照顾有加。一般的镖,他们从来不让荷衣去。重镖也是尽量三人同行,回来之后,荷衣总能得到一笔不小的报酬。 是以她实际上一年之中只出门四、五次,每次长则两月短则一月。一路上风餐露宿,当然辛苦,但荷衣不负众望,从来也没有失过一次镖。镖局的生意自然是越来越好。 仅仅一年的时间,长青镖局已摇身一变,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大镖局,并稳稳地挤上了江湖第四的行列。这意味着他们已有资格加入由本行泰斗,中原第一大鸿丰镖局的总镖头铁亦桓组织的“五局联盟”。 五局联盟其实并不止五局,可加入者的资格却很严格。原因是这个由各大镖局组成的联盟分享着不少共同的生意。一趟长镖可以由几个镖局以接力的方式完成。这样,即可以省却重复的路线,由于各大镖局各有辖区,在本地行走人头地头都熟,失镖的可能性就更少。而利润则由参与的镖局据路线的长短均分。此外,如遇上重镖,比如黄金或红货,各大镖局的得力镖手可以互相借用,由联盟出面调度。一趟镖很可能云集了各个镖行的高手。失镖几乎成了不可能之事。 这样,“五局联盟”可以接一般镖局不敢接的大生意,走单个镖局不敢走的长镖。他们不断总揽了南北商家货品的往来押运,甚至接下了不少官府的生意。 是以秦展鹏多方谋划,终于将铁亦桓请到了太原。和铁大先生同行的,还有第二大镖局隆飞镖局的总镖头秋隆飞。 这当然是长青镖局今年的头等大事。由秦氏兄妹亲自布置。镖局里早已腾出了一道别院,打扫得一尘不染,作为接待之用。此外,接风宴定在本市信誉最好,最有排场的福喜楼。二楼最豪华的雅室上书“静雪轩”三字,据说是某位王爷的手笔。酒是从杏花村特地运来的陈年佳酿,菜则由号称北方第一名厨的薛钟离薛大师主理。器皿用的是清一色景德镇官窑新出炉的极品细瓷。 原来铁亦桓虽是习武出身,却不喜欢别人说他是粗人。他本人非旦写得一笔好字,据说还坚决不许自己的儿子进入本行,而是命令他读书习字,十年下来,倒也争气,竟中了乙卯科的举,现在正为作县官,还是继续考进士烦恼。是以铁亦桓喜好风雅在武林中几乎是人人皆知。 “你可知道这铁老头有多么讲究么?”秦雨梅忙了整整十天,才把各项工作准备就绪。每天夜里她都要和秦雨桑反复讨论各个细节,直到深夜。倒几乎把在外押镖的荷衣忘在了脑后。 直到九月初三,荷衣回来的前一天,秦雨桑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拉着妹妹到各大珠宝行里跑了一趟。 “人家根本对你只是客气,你还真来劲儿呀!”一路上秦雨梅不断地抱怨。 秦雨桑却执意要买一个式样小巧,镶着红宝石的金戒指送给荷衣。 “我反正就是要送。她要不要是她的事。”秦雨桑乐滋滋地道。 “你就等着红脸好了。”雨梅跺跺脚,道:“我可告诉你,荷衣是我的好朋友,你若惹恼了她,害得她从此不理我,我可跟你急!” “喂,你一点忙也不帮也就罢了,还一个劲儿地挖苦我,这算是站在哪一边?”秦雨桑忍不住气道:“荷衣对我一向很好。我们在一起都不知吃过多少次饭。她看见我总是乐呵呵的。上个月她还说她喜欢住在这里呢。” 他早已跟着雨梅直呼“荷衣”两个字了。荷衣素来大方,也不介意。 “慢慢来嘛。这种事,你一定要有耐心。” “我都耐心了一年多了。再耐心,你都要出嫁了,我可更没有人可商量了。”秦雨桑将戒指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无论如何,吃完了这一顿大餐,我就去找她。” ******* 荷衣回来的时候刚来得极洗了个澡,正要换上平日的衣裳,秦雨梅就在她的屋子里大叫了起来:“拜托拜托,荷衣,这一回请你一定穿一件长裙。好不好?那铁老头子是个十足的俗人,却喜欢附庸风雅。我哥哥都已被我逼着换了一身长袍儒衫。” 荷衣裹着浴衣,点了点雨梅的鼻子,道:“好,长裙就长裙,我正好还有一件,只是从没有穿过。”她只好依言穿上了一件细花白裙,外面套着一件浅紫色的淡花长衫。长发束后,插上了一只碧玉簪子。 “难得打扮一回,这一回就好好打扮一下罢!我来帮你。”秦雨梅在一旁怂恿道。 于是,从匣子里掏出一段柳条,画了画眉,十指上涂上了凤仙花汁。唇上淡施了一点口红。 “别穿靴子了。”雨梅一声令下,她换上了绣鞋。 她走了几步,觉得自己轻飘飘地乱晃。 “这样行了么?”她淡淡地笑道。 “真好看。不过走路可得走慢些。不许用轻功。” 两个手挽着手,款款地扭动着腰肢,出了门,乘了轿子,来到福喜楼上。 ******* 静雪轩。 秦展鹏,秦雨桑早已坐在桌上等候多时。 虽然还不到开饭的时间,他们已到楼里上上下下地检查了多次。静雪轩是一间宽敞明亮的雅室,四周悬着珍贵的名人字画。头顶是数盏精致的宫灯,脚下是深蓝色的波斯地毯。 秦雨梅不断地发出惊异之声:“荷衣,你瞧,这地毯踩在脚下就好象踩在一个枕头上!”“你看这把椅子,光滑得好象是婴儿的屁股!” 荷衣打趣道:“你要喜欢,吃完了我就替你去问一问这里的老板,能不能把这几把椅子卖给我们。让你整天坐在婴儿的屁股上,省得乱嚼舌头。” 四个人落了坐,不多时,只听得楼下马蹄乱响,雨梅靠近窗口一瞧,只见四辆巨大的黑漆马车刹然而止。每辆都是四驾并驱,那马车的车身漆黑光亮,倒没有什么奢侈的装饰,车辕和脚踏却都隐隐地雕着考究的图案。难得的是十六匹毛色光鲜黑得发亮的骏马,竟象是一胎所生,让人一看便知是少见的塞北名驹。 车后还跟着一大批随从,却全是一身劲装的青年,身背单刀。也全骑着高头骏马。一个个显得威武无比。 “果然好大的气派!”秦雨梅吐了吐舌头:“我的脚已开始哆嗦了起来。” ****** 马车一到,四个人抢步下楼,迎了上去。 一位青年下马拉开第一道车门,从里面下来的了一位五十来岁的大汉,黑脸长髯,眯缝着眼,一见秦展鹏,哈哈一笑,声如宏钟:“老秦老秦,多年不见,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嗯,气色不错。”说罢一只手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两位想必是我的侄儿侄女‘龙门双枪’啦!听说年纪轻轻就扫荡了太行山的几个强匪头子,了得了得!”。 秦氏兄妹根本没有见过铁亦桓,听见他称呼得如此亲切,不知这正是铁亦桓在江湖上大得人心之术。心中一喜,只觉生意大有希望,不禁也“老伯”“大伯”地乱叫了起来。 秦展鹏拱了拱手,道:“这一位铁老英雄只怕素未谋面,现在却是我们镖局的主力,楚镖头。” 荷衣款款施了一礼,道:“雕虫小技,让老前辈见笑了。” 铁亦桓将她上下打量,不禁啧啧称赞:“人虽没见过,大名却是早已久仰。去年飞鸢谷一战,我们镖局也派了人去,死活没有把楚镖头给挖过来,当时我一气之下,就炒了那小子的鱿鱼。老秦,有了楚镖头,你这镖局可是大有希望啊。” 说话间,第二辆车门缓缓打开,走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却是一身精瘦,太阳穴微微鼓出,一看便知是内家高手。 这当然是淮南“鹰爪门”内最出色的人物,人称“铁臂神拳”的秋隆飞秋总镖头。 这人一张瘦削的脸看上去不免给人刻薄之感,笑起来的样子却还厚道。好在他也常常笑,居然给人以一团和气的印象。 自然,铁亦桓将四个人相互引荐了一番。 秦氏兄妹与荷衣都在猜测第三第四辆马车里坐着的会是些什么人。 铁亦桓却道:“老秦,我还带来了一位朋友。实际上我的一位大主顾,我们在半路上遇见,我急着要他点头我们的生意,便硬拉着他同来了。咱们的桌子上多添一副碗筷,该不会有问题罢?” “哪里哪里?铁老英雄取笑了。人越多越热闹。何况你老铁的朋友就是我们长青镖局的朋友,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秦展鹏连忙道。 “哈哈,认识这一位朋友我担保你们镖局只好有好处没有坏处。” “一共四辆马车,莫非这位朋友之后,还有一位朋友?” “哪里哪里,前面这辆马车只坐着一个人。后面那一辆马车是空的,只不过装了些他常用的东西而已。” 秦展鹏心里不禁暗暗吃惊。铁亦桓的排场已够大了,他的这位朋友一个人却需要两辆马车,排场更大。却不知是什么人物,心中十分好奇。 第二十章 说罢,一行人来到第三辆马车前。 却见一青年将第四辆马车的门打开,拿出一卷猩红的地毯。 接着另外两个青年从里面抬下来一辆空空的轮椅。 荷衣的脸顿时苍白,心脏开始“砰砰”乱跳。 那第三辆马车离酒楼的大门不过数丈之遥。中间却是一块满是泥土的青石板地面。青年将地毯毫不迟疑地铺在泥土之上。 抬轮椅的人将轮椅在车门之下放定,其中的一个便轻轻打开车门,窜入车内,抱出一个白衣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入轮椅之上。并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袍。 所有的人都看得出那白衣人的双腿枯瘦如柴,毫不着力,竟似已完全瘫痪。 而他看上去却只有二十来岁,面容清俊,双眸炯如寒星,一身素白长袍看上去式样朴素,却显然是名手裁就,不但质料珍贵,每一个细节都做得极为考究。只是他的皮肤好象从没有被太阳晒过一般地苍白,配着那一袭白衣,整个人显得白得有些晃眼。 扶在轮椅上的一双手,修长纤细,优美而消瘦。 虽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将下来,他的神色却有一种罕见的沉着和尊严。 他的气色看上去明明很虚弱,偏偏把腰挺得如剑一般笔直。俨然自有一种既刚毅又优雅的气质。 只把秦氏一家人看得有些发呆。 秦雨梅在荷衣身后,咬着她的耳朵,悄悄地道:“还是南方的男人长得有味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荷衣的心里却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铁亦桓哈哈一笑,道:“我来介绍,这一位是云梦谷的谷主慕容先生,一说名字大家想必是耳闻已久。” 秦展鹏忙一揖到地,道:“昨夜我家的灯花连爆了好几次,我道有什么喜兆,果然今天得见神医慕容先生,久仰久仰!” 慕容无风淡淡回了一揖,道:“我与铁老先生偶然相会,实属仓促而至,多有叨扰。” “这两位是犬子和小女。” 慕容无风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很多,都道他平日惜言如金。他不恳多寒喧,秦氏兄妹也不以为忤。 “这一位是楚镖头。” 秦展鹏抬头一看,发现荷衣神色恍惚脸色苍白地立在道上,看着慕容无风一言不发。 这显然有些失态。 慕容无风不动声色地道:“楚镖头,你好。” 荷衣却并不答话,只是漠然地低身施了一礼。 秦展鹏只好替她解释道:“楚镖头今天刚从远道押镖回来。连水都没来得极喝上一口便赶过来了,想是疲惫已极。”说罢,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几位远途劳顿,在下已在楼上的静雪轩略备小酌为诸位接风,请。” ******* 当下由秦展鹏引路,众人鱼贯而入。两位青年将慕容无风连人带椅抬上二楼,将他送到桌旁。将他面前的桌筷收拾到一边,独为他摆上了一碟,一碗,一勺,一对象箸。 这几样碗碟虽也讲究,却是半新不旧。远远不如新款官窑里出来的细瓷光鲜。 众人早已耳闻慕容无风有极端古怪的洁癖,这不用外人的餐具也是其一,倒也不以为怪。 人已坐定,秦展鹏刚要致酒辞,却发现楚荷衣并不在场,不禁微微一愣,问道:“楚镖头呢?” 秦雨梅小声道:“她说她有些不大舒服……” 秦展鹏道:“她刚回来,想必是累了。只是也得吃饭不是?你去把她叫回来,说我说的,也不用陪客说话,只管吃了饭,尝了薛大师的手艺再回去。” 秦雨梅应声下楼,不一会带着荷衣走上来。 座位早已坐满。突然插进了慕容无风,加之为了他的轮椅进退方便,便在他的旁边留了一个空位。 是以荷衣一进来就发现自己毫无选择,只能是坐在慕容无风的身旁。 不愿意拂了秦展鹏的好意,加之她也明白这一次会面对秦家十分重要。她便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随手将碗筷移到自己面前。 此时秦展鹏的致酒辞已说完,菜也上了满满一桌。正中间却放着一个大大的空碟。 秋隆飞指着那个空碟道:“恕老秋孤陋寡闻,秦先生,这一道菜是个什么讲究?” 秦展鹏摸了摸脑袋道:“想必是送菜的人拿错了盘子。”过一会儿,他又道:“不会啊!” 荷衣淡淡一笑,道:“这一道菜名叫‘混元一气’,正是道家所谓以有为无,以无为有之意。据说是书香世家传下来的名菜。” 铁亦桓喜道:“楚镖头果然是有见识的人,这道菜明明什么也没有,偏偏弄出一个高明讲究来,还卖得出银子,这正是有学问人的本事。我儿子干的就是这一行,整天空手套白狼。真他妈的有趣。” 这一番道理给他讲出来,全变了样,却也在点子上。武林中人讲究靠真本事吃饭,刀剑前头撒不得谎。自然见不惯读书人整天吟风弄月,无事生非。 荷衣面前摆着一碗甜羹,也叫不出名字,只见碧色的汤碗之内悬浮着一颗颗透明的,珍珠般大小的珠状物。样子玲珑可爱,食之更觉味道奇妙。荷衣一路回来正口渴如焚,不由得用勺子盛了一碗,一饮而尽。仍觉不够,又盛了半碗。一抬头,看见秦雨梅拼命地朝她使眼色。 她以为是自己不该喝太多。见汤碗里明明还剩着一大碗,便冲着雨梅摇了摇头。 雨梅又将嘴朝她的右边努了努。 荷衣的右边坐着慕容无风。她一坐上来,头就始终要么朝左,要么朝下,根本不敢往慕容无风的方向看。 无奈,她只好把头偏了偏。 原来自己方才随手一拿,拿的是竟是慕容无风面前的碗,勺和筷子。只给他剩下一张碟子。没有勺和筷,他无法吃东西,只好干坐在那儿。 慕容无风身后的两个青年早已退了出去。大家都看在了眼里,却不好说什么。一来,慕容无风绝不碰外面的餐具。二来,他的餐具已被荷衣用过,他自然也不会再碰。 倘若说破,荷衣会很尴尬。大家都知道秦展鹏很器重荷衣。是以铁亦桓虽然圆通,一时间也都没有想出解决的法子。 荷衣看了看慕容无风,将手上的半碗汤悄悄地推到他的面前,道:“这是你碗和勺。”说罢,又将他的筷子也还过去,道:“这是你的筷子。” 她的声音很低,一般人原本是听不出来的。 但在场的却偏偏全是内功高手。 那筷子她明明已用过,上面还沾了几粒芝麻。 六双眼齐齐地看着荷衣,面面相觑。 大家实在不知道慕容无风该把这个马大哈一样的女镖头怎么办。 慕容无风却用那勺子喝了一口汤,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这汤味道很好。多谢。”说罢便用那沾着芝麻的筷子为自己夹了两片冬笋。 秦展鹏终于吐出了一口气。心中不禁对慕容无风的气度大为佩服。 “说到这汤,我却有个典故。”秦展鹏笑着道:“我若说出这一颗颗珍珠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保证诸位再喝的时候一定要想一想。话说天山之上有一种巨蛙,人称雪蛙。入药极佳,却极难捕捉。一只便在市场上昴至百金。这一颗颗圆溜溜的东西,便是这雪蛙身上的卵。两只雪蛙才能做出这样的一碗汤来。” 他的话一说完,慕容无风的眉头便皱了皱,觉得有些作呕。荷衣偏偏又扭过头来,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我叫他们拿痰盂来。你是不是想吐?”她忍不住道。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喝了一大碗的人都不想吐,我只不过是喝了一勺而已。” 他看了她一眼,又加了一句:“我只希望他们把这些东西已全煮熟了。书上说那是一种很能繁殖的蛙类。” 这一回轮到荷衣的肚子开始不舒服起来。 酒宴上的气氛非但十分融洽,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其乐融融。 秦氏兄妹尚未成年就已开始替父亲打理镖局生意,见的世面多,且酒量俱佳,在酒桌上觥筹交错,应对自如。 三在总镖头谈笑间已达成了协议,由铁亦桓出面招集各大镖局的老板,面议长青镖局正式进入五局联盟之事。由于铁亦桓和秋隆飞本人都赞成,加之这两人在联盟中的影响,这件事已可以说是十拿九稳。开会面议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慕容无风也表示会将云梦谷药材押运交给五局联盟,但具体事宜则由他的总管郭漆园另行商讨。 铁亦桓一听,连忙道:“慕容谷主,能不能今天就将两家的合同签定?” 他知道郭漆园是邵兴人,在生意场上是出了名的厉害角色。和他商量,算来算去,好象是占了便宜,回到家再仔细一打算盘,却又总是发现云梦谷这边连半点亏都没有吃。慕容无风毕竟年轻,只怕要好对付得多。 秋隆飞听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一笑,道:“老铁,你这就不明白了。咱们和郭总管谈,还有点挣钱的希望。如若和慕容谷主谈,只怕我们两个再加上郭总管都还不是他的对手。你难道忘了,以前老慕容谷主在的时候,我们几个镖局就没占过什么便宜。” 慕容无风缓缓道:“两位请尽管放心。现在我医务太忙,于财务方面管得很少。郭总管一向口紧,诸位想必也能谅解,云梦谷里毕竟有两百来口人,天天都要吃饭。” 一旁人听了这话,都不免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斯文得连一只苍蝇都打不死的年轻人,身上的担子居然有这么重。心中都不禁由衷地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意。 这些生意场上男人之间的谈话荷衣通通不感兴趣。她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埋头吃饭。 虽然就坐在慕容无风的身旁,她感到自己的感觉简直就和与贺回比剑的时候一样灵敏。 每一次他的袖子拂过自己右臂时,她的肌肤便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湖水般地战栗起来。 在饭菜和酒的浓香之中,她却准确无误地嗅出了慕容无风身上的那股淡之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薰衣草的味道。 然后那香味便将她的魂魄带入了鄂西的山村,神女峰上的巨石,竹梧院内的庭廊,卧帐上的流苏……每一处她曾和慕容无风在一起的地方。 整个宴会她都心襟摇荡,思绪狂乱,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她即不知道桌上的人都在谈些什么,也没有注意任何人的表情,更不敢看慕容无风。 她知道自己只要再看他两眼就会象着了魔似地跟着他走。 所以她只好把自己的肚子塞满了食物。 大家也并没有留荷衣的这些举动,都以为她一路押镖辛苦,多吃一点也属正常。 宴会散时,铁亦桓和秋隆飞都表示承秦老板的盛情,他们会在太原多呆两日,看看风物,尝尝名酿。慕容无风的到来原本不在计划之中,自然不便久留。虽然秦老板多方挽留,他还辞以医务繁忙,决定立即回云梦谷。 是以一行人分成两道,互相道别,荷衣眼睁睁地看着慕容无风的马车绝尘而去。 ********* 回到自己的房内,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象被掏空了一般地虚弱,便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多时辰。秦雨梅敲门进来时,她刚刚精疲力竭地从一个恶梦中醒来。 “你没事罢?”雨梅将手中的一碗莲子羹放到床边的矮几上,摸了摸她的额头,关心地道。 “没事,只是有些累而已。”荷衣连忙坐了起来。 “这羹是我娘专门熬给你的。她总说你一个人走南闯北的,也没个家,孤零零地没有人疼。” 荷衣眼中一红,道:“你娘待我,便象亲娘一样。赶明儿我认她做干娘好了。” 说罢,自伤身世,眼泪便在眼中打转。 雨梅道:“今天坐在你身边的那个慕容无风,可是够有趣的。” 荷衣道:“怎么有趣?” 雨梅道:“你从来不去看他,他却老是盯着你。要是我是你,我就和他搭话。你看人家那举止气度,比贺回可强多了。” 荷衣忍不笑道:“你又看上他了?” 雨梅道:“那倒没有。这人的两腿虽是废的,其实性子高傲得要命。你觉得今天为我们做菜的薛大师如何?” 荷衣一愣,道:“谁是薛大师?” 雨梅跺跺脚,急道:“人家在桌上给你使了好几个眼色你都象呆子一样的。那中途进来问菜的味道如何的那个瘦高个子。” 荷衣根本没有注意,也完全没有印象。“没有啊?我们吃饭的时候,几时进来了一个瘦高个子?” 雨梅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不和你说了。总之,我瞧上他了。你想,倘若我嫁给他,岂不是这一辈子再也不用去福喜楼啦?” 荷衣笑了,道:“喂,倒底是你要嫁人,还是你的胃要嫁人呢?” 雨梅道:“前几天他还送了我一根簪子呢?瞧,就是这一只,好不好看?”她把一只鲜红的簪子从头上拔下来,在手中反复抚摸着。 荷衣道:“你爹爹会答应么?” 雨梅道:“我爹爹老想我嫁给武林世家什么的。现在镖局越来越大,万一出了什么事,好个有亲家当然可以照应。不过,薛公子可是一点武功也不会。我不管,……不答应我们就私奔。” 荷衣笑道:“你的胆子倒是挺大的。不怕你哥哥拿着龙门大枪追过来呀。” 雨梅道:“我正要问你呢。你有没有认识的人,以后我真的要私奔了可以暂时去投靠投靠?” 荷衣点点头,道:“有一个人虽然我总是和他吵架,万一我求他帮忙,他一定会帮的。” 雨梅嘻嘻一笑,道:“那我可就全指望你啦。”正说着,门突然一阵砰砰乱响,荷衣跳起来,打开门,却见秦府的一个老家人惶急地道:“楚镖头,小姐可在这里?” 雨梅连忙走过去道:“我在这儿,出了什么事?” “出大事儿啦!少爷的身上被人射在三支毒箭,现在性命垂危,夫人她……她急得昏了过去!” “什么!!!” ******* 三个飞快地赶到大门口,才知秦雨桑因有结帐等事宜,独自从福喜楼回来,正遇上三骑黑衣客,太约是来镖局偷袭报复的太行山匪。一阵暗箭突然射过去,苍促之中秦雨桑挡掉了大半,却仍有三只穿身而过。 等送到镖局秦展鹏的卧室时,血已流了一地,人也奄奄一息。 从太原府用快轿请过来的大夫一看就摇头。说箭已伤了内脏,还是赶紧准备后事。秦展鹏在一旁急得心乱如焚。 荷衣想了想,道:“先点住他全身的止血穴道。我去把慕容无风找回来。” 秦展鹏抬眼看着她,绝望地摇了摇头:“他已去了一个多时辰,哪里还追得上?” 荷衣道:“他不应当走得很远。他的身子弱,马车会行得很慢。” ******* 马是长青镖局里最快的马。可是荷衣还是嫌它不够快。 她在官道上狂骑了半个多时辰,果然看见慕容无风的两辆马车和一大群随从不徐不慢地走在前面。 她打着马赶了上去,正好遇见骑在最后的谢停云和郭漆园。 “楚姑娘!”谢停云惊喜地叫了一声。 “我有一个朋友受了重伤……”荷衣满头大汗地道:“能不能……” 谢停云道:“在哪里?” “长青镖局。” 谢停云将马一拉,道:“你去和谷主说。我去叫前面的人调转马头。” 荷衣道:“你能不能叫马车走得快一些?我的朋友已经命在旦昔。” 郭漆园叹了一口气,道:“楚姑娘,谷主的身子原本就受不得颠簸。这一趟出门,一路上都在生病。” 荷衣黯然道:“他的身子既不好,为什么又要出这么一大趟远门?从云梦到太原,少说来回也要二十几天。” 谢停云苦笑:“姑娘当真不明白谷主的心意?” 荷衣呆呆地看着他。难道……慕容无风这次来,只为专程来看她一眼? 她咬了咬嘴唇,头一低,打马到慕容无风的车前。 马车已缓缓地停了下来,开始调头。 她敲了敲车门。 “请进。”里面一个声音淡淡地道。 她推开门,慕容无风正斜倚在一张长榻上。身上搭了一条雪白的毛毯。 他微微地有些吃惊地看着荷衣。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已要他们调转了马头……因为……因为我想求你替我救一个人。” 他点点头,道:“那你为什么不要他们把马车赶得快一些?” “你的身子要不要紧?”不知怎么,荷衣觉得自己的嗓音发颤。他竟连要救的是什么人都没有问。 “不碍事。”他淡淡地道。 荷衣出去吩咐了一声,马车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地急驰了起来。 “坐。”慕容无风指着自己身旁的一个淡绿色的软垫。 他的马车里锦裀绣褥比目皆是。而他自己却象是马车里最暗淡的一团颜色,疲惫地靠车壁上。 “茶几上有茶。”见荷衣盘腿安静地坐在软垫上,他只好又招呼了一句。 她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漫长地沉默。谁也不说话。 飞速奔驰的马车颠簸得很厉害。他的脸正一点一点地发青。 终于,他俯下身去,四下张望。 荷衣眼疾手快地将痰盂移到他面前,一揭开盖子,他便狂吐了起来。 这一吐,便止不住,一直吐到胃汁似已倒空,已无物可吐,他还在作呕。 她只好扶着他的肩,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漱漱口。 他的脸苍白得发青。 “你觉得好些了么?”她在他耳边轻轻地道:“要不要吃药?要不要喝一点水?” 他摇了摇头。她的心里却已大痛了起来。不禁握住他的手,将真气源源输入。 他漠然地看着她,道:“多谢,你其实不必这么费心照顾我。我很快就会没事的。” 她呆呆地望着他,心中仿佛插进了一根针。 “不用客气,我们原本也算是朋友。”不知怎么,她的口中竟蹦出了这样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她将他扶回榻上,在他的腰后垫了几个枕头,让他尽量舒服地半躺着。 “手指甲又长了。”她看着他的手,轻轻地道。 说罢不由分说地捉过他的手,从腰里掏出一柄柳叶飞刀,轻轻地,替他修理着手指。 沉默中传来的只有灯烛哔剥之声和滚滚的车轮声。 很快地,两只手的指甲都已修完。她笑了笑,道:“我修的好不好?” “好。”他看着她,目光渐渐地柔和起来。 “手指头干完了,该轮到脚指头了。”她开始替他脱袜子。 他开始恨自己的腿为什么会连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忽然皱起了眉头,忽然盯着他问道:“你的脚踝上为什么会有一大块疤?” 那是那天被缆绳勒出的伤痕。他情绪极度低落,竟懒得敷药,只是听之任之地让它愈合。其结果就是两块凸凹不平的大疤。 “不小心给茶水烫的。”他胡乱地撒了个谎。 她轻轻地抚摸着那块疤痕,轻轻地道:“还痛么?” “不痛。”他道。 她幽怨地盯了他一眼,道:“你身上其它的东西都是别人的,唯有这双腿是我的。下次不许你再把它弄伤了。”说罢她低下头来,开始认真地修起指甲。 他苦笑。正想说两句轻松的话。却发现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怎么啦?”他连忙坐起来,问道:“又有谁斯侮了你?” “你,你,就是你!好好儿的,为什么又要在自己身上弄出了这么大一块疤让人看着难受?为什么你从来就不肯关心一下自己?”她突然大叫了起来。 “荷衣,过来。”他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她的嘴唇微微噘起,双目中泪光闪闪。 他深深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道:“你需要一点营养。” 她笑道:“什么营养?”话音刚落,嘴已被堵住。 两个人如痴如醉地吻了起来。 “你改变主意了?”她忽然推开他,问道。 “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让我们先完了这个再说。”她不顾一切地吻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慕容无风又道:“荷衣,跟我回去。” “好啊。你一改变主意我就跟你回去。” “不。” “我也不。” “荷衣,没得商量么?” “没有。” “我的女人为什么会这么固执!” “你也差不多呀!” 他忽然发现面前的女人已象一团水似地融化开来,两个人忽然已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无风,打住!我的朋友生命垂危,而我却正在和你做这件事……!”荷衣的头脑开始模糊起来。 “难道你不喜欢?”那个声音道。 “管他娘的呢。”她终于道。 这一句话刚一说完,马车就突然变缓。 “到了!”两个人面面相觑,狼狈地爬起来收拾凌乱的衣裳。 总算从变缓到完全停下来还有一小段时间。足以让手脚麻利的荷衣替慕容无风整理好了袍子,她竟还有时间给他梳了梳头,替他挽了一个髻。 门外一片漆黑。早有人将慕容无风的轮椅放在了车子的门口。 荷衣跳下马车,将慕容无风轻轻地抱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对荷衣而言一点也不算重,下车的时候,还是伸出右手,用力地扶了扶轮椅的椅背,以减轻荷衣的负担。 但荷衣似早已习以为常。她将他缓缓地放在椅上,随手替他整理了一衣衫。又将一块方毯搭在他的腿上。她做这些动作又快又连惯。几乎眨眼之间便已完成。以至于在远处的谢停云和郭漆园看来,慕容无风好象是有了轻功似地,白影一闪,便已坐在了椅上。 做完这一切,两个人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保证,谷主今天晚上一定高兴得睡不着觉。”看着这两个人重新合好,谢停云忍不住向郭漆园感叹道。 “差点忘了,我老婆要我给她带五斤山西的老陈醋。我这就买去。”郭漆园突然道。 黑暗中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 荷衣和慕容无风抬起头来,才发现秦展鹏和秦雨梅一直都站在秦府的大门口等着他们的到来。 两个人连忙撂开手。 “谢天谢地,两位终于赶回来了。只是,他……他好象已经不……不行了。”秦展鹏的脸在灯光下好象已老了十年。而雨梅的眼睛也肿得好象两个桃子。 “人在哪里?”慕容无风问道。 “请跟我来。”秦展鹏引路,慕容无风的轮椅由两个青年一左一右地抬着,施展轻功,直入卧室。 秦雨桑侧身躺在床上。身上的三支箭一支在腹中,一支在右肋,一支从左胸穿过。 慕容无风按了按他的脉。低头沉思。早已有人送来他的医包。里面装着的全是他常用的行医工具。 秦展鹏颤声问道:“他……我儿子还有没有救?” 慕容无风淡淡道:“还有希望。我需要三盆热水。其它的人都退下,楚姑娘留在这里做我的助手。” 说罢,他写了一张药单递给他,道:“这两付药麻烦你尽快交到药房熬好送来。”然后他又写了两张药方,道:“这两张方子,从明天开始,一日三剂,连续二十天。然后一日一剂,连续三个月。” 一听说还有连续服用三个月的药方,秦家人心里都大感安慰。 热水很快送了过来。不一会儿,熬好的药膏也送了过来。荷衣轻轻掩上门。 室内顿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气。 两个人洗了手。荷衣已按照慕容无风的吩咐,剪掉了秦雨桑上身的衣裳,接着又剪断了三只箭的箭簇。 “先拔哪一根?”荷衣站在他身旁问道。 “你怕看见流血么?”他突然问道。 “会流很多血么?” “血会象箭一样地标出来,射到帐子上。”他道。 荷衣觉得双腿开始发抖。 慕容无风又道:“不过,如果我们用手及时地堵住出血的部位,再洒上金创药,缝合伤口,血就不会流失很多。” 荷衣马上道:“慕容无风,这是你的活儿!” “嗯!”他道:“谢谢你提醒我。”他顿了顿,又道:“你要是害怕,就在外面呆着。现在我一个人干就够了。” 荷衣咬了咬嘴唇,道:“我才不走呢。我可以躲在你的背后。”她真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到慕容无风的椅后。隔着椅背和他说话。 “幸亏你不是我徒弟。”他叹了一口气,道:“你尽在一旁捣蛋。”一边说着,一边“哧”地一声拔出了一只箭。然后熟练地涂上金创药,开始缝合伤口。 “你现在干什么?” “干你最怕看的部分,缝针。” “缝针,这个,和大闺女绣花有区别么?” “没什么区别,人的皮肤也就是一块布而已。” “我怎么听了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呀?” “我现在开始拔第二根箭了。”说罢,他拔出箭,眼疾手快地按住出血之处,如法炮制,很快就料理好了第二个伤口。 拔第三根箭的时候,终于有一串血标到了帐子上,把荷衣吓了一大跳。 慕容无风在水盆中净了手,转动轮椅,将秦雨桑的上身抬起,开始用三丈白绫替他包扎伤口。 荷衣则在一旁用水清洗他身上的血污。 秦雨桑毕竟是个大块头的汉子,等慕容无风给他包扎完毕时已累得满头大汗。 “你累坏了罢?”荷衣将毛巾在热水中浸了浸,替他拭去额上的汗水。 慕容无风按了按秦雨桑的脉,道:“他的血已经止住。虽然可能要三个月时间休养,总的来说,已无大碍。” 荷衣喜道:“真的么?可是他……他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慕容无风道:“要他醒过来不难。”说罢,点开了他的两个穴道。 秦雨桑的身子一抖,口中喃喃地呼唤起来。 “荷衣……荷衣……荷衣……” 慕容无风的脸微微一变,道:“他是在叫你?” 荷衣有些尴尬地看着他,迟疑了半晌,才道:“嗯。” “他也叫你荷衣?”慕容无风板起了脸。他突然将轮椅往后一转,身子一退,淡淡地道:“既然他叫你,你们俩个谈罢。” 荷衣跺跺脚,道:“他们一家人都待我很好。好得……好得就象一家人一样。” 这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又说错了。 慕容无风“哼”了一声,道:“一家人?” 荷衣正要争辩,秦雨桑忽然睁开了眼,一看见荷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荷衣,你……你在这里。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荷衣本想挣开他的手,见他脸色惨白,大伤未愈,不敢造次。便微微一笑,道:“你别担心,你已没事了。只要好生地休养几个月,就会……就会好得和平日完全一样。” 秦雨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有气无力地道:“你别……别去押镖了,就在……就在家里陪着我,好么?” 荷衣见他一双眼睛殷切地注视着自己,想着往日他对自己处处照顾,心中一软,只想先哄着他,便道:“嗯。” 秦雨桑大喜,双手在腰中乱摸,摸出一只宝石戒指。 戒指上还沾着他自己的鲜血。 荷衣看着血,心中一慌,连忙闭上眼。再睁开眼时,那戒指已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荷衣……嫁……嫁给我吧?”秦雨桑握着她的手,热切地道。 “糟了!”荷衣心中暗暗地道。 慕容无风已经怒不可遏地冲了过来,对着秦雨桑大声吼道:“你给我听着!这个女人,她不可能嫁给你!”说罢,抓着荷衣的手,一把将那枚戒指从她指上拽出来,往地上一扔,犹不解气,咬牙切齿地用轮椅辗了过去。 那宝石虽硬,指环却是纯金做的,给木轮一辗,顿时辗成了奇形怪状。 秦雨桑两眼一翻,顿时昏了过去。 荷衣气得浑身发抖,道:“慕容无风,你……你疯啦!” “别跟我来这一套,方才你甜言蜜语地哄着我,难道就是为让我给你的情人治伤!” “你……你胡说!他昏过去了!是你把他弄得昏过去的!” “他死了才好!”他大吼道。 “慕容无风,你是神医,你的医德呢!” “去他娘的神医!”慕容无风气得满脸通红,破口大骂:“这小子有什么好?你就算是要找,也要找个比我强的。你这没脑子的女人!” 荷衣冷冷地道:“他怎么不比你强啦?至少人家比你多两条腿!” 话一说出口,她立即后悔了起来。自已一定是气糊涂了!慕容无风平日素来对自己的残疾装作满不在乎,其实内心里一直耿耿于怀。 他整个人突然一震,双手青筋暴露,好象被击倒了一般,看了看自己的腿,抬起头,冷冷地盯着她,一字一字地道:“荷衣,这不是你的标准。大街上卖烧饼的人都比我多两条腿!” “他至少肯给我一个孩子。”荷衣又道。 “别把你自己当黄花鱼了!” “你把戒指捡起来,还给我!”荷衣恶狠狠地道。 两个人凶狠地对视着。 过了一会儿,慕容无风脸色苍白将轮椅一移,拾起戒指,扔给荷衣,淡淡道:“你嫁给他好了。他的伤已无大碍,这里已不需要我了。” 说罢,他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她听见一阵马蹄乱响,慕容无风的马车疾驰而去。 她泪流满面地坐在地板上,伤心地大哭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荷衣的肩上,从她的胳臂之中塞进去一条手绢。 荷衣抬起头,看见秦雨梅坐在她面前。 “和他吵架啦?他好象怒气冲冲地走了。” “他说……雨桑已没事了。只要好好地休养三个月就会好。”她叹了一口气,眼睛还是红红的。 “过来坐一会儿,喝口水罢。”雨梅拉着荷衣到了客厅,将床上的病人留给秦氏夫妇照顾。 她荷衣还是眼泪汪汪的。 秦雨梅问道:“你们……认识?” 荷衣点点头。 “你们俩……很好?” 荷衣又点点头。 “你脖子上挂着那些药,就是他的?” 荷衣低下头,道:“他的身子……不好,心……心脏尤其不好。” 说完这句话,她的冷汗忽然簌簌而落。 这一路虽不远,他却是吐着过来的,方才一场劳累,又加上一场气。 他会不会? 这念头只不过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的人却在念头之前就已窜了起来,冲出门外,跳上马,疯狂地追了上去。 她拼命地抽着马,头脑一片空白。 渐渐地她看见了在前面缓缓而行的马车,看见了谢停云,却没有理他,而是打马向前,一直来到慕容无风的车前,敲了敲车门。 没有回应。 难道他真的犯了病? 她的心竟狂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沉香初上,车里飘浮着一股淡而宁静的气道。 炉上壶水微沸,泛着淡淡茶香。 慕容无风刚刚为自己泡好了一杯茶,端起茶碗,试了试它的温度,正要准备轻轻地尝一口。 然后他就看见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了,有个人从外面冲了进来。 他皱了皱眉,不喜欢在这个时候被人打扰。 四目相对时,那人竟是荷衣。她的脸上满是惊惶,看着他的样子,她诧异地怔住,张口结舌地道:“你……你……” 他等着她说下去,她却“扑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 醒来的时候荷衣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很舒服,很暖和的床上。 环眼四周,房子是完全陌生的,床上的被子和纱帐却似曾相识。 她的额头上贴着一块膏药,手一摸,有一处红肿,已高高地鼓了起来,还火辣辣地发痛。 房子很干净,铺着猩红色的地毯。桌上点着灯,很暗,似乎只够勉强照亮桌边静静坐着的那个白衣人。 窗外月华如水。深秋清冷的寒气便一点一点地渗进屋来。 她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纯白的丝袍。 “我已替你换了衣裳。你倒下来的时候,我的茶正好洒在你身上。幸好,那杯茶并不烫。”慕容无风的椅子离床几乎有一丈之遥。 “你一头倒下去,正好撞到床榻的角上。”他淡淡地又补充了一句:“我原本可以拉住你的,只是实在没想到你也会晕倒。” 她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你的心脏越来越坚强,这难道不是好事?”顺手将被子往身上拉了拉,斜依在床榻上。 “跟某些人相处非得有一颗坚强的心脏才行。”他揶谕了一句。 她淡淡一笑。 “这么急着找我,又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的?”他偏过头,淡淡地又问。 她想了想,道:“没有。” “若没有事,你休息一下就可以回去了。”他面无表情地道:“我们现在住在一间客栈里,离你的镖局并不远。我已派人通知了镖局里的人,他们不久就会送一套干净的衣裳过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欠了欠身,转动轮椅,准备退出房去。 她怔怔地看着他,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你别走。”她忽然大声道:“你若走了不理我,我就……我就把头发全剪了!” 说罢她从床头拾起自己的剑,抓着一把头发就割了下去。 等他赶过来的时候,那一头极长极细的乌丝已掉下了一大绺。他捏着她的手,将剑扔到地上,叹道:“你若生气,只管割我的头发,怎么割起你自己的来了?给我瞧瞧,还剩了多少?今后再莫做这种傻事。” 她不说话,只是默默走下床,乖乖地跪了下来,将头枕在他的双膝之上。泪水涟涟地道:“你……你别不理我……”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半晌,柔声道:“头还痛么?” “头不痛,心痛。”她道。 他苦笑:“你的心也痛?” “你……叫人担心死了。”她喃喃地道。 那手拉起她,将她一抱,抱回床上,拉上被子:“外面冷,小心着凉。” 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套在她的手指上。 那是一只极小的红玉戒指,有些大。试了试,只有中指戴得上。 她欣喜地看着他,脸飞红了起来。轻轻地抚摸着戒面,上面凹凹凸凸,似乎刻着几个小字。 “上面写的是些什么字?”她拿到眼前仔细端详。 “你不认得?”他看着她,有些窘地道。 “不认得。好象是四个字。” 他叹了一口气,拿起笔,将四个篆书写在纸上。 她左看右看,还是摇了摇头。 “这是篆字,你大约不认得。楷书的样子是这样的。”他又写一遍。 荷衣拧着眉头,琢磨了半晌,道:“笔划这么多,人家哪里认得?不过,中间好象有一个‘虫’字……咦?无风,你为什么拼命拔你自己的头发?” 慕容无风道:“以后就算你把所有的字都忘了也没关系,但这四个字你一定要认得。” “哦!”她道。 “因为这是‘慕容无风’四个字。” 她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呆了半晌,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脚在床上乱踢,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笑什么!” “呵呵……呵呵……这四个字我怎么会不认得?就是撕成八半我也认得。人家逗你哪!” 他愣了愣,随即也笑了,道:“一年不见,你几时变得如此刁钻了?”见她在床上笑得花枝乱颤,那一身丝袍便从肩上滑下半截,少女若隐若现的胸膛在丝袍之下莲花般地绽放着。心中一荡,不禁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过去。 她摸着他的脑勺,道:“我不在的时候,你是怎么过的?我们以前去过的那座山,可还常去?” “没去过。” “你整天只顾忙……从来不晓得好好休息。”她叹道。 “你若肯跟我回去,我们便在那山上好好地玩一玩。那天我们也只去了一个地方而已。”他在她的耳旁轻轻地道。 “听说那山里有野人呢,只可惜咱们没瞧见。” “瞧见了。怎么没瞧见?”他道。 “什么时候瞧见的?”她奇道。 “你面前的这个人不是?” 她咯咯地又笑了起来,道:“可不是!这个人呆头呆脑,十足一个大野人。” “荷衣,跟我回去。”他又道。 “我下个月还有一趟镖,早就定下的。押完了那趟镖我就去和秦老先生说,我不干了。”她叹了一声,道:“虽然我不放心你,也不能说走就走。” “你不会又改变主意罢?” 她摸摸他的脸:“不会。我得在你身边看着你,不然,你准会……准会不好好地吃药,不好好地吃饭,不好好地休息,整天犯病。我天天守在你身边,强过在这里提心吊胆。” “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低着头,声音居然有些颤抖。 她握着他的手,柔声道:“因为我喜欢你。” “可是我……我……是……你和我在一起,会……会很麻烦。”他的头低得更加厉害了。 她捧着他的脸,看着他,轻声道:“不和你在一起我会死,会活活气死。” 两个人忽然紧紧的拥抱在了一起。 “我得走了。我可不能一整晚都呆在这里。叫你手下的人看了怎么说?”她咬着他的耳朵,道。 他拽着她的胳膊,道:“你还怕呢?某天在某人的诊室里,是谁大喊大叫,让全谷的人都知道咱们俩连孩子都曾有过?” “我叫错了么?我叫错了么?”她马上大嚷了起来。 “没错没错。”他死死地拉着她,生怕一提起此事她又要大发雷庭,一怒而去。 “我们俩在一起,那也没错!”她气乎乎地道:“我们和别人完全一样嘛,只不过是次序有些颠倒而已。” “可不是。” “完全没有错!” “一丁点儿也没有。” “谁要说就让谁说去罢。” “谁敢说我就叫谁搬出谷去。” “喂,你几时又站到我这一边啦?” “我们是一边的呀。那些事,没我,你干得成么?” “可是,一开始,你就不对!” “怎么不对啦?” “那一天,在……在那个什么名字我记不得的客栈里,你……你先不老实的!” “那不是开始。” 荷衣道:“那怎么不是开始?” “开始的那天,你站在我的书房里,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裙子。你记不记得?那裙子的下摆绣着一圈小花。领子的左边有一排暗红色的小扣子?你说,‘你好,慕容先生。我姓楚,叫楚荷衣。是个跑江湖的。外号叫做独行镖’。” 她呆呆地听着,道:“你……你叫我住在听涛水榭,是因为……是因为……你早已……早已心怀不轨?” “嘿嘿。”他笑道:“我们商量下面的事情罢。” 荷衣道:“下面还有什么事情?” “回到谷里,咱们总不能又不声不响地住在了一起,总得让大家知道。” “你是说,办喜事?” “虽然我最讨厌热闹,但这毕竟是你这一生中的第一次,如若你想热闹,我也不反对。”他捏着她的手,道。 她的头忽然低了下来,忽然不说话了。 “怎么啦?”他连忙问道。 “无风,我从没和你说起过我的生世。你现在想听么?”她忽然虚弱地靠在他的肩上。 “你不想说就别说。我不一定要知道。”他抚着她脸,柔声道:“我只想作你的亲人,如此而已。” “我不知道我爹妈是谁。我一生下来,就被人抛到一条湖边。在那种地方,人们常常将女婴溺死在那里。我想大约我父母原本也打算这么做,只不过到了最后一刻,终下不了手。……将我捡回去的人是个尼姑,我的名字也是她给起的。” 那手臂轻轻地环在她的腰上,叹道:“这些事情,你一定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她点点头,道:“你听了,会瞧不起我么?” “当然不会。” “那尼姑的法号叫做水月,脾性甚为古怪,经常莫名其妙地拿我出气。所以到了四岁的时候我实在受不,就从尼姑庵里跑了出去。那时正好有一个街头的马戏班子路过,领班的老头儿便把我藏了起来,教我和其它几个小孩子练习柔术。没多久,我就可以在大街上表演了。” 慕容无风问道:“什么叫做柔术?” 荷衣将自己的手伸出来,道:“你拿着我的手指头向后弯。” 他轻轻一弯,发现她的手指竟能弯得很低,弯到一个常人根本无法达到的角度。 “练这种功夫,一定很苦,小孩子怎么会愿意练呢。”他不由得叹道。 “有鞭子在后面抽你的时候,你就愿意了。”她苦笑:“我在马戏班子里呆到八岁,摆场子卖手艺的人,穷得也算是跟叫花子差不多。我们经常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和我在一起练把式的小孩子们,有一半已受不了鞭子的,跑的跑,逃得逃,不知所终。另一半表演的时候受了伤,生了病没钱治,渐渐地走不了路了,便往大街上一抛,死活随他。最后连师父也病死了。我便成了流浪儿。” “你为什么不跑?”他问,想起了她身上那些淡淡地鞭痕。 “我原本就是跑出来的,大约是跑怕了。” “后来,陈蜻蜓收留了你?”他接着替她道。 “唔。”她不再说下去,大约在陈家的日子也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的记忆。 “荷衣,不会再有那种受折磨的日子啦。相信我。”他紧紧的搂住她,她的身子在他的怀中轻轻发抖。 “你若肯好好地爱惜自己的身子,那……那便比什么都好。”她吻着他道。 第二天天没亮,两人甜甜蜜蜜地醒来,荷衣就跳下窗子溜了出去。 在溜回镖局的半路上,她碰见了秦雨梅。 两人一见,相视而笑。 “才回来呢?”荷衣有些讪讪地问道。 “嗯。”雨梅倒一点也不害燥,道:“你是走的后门还是跳的窗子?” “啊……这个,跳窗子。” “我也是。原本该他跳的,可惜他不会武功,只好由我来了。” “没关系,谁跳都一样。” “我那天问你的事可是当真的。” “没问题。你只管找慕容无风好了。” “几时替他答应起话来了?”她挤着眼睛,笑道:“看他那斯文的样子,真想不到他还能把你弄哭了呢。” “他凶着呢!” “凶在哪里?我拿枪扎他!” “别……人家……人家连一只蚊子都捏不死呢。” “唉,我那位也是。什么时候我们到他那里去尝尝他做的家常菜?” “好哇。我那位一定要用自己带的碟子,薛大师受得了么?” “笑话,他炒的是菜又不是碟子。不过,你那位也太讲究了罢?看他那排场。” “也就是洁癖而已。” “昨晚过得怎么样?”两个人从后门翻着墙跳进府里,雨梅挤到荷衣的床上,两个人的衣裳都被晨雾打湿了。只好各裹着一个毯子,在床上讲话。 “聊天呗。” “光聊天啊?” “嗯。” “这么纯洁?” “可不是。连手都没碰呢。” “怎么个聊法?” “我坐我的椅子,他坐他的椅子,中间隔着一个火炉,火炉里煮着茶,我们俩一人端着一杯茶,就这么聊了一夜。” “象这么聊你从大门里昂着头出去就行了,何必从窗子上跳下来?” 荷衣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真的要嫁给他?” “唔。” “他的腿……看样子连一步都走不得,你真不介意?” “怎么一步都走不得?柱着拐杖能走好几步呢。我们还一起爬过山呢。” “看你满脸红光的,好象被人用了搜魂大法似地。” “搜魂大法,那也不是每个男人都会的啊。” “那就这么定了,到你们那儿喝喜酒的日子,便是我私奔的日子。” “你爹娘那么疼你,他们不是不讲理的人啊。” “哼。你晓得他们怎么对待我以前的恋人么?” “你以前还有一个恋人?” “所以说就算是你的亲人,也只有到了关键时候你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爱你。” 突然听她这么冷飕飕地说了一句话,荷衣机零零地打了一个冷战:“你只管到时候来云梦谷里找我。他……他那里一出门就是一大镇子,里面也有不少酒楼,谋生没有问题。” “好,够哥儿们。”她拍了拍荷衣的肩。 慕容无风因此便由荷衣陪着在太原府里又多逗留了三日,第四日方依依惜别,返车回南。 荷衣又依计划押了今年的最后一趟镖,因想着和慕容无风相聚在即,不免日夜兼程,回到太原已是十一月初。换了衣裳,回到屋内,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信封,落款处书着“云梦,慕容无风”六个字。一问,却是早已邮来了,不过是因为她押镖在外,无法送达。她打信封,里面装着一个小小的漆盒,打开漆盒,里面却是一串红豆,虽用丝线穿就,却有些歪歪扭扭。 她记得竹梧院的庭院里有一棵红豆树,却是从南方移植过来的。种了许多年,大约是气候不宜,从没有开过花,更没有结过籽。 一张素笺,是他的几行字: “荷衣: 咱们院子里的那棵树终于开了花了。这些豆子便是那树上结的。若是你一押完镖就立即回来见我,我做红烧肉给你吃。若是你迟迟不归,只顾在外面贪玩,那你一辈子都休想吃到我做的红烧肉。无风字。”隔了几行,又写了一排小字: “那些豆子是我自己爬到树上摘下来的。你若想看我爬树的样子,便马上回来。我再爬一次给你看。回得晚了,那也休想再看到了。又及。” 看信的时候,秦雨梅正站在她的身旁。 她折上信,看着雨梅,脸红红的。 “骑我的马去,我的马快。”雨梅淡淡地笑道:“他果然有搜魂大法。” “你爹爹……” “你先走,我去和他说。” “那就多谢了。记得去找我。” “嗯。”她拥抱着荷衣,忽然哭了。 第二十二章 就这样,荷衣连衣裳也没有换,又日夜兼程地赶了回去。 原本要花七天的路程,她第四天下午便已渡过了云雾弥漫的大江,不久就看到了云梦谷朱红色的大门。 我回来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浑身汗水淋淋,却被幸福的喜悦包围着。 穿过大门,她只对吃惊得张大嘴的守门人笑了一下,连马都没有下就直奔竹梧院。 院门紧闭。 她笑了。他的脾气一点也没变,还是那样不肯见人。 她推开门,却发现门已被反锁着。不禁微微有些奇怪。 于是她只好敲了敲门。 过了很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却是赵谦和。 她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谷主……”她颤声道:“不在?” “楚姑娘!”赵谦和也吓了一大跳:“我们前天才派人去太原找你,你今天怎么就到了?!” “没有人找我啊!我刚刚押完镖,收到了谷主的信,就回来了。” “谷主的信?什么信,什么时候发的?写的是什么?”他急得满头大汗,竟也不顾男女大妨,将她的袖子一拉,拉着她到了客厅。那里已站着谢停云和蔡宣。 “究竟出了什么事?” “谷主的信,我们一定要看!”赵谦和道。 “那是写给我的私信。究竟出了什么事?”荷衣冷冷地道,下意识地摸了摸颈子挂着的那一串红豆。 赵谦和颓丧地垂下头。 谢停云走过来道:“赵总管,楚姑娘是武林中人,比常人要有胆识,我们还是和她实说了罢。” 荷衣紧张地看着三个人,心里已知道慕容无风出了事。 “楚姑娘,谷主失踪了。”谢停云惨然地道。 “失踪了!”荷衣惊道:“什么时候?” “三天前。”谢停云沉痛地道。 慕容无风双腿瘫痪,几乎是寸步难行,他不可能是自己出走。何况他一向不愿让谷里的人担心,任何外出必会事先说明。 他失踪了,只有一种可能,而且也曾发生过。 那便是他被人劫持了。 “五天前舅爷府里来人,说舅爷病重。谷主听了连夜就去了。舅爷住的地方离神农镇并不远,我们派了二十个人跟着,这二十人都是谷里的好手。我原本要跟着去的,可是这几天我的妻子临产,谷主一定要我留下来。”他顿了顿,又道:“谷主去了舅爷家,给他老人家瞧了病,吃了药,说没什么大碍,第二天就回来了。他就是在回家的路上失踪的。一车子人连同马夫随从都中了奇门迷药。等大伙儿醒了之后,发现谷主已不在车上。” 荷衣倒抽了一口凉气:“是唐门?” 谢停云点点头,道:“不错。云梦谷在江湖上的敌人不多,但唐门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尤其是今年谷主又出了一本《云梦验案类说》,里面专有一章讲到了各大门派的毒药和解法。” 荷衣叹了一口气,道:“他身子这么不好……也写书么?” 谢停云苦笑道:“谷主学识渊博,又比别人聪明勤奋,他的书向来畅销天下,是医家必读之物。他一向憎恨江湖人士为一时之仇怨,便滥使毒药伤及无辜。是以在那本书里,他公布了些极易传播的毒药配方和解法。对唐门许多冷僻偏门的毒药,他虽知解法,却也算照顾到唐家的脸面,并没有把它们写进去。即使如此,这件事还是大大地触怒了唐门。谷主去看姑娘的时候,一路上我们都提心吊胆。只是回来之后,谷主成天都很高兴,吩咐我们着手操办……操办……婚事。我们也是乐昏了头,这才失了手。” 荷衣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叹道:“若真的是唐门,我想你就算是去了也没有办法。他的信是一个月以前写的,那时我还在外地押镖,看来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赵谦和道:“我们一直都在等姑娘回来。” 荷衣道:“依诸位看,他们究竟想把他怎么样?换取大笔赎金?” 赵谦和叹了一声:“如果这件事钱能解决,早就解决了。若能换回谷主,就是把云梦谷卖了也没什么。” 蔡宣道:“现在先生在他们的手上,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荷衣颤声道:“他们……他们会折磨他么?” 三个人突然同时低下头不说话了。 荷衣的心“格登”一下沉了下去:“他们威胁要伤害他,是么?” 迟疑了半晌,谢停云抬起了头,满脸沉痛,一字一字地道:“他们可能已经伤害了他了。” “你说什么?”荷衣身子一抖,几乎有些站不住。 “楚姑娘,你没事么?” 荷衣镇定下来,道:“没事。我的胆子并不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请你们一定要告诉我真相。” 谢停云阴沉着脸,道:“好。楚姑娘,请跟我来。” 四个人默默地走出院门往左一拐,走上另一道回廊。没走多远,赫然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小门。荷衣对云梦谷的地形并不熟悉,平时知道的地方,大约也就是竹梧院一处而已。这个小门她以前从没有见过。 “这地方叫做‘冰室’,谷主常来,却一定从来没和姑娘提起过。”赵谦和道。 房门打开,是一个缓缓的下坡,一边有台阶,与台阶平行却是一个滑道,两边都有护栏和扶手,缠着素绸,显然是慕容无风专用的。 四人走到坡底,又出现了一道门。门边有一个衣柜,各人都从各自的柜子里取了自己的皮袍穿了起来。 蔡宣从其中的柜子里拿出一件纯白的狐裘递给荷衣,道:“这一件是谷主的。姑娘请穿上。里面很冷。” 穿好了衣裳,又打开一道门,便有一股森然的冷气直面扑来。 “有我们三个大男人在身边,希望姑娘不要害怕。这里是专供大夫们解剖研究病症之处。里面收藏了不少无名的尸体。谷主常常在这里一呆就是几个时辰。他的风痹之症总也好不了,反而越来越重,也与这件事有关。” 荷衣忽然明白慕容无风为什么会有洁癖了。 打开最后一道门时,里面突然宽敞了起来。而且十分明亮,四面的墙壁上燃着巨烛。 寒气刺骨的房子里摆着许多的石桌,有些是空的,有些上面躺着人。 死人。有男有女。 大伙儿绕过石桌,到了另一间小房,中间的一张石桌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漆盒。在荷衣看来,却象是富贵人家装琴用的琴盒。 三个人一齐转过身子看着荷衣,表情都沉重了起来。大家都不说话。 隐隐感到自己将会听到一个极坏的消息,荷衣的背不由自主地靠在了墙壁上。 “老谢,你说。”赵谦和叹了一口气,终于道。 “抱歉,我晓得这是一个坏消息,不过姑娘非要知道不可。” 荷衣看着他,道:“你说。” “他们砍下了谷主的一条腿。装在这只盒子里送了过来。”谢停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伸着手,发象随时准备她会昏过去。 荷衣的身子晃了晃,道:“打开盒子,让我看一看。” 盒子里果然装着一条腿,几乎是一整条腿。 如果装的是一只手,荷衣可能还不能立即辨认出来。但慕容无风的腿原本就和常人不一样。 谢停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谷主自幼双腿残疾,虽然他早已习惯了这些不方便,但对自己的残疾却是一向讳莫如深。他的身子绝不轻易让别人碰。” 赵谦和道:“所以见过他的腿的人在谷里也只有我们这几个人而已。” 蔡宣道:“谷里最后一次见到先生的腿的人是我,那是一年多以前。不过我记得很清楚,他的脚踝上并没有那么大的一道疤痕。所以这条腿……会不会有假?” 说完,三个人抬起头,直直地盯着荷衣。 大家都明白,几个月前慕容无风去过太原。 荷衣闭上眼,轻轻抚着那条冰冷的腿,仿佛它还在慕容无风的身上,颤声道:“他的腿上是有这么一道疤痕。我还问过他。” 蔡宣还不死心,又道:“疤痕也可以伪造。” 荷衣道:“脚上的指甲也是我剪的。我有我用刀的习惯。” 谢停云绝望地道:“这么说来,这……肯定是谷主的腿。” 荷衣点点头。 腿的底端用一块丝绢掩着。 她的眼根本不敢往那个方向看,更不敢揭开丝帕看个仔细。 她觉得自己已快到了崩溃的边缘。 三个人沉默地看着她脸色苍白,满头冷汗,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过了好久,她才缓过神来道:“这伤口,蔡大夫,你看得出是怎么弄出来的么?” “刀。一刀斫断。” 她的嘴唇几乎快要咬出血来。然后她又问了一句: “受了这一刀之后,他的身子还能不能挺得住?” 蔡宣道:“这种伤即便是常人,如若施救不及,存活的可能性都很小。何况先生的身子原本贫血,还有别的病。” 荷衣道:“可这是唐门。唐门如若不想让一个人死,一定也有办法,对不对?”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唐门一向喜欢与各大医家结亲,毒药亦原属医学一脉。唐门中制毒的高手全都精通医术。 蔡宣道:“当然。他们想让先生死其实用不着大费周章,这么做大约是威慑之意。” 荷衣道:“无风他……他很少和我说过唐门的事。云梦谷和唐门的实力相比究竟如何?” 谢停云道:“谷主一向无意将云梦谷纳入武林的任何派系,他始终只想让这里变成一处名副其实的医谷而已。谷里大半人口要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和他们的家属,要么是些老家人。近几年来虽也添了不少人手,谷主……谷主却总不愿意在这件事上招兵买马,大张旗鼓。所以,总的来说,我们比唐门有钱,在武力上却大不如唐门。这也就是这些年来我们也不轻易招惹他们的原因。” 荷衣合上漆盒,道:“现在我们来商量该怎么办。” 三个人听了心中都暗暗吃惊。 这个女人果然了得!在这种危急关头她居然十分镇定。居然还能商量。 谢停云道:“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唐家只是送来了谷主的一条腿,也不开什么条件,他们显然不打算把谷主还给我们。” 蔡宣道:“因为先生只要在唐门,他们所有毒药的配方和秘密就会很安全。他们甚至会逼先生为他们配制和研究更厉害更有效的毒药。” “这些,他会答应么?”荷衣道。 “绝不会。谷主对毒药深恶痛绝,他的每一位学生入门之前都必须发誓终生不配制不使用任何作害人之用的毒药。其实谷里有好几位精通解毒的大夫,让他们配制一两剂毒药殊非难事。” 赵谦和道:“近十年来因为有云梦谷,唐门一蹶不振,在江湖的地位一落千丈。想要重新振作起来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付谷主。” 谢停云道:“我们不能强攻,只能派人混进唐门,找到谷主,将他偷偷救出来。我准备双管齐下。由赵,郭两位总管带着人到唐门去讲条件,拖住他们;同时我带一路人想法子进入唐门救人。” 荷衣马上道:“唐门的人一看见去谈条件的人没有你会马上起疑。你们三人在外面拖住他们,里面的事由我去干。” 谢停云笑了,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要等姑娘回来。在这种时候,能救谷主的人只怕只有姑娘。” 荷衣道:“我要两个帮手,不能是你,但武功不能比你差。” “有。” “我要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三样东西:第一,所有能让谷主暂时延缓伤势,保住性命的东西。第二,三件他的日常衣裳。第三,最有效的解毒药丸。” “蔡大夫会马上准备好。” “我要两种毒药,一种用来粹剑,一种用来杀人,还有最厉害的迷药。” “迷药没有问题。至于毒药……”蔡宣迟疑地道。 荷衣道:“慕容无风是大夫,我楚荷衣却不是。你们放心,这些东西我会用,却绝对不会让他知道。” “……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要一张唐门的地图。越详细越好,无论花多少钱,你们都要想法子弄来。” 谢停云道:“这个我现在就有办法。” 荷衣盯着他,道:“你现在就有办法?” 谢停云道:“楚姑娘大约还没见过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 “她嫁给我以前叫唐菲烟,在唐家排行第二。是唐三的亲姐姐。” 荷衣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和谢停云交手的时候,便是因唐门的人而引起的误会。 ****** 蓉雨阁。 谢停云引着荷衣来到一间温暖的卧室。 进门的时候荷衣见到了满地乱跑的两个十来岁的男孩。 “这是我的两个儿子。”谢停云的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神色。 他接着又道:“还有两个在他妈妈的肚子里。吴大夫说也是男孩。双胞胎。” 荷衣忙道:“恭喜恭喜。” 侍女们拉开帘帐,荷衣看见一个美丽的中年女人挺着肚子,躺在床上。 她吃惊地发现这女人只有一只左手,正吃力地捂着巨大的肚子。另一只手臂已齐肩而断。 谢停云忙端了一把椅子给荷衣,自己则坐在床榻上,看着那女人,轻声道:“菲烟,这位便是我向你提过的楚姑娘,未来的慕容夫人。” 那女人转过脸,有些羞涩地看着荷衣,道:“楚姑娘,对不起,我的身子实在是太沉,无法……无法施礼了。” 荷衣歉然地道:“抱歉,这个时候我实在不该打扰你……” 女人一脸温柔,道:“姑娘说哪里话?若不是谷主当年肯收留我们,我和停云只怕早已成了唐门的刀下之鬼。”她从床侧拿出一张羊皮地图,神色忽然变得严肃:“姑娘大约知道,唐门在江湖上有三百年的历史。” 荷衣点点头。 “所以虽然近年来它一直在衰退,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唐门绝不是别人轻易进得去的地方。” 她指了指外围一圈围墙,道:“这墙高十丈,上面爬满青藤。墙下是一圈内河。内河的水有毒,藤也有毒。” 荷衣道:“所以我若从这里进去,会很危险。” “以姑娘的武功,从这里进去不会危险,但很快就会被发觉。四周全是岗哨和灵犬。唐门地形和云梦谷十分相似,三面背山,山是万丈绝壁。外接大江。一面向内陆敞开,易守难攻。” 荷衣看了看地图,道:“我会从山外进去。这样就不会有人觉察。” 谢停云道:“你是说,从绝壁爬到山顶,再下来?” “嗯。” “这倒是个办法。” “我现在急需知道的是,他们可能会把无风藏在什么地方?” 唐菲烟道:“这些红色的圆圈是我做的记号,全都有可能。不过最可能却只有两处。如若总管们要到唐门谈判,他们一定会将谷主押至这两处之一。” 荷衣看了看那两处,发现它们相距甚远。 “一处在东,是个圆形的房子,里面住着唐门三位武功最高的前辈。他们有可能将谷主交给他们看守。一处在西,由这个门进入地底,是一排水牢。一共有十间。里面关押着唐门的叛徒和仇家。有些人已关了很多年。” 说罢她惨然一笑,道:“唐门的家法姑娘当然听说过。我的这只手臂便是被执行家法的伯父斩下来的。我若被唐家的人抓了回去,就会关到水牢里,一直到死。” 谢停云道:“我不认为谷主会被关在这里。他若真的关进水牢,只怕连一天都过不了。” 唐菲烟继续道:“水牢的特点便是藏在地底下,大门一锁,谁也进不去。实际上守在里面的人并不多。除了唐家的子弟,外人绝不会知道水牢的位置。” 荷衣忽然道:“你说,他们会不会预料到你知道这两处地方,而将谷主另行关押?” 唐菲烟道:“不一定。一来唐门的叛徒原本不止我一人,这两处地方原本就是专为关人而设计的。机关重重,防守严密,就算是被人知道,要又进得去又出得来,也大不容易。其它之处则完全不可靠。” 荷衣道:“这么说来,我要兵分两路,一路去找三大高手,一路去水牢?” 唐菲烟摇了摇头,道:“和姑娘一起去的有几个人?” “两个。” “三人联手对付这三大高手,只怕都很困难。两个人去只能是送死。这三个前辈非旦是武功高手还擅使毒药。” 荷衣点点头:“倘若我已将他救到手,怎生才能出去?” 唐菲烟苦笑道:“恐怕你只能从你进来的地方退出去。” 荷衣道:“这不可能。回来的时候我们多了一个人完全不能动的人。从原地退回太困难。到时候我看情况再想办法。” 唐菲烟道:“我离开唐门已有十几年,这个地图可能会有些变化。但变化不会太大。” “为什么?” “古老家族喜欢保持传统,不喜欢变。唐门每修一个新的建筑都会想到它能用百年之久。” ******** 当晚谢停云通知荷衣,她要的一切已全准备妥当。 “这是十枚解毒药丸,你现在就要服用,到时,大多数唐门的毒药都不会伤害你。” “你的剑已粹上一种叫作‘花笑’的毒药。不要轻易将它抽出来。剑峰只要将任何人的肌肤上割下一道小口,那个人马上就会死。但是你自己不用担心,你会预先服下解药。如果你想解除剑上的毒也很容易。” “这一种红色的药丸叫‘欢心’。是一种极有效的迷药,一落进灯油或蜡烛里便会随烟气散发。嗅到它的人会立即倒下,三天之后才会醒过来。” 荷衣将各样东西一一检查完毕,装入包袱之中。道:“跟我去的人是谁?” 谢停云指着客厅里站着两个灰衣青年道:“就是他们俩。” 荷衣看了一眼,道:“其中的一个我曾见过。” “不错。他是三星三煞之一。名字叫山水。现在是谷里的花匠。” “他不是唐门的人?” “他不过是个杀手而已。杀手杀人只看价钱,不属于任何门派。何况他现在也已改了行。” “谷主知道这件事?” “是谷主让他住进来的。谷主说,山水是他的朋友。” “他也有朋友?”荷衣不禁有些吃惊:“另一位呢?” “另一位是山水的表弟。” “表弟?他没有别的名字?” “没有。他是和山水一起进来的。同住在一个院子里,都是花匠。” 荷衣看着两个灰衣人,道:“我们今夜就出发。” 两个人同时道:“是。” 荷衣道:“如若我们三人分开行动,诸位只管见机行事,如若我们三人在一起,我说了算。” “好。”两人干净利落地道。 荷衣又道:“你的名字叫山水,你的表弟叫什么名字?” “叫我‘山水表弟’,或者简称‘表弟’。”表弟道。 ******* 这一天下着绵绵的小雨。 荷衣三人已到了蜀中。 他们舍马买舟,将划入了一条叫做龙水的江上。 这一路上荷衣一言不发。只是叮嘱山水两人牢记唐菲烟画的那张地图。快到蜀中的时候,她便将地图焚毁。 船逆水而上,又冷又细的雨丝早已淋湿了荷衣的头发。她将颈上挂的那串红豆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仿佛在进行什么仪式,她的嘴中念念有辞。 天渐渐地黑了。船行至一座山脚时,她轻轻地道:“上。” 三条黑影一掠十丈,已如壁虎般地贴在了山壁之上。 荷衣的心里不禁暗自庆幸。谢停云说得不错,这两个人的轻功果然很好。 接下来的工作又紧张又枯燥:爬。踩住任何一个可以垫脚的石块,抓住任何一根头顶上的藤条。快到子夜时分的时候,三个人终于都陆续地爬到了山顶。 从山顶俯瞰,唐门的城堡在黑暗中静悄悄地耸立着。里面的灯光在细雨中显得格外地昏暗。 按照计划,三个人找到了那了地牢的入口。他们打算先从地牢入手,因为这里看上去比较僻静,就算是慕容无风不在里面,他们走一圈出来,也不会制造出很大的响动。倘若先去找三大高手,一打起来,只怕会惊动全谷的人。 地牢的入口是一个看似极为平凡,几乎好象是一个厨房一样的小门。小门虚掩着。 荷衣对表弟道:“你在外面看着动静。我和山水进去。” 两个人不声不响地溜了进去。 小门的尽头是一个沉重的石门。昏暗的灯光之下荷衣发现门边有一个巨大绞轮。她使劲拉了拉手把,那门缓缓地移动开来,露出一条门缝。一丝灯光从门缝里透了进来。 不用说就可以猜到,里面有人。 两人从门缝里滑了进去。门里面是一道长廊,一道长长的下坡,下坡的尽头又是一道门,却只是木门而已。 木门虚掩。荷衣一打开门就看见一个中年人坐在一张桌子旁。 他看上去很斯文很和气的样子,竟象个十足的读书人。 手上竟也拿着一本书。一听见响动,他抬起头来,用一双很黑很深地眼睛看着她们,并且很客气地道:“两位好。” 第二十三章 山水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地道:“这里只有阁下一个人?” 他说话的时候荷衣的袖中白练飞出,已钩住了中年人身旁放着一卷钥匙。轻轻一带,那钥匙一阵乱响,中年人伸手一抓,几乎要将它们抓住,荷衣连忙射出两枚飞镖。那钥匙便轻轻地落在了她的怀里。 她正要将一粒“欢心”弹进油灯之中,那中年人冷笑一声,袖子一挥,只听得“嗤嗤”几声,所有的油灯突然灭了。 四下顿时一片漆黑。 山水道:“小心他的暗器,他是个瞎子。” 荷衣道:“我进去看看,瞎子归你。” “门在左边。”山水道。 “熄灯以前我已经看见了。” 只听得黑暗中刀声四起,山水似已与那瞎子打成了一片。荷衣便趁乱溜进了另外一道窄门。 “咯吱”一声,木门轻轻弹回。却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 四处不见五指。 那是一种近乎于腐烂的尸体的味道,却又象已沉积了多年,一阵阴风在走廊上穿梭着。 荷衣点燃火折子,强行按耐住胸中烦恶欲吐之欲。发现自己面前一左一右各有五间囚室。均有一半深入地下。 不知哪里传一种极细小如蚊蝇一般的嗡嗡声。只听得她头皮发麻。 她镇定神志,打开右边第一间囚室的大门,对着里面小声喊道:“慕容无风,慕容无风!” 无人答应。那囚室幽深,有一大半沉在水中。火折子不知怎地突然熄灭了。 荷衣心里却坚定地想着:“无论如何我也要进去看一看,里面是不是有人?那个人是不是慕容无风?”当下便壮着胆,泅着水,摸着黑,向前探去。不多时已走到尽头。荷衣向中间一摸,仿佛有一样软软的东西拴在一个木头的柱子上。那东西发出一种奇臭,几乎令她昏倒。她终于忍不住“啊”地一声大吐了起来。 她的手一阵乱摸,却觉得这软软的东西仿佛是一团泥,不象是一个人。 她抖抖索索地掏出另一只火折子,点燃一瞧,“啊呀”一声惊呼了起来! 原来那柱子上果然拴着一个人,却早已腐烂变形,头已烂得挂在了他自己的怀里。荷衣的手上摸着的全是那些渐渐剥离开来的腐肉。 她吓得扔掉火折,落荒而逃,几乎是飞出了那间囚室! 出得门来,她只觉魂飞魄散,双腿发软,心咚咚乱跳。几乎连站起来的气力也没有了。 而那腐尸的气味却已如鬼魅一般地附在了她的身上。 第二间囚室还得去。 她定了定心神,决定不点火折子,打开室门,对着里面道:“请问里面有人么?有人就应一声,没人我可就走了啊!” 过了半晌,只听得一个虚弱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道:“你是谁?是救我出去的人么?” 荷衣心中一动,那个一个男人的声音,口音却与慕容无风大不相同。荷衣只好又道:“你是慕容无风么?” 那人道:“不是……求求你,救我出去罢……要不然我就要活活地被老鼠咬死在这里啦!” 荷衣道:“对不起,我只能救一个人,你……你若自己有武功,我倒可以替你打开绳索,放你跑出去。” 那人道:“我跑不动,他们……他们砍了……砍了我的两条腿。你是好心人,是么?求求你帮帮我,我家里很有钱,你若救我出去,无论你要多少两银子,我家里的人都会给你!” 荷衣颤声道:“对不起,我很想救你。可是我有比你更重要的人要救。” “你要救的人是慕容无风么?” 荷衣喜道:“嗯,你……你知道他在哪里?” 那人道:“他不在这里,你若救我出去,我就告诉你听。” 荷衣心下暗忖,此人一定是想出去想发了疯了。便问:“你在这里关了多久?” “七……七年啦。” “那你怎么可能知道慕容无风的消息?” 那个胡诌了起来,道:“三年前这里曾关了一个叫做慕容无风的人,不久便转移到了别处。” 荷衣砰地一声,摔了门就出去了。 第三间囚室没有任何声音,荷衣斗胆泅水进去逛了一整圈,发觉它完全是空着的。 她打开第四间囚室的门,叫了一圈,没半点回应。她走入水中,便觉水中有一群一群的老鼠在她的腿间窜来窜去。 伴随着的是一种可怕地“喁喁”之声。 她摸着黑走到尽头,手哆哆嗦嗦地摸了过去。 这一回,她只伸出了一只食指,准备一碰见腐物便狂逃出去。 食指轻轻一触,却是一片光滑的肌肤。光滑而有弹性。 这个人还是活的! 她点起火折,只见木柱上捆着一个被人切去四肢的女人。一把黑油油的头发,搭在她的胸前,上面居然扒着两只大鼠!而那女人睁着眼,正用一种极温柔地眼光打量着她。 荷衣“哇”地一声跳了起来,火折子掉入水中,道:“喂……喂……你……你……不要紧么?” 那声音居然很斯文,道:“不……不要紧。我在这里……很好。” 荷衣道:“万分对不起,我不是来救你的!” 女人淡淡地道:“救我的人早就为救我而死了。你就算是救了我出去,我也不想活了。” 荷衣心中一软,道:“我在外面还有一个伙伴,或许我……我真的可以救你出去。” 女人道:“你别多管闲事,我只想快些死而已。” 荷衣道:“你……你想我帮你什么?” 女人道:“你身上有糖么?我好久没有吃过糖了。” 荷衣摸了摸身子,道:“糖我没有,只有几颗花生米……你要么?” 女人道:“花生米也好。我好久也没吃过花生米啦。我没有手,劳架你塞到我的口里。” 荷衣便将口袋子里的三粒花生米放入她的口中。那女人满意地大嚼了起来,道:“谢谢你,小姑娘。你不是来找我的,还是快些走罢!” 荷衣跺跺脚,扭头而去。 第五间囚室又传来那种老鼠可怕的吱吱声。荷衣已几乎没有勇气再走进去了。她颤颤微微地叫了一声:“慕容无风,你……你在里面么?” 回答她的,只有老鼠的吱吱声。 她咬了咬牙,抱着一副不见棺材不死心的态度,又漟着水走了过去。 那水并不深,只是到她的胸前而已,但水里有一股可怕的味道。水并不干净,荷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却象走在泥塘里一般。她已不敢打开火折,生怕见到什么更加恐怖的场面。便如同前法,将手指往木柱之上触了触。 手指触到的地方一片滑腻。 她不敢再摸下去,只好打开火折,眼前赫然又是一个刚刚开始腐烂的死尸!那人死前仿佛极度痛苦,脸是扭曲的,一张嘴张到了不可能再大的地步,似乎要大声呼喊。 谢天谢地,这个人不是慕容无风! 荷衣正要逃走,那死尸忽然动了一下。从他的鼻子里爬出了一种好象是蛇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凭空一跳,便跳到了荷衣的身上! 荷衣尖叫一声,一头栽进水中,惊慌中一连喝了好几口水,便趁着自己呕吐之前,几乎是一阵狂跑,奔出了囚室! 一出来她便趴在地上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一直吐光胃里原本所剩无几的东西。 她终于相信了这句话:人是可以被吓死的。 然后她浑身软绵绵地坐在走廊上,看着第六间囚室的大门。 她已吓得没有气力站起来了,却咬着牙,扶着墙壁站了起来。抖抖索索地打开那间囚室的门,几乎是带着哭腔地对着里面呼道:“慕容无风,慕容无风,你在里面么?如果在,请你千万……千万答应我一声。如果不答应,那我……我就走啦!我不要……不要再看见死尸啦!呜……呜……我快吓死啦!” 一阵阴森森的冷风从里面悄悄地吹来,水里又一片老鼠的吱吱声。 没有人答话。 她的腿开始发软。她把剩下的火折子全掏了出来,刚一点上火便见四周飘浮着一大群肚子涨得老大的死鼠。只觉眼前一黑,几乎晕倒。这时水中忽有一大群老鼠向她游来,顿时爬到了她的身上,肩上,她心中一慌,挥剑乱劈,将老鼠斩得血肉横飞,却因方才那一阵慌乱,已将火折全失落在水中。 无奈,她只好向囚室的尽头走去。水虽齐胸,那一群老鼠却死死不肯放过她,一路跟过来,在她身上乱咬。她挥动手掌,在水中一阵乱劈。好不易快走到了尽头,脚下却突然踩一个空。原来水底到了尽头之处忽然变深了起来,她反应不及,头已淹入水中,慌忙中她只好去抓水中的那个木柱! 她知道这根木柱中只怕又捆着一个可怕的尸体,却也顾不了那么多! 她的手将木柱死死地一抓,发觉自己抓的却是一角衣裳。 耳边忽然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却是熟悉的声音: “荷衣,别怕,我在这儿。” 那声音对于荷衣而言,仿佛来自天堂。 他在这里!他还没有死!他……他还能说话! 她的心头一阵狂喜!不禁将方才看到的那一切抛在脑后,紧紧的拥抱着那个身子,不知是喜是悲,泪水却狂涌而出:“无风……我终于找到你啦!你还……你还活着!” 她伸着手抚摸着他的脸,只听得他长叹了一声,道:“荷衣,你疯了么。这么危险的地方,你怎么……怎么自己就跑来啦!” 她却不理他,只顾摸着他的全身。他的双手高高地吊在柱子上,下身沉在水中。荷衣轻轻一摸,他的左腿上似乎有一大片疤痕,所幸还在。右腰之下却是一片虚空,一时顿觉万箭穿心,忍不住抚着他的伤口,哭道:“你的右腿……果然没了。这群狗娘养的!我要杀了他们!你痛不痛?啊?这么大的伤口!要不要紧?他们……他们怎样……怎样折磨了你……” 她抱着他只顾大哭,慕容无风只好轻轻地安慰她:“我……没事。你别难过。” 他的话刚说完,荷衣又道:“方才……方才我在门口叫你,你为什么不吱声?” 他沉默。过了半晌,才道:“荷衣,带着我你一定逃不出去。” “所以你就不吭声,是不是?指望着我找不到你就会走掉,是不是?” 他不语。 “你……到这种时候还只顾想着我!”她伤心地道:“这地方……这是人呆的地方么?我带着你出去,便是死在一起,那也是死在干净开阔之处,怎么……怎么也比这里强啊!” 她抱住他的身子,挥剑割开绑住他双手的绳索。他整个人便软绵绵地倒在她的身上。 她将他抱到走廊上,掏出备好的药丸,塞进他的嘴里,道:“这是保命的药丸,你一定要吞进去。” 慕容无风在黑暗中轻声地道:“荷衣,我……吃不下任何东西……”说罢“哇”地一口,非旦将那药丸吐了出来,还喷出一大口血。 “我不管!吞不下你也得吞!”荷衣将药丸从地下捡起来,强行塞入他的口中,又打开水袋,强灌了他一口水,逼着他将那药丸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荷衣……这里很……脏……”慕容无风又道。 “我带了你换洗的衣裳。”荷衣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他的衣裳,将准备好干净衣裳套在他身上。 他的下身缠着厚厚的绷带,全是湿漉漉,泡在水中已久,显然一点也不干净。 荷衣轻轻道:“你……你忍着些痛,我带来了最好的金创药。”说罢,她掏出一柄飞刀就要割开他的身上的绷带。 他抓住她的手,道:“你……你别揭开绷带,也……也别碰那里。还是……还是想法子快些走。” 她心中一怔,便知那伤口一定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慕容无风怕她见了害怕,不让她触动。便柔声道:“无风……我不怕,这里……这里也是漆黑一片,我替你换了药……重新包扎了伤口,你一定……一定会觉得好些。” 他的手仍然是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道:“我说不能碰便不能碰,我们俩究竟谁是大夫?” 荷衣道:“可是……可是……我们可能要过好一会儿才逃得出去,你……你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我们现在就得逃,你却还在……婆婆妈妈地……想着做这些事……白白耽误时间。”黑暗中,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荷衣只好做罢,将他抱起来,打开木门,却见先前那瞎子所在的房子里毫无声息。不禁悄悄地叫了一声:“山水?” 无人回应。那瞎子似乎也不在房内。荷衣一脚踢开通往长廊的大门,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山水倒在那沉重的石门旁边,而那瞎子已被他一刀刺死在一侧。 “山水!”荷衣一把将他从石门边拉了起来,他看上去还有气,脸却是隐隐地发黑。 “你……找到……他了。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山水有气无力地道。 “你中了毒?”荷衣失声道。 “我中了那瞎子的一记袖箭,在……在肩上。”他将单刀拿在手边,身子软了软,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荷衣,撕开他的衣裳。”慕容无风道。 她依言撕开山水肩上的衣衫。 “点住他‘肩井’,‘天冲’,‘神堂’三穴。然后拿掉那只袖……袖箭。”慕容无风气喘吁吁地道。 荷衣道:“我们来之前,已预先服下不少解药。”她拿掉那只袖箭。 “那不管用。这种毒药不算在其中。把……把你身上所有的解药……都掏出来给我看。” 荷衣打开一个木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各种药丸。 “把那枚绿色的药丸拿三粒和左边那颗粉色药丸放在一起……捏碎,混在一处,洒……洒在他的伤口上。” “再给他服下那颗红……红色的……”他只觉双眼金星乱冒,头一阵一阵地发晕。 荷衣眼疾手快地挑出那颗红色药丸,塞入山水的口中。 “解开……穴……” 她拍开山水身上的穴道。山水果然站了起来。 荷衣笑道:“你看,有神医在身边,什么毒都不用怕。” 山水叹道:“那瞎子果然厉害。他临死之前不知碰了什么机关,封住了石门。” 荷衣的心沉了下去。 “表弟在门外,他……他或许可以替我们打开。” 山水摇摇头:“开门和关门的机关一定不一样。他……他没事罢?”他一眼看见慕容无风的样子,不禁吓了一跳。 “我不知道。难说。”荷衣苦笑道,只顾将慕容无风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已经渐渐有些神志不清。荷衣不得不将手掌抵在他的腰际,输给他的一些真气。 他终于又清醒了过来,双眼无力地看着眼前地两个人,道:“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走?” 山水道:“我们被关在了这里。这石门好象已被看守的人锁住。”他拼命地推了好几次,那门纹丝不动。 “找……找机关。这石门当由好些齿轮控制。不可能打不开。” 山水指着门边的一个铁轮道:“这个就是机关。我亲眼看见他转了一下,门就锁住了。我左转右转都试过,门就是打不开。” “荷衣……”慕容无风勉强睁开眼睛,道:“我去……看看那个轮子。” 荷衣轻轻抚着他的额头,柔声道:“你别操心了,快闭了眼,睡一会儿。这里有我们两个想法子就行了。” “带……带我看看。”他闭上了眼,道。 她抱着他来到铁轮面前。将他的手轻轻放在铁轮上。 他摸了摸轮子,又摸了摸轮轴。 “你转一圈,让我听听它转动……转动时的……声音。” 铁轮“格格格”地转了一整圈。 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道:“这种古老的机关……只怕已有两百年的历史了。” 荷衣愣了愣,道:“你对机关也有研究?” “嗯。” “你真是可爱死了。”荷衣忍不住亲了他一下。 “你……将铁轮往外一拔,如果拔得动,我就……猜对了。” 山水抓住铁轮,一只腿蹬着石壁,往外用力一拉,“格登”一声,铁轮突然凭空被抽出了一截! “将铁轮上的这个……这个标记对准石壁上的那个刻痕,然后往左转整整三圈,停下来。” “格格格……” 山水道:“三圈已转毕。” 慕容无风道:“将铁轮往下一按,退回以前的样子。再向右转一圈。” “格格……” “你试试看……门现在还拉不拉得开?” 山水用力一拉,门终于缓缓地移动了起来,露出一道小缝。 三个一阵欣喜,闪身钻了出去。 ******* 门外传来一阵打斗之声。 表弟一个人正和三个老人打成一团! 荷衣失色道:“莫非唐门三大高手也赶来啦?” 山水道:“你带着慕容无风跑,我和表弟拖住这几个人。”说罢,挥着单刀冲了上去。荷衣拔腿就跑,却见一个灰衣老人身形一晃追了上来。 在半道上却被赶过来的山水一刀截住,灰衣人不得不返身对付山水。 荷衣却趁着这当儿,抱着慕容无风,一掠十丈,往唐门的深处逃去。 她预知唐家的人必会以为她要往后山乱野人迹罕至之处隐匿,自己却偏偏逃往唐门房屋最拥挤之处。 细雨如丝。 她感到慕容无风那只原本紧紧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渐渐地松驰了下来,渐渐地滑了下去。 渐渐地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细微。 她在惊惶中叫了他几声,他也没有答应。 而的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微弱。她的真气在他体内游走时,发觉他内息散乱,已见败势。 血水开始从他的下身渗了出来,顿时已浸湿了她的一只手。 她心惊肉跳地闪到一个游廊之下,借着廊上的灯光,看见他双目紧闭,面如死灰,嘴唇竟已和脸色一样地惨白。 她掀开他的下摆,只见他右腿处的绷带早已被水牢里的脏水染成了黑色,而从他腰下绷带里渗出来的液体,又黑又粘,却不知是血,还是……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荷衣惊出一身冷汗,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镇定,镇定,镇定。她命令自己道。 她无声无息地滑入一间巨大的房内。一进门,便往灯台里弹入了一枚“欢心”。 她在门边等了片刻,只听得几声“扑扑”乱响,似有人中了迷药,倒在地上。 这是一间女人的卧室,十分奢华,里面果然倒着四个十四五岁的丫环。 床上躺着的一个女人仿佛也昏了过去。 荷衣将房门一掩,发觉卧室的另一道门里散发着水汽。 进去一看,却是两个盛着热水的浴盆。四周燃着一种沁人的香气。 荷衣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上有一股可怕的味道。在那地狱一般地方呆了许久,又摸了那么多她从来没摸过的东西,她自然知道这味道是怎么来的。 她却先解开慕容无风的衣裳,将他放入水中,认真地清洗他的每一寸肌肤。 她咬了咬牙,一道一道地解开了缠在他腰上的绷带。 他的伤口一片乌黑,却并没有缝合,似乎只是随便地抹了一层凝血极快的金创药,收住了血管。她甚至可以看见一小截发黑的白骨。 不敢再细看下去,她移开自己的眼睛,只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清洗着伤处。 仔细地洗完了一遍,她将他放入第二个浴桶内,又清洗了一遍。做完了这一切,她找了一块布将他包了起来,放在一旁的木榻上。自己则跳入桶中马马虎虎地洗了洗,便从一旁的衣柜里找出两件衣裳穿上。 那可怕的味道总算是消失了。 第二十四章 浴室内潮气太重,荷衣唯恐慕容无风受不住,便又抱着他来到那女人的卧室。 她打算把床上的女人扔到一边,将慕容无风放在床上,然后想法子替他包扎伤口。一低头,却发现女人的眼睛已睁开了。 “你的迷药挺灵,只是对我不管用。”那女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道。她虽看上去已有四十来岁,模样却很美丽。 “你若敢大喊大叫,我就一剑刺死你。”荷衣冷冷地道。 妇人淡淡道:“那你就来刺死我好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荷衣也懒得刺死她,便道:“起来,把床让出来。” 妇人道:“我动不得。” 荷衣眉头一拧,道:“为什么动不得?” 妇人笑道:“你为什么不揭开被自己看一看?” 荷衣将被子一掀,吓了一跳。那女人虽穿着睡服,一看而知她的四肢均已被切去,只有一个头露在被子之外,猛地看上去,倒与常人无异。 荷衣有些歉然地道:“对不起,你还是得起来。”她将妇人一抓,将她的身子提起,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却随手将一只毯子搭在她的身上。 接着她将慕容无风轻轻地放在床上掩上被子。 然后她忧伤地跪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看着他。 “这个人是你的情郎?”妇人在椅子上道。 “嗯。” “模样倒是挺俊的。只可惜……” 荷衣不理她。她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揭开油纸,找出带来的所有金创药,绷带,和一个小小的医包。咬咬牙,将被子揭开一角,露出慕容无风右腰之下那道可怕的伤口。 她泪水汪汪地看了半天,却不知该怎么办。 伤口里渗出来的血水已将床褥打湿了一大片。 她想了想,决定将金创药再度涂上,然后将伤口紧紧地包起来。 想毕,她拿出药膏,正要涂在他的腰下。那妇人突然道:“不可。” 荷衣回过头去,道:“怎么不可?” “他的伤已入骨,必先要将那根坏骨拿掉,割去腐肉,缝合伤口,再涂药包扎。不然骨髓已坏,髓毒若沿着骨头逆行而上,达至内府,他必死无疑。” 荷衣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凭什么相信你?” 妇人道:“因为我是一个大夫。” 荷衣又吓了一跳:“你也是大夫?” 妇人道:“薛家堡神针世家的名头,想必你一定听说过。若论医术,普天之下也只有神医慕容能与之相提并论。” 荷衣道:“你就是‘薛神针’?” 妇人道:“薛神针是我父亲。我叫薛纹。” 荷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被人砍了……砍了……”心中一凛,不由得想到她与慕容无风的遭遇如此相似,这个“砍”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薛纹道:“我嫁给唐家,不过是薛家与唐家的一个交易而已。我一进来就爱上了另外一个人。这就是我的下场。他们却不肯将我投入水牢,因为他们需要我。唐家的人口虽多,但精通医术和药术的人也数不出几个。其它的子弟不过是些饭桶而已。” 荷衣颤声道:“你……你肯帮我救他么?” 薛纹道:“当然有条件。” 荷衣大声道:“只要你肯救他,就算是要我马上去死,我都愿意。” 薛纹叹了一声,道:“你也是个痴情人。你可知痴情原本一向没什么好下场。我倒不要你去死,你只要答应替我杀死一个人,我的仇人,我就帮你。” 荷衣心道,将她砍成这样子,她的仇人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便道:“好,我答应你。” 薛纹道:“你先将我搬到你的身边。” 荷衣将她的椅子一挪,挪到床边。薛纹仔细看了看慕容无风腰下的伤口,叹了一声,道:“我虽能帮你清理他的伤口,让他不再流血,但包扎之后他究竟还能活多久,很难说。他看上去身体很差,而且失血过多。” 荷衣道:“他的心脏很不好……” 薛纹看着她,欲言又止。想了想,道:“你先用针封住他所有的止血穴道。此外,将三枚金针插在他的‘中枢’,‘神庭’,‘命门’三穴上。他会彻底地昏迷过去。” 荷衣依言行事,忍不住又道:“等一会儿他……他会很痛么?” 薛纹道:“若不昏迷,他会痛得死去活来。” 荷衣一听,顿觉浑身发软:“他的腿……原本……原本是瘫痪的,原本……原本没有什么感觉。” 薛纹冷笑道:“等会儿你除去了他剩下的那截断骨,他便没有这条腿了。伤口几乎都要缝到腰上去,怎么会没有感觉?” 荷衣不敢再听下去,便道:“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你现在千万不要把当这个人作你的情郎,而是要把他当作一个完全不认得的人,或者干脆,一具尸体。无论你在他的身上干什么,都是他痛,不是你痛。” 当下她依着薛纹的吩咐,将慕容无风的身子侧过来,闭着眼睛摸到那截断骨,使出三成内力,一拧,只听得“啪”的一声,那骨头便脱离开来。然后她咬着牙,割掉了所有发黑的腐肉。用银针和桑皮线将伤口的肌肤收拢,在他的腰际和背后缝出两条七寸余长的疤痕。 薛纹在一旁看着她,叹道:“你老实告诉我,你以前究竟缝过东西没有?” 荷衣道:“就只缝过扣子。” 薛纹道:“幸好缝线不在他的眼前,不然他睁开眼,看见你这两道歪歪扭扭,好象大蜈蚣似的大疤,非活活气死不可。” “我是外行,不要要求太高好不好?” “他这样子,你还要嫁给他么?” “是我缝的这两条大疤,当然是我嫁给他了。我若不嫁给他,他一定要找我算帐的。”她幽幽地叹道。他流出的鲜血早已浸透了床单。 看着他往日苍白消瘦的样子,她简直想象不出他的身上居然还有这么多的血可以流。 她涂上药膏,拿出三丈白绫,将他的伤口紧紧地裹住。又将剩下的生肌散涂在另一条伤痕累累的腿上,包扎伤口。 然后她将床单重新换过,又给他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 他闭着眼,平静地躺着。 她握着他的手,发觉他的心跳十分微弱,不禁有些担心。忍不住又道:“他的心脏不好……现在跳得……跳得很弱。要不要紧?” 薛纹犹豫了一下,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即使现在他的伤口已然无碍,他也……他也很难活过明天。” “什么!”荷衣大惊,几乎要跳起来,道:“你不是说你会帮我救他的么?” “我们若不做刚才那一下,他立即就会死。做了,他又可以再活几个时辰。这不是救他是什么?” “可是……可是他看上去很安静啊!”荷衣忍不住泪水涟涟地道。 “那只因为我们点了他的穴道。他昏了过去而已。他的身子太弱,穴道不能点得太久。等会儿一解开穴道,他就会开始抽搐。他的心脏偏偏受不了这种抽搐。所以……早晚……他是要走的。你……你还是想开些罢。何况他的伤口,就算是已全愈,由于拖的时间太久,又在水中浸过,以后每逢阴冷潮湿的天气便会发作,痛得死去活来。早知有这种活罪,依我看,还不如现在就死了才好。” 荷衣颤声道:“你是说,他一点救也没有了么?” 薛纹道:“嗯。每一次抽搐,他的心脏就大会受考验。他绝对挨不过三次以上的抽搐。” 希望仿佛突然破灭了一般,荷衣忍不住抱着慕容无风,伤心地哭了起来:“他若死了,我便和他一起死。” 薛纹叹道:“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样?是我亲手将我的情郎抛下了万丈悬崖。” 荷衣吃惊地看着她,道:“你……你好狠心!” “哼哼,我原本打算和他一起死。我们俩逃到山顶,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他已为了我受了重伤。我知道如果他被抓住,那就会……那就死得……死得惨不忍睹。只好将他从山顶上抛了下去!你可知道,当时我的心早已随了他去了!我原本自己也想跳下去,却实在忍不住要替他报仇。返身去,要将那个人……那个人杀了!只可惜我的武功不够好,还是给他抓住了。”她冷冷地道,胸口起伏,情绪十分激愤。 荷衣道:“他……他为什么不立即杀了你?” “杀了我?那可不是太便宜我了?”她冷笑道:“他非旦不杀我,还将我砍去四肢,好好地养着,还派一大群丫环照顾我呢。你可知道,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我这里来一次,我到现在为止,一共给他生了十个孩子。孩子一生下来就被带走了,我一个也没见过,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你可想象得出,象我这样一个手脚全无的人,生起孩子来,是个什么样子?” 荷衣道:“你要我杀的便是这个人?” 薛纹道:“不错。这个人就是我的丈夫。” 荷衣道:“杀这种人,你其实不用跟我讲条件。这种人我原本是免费都杀的。” 薛纹道:“多谢。我想,他已经快要进来了。” 廊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荷衣将慕容无风抱到床后藏起。迅速地收拾好床上的东西,又将薛纹放回被中。又冲到门边将昏倒的丫环藏到浴室。自己抽了剑,伏在床边的一个衣柜之后。 果然门轻轻地推开了,进来了一个青衣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长得很高,虽然是已近五十岁,却仍很漂亮,很有风度。荷衣忽然觉得这人的神色象极了唐三。唐家的家法对自己的子弟向来是毫不客气,不然这个家族也不会在江湖上屹立了三百年而不倒。唐三的一条腿只怕也是触犯了家法而砍掉的。 “阿纹,我来看你来了。你今天过得好么?”那男人的声音居然很温柔,很动听。 “很好。我这种人,还有什么‘好’与‘不好’?”薛纹在床上冷冷地道。 “今天谷里出了事,所以我会很快的。这几年,唐家的男丁真是越来越少了。老大老三他们几个娶的姬妾,全加起来还不如你一个人生得多。”那男人道,走到床头,便去剥薛纹的衣裳。 “我原本就是你们唐家的一头母猪而已。”薛纹道。 “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好。唐家的下一代全靠你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替你生了几个儿子,几个女儿?他们究竟都叫什么名字?” “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还想见他们不成?你这堕落的女人,你也配作母亲?” “他们的父亲也不戴着顶绿帽子么?” “啪!”那男人凶相毕露,一掌打在她脸上。 荷衣冷不防一把飞刀射了过去。正中他的手腕,力道太大,几乎将他的整只手掌都切了下来。还没等那男人回过神来,荷衣已点中他的全身穴道!那人便一头倒在床上。 薛纹道:“不错,你的手脚还真快!麻烦你挑断他的手筋和脚筋。” 荷衣用飞刀将那人四肢轻轻一划。 “还有,那个东西。”薛纹又道。 “什么东西?” “男人的!” 荷衣的脸顿时通红。 “你答应我要帮我的。” 她只好抽出剑,一剑削了过去。 那男人吃痛,在床上狂呼了起来。荷衣连忙点住他的哑穴。 “好了,将他放在我面前,头对着我的头。” 荷衣依言将那人摆好。 “你们走罢。从后门走,后门的后面就是后山。山上有一个土庙。虽然我不知道你会往哪里逃,但那里是我以前和我的……我的萧郎……私会的地方。你至少可以安安静静地歇一晚,再想怎么逃出去。” “多谢。”荷衣抱起了慕容无风,找不到别的衣裳,只好又找了一件厚厚的毛毯将他的身子包了起来。 临行前,她看了最后一眼躺在床上的两个人,忽然想起薛纹四肢全无,忍不住又道:“你准备怎么杀他?” “我咬死他。”薛纹淡淡地笑道:“再见……其实不是再见。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见了。” 荷衣从后门溜出来时,唐门的某一角落似乎远远地传来打斗之声。但她抱着慕容无风向后山逸去时,却并没有人发觉。她很快找到了那个破庙,而且很快明白了为什么薛纹会选中这个地方作为幽会的地点。 小庙远远地坐落在山腰一个极偏僻之处,背后有一个山包,正好挡住所有的窗户,就算是有人在庙里点着灯,山下的人也完全看不见。那庙里年久失修,一片颓败的景象。里面似乎有一个佛像,一个香案,几个香炉。黑暗中荷衣也来不及细看。她将香案的一整块桌面劈了下来,垫在潮湿的地面上。然后将慕容无风轻轻地放在木板上。掏出临行前山水给她的火折子,生起了一小团火。她坐了下来,将慕容无风复又抱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 他的呼吸却是不寻常地急促而细微,似乎连呼吸的气力也渐渐尚失了。 而他的整个身子,却因剧烈的疼痛而不断地颤抖着。接着,他便开始抽搐起来。荷衣的惊慌失措地看着他的身子痛苦地扭曲着,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鞭子不停地抽打。而他的头和颈却强直地伸着,整个背和双臂都在剧烈地痉挛着。 她企图按住他,却发现这种抽搐绝非强力所能控制。只好转用真气护住他的心脉。而这一切努力却没有半分效果。他的心脏起先胡乱地跳动了一阵,渐渐地,仿佛无法承受这种负荷一般,变得越来越弱。而等到抽搐好不易平息下去时,他的嘴唇和十指已变成了一种可怕的紫色。 这是他心疾骤发时的常见症状。 她绝望而茫然地看着怀中这个在死亡的边缘痛苦挣扎着的人。眼泪流尽,却无能为力。 唯一能做的,只是用手巾轻轻拭干他额上的汗水,然后温柔地看着他。 她不再奢求他能活下来,只是默默乞求上苍让他少受一些痛苦,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在她的怀里平静地死去。 她实在不能再看见他受苦时的样子。 那样子令她伤心欲绝,无法承受。 她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吻着。那手一如往日地苍白消瘦,对她而言却一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优美与活力。象最灵敏的昆虫的触须,又象蜻蜓的身上闪动的薄翼,曾在她的身上弹奏出无数美妙的音乐。 命运如此弄人,好不易让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人变成了她的爱人,她却要失去他了。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加可怕的事情么?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火边,坐了很久很久。她的脸始终贴着他的脸,仔细地聆听着他的每一次微弱的鼻息。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到了半夜,慕容无风忽然醒了过来,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已忘记了什么是吃惊。 “荷衣……”他虚弱地唤了她一声。 她的眼泪便不听话地涌了出来,哗哗地全滴在他的脸上。 “别说话,我在这儿。”她紧紧地抱着他。 他看着她,淡淡地,却是吃力地笑了笑:“我们……我们还没有逃……逃出去么?” 她摇摇头,道:“我怕你……太累。咱们先在这儿歇一会儿。你痛得厉害么?”她伸着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伤口。 他咬了咬牙,忍住了一道闪电般袭来,几乎令他快昏过去的巨痛,道:“还……好。” 然后他的心脏便是一阵绞痛,几乎叫他透不过气来。 “荷衣……那个……那个姓秦的……小子,其实……其实不错。你将来若和他……和他……在一起,他会对你很好。”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荷衣轻轻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说?那小子傻头傻脑,连你的一个脚指头都不如……” “蔡……蔡大夫很聪明。他和我……一般聪明。” 荷衣急着道:“你几时喜欢起做媒来了?蔡大夫……哪有你长得好看?” 他叹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荷衣……不要太挑剔。人家至少……至少……比我多两条腿。”他喘着气又道:“他的脾气也……比我……好得多。” 荷衣流着泪道:“我就是偏偏喜欢你,别人就是好上了天我也不喜欢。你……你别说啦!” 慕容无风叹道:“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荷衣……我……不成了。” 荷衣一听这话,万箭穿心,道:“你要是真的不成了,我便和你一起去死。……黄泉的路上,我也好照顾你。” “胡……胡说!”他恼怒地道:“不许你……不许你这么想!” “我就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荷衣伤心地大叫了起来。 “你……”慕容无风几乎急昏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收拾着自己最后的一点气力,道:“我早已立了遗嘱……我死后,云梦谷送……送给你作……作嫁妆。你一直……一直没有家,这一回……这一回总算是……总算是有了。” 荷衣哭着道:“我不要云梦谷!我不要家!我只要你!求求你!你别死!你别抛下我!” 慕容无风喘息着道:“我……我没有抛下……抛下你。你将我葬在……葬在谷里,我……我岂不是……岂不是一直陪着你?” “不!”她突然抱起他,站到那个佛像的面前,道:“我现要就要做你的妻子。我们……我们现在就在这菩萨面前成亲,你说,好不好?”说罢,她幽幽地又道:“其实我早就该嫁给你的。我若早些陪你回去,你就不会……不会给唐家的人劫了去。” 慕容无风虚弱地笑了笑,道:“你看……这个菩萨连个脑袋都没有……” 荷衣一抬头,发现果然佛像的头颅不知失落到了何处,光有一个歪歪倒倒的身子坐在莲花座上。她脚一踢,将地上一只破木桶踢了起来,正好落在佛像的头上,道:“这个不是脑袋?” 慕容无风默默地看着她。 荷衣抱着他跪了下来,脸微微发红,朗声道: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在上,我楚荷衣愿与慕容无风生生世世,结成夫妇,此生无悔,人神共鉴!” 说罢,她低下头,轻轻道:“无风,你……你愿意娶……娶我么?” 慕容无风颤声道:“不……不……” 荷衣轻轻地吻着他,道:“你愿意的,是么?你一直愿意的,是不是?” 慕容无风深深地看着她,良久,眨了眨眼睛。他已经没有气力说话了。 荷衣笑了笑,道:“既然我们都愿意,从现在开始我们便是夫妇了。”说罢她带着慕容无风在菩萨面前磕头行礼。 磕罢,她抱着他,复又凄然地坐回火边,凄然地看着他开始了第二次抽搐。 这一次没有先前的那次强烈,却明显地击垮了慕容无风最后一点的元气。他的脸上已是一片死灰之色。浑身在一阵剧烈地颤抖之后,完全瘫痪了下来。他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微弱和吃力。他的呼吸变得更细,更急促。 薛纹的话果然没有错。这第二次抽搐已足够要了慕容无风的命,实在用不着再来第三次了。 她抱着他茫然地走出门去,雨早已停了,天边已露出了一线曙光。 她跌跌撞撞地爬到到山顶,找了一块大石坐了下来。 脚下便是那个她曾经爬上来的悬崖,下面是滚滚的波涛,远远的,还能听得见浪击石崖的声音。 她解开自己的腰带,将慕容无风紧紧地和自己捆在一处。 跳下去即便是葬身鱼腹,她也要和他死在同一条鱼的肚子里。 然后她便坐在石上,紧紧地抱着他,默默地等待着他的最后一刻。 他的脸已因窒息而渐渐地发青。 过了很久,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他又勉强地睁开了眼。 “你醒了?”荷衣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红晕。 他眨了眨眼。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我已带你到了你最喜欢来的地方。你还记不记我们在神女峰上的时候?过一会儿,咱们又可以看到日出了。你看,天是不是已渐渐地变红了?” 他的眼光顺着她的手指,往远处一望。 一轮红日隐隐地藏在云层的一端,已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弧。 他的手指想动一动,却连一点气力也没有,一口气却渐渐地开始喘不上来,他的肺开始吃力地为那一口气挣扎了起来。 她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胸口,柔声道:“你别怕。我会……我会永远陪着你。”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子已和她的身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连同他们的手,都已缠上了绳索。 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焦急地看着她,心忽然跳得很快。 虽已说不出话,他却拼命地瞪大了眼睛,痛心地看着她。 她的长发在晨风中飘动着,和那天一样地拂过他的脸颊。而她脸上的神情却是如此绝望。 他知道,她在等着他的最后一刻,只要他一合上眼,她就会带着他,从这里跳下去。 所以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让自己的眼睛始终睁着。 可是,他的眼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沉重,渐渐地失却了光泽,终于,缓缓地闭上了。 他的心脏也终于不再跳动了。 她便抱着他,轻轻一纵,毫不犹豫地跳下了万丈深崖。 第二十五章 下降的速度自然很快。风在她耳边咆啸着。她的衣裳掀得飞了起来,她却紧紧地抱着慕容无风,一只手,还紧紧的按住裹在他身上的毯子。 她几乎忘了死人的身上本没有温度,自然,也不需要毯子。 她一直睁着眼,一直努力将自己的脸庞向着太阳那一面。 她有一种感觉,仿佛在掉入江中之前,自己和无风便会融化在初升的阳光里。 冥冥之中,她的身子忽然被人击了一掌,忽然向另一个方向飘去。 这一掌,便减弱了她与慕容无风迅速下降时的巨大冲力。 然后,忽然,她觉得自己身子一轻,已有一柄利剑割断了身上缠绕着的衣带。慕容无风已然从她的怀中掉了出去! 她大惊失色,袖子一挥,白练飞出,要将他卷回来。 却有一个黑影将慕容无风一抱,身子一纵,在空中翻了两下,缓缓地落在一只小船上。荷衣又急又气,双腿在岩石上轻轻一点,便追了过去。 终于,她也缓缓地落在了那只船上。 “小媳妇,想也没想就往下跳?你的小相公明明还没有死嘛!” 荷衣定睛一看,船上赫然坐着一黑一白两个人。她和慕容无风在神女峰上曾经打过交道。 “他……他真的没有死?”荷衣伤心之余,又不由得大喜。抢过去将慕容无风的手腕轻轻一握。他的脉息果然微弱地跳动着。 她却不知慕容无风的心脏原本已停止跳动,她抱着他一跳,那心脏猛然悬空,便仿佛受了某种突如其来的刺激,又跳了起来。 看着看着,她又哭了起来,道:“他这样子……也不知道还能再挺多久,还不如我们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白衣人淡淡道:“如果你放心让他跟我走,我保证他一时还不会死,或许,还能好转。”说话时,他的手,一直按在慕容无风的腰上,仿佛正在给他输入某种真气。 荷衣道:“你是说……你是说你能救他?” 白衣人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是高兴,还是终于有了希望,荷衣竟激动地浑身颤抖了起来:“你要带他到哪里去?” 白衣人道:“天山。” “天山?”她怔了怔,却生怕他会反悔似地马上道:“好,你带他去。不过,我也要跟着去。” 白衣人道:“你当然可以跟着去,不过你走得比我慢得多。” 荷衣当然见过这两个人的武功和轻功。 黑衣人道:“你带着那小子先走。我和小媳妇这就跟过去。” 白衣人点点头,又看着荷衣,道:“你同不同意?” 荷衣咬了咬嘴唇,道:“你……保证他不会……不会……么?” 白衣人道:“我会尽力而为。” 荷衣道:“那你……你去罢。” 她的话音刚落,白衣人就带着慕容无风从船头一掠而出,在水中双足轻点,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茫茫的江雾之中。 ******** 天山。 荷衣从小跟着街头艺人走南闯北,长大独自押镖,若大一个中原,她没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多。 但天山在她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神话而已。 那一片地方属于于阗黑汗国的管辖,古称西域。不少汉人都是被朝廷流放的犯人。 近一百年来,江湖上关于那一带的传说,大约只限于天山冰王和昆仑二老而已。 若不是二十几年前突然有一个天山冰王大败了“嵩阳铁剑”的传人郭飞阁,或者是去年“昆仑双剑”的突然崛起,江湖上的人只怕至今还不肯相信,在那么遥远的地方,那些传说中的神秘剑客仍然存在。 这些剑客罕履中土,来一次便要制造一次轰动。 这些“轰动”刷新着被江湖渐渐遗忘的记忆,唤醒着他们对这片神秘之地的敬意。 至从二十年前飞鸢谷一役,天山便成了天下剑客朝圣之地。 传说中,每隔几年便会有一些热血青年不远千里地赶到天山,寻找冰王,仅仅只为了见他一面,试试自己的剑技。 他们当然从没有找到,也没有见过冰王。 冰王当然只不过是他的外号而已。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一路上荷衣的心思,却完全与江湖传说无关。 她拼命打着马,心里只想着慕容无风的安危。 那黑衣人的话原本很多,他也原本喜欢打趣,看着她六神无主,答非所问的样子,便也不再找她搭话。 是以两个人几乎只是赶路,赶路,赶路。他们日夜兼程,每三天才歇息一次。等到他们终于到了天山脚下,终于骑马走了雪峰的一半,最后终于不得不施展轻功上山时,荷衣已累得连腿也抬不起来了。她几乎是被那黑衣人半拉半背上了山。 早已是冬季,漫天的大雪,刺骨的寒风。 山路冰凌四布,滑不可当,稍有疏失,便足以丧身。两人在冰雪之中小心翼翼地前行,走了好和个时辰,才到达一处座落在山峰侧面背风处的宅院。 宅子是巨石做成,却早已被冰雪包裹得严严实实。若不是门前石廊下立着两个石柱,荷衣倒要以为自己是到了一所冰宫面前。 那房子仿佛已有百年的历史。却一眼可知很牢固,很结实。 但她的心里还是直打鼓。 这塞北苦寒之地,原本就不是慕容无风能呆得住的地方。更何况是在最寒冷的天山之颠。 他的风痹之症,连同随之而来的心疾,只怕会发作得更加频繁。 当她战战兢兢地走进石宅,进了正堂,却发现屋内生着火,很温暖。所有的窗子都蒙着厚厚的兽皮。连地上也满铺着好几层珍贵的皮褥。 屋内陈设简单,却看得出,房子的主人品味并不低。 白衣人坐在一张铺着狼皮的椅子上,早已听到了他们的脚步,也早已料到是他们。 “他还活着。”他开门见山地道。 荷衣喜道:“他在……哪里?” 白衣人并不答话,却道:“他仍然病得很厉害,还不能说话。却坚决不许我碰他。我只好每天点一次他的穴道,趁着他昏迷的时候给他换药。可惜他的身子不能承受长时间点穴,所以醒后的这十天里,他竟连一次澡也没有洗。”说罢,他忍不住道:“他究竟哪来的这些怪脾气?” 荷衣一翻白眼,道:“他的脾气一点也不怪。只不过是有洁癖而已。” “有洁癖也要讲时候,你说呢?”白衣人大约是被慕容无风的脾气弄得大为恼火,不依不饶地道。 荷衣懒得与他争下去,叹了一口气,道:“他吃得下东西么?” “几乎不吃什么。好在我趁他昏迷时,也给他喂了些雪莲丸。”大约慕容无风吃东西也十分勉强,令白衣人大费脑筋,是以他说话的口气仍旧是气鼓鼓地,好象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难侍候的人。 荷衣柔声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你救了我的相公。我们夫妇欠你们两条命。” 她一会儿说“相公”,一会儿说“夫妇”。一想到自己还有和慕容无风一起生活下去的希望,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只恨不得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们已然成婚的消息。 白衣人与黑衣人连忙说:“恭喜恭喜!”脸上的神色却一点也不吃惊。 荷衣道:“我和无风一直忘了请教两位前辈的贵姓。” 黑衣人道:“不要叫我们前辈,叫我们大叔好了。我姓山,叫山木。他姓陆,叫陆渐风。” 这两个名字,荷衣从来没有听说过。只好道:“我们有一位朋友叫山水,山大叔和山水可否相识?” 山木道:“他是我儿子,不过我们大约已有十几年没互相说过话了。” 荷衣于是并不奇怪自己为什么老在云梦谷里看见这两个人了。 既然是不愉快的家事,她也不便多问,便调转话题,道:“你们这儿,有鸡么?” 陆渐风将她领到厨房,指着一个白色的东西,道:“寻常的鸡没有,这是天山雪鸡。” 荷衣道:“味道象什么?” 白衣人道:“象鸡。” 她洗了手,卷起袖子,将鸡料理了一番,炖了一大锅鸡汤。里面放入一节人参。 然后她把山木叫过来,道:“麻烦大叔替我看一会儿火。” 山木嘿嘿一笑,道:“看着火没关系,看完之后我能不能也喝一碗?” 荷衣笑了笑,道:“他最多能喝半碗,剩下的你们喝光了好了。” 山木道:“你这丫头倒大方。” 陆渐风将她领到另一间房,其时天已渐渐暗了下来。 “他似乎有些怕光。所以我没在他的房里点灯。不过里面有一个火炉,想必趁着火光,你还看得见东西。” 那房子并不大,却更加温暖。地上茵褥重叠,铺着毛绒绒的兽皮,竟有数尺之厚。荷衣除去靴子,行至榻边,跪了下来,将手伸入慕容无风的被子里。 他安静地躺着,似乎在昏睡之中。 他的伤口一向愈合极慢,肿得似乎也很厉害。上面还紧紧地裹着厚厚的白绫。而他的身子竟异乎寻常地消瘦了下去。一摸之下,竟瘦骨嶙峋。 她的手在他的身上游移着,半晌,他却忽然惊醒,忽然恼怒地抓住了她的手。 荷衣当然知道慕容无风平日不喜与外人交接,自己只怕是唯一的一个与他身体有密切接触的人。 所以她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他的手在她的手上抚摸了片刻,似乎在猜测什么,末了,却轻轻地将她的中指往相反地方向一折。 那中指便柔软地弯了下去。 他的手便松开了。 任由这只柔软的手在他的全身继续逗留着。 过了片刻,她便将他抱起,穿过一道走廊,来到另一间房内。 那里有一处温泉,因含着奇异的矿质,水竟是象鲜血一样的红色。 她将他的手指轻轻放入水中,试了试水温。 手指没有任何反应。 这说明,冷热对他而言,正好合适。 于是她便除去了他的衣裳,解开了缠在伤口上的白绫,将他的身子浸入水中,轻轻地替他擦洗。 而他却只能一动不动,虚弱地倚在她身上。 她默默地将他全身的每一处都洗得完全干净,便将他包在一块毯子里,送回榻上。拿出膏药施在患处,复又替他包扎了起来。 缠最后一下时她微微用力,打了一个结,他的脸顿时苍白了起来。她这才发现他身下的床单已在巨痛时被他抓出了几个大洞。他的双手拧成拳头,因疼痛而用力而缩紧,骨骼“咯咯”作响。 “哧——”一声,床单便又被他撕破了一块。 她愁肠百结地看着他,无计可施。 他却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着,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额上却全是冷汗。 他在巨痛中挣扎了片刻,终于,全身猛一脱力,精疲力竭地昏了过去。 她却知道在一刻,他一定要吃一点东西。便硬着心肠将他弄醒,将煮好的鸡汤一勺一勺地喂给他。 然后是各种药。 最后他要吃下去的东西,竟是那白衣人送过来的一枚豹胆。 巨创之后慕容无风之所以能够挺得过来,便全靠每三日服食一枚这样的豹胆。 这种天山独有的雪豹,敏捷凶猛,虽是群居,捕捉却极为不易。 在这样漫天大雪的时候,要找到一只就已难如登天,莫说是找到之后最好一剑之内便要结果了它,还要飞跑地将它送回来。 雪豹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在山下都十分值钱。而它的胆却只能是死后的一个时辰之内服食才有疗效。两个时辰之后,它便变得一钱不值,只不过一团绿色的苦水而已。 喂完了药,荷衣自己也累得快要倒了下去。略略洗漱了一番,她便轻手轻脚地睡到了慕容无风的身旁。 经她这么一阵折腾,慕容无风又醒了过来。 在黑暗中,他只看得见床边不远处有一个火炉。而荷衣的头一挨着枕头便纹丝不动,仿佛死死地睡了过去。 尽管下身痛如火炙,他却咬着牙,双手撑着床,用力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了一块地方。 荷衣的手却伸了过去,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伤处,道:“你醒了?” 他一见到荷衣,心中高兴,终于有了一丝说话的气力,道:“你累了,睡罢。” “我睡不着。”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还活着。” “我已觉得好多了。”他淡淡地道。 “莫忘了我们已拜了天地。”荷衣喜滋滋地提醒了他一句。 “什么时候?”他慢吞吞地道。 她从床上翻起身来,气汹汹地大声道:“你要反悔么?你要反悔么?” 他伸出手,掩住她的嘴,叹道:“你为什么这么傻?一定要嫁给我?” “我一点也不傻。不嫁给你才傻呢。”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一手揽住他的腰,甜蜜蜜地道。 “你的手,为什么老喜欢放在我的伤口上?”他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又道。 “因为你的伤口是我缝的。我……我不许你摸。”她咬着他的耳朵,又道:“也不许你看。” 他愣了愣,道:“为什么?” “我……我不会缝……缝得难看死了。那两条大疤,你……你永远也不许看。” 他释然,转而微喟:“难为你了。以前我给别人缝针的时候,你总是怕得连眼都不敢睁开的。” 荷衣笑道:“我现在后悔死了,早知如此,当时一定认真学一学。” 他微微一笑,想到自己天生残疾,体弱多病,原本打算终生不娶,以免遗累他人。如今惨遭重创,样子愈发非人非鬼,虽荷衣谈笑间不以为忤,反而愈加呵护,自己心中却不禁大为伤感。 荷衣见他说话之间,神情失落,便柔声道:“你会慢慢好起来的,我……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他支起身子,见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想到无论如何,两人终于逃过此劫,不禁俯下身去,深情地吻着她。 “荷衣,告诉我,那天……那天在山顶上,你是不是真跳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跳了。”荷衣在他怀里道。 “跳了?”他急着道:“你糊涂了么?要死的人是我,不是你,以后……以后不许你这么傻!” “啊,你那时已昏过去了,没有神志。不然,我一定会叫醒你,往下跳的感觉真的很好。”怕他着急,她又加了一句:“尤其是跳到一半的时候,又被人救了起来。” “是那两个人救的我们?” 荷衣点点头。 “现在,我们这是在哪里?”他举目四顾,觉得房子陌生得很。 “天山。你已在这里躺了二十几天了。” “天山?”他还要问下去,躺在他怀里的人已然甜甜地睡着了。 次日清晨,慕容无风还在沉睡之中,荷衣便跟着陆渐风来到了茫茫深山。她不愿再麻烦他,一定要自己亲自捕杀雪豹。 一路上,为了让她跑得更快,陆渐风竟教了她几招轻功步法和换气吐纳的功夫。 然后他叫她停下来,站在雪中,静静地看着前方。 漫天大雪,前方只是白茫茫地一片。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道。 “雪。”荷衣道。 “仔细看。” “还是雪。”过了一会儿荷衣只好又道。很为自己的眼力难为情。 陆渐风道:“你还认不认得回去的路?” 荷衣点点头。 陆渐风道:“在你的左边,大约十几丈开外,有两团移动的白色。你可看得见?” 荷衣道:“嗯。” “上下移动着的是雪,左右移动着的是雪豹。现在,你看见了?” 荷衣点点头。 “你的剑只能从它的眼睛刺进去,从后脑刺出来。因为雪豹的皮很珍贵。我可不想你刺得它满是窟窿。最好是在它发现你以前就进攻,然后迅速将它刺死。不然,它的胆汁就会变味。” 荷衣道:“我明白。” 陆渐风看着她,道:“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动手?” 荷衣道:“你走了我就动手。” 她一回头,他已经不见了。 ******* 一连十日慕容无风便几乎日日都有新鲜的豹胆配药。他的身子虽然仍然还很虚弱,却显然是终于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这一日,慕容无风醒过来的时候虽大约还是早晨,他自己却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屋内灯光昏暗,四周的窗子都已被厚厚的皮帘遮住。 荷衣已不在身边。她也有早起的习惯,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荷衣几乎每次都比他起得早。她习惯在临晨的时分练剑,练完剑回屋时,慕容无风多数时候还没有醒。 她临走替他紧紧地掖好了被子。他体弱畏寒,睡着的时候总是紧紧地挨着荷衣。她往左,他便跟到左,她往右,他便跟到右。因为荷衣睡着的时候身体就好象一个大火炉一样发烫。 现在他受着伤,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这里也没有轮椅,所以就算他想出去看一看荷衣究竟在哪里,也是休想。 幸好这时他听见了敲门声。 既然敲门,门外的人当然不会是荷衣。荷衣不用敲门就可以进来。 他只好说了句:“请进。”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却不是因为他受伤过重,没有气力,而是他一向的习惯。 门开了,进来的是山木和陆渐风。 既然走进来的人是两位武林前辈,慕容无风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再躺在床上。他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病的时候绝不见客。更不会躺在床上和客人讲话。 但他现在这样子,他实在也不知道该怎样起身。 好在床的上端不知什么时候悬着一个木环,木环不偏不倚,正吊在他的胸前的上方。他便伸出右手拉住那个木环,左手用力撑着床沿,总算是将自己破碎的身子从被子里拉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坐起来,下身的伤口立时便如刀割一般地疼痛开来。冷汗不由得涔涔而下。 山木看着他吃力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其实不必坐起来。” 他将身子靠着床头,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坐定,左手不得不撑在床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淡淡地道:“两位来了正好,请坐。我正有些事要问两位。” 山木道:“你问。” 慕容无风道:“那天,在云梦谷,是两位将我从湖里救了起来?” 山木道:“我们原本就没有走远。实际上你们说话时,我们俩正坐在那亭子的顶上。” 慕容无风冷冷道:“两位一向喜欢多事,自然喜欢坐在人家头顶上,以偷听他人私事为乐。” 陆渐风道:“老木,你听见了?人家并不领咱们的情。” 山木道:“这小子一向脾气臭,咱们不和他一般见识。” 慕容无风道:“我为甚么要领你们的情?我求你们救我了么?那时我若死了,荷衣便会很快忘掉我,也就不会再有此劫,她也不会……也不会为我而求死。这一切,全是因为你们多事!”一想到荷衣抱着他跳下万丈深崖的情景,他便不寒而慄。 陆渐风道:“你若还想死,只管去死。这一回,我们绝不拦你。” 慕容无风冷笑,道:“我现在还能随便死么?就算是……就算是半人半鬼,我还得活下去。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英雄么?”说罢,情绪激愤,竟猛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他不由得浑身发软,身子立时瘫倒在床上。 他们只好一声不吭地等着他喘息渐止,复又抓着木环将自己的身子支起,斜倚在床侧。 山木道:“我们救你,当然不是为了当英雄。” 陆渐风道:“我们救你,是因为我们有事要求你帮忙。” 慕容无风挖苦道:“两位前辈武功盖世,还有什么事会求我这个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残废?” 山木迟疑着,半晌,道:“我们常年住在这里,只因为几十年前,我们无意中得了一套武林秘籍。我们按书练习,目前已练到第九层。还有最后一层便大功告成。可是……可是……” 陆渐风道:“这套书一共有十册,前面九册都好懂,偏偏这最后一册文义古奥,杂有大量医家术语,我们逐家逐句地参悟了三年,也到处请教过方家,都不知所云。” 山木道:“这一套高深的武功,练到最后,越来越险,稍有闪失便会走火入魔。我们自然要十分审慎。” 慕容无风道:“哼。” 山木道:“如若你肯帮我们弄明白这册书讲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两个人,就欠你一份大大的人情。” 慕容无风淡淡道:“书在哪里?” 山木从怀里掏出一本并不厚的册子,递给他。 慕容无风一手据床,一手拿书,借着桌上的灯光,翻了片刻,道:“这书上明明讲得很明白,为什么你们全看不懂?” 山木大喜,道:“你说说看,怎样讲得很明白?为什么我们一点也不明白?” 慕容无风道:“书上说,最后一关,只需在最寒冷的一天,将丹田之气沿全身经络循着子午流注穴道自然开阖的路径运转五个周天,便可大功告成。” 两个人同时道:“不错!不过,全身上百个穴道,这‘自然开阖的路径’究竟是哪一条?” 慕容无风道:“所谓自然开阖,当然指的是不能强力打开原本是关闭着的穴道。内息须得按照穴道在一天中自然开启的时间进入,在自然关闭之前离开。” 陆渐风道:“这些穴道开阖的细节,武林之人从不计较。就是医书里,也无人提及。” 山木接着道:“你莫要吃惊。这些年来,为了弄清这个问题,医家的著作,我们少说也查了一百本,全无半点线索。” 慕容无风道:“只查了一百本,当然全无线索。在我所读的书里,至少有两本提到过穴道在子午流注中自然开阖的细节。实际上,人体的每一个穴道就象花朵一样,在一天某个时刻定时开合。你们只需将所有开阖的时刻都记下来,按着它们的位置和先后的次序,计算出几条路径出来即可。” 陆渐风道:“第一,我们不知道每一个穴道的开阖时刻。第二,就算知道,要从中计算出一条安全的路径,也是很难的一件事。这几百个穴道开阖不定,原本就极难算准。几乎是算不出来。” 山木连忙也道:“可不是?首先这一天就有十二个时辰,无论我们选定哪一个时刻作为开始,在这个时刻之下的穴道开阖情况,和别的时刻便会完全不同。如若在这一时刻找不到一条路径能将真气自然运行一个周天,我们就得从头来找另一个时刻。这个且不说,就算是时刻选定,接下来还有成千上万种可能性。” 慕容无风道:“阁下是说,连计算这种枯燥的事情,也要劳架我来做?” 两人连忙道:“拜托!拜托!” 慕容无风道:“我口渴。” 山木忙不迭地道:“我去给你泡茶。”不一会儿,给他端来一杯热腾腾的铁观音。 他居然知道慕容无风的习惯,给他装茶的竟是荷衣常用来给他盛药的茶碗。然后他递慕容无风一叠纸,一只笔。作为他计算之用。 慕容无风腾出一只手,接过茶碗,道:“穴道开阖的细节,说出来也枯燥得很,你们不记也罢。路径我已经替两位算出来了,一共只有八条。” 两人惊道:“你已经算出来了?怎么算出来的?用什么来算的?” 慕容无风呷了一口茶,道:“心算。” 山木瞪大眼睛,忍不住道:“这么复杂的东西,你这么快就能算出来?” 慕容无风不理他,淡淡道:“这第一条路径,从辰时二刻开始,走章门、期门、中府、人迎。在天突穴停一刻,再走璇几、膻中、中脘。在中脘停三刻,走鸠尾、梁门停一刻、水分停半刻、神阙停一刻,入气海回丹田。” 山木忙道:“你等等,说慢些,我记不住,是不是章门、期门、人迎?” 陆渐风道:“我拿笔记下来。” 慕容无风便不耐烦地将书往地上一扔,道:“刚刚说过的话也记不得,这么笨的人,还练什么绝世武功?” 陆渐风的脸一时气得酱紫,他素性高傲,一辈子也不曾被人这么损过,何况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当下便冷言相激:“阁下倒是足够聪明,可惜偏偏是个残废。” 慕容无风一听,正中心中之痛,顿时气得咬牙切齿,手上的茶碗立时向他飞去。 “小子脾气果然不小!”陆渐风挥袖一卷,那茶碗滴溜溜地在空中乱转,却又被他轻轻一送,平稳地落在桌上,一滴水也没有溅出来。 “两位莫打!莫打!老陆,你就让一让他罢。”山木连忙出来打圆场。 慕容无风却因为方才一怒,心脏砰砰乱跳,他原本大病之中,克制之力大不如往日,一时气血上涌,“哇”地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整个身子便完全支持不住,往床下倒去。 陆渐风眼疾手快,手一伸,将他的身子接住,缓缓地放回榻上。慕容无风尤在床上道:“你别碰我!你别碰我!” 山木一把拉开陆渐风,抢身上去,将慕容无风的身子扶入被中,道:“躺着别动。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媳妇回来可要跟我们拼命啦。” 话音刚落,便见荷衣兴致勃勃地推门进来,道:“无风,我回来啦。” 一进门便觉气氛不对,再看慕容无风胸前的被子上一团血迹,脸色一变,抢到他面前道:“你怎么啦?为什么这里……这里全是血?你吐……吐血啦?无风……你哪里不舒服?” 慕容无风摇摇头,道:“我没事,你替我换……咳咳……换过一床被子。”说话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咳嗽,脸也因气喘不及憋得通红。荷衣便取了一床干净的毯子盖在他的身上。他的下身原本消瘦不堪,如今愈发是一片空虚,连起坐都大为困难,想着这些日子他受的苦,她不由得心中大痛,却怕自己太为难过会引得他愈发伤感。便轻轻地道:“你身子还没大好,别乱动,小心碰坏伤口。”说罢,头一转,眼睛冷冷地盯着山、陆二人,道:“两位坐在这里,还有什么事?” 山木道:“我们正在和你……你相公说话。话还没说完呢。” 荷衣道:“他病得这么厉害,有什么话,等他病好些了再说。” 山木道:“放心,我们不会说很久。” 荷衣道:“若不是两位方才招惹了他,他岂会突然发病?”她说着说着,便叉起了腰,一副准备吵架的样子。 山木忙道:“我们这就走。”说罢,拉着陆渐风,一阵风地溜出门外。 第二十六章 荷衣掩上门,道:“他们找你有什么事?” 慕容无风冷哼一声,道:“没什么事,只不过是有一个问题要问我而已。”过一会儿,他想了想,又道:“荷衣,拿纸笔过来,我写几个字。” 荷衣将笔墨拿到他身旁,将他扶起来,他气喘吁吁地在纸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一张纸不够,又写了一张,写罢,将笔一掷,道:“你将这两张纸交……交给那姓山的,就说……就说我们明天……明天就离开这里。” 荷衣轻声道:“你的身子还没有好,外面大雪封山,不住在这里,我们……我们住在哪里?” 慕容无风道:“山下走不了多远便到处都是城镇,随便找个地方住下便可。” 荷衣只当他与陆山两人不合,却不知慕容无风其实是担心荷衣每日冒险猎捕豹胆,会不慎丧身于雪峰之下。见他决心已定,荷衣便道:“好。” 回来时,慕容无风已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到了晚上,却又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一连高热了三日,躺在床上只是胡言乱言,直吓得荷衣六神无主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衣不解带着照顾他。山木与陆渐风两人心中愧然,竟一改平日作派,非旦时时过来嘘寒问暖,主动地做好一日三餐,连端汤倒水之事也一概应承过来。 到了第四日,慕容无风身子稍复,便绝意下山,山陆二人又执意要送他下山。荷衣却早已在追逐雪豹时对上山下山的路径了如指掌,便执意不肯再添二人的麻烦。 山木道:“无论如何,你们都得再在这里留一晚,今夜只怕会是这一年风雪最大的时候,明日天气放晴下山会轻松得多。” 陆渐风道:“等会儿我们两人有事要外出,三日之后方归。所以如若两位执意要走,我们就此别过。” 山木道:“你们房里的任何东西,只要你们需要,只管拿走。对了,”他指了指角落里放着的一对拐杖,道:“这双拐杖也请两位一定带上。路上雪深,以它探路,便不会一脚踩空。” 慕容无风道:“多谢。关于那本册子,两位还有什么疑问?” 陆渐风想了想,道:“此事事关我与山木的性命,我们只想问一句,那八条路径,会不会有错?你知道,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错误,我们俩个人都会立时走火入魔。” 他果然不放心。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道:“事关性命,两位如此不放心,我当然理解。换成我,只怕也要好好地想一想。不如这样,谈到穴位开阖细节的两本书,一本叫《叶氏脉读》,一本叫《云梦炙经》。后面一本是我写的,两位不难借到。核对了这两本书上开列的所有子午流注穴道开阖的时刻,你们会得到这样一个清单。荷衣,把我写的单子拿来。” 荷衣递给他们一叠写着蝇头小楷的纸笺。山木慎重接过。 慕容无风继续道:“这个清单是我凭记忆默写下来的,不妨告诉两位,虽然我心脏不好,也昏迷了许多日,于这些细节,偏偏还记得很清楚。至于如何计算出来的,我也将详细的步骤写了出来,以便两位核对。” 他顿了顿,道:“两位仔细核对之后,会发现,我所说的八条路径,绝对无误。各种可能性我已穷尽,一条不会多,一条也会少。我慕容无风从来不拿别人的性命当作儿戏。” 他说话的时候很平静,很自信。 陆渐风抬起头,看着他,良久,忽然道: “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是我的儿子。聪明的儿子谁都想要。” 他一说这话,慕容无风又不高兴起来。他绝对不是随随便便就要当别人儿子的人。 陆渐风道:“你莫要不高兴,好象我刚才那句话辱没了你。从年纪从辈份,我都足够作你的父亲。我的名字你大约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江湖上的人都叫我‘天山冰王’。” 他接着又道:“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人敢说我笨。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荷衣盯着他,突然道:“既然你是天山冰王,请问你认不认得一个名叫‘慕容慧’的女人?” 她的话一出口,慕容无风心头一震,颤声道:“荷衣,他……他与……与……她有什么关系?” 荷衣不理他,眼睛直逼着陆渐风,一字一字地道:“二十二年前,就在你与郭东阁比武的那一天晚上,有一个叫作慕容慧的女人突然从云梦谷里失踪了,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陆渐风看着她的眼睛,面不改色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根本不认得你说的这个女人。” 说罢,他不容荷衣再问下去,道:“告辞。” 门一掩上,慕容无风就精疲力竭地倒了下去。 荷衣只好扶着他躺下来,掖好被子,轻轻地道:“你即支持不住,又何必硬撑了那么久?一身的伤,又发了几日高热,一早好不易醒来,竟还扒在炕上写了一大堆字,我看着你都辛苦。”说罢,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又发起热来。连忙将一块毛巾在凉水里润湿了,搁在他的额上。 他睁着疲惫的眼睛,四处望了望,半晌,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的天是不是还亮着?” 这一个多月以来,莫说没出过门,除了荷衣每日抱着他更衣洗浴之外,他连床也不曾下过。 他的身子比起刚来的时候确有好转,但比起往日仍是极度虚弱。非旦起坐无法自如,稍染风寒便会立时咳嗽发热。心脏更是受不得半点刺激。 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只能躺着。 荷衣将窗子的皮帘揭开小小的一角,看了看,道:“看情形已是黄昏。外面漫天大雪,天倒没有全黑下来。” 说罢走到厨房,自己马马虎虎地将中午的剩菜热了热,一扫而光。又给慕容无风做了一碗粥,逼着他全喝了下去。 然后,她便守在床边,用手指轻轻地捋着他的头发:“睡一会儿,好么?你今天太累了。” 她的声音仿佛催眠一般,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窗外雪声与风声交织着,呼哮着,衬着屋内憧憧的灯影,愈发衬出一种可怕的静。 她简直不敢相信在这风雪之夜,自已竟然和慕容无风孤独地呆在天山的顶峰上。呆在她这一生走过的,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而这里,居然还有一处温暖的小屋,可供重伤的人安歇。还有灵草奇药,足以挽救他的生命。 她垂下头,心中默念,感谢上苍让她在绝望之中有了一线生机。 风声越来越大,狂怒地咆哮着,好象要将屋顶掀掉。 她熟悉北方,也在最寒冷的季节领略过猛烈的北风。但这里的风声却是凄厉的,不间歇的,让她感到害怕。 她原本想说服慕容无风在这里再住几天,等病势略好再下山。现在,听了这可怕的风声,她动摇了。明日她们一定要住到山下去。 即便是山下,她也担心慕容无风的身体究竟熬不熬得过这种极北古寒的气候。据她自己的估计,他至少还要留下来休养半年才能勉强动身回谷。他的身子已受不了半点颠簸。从天山回云梦谷,路途遥远。一路上走走停停,就算是一帆风顺,对他而言也至少要花四到五个月的时间。 而这里是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是一个陌生的国度。 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责任很重。 照顾病人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若荷衣不曾真正地和慕容无风生活过,她也许永远无法了解那些隐藏在他漠然神态之下的苦闷与忧郁。 他从不肯给他人添麻烦,而她却知道他每天都在困难重重地重复着一些旁人一眨眼就可以做完的事情。他起床不方便,翻身不方便,有很多地方不能去,偏偏还有洁癖。他一天最少要洗一次澡,若有手术,他会洗得更勤快。他洗澡,当然也很不方便。好在这一切在云梦谷已不是很大的问题。多年来,几个总管不停地派工匠进入竹梧院,修缮各处的扶手,支架,栏杆,滑道,任何一个可能让慕容无风感不方便的细节,都曾被他们认真地考虑过。以至于到了最后,新增添的设施连慕容无风也不知道是派何用场。 所以他只有呆在自己的家里,一切生活才稍感容易。他那心高气傲,绝不求人的脾气,才能够维持。如今他重创在身,寸步难移,万事皆仰赖荷衣的照顾,他会不会感到极不自在?何况身处异地,饮食习俗与家中大不相同,他究竟能不能住得下来? 想到这里,她便大大地担忧了起来。 毕竟,他们相处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就在那短短时间里,慕容无风非旦在生活上都能自理,而且处处迁就荷衣。以至于她常常忘记他是一个双腿不便的人。 她也实在想不到,认识他之后,自己会变得那么多。她原本一向大大咧咧,马马虎虎,现在却发现自己照料起慕容无风来,竟也很细致,很温柔。 这些品质原本与她无缘,现在却一下子全“变”了出来。 然后,她渐渐发现,慕容无风竟和传说中的他很不相同。 他在她面前很谦逊,总是让着她。他有时候也挺爱说话,讲起话来,滔滔不绝。而且,最奇怪的是,他竟很好动。明明走不了几步,却很喜欢拉着荷衣柱着拐杖,去院子里散步。许多事情他明明不方便去做,却偏要自己动手。但她也曾见过他在学生面前很少有笑容,说话语气冷漠,如果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他要么沉默寡言,要么脾气很大。以至于她常常糊涂,不知道她看到的哪一个才算是真正的慕容无风。 而这个白天神情冷傲的人,睡着样子却十足象个孩子。有荷衣在身旁的时候,他会不知不觉地挨着她,然后整整一晚,他都会紧紧地抓着她的一只手指,或一角衣裳。好象生怕她会溜走。以至于她醒来的时候,要花好长时间去想法子掰开他的手指。 她握着慕容无风的手,浮想联翩。不知不觉中,竟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多时辰。 直到那只手忽然动了动。 “想什么呢?”他忽然醒了,在床上问道。 “没想什么,瞎想。”她笑了。 “早些睡,你眼圈是黑的。”他内疚地看着她。 一连三日,她都不曾合眼。 她略略洗漱了一番,换了深衣,挤到床上。好象一只青蛙似地扒在他身上,将一只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夜里她常常会爬起来象这样检查他的心脏是否正常。 “你几时变成了一只大青蛙?”他抚摸着她的头,笑道。 过一会儿,她又挽着他的手臂,好象一只壁虎般地贴在他的左侧。 “干嘛这么粘着我?”他艰难地将身子侧过来,面对着她。 她的手便又落到他那两条红肿的伤疤上。 “无风,我是不是你的老婆?”她突然问。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是。”他只好道。 这几天,她好象着了魔似地,不停地问他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老这么问我?”他忍不住道。 “因为你老想反悔。”她开始拧他的胳膊:“你究竟是不是真的要反悔?” “……嗯。” “嗯是什么意思?”她急了起来。 “不是。”他微笑。 “那就说定了啊!”她把头压在他的胸口上。 “说定了。”他柔声道:“别尽在床上捣乱了,快些睡罢。” “我下辈子还嫁给你,好不好?”甜甜地,她又道。 “累不累呀,荷衣?一辈子还不够么?” “不够。” 他苦笑。心中有一丝酸涩,又有一丝甜蜜。 “荷衣,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也是啊!”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着。 “给我讲个故事罢。现在还早。”温存良久,她又道。 “我等着你给我讲呢。你说,陆渐风可能认得我的母亲,为什么?” 她笑着道:“神农镇的人都传说天山冰王是你的父亲。”说着,便把那天孙福在听风楼的讲话,细细和他说了一遍。 他听罢,皱起了眉头,甚觉荒诞不经。 荷衣道:“传说虽然无凭无据,我却是个喜欢相信传说的人。” “哦?” “因为我从小就和大街小巷打交道,知道茶馆酒座里消息传得飞快,有些酒楼专门有一套班子编写这些故事,只为了让酒客们能有些闲谈的话题,因此能多喝几杯酒,多吃几道菜。” “你是说,这些故事原本就是假的?” “开始大约是假的,后来,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故事就越编越真。因为不断地有新消息补充进来。最后,故事一定版,便跟真的差不多。”她顿了顿,道:“所以虽然天山冰王不一定是你的父亲,我却以为,他多少跟这件事情有关系。” 慕容无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我一听完这个传说,第二天就去了峨眉山。” 慕容无风道:“这件事与峨眉山也有关系?” “在飞鸢谷比剑时见过天山冰王且至今还活在世上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峨眉派的掌门方一鹤。” “我见过方一鹤一次。”慕容无风淡淡道:“我给他治过一次伤。现在想起来,大约是他与你师傅比剑时受的剑伤。” 荷衣脸色微变,道:“他也受了重伤?” 不是病势垂危的病人,一般也不会转到慕容无风的诊室。 慕容无风点点头:“是贺回送他来的。” “这么说来,方一鹤欠你一条命?” “我治病从来只收诊金,没有欠谁的命这一说。”他淡淡地道。 荷衣笑道:“在江湖上,杀人固然要偿命,救人是要欠下一条命的。” 慕容无风道:“江湖上的规矩总是很古怪,有时候,不讲道理。” 荷衣拿眼睛瞪着他。 慕容无风道:“你就算是这么瞪着我,我也是这么想。” 荷衣笑道:“谁瞪着你啦?人家就是瞪你一眼,也不行么?”说罢继续又道:“我见了方一鹤,他告诉我他见过天山冰王,也见过你,但从长相而言,你们俩个一点也不象是父子。所以线索就断了。” 慕容无风刮了刮她的鼻子:“是线索断了,还是某人不肯努力去找?” 荷衣道:“我找了。既然线索从这一头断了,我自然要去找另一头。也就是你到云梦谷的第一天,是被别人送来的。那时你不过是几个月大的婴儿而已。知道此事详情的人,也只有一个。” 慕容无风道:“孙天德。” “不错。听说他是你外公最信任的人,是云梦谷的老总管。却不知为什么,早已不再当差,而成一个远近有名的大厨。” “你来云梦谷的第一天,想必尝过他做的‘松鼠鳜鱼’。”他淡淡地道。 “他就是孙青的爹爹,对么?”荷衣恍然道。 “不错。是我把他打发走的。因为我曾经想问过他这件事,他死活也不肯告诉我真相。他曾对我外公发过誓,绝不和任何人说这件事。” 荷衣道:“他不肯告诉你,自然更不肯告诉我。所以你晓得,线索的这一头也断了。从那时开始,我就打算到天山去找冰王。只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我变得……变得越来越舍不得离开你。” 慕容无风叹道:“这事现在对我而言已不那么重要了。我不想你四处打探,为我涉险。” “啊,几时晓得心疼起老婆来了?”她打趣道。 “这是真的,还是我的头发昏?荷衣?刚才好象有人在敲门。”他突然道。 荷衣吃吃地笑了起来,道:“当然是你的头发昏了,这个时候,还会有谁到这种地方来?再说,这是一般的人上得来的地方么?” 话音刚落,她的脸色就变了。 “砰,砰,砰。”果然有人敲门。 敲门的声音很轻,很斯文。也不是一直都敲。而是敲一阵,歇一会儿。 “是鬼!”荷衣一头钻进被子里,紧紧的缩在慕容无风的怀里。 “别怕。”他很想自己爬起来,打开门,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寸步难移,连坐起来都很困难。 “你别动。我们……我们死不开门,它会走的。”荷衣见他双手支着床,吃力地使着力,要将自己的身子拉起来,连忙按住他。 砰,砰,砰。 “无风,我承认,近来我杀了太多的豹子和雪鸡,还吃了不少壁虎。”荷衣连忙坦白。 “你几时吃过壁虎?”原本很紧张的,他忍不住笑了。 “这里,这房子里的壁虎很多,而且……味道真的很好!用火一烤,洒上辣椒粉……很香的。” “不用说了,这鬼一定是壁虎精,是来找你的。” “那可不一定,你的肚子可是装满了豹子胆啊!焉知不是豹子精呢?”她争辨道。 “虽是我吃的,豹子不是你杀的么?” 说着说着,两个人又忘情地吻了起来。 砰,砰,砰。门还在响。敲门的人好象很有耐心。 荷衣却满脸通红,浑身发软地看着慕容无风。 他不知忽然从哪里来的力气,两个人的身子不知不觉中已纠缠在了一起。 “呆子,小心些,你还病着呢!这里痛不痛?” 这一回,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的伤处。 她知道他表面的伤口虽还红肿,却已渐渐地愈合。而内伤却深重无比,而且时时发作。 “荷衣,我觉得敲门的人是坏人,等会儿,就不定就会要了我们俩个人的命。趁这功夫,我们还是最后快活一下罢。”不知从哪里找出了这样一条理由。 “做都做了,还说什么嘛?每次都是这样,从来不打招呼的。”她嗔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爬起来,替他拭了拭全身的汗,又替他换了一件衣裳,便又扶着他躺了下来。随手,将床上的纱帐从银钩里解开。 纱帐上绣着一串串葡萄一样的花纹。葡萄围绕着的,是一左一右,两只好象海兽的一样的图案。 “荷衣,去开门罢。”他终于道:“一个人肯这么客气地敲了许久,而不破门而入,至少应该算是我们的客人。” 她认认真真地穿好衣裳,将剑别在腰上,迟疑了片刻,打开门。 尽管早已准备大吃一惊,荷衣还是大吃了一惊。 因为敲门的是个女人,一个极美的女人。 她看上去,要比荷衣大,却也绝对没有超过三十岁。 如此深寒的天气,她只穿着一件很薄的貂袍。 这种皮衣,一般是初冬的时候才有人穿。天一冷,上面一定还要再套一件大衣,不然,绝对抵挡不了刺骨的寒气。 貂袍是纯黑的,质地很好,她穿着,看上去十分优雅。 她的手上居然还打着一把伞。伞上全是厚厚的雪。看见门开了,她将伞伸到廊外一抖,雪纷纷而落。 “抱歉,我看见廊上有灯光,就冒昧地敲了门。外面风雪阻道,我能不能进来喝杯热水?”她的声音很柔和,讲话,也是彬彬有礼的样子。 荷衣笑着道:“当然,请进。” 陌生人一进来,便将外套脱去,她身材修长,穿着一件纯黑的丝袍。衬着她晶莹雪白的肌肤,煞是好看。 荷衣递给她一块白布,道:“头发上全是雪,用这个擦干。” 她非旦头上有雪,全身仿佛都带着雪气,进来的时候,全身都笼罩在一层刺骨的寒雾之中。 荷衣站在一旁,不由得机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 慕容无风更是猛烈地咳了起来。 荷衣轻轻道:“抱歉,我相公正在病中,无法起身。”说罢,走到床边,将一张毛毯搭在他的绫被之上。 他却越咳越厉害,一点也止不住。 荷衣扭过头,发现女子身上的寒雾已然消失。屋内的气温,也渐渐地回转了过来。她垂下身子,想给他服点药,他却小声道:“我……咳咳……不妨事。你去招呼客人。” 陌生人安静地坐在炉边,伸着手,烤着火。 荷衣总觉得她有些做假。她明明看上去,一点也不冷。 她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陌生人接过,谢了,便慢慢地喝了起来。 “客人深夜来此,莫非有什么事?”荷衣坐到她身边,问道。 “我是来访故人的。”她一笑。 原来是陆渐风和山木的老友。荷衣心下稍慰。态度也变得客气了许多。 “这里还有好几间房子,姑娘若是下山不便,可以暂住一宿。这里还有一个不错的温泉,洗浴也很方便。”她建议道。 “我能不能先吃一点东西?我的肚子实在很饿。”她淡淡地道。 “如若姑娘肯随我去厨房帮忙,我很乐意为姑娘烧两道小菜。”荷衣道。这人不知是敌是友,她不能让慕容无风和她单独在一起。 “抱歉的很,我实在是闻不得油烟。”陌生人断然地拒绝了。 荷衣冷笑:“那我也很抱歉。我要留在这里伺候我的相公。” 陌生人道:“你若不去烧饭,我就把你的相公杀了。” 荷衣站了起来。 慕容无风在床上道:“荷衣,去给客人做饭。” 荷衣跺跺脚,道:“那你……” “去罢。我们与客人素昧平生,她不会伤害我们的。” 她只好气呼呼地去了厨房。 第二十七章 屋内便只剩下了慕容无风和那陌生的女人。 “内子脾气有些急,却不是故意怠慢客人。客人莫怪。”慕容无风一边说着,一边一手拉着木环,一手扶着床沿,将自己的半截身子从被子里拖了起来,斜靠在床头。 这一用力,已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不免气喘吁吁。 陌生的人却一直远远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 “想不到床上的这个木环,还留到现在。居然还能用。” 慕容无风一怔,即而微哂:“这个木环已早就有了么?我还以为是我的妻子装上去的。” 陌生人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他忍不住道:“听起来,客人好象很熟悉这间屋子。” 她淡淡道:“当然熟悉。这原本是我的屋子。里面的摆设,看样子也没什么变化。” 慕容无风讶然:“你是说,这原是女人的闺房?” “如果不是女人的闺房,为什么会有一张梳妆台?” “这里还有一张妆台?”他笑道。 “你即住在这间屋子里,为什么连这么大的一张妆台都没看见?难道你的眼睛是瞎的?”女人冷笑。 “瞎子倒不是,我只是很少下床而已。”他叹道。 “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一个多月。” “你得了什么病?一个多月都不能下床?” 慕容无风没有回答,反而道:“就算是这里有一张妆台,也不能说明这是你的屋子。” 他在想,陌生的女人到这里来,是不是要将他们俩个赶走。 女人道:“床另一头的棉垫之下,有一个绣花的小荷包。是我亲手放的。你若不信,何不找找看?” 床的另一头虽近在咫尺,他却根本爬不动。 实际上他还很不习惯自己刚刚少了一条腿的身体。到目前为止,他都不敢认真看自己破碎的下身。荷衣替他打理着一切,换药,敷药,包扎,清洗,拆线,更衣。荷衣比他更为熟悉这个部位。 所以他只好道:“我现在……行动不大方便。等我妻子过来了,她会替你找的。” “等你妻子来了,你们能不能快些从这间屋子搬出去?我实在是不喜欢有别的男人睡在这张床上。”她站起来,用手抚摸着每一件家具,仿佛已陷入某种回忆之中。 荷衣终于端着两碟菜,一碗饭,走了进来。 “饭好了,请用罢。”荷衣道。 “我一个人想在这里静一静,两位请回避。”女人冷冷地道。 荷衣脸色微变,道:“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道:“这里还有别的房间,麻烦两位搬出去。” “是么?”荷衣一阵风似地端起刚刚炒好的菜,打开门,连菜带碟全扔了出去。 女人玉指纤纤,在空中一弹,荷衣仅仅来得及抽出剑,身子却不听话似地软了下去! 玉手将她一抓,眨眼间便点了她全身的穴道,将她扔到墙角。 自己竟怡怡然地回到炉边,继续喝茶。 “荷衣?荷衣!”慕容无风隔着纱帐在床上焦急地叫了两声。他并没有看清门口的这一幕。只觉荷衣忽然沉默,便知大事不好。不禁怒道:“她好心为你做饭,你……你却伤了她!” “这世上,好心原本没有好报。”女人冷笑。 他咬着牙爬到床边,将身子从床上硬跌了下来,伤口着地,令他几乎痛昏了过去。他却拖着残废的身子在地上爬着。 爬到一半,他的心脏便开始咚咚地乱跳了,他开始胸闷,开始眼冒金星,不一会儿功夫便冷汗淋淋。他仍然坚持爬到了荷衣的身旁。 “你以为你能救得了她么?我点过的穴,从没有人能解得开的。”陌生人看着他的样子,大大地吃了一惊,语气却明显地软了下来。 他勉强坐起身来,手指轻轻一拂,便已解开了她的穴道。 “你受伤了?”他摸着她的脉,急切地道:“守住丹田,现在别运气。你的身上有一根针。我这就取出来。” 他拔下她头上的一根簪子,手指顺着颈上的血管往下摸了过去,在某一处,轻轻一扎,眼疾手快地将针取了出来。便撕下一片衣裳,将伤口紧紧扎住。 “现在没事了。”他轻轻地将她扶着,让她的身子靠在墙上。 “你怎么自已爬过来了?摔坏了没有?胸口痛不痛?”一口气刚刚喘过来,她便紧张地看着他。 “不妨事。”他淡淡地答道,却感到自己的伤口已开始往外渗血。不会儿功夫,右腿空空的裤管上已血迹斑斑,血,很快地浸湿了他的睡袍。然后,他开始坐不住了,一头倒在荷衣的身上。 他已没有气力再爬回去,荷衣的气力也没有恢复过来。两个人只好紧紧地靠在一起。 这个时候,慕容无风的脸,正朝向那陌生的女人。 而陌生人正用一种奇异的神色盯着他的脸。审视着他。 慕容无风给她盯得很不自在。 打量完了他的脸,那目光又定在他的腿上。 慕容无风更加不自在了。 荷衣冷哼了一声,道:“这是我的老公,你别老盯着他看。” 女人根本不理她。 她的目光越来越迷惑,最后恍恍惚惚,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突然痴痴地盯着他,泪水滴了出来,伤心地道:“无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你还晓得回来!” 陌生女人的这一句话,直说得慕容无风和楚荷衣面面相觑。 慕容无风立即道:“阁下想必是认错了人,我根本不认得你。” 荷衣白眼一番,道:“不认得你,为什么叫得出你的名字?”说罢,便气呼呼地把头扭了过去。 “荷衣,看着我的眼睛。”他把她的头搬过来,对着她的眼睛,道:“我不认得她。” 她随即一笑,道:“是啦。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啦。”说罢,便紧紧的挽着他的手,靠在他的怀里。 女人幽幽地道:“你受伤了?是谁……是谁砍了你的腿?” 荷衣道:“这不关你的事!” 女人纤纤的双手又向她抓了过来! 慕容无风将她的手一格,道:“你别碰她。” 那手便又柔顺地垂了下去。 “我……我听你的。”女人轻轻地道:“你能回来,我……我便比什么都高兴。你要我扶你躺回床上去么?”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跪到慕容无风的面前,正欲抱起他。荷衣已抢先将他抱了起来,送回床上。 陌生人便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远远地,忧郁地看着他们。 慕容无风小声道:“她的神志有些不大对头。” 荷衣道:“你怎么知道?” 慕容无风道:“我是大夫。” 荷衣只好闭嘴。 慕容无风便对陌生人道:“你现在是不是还要赶我们走?” 陌生人道:“这床,你曾睡过,上面的木环,也是我为你装上的。你难道忘了?” 慕容无风道:“我什么时候睡过?” 陌生人道:“那一次,我们……我们交了手。你把我打败了,我……我一生气,趁你洗澡的时候偷袭了你一掌。你……便……便大病了一场。是我……是我照顾的你。这个……你也忘了么?” 她这么一说,荷衣的心里已经完全肯定她说的是另外一个人了。 慕容无风道:“后来呢?” 陌生人幽幽地道:“后来,你好了,便将我从这里赶了出去。不……不许我回来。” “为什么?” 她垂下头,不说话,脸微微地发红。 慕容无风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你真的是认错人了。” 陌生人抬起头,一双美丽地眼睛幽怨地看着他:“没有。我没认错。” 慕容无风沉吟半晌,道:“至少你认得的那个人,不会象我一样,双腿残废。” 女人嗫嚅了片刻,颤声道:“你……你原本最恨别人说这个词的。” 他的头忽然“嗡”的一声,只觉鲜血上涌。然后他的伤口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紧牙关,紧紧地抓住床单,无法自制地撕扯着。 “你过来。”他突然伸出了痉挛的手。 荷衣退到一边。 女人走到床头,他的手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她,手指微微一拂,也点了她的穴道。 女人一点也不惊讶,柔声道:“你……不必点我的穴道。我……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你是说,以前躺在这张床上的那个男人,长得和我……和我一模一样?” 女人轻轻地道:“无风,你……真的不认得我了么?我是……我是子溦啊!” 他的胸口因激动而喘息着,大声道:“你说的这个人,他……他还活着?他在哪里?” 子溦轻轻叹道:“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唉,你一定又和别人打架,又把头打昏了。” 慕容无风一张脸已因惊奇而变得苍白,听了这话,惨然道:“他……他还能和别人打架?” 子溦微微一笑,仿佛又想起了旧事,眸中便有了一种兴奋的光泽,道:“我的轻功还是你教的呢。你还记不记得,你教的步法太难,我……我老是走不对,你总拿拐杖敲我?” 在这种风雪之夜,她居然怡然地撑着伞便到了这万丈冰峰,便是荷衣也不能轻易做到,轻功当然不俗。 屋内忽然一片沉默。 只听得见慕容无风吃力的喘息声。 子溦叹道:“多年不见。你的老毛病,还是这样常犯。你还生我的气吗?那天,我不是有意要伤你……我不知道你……你正在犯病。” 荷衣忍不住道:“请问,你认不认得一个名叫慕容慧的人?” 子溦毫无反应地道:“不认得。” 慕容无风已不能说话。他的伤口还在流血。嘴唇已变得苍白。 荷衣将那女人的身子一拉,拉到门边。走回床去,默默地将他的伤口重新清洗包扎起来。然后给换了一件干净的睡袍。 方才那一番激动,加之创痛骤发,他终于支持不住,头一偏,昏了过去。 她只好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 终于,他勉强地睁开了眼。 “你好些了么?”她抚着他的额头。 他疲倦地又闭上了眼,轻轻地道:“荷衣,你去……去废了她的武功。” 荷衣小声道:“为什么?看样子,她……她好象认识你的父亲。等你精神好一些了,我们再套她的话。” 他断断续续地道:“你别心软,听我的话。她方才那一针恶毒无比,险些……险些杀了你!” 荷衣道:“我……我下不了手。” 他道:“那就让我来罢。你去把她拉过来。” 荷衣道:“你的心,几时……几时变得这样狠?她只不过是个痴情的女人而已。” “这只是她头发昏的时候。过一会儿她清醒过来,又会要我们的命了。” “我觉得,她只要看见你,就不会清醒。” “哼。” “无风,她说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你的父亲?”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是说,我是个残废,所以我的父亲也是一个残废吗!”他冷冷地,气呼呼地道。 荷衣呆呆地望着他。 他胸襟起伏,情绪又开始激动了起来。 荷衣走到门边,将子溦扶了过来,放到他的床边,道:“你是大夫,至少你有法子治好她。” “荷衣,你疯了吗!” “你没发现人家有多么可怜?她刚才的样子,我看了都要落泪!” “不。” “这是你的针,拿着它!”她递给他一根银针。 他怔怔地盯着她,半晌,叹了一口气,将针在那女人的头顶上扎了三下。 “解开她的穴道。” “不。” “无风!” “我们不妨打个赌。我一解开她的穴道,她就会杀了你。” “她不会!” 他拍开了她的穴道。 她站了起来,身了微微发颤。 荷衣道:“你去罢。” 子溦道:“你说什么?” 荷衣道:“我知道,这里曾是你伤心的地方。你离开了这里,心情就会好得多。” 子溦冷冷道:“你的男人虽然和我的男人长得相似,他们却明显的不是同一个人。” 荷衣道:“你明白就好。” 子溦鄙夷地道:“我的男人心高气傲,就算是你打死了他,他也不会象一只虫子似的在地上爬。我实在是想不通,象他这样子的男人,整天象婴儿一样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为什么还不去死?” 荷衣气得浑身哆嗦了起来,拔出剑,怒叱道:“我现在就要你去死!” 子溦冷笑:“你以为你是我的对手?” 慕容无风在床上大喝一声:“荷衣!” 他的话声刚落,只听得门“砰”的一声开了,又“砰”的一声紧紧地关上了。 屋内一片安静。两个女人都不见了。 他忽然觉得浑身一片冰凉。 冷月。 四周一片茫茫的白色。远处山峰耸立,在月影之下,直插入空中,而山尖在漆黑的夜色中竟是深蓝的。 荷衣笑了笑,道:“今天老天爷对我们还算公平。雪已经停了。对了,忘了请教姑娘的贵姓。” 子溦道:“姓杜。” 荷衣道:“我姓楚,楚荷衣。” “荷花的荷?衣裳的衣?” “不错。” “典出楚辞,好名字。” “抱歉,我没读过书,也不大识字。” “你用剑?” “不错。你用什么?” “徒手。” “小看我?” “一个人倘若大字不识,他的剑也不会到什么境界。” “读书的人都这么说。” “你出手必死!” “不一定罢。方才你不过是用暗器偷袭了我。” 杜子溦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很优雅地道:“请。请动手。” “承教了。” 那一剑光寒如水,在冷雾中散发着凛冽的杀机。她的人也跟着剑飞舞着,在空中,好象蝴蝶一般地变幻着姿势。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已攻出三十六剑!杜子溦身形疾闪,玄衣飘动,竟也被这凌利的攻势迫得倒退了几步! 然后她的手在空中轻轻一弹,“铮”的一声,似有某物破空而出,荷衣算准了方位,微微一让,剑一拨,那物便原路弹了回去。她咯呼笑道:“原来你用的是暗器!” 杜子溦脸色煞白,道:“你果然有点道行。” 荷衣道:“只是一点么?你若只用暗器对付我的剑,我保管你过不了十招。” 实际上,两个人顷刻间已过了一百招。杜子溦终于从腰后取出一道软鞭,“拍”地一响,灵蛇般地向荷衣卷过来。 “终于亮了真家伙,这还差不多。”荷衣淡淡地道。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鞭法。那鞭尾似乎始终跟着荷衣的身子,好象荷衣是一个柁锣。 “哧”的一声,她的背后终于吃了一记。顿时整个身子都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荷衣大怒! 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在鞭影下的生活。动不动,那一条鞭子就向她甩过来。 这个莫名其妙,不讲理的女人! 然后她轻叱一声,狂攻出七剑,在最后一剑时,她反身一扭,在空中循着鞭影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足尖在廊顶上轻轻一点,闪电般地向杜子溦的咽喉刺去! 情急之中,杜子溦已无法闪避,反应却很快。 她抛出了自己的鞭子,鞭子的木柄,正好打在刺过来的剑尖上,剑头一偏,“哧”地刺在了她的肩上。 血从她的手缝中渗了出来,一滴一滴,滴在雪上。 那血是热的,落在松软的雪中,顿时便是一个小洞。 荷衣的剑指着她的脸,道:“你输了。” 杜子溦道:“我没有。” 荷衣道:“我并不想杀你。不然,你避不开我这一剑。” 杜子溦道:“如果算上我打你的那一鞭,我们只不过是打了一个平手而已。你刺我的这一剑,不过是外伤,我打你的那一鞭,却绝对是内伤。你一定听说过北冥神功和冰魄神针。” 荷衣暗暗抽了一口气凉气。这两样武功是江湖上失传多年的绝学。根本没有人相信它们还真的有传人活在世上。 她的背已微微有些麻木。 荷衣笑了笑,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剑,道:“无论如何,你若现在还不走,我至少还有气力杀了你。我的相公不会武功,我绝不会让你再踏入我们的屋子半步。” 杜子溦道:“你的剑术,我承认,是一流的。象你这样的人该找个象样子的人做你的老公才对。” 荷衣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我的老公也是一流的。他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男人。我就算是现在死了,下辈子,我还要嫁给他。” 杜子溦微微一怔,道:“你这话我听了喜欢。我的男人就很有趣,虽然他的腿也不能走路。” “看起来我们似乎应该聚在一起喝杯酒。这世上有趣的男人本就不多,没有腿而有趣的男人,少之又少。” “酒是没有的,趁这个功夫聊聊天倒还可以。”杜子溦居然笑了起来。 她笑的样子很动人,眼光流转,顾盼生辉,连荷衣看了都觉得有些发呆。 杜子溦道:“你可晓得我见他第一面时的情景?” “那情景想必很有趣。” 第二十八章 女人的目光恍惚,仿佛又到了别处:“那时候,这里的这个温泉孤零零地隔在院子的后面,还没有被盖进院子里。有一天,我拿着衣裳,正准备去温泉洗浴,却发现早已有一个男人赤裸裸地坐在里面。水是鲜红的,所以他虽然……虽然是赤着身子,倒……倒也并没什么。他的衣裳和一双拐杖便放在他的身后。他安静地泡在水里,眼望着远处的山峰出神,手上端着一只酒杯,样子悠闲得好象是坐自己家里的后花园里晒太阳。” 荷衣道:“这个男人想必也很英俊。” “我从没有见过那么英俊的男人,看了他第一眼,就失魂落魄了起来。最有趣的是,他看见了我,一点也不觉得羞愧,也不准备起身让开。而是跟我打一个招呼。他说:‘你好!欢迎!’我当时就被他随便的样子惹恼了,我说:‘这是我的温泉’。他笑着道:‘这好象是天然温泉’。我说:‘天然温泉天山上有很多,但唯独这一个,是我的。’他道:‘看来我来错了地方。好在我已经泡了很久,也该回去了。我没穿衣裳,麻烦你转个身。’我生气了,怕他趁我转身的时候偷袭我,便道:‘你很好看么?我偏不转身!’” 荷衣道:“要是我,我也绝不转身。光着身子的好看男人,可不是人人都有运气看得到的。” “他居然不恼,扶着拐杖,竟当着我面从水里站了起来!我吓得连忙闭了眼。再睁开时,他已穿了好了一件灰袍。他的腿看样子残废了很久,竟比他的双臂还要瘦弱,而且完全不能动。而他的样子却十分坦然,仿佛一点也不为自己感到难过。实际上,他还回过头来,冲着我淡淡一笑,道:‘位子让给你啦,慢用罢。酒也还剩下半杯,也让给你啦。’说罢,拐杖轻轻一点,便飘然而去。我原以为他走路的样子会十分笨拙。却想不到他身法轻灵,非旦毫不吃力,速度也极快,竟比我走路要快得多。” 荷衣悄悄道:“他的功夫一定不错。”说罢,却觉得她的描述太过玄虚。至少她知道慕容无风走路的样子。一个人若有那么一双腿,练什么功夫就难如登天。 “所以我就冲着他的身后喊了一声,道:‘你说的没错,这温泉确是天然的。你随时都可以来。’” 荷衣抿着嘴笑道:“你的态度变得很快呀。” “人到了这个时候还能犯傻么?好男人就好象是一只突然跳到你面前的野兔子,你若不立时抓住它,它一晃眼功夫可就不见了。” “他后来又来了么?” “没有。我在那里等了他十天,他连个影子都没有。最后,我只好满山遍野地找他。我踏遍所有的温泉,连天池,火龙洞都找了,就是不见他。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我终于在一座山峰的顶上又看见了他。” “他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坐在一个巨石上,望着远处出神。思绪好象是飘到了天外。等我悄悄地靠进他时,他却立即觉察了,回过头来,指了指山顶,道:‘怎么?这个山顶也是你的?’我便上去和他搭了几句话。我问他是哪里人,他便给我唱了一句小曲:‘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我于是便知道他是西湖人氏。” 她竟真地把这一句迤迤逦逦地唱了出来,音调婉转柔和,抑扬顿挫,煞是好听。 荷衣忍不住道:“就是这么一支小曲,你便知道他是西湖人氏么?” “所以说,你若没读过书,这个时候就没法子了。”杜子溦有些得意地道。 荷衣道:“他……他叫什么名字?” “无风。” 荷衣心中一颤,道:“有无的无?这也是个姓么?” 杜子溦眉头微皱,道:“怎么会是‘有无’的‘无’?当然是‘口天吴’啦。” 荷衣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还活着么?” 杜子溦的脸上便立即浮现出一片迷茫之色,幽幽地道:“我刚才还看见了他的……他受了伤了,正躺了床上,我要去照顾他。”说罢,便要回到方才的屋子里去。 荷衣大惧,知她的神志又胡涂了起来,将她一拦,道:“他……他已经走了,到山下去了。” “他伤成那样子,哪里还走得动?”杜子溦轻轻地叹了一声,满脸都是柔情:“一定……一定是别人将他赶走的。你告诉我,是谁?是谁?” 荷衣道:“是陆渐风。他带着他去了昆仑山。他伤得真的很重,你要快些去追,不然……不然……” 她还想说第三个“不然”,杜子溦子身形一晃,早已不见了。 这原本是天山顶峰人迹罕至之处,方才一番打斗留下的痕迹瞬时眼间便已被狂风吹来的积雪掩盖了。 片时之间,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天地复归宁静。 风声越来越大,雪又开始纷纷地下了起来。 荷衣踏着雪走进院子。 走廊的一角,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借着蒙胧的灯光,她依稀可以辨出一团白影似乎是蜷缩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 这咳声,她当然十分熟悉,却不敢相信屋子里那个病得起不了床的人,又拖着身子爬了出来。 等她走到跟前,才发现慕容无风果然将自己包裹在重裘之中,倚靠在门边的墙壁上。 他显然一直都在看着她。 她吓了一大跳,她连忙赶过去,蹲下身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 他看着她,点点头。 “这是很冷!”她叹道。忍不住将自己热乎乎的手去暖他冻得冰冷的脸。 “我穿了足够的衣服,而且,你莫笑,我爬了很久,刚刚才爬出来,现在还是满身大汗呢。”他自嘲地道:“你发现了没有?刚才雪停了一会儿,月亮钻出来了。在雪山上观月,这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 他的心情总是和别人不同! 荷衣忍不住笑了:“还不快进屋去,这么冷的天,不把你冻病了才怪呢”。 他看着她,良久,忽然叹了一声,道:“抱歉,每次出了事,总是你一个人独自抵挡。我……没法帮你。” 说这话时,他的双眼垂了下来,音调有些伤感。 她的心一酸,泪几乎要涌出来,却又强行压了下去,笑道:“你瞧不起我的武功?怕我输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他送回了床上。 他半坐着,道:“过来,让我瞧瞧你的伤。” 她顺从地扒在他面前。 “这可恶的女人!”看着那一道几乎是皮开肉绽的鞭痕,他忍不住骂道。 他净了手,轻轻地将药膏涂在伤口上。 他的手只是很轻地碰了碰,荷衣便“唉哟”地叫了起来。 “很痛么?”他吓了一跳。 “当然痛啦!”她大叫道:“我中了她的北冥神功呢!” 慕容无风知她怕痛,略有些痛便会大喊大叫,在那山村里便是这样。他只好点住她所有止痛的穴道。 “什么北冥神功?她诈你的。你只不过是受了这一鞭而已。是外伤,涂了我的金创药,很快就会好。” “什么?!这是真的?她居然诈我!为什么方才我的背一直发麻?” “你的背给人家打了一鞭,不发麻,难道发痒?”他笑道。 “喂,慕容无风,你严肃一点!你怎么知道我没中北冥神功?”给他一笑,她气乎乎地道。 “因为我是个大夫。虽然对武功的各种打法不清楚,但打出来在别人身上会是什么效果,我却小有研究。为此还专门写过一本书。” “哇,我晓得了!那本书叫《云梦伤科杂论》,我曾在我师傅的书房里见过。他受伤的时候,我那几个师兄还专门拿出来研究过呢。那本书又破又旧,早被翻得乱七八糟,看来真的挺管用。”她扭过头来,将头冲着他的脸,笑逐颜开地道。 “你好象是在夸我。”他淡淡一笑。 “没有,是我自己洋洋得意。我的眼力好。”她扬着头道。 他拍拍她的脑袋,道:“眼力好的人,能不能替我倒杯茶?” 她站起来,给他沏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着,戏道:“相公,请慢用。” “谢了。” 她一股脑地换了衣裳,钻进被子里,挤到他身边,紧紧挨着他坐着,将头靠在他的怀里。 “你锁了门了?” “嗯。这回就算是有天王老子来,我也不开门啦。”荷衣道。 烛影如豆。夜已深了。两人依偎着,却因为方才一番事,无法入睡。 “无风,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是谁给起的?”荷衣忽然道。 “不知道。难道不是我外公起的?” “那女人的情郎也叫吴风,只不过是口天吴的吴。” “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他淡淡地道。 “可是他……他和你长得很象,又……又……”她原本想说“又是双腿残疾”,终觉这句话说不出口。 “那只不过是巧合而已。”他呷着茶慢慢地道。 “你会不会还有一个哥哥?”她又猜道。 “荷衣,睡罢。”他开始不耐烦了。 “那女人看样子也就是二十七八岁,她的情人再比她大一些,做你的哥哥,岁数上正合适。”她不理他,自顾自地继续猜道。 “什么二十七,八。人家已经四十二岁了。”他瞪了她一眼。 “四十二岁,你怎么知道?”荷衣扬着眉道。 慕容无风道:“我是大夫,看一眼就知道。” 荷衣拧着他的胳膊,道:“那你说说看,我有多少岁?” 慕容无风连忙道:“不知道。” “你蒙我?” “没有。” “说罢,我倒要看看你的眼光准不准。”荷衣道。 “我真的不知道。”他道。 “那就奇了。怎么你看别人那么清楚,偏偏看我就不成呢?” “你的情况特殊。” “难道我是怪人,比别人的骨头多出几种?” “怪人倒不是,只是我一看见你就犯胡涂。” “你真的不说呢?” “不知道怎么说嘛?”他死也不肯说。 荷衣又气又笑,毫无办法地看着他,继续道:“这么说来,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你的父亲。至少我知道他是余杭人。你的老家,便是在余杭了。” “这你又是从何得知?” “那女人说,你父亲老是唱一首家乡小调,叫什么‘无风那个水面呀,琉呀么琉璃滑……当那么当,当那么当,当那么当那么也么哥’的曲子。’”她忘了后面的词,便胡乱地往上加了一句自已小时候沿街卖艺时常唱的小调。 “呵呵……”慕容无风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从床上一头栽下来。 “你笑什么嘛。她当时真的是这么唱的。”荷衣一把拉住他东摇西晃的身子。 “你还会什么,快多唱两首,好听死了。”他好不易止住笑。 “真想听啊?” “真的。” “我给你唱个拿手的。”她清了清嗓子,竟也娇滴滴地唱了起来: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 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 炭炉却夜寒,重抱坐叠褥。 与郎对华榻,弦歌秉兰烛。 这曲子有几十首,却全是她小时候跟着卖艺的师傅学的。一口地道的吴声,婉转清丽,倒也字正腔圆。只是给她一唱,于寻常幽怨之处偏又多出了几分柔媚欢喜之意。只把慕容无风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叹道:“这‘子夜四时歌’我只在书上读过。配上这么好听的曲子唱出来,却是大不一样。” 荷衣道:“我师傅说,这是吴歌。我一直以为是村头小曲,想不到书上也有。对了,那个‘无风水面’究竟是什么典故?” “这是一首小令,叫作《采桑子》。一共有十首。讲的全是西湖的景色。”慕容无风道。 “所以,你父亲就是余杭人氏?”荷衣猜道。 “不是。这不是余杭的西湖,是颍州的西湖。风景也美得很。” “你去过?” “没有。只是可以从那十首小令里想象出来。” “那么说来,你总算弄清了你的老家在哪里。嘿嘿,总算比我要强。”她自伤身世,不禁叹道。 “什么老家?这两个人和我根本没有关系。这一切只不过是巧合而已。”他淡淡地道。 “可是……” “荷衣,我困了。”他竟把头一扭,缩进被子里,不理她了。 “生气啦?我只是猜猜而已嘛。”她伸出手,抱着他的腰,在他耳边轻轻地道:“你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了。” 他没有回答。 “我们明天就下山,好么?”听见他半天都不吭声,荷衣忍不住又推了推他。 他一直侧着身子,却没有回答。 “无风?” 她不由得握住了他的脉,他已说不出话来,却开始吃力地喘息着,双手无助地抓着床单。 她连忙掏出药丸塞进他的嘴内,又伸掌在他的胸口轻轻地推拿着。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他的呼吸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却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荷衣却因此吓得一头大汗。 这一夜,她心惊跳地守在他的身边,唯恐心疾再度复发。一手按着他的脉,每隔半个时辰听一听他的心脏,竟一刻也不敢合眼。 第二十九章 哈熊客栈。戌时正。 老板娘阿吉正坐了柜台里,一边喝着一碗热腾腾的奶茶,一边拨着算盘。 漫天大雪的冬季客栈的赢利十分有限。但今天却是一个大大的晴天。客栈里便顿时住进了不少人。她刚刚叮嘱伙计要将热水烧得充足,马料也要储备充分。厨房的师傅们正在大烹大炒,饭厅里充满了一股烤羊肉的香味。 阿吉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妇人,穿著袷袢,外套一件猞猁皮的坎肩。算不上是绝色,在方园几十里,她也是个知名的人物。明明是穷人家的“克矢”(汉称“闺女”)却凭着一脸明秀的长相嫁入了拥有这个小镇最大一家客栈的阿尔曼家,从此衣食不愁,由牧民之女一变而成了地道的老板娘。 她的衣裳用金丝绣满了金花,手上的戒指也有五六个,红宝石是才从波斯人的驼队里买来的,因她口舌流利,加之讨价时美目流盼,几乎不曾把那波斯商人的魂勾了去。最后成交的价格连最不会做生意的波斯人也会觉得便宜得匪夷所思。 可她实在是喜欢那只红宝石玫瑰一般的颜色,就算是打算盘之余,用眼的余光扫过自己修长的中指,指环上的那一点浅红也会引起她的一份轻轻的满足。她已过了少女的年纪,给阿尔曼生了两个儿子,但她的身材看起来还修长窈窕得好象是少女。这是她最为自得的地方。所以每当她坐在柜台上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大厅里的客人时,她总能遇到几个大胆男人的眼光。然后她便去添酒,去说几句话,这些原先打算只住一天的男人便会留下来,多住几天。 当然,这一切只是为了银子。穷人的女儿从小就知道没有银子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虽然今天是少有的晴天,她却知道门外的雪很深,而且天气异常地寒冷,竟比下雪的时候,还要冷得多。大厅里炉火熊熊,却掩饰不了刺骨的寒意。她不肯再多添炭了。冬季炭贵,方圆几十里,也只有她这一家客栈能够整个冬季都不停地烧着炭。大多数地方烧的是羊粪或驼粪,烟子老大,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 她整理好一天的帐目,再抬起头时,柜台前面不知什么突然站着一个小个子的女人。女人看上去还象个十足的少女,却梳着一个抓髻,斜插着一支碧玉簪子,是妇人的妆扮。她仿佛刚赶了远路,背着一个与她的身材极不相称的大包袱,满脸是汗地看着她。 她倒没有极美的长相,却让人看了很舒服,很顺眼。眼睛尤其生动,笑的时候眼如秋水,十分媚人。 阿吉先几里骨录地说了一串哈语,见那女人无动于衷,便连忙改用生硬的汉文打招呼。 “客人是要用饭?还是要小住?我们这里好酒好菜,包热水,包喂马,有上房,伙计也多。” 女人笑着道:“我们先吃饭,再休息。请问,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椅子?” 阿吉一听她说“我们”,便知住客不止一位,愈发高兴了,道:“当然当然!” 她坐的是一把有扶手的软椅,有一张厚厚的狼皮坐垫,靠腰的垫子是手绣的,十分别致。阿吉成天坐在柜台里,她的椅子当然比客厅内硬邦邦的木椅要舒服得多。看着她一脸的风尘,阿吉便帮着她把椅子抬到了靠近楼梯口的一处饭桌旁。那里离门口较远,是个僻静之处。 女人道了谢,将包袱打开,先将一张皮褥垫在地上,又将一张皮褥搭在椅子上。这皮褥是上好的豹皮,阿吉当然识得皮货,知它十分珍贵。做好了这一切,女人又将一个四四方方的皮枕头放在地上的那张皮褥上。转过头,看着一旁诧异的阿吉,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阿吉当然知道,这张椅子一定是留给一个很讲究的人的。心里不禁十分高兴。 在她看来,讲究的人什么都讲究,所以讲究的人一定很会花钱。 然后女人离开了桌子走到门外,抱进来一个个子瘦长,全身裹在一件灰袍子里的人。她看得出那灰袍子里面罩着一裘价值千金的貂裘。 这种貂裘之所以名贵,就是因为它又轻又软,却十分保暖。穿一件这样的貂裘在如此寒冷的季节便不需要再加其它的衣裳了。 那人面色苍白,两颊之间,却有一抹潮红,头发披散着,非旦看上去浑身无力,一路上,还不停地咳嗽。 阿吉以为那女人怀里抱着的,是另一个女人,仔细一看,那人却明明是个男的! 然后她就听见女人对着怀里的人轻轻地道:“你能不能坐一会儿?咱们得在这里吃一点东西填填肚子才好。” 那人点了点头。 于是这女人便将他放在椅子上。那男人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似乎极力想减轻自己的重量。然后他缓缓地将自己的身子放了下来,仿佛十分困难,又仿佛触动了伤势,他的嘴唇刹时间变得格外苍白。 那女人忍不住随手将自己带来的一个软垫垫在他的右侧。 “这样是不是好受一些?”她轻轻地问道。 那男人淡淡地道:“不妨事。”说着便将身子靠在椅背上。 阿吉发现那男人罩在灰袍内的下半身几乎是虚空的,从衣褶中可以看出他大约只有一条腿,伤势在右侧,十分沉重,以至于他从座下来始,右手一直用力地撑着扶手,似乎想借此减轻自己身体的重量对伤口的压迫。 但这男人无疑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汉人。虽然身子如此虚弱,他的表情却十分淡定,看人的时候,双目发寒,严然自有一股凛然的傲气。 他明明连坐着都很困难,腰却挺得笔直。他看着女人将一张毛毯搭在他的膝上,将他的下身围住,又从包袱里捣出一块白布搭在桌上。她弯着腰忙前忙后,那男人却无法动弹,只用一种温柔的眼光看着她。 “我没事,你别再忙了。”终于,他柔声地道。 他的嗓音低沉,听起来十分温和悦耳。 那女人笑了笑,停住了手,坐到他的旁边。刚坐下,又站起来,对着阿吉道:“老板娘,能不能搬一个火盆过来,这里太冷,他……他正病着,只怕……只怕受不住。” 阿吉道:“我这就叫伙计送来。两位想要点什么?” 女人甜甜一笑,道:“我们是外地人,没吃过本地的东西。实在是……实在是不知道该吃什么好。” “有喀瓦甫,艾克曼,托客西,吉格德,波劳,帕尔木丁,纳仁,皮特尔曼达,沙木萨,米肠子,面肺子,油搭子,拉条子。有奶茶,盖碗茶,高昌酒。”她的舌头好象抹了油似地,一连串地报出了一大堆几里骨碌的名称,只听得桌边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女人眼珠子一转道:“这里最有名的菜是什么?” “马腊肠。” “什么肠?” “三四岁的马驹肠子,将填料和上五味灌入肠中,三尺一束,烤干。味道好极了。” 女人笑着道:“那就来一盘马腊肠。这个喀瓦甫是?” “烤羊肉串。” “来一碟。” “波劳?” “羊肉抓饭。” “米肠子,面肺子?” “羊肺,羊大肠做的东西。” “纳仁?” “羊肉面。” “那就再来一碗纳仁罢!”虽然对各色名目一无所知,她却果断地点了三个菜。 “这位公子要点什么?”阿吉又道。 “抱歉,我不吃羊肉。”那男子淡淡地道。 “马腊肠怎么样?” “我也不吃马肉。” 阿吉绝望地看着他。 “有没有什么菜没有这两种肉的?”女人轻轻地问道。 “盖碗茶。” “你不能又只是喝茶。”女人叹了一声,向阿吉问道:“请问,羊肉面里通常还有些什么?” “鸡蛋,菠菜,花椒,蒜泥,醋,肉汤,羊尾油,辣椒油。” 女人立即道:“能不能用清汤给他下一碗鸡蛋面?只要菠菜和醋。其它一盖不用。” “辣椒也不要?” “不要。对不起,他实在是很多东西不能吃,给你添麻烦了。你算另一碗纳仁的价钱好了。” 女人很抱歉地道。 “不要紧。或许他能吃些鲜果?我们这里有苹果,葡萄,迦师甜瓜。要不要一碟?” 那男人一听,点了点头,道:“那就要鲜果好了,鸡蛋面就免了。” 女人一听,便道:“这只是水果而已,吃了也不饱肚子。” 男人道:“我不爱吃面条。”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讨厌吃面条。” 女人长叹一声:“顽固不化的南方人!” 阿吉眨眨眼,道:“我们这里还有烤鱼。客人实在吃不惯面食我们也可以做炒饭。不过鱼很贵。通常很少有人点。” 男人道:“我不吃炒饭,只吃煮饭。” 阿吉笑着道:“炒饭是用煮饭炒的。客人要吃煮饭倒省了事了。” 她觉得有趣,实在是没有见过吃东西这么刁钻的人。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阿吉,道:“那就要一小碗煮饭,一小碟烤鱼,一碟鲜果,一个盖碗茶好了。他吃得很少。” “盖碗茶里有茶叶、冰糖、葡萄干、桃仁、红枣、桂圆肉,这些东西客人都能吃么?” “我不吃桃仁。”男人淡淡道。 “那就去掉桃仁。”阿吉道:“就这么多,是么?” “暂时就是这些。” “一共二两银子。” “请问这一带用银票么?” “这里是商队往来的地方,许多票号的银票都用得。倘若是大通,百汇,隆源,宝丰四大家的,就更没有问题。” 女人掏出一锭元宝,道:“这是五两银子。”她刚要说“你找我二两银子就好了。” 男人却在一旁淡淡地道:“不用找了。我用自己带来的碗和碟子,可以么?” “你用什么都可以。”阿吉拿着元宝,接过女人递给她的一个杯子,笑逐颜开地走了。 阿吉一走,荷衣便道:“喂,老兄,你这人也太大方了罢?这顿饭只不过是二两银而已,你却要白送人家三两。” 慕容无风道:“你不是说我们足够的钱么?” “那也不能这么花呀?有钱也全给你送出去了。” “荷衣,咱们不用为钱操心。” “说是这么说,那也要节省。” “我这已经很节省了。出门在外,钱能省却不少麻烦。你多给了她钱,等会儿,她就会特别照顾我们。”他慢慢地道。 “我出来的时候赵总管给了我一卷银票,现在我却想不起来是哪一家的了。” “不用想了,不是‘大通’就是‘隆源’。” 荷衣吃吃地笑起来:“你又不是我包袱里的虫子,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你侧耳过来,我和你说。” 荷衣歪过头去,慕容无风悄悄地道:“这两家票号都是云梦谷的产业,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荷衣忍不住小声道:“难怪唐门的人要绑架你,你这么有钱!” 慕容无风苦笑道:“有钱有什么用?” 荷衣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四处逃荒的日子:“有钱总比没钱好。” 果然,伙计立时送过来一个火盆,放在慕容无风的身侧。还送来一个小巧的手炉,荷衣便用布巾包着,搁在他伤腿的旁边。 不一会儿功夫,所有的菜都上齐了。“喀瓦甫”是刚刚烤好的,还滋滋地冒着油,荷衣口味原本就重,一见到又香又辣的羊肉串,不禁吃得兴致勃勃,眨眼功夫就吃光了。马腊肠亦是辛辣之物,刚刚从烤炉里出来,十分松脆,吃一口,再配上“纳仁”的鲜汤,美味无比。她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无风,咱们就住在这里罢!这里的东西好吃,我不想走啦!烤鱼的味道如何?” “凑合。” 她挟了一块尝了尝,道:“这么好吃你还说凑合呀!” “你说好吃,那就替我吃一点。我实在是一点也不饿。”他看着她吃得嘴边全是辣酱,淡淡地笑了起来。 她抬起头,道:“你总是吃得这么少么?我真是不懂,你究竟是吃什么长了这么大?” “我每一顿都吃得很少,但我一天吃很多顿。”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呀!这些日子,我……我每天只给你做了三次饭。你是不是吃得很不习惯?”荷衣内疚地道。 “没关系,娶鸡随鸡嘛。”他笑。 她的脸红了,把头埋下来,轻轻道:“你干么总是……总是照顾我?” 他不答,微笑着道:“吃饭罢,哪来那么多的话?” 过一会儿,她抿着嘴,又道:“我喝一点酒,成不成?” “成啊。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无风,为什么我和你在一起就这么自在呢?” “不自在你干嘛要和我在一起?嗯?” “无风,侧耳过来,我也有一句话儿。” 他歪过头去。 “我真的是特别喜欢嫁给你。”她笑咪咪,得意洋洋地道。 他微笑不语。 酒送了上来,是本地产的高昌酒。 “你晓不晓得我的酒量很好?”荷衣举起杯,对着慕容无风道。 “不晓得。我正要看一看你的酒量究竟如何。”他故意道。 荷衣一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给他看空空的杯底。 “味道怎么样?”他问。 “没劲儿,好象是米酒。”为了显示自己的酒量,荷衣又干了一杯。 “不会罢。书上说,这种酒的后劲很大呢。也许你喝到第三杯就该醉了。”他故意又道。 “通常的情况下,我喝五杯才会醉。”她马上又喝了一杯。 “头开始昏了?”他看着她。 “怎么会呢!!”她笑盈盈地道,说罢,头一倒,倒在了桌上,死死地醉了过去。 “我忘了告诉你,这酒的别名叫作‘三杯倒’。”慕容无风摸了摸她的头,淡淡道。 他故意让她喝醉的。 因为他知道荷衣大约已有至少五天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了。自己的身子偏偏一点也不争气,夜里老是犯病。 越是这样,荷衣越不敢睡着。常常整夜整夜地守着他。 所以她现在一定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让她真正地睡上一觉。 他打了一招呼,阿吉一阵小跑地奔了过来。 “劳驾,你们这里还有没有空房?” “有,有,上房全在楼上。” “能不能麻烦你送她到楼上的客房去歇息?她累了一天,也醉了。” “好说好说,天字第一号房如何?” “就是它了。麻烦你将她放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没问题,客人要住几天?” “一天就够了,也可能会多住,她喜欢你们这里的菜。” 阿吉一听,欢喜得身子一阵乱摇:“上房是三两银子一天,给两位打个折,二两五分就够了。” 灰袍男人很斯文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这就给你钱。” 他伸手想到荷衣的腰袋里拿银子,刚伸出手却怕阿吉误会,连忙解释道:“她是我的妻子,钱在她的身上。” “请便请便!”阿吉心里道:“你们俩不是夫妻才怪呢。这么亲密的样子。” 他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她,道:“如果还有多的,就算是在下的一点心意。麻烦你了。” 那一锭银子几乎有十两重,阿吉一看,高兴得眼发了花,忙不叠的答应下来。将荷衣扶到楼上,替她宽衣解带,掩好被子,垂下帘帐。便掩了房门,将钥匙递给灰袍子的男人。 男人接过钥匙,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她没有吐罢?” “没有,只是睡过去了而已。放心罢。”阿吉道:“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 “麻烦你到马房我们的马车上将的拐杖拿过来。” 她连忙照办。 他接过,放在身后,淡淡地道:“就是这些了。多谢。” 阿吉刚要走开,却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客人身子不方便,要帮什么忙,请尽管打招呼。” “暂时没有了。我在这里坐着就行。”他淡淡地道。 第三十章 他一坐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阿吉充满同情地看着这个残废的青年。他明明很年轻,居然很有定力。居然能够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上好几个时辰。 客厅里客人已几乎散尽了。伙计们擦好了桌子,扫了好地,将椅子全搬到了桌子上。 已到了打烊的时间。 原本她该熄掉客厅的炭炉以节省木炭,她却没有这样做。 那青年时不时地咳嗽着。身体好象十分虚弱。 他看样子根本就受不得冷。 阿吉一直远远地观察着他。他的一只右手,一直紧紧地撑在扶手上。看得出,他坐得一点也不舒服。 她默默地陪着他,过了子时,又到丑时。饭厅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连阿吉自己也呵欠连天起来。 她给他端了一杯盖碗茶,道:“很晚了,客人还不休息?” 他摇了摇头:“我一点也不困。” “我叫人送你上楼?”她又试探着道。 “我不想上楼。” “难道客人要这里坐一通宵?”她吃惊地道。 “我妻子已经睡着了,我不想打扰她。”他轻声地道。 “这里很冷!” “我旁边有火。” “可是……”她终于放弃了游说,交给他一个摇铃,道:“有什么事就摇这个铃找我罢。我得去睡了。”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我不会有事。”他将摇铃还给她。 阿吉刚要离开大厅去后门的卧室,门忽然又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一个黑衣的男人。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身子瘦削而灵敏,却有一双眯起来的眼睛。 大雪天气,他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黑袍。宽宽的黑皮腰带上斜插着一柄形式奇窄的乌鞘长剑。 他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看了看饭厅,很快就注意到坐在远角上喝茶的慕容无风。 “客人要住宿?还是要吃东西?”阿吉问道。 这里半夜常有商队经过,夜半来客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阿吉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客人。 黑衣人道:“我吃东西,顺便在这里等一个人。” “请,请进。” 黑衣人走进大厅,却发现所有的桌子上都倒摆着一圈椅子。 这些当然是伙计们为了扫地方便摆上去的。一搬到了临晨的时候,才由当班的伙计撤下来。 他便径直走到慕容无风的那张桌子旁,准备坐下来。 慕容无风立即道:“这里似乎还有很多张桌子,阁下何必一定要和我挤在一起?” 他一向讨厌和陌生人搭话。更不喜欢和陌生人聊天。 “和你挤在一起的好处,你很快就会知道。” 黑衣人偏偏不买帐地坐了下来。不但这么说,还偏偏就坐在了慕容无风的正对面。用一双眯眼瞪了他一下。 他目光如刀,突然瞪眼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怕。 阿吉哪里敢惹?连忙道:“客人要点什么?” “两碗纳仁,三碟喀瓦甫,可有沙木萨?” “有。” “来一斤。再来半斤高昌。”他的样子看上去虽是地道的汉人,却好象对这里的饮食十分熟悉。 “一共是二两三分银子。”阿吉道。 黑衣人将一小绽银子掷给她。 阿吉转身正要招呼厨值班的师傅炒菜,黑衣人又道:“老板娘,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这里可有一个女人,腰别着一把紫鞘的剑。” “走这条道的客人,哪个人不带剑?我怎么记得?” “有人看见她进了这里。” “现在人人都已睡了。” “不要紧,我在这里等着她就行了。她早上总要出来的。”他淡淡地道。 说罢,他的一双眼便定在慕容无风的脸上。 热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黑衣人开始慢慢吃菜。 他吃东西的样子竟十分斯文。一口菜,一口饭,一口酒。 他刚吃了三口,门“砰”地一声被砸开了,四个灰衣人冲了进来,片时间便已到了桌前。 他们的手上有的拿着刀,有的拿着斧子,有的拿着枪。 最先砸过来的,却是三节棍。 黑衣人一手还挟着筷子,另一只手“呛”地一声抽出剑。 剑光只是无声地闪了一下。四个人全都倒了下去。 他站起身来,一手提着一个人,打开门,将他们全扔到门外。 黑衣人喝了一口酒,道:“和我挤在一张桌子上怎么样?” 慕容无风淡淡道:“的确不是件坏事。” 他的神情漠然,方才那四个人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他竟毫无所动。 “你看样子不会武功,想不到定力还不错。”黑衣人看着他道。 慕容无风发现黑衣人常常有意无意地盯着他的脸。 这让他十分不自在。若在往日,他会扭头就走,只可惜现在自己动弹不得。 “我姓顾,排行十三,江湖上的人都叫我顾十三。你叫什么?”黑衣人忽然道。 “我只是这里的一个匆匆过客,又何必要知道名字。”慕容无风无动于衷地道。 客厅的大门被砸破了一角,有一股穿堂的冷风吹了进来。 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黑衣人立即起身,将一张桌子倒过来,挡住那个漏风的破洞。 “你好象是南方人。喝酒不喝?”他回过身来又道。 “南方人就不喝酒?”慕容无风淡淡道。 “可是你一直都在喝茶。你可晓得,这盖碗茶是甜的,是女人喝的东西。” “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也分男女?我偏偏就爱喝这种茶。”他的样子也是半点也不买帐。 黑衣人看着他,不禁笑了,道:“你说话的口气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相似。实际上,你们长得也很相似。我刚才一直看着你,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已经有二十几年没有见过他了。乍一见你,我还以为他又回来了。实在是有些吃惊。不过,他自然和你不同。他的两条腿是废的。” 他一直坐在慕容无风的对面,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腿。 “这世上长得相似的人岂非很多?”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当然,是我认错了。他当时和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但谁又想得到二十几年以后他会是个什么样子。” 顾十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神态,仿佛忆起了一件温馨的往事。 慕容无风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身后的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十三抬起头,看见从楼上走下来一个小个子的女人,一脸惊惶失措,见了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却又松了一口气。 那女人冲他一笑,对着桌对面的人道:“和朋友在这里聊天呢?”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柔媚。 “这么快就醒了?”桌对面的人,一反冷漠的口气,竟柔声地道。 “看,你的袜子掉了。”那女人跪了下来,从皮褥上拾起一只棉袜。 慕容无风有些发窘,忙道:“我自己来。” 他扶着桌子,正要弯腰,荷衣一把按住他,道:“坐着,别动。” 她将袜子放在火盆上烤了烤,等它变得暖和了,才轻轻地套在他的足上。 慕容无风的脸顿时有些发红,因为顾十三一直盯着荷衣,盯着她腰上的那柄鱼鳞紫金剑,然后又偏过头来将他来回打量,似乎在揣摸这两个人的关系。 他观察良久,突然对慕容无风道:“你晓不晓得方才给你穿袜子的那双手,在江湖名剑谱中排名第几?”慕容无风叹了一口气,道:“抱歉,我对武林中这些事情一向不大清楚。” 顾十三指了指荷衣的剑,道:“虽然说出来很多人不肯相信,这只剑的主人现在排名第一。” 荷衣站起身来,莫名其妙地看着顾十三。 顾十三瞪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你叫这双手来给你穿袜子,这非旦是她自己的耻辱,而且是每一个练剑的人的耻辱。” 想不到他突然会说出这么一句,慕容无风愣了愣,随即道:“是么?” 然后他的眼中忽然有了一丝笑意,慢慢地接着道:“我一直以为,这只不过是我妻子的手而已。” 顾十三顿时大为尴尬,觉得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话显得很蠢。 人家是夫妻,莫说是穿袜子,比这更说不出口的事情也都可以照干不误。 而这男人双腿不便,好象还受着重伤。妻子心疼丈夫,帮他穿袜子也是情份之内的事情。 顾十三的心里非旦没有瞧不起他们,反而增添了一丝同情,一丝感动。 这女人与大多数他见过的剑客完全不同。她除了是一个剑客,还是一个十足的女人! 荷衣脸上红晕渐起,浅浅地笑道:“好了。你该回房去了。坐了这么久,身子还不发麻?” 慕容无风道:“把拐杖递给我。我应该还能走几步。” 让自己的老婆在同行的面前将自己抱上楼去,慕容无风实在觉得很丢脸。 荷衣将拐杖递给他,他将双拐放入胁下,使劲一撑,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这才发现,少了一条腿,身子已轻了许多。以至于他站起来的时候,竟比往日省了些气力。 他扶着荷衣,咬着牙,勉强地移动了一下,冷汗涔涔而下。 第二步他便怎么也迈不出去了。整个身子都好僵住了一般。他的心咚咚地乱跳,头顶金星乱迸。 荷衣颤声道:“你别……别走了。等身子好些再试,好么?” “不。”他咬着牙,拼命地使劲又走了一步。 荷衣忽然道:“你发现没有,这双拐杖对你刚好合适。” 拐杖原是陆、山二人送给他们下山探雪用的。现在看来,它原先的用途显然不是探雪。 慕容无风怔了怔,低下头,发现荷衣说得不错。自己的脚尖刚好点着地。这双拐杖无论是从高度上,还是从手把到两胁的距离上,对他都十分合适。好象是特意做给他用的,却明显已用了很多年。 他胸中突然一痛,双眼一黑,整个人直直地栽了下去。 顾十三看见楚荷衣将那灰衣青年送入楼上卧房,过了几乎一个时辰才见她回到楼下收拾那青年留在椅子上的坐垫和皮褥。 “他没事罢?”看着她匆匆忙忙的样子,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神志还有些昏沉,不过,总算是睡了过去。”她已走上了楼,听他说话,回过头来对他淡淡一笑。 “什么时候约个时间我们俩个切磋一下?”他马上接着道:“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她看着他腰后的剑,道:“顾十三?” “不错。” “我也一直也很想见识见识顾大侠的‘流风回雪剑’。”荷衣眼睛一亮。 顾十三非旦是西北年轻一辈中最出名的剑客,还是有名的大侠。 “那我们何不现在就见识见识?”顾十三道。 “现在……不行。我相公病得厉害。” “他真的是你的相公?”怕她误会,顾十三连忙加上了一句:“我是说,两位看上去都十分年轻。” “是啊,如假包换。”她笑着道:“我们结婚不久,接着!”她扔给他一粒花纸包的杏仁糖:“请你吃糖!” “多谢,恭喜。”他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女人,实在想不通嫁了这样一个残废的男人,她为什么还笑得那么开心。 “对了,忘了请教你相公的贵姓。” “抱歉,为了他的安全起见,无可奉告。不过,他不是我们这一行的,半点武功也不会。” “没关系。只是比剑的机会难得,我等着你。”顾十三道。 “你等着我,这是什么意思?”荷衣吓了一跳。 “你几时有空知会我一声。我就住在你们楼下。” “什么?喂!”荷衣还要讲话,顾十三竟丢下她,独自走进自已的客房歇息去了。 是夜慕容无风却因体虚兼染风寒,到了临晨时分发起了高烧。一连两日体热如火炭,到了第三日高热渐退,却又转成嗽疾,不分昼夜地咳嗽不止。神志时晕时醒,终日卧床不起。好在荷衣早已习惯了他生病,虽心急如焚,却不再象以前那般慌乱,反倒将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他们原本只打算在哈熊客栈里停留一到两日,却因慕容无风这一病,一连住了十日。 待到慕容无风诸症渐消,终于能够起床时,荷衣又逼着他在床上调养了一日。 第二日,她又要慕容无风“调养”时,他终于道: “荷衣,我已经好多了。” “可是,你的脸色看上去还是……还是很苍白。”她不放心地道。 “那就是我正常的脸色。”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求求你,再躺一天,等身子完全……” “我现在就要起来。顺便洗个澡。”他打断了她的话。 她沉默,过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我刚刚叫小二准备好了热水。我送你去。” 他们住的是上房,所以浴室在自己的房间里,每日由小二送热水过来。 大病初愈,他腿上的伤口终于完全愈合了。如若保暖得当,那钻心的疼痛也很少发作。他坐起来的时候已不再感到剧痛。 荷衣将他抱到浴室的一张软榻上。浴桶便在那软榻的旁边。 象往日他病时那样,她开始替他解衣。他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轻轻道:“你去罢。让我自己来。” “你……这里……不是谷里,你会很不方便。”她小声地道。 “我能应付。”他淡淡道。 “那我……我就在这里坐着,你若……你若……”她结结巴巴地道。 “荷衣,我不会有事的。” “不。” “荷衣!”他的脸沉了下来。 “你会有事!你……你会摔倒,你会突然发病,你会……你会淹死在这桶里!”仿佛已经看见这些情景,她捂着眼睛道。 “荷衣,别乱想啦!” “我没有!这些事就是会发生,所以我一定要守在你的身边。”荷衣大声道。 “我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子,洗澡也洗了几万次,从来没有淹死过。”他冷笑:“你同情我,那也无妨,只是请你不要想象。同情的想象比同情还要可怕。” “我就是不走。”她咬着牙看着他。 两个人怒气冲冲地对视着。 “荷衣,难道你要我象一个婴儿一样地依赖你吗?”他的目光愈来愈冷,几乎变得和他们初次相见时那样冷漠,那样充满热讽。 荷衣轻轻将他空空地裤管折叠起来,别在他的腰带上。又看了看他另一条纤细瘫痪的腿。失去了这一条腿,他已无法平稳地坐起,一只手必须撑着床才能保持平衡。 “无风……让我呆在这儿,不然我不放心。”她颤声道。 “出去!”他突然大吼道:“我不叫你,你别进来!” 她脸色苍白地看着他,站起来,跺跺脚,走了出去。 走到门外,她浑身瘫软地靠在门边,神经紧张地听得房内的每一个细小的声音。 不要想象,不要想象。她喃喃地对自己道。 可是她满脑子里却全是慕容无风往日在床榻上艰难地移动自己的样子和那天在天山顶上他为了救自己在地上拖着身子爬动地样子。 她一闭上眼,便看得见每日替他换药时的那两条可怕的紫色伤痕,仿佛两条巨大的蜈蚣爬在他的身侧。 无论哪一种样子都让她心痛,让她心碎。 然后她突然听见“砰”地一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倒了。她的心便猛地一跳。可以想象,那是床榻旁边的一张凳子。要爬到浴桶他必须要扶着那张凳子才能将身子妥当地移过去。是不是不小心一失手,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接着,仿佛一连还有其它好几种声响,都不正常。 他却根本没叫她。 “无风!”她忍不住在门外唤了一声。 “我没事。”里面的声音冷冷地道:“你若实在不舒服,何不出去喝杯酒?” 虽然困难重重,还跌倒了两次,他总算终于把自己弄进了水里。 然后他听见门突然“砰”地一关,荷衣显然是气乎乎地冲了出去。 洗浴完毕,他换好上衣裳,正要从一张凳子移回到软榻上,手不知怎么,突然一软,整个身子便又重重地跌倒在上。 他不禁苦笑。荷衣说得没错。这里果不是竹梧院,所有的设施都不便利。但摔跤对他而言原本也是常有的事情,无需惊诧。 他正要想法子重新爬起来,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是谁?”他问道。 “阿尔曼。老板。”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着生硬的汉语。 “请进。对不起,我正在洗澡,不能见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好坐在地上道。 “你要的轮椅已经做好了。” “多谢,能不能请你送到我这里来,我……现在正好需要它。”他淡淡地道,心下不禁一阵歉然,这一定是荷衣几天前叫工匠做的。 阿尔曼把轮椅推到他的身旁,看见他坐在地毯上,便道:“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不用,我自己能行。”他面无表情地道。 门外忽又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一个男孩子跑了进来,递给阿尔曼一个木环,道:“爹爹,妈妈说还有这个东西也是这位……这位叔叔……呜呜呜……爹爹我怕!”那孩子年纪还小,猛然见到慕容无风的样子与常人是如此不同,竟吓得大哭了起来。 “找你娘去罢。”阿尔曼将儿子的头一拍,将他推出门外。神情尴尬地看着慕容无风。 “抱歉,孩子小不懂事。”他吞吞吐吐地道。 “希望不要吓坏了他。”慕容无风淡淡地道,说罢将身子移到轮椅旁边,双手扶着椅座,用力一撑,便已坐到了椅上。这动作快得让阿尔曼看了觉得不可思议,慕容无风却早已做了不下几万遍,早已驾轻就熟。 “这椅子可是请这一带最有名的木匠做的,据说做好了,你老婆还不满意,又拿到最好的银匠那里将每个接榫全部用铜钉重新固定了一遍,再请最好的皮匠做了椅垫和靠腰。您看这里——”他指了指木轮上的一圈铜环,原是为方便双手驱动之用,道:“这铜环上竟雕着一圈花纹,原是那银匠因收了你老婆太多定金,觉得不多做点什么有点儿对不起这笔银子,硬雕上去的。不料到了皮匠那里,人家又觉得冬日手触铜环太冷,在上面缠了两层柔软的麂皮。结果便是把银匠的一番心血全蒙了起来。”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什么都指望不上。但一个男人只要还有一个好老婆,他就应该很满足。”阿尔曼拍拍他的肩笑着道。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慕容无风表示同意。 “方才我到客栈外面的柴房里拿东西,正好碰见你老婆。她好象正一个人蹲在墙脚下喝酒。”阿尔曼笑着道:“我还有事,我去了。” 第三十一章 他穿上大衣,转动轮椅,出了房门。这才发现他们已从楼上的上房搬了下来。他一病十天,足不出户,对此居然一无所知。 通往客栈之外另有一道门,不必经过饭厅。他当然不喜欢有很多人盯着他看。 他吃力地推开门。门外大雪纷飞,白茫茫的一片。北风呼呼地吹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卷到空中。他总算已预料了这刺骨的寒冷,事先已在身上围了一个厚厚的毛毯。不然伤口受寒,又是没完没了地剧痛。沿着客栈的墙转了一圈,他终于找到了荷衣。 她正靠墙坐在地上,身下垫着一张皮褥。显然早已听到了轮椅转动的声音,她抬起来头,看着他来到她的身旁。 “荷衣,你在这里。”他轻轻地道。 “洗完了?”她满身酒气。 “嗯。”他歉然地道:“对不起,方才我……我不该发脾气。你……你……生气了吗?” “没有。”她抬起头,气乎乎地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外面太冷,咱们还是回去罢。”看着她的样子,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好了。我是奉命出来的,也是奉命喝酒的。”她不理他,头一仰,咕咚咕咚地灌进了一大口酒。 “荷衣……我……”他呆呆地看着她。她的睫毛上还有泪珠,在这天气里却已变成了冰,变成了白色。 他连忙将毛毯揭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将她紧紧地裹住。 “我是个练武的,我不冷。”她嘟嘟囔囔地道。 那手仍是将那毯子紧紧地围着她,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让我以后在浴室里呆着,我就回去。”她瞪着他道。“虽然我发脾气不对,可是我并没有错。”他道:“何况,我这样子……这样子……”他本想说,“我这样子也没甚么好看。”忽然想起那个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孩,心中伤痛,这一句话竟如骨哽在喉,说不下去。 她什么也不说了。将他冰冷的双手放进自己的怀里温暖着,轻声道:“这么冷的天,你还往外跑。我不过是在这里喝几口酒而已。喝完了就回去的。” 他抽出拐杖,将自己撑着站了起来,抱紧她,轻轻地吻去她睫上的轻霜。 她的手便环在了他的腰上。 两个人的脸贴着,慕容无风柔声道:“荷衣,咱们就在这里呆一会儿。好不好?我喜欢下雪的天气。云梦谷里很少有雪。” 荷衣看着他,轻轻道:“好啊。我也喜欢雪。” 她的嘴还噘着老高,脸红红地看着他。他心中一动,捧着她的头,忘情地吻了过去,直将她吻得喘不过气来。 “喂,人家的嘴都快给你咬破啦。”她小声地叫道。 “咬破了么?那就不来了。”他要放开她了。 “那可不成。”她又把头凑了过去。 “……荷衣,你的手……” “啊,我只是摸摸我的那两条大蜈蚣而已。” 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伸了进去,在他的伤痕上轻轻地抚摸着。 他重伤初愈,体力不济,仅靠双臂支撑拐杖的气力,原本无法站立许久。荷衣的手环过来时,他的半截身子几乎是倚在她的身上,借此便御掉了自己一半的重量。 “还痛不痛?” “不痛。” 他满脸通红地看着她,小声地在她耳边道:“这个……光天化日……” “大雪茫茫的,还不跟黑灯瞎火差不多。”她偏偏不放手:“告诉我,究竟是谁砍了你的腿?” “我不记得了。”他淡淡地道。 “你不告诉我我早晚也会知道。我跟唐家的人没完。”她咬牙切齿地道。 “荷衣,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多想了。”他苦笑:“何况我的腿原本就不能动,多一条少一条也无所谓。” “你总是无所谓!却不知……却不知人家看了心里难受得要命。”她又气得大叫了起来。 “荷衣,你的心肠几时变得这样软?以前你砍人家手的时候,一剑就削下来了。” “那当然啦,我又不认得人家。莫说是砍手,就是砍头我也照砍不误。可是……可是你……你……”说着说着,手抚着他的断腿之处,眼泪便又在眼眶是打转:“你几乎要死掉啦!” “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他柔声道。 “那你让我呆在你的浴室里。”她马上道。 “怎么转了一大圈又回来啦?” “啊,我方才说了半天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 “几时学会跟老公说话下套子啦?” “你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喂,慕容无风,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强啊!软的硬的你都不吃呀!” “嗯。是不是觉得特别难对付?” “可不。一点法子也没有。当你的老婆你总得给我一点想头罢!” “荷衣,相信我,我能照顾自己。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我难受得紧……担心得要命。只怕连心脏病也要吓出来啦。” “没关系,我是大夫。真的要有了心脏病,我包把你治好。” 她冲着他直翻白眼,一边轻轻地拧着他的腿,一边唉声叹气:“我真没用,在你面前怎么变得连一点脾气也没有啦?我以前脾气一向是很大的,比你的脾气大多啦。” “荷衣,看,外面的雪下得大了!”慕容无风指了指远处山上:“这种天气,要是能在外面散散步倒是挺好。”此时他缠绵病榻已有月余,加之伤势严重,莫说极少起床,就是翻个身子也需荷衣相助。他虽早已习惯这种多病的日子,但毕竟是个年轻人,又到了异地,如今身子渐渐恢复,便不肯终日躺在床上。 荷衣笑道:“你看见远处那一团团白白的蒸气没有?这山不高,上面有好几处温泉,我已经独自去泡过好几次了。在热水里看下雪,那才叫好呢,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慕容无风一个劲儿地点头。 她将他扶回轮椅,盖好毛毯。推着他来到后门避风处,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拿你的衣裳。” 不一会儿,她背着一个包袱,竟牵过来两头骆驼。 慕容无风奇道:“骆驼?从哪里弄来的?” “顺手偷来的。” “什么?偷……荷衣,快给人家还回去。” “哄你的,是找老板借的。嘻嘻。”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荷衣曾在西北跑过镖,对骆驼并不陌生,但也从没有骑过。而慕容无风则只在书上见过骆驼的样子。 这双峰骆驼个头不高,却耐力极强,又能负重,是商旅必备之物,在荒凉的漠北有时竟比马还要重要。荷衣道:“哈哈,慕容无风,这种白骆驼可聪明了,你看着。”她吹了一声口哨,其中一头竟在慕容无风面前跪了下来,那双峰之中放着舒适的坐垫,慕容无风一手扶着轮椅的扶手,一手扶着骆峰,将身子缓缓地移到双峰之中坐定。荷衣复将毛毯搭在他的腰下,将他的身子裹好,又给他披了一件宽大的披风。叫了声:“起。”那骆驼慢悠悠地立了起来。 “拿着缰绳。”她一面将缰绳交给他。一面将轮椅和拐杖绑到另一头骆驼上。 然后她翻身骑到另一头骆驼上,道:“哈哈,咱们出发啦。”说罢一拍骆驼,那白骆驼便飞一般地跑了起来,一眨眼功夫,竟在慕容无风的眼前消失了。 “喂!荷衣,等等我。”他也将骆驼拍了一下,那骆驼却根本不跑,而是慢悠悠地走了起来。他双腿俱废,身子便在空中乱晃,双手一直紧紧抓着驼峰上的扶手方才勉强保持平稳。幸亏这骆驼走得甚稳,若是一匹马他早就摔了下来。 “快快练习,以后等咱们到了前面的镇子安顿下来,我就给你买一头骆驼,让你天天骑着它。”荷衣兜了一圈,忽又出现在他面前,笑嘻嘻地道。 “为什么你的骆驼撒腿就跑,我的骆驼却只肯这么慢慢地走?”他一连在骆驼身上拍了好几掌,那骆驼根本不理它,只顾走自己的路。 “就你这么一掌也叫拍呀?给它挠痒还差不多。”荷衣笑道。 “那你来帮我拍一下。”慕容无风道。 “我若一拍,她可就拼命地跑起来了。不把你扔到天上去才怪呢。”荷衣道:“又没有什么事,咱们慢慢地走。”说罢,轻轻一跃,跃到慕容无风的骆驼上,两个人便挤在一起。 “回去回去,明明有两头骆驼,你又要挤过来。”慕容无风拍着她的脑袋,道。 “就是要跟你挤在一起。”那窕窈娇小的身躯几乎是坐在了他的怀里。 慕容无风便将自己的披风将她一掩,她脑袋便从他的胸口钻出了出来。 “你冷不冷?”荷衣喜滋滋地问道,接过缰绳,脱下他的手套,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怀里暖着。 “赶你的骆驼罢。”他淡淡地道。两个人在山道上缓行了半个时辰,其时大雪纷飞,北风呼啸,路上人踪全无,行到山腰一个背风之处,果然有一个四丈见宽的温泉,水汽蒸腾,走近仔细一看,却是极为清澈。水中一粒粒银珠般地气泡缓缓升起。 泉边搭着一处矮棚,想是本地人来洗浴时放衣裳之用。荷衣便跳下来,拴好骆驼,将慕容无风扶回轮椅之上。 “这泉水的温度正好,其它的地方要么太热要么太冷。”荷衣开始脱衣裳。大雪天气,她脱得只剩下了一个肚兜。 “荷衣,这里……真的没有别人么?” “没有。有我还会不知道?”荷衣道。 他总是忘了自己的老婆是一位轻功高手,可以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十几丈之内的任何动静都绝对隐瞒不了她。 “脱衣裳罢。”她抿着嘴,瞧着他,半笑不笑地样子。 他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在这种空旷陌生的地方,猛然地要他脱衣裳,他便有些不自在。 “你先下去,我……我这就过来。”迟疑了半晌,他终于道。 “把轮椅留在棚子里,雪太大,一会儿坐垫就该打湿了。来,我扶着你。”他柱着拐杖,荷衣扶着他的腰,两个人相拥相依地走到泉边。荷衣将他的大衣脱下来,扔回棚内。 他的身子在寒风中极其单薄。下身在风中无力地晃动着。衣摆卷着空空的裤管,象一道旗帜一样的飘在他的腰后。 慕容无风看着自己,忽然道:“荷衣,咱们就在这里长住下来罢,不要回江南了。” “好啊好啊,整天吃羊肉串,我才高兴呢。”荷衣拍着手笑道。说罢,将他的裤管挽起来,塞在他的腰带之内。 “荷衣,我这样子……你不……你不害怕?”他忽然又道。 “什么样子?”荷衣瞪着他的身子,道:“你一向就是这个样子啊。” “我是说,我是说……”他看着她,心中忽觉一阵凄凉,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扶着他,跳进水中。水里早钉有几条横木,供人歇息之用。 “这是个好地方罢?”她将自己的头发打湿,从水里钻出来,笑着看他:“我的水性特别好,你晓不晓得?”她得意洋洋地又道。 “看得出来。”他淡淡地笑道:“只可惜我不会游泳。下一辈子我一定托生做只青蛙,陪你好好地游一游。” “学游泳用得着等下一辈子么?今天我就包你学会。”她将他一拉,拉到水中,他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飘了起来。除了那一次泛舟,他从不曾到过这么深的水。样子不禁有些狼狈。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紧紧地抱住荷衣。 “你抱着我怎么学嘛!”荷衣在水里笑着道:“跟着我,将气一闭,手在水里这样划就好了。别担心你的身子,你少了一条腿,更容量浮起来了。”她硬将他的手掰开,只用一只手托着他的腰。他果然按她所说闭住了气,顿时感到自己浮了起来,便伸臂向前划了两下,身子便跟着向前移去,竟十分灵活。荷衣忙追过去接住他,又教了他几句换气的法则。不到半个时辰,他已能独自从一头游到另一头去了。 “你看,聪明的人学什么都很快。”荷衣笑着道。 不一会儿,慕容无风略感疲劳,两个人便又坐回横木之上。 “你自己去游着玩罢,不用在这儿专门陪着我。”看着荷衣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旁,脚指头却又老是在乱动,他忍不住又道。 她一下子钻入水中,在潭中扎了几个猛子,将一物扔过来,道:“无风,接着!” 他接过一看,却是一只雪白的青蛙,连忙将它放回水中,道:“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青蛙呢?” “怎么没有?你记不记得,咱们还曾经吃过他的卵呢。”荷衣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水面上一片蒸腾的水雾,夹着从天顶上纷纷扬扬落下来的大雪。她的人影好象是消失了一般。 “荷衣!”他小声地叫了一声。 水面一片平静。 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却感到有一个又轻又软的东西在轻轻地吻着他的腰。 他想起了那只青蛙。便将手在水中轻轻一拂。 他的手却被另一只柔软的手牵住。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手。 然后他忽然完全赤裸了。 “荷衣……”他喃喃地道。 那嘴亲吻着他身上的伤痕,她的长发从水里飘浮了起来,好象一件衣裳一样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荷衣……”他勉强抑制着身体的冲动。 但他从没有见过那么大胆的女人。 所以此时此刻,他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他好象也不必控制自己。 而他却不顾一切地将她从水中拎了起来,道:“荷衣,你清醒清醒!” “清醒什么呀!”她白了他一眼。 “你酒喝多了!” “没有呀!” “你刚才……你刚才……”他吞吞吐吐地道。 “我刚才使坏,那又怎么啦?”她扬起脸,叉着腰,笑得无比狡猾。 “没怎么。”他慢吞吞地道:“只有你一个人会使坏么?”说罢,将她一拉,两个人忽然都离开了横木,在水中打起架来。 在水中折腾半晌,慕容无风早已满身大汗。荷衣还紧紧地抱着他不放。 “行啦,荷衣。”他终于道。 “无风,我好高兴,你……你还没有死,还好好地活着。”她在他的怀中喃喃地道。 “你几时变得这样粘乎起来?”他拍了拍她的脸。 “我就是喜欢你,一点法子也没有。”她轻轻地道。 “我一直以为和我在一起,累的那个人肯定是你……”他鬼鬼祟祟地笑了起来,道:“现在看起来,好象不一定……” 他一笑,苍白的脸上开始有了一点血色,眼光柔和,深情无限。在荷衣的心中,他的笑如一缕阳光将眼前的冬雪化成了一汪春水。 她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直在温泉里泡了一个多时辰才慢慢地换了衣裳骑着骆驼回到客栈。一路上两人商量着找个人多热闹些的小镇住下来,等过了严冬,慕容无风身子恢复得好些了,再启程回南。回到客栈里用罢晚饭,他们因方才在温泉里那一泡,都玩兴大起,正寻思附近还有什么稀奇的去处可去,荷衣却不停地打起了喷嚏。她原本身体强健,只因这几十天在天山上照料慕容无风的伤势,常常一连几夜彻夜不眠,白日还要洗衣做饭,抵抗力不免大不如前。虽然如此,她却是生性好动,叫她躺在床上却是千难万难。 “谁说生了病一定要躺在床上啦?”她捧着一杯热茶,赤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无论慕容无风如何劝说,她就是不肯坐到被子里去。 “荷衣,听话。”慕容无风道。 “现在还早嘛!叫人家怎么睡呀!” “我又没叫你睡,只是叫你在床上坐着而已。”他一把将她拉到床边,将她的双腿抬起,塞到被子当中。道:“乖乖地坐着,我已叫小二去煎药了。” “啊……嚏!”她用慕容无风的手绢堵住了鼻子:“我已打听好了,前面再走几个时辰就是一个大镇子,名叫‘小江南’,住了很多汉人,咱们就住那里好了。汉人多,汉人吃的东西也多,至少你用不着整天闻羊肉汤的味道了。” “你说是哪里,便是哪里。”他替她掖好被子。 “只是往那条道上走,啊……嚏!路上有很厉害的响马。”荷衣擤了擤鼻涕。 “换上这条手绢罢。”他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手绢。他已替她洗了十来条手绢,全拿到熏笼上烘干,以备所需。 “我问过阿吉,她说过两天这里会有一个商队路过,咱们只要交一点钱,跟着他们一道走就安全了。这波斯人的商队总是藏着重货,很舍得花钱雇刀手。” “响马有这么可怕么?”慕容无风不禁问道。 “可不是!太行的土匪和关外的响马一比,就好象是闹着玩儿的。这西北极地苦寒之处,民风彪悍,晌马们功夫了得,来去无踪。西北的武林高手往往比中原人士更加扎手。你看以前劫持你的三星三煞,就是从西北来的,连谢停云都拿他们没有办法。天山冰王就更不用说了,只去了一趟中原就把二十年前我们那里最厉害的剑客干掉了。就是那个在门外等着我的顾十三,虽没见过他出手,一看也知不是寻常之辈。”一说到江湖知识,荷衣的劲头就来了。 他们出房的时候总能遇到顾十三坐在离他们最近的一张桌子旁饮茶。每见到荷衣,他便很客气地打个招呼。荷衣不提比剑的事情,他也不提。态度倒是颇有耐心。慕容无风还只当他另有别事需在此逗留。 “他在咱们隔壁住了这么久,原来是为了等着和你比剑?”慕容无风有些吃惊地道。 “是啊。”荷衣点点头,“我有直觉,他比贺回要厉害。” “荷衣,说点我听得懂的话行不行?他比你如何?” “我哪知道?比了才知道呀。” “你别和他动手。”一听到比剑,他又着急了起来。 “我们可以比划比划,点到为止,倒不用着拼个生死。”她笑着道:“你别担心。” “你答应他了?”他愈发担心了。 “啊,第一天就答应了。你看人家的态度有多好,从来不催我。只是每天见到我问候我一声而已。这么好的姿态,咱们能不答应么?” 他想说什么,却又住了口。荷衣是一个剑客,剑客当然要常常和别人比剑。何况,这些日子她哪里摸过剑?成天卷着袖子照料自己,洗衣做饭,几乎成了标准的黄脸婆。这样的日子对于一个好动的人而言,岂不闷煞? 想到这里,他便道:“比剑的那一天,记得叫上我。” 荷衣抿嘴笑道:“你几时对剑术感起兴趣来了?从来听了江湖两个字就皱起眉头的人。” “这不是娶了江湖的人做老婆么?我也算是江湖人的女婿。”他愁眉苦脸地道。 “呵呵……”荷衣笑得在床上乱蹬被子。 “老老实实地躺着罢。”他将她的身子按住,强逼着她躺进被子里。叹道:“你怎么好象是属猴的!” 荷衣只好躺了下来,却又把一双胳膊伸出来,道:“无风,啊……嚏,外面有人敲门。” 是小二送来了一碗慕容无风吩咐他熬的药。 那药刚刚煎好,放在一个小巧的黑漆托盘上。 慕容无风谢过,接了过来。 以前双腿俱全之时,他可以把托盘放在自己的双膝之上。 如今这已成了不可能。 是以,他只好接过了那只碗。右手端着,左手拨动轮环,将自己移到床边。 那碗有一个高高的底,倒不觉得烫手。但满满的一碗药汁对一个大病之中的人而言还是有些沉重。 他来到床边,想拉起荷衣,身子便不自觉地向前倾去。却不知为什么,整个身子突然失控,一头栽倒在床上! 一碗滚烫的药汁顿时便全泼到了荷衣的手臂上! 荷衣原本是练武之人,反应极快,她只需随手一拨便会将药碗拨开。可是如果这样,药汁便会全洒在慕容无风的身上。所以她只好不动。 “荷衣!”慕容无风双手支着床沿,连忙爬起身来,一看荷衣的手臂上全是黑黑的药汁,便急忙将被子掀开,将她拉到床边。 “我没事,我没事。这药一点儿也不烫。”她捂着手臂道。 “坐着别动。”他一脸内疚的样子:“一定是烫坏了!” 说罢不由分说,拭去药汁,找了药给她轻轻地涂上。 胳膊早已烫红了一大块。 “暂时不能包起来,过一会儿会起水泡。”他垂着头道。将床上弄湿了的被褥揭了下来,叫来小二,命他换了一套干净的铺盖,并重煎一碗药送来。 “水泡?那会是什么样子?”生怕他担心,她故意笑嘻嘻地道。烫红之处却好似蜂蛰一般地刺痛起来。 “很吓人的样子。”他抬起头看着她,过了半晌,轻轻地抚着她的手臂,道:“痛得厉害么?” “不厉害。”她一惯怕痛,虽这么说,却不免呲牙咧嘴。 “痛得要命还说不痛。”他叹了一声,道:“和大夫撒这种谎可不管用。我出去一下,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第三十二章 他出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 荷衣却知他表面上装作镇定,心中定然愧疚不安,深为自责。在屋里等了他半个时辰,终于坐不住,穿了大衣,在饭厅和厨房里转了一圈,均都不见人影。便走出门外,向后院走去。 他果然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后院的一棵树下,一动不动地垂着头。 天上还飘着小雪,他背对着她。 她心中叹息着,知他此时一定十分难过,便不敢冒然上前。只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 静坐良久,空中传来数声他的长长叹息。 然后他挥着拳,突然使劲地捶着身旁的树杆! 他生性内向,从不愿和别人说起自己的烦恼。但他毕竟是个年轻人。每思及别人身体康健,活蹦乱跳,而自己却双腿残废,寸步难行,心中不免苦恼激愤。如此倒还罢了,偏偏身体虚弱,动辄得病。荷衣过着的那种倚马仗剑,快意江湖的日子对他而言就象梦一般渺不可及。他与荷衣经过了那么多苦难,终于生活在一起,自己的身子却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到如今,身为丈夫,非旦毫无力量保护妻子,连给爱妻揣上一碗药都还失手将她烫伤。一念及此,心中伤痛如焚,恼怒得几乎要发狂,恨不得以头撞树,一死了之,却又无可奈何。 他的力气很小,树只是微微地震动了一下,雪洒了他一身。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却迟疑着,不敢上前。 他生性刚强倔傲,从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难过的样子。 所以她只好远远地又站了片刻,看着他似乎平静了下来,这才放重脚步,走到他身后,将双手环在他的颈子上。 “怎么了?一个人呆在这里?”她的脸紧紧地贴着他冰冷的脸。 “屋子里……有些闷,我想在外面呆一会儿。”他淡淡地道,声音却有些发颤:“你为什么也出来了?明明还生着病。” “啊……屋子闷,我也想出来。” “披上毯子。”他揭开自己腿上的毯子,递给她。 她接过来,披在身上。仍然紧紧地从后面抱着他。 “无风,”她在他耳边轻轻地道:“自从你……你受了伤之后,身子便……便不能轻易弯下去。一定要用双手扶着自己才行。不然就会摔倒。” 以前他双腿俱在时,虽也不听使唤,却能保持身体在轮椅上的平衡。无需扶持便可任意弯腰。如今剩下了的这一条腿,也曾受过重伤。大病之后愈发萎弱,肌肉尽削,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平衡愈发难以维持。但他一直躺在床上,起卧尽由荷衣照顾,是以并没有觉察这种变化。直到他揣着药试图弯腰,身子便完全失去了控制。 他沉默不语。 “我很早就想告诉你,只是怕你难过。”她吻着他的脸,柔声道:“不过,我已替你想出了一个法子。” 她伸手捏住了他的右手,将它引至他腰后的某个机括,从中抽出一道一尺多宽的白练,掀开他的衣摆,从他的腰间穿过,那白练便将他的整个腰部和小腹紧紧地扣在轮椅右侧的两个搭扣上。白练虽能将他的身子牢牢地系在椅背上,却有很强的弹力。如若他真想弯腰,凭借自己的重量便能弯下,亦非难事。 “这东西是南海冰蚕丝织成的,柔韧结实,却很透气。以前是我的贴身暗器,是我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原本一层就够结实了。我还是不放心,叫裁缝缝了三层。你带着它,弯腰固然还是费力,却不需双手支撑,也不会轻易摔倒。” 那白练如此眼熟,原来竟是她的素水冰绡。 他的下身紧紧地裹在白练里,看上去消瘦得愈发可怕。 看着自己无助的样子,想到后半生竟要绑在轮椅里度过,他不禁凄然一笑,随即叹了一口气,道:“你师傅若是知道你拿着他的宝贝给我做了腰带,会不会气得吐血?” “只怕会狠狠揍我一顿。幸好他早已过世了。”荷衣吐了吐舌头。 “你把这个给了我,你用什么?”他想了想,又道。 “我改用飞镖。哈哈,你晓不晓你老婆的飞镖也很准?” “怎么个准法?”他的心情仍是不佳,却终于好了一些。 “这是个苹果,不论你把它往哪里扔我的飞镖都能追上它。”她掏出一个苹果递给他,得意洋洋地道。 “不会那么神罢?”他故意道。 “你试试嘛!” 他将苹果用力一掷。“咚”地一声,掉在不远处的地上。 “你的飞镖呢?我怎么没看见?……荷衣,不要拔我的头发嘛!”他东张西望。 “就你老兄这种扔法,打只苍蝇都打不死,哪还用得着飞镖么?劳驾,扔得远些成不成?” “这就是最远的啦。今天我还是算有力气的呢。”他慢吞吞地道。 “是么?我倒不信!”她跑过去捡起苹果大口地啃了起来,却抓了一个雪团扔了过去,正中慕容无风的肩膀。“扑”的一声,雪球碎成几块,洒在他的大衣上。 “真扔呢!”他俯身抓了两大团雪,转动轮椅,用力一扔,正中荷衣的下摆。 那冰绡果然柔韧无比,足以防止跌倒。只是他直起腰时却仍然困难,需双手按住扶手方能将身子支起。 “还真打中了我呢!”荷衣一高兴,不免手舞足蹈起来:“看咱们俩谁厉害!”说罢,几团雪球向他飞去。只将慕容无风砸得头昏脑涨。 慕容无风忙“砰砰”回击,竟也又快又准。他气力不济,一手拨动轮椅,便渐渐驶近荷衣,趁她不提妨,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裳,两人便扔了雪,徒手撕打了起来。 “哇,无风,这一招不错呀!倒挺像是‘黑虎掏心’呢!”荷衣咯咯地笑道。 “你笑我,是不是?”他解开腰上冰绡的搭扣,扑了过去,两个人抱着在雪地里乱踢乱打,一阵乱滚。 其时院内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昏暗的灯笼隐隐地透着一点光亮。 两人直打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方才住手。荷衣却笑得快岔过气去。 “你老笑个什么?”慕容无风坐在雪地里道。他的轮椅早不知丢在什么地方了。 “老实交待,你小时候究竟和人动过手没有?”荷衣笑道:“瞧你老兄的招式,连错都算不上。” “这话也太损了点罢?荷衣。来来来,再打过!”他又要揪住她的衣裳。 “还打呢,在雪地里坐了这么久,腿上的伤只怕又要犯了,到时看不痛得你死去活来才怪。”她看着他的样子,又心疼了起来。扶起他,将拐杖塞到他的胁下,道:“你若还有气力,我陪你走回去。”说罢轻轻拍了拍他大衣上的雪。 他站起来的样子十分吃力,整个身子已全靠在荷衣的身上,却还不停地摇晃。 “怎么啦?”她连忙扶住他的腰。 “没事。”他淡淡道,咬着牙,竟硬撑着又往前挪了一步:“你去把我的轮椅推过来,我去瞧瞧药煎好了没有。” “还瞧呢?药我早就喝下去了。” “看来是喝了,”他笑道:“不然,咱们在外面闹了这么久,你竟没打一个喷嚏。岂不奇怪?” “我说我病了不打紧,一会儿就好,你偏不信,偏要我喝药。”她一蹦三跳地道:“我现在满身大汗,先送你回屋,然后我自己出去玩一会儿。那头骆驼我还没骑够呢!” “等等,等我把你手臂上的伤包好了再走。”他叹道。 “那叫什么伤呀!不用包了。”荷衣连忙道,说罢就要溜走。 “听话。”他一把拉住她,她便老老实实地转过身来,扶着他坐回轮椅。 走至屋内,他捋开她的衣袖,那烫红之处早已起了几个大水泡。他用银针一一挑破,涂上生肌的膏药,便用白绫细细地替她包好,道:“好了,去罢。” 她撒腿就跑得没了影。不一会儿,门外传来驼铃声,荷衣敲了敲窗子,道:“无风,我去山上玩儿,你去不去?” “怎么还没走?我不去,我……我有些累。”他轻轻地道。 他的身子远未复原,自然极易疲惫。荷衣道:“那我去了啦!” 说罢铃声渐远。 他关上门,觉得身子渐冷,便将熏炉中的炭火拨了拨,将上面烘干的手绢收拾起来,塞到枕下。他的伤处却因方才身子触了雪,竟一阵阵地发作了起来。剧痛深入骨髓,如刀挖剑锯一般,右半截身子顿时麻木,仿佛五脏六腑也跟着搅动,一时间竟痛得他冷汗涔涔而下。他连忙服下一粒药丸,以免剧痛抽搐时,心疾亦随之发作。却知那药如若真到了最糟糕的时候,也并不管用。 那痛竟渐渐变得越来越猛烈,竟已有些无法承受。他只好咬着牙,驶入浴室,将身子浸在热水里。 那浴桶并不深,大约也只有大半人那么高,四周都有扶手,靠近软榻的那个方向的水中还有半圈凳子可坐。他却因突然袭来的一阵抽搐双手蜷缩,无法抓物。他整个人于是便无声无息地滑到了桶底,惊慌之中他一连喝了好几口水,扶手近在咫尺,几乎就在他的指尖上,他却完全没有气力将自己弄出水面! 他在水中挣扎片刻便已精疲力竭,整个身子都因抽搐而弯曲了起来。 正当他绝望之际,却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人一提,提出了水面,两只柔软的手抱着他的腰,将他头冲着地下,在他胸口上击了一掌,他“哇”一声,吐出几口水,拼命地咳嗽起来。 良久,他的身子还是僵硬的,荷衣已迅速将他送回床上。 他还在拼命咳嗽,还不能说话。 她找来一块干布替他擦干头上的湿发,看着他吃力地喘着气,便轻轻揉着他僵硬的肌肉,道:“痛得厉害么?可怜的老公,幸亏我回来了。” 他疲惫地看着她,良久,剧痛渐缓,方才攒起说话的气力,道:“好好的,怎么又回来了?” 她擢了擢他的额头,叹道:“你这身子,好一日坏一日的。我哪里能放心?走到半路就打转了。现在可好些了?” 他点点头,手扔然死死地抓着床单。 她用发烫的毛巾轻轻地敷着他的伤处。看着他在床上痛苦地折腾了近两个时辰,那剧痛才渐渐退去。而他整个人脸色苍白,目光散乱,早已完全虚脱了下来。 “唐门!”她心里咬牙切齿地道。 慕容无风蒙蒙胧胧地睡了过去,半晌,又醒了过来,睁眼看着荷衣正坐在床边一针一针地缝着衣裳。口中却是念念有辞。 他不禁睁大了眼睛,道:“荷衣,你……你干什么?” 他从来没见过荷衣缝衣裳,一直以为她完全不会干这一类的事情。 荷衣笑了笑,手里拿着个剪刀,“喀哧”一声,将他裤子的一条裤腿齐根一剪,道:“我把这些裤腿剪下来,免得你穿在身上老是碍事。”剪罢,她便一针一针地将剪下的裤口紧紧地缝上。 他忍不住道:“以后你到裁缝铺子里去叫人做衣裳,便吩咐他们少做一条裤腿,只怕还可以打个折扣。” 他这么一说,荷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怎么这么会打算盘呢?少了一条腿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 两人已成夫妻,慕容无风的腿便常常成了他自己打趣的对象。 他抬起手,摸了摸荷衣的手,道:“从来没见过你动剪刀针线,这些事,你若不喜欢做便不做。把衣裳放下来,明天我自己来缝好了。” “你缝?我不会,你会呀?” “嗯。我是大夫,就算是没缝过衣裳,也总还缝过别的东西。实际上我经常缝东西。” “这话我怎么听了直哆嗦呀!” 她咬掉线头,将缝好的睡裤替他换上。一看正合适,便喜滋滋地又去剪另一条裤子。 “拜托,不要缝了好不好?给你那同行瞧见了,又要气死。说我尽在这里糟蹋武林高手。”他忍不住又道。 “乖乖地睡了罢,成天和我打岔,就你刚才说话那一糟儿,我都扎了好回手啦。比剑那是歪门斜道,这才是我的正事儿。谁不想让我当贤妻良母我可跟谁急!”说罢,食指又不小心给针刺了一下,她便将指头放在嘴中吮着。 争她不过,慕容无风便又闭上了眼。 荷衣忽然又拍了拍他的头,道:“这回你总该让我呆在你的浴室里了罢?” “没门儿。” “还硬哪!” “硬到底啦。” “淹死了怎么办?” “淹死就淹死。” “慕容无风,我服了你了。不过,你想想看,你又不是女人,我呆在里面,究竟碍了你什么事?” “这里面有个道理,你想听么?” “道理?说来听听?” “你说,人这一生只有在洗澡的时候才不会想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一穿了衣裳就开始想了。” “这个……倒也是。” “一天就这么一点珍贵的时刻,你还要闯进来,那可不是有些不妥?” “好象是不妥。”荷衣点点头,道:“啊,我终于明白了。你是说,我洗澡的时候,你也不许进来。” “这个……我可没说。”慕容无风赶紧把头蒙进了被子里。 忽听门外一片嘈杂之声,慕容无风将头钻出来,道:“门外怎么这么吵?” “可能是那个波斯人的商队终于到了。”她收拾起手中的针线,洗漱完毕,灭了烛,钻进了被子。门外嘈杂之声更大,其间更夹有马匹奔驰之声。 “你说,会不会是响马?”荷衣忍不住猜道。半晌不见他答应,扭过头去,发觉慕容无风紧紧拽着她的一只手指,竟已熟睡了过去。 ******* 好不易掰开慕容无风的手,她滑下床,换了衣裳,拿着剑,悄悄地走到大厅。 大厅果然一片人马嘈杂,一群卷发碧眼的波斯人在几十个腰背钢刀的汉人护拥下走了进来,其间夹杂着几个从头到脚披着大幅长纱的波斯女人。这种长纱称作“幕离”,是胡装,唐时曾经大为流行。这一群人涌进来,片时间便将大厅挤了个水泄不通。阿吉忙前心后地搬椅子,挪桌子,招呼客人坐下。一碟碟胡饼,烤包子,烤羊肉,一碗碗的奶茶,高昌酒端了上去。几个波斯男人已不客气地大嚼了起来。 荷衣心里道:“这波斯商队说是明后天才到,怎么今天夜里就已赶到了?”一把拉住忙得团团转达的老板娘:“阿吉,这就你说的那个商队么?” “是啊,你若要和他们一块走,得赶快他们的头儿说说,他们吃了饭就要赶路。” “可是……”她想到慕容无风方才一发病,至少两天功夫才能缓过气来,如今好不易睡了过去,难道要把他拉起来赶夜路?转念一想,错过了这个机会,想要赶到小江南只怕又要等很久。自己独自走这一条路却是更加危险。 然后她一眼看见顾十三抱着剑,也夹在波斯人当中,正和其中的一个高个子黄头发的波斯人讲话。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了荷衣,走过来,打了个招呼道:“楚姑娘,这么晚还没睡?” “嗯,我们想和波斯人的驼队一起走,不知该找谁说话?顾先生认得他们?” “不大认得,我只不过是他们雇佣的人而已。” “哦?”荷衣大为吃惊。 “我以此为业,专门护送这几条路线上的商队,波斯人给的报酬通常很高。”顾十三淡淡地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冒的险也很大。这是这里最刺激的行业之一。” 自从手里有一大卷银票,荷衣几乎快忘了自己以前靠卖命挣钱为生的辛苦日子。但她不得不承认那种日子充满了冒险,她实在是很喜欢。 荷衣道:“顾先生,我能不能求你帮个忙?” “什么忙?”他抬起眼道。 “我得去找波斯的头人说话,求他让我们跟着商队走。我相公……我相公无人照应。能不能请你在他身边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这一大群陌生人和刀客都挤在大厅里,完全不知根底,其中若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慕容无风的身份,想动他的脑筋,那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没问题。”顾十三道。 她领着顾十三来到慕容无风的卧室,然后轻轻拍醒他,小声道:“我请顾先生照看你一会儿,我去找波斯人说话,去去就来。” 慕容无风在床上点点头,道:“我们今晚就要走?” “好象是。”荷衣道,眨眼间便消失在门外。 慕容无风看着顾十三站在床边,便指着书桌旁的一张椅子道:“顾先生,请坐。” 顾十三坐下来,道:“怎么称呼阁下?” “姓林。”他将楚字拆了一半。 然后便是很长时间的沉默。两个都没有什么话可讲。 慕容无风原本不爱搭理陌生人,顾十三看上去也不爱说话。 炉火劈呖,整个屋子飘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顾十三从来没有闻过这种宜人却并不招摇的香味。他环眼这间卧室,发觉它并不大,却很温暖。实际上,有点过份温暖,只坐了一会儿他就开始出汗了。 他一直在心里暗暗猜测这个残废青年的身份。 以楚荷衣的身手,她身边的男人绝不该是个寻常的人。 这姓林的人当然不寻常,在常人的眼光里,简直却比寻常更糟糕。 他原本躺在床上,见来了客人,便伸手拉住床上吊着的一个木环,一手支着床沿,将自己的身子很艰难地从被子里拖了起来。 每天他只能是这样才能起身。 顾十三实在想不通楚荷衣为什么要找一个连床都困难重重的男人。 大约是因为太温暖的缘故,这男人的上身赤裸着。 他的肌肉匀称结实,双臂修长有力,皮肤光滑紧绷,一看便知并不缺少煅炼。身子虽然有些瘦削,却并不象他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样虚弱,那样毫无力气。 只是他的肌肤实是太过苍白,保养得也太过细腻,便很容易给人以一种不健康的感觉。 他不得不承认,如果光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他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他的脸从容镇定,有一种高贵却又变幻莫测的气质。 “抱歉,顾先生,”他忽然扭过头,对他淡淡地道:“我要更衣,能否请你暂避?” 慕容无风就算是病得再厉害,也从不在陌生人面前躺着,这是他一贯的原则。 “尊夫人要我守在你身边,以防不测。”顾十三漠然地道,一动也不动。 “说到内人,我正要请教,顾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和她比剑?” “这个由她来决定。”他冷冷地道。 慕容无风又道:“关于剑……” “你懂剑?”顾十三突然打断他的话。 慕容无风怔了怔,道:“不懂。” “不懂剑的人最好莫要提到‘剑’这个字。”他突然道。 虽然慕容无风早就听荷衣谈起过江湖上各种各样的怪人和各种各样的崇拜,还是被这句话气得脸色苍白。他坐在床侧,正好背对着顾十三,两个人均看不见彼此轻蔑的神色。 沉默。 又是无话可说。 慕容无风掀开被子,拉过轮椅。 虽然背对着他,顾十三却看得见他的下身空空荡荡地套在一条白绫裤内,一条腿已然齐根而断,剩下的一条腿亦完全枯萎瘫痪,形同朽木。 和他近乎完美的上身相比,他的下身委实残废得可怕。顾十三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人残废成这个样子,居然还能顺利地活下来。 他的大衣搭在轮椅上,他便一手扶着床沿,一手扶着轮椅的扶手,完全靠着双手和腰部的力量,吃力地将身子移到椅内,套上大衣。这些动作对他而言只是些日常动作,而且也早已做得很连惯,在顾十三看来,却几乎像是一种杂技。他看着这个人终于坐定穿上大衣之后,便从轮椅的一侧抽出一道白绡,绕过大衣的下摆,将自己紧紧地缚在椅背上。 他不禁有些怅然。即使是坐在轮椅上,这男人的行动也并不自由。他的身子只能是紧紧贴着靠背,以一种完全受限制,完全僵硬的姿势笔直地坐着。他一向很少同情别人,而眼前这男人的样子却让他看了很难受。他还那么年轻,生活几乎才刚刚开始,却已成了如此艰难。 更衣完毕,他掉转轮椅,漠然地对顾十三道: “内子对我总是担心过分,其实大可不必。阁下还是请回罢。” 虽是逐客,他这样说话已算是很客气,已经完全看在荷衣的份上了。 很少有人以这种轻蔑的口气跟他说话。按照他往日的脾气,早就发起火来反唇相讥了。 云梦谷的人都知道慕容无风心疾日久,脾气很坏。发起火的时候把屋顶掀翻的劲头都有。 所以很少有人敢招惹他。 可是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顾十三的脾气也很怪。 他是属于天下少有的几个对剑有着宗教般的崇拜的剑客。 剑对他而言绝不是杀人的工具,而是一件艺术品,一种艺术,一种美。 “我已答应人的事情,一定会干到底。”顾十三安安静静地坐着,连半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慕容无风转动轮椅,驶到门边,拉开门就走了。 走的时候连看都没看顾十三一眼。 顾十三却默默地跟了出来,无论慕容无风到哪里,他就在不超过他三尺的地方站着。 慕容无风来到饭厅,叫了一碗盖碗茶,顾十三便坐在离他不远的另一张桌子上。 荷衣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个人互不搭理地坐着。 “你们俩个怎么啦?”她看了看慕容无风,又看了看顾十三。 “没什么。”慕容无风淡淡地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没戏啦。波斯人死活不干。给多少钱都不干。” “为什么?” “他说这一趟路他们带的货多,路上是肯定会遇到响马。照他们的规矩,到那时候所有的男人都要拿着刀出来帮忙。我说,你有病在身,不能帮忙,不过我可代你去打。他偏偏不同意,说我是女人。女人只能呆在车子里。所以,咱们还是另想法子罢。”她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 慕容无风道:“你去把那波斯人叫来,我来和他说。” “说什么呀,我的口水都说干了,都恨不得求着他了。别去了。” “你去把他叫过来。”他又说了一遍。 她只好跑到大厅中间,将正在说话的波斯老头拉了过来。 “不行不行,规矩坏不得。”一路上波斯人捏着生硬的官话道。他看见慕容无风的样子,更是不停地摇头。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突然右手抚胸,向他行了一个礼,用很优雅地语气和他说了一长串波斯话。 波斯人吃惊地瞪大眼,忽然很激动地叽哩呱啦地不停地和他说了起来。 慕容无风从容而流利地响应着,说出来的话,荷衣和顾十三连半个字也听不懂。 交谈半晌,波斯人哈哈一笑,将慕容无风拥抱了一下,还拉着他的手叽哩咕碌地又说了一会儿,便很客气地跟荷衣点了一下头,离开了。 荷衣有些陶醉地看着慕容无风,道:“什么时候会说这胡人的话?” “会一点点而已。” “看样子他是答应了?” “嗯。准备行李罢。他们再过半个时辰就出发了。” “我得谢谢顾十三,方才他一直替我照看着你。” “你自己去谢罢。”慕容无风拨转轮椅,将两人丢在一边,头也不回地进屋去了。 荷衣抬起头,有些尴尬地看着顾十三,嗫嚅半晌,道:“抱歉,他……他脾气不大好。方才多谢你帮忙。” “不客气。”顾十三顿了顿,终于疑惑地道:“林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荷衣与慕容无风已相约一路上将慕容无风改称为“林”,以免遇到麻烦。 “他目前什么也做不了。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床上。”她淡淡地笑了笑,避开了这个问题。 “方才我说了一句很呛人的话,”他苦笑:“估计把他气坏了。” “那倒不会。”荷衣淡淡地道:“多半是看在我的面上,他不便回击。” 慕容无风并不是一个说话的时候很照顾别人想法的人,荷衣见他的第一天就领教过了。 “他看上去好象行动很困难。只怕一步也不能离开别人的照顾。”他试探着道,心中仍在揣测慕容无风的身份。 “他一直就是这样。”荷衣马上更正他,“他能照顾自己。” 第三十三章 马车里垂着厚厚的车帘,但在这样子的天气里,还是显得很冷。 荷衣找了一个波斯小伙子替他们赶车,这样她可以陪着慕容无风呆在马车里。 这一路行程不短,地形崎岖,马车颠簸得很厉害。 她总算是从波斯人那里买来了一个很大绣得很精致的软垫垫在皮褥之上,扶着慕容无风坐了上去。他的身旁有一个小小的取暖用的火盆。 有了这个火盆,整个车子总算不是太冷。却也绝对谈不上暖和。 两人只好将身子裹在毛毯里,紧紧地靠在一起。 马车随着车队在黑夜中缓缓地前行。 荷衣递给慕容无风一杯热茶,道:“喝口水?” 她感到马车颠簸得很厉害,慕容无风根本无法坐稳,他的一只手始终紧紧地扶着身边的一道矮几。 免得失手又烫伤了她,他摇了摇头。 四周一片安静,只听得见缓缓行进的马蹄声。 “无风,我困了。”荷衣恍恍惚惚地躺了下来,睡在他身边。 “那就睡罢。”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道:“响马来了,我就叫醒你。” 她很快就睡着了。 车厢里铺着好几层舒适的羊毛地毯,却并不很宽敞。车窗蒙着厚厚的毛毡,看不见半点外面的情形。 他从没有去过北方,却在心里对遥远的北方充满着想象。 那一夜,他总算看到了天山顶上的月亮。 那是真正的“冷月”。宁静,安祥,象一只怨妇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眼下和世界。 从天山上下来的时候,他内伤发作,一直都在昏睡之中。等他一睁开眼,便已到了山下。 所以他感到有一点遗憾。他来到了天山,却连天山真正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这正是他不愿意出行的原因。 大多数时候,他在车上因颠簸而吐得死去活来,等好不易到了某个地方,他又开始生病,终日躺在床上。等他终于缓过劲来时,又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于是他又将上数倒霉的经验重复一遍,直到他终于回到了谷里。 他的“正常”生活只能是在自己家里才能得以实现。 突然间,他皱了皱眉,伤口的巨痛忽然又开始发作了。 他的全身立即开始抽搐。 他咬了咬牙,使劲地捏了捏已因痉挛而僵硬的伤腿,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地滴了下来。 那疼痛深入骨髓,两道七寸长伤疤一直紧绷着,好象随时都要炸裂一般。 那疼痛就像是那只早已完全不存在的右腿刚刚断离他的身体。 直到现在,他还不敢仔细看自己受伤的下半身。 他是一个大夫,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伤口和死人。 无论是怎样可怕的伤口和尸体他都仔细地研究过,解剖过,甚至画图留底。 但他看见自己的身体时,却觉得头皮发麻。 他紧紧双眼,仿佛又看见了刀光……看见唐十将一种带着麝香气味的敷料贴在他的伤口上。 那是唐门独制的“凤仙花膏”。可以立即止血封住血管,却又含着一种慢毒。三个时辰的充分吸收之后,慢毒进入体内,逢阴寒之时必要发作,痛如附骨之疽。 这原本是薛家的成名配方,是最好最珍贵的金创药。使用时却一定要配上一种叫做“晚香”的花粉来消去花膏里的毒素。但唐十故意没有用上它。 三个时辰之内还有七八种补救的法子,三个时辰之后慢毒入体,治愈则毫无希望。 虽然每一种毒药几乎都有解法,但时间是最重要的因素。时机一错,毒性发作,便回天无力。 他悄悄地爬到车厢的另一个角落,远离熟睡着的荷衣。然后身子倒了下来,可怕地抽搐着。一边抽搐一边呕吐。五脏六肺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拧转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可怕,希望这个时候谁也不要看见他。 正在他痛苦万状的时候,马车忽然飞驰了片刻,忽然又变缓,然后四面传来杂乱的马蹄声,吆喝声,驼铃声音,女人惊惶的叫声。 “无风,是响马来了么?”他听见她呼道。 然后车厢外一个波斯人大吼一声:“响马来啦!女人、小孩全进马车,男人统统出来!” 他的身体却倦缩在一角,不停地抽搐着,荷衣将他抱回软垫,死死地按住他,将药丸塞入他的嘴里。幸亏她的手指闪得快,已在半昏厥状态下的慕容无风几乎一口要将她的手指咬下来。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发作,在天山上他就发作过好几次。就是今天,这也已是第二次。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他的伤口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不敢多问。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一直咬着牙,绝不发出半点呻吟。但他的样子却实在让人看了心酸。她只好替他换了一件上衣,将沾着呕吐余沥的衫子扔到一边。用两层毯子将他的全身裹紧。 “你……为什么还不出去帮忙?”喘息了片刻,疼痛渐缓,他终于道。 “你病了……”她叹道:“我不能离开你。” “我没事了。”他咳嗽着道:“我是个男人,却没法……没法出去,希望你能替我出去。” 那句“男人统统出来”的话,着实让他听了刺心。 荷衣点点头,将火盆移到他的身旁,道:“你自己小心,我去了。” 虽已疲惫不堪,巨痛不止,他无法入睡,只好瞪大眼睛,浑身无力地躺在车上。 荷衣刚走不久,车子忽然一沉,一个男人弯着腰走了进来。 他抬眼一瞧,是顾十三。 “她要我在这里看着你。”顾十三抱着剑坐到他的身边,面无表情地道。 “多谢,不必。”他躺在垫子上,咬着牙,冷冷地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好。” 他一点也不想别人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 顾十三不理他,也不答话。 在这种时刻没有哪一个男人愿意坐在车子里照顾病人。顾十三肯过来,一定是荷衣求他帮忙。 接着,慕容无风却无法抑制地咳嗽了起来,一直咳得口焦舌燥,他一只手撑着身子,想挣扎着爬起来喝一口水。顾十三却用剑鞘一按,将他按了回去,道:“她说,这个时候你不能乱动,更不能用力。”说罢,端过水,将他扶起,喂着他喝了两口。复又将他扶着躺了下去。 他显然从来没有照顾过别人。喂水的动作又急又猛,几乎将他呛倒。 “阁下怎么好象比我还听我妻子的话呢?”慕容无风一点也不领情地冷笑。 顾十三正要反驳,却看见慕容无风头一倒,昏了过去。 他以为他死了,使劲地捏了捏他的人中,又用手试了试他的鼻息。 “老兄,我还没死哪。”慕容无风有气无力地挖苦了他一句。 ****** 响马在前方一字排开。 波斯人这一趟带着重货,探马来报是十几车珠宝。车队从哈熊客栈刚一出发,他们就已经知道了消息。 知道消息的响马一共有三路,分属不同的头领,但趁天明之前偷袭却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荷衣赶到刀客的马队时,波斯人托木尔正骑着一头和他一样骠悍的黑马,检视着自己的防卫。 托木尔是头人托喀桑的儿子,走这一线生意已有十次之多。关外的各路响马都和他厮熟,远远地都叫他“小托”。 “小托,这一回又是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上次的那五箱宝石多谢了!” 这是西路的响马头子“鬼头刀”龙海常用的招呼。 “真对不住,小托,您又遇上咱们啦。实在是不好意思来抢你们,一百多号人要吃饭哪。我们要得不多,您看着办罢,给一半的货我们就放行。还有,咱们不代表本国文明,回去可不能说咱们不是礼仪之邦哟!”东路的老刀把子外号“斯文”,讲话特别斯文,行伍出身,手里提着一柄狼牙棒。 北路的响马头子人称“光鲜”,每次打劫,所有的人都是鲜衣怒马,轻袭缓带,打扮得跟过节一样。使用的兵器却是流星锤,飞镖,毒蝎子,各种各样能把人迅速弄死的东西。他们所有的兵刃都淬着不知解药的剧毒。若是不小心伤了自己的人也一样无救。发起话来倒是比较干净利落:“男人通通滚蛋,妇人、珠宝、骆驼和马留下。” 托木尔每次走这一趟,从来只指望能留下一半的货物。剩下的一半原本就没打算留得住。即使如此,他还要为剩下的那一半绞尽脑汁。 不过这一次他花的是大价钱,一流的刀客几乎全被他雇佣了,包括这里最好的剑客,他的老熟人,顾十三。 托木尔身形高大,隆鼻,深目,不到三十,是个英俊的波斯人,汉语讲得很生硬,倒还连惯。 他眼睛是天蓝色的,是让波斯女人一看就着迷的眼睛,他是女人的宠物,从来不缺女人。此时他便用蓝湛湛的眼珠扫视着自己手下的刀客。 然后他就看见里面夹着一个小个子女人,骑着高头大马,穿著一件窄窄的皮衣,腰上居然别着一把剑。那马头一扬,几乎就将她的全身挡住。 托木尔一踢马腹,飞驰过去,用马鞭指着那个女人道:“你!女人!回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女人扬过头来,看着他的蓝眼睛,有些吃惊,道:“你不是说,所有的男人都出来么?” “不错,不过你不是男人。”托木尔不耐烦地道。 “我男人不能出来,他叫我代他出来。”女人道。 “你叫什么名字?” “楚荷衣。” 这名字很咬口。 “你的男人为什么不能出来?” “他……他病了!” “呸,装的!临阵脱逃,胆小鬼,还让自己的女人来顶班!这种男人!不要脸!呸!呸!”托木尔气呼呼地骂道。他知道的汉文能骂人的就只有这么多。 荷衣不吭声。 “你!回去!你的男人不能来,你也不要来!”他道。 “我还替一个人。” “你替谁?” “顾十三。” “什么?!”他这才发现顾十三也不在队伍之中。这还了得! “顾十三?你替得了么?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雇他?” “顾十三得照顾我的男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我来顶他的位子。”那女人慢吞吞地道。 “你!你们汉人!疯啦!”托木尔气得哇哇大叫:“来人,给我找顾十三!” 已经来不及了,响马的马铃一错,已杀了过来。 “我回来再找他算帐!”托木尔咬牙切齿地道:“你跟着我!别乱跑。” “嗯。”女人一策马,来到他的身边。 “人家的箭若射过来,你躲在我马后,明白?”他是大男人,大男人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护女人。 “明白。”女人的声音很轻。 一路疾驰而上,冲入阵中,等候他们的是西路的龙海。 托木尔弯刀一挥,一路上便砍掉了好几个响马的胳膊。他不得不承认,打仗的时候,若有一个女人跟在他身侧,他的精力就格外旺盛。 可能运气也会格外好。 他带着头已冲进了响马群中,听见龙海跟他招呼了:“小托,咱们又见面了!上回你的那点东西,也太不够意思了罢?怎么,结婚了?恭喜恭喜,打仗连夫人也带上了?” 上回他们没有讨得多少便宜,只抢了几箱他们为诈人耳目而故意装的劣制珠宝。 “哪里哪里!”这一句谦逊的话,却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托木尔回头一瞧,那女人冲着龙海轻轻一笑,忽然一掠三丈,剑光如闪电,匹练般地向龙海刺去。 她根本不要马。在空中飞掠时右足居然在托木尔的头顶上轻轻点了一下! “乖乖!”龙海倒抽一口凉气,那剑气几乎要将他的骨髓都要冰透,他倒退数丈,居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他只好用脚一顶,从腰后顶出他的大刀,大刀在空中一转,他正要伸手接住,却看见自己胳膊一寒,整条右臂飞了出去,飞出去的时候,他的手还握在手柄上! 女人冷笑一声,双足一踢,将他的身子踢出马外,腰一拧,坐在他的马上,淡淡地道:“还有谁想上来?” 人群一阵惊恐,响马们拖起在地上痛得乱滚的龙海,眨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仅是响马惊呆了,连托木尔和跟在他身后的一群刀客也惊呆了! 这女人的剑变化之快,身手之快,令人不可思议! 她跳回自己的马,对托木尔道:“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托木尔疑惑地看着她,道:“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是谁?” 女人道:“我一名剑客,中原人士。” “了不起的女人!请问,你可以嫁给我吗?”托木尔怔怔地看着她,激情澎湃地道。 “我已嫁人了。”猛烈听他这么一说,女人的脸一红,道。 “我不在乎娶再婚的女人!”他突然跳下马,牵着她的马绳,仰着头,看着她道。 女人淡淡一笑,道:“抱歉,我没看上你。” 回到营地,天已亮了。远处一片茫茫的白雪。有人呆在马车里,有人搭起了帐篷。 一路上托木尔总是没话找话。 荷衣却很少说什么。自从她和慕容无风生活在一起,她和别人说的话好象越来越少。 “请一定到我的帐篷去喝点奶茶,吃些早点,暖暖胃。今天的事,我要告诉我父亲,让他好好地谢谢你!”托木尔道。 “抱歉,我没时间,我要替我相公烧早饭。”她微微一笑。 “那就请他一起过来罢!”托木尔慨然地道。 他发现女人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说话,眼光掠过人群,停留在较远处的一辆马车旁。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马车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位白衣青年。 那人一动不动地坐着,脸色苍白,面容清秀,远远地看着这个女人。目光温暖柔和。 女人的目光一与他交接,便再也没有挪开。 “我没空。”女人心不再焉地答了一句,不想理他了,跳下马,快步走到青年身旁,单腿跪下,握着他的手,低声地和他说着话。 说话时,四目相望,深情无限,白衣人始终在微笑。 然后她站了起来,那白衣人从椅子背后取出一双拐杖,也艰难地站了起来。 寒风吹动他的衣摆,托木尔这才发现那人竟是个残废。一条腿齐根而断,另一条腿也若有若无。 他吃力地将身子架在拐杖上。那女人便紧靠着他的右侧,伸手入衣摆,轻轻地托起他的半侧身躯。他身子一半的重量压在拐杖上,另一半则压在女人的手上。尽管如此,他站立的时候,一只手还需扶着女人的肩膀。然后他柱着拐杖,困难地向前挪动着,每挪一步,身子孤零零地悬在双拐之中无法着力,竟完全要靠着这女人的手托起,方能借力向行移动。 两人便以这种奇怪的姿势走到了马车旁边,然后女人抱起那残废青年,轻轻跃入车内。 托木尔将那青年仔细打量,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这种人无论谁嫁给了他,面临的都将是一个很沉重的负担。 “不要胡思乱想了,你没戏。”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顾十三。 “他是谁?怎么会在我们的车队里?”托木尔问道。 “你问的是那个男的,还是那个女的?” “男的。” “我也不知道。你若打听出来了,请一定告诉我。我实在是很好奇。” “不用打听了。那男人的样子可怜,这女人不过是同情他罢了。” “这女人看上去好象没有那么傻。你说呢?” “倒也是。”托木尔用波斯话咕噜了一句。 “对了,或许你可以用你们的语言问他。他会说波斯话。”顾十三笑道。 “哦!原来是他!我父亲昨天提到过这个人。” “哦?” “会说波斯语的汉人他倒也认识几个,但只这一个人语音优雅高贵。我父亲说,他若闭上眼,还以为自己遇到一个波斯贵族呢。” “这至少说明他是个天才。”顾十三道。 “你们中土的奇人实在是很多!”托木尔叹道:“能有机会见到他们,也算是长了不少见识。” 车队决定暂时在原地休整两个时辰。方才被那响马的马队一冲,死了好几匹骆驼,货物要取出来重新分配,分装到其它的骆驼上。 为了表示敬意,托木尔派人送来了两个精致的黄铜火炉。 这是波斯工匠所制,上面雕缕着奇异的花纹。炭在炉膛中旺旺地燃烧着,发出蓝色的火焰。 车箱里一下子变得很热。 “咱们还是出去罢。”一会儿,连最怕冷的慕容无风也热得有些受不了了。他赤裸着上身,盘着腿笔直地坐着,满头大汗地喝着冷水。 “别喝冷水。”荷衣看着他,笑道:“当心喝坏肚子。” 她坐在车壁上,痴痴地看着他。 “你说说看,荷衣,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究竟对我有没有一点印象?”发现车壁因连着车外,比较凉快,慕容无风双手支着身子将自己也挪到了车壁旁边。 “没有。”荷衣看着他道。 “那时候你好象还不知道我的腿不能动,”他继续道:“就算是那样你也没看上我?” “一点儿也没有。”荷衣道:“我当时只想怎么从你身上赚到钱。” “那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才看上了我?”慕容无风又道。 “那天晚上。” “晚上?”慕容无风想了想,道:“那天晚上我好象没干什么。” “你柱着拐杖,要翻过那个山坡。我记得当时我说:‘你自己也要过去?’你说‘难道我不能过去?’。” “我是说了。” “当时我看见你爬山的样子,觉得你的命运很悲惨。等你后来终于爬了上去,我又觉得你是一个自由的人。我一向喜欢和自由的人呆在一起。” 慕容无风怔怔地看着她,良久,淡淡地一笑。 “你记不记那个山水?他以前曾经给我看过一幅他画的画。”过了一会儿,慕容无风忽然又道。 “他是画画的?” “不错。那幅画上画着一个蜗牛。” “什么样的蜗牛。”荷衣马上挤到了他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坐过去,我们说正经的事儿哪。”他将她推了回去。 “一般的蜗牛,最常见的那种。” “就是一只蜗牛?” “嗯。他问我他画的是什么。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 “我知道。”荷衣道。 “你知道?”慕容无风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说说看。” “他画的是恐惧。”荷衣道。 慕容无风彻底地愣住了。 “我小时候曾经仔细地观察过蜗牛的壳。你绝对不相信世间会有这么匀称这么优美的形状。好象是老天爷按照某种复杂的规则精心设计出来的。”荷衣笑着道:“如果正在这个时候,蜗牛那柔软完全没有什么规则的身子突然缓缓地从壳子里爬出来,保证吓你一大跳。你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在一个这么规则的壳里会藏着一个一点也不规则的身体。没有形状的东西总是让人感到恐惧。” “我怎么觉得你好象是在说我?”慕容无风半笑着道。 “啊,我这就要说到你了。”荷衣看着他,“什么时候你从你的壳子里爬出来?” 他深深地看着她,沉思片刻,道:“荷衣,我了解你吗?” “我肚子饿了。”荷衣答非所问地道:“你说今天我们会不会有羊肉串吃呢?” “不要尽想到吃东西好不好?我们好象正在谈一件很深奥的问题。”慕容无风爬过去,拉住她道。 “你刚才说的这些和我想的完全一样。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才想得出来。”他道。 “别自我感觉良好啦!无风!”荷衣笑着道:“你以为只有读书人才能想道理吗?” “好罢,你说得不错。”慕容无风沮丧地道。 “这里好象很热。”荷衣着着他。 他笔直地坐着,双臂轻松地垂下来,陷入某种沉思之中。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坐着的样子很优美。他思索时出神的样子很优美,以至于他瘦弱不堪,让她心碎的下身也勾起了她心底里最深的怜惜与爱。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深刻的心痛。 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她终于属于了另一个人,自己的灵魂仿佛因此有了归宿。 而这归宿却又是向着她自由敞开的。 并不是每一个人的灵魂都可以在自己的爱人那里获得自由。 而慕容无风却可以给她这种自由。 自由与爱,他可以同时给她。 荷衣这么想着,在脑中又将自己嫁给了他五次。 恍惚间,她的身子倒了下来,双手已被他死死地按住了。 “荷衣,我爱你。”他轻轻地道。 “放手,呆子。” 他放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却同时将她的双手紧紧地抓着。 他的指尖在她的身上轻轻划过,如夜雨滴入她的灵魂。 他们的身子裹着雪白的床单里,然后她感到一种轻微的疼痛,接着却是一种疯狂涌起的情绪,仿佛自己心底最深最快乐的那根琴弦拨动了。 “痛么?”他轻轻地问,放开了她的手。 他的动作一向是温柔的,体贴的,仿佛完全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红着脸,抿着嘴,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他吻着她的脸,却让她觉得自己好象是掉进了汪洋大海。 这种如波涛般汹涌的情绪,滔滔不绝的快乐,只有和慕容无风在一起才能感受得到。 她原来从不相信爱一个人可超过爱自己,等到真的有了爱,却相信了。 然后她就深深地陶醉在这种美好的情绪当中。 车门忽然被敲响了。 “楚姑娘!托木尔公子请姑娘和林公子到他的帐内小坐,喝杯奶茶。”车外一个小厮恭恭敬敬地道。 荷衣小声道:“无风,咱们得停下来!” 慕容无风淡淡地对着门外说了一句波斯语。那小厮便走了。 “你说的什么呀?” “我说我们忙着收拾东西,过半个时辰再来。” “你老兄撒起谎来脸也不红嘛。”荷衣一个劲儿地笑。 第三十四章 隆冬,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白雪茫茫,北风呼啸。 在这种可怕的天气里,草原就象是一片白色的沙漠,白色的海。 这里是丝绸古道,东西商旅往来必经之处。 草原深处,却有一大片被白雪覆盖着的帐篷。 一月初三,清晨。 龙泉刚刚从自己温暖的帐篷里走出来,在纷飞的大雪里,沿着一条刚刚刨了雪的小道缓缓步行。他看着这些还没有燃起烛火的帐篷,这些还在沉睡中的女人和孩子,脸上泛起了一种满意的微笑。 龙泉身高九尺,经历复杂,打过仗,因军功还当过小官,后来犯了事,下过大牢,本当处死,却被他的结拜兄弟龙海从牢里救了出来。龙海为此却断送了一家老小的性命。次日他的家人便被官府捕获,于那一年秋月的第一天全部处斩。 兄弟俩在一群捕头的追赶下苍皇地逃到了西北,东躲西藏,为了活命,干过各种营生。最穷的时候当过铁匠,泥瓦匠,讨过饭,睡过街头,后来终于当上了响马。龙泉对这一行相当满意,也相当上手。除了名声不好之外,这一行的实际操作和打仗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干得很顺手,大哥龙海终于又有一个新家,又有了两个孩儿,龙泉却始终独身。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龙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一家老小上了刑场。他本不姓龙,也不叫龙泉,但自从龙海救了他,他便彻底地改了姓。 他绝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龙泉下意识地仰起头,天上彤云滚滚,暗红色的天际,不见一缕阳光。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压进了一个冰匣子里。 他喜欢在这种天气中散步,对他而言,正如面临滔滔江水能感到时光的流逝,滚滚的彤云是这亘古般宁静的草原中唯一的一点生动。 他的马队是波斯商旅进入草原后即将面临的第一战,自然,为了这个优越的位置他们兄弟俩战斗了很多年,牺牲了许多兄弟,才终于夺到了手里。 这意味着只要能得手,草原上的其它响马只能抢到他们抢剩下的东西。 龙泉身形瘦削,肌肉紧绷,走路的时候矫健有力。他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表情严肃,有一副很凶狠的长相。脸窄,上面几乎没有什么肌肉,一道刀疤从额头划下来,划过左颊,一直划到脖根。一双眸子寒得发冷,发怒的时候凶光毕露。是以所有的弟兄对他保持着一种比对龙海更加深刻的敬畏。 他沿着小道走了一大圈,便垂身钻进了自己的帐篷,开始洗澡。 他洗的是冷水,上面还浮着雪。从他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他每天必洗一次这样的冷水澡,已坚持了整整七年。 十年前他在牢里被牢头用了酷刑。出来的时候发现他已不再是个有用的男人。不论他想什么法子都无法补救。 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连龙海也不知道。 他从不近女人,一看见女人便抑制不住脸上厌恶痛恨的眼光。寨子里除了龙海的老婆,所有的女人都怕他怕得要命。 他穿好一身健装,披上大衣,正准备迎接大约这时候就该回来的龙海,却远远地听见一声惨号。 他豹子般地冲出帐外,飞上马,窜了出去。 一群人正抱着在狂痛中的龙海急驰而归。 他接过满身是血浑身发抖的龙海,冲进帐内,用毛毯将他紧紧地裹住。 伤口太大,金创药一涂上就被喷涌而出的血冲了个干净。他一咬牙,拿出一只烧红的烙铁在他的断臂之处狠狠地一烙。 “滋……” 随着一股带着烤焦的皮肉而泛起的青烟,龙海彻底地昏死过去。 龙泉果断地替他扎好伤口,送到自己温暖的大床上,居然很细心地替他掖了掖被子。 挤在帐内的十几个手下看了龙泉这个动作,心下不免大为感动。 然后龙泉很镇定地坐了下来,沉着脸道:“是谁砍了他的手?” “一个小个子的女人,和托木尔走在一起。” 在这里扎了近七年的根,龙泉对这一带究竟有些什么人了如指掌。他知道托木尔雇了二十九个刀客和一个这里最出名的剑客顾十三,而他自己的商队连同女人加在一起,也不过十五个人而已。 他知道刀客中有十个人是连他自己也觉得棘手的人物,其中最厉害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小傅”,传说与昔年江湖上刀法第一的傅红雪有着某种亲戚关系。 他的刀法曾经过傅红雪的亲手指点。 他有傅红雪的全部刀法,却没有一点傅红雪的毛病。他腿即不跛,也没有折磨了这位大侠一辈子的癫痫病。 这些消息在商队到达哈熊客栈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所以龙海这一趟原本是虚晃一招,查查虚实而已。他带了近七十个人,却实际上并不想抢东西。 那三十个护卫已然棘手,想不到其中还藏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女人。 女人只是女人。龙泉暗暗地想道。 “探子呢?” “属下在。” “给我盯着这个女人。” “属下已派着人盯着了。” 过了一个时辰,龙泉接报,知道那女人原本是住在哈熊客栈的旅客,她的老公是个残废。 “她的老公也在商队里?” “属下亲眼看见她将她的老公送到托木尔的帐篷里,进去的时候,那残废没法子走路,还是她亲手抱着进去的。” 龙泉点点头,道:“有些什么货?” “三十箱东西,估计是珠宝。这一次只怕是重货,不然他也不会花大价钱雇人。”手下的人想了想,道。 “来人,备马。”龙泉道。 手下人给他牵来了三匹马。他每次出门至少要带三匹马,交换骑用,以保证他随时都有足够的马力去应付最艰苦最消耗体力的事情。 ******* 帐篷很大,很宽敞,里面放着四个漆黑沉重的箱子。 慕容无风坐在箱子旁边,伸手向一旁的铜炉取暖。 他和荷衣在托木尔的帐篷里没坐多久,他正在为满屋子的奶茶味悄悄地反胃,突然无数枝飞箭暴雨般地射了过来,瞬时间便将帐篷打成了一个蜂窝。离他最近的一枝钉在他的椅背上,离他的脑袋不到半寸。把在一旁忙着挡箭的荷衣吓得魂飞魄散。 混乱之中他被荷衣推进了这个帐篷,荷衣让他坐在四个箱子的中间。 “我不喜欢坐在这里。”慕容无风道,他感觉自己好象就是一只箱子。 “只有两个帐篷你可以去。一个帐篷里坐着五个波斯女人,另一个就是这里。你挑哪一个?” “这里不错。”慕容无风马上道。 荷衣没忘了顺手给他端来了一只铜炉。这个帐篷原本是放货的地方,帐里帐外一般冷。 “我们的马车……”他又问。 “马被射死了,车子也烧光了。”荷衣扭头就要走。 “荷衣,”慕容无风又叫住她:“小心些。” “嗯。你也小心,马上会有个人进来陪你。”那衣裳一闪便不见了。 她的话音未落他就听见了脚步声。一个黑衣少年慢吞吞地走了进来,拿了把椅子,坐在他的对面。 黑衣少年个子并不高大,腰上别着一把漆黑的刀。 漆黑的刀把,漆黑的刀鞘,黑得就象他的眼睛。 他的手便始终放在刀把上,好象一副随时准备拔刀的样子。 “我姓傅,这里的人都叫我小傅。”他一进来就说道。 “我姓林。”慕容无风道。实在是太冷,虽然穿着大衣,腿上也盖着毛毯,左边还有取暖的火炉,他的浑身还是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他只好拨转轮椅,将自己受伤的那一侧靠近炉火。 而黑衣少年只穿着一件单衣,却是一副一点儿也不冷的样子。 小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的箱子。 慕容无风觉得这人少年看他的神情与看箱子没有什么不同。 他苦笑,自己果然是一个到哪里都要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帐外是一片打斗之声。箭“嗖嗖”不断地从四面射进来,钉在那四只巨大的木箱上。 “你似乎应该出去看看。”慕容无风建议道。 正说着,忽然“砰”的一声,头顶的帐篷被乱箭刺出了一个大洞,几个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劈头盖脑地向慕容无风砸下来! 他的身子并不灵活,扭转轮椅,正要想法子避开,忽见刀光一闪,“啪”的一声,几只巨大的蝎子掉在地上,已被刀劈成了数段。 蝎子通身是雪白色的,尾部毒钩卷起,发着碧青的光茫。 慕容无风皱了皱眉,道:“这蝎子有剧毒,沾人必死。” “这是‘光鲜’的宝贝。我进来的时候,已有四个人毒死在了门外。”小傅哼了一声。 他的刀快如闪电,慕容无风坐在他对面,而且面对着他,却即没有看清他拔刀的动作,也没有看清他收刀的动作。 那刀竟好象是自己从刀鞘里跳出来的。 他俯身拾起那半截蝎子,仔细查看:“这种天山雪蝎实在很罕见,我以前只在书上听说过。” “它有毒,你不怕?”黑衣人讶然地道。 慕容无风一笑,道:“我有解药。”他从椅侧的一个小兜里掏出一物,掷给黑衣人,道:“你吃了它就不会有事。” 小傅接过来一看,却是一颗小孩子吃的棒棒糖,上面用花花绿绿的糖纸裹着。不禁愣了愣,道:“这真的是解药?你是不是拿错了?” “没错。”他淡淡地笑了笑,“内人不肯吃任何苦东西,我只好把解药做成这个样子。” 小傅道:“你的头往左!” 他立即将头往左一偏,那刀光忽又一闪,一只手不知从什么地方弹了出来,在天上划了一个弧线,掉在对面的箱子上。 手上的流星锤带着极强的余力,竟将箱子的木盖砸了一个大洞。 如果小傅的动作稍慢,那流星锤便早已砸在了慕容无风的头上。 箱子的背后传来一声狂呼,接着便是“嗖嗖”的暗器之声,似有援兵赶到。小傅已窜了过去,箱外兵刃交接,火星四射。 然后血便象泼出来的水一般浇了过来,淋在慕容无风雪白的大衣上,他无计回避,正在躇踌之中,一个黑衣人从另一个角落突然冲了过来,手里挥着一杆大刀。 身后抵着两只箱子,他已没有退路。 他只好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刀向他挥过来。 那一招叫做“横扫千军”,足以让他身首异处。 情急之中,他拎起铜炉向那人砸去! “咣啷”一声,铜炉正砸在那冲过来的人的腿上,里面的炭顿时倒了出来,只听得“滋”的一声,炭火炙热,那人吃痛,几乎跪了下去。 趁着这功夫,慕容无风从椅后掏出拐杖,架住那人挥过来的大刀。 “当!”两物相交,发出金属相撞之声。那拐杖似是奇物所制,竟异常坚硬,非旦没有被大刀切断,看上去竟连个缺口也没有! 慕容无风愣了愣,身子却被大刀传过来的大力一震,几乎要从轮椅上跌下来。 便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一跳三尺,挥着大刀又砍了过来! 慕容无风的身边却已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抵挡的东西。 那人狂笑着,举着大刀从慕容无风的头顶劈了下去! 他的动作够快,刀光掠过时带起的刀风将慕容无风的长发都吹得飘了起来。 刀光一闪,消失。 与刀光同时飞起来的还有那个人的头颅。 头颅越过慕容无风的头顶,“扑”的一声掉在地上。 慕容无风扭过头,看见了小傅,他接过那柄大刀,将它往地上一扔。 慕容无风道:“虽然我满身是血,我并没有受伤。” “你当然没有。”小傅缓缓地道。 打斗的声音越来越大,外面似乎已打得天翻地覆。 雪蝎正从四面八方爬过来,有几只已爬上了慕容无风腿上的毯子。刀光忽闪,蝎子被削成两半,跌落在地。 小傅“喀喀”几声,又踩死了几只,对慕容无风道:“你不能坐在这里,外面大约已守不住了,这里已是最危险的地方。” 慕容无风苦笑:“我哪里也不能去。” 说这句话时,只听得“丁丁”数声,他背后的那只箱子已中了一排飞箭!等他回过神来,头顶的帐篷已“轰”的一声燃起了大火,小傅一把抓起他,而他的身子却紧紧地扣在轮椅上,于是,两个人便连人带椅地飞出帐外,正好落在迎面洒来的一张大网上! 小傅抽出刀用力猛砍,那网看似柔软,却象是用钢丝做成的,根本削不断! 那网越越逼越紧,已将两个人紧紧地缠住! 这时他们才看见外面的情形,所有的帐篷和车子都在滚滚的雄烟之中,所有的波斯女人早已被绳索捆成了一团,而他们的帐外躺着七、八俱被乱箭射死,被毒蝎毒死的尸首,仔细一看,却都是跟随车队的刀客。 小傅这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骑着马的人,一个是龙泉,一个是“光鲜”。他们的身后站着不下三百名喽罗,两路响马竟倾巢而出,居然联手袭击了他们的商队! 这当然是响马们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合作。 据他所知,三路响马之间因为彼此的过节,互相仇杀,从不往来。 “一共是三十个箱子,上面我们已标了号,这是四只箱子是重货,你们拿一箱,我们拿两箱,留下一箱给小托。剩下的二十六箱,抽签决定。风兄以为如何?” 和光鲜的做法不同,龙泉通常不杀商队的波斯人,也从来不抢个精光,总给他们留下点什么——“他们下次还要来的,不要断了货源。” “光鲜”的真实姓名无知晓,只知道他姓“风”。 光鲜道:“龙兄公平,在下佩服,就依你说的办,我们这就把货押回去。” 抽好了签,验完了货,光鲜心花怒放地指挥手下将分到的箱子一一捆在骆驼上带走了。 龙泉的几个手下却早已七手八脚地将小傅团团绑住,见慕容无风双腿残废,便也不在意,将他捆在马上。 慕容无风对绑他的那个喽罗道:“能不能麻烦老兄把我的椅子也带上?” 那个喽罗瞪了他一眼。 慕容无风道:“难道你愿意整天扛着我走来走去?”喽罗便“呼拉”一下,把他的轮椅也绑在了马上,一群人向草原的深处进发。 慕容无风举目四顾,发现马队后面跟着一辆大车,大车的后面一群喽罗拥着一匹马,马上捆着一个小个子的女人,女人垂着头,风雪中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人影。 他当然认得这个人影,哪怕她的人影变成了一个小点,他也可以立即认出来。 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第三十五章 “老大的情形怎么样?”龙泉一下马就问留守在营地的蒋七。 在天山脚下的悍匪中立足,光靠龙氏兄弟两个人,当然不够。所以他们一共有七个结拜兄弟,蒋七论年纪最小,论功夫却排在第二,因要照料受伤的龙老大,这一次七年以来草原上最辉煌的行动他没有参加。 “大哥一向是硬骨头,早就醒过来了。”蒋七粗着嗓门道。 龙泉走进帐篷,发现龙海非旦清醒,而且居然下了床,居然披着大衣,坐在青铜火盆的旁边烤火。 火盆里飘着淡蓝色的火焰。火光映在他那张皱着眉,咬着牙,因痛苦而不停抽搐着的脸上。 龙泉用眼角扫了扫龙海的右臂,一阵无法克服的伤感袭入他的心底。他们是响马,是草原上最粗糙的生命。从他诞生的那一天起,他便历经苦难挫折,把对世界的那点温情一点一点地抛在脑后。 龙泉的世界是一团乱草,一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因果,每时每刻,他都感到自己好象是那颗悬浮在蛋清中的蛋黄,他的世界一世混沌。 在这一片混沌中,只有一样东西是清晰的,是温暖的,是他随时都可以用心感受得到,用手摸得到的。 那就他与龙海的关系。 如果龙海现在需要他的手,他会毫不犹豫地砍下来,送给龙海。 如果龙海要他去死,他绝不皱一下眉头。 因为龙海也曾是官,官阶比他还要高,为了兄弟情谊,他抛弃了自己的一切,包括前途,包括一家人的性命。 可就是在最艰苦最落拓的时候,他也会把讨到手的最后一碗饭,最后一口水留给龙泉。 龙海对他的感情,有时候连龙泉自己也不明白。 “大哥。”龙泉垂首走到他的身边,感到他因疼痛而发出的粗重的呼吸。 “东西已到手了?”龙海抬起了憔悴的脸。 龙泉点点头,有些迟疑地道:“点子扎手,我去找了光鲜。” “你不该找他。”龙海沉着脸道。 接着便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过了半晌,龙海抬起头,目光如隼:“你难道已忘了六弟的脑袋是光鲜劈下来的?我们两家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龙泉低声道:“我明白。”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原本也不想这么做。只是……只是想抓住那个砍了大哥右臂的人,给大哥报仇。……六弟的仇,我早晚也要报。” 龙海闭了闭眼,仿佛看见紫色的剑光一闪,他的身子轻轻一震,那只手臂便脱离了他向前飞去。那女人的个子很小,用的剑也比常人略短。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小个子的女人。” “不错。我已抓到了她,还有她的老公。此外,还有别的刀客,其中有小傅。” “小傅?那个杀了老三的小傅?老天爷总算是还公平!你今天抓到的人的确不少。”龙海开始微笑:“只是为什么还不把他们带进来?” “他们就在门外。” “请弟兄们进来,顺便带些好酒。这种冻死人的鬼天气,大家没事便只好闷在帐篷里。总得有些娱乐才好。” 说完这话,龙海哼了一声。他的胳臂实在是痛不可当。 楚荷衣与小傅五花大绑地被拖进了帐篷。慕容无风却是坐着轮椅被一个喽罗推进来的。他的双手被麻绳牢牢地捆在一起。 “这个残废这就这女人的老公?”龙海看着慕容无风,愣了愣,扭过头问龙泉。 “不错。”龙泉垂首,恭敬地道。 “哈哈哈……”帐内的喽罗大笑了起来。 “我听说江湖上有些残废的武功很不错,这小子的老婆武功如此了得,莫非他也是个练家子?” “他不是。他半点武功也不会。连腿都抬不起来。你若将他往地上一推,他只能象一只蚯蚓似地满地乱爬。”龙泉轻蔑地扫了一眼慕容无风,却发现慕容无风也在盯着他,目光冷如天山顶上的万年寒冰。 龙泉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也见过各种各样的眼光。 但慕容无风的眼光却使他很不舒服。 那是一种彻底的漠然,带着一种刺骨的讥讽,却如远山上云雾般虚无飘渺。 然后他发现这个人虽是残废,坐着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头也抬得很高,保持一种很高贵,很傲然的姿势。他听了龙泉的一番话,毫无怒意,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腿抬不起来总比另一样东西抬不起来要好,龙先生,你说呢?” 他的话音一落,帐篷突然安静了下来。 安静得只听得见帐外的雪声。 再蠢的人都明白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何况龙泉多年不近女色,对此,他身边的人早有各种各样的猜测。 荷衣的心已然吊在了嗓子眼上。她知道慕容无风绝不是个轻易受辱的人,但他至少该想一想说出这一句话的后果。 龙泉满脸通红地捏起了拳头,骨结咯呼作响,他的脑海里已然闪出了一百种折磨慕容无风的办法。 “还有你,”慕容无风对着龙海道:“你以为断了这只胳膊还能活很久吗?我妻子的剑上粹了毒,没有解药,你绝对活过不今天。” 龙海冷笑:“你小子以为我们是三岁的孩儿呢?敢在你爷爷面前诈人!” “你若用内力同时冲撞‘俞海’和‘神泉’两穴,就会发现这两个穴道已然自动封闭。这便是中毒的症状。不信你可以试一试。” 龙海表面虽说不信,却不由得暗自运气轻轻地试了试那两个穴位,突觉天旋地转,浑身发软,竟“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龙泉目眦尽裂,突然大吼一声,将慕容无风从椅子上拖了下来,往地上猛地一掷,一只脚狠狠地踢在他的胸口上。 所有的人都听得见慕容无风肋骨断裂的声音。 然后他从火盆里拾起一只通红的烙铁,“哧”的一声,将烙铁捅在他的右肩上,道:“解药交出来!不然我杀了你!” 慕容无风咬着牙,忍着炙痛,脸上毫不变色:“即然要解药,你何不松开我的手?” “你以为你逃得了么?”龙泉一剑挑开他手上的绳索,却将剑锋按在他的颈子上。 他的手心果然有一颗鲜红色的药丸。 龙泉伸过手去,刚要接过,慕容无风的手却突然一抬,将那药丸投入火盆之中! 龙泉怒吼道:“你……”他原本想一剑斩掉慕容无风的人头,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麻痹,接着便是一阵晕眩,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瞬时间,帐篷内的人除了荷衣,已全部倒了下去。 “无风!你……你醒一醒!”荷衣看着慕容无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自已却被捆得好象是一个棕子,只得远远地叫了一声。 看着他方才的样子,她的心早已碎了。 她宁肯那个受折磨的人是她自己!她却知道方才慕容无风的一番努力,原本就是要引开龙氏兄弟对自己的注意力。 他一定受了很重的内伤。她叫了几声便停住,实在不忍心叫醒他。 那地上的人影却终于动了动,慢慢地向她爬了过来! 她手脚冰凉地看着他在地上艰苦地挪动着身子,担心得浑身发软,颤声道:“你慢些过来,别……别太使力!” 慕容无风听了,却担心帐外的人涌进来,方才自己的一番努力便成了白搭。咬着牙愈发加快速度,不顾身子伤痛,用力地爬到荷衣的身旁,用随手捡来的剑割开她的绳索。 “我已忘了我们还有一颗‘欢心’。”荷衣释然道。 慕容无风常要服用各种药丸,为了方便起见,荷衣便将所有日用防身的药丸都装在轮椅扶手上的一个小匣子里。方才慕容无风双手被绑,尤能勉强活动手指,便趁着说话的功夫将那颗荷衣原本到唐门救人时用剩下的“欢心”拿到手中。 “欢心”是云梦谷特制的迷药,药力却只能在火中方能挥发出来。 荷衣忙将慕容无风扶起来,伸手探入他衣内,检查伤势。手一触到胸口,他皱了皱眉,痛得冷汗淋漓。 “别动,你断了两根肋骨!”荷衣惊道。 “幸好……我是个大夫。”慕容无风喘着粗气,喀喀几声,手起鹘落地接好了自己胸中的断骨。 虽说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荷衣凄然地看着他。 他胸口的烙伤惨不忍睹,苍促之间,荷衣只能匆忙地包扎起来。却将解药喂到倒在一旁的小傅口中。 过了片刻,小傅终于能站起来,两人便拾起了自己的兵刃。 喽罗们已然从门外涌了进来。 “你带着他走,我来断后。”小傅挥起刀,劈开一条血路,荷衣带着慕容无风便在他的护卫下,跳上了一匹马。正要策马狂奔,忽见前面一个黑影向她横掠过来,脚尖在空中轻轻一点,又如疾隼般地滑了过去,却是一掠十丈,跳到小傅身边。 顾十三。 荷衣倒抽一口凉气。她一直以为自己的轻功不错,而顾十三的身手之敏捷,动作之快之美,却似在她之上。 然后她便看见了他的剑。 她不得不承认除了陆渐风之外,这是她见过的最快最凌厉的剑。他的剑又窄又长,刺出去的时候,只看得见手腕闪动,却没有半分声响。不仅快,而且动作潇洒随意,每一招每一式都好象是春花秋月般地自然。 他挥剑的时候一直眯着眼,却根本没有看着他面前的人。荷衣怀疑他根本就不需要观察对手,仿佛他全身的感官都可以给他提示。 可是他使出的招式却绝对凌厉有效! “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托木尔来到荷衣的身边,道:“老顾的剑是我所见过的剑当中最快的。” 荷衣哼了一声,不服气地道:“是么?” 托木尔连忙改口:“当然,这是在我见到楚姑娘之前。嗯,你们俩个人有得一比。比的时候,莫忘了叫上我。” 说罢,他看了看慕容无风,又道:“林公子的伤势只怕不轻,那里有我们的马车,你先把他送到车上。我们需要你时,再来叫你。” ******* 荷衣将慕容无风送上马车时,他已昏迷了过去。 他的胸口高高地肿了起来。荷衣不敢移动他的身子,只得小心翼翼地用热水拭净他身上的血迹,复又涂上膏药,包扎起来。 替他盖好了被子,她便一动不动过守在他的身旁。 过了半个时辰,托木尔在车外道:“楚姑娘,货已然得手,我们这就出发了。” 无人答应。 顾十三掀开车帘,看见荷衣垂着头,不停地流泪。 他略微有些诧异。这女人的剑舞得并不比任何一个男人逊色。但她哭起来的样子,却象是一个十足的女人。 顾十三道:“他伤得很重?” 女人哽咽地道:“我不知道……他……他的呼吸不大对头。” 顾十三将马车喝住,跳进车内,手搭住慕容无风的脉门。 “你只能用一层内力。他只能承受这么多。”荷衣轻叹一声。 他的呼吸果然越来越弱,心跳也忽快忽慢,病势岌岌可危。 “马车震荡太大,他只怕受不了。”顾十三道,双眼环视四周,忽将地上铺着一张皮褥的四角用麻绳系牢,又将四根麻绳分别拴在两头车窗的挂钩上。 那张皮褥便紧绷着吊了起来,好象空中又多了一张床。 然后他便把慕容无风抱起来,放到吊床上。 “这样他会不会好受一些?”顾十三看着她,问道。 “多谢。”女人点点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了笑。便坐到吊床边,轻轻握住慕容无风的手。 她笑的时候,长长的睫毛上满是泪珠。 顾十三忽然发现这女人的长相并不惊世骇俗,却有一幅很很动人,很妩媚的笑容。 第三十六章 于是商队终于到了“小江南”。 而托木尔一行却早已夺回这一半货物,救回了那五个波斯女人。 快到“小江南”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斯文,却没有大打出手。有顾十三和小傅在的时候,斯文通常不怎么敢抢。小傅曾经削掉过他的一只耳朵,并逼他发誓,只要是小傅护送的商队,斯文便不能碰。 这也是托木尔不论花多少钱都一定要雇到小傅的原因。 托木尔辞别众刀客,继续上路,他要去的地方是伊梨,离这里并不远,一路上却有官府的重兵屯扎。所以这一带是响匪的禁区。 在顾十三的帮助下,荷衣当天下午便找到了一处招租的房子。 那是一个富人的别院,有一道独立朝向街口的小门。地上铺着地炕,是以最寒冷的时候屋内也十分温暖。院子四周有一道回廊,中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一口井,四周种着几株杨柳桑杏。其它设施一应俱全,屋内的陈设甚为讲究,虽远不如竹梧院,但这样的房子在这一带也算是屈指可数。 富人因这院落租给了两个看上去十分安静的南方人,在租金上也并没有和他多费口舌,心里很是高兴,便欣然答应每日供应夫妇俩的冷水与热水。于是每天都会有一个仆人过来,替他们将井水打到厨房的水缸里,临近傍晚的时候,又将洗澡用的热水烧好。 慕容无风昏迷了足足两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靠近窗子的松木软榻上。 雪白的床单,雪白的绫被,屋子出奇地温暖,窗子垂着轻幔,却开了一道小缝。一缕雪后清新的空气从小缝里钻进来,刺眼的阳光透过雪白的窗纸,照在他的被子上。 他扭过头,发现床边还有一个薰炉,炭火哔剥,缓缓升起的暖气将隆冬的寒意挡在了门外。 “醒了?”一个柔和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地道。同时,一只温暖的小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回过头,对荷衣笑了笑:“我们终于到了?” “到了。我们要在这里好好地住一阵子。” “这里是哪里?” “小江南。汉人最多的地方。这里的人,除了羊肉之外,总算还吃别的东西。”荷衣冲他挤了挤眼。 他很困难地笑了笑,又皱了皱眉。浑身痛得很厉害。 他呼吸的时候,胸口总有一阵尖锐的刺痛。 “痛得很厉害么?”荷衣坐到他面前,有些紧张地道。 “不要紧。”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尽量让胸口的起伏平静下来,然后淡淡地笑了笑。 “顾十三每天到这里来看你一次。他一直在等着你醒过来。”荷衣道。 “我跟他并不熟。” “他看上去,显然有事情要问你。” “跟他说,我现在无法起床。”慕容无风动了动身子,发觉自己简直是一动也不能动,不免有些沮丧。他从不躺着见客。 荷衣轻轻地叹了一声:“这一回,你可得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了。” 他困难重重地喝了几口鸡汤,又勉强吞下了半碗粥。与荷衣说了一会儿话,一抬首,从窗隙里看见顾十三站在院子里。 “荷衣,我们的院子从不锁门么?” “我刚买菜回来,忘了。” “你要他进来罢。” “要谁进来?” “顾十三。” 荷衣刚要去开门,慕容无风又叫住了她。 “你得先扶我起床。我见人的时候,至少得坐在椅子上。”他道。 荷衣不理他,推开门,冲着顾十三道:“我知道你有事要找他,不过他现在不能见客。” 顾十三道:“他不是已经醒了么?” “可是他还不能坐起来。” “不需多礼,躺着也一样说话。” “他不肯躺着。” 顾十三愣了愣,道:“这是什么毛病?” “他的毛病就是多,我一点法子也没有。” 两个人在院子里僵持了片刻,只听得屋内传来一个极轻极细的声音: “两位不必争执。顾兄,请进。荷衣,去泡茶。” 荷衣跺跺脚,只好去厨房烧水。 顾十三推开卧室的门,看见慕容无风已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身后靠着两个枕头。 “抱歉,实在是身子不大方便,不然当请顾兄到客厅小坐,尝尝荷衣烧菜的手艺。”慕容无风笑了笑,道。 排名第一的剑客,居然为这个人又是泡茶,又是烧菜。顾十三觉得慕容无风实在是很享福很奢侈。 “荷衣说,我们能平安地到这里,一路上全亏顾兄的照应。”慕容无风又道。 “不敢当。” “顾兄急着要见我,莫非有什么事?” “我来还你的拐杖。”顾十三盯着他,道。从身后拿出那双陆渐风送给他的黑木拐杖。 慕容无风点了点头,道:“多谢,我以为它已遗失在路上了。” 荷衣递给顾十三一杯茶,从他手上接过拐杖,心中纳闷,暗忖:这人明明看上去好象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怎么一张口却成了来还拐杖的? 顾十三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双拐杖是谁送给你的?” 慕容无风一笑,道:“顾兄轻功绝世,好象不应该对拐杖这种东西感兴趣。” 顾十三道:“因为我知道这拐杖不是你的,这拐杖原本是另一个人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神情很严肃。连慕容无风都被他严肃的样子吓了一跳。 慕容无风道:“哦?这拐杖原本是谁的?” 顾十三道:“这拐杖原本是我师父的。” 慕容无风的脸色变了变,嗄声道:“你……师父是谁?” 荷衣插口道:“你师父是不是姓吴,叫吴风?” 顾十三抬起脸,看着她,道:“不错,你怎么知道?”他还想再说下去,却看见慕容无风的脸开始发紫,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荷衣,请顾先生先回去。我……我……”他原本想说“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只觉胸口异常沉闷,一句话竟说不下去。 “药在这里。”荷衣连忙将药丸塞入他的口中,抚着他的额头,道:“看着我,别说话。” 他看着她,艰难地呼吸着。 喘息了半晌,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 顾十三只好起身告辞:“我过几天再来。” 慕容无风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角,道:“你就坐在这里,别走。” 顾十三迟疑地看着荷衣。 慕容无风问道:“你师父……他……他还健在么?” 他问这一句话的时候,心里一阵哆嗦,仿佛就要触极到那个他等待了多年的秘密。 顾十三苦笑:“师父生性旷达,一生好游名山大川,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虽已别他二十几年,却一直相信他还在这个世界的某处,相信有一天他会重回天山,会顺道看一看我这不争气的徒弟。” 慕容无风脸色惨白,道:“这么说来,他……他有可能还活着?” 荷衣紧紧握住他的手,轻轻道:“你……你别寄多大希望。” 顾十三道:“自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猜想你可能会和师父有某种关系。只可惜我从没有听师父提起过他还有一个儿子。这拐杖是南海黑木所制,又硬又轻,刀剑不入。我原本早该认出来的。只是这上面多了两个柔软的皮垫。”他笑了笑,道:“我师父双腿虽废,却偏偏喜欢折磨自己。他的拐杖乃原木作成,每一处都是硬邦邦的。我猜想他用起来,一点也不舒服。不过,他的武功既高,拐杖又从不离手。现在这样东西却到了你的手中,可见他……他多半是……多半是……”他看着慕容无风,下面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慕容无风沉吟片刻,道:“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想出来我与你的师父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顾十三道:“你们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我见我师父时候,他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几岁。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三年而已。” 慕容无风哼了一声,道:“天下长得相似的人岂非很多?” 顾十三道:“可是师父身上的病,你好象也全有。这是不是太巧合了?” 慕容无风的脸沉了下来。 荷衣道:“你师父武功既高,身体应当很好才是。” 顾十三道:“他只要是不犯病,身体就很好。但他和尊夫一样,激动起来脸色发紫,此外还有风湿。他来天山原本就是听说这里的湿泉对治疗风湿特别有效,才专门赶来的。不过,他性情恢谐开朗,很少生气,是以我也很少见他发病。” 慕容无风道:“荷衣,你把拐杖拿过来给我看看。” 荷衣拾起拐杖递给他。 他浑身全无半点气力,只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拐杖靠近胁处的皮垫。 皮垫是纯黑的兽皮所制,绣工十分精致,里面填着厚厚的软棉。 上面居然还绣着花。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忽觉皮垫的底部似乎有些凸凹不平。 莫非连这种不起眼的地方也绣上了花? 他心中一动,忽然道:“荷衣,你去拿一盒印泥,一张白纸过来。” 印泥是书香人家的必备之物。荷衣搬进来的时候,这屋子的书桌上便放着好几套文房四宝。朱砂印泥也有好几盒。 慕容无风将印泥涂在那凸凹不平之处,白纸往上面轻轻一拍,便将那花纹拓了下来。 那是两个汉字:“如樱” 慕容无风面色苍白地拿起另一只拐杖,在同一个位置又用印泥涂了一次,拓下来的,还是两个汉字:“如樱”。 然后他便坐了起来,默不作声地将拐杖紧紧抱在自已的怀里,眼中泪水模糊,神情充满了悲伤。 他攥紧双拳,额上青筋爆起,显是十分激动,却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心跳,过了半晌,他哽咽着道:“他们……他们想必……想必已双双过世了。” 荷衣轻轻扶着他,道:“如……,这是个樱花的‘樱’字,对么?如樱是谁?” 慕容无风长叹一声,道:“那是我母亲的字。” 顾十三看着他痛苦的样子,不忍再说下去,便道:“无论如何,你总算成了我的师弟。虽然我不认得师母,但我以我的所见保证,你父亲是一个旷世奇才,作他的儿子,是一件很幸运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实在是很羡慕你。” “应当是我羡慕你才对。”慕容无风叹了一口气:“至少你还见过他,还和他说过话。” 顾十三道:“你难道真的姓林?” “我姓慕容,叫慕容无风。” 顾十三讶然:“你就是那个神医慕容?” 荷衣连忙道:“是啊!没错!谁要是做了神医的父亲,那也不是一件掉架的事情啊!”话音未落,脑门子便被慕容无风拍了一下,只听得他长叹一声,道:“什么‘没错’什么‘掉架’?也不晓得替老公谦虚一下。” 顾十三将话题又兜了回来:“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拐杖是何人所赠。” 慕容无风道:“是陆渐风。” 顾十三道:“这么说来,陆渐风一定是最后一个见到我师父的人。” 慕容无风道:“我猜想是。” 荷衣道:“我猜陆渐风大约是……大约是……”她原本想说“大约是杀了吴风,这才将他从不离身的拐杖拿到手里。”转念一想,吴风已变成了慕容无风的爹爹,这么说似乎不妥,便又将话咽了下去。 慕容无风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颔首道:“我也这么想。” 荷衣又道:“倘若……”她本想说“倘若我们现在就去天山找到陆渐风,便可问个究竟。”转念一想,慕容无风现在一定比自己更急着想见陆渐风,只是病得起不了床,还是不提这个为好。 慕容无风却仿佛又明白了她的意思,叹道:“不错。” 顾十三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好象是打哑迷的人。 荷衣道:“可是顾……”她想说:“可是顾大哥可以替我们跑一趟,问个究竟。何况他也想知道他自己师父的下落。” 慕容无风却一股脑地打断了她的话,坚决地道:“不行。我一定要亲自去。” 在这种情况下,顾十三只好喝茶。 荷衣又道:“顾大哥,你可听说过慕容慧这个名字?” 听了这个问题,顾十三那一口茶几乎要呛到嗓子里去:“慕容慧与慕容无风……” 荷衣道:“是母子。” 顾十三道:“糟了。这下我知道陆渐风为什么要杀我师父了。” 荷衣与慕容无风齐惊道:“为什么?” 顾十三道:“慕容慧是陆渐风的妻子。” 荷衣道:“是么?” 慕容无风沉默。 顾十三道:“我师父曾带我去见过陆渐风一次。他说是去见个熟人。陆夫人也在那里。我记得那时我还是个少年,不大懂事,听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便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告诉我她姓慕容,还给我做了一碗蛋蛋面。这种双姓并不多见,是以我记得很牢。” 慕容无风的曾祖是蜀人,谷里的家人和厨师都喜欢蜀味,他却因身体欠佳,很少吃味道很重的东西。他记得外祖父常常说,母亲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一样东西就是蛋蛋面。 听了这话,慕容无风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的手一直撑着床沿,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荷衣扶着他的肩,轻轻地道:“这都是二十几年前……上辈人的事情,你不要……不要太往心里去。” 慕容无风嗄声道:“这么说来,你连我的母亲也见过。” 顾十三道:“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任何一个人只要见了她一眼,便会记住她。” 慕容无风沉思半晌,道:“你见她的时候,她看上去高兴么?” 顾十三想了想,道:“很高兴……她对我特别好。现在想起来,大约是看在我师父的份上。” 慕容无风道:“等过些时候,我的身子好些了。我会去一趟天山。” 顾十三点点头,道:“我原本明天就想走……但我们还是一起去比较好。路上多一个照应。倘若我师父真的不在了,倘若陆渐风真的是杀害他的凶手,我一定会替师父报仇!”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好象这是件早已决定的事情。 慕容无风苦笑:“就算他真杀了我父亲,我这副样子,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双手紧紧攥着床单,手上青筋暴起。脸已因激动而发红。说出的话,却充满了辛酸与嘲讽。 荷衣握住他的手,道:“我可以替你报仇。” 她的手温暖,而他的手却是冰冷的。 他垂下头,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悲愤。 虽然他从小就在不断地想象着他父亲与母亲的故事,等到快到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却犹豫了起来。 他仿佛已隐隐猜测出真相的可怕,仿佛已嗅到了一团血腥。 最可悲的是,他是一身残障,对于这个故事的任何结果,都已无能为力。 这不是他想听到的故事。 他抬起头,看着她,良久,忽然一字一字道: “荷衣,这件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许你有这个念头。” 荷衣挺直脊背:“当然有关系。我是你妻子。” 慕容无风道:“我和顾兄一起去天山,你留在这里。” 荷衣道:“我一定要跟着你,无论你到哪里我都要一步不离地跟着你。” 她说话的时候,态度无比坚决。 慕容无风叹道:“那就跟着罢。”说罢,有些窘然地看着顾十三。 顾十三眯着眼,眼中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意。 他斜倚着长榻,透过菱花窗格的一道小隙,看着窗外那一角天井。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对于这所房子唯一比较熟悉的地方。 天井的不远处似乎连着一道垂花小门。荷衣每天出门买菜,便是从这道门走出去,又走回来。 晴日,她喜欢坐在井边洗衣裳。由于慕容无风的洁癖,她每天都要洗一大盆东西,床单,枕套,深衣,长裤,手绢,毛巾,白绫绷带,袜子…… 她总要洗上一个多时辰,才能将所有的东西洗到她认为慕容无风可以接受的“干净”。 晾好了衣裳,她便一阵小跑地出去买菜,因为已要到做午饭的时间了。 慕容无风吃得很少,而且只吃藕,笋,蘑菇,豆腐之类味道清淡的菜。偏偏这些蔬菜只在南方生长,运到北方便全成了腌干的食物。他很少吃肉,只吃鸡肉与几种有限的鱼肉。羊肉他一闻就要头昏。 总算他对菜的炒法没什么特殊的要求。这几样东西,只要把它们弄在一起,加一点盐,一点油炒熟,他通常都能吃得下。 他喝茶也很讲究,一般的茶叶他连碰都不碰。便是好茶叶,也要按照他吩咐的法子去泡,经过七八道一丝不苟的手续,他才认为可以喝。 自从荷衣学会泡茶,她自己便发誓再也不喝茶了,改成喝白开水。 喝一口水要这么麻烦,真是神经! 他吃饭细嚼慢咽,荷衣已吃完了两碗,他半碗还没有吃过。 如果你问他为什么要吃这么慢,他便说这样吃有利于消化。 她只好耐心地等他吃完,收拾了碗筷,到厨房里洗碗。 尽管这样,荷衣还是认为慕容无风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很糟糕。 自从胸部受伤,肩上又添了一大块烫痕,他的上身肿得很厉害,疼痛牵连到双臂,他简直是一动也不能动。 他每天唯一的活动便是荷衣早晨将他从他们睡的大床抱到临窗的软榻,在那里度过一个白天和一个下午,掌灯时分,洗完了澡,荷衣便又将他抱回大床。 她时刻提防着他受寒,咳嗽或腿伤发作引起抽搐。这些身体的震动是骨伤恢复的大忌。 这种日子,荷衣只要过上一天就会发疯,慕容无风居然象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两个月! 他很安静,从不发脾气,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只有一次,他实在是有些难受,便让荷衣将他扶上轮椅,两个人围着院子的回廊转了一圈。 有时候,他会想起云梦谷,想起竹梧院,会说自从他走后,那些积下的医案岂不要堆到房顶?然后他又喃喃自语,说蔡宣和陈策一定会替他料理好谷里的医务。 荷衣开始猜想他究竟还有没有余力回家,多少年之后才能回家。 他的身子受了这么些挫折,正在一天天地垮下去。 她每天都替他按摩日益萎缩的肌肉。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摆弄着自己的肢体,神态故作淡然,内心却无比歉疚。 “荷衣,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有一天,他忽然道。 “这样你会好得快。”她反而越干越起劲。 他默默地看着她,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他的风痹已逐渐转移到他的左臂。 左臂是他全身唯一完全健康的地方。他写字,诊脉,用的都是这只手。 但他已感到这只手已渐渐地变得不大灵活。寒冷的时候,肘关节和手腕都会有一种刺骨的疼痛。 也许就在不久的一日里,他醒过来,会发现他的双手因风湿而变得僵硬。 那时候,连吃饭这种简单的动作,他都会大感困难。 他努力不让这种想法进入他的大脑。可是他偏偏在夜里不停地想着这些事情。 无论如何,他得在自己完全变成一个废人之前将自己结束掉。 在他还有力气死之前,他一定要死去。 他绝不能活得象一个婴儿,连一点起码的尊严也没有。 夜半他为了自己即将来临的苦难而彻夜难眠,瞪大眼睛看着无边的夜色。身边的人却始终平静地睡着。她的睡眠是那样的安稳。 对明天,她总是充满信心。 “无风,你想想看,多少人在父母的训斥下度日,悲惨地受得老人意志的左右。没有父母,这种运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有一天她居然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当然,她是弃儿,难免对父母有一种怨气。 她的身上没有任何痕迹,足以让她找到自己的历史。 她象一团飘浮的气体没有归处。 “荷衣,如果有一天,你终于找到了你的父母,发现他们还活着,你会高兴么?”有一天夜里,两个人聊性大发,一直谈到深夜,他这样问道。 “我不知道,因为我根本不会去找我的父母,而且也早已发誓不再想这个问题。”她淡淡地道。 “我来替你想办法。我们雇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你的亲生父母找出来。”他道。 “无风,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和你想得一样。”她嗤了一声。 有时候他觉得他并不了解荷衣。她的内心深处仿佛也有一个打不开的硬核。 第三十七章 漫长的冬季终于走到了尽头,虽然室外还是一片苦寒,庭中的小树已开始发芽。风吹到脸上,已不再刺骨。 三月初的时候慕容无风的骨伤已基本愈合。他总算已能活动,可以自己下床,转动轮椅,四处走动了。 便在这一月的中旬,三个人又来到了天山。 那一条静静坐落在草原尽头的山脉,山顶上仍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小河的流水却已充盈起来。山路上四处都是缓缓流动的小溪。 临近那所巨大的石屋,廊檐高高翘起,几乎要钩住天边飘来的一道白云。 “你们说陆渐风住在这里?”顾十三忽然问道。 慕容无风道:“这里难道不是你见到我母亲的地方?” 顾十三叹道:“我去的时候是个大雪天,这屋子在冬雪中看起来一定很不一样。” 荷衣点点头,不得不承认这石屋几乎变得有些认不得。 院门大开,院子中间放着一把藤椅。 一个白衣人静静地坐在藤椅上喝茶。 春日的太阳很温暖地照下来,照在他的肩上。他的身旁站着一袭黑衣的山木。 “我知道你一定会再来找我。”陆渐风看着慕容无风,淡淡地道:“所以我在这里等你。” 慕容无风第一次注意陆渐风的眼睛。他眼珠是浅灰色的,看人的时候并不专注。 好象是这世上值得让他仔细看的人不多。 慕容无风转动轮椅,来到他的面前,道:“我有事情要问你。” 陆渐风的眼光打量着荷衣与顾十三,道:“你还带来一位客人。想必也是来找我的。” 顾十三沉声道:“我姓顾,南海神鞭吴风是我的恩师。” 山木道:“顾十三是西北第一剑客,楚姑娘的鱼鳞紫金剑现在剑榜上排名第一。今天来看我们的人,总算还够资格。” 荷衣道:“阁下想必就是二十几年前在飞鸢谷里观战的那位神秘剑客。人们传说你是海南剑派的。据我看来,就算你的人不是,你的剑绝对是。” 海南派一向以剑法狠辣,变招奇快出名。他们的用剑又窄又薄。 山木道:“你说得不错。” 顾十三道:“我以前见过你。那一次,我师父带我来天山看一个熟人,那个熟人就是你。” 山木苦笑:“吴风是我的同门师弟。他到这里,原本就是我叫他来的。” 慕容无风双眼瞪着他。 山木道:“你不必用眼瞪着我,我叫他来,是因为这里的温泉能治疗他的风湿。想不到这里却成了他的鬼门关。” 慕容无风冷冷道:“难道不是你们把我的母亲绑架到了这里?” “绑架?”陆渐风道:“你的母亲不是一般的女人。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夜,是她来找的我,要我把她带走。她说她恨她的父亲,只想赶快从家里逃出来。我把她带到了天山,成了婚。她原本已嫁给了我,过不了多久,却又看上了你父亲。她不论在婚前还是婚后,胆子都很大。” 他说这话时,口气里充满着嘲讽。 荷衣抬了抬眉毛,淡淡道:“这有什么奇怪?你这人看上去连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实在想不通一个女人怎么会愿意嫁给你。” 她握着慕容无风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所有的人忽然都不说话了。 冰王,传说中神话一般的人物,天山上绝世的剑客,绝不是一个可以忍受耻辱的人。 沉默片刻,陆渐风道:“你说得没错。我是一名剑客,一年之中,有九个月会隔离人世,到一个荒僻无人的地方练功。我这一脉剑法与功法,原本传自天竺。只有在闭门苦思之中,绝智弃欲,方能悟道!她嫁给我,正是因为她不了解我。她要嫁给一个绝世的剑客,原本就要忍受绝世的寂寞。” 慕容无风道:“我母亲与阁下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我的父亲是不是你杀的?” 陆渐风从地上拾起一物,扔给慕容无风。 那是一条漆黑的蛇皮长鞭。鞭柄上钉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金环。 慕容无风的瞳孔突然收缩,呼吸立刻变得急促了起来。 “不错,是我杀了他。我想你父亲不会有任何怨言。因为我们原本是决斗,如若死的人不是他,便是我。你看这里!” 他褪开长衫露出自己的脊背。上面纵横交错着几道又深又长的鞭痕。 “当时我刚胜了郭东阁,以为自己的剑法不可一世。你父亲却是一个真正的无名高手。我杀了他之后,元气大伤,整整十年才恢复过来。” 荷衣道:“他既是无名高手,你是怎么赢的?” 陆渐风道:“只可惜他双腿残废。他若有一条腿是好的,我只怕就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即使是这样,我们还是过了六百多招。最后,他的力气突然不继,我便一剑刺中了他的心脏。” 荷衣道:“力气不继?是不是他的心疾突发?” 陆渐风道:“也许是。反正他死的时候,整张脸全是紫色的。高手相驳,计在分秒,他若突然发病,那也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他临死的时候,求我不要把他死去的消息告诉给你的母亲。说罢,便自己滚下了万丈深崖。” 慕容无风怒吼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山木道:“他说的全是真的,当时我就在旁边。” 荷衣道:“你亲眼看着你的师弟去死?” 山木道:“他是我师弟没错,陆渐风却是我的朋友。我谁也不能帮。” 慕容无风冷笑,道:“什么朋友?难道是山水和他表弟那样的朋友吗?” 荷衣吃惊地看着慕容无风。他的眼中有一种近似乎疯狂一般的神色。 他冷冷地对陆渐风道:“如果我父亲真地抢了你心爱的女人,你为什么不恨我?还要屡次三番地救我?难道你的心中没有一丝歉意?你不爱她,却不许她爱别人,我说得对么?你怕他们跑了,将你们的秘密宣扬了出来,便联手杀了他,对不对?” 顾十三吃惊地看着陆渐风与山木,喃喃地道:“你们……你们……” 陆渐风沉默。 慕容无风冷冷地道:“山木,你敢将你的脊背也露出来给大家瞧一瞧么?” 山木沉默。 良久,山木道:“这里是你的老家。”他的剑点点地,“你就是在这院子里出生的。渐风,我想我们该带他去看一看他的母亲。” 慕容无风苍白的脸上,冷汗已开始流了下来。他的手紧紧地握着轮椅的扶手,颤声道:“我的母亲……她……她还活着?” 山木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荷衣推着慕容无风,一行人随着山木沿着院子的山墙走入一个地道。 地道内冰寒剌骨,竟比天山最冷的时刻还要冷上十倍。 地道很浅,走不了多久眼界忽开,却是一个巨大的石室。 一走进这寒冷的地室,荷衣的心便沉了下去。 这绝不是可以住人的地方,只可能是慕容慧的墓室。 烛火幽微地闪烁着,依稀可辨四块雪白的石床整齐地摆在正中。 仔细一看,石床并非石制,而是四个巨大的冰块。 其中一块巨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穿着藕合色花裙的女人。 荷衣正要将慕容无风推到冰床旁边,他的手却带住了椅上的轮环。 他浑身冰冷,心却跳得太快,已觉得有些控制不住。 他只好停下来,垂下头,等待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 荷衣弯下腰,替他掖了掖盖在腿上的毛毯。察觉他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便在他的耳边小声道:“这里太冷,你支不支持得住?” “不要紧。”他道。 过了片刻,他的呼吸渐缓,这才深吸一口气,转动椅轮,驶到冰床的旁边。 那是一个四肢纤细,身形修长的女人。有一张和慕容无风一样白皙的脸色与柔和的轮廓。她的长发披散,脸上已结了一薄霜。 她显然已去世了很久。肌肤已失去了应有的弹性,浑身僵硬得好象一个冰塑的雕像。 荷衣觉得她的衣裙仿佛是她死后才套上去的,有很多地方都可以瞧出这套衣裳不是她自己穿上的。 她的表情也很奇特。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皱着眉,显然是很痛苦的样子,嘴角却微微挑起,好象是在微笑。 任何看到这样的表情都会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女人身体的右侧放着一个婴儿。 荷衣将他推到冰床的右侧,轻轻问道:“这里为什么还有一个婴儿?” 那婴儿包在一个雪白的小被子里,闭着眼,荷衣想将他抱起来,却发现被子已被寒冰凝在了冰床之上。她微一用力,只听得“啵”的一声,冰块断裂,那婴儿便被她抱在手上。 那是俱婴儿的尸体,脸还是皱巴巴的,显然死的时候离出生并不久。 她瞧了瞧婴儿,又瞧了瞧慕容无风,发觉两个人长得很相像。便将婴儿递给了慕容无风。 他久久凝视着手中已然逝去的小生命,扭过头,看着山木,道:“他是谁?”。 “你的娈生弟弟。你母亲难产,你出来的时候勉强还有一口气,后出来的那个婴儿只活了不到一个时辰。” 他的手臂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层冻得硬邦邦的被子,看了看婴儿的双腿。 心脏忽然传来一阵可怕的刺痛,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那双腿明显是畸形的,一看便知他终身无法行走。他的脸蛋却已有了七八分与慕容无风相同的轮廓,他若长得大,一定会有一副与慕容无风一模一样的长像。 而慕容无风的心却已沉浸在一种无法逃脱的悲伤之中。手一抖,“丁咚”一声,那婴儿竟失落在地。 那声音听了让人胆寒。 荷衣连忙将婴儿从地上拾起来,却发现他的一只手因方才那一跌,便象一俱摔倒的石像一般断裂开来。 慕容无风漠然地看着她手足无措地将婴儿的断臂塞进小被之中,原样包好。 “你害怕?”他看着她,静静地道。 “不……不害怕。”虽这么说,她声音却直打哆嗦。 他叹了一声,道:“你不该陪我来看这些……死人。” 她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她们……也是你的亲人。” 他想了想,霍然抬起头,对山木道:“你说我的母亲难产,她的孩子明明已经生了出来。” 山木看着他,迟疑着:“这个……” 慕容无风淡淡道:“荷衣,扶我到冰台上去,我要看看她究竟是怎么个难产法。” 荷衣咬得嘴唇,轻轻道:“上面全是寒冰,你的腿明明受不得冷……” 他不理她,自己掏出了拐杖。 她只好将他腿上毛毯铺在冰台上,扶着他坐了上去。 他轻轻地解开了女人腹上的衣带,身子猛然一震,只觉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荷衣连忙扶住他因愤怒而摇晃的身体。 可是连她自己也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被衣裙掩盖住的腹部敞露开来。上面竟有一道长长的,破裂的刀口! 豁开的一道缝中,内脏清晰可见! 慕容无风的胃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他的人倒了下去,开始拼命地呕吐了起来。 荷衣只好将他又扶回到轮椅上。 他咬着牙,驶到山木跟前,纠住他的衣襟,怒吼道:“是谁杀了她?是谁!难道你们连妇人和孩子也杀吗?!” 陆渐风冷冷道:“你放开他,你母亲也是我杀的!却是她求我杀死她的!” 慕容无风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才声嘶力竭地道:“她为什么要求你杀了她?难道她疯了吗?” 陆渐风道:“因为她难产,折腾了两天,孩子始终不出来。后来她……她自己也快不行了。便求我杀了她,剖腹救出你们兄弟俩!我便照着她的话去做了。”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听得惊呆了! 慕容无风的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哽咽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渐风道:“你自己是大夫,当然知道这是真的。” 荷衣轻声道:“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葬了她,让她入土为安?” 陆渐风道:“她说她要和你父亲合葬。而你父亲却早已跌下了万丈深崖。虽然我们一直隐瞒他的死讯,你母亲却已猜出他有了不测。那时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山木道:“你母亲临死之前,吩咐我们将你送回云梦谷,交给你的外公抚养。你的名字是她事先起好的。我便将你连同你母亲交给我的信物一起送回了云梦谷。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外公,只说他的女儿难产身亡。” 陆渐风缓缓地道:“无论如何,你母亲是我见到过的最勇敢的女人。” 慕容无风手指疾点,忽然点住了山木身上的穴道。 陆渐风怒道:“你想干什么?” 慕容无风道:“我点的穴道谁也解不开,你最好不要过来。”说罢,掀开山木背后衣裳。 微弱的烛光下,他的背上清晰可见三道浅浅的鞭痕。 慕容无风捏紧拳头,狠狠地道:“我果然猜得没错!他明明对你手下留情,你却与这……与这无耻之徒联手杀了他!” 山木道:“我原本只在一旁观看,可到了后来他却几乎快杀了陆渐风,我只好跳进去帮忙。打到最后,我们都已变成了野兽,都已陷入疯狂之中,失去了理智。现在不论你想把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我与你父亲,原本也是……也是很好的朋友。” 慕容无风冷冷地道:“朋友!亏你说得出口!原来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 山木淡淡道:“你父亲眼高于顶,他的眼里原本也没有我。可是他不该……” 慕容无风大声道:“住口!不许你侮辱我的父亲!” 陆渐风道:“你莫忘了山木也曾救过你的命。那次你在湖中自沉,若不是他从水里将你捞了出来……” 荷衣颤声道:“他什么时候……为什么……要自沉?” 慕容无风大叫道:“住口!不许你提这件事!” 荷衣却道:“你说!你告诉我!” 陆渐风道:“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和贺回比武的那天晚上,他自己……自己想不开,一个人将船划到湖心,凿船自沉……” 荷衣握着慕容无风的手,眼泪滴了出来,道:“无风,这是……这是真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叫我怎么办?” 慕容无风道:“那事早已过去很久了。” 荷衣道:“无风,我们不要再呆在这个地方,我们回家,好么?” 慕容无风道:“我们总得将……将她们葬了再走。” 山顶上一座小小的坟茔。 他们便将她与孩子葬在了吴风倒下的那座山峰之上。 干完了一切,夕阳正将它最后的一缕余晖柔和地洒在坟茔的尖顶。 顾十三默默地站在他们的身后。 慕容无风道:“我们准备这就下山。你和我们一起走么?” 顾十三道:“你的事已完了,我的却还没有。” 慕容无风一怔,道:“难道你真的要为你师父报仇?” 顾十三点点头。 荷衣想了想,道:“我见过他的出手,也见过你的。恕我直言,你不是陆渐风的对手。如若我们俩人联手,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慕容无风淡淡道:“荷衣,这里面没你什么事。” 他转过头,对顾十三道:“你们剑客之间的事情我不懂,但死在这个人的手下实在是不值得。何况,他们已经走了。” 顾十三吃惊地道:“走了?” 慕容无风道:“他们一直想去天竺,想必现在已经到了。” 顾十三道:“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 慕容无风道:“去天国的路一向都很快。” 顾十三怔怔地看着他,半晌,道:“你已想法子杀了他们?” 慕容无风道:“死的人是我的父亲,要报仇也要先轮到我。” 顾十三忍不住道:“你?你也会杀人?” 慕容无风淡淡道:“愤怒的时候,谁都会杀人。我也不例外。” 顾十三道:“你用什么法子杀的他们?” 慕容无风道:“用我以后永远也不会再用的法子,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荷衣道:“我以为你已原谅了他们。” 慕容无风道:“我谁都不原谅。” ******* 回去的路上慕容无风好象变了一个人。他一直都在低头沉思,也很少与荷衣搭话。 因那冰床上的那一冻,他的腿伤又猛烈地发作了一次。但他早已习惯了在痛苦中默默地忍受。一言不发地倒在一旁抽搐,神态仿佛是一个局外人。 回到小江南,他们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荷衣已学会了沉默,也不再追问他各种细节。 慕容无风的沉默却十分可怕。 她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第二天早,两个人吃完了早饭,她正要收拾碗筷,慕容无风忽然将她叫住。 “荷衣……” 她笑了笑,道:“什么事?”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我请求你离开我。” 她愕然。 “为什么?” 慕容无风道:“我欠你太多,今后只会更加拖累你。何况,我什么也不能给你。连你最想要的孩子也……也不能给你。” 他说这话时,嗓音哽咽,却带着一丝解脱,似乎已考虑了很久,终于将自己要说的说了出来。 荷衣颤声道:“不!我不!” 慕容无风看着她,沉默良久,道:“我是一个废人,你与我生活在一起,没有半分好处。我看着你整天为我忙前忙后,心里……心里十分愧疚。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应当有更快乐的生活。不必为了照顾我,葬送了你的后半生。” 他不让她回话,接着又道:“你比我想得开,这些事情……这些与我在一起不愉快的事情,烦恼的事情,你很快就能忘掉。我请求你忘掉我。” 荷衣道:“我和你在一起很愉快,并没有烦恼。” 他神色凄然地看着她,眼中带着恳求的目光。 荷衣一笑,道:“我只有离开了你,你才会好受,是么?” 他垂首,良久,点点头。 “你看着我整天照顾你,便觉得我好象是在受罪,便心如刀绞,便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男人,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是么?” 他不语。 荷衣道:“你不必担心,我当然可以离开你。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你难受。” 她站起来,找到自己的包袱,将它摊开,打开衣柜,开始一件一件地装自己的衣裳。 他看见了那件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荷衣穿了衣裳,道:“这件衣裳能不能送给我?” 荷衣将那衣裳叠起,塞进包袱里。 “既然要忘,就一定要忘得彻底才好。” 他苦笑:“我只是求你忘了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 荷衣道:“不要这样说。我们只有彼此相忘,才会彼此好受。” 他默然地看着她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的东西并不多,很快就装好了。 他沉吟片刻,道:“银票你都拿去。我是大夫,在这里赚钱很容易。你若什么时候钱用完了,可以拿我送你的那枚戒指到我告诉你的那两个票号取钱。一次最多可以取五千两银子。你只需签上你的名字即可。” 荷衣淡淡道:“戒指我拿走,银票我们一人一半。你虽能赚钱,身子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之前还是不要太辛苦太劳累为好。” 他看着她,心痛欲裂,颤声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一个人会过得很好。我一向都能照顾自己。” 她笑道:“不错。你原本在竹梧院里,也是独自生活的。” 他也笑了,努力装出一种轻松的样子,道:“你我也不担心。你武功这么高,不论你遇到谁,该担心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你。” 他从桌子的抽屉里抽出一个小盒,从中拿出一个乌木小瓶,递给她,道:“倘若有一天,你看中了哪一个男人想嫁给他,在你大喜的前一天,莫忘了服下一粒这瓶子里的药丸。至少新郎馆会以为……以为……你不曾被别的男人碰过。”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当然,我知道撒谎不大好。但息事宁人的谎言总到好过挑拨是非的真话,对不对?” 荷衣接过乌木瓶,悄悄地道:“无风,这药的销路一定很好,你完全可以把它拿到市面上去卖呀!” 慕容无风淡淡道:“我不想做名教的罪人,也不想坐大牢。” 她将包袱搭在肩上,将鱼鳞紫金剑别在腰上,道:“那就……别了。” 他心中伤痛,几乎不可忍受,颤声道:“荷衣,你会……你会去哪里?” 她抓了抓脑袋,想了想,道:“寿宁。” “寿宁?”他一愣,荷衣从没有提过这个地方,那是福建的一个小县,离这里几乎相隔三千余里。 荷衣的口音南腔北调,她会说七八种方言,便是慕容无风那颇似蜀中的口音她不花一个月的功夫便也学了个八九成。 “嗯,那里大约是我的家乡……我们的孩子也葬在那里。我已好久没有去看她了。”她淡淡地道。 他点点头,道:“什么时候,等你安顿下来,想出来逛一逛,路过我这里,莫忘了来看看我。” 荷衣笑了,拍拍他的肩,道:“你不打算回云梦谷了?” “嗯。我喜欢这里。这里原也是我的出生地。”他缓缓地道。 荷衣看着他,忽然蹲下来,握住他的手,凝视的他的双眼,道:“无风,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也凝视着她,道:“什么事?” 荷衣道:“你要尽力好好地活着,永远也不要想到‘死’这个字。” 他沉默,过了好久,咬着牙,努力克制心中涌起的伤感与绝望,点点头:“我答应你。” 荷衣道:“那么……就再见了,你好好保重。”说罢转身要走。 他连忙转动轮椅跟了上去,道:“我送送你。” 她拦住他,道:“不用,我不喜欢相送。” 说罢身影一飘,便不见了。 他追上去,赶到门口,想再看一眼她的背影,却只看见一片灿烂的阳光宁静地洒在空荡荡的长街上。 第三十八章 他冲回屋内,开始找任何一件她留下来的东西,她却好象带走了属于她的一切。只有枕上几缕遗落的长发似乎还带着她身体的余香……他小心翼翼地拾起来,将它们收到一个手帕里。 这便是她留下的,唯一属于她的东西。 他来到厨房,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青花瓷罐里装着几颗蒜瓣,几枚干姜。瓶瓶罐罐很多,每一样都擦得一尘不染,就好象是刚买回来的。 为了他的洁癖,她自己也渐渐变成了一个有洁癖的人。 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转着圈子,难过得几乎要发狂。 “我是对的,这样做她虽会难过,但却是对她好。”他反复地说服自己。 “荷衣一向是个想得开的人,什么也不能拴住她。她会渐渐忘掉我的。” “我原本就是个废人,原本就不该耽误她太多。” “你若爱着一个人,便不能自私,便要时时刻刻为她的长远幸福着想。” 象这样的理由,他可以想出一千条来证明自己的正确。 可他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软弱,会突然间变得根本离不开这个女人。 出门往右不远处,便有一个小酒馆。他买了三大瓶酒,回到自己的屋子,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了下去,直到自己大醉为止。 他醉醺醺地摔倒在地,也懒得爬起来,便醉醺醺在地上睡了一夜。 半夜,他掏出一把小刀,疯狂地想结果自己,耳边却响起了荷衣的话: “答应我,永远也不要想到‘死’这个字!” 他凝视着寒光闪闪的刀锋,良久,又将它藏到枕头之下。 洗澡的时候,他看着自己残废的身躯,只觉一阵一阵头昏,想不通荷衣为什么还会不顾一切地爱上自己;想不通她替自己擦身,换药时,是如何面对这些可怕的伤痕。 她大约也象自己一般沉浸在热情当中,失去了理智。 热情退却,余下的便只有长长的忍耐,无究的担心,无尽的操劳,没有半点愉快可言。 幸好,他把这一切终止在了当爱变成无味之前! 第二日,他从沉醉中醒来,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棂,直射到他的脸上。 他便只好从地上爬起,爬到轮椅上,换上干净的衣服。将呕吐之物打扫干净。 敞开门窗,将屋子里飘荡着的一股酒味散去。 他收拾出一点精神,来到厨房,为自己煎了两个鸡蛋。 然后他咬咬牙,将心头的悲伤深深地埋在心底。 活下去,只要还活着,就得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当然要想一想自己该怎样活下去! 虽然有钱,他却从不是那种躺在钱上睡大觉的人。 他没有腿,总算还有一双手,总算还不是一个完全的废人。 “老天爷给我的东西,我全都用了。也算没枉到这人世上走一遭。”他暗暗地想。 于是他找出笔墨,又找了一块木板,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 “林氏医馆” 将它挂在自己大门的旁边。 他挂木板的时候,正好有一个路人经过。那人拉住他道:“你先生莫不是疯了?这个镇子里已有了一间这一带最大的医铺,老先生姓叶,名满西北,称‘塞外医仙’。你挂这牌子,岂不是存心要抢他老人家的生意?” 慕容无风怔了怔,道:“可是写《叶氏脉读》的叶士远先生?” 路人道:“不错。他手下打杂的人倒有一大堆,因老先生脾气怪,至今还没有收到一个徒弟。” 慕容无风苦笑,道:“这又是为什么?” “他老人家常说,学生若是和老师一般聪明,学成了出来,大约也只有老师一半的成就。学生只有比老师聪明,才堪传授。老人家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位比他还聪明的学生,所以跟着他学医的人倒不少,没一个行过拜师之礼。” 慕容无风淡淡道:“这原本是出家人的禅理,行医的人倒不必那么讲究罢?” 路人道:“你若跟他这么说,他老人家就会翻白眼,说你恶俗。” 慕容无风笑了笑,继续往木板上钉钉子。 他已很久没有笑了。 路人打量着他,道:“你就是这个‘林氏’?” 他点点头,道:“嗯。” 路人道:“你这样子也是大夫?” 他转过身来,拿眼盯着他,恶狠狠地道:“我这样子又怎么啦?” 路人愣了愣,道:“这招牌就算是要挂,也要挂得高些。” 他现在站起来还很困难,便道:“我只能挂这么高。” 路人道:“你难道要让病人弯着腰来找你的招牌么?” 他道:“为了治病,弯弯腰又怕什么?” 路人道:“我可以帮你把它钉到门顶上去。” 他道:“这木板就钉在这儿。” 路人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我看你先生不是本地人,找生意不容易,我有一个妹妹正病着,明天我送她来你这里。” 慕容无风道:“你为什么不把她送到叶先生那里?” 路人道:“送他那里,光诊费一次就要三两银子。” 慕容无风道:“我的诊费是一次十两银子。” “你老兄疯了么?第一个病人总得有个折扣罢!” “就是这个价,没有折扣。想送她明天就送来。不想送也随你。” “你的大名是?”路人道。 “叶处和。”他淡淡地道:“也就是与人相处一团和气的意思。” 那路人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招牌挂出去之后,他便去找隔壁的房东。 略谈了谈,东家便答应每日自己的小厮去集市买菜时,顺便也给他带回来一份。所需的费用从房租中结算。 他知道出门往左,再走小半里地便有一个极大的集市。荷衣总是在那里买菜。 那集市是这小城最热闹的地方,每天天不亮就开张了。四处的商贩涌进来,人声鼎沸,推车的推车,赶马的赶马,晴天的时候尘土飞扬,雨天的时候满地泥泞。 他最讨厌的就是热闹。这种嘈杂的地方,他永远也不会去。 东家姓万,人们都叫他万员外,是个又高又胖,满脸大胡子的男人。说起话来嗓门宏亮,性子十分豪爽。 “你或许需要几个丫环?我可给替你去买,十二岁的小姑娘在市面上最多三两银子一个。” 慕容无风皱了皱眉。这人明明在谈一个活人,口气却象是在谈一匹马。 “我不需要丫环,却需要一头骆驼。”他道。 他忽然想起自己如若出门,骑骆驼会比较方便。 这条青石板的长街虽然还勉强行得轮椅,再往前走,便满处是沟沟坎坎,上坡下坡。 就算是骑着骆驼,他能去的地方也很有限。 “骆驼就贵了。上好的只怕要三十两银子。我叫行家去帮你弄一头,你可以放在我的马厩里养着。用的时候牵走就行。”万员外看着他一副虚弱的样子,十分同情地道。 “就依你说的,这是三十两银子。多谢了。”他递上银票,告辞了出来。 房东果然讲信用,快到中午时分便派人送来了他一天要吃的菜,还告诉他骆驼也买好了。 他到厨房里折腾了半晌,打破了两个小碗,总算是给自己弄了一碟味道不错的小炒。 好在以前他与荷衣困在那小山村时,他曾做过近十天的饭,遇到难题,还认真请教过辛大娘。 有那份功夫垫底,他总算吹火时没有烧着自己的眉毛,切姜时没有割破自己的手,炒菜时没有让油溅出来烫着自己的脸。 他这才发现,原来做这些事情并不难。只是在竹梧院里他从没有机会去做而已。 接着他便要从井里打水,去洗了早晨换下的衣物。 井上的辘轳却远比他想象的难摇。摇动时必须双手同时用力,但他双手一离开扶手,身子便难以坐稳,只能紧紧靠在椅背上。那一桶水在井中晃来晃去,十分沉重,好不易升到了井口,俯身接住时,一只手却拎它不动。好不易腾出了另一只手,不提妨辘轳的摇把却松了下来,他手顿时一沉,吃力不住,只好松开,桶便直溜溜地掉了回去。如是三番,他试了七八种姿势,小心翼翼地计算着平衡,这才将一桶水终于弄出了井面,双手扶着,腰却忽然一软,手一松,那桶水便仰面向他泼了过来,将他的半身淋了个透湿。 初春的井水已不那么寒冷,浇在他身上却冻得他直打哆嗦。 他只好回到屋内将湿衣服脱下来,换了一身干燥的白袍。那轮椅的坐垫已打湿了,他只好拿下来,放到火盆上烘烤。 烤完了一面,他将坐垫翻过来,却愣住了。 坐垫的一角用红丝线绣着两个小小的人头。 绣工粗糙,线条歪歪扭扭,一看而知是荷衣的手笔。 左边的一个,头顶上绣了几根长线,大约是头发,旁边绣着“荷衣”两个字。右边的一个,头顶上没有长线,却绣着一个圆髻,一旁是“无风”两字。两个人头紧紧挨在一起,咧嘴大笑,一幅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呆呆地凝视地那两上快乐而简单的人头,眼睛一阵发酸。 她一向写不好那个“无”字,嫌它笔划太多,写出来总比“风”字要胖一倍。她也一向写不好“慕”字,写出来又比其它三个字要长出一倍。 她还说,那死去的孩子,她起的名字叫“慕容丁一”。虽然前面两个字笔划复杂,无法避免,但总算后面两个字写起来会省不少劲儿。 他记得自己当时笑着道:“你何不干脆就叫她‘慕容一’?” “这个……不大妥罢?她叫‘慕容一’,老二岂不得叫‘慕容二’?我怎么听着这么难受呀?” 他凝视着那幅画,目光模糊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他们在一起的确有很多快乐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这一两年荷衣给他的快乐,远远要大于自己前二十年所有快乐的总和。 可是,荷衣也快乐吗? 她的身世比自己还要凄凉,却总是一幅劲头十足的样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快乐。 是的,她是的! 不然她不会画这幅,希望他们永远快乐下去。 既然彼此快乐,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为什么还要想那么多? “读书人总是被高尚的情操所左右,自已占着个理,便要做圣人。咱们这些没读书的土人,便总要受你们的折磨。”有一回荷衣这样说。 他苦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有时也很妙。 他错了!简直错得一塌糊涂! 想到这里,他霍然起身,来到门外,带着轮椅,骑着骆驼,沿着街道的商铺,酒馆,客栈,一家一家地询问。 “请问这位大哥,昨天可曾见过一位穿淡紫色衣裳的小个子女人?她背着一个红色的包袱,腰上别着一把紫色的剑?” “小个子的女人?没有。” 他便转动轮椅,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来,拍拍骆驼的腿。骆驼跪下来,他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扶着驼峰,吃力地将身子移到驼鞍上。然后将轮椅上一个挂钩往鞍上一挂,拍了拍骆驼的背,骆驼就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慢悠悠地往前走。 到了另一家,他便又将以上种种复杂困难的举动重复数次,驶入商肆,问上同一个问题,待别人摇着头说“没有”,他便坐回骆驼,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不寻常,马路上注意他的人很多,有些人站在一旁,负着手,从头到尾肆无忌惮盯着他看。 这是江湖,不是云梦谷,他只好忍受这些好奇的目光。 他看着路旁有几个卖“喀瓦哺”的小摊,也俯下身来打听。 荷衣到了这里,最喜欢吃的一样东西便是烤羊肉串。而且她一向是心情越不好,吃的东西越多。 但卖喀瓦哺的老头一个劲儿地摇头:“老汉在这里烤了十几年的羊肉串,也没见过这样的一位姑娘。” “瞎说瞎说,你老头儿烤起东西来烟薰火蟟的,便是有头大熊从你面前爬过,你也看不见!”旁边摊子的那个人道:“公子,你莫信他的话。我倒是瞧见过你说的那个女孩子。她还在我这里买了四串喀瓦哺呢!” 他愕然:“是么?什么时候?” “昨天上午。” “她和你说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她看上去好象一幅愁眉苦脸的样子。买了东西就往前走了。” “谢谢你。”他黯然地抛给他一两银子。 那小贩喜出望外,道:“公子,你要几串?” “我不吃,你留着卖给别人罢。”他拍了拍骆驼,不死心,继续往前一家一家地问着。 长街的尽头连接着一条漫长的官道,越过一个大草原之后,通往另一座城市。 官道的起点之处,有家不大不小的客栈,是这条街上最后一个商铺。 伙计告诉他,的确有一位如他所说的女人进客栈的饭厅里要了一杯奶茶,还向他打听往东边靠海的地方怎么走。 伙计便指给了她这条官道。 她喝完了茶,付了钱,就走了。 听了这话,他只好拧转缰绳,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 初春的阳光柔和地洒过窗棂,窗外传来一阵轻快的鸟鸣。 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头脑一片空白。 身子原本虚弱,被那桶井水一淋,再加上昨天酒后在地上睡了一夜,沾了冷气。到了下午,他浑身便开始发起了高热。 他本想咬着牙起床,给自己找一点药。无奈头昏脑涨,身子发软,便索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夜里他浑身滚烫,口干舌燥,想喝水,眼皮子却沉重地睁不开。手伸到桌前乱摸了一气,没摸到水杯。只好继续蒙头昏睡。 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突然有个人使劲地摇着他的身子。 他勉强睁开眼,天早已大亮,一个穿青袍的中年人站在面前。 他糊里糊涂地问道:“阁下是谁?怎么跑到我的屋子里来啦?” 那人道:“林大夫,你不认得我啦?我是昨天你挂招牌时,跟你说话的那个人啊。我姓费,叫费谦。” 慕容无风闭上眼,道:“不管费钱还是不费钱,今天我不开张。” 费谦大声道:“喂!你这人说话怎么不算数哪?昨天你明明答应替我妹妹看病的。” 凭他说得舌烂口焦,慕容无风倒头就睡,再也不理他了。 “现在都快下午了!你怎么还不起床?有你这么懒的大夫么?我大老远地带着病人过来,容易么?姓林的,你今天究竟看不看病人?”费谦气得叉起腰,站在他床边破口大骂。 他的嗓门奇大无比,吼得慕容无风根本睡不着。 却听见一个极细小,极秀气的声音轻声道:“哥,我……我们还是走罢。这位大夫……我看他是病了。” “病了?胡说,他自己就是大夫,怎么会生病?” “你看人家脸都是通红的……莫不是正……正发着烧?” 费谦将手往慕容无风额上一摸,吓了一跳,道:“他果然病了。” 便又推了推他,道:“喂,你在这里有什么亲戚没有?我替你去叫他来。你病了,总得有个人照顾你才好。” 慕容无风无法,只好睁开眼,却见费谦身后站着一个小个子的女孩子,头上带着一顶大帽子。那女孩子一张瓜子脸,眉清目秀,身材与荷衣相仿。 一想到荷衣,他头一昏,又闭上了眼睛。 女孩子道:“哥,咱们走罢。他好象病得不轻。咱们过……过几天再来。” 费谦无法,正欲转身,却见慕容无风坐了起来。 “大夫,你没事罢?”他试探着问道。 “没事,偶感风寒而已。”慕容无风咳嗽了两声,道:“抱歉,我无法下床。麻烦你搬张椅子过来,叫病人坐到我面前。” 他连忙找了一把椅子,道:“小敏,过来,坐在这儿。” 那女子迟疑着,满脸羞得通红,一步三蹭地走了过去,坐在椅子。 慕容无风漠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对费谦道:“劳架端一盆水过来,我要净手。” 他仔细地洗了洗手,拿细绢拭净。 “今年多大了?”他一边拿脉,一边问道。 女子怯生生地道:“十五。” “把帽子揭下来。”他又道。 她的脸更红了。垂着头,犹豫良久,揭开帽子。 她的头上长满了瘌疬,连一根头发也没有。 他痴痴地望着那一头高一个,低一个,恶疮一般丑陋的大疤,不知为什么,思绪飘了出去,又想起了荷衣。 过了一会儿,他缓过神来,便从一旁的书桌上拿起一只毛笔,蘸了些朱砂。将她的头上的疤一个挨着一个地摸了一遍。一边摸,一边问: “这一个痛不痛?” 如果她说“痛”,他便接着摸下一个。如果说她说“不痛,但痒。”他便用笔在上面画一个圈。如果她说“既不痛,又不痒。”他便画一个叉。其中有一个,她说:“又痛又痒。”他便在上面画一个圈,又加上一个叉。 全部摸完之后,他将手仔细地洗干净。拿起墨笔,写了甲乙丙丁四张方子。 那女孩连忙将帽子戴了回去。 然后他道:“将这四种方子里的东西分别熬成膏药。画圈的,用甲;画叉的,用乙;又有圈又有叉的,用丙。剩下的,用丁。一日三次,停一天,再涂。一月之内当可全愈。” 费谦道:“这头上这么多疤,我哪里记得住哪个痛,哪个痒?” 慕容无风道:“一共是二十三个疤。我给你再画张图。”说罢,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个后脑勺,将每一个疤的位置打了个同样的标记。 他画的时候一气呵成,仿佛每个疤的位置都已记在了他的脑海里。 费谦忍不住道:“你会不会记错?要不要叫她把帽子揭了再核对一遍?” 慕容无风看了他一眼,道:“我不会错。你若想核对,回了家再核对也不迟。” 费谦想了想,又道:“这四张方子的药,会很贵么?” 慕容无风道:“你手上有多少银子?” 费谦道:“二十两。十两付你的诊费,十两买药。不瞒大夫,我妹妹这毛病已有七八年了,花的银子就跟淌水似的。什么稀奇古怪的药都涂过。一点用也没有。她这样子,嫁人是嫁不出去的,嫁妆的钱倒是早就花光了。如今家里剩下的一点底子,也经不起这样的开销。总之,唉,也是一个试字。谁叫她是我妹子呢。” 慕容无风看了他一眼,拿起药方,哗哗几笔,删了几种,又添了几种,道:“她是我的第一位病人,诊费就免了。贵的药,只要是不重要的,我都删掉了,换上了几种便宜些的。这样算下来,二十两银子大约够了。” 费谦看着他,道:“你看样子是个高明的大夫。以前别的大夫看了,都只开一种方子。”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道:“她头上的癣可不是一种。需用不同的药分别去治。” 费谦垂首道:“那就多谢了。我们这就买药去,告辞。” 传杏堂。 冯老九手执药方,一只手将盛着药的八角形圆柜拨得滴溜溜直转。眨眼功夫便将费谦递上去的四张方子按量将药抓了出来。 等到要将药包起时,他突然停住了手,问道:“奇怪,这药方子好象不是叶老先生开的!” 叶老先生的处方用的是统一的素云花笺,右下角上,印着“传杏堂”三个字。 这方圆一百里,倒是有十几家药铺,医馆却只有一个,便是叶氏的传杏堂。 这一带的人都知道,药,以传杏堂所藏最全。大夫,以传杏堂的叶老先生最好。 传杏堂里除了叶先生之外,只有两位坐堂大夫可以开处方,虽然不论他们如何恳求,叶先生都坚决不同意收他们为徒。 这两位大夫,一位姓张,一位姓耿。都已年近四十。 而他们用的也是传杏堂专用花笺。 费谦也是传杏堂的常客。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长相不错,却有一头瘌疬的妹子。为了这个病,他来这里配药,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次。 而这一回他手里的药方却只是随便从哪家纸铺里买来的梅花笺,写的字是清一色整齐圆绣的赵体,属名“林处和”三字,却是极为陌生。 “这个林大夫是谁?”冯老九不禁问道。 “新来的大夫,今天刚开业。”费谦老老实实地道。 “新来的?我怎么没听说?有人推荐么?” 大夫行医都得要同行推荐方立得住脚根。这人初来乍到,就算不肯拜会同行,也得至少递个贴子知会一声。就这么虎头虎脑地开了业,岂不是存心不把叶老先生放在眼里? “我不知道,大约没有。”费谦答道。 “这你就不对了。”冯九正色道:“他说他是大夫,难道他就真的是了?这年头坑蒙拐骗的人还少么?江湖郎中行医最为鲁莽,将方子一扔,赚了钱就跑,哪里管病人的死活?你看这方子里的药,都是重剂。我老头子抓了几十年的药,也没见过那么狠的药。你妹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受得了么?若是涂了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他这么一说,费谦也吓得不吭声了。过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不会罢?他看上去倒年轻得很。大约只有二十来岁。诊费却要十两一次,不大象是江湖郎中啊!” “什么?十两一次?这不是宰人么?叶老先生年高德劭,当了几十年的大夫,也才收三两银子一次。年轻人想发财也不能这么急呀!”冯老九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兹事体大,便将方子拿到了内屋,请叶先生过目。 费谦只发在门外等着,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暗自庆幸那姓林的并没有收取他的诊费。不然白花花的银子,还不扔到了水里? 过了一会儿,叶士远从屋内踱了出来。 他是一个高个子的老人,面如满月,眼光射人,手捋着五绺长须,见了费谦,道:“费兄弟,你说的这林大夫住在哪里?” “嗯,这个,他住在穿山甲胡同,万员外家的隔壁。”费谦道:“门边有个招牌,写着林氏医馆。” “唔,能否请老弟通报一声,说我叶士远想上门拜访?” 冯老九听了这话,不免一愣。拜访?这话也太客气了罢? “这个……这个……他今天可能不大方便。他好象病得很厉害。而且……而且他的腿也不大方便……他好象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也不能走路。”费谦支支吾吾地道。 “哦。”叶士远暗暗吃惊。 “他是一个人住,还是与别人合住?可有家眷?” “他一个人住。据我看院子里没有别人。我们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昏睡。好象病了很久,也没人理他。那样子……怪可怜。” “那我更要去瞧一瞧了。来人,备轿。冯九,药你只管按药方抓给他。这个林处和,可不是一般的大夫。” 第三十九章 轿子拐了七八道弯,终于停在了林氏医馆的门口。叶士远下了轿,命轿夫在门外候着,便敲了敲院门。 无人答应。 莫非林处和病得已深?不醒人事? 院门并没有锁,敞着一道缝,叶士远只好推门而入,客厅无人,庭院萧条,正是午饭的时间,厨房里烟火寂寂,一副冷清的模样。 他走进内室,又敲了敲门,却听见门内有个低沉的声音,咳嗽了半晌,问道:“是谁?” “叶士远。”他道。 “是叶老先生?”慕容无风正睡得头昏脑涨,一听了这个名字,却又醒了一半,道:“请稍等,我……我这就起来。” 他更了衣,坐到轮椅上,打开了门。 叶士远只见一个脸色苍白,模样却极清秀英俊的青年,长臂细腰,挺直着身子,坐在一张精巧的轮椅之上。似乎极为畏寒,在这初春的天气里,他下半身还盖着一条毛毯。 叶士远谢了座,看着他,道:“林先生不是北方人?” “嗯,原是客寓此地,混几个钱交房租而已。” “中原人才济济,老夫早有所闻。方才看了林先生这张方子,高明高明,佩服佩服。““叶先生的《叶氏脉读》晚生曾再三细读,实是传世之作。尤以第六第七卷脉法最为精到。发人深省,今日相见,幸何如之!请稍坐,我去泡茶。” 他这一说,正中叶士远下怀。原来这两章最有创意,他亦深为得意,顿时感到心恬意恰。 他转动轮椅,往一旁红泥茶炉添了几粒香炭,放上茶壶,又用清水洗了两个茶杯。 叶士远见他微一俯身,一只手便要紧紧地扶在扶手上,行动甚为不便,心中不禁暗自叹息。 “晚生闻得先生一向在秦凤一带行医,为何却到这里?”慕容无风问道。 “唉,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得罪了官府,便逃到了这里。好在这里住的都是得罪官府的人,无非是些倒台的政客,失意的文人,地虽偏僻,亦全非蛮夷之地,老夫倒是如鱼得水,其乐融融。只是林老弟高才,就方才那一张方子,老夫一看便知不是凡人之手。只是偏居漠北,于中原之事倒是越来越生疏,敢问老弟家居何处,馆落何方?”叶士远笑了笑,道。 慕容无风明白医林人物,天底下厉害的,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而林处和这三个字实在是太陌生了。便道:“晚生家居江东,世代行医,谨尊家训,述而不作,是以没没无闻,只是一般的郎中而已。” 叶士远点点头:“江左才俊,代有名家。藏龙卧虎,不邀名利。非象老夫这样的野人可以管窥蠡测。所谓‘务正学以言,不以曲学阿世。’中原正学,老夫向往以久。” 慕容无风道:“老先生不必自谦。《叶氏脉读》必将名垂医史。” 叶士远道:“老弟住在中原,可曾拜望过云梦谷的慕容先生?” 慕容无风正在喝茶,听了这话,差一点呛住,连忙道:“不曾。晚生行动不便,很少外出。这一次……这一次远行实是应友人之请。” 叶士远叹道:“老夫倒是极想见他一见,问问他的《云梦验案类说》续编什么时候出来。只可惜我前些日子听了一个消息,说他几个月前已突然去世。云梦谷为此举办了隆重的葬礼,杏林同仁闻之,纷纷前去吊唁。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啊可惜。” 慕容无风只好也跟着道:“可惜可惜。” 暗想荷衣把蜀中唐门搅得一团糟,又抱着自己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只怕有人看见。云梦谷当他们双双去世,却也并不奇怪。 叶士远道:“我也派了一名不成气的徒儿前去,走到那儿大约也要四个月。顺便看看云梦谷里可还有些他未写完的新书没有。” 慕容无风道:“啊……这个只怕没有。不过那里还有一位蔡大夫和陈大夫,也时时写书的。” “当然当然,老弟说的是蔡宣和陈策罢?小蔡我以前还见过一面呢。那小子眼高于顶,他爷爷和我说话还客气几分呢,他说话却一点客气也不讲。气得我要死。年轻人,恃才放旷,一点法子也没有。唉,怎么说呢。这小子还真聪明。他的《澄明医解》和陈策的《蔚风三笈》在内科和杂病上算是很有见地的了。当然比起慕容无风的那几本书——听说他年纪很轻,跟老弟你差不多——还是差了一大截。我看他也是没找着比他更聪明的学生,嘿嘿。”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低头不语。 叶士远又道:“听说那里还有一位幼科和妇科都很有名的吴大夫。” 慕容无风道:“嗯。是吴悠。她也写过一本书。” “读过读过,《幼科杂论》嘛。听说吴大夫长得极美,平生最崇拜她的老师慕容先生。那本书的序里,有一大半尽在夸她的先生,我刚读的时候,还以为这书是慕容先生帮她写的呢。人人都说她早晚要嫁给他,却不知慕容先生去世之前,她究竟是嫁了还是没嫁?” 慕容无风暗自庆幸荷衣此时不在身旁,不然她听了,非跟他没完不可。 原来这叶士远乃是西北名士,少有文名,自视甚高,虽出生名医世家,颇受薰陶,却始终不肯以此为正业。不料,科场黑暗,屡试不弟。这才一怒之下放弃了举业,专心作起了大夫。来了这里,远近内外,在医术上跟他相提并论的,连一个也没有。见了慕容无风,见他是行内之人,水平也不在他之下,顿时觉得得了知已,不禁喜出望外,便把这多年不谈的行话,医书优劣,杏林掌故,对着他大谈特谈了起来。一直洋洋洒洒,讲了一个多时辰,还住不了口。若不是看着慕容无风身体不适,他只怕早要和他“抵足而眠,颤烛夜游”了。 慕容无风却偏偏是个寡言少语,不喜和陌生人交谈的人。他只有在荷衣一人面前才活泼自在,敢开些大胆的玩笑。见了同行,他却总是一幅言语审慎,公事公办的样子。 快近掌灯时分,叶士远这才告辞,回到家里。却又想到慕容无风孤身一人,病倒在异乡,不胜唏嘘,赶忙叫童子送来一盒精致的糕点和几样治风寒的药丸,又约他隔日病好一定要到传杏堂来与他的几个弟子们小聚,“亲聆謦劾”,慕容无风虽不喜热闹,见老先生盛情如此,而自己也是长夜难眠,实难打发,便如约而至。 由是,五个月一晃而过。转眼间便已到了八月初。塞北这时的气候,早已热得与江南没有任何分别。“林氏医馆”的生意却是门前辐辏,一日忙过一日。慕容无风不愿抢了林先生的生意,加之自己身体虚弱,不耐久劳,便将诊费一涨再涨,以期减少病人。却不知他医术太高,一传十,十传百,他号一次脉要收五十两银子,大门外的病人还是有增无减,给起银子来也是越来越大方。他干脆在大门外贴了一个告示,言明自己一天最多只看十个病人,绝不多看。开头大家还只当他是玩笑。诊费要得这么高,不挣白不挣嘛。不料,告示一贴,看完了十个病人,虽还是中午,他便将大门一关,任你在门外苦缠硬泡,绝不理睬。慕容无风的脾气,大家这才明白。 万员外倒是时时过来寒喧。原来他见慕容无风的生意颇佳,立时在医馆的旁边开了一个饭馆,又将一个后院空出来,做了个简易的客栈。生意也是一日好过一日。对慕容无风愈发关照了,不仅要自家的保镖将慕容无风的小院也当作保护之列,还几次三番地要送慕容无风几个丫环小厮。 “兄弟,不是我老哥说你一句。你的医务明明忙得连杯水都喝不上,身边却居然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一日三餐,还要你老弟亲自操持,连打水洗衣也不肯让别人帮忙。你老弟只动动手指,一日就挣五百两银子。还是一幅爱挣不挣的样子。说出去,关外的响马都要眼红。那小厮值几个钱,五两银子就可以买个机灵的。你那手指,戳在哪儿,哪儿就变成白花花的银子,那是多金贵的东西!偏偏每天还要用它切菜,洗衣。你的腿也不方便,哪一回不是累得气喘吁吁的。那些活儿,让丫环来做,保管又快又好。干脆,这么着得了。我送你两个丫环一个小厮,好不好?丫环管洗衣做饭,按腰捶腿。小厮应门接客,跑腿买物。你又不是养不起!我送给你了,明日就给你送过来。” 慕容无风慢吞吞地道:“万兄的好意我领了。我真的不需要。” 万员外冲他挤挤眼,悄悄地道:“你夫人呢?我怎么好久没见她了?” 慕容无风道:“她回娘家去了。” 万员外道:“这话不是亲兄弟,咱不和你说。我有个侄女儿,家里很穷,但人漂亮。我看你也是个本份的读书人,又能挣钱,将来一定饿不死她。我去给你说说?做个小妾?” 慕容无风更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不敢不敢。我天生惧内。老婆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哈哈哈……女人嫁了你,那才是福气。”知他一向不肯,万员外也不介意,开了他一通玩笑,笑哈哈地走了。 傍晚时分,镇子里早早地点起了晚灯。家家炊烟袅袅,一幅祥和的景象。慕容无风吃了晚饭,自己洗了碗,又洗了澡,便斜倚在窗前的软榻上,默默地看着窗外四角天空中的几粒星光。庭花早已开放,绿树如荫,给这方小小的院落带来一股清凉之意。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体会着这难得的北方夏夜。 在温暖的季节里他总是精力充沛。他一生中大多数写书的时间都在夏季。而小镇的人情温暖,更让他觉得日子并不孤单。且不说时时过来关照他的房东,只要他开口,万事莫不与之方便。就是叶士远,也是三天两头地带着弟子们过来聊天,谈医务。两人互相钦佩,越谈越拢,竟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合作写了一本关于西北罕见药材的书,慕容无风坚持将它命名为《传杏堂本草集录》。上个月刚付版印刷。前几日,叶士远将一本泛着墨油香气,首页上署着“叶士远、林处和”字样的书交到他的手中,洋洋得意地道:“林老弟,这一回你可是犯了家训哪。明明说‘述而不作’,你在我们这里,可是‘又述又作’。回去给你父亲听见了,还不家法伺候?” 如若两人有五天不见,慕容无风倒没什么,叶士远必想得慌,必要寻个理由拉他去酒馆喝酒,或是去路边的小摊小酌。一行人醉醉醺醺,就着豆干,花生米,回香豆,便能聊到天之将白。 他渐渐觉得和一群人在一起,时间过得很快,也不需要想太多,笑着闹着,便过了一天。这样的日子,他以前从不曾有过。现在想起来,却也不坏。 只是每日夜深人静之时,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荷衣,一想到她,脑海里的记忆便翻滚了起来。他记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她的衣裳,她的眼神,她的玩笑,她的手……她睡觉的样子,吃饭的样子,洗衣裳时的样子…… 倘若有哪一处的记忆有些模糊,他甚至会努力地将那模糊之处想了又想,忆了又忆,直到每个细节在他的脑子里清晰了起来,这才作罢。 有时他会为她在某一件事里究竟穿着哪一条裙子,裙子上的钮扣是什么样子,花边是绣在上边还是下边而绞尽脑汁。他于是乎怕忘了,便在宣纸上将她画下来,一连六幅,全裱好了贴在卧室里。又怕给叶士远瞧见了胡说,故意在荷衣的身下又添上一只老虎,或一只豹子。实是荷衣脸上的神情,既不象淑女,又绝不类花木兰,传统的“斗猫图”,“展绣图”,或“游春图”,都无法将她的表情安插进去。若问他画的是什么,他便答曰“山鬼”。 “老弟呀,你这‘山鬼’画得挺不错哇!想不到你小子的丹青这么好。早知道这样,咱们那本书里的那些古怪草药全让你画得了。这旁边的字也写得好。送给我一幅罢。”叶士远捋着胡须,远远地欣赏着道。 “这不是最好的,我另画一幅送给你好了。”慕容无风连忙道。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天刚亮就起床了。 炎夏时分,天亮得很早。他爬起来洗了一个澡。穿了件灰袍子,便骑上骆驼,在长街上慢慢地逛着。 虽然平时很少出门,慕容无风的名声却已是家喻户晓。他的样子也与常人大不相同,是以走到街上,认得他的,不认得他,都和他打招呼。 “林大夫,出门逛啊?早!” 他仔细一瞧,却不认得打招呼的人,顿觉十分羞愧。只得一阵支吾了事。 他放松了缰绳,一路上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骆驼却带着他走进了一个岔道。越岔越远。他开始还不放在心上,后来路却变得渐渐地不大认得了。 他左转右转,终于弄明白自己要回去的路,必得经过那个嘈杂的菜市不可。 无奈,他便随着从四面八方涌来赶集的商贩走了进去。 展眼一望,四处人头攒动,人挨着人,肩比着肩,一副乱糟糟却热闹非凡的景象。 幸亏他骑着骆驼,比旁边的人都要高一头,才不至于被这窒息的空气呛坏。 他随着人流茫然地向前移动,这才发觉其实这些商贩还算规矩,他们都按照一定的类别挤在一处。前面总能空出一条尘土飞扬的小道,让行人和顾客通过。 叫卖声此起彼伏响着: “新出锅的马奶子啦!六文钱一碗!” “上好的蜀郡花椒,不香不要!” “喀瓦哺!喀瓦哺!” “高昌酒!一两银子五瓶!” “新隆坊的银首饰啊!又便宜又好,现在不买明天没有了啊!” 他笑了。觉得这里虽然拥挤,也不是什么来不得的地方。 那些小贩子为了一个铜板愿意和客人磨破嘴皮。一个铜板也是钱,一个努力赚钱养家的人,不论他的职业是什么,都值得人尊敬。 然后,便在这乱轰轰的市场里,有一个声音突然格外清晰了起来,突然直直地钻入了他的耳朵: “胡饼,胡饼,刚出炉的胡饼。大哥你来一个?这可是双层的,里面夹着羊肉,十七种香料还有牛油和辣酱。您吃一个,今天一天便不用下厨了。便宜,十个铜子儿一个。两个我算你十八文钱。” 他一听见这个声音,浑身一震,停下骆驼,举目四顾。 只见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泥流一般围绕着他。空中似有上千种声音:叫卖的声音,马和驴子打着响鼻的声音,煎锅里煎腊肠的声音,讨价还价的声音,首饰叮当作响的声音……各种各样说不清名目的声音。好象大海掀起的浪头向他打过来。而那卖胡饼的声音却消失不见了。一时间,他竟连那声音究竟是在他的前方还是后方都没听清。 他屏住呼吸,闭目等待那个声音再度向他传过来。 过了一会儿,果然,那声音又叫了起来:“胡饼!胡饼!刚出炉的新鲜胡饼!” 他眼皮一动,人河之中涌动的身影暗淡了下来,远处却有一个灰影好似水墨画中的重笔,从整个卷着尘埃的背景里凸现了出来。 他顿时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一个离他还有好几丈距离的灰色人影。 那背影却是完全陌生的,一个矮胖的女人。从背后看,她的腰粗得好象水桶一样。 他的全身却因那声音,已激动地发起抖来,几乎要从骆驼上掉下来。 他拍了拍骆驼,慢慢以走到那个背影之后,却还在尤夷。 只见那女人一手叉着腰,正在埋头数着铜板。数罢,一五一十地装入衣袋之内。便又拿着一个大火钳,从烤炉里夹出一个又大又厚的面饼,大声叫道:“胡饼!胡饼!新鲜的胡饼!” 有一个男人从她面前经过,她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他,道:“新鲜的胡饼,大哥,来一个罢!只要十个铜子儿!” 那男人理也不理,将手一摔,道:“我不要。别拉拉扯扯的!” 女人不管,便又拉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大嫂,新鲜的胡饼,十个铜子儿一个。看您年纪大,便宜一点,给八个铜板拿走。” 那大年纪的女人看了看胡饼,想了想,道:“五个铜板我就要了。” “五个?那个也太……便宜了罢?看您有心,我吃个亏,打掉牙齿和血吞,七个铜板好了。”她兴致勃勃地道。 大年纪的女人头一拧,便往前走。 “喂……喂……大嫂,别走嘛。算了,五个铜板就五个铜板,我卖啦!”说罢接过铜子,用一张纸将胡饼一包塞是那女人的包里。 慕容无风看着那背影,那女人又侧过身来,准备从炉子里再夹出一个胡饼。 她的肚子极大,看上去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却穿着一件显然是用以往的旧衣裳改制的布袍。肚子被箍得紧紧地,显得极不合身。而她身上除了脸以外的其它的地方,看上去好象是都比往日胖了足足一倍。只是她的神情还是一副雄纠纠的样子。她的头发仍是那长,马马虎虎地卷成一团,用木簪子挽住,却象是好久都不曾洗过,上面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油烟。脸虽被炉火烤得满头大汗,却是又光又亮。全身充满着一股羊油的味道。 他呆呆地看着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却又被他强行忍了回去! “荷衣。” 他的声音一向很低,一出口便被那茫茫的嘈杂之声淹没了。那胖女人却立时转过身来,一见是他,有些吃惊,却笑了起来,冲他打了一个招呼: “你好哇!慕容无风!” 他拍了拍骆驼,让它坐下来,自已将身子移到轮椅上,驶到她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抓住她油腻腻的手。 “干嘛呢?放手嘛!人家还要做生意呢!哎!胡饼!”她要挣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死死地捏着,根本不放。 “荷衣……你……你几时怀孕了?”他看着她巨大的肚子,道。 废话,他是大夫,当然知道那是八个月的身孕。荷衣离开他的时候,已然怀孕两个月了。他心中暗暗将自己大骂了顿。那时他只顾养伤,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家事,不然早就该知道了。 “我……”荷衣刚要答话,却见一个男人道:“胡饼多少钱一个?” 荷衣道:“十……” 慕容无风打断她的话,将一绽银子抛给那男人,道:“这是五两银子,这里的胡饼你全拿走。” 那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道:“又给钱又送胡饼,这人一定是疯了。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事?”生怕他反悔,将胡饼一胡脑儿地装进口袋里。一阵风似地跑了。 荷衣气得直跺脚,道:“慕容无风,你怎么搅我的生意哪!” 他不理,又对旁边一个卖胡饼的老头道:“这炉子你要不要?” 老头道:“这么好的炉子,谁不想要?” 他递给他一张银票:“炉子连里面的东西全送给你,我还给你二十两银子。只求你快些把它拉走。” 那老头接过银票,将荷衣的烤炉往板车上一放,忙不叠地溜了。 荷衣大声道:“喂!喂!老头儿站住!还我的炉子!” 那老头一听,溜得更快,顿时便没了影。 荷衣跺着脚,过来拧慕容无风的肩膀:“慕容无风!你中什么邪了?干嘛卖了我的家当?我怎么一见你就倒霉哪!” 慕容无风道:“随你怎么说罢。告诉我,你怎么……你怎么……”他心里一阵发酸,道:“挺着一个大肚子还要卖东西糊口?” 荷衣愈把肚子挺得高高地,道:“你管得着么?我从小就喜欢卖东西。我就高兴卖东西!” 慕容无风又道:“你为什么不去寿宁?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却不来找我?这些日子……你住在哪里?又……又受了哪些折磨?” 他看着她,轻轻摸着她隆起的腹部,十分伤心地道。 “什么折磨呀?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她的心软了,摸了摸他的头,道:“这地方你从来不来的,今天发了什么神经了?” 第四十章 他一声不吭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道:“你住在哪里?” 荷衣咬咬嘴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反正你也不想知道。” 他垂下头,双手紧紧地捏着轮椅的扶手,心绪起伏,几乎无法自已。 良久,他勉励平静下来,道:“告诉我,我想知道。” “就在这菜市的旁边。” 他道:“你带我去。” “偏不。”她拔腿就想溜。 他一把将她拉住,手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腕:“哪里去?” “你不是要我走么?拉着我干什么?放手,我这就走。”她猛地瞪了他一眼,使劲地挣脱着。 “要走也行,到哪儿我都跟着你。”他淡淡地道,手是越拉越紧。 那是一排为了方便做生意,临时搭起的房子。有不少是储物之用。其中有几间门口砌着几个简易的灶台,那便是有人家了。小屋的门口清一色地朝着喧闹的菜市,一天都闻得鼎沸的人声。 荷衣打开其中一间房的锁,推开门,慕容无风便跟了进去。 一路上荷衣因肚子太大,不肯骑骆驼,慕容无风便只好推着轮椅陪着她默默地走,两个人都走得慢,一路上彼此不说话。 那屋子极小,有一张小小的胡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仅此而已。那床,在慕容无风看来,勉强容得下荷衣现在的身子,要想翻个身,只怕就要掉到地上。那桌子,摆了一幅碗筷,两张碟子,就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了。可是屋内每一样东西都摆得很整齐,很干净。小小的窗台上,挂着淡紫色的窗帘,窗帘的旁边,居然养着一盆小花。 荷衣坐在床上,道:“怎么样?我的屋子看上去不错罢?我可是天天打扫的。看,这是我绣的!进步很快吧?”她指着窗帘角上的一团线条。 不知怎么,她又笑嘻嘻了起来。 他仔细分辨一番,那线条左看右看都象是一群蟑螂,不禁称赞道:“唔,这是蝶恋花罢?真不错呀!荷衣,你几时绣得这样好了?” “哈!你一眼就瞧出来了,眼光真是不错。隔壁的大娘还硬说这不是。” “她那儿瞧得出来呀!” “得啦,慕容无风!我绣的是一群蟑螂。这窗子上老有蟑螂爬来爬去,我故意绣了一大群,让他们以为是敌人,好将它们吓走。你老兄居然说是蝶恋花,呵……”她又笑得前仰后合。 他也禁不住莞尔。 她还是那幅心满意足,满不在乎的样子,即使是住在这样狭小逼仄的房间里。 过了一会儿,好不易等荷衣的笑停了下来,他又道:“荷衣,究竟出了什么事?有人偷光了你的钱吗?” 她露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嗯。全偷光啦,连衣裳都偷去了。” “我那儿有钱,你为……为什么不来找我?” “就是在找你的那一天夜里丢的。” 那是一大笔钱,赵谦和交给她的时候说这是从慕容无风自己的诊费里开出来的。她从没有赚过那么多钱,当然也从没有丢过那么多钱。一想到这里,心里便老大不舒服,不禁有些结结巴巴。“那一天,人家……人家悄悄地去看你,你浑身滚烫,将你……将你浸在冷水里你也没醒过来……折腾了一晚上,好不易烧退下去了。人家……人家一回客栈,什么都没了,整个包袱都偷走了。你说,这小偷怎么这么黑心哪……” 慕容无风咬着牙,为此气结,半晌,道:“那是你走后第二天的事。都说好再见了,你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来理我?” 荷衣道:“你明明说我走了你的心里才会好受,为什么我走了你却去喝酒?还要喝得烂醉?你这样……这样的身子能象那样喝么?” 慕容无风道:“第一天晚上你……你也在……” 荷衣道:“人家把你象死人一样地抱到阴沟里乱吐……陪了你几时辰,你倒好,一醒过来就去找匕首。我越瞧越气,懒得理你,又把你扔回地上啦。” 慕容无风道:“好罢,荷衣,你原来时时过来看我,却又……不让我知道。你这人是怎么啦?怎么就赶不走呢?” “你还说哪!” “难道你打算一个人独自生下这孩子?” “那又有什么稀奇?难道我生不出来么?”她抬起头,冲她翻了一个白眼。 “你……”他张口结舌。 “好啦,你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你,大家都是老熟人,也寒喧了,你可以回去啦。方才你砸了我的生意,明儿我还得去买炉子。这个钱你得赔给我,二十两。”她从床上站起来,好象要送客的样子。 “荷衣,你还要干哪?” “怎么不干?我烤的胡饼卖遍小江南,是这里味道最好的胡饼。下一回你来,我卖一个给你尝尝,九折。” 他一言不发,将她的床单掀起来,将摆在床头的几叠衣物,统统装到床单里一卷,打成一个包袱。 “喂,你干什么呢?把我的衣裳拿到哪里去?人家明天还要穿的!” 他根本不理她,出门去雇了一顶轿子。 “上轿罢。”他对她道。 “哪儿去?” “回家去。” “哎,这个……说走就走,说回就回,我荷衣也太没面子了罢?”她又不服气地大声嚷嚷起来。 “进去坐着罢。”他拍拍她的脑袋:“哪来的那么多话。” 她最怕他拍她的后脑勺。 一拍她的魂就没了。 她一笑,头一低,乖乖地坐进了轿子。 一乘小轿抬进林氏医馆的时候,天已大亮。趁着病人们还没有赶来,慕容无风连忙将“闭馆三月”的牌子挂了出去。却烧好一桶热水,挽起袖子,一言不发地替荷衣洗起澡来。 洗了三遍,她那被油烟薰得枯涩的头发终于露出了光泽。 荷衣道:“其实我自己可以洗……” 他道:“坐着别动。”说罢,他开始洗她的身子,洗得愈发一丝不苟,好象她是一只刚从泥地里拔出来的白萝卜。 “那两个人,你真的杀了?”这个憋了很久的问题,她终于敢问了。 “没有。”他淡淡地道。 “为什么?”她有些吃惊,却似乎在意料之中。慕容无风平时不会杀人,愤怒的时候,就很难说。若是不计手段,他要杀一个人,只怕比荷衣还快。 “无论如何,他们总算救过你。那一次你从悬崖上跳下来,他们……他们总算还在下面准备了一条船……” 她微笑不语。 “他们真的要去天竺?” “至少临走的时候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你是不是已原谅了他们?” 他道:“没有,我只是想快些忘掉他们而已。” “你还伤心么?为你父母亲的事情?” 他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他们的痛苦,随着他们自己的死,都已消失了。而活着的人,不该为过去的事情背负太多。” “你背负得太多的东西不是过去,是你自己。”不知为什么,她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我这只蜗牛,是不是已从壳子里爬出来了?”他苦笑。 “老兄,人生苦短啊。”这回轮到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洗好了,我抱不动你,你得自己从桶里爬出来。”他连忙转移了话题。 话音未落,荷衣手扶桶沿,一眨眼功夫便从桶里跳了出来。 她的肚子虽然很大,跳得还是很高,很快,落地却轻得好象一片羽毛。 他的脸都吓白了,抻过手,扶着她的腰,道:“这个时候不许你用轻功。” “知道了。”她吐吐舌头。 她躺在软榻上,身上搭着一块薄毯。慕容无风拿起梳子,替她将一头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然后用一块干布包好,放在一旁。 “现在舒服些了么?”他坐在榻旁,微笑看着她。 “嗯。”她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边,点点头。 “口渴么?我去给你泡茶。一大早幺喝了那么久。” “我饿……” “糟了,还没吃早饭呢。我煎鸡蛋去。” “不吃鸡蛋,我要吃胡饼。” “隔壁酒馆里就有卖的,我去买。要不要奶茶?” “要……” 他正准备走,又折了回来:“荷衣,趁我出去这当儿,你不会溜了罢?” “不会……。” “真的不会?” “真的不会。” “你抬抬头,”他指着她头顶不远处的一根房梁道:“看见那根木梁了么?” “看见了。” “你若溜了,我就吊死在那里。” 他抛下这句话,转动轮椅走了。 慕容无风的屋子雅洁可喜,一如他的人。她身旁远处一个不显眼的矮几上,放着几卷书,紫檀木笔架子上的几枝笔,虽常用,也洗得发白。 桌子永远擦得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 就算是一个女孩子的闺房里的被子,大约也没有他叠得规矩,叠得讲究。 这屋子虽不大,一趟打扫下来,他只怕也要大汗淋漓。 她不禁笑了。这人是怎么了?明明行动不方便,偏还要花时间做这些琐碎的家务。 殊不知为了坚持自己的洁癖,慕容无风是从来不怕麻烦的。 他又生怕别人以为自己不能料理自己,愈发做得更多。 你若说他累,他偏要说自己喜欢,那是勤快。 总之,他就是有点和自已过不去。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慕容无风已然端着个托盘进来了,将早餐放到床边的矮几上。 她很少看见他笑。他就算是很高兴,也很少笑。但他的心情,荷衣却可以立即嗅出来。 “趁热吃罢。”他扶着她坐了起来,还在她的腰后垫了两个枕头。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享受着这一生中难得的温馨早餐。 那奶茶泛着浓香,胡饼已切成小块,又松又脆。 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好吃么?”过了一会儿,她将盘子上的东西席卷一空,他才问道。 “撑死啦。”她笑。 “荷衣,我错了。”他忽然抱住了她,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肚子。 “这孩子……无论……无论是什么样子,他将来都会找到自己的快乐。” “无风……你别吓我。方才洗澡的时候你老摸我的脉。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脸刷地一下变白了:“他在肚子里很乖,动……动得也不多。” “是个女孩。”他轻轻地道:“你别担心。” 她忽然手脚发凉,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她生下来,会……么?”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会。”他笑了笑,柔声地安慰道:“她会很健康的。” 其实他心里连一点把握也没有。孩子只有生出来才会看得出来。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想了想,怕勾起他的心事,便道:“无论如何,她至少还是活的。”说罢,便又喜滋滋地掏出包袱里自己跟隔壁大娘学着做的几件小衣服,道:“你看,给她穿的,好不好看?” 那衣裳很小,一针一线却缝得极其认真,总算是左边和右边的袖子没有装反。但针线又细又密,显然比那“蟑螂”算是进步得多了。 然后她又掏出两双只有手掌一半那么大的小鞋子和小袜子,得意地道:“还有这个,也是我做的。” 他看着看着,忽觉头一阵一阵地发昏。 “你怎么啦?”她连忙扶住他。 “没事。”他道,心却无端地砰砰乱跳。 “药在这儿。”她将药丸塞进他的嘴里,递给他一杯水。 “别紧张,不会有事的。”她握着他的手。 中午,他在井边洗她换下来的衣裳。 她看着他辛苦地从井里打水。 “一边站着去,没你什么事儿。”他不让她帮忙。 洗完衣裳的时候,她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忽然大声道:“无风,咱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说罢,便不顾一切地吻了过去。 这一天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庭花怒放,蝉声轻噪。昨夜的一场暴雨早已将青石板的小院洗得干干净净。 两人如痴如醉地吻了很久,吻得几乎窒息,这才听见有人干咳了一声。 他们在仓皇中松了口,回头一看,叶士远领着两个学生站在门口。 院门并没有锁,他常常来,因为慕容无风行动不便,也懒得叫门,便推门直入。看了这一景,想避开却已不可能,便只好干咳了一声。 荷衣的脸顿时飞红了起来。 叶士远笑而不语。慕容无风性情颇为内向,在众人面前说话不多。亦从未向他们提起过荷衣。大家只当他年轻,尚未婚娶。此时却见他抱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均十分纳罕,一时便也愣在那里。半晌,才恍然大悟,打趣道:“这位姑娘想必是你画的那个‘山鬼’了……” 慕容无风微微发窘:“这是内子……刚回来看我。” 荷衣却早已知道那是叶士远,忙道:“诸位请屋里坐。我去泡茶。”说罢,满脸通红,一溜烟地逃到厨房里去了。 见他们夫妻团聚,叶士远不敢多扰,讲了几句话,喝了几口茶就出来了。不多会儿,又差人送来了一大盒糕点,几匹缎子。他果然心细,看着荷衣穿着慕容无风白袍子走来走去,便知她没有足够的衣服,连忙叫人买了送过来。 “这位叶先生,可真是古道热肠啊。”慕容无风陪着她在院子里慢慢地散步的时候,荷衣叹道。 “在我这一行里,好人总是特别多。”他笑了笑,道。 “顾十三也常来这里?”她问。 “他有时带着小傅过来。波斯人的那一趟,他们挣了不少。这个夏天便可以歇一歇了。他常常问起你。还说要到寿宁去找你比剑呢。” “这人可不是痴了?我现在哪有心思呀。”她握着他的手,微嗔。 黄昏的时候,他给她做了她最爱吃的红烧肉。 晚上,夜空升起了紫色的星辰,两个人便坐在井台边乘凉,闲话。 遥远的小镇,昏暗的街道,深夜中,一切仿佛都已入睡。 饮罢最后一杯茶,两个人手挽着手,一起走进梦乡。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两个月一晃而过,就在荷衣将要临产的最后两天,她却突然消失了。 “你别来找我,我就在这镇子里。等生下了孩子,我再回来。我会一切平安的。”这是她留下的字。 她知道,倘若慕容无风守在她身边,万一那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受不了。 看见这纸条,慕容无风却急得快发了疯。这小镇其实并不小,几乎住着上万户人家。而荷衣那小个子,生孩子只怕并不顺利,他事先不敢说,怕她害怕。 他也不敢乱走,荷衣若有事,她一定会派人来找他的。 所以他只好一个人在院子里乱兜圈子。 便这样不吃不睡,忧心如焚地等了一天一夜,却没有半点消息。 她大约还没开始生呢。他胡乱地安慰自己。 到了临晨,他听见门外马声疾驰,到了他门口又霎然而止。 他正守在门口,进来的却是顾十三。 “今天你什么事都别找我,我没空。”慕容无风道。 顾十三一把将他抱到马鞍上,粗声粗气地道:“她难产,孩子生了一天也没生下来。” 说罢,快马加鞭地带着他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子。 一进门,他就听见荷衣的呻吟之声。 她满头大汗,目光离散,早已折腾得没了气力。 她身边两个稳婆却一个抓着她的腿,一个正在逼她使力。 “慕容无风!我要见慕容无风!”她突然大叫道:“慕容无风!” 他冲过去,抓住她在空中乱晃的手。 “荷衣别怕,我在这儿。”他沉静地道。 “我会死吗?”她哭着道:“我不想死……你快救救我!救救孩子!” “有我在,你不会死的。”他淡淡地道,一边说,一边在水盆里净手。 “我不要象你妈妈……那样……不过,如果实在不行,你也……你杀了我罢!”她低声道,眼渐渐地要闭过去了。 他使劲摇了摇她,道:“荷衣,清醒些。我妈妈……她当时身边若是有一个哪怕是最一般的大夫,她也绝不会死得这样惨。相信我。孩子已经快出来了。吸气,休息一会儿,等我说用力,你再用最后一次劲。一次就够了,明白么?”她看着他冷静的样子,点点头,忽然又有了信心。 他给她扎了两针,免去一些疼痛,给她恢复了一丝气力,双手在她的腹部轻轻推挪了一柱香的功夫,然后他道:“用力。” 她屏住呼吸,一使劲,忽觉身子一轻…… “哇……”那孩子竟中气十足地哭了起来。 她神情紧张地看着慕容无风, 他却抱着孩子,一言不发,左看右看。 她颤声道:“她……她是不是还好?” 他笑了笑,道:“好极了。” “傻笑什么呀!你快些瞧瞧她的腿……”她又不放心了。 “她的腿正使劲蹬着我呢。”说这话时,他的眼眶也红了:“荷衣,咱们的运气总算不是太坏。”他剪断脐带,用毯子将孩子包好,递到她面前:“只是她长得实在是太象我了。” 她喜滋滋地道:“象你好。象我就糟了,你比我好看多啦。我有什么好,到哪儿人家都以为是个丫环。” “给我也瞧瞧。”顾十三不知什么时候也从门溜进来,对着婴儿左瞧右瞧。 “瞧什么?我还没找你算帐哪!是不是你把荷衣弄到了这里?”慕容无风道。 “荷衣,你可是答应了要和我比剑的呢!”顾十三丢下这句话,连忙逃了。 “顾大哥慢走。”荷衣远远地叫了一声。 于是,他们带着孩子在小江南又住了半年,便由顾十三与小傅护送着,回到了久别的云梦谷。 此时,他们已离开云梦谷快两年了。 第一个见到慕容无风的是赵谦和,那天他正在大门里象往常一样地接待一个药商。慕容无风进门的时候,他以为是借尸还魂,五十多岁的人,竟激动得手舞足蹈。一连喝了两杯水才镇定下来。 谷里所有的人都为这突然而至的好消息而惊喜若狂。 整个神家镇的酒家那一天也因这消息,所有的菜,全部半折。 云梦谷并没有多大变化,以前慕容无风常常生病,人们早已习惯了谷主“不在”的日子。各自按各自的职责工作,这两年,他们便只当慕容无风又生了一场大病而已。 第二日,慕容无风将赵谦和叫到了自己的书房:“我与荷衣虽已成婚,却一直没有好好地庆祝一番,今晚我想好好地请大家吃一顿。热闹执闹。” “这个当然!属下这就去安排。保证谷主满意。”赵谦和一个劲地点头。 不料,慕容无风接下去的话却又是个难题: “可是我与荷衣,都不爱热闹。所以这一顿你们尽管吃,我们俩是不会参加的。” 赵谦和道:“这个不妥,明明是谷主与夫人请客……主人不到……” 慕容无风道:“就是这样,余下的事情,你自已想法子。” 他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啦。 那一晚,所有的灯笼都是红的。竹梧院外,一片少有的喧闹。 又是一个晴朗清凉的仲夏之夜。 “子悦是不是已睡了?”慕容轻轻地问道。 他们的女儿,名字便叫慕容子悦。 荷衣点点头。 那孩子穿着一个紫色的肚兜,正睡得满头大汗。她还很小,皮肤却极白,模样像极了慕容无风。 她有一个奶妈,叫凤嫂。荷衣有事的时候,孩子便由她来照顾。 “出去走走?”荷衣将孩子交给凤嫂,忽然对他道。 他点点头,荷衣便推着他,信步踱到九曲桥上。 那水中的小亭尤在,只是换了全新的纱帘。 荷香满面,涛声悠远。 “那一天,你是从这里下的船么?”她将他推到小亭上,笑嘻嘻地道。 她扒着栏杆往下看。 “说了不提这事儿的呢?”他不高兴了。 “奇怪,你当时是怎么下去的?这里这么滑,又这么徒?”她偏又追着他问。 “柱着拐杖下去的。”他道。 “慕容无风,这里正好有一只船!”她忽然指着水面惊喜地道。 那船上燃着两盈红灯笼,里面铺着毛毡和皮褥。还有一个红泥小火炉。 他一看,怔住了,结结巴巴地道:“荷衣……你捣什么鬼?这里几时又有了一条船?” “我不和你玩了!我要到船上去。”她身子轻轻一跃,便落到了船上。 他追过去,道:“荷衣上来,那船……不晓得它结实不结实。” 她坐在船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只好交拐杖拿出来,扶着栏杆,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 他走路还是很困难,没有东西扶着,他几乎连一步也没法走。 她又跳到他身边,道:“扶着我。”便挽着他的腰,扶着他慢慢地走下台阶。又带着他轻轻一纵,来到船上。 “这船是我布置的,怎么样?”她递给他一杯茶。 “不错。”他呷了一口,心里还是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不禁暗暗地想到,这丫头嫁了我之后,肚子里的鬼主意怎么突然多了起来? “那我可就划了。”她拿起桨真的划了起来。 船微微一晃,便稳稳地向湖心驶去。 夏夜中,湖水微漾,天地之间却是一片宁静。 桨声与水声交织,夜曲一般地唱合着。 “是这里么?”到了江心,荷衣放下桨,问道。 “什么这里那里?” “你那天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她又问起了这件事。 “嗯。”他随口道。好几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那样清楚。 “慕容无风,哎,别东张西望的。人家说正经事哪。”她把他的头拧过来。 “正经事?说罢,我听着呢。”他看着她。 “你说,自从你在这里被水呛过一次之后,是不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就忽然变得特别倒霉?” 他想了想,道:“嗯。” 她又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她道:“因为你的魂没了。” 他笑了起来。 “慕容无风,别笑!” “好罢,我的魂没了,现在你身边喝着茶的那个人,其实是一俱僵尸。” “反正,咱们得在这里把你的魂给捡回来。”荷衣不理他的玩笑。 “捡回来?怎么个捡法?”他笑着道:“你快告诉我,我明儿把它写到医书里去,小注:楚氏还魂消灾法,已验之,甚效。” “法子么,有很多。最常见的一种,便是你再跳下去一次,我再将你捞上来。” “荷衣,我已经洗过澡了。” “当然还有别的法子。”荷衣的笑开始鬼鬼祟祟了起来,忽然挤到了他的身边,紧紧地挨着他坐着。 “还有什么法子?”他问。 她不吭声了。 他道:“荷衣,船会翻的。” 她道:“那就让它翻了罢。” 他想了想,放下茶杯,道:“也是。反正我会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