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骄阳同路时》 赵家女子 处暑夏夜,天虽凉却依然满溢着恼人的暖。知了不知趴在哪棵树上叫着,吵得夜色凌乱了许多。礼部侍郎赵庭远的府上,内宅里的正字园中,赵家五口皆于堂上正坐。桌上铺开的圣旨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却驱不散众人脸上的凝重。 舜和三年,皇帝登基后政事平顺,太后属意为皇帝充实后宫,择贤姝以慰君侧。于是皇帝下旨:臣工家中有适龄婚配的女子需提名入册,经甄选、入宫院,或陪皇伴驾,或执任理务。 赵庭远膝下有四女,除幼女菊笙因一年之差不合条件外,长女梅笙、次女兰笙、三女竹笙皆可入册。皇家仁慈,只着赵家推选一女入宫即可,然而就这一人,却也难住了赵庭远。思前想后,他终是拿不定主意送哪个女儿去赴险。 “爹……”长女梅笙欲言又止,可是看到妹妹竹笙紧盯圣旨的目光后,终究是开了口,“爹,你说一句实话给我们。这天下,那邱沄坐得稳吗?” 菊笙瞪着一双水灵清澄的眼睛,虽被长姐吓得心惊如鼓却压制住了颤动的眉梢。倒是竹笙脸色一冷,轻声喝阻:“大姐,妄提圣上名讳乃是大逆不道,你有些言行无忌了。” “竹笙,难道你心里没有这样一问吗?你与六王爷素来亲近,你觉得,他对这天下真的没有觊觎吗?”梅笙不想避重就轻,自家妹妹如何与皇室六子邱涟相识相许,她是知道的。这其中的兜兜转转,她也没少出心出力。只是新皇登基一事,终是意外频出,她们的打算虽落了空,却不算失落。毕竟,棋至中局,为赵家所做的筹谋都是有用的,这就足够了。此次甄选一定会对当前的局势产生影响,而这影响究竟是好是坏,实在是未知之数。 “大姐,何必作此一问呢?就算天下乱了,我们赵家,也是一体的。”竹笙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慢慢抿着。 “大姐的心意,我倒是明白的。放眼都城,能得源王爷青睐的女子屈指可数。大姐若是甘心委屈,独得源王爷恩宠不过是指日之间。大姐想要的殊荣不在眼下,而在来日;大姐要伴的明君不是皇叔,而是新帝。”菊笙笑眯眯地看着梅笙,嘴角勾起的弧度缀着疏离。她清楚两位姐姐的心思,也明白总有一日,这两人将要争锋相向,这是必然,也是宿命。菊笙庆幸自己年纪不符,不用因这一道圣旨而纠结。既有心与三王爷交好,她自是心坚如铁。若说真有人能在这天底下翻云覆雨,她只觉得唯三王爷邱沫可堪寄望。这识人辨势的眼光是她赵氏一门经年修炼的本事,她有这个自信。 “你们,都觉得当今圣上君威不振吗?”赵庭远听三个女儿说的激烈,心中虽觉不安,却也十分欣慰。若论知人断心、处世明道,他赵家女儿自问不弱男子。他赵庭远的女儿,虽生的平凡,却要活得轰轰烈烈才不枉这人生一遭。怀着这样的心思,他与妻子不像一般的人家,只让孩子囿于深闺、不问旁务,而是顺着女儿的性格因势利导、洞解俗世,因此每个孩子都有些不同寻常的个性和见识。 长女梅笙,温婉端庄、贤淑大气,举手投足显露的贵气可比宗室女子,心思沉稳中带着灵透,见解独到间蕴着睿智。故而,她的论断总是公正无偏的:“当今陛下性情温和,平易近人,做皇子时便有‘冬日可爱、春风轻婉’的美誉,这样的人,做个王爷或可闲散风流,做君王,恐怕会因少一分决断之利而受制于人。” 赵庭远点点头,朝堂上因南方边境的进犯之虑已然扰攘多日,被俘的敌囚究竟是放是杀、是吓是罚,皇帝始终未做明断。 “陛下是个太多情的人了……”竹笙微微叹气。当年都城第一美人叶素倾以琴择婿,上至王公贵胄、下至乐倌伎师,能撩弦拨曲者汇集在叶府门外汹涌如浪。最终,在一个绯霞满天的日子,四皇子邱沄一袭如雪的白衣、一把古朴的素琴、一曲清雅的琴语,引来了蝶舞满天,赢得了美人芳心。那一日的两情缱绻、琴瑟共鸣,陶醉了整个都城。见者云:皇家四子,天上正仙,一曲传道,渡尽世人。先帝因此赐婚,谓为佳话。 “多情易滥,情多易靡,这是为君者的掣肘。祸始于潜形,终于无形。”三女竹笙外柔内刚、坚强果敢,遇事冷静、思辨迅捷,既有男子之宽宏襟略,又有女子之九转柔肠,看事看人往往独辟蹊径,另得灼见。 赵庭远微微敛眉,邱沄临朝近三载,虽于政事上可堪勤勉,可是朝下度过的光阴确乎比朝上多些,否则也不会造成当下这暗潮汹涌的局面。 “若论仁善,陛下绝对是当仁不让,可是慈不掌兵。他背后的亲族势力有限,又没有利器军伍在手,风雨飘摇也就难免了。”菊笙虽年幼,可她的古灵精怪却俨然有韬光养晦的形迹,虽然看似快人快语、无所顾忌,其实是利落干练、心思机巧,所思所言皆在关节之上。 小女儿的一句喟叹直触赵庭远的心底,兵权旁落正是邱沄目前最大的隐患,军力的六成掌握在三大将军手中,剩下三成被几位亲王所控,邱沄唯一能够直接调控的就只有都城的近卫军和他舅父的黑旗军而已。可惜黑旗军远在北门州,一旦有人发难,他能否坚持到驰援远至实是未知之数。 “无论跟哪位亲王比,陛下都少了些帝王相啊……”菊笙口无遮拦地一说,目光流转处,既看了大姐,又望了三姐。 “帝王相……”赵庭远低声默念,心中的焦灼更胜先前。先帝立储时考虑最多的,就是这皇位谁来坐,能给其他兄弟留一条生路,于是便选了四子邱沄,可是他哪里知道,邱沄的生路却因继承这皇位而濒将断送。无论自己的女儿嫁给哪位亲王,若颠倒乾坤之事败,总还能留一条命在;可是,若嫁给皇帝,一旦天地变色、江山易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帝王无相啊……” 赵庭远的一声低叹将几个人的目光集聚到了圣旨上。烛影幢幢,那黄色布帛上的暗色影线仿佛爪牙张扬狂放,扼人心气。 “二妹。” “二姐。” 梅笙和竹笙同时开口,对视一眼,随即撇开目光,再不多言。 “二姐,”菊笙弯起柳叶般细致的眉眼,嫣然一笑:“你若是心无他恋,便承了这皇恩吧。” 一直在旁边端坐冥想的兰笙抬眼看了看秀丽美艳的小妹,若有所思,她转头望向父亲:“爹,您也觉得当今陛下君威难振吗?” 赵庭远看着二女儿,“君王道有非常道,非常人所能领悟之道。陛下既为君王,就非常道所能定数。” 兰笙点点头,她知道父亲是在宽慰她,也知道,从小妹开口那一刻起,这道圣旨的归属就已经尘埃落定。事已至此,她身为赵家的女儿,若出言推拒未免失了志气,“虽万死之路也有生还之机,我倒没什么可怕的。我只尽我所能,不给你们多添麻烦便是。至于日后的生死……我倒是更在乎眼前的自由放任。”兰笙淡淡苦笑:“早知如此,我便也留在都城好了。也许早几年就已寻了好人家嫁了,总好过此时被你们齐心协力推出去受难。” 赵庭远心中有些怅然,二女儿打从八岁起就一直在外游历,一晃十年过去,她回转都城,虽不及身边三个女儿聪颖灵秀,却自有一股旷达随性的心思。若从经历论,把她送入宫中无疑是最残酷的,可是,她这一心的无欲无求倒是安身立命的最佳保护。无非是几年无法意料的光景,只要他打点好关节,让女儿安安静静的挨到风停雨歇总是容易的。说是死路,毕竟还有其他三个女儿在,死,也未必那么容易。 “你也不要太担心,以你的姿色,悄无声息的躲开圣宠易如反掌,你就乖乖待在宫里吧。等源王爷大事有成,我便接你出来。”梅笙温言宽慰道。 “大姐的话虽然有失偏颇,意思却是对的。六王爷问鼎之日,便是你回家之时。”竹笙目光坚定,以言语为兰笙增添信念。 “二姐,你放心。三王爷心怀天下,不会迁怒无辜,你且安心等待吧。”菊笙美滋滋地挑眉,一脸兴味盎然。 “你们倒是势在必得。若我不回家来呢?又要送谁进去?”兰笙有心为难。 “若是那样,就抽签决定了吧?”竹笙不以为然。 “现在抽签也来得及,要不要试试?”菊笙说着话拿出四个铜钱,然后取出胭脂盒,在其中一个铜钱上点画了一下,甩干后扔进袖袋。“来呀,看看天意。” 四只手同时伸进去,又伸出来。 “嗬,这是天作之合呀!早知道二姐会抽中,不如直接抽签好了。真是枉做恶人。”菊笙摆出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惹来家人个个嗔笑。 兰笙看看自己手中泛着一点赤红的铜钱,百感交集。 失仪之祸 遴选之日,五十名世家闺淑齐聚和正宫,等待三圣的召见,定品排位。赵兰笙久不在都城,无人可叙,此时骤见这满眼的千娇百媚,只觉得内心惶惶,手足无措。所幸,候召之时有茶茗供奉,虽不是万斛之品,却也是个中精华。兰笙寻了个角落,便自顾专心品茶了。 因父亲的关照,兰笙被排在了召见次序的最后,父亲明里说是担心她常年在外礼据有失,放到最后可以趁着圣人倦怠混水摸鱼,其实是想让她借此机会将城中贵女的品性探看清楚,有备无患。可是兰笙于此却并不热衷,她不喜欢识人,识人累心,若是无关紧要的人,实在不必要费心一识。 原想着都是名门闺秀,自己又无相熟之人,所见所闻只怕有限,没想到,有人的地方就有热闹,她虽置身事外,可栖身于内的人却是更多的。 “那边穿湖蓝色衣裙的就是孔大将军的妹妹,据说她常年随兄长出入行伍,所以性子直率、不拘小节,看她现在端的文静娴雅,三言两语就原形毕露了。”两个女子站的比兰笙还靠后,虽是低声相谈,却也被兰笙听了个大概。兰笙顺着那女子所言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个姿容俏丽的蓝衣女子与一个黄衣女子正自谈笑。 “和她说话的人是狄老将军的孙女,虽然也是出身将门,可这位狄小姐却要比那孔小姐出众许多,人家自幼习练骑射,看似纤腰瘦肩,却是一身能制退男人的功夫。” “表姐,她们两人都能入选吗?” 身后对答的两人竟是表亲关系,兰笙不由得有些羡慕。 “这就不好说了,孔小姐是美,可是殿前还要对答,以她的性子,一时语失也是有可能的。那狄小姐也是美人,但是有能耐的女子不免一身傲气,她若是有待而来,就一定能入选,若是别无所求,也可能掩玉而归。” 兰笙闻言不由得心念一动,若没记错,背后的两个女子,一桃红一杏粉,一个姿态妖娆一个甜美可人,都是一眨眼就笑意盈面的女子,没想到这年长的一人还颇有心计,对同来参选之人已有如此认定。 “表姐,你说左丞相家的大小姐会不会直接封后啊?哎唷。”纵使不回头看,兰笙也知道这一声“哎唷”痛了谁的胳膊,想是这年幼女子的口不择言引来了姐姐的暗惩。 “你当皇后是那么容易做的?”年长女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兰笙想听却是再难听清了。不过,年幼女子却突然开口道:“那她还来参选?这不是欺君吗?” “你小声点!”年长女子呵斥过后,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年幼的女子嗫嚅了几句,便不再打听丞相女儿的事了。 这时,有太监进入正殿,宣旨:“传左相长女方鹭影、右相三女陈鑫、吏部侍郎次女佟艳儿、工部尚书长女何烨烨、镇国将军长女严芳汀觐见。” 兰笙心中一阵轻松,总算是开始了。她向前走了几步,只见已经出列的五位女子个个配得上国色天香四字。 云鬓芙蓉面,黛眉流光眼。 凌波鹤舞步,仙姿月影翩。 兰笙以前觉得自家姐妹都是人中雏凤,今日方知一山还有一山高,貌美如花在这大殿中实在是不堪一提。 趁着走回座位的机会,兰笙又看了看刚才在背后窃窃私语的两姐妹,果然是桃杏争春,风姿各异。 再坐下,兰笙赫然发现殿中交谈之人疾增,话语声也是此起彼伏,而且听之令人遐想无数。 “那个佟艳儿可厉害了,她家原是要让嫡女佟鲜儿入宫的,她和她娘在佟大人面前一顿闹,才把这皇恩闹到了自己头上。” “也难怪她闹,那佟鲜儿样貌一般,毕竟是嫡女,日后嫁人定能得良配,她是庶出,若进了宫,总会比在府中嫁的好。” 兰笙不由得对那佟艳儿刮目相看,再想起那副明艳骄丽的妆容打扮,倒像是能做出这等打算的人。 “唷,田家小姐,现在还补妆呐,不觉得晚了吗?是看了先前五位姐姐,心里没着落了吧?”骤然听闻有人挑衅,兰笙不免好奇,都是大门大户的小姐,这般张扬娇纵不是平白降低身份吗?她循声去看,才发现是个高挑瘦削的女子,看面相并不是刻薄刁钻的人,却不知道这话是冲谁去的。 “李秀秀,你不用这样挤兑我,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斤两,你这样出言不逊,只会给你爹丢人而已。”那田家小姐虽淡定,言语间却很不客气。 兰笙还想再听,却见几个人一起向这边走了过来,兰笙猜度与身后的两姐妹有关,便微微侧身,装着饮茶的样子,避过了为首女子的扫视。 “谭敏,你又在这儿高谈阔论些什么呢?”这女子的嗓音细而尖,虽似黄莺啼鸣,听来却有嗜血之心。 “文小姐谬赞了,我不过是和表妹说些体己话。”年长的女子放声而出时,如林涧清泉,涤人心脾。 “体己话?若是不认识你的人,定会教你这副谦卑模样骗了。”文小姐一双利目盯在谭敏身上,“你说东道西的,编排了这么多传言,不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入选吗?你真当天下人都傻吗?会信你的一面之词。” “文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现在大家都在候旨待宣,还请你自重,不要在皇室宫廷中失了分寸。” 兰笙不禁赞叹,这位谭小姐果然有些意思,竟把这文小姐置于法典考量的境地,真是惹人恼火呀。可是这种时候闹这个脾气,不觉得于理不容吗?兰笙有些不解。 “巧言令色。我就讨厌你这种惺惺作态。”文小姐竟然恼羞成怒了。 兰笙心里一惊,只觉得自己离这是非之地有些近了,还是先行离去来的妥当,可是她刚站起身,便直接扑倒在地。 兰笙趴在地上,有些茫然、有些羞赧、有些惊诧。这丑是出定了,可是总觉得有点儿无辜。后背有些疼,可是和被碎茶碗割破的手比起来,倒不算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谁家的人呀?” “怎么了?” 惊异声由四处而起,砸在兰笙身上,令她有口难言。到底是有良善之人,已经出手相扶。兰笙面色微窘,起身后虽鬓发乱霓裳皱,却也还能摆出些大家闺秀的姿态:“让各位小姐见笑了。一时分神,跌了跟头,有碍各位清心,还请见谅。”兰笙环顾四周,做惭笑愧礼状,将诸人的神色纳入眼底。事已至此,她也不回头计较,不管是有意或无心,她无动于衷便算挽回了半步。 “你这手出血了,快喊人来包扎一下吧!”扶她起来的女子肤白鼻挺,一双美目似红梅初绽,光鲜夺目。她刚要扬声呼喊,兰笙已拦住她:“多谢小姐相扶,我自己去求医即可,一会儿再有传唤,小姐别因为我而耽误了。这里乱做一片,各位小姐切莫靠近才好,我这就找人来收拾。”说完,兰笙也不等这女子再张口,便自行往殿外而去。 守驻宫殿的太监见到兰笙,不免讶异:“敢问这位小姐何事?未经召见,不得私自出入。”兰笙连忙陪笑,“这位公公,给您添麻烦了。我是礼部侍郎赵家三女,刚才一时不察,跌碎了一个茶碗,扰了候场清静,惊了皇室威严,实在是罪莫难赎。再就是我这手受了些伤,未免殿前失仪,还请公公为我拿个主意,我要如何赔罪才是?” 这公公听完,立刻派了两个小太监进去收拾凌乱之物,再低头,见她以袖裹手,那袖子已然浸红一片,便让她在这里稍候。待那公公去而复返,便领着兰笙去往偏殿。 往偏殿走时,兰笙听到了召见第二波人选的旨意,不由得暗暗放松了些,经她这一摔,估计殿里的人都已小心起来,再有想生事端的人怕是得收敛些了。 圣颜难料 偏殿里有名老太医在,兰笙行了礼,先道声感谢。估计这老太医也是头一次听说选秀选出伤患的事,盯着兰笙看了好半天才开始给她处理伤口。老太医可是认真,把兰笙的手包的叫一个仔细,兰笙就算想掩饰都掩饰不住了。兰笙也是无语,若非父亲早告诉她,她入选是十之八九,她必定得为这必然的失仪之罪而惶恐不安起来。 手虽包好了,可这身衣裳却是再难复原。即便真如父亲所猜,这一身上殿,也是有些堂而皇之的。瞧见老太医桌上也有茶,兰笙心念一动,便向老太医讨茶。老太医大方,将一壶茶都给了她:“不瞒你说,我孙女也在那大殿里。虽不知道你是怎么伤的,可这伤既然来了,你也就宽心吧,大不了便是不能入选,太妃和太后都在上面坐着,就算太后动怒,太妃总是会拦一拦,你不用害怕。” 兰笙看着白须老人,心中有些暖意流过,素昧平生,老人家能说出一番安抚之言,已是万分垂怜。宫中行医,他见过的听过的必是更加诡谲,又怎会把孙女送进宫呢?兰笙压住疑虑,没有多问,只是温言谢过老太医。她先看看自己的一身衣服,然后拿起茶杯,便往身上泼起水来。 老太医看着一惊,不知兰笙是何用意。兰笙泼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壶里水都没了才停手。她用力扯了扯衣衫,尽量将褶皱抻平。看看自己这一身浅绿色衣裙浸出了烟墨色案纹,不由苦笑盈面。 “你这是何苦呢?你若坦诚一切,太妃是不会怪罪的。”老太医觉得这孩子或许是吓傻了。 “言多语失,我怕自己说多错多。”兰笙微微一笑,再次谢过老太医,便出殿随引领公公回正殿候旨。走了几步,兰笙感觉那公公像是在侧首打量自己,她没敢道破,只是埋首而行,到了大殿门口时又出言感谢了一番,便进殿找地方藏着去了。 众人见她回来,又是一阵明显的窃窃私语。兰笙也不避讳,对上谁的注视都是立刻露出一脸笑容,既似问候、又似自嘲,一时间,倒没人上来与她攀谈。兰笙知道,自己这点儿际遇,到不了晚上就能传遍都城,这下家中姐妹可有的贬损她的题材了。 “你这手好些了吗?”适才扶她起身的女子来到了兰笙身边。 “刚才多谢小姐帮忙,兰笙感激不尽。”兰笙微微施礼,对这女子,她虽感谢,却也有所顾忌。 “别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你这一身衣服倒是‘别致新颖’了,离好远就闻到茶香四溢。”女子衔唇笑着,满眼爱怜之意。“喏,送你一枝茉莉,合你这身淡茶香。”说罢,将手中的一支镂空金簪别在了兰笙的头上。 兰笙不好推拒,只得任其戴好,“敢问小姐芳名,他日我得回报才是。” “我叫夏茗,回报就不用了,他日有缘再见,共叙几句闲话就好。” 兰笙刚要回话,就听人宣道:“律行司主簿之女夏茗、工部侍郎长女罗琪、通史司西苑主笔次女谭敏、通史司东苑主笔三女于敏、鹤洲将军之女曲琳瑶觐见。” 夏铭默默一礼算是作别,便跟着离去了。兰笙心下安宁,便找了一张靠墙的椅子坐下,阖目养神,等待自己被召唤。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兰笙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缓缓起身,只见殿中剩的四人都是生面孔,恐怕刚才自己闹那一出时,她们都是远远躲在一边的。 一边往祥鹤宫走,兰笙一边忖度,父亲是如何笃定赵家女儿一定会入选呢?太后、太妃、皇上,三个人必然都有各自的心意,临场上的各人表现也难以预料,两相交错,哪儿有可能制造出一个必然的结果。除非……兰笙想起了父亲那一夜晚归时的浮躁和忧虑,有了些头绪。 进殿、见礼、听训、报名。听令请安后,兰笙等五人俱是垂首而立,不敢妄动。这殿里有淡淡的管弦之声萦绕,兰笙细细听着,不自觉地放松了心情。 “赵氏,皇族纳瑛乃是无尚清辉之事,你何以抱缺而来?难道家中没有教你自重自惜的女德吗?”一道温柔似水的声音自殿堂上首倾泄而下,虽是在表问罪之意,却泛着令人动容的悲悯。 兰笙悄然跪倒在地:“回禀主上,臣女手上的伤是适才候旨时不慎所获,臣女自知有过,已经请示过教引公公,公公谨慎,带臣女见过了太医,太医可以证实,臣女的手,只是小伤。还望主上仁慈,宽恕臣女的无心之失。” “……你倒是识得大体。皇家礼数虽严,却是因人制事、因事制尺。你需得记住今日的教训。”女声温和悦耳,淡化了责难的语调更显轻柔。 “谢主上教诲,臣女记下了。”兰笙微微松了口气,觉得脖子都没那么僵硬了。 “赵家兰笙,你那头上戴的,是朵什么花?”一道低沉的女声传来,兰笙心中一惊,这花难道戴错了?不过一个首饰而已,难道也会惹来祸害?这朵花可不在父亲的意料中,若是引起变数,会不会给父亲带去麻烦? 一瞬间千头万绪在心中划过,兰笙强稳心神,肃目说道:“回主上的话,臣女不知道这是朵什么花,赠臣女这首饰的人只告诉臣女这花不易栽植,故而以金塑形,留其形状。” “不知道是什么花就敢戴来这里,不怕犯了忌讳吗?”那女声依旧沉沉的,令人不敢透气。 “主上教训的是。臣女只想着以最靓丽宜人的姿态前来觐见才能取悦君心,却忘记了礼数,是臣女有失分寸了。”兰笙有些难过,若这花真有什么名堂,她这个跟头可就栽的太愚蠢了,简直是把赵氏女子的脸都丢尽了。 “既然失了分寸,那你自己领罪吧!”那女声遥遥传来,虽是苛责,听在兰笙耳中却如同大赦之音。 既认定了无心之失,想必也不用寻死觅活的赎罪,此情此景,自请退出遴选便已是最大惩罚了。若如此退出,倒真是救了她。兰笙心下一喜,连忙磕头请罪:“臣女冒失,此举虽是无心之过,却也着实触犯圣颜,臣女愿退出此次遴选,即刻前往奚郸妙庵带发修行五年,以慰圣心。”奚郸寺中的主持与她有一面之缘,两个人于推经讲道间颇有共识,想来是会关照她的。五年光阴,既误了姻缘,也断了人生,这罪应是领够了。她只是担心父亲心有所虑,这一退不知会不会乱了父亲的谋划。 “母后,不过一支簪花而已。她既是无心,倒也不必罚了。”一道悠扬温和的男声破空而来,似一缕春风吹散了困锁兰笙的迷雾。 “皇帝,你太过宽纵这些居心叵测的女人了,不要重蹈覆辙才是。”女声愈发低沉,言语间竟有雷霆万钧般胁迫之意。 “……母后言重了,时过境迁,我已然忘怀了。更何况,花本无罪,焉置怀璧呢?”皇帝的声音柔韧熨帖,隔着这空旷的大殿,传递给兰笙不少力量。 兰笙有点儿明白了,这花似乎是因为某个女人而不容于君前的。听皇帝的意思,倒是不准备责罚自己,可是那八成是太后的女声却有些依依不饶之势,这要如何是好呢? “吾皇圣明。世传吾皇仁德旷达、重情厚义,今日得受,臣女心不胜喜,虽万死而无悔。臣女于佛前诵经祷告,必日日为吾皇祈福。臣女即刻便领罪前往奚郸妙庵,愿吾皇心欢意畅,吾皇万岁万万岁。”兰笙可不想因自己的一时不察而引发二圣之间的矛盾,此一罪非彼一罪,更容易引火燎原。 “你若真有心日日为朕祈福,留在宫里也是一样。你这身衣服倒是别致,花色晕染,像是花了心思的。站起来,让朕好好瞧瞧你的衣服。” 皇帝倒是笃定了保她的心思,顺着她这句祈福,就把适才那一番紧要拨弄过去了。兰笙心知此时再请罪未免就拂了皇帝的好意,还是顺势而下为好,便缓缓起身,唯恐再惹太后的不快。 “嗯,这花色,看似浅淡,却又薄烟轻雾,很有些意境。朕很喜欢。”皇帝的一句喜欢几乎要将兰笙的眼睛揉出泪来。想着自己在这片刻间就于险要中走了一遭,兰笙忐忑不安的心里就只剩了劫后余生之感。 赐浴惊心 出了祥鹤宫,兰笙以为遴选就结束了,没想到,教引太监却把她们送去了芳草园,并宣旨:太后留各家闺媛夜宿,晚间赐浴香华馆。 一个小太监将兰笙引到一处厢房,告诉她不要随意走动,后续事宜会有人通报,便离开了。将门锁好,兰笙立刻将头上的簪子摘下来细看,确实只是一支茉莉花样的镂空金簪,虽然手工精良,可也只能算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簪子。兰笙仔细研究了半天,确定这花样没有特别的改动,真的只是茉莉花而已。为什么太后看到茉莉花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呢? 兰笙心中涌起不安,回顾自己今天的经历,不禁为日后的宫中生活担忧起来。显然,皇帝是打定心思要让她进宫的,即使太后明言挑剔,皇帝还是留下了她。可是,留下她并不意味着保下她。日子一天天地过,要面对疾风骤雨的到底是她自己,平安度日俨然已成水中月影。兰笙知道现在不是怨艾的时候,她强迫自己抛开惊畏,躺到床上,她告诉自己,至少要平复忐忑的心情,坚持到遴选结束。既然开局不利,就只能再图后议了。 兰笙是被敲门声吵醒的。两个小太监带来了食盒,说是要伺候兰笙用晚膳。兰笙确实饿了,索性挑着吃了些东西。见兰笙停箸,小太监也不多话,收拾好食盒便走。兰笙再度关好门,只盼着明日快些到,自己的一腹惶恐实在需要找人倾诉。 入夜不久,兰笙又被敲门声吵醒,原来是赐浴时间到了。兰笙一边腹诽众人共浴的窘迫,一边随太监往香华馆去。路上相继遇到白日里见过的女子,大家都只是含笑颔首为礼,不欲多言。 进了香华馆,兰笙更觉事情诡异非常。众人都出自世家名门,就算同为女子,要在许多陌生人眼中赤身裸体也是令人难堪至极之事。可是太后赐浴,不浴便是抗旨,便是拒绝太后的盛情。以兰笙所观太后之脾气,不浴绝对是自掘坟墓之举。可是入浴又实在强人所难,堪作羞辱。思及此,兰笙有点儿领会赐浴的意思了,太后这是恩威并施,要让这些新人们看清自己的身份。 香华馆内有五个大水池,供遴选女子使用倒是绰绰有余。陆陆续续的,有些女子已然在宫女的服侍下褪尽衣衫,步入清澈池中。如兰笙一般犹豫的人不在少数,她们皆站在帷幕外,看着另一边的池中蒸汽升腾、水声撩动、雪肌隐现,都有些尴尬。虽无人道破,可是大家对这旨意的犹疑却是有目共睹。思虑再三,兰笙褪去外裳,只着中衣坐到了池边,她挽起裤脚,将小腿浸入池中,水温适度,劳累了一天,以此泡足倒也是舒心之事。 池中那几个正在沐浴的人,见兰笙如此,俱是一副不屑的神情。其中一名女子出言讥讽:“哼,若是羞于坦诚相见,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分明是忤逆太后之意。” 兰笙认出这是左丞相家的小姐佟艳儿,连忙陪笑道:“小姐有所不知,我正值月事,若是入浴,恐怕会污了池水,想来太后她老人家是能够体谅的。” “哎呀,那你可离这池子远点儿,真是败人兴致。”佟小姐凤目冷扫,柳肩轻荡,转身往另一边去了,心里将兰笙恨了个彻底。 “是,是,我这就离开。”兰笙忙不迭的起身,一直在她身侧的宫女递过了绢巾,兰笙道谢,轻轻擦拭着小腿。她不着痕迹的四下打量,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已下池了,不过,有的人留了亵衣亵裤未除,撩水之时也是神情漠然,全无宽心之色。没下水的人不过五个,俱是冷眼旁观,兰笙发现,送自己金簪的夏茗也是其中之一,她倚柱而立,眉宇间有些清冷端肃之意,兰笙望而生惑,略有所感。 定了定心神,兰笙向身边宫女求助:“这位妹妹,我这手伤了,你能帮我洗洗头发吗?”宫女一礼,引兰笙到一边坐下,便开始为兰笙解发。这宫女手劲儿轻缓,和着那适度的水温,愣是将兰笙洗困乏了。兰笙迷迷糊糊的,想得寸进尺一些求这宫女给她按摩一下头顶,还未开口,就听外面传来凄厉的呼喊声,“着火啦,快来人救火呀,着火啦!” 兰笙一惊,心如撞钟,明明遇到火患应该马上逃去户外的,可是她的脚却一步也迈不出。香华馆里已经乱做一团,池子里的人纷纷出水,扯着衣服慌乱穿上就往外跑。眼见的有人仓皇、有人迟疑、有人恼怒、有人羞愤、有人萧肃,转眼间就都跑了出去。兰笙有些了然,她夹着衣服快步跟在人群最后,跑到了外面。夜风一吹,刚刚出浴的人仅着单衣,瑟瑟抖成一片。兰笙默默走进人群,听着莺啼燕歌的嗓音此刻都结了冰一般的问着“哪里起火”、“谁人灭火”之类,不由得将衣服披在身上,往人群后方又退了几步。虽不知道看戏的人在哪儿,兰笙还是想躲的远些,免得不知轻重的人任性发难伤及自己,也免得心怀叵测的人趁火打劫。 虽未见火烧过来,提桶救火的太监却是来去了不少。兰笙暗暗地四下打量,只见这些于夜幕下三两相聚的女子已静默下来。经过刚才那嚣嚣攘攘的一阵,大多数人都已心绪平顺了。毕竟都是世家贵族出来的女子,虽一时慌乱不安,可是看明险情后,也就都缓过神了。这时,一声“皇帝驾到”骤然划破平静。虽看不到众人的眉目,兰笙却也从突起的惊呼声中感觉到了四处蔓延的慌乱。转眼间,火把、宫灯、提笼来了一大片,原本黑漆漆的夜几乎亮成了白昼。兰笙远远看着,只见被一堆宫人围拥而来的是几个青年男子,为首那位玉面星目的,显然就是当今皇上。 站在园中的女子都是身沾池水直接穿的衣服,光线若暗也就罢了,现在光从四面射来,一具具纤细娇躯就被这光线勾勒出形态来,掩不住的春意顿时溢了满园。 “朕听闻园中起火,便过来看看,可有人受伤吗?”皇帝未着正服,只这一身常衫却也掩不住华贵之尊。 “谢陛下关心,臣女等及时从馆内撤离到此,暂还未见火患烧至。只是有几位妹妹适才出来的匆忙,心中还有些不安。”站在前面的一名女子出声应答,兰笙只见她背影婀娜,却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没事便好,天色已晚,你们早些回去休息吧。”皇帝转首吩咐道,“着御膳房准备一些姜汤送到各位小姐房中。”见这一群如花美眷原地不动,皇帝又温言安慰道:“都快点儿回去吧,夜冷风急,感染风寒就不好了。”虽是寻常话语,可是经皇帝这一副体贴入微的声音说出来,却多了几分弄情调绪之意。 还不走,难道是嫌别人看去的少吗?兰笙想不通这些人迟迟不动的用意。若真是做了帝女宫妇,这一身玲珑岂能随便显露于外人之眼。其他几个男子就算是皇亲贵胄,终究不是那九五之尊,再站下去,只是给皇帝徒增难堪而已。“臣女谢恩,先行告退。”兰笙借着自己藏身人后,率先发声,她浅施一礼,退了几步,便转身离开。身后告退之声此起彼伏,兰笙也不敢回头再看,今晚这一出戏,她们都是被殃及的池鱼,却不知道,这火攻城门的人究竟是谁。 入宫前夕 舜和帝邱沄,年二十一岁,乃先帝四子,靖彦贵妃云氏之子,云氏乃北域驻将云兆容幼女,自入宫,与母家疏于往来近十年。皇四子八岁时,云氏薨,遂归于怡贵妃贺氏膝下抚养。邱沄性格温和、才学禀赋虽不超拔,却也算出挑。十六岁出宫建府,封为沛王。十七岁得先帝赐婚,娶城监司叶氏女素倾为正妻。一年后,叶氏诞下麟儿,因血崩之症离世。先帝感念幼儿可怜,赐名望致。邱沄对叶氏情深意重,为偿叶氏落叶归根的遗愿,携子扶灵送叶氏棺椁前往叶氏故乡衢州。回朝途中遭遇叛民作乱,险遭不测。幸得骠骑将军南崇瑁连夜驰援、领军平乱,方得平安归来。归朝不久,先帝驾崩,传位于沛王,定年号为舜和。 三年前,谁也料想不到继承皇位的人会是沛王。论能力,宸王邱沫主政吏部,因才施用、举人唯贤,几次官员选拔和职位调配都得到了先帝的褒奖;论人望,襄王邱涟参政户部,试行新制、精简税赋,在湖西十九洲推定的“分级户均制”成果显着得到了百姓的认可。沛王一直在兵部历练,虽然勤恳踏实,却没有特别令人瞩目的成绩。坊间有传,沛王能得皇位,只因他育有一子。先皇看重血脉,因与皇孙投缘,故而父凭子贵,沛王得以继位。 听父亲絮絮说着这些过往,兰笙有些疲惫,一时之间,她难以将父亲口中的皇帝和自己脑海中的皇帝合为一体,她的脑海中只有那平和却执拗的声音在不断回响:“这花色……很有些意境,朕很喜欢……夜冷风寒……感染风寒就不好了”。还有那张清俊明秀的脸,盛满了温柔和恬淡,仿佛举手间就会拿出一枝梨花递过来。这样随和敦厚的一个人,真的是可以对世人世事生杀予夺、把弄乾坤的九五之尊吗? “兰笙,不要怕。陛下……”赵庭远斟酌了一下,“是个好人。也会是个好皇帝。他只是,生不逢时吧。” “爹,为什么赵家女儿一定会入选?为什么你这么确定?”兰笙慢捻着腰间的玉佩,那块本色温吞的玉石已经被她养出了亮色。 赵庭远深深叹气,眉间的忧郁与晚归那夜如出一辙。“为父为官三十余载,看多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对自知之明格外在意些。爹这辈子,也就能走到这个高度了。先帝看重我,不想强我所难,就任我在这个位置上效力。陛下想要倚重我,却又不想违背我的遗愿,所以就想借这次遴选,赐我一份皇亲的名份。兰笙,是爹对不起你。” 兰笙笑了,“爹,您没有对不起我。如果不是皇帝予您的这份皇恩,我顶多是个县丞夫人。现在,我可是帝妾宫嫔呢。” “兰笙,你图的不是这些。爹明白。你和梅笙她们不一样,她们是画,是挂在那儿让人赏的。你是风,是让人捉摸不到的。是爹断了你的人生。” 兰笙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挚和感慨,“爹,别这么说,我的人生还在,不是断了,只是换了个方向。” “我也对不起你娘。她只希望你过的喜乐,我却把她给你的喜乐断送了。”赵庭远很自责,他知道,在遴选这件事上,他选择了尊重梅笙、竹笙和菊笙的坚持,剥夺了兰笙选择的权利。这是他充分权衡后做出的决定,虽然还不知道对错,却是他此刻能想到的,最适合的选择。如果妻子还在,妻子会支持他的想法吗? 兰笙摩挲着指尖的铜钱,菊笙点上去的胭脂早就被她擦掉了,可她还是舍不得把这枚铜板当做银子花出去,她把铜板送到父亲面前,“爹,能为我保存这枚铜钱吗?有朝一日,你再把它还给我,到那时,我们再看老天给我们的安排究竟是好是坏。” 赵庭远望着兰笙,猜不透这个女儿的所思所想。最初离家时,兰笙只有六岁。她静静的,不爱说话不爱动,无论听到什么,都只是先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望过去,沉思许久才会有所反应。开始游历后,兰笙才渐渐开朗起来,每次归来,会说起沿途见到的风物,话越说越多,眼睛越来越有神采。 可是这几年,他愈发看不懂兰笙眼中的笑,兰笙的笑总是很平和,当她想让你知道的时候,你就能从那双笑眼里看到喜怒哀乐;可是当她不想让你明白时,那双笑眼里就只剩了深不见底的清冷。赵庭远不知道兰笙近些年去过哪里,做过什么。妻子在世时,她们时有通信,妻子偶尔会对他说起一二;妻子过世后,兰笙便不再送信回来,她只是在出发时定好归期,到了日子,她自然而然会出现在家门口。 都城里的人都夸他把三个女儿教养的如玉如珠,藏于深闺却闻名在外,是一位朝事家事兼顾的良人贤父。只有他自己清楚,女儿都是妻子教出来的,为了让他安心朝事,妻子的一腔心血都放在四个女儿身上。四个女儿能有今天,妻子功不可没。 赵庭远郑重其事的接过铜钱,收到了书架的百宝盒里。“进宫前,你要不要去和岑五打个招呼?” 兰笙点点头,“我准备后天去九叔那里看看。他可能还要在都城停留两个月。您要是方便的话,帮我准备些东西送过去吧。回头我列好单子给您。” “好。你想要什么就尽管写,我会安排赵德准备。”赵庭远看看兰笙受伤的手,到底还是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你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兰笙从宫中回来就直接睡了两天一夜,关于遴选时的意外,他是在上朝时从别人旁敲侧击的问话中得知的。 “文小姐带着几个人走到了我的背后,我想回避。站起来的时候,感觉有人推了我一下,我摔倒了,手就被碎茶碗划破了。” “文?文家那个丫头?你去找梅笙问问,她认识那孩子,若是能结交便结交,结交不来就算了。”赵庭远微微蹙眉,他与文洪素无交往,难道是文家人不认识兰笙,所以错手陷害? 兰笙点头,算是接受了父亲的建议。她从袖中取出茉莉花发簪放到父亲面前,“这支簪子是一位叫夏茗的小姐给我的。我摔倒时是她扶我起来的,我包扎好了回去候旨时,她见我衣裙有茶色,便为我戴了这支簪子。” “夏茗?她父亲是个八面玲珑的纨绔,没继承到她爷爷的一身风骨。你就是因为这支簪子被太后斥责的?”赵庭远不觉得夏家会有胆量指使孩子出来做这种害人的勾当。可是,怎么就这么凑巧,这支簪子竟会惹来太后不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赵庭院心中沉重,为了不给兰笙压力,他缓和了语气,温言道:“这件事,为父会去打听,没有消息前,你先不要声张。” “知道了。”兰笙恭顺点头。 “接到圣旨后去祭拜一下你母亲。让她安安心。” “放心吧,爹,女儿记住了。”兰笙微微笑着,将父亲老怀安慰的松弛牢牢记在了心理。 请安之道 一后二妃四嫔四夫人,皇帝一次大婚娶了一妻十妾,兰笙排位最末。在大婚当日,兰笙与其他帝妾一起,遥望皇帝牵着方鹭影的手祭拜天地先祖时,心中想的只是何时才能用晚膳。打从坐上花轿那一刻起,她就想明白了一件事,同样是忙碌拘谨的一天,最后只有一个女人能在成婚后与皇帝齐守红烛、共饮合卺,在洞房花烛夜共结连理,这就是妻与妾的不同命运。兰笙知道自己想的太多,有些庸人自扰。可是像根木头一样被人摆弄一天,如果脑子再不动一动,人就真的变成僵直无息的木头了。兰笙一个劲儿提醒自己:既然已经注定,那么早点儿看开才能早脱烦恼,没有了烦恼才能在这深宫大院里自得其乐。 兰笙获封锦兰夫人,赐居锦织苑。除了一名贴身丫鬟是打家里带来的,剩下的仆役都是宫里安排的。兰笙手下的管事嬷嬷姓董,是个慈眉善目的人。婚礼仪式结束后,兰笙终于盼来了晚膳。用膳时,董嬷嬷又将兰笙已经学过了一次的规矩讲了一遍,她特别强调,每日里给太后、太妃请安是最重要的事,一定不能懈怠和敷衍。为了让兰笙第一次问安能给太后留下好印象,董嬷嬷特意为兰笙选了件桃红色的正服,既能提亮兰笙的脸色,又能取个喜气洋洋的意头。兰笙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听着董嬷嬷的安排,只觉得非常有道理,可是想到遴选时太后对自己的严苛,兰笙觉得抱朴守拙才是正道。将之前的事跟董嬷嬷说了一遍,坦诚了自己的顾虑,兰笙选了套墨绿色的衣裙,不出挑也不落窠臼,以防万一。 第一次问安,皇室三圣齐齐出现,皇帝居中,太后居左,太妃居右,十一个宫妇一齐叩拜,这场面既肃穆,又惊人。 “今天是你们第一次请安,朕陪你们过来,算是给你们带带路,以后,请安之事你们要放在心上。昨夜,朕歇在皇后宫里,皇后劝谏朕要爱顾六宫,朕听进心里了。你们且安心,来日方长,朕会怜惜到你们每一个人。”邱沄说的恳切,明明是说给大家听的,可是每个人听了,都觉得是在安抚自己。 “皇帝就是会心疼人,这是你们的福气,你们要懂得珍惜。我这做长辈的,只提点你们一句:从前倾倾在的时候,那是独宠。可是今夕非往昔,哪怕只能得到一分圣宠,你们也要心怀感恩。皇帝是天下的皇帝,你们能得到多少,都是令人人羡慕的,所以自己心里要有个计较。”太妃虽已过盛年,容貌风姿却不见老态,一颦一笑间,眸光笑影翩跹如蝶,绽出许多春意。 “臣妾谨遵太妃教诲。”众人齐齐起身行礼,又齐齐坐下。在三圣面前,规矩是最重要的。 “从今天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之前宫里的事都有我和太妃代皇帝管着,现在有了你们,我们俩就可以享清福了。皇后,以后这宫里的事就交由你掌管了,佟妃和文妃会帮你执事。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不懂的,就问李嬷嬷,她是本宫身边的老人,一定会帮你。” “谢母后信任,儿媳定会与两位妹妹打理好后宫,为陛下分忧。”方鹭影再次起身行礼,佟艳儿和文若薰也起身谢恩:“臣妾一定辅佐好皇后娘娘。” “太后,以后孩子们就不要再向咱们请安了吧?有皇后看顾着,她们姐妹之间,问个安、说个话会更自在些。”太妃是个平易近人的性子,说起话来亲切随和,眼光流转间仍旧有柔肠百转的风韵。 不同于太妃的温婉和气,太后的面目上透着淡淡的冷意,即使笑着,那冷也是坚硬犀利的。“瑄太妃说的有理,以后这请安的事,就去皇后的紫云宫吧。” “臣妾遵旨。”又是齐齐行礼。兰笙微垂着首,有些心疼自己的膝盖。前前后后的蹲蹲起起了四五次,再这么下去,她就准备赖在太后的坤泰宫不走了。心中虽是这么想的,可一听到太后准许她们离去的旨意,她就忙不迭地站了起来,故作沉稳的退了出去。 出了坤泰宫,兰笙就想回去休息,可是董嬷嬷却拦住了她:“夫人,皇后娘娘还在后面,您得稍等一会。” 兰笙一想,自己真是随意惯了,对规矩总是少些关注,这个毛病得改。她顺势退到一边,静等皇后。皇后是陪在皇帝身边,最后走出来的。见所有妃嫔都等在门前,皇帝那俊朗的脸庞上划过一丝困惑:“你们,还有事?” 佟艳儿袅袅一礼:“回禀陛下,臣妾在这里等皇后娘娘训示。” “你是,艳儿。”邱沄的目光柔和似水,流向佟艳儿,同时出手相扶。 佟艳儿的脸艳如桃李,一双眼光耀早春,她娇滴滴地回道,“陛下记得臣妾……” “当然记得。朕喜欢你穿桃红色,俏丽妩媚,妖娆动人。” “谢陛下夸赞,以后艳儿会经常穿给陛下看的。”佟艳儿那娇羞的模样着实惹人怜惜。 尽管兰笙觉得这种话两个人留在房里对答会更合体统,可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帝的女人,这体统之说,倒也可以置若罔闻。不知怎的,说话的两人之间是其乐融融、春意荡漾,可兰笙却觉得人群里有股阴冷的气息流窜开来,让人心惊。 “鹭影,朕去你那里用午膳,你先带她们随便逛逛吧。”邱沄握了握皇后的手,满眼宠溺,在这一刻,似乎把身边其他的女子都忘记了。 方鹭影眉目含羞,点点头。皇帝笑着,一一看过围在身边的女子们,翩然离去。 见皇帝走远了,兰笙的心终于松弛下来,总算演完了上下和睦,接下来就看皇后娘娘的脾性如何了。 “各位妹妹,咱们往御花园走一走吧。”方鹭影果真是个美人,含笑时如晓光逐月,漠然时如破晓清风,怎么看都是撩人的风情。 御花园里的景致果然是别具一格,饶是兰笙走过了不少名川大河,却也得承认这人工凿制的风景委实有种巧夺天工的奇丽之美,不输于任何天地盛景。皇后娘娘似乎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走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在莲池边停下脚步。 “这里景致倒好,咱们就在这儿坐坐吧。”李嬷嬷拿出一方手帕铺在巨石上,方鹭影款款而坐,李嬷嬷便带着另外两个宫女走开了。 其他宫人见状,都有些为难,若学着李嬷嬷的样子,那自己的主子就要坐在方鹭影的身侧,可是与皇后平起平坐,那就是罪,这是不行的;若将手帕铺在地上,各位主子就得席地而坐,仪态尽失,那更是不行的;若是不坐,那就要站着恭谨听训,如奴才一般。皇后的这一手下马威着实干净利落。 “皇后娘娘千金贵体,怎么能随意地以这磐石为座呢?红嬷嬷,你安排人去取椅子来吧。”佟艳儿吩咐身边的嬷嬷。 “佟妹妹倒是想的深远。其实,本宫也就是有几句话要说,不会耽误太久。这烈日当空的,本宫怎么舍得让各位妹妹在此久留呢?”方鹭影显然对佟艳儿有几分忌惮,虽未改初衷,言辞却婉转起来——你们就是再不愿意,也得在我面前俯首称臣,这就是地位——有些事理,确实不能说的太明白。 “臣妾恭听皇后娘娘教诲。”依礼跪地的人是雅茉夫人欧茉杨。兰笙想起了那位把自己的手包成了饺子的老太医,两个人眉宇间的和善温良显然一脉而出。兰笙跟着跪下:“臣妾等恭听皇后娘娘教诲。” 一个“等”字算是给了其他人台阶,按兰笙的想法,她有话要说,就赶快让她说,说完就完了,毕竟人家是妻,咱们是妾,出于礼数,跪她一下也是应当。其他人见有人下跪了,也只得做出了让步,宫人们也识相的退远了。 见众人都跪下了,方鹭影嘴角抹过一丝冷笑。“诸位妹妹,从今天起,咱们就都是陛下的枕边人了。陛下虽说会顾及到每一个人,可是感情这东西,可不是说来说去就能来来去去的。陛下若是在哪位妹妹身上多动了心思,那就是妹妹的本事。本宫只希望陛下能身心愉悦、安心国事,至于是哪位妹妹能得陛下的青睐,就看大家各显神通了。只一条,不要闹出收拾不了的局面,若是给本宫出了难题,本宫必定以锱还铢。话也不多说了,来日方长,咱们且好好相处吧。”方鹭影缓缓起身,“大家散了吧,咱们明天紫云宫见。” 后宫佳丽 皇后左相长女方鹭影 佟妃吏部侍郎次女佟艳儿 文妃兵部侍郎长女文若薰 洛嫔遒劲将军之妹孔宁 江嫔旌展将军孙女狄瑛 淮嫔镇国将军长女严芳汀 溪嫔骠骑将军之妹南露风 敏荷夫人通史司西苑主笔次女谭敏 香茗夫人律行司主簿之女夏茗 雅茉夫人太医院首席医师孙女欧茉杨 兰笙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这些名字,写了一遍不够,就再写一遍。旁边研磨的小丫鬟玲珑忍不住问道:“小姐,你在写什么呀?” “我呀,我在写诗。”兰笙抬头瞧自己的丫鬟,发现入宫一月有余,她竟然胖了不少。 “写诗?写什么诗?像三小姐写的那些风啊、雨啊的诗吗?” “对啊,我念给你听听?”兰笙继续拿丫鬟打趣,却发现旁边陪着的董嬷嬷抿嘴笑了。 “不用了,三小姐那些诗酸的很,我听不懂,也不爱听。”玲珑撇嘴拒绝,以前她一直跟在竹笙身边伺候,是以对这些诗词歌赋十分厌倦,依她看,身为女子做好女红就是最好了,偏偏她的三小姐总喜欢舞文弄墨。 “那你喜欢听什么?听戏?听书?”兰笙听竹笙说玲珑喜欢热闹,带她进宫确实是委屈她了。 “奴婢喜欢听书。”双眼放光的玲珑让兰笙一下子想起了那日的孔宁。在例行请安时,皇帝夸赞孔宁擂鼓时英姿飒爽,孔宁的眼睛就是这样光芒灿烂的。 “听书啊,可惜宫里没有人说书,要不就带你去听了。”兰笙故作惋惜状,随手勾掉了“夏茗”和“文若薰”。 “虽然宫里没有人说书,可是宫里人说的事可比书文精彩多了。”玲珑的眼里几乎冒出火来。 兰笙下意识的往回一退,很怕那股小火苗烧到自己。“你听到别人说什么了?” 玲珑刚要开口又停住,她抬眼瞄着董嬷嬷。兰笙会意,“嬷嬷,咱们仨说点儿体己话,你要是听着没意思,可得言语一声啊。” 董嬷嬷抬头看了兰笙一眼,淡淡一笑,低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兰笙冲玲珑一点头,玲珑立刻滔滔不绝说起来。 “听紫云宫的人说呀,皇后娘娘到现在还是完璧之身呢。” 兰笙一惊,没想到玲珑一开口就是这么吓人的故事。她有点儿担心,自己对玲珑的管教是不是有点儿松懈了。“这话能是从紫云宫传出来的吗?你能不能长长脑子?”虽然心里不安,可是并不影响兰笙的好奇心作祟。在外游历之时,她就是靠着好奇心决定前路何往的。 “真的是。我听蓝华宫的宫女说的。大婚那日赶上皇后娘娘的月事来了,本来再有个三四天就过去了,可是到了第四天……” “陛下就去绯霞宫了……”兰笙想起了那天佟艳儿穿的桃红色衣裙。请安结束后,佟艳儿拉着欧茉杨去了御花园,非要欧茉杨为她画人像画,结果画没画完,却遇到了下朝归来的皇帝。紫彤树下,花白如雪,丽人如蝶,皇帝看的入了迷,身旁的三王爷呼唤了几次才回神。当晚,皇帝就留宿在了绯霞宫。 “对呀对呀,佟妃娘娘是真美啊。虽然性格骄纵了些,可是陛下只见了她的美,没见过她的骄纵,所以就流连忘返了。”玲珑侃侃而谈,一点儿避讳都没有。 “不对呀。我记得……”兰笙有点儿恍惚,请安的次数太多,好些事都模糊了。皇帝在去绯霞宫之后明明去过紫云宫两次的,“洛嫔和江嫔抢花那天,陛下没去紫云宫吗?”想到孔宁和狄瑛对峙的情状,兰笙就困惑,一盆花而已,明明人人都有,何必为个颜色争个长短呢。红花怎样?黄花又怎样?开的明丽就好啊。真摔到地上,盆碎花残,落个侮君之罪岂不麻烦。 “去了,可是刚入夜就走了。听说是淮嫔和香茗夫人夜游花园时,淮嫔为了捕萤火虫掉进了池塘,陛下去安抚,然后就留在淮嫔那里了。”玲珑神秘兮兮的看着兰笙,“小姐,你见过萤火虫吗?都说那是勾人魂魄的鬼虫呢。” “别瞎说,什么鬼虫,就是会发光的虫子罢了。”兰笙有点儿沮丧,明明每天都去请安了,怎么自己就不知道这些蹊跷的事呢。 “不管是什么虫子,总之啊,那虫子引得陛下在淮嫔那里住了三晚呢。”玲珑煞有介事地竖起三根指头,“三晚啊,陛下在洛嫔那里,也只住了三晚而已啊。” “三晚就够够的了,陛下要是总去洛嫔那儿,我就不用睡觉了。”孔宁也真是拼命,每次皇帝去她那里,她都要擂一段鼓曲给皇帝听,深更半夜敲鼓,简直是向全皇宫的女人宣战,想想都可怕。兰笙抬笔将“佟艳儿”和“孔宁”的名字划掉了。 “小姐,你只是说说而已吧?人家溪嫔和敏荷夫人才叫不睡觉呢。”玲珑忍不住瞪了自家小姐一眼,“下棋下到日落西山也就算了,还能下到后半夜?不分个胜负就不回去休息,都是说辞罢了,还不是为了等陛下嘛。”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兰笙真是吃惊了,确实听谭敏约南露风下棋来着,可是也没见她们一起啊。“难道是江嫔请吃点心那天?” “不是。我想想啊……是皇后娘娘因为宫人开支和文妃闹红脸那天。”自从董嬷嬷让玲珑试着陪兰笙去请安,玲珑就开始记东记西了。 “那天啊……”兰笙若有所思,文若薰确实不是一般人物,单就她提出要抬高宫人月俸这件事,就足见她想要挑衅皇后权威的意图。关键是这个提议于大多数人有益,皇后若是阻拦,只会给自己增添烦恼。每个人都涨五十文,听来确实不多,可是这么大皇宫,这么多人,积少成多数目可就惊人了。皇后初掌大权,被这样一架,真是有苦难言。思及此,兰笙将“严芳汀”和“谭敏”的名字划掉了。 “对呀,两个人下了五六局。陛下在旁边看了半天,说两个人旗鼓相当,不容易分胜负,两个人就约改天再下,结果溪嫔一站起来就晕了。陛下就送她回去了,然后就留宿了。第二天,溪嫔就没去请安。” “啊,我想起来了,那天溪嫔没去。然后江嫔请我们去她那里吃的点心。”兰笙总算串联起了几件事。怎么也没想到,江嫔出身行伍之家,却有一手好厨艺,那点心的味道真是令人回味。幸好那天夏茗没跟着去,她要是去了,兰笙是打死也不会去的。想着点心,兰笙将“狄瑛”的名字划掉了。 “小姐,你可别小看那点心。陛下在洛嫔宫里吃到了她带回去的点心,第二天就去江嫔那里了。”想到这里,玲珑未免有些不快,“连吃再拿,不小心就给别人做了嫁衣,难怪洛嫔擂鼓擂的那么响。” 兰笙忍不住笑了起来,“玲珑,你呀,你真适合说书……”兰笙还想再说,却见太监全乐走了进来。 “回禀夫人,您要借的《丁酉札记》没在书馆,奴才只借了《东天小传》回来。” “我知道了。等还这本书的时候记得再问问。” “是。奴才记住了。”全乐把书放到桌上,躬身退了下去。 兰笙拿过书翻了两页,“不对,我记得很清楚,十九那天,陛下去皇后宫里了。”之所以想起来,是因为那天皇后打扮的格外艳丽,请安时兰笙就觉得有问题,后来听全乐说皇后娘娘找皇帝商议宫中开支的事项时,皇帝留话说晚上要去皇后宫中用膳。 玲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别提十九那天了。小姐你那天睡的早,不知道。那天晚上香茗夫人和雅茉夫人去给太妃请安。太妃心情好,便赐了她们一坛梅儿骨。两位夫人不好推却,便带了酒回去喝。这酒喝下去,两个人来了兴致,雅茉夫人便唱了一曲。这一曲唱的,当真是荡气回肠、动人心魄。你看雅茉夫人生的小巧玲珑,可歌声却是豪迈奔放。陛下还没走到紫云宫,就被引到了茗堂。可是到了茗堂,歌声已经停了,他看到的是正在石桥上跳舞的香茗夫人,美人酒醉微醺、舞姿翩若惊鸿,那场面,陛下立时倾心了。结果,那晚陛下留宿在了茗堂,已经醉倒的雅茉夫人就被送回了尘趣园。” 兰笙目瞪口呆的看着口若悬河的玲珑,感觉自己真应该少睡些觉了。“真有这种事?” “我骗你干嘛呀?尘趣园的小丫鬟气的直哭呢,直说她家夫人受了委屈。” “这算什么委屈,和皇后娘娘比起来,倒也不算什么。”兰笙敛起笑容,她发现自己真的忽略了很多琐事,在例行请安的一片平和下,竟然还有这么多故事,幸好身边有玲珑这么个爱打听的丫头,否则她就对这皇宫一无所知了。 “夫人,”一直在旁边做绣活的董嬷嬷突然开口说道:“圣宠有限,您还要等到何时啊?” 结交雅茉 圣宠?兰笙没有想过。即便父亲十分笃定的告诉她,赵家女儿一定会晋位宫闱,她也没想过自己能得到圣宠。且不说得到荣宠可能会令她在天翻地覆时折损性命,就算不会面对翻覆的境遇,她也没奢望过那份求之难得、守之难久的感情。一来她相貌平凡,二来她身无长技,三来她心绪散淡,在一众花样超凡的女子之中,她无疑是最平凡的一个,是最不可能吸引圣意的一个。最重要的一点,她不过是父亲在皇帝的要求下放进棋局的一枚棋子,而一枚棋子是不需要投注感情的。 争宠,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想来,她之所以心甘情愿的应召进宫,无非是觉得自己只能以此回报双亲的养育之恩罢了。她和其他姐妹比不了,所谓赵家女儿追逐的轰轰烈烈,是她不敢企及的。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维护好身为赵家女儿的尊严,这就足够了。 就安安静静的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妾吧,碍不着谁,烦不到谁,自己省心省力,父亲无忧无虑,这样的生活就很好。兰笙做好自己的盘算后,立刻觉得日子更好过起来,无论是董嬷嬷的“提醒”,还是玲珑的“怂恿”,包括全乐的“期待”,都让兰笙有了全新的感受,那些纯朴的敦促就像她命途上的界碑,提醒着她前进的方向。 可惜,好景不长,兰笙欣然领受的好日子在一个平常到不能更平常的午后戛然而止。 早上请安时听洛嫔和江嫔因为一块料子上的花色唇枪舌剑了一番,兰笙难免有些怔愣。用过午膳,兰笙便带着玲珑去御花园散心。最近新寻到一个地方,景色雅致且隐秘,刚好可以用作午后小憩之所。兰笙带了《东天小传》,午睡一下后刚好拿出来翻看打发时间。正看到新鲜处,却听树丛那边有脚步声传来。玲珑放下手里的绣活就想说话,兰笙连忙以指掩唇阻止了她。 这时,一个女声从树丛那边传过来:“王爷请止步,你我身份有别,何故紧紧相随至此?”兰笙一挑眉,竟然是欧茉杨。 “本王没有恶意。只是骤见姑娘姿容,心生倾慕,一时情难自控。若有唐突,还请姑娘见谅。”一道朗润轻快的男声传来,语气里满是急切。 “王爷,臣妾是尘趣园的雅茉夫人,还请王爷尊礼守节,唤我一声夫人便好。”欧茉杨的声音明显透着慌张。 兰笙微微迟疑,随即以书掩口,吊着嗓音喊道:“玲珑,快过来,这里有块空地。” 玲珑闻言,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夫人,你慢点儿,我都追不上了。” “诶,我看这里就不错,你就把毯子铺在这里吧。”兰笙冲玲珑使了个眼色,让她过去树丛那边。 玲珑领会:“夫人,您别急,我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人,要是被人看到……”玲珑说着话就穿到树丛那边了,“哎呀,奴婢见过夫人……” “起来吧。这位是六王爷……”雅茉夫人的声音稍定。 “本王刚刚在这里丢了东西,雅茉夫人正帮忙找着。” “是雅茉夫人和六王爷吗?妾身是锦织苑兰夫人,内宫之人多有约束,妾身就不过去见礼了,请王爷见谅。玲珑,你帮王爷好好找东西,本宫和雅茉夫人就先回了。”兰笙略感失望,书是看不了了,但是找人聊天也是不错的。 “王爷,妾身告退。”树丛一晃,脸色泛红的欧茉扬走了过来。 兰笙笑笑,“真是巧,我刚寻到这么块好地方,竟遇到你了。相请不如偶遇,去我那喝口茶吧。” 因兰笙平日请安结束便回自家院中,欧茉杨鲜少与她接触,此刻见兰笙相邀,而自己又刚刚被人纠缠,惊惶之下,便答应了兰笙,任兰笙拉着走了。 “咱们俩也算有缘呢,遴选那日,我的手受了伤,是你祖父为我包扎的。”兰笙没话找话,同时怪自己找了个离锦织苑这么远的地方,她能想到的话题恐怕不够路上说的。 “在家时我听爷爷提起了,他说你明明受了伤,很紧张,可是还能想办法解决问题,他说这样很好。”欧茉扬细声轻语的说着话,把兰笙的心都煨酥了。兰笙听欧茉杨说话竟然想起了邱沄,那个属于一大堆人的夫君,这两个人说话都是这样的柔软轻盈,让人从心底感到愉悦。 “我很感谢你祖父的,当时我慌极了,是你祖父安慰我来着。说起来,我真应该当面向你祖父表达一下谢意。改天我就生个病,然后请他来诊治,顺便谢谢他。”兰笙信口胡诌道。 欧茉杨掩面一笑:“你可别胡乱打算。我爷爷通常是给三圣看病的,一般时候很少出院问诊。你要是为了见他而生病,可就白病了。” 两个人都不禁笑了起来。欧茉杨望着兰笙,有一瞬的怔忡,她此刻才仔细打量兰笙,那隐藏在浓妆背后的眼睛倏忽绽放出明朗的眸光,几乎可以与灿星相比。 遥遥望到锦织苑的时候,兰笙觉得院门外好像站了些不该出现的人。她一顿,拦住欧茉杨:“对了,我从来没去过你的尘趣园,可以去你那里坐坐吗?我可在锦织苑待腻了。” 欧茉杨虽觉兰笙的临时起意有点儿莫名其妙,却也没有拒绝。两个人便转道去了尘趣园。兰笙赖在园里一杯接一杯的喝茶,让欧茉杨给她看手、教她赏画、为她讲墨,直到夕阳西沉,她才回拒了欧茉杨留她用膳的邀请,珊珊回苑。 一进锦织苑,兰笙就瞧出仆役们看她的眼神浮着怨意,她装作视而不见,进了主屋就招呼董嬷嬷准备晚膳。 董嬷嬷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出屋去吩咐了。玲珑见董嬷嬷走了,便开了腔:“小姐,你去哪儿了呀?不是说跟雅茉夫人回来喝茶吗?陛下在咱们这儿待了一个时辰,没见你回来,就走了。” “我知道。所以去尘趣园了。”兰笙瞪了玲珑一眼,算这丫头有点儿心思,知道等董嬷嬷出去才说话。 “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别人请陛下去还来不及,你怎么还躲了呢?”玲珑毫不掩饰的露出了一脸嫌弃。 “能躲就先躲吧,”兰笙换了常服,洗手,准备用膳,“她们请是她们的事,我不想请。没听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吗?这些女人都挺凶的,我可不想招惹她们。” “小姐,这不对吧,你要是真得了陛下的宠幸,谁敢惹你啊?”玲珑没好气的给兰笙捶着肩,感觉小姐好像瘦了。 “玲珑啊,亏你还喜欢听书,你那些书都白听了。”听见脚步声,兰笙不想再深说,只告诉玲珑左边用点儿力气。 董嬷嬷带着小丫鬟摆好了晚膳,伺候兰笙吃饭。兰笙吃了几口,见董嬷嬷比平日多了几分严肃,便开口道:“嬷嬷,玲珑说陛下午后过来了,找我有事吗?” “陛下没说什么,见夫人不在,就问了问夫人平日吃穿用度、性情习惯的事,奴婢照实回了话。陛下见夫人迟迟未归,也没说什么,就摆驾御书房了。”董嬷嬷一边说一遍打量兰笙的脸色,兰笙只作浑然无觉,待董嬷嬷说完,才淡然道:“原想着陛下之前错过了雅茉夫人,必会去她那里做个弥补,没成想倒是先来了锦织苑。真是天意弄人。” 董嬷嬷知情识趣,没再说什么,倒是玲珑,咕哝了几句,兰笙懒得理会,就由她去了。 第二日请安,兰笙感觉一直有人在观察她,她想循着目光追过去看看是谁,可是想来与自己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便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只任那意味不明的眼神盯着自己。依旧是皇后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听答,依旧是有纠葛的人互相挑衅撩气,兰笙听着听着,就照旧魂游物外了。 正想着午膳应该点道清凉的汤品润润肺,兰笙的心思就被“雅茉夫人”四个字从天边拉了回来。“……六王爷在御花园里行走,遇到宫中内眷还是应该回避的。就算六王爷不避讳,雅茉夫人总该守守规矩吧?瓜田李下总是易生事端的。”佟妃昂首扬眉,向欧茉杨扔去警告的一瞥。 “我……”欧茉杨脸色晦暗,愁眉紧蹙,有心辩解,可是见了佟妃的盛气凌人,便沉默下来。 “虽然陛下还未宠幸你,可你终究是陛下的妾室,就应该谨守礼制。这点儿规矩都不懂的话,还有什么资格留在陛下身边服侍?”佟妃说的咄咄逼人,摆明了要给欧茉杨难堪。 “妹妹虽年少,可心思却不能太活络。你一日为帝妾,一生便是帝妾,千万不要妄想别的退路才好。”文妃摆弄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轻描淡写的敲打着欧茉杨。 欧茉杨脸色苍白,双目痛红,匆匆跪倒:“妾身没有任何妄想,请皇后娘娘明鉴。” 方鹭影虽紧着眉,却没有说话。佟妃见状,重声道:“你还委屈吗?!谁也没有平白指责你。皇后娘娘仁厚,给你留几分面子,你就自己回去思过吧!” “臣妾……臣妾领罪。”欧茉杨的眼泪到底掉了下来,她噙着泪,缓缓起身就要走。 兰笙看她哭的委屈,终于忍不住出声道:“皇后娘娘明鉴,这其中有误会。且容臣妾禀明。” 方鹭影脸色一黯,“你要说什么?” 欧茉杨看着兰笙,目光哀切。兰笙叹了口气:“回禀皇后娘娘,昨天在御花园,是我和雅茉夫人一起遇到了六王爷。六王爷说他掉了东西,我就让我的侍女留下帮他找,我就跟雅茉夫人回了尘趣园。事情经过就是这么简单。 不知道是谁在佟妃娘娘面前说些闲言碎语来生事。奴才们眼界短,看到什么都敢胡说。我们做主子的,再不济,也是帝妾,行事来往,还容得他们监视窥测吗?难道宫里的规矩只是约束主子,却要放纵奴才的吗? 也就是雅茉夫人个性温柔,不擅言辩。若是换了我,必要请佟妃娘娘将那传话之人找出来,让她说清楚,把事实扭曲成这样说给佟妃娘娘到底是何用意?”兰笙抬眼看了皇后一眼。 “奴才之间,传话听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说长道短,人之常情,可理解,却不容放纵。本宫虽也不喜欢这种咬牙嚼舌之风,却不能因为一个奴才的过失就封了后宫众人的嘴。奴才们整日服侍在侧,碌碌怯怯,也只剩这点儿愉心之私,若是禁绝,未免灭尽人寰。今日的事,本宫不欲追究。雅茉、锦兰,佟妃和文妃严律宫闺乃是谨守本分。你们以后多多留心便是。好了,今天请安就这样,都回去吧。” 见方鹭影干净利落的起身,众人连忙行礼相送。 佟艳儿和文若薰脸色都不好看,她们略一对视,便将目光都转到兰笙身上。 兰笙迎上二人的注视,微微一笑,浅浅一礼,躬身退走。她可不想再听这二人明枪暗箭的言语攻击。明明是件芝麻大小的事,偏要拿出来说三道四,显然是想无事生非、落井下石。 “兰夫人。”欧茉杨追了上来,脸色虽已恢复正常,眼睛却泛着血红。 “妹妹,有事吗?”兰笙明白,欧茉杨之所以不敢辩解是因为昨天六王爷确实说了于理不合的话。虽说当时境况天知地知他知她知,欧茉杨可以辩上一辩,可是这事若是传扬开来,只会对名声有损。 “谢谢你替我解围。”欧茉杨的一张小脸被那双泪眼缀出了几丝孱弱。 “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值不上你的一句谢,你若多说,便是与我见外了。”兰笙拉住欧茉杨的手,“别难过。无非是些闲极无聊的人出来搬弄是非。你若伤怀,就是顺了她们的心意。所以啊,万万不能把这些琐事放在心上。” 欧茉杨点点头,脸色绽出一抹笑意,盛情邀请兰笙去尘趣园坐坐。兰笙不禁在心里苦笑起来,这当口,凑在一起必然落人口实啊。她婉言拒绝,只说苑里有些事要亲自打理,不便前往。欧茉杨虽失望,却也没有强求。 回到锦织苑,安心用过午膳,兰笙就拿了书,领了玲珑,又奔着昨天的地方去了。玲珑到底是孩子心性,一个劲儿问“今天会不会再遇到昨天那样的事”,兰笙被她问的心烦,便推说“会”。结果,竟然真的被她们遇到了。 终迎圣驾 日落时分,光线渐少,兰笙怕累眼睛,便不再看书,只倚在书上阖目养神。玲珑急于完成手里的绣活,也不催着她走,两个人就各自静默的待着。忽然,有话语声传来,“姐姐,你说陛下为什么又去了锦织苑啊?” 孔宁的声音一响,兰笙和玲珑俱是一个寒颤。与欧茉杨的甜美轻腻不同,孔宁的声音是娇嫩活泼的。 玲珑瞪着兰笙,显然对“陛下再次驾临锦织苑可是小姐又不在”这件事生出了怨愤。兰笙不以为忤,暗示玲珑继续听。 “陛下说了会照顾到每一个人,自然会去她那里。”被唤作姐姐的人竟然是严芳汀。 “可是她又不在。陛下等了一个时辰也没见她回来。”第三个说话的是谭敏。玲珑激动起来,冲兰笙一个劲儿打手势。显然是替久等未果的陛下抱屈了。 “哼,她还真是不识好歹。陛下已经等过她一次了,她不乖乖守着锦织苑,竟然还敢让陛下等她第二次。”孔宁似笑非笑的语气让人毛骨悚然。 “这就叫不知天高地厚。在这后宫中,若没有圣宠,她以为她能安然几天?还想装与世无争,今天一开口还不是把佟妃和文妃都堵回去了。”严芳汀冷冷的态度,穿过树丛漫溢过来。 “赵家的女子都很有意思,我对她的一个姐姐两个妹妹都有了解,只有她,常年不在家里,没和京里人打过交道,摸不清她的脾气秉性。看着倒像是个随和的人。说来也是有意思,赵家竟然送了她进宫。若是其他三个里的任何一个,必定是能高居妃位的。”谭敏给了赵家女子很高的评价,兰笙听了颇为受用,可是玲珑却面露不满之意。 “以她的姿色根本不可能入选。能得个夫人的封号完全是因为她父亲。赵庭远一届书生,心思缜密、信守原则、无私不偏,先帝在时就对他十分倚重,几次想要委以重任,却都被推脱,只说一身本事只能做力所能及之事。所以陛下对他十分敬重,据说,文若薰的妃位原本就是要给赵家女儿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严芳汀的话却一直在兰笙耳边回响。父亲的声名如此高洁,若是自己一步踏错,会不会对父亲的声名有损?一时间,兰笙对自己的随波逐流生出了些许懊悔。 “小姐,你别往心里去,她们都是胡乱说的。”玲珑见兰笙面色不善,连忙出言开解。 兰笙摆摆手,这些话怨不得别人说,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只是,她对这三个人的共同出现有些介怀。 回到锦织苑,董嬷嬷的难看脸色更胜昨日。兰笙对皇帝的再次驾临也有不解,说什么顾到每一个人,兰笙才不信这种场面话,再说,真要顾,也得先去顾皇后才对,对她一个小小的夫人,两次三番的来,不是给她招人非议又是什么。这些话,兰笙就只敢在自己心里想想,对着董嬷嬷,她还是表示了一番惋惜愧悔。听董嬷嬷说陛下离开锦织苑去了尘趣园,兰笙放下心来,反正要顾及到所有人,那她不介意做最后一个。 翌日,请安过后,兰笙就乖乖地在锦织苑待了一天。用晚膳时,董嬷嬷的脸已经青成了一个秤盘。兰笙视若不见,自顾吃着。偏偏玲珑是个多嘴的人,咕哝咕哝就把“陛下果然生气了”、“都不来了”这种话崩豆似的抖了出来。 兰笙觉得自己要再不拿个态度出来确实是有点儿不知好歹了,就干脆放了筷子,一语不发地躺到床上“生闷气”去了。 就在兰笙悠然入梦之际,一声响亮的“皇帝驾到”骤然驱散了她眼前的白雾美景,她惊坐起来,一时间有点儿慌乱。兰笙匆忙起身,扯了件外衫披好就往外走,刚到门口,就看见金灿灿的一片已经晃入眼中,她连忙跪倒:“参见陛下。” “起来吧。吵醒你了吧?”温柔的声音就在耳边,扶在胳膊上的手白皙而清瘦。 兰笙顺势站起,一抬眼,那张和如暖阳、清隽俊朗的脸便明朗耀目的出现在面前。从小到大,兰笙还没跟陌生男人挨这么近,她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双手握住邱沄的胳膊,半扶半拉地将邱沄带到桌边坐下:“没有,臣妾也是刚刚躺下。没想到陛下会来,失礼了。” 邱沄一坐下,兰笙立刻倒了杯茶放到他面前,“陛下,请用茶,”然后毕恭毕敬地退到一边站住。 邱沄看看远在天边的兰笙,又看看近在眼前的茶,不由得露出些笑意。“你,很怕朕?” 兰笙抬头:“臣妾不是怕,只是习惯了远远的望着陛下,现在离这么近,臣妾有些紧张。”兰笙突然怀念起孔宁的鼓声了,这个时候怎么不响两声么? “朕之前来过两次,你都不在。朕想着,你晚上总是要回来睡觉的,所以特意等到此刻才来。”邱沄慢条斯理的说话,既像是解释自己晚来的原因,又像是调侃兰笙四处乱转的恶习。 兰笙的脸一下子通红,她觉得皇帝的语气里有些撩拨和戏弄的意味,可是自己偏偏理亏,实在是无法解释什么。 “陛下用过膳了吗?要不要吃点儿夜宵?”兰笙一个劲儿告诉自己放松,可是一看到邱沄含笑的面容,她就放松不了。 “朕不饿。”邱沄顿了顿,“朕就是过来歇息的。” 兰笙觉得脸快要烧着了,旁边宫女太监站了一堆,一国之君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这种话,简直是寡廉鲜耻啊。 兰笙强忍住掉头就走的冲动,尽量捋平气息请示道:“陛下要先沐浴吗?” “不用了。朕怕你太晚回来,已经沐浴过了。”邱沄始终带着笑,那软软轻轻的声音像夜里微凉的风,吹的人心慌乱。 兰笙觉得心头的一口生气被掐断了一般,整个人都浑沌起来。这皇帝拿她当什么人,拿自己当什么人,来了两次没见人,就洗好了自己大晚上来堵人,真是说到做到啊,既然说要顾到每一个人,那么不管你想不想被顾到,一言九鼎的皇帝就会洗好了自己来找你,这是什么道理啊! “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邱沄竟然起身走到了兰笙身边。 “没什么,臣妾受宠若惊。”兰笙说的是实话,邱沄的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就像清晨薄雾里的荷塘,明明幽香已至,却看不分明。 “朕说过……” “您会顾及到我们每一个人。”兰笙情不自禁接口说道,她拿开邱沄扶在她腰上的手。“陛下,臣妾先伺候您更衣。” 兰笙吩咐玲珑准备热水,自己则陪邱沄到里间换衣服。去带、解扣、除衣,兰笙的手不可避免的轻触到邱沄的身体,几下简单的触碰让兰笙感觉到了邱沄的精壮,也让她的一颗心狂跳不停。将脱下的衣服放到一边,兰笙犹豫了片刻,从背后轻轻环住邱沄,她靠在精瘦却硬实的脊背上,心已慢慢安定下来,“陛下,您先躺下休息一会儿,我很快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兰笙感觉邱沄的身体僵了一下,她连忙松手撤开,自去沐浴。 夜很静,邱沄躺在床上,直勾勾的盯着头顶的幔帐,神思渐渐凌乱。静谧的夜里,撩水声断断续续传来,从那水声浮动中,邱沄就能感觉到兰笙的不疾不徐。赵家女儿果然有意思,既然容貌上不能取胜,那就用点儿手腕,这一招欲擒故纵虽不算炉火纯青,却也着实有些意味。至少他确实来了,对于这唯一一个不想尽办法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他到底是怀着好奇心来了。 水声停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邱沄听到兰笙低声吩咐门外宫人去休息的话音。光暗了一点儿,又暗了一点儿,伴随着兰笙踢沓的脚步声,光彻底暗了下去。邱沄转头,只见兰笙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内衣,长发散落在背后,面目清淡了许多,她正持刀剪烛,烛光映进眸光,那一点闪亮在她的脸上蕴出淡淡的暖意。邱沄以为她挑过灯就会过来了,可是兰笙又转身去了外间,待她回来时,手里举了一只小香炉,淡淡的檀香随之而来。 “陛下?”兰笙悄然走到床边,却见邱沄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放在一边的香炉看。 “嗯。”邱沄应了一句,却没再说话。 兰笙在床边坐下,看着邱沄微蹙的眉,觉得皇帝眼中有什么东西变了:“陛下,您不舒服吗?” 邱沄将目光收回,落在兰笙的脸上。“没有,只是累了。” 兰笙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邱沄脸上,“陛下,臣妾曾与一位老师傅学过些按摩的手法,陛下若不嫌弃,可以让臣妾为陛下按摩一番吗?”兰笙拉过邱沄的手,慢慢摩挲着。 “你按吧!”邱沄闭上眼,一股淡淡的香气飘了过来,那不是他经常闻到的熏香味道,虽然陌生,却很怡人。他想知道兰笙打的什么主意,尽管已经不太清醒,他还是想看看这位赵家女子接下去要做什么。 兰笙得到应允,便伸手抚上邱沄的额头。果不其然,他的太阳穴突突跳的飞快,兰笙想,他的头一定疼极了,否则,他也不会敛了那派温和,仅以只字片语回应。兰笙不敢叹气,怕皇帝多想,于是驱动手指,在邱沄的额头上轻轻揉按起来。邱沄以为兰笙会再说点什么,可是头上的纤指轻移重按,着实舒服,他的思绪愈发溃不成军,只觉得一片昏沉之气自心底涌来,便渐渐失去了意识。 兰笙一直按着,直到邱沄的呼吸均匀低沉起来,她才慢慢收了手。借着烛光看这潇洒倜傥的皇帝,原来入睡后也不过如孩童一般,安静平和。兰笙扯过被子为邱沄盖好,自己便去外间的榻上休息了。 邱沄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他躺在陌生的床上,孤身一人。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他想起昨晚覆在他额上的柔夷,还有那轻重得当的按压,他闭上眼,还想再睡一会儿,可是他知道,此刻出去已经难免掀起一场风波,再晚只怕更难应付。 邱沄起身下床,在榻上看到了昨夜本该婉转承恩的女子,她弓着腰弯着腿,蜷缩在薄被下,睡的正酣。“赵家女子”,邱沄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的女子和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赵梅笙美貌温婉、赵竹笙艳色智慧、赵菊笙明丽灵秀,他是都见过的,因为见过,所以对赵家女子格外期待,他甚至想着,或许赵家女子能成为一缕光明,照亮他的寒冷。可是遴选之日,隔着帘幕,他看到了浓妆艳抹的赵兰笙,笨拙的造人逼迫、怯懦的曲意逢迎、慌乱的畏首畏尾,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是赵家女子。那一刻,他是恼怒的,恨赵庭远掩玉藏珍,怨赵兰笙不自量力。可是恨归恨、怨归怨,他不过是对美好再减一份期许罢了,该走的路怎样也不能停下来,该冷的心怎样也不会暖起来。 不安从背后涌来,冷意唤醒了兰笙。她伸了胳膊又抻腿,才睁开眼就被一道横在身上的阴影惊的彻底清醒过来,“陛下,您醒了啊,臣妾伺候您梳洗。” “你怎么不上床去睡?”邱沄见兰笙因为心急差点儿摔倒,就顺手扶了她一把。兰笙站稳后,见邱沄的手还扶在自己的胳膊上,有些窘迫,却又不好推开:“臣妾见陛下睡的沉稳,怕惊动陛下。” 邱沄抬手抚上兰笙的脸颊,勾指划过她的眉眼、鼻尖、嘴角,最终停在单薄的唇上,“睡的好吗?”邱沄压低了略显沙哑的声音,头已微微倾斜过来。 兰笙的心一阵轻颤,眼看邱沄的唇已经要贴上自己的鼻梁了,兰笙一咬牙,扑进了邱沄的怀里。邱沄一愣,就听怀里的人颤声说道:“陛下,今晚还来吗?” 困惑划过心头,邱沄缓缓将兰笙从怀里拉开,他仔细打量着面色涂绯、眉弯如流的女子,她的紧张是真实的,畏惧是假装的,她的害羞是真实的,娇弱是假装的,她想知道他晚上来不来是真实的,她流露出想让他来的意思是假装的。她到底想干什么?继续欲擒故纵?只凭她这慌乱无章的小女儿情态要在一众女人中脱颖而出根本不可能。她还有些什么手段呢?邱沄心中闪过万千思绪,脸上却始终一派闲适惬意的温存模样,“你希望我过来吗?” 兰笙淡淡笑了:“陛下说过,会顾及到我们每一个人。我不奢求陛下过来,但是我相信,陛下会再来的。”兰笙很想把邱沄的胳膊甩开,然后告诉他,快点儿走,我还要去向你的妻请安,去晚了一定会被人挤兑,已经被你害得够惨了。可惜她不能,她只能借机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让自己痛快痛快。 “好,朕若有空便过来。”邱沄终于放开了兰笙,看到兰笙眼中一闪而逝的释然,邱沄心中更添疑惑。 兰笙拉开门刚要喊人,却发现门口跪了一大片人。她面色一窘,就招呼他们进来服侍皇帝。送走了邱沄,收拾好自己,她连忙赶去紫云宫请安。不出意料,皇帝夜宿锦织苑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以佟艳儿、孔宁为首的外向派对兰笙一顿挑三拣四,兰笙自认难得做一次主角,便将所有尖酸刻薄之词都承受下来,虽然有点儿委屈,可是想到不少人都经历了这一遭也就不去计较了。 弄巧成拙 在外游历时,兰笙很喜欢结交朋友,虽然大多都是一面之缘的旅人,可是谈天说地时却自得一份卓然物外的推心置腹。每每想起,总会觉得人心纯澈,世风清明。可是自入宫以来,兰笙心有顾忌,总觉得自己被囿于网中,周遭风云际会、危机四伏,故而不愿与人亲近。眼看一众帝妾已然随心聚首,分出远近亲疏来,兰笙虽有感触,却也不愿深与其中,只是凭心性东凑西贴,在人前混个脸熟就算尽力了。 好在皇帝只留宿过一个晚上就再没来过,兰笙很快就被大家甩出了视野。照旧的每日请安上,那些得到皇帝青睐的女人总是要拿圣宠出来说三道四,兰笙虽觉得烦,却也只能按捺性子逼自己去逢迎。 在这深宫之中,和兰笙交好的就只有欧茉扬,虽然兰笙也不是特别亲近她,可是跟其他人比起来,总归是多了些信任。除了紫云宫和小树丛,尘趣园是兰笙最常去的地方。兰笙请欧茉杨教她画画,虽然并不是真的要学,可是以此来闲话家常、消磨时间却是再好不过。 这一日,兰笙用过午膳,见阳光明媚、风轻云淡,便去了尘趣园拜访,可是不巧的很,欧茉杨并不在。兰笙不想来去匆匆,就让小丫鬟给她上茶,她要等等雅茉夫人。喝茶的工夫,兰笙向小丫鬟问话:“你家夫人做什么去了?” “我家夫人去茗堂学舞了。” “学舞?怎么突然想起要学舞呢?” “香茗夫人邀我家夫人一起跳舞,要为太后娘娘贺寿。”小丫鬟也不隐瞒,一五一十的说。 “哦,原来是这样……”兰笙拿着团扇,一下一下扇着,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暗暗惭愧。太后的生辰就快到了吗?之前确实听皇后说起过。可是那时皇后只说今年想要好好热闹一下,并没有别的吩咐。身为帝妾,若是不利用这个机会讨讨太后的欢心,可就有点儿不知好歹了。 兰笙又拖了一会儿,待茶凉了,才离开尘趣园往回走。走着走着,兰笙唤住玲珑:“你去茗堂,看看她们跳什么舞呢?若人问起,就说我要画画,想问雅茉夫人讨一块松子墨。” “小姐,你怎么风吹云动的呀?”玲珑抱怨道,“您就是现在开始,天天练画,您画的画也不能送给太后做贺礼。” “你别瞎猜。快去吧,机灵点儿。”兰笙挥舞扇子拍在玲珑肩上,不再理她,自己先走。 走出小径,兰笙刚迈出一步就看到了太后的銮驾。她当机立断,回身绕过假山,奔着另一条小路而去。快走了几步,刚好闪身躲在了一排花树之后。兰笙轻轻摇着扇子,抚平自己的气息,为自己的警醒暗自庆幸。从这里刚好可以看见太后一行人经过,又可以不被太后发现。虽然避而不见有失礼数,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兰笙可不敢冒然出现在太后面前了。 和太后一起的,是皇后方鹭影和一个年轻男子,兰笙正琢磨着那男子是谁,三个人的对话声就已传了过来。 “太后,臣妾着内监请了和禧班为您庆寿,他们递了几出新戏过来,您有空时可以先过过目。”方鹭影谦卑恭谨的态度与面对帝妾时的高不可攀判若两人,兰笙不禁咋舌。 “母亲,还是皇后了解您的心思。儿臣这个亲儿子都自愧不如。”男子说话的语速不快,沉稳中透着端肃。 兰笙心弦一动:原来是三王爷邱沫。兰笙从花树的缝隙间望出去,只见邱沫剑眉星目,神态端肃,虽作笑语,却面含肃冽。兰笙不禁纳闷,自家妹子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冷峻内敛的人呢? “她懂我的心思自是有她的道理,你也要懂我的心思才好。”太后的语气里透着些不满,可是看向三王爷的眼神却盛着宠溺。 “儿子知道,母亲放心便是。”邱沫似笑非笑,眼中如剑光清寒的犀利扫过方鹭影,落回到母亲身上时,已散尽了戾气,只剩了融融和顺。 “太后,紫云宫的荷花开了许多,待会儿我让李嬷嬷给您送一些赏玩吧。三王爷若是喜欢,也可以带一些回去。”方鹭影笑的轻惬,丽颜在阳光下柔美的不可方物。 兰笙被这一笑搅得心弦崩乱,只觉得自己偷窥到了月宫里的嫦娥,一时慌乱,就想抽身退去,可是一转身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兰笙,若是被太后看到你在这里,你是不是又要自请去奚郸妙庵了?” “陛下怎么在这里?”兰笙用扇子半掩起面容,将心中因惊惧而突起的恼怒藏于扇下,只做与皇帝亲近的姿态。这要是正儿八经的恭请圣安,必然会将自己暴露于太后的严威之下,皇后若是再坚持公正严明,自己就惨了。 “朕下了朝,本要找佟妃来园里转转,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了你……”邱沄的手环上兰笙的腰,将她箍在怀中,“要不你陪朕转转?”邱沄的唇已经贴在兰笙的耳边了,那一股灼热的气流烫红了兰笙的脸。 “陛下,旁边有人呢……”兰笙轻轻推开邱沄,为自己陪着皇帝演戏而感到心烦意乱。她知道,皇帝身边的人都是木头做的,不管皇帝怎样言行无羁,他们只要未听到旨意,就会像木头一样杵着,无视无闻、无思无感。 “朕亲近自己的女人,还怕别人看吗?”邱沄说的柔情蜜意。俊朗的面目明明就在兰笙眼前,却好像深埋水波之下。 眼看着邱沄的脸已经缓缓凑了过来,兰笙心一横,将扇子挡在面前,扬起脸贴上了邱沄的唇。微凉的触感透过细腻的绢丝压在兰笙的唇上,兰笙的心弦被拨得愈发凌乱:明明只是想偷偷看戏,可是到头来却被别人看了戏。 邱沄有些意外,团扇上淡淡的清香直扑眼底,他看着这个眼眸微阖、面色桃粉、眉峰轻挑的女子,猜不出她心中是何打算。 感受到注视,兰笙睁开眼,一看清邱沄温润如玉的面庞,她立刻挣出那紧实的怀抱,面带怨色,“陛下对其他姐妹也是如此不拘小节吗?” “不拘小节”?邱沄不免愕然,明明是她先吻过来,此刻却倒打一耙。“怎么,不喜欢朕亲近你?”邱沄的温柔与生俱来,言谈中流露的星星点点就足以融化春色。 兰笙不禁叹惋,对邱沄的示好,她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她只是他的妾,还是女凭父贵的妾,能得到这点圣宠本该千恩万谢的,可是她偏不愿意,她宁愿皇帝将她忘在深宫中任她默然老去,也不想让皇帝将她当作棋子把玩。“陛下说笑了,臣妾只是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有失体统。刚才是臣妾一时忘形,还望陛下原谅。” “朕没有怪罪你。来,陪朕走走。”邱沄拉起兰笙的手,带着她往小路上走去。走了没几步,便与太后三人迎面而遇。双方互相见礼,一派和和融洽的场面。太后瞥见肃立邱沄身后的兰笙,双眉轻皱,沉声说道:“皇帝,几日没见着你,你这脸色可不好,是不是身边的人照顾的不细致?给你娶了这么多如花似玉的丫头,怎么一个贴心的都没有吗?” 兰笙的腿轻轻打颤,恨自己荤油蒙心,竟然去当窃音贼,结果现在成了漏风鼓,被人东打西敲,真是自作自受。兰笙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方鹭影却微微一礼,赔起了不是:“太后息怒,臣妾身为六宫之首,没能照料好下,实在是有亏圣恩,臣妾定当反省。” 太后拉起方鹭影:“你是懂事的,不用替她们请罪。有圣宠,她们就甘之若饴;谢圣恩,她们就退避三舍?没这个道理!回头,你得好好训戒训戒她们。” “太后息怒。皇后娘娘素来心细如发,对臣妾等教诲始终、不曾懈怠,是臣妾等未能领会皇后之深明大义,慢待了陛下的起居、轻忽了皇后的叮咛。臣妾等有疏失之罪,自当检省。”兰笙跪倒在地,连表悔意。此刻再不甘也得扛下这指斥了,否则太后一个不开心,真拿她当了出头鸟,她才是真的冤枉死了。 “动不动就请罪,你们呐……”邱沄笑着,和着微风散发出淡淡的怜意。他伸手拉起了兰笙,“太后不是怪罪你们,只是提醒你们要懂得体恤朕。朝事繁重,你们要懂得做解语花,宽慰朕的心思。” “妾身明白。妾身一定谨记太后和陛下的教诲,为陛下分忧。”兰笙微微抬眼,反手握住了邱沄的手,将那冰凉的细长手指攒在自己的掌心。话说到这个地步,太后若再追究就是拂了皇帝的颜面。这是皇帝第二次在太后面前保她了,兰笙心中虽有感激,却也不免有怨念,若不是因为皇帝,她又怎么“有机会”遇上太后呢。 “太后的生辰就快到了,你若要为朕分忧,就好好想想,朕该为太后送什么贺礼才好?”邱沄任兰笙拉着他的手,即便感觉到了方鹭影略显挑剔的目光,也没有推拒。 “陛下真是为难臣妾了。臣妾自幼愚讷,身无长技,所思所想都是闺阁间那些点滴细碎之事,若是由臣妾想出的贺礼,一定难登大雅之堂。”兰笙抬眼望向方鹭影,谄媚的笑道:“皇后娘娘蕙质兰心、眼光独到,若由娘娘代陛下准备贺礼,必能得太后青睐。” “你这话虽有偷懒之嫌,却是说的中肯。鹭影,你便为朕给太后选一份贺礼吧,你的眼光,朕放心。”邱沄那怜爱的目光在方鹭影的脸上点起了一抹艳火,方鹭影柔声接旨,一句娇滴滴的“臣妾领命”令兰笙打起了冷颤。 “当日为兄提议充实后宫,陛下还再三推拒,现在陛下尽享齐人之福了,是不是该赏一赏我这媒人啊?”一直沉默不语的邱沫突然开口,说的虽是体己话,却满溢着清冷。 “三哥说的有理。朕想过了,这次太后寿诞,朕将诏会百官,邀适龄女子进宫宴饮,届时三哥看中哪家女子便告诉朕,朕为你赐婚。” 兰笙心念一动,猜不透邱沄此话是何用意。她悄悄看过去,只见太后、邱沫、方鹭影脸上俱有讶异之色,显然,被邱沄这番话惊到的不止她一人。 “……臣先谢过陛下了。”邱沫微微行礼,脸上的神情已恢复如常。 “两兄弟,何必言谢。鹭影,朕觉得嗓子有些紧,你宫里的梨汁煮的甚好,今天可做了?”邱沄很快转换了话题。 “那日陛下说好喝,臣妾就让厨房日日煮着,陛下想要何时过去饮用?”方鹭影的笑容温婉多情,眉眼间的流光堪比春色。 “朕去皇后宫里歇着,你先回去吧!”邱沄双手捧着兰笙的手,用力一握,表现得极为亲昵。兰笙虽觉别扭,却也只得顺势应承,含笑相送。 “太后,朕先带鹭影走了。”邱沄才放开兰笙的手,就向方鹭影伸出了手。方鹭影伸手与邱沄相握,向太后一礼,便随着邱沄往紫云宫去了。 太后见状,略有所思:“哀家乏了,你们都回吧!” 兰笙巴不得太后让她赶快消失,连忙垂首恭送太后。太后走远后,兰笙也想走,可是邱沫一直未动,她若直接走开,未免失了礼数。“三王爷……”兰笙刚要告辞,邱沫却说话了:“你是菊笙的二姐?” “菊笙确实是家妹。于理,王爷可唤我夫人。”有欧茉杨的前车之鉴,兰笙可不想跟这位皇室宗亲扯上关系。 “若不是看在菊笙的份上,我一定告你个欺君之罪。”邱沫冷冷的说道。 兰笙一愣,她可以承妹妹的情,却不想背无故的债:“三王爷此话何意?” “身无长技?闺阁细碎?你这信口拈来的推搪之词不是欺君又是什么?菊笙说过,她二姐的一手好字,堪比王、柳,若入市而沽,可作千金一字。你这是敝帚自珍,还是假意清高?陛下若是知道,又会做何感想?”邱沫毫不掩饰自己的究责之意。 兰笙有些莫名其妙,无端被人扣上一顶“欺君”的罪名,真是飞来横祸。她不明白,这位三王爷为什么做此刁难。“我想王爷一定是误会了。我常年奔波在外,少居家中。菊笙口中说的二姐,应该是我三妹竹笙。若是王爷心中存疑,可以与我家菊笙问个清楚。天色将晚,本宫先行一步。”兰笙也不等邱沫说话,自顾离去。 喜从天降 回到锦织苑,玲珑连忙沏了茶伺候起来,兰笙一见她的殷勤劲儿就知道她此去茗堂收获颇丰。喝了两口茶,润好了嗓子,兰笙不再逗弄玲珑,问她在茗堂看到了什么。 “小姐,你是没看见。香茗夫人和雅茉夫人那舞跳的可美了。连洛嫔和淮嫔都一个劲儿夸好呢。” “洛嫔和淮嫔也去了?”兰笙有些意外,她以为香茗夫人拉着雅茉夫人练这舞蹈是为了一鸣惊人,可是既不怕看,又怎么惊人呢?难道是她猜错了?“淮嫔不像喜欢凑热闹的人啊?” “小姐,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淮嫔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那只是没遇着上心的事。看两位夫人跳舞时,就她意见多,挑东挑西的,香茗夫人都不高兴了。”玲珑拿了块抹布,一边蹭桌子,一边说话。 “香茗夫人不高兴?淮嫔说什么了?”兰笙好奇。 玲珑笑了起来:“淮嫔说香茗夫人身形有些丰腴。” “丰腴?香茗夫人还算丰腴?那佟妃岂不是壮硕了?”兰笙脱口而出,意识到失言,连忙掩饰道:“香茗夫人的体态叫妖娆。” “小姐,你得看跟谁比。两位夫人站在一起,香茗夫人是略微,胖了一些。”玲珑止不住笑,一向淡定的香茗夫人羞的满脸通红,就差把淮嫔赶出茗堂了。 “茉扬是瘦小了点……”兰笙明白玲珑的感觉了。“她们跳的什么舞啊?” “曲子是新谱的,叫《香颂》,乐坊派了八名舞姬来伴舞,走来走去的,动起来像花一样呢。” “像花一样?”想象着欧茉杨飘然若仙的模样,兰笙不由得生出些憧憬。“早知道我自己去好了,还能看上两眼。” “您没去也好。后来江嫔去了。”玲珑欲言又止,“她……有点儿无事生非的意思。” “唷,玲珑话里有话啊。”兰笙笑觑着玲珑,端起茶抿了一口。 “江嫔说,她看到溪嫔宫里传御医了。传的,是妇科大夫……”玲珑偷眼瞄着兰笙,像是怕兰笙翻脸似的。 “妇科?溪嫔有孕了?”兰笙一惊,这可是件大事,若是溪嫔有孕,这后宫就安静不了了吧。 “洛嫔气坏了,在茗堂摔了个茶碗呢。两位夫人的脸色也不大好,但是没说什么。只有淮嫔,说陛下在溪嫔宫里待的时间久,溪嫔有孕也是正常。” “淮嫔倒是稳重。子嗣这种事,真不是陛下去的次数多,就能有的。也要看缘分。说起来,”兰笙下意识的掐起了手指:“陛下最常去的就是溪嫔、佟妃、洛嫔和江嫔那里,这样看来,还是溪嫔有福气啊。” “小姐,你心里不难受吗?”玲珑小心翼翼的问。 “为什么要难受?陛下有了子嗣是大喜事,这宫里要是有个孩子,会热闹不少的。”兰笙说的是实话,她觉得一个孩子远远不够,最好是两妃四嫔人人都能有个孩子,龙嗣兴旺,心怀叵测的人才会有所收敛。 “小姐,人家有总好不过自己有,您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啊?”玲珑的郁郁寡欢看在兰笙眼中带着些怨天尤人。兰笙有点儿感慨,玲珑到底是心性单纯,只能看到别人说的快乐,却看不清自己想要的快乐是什么。 “子嗣嘛,顺其自然的好。我不强求,你也别想太多。”兰笙拍拍玲珑的手,还想说话,却听外面廊下响起一声喧哗。兰笙丢给玲珑一个眼神,玲珑会意,走了出去。兰笙摇摇头,走到桌边,拿起《东天小传》翻看起来。才看了两页,玲珑就气鼓鼓地回来了:“小姐……” “怎么了?外面说什么这么热闹?” “小姐,文妃和淮嫔有孕了!”玲珑的五官扭在了一起,之前她的头上掉了鸟粪都没像现在这么苦恼。 兰笙没有太意外,有了之前溪嫔的事,再听到这个消息,她只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还有些高兴。邱沄说过,他会顾及到每一个人,现在一下喜得三子,真是再正常不过。 “这是大喜事啊。你去找找,备上三份贺礼送过去。”兰笙吩咐完,继续读书。 “没有,库里什么都没有了。”玲珑心情郁闷,随性答道。 “不会吧?没有也不怕。晚上我写封信,你差人送回府上,让老爷酌情准备吧。咱们就省心了。” “小姐……”玲珑都快哭出来了。三小姐总说二小姐个性不凡,今天她算领教了,二小姐不是个性不凡,而是心智不全才对。她一个奴婢都知道这深宫里没有恩宠没有子嗣就会失去一切,怎么二小姐就一点儿都不着急呢。 “哎哟,你生气啦?”兰笙听出了玲珑语气里的埋怨,她想解释,却又没想好如何开口,说她不在意邱沄找谁生孩子?还是说她进宫压根就不想得到恩宠?或者说她只想安静的等到尘埃落定?可是何时才算尘埃落定?如果她终究要长留深宫,还要不要去争宠呢?如果她真的不会有邱沄的孩子,那她又算什么呢?一时间,兰笙的脑海里涌现出无数个问题。 玲珑见兰笙说了一句话就陷入沉默,反而紧张起来。她不喜欢小姐不在意,又害怕小姐太在意,真是左右为难。 直到用了晚膳,兰笙也没说一句话。玲珑担心起来,她请董嬷嬷劝劝兰笙,可是董嬷嬷一句“不敢僭越”就把她挡了回来。 平日,兰笙总要跟玲珑闲话一番才沐浴安歇,可是今天,她早早地沐浴完,就让玲珑休息了。看着玲珑心神不定的退身而去,兰笙虽心有不忍,却没表示什么。她不是故意逗弄玲珑,她只是想让玲珑明白,有些事,非当局者不能解其曲折,旁观者虽清醒,却难免忽略了当局者的感受。与其让玲珑替她忧天忿地,不如让玲珑谨守本分、潜心避之。 皇帝成婚半年有余,能同时得到三位皇子当真是老天眷顾。想到邱沄柔顺和煦的性子,兰笙不禁慨叹,他教出来的儿子只怕和他一样多情款款。有朝一日,三个小邱沄比肩而立,都是那一脉相承的温暖笑颜,只怕他们挑挑眼角,就能将三尺寒冰融化作汩汩细流。想到这个画面,兰笙不由得笑了起来。 “想到什么开心事了?”邱沄的话音传来。兰笙以为自己在意境中陷得太深,出现了幻听,可是一抬头才发现邱沄真的站在她的面前,而且身后还跟着一脸惶恐的玲珑和几个面无表情的太监。 兰笙连忙从榻上起身,向邱沄请安。午后邱沄明明跟着皇后走了,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锦织苑?就算皇帝不想在皇后宫里留宿,也还有三个怀孕的女子在等着他安抚,他处处不去,偏偏到这里来究竟是何用意?心中的惶恐不安顺着兰笙的眼角流露而出。 “臣妾没想什么。是这书写的好,让人心生愉悦。”若直说自己为邱沄有了三个儿子而感到欣喜有趣,恐怕是个人都会认为她惺惺作态。 “午后丢下你走了,你不会怪朕吧?”邱沄在桌前坐下。 “陛下过虑了,臣妾未做他想。”兰笙给邱沄倒了茶,束手立在一边,此情此景十分熟悉,不过彼时的自己要更为紧张。 “既然你没有胡思乱想,那朕就走了,你早点儿休息吧!”邱沄站了起来,脸上的笑意竟然散了几分。 兰笙虽觉不妥,却是求之不得,皇帝肯因为一点儿顾虑走这一趟,显然是要给她长面子,她心中有再多怨艾也得忍下:“臣妾恭送陛下。” 兰笙垂首时只能看见邱沄的衣摆,见邱沄说走不走,不禁有些纳闷。突然,邱沄几步走到近前,将兰笙拉起,拽入自己怀中:“你总玩这欲擒故纵的手段,不觉得厌倦吗?!”邱沄罕有的露出了怒容,一双眸子更像是被火焰推挤的夜,少了从容,多了难堪。 “陛下……”兰笙被这亲密却别扭的姿势搅乱了心神。今晚的邱沄很反常,若不是兰笙清楚知道自己没有犯错,她真会被邱沄这番怒意吓到。邱沄直勾勾的盯着兰笙的眼睛,不容她闪躲。兰笙情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她看不懂邱沄眼里的情绪,是愤怒?是懊恼?还是不甘?又或者是,委屈?邱沄在想什么?这突如其来的盛怒真的是因为自己的委婉退却吗?兰笙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也许这就是夫妻一体的天经地义,也许该来的终归要来,既然确实是命中注定,就没必要再贪图侥幸了。兰笙垂眸淡淡一笑,转首对屋里的奴才说道:“你们都退下吧!”玲珑最后出去,关门时给兰笙留下了一个懊悔担忧的眼神。 见人都走了,兰笙再次迎上邱沄的目光,柔声说道:“陛下,天色不早了,咱们歇息吧!” “赵兰笙,你不再躲着朕了?你的小把戏都用完了?”这个温文儒雅的君王竟然用刁难、指责的语气讽刺兰笙。 “陛下,您在头疼吗?”兰笙注意到邱沄额头两侧快速起伏的节奏,她伸手按上邱沄的额头,轻轻揉动。“陛下,臣妾的小把戏都用完了,就让臣妾伺候陛下好好休息一夜,好吗?”兰笙淡淡笑着,希望自己的真诚能被邱沄接受。 邱沄没说话,他松开了兰笙,径直走进内室。兰笙为他更衣,扶他上床,然后点了香、熄了烛,坐到了床边。邱沄冰冷的双目戳在兰笙脸上,兰笙有种血泪满面的错觉。 “陛下,好好休息吧。臣妾陪着您。”兰笙下了很大决心,将手覆上邱沄的眼,强迫他将眼睛闭上,然后为他揉捏着额头,直到邱沄舒展眉峰,陷入沉睡。 发生了什么事?这个男人怀揣的一腔怨气是由何而起?兰笙的手轻轻拂过邱沄的脸,描摹着那温和清隽的线条,回忆着适才那昙花一现的怨怒。百思不得其解。 邱沄入睡后,兰笙便拿了薄被到榻上去了,软榻终究不如硬床,上次睡了一夜后,她的后背疼了两天,这次又睡,后背又有的疼了。迷迷糊糊睡着后就是接连不断的梦境,一会儿是自己抱着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御花园里游玩,一会儿是自己和其他帝妾一起恭喜皇后产子,一会儿是邱沄领着一个小孩一起指责她虚伪无状,一会儿是她拉着欧茉杨去找欧老太医求生子的药方…… “夫人,起来了吗?夫人?”正梦见自己在太医院里找药材的兰笙被一阵轻微的叫声拉回到自己的寝殿中。她揉揉眼睛,想起了昨晚的事。看看屏风那边依旧沉睡的邱沄,兰笙赶紧起身去应门。 “夫人,您可算醒了。”玲珑面色微窘,在她身后,赫然是紫云宫里的李嬷嬷。 “什么时候了?”兰笙知道李嬷嬷绝对不是路过锦织苑来请安的。 “夫人,已经辰时了。皇后娘娘已经派人来催过两遍了。”玲珑脸上的土色几乎要生出幼芽来。 兰笙也是惊愕难当,想到皇帝还睡在屋里,她赶忙吩咐玲珑准备早膳。迎着李嬷嬷苛责的注视,兰笙说道:“烦请嬷嬷禀告皇后娘娘,本宫伺候陛下用完早膳就过去请安。”答复了李嬷嬷,兰笙赶忙进屋去叫邱沄。 走到床边,见到邱沄安然沉睡的平静,兰笙有点儿不忍打扰。可是想到朝堂上众臣列位,皇帝若再晚出现,恐怕会招致非议,兰笙也就不敢不忍了。幸好,两次晚到都是因为宿在了锦织苑,外人说锦兰夫人狐媚惑主总比说皇帝夜夜笙歌要好。 “陛下,该上朝了。”兰笙握着邱沄的手,轻声呼唤,“陛下,醒一醒,该上朝了。” 接连唤了三四声,邱沄才张开眼,他迷蒙的看看四周,待看清兰笙的脸,才问道:“什么时候了?” “陛下,已经辰时了。臣工要等着急了。”兰笙也不管邱沄是否醒利索了,动手将他扶起,然后就是洗漱、更衣、用膳,一气呵成。等兰笙送走邱沄,赶到紫云宫时,请安的人已经都走了。方鹭影心情不悦,将兰笙扣在紫云宫,一顿明枪暗箭的训斥,又暗惩她做了一个时辰的女红才放她走。 举手之错 太后寿辰,又逢皇家添丁之喜,皇宫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寿宴的礼制比原定的隆重了许多。方鹭影和佟艳儿齐心协力,单凭着修饰点缀的设计和布置,就将皇室贵气彰显的令人惊艳。邱沄果然下诏邀请了适龄女子进宫饮宴,名为共襄盛事,实是要为三王爷邱沫和六王爷邱涟选妃。兰笙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但是想到自家姐妹也会进宫,到时候可以找机会一叙,她才对这宴饮生出了几分兴致。 父亲收到兰笙的家信后,为她准备了丰厚的贺礼。给有孕妃嫔准备的是纯金打造的岁寒三友摆件,一人一件、无偏无私;给太后准备的是双面湘绣鹤舞云天屏风,四面一组,华丽大方。这种采礼纳贺的规矩,到底需要父亲过目才能让人安心。父亲一向周全左右,他的眼光是无可挑剔的。 一转眼,太后的寿宴之日便到了。刚过午后,各家女眷就陆续进宫。兰笙原想早点儿去畅宜园转转,可是想到女眷们此来另有深意,就打消了念头,像她这种地位品阶的,还是避讳一些好。玲珑闲不住,里里外外跑着,时不时带回来一些消息,搅得兰笙看书都不安心。总算等到了日薄西山,兰笙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动身前往畅宜园。 畅宜园中花香如织、美女如云,兰笙走在其间,心旷神怡。她身为宫嫔,饮宴时自要去主宾席就座,可走近席位才发现三位有孕的女子都已落座,每个人身边都围了几个请安恭贺的人。兰笙不想被人品头论足,便决定先找找自家的姐妹。盲目的找了一会儿,她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叫玲珑去找人。 兰笙见附近三五聚首的人都相谈甚欢,便走到长廊坐在围栏上等玲珑,顺便看看热闹。明明已经深秋了,天却还是有些闷闷的热。兰笙的一把扇子就像长在了手上,走到哪里都不忘带着。此刻,兰笙便悠哉悠哉的摇着扇子,想着欧茉杨的献舞、想着竹笙的婚事、想着淮嫔的孕吐,仿佛园中就只剩了她自己一般的逍遥。 “这位小姐,你的手帕掉了。”身后有人说话。 兰笙转身,只见一名年轻男子正拿着一方手帕站在眼前。年轻男子脸色涨红,不敢正眼看兰笙。兰笙看看男子手上的帕子,又抬头看看害羞的男子,心中有些了然,便以扇掩面,轻声道:“这方帕子不是我的,公子若不嫌麻烦,就去问问其他女眷吧。”兰笙不敢再逗留,起身离开。男子站在原地,似乎还在理解兰笙说的话,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兰笙的背影。 适才兰笙就觉得哪里别扭,受这名男子的点拨,她才解开困惑。今日畅宜园中除了世族女眷,还有不少年轻的男宾,看来,邱沄想要赐婚的对象,并非只有邱沫和邱涟。只是,这样兴师动众的保媒拉纤,实在有失皇帝的身份,邱沄这份心思恐怕会招人非议。 正思索着,玲珑已经欣喜若狂的疾步而至:“来了,来了,三小姐来了。”兰笙刚想责怪玲珑没个稳当劲儿,眼前看到的一幕就让她明白了玲珑失态的原因:竹笙和六王爷邱涟相携而至了。 兰笙从未发现竹笙竟然生的这样美,见过了方鹭影、佟艳儿和那些帝妾,兰笙以为美人也就不过如此了,可是看了自家的妹妹,兰笙才恍然大悟:美人是生在凡间的,而竹笙却如天外飞仙一般,令人不敢亵玩,只能捧心以慕。 竹笙和邱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貌比潘安、一个倾国倾城,两个人形迹翩翩、姿态高雅,举手投足间仪态万方,就是当朝帝后与之相比也不免差了几分颜色。所谓璧人,就当如此。两个人所到之处,惹尽众人瞠目,垂涎之色比比皆是。 见妹妹大方如此,兰笙知道,邱涟的正妃便非竹笙莫属了。“大小姐和四小姐呢?”兰笙不急着与竹笙打招呼,便问起其他两人的踪迹。 “大小姐还没到。四小姐到了,但是不知去哪儿了。”玲珑左右看看,低声道:“奴婢刚才听人说,香茗夫人晕倒了。” “晕倒了?难道她也有孕了?”兰笙觉得不可思议。 “什么呀,小姐,你听我说完啊。香茗夫人是饿晕的。淮嫔不是说她丰腴吗?她心中不服,一直节食来着。这不,饿晕了。”玲珑详细解释道。 兰笙哑然失笑,女人扞卫美貌的力量果然是极其强大,不过是献舞而已,心意到了不就好了,何必以命相搏呢。“那她还能跳舞吗?” “还跳什么呀?连宴饮都来不了了,一醒了就哭,担心太后会不高兴呢。”玲珑怪兰笙没看出轻重。 “那雅茉夫人就自己献舞呗。”虽然替别人做了嫁衣,可是事到如今,不上场总比上场失仪要好。兰笙思忖,香茗夫人和淮嫔算是结怨了。 “对啊,只能如此了。雅茉夫人也不敢临阵脱逃,毕竟皇后已经把这舞蹈排到礼单上了。” “走,咱们瞧瞧茉扬去,安抚安抚她。”兰笙摇着小扇,让玲珑前面引路。 华阳宫位于畅宜园的西北角,是皇后安排给宫嫔休息用的。华阳宫里,佟妃端坐品茶,江嫔则拉着雅茉夫人说话。见兰笙进来,佟妃凤眉轻挑,美目斜觑,却没有说话。兰笙施礼为敬,算与佟妃和江嫔打了招呼。 “茉杨,你这身裙子很漂亮啊。”兰笙走近了看欧茉杨的舞裙,明白了香茗夫人节食瘦身的原因。这身绿色舞裙,窄肩细腰,短身百褶,将身体线条勾勒的十分曼妙。欧茉杨本就纤细小巧,穿上这身裙子更显妩媚动人。若是换作香茗夫人,只怕穿不出这裙子的形韵。 “这是夏姐姐特意请彩练坊的老师傅做的,可惜,她却不能上场了……”欧茉杨对夏茗晕倒一事深感遗憾,毕竟提出献舞的是夏茗,可是到头来不能上场的也是夏茗。若是这次真的能够驾前受赏,她真是欠了夏茗一个极大的人情。 “别胡思乱想了。你只要好好跳舞,别辜负香茗夫人的美意就好了。来,让我看看你的翩翩舞姿。”兰笙拉着欧茉杨的手,带着她旋转了一圈。裙摆飞扬,绿意盎然中飘起雪白花色,一枝独秀栩栩如生。“果然是轻盈飘逸,秀美清丽。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了。” “兰夫人对茉夫人还真是不吝赞美呐。”佟艳儿将茶碗放在一边,意味深长的看着兰笙。 “佟妃娘娘言重了。妾身只是羡慕茉杨,能将这身衣裙穿的如此出众。”兰笙避重就轻,只当没听懂佟艳儿的言外之意。 “茉杨配上这身衣服确实是风姿绰然,太后和陛下见了一定喜欢。”江嫔一向话少,为人处事沉稳周到。此刻说这话无非是顾全大家的颜面,减少不必要的争执。 “雅茉夫人可要好好准备哦,大家都对你寄予厚望呢。”若说跳舞,佟艳儿是最擅长的,只是她贵为妃位,自是不会为了取悦太后而自降身价。 见佟妃起身要走,江嫔也跟了上去。兰笙不想与佟艳儿一起,便推说自己口渴,要喝点儿茶再走。 欧茉杨见佟妃走了,也坐了下来,“兰笙,你给太后准备了什么寿礼啊?” “我呀?我准备了一组屏风,已经送去太后那里了。”兰笙觉得茶有点儿热,就摆弄着碗盖,敲得茶碗叮当直响。 “还是你想的周全。我想事情总是欠考虑。”欧茉杨抚弄着裙摆,神色有些落寞,“我觉得自己答应和香茗夫人一起献舞,有点儿草率了。” “别想这么多了。一会儿就好好跳舞,太后看了高兴就好。”兰笙起身走到欧茉杨身边,“一会儿跳舞时,你记得多看陛下几眼,来个顾盼生姿,让陛下好好欣赏一下你的婀娜多姿……”兰笙笑眯眯的俯下身去逗弄欧茉杨。 “呀……”兰笙手中的茶碗一歪,茶水洒到了欧茉杨的裙子上,欧茉杨失声惊叫。兰笙手忙脚乱的把茶碗放在一边,扯出自己的手帕擦拭着欧茉杨的裙子。 “这可怎么办啊。茉杨,我不是有意的。都怪我,这可怎么办才好。”兰笙十分懊恼的一甩手帕,“哎呀,擦不干净啊,这条裙子算是毁了。” 欧茉杨看看裙子,又看看兰笙,无言以对。兰笙看出了欧茉杨的懊恼和失望,她拉起欧茉杨的手,“茉杨,我真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好吗?” “没事儿,可能是天意吧……”欧茉杨苦笑着,原本就该是她和夏茗两个人一起献舞,夏茗因为晕倒不能上场,而她,终究也要错失这机会。 “别这么沮丧嘛,一条裙子而已,换一条就是了。”兰笙吩咐玲珑去尘趣园给欧茉杨拿衣裙来。 “这条裙子是香茗夫人特意为献舞准备的。少了这条裙子,舞蹈也会失色不少。”欧茉杨苦着脸,她相信兰笙不是故意的,可是时机实在太凑巧,不去献舞是错,舞的不好是过,真是将她推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茉杨,别这么想。昔日韩庄夫人跳大风舞,不过是荆钗布裙,不也是舞的千古流芳?放心吧,换条裙子,我相信你会跳的更好。”兰笙握住欧茉杨的手,十分笃定的安慰她。 很快,玲珑取来了衣裙。兰笙和玲珑一起动手帮欧茉杨把裙子换好,看着欧茉杨身上的一袭藕色衣裙,兰笙点点头,“不错,果然是自己的衣服穿着最好看。绿色虽然衬你的肤色白,可是藕色衬你的气质高贵。” 欧茉杨拢拢衣袖,既没应和,也没反对。兰笙又想起一件事:“对了,舞姬就不要上场了。她们的衣服和你这条裙子一定不匹配。” “我一个人上场?”欧茉杨本就没有信心,现在听兰笙说不让舞姬陪同,心里更生忐忑。 “你想啊,有舞姬陪衬,你要是出个错就会很明显;可是独舞就不同了,你有机会掩饰嘛。”兰笙继续宽慰欧茉杨。 “你说的也有道理……”欧茉杨总算露出了些笑容。 “对了,你这条裙子送给我吧,我拿回去做个纪念,提醒我以后做事,不要毛手毛脚的。”兰笙捧着裙子,征得欧茉杨的意见。 欧茉杨抚摸着裙子,眼中有些不舍,还有些惋惜,但是很快,愉悦之情从她的眼角溢出,“好吧,送给你。以后你真的要小心点儿,我倒没什么,要是以后你惹了别人不高兴,就不好收场了。” “还是茉杨体恤我。我记住了。走吧,咱们快回去吧,一会儿皇后娘娘看不到人,又该不高兴了。”兰笙命玲珑收起衣服,挽着欧茉杨出了华阳宫。 纷繁寿礼 畅宜园华文殿,金碧辉煌,灯火通明。三圣高高在上,皇亲贵胄分坐两侧,王公大臣的家眷散列殿外。管乐笙箫低鸣轻响,舞伶艺人翔风回雪,嘉宾贵客推杯换盏,其乐融融间只有太后的覆雪面色最为格格不入。邱沄、太妃、方鹭影先后向太后敬酒,太后虽欣然接受,却不见神色间有半分轻愉。自佟妃以下的宫嫔不免僵持住了,若论次序,再来就该是太后亲子、三王爷邱沫敬酒,可是三王爷却迟迟未现身,这也就难怪太后不满了。 兰笙惦记着与姐妹相聚,心情有些焦躁,对三王爷更生怨怼。终于,殿外有人通报:三王爷驾到。兰笙明显感觉殿上的气氛有了松动。随同三王爷到来的,是一位美人,兰笙看着眼熟,回忆了半天终于想起,这位正是右相三女陈鑫。 三王爷带着陈小姐请安见礼,解释说,是因为给太后准备贺礼,所以来迟了。宫人们抬上了一只大箱子,三王爷打开箱子,取出一方锦缎,呈现给太后。 “母后,这是鑫儿亲手为您绣制的《花开富贵图》,正中的一朵牡丹花心以九百九十九针完成,寓意长长久久。以此恭祝母后福寿延年,富贵千秋。”三王爷声振朗朗,风姿翩翩。在他身旁,陈鑫美丽端庄,笑靥生光。 兰笙缓缓摇着扇子,望着那一双引人注目的身影,想起了自己那精灵古怪的妹妹。三王爷身边已经有了陈鑫这样的佳人,心高气傲的妹妹又怎会对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动心呢。这位陈小姐究竟缘何而来,兰笙心中升起些犹疑。 太后笑着收了贺礼,赏赐了陈鑫一把玉如意。三王爷便牵着陈鑫的手到位置坐下,虽未请旨,三王爷却以实际行动让邱沄知晓,他选的正妃便是陈鑫。 接下来,寿宴便顺畅进行。六王爷邱涟带着竹笙为太后贺寿,竹笙献上了一幅百寿图作为贺礼。太后对竹笙的书法造诣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还赏赐了竹笙一方七周宝砚作为回礼。看竹笙跪拜谢恩的端庄姿态,兰笙不禁慨叹,三姐妹之中,到底是竹笙走的更远一些。 “太后,老三和老六可是给您找了两位好儿媳。这份寿礼是不是比什么宝物都贵重啊?”说话之人正是源王爷邱利仁,他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年幼时没少得到太后和太妃的照拂,他总说长嫂如母,所以跟太后和太妃特别亲近。 “利仁,你别看着热闹瞎开心。你何时立个正妃让哀家高兴高兴啊?”太后的心情已然云开见雾,她打量着坐在源王爷身边的女子,笑的别有深意。 “太后,您忘了?咱们源王爷不是立了军令状嘛。”太妃笑意盈盈的看着太后,提醒太后,当日源王爷为了拒绝指婚而许下承诺:皇帝侄儿喜得麟儿时他便迎妻进门。那时太后还笑源王爷是存心嬉言,现在看来,源王爷却是认真的。 “怎么会忘呢。现在皇帝已经有了龙嗣,还是三子迎门,源王爷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太后和太妃相视而笑,一起转首望向源王爷,有些不约而同的兴味。 “两位皇嫂,你们这是要看我的笑话呀。今日是给太后庆寿,为求太后开心,我便应了承诺:我的正妃人选,就是我身边这位,户部尚书之女李秀秀。”源王爷伸手拉着李秀秀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向三圣行礼。 “好,哀家真是开心。来人,赏李家小姐戏水鸳鸯一对。”太后心情大悦,将之前因三王爷晚到而生的怨气一扫而光。 “太后,臣弟还没说完,我的侧妃人选也定了,是礼部侍郎之女赵梅笙。”源王爷话一出口,太妃立刻拍手称妙。 “好一个源王爷,好一个花开并蒂。本宫也借这喜日表份心意,来人,赐赵家小姐翡翠手镯一对。”太妃喜笑颜开,能看到源王爷娶妻成家,她也算是对先帝有所交待了,“快传赵小姐进殿吧。” 一会儿,赵梅笙就在宫人的引领下进得殿来。看着姐姐莲步轻移,荷姿出尘,兰笙不禁多了几分骄傲。虽说是侧妃,可姐姐的雍容端庄却远胜那小家碧玉的李家小姐。源王爷此举显示出对姐姐的器重和宠爱,姐姐得偿心愿,倒是与竹笙有得一较。 皇帝始终笑意绵绵,见二圣都有赏赐,他便下旨礼事监为源王爷操办成婚事宜。大殿内外立时响起一片恭贺之声。 眼见这一波喜讯告一段落,方鹭影适时起身,禀告太后雅茉夫人要献舞一曲。欧茉杨听闻太后恩准,便起身上场。兰笙微微倾身,将手臂拄于桌上,安心欣赏欧茉杨的表演。 欧茉杨颇有悟性,虽是初初习舞,却自有一番娇怯动人的韵味。舒臂如鸿雁展翅,腾越如行云变幻,静立如月下苍松,旋转如寒梅盛放,列席之人皆被欧茉杨轻盈跃动的身影所吸引,当真是独树一帜,万众瞩目。 兰笙在看舞的同时也在看人,虽然夏茗不在,可是和她一样失望的人一定在。夏茗真是个执着的人,一朵茉莉花,先是栽在兰笙的头上,现在又栽在欧茉杨的身上。若不是遴选时吃过亏,兰笙绝不会对那条完美无缺的裙子有任何怀疑。太后为什么会讨厌茉莉花呢?夏茗怎么会知道太后的喜恶呢?夏茗又为什么要对欧茉杨下手呢?兰笙心头的困惑愈演愈烈。 无意间,兰笙看到一个太监拿着一方木匣走到了邱沄身边,耳语了几句。邱沄抬眼看了看正欣然赏舞的太后,沉吟了片刻,摆了摆手,太监便拿着盒子退下了。兰笙有些好奇,看那盒子像是一份寿礼,为什么邱沄没允许上承呢?兰笙暗自摇头,打消了自己的好奇心。 一舞结束,满堂喝彩。太后称赞欧茉杨“一树梅花驱寒意,舞姿袅袅惊神奇”,还赏赐了一串南珠项链。回到座位,欧茉杨冲兰笙一笑,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兰笙举杯遥敬,为欧茉杨的成功感到开心。 酒过三巡,江嫔宫里的管事太监带人给席上宾客送来了点心。三圣吃了点心,都对江嫔赞不绝口。江嫔陪在皇后身边聆听圣言,虽是一脸羞涩,却掩不住几分喜悦。仅凭一碟点心就得到了其他人费尽心思都未必能得到的首肯,江嫔收获的这份殊荣着实令人羡慕。又看了一会儿歌舞,太后和太妃便摆驾回宫了。临走,太后留话:喜事迎门,普天同庆,不拘小礼,各自尽兴。 二圣一离开,大殿内外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邱沄走到宫嫔中间,和佟妃喝上一杯酒,为文妃夹上一块点心,拉着溪嫔的手说几句话,扶着淮嫔的肩嘱咐宫人,极尽温柔。望着邱沄,兰笙心中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感触。她微微叹气,驱散心头凌乱的思绪,趁着邱沄还没走过来,便带着玲珑出殿去了。 姐妹叙话 殿外的席位空了很多,兰笙有些了然,太后虽未明说,这些君子闺淑却已心领神会。此刻,恐怕都去找自己的有缘人了吧。 兰笙吩咐玲珑去找人,她则去华武宫外等。玲珑刚走开,兰笙的去路便被人拦住了:“姑娘,刚才饮宴时怎么没见到你?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芳名?” 兰笙一看,竟然是之前找她搭话的年轻人。这人也真是呆板,自己既然没坐在殿外,那自然是坐在殿内,能入殿的人是什么身份,他竟一点儿都不考虑吗?兰笙不由得苦笑:“本宫是锦织苑的锦兰夫人。不知公子是?” 年轻人错愕不已,一时间忘了应对。兰笙笑了笑:“你不认识本宫也属正常,本宫不会怪罪于你。下去吧!” 见年轻人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兰笙便竖起小扇遮住颜面,绕过男子,寻自己的路而去。沿途碰到不少结伴相行的年轻男女,夜色下虽觉暧昧,却未见逾矩之举,也算是发乎情止乎礼。兰笙不暇多想,很快便到了华武宫。等了一会儿,玲珑便引着梅笙和竹笙来了。兰笙坐在殿前台阶上,吩咐玲珑去外面守着。 没有许久不见的甚是想念,也没有手足情深的抵首相泣,兰笙只是望着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无语可言。就像她每一次远游归来时的相见,她们姐妹四人都平静的如同隔日再见。可能血脉亲情就是被这样的克制渐渐消磨淡了,也可能这就是赵家女子深埋骨髓的稚拙心性,总之,她们虽亲近,却不能亲得更近。 “兰笙,宫里的日子过得可还顺心?”梅笙温言道。此时的她不再是刚才大殿上婉约典雅的世家小姐,而是一位慈心善念的长姐。 “多谢大姐惦记,日子过得还好,就是吃的不太可口。”兰笙想说点儿热络的遐思,可是话到嘴边就都变了样。 “二姐……”竹笙斟酌着词句,“你一定要去争宠吗?” 兰笙闻言悚然一惊,这话是从哪儿说起?这个“争”字太可怕,她不敢沾染。 “陛下对我没有宠爱可言。你过虑了。”兰笙不想解释什么,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父亲虽然没说什么,可是外面的闲言闲语实在是令人难堪。”竹笙的脸色微冷,“父亲一身清名,不应该遭此污蔑。二姐,你若是体恤父亲,就请谨言慎行,不要做那糜情惑主、恃宠生骄的事。” “竹笙……”梅笙出声喝止。她明白竹笙的心情,父亲一生正直坦荡、官声澄明,若是因为做子女的言行不当而使老父受牵连,那子女实在是不孝不顺。现在外面都在传言赵家二女春宵诱主、赵家育儿失教失德。竹笙心疼父亲受此污蔑,所以对兰笙心怀不满。可是梅笙觉得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流言太盛反而让人觉得其事不实。梅笙不相信兰笙能做出以色侍人之事,因为她相信兰笙没有邀宠争荣之心。 兰笙心头一沉,不过两个各自安眠的夜晚,不过两个熟睡迟起的早晨,难道只是这样也会招人非议吗?那佟妃的作画弄影呢?洛嫔的夜夜鼓声呢?淮嫔的落水留心呢?哪一桩哪一件不比自己张扬?“宫里那么多佳人国色,到头来却是我这个庸脂俗粉在惑弄君心?真是无稽之谈。”兰笙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摇摇头,笑容里的嘲弄之意四散开来。 “兰笙,这就是世事难料。这局棋已经开始了,你身在其中,只能坚持到最后。”梅笙温言细语,淡淡的笑里裹挟着一丝兰笙不喜欢的悲悯。 “二姐,刚才出言冒犯是我不对。我是心疼爹,也是怨恨我自己。如果我们都像平常人家的女儿一般,爹爹也许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竹笙的眉目依旧傲然清冽,可是兰笙却从她的目光里读到了一丝内疚。 赵家的女儿不是池中之物,赵家的老爷更不是凡夫俗子。兰笙相信父亲,无论四个孩子怎样选择,他永远是她们的坚强后盾。兰笙将心中的愧意放在一边,想要闲话几句。毕竟她们见面不易,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的。她们的姐妹情虽不深厚却是真挚的,如果必然有一天要分崩离析,不如提前埋下伏笔才好。 “大姐,那李家小姐是源王爷为你找的挡箭牌吧?看得出源王爷是真心待你,你要珍惜他的心意才好。”兰笙说的随意,目光却暴露了她的认真。 梅笙不语,回望着兰笙的目光里有一丝欣慰的赞许。 兰笙转首望向竹笙,“妹妹的心愿得偿,一定很高兴吧?赵家终究只出了妹妹这一位正室,妹妹可要持之恒久才好。” 竹笙面色微变:“二姐,自你出嫁那日起,就该明白,我们既不能同气连枝,也不能殊途同归。这是我们的选择,也是我们的宿命。你若信得过我们,便安生度日。他朝山河陡变,无论我们谁输谁赢,你都是赵家女儿。” 兰笙微微垂目,好一句“你都是赵家女儿”,现在真正拿她当赵家女儿的,恐怕就只剩父亲一人了。兰笙仰首,望向天上明月,突然觉得这夜色有些萧索。明明与自己在外游历时看到的明月毫无二致,为什么此刻的自己感觉不到一丝圆满呢? 站起身,兰笙甩甩衣袖,轻声念出一首诗:“镜外一个我,镜内一个我。原是有心人,无心结无果。赵家女儿……总归要听天命吧。” “兰笙,照顾好自己。等待虽苦,却非虚度。”梅笙略有不忍,她知道兰笙没见过这些尔虞我诈,所以心中难免有愤恨、有困惑。可是有些事,必得兰笙亲身经历才能有所感悟,这是别人帮助不了,也替代不了的。 “回去吧,再耽搁一会儿,两位王爷就该寻人了。”兰笙摇着扇子,想把心中的烦闷扇走。 姐妹三人沉默着回到了华文殿。兰笙心有郁结,闷闷不乐的喝了两杯酒,头竟然有些疼了。她想回去休息,便四下观瞧,想看看有没有人离开。目光扫过席位,兰笙发现欧茉杨、佟艳儿、南露风、谭敏都没在。既然已经有人离席,自己就算走也走的坦然了。打定主意,兰笙缓步走到皇后席前请示:“皇后娘娘,臣妾多喝了几杯,有些不适,想先回去休息。” 方鹭影看着兰笙,似笑非笑,“怎么?妹妹不舒服了?若是不舒服,就早点儿回去安歇吧。”皇后的和风细雨令兰笙很不安,在那轻蔑多于同情的目光里,兰笙看到了自己的茫然无措。 得了皇后的应允,兰笙就心安理得的退身而去。尽管有些疲累,可是走在园子里,被晚风一吹,兰笙却又生出些留恋之意。畅宜园是先帝为太后建造的居所,太后做皇后时便居住于此,后来先帝薨逝,太后便移宫秋实园,与太妃分居在万福宫和千禧宫。畅宜园空出来后曾闲置了一些日子,后来邱沄立后纳妃、充实宫院,畅宜园便被当做宫嫔玩赏嬉戏之所。平日无事,兰笙总会来这里闲逛,可是终究是为正宫娘娘修建的居所,亭台楼阁、绿植花冠,多的是庄重端素之意,却少了些灵动精巧,走了几次后,也就没了兴趣。 兰笙想起,院子里有棵百年古槐,此时正是开花的时节。此刻月朗星稀,那里花香幽逸,树下景致必定令人陶醉。兰笙想到槐树,就往那里走去。 “小姐,咱们不回去吗?”玲珑见路线不对,忙出声提醒。 “我想再走走。回去也就是睡觉了,不急于这一时。”兰笙踱着步子,只想在这夜色下静静感受时光如水、岁月无波。 美景不容辜负,有这想法的人显然不止兰笙一个。当她带着玲珑来到槐树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幕如诗如画般的景象:儒雅倜傥的邱沄正将一枝槐花插在一名娇俏可爱的女子头上。兰笙自认出现的不合时宜,便想悄然退走。可是她刚一转身,却听身边的玲珑低声惊呼:“是四小姐!” 玲珑的话不仅稳住了兰笙,也惊动了邱沄和菊笙。 “二姐,你来啦?快看,陛下给我戴的花漂亮吗?”菊笙兴高采烈地招呼兰笙,一派天真活泼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灵动。 “很漂亮。陛下的眼光真好。这花很配你。”兰笙走到邱沄和菊笙面前,对邱沄眼中一闪而逝的淡漠视而不见。“陛下,小妹年幼、顽皮迂拙,没有失礼于陛下吧?” “二姐,我才没有顽皮呢。你总把我当小孩子。”菊笙拉住兰笙的手,用力一摇,脸上的懊恼平添了几分小儿女的稚气。 “好,你不是小孩子了。那你就陪陛下好好逛逛,长夜漫漫,月色美好。让陛下带你看看宫里的景致。”兰笙对邱沄的不置一词深感理解。好事被扰,难怪他连一贯衔在嘴角的笑意都收了起来。“陛下,臣妾先行告退。” 邱沄还是无话,菊笙也是不语。兰笙见自己的不受欢迎已经太过明显,就知情识趣的转身离开。 待走出很远了,玲珑才怯声问道:“小姐,四小姐她……” “玲珑……”兰笙竟然不知道该跟玲珑说什么。如果真要把自己的想法全说出来,恐怕说到明天早上也说不完,既然如此,这冗长的话就没有说的必要了。“不要混乱猜疑。” 诡事频出 “小姐……”玲珑可怜兮兮的看着兰笙,把兰笙看的哭笑不得。 “玲珑,我吩咐你的事,你都做了吗?”兰笙不想对着玲珑的愁眉苦脸,她怕看久了,连她自己也愁苦起来。 “做了。我让全乐和全福盯着呢。”玲珑一听兰笙问这件事,情绪立刻高涨起来。 “去问问,看看他在哪儿。”兰笙走到一边,席地而坐。 “小姐,你为什么这么关心……”玲珑被兰笙一瞪,后面的话就吞了下去,连忙寻人去了。 仰望天空,兰笙想起了曾经露宿荒野的岁月,那时天也是这样高远,月也是这样明亮,夜虽然冷,却细腻的浸人心脾。如今呢?天还是那片天,月还是那轮月,她还是那个她,好像,一切都没变。“是啊,一切都没变。”兰笙喃喃自语。 有脚步声传来,兰笙以为是玲珑回来了,可是仔细听,脚步声却是从背后的树丛那边传来的。 “姐姐,你说进宫有什么好?为什么那些女人都争着抢着在皇帝面前献媚呢?”一个稚嫩的女声如黄莺啼鸣,轻巧而至。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进宫的好处了。”另一个声音十分熟悉,是谭敏的表妹,于敏。 “我不信。进宫有什么好,一堆女人围着一个皇帝转,争来抢去的,过得是什么日子啊。”小女孩意犹未尽,坚持自己的想法。 “你懂什么?皇帝的心只有那么大,你不争不抢,那颗心里能有你吗?”于敏还在教训小女孩。 “姐姐,皇帝有那么多老婆,他今天陪这个,明天陪那个,这不就跟奇阳阁里的小倌一样吗?”小女孩快意直言,一番言论把树丛两侧的于敏和兰笙都惊到了。 “于婕儿!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话?要是让爹娘知道你连奇阳阁都知道,看他们不打断你的腿!”于敏显然有些急了,语气里带着焦灼的犀利。 听两姐妹的脚步声渐远,兰笙不禁轻叹,于婕儿的话确实大逆不道,可是细究起来,这话却有几分似是而非的荒唐。 夜再次安静下来,兰笙的心绪也平静了。刚听了一会儿蛐蛐唱曲,玲珑就回来了,她附在兰笙耳畔,轻声几句。兰笙眉头一紧,人已经站了起来。 “小姐,怎么了?”玲珑没想到兰笙反应这么大。 兰笙不语,疾步迈出,忽又停下。她想找人过来,可是在不知道具体事端的情况下,贸然惊动别人很可能惹来麻烦。玲珑不知道兰笙的心思,也不敢妄做猜测,只得低头在前面带路。没走几步路,她们便到了华阳宫外。全乐正等在那里,见到兰笙,赶忙回报:“夫人,他们去后院的水阁了。” “有别人看见吗?”兰笙蹙眉,有些心烦意乱。 “夫人,后面有人。”全乐往树丛后一退,兰笙和玲珑也赶紧躲进树丛。 兰笙定睛一看,来的人里竟然有陈鑫,陈鑫似乎是喝醉了,脚步沉重,完全靠两个宫人搀扶才能走路。未出阁的官家小姐,刚得了皇亲的眷睐,就在皇室饮宴上如此失仪,若是被太后知道,这位陈小姐还能顺心顺意吗?兰笙不由得暗自摇头。 全乐冲兰笙摆摆手,引着二人走小道往后院走去。黑夜里,一身灰衣的全福并不显眼,他蹲在一颗大树下,正看着什么。兰笙越走越近,耳中的低泣声也越来越明显。兰笙走近,越过树干一看,大惊失色:欧茉杨正被一个男人按在墙上轻薄。 “还站着看,去把人拉开呀!”兰笙一惊,已迈步冲了出去。全福和全乐已经上前,将男人拉到一边。 欧茉杨哭得梨花带雨,瘫倒在地。看着欧茉杨衣衫不整、惊慌失措的样子,兰笙怒火中烧,她俯下身,安抚着欧茉杨,“茉杨别哭,别怕。别怕,没事了。” “兰笙……我,我什么都没做,是他,他说着话,说着话就突然……”欧茉杨趴在兰笙身上,痛哭起来。 “别怕,别怕,没事了。”兰笙扭头看着被架住的男子,一时无语。 “小姐,不对劲儿,你看六王爷的脸。”玲珑虽然同样吃惊,可是跟兰笙的愤怒心情不同,她心里更多的是好奇。 经玲珑提醒,兰笙放开欧茉杨,走到了还在不断挣扎的邱涟面前。只见邱涟面色潮红,双眼泛着异样的光芒。如果不是全乐全福用力止住邱涟,恐怕兰笙早就被邱涟扑倒了。“他被下药了,打晕他。” 全乐见兰笙用意坚决,心一横,一掌砸在邱涟后颈上。兰笙沉思了片刻,招呼全福过来,吩咐了一番,全福便领命而去。 “茉杨,你信我吗?”兰笙回到欧茉杨身边,将她扶起来。 见欧茉杨点头,兰笙微微一笑,“你若信我,就照我说的话做。玲珑会陪着你,你不用担心。” 兰笙对玲珑低语了几句,玲珑虽面露难色,却也没有退却,她上前扶起欧茉杨,恭顺说道:“夫人,请随奴婢走吧。” 送走欧茉杨,兰笙交待了全乐几句,全乐有些不解,追问了一句,兰笙明白他的顾虑,可是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看全乐背走邱涟,兰笙也撤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走回到华阳宫,兰笙看见两个宫人行迹鬼祟的跑入夜幕,她不禁纳闷,日间到这华阳宫时,里里外外的奴才见了不少,怎么到了晚上,这人却都不见了呢。 缓步走进华阳宫,一股奇异的香味扑入鼻中。兰笙以手掩鼻,心中疑惑更增。她见大厅没人,便走入内堂。室内烛火幢幢,光线黯淡,熏香缭绕于室,使人迷醉。兰笙走近床榻,甫一看清床上之人,便倏地转身,疾步跑出内堂。 站在华阳宫空旷的大厅里,兰笙深深地吸气、吐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涂抹着尴尬的记忆。待平静下来,她突然笑了,笑的意味深长:这真是不太平的一夜啊。衔着笑,兰笙重新走进内堂,她走到床边,将赤裎交叠的两具躯体分开,然后用尽全力将女子从床上拖下来。看看散落在地的衣物,兰笙缓了口气,为这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的女子将衣服穿好。原想等玲珑回来帮她,可是看看床上的人,兰笙一咬牙,憋住一口气,硬是一步不停地将女子拖到了大厅。 调整好呼吸,兰笙走到华阳宫外,正瞧见玲珑和全福从后院回来。不等玲珑说话,兰笙先开了口:“玲珑,去把佟妃请来,就说我有事相求。” 玲珑苦着脸,这一个晚上,她的两条腿都快跑断了,可是看兰笙表情严肃,她不敢多问,掉头就去找佟妃。 “全福,于家小姐酒醉倒在大厅了,让人看到有失颜面。你抄小路,将她送到华武宫去。不用让华武宫的奴才接手,你安顿好了就直接回苑里等我。明白吗?” 全福点头,跟着兰笙进了大厅,将陈鑫背起就走。看着全福消失在门口,兰笙又回到内堂。走到床边坐下,兰笙伸手抚上邱沄的脸,在那泛着微红的额头上,轻轻按了两下。他倒睡得香,恐怕再往他床上塞十个女人也不会醒吧?兰笙苦笑着,拉过被子盖在邱沄的身上,若是如刚才一般睡上一夜,不知道他这瘦削的身板会不会着凉。 安置好邱沄,兰笙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挂好,将桌上的熏香压灭,自己则走回大厅等佟艳儿。过了好一会儿,云鬓简理、素肌酝粉的佟艳儿才带着一干宫人缓缓而来。 果然是佟妃,这阵仗摆的气势十足。兰笙挥手拦住佟妃身后的奴才:“你们在外面伺候吧。” 佟妃神色傲慢,径直走过兰笙身边,到正位坐下,“兰夫人有求于我?” 兰笙陪笑:“娘娘,陛下正在内堂休息。” 佟妃不解,“你说什么?陛下在这里?” “正是,姐姐进内堂一看便知。”兰笙陪着佟妃进到内堂。 佟妃见了床上的邱沄,脸色凝重:“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或许是喝醉了,所以就在这儿休息了。”兰笙应付道。 “陛下休息时从来不会褪尽寝衣,你不知道吗?”佟妃眼中的怀疑显而易见。 “姐姐睿智。我因机缘巧合来到这里,看到陛下在此休息。若无人陪侍,未免不便。所以,就请了姐姐过来。”兰笙斟字酌句,希望自己的理由能够令佟妃信服。 “赵兰笙,为什么找我来?你在这里伺候不也一样吗?”佟妃担心兰笙另有阴谋。 “……不瞒姐姐,陛下对我不甚满意。今日见了我的姐妹,只怕心中更多失望。若明日晨起见到我在一旁伺候,恐怕会龙颜大怒。”兰笙继续陪笑,在佟艳儿的明丽面前,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怯懦有多苍白。 面对这个自揭伤疤的理由,佟妃眼中的猜忌淡去了些许。看佟艳儿若有所思的神态,兰笙知道,她猜透这其中隐藏的关节只在片刻之间。自古有胆识者都能从细枝末节中捕获机会,兰笙相信,佟艳儿必然不会错过这个时机。 宴后风波 这一夜,兰笙睡的并不安稳,她把床让给了欧茉杨,自己睡在了榻上。欧茉杨显然是受了惊吓,夜里噩梦连连,梦话不断。无可奈何之下,兰笙点起了安神香,欧茉杨才沉睡过去。 眼看天色渐亮,兰笙才有了些倦意,正睡到梦起时,玲珑的声音如惊雷乍起,将兰笙从奇阳阁的门口拉扯回来。睁开眼,看着玲珑五官错位的脸,兰笙吓了一跳,她将玲珑推远了些:“干什么?我刚睡着……” “小姐,出事了。”玲珑脸色铁青。 兰笙从榻上坐起来,将扇子抓在手里摇起来,“出什么事了?” “皇后娘娘带人搜畅宜园呢!” “搜畅宜园?搜什么?” “搜人啊!陈家小姐不见了。” “哦,她不是跟三王爷在一起吗?” “别提了。昨天三王爷非要跟源王爷斗酒,两个人喝的酩酊大醉,在秋实园睡了一夜。早上三王爷酒醒,想起陈小姐,才发现人没有回府。” “哦,那就找呗,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 “听说,陛下也不见了……”玲珑压低声音,“昨天陛下和四小姐闲话时,把身边的人都支开了。后来遇到淮嫔,说是要到华阴宫休息,可是人却没在华阴宫,就这么不知所踪了。” “净说混账话。”兰笙叱道,“这班奴才就会找理由开脱。” “就是。皇后动怒了,说找到陛下后要好好惩戒他们呢。”玲珑瞟了内室一眼,继续说道:“还有,适才尘趣园的嬷嬷去紫云宫禀告,说雅茉夫人一夜未归。皇后娘娘着人一并找着呢。” “嗯,还有其他人不见了吗?”兰笙用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盯着玲珑。 “有。六王爷也不见了。” “是吗?这倒有意思了。虽说不拘小礼,可也不能把人都弄丢了呀。”兰笙从榻上下来,走到放门口,望着熟悉的宫院,琢磨着何时现身才合适。 “小姐,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玲珑觉得兰笙的神情有些陌生,经过昨夜,兰笙的心里似乎加了一把锁。 “我们?睡觉!让他们先找着。白日难为眠,有梦必成篇。让他们忙一阵再说。” 兰笙的回笼觉没睡太久,玲珑就带了消息回来。皇后带人搜检畅宜园时,在华武宫找到了陈小姐,在华阳宫找到了皇帝和佟妃。太妃宫中来人禀报,六王爷昨天歇在了千禧宫。 “这不挺好,人都找到了。你去过尘趣园了?”兰笙抻了个懒腰,不习惯玲珑这意简言赅的回话。 “去过了。我告诉她们雅茉夫人昨天在咱们这里休息了。我还说,昨天全福过去传话了,可是没叫开门。” “那嬷嬷怎么说?”兰笙由尘趣园联想到锦织苑,背后吹起一阵凉风。 “她没说什么,只把看门的小太监骂了一顿,说他们偷懒误事。”玲珑见兰笙脸色有变,以为有什么不对。“怎么了,小姐?” “雅茉夫人的贴身侍婢呢?”兰笙见过那小丫头,长得虽机灵,可是说话办事总略显愚钝。 “受罚呢。昨天她自己回了园子,说是夫人让她先回的。嬷嬷怪她护主不周。” “确实该罚。”兰笙沉吟了片刻,让玲珑叫欧茉杨起床。 睡实了,人也精神了很多。欧茉杨已经从昨晚的委屈悲戚中缓过神来,可是想到要面对皇后的问责,她的情绪就再次低落起来。兰笙安慰她,“茉杨,你别自己吓唬自己。昨晚的事,你受了委屈,可是这委屈不好说也不好听,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吧。昨晚,你就是想自己逛逛,结果遇到了我,咱们俩一起赏月,你为了捡手链,失足落水,我怕惊扰到太后,就把你接到了锦织苑休息。咱们俩又累又怕,睡得晚了些,所以不知道宫里在找你。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不管谁问起,你都要这么说。” 欧茉杨泫然欲泣,还未说话,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兰笙为她拭去眼泪,“别哭了,没事儿的。你一口咬定,我确认无误,谁还能说什么?” “兰笙,我很怕。我怕以后还会发生这种事。你不知道,六王爷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欧茉杨的眼泪簇簇的往下落,兰笙擦了左边,又擦右边,束手无策。 “茉杨,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敢说,可我觉得,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就放宽心,以后多留心些,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不好?”兰笙为自己空洞无力的说辞感到惭愧,她比不了家里的姐姐妹妹,可以运筹帷幄、未雨绸缪,她能做的,也只是凭着一腔义气、一份运气和一点脾气,拼些退路而已。 依兰笙所想,昨夜的种种事端,必然已经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她和欧茉杨只要口径一致,应该能安身事外。 紫云宫中,皇后方鹭影凝神品茶,眉目间的平淡无波下压抑着微澜。昨日去畅宜园折腾的一番令她满心懊恼,去时纷纷攘攘,归时平平静静,自己身为皇后,却要像内廷大总管一般,因为三王爷的一句话就去畅宜园找人。现在想来,当时的气势汹汹究竟是何缘故呢?就因为三王爷说“鑫儿走失,恐生不测”?皇宫内院,禁卫森严,能有何不测?三王爷又是想到了何事,才会说出这种话?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就算要找,大可以派李嬷嬷去找,自己亲身前往的阵势,确实有小题大做的嫌疑。特别是见到皇帝时,那一句看似体恤欣慰的“辛苦皇后了”,简直就是语重心长的质问。 摒弃心中杂念,方鹭影将目光投放在眼前众人的身上。这些如花美眷都是低自己一等的妾啊,可是在她们面前,方鹭影却找不到一点儿优越之感。多情的皇帝说到做到,对大家不分彼此,一视同仁。她是皇后,地位尊贵,所以得到的圣宠就少了些。现在天降麟儿于皇帝,一来就是三个,却没有一个是她的,若无嫡出之子,她这后位还能坐的安稳吗? 杂念去了又来,方鹭影心烦意乱,将茶碗放在桌上,目光直射欧茉杨:“雅茉,前天夜里你去哪儿了?” 欧茉杨总算等到了皇后的问话,连忙将之前兰笙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方鹭影听完,只觉得匪夷所思,“好好的赏月,怎么会把手链弄掉呢?” 欧茉杨语枯,兰笙代为答道:“回禀娘娘,此事怪我。看到雅茉夫人的献舞后,我心驰神往,看月色动人,我就拉着她教我跳舞,结果一不小心,就把手链勾掉了。捡到手链后,我们没注意到了水池边,雅茉夫人一脚踩空就跌进了水里,幸好我拉住了她,才没有溺水,只是受了些惊吓。” “受了惊吓可大可小。雅茉,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吗?”方鹭影见欧茉杨脸色确实不好,担心她隐疾不报。 “谢娘娘关心,之前在锦织苑时已经传太医看过了,没有大碍。昨天又歇了一天,没觉得哪里不好。”欧茉杨怕自己说多露馅。 “即便如此,也可以回自己宫里休息,为什么要留宿锦织苑呢?”文妃端详着自己的指甲,状似无意的追问。 “是我留雅茉夫人在我那里住的,她落水是因我而起,我煮了驱寒汤向她赔罪。喝了汤,我们俩想说说体己话,就把她留下了。”兰笙认真的给出了回答,她不怕有人问,问的越多越容易把事情做实。 “尘趣园的奴才们也真是糊涂。自家的主子一夜未归,竟然能等到第二日才来回禀皇后娘娘,这是什么积习呢?”自宫中有孕事传出,洛嫔的心情便阴晴不定的,说话阴阳怪气,耀黄宫里的奴才更是频遭责难。初听雅茉夫人一夜未归,还以为是偷着陪皇伴驾去了,结果却是在锦织苑住了一夜,一肚子气算是白生了。 “妹妹,慎言。不过是几个奴才办不好差事,怎么能说是积习呢?这话若传去秋实园,妹妹可就是祸从口出了。”文妃的笑容虽虚伪,说出的话却透着张机设阱的真诚。 在座之人俱是面上一紧,适才洛嫔说话,她们只当是银口嚼牙,可是经文妃这么一说,洛嫔的话可就有了背主议私的嫌疑。 “奴才们办不好差事,是该好好管束的。就说我宫里那几个吧,起初还明里暗里欺负我呢。幸亏皇后娘娘体恤,为我换了一批宫人,我这日子才过得舒心不少。”江嫔不喜欢洛嫔,可洛嫔就是这种心直口快的性格,实在没必要对她的每一句闲言碎语都小题大做。文妃此举不但小气,还给了大家难堪。 “说起来,尘趣园的奴才也真该管束一下。昨晚我派人去传信,竟然没叫开门。要是昨晚就知道雅茉夫人在我那里,今天也就不用惊动皇后娘娘了。”兰笙原本没想动这个念头,可是江嫔的话给她提了醒。身边的奴才若是不让人放心,那日子肯定舒心不了。 “皇后娘娘仁善,自接管后宫以来,从未兴大赏大罚之事。奴才们因此懈怠欺主,实在是对皇后娘娘的大不敬。不如借此机会,对后宫整饬一番,各宫难免有不合意的奴才,借此机会换上一批,就算小惩大诫吧。”溪嫔有了身孕后,性格柔和了许多。以前请安,只是静静地坐着,像块冰一样冷着所有人。现在肯张开金口,说上几句,倒是主动与人亲近的意思。 溪嫔一贯不理闲事,今日能对这御奴用人之事开口,恐怕也是心中早有介怀。方鹭影虽觉麻烦,却也觉得机会难得。“溪嫔说的有理。就这么办吧,你们回去挑挑看,有不合心意的便放出来,身边伺候的人,还是选称心的好。” 贵客不善 欧茉杨从紫云宫直接回了尘趣园。兰笙担心欧茉杨优柔寡断,不愿对奴才出手,就趁路上同行时多说了几句。玲珑说,兰笙对欧茉杨的关心太多了,可兰笙自己心里有数,她不过是还份搭扶之情而已。 美美的睡了个漫长的午觉,兰笙觉得通体舒畅。她原想继续在床上赖着,可是一位不速之客大驾光临,扰乱了她的方寸。 佟艳儿为什么会来?兰笙心里有数。可是来的这样快,确实出乎她的意料,所以她吩咐玲珑上了茶,就把奴才都支去外面候着。佟艳儿端起茶喝了一口,面露嫌弃:“你这待客茶也太寒碜了吧?” “臣妾不精茶道,司库监送来什么就喝什么呗。”经过昨晚一事,兰笙对佟艳儿生出几分投鼠忌器的亲近,言谈神色随意了不少。 佟艳儿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便不再追究,继续喝着茶。两个人默默的对坐了半晌,佟艳儿放下茶碗,将犀利的眼神砸过来:“赵兰笙,昨天晚上,究竟是谁和陛下在一起?” “姐姐这话从何说起啊?不就是姐姐你和陛下在一起吗?”兰笙可不想把昨天那页翻回来再读一遍。 “赵兰笙,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昨天晚上和陛下在一起的人是陈鑫,对吗?”佟艳儿的眼神犀利,好像要把兰笙当做靶子射穿一样。 兰笙不想接招,因为承认了就要给出很多麻烦又琐碎的解释。可是不接招,她又担心佟艳儿生出其他念头。“姐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猜想,这实在太荒谬了。陈小姐显然是三王爷看中的王妃人选,你这句话说出口,猜忌的可不止是一位陈小姐。姐姐,要慎言啊。” 佟艳儿听懂了兰笙的意思,可是她仍旧不甘心。早晨皇帝醒来,看到她时眼中明显划过一丝讶异,随后便是一丝困惑,最后就化作了冷淡。佟艳儿虽能在皇帝面前强颜欢笑,可是心中的恨和怨却无处宣泄。“赵兰笙,你真应该看看陛下的眼神。看过之后,你一定会后悔昨天晚上的选择。” 望着佟艳儿恼羞成怒的神色,兰笙有些不安:难道是自己断错症了?难道皇帝不在意“帝王千古传英名”,而是更在意谁与他“芙蓉帐暖度春宵”?一念至此,兰笙对佟艳儿生出些愧意:“姐姐,这件事确实是我鲁莽了。当时,我只想着姐姐旷达大气,有俯仰天下之胸怀,并未想其他。若是因此伤了姐姐,还请姐姐原谅。” “你不用说些好听的话哄我,我只告诉你。若有人因为昨日之事对我不利,你最好别袖手旁观。”佟艳儿不怕阴谋陷阱,但是四手总好过双拳,她既然是被动入局,向兰笙要一份保证便是理所应当。 “姐姐放心。兰笙虽愚讷,可是若有人以昨晚之事折损姐姐,兰笙必定与姐姐共进退。”兰笙原本不想做此承诺,可是形势如此,她若再含糊其辞,只怕会令佟艳儿生出异心。她赵家女儿虽不意与任何人为敌,可是既入得宫来,恩怨情愁便已不由自主,如果可能,她宁愿偏安一隅,也不想涉猎局中,可是此刻既然入了局,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树敌不如结友,以佟艳儿的个性,与她亲近还是比较省心的。 入了夜,兰笙刚要歇息,邱沄偏又来了,兰笙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迎驾。从前见了邱沄的笑和温柔,兰笙总会觉得羞涩,总想着回避,可是今日见了邱沄,兰笙只觉得累。 “陛下请用茶。”兰笙轻车熟路,为邱沄倒了茶,自己立在一旁,等邱沄示下。 “你总是这么拘谨,坐下吧,陪朕说说话。” 兰笙抬眼望向邱沄,脑海中又映出昨晚那令人脸红心跳的场面,她连忙移开目光,命令自己想些其他事情。 兰笙虽坐下了,她的脸却始终望向一边的幔帐,并不去看邱沄。 “怎么,不愿意面对朕吗?”邱沄的温柔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春风里缱绻过。可是此刻,这阵春风打在兰笙身上,有些蚀骨的凉意。 “陛下说笑了,臣妾是担心陛下不愿意面对臣妾。”兰笙说的是实话。昨晚,在菊笙面前,邱沄对她的冷淡已经昭然若揭。她可以假装不识时务,却不愿意放弃对自尊的维护。 “你在介意朕和菊笙说话的事?”邱沄的明知故问显得理所应当。 “天上独月明,地上双人影。陛下与菊笙相得益彰,令人欣赏。臣妾自认是惜美之人,对此事并无介怀可言。”兰笙说的是实话。白日里,她无所事事时就会想起昨晚的一幕,她甚至会幻想梅笙、竹笙分别与邱沄比肩而立的画面,相较之下,她觉得竹笙与邱沄情意绵绵的情景会多几分雅致。 邱沄垂眉,淡淡一笑,“你倒是大度。朕若是效仿帝舜,想要兼得娥皇和女英,你也不会介怀吗?” 兰笙哑然失笑,她端详着邱沄平和真挚的眉眼,揣测着年青君王的心意,“……陛下若是真的对菊笙有意,不妨再等上两年,她现在年纪还小,进宫恐怕会拘了她的心性。” “说到让菊笙入宫就像在说别人家的妹妹。”邱沄笑出几分促狭,“你们姐妹俩的感情果然不是十分亲厚。难怪你不会介怀我们俩亲近。” 兰笙讪笑着,将满腹牢骚化作了一声叹息,“陛下,让不让菊笙入宫只是您一句话的事,臣妾无权置喙。您想和谁亲近,是您自己的事,臣妾不敢介怀。您是臣妾的天,天意纵横自有天道,臣妾只会顺应天意,不会窥测天意。” “你这性格……倒真应了原牧野那八个字。”邱沄眼中的笑似流淌的风,吹进兰笙眼中,凉意冰心。 “陛下此话何意?”兰笙觉得邱沄的目光流露着不容她回避的质询。那清朗的眉目,柔和的神态,尊贵的气势,君王的威严,明明近在眼前,却让兰笙感觉远在天边。 “今日朝上,有人在御前发生口角。原牧野为了维护你的声誉,被人打青了眼眶。”邱沄讲故事一般的轻巧语气让兰笙毛骨悚然。 又是原牧野,这原牧野究竟是何人?兰笙不解,能为自己说话的人必然是和赵家有关的,“陛下,臣妾并不认识原牧野,这人,是家父的学生吗?” 见兰笙说话的情状不似作伪,邱沄更觉可笑,“原牧野是兵部的一个四品郎中。你们在太后寿宴上有一面之缘。” 兰笙想起了那个莫名执着的年轻人,“原来是他……”兰笙细细回想当时的言行,不觉得有失礼违制之处。便坦然道,“仅凭一面之缘就能为人维护声誉,这位原郎中真是有些憨直。” 邱沄轻咳一声,对兰笙的含蓄表达报以认同,“那人确实是冒傻气。竟然敢当着朕的面维护朕的妾室。不知居心何在。” 兰笙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烦躁,轻声说道,“说起有人维护我就像在说别人家的妾室。陛下待臣妾果然不够亲厚。这就难怪臣妾不会介怀陛下亲近别人了吧?” 邱沄狭目轻挑,被这同样含蓄的呛声逗笑了,“你对朕心怀不满吗?” “臣妾不敢。”兰笙偏头看向别处,“臣妾只是,就事论事。” “好一句就事论事,你和那原牧野还真有些心有灵犀,这四个字,他今天也说过。”邱沄目不转睛地盯着兰笙,不想放过她的一丁点儿情绪变化。 兰笙蹙眉,觉得邱沄似乎是在想方设法地设陷阱诱捕她,“陛下是一定要在臣妾和那原郎中之间扯上关系吗?臣妾不懂陛下的用意,还望陛下明示。” “谦和守礼,温良清敛。这是原牧野评价你的八个字。朕很想知道,你们俩的一面之缘是怎么让他生出这种感慨的。”邱沄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 兰笙从容起身,在邱沄身边跪下,面色沉静肃穆,“陛下,恕臣妾直言,臣妾与陛下……也只是数面之缘,以陛下对臣妾的所知,难道臣妾当不起这八个字吗?”兰笙心有不忿,又低声续了一句,“除了御花园躲避太后那次……” 邱沄微微歪着头,打量着不卑不亢的兰笙,面上流出淡淡的笑意,“就算他说的都对,朕的女人,也不需要他来维护,更不允许他来品评。”邱沄伸手将兰笙扶了起来,“朕的女人,要小气一点儿,要时刻想着得到朕的独宠。”邱沄抬手轻点着兰笙的额头,“朕不喜欢你这么大度。作为惩罚,今晚你去榻上睡。” 看着邱沄潇洒转身,更衣上床的背影,兰笙有些不明所以。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受这种惩罚?皇帝摆明是在做戏,而且做的既虚假又浮夸,为什么自己既要入戏应声附和他的装腔作势,还要旁观为他恰如其分的霸道击节叫好。 兰笙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可是冷静下来想想,她既为棋子,只要任弈棋之人翻手为云覆手雨就好,她自无心,焉惧摆布。皇帝喜欢怎样就怎样吧,不过是换个睡觉的地方,这有何难。 还是那床薄被,还是那张硬榻,还是那颗波澜不惊的心,兰笙偎着寂寥的夜,深遁入梦。 翌日清晨,兰笙如之前一样,唤醒邱沄,为他更衣,伺候他用膳,送他上朝。望着邱沄离去的背影,兰笙的心头泛起了愁绪酝酿的涟漪。她不喜欢这种习惯,因为她知道,这种习惯会把她彻底变成邱沄的妾,她的人生会在这种习惯中不可挽回的凋零,她会变成一个可有可无、形同虚设的存在。兰笙心底一阵战栗,原来她还做不到无所畏惧、全无介怀。 溺毙宫女 在皇后的督促下,仆役交替的事宜有序进行着。兰笙对自己宫里的人没有什么不满,倒是玲珑,因为两个小丫鬟平日里有些懒惰,便一起送了出去。重新分派过来的侍女年纪大了一些,看着十分稳重。兰笙只招上来看了一眼,交待了几句,就把这事抛开了。 可是,就在交替结束后,宫中却传出了一则耸人听闻的消息:绯霞宫放出的一个小宫女在教习院跳井溺毙了。据说小宫女临死前向教习嬷嬷哭诉,佟妃娘娘诬陷她偷东西,对她大加斥责,还让她背负污名离开了绯霞宫,她家中还有老祖母需要供养,现在没了俸禄,还挨了罚,更丢了家人的脸,她无颜苟活,甘愿一死以证清白。结果,在夜深人静时,那个年幼的女孩跳进了废宫的枯井。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后宫。秋实园里的二圣被惊动了,将皇后召去责问了一番,要皇后查明真相,不能容许这种有损皇家天威的事甚嚣尘上。 皇后从秋实园一出来,就传唤所有帝妾到紫云宫候驾。方鹭影是个美人,因为太美,即便是冷若冰霜,也透着纤雪的妩媚。会被二圣训斥是意料之中,初听到“佟妃逼死小宫女”的消息时,她就知道,替换宫人之事必会以此事为引招来二圣的嫌恶。果不其然,二圣都认为她年轻气盛,少了些沉稳——太后虽不说替换宫人不对,却认为此举冷了宫人的心,有失御心之道;太妃觉得此举有益改换宫闱的气象,只是各宫自行做主未免散漫,有失御权之道。落了一身不是的方鹭影恼羞成怒,恨不得立刻就去绯霞宫向佟艳儿要个说法。可是冷静下来再一想,方鹭影意识到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她得谋定而后动,避免有人混水摸鱼、借刀杀人。身为中宫之主,方鹭影自有她的威严和权术。 紫云宫中,方鹭影端坐在上,其他帝妾各安其位,奴婢们垂眉搭眼,殿堂内安静地令人浑噩。方鹭影把人聚齐后,并没有急着发话。她只说得了一罐好茶,要和大家一起品鉴,这一品就是半盏茶的时间。 佟艳儿沉着脸,直勾勾的盯着坐在对面舒眉品茶的文若薰,她知道今天这出戏是唱给她听的,打从流言一传出,她就料到了会有今天。可是她没想到,在二圣那里领了训责的方鹭影非但没有显露半点儿怨气,反而有些怡然自得。她猜不透方鹭影是何打算,这样的不置一词更令人焦灼。 “天宫引来瑶池水,卧陀山下烹茶香。这罐雀翎茶乃是太后所赐,她希望咱们姐妹能在品茶之余仔细想想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要为一些琐事折损了自己的尊贵。”方鹭影似笑非笑的将茶碗盖举到眼前,想是要挡住自己轻盈流光的美目,“佟妃,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皇后娘娘有话不妨只说。臣妾知道,您今日诏我们来,就是要问我逼死玉桃之事。娘娘若信,我便说一句‘与我无关’,娘娘若不信,我便‘无话可说’。”佟艳儿按捺着心中的怨愤,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进到宫中,她只想得圣宠、旺家声,她不在乎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却没想到自己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婢女而被推上风口浪尖。 “佟妃,本宫自然是信你的。可是你总不能单凭一句‘与你无关’就让本宫信你。”方鹭影将茶碗盖放下,浅浅笑了,“佟妃,玉桃是从你宫来出来的,现在人死了,死之前还留了话,说是你冤枉她。那……”方鹭影的慢条斯理有种慑人的冷酷,“你到底有没有冤枉她?” 佟妃横眉望向方鹭影,斩钉截铁道,“没有。她一个小小奴婢,我为何要冤枉她?” “这句话不是应该本宫来问你吗?你为何要冤枉玉桃?”方鹭影笑意更甚。好像很满意佟妃的反应。 “我没有冤枉她。她确实偷了我的东西,我确实责骂了她,但是我饶恕了她。她应该对我的宽容感恩戴德。”佟妃银牙轻咬、黛眉微蹙,她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恼怒,斟酌着词句。 “感恩戴德?用她的死来感谢你吗?什么样的恩德需要这样的报答?佟妃,你的自说自话是不是太可笑了?”方鹭影说的不疾不徐,神色轻愉,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 “她这是恩将仇报!总之,她的死与我无关。”佟妃斩钉截铁的说道。 “与你有没有关系不能只听你一个人的说辞。来人啊,传绯霞宫的陈嬷嬷。”方鹭影挑眉一笑,望向佟艳儿的目光里有隐约的得意。 佟艳儿心中一沉,面上更冷,那晚她和玉桃之间的事就只有陈嬷嬷知道,流言一出,她就提点过陈嬷嬷慎言。今天过来紫云宫,她还特意将陈嬷嬷留在了绯霞宫。此刻方鹭影偏偏就传召了陈嬷嬷来,难道是走漏了风声?佟艳儿努力压抑着心头的冷颤,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只觉得每个人看她的表情都是幸灾乐祸。 很快,陈嬷嬷上到殿来。请过安后,便跪地垂首,等候问话。 “陈嬷嬷,本宫问你,日前在废宫中投井而死的玉桃到底有什么冤情?”方鹭影瞥了佟妃一眼,冷声问道。 “奴婢……”陈嬷嬷微微抬头,迅速看了佟妃一眼,随即低头,“奴婢不知。” “你不知?陈嬷嬷,你是宫中的老人了。在这后宫中,伺候主子、处世为人有多难,你应该清楚。本宫问你,玉桃为什么会被赶出绯霞宫?” “……回禀皇后娘娘,佟妃娘娘只是不喜欢玉桃做事太过出挑,所以才将她放出了绯霞宫。”陈嬷嬷说的很慢,却很肯定。佟妃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利色。 “太过出挑?个个宫里都想着要些聪慧伶俐的奴才,怎么到了绯霞宫,奴才成才反倒招主子厌弃呢?陈嬷嬷,你可不要信口雌黄。”方鹭影明明冷着脸色,眼中却泛着轻松的柔光。 “老奴不敢。玉桃确实是存心不良,犯了主子的忌讳,所以才离开了绯霞宫……” “陈嬷嬷!”佟妃一声断喝,不想陈嬷嬷再说下去。自她入宫,陈嬷嬷一直在身边伺候,她没有特意防备陈嬷嬷,甚至因为满意于陈嬷嬷的妥帖细心而将其当作了心腹。若是此刻再由皇后问下去,只怕陈嬷嬷必然得将实情说出来。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奴婢,怎么能如此坑害于她,她才刚刚取得皇帝的宠信,绝不能在这种时候自损羽翼。“你该记得本宫和你说过什么!” “佟妃娘娘息怒。再怎么心乱如麻也不能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恐吓人证啊?”淮嫔一脸愕然难抑的表情,似乎对佟妃棋差一招表示惋惜。做了许久的看客,她身为旁观者都觉得皇后有些敷衍了,听佟妃说上一百句辩解都不如一个人证来的利落,何必在言语上纠缠这么久呢。佟妃逼死人命的事一旦查实,这妃位就该易主了。皇后若是看清这一层就应该快刀斩乱麻。 佟妃对淮嫔怒目相向,“皇后娘娘与我问话,哪儿轮得到你一个嫔妾在这里指手画脚!” “佟妃娘娘,我等奉皇后之命在此听证,说出自己所思所想乃是为皇后娘娘分忧。你若无错,心虚什么?”洛嫔语气凉薄,心怀不屑。她一直不认同佟艳儿和文若薰略高一筹的身价,现在佟艳儿被指害命,正是印证了她的想法。 “若是听你们的谏言,恐怕皇后娘娘早就夺了我的妃位,将我遣送冷宫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做的什么打算,不过一个妃位,够你们分吗?”佟艳儿心火急生,已经顾不上拿捏分寸。 江嫔看了溪嫔一眼,发现溪嫔屈肘拄颔、美目净空,已然魂游物外。她轻轻一叹,继续默数对面窗棱上的镂花。她宫里炖了一锅银耳雪莲,正好可以清心宁神,晚上送去御书房刚刚好。 “佟妃娘娘,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呢?有什么话是陈嬷嬷不该说的?莫非,”淮嫔看看其他帝妾,觉得此时沉默只是故作姿态,“陈嬷嬷是害死玉桃的帮凶?” “玉桃的死与我无关。你们不用这样含沙射影的陷害我。陛下圣明,绝不会任你们冤枉我。”佟艳儿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可以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她的愤怒和怨恨。 “佟妃,若是自身清明,你也无需请出陛下为你做主。把该说的事说清楚了,本宫自会给你公道。”方鹭影不怕佟妃请出皇帝做挡箭牌,她也想看看皇帝对这些帝妾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君恩再浩荡也会有个远近亲疏,她希望这些帝妾可以掂量清楚出自己的份量,不要太自以为是。 “皇后娘娘,臣妾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玉桃之死于我无关。说我逼死她,更是无稽之谈。”想到皇帝,佟妃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些。她明白什么是人言可畏,所以不想让任何折辱身份的闲言碎语纠缠于她。 “佟妃,此事若真的与你无关,你为什么不让陈嬷嬷说话?事已至此,你还想隐瞒什么?”方鹭影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她既然传陈嬷嬷来了,就是要让绯霞宫里的事大白天下。这是她掌权六宫的威势,也是她身为皇后的责任。“陈嬷嬷……” “皇后娘娘!”佟妃脸色铁青,喝阻之后竟然语不成句,骤然无声。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皇后不在乎玉桃是不是她逼死的。皇后只想将绯霞宫里的事公之于众。 “佟妃,你对本宫如此不敬,是觉得一个妃位已经容不下你了吗?”方鹭影笑了,眼角眉梢坠了些嘲讽之色,似乎对佟妃的不自量力非常满意。 “皇后娘娘息怒,佟妃娘娘只是一时心急才有所冒犯。”欧茉杨声音不大,酥软的声音更衬得方鹭影的指斥声势逼人。“今日之事不过是要肃尽流言。佟妃娘娘既已言明玉桃之死与她无关,这事,就算是了结了吧?”欧茉杨抬眼望向方鹭影,却被皇后眼中的凌厉吓得垂下眼帘,转头他向。 “雅茉,皇后娘娘自有定夺,咱们还是不要妄议才好。”香茗夫人轻声提醒,暗暗向欧茉杨摆了摆手。欧茉杨见了,蹙眉浅叹,端起茶盏饮茶,掩去了反驳的心思。 敏荷夫人侧首去看赵兰笙,发现她微微侧坐,不知道在那边摆弄着什么。敏荷暗自摇头,再一次见识了这格格不入的性情是多么任性。 “佟妃,玉桃是从绯霞宫出来的,她的死终究与你脱不了干系。本宫念及你的颜面,才召陈嬷嬷来问话。若是让你说,同样的话,你还能说的出口吗?” 佟妃受罚 佟艳儿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无力,她是骄傲的、率性的,出嫁前在家中就敢于替自己争取机会,出嫁后在宫中也敢于谋夺圣宠。可是她低估了宫中的复杂,更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她以为更换宫人可以趁机清洗身边的眼线,却没想到最大的隐患竟然就在自己身边。 一瞬间,佟艳儿脑海中闪过很多疑问和答案,那些有关的、无关的种种,都在这一刻汇聚在一起,编织成了一张大网,将佟艳儿裹挟其中。 “皇后娘娘当真是洞若观火。”佟艳儿彻底平静下来,“原也不是什么风光霁月的雅正之事,皇后娘娘既要听,便叫陈嬷嬷好好说吧。” 方鹭影不得不承认,佟艳儿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这样的人,只要摔过一次跟头,就会记住疼。“陈嬷嬷,既然佟妃已经没有异议了,你就说来听听吧。” 陈嬷嬷跪在地上,微垂着头,貌似恭谨却于言语间暗藏了一股乖戾之意:“回禀皇后娘娘,玉桃原是绯霞宫的掌事宫女,因为做事妥帖很得佟妃娘娘欣赏,所以佟妃娘娘换了玉桃的职事,让玉桃贴身伺候。玉桃一直尽心尽力照顾娘娘喜好,比其他宫人更得娘娘青睐,娘娘隔三差五也会有些赏赐。 那一日晚间,佟妃娘娘沐浴之时发现自己来了月事,心情便有些不顺。后来吉才公公传旨说陛下可能过来,娘娘便着小厨房准备了汤食。但是那天陛下因事未能过来,娘娘便有些失落。就寝前,娘娘闻到了一些特别的香味,觉得奇怪,便叫奴婢一起帮着辨认。奴才留意闻了闻,发现是娘娘专用的‘雪璃青’香料。那‘雪璃青’甚是珍贵,娘娘只在陛下驾临之时才会涂上一些,以愉君心。娘娘大为光火,让奴婢去查怎么回事。这时,玉桃端了汤食进来,她一走近,奴婢就闻到了‘雪璃青’的味道。 是玉桃偷着用了娘娘的香料。娘娘大发雷霆,打了玉桃一个耳光,质问玉桃‘怎么敢’。娘娘斥责玉桃不自量力,妄想攀龙附凤、改天换命,是痴心妄想。娘娘还说,她当玉桃是姐妹,玉桃竟然生出勾引陛下的念头,就是恬不知耻。娘娘骂玉桃卑微下贱、不知廉耻,丢尽了祖宗先辈的脸。还说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你们以为爬上了主人的床,生了主人的孩子就能成为人上人了吗?其实只是更让人瞧不起罢了。你们不仅丢了自己的脸,更让孩子也抬不起头来。 我娘一辈子看人脸色,卑躬屈膝,我再怎么争气也摆脱不了下作的出身,就连府上管家的女儿都敢在我面前指桑骂槐,说我娘是自甘堕落、恩将仇报。你知道我看着那些丑恶嘴脸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吗?我想的是怎么会有一个这么不知自爱的娘! 当你们决定作践自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一个无辜的孩子要和你们一起遭人冷眼、受人排挤?当你们自以为可以凭姿色鱼跃龙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没到人老色衰的时候就会被人喜新厌旧?你们真应该带着自己那些龌龊的念头下地狱!” 内殿里格外安静,只有陈嬷嬷平静却干枯的声音在回荡。众人因所思相异而生出众生相,只有诡异的宁静一成不变。 “唷,原来是新仇勾起了旧恨……这玉桃,确实是该骂。”洛嫔瞥了佟艳儿一眼,极尽轻蔑。以前只知道佟艳儿是相府次女,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出身,相府对外倒是瞒的严实。 “妹妹此言差矣,不过就是个不成体统的奴才,再怎么使劲儿也成不了真正的主子。”淮嫔忍着笑意,原来佟艳儿拼着忤逆皇后也不想让陈嬷嬷说出来的话竟然是这样。也不知道佟艳儿是迷了哪颗心,竟然当着奴才的面掀了自己的根底,真是该着有这一劫。 “陈嬷嬷,若事实如你所说,玉桃便应当重罚。那佟妃又为何会宽恕她呢?”方鹭影斜觑了佟妃一眼,心中有些畅快。成婚以来,佟妃在宫中行事最为张扬,也正是她这种快意爽朗的性格,很得皇帝喜爱。方鹭影很满意一众帝妾的反应,不解、惊愕、鄙夷、忍耐,都在她的期待之中。她就是要让她们明白,无论得到多少圣宠,她们都只是妾,这个身份会跟着她们一辈子。 “娘娘训斥的时候,玉桃就一直哭,一直请罪,说再也不敢了。后来,娘娘自己也哭了起来……”陈嬷嬷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娘娘哭了好一会儿,待心情平复后就问玉桃有何打算。娘娘说她见不得这种贪慕虚荣的奴才,绯霞宫是不能容下玉桃了。但是主仆一场,娘娘不想难为玉桃,如果玉桃有什么意愿,娘娘愿意成全她。 玉桃一直哭,说自己是荤油蒙心,辜负了娘娘的信任。她还是想留在绯霞宫伺候,哪怕做个扫地丫鬟也可以。她说家中有祖母要供养,她需要银子,她想要报答祖母的养育之恩。 娘娘念及以往的情分,又看重玉桃的孝心,便告诉玉桃,虽然绯霞宫不会再留她,但是会安排她去别的宫里,只要玉桃能听话办事,娘娘就会圆她的心愿。” 听到这里,众人的面上又是一阵风云异动。陈嬷嬷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响天际之时也将夜幕撕出了一道裂缝,那缝隙里有股诡谲之气溢出,盘旋在众人头顶。 佟妃的脸色煞白,一双几乎燃起浓焰的眼钉在陈嬷嬷身上,玉手握拳,挣起青筋。她想要指斥陈嬷嬷说谎,可是她知道,一旦她开口就会陷入纠缠不清的困境,陈嬷嬷会把更多的脏水泼在她身上。 “玉桃连忙叩谢娘娘,说她愿意为娘娘办事,只要娘娘能留她一条活路,让她好好供应祖母,她就愿意为娘娘做任何事。 佟妃娘娘的心情平复后,又提点了玉桃几句,就让玉桃下去歇息了。接着娘娘就交代奴婢要安排好玉桃离开绯霞宫的事,娘娘的意思是,要将玉桃送进海潮宫。等到阖宫换人时,玉桃就先去了教习院。” “若事实如你所说,这玉桃之死倒像是与佟妃无关。”方鹭影笑着望向溪嫔,“却不知海潮宫里有些什么事是值得佟妃娘娘送人进去探听的。” 溪嫔迎上方鹭影的注视,脸色冷淡的连一丝客套都懒得应付,“臣妾对佟妃娘娘的关怀不胜感激。” 方鹭影见溪嫔只甩出一句话来就不再言语,心中略有不满。“妹妹果然与佟妃相交甚深,就算佟妃居心有私,妹妹也是不会在意的。” 溪嫔冷着脸,眼中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恰如皇后娘娘所言。” 方鹭影见溪嫔坚持置身事外,便继续问话。“陈嬷嬷,安排玉桃去海潮宫的事也是你来打点的吗?怎么玉桃还没进海潮宫,就死在了教习院呢?” 陈嬷嬷微微抬头,状似出水换气的鱼,“回禀皇后娘娘,奴婢还没来得及打点玉桃去海潮宫的事,玉桃就死了。想来,她或许是会错意了,以为去了教习院就再没有机会去海潮宫了,以为佟妃娘娘戏弄于她,所以才会以死泄愤。” “这么说来,倒有些天意弄人的味道了。到底是红颜薄命啊。”方鹭影微微一叹,“佟妃,你虽未杀玉桃,玉桃却因你而死,这其中的因果终究得你自己来面对。” “皇后娘娘开恩。玉桃之死都是奴婢办事不周所致,与佟妃娘娘无关,还请皇后娘娘明鉴。”陈嬷嬷深揖叩首,想要独揽罪责。 “陈嬷嬷,本宫自认与你的主仆之情非比寻常,自入宫以来就多仰仗于你,想来,你真是多方绸缪、煞费苦心了。玉桃之事,本宫不会推卸责任;因玉桃所起之事,本宫不屑承揽责任。你我就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佟艳儿款款起身,冲方鹭影施行大礼,“请皇后娘娘降罪。” “佟妃,你既有心认过,本宫绝不会难为于你。玉桃虽为奴仆,却也是一条人命,你言行刻薄,使人殒命,乃是无德。本宫便撤去你协理后宫之权,罚你闭门思过一个月,绯霞宫阖宫封禁。你且去吧!”方鹭影端起茶,浅浅啜了一口,望着佟艳儿如风清凛的身姿,对那执着于骄傲的背影生出了一丝嘲讽之意。今天的戏唱完了,估计看戏的人都有了打算,接下来,她就要一个一个敲打起来,让她们都尝尝得不偿失的味道。 心怨成魔 紫云宫外,日暖风疏。一众宫媛鱼贯而出,个个面上端肃、步下沉缓。文妃领先在前,若有所思,一阵风吹来,落在她的颊上渗了些凉意,浸入了她久凝的神,“皇后娘娘到底是一宫之主,所思所想之深远令人钦佩。大家回去可以好好想想今日之事,咱们到底是年轻气盛,要在这宫中待的长远,还是得静下心来学规矩。佟妃一人,可鉴众生。各位姐妹不要东施效颦才好。”文妃说完,款款而去。 溪嫔冷哼一声,自顾离开。洛嫔见状,眼中有愤恨一闪而过,“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呢?会生孩子的人可多了。” 淮嫔掩面一笑,“妹妹,你这醋味可有些重了哦。能生孩子又如何,皇长子虽未回宫,可是身份地位却摆在那里,她就算生了儿子也只能跟着往后面排。所以啊,能得圣宠才是最紧要的。” “还是姐姐看的长远。天热起来了,姐姐还是早点儿回宫歇息吧。”洛嫔挽起淮嫔的胳膊,亲昵的说道。 “是啊,有孕之人还是要注意点儿好。姐姐快回吧。”江嫔温言提醒。 “多谢妹妹体贴。回头来我宫里坐坐,陪我解解闷。”淮嫔笑意盈面,挽着洛嫔的手离开了。 “姐姐今日要做点心吗?我家里送了些新茶来,一起品鉴品鉴?”敏荷夫人望向江嫔,温言细语令人心情愉悦。 “好啊,过了午,我就做梅子糕,等你过来。”江嫔向剩下的几人颔首为礼,也离开了。 “我吩咐小厨房做了牛肉羹,几位若是赏脸,就来尝尝如何?”敏荷夫人望向兰笙等人。 香茗和雅茉相顾对望,都接受了邀请。兰笙出言婉拒,“多谢妹妹的好意,我院里有些琐事,就不过去了。”兰笙示意作别,往锦织苑走去。 远远的看不进紫云宫的围墙了,玲珑低声问道,“小姐,你怎么不和两位夫人一起去呢?难得敏荷夫人邀请你。” “我与她们一向少有来往,去了也是尴尬。倒不如不去。”兰笙说的口是心非,脚下步伐慢了又慢。她不急着回锦织苑,不急着用午膳,不急着午后小憩,甚至不急着度过此刻,即使她知道此刻所有的拖延都是无用功,她还是想慢得一刻是一刻。 “小姐,佟妃娘娘她……”玲珑见四下无人,低声发问。 “玲珑!别说话。别问佟妃的事,别问圣宠的事,别问将来的事。”兰笙出言喝止,她想静一静,在自己拖延出的片刻时光里静一静。 她是不是做错了?从答应入宫那一刻起就做错了。她低估了自己的执念,高估了自己的淡定。她以为岁月可以像溪水,匆匆而逝,却不想,岁月变成了一汪清,她被困住了。 所谓的尘埃落定,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她真的能在宫中平安地挨到那个时候吗?这个无法确定也无法预料的结果犹如大山,压在她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或许,她应该速战速决,和这该死的命运拼个鱼死网破?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兰笙心头一悸。也许未必会成功,也许一定会失败,可是身后之事再繁杂也无需她挂念了,那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兰笙停下脚步。不知不觉中,她竟走到了湖边。低下头,她在微微荡漾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经过了脂粉涂描而显得过分俗气的脸,泛着湖底苔石的绿色,明明看不出任何表情,却从那双眼睛里泛起了困惑、迷茫和萧索。 “玲珑,你听过这句话吗?心怨成魔……”兰笙缓缓拔下了头上的簪子,望着水中那张似是而非的面容,松开了手。 被兰笙扔掉的簪子是父亲给她备的嫁妆,一支镶玉的金莺舞莲,造型活灵活现,很得她的心意。自从入宫,她就常常戴着,像是用它安神定惊似的。簪子一落水,玲珑就急着下去捞,却被兰笙阻止了。兰笙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回了锦织苑。 过了晌午,锦织苑就急宣御医,然后就传出了锦兰夫人生病的消息。御医诊判,锦兰夫人心绪烦乱、思虑过重、郁结暗生、肝气凝滞,若不静心修养,恐会因病生癔、丧失心智。皇后遣人来问过后,便交待御医要仔细为锦兰夫人调理,务必让其早日康复。为了让锦兰夫人安心调养,皇后郑告其他帝妾不要轻易去锦织苑打扰,还将问安之礼免去,可谓仁厚之至。 皇后的懿旨一出,锦织苑仿若封门一般,连宫人出入的行迹都少见。几日下来,沉寂之象几乎与绯霞宫无异。 兰笙委实舒服了几天,窝在床上,吃饭、睡觉、看书,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连话说的都少。玲珑很是担心,怀疑兰笙是不是陷了魔障,便学着小时候看的母亲给妹妹祛惊的样子,拿了勺子和碗在兰笙的床边连着敲了三天。 到底,兰笙被这一日三遍的聒噪之声扰得再难安卧,离了床,上了榻,换了另外一种方式度日。从小厨房的洪老头开始,兰笙一个接着一个的找锦织苑里的奴才们说话,头一天说菜做的地不地道,第二天说花插的美不美观,到了第三天,连看门的侍卫都被叫了进来,说起的则是巡夜时应不应该两人一组。 之前用来安魂的勺子和碗现在变成了兰笙喝汤品的器具,玲珑每天只有两件事要做,一件是传人进来陪兰笙说话,一件是给不断说话的兰笙添水解渴。玲珑很是纳闷,真正的兰笙究竟是怎样的,是沉默寡言的,还是侃侃而谈的?兰笙这种表现到底是正常的,还是反常的?玲珑一筹莫展。 这天早上,兰笙用过膳便照例坐在了榻上,她手里捧着本书,目光却一直落在百宝架上没有离开。玲珑端上一壶清茶,愁眉苦脸地问道,“小姐,今天还聊吗?要不去院子里走走?外面天气不错。” “累,不想出去。董嬷嬷呢?好像很多天没见着她了。”兰笙的慢条斯理让人无法怀疑她坦承的“累”。 “哪儿有很多天。昨天太医来请脉,她还在旁边来着……”玲珑觉得头痛,不知道说什么好。 “请董嬷嬷过来吧。”兰笙垂眸翻开了书,扫了没两行,董嬷嬷便进来了。 “嬷嬷快坐,今天没什么事,咱们说说话。”兰笙仍旧拿着书,好像没了这本书,她就无话可说似的。 “夫人这几日一直在与人说话,还不觉得累吗?”董嬷嬷虽坐了,却姿势端正的让人觉得她下一刻就要站起来。 “不累啊,我喜欢这样与人聊天。说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说说彼此对这些事的看法,这样才能熟络起来。”兰笙前几天一直是这样做的,今天对董嬷嬷,她的想法也没有变。 “夫人,恕老奴直言。您是主子,我们是奴婢,主子是要高高在上的,不需要和我们这些奴婢熟络。”董嬷嬷严肃的说道。 兰笙摇摇头,“不对,不对。主子要怎样对待奴婢,应该是主子说了算。”就是这一刻,兰笙看着愤怒和警醒在董嬷嬷的眼中一闪而过,相信自己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董嬷嬷。 “嬷嬷,你和绯霞宫的陈嬷嬷,交情深吗?”兰笙低头翻了一页书,貌似随意的问道。 “……都是宫中的老人了,交情不算好,但是够深。”董嬷嬷语气如常,也不在意兰笙的窥伺,只是很自然的答了一句。 “绯霞宫被封,陈嬷嬷功不可没。你说,她是得了谁的好处才会做出这种弃义背主之事呢?”兰笙抬起头时,少有的犀利嘲弄之色盈了满面,砸进董嬷嬷的眼里,令董嬷嬷面色微冷。 “夫人慎言。您的揣测很可能给您招来祸患。”董嬷嬷丝毫不回避兰笙的探看,她甚至微微扬颔,以示自己掌控这些规矩的权威。 兰笙笑了笑,“嬷嬷,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如果真有祸患,那绝不是我的揣测招来的,而是你招来的。” 董嬷嬷轻轻吸气,还想掩饰的愤恨被兰笙的下一句话彻底激发,“嬷嬷,皇后娘娘给了你什么好处?” “夫人冤枉奴婢了。”董嬷嬷起身跪倒在地,牙根紧咬时说出的话都带着一股狠劲儿,“奴婢不知道夫人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是奴婢敢对天发誓,奴婢不是皇后娘娘的探子。” “这是做什么。玲珑,玲珑,快进来,把董嬷嬷扶起来。”兰笙扬声唤了两声,玲珑才匆忙进屋,见董嬷嬷跪着,连忙出手相扶。董嬷嬷推拒着,并不肯起身。 “夫人,若是夫人不信奴婢,奴婢也无话可说,毕竟此事无法对证。若是夫人实在不信,就把奴婢赶出去吧。”董嬷嬷叩头在地,任玲珑劝着,就是不起身。 “嬷嬷,你若真是清白的,就起身吧。”兰笙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董嬷嬷慢慢抬起头,仰视着兰笙,发现隐去笑容后的那张脸上有几分审视之意。董嬷嬷思索片刻,在玲珑的帮助下慢慢站了起来。 “嬷嬷不要怪我。我是怕了。怕我重蹈佟妃的覆辙。绯霞宫说封就封……”兰笙摇摇头,“风华易逝,佟妃尚且如此,换作是我,恐怕会更凄凉。” “夫人何以悲观至此……”董嬷嬷的目光在兰笙脸上逡巡而过,似有顾虑,又似观望兰笙的反应。 “嬷嬷难道看不出吗?陛下对佟妃的情意是真的,对我,却是假的。长此以往,我在宫中的日子可想而知……”兰笙冷静非常,像是评价别人的事情。 “夫人是不是误会陛下的意思了?”董嬷嬷试图从兰笙的神情里看出些什么,却发现除了冷还是冷。 “嬷嬷,这深宫里的日子不好熬。你既到了我的身边,就安心与我风雨同舟吧。别人能给你的好处,我也能给你。你若信我,就安心待在锦织苑,我给你养老。”兰笙眉梢轻挑,似笑非笑的摇摇头,“早知如此,真不该当初啊……” 君心似海 日子在兰笙忽阴忽晴的神色变化里过的飞快,当兰笙终于不再找人说话后,她开始喝酒。一到晚上,她就要搬着椅子坐到院子里喝酒,起初是一杯一杯的喝,喝了几天后,就换了小银壶,一壶一壶的喝。玲珑的那套勺子和碗派上了新用场,盛着兰笙亲点的酌酒小菜摆到了椅子旁边的小竹杌上。 玲珑愈发看不懂兰笙的用意,她甚至担心兰笙根本就没有什么用意。“小姐,你这病要装到什么时候啊?眼看着就一个月了,佟妃娘娘的禁足令都要结束了。一旦走漏风声,这就是欺君之罪啊!”玲珑往炭炉里加了一撮炭末,她怕兰笙喝凉酒伤胃,坚持把酒热过才让兰笙喝。 “我不是装病,我是真的病了。”兰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神情惬意地仰躺在竹椅上,“我这是心病,你不懂。” “心病也可以心药医啊。您把药方告诉我,我去给您抓药。好好的日子,咱们为什么病着过呀?”和兰笙待久了,玲珑对她也有了更深的认识,如果你想听兰笙说实话,一定要先用废话把她哄开心了,否则,你听到的,一定全都是废话。 “不是病着过,是慢着过……这样,才能过的长远吧。”兰笙直接拿起酒壶,对着壶嘴一通畅饮,“这酒,美则美矣,却没什么滋味。” 玲珑忍不住抱怨,“小姐,您是名门闺淑,这样饮酒,是不是太放肆了?” “这算什么放肆?美酒当前,醉饮无类。这世上最不可辜负的就是美酒。”兰笙一口气把壶里的酒都喝了,然后把空壶递给玲珑,“再来一壶。今晚月色美好,应以美酒相陪。” 玲珑嘟哝了一句“司库府的人都嫌咱们要的酒多了”,见兰笙无动于衷,仍旧望着夜幕出神,玲珑只得去小厨房取酒。 听着玲珑的脚步声远去,兰笙敛起了眉间的轻惬,轻轻叹息着,闭上了眼睛。兰笙喜欢在夜里追逐风的形迹,那些吹打、摩擦、絮贴,种种声响交织在一起,就是风的声势,神秘的无形之势。也许是因为酒的影响,兰笙觉得今夜的风声有些哀怨,好像来来回回都离不开这座锦织苑,所以有些困顿的疲惫之意四散开来。兰笙不禁想起了一首诗,“穹下辽原声苍苍,疾风狂卷撼八荒。带走生灵十万数,纷纷攘攘到四方”。这狂傲不羁的风若是到了这深宫中,又会带走些什么呢? 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兰笙吩咐道,“酒不用热了,我直接喝就行。” 伸出手接过酒壶,兰笙喝了一大口,“嗯,果然是这样喝着爽口。” “独斟自饮不觉得寂寞吗?” 温和柔顺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细腻,兰笙转头看看站在背后的皇帝,又把头转回来,沉声问道,“陛下想来一杯吗?” “我喜欢喝温过的酒。”皇帝将另外一壶酒放到了炭炉上,拨弄了几下,让炭火旺盛起来。不想继续伪装了吗?一道疑问在皇帝的心头划过,转瞬消失在谨慎的遗忘中。 兰笙把腿蜷起来,露出了一半的椅子,“陛下请坐下说吧。” 皇帝也不介意,就在椅子上坐下来,温言道,“你父亲请旨,想进宫来看看你。” 兰笙轻抚着手中的酒壶,对皇帝的随和不以为意,“谢陛下告知。陛下会让父亲进宫吗?” 皇帝一直在盯着兰笙看,看她波澜不惊的应答、百无聊赖的观望,心中竟生出一丝困惑:赵庭远究竟是怎样教导这个女儿的?怎么会是如此的,特立独行。几乎随心所欲的到了无法言表的地步。这样一个人,赵庭远是怎么放心送到宫里来的? “该交待给你的,你父亲在家里没交待完吗?还有必要进宫来向你面授机宜?”皇帝哑然失笑。赵庭远在朝堂上是一枝独秀的敏慧柔韧,多少八面玲珑、九转心肠的人在他面前都要诚心诚意的说上一句“自愧弗如”。可是如此长袖善舞的赵庭远怎么会有个这样直率不懂曲折的女儿呢? “父亲应该交待我些什么?怎么做好皇帝的妾室吗?”兰笙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头微微后仰,似有醉意,“陛下有那么多如花美妾,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这种事情,无需交待。” “你是病的不轻,还是醉的不清?在朕面前如此放肆,不怕朕治你的罪吗?”皇帝有点儿怀念之前欲拒还迎的赵兰笙,虽然是虚以委蛇,却有几分郎情妾意的味道,总好过现在,如此大胆的言行无状,显然是不把自己这个一国之君放在眼里。这种感觉,熟悉的让人头疼。 “皇帝也许会治我的罪,但是我的夫君不会。”兰笙笑了笑,歪着头的样子有几分僵硬的俏皮,“陛下,我嫁的,究竟是皇帝,还是你?”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你父亲。”皇帝起身,从炭炉上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喝掉,觉得兴头不够,又倒了一杯,再喝掉,面上才有了些微暖的血色。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所以,你告诉我答案。”兰笙没想到皇帝会来。因为没想到,所以因意外而生的惊讶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底的一把锁。那份执念一旦摆脱枷锁,就会让她做出意气用事的决定。 皇帝目不转睛的看着兰笙,那眼神中传递的坚决和脸上涂抹的脂彩交相呼应,出现了一种诙谐的凝重之色。这个女人还是之前的赵兰笙吗?明明想要假装出唯唯诺诺的求宠之姿,却总是在得到自己的点滴回应后溃不成军。这个拙劣地掩饰着真实心意的女人为什么突然这样剖白自己?她究竟想得到什么?“我当你刚才说的都是醉话,明日让你父亲来看你。” “陛下不愿说,我便明白了。”兰笙举起酒壶,把壶中余酒一饮而尽,随即从榻上起身。甫一站立风中,兰笙有些恍神,“月明星疏醉夜凉”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真是弥足珍贵啊。 皇帝见她身形轻晃,不由得皱起了眉:这个女人还真是不知收敛,接下来是准备恃酒逞疯吗? 兰笙把酒壶放到竹杌上,躬身跪地:“陛下,臣女赵氏兰笙,因父亲在朝之故,嫁入宫闱。虽难得圣眷,却也明白圣上与家父之间的肘腋之谊。臣女自认与陛下无缘,但是为全父亲忠君爱国之志,臣女原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只望陛下大权在握之日,能许臣女出宫,陪父亲告老还乡,以享天伦。” 皇帝垂首看着兰笙,将之前种种捋顺了一遍,明白了兰笙的用意:虽为女子,却要效男子行事,既不能得荣宠于内宫,便取忠信于君王,这赵兰笙竟是要为臣,而非做妾。“你可想清楚了?” “臣女想的很清楚。”兰笙语气坚定、毫不动摇,“臣女虽无大才,但能悉听圣喻调遣、尽行君务号令,必以直臣之义效忠吾皇。望陛下成全。” “……你起来吧。希望你能言出必行,我不求你能做我的左膀右臂,只要能够为我所用,就不枉我与你父亲的君臣之交。”皇帝出手要搭扶兰笙起身,可是兰笙抬起头后,却依旧跪在地上。 “陛下,臣女希望您能以信物为今日之约做鉴。”兰笙仰着头,平静的目光如一汪碧湖盛满了皎洁的月光。 皇帝轻轻摇头,俊秀的脸上带着苦笑,“你还真是想的周到。既然如此,就拿这个做信物吧。”皇帝将一支发钗自袖中取出,递到兰笙面前。 “金莺唱春,碧莲迎夏。”兰笙轻声默念,眼中的寂寥如铜镜崩裂,溢出了丝丝郁愤。可是说话时,语气却平静地出奇,“这支簪子怎么会在陛下手里?” “你丢掉的,朕帮你捡回来。朕希望,朕丢掉的,你也能帮朕捡回来。”邱沄将簪子插在兰笙的发髻上,“这个信物,分量够不够?” 兰笙缓缓的沉下一口气,垂眸拜倒,“臣女谢陛下恩典。” 再见佟妃 时隔一个月,再次坐在紫云宫中,听一众宫嫔妖娆万方地说着堆金砌玉的家长里短,兰笙恍若入梦。明明还是那些人、那些话,兰笙却听出了很多新意。最愿意说话的是淮嫔和洛嫔;最喜欢笑的是江嫔和敏荷夫人;文妃只在皇后娘娘说起宫中事务时才会搭言;香茗夫人吃的点心最多,雅茉夫人喝的茶最多;溪嫔总是沉着脸,偶尔说一句话就会把沉默带给所有人。这些就是皇帝的女人,个个都是金枝玉叶,都要悉心的体贴照顾着。 自从和皇帝达成了共识,兰笙就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像个局外人了。稍有不同的是,以前她像是站着旁观,现在好像变成了跪着旁观。这一屋子的女眷都是她的主子,她得陪着说、陪着笑、陪着勾心斗角、陪着尔虞我诈。以前,她只是觉得自己在长相上低了人一等,现在,她在身份上也低了人一等。 这种感觉让兰笙觉得气喘不顺、心塞难疏,甚至有些后悔那天晚上的冲动。果然,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虽然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却失去了自由和尊严。 “绯霞宫解封的日子快到了吧?”皇后娘娘品着茶,状似无意得问了一句。 只这一句,下首众人的低声絮语便止了声,连一贯清冷自持的溪嫔都把目光落在了皇后的脸上。 “回禀娘娘。就是明日了。”李嬷嬷垂眉顺目,周身散发的气息彰显着宫中历练过的严明端正。 “这么快就一个月了?”洛嫔还有些不信,她点指一算,发现确如其事,不禁懊恼起来,“还真是。哎呀,这么快就解封了啊。” “妹妹,你这么不想见到佟妃吗?”淮嫔的打趣就像一个陷阱,慵懒地向着洛嫔张开。 “谁想见到她呀?她一出来就该把陛下的魂儿勾走了。”洛嫔绞着手帕,一副小女儿形态,哀怨和嫉妒明晃晃的堆在了脸上。 兰笙感觉自己的脸上可能贴了一块蛛丝,正牵动着她的嘴角做出冷笑的表情。就算是实话,洛嫔这么说出来也还是太直白了一些。 “芙蓉艳绝美人面,烟柳舞开轻丝肩。佟妃娘娘风姿卓绝,任谁见了都会丢魂。”江嫔一笑,可是看到众人的神情才感觉自己的笑容可能有些不合时宜,便抿起唇去喝茶。 “封禁了一个月,不知道佟妃娘娘变成什么样了?”欧茉杨有些担心。佟妃的性格张扬外放,如此禁闭一个月的时间,还是因过而施,实在是折辱她了。 “能变成什么样?你看看锦兰就知道了。她也算封禁了一个月,好像……丰腴了点儿?”淮嫔打量着兰笙,意有所指地敲了敲桌子,“锦兰,你的心结,解开了?” 兰笙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想要不卑不亢的回上一句闲话。可是脑海中思绪万千,她摘选了半天也没有更好的答案,“谢淮嫔娘娘关心。嫔妾并无什么心结,只是有些积郁,承蒙皇后娘娘宽爱,经过这一个月的休养,嫔妾已经无碍了。”兰笙对皇后确实心怀感激,如果皇后稍微严苛一点,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锦织苑里偷闲这么久的。 “既然无碍了,就安心服侍陛下,静享天恩吧。”昨天听李嬷嬷说皇上趁夜去了锦织苑,她就知道,赵兰笙要来请安了。这一个月的时间,没有佟妃在眼前摆着,她的心情就很好。至于赵兰笙要病还是要躲,她是不在乎的。 “明天佟妃就要出来了。之前她逼死宫女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事过境迁,我们总要给她几分尊重。都记着了?”皇后慢条斯理的提醒有股循循善诱的味道。 “嫔妾谨遵教诲。”所有人都起身做礼,虽个个都表现得言听计从,可是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却渐渐弥漫开来。 兰笙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出了紫云宫,欧茉杨就同手同脚地凑上来,说了个极其蹩脚的借口,也不管兰笙答不答应,拉扯着兰笙就往尘趣园走。“茉杨,你要跟我说什么事吗?”兰笙被欧茉杨紧张兮兮的样子弄得十分不安,她又不是洪水猛兽,和她说话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兰笙,你,你真的生病了吗?”欧茉杨小心翼翼的发问让兰笙心头一颤。 “是啊,这场病来得及,我躺了大半个月才能起身活动呢。怎么了,茉杨,为什么这么问?皇后娘娘不是晓喻六宫了吗?”兰笙不由得放满了脚步。 “你这病来的真不是时候。佟妃娘娘前脚封宫,你后脚就病了。她们都说,你和佟妃站到了一边,是要共同进退的。”欧茉杨一个劲儿叹气,愁眉紧锁的模样好像她才是被人说东道西的那个。 “她们?是谁呀?她们不会是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说的这些话吧?”无需欧茉杨回答,兰笙也能猜出“她们”是谁,她不在乎别人有这种猜测,可是把这种猜测拿到明面上来议论就有些不厚道了。 “……皇后娘娘也是这么想的……兰笙,你要是和佟妃娘娘无关,就,就不要走的太近了。”欧茉杨很担心兰笙的处境。她相信兰笙和佟妃没有什么关联,可是别人未必会信,而且别人也未必愿意信。兰笙帮助过她,她心里很是感激,所以她很想告诉兰笙,乐善好施在宫里是得不到感谢的,可是,这话太伤人,她实在说不出口。 兰笙有些费解,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怎么就能把正常的交往当做话帮论派的表现了呢?这种定论还是皇后认可的?这是什么意思? 见兰笙蹙眉无语,欧茉杨接着说道,“兰笙,最近发生了不少事,一时间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想给你提个醒,这一个月来,大家的变化都很大,彼此之间的敌意重了很多。咱们得小心行事了。” “难怪你找我说话都要编理由了。还赏赏你园子里的花?谁不知道你那园子里除了草就是树,哪有花呀。”兰笙忍不住打趣道,“你这理由编的,自欺欺人啊,我要是去你那里赏完花,你就也变成佟妃这边的人了吧?”兰笙总算明白刚才那股子阴冷气息是缘何而起了。可是,佟妃归来,真的有这么大的影响吗? 第二天的例行请安上,兰笙就亲见了佟妃归来引发的草木皆兵。为了表示对皇后的尊重,瓦解自己被归于佟妃一边的流言,兰笙特意早到了一盏茶的时间。可是一进去就发现,除了佟妃,其他人都已经到了,不但到了,而且个个打扮得雍容华贵,乍望过去,险些灼伤了兰笙后知后觉的眼睛。 向皇后问过安,兰笙轻手轻脚的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品着茶等佟妃。紫云宫里的安静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时间一点点流逝,兰笙感觉一根无形的紧绷的弦似乎一点点儿松弛下来。终于,外面有声响传来,“圣上驾到”。 座上众人的面色俱是一凛,兰笙一惊,差点儿把手边的茶碗碰到地上,刚按住茶碗,那边一袭明黄色的身影已经走进视野。兰笙匆忙起身见礼,低头的刹那,就看到了皇帝身侧美艳万方的佟妃。垂首的瞬间,兰笙听到了一根弓弦崩断的声音:佟妃到底是佟妃,有圣眷在身,真是比什么金雕玉饰都名贵。一群争奇斗艳的如花美眷就这样败给了皇帝的贴身陪伴。 “最近朝事繁忙,朕少进后宫,你们过的可好?”皇帝的微笑一如既往的温暖,明明是对着所有人在笑,却又像是独独在对你笑。这种亲切随和的感觉,出现在一位帝皇身上,总会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多谢陛下惦念,后宫一切安好。”皇后面上带笑,目光中的平静却冷的让人无法忽略。“臣妾不能在朝事上对陛下有所助力,就只能治理好后宫,为陛下分忧了。” “皇后贤德,朕心甚慰。”皇帝对皇后投去嘉许的表情,惹得皇后绯霞扑面,一脸娇羞。 “今天朕过来,一是见见你们,二是陪陪艳儿。”皇帝把话说得轻轻巧巧,目光却深沉地落在佟妃的脸上,为那如花娇颜镀了一层微光。“三嘛,是要送你们一份礼物。” 许是适才皇帝的话实在引人遐思,众人并没有对这第三点有太明显的反应。皇帝虽觉意外,还是继续说道,“前几日画院新募了一批画师,朕看了看他们的作品,确实有几位高手。所以朕有意为你们作画留念。每人画一幅人像,再画一幅群像,名字嘛,就定作《鎏金簪花面》。你们意下如何?” “臣妾等,不胜荣幸。”皇后先声回话,其他人亦纷纷谢恩。 皇帝笑着点点头,“你们喜欢就好。选画师的日子就定后天吧。画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画完的,你们正好借这个机会多聚聚。后宫安宁,朕心甚安。” 一把小扇 陵国皇室素来有为成员作画留像的传统。在位时间最长的煜倏帝留下了近千幅画像,可惜当时没有特别出色的画工,画像中没有传神传世之作,但是由煜倏帝亲笔朱批的评语却使这批画价值不菲;最先订立这个传统的储硫帝只有五幅画像留下,分别是他自己、他的母亲孝纯皇太后、妻子拙珍皇后和贵妃乔氏、女儿煦先公主,五幅画像皆出自储硫帝之手,时人见画无不惊叹神韵天成,睹画如见本尊;先帝在世时,只在靖彦贵妃云氏初入宫时绘制了一幅《琴韵剑语》,先帝与云氏同时入画,彰显了先帝对云氏的宠爱至极。以画留像、以画纪事,这个传统为后人更好的认识前人提供了帮助。为家人绘像一事几乎是每一位陵国皇帝的案头课业,或早或晚,总要完成。 选画师这日天高气爽,好天气恰如皇帝的好心情,连微凉的风吹起来都有一丝甜意。画师们恭谨的排成一队,垂首敛袖,唯恐冲撞了宫中的贵人,把一次扬名的机会变成获罪的根由。皇帝亲自到场,位坐上首,一壶清茶、一碟点心,姿态松惬的很。说是要给大家出出主意,可是有他在,无论是画师,还是被画之人,都有种心神不定的感觉。 “朕已经考较过这些画师的画功了,其中有几位,着实令人赞叹。朕不偏心,不会给你们任何提示,只看你们自己的眼光,谁能选到朕也属意的画师,朕重重有赏。”皇帝笑着一挥手,立时有人往众位宫妇面前送了一枝碧霄花。他则乐呵呵地望着前方肃立的画师,“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你们只管挑自己看着顺眼的。朕也想看看,你们谁与朕心有灵犀。” 兰笙微微侧首,用手中团扇挡住已经按捺不住的眉头,努力把烦乱的心思捋顺平复。皇帝竟然这么有空,连朝事都不理,就跑到这莺飞燕舞之地,赏这无关紧要之观。到底是何用意呢?到底要不要纠结于此呢?兰笙忍不住叹气,觉得心累。目光扫过对面的画师,兰笙实在看不出哪个人有过人之处。不知来路,不知去向,不知所谓,三个“不知”压下来,兰笙突然灵光一闪,既是全然不知,就按全然不知的选法来。反正谁也没要求她做什么,那她就想做什么做什么。 兰笙细细端详着对面站的画师,又悄悄瞄了瞄其他的宫妇,心中有了打算,她挥手招呼玲珑,“一会儿放花的时候,你机灵点儿,我想选左手第二位,你慢点儿走,如果有人选他,你选右手第三个。” 玲珑顺着兰笙说的方向看了看,“小姐,要是右手第三个也有人选呢?” 兰笙又认真看了看,“应该不会。我估计没有人会选他们俩。哎,怎么比赌钱还紧张呢……” “小姐,你说什么?”玲珑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些不应该从兰笙嘴里说出的话,可是看兰笙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又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侍婢们拿着花枝走向了画师。兰笙极其认真的看着众人的选择,感觉比在赌坊看扔骰子还紧张。 尘埃落定。兰笙忍不住咋舌,且不说与皇帝的默契如何,她们这些宫妇的默契可算是如臻化境了。除了自己选的那个,雅茉选了右手第三个,皇后和佟妃选了同一个,文妃、江嫔和敏荷选了同一个,溪嫔和淮嫔选了同一个,洛嫔和香茗选了同一个。 看到这种场景,皇帝的笑意更浓,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还掺了几丝苦恼之色。“你们……还真是目光独到。看来,和朕心意相通的,只有雅茉一人啊。” 兰笙情不自禁地看向欧茉杨,为她的好运气暗中叫好。被十几道目光注视的雅茉脸色羞红,起身解释,“陛下,臣妾……作弊了。臣妾所选,乃是教导臣妾学画的启蒙先生,人称‘凤凰于飞’的于栖凰于先生。” “雅茉和于先生竟有这样的缘分吗?看来,雅茉的画师就非于先生莫属了。来啊,赏赐雅茉夫人镶金玉纹缎一匹。”皇帝见其他人都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也不好再故弄玄虚,“既然大家的画师都选定了,就择日动笔吧。在哪里画,成画如何,你们可以自己和画师商定。不过,朕有四喜,一喜洛嫔的鼓,二喜香茗的舞,三喜江嫔的点心,四喜敏荷的棋路。你们入画时,可别忘了。” 被皇帝“喜爱”的四人连忙恭敬谢恩,又惹起一阵眼波流转。兰笙以为这样安排好就可以各自退去了,没想到皇帝依然稳坐,还点到了她的名字,“兰笙,过来,朕有件东西给你。” 兰笙已经尽力控制面上的表情了,可是在她起身、举步、走到皇帝面前这个简短的过程里,她还是不可抑止的红了脸。当着众人的面这样抬举她,皇帝也真是够狠心的。 “陛下,臣妾并没有选出您中意的画师。”兰笙在皇帝面前站定,好像又回到了遴选时的祥鹤宫,一句话说错或许就是灭顶之灾。 皇帝自袖袋中取出一物,伸手递出,显然是要兰笙自己上前接过。兰笙维持着面上端庄矜持的微笑,走上几步,接过物件一看,原来是一把小巧的折扇。 “这是……”兰笙打开扇子,只见金丝扇面上画了一幅庆山月饮图,旁边还题了两句诗:涛声蔽云迹,峰顶出神奇。看质地和墨色,这扇子是个新制品,“这是琼落先生的画作?”兰笙大惊,坊间关于琼落先生的传言甚多,琼落是山景第一人;琼落的一幅《山居客舍》曾经卖出过千两黄金的价钱;珈国公主曾放言非琼落不嫁,类此种种,当中最有名的还要数琼落先生为了绘制庆山十六景在庆山脚下独居四年的故事。据说,这庆山十六景的画作一出,“庆山之后再无山,山景画作再无价”、“琼落笔下无山色,仙府一梦皆是客”等评价纷扬不息,到最后,这惊世画作便不知所踪。再后来,连琼落先生的行迹也烟消云散了。 兰笙蓦然回首,目光迅速在一列画师的脸上扫过,“琼落先生在此?” 皇帝被兰笙的敏锐惊了一下,差点儿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正是。先生,请现身吧。” 皇帝话音一落,适才被文妃等人选中的画师先前走了一步,拱手为礼,“见过诸位贵人。” “先生有礼。先生面前,吾等实在难称贵人。”兰笙态度端肃,谦和行礼,“能得先生入幕,是陵国画院之福。”话一出口,兰笙就知失言。她连忙转身,跪地请罪,“臣妾一时激动,言辞僭越了,请陛下赎罪。” “这是干什么?你说的话也是朕想说的。”皇帝从座上走下,扶起兰笙,握住她的手,“朕就知道,你一定喜欢的爱不释手。” 看着皇帝的手裹住的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手裹住的扇子,兰笙意气风发,管他做的什么套,能得到一幅琼落先生的作品,值了。 后知后觉 皇宫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她是皇室栖息之所,也是皇权游戏之地。皇帝是这皇宫的主人,他高高在上,俯视着皇宫中的一切,这一切都属于他,他看似拥有这一切,可是只有皇帝自己知道,皇宫是有生命的,他作为皇宫的主人,可以支配的,只是皇宫繁衍生息的能力,而皇宫的灵魂,那是连皇帝都感到畏惧的存在。 每次上朝前,皇帝都会在尚德桥上亲自走上几步,把宫人、御辇、排场远远抛在后边,独自走上一段路程。只有这段路上的时间是属于他自己的,与朝事无关、与宫事无关,只有他自己,俯仰天地、追溯本心,寻得片刻的安宁。 近来后宫不平静。那些属于他的女子们,一个个的,好像初春的嫩柳一样,纷纷抽芽、竞相染翠,恨不得一夜之间都变成柳树迎风招摇,化成一脉动人的风物。皇帝很头疼,他不喜欢这么喧嚣的后宫,不喜欢这么复杂的情感,不喜欢这么纠结的试探。以前太后和太妃在中宫坐镇时,他的日子过得何其惬意,现在倒好,前朝后宫两边竞乱,巴不得把他拆成两半,一半留在朝上听大臣们勾心斗角,一半留在宫里听女人们拈酸吃醋。 他受够了这种拉扯,该解决的事得找能人去解决,该处理的人得找机会去处理。他是天子,是国君,是帝王,他要做的事必须有人来做。只是,这个人呐,实在太不让人放心了。想起那张浓妆艳抹的脸,皇帝觉得头有些疼。站在尚德桥头,望着金碧辉煌的文韬殿,皇帝止不住的叹息,希望那个人懂得知恩图报,不要辜负他的期望才好。 被皇帝忧心的人还沉浸在喜得至宝的愉悦中无法自拔,甚至连别人冷言冷语的敲打嘲讽都无心在意。 “小姐,这好歹是御赐之物,你每日这样用手摆弄着,不怕弄坏了吗?”玲珑第五次跟兰笙说起这事的时候,自己都有些烦躁了。放扇子的匣子早就准备好了,可是兰笙说什么也舍不得收起来。 “扇子嘛,当然是拿来用的,收起来……太可惜了。”兰笙看书时也要拿着扇子,转来转去的,听扇坠儿的碰撞声。 “小姐,树大招风啊,你没瞧见洛嫔看你的眼神啊?多吓人啊!还有她说的那些话,真是,太没家教了。”玲珑忿忿不已,虽然对兰笙置若罔闻的态度表示无法理解,却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说话比说话要好。 “玲珑,洛嫔也是你可以指摘的吗?”兰笙挑眉斜昵了玲珑一眼,“你的礼仪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 “奴婢知错。”玲珑看出兰笙是真的不高兴了,连忙承认错误。最近兰笙的脾气不怎么好,阴晴不定的,令人不好琢磨。 “你错在哪里?”兰笙打开折扇,欣赏着扇面上的画作,神色轻松了一些。只要能得到这把扇子,听再多的冷嘲热讽又如何?不过就是女人之间的嚼嘴拗牙,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我,我错在,议论,议论洛嫔娘娘的言行。”玲珑头一次被兰笙追究错误的根由,一时间还有些不知所措。 “错。”兰笙瞪了玲珑一眼,“你不是错在指出洛嫔失德失仪,而是错在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这种话你跟宫里那些小姐妹怎么说都可以,但是在我面前说就是在离间我和洛嫔之间的姐妹之情。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玲珑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懂了兰笙的话,她觉得听懂了,可是又觉得这话里的深意她没太听懂。 兰笙竖起小扇在面前轻轻扇了几下,好像在寻觅画间残留的墨香,“洛嫔的言行着实欠缺礼数。这话我可以说,你不行。懂了?” 玲珑眨眨眼,恍然大悟,“懂了,懂了。奴婢明白了。” “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心急火燎的选完了画师,画像的事就冷下来了。原定第二日就要开始画群像的,可是皇后、文妃和佟妃在画像背景的选择上有了分歧,这事就缓下来了。依兰笙的意思,这么多美人聚在一起,随便找个宽敞的地方就可以画了,既是画像,端看美人就够了,谁又会在乎背景如何呢? 可是皇后要求端庄大气,文妃要求素净清雅,佟妃要求雍容华贵,三个人都有很适宜的理由,因为太过适宜,以至于无人敢于反驳。这事就被推到皇帝身上了。想到皇帝,兰笙忍俊不禁,所谓的弄巧成拙也就不过如此吧。 玲珑“嘿嘿”笑了两声,神情诡祟起来,“小姐,事情打听的好,有没有赏赐啊?” 兰笙把扇子一合,刚要往玲珑头上敲,又不慌不忙的把手收了回来,“你先说说看。说好了……可以有赏。”兰笙对玲珑的好奇心是很佩服的,对玲珑发挥好奇心的能力更是钦佩的五体投地。 “那我就不客气啦。我打听到了四件事。”玲珑竖起四根手指,略一犹豫,又竖起一根,“不对,是五件事。” “继续说,不要纠结这种小事。”兰笙心想,我又不是按数量赏你,你说几件都一样。意识到自己的小气,兰笙忍不住笑了。 “小姐,你先别笑。听我说完啊,你就笑不出来了。”玲珑认真的模样堪比上考场的书生。 “第一件,淮嫔和溪嫔结仇了。具体原因不太清楚,应该是淮嫔惹了溪嫔不高兴,溪嫔就在暗中抓淮嫔的小辫子,可是淮嫔没什么可抓的,结果溪嫔就闹了笑话。有一天晚上,淮嫔去了畅宜园,溪嫔带着人去抓,结果看到淮嫔和太妃娘娘在一起。太妃娘娘要做乞月法事,淮嫔是去帮忙的,结果被溪嫔的人冲撞了。太妃倒是没生气,可是这事传到了陛下那里,陛下把溪嫔训斥了。” “陛下训斥溪嫔?”兰笙难以置信,皇帝对溪嫔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宠爱,现在竟然会因为这种事训斥溪嫔。看来,太妃还是不太高兴的。“接着说。” “第二件,文妃、江嫔和敏荷夫人一起在虚华庵供了盏万福灯。那盏万福灯是给皇嗣祈福用的,每日都要烧九九八十一个福字做香供,所用的福字是这三位贵人亲手写的。” “真虔诚啊。这三位……性情脾气倒是挺合的。”兰笙拿着扇子轻敲自己的额头,自认做不了这种精细功夫。 “第三件,洛嫔和江嫔又闹起来了。这次闹的原因更离谱,江嫔做了一份新点心请大家品尝,然后洛嫔娘娘把点心说的一无是处,还说江嫔小家子气,只会些机巧手段蛊惑人心。” “洛嫔也真是的,总跟江嫔较什么劲呢……江嫔也是执拗,对谁都宽和,就是不给洛嫔面子,这两个人啊,有意思。”兰笙不喜欢洛嫔,想来江嫔和她想的一样。 “第四件也和洛嫔有关,她找上了香茗夫人,说是要和香茗夫人一起排舞,排什么《金戟破阵舞》?反正就是有事没事就找香茗夫人去她的叠翠宫,有时也会把鼓乐坊的人也叫去。” “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啊,是你拿来凑数的吧?”兰笙不满,猜测第五件事也重要不到哪里去。“说吧,最后一件。” “赤阳宫和紫云宫有点儿小矛盾,说是宫禁的巡查有点儿差强人意,文妃觉得皇后娘娘治下不严。因为这个事,两宫之间冷的很。” 兰笙有些意外,这件事显然比第四件重要多了。不知道玲珑怎么想的。原来有这个事在前面挡着,现在又加入了佟妃,难怪这画像画不下去了。兰笙笑着点点头,“不错,值得赏赐。”她掏出一颗金豆递给玲珑,“喏,攒着吧。” 玲珑喜气洋洋的接过来,一张脸笑开了花,“小姐大方。我也大方一点儿,听说,绯霞宫的陈嬷嬷没了之后,畅宜园里没了几个小太监。宦事司琢磨着招新人呐。” “唉……宫里的活计不好做。陈嬷嬷是咎由自取,没有她,也会有王嬷嬷、李嬷嬷……”兰笙的心情有些沉重了,可是一转念,她又释然了,谁的宫里还没有个让人心怀忐忑的嬷嬷呢?一个嬷嬷,能成什么事? 难谋一同 陈嬷嬷死得很不值。一个和李嬷嬷、董嬷嬷年纪相仿、在宫中浸淫了数十年而不倒、安插在佟妃身边的嬷嬷,死的代价是佟妃禁足封宫一个月,实在是得不偿失。兰笙一直没让玲珑知道,她也很喜欢听书,游历时,每到一个地方,她都要找酒楼书馆听上几天书。陵国三十二州十九城,能数的上名号的说书先生都在兰笙心里装着,闲暇时,她还给自己听过的先生排了个英雄榜。 听了这么多书,兰笙记住了很多别人吸取过的教训。其中一条就是“损人不利己,大事扶不起”。皇后娘娘的手段确实犀利,可是这一手棋走的实在不够高明,非但不高明,还非常尴尬,几乎是将自己的用意跟所有人都挑明了。一国之母,六宫之主,在一群帝姬身边安插眼线,只等着有人犯错,她再来维持宫纪。这种陷阱式的铺排布局不仅自降身价,而且容易落人口实。皇后到底要做什么? 带着这个疑问,兰笙去绯霞宫拜访了佟妃。尽管封闭了一个月,绯霞宫内却不见丝毫颓败之气,草木欣欣向荣,檐廊彩光熠熠。一路走来,兰笙只想到回去后要好好教训一下宫人,同样是冷情了一个月的宫院,锦织苑怎么能比绯霞宫差这么多呢?看来自己平时对奴才们的要求还是太低,以至于他们有些忘乎所以了。 进了主殿,佟妃端坐上首正自品茶,旁边有几个侍婢在安静的做着打扫,一个大太监正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挪动家具。兰笙一怔,感觉时光似乎在飞速的倒退,眼前的画面似乎就是过去一个月里绯霞宫最常见的场面。 “来了就坐吧。你现在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不问礼也不算失礼”佟妃挑着一双凤眼斜觑着兰笙,语调懒洋洋的,与从前的言辞犀利判若两人。 兰笙缓过神来,不敢怠慢,连忙请安。佟妃没再多话,摆摆手让兰笙就坐。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为的什么?”禁足一个月,佟妃想了很多,她问自己做错了什么,问自己为什么会做错,问自己之后怎么办。出嫁前,娘总说她是个有主意的,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她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为着自己的未来盘算计较,该做什么绝不含糊,该前进的时候绝不后退。她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可是这一次,她迷茫了,她是不是要了不该要的东西? 在佟妃面前,兰笙也不想饶圈子,“娘娘,嫔妾此来,是想说说陈嬷嬷。” 佟妃审视着兰笙,看得出她不是有意刁难,可是一时间又猜不出她是何用意,干脆开门见山,“本宫对她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干脆点儿,想问什么直接问。” 兰笙暗自叹气,思索着直白到什么地步能够被佟妃接受,而不会一怒之下将她赶出去。“陈嬷嬷诬陷娘娘一事,颇多破绽。敢问娘娘一句,有想过陈嬷嬷背后是谁指使吗?” “赵兰笙,你不会以为外面的人说咱们俩共同进退,咱们俩就真要同气连枝吧?”佟妃忍不住嗤笑道,“你是病了一个月病傻了吗?” 不用佟妃点明,兰笙也知道自己此来是多么惹人注意的事,可是有些事,与其妄加揣测,倒不如说个清楚。而且,早说早清楚。“娘娘多心了,嫔妾没想与娘娘同织一脉,嫔妾只是想借用娘娘睿智,为嫔妾指点迷津。” “给你指点迷津?凭什么?”佟妃不是记恨兰笙,当初紫云宫中,她被皇后步步紧逼的时候尚且没有向兰笙求援,此刻,她便不会因为那时兰笙的缄口不言而故意为难。她只是心里难过,难过皇帝虽给她撑起了颜面,却对兰笙更加用心。 兰笙简直要拍案而起了:我都已经不和你争君宠夺圣恩了,你怎么还能对我如此敌视呢?你的皇帝陛下怕你圣宠太隆树大招风,把我推出去替你挡剑啊,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不高兴了。这是什么世道?!平复了烦躁的心情,兰笙对佟妃晓之以情。“娘娘是通透豁达之人。经过这一个月的平复,一定已经想到了当初被人构陷的缘由所在。嫔妾只想问一句,娘娘觉得皇后用陈嬷嬷拖您下水究竟是何用意?” “谁告诉你是皇后娘娘指示陈嬷嬷诬陷我?你知不知道凭你刚才说的话,本宫就可以治罪与你!”佟妃柳眉微振,似有怒意。 “回禀娘娘,刚才的话乃是嫔妾的猜测。嫔妾之所以敢做此猜测,是因为嫔妾想要自保。嫔妾想要知道,皇后要打击的,究竟是佟妃,还是佟艳儿?皇后要挫败的,究竟是你,还是陛下的宠妾?” 佟妃冷冷的望着兰笙,发现这个人和之前的那个锦兰夫人似乎不同了,一个月前,赵兰笙畏缩懒散、恪尽职守一般在自己面前进退得当;现在,赵兰笙勤恳坚定、唱念做打一般在自己面前锋芒毕露。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得了什么疯病了? 见佟妃沉默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看,兰笙只能再进一步,“佟妃娘娘,您位居妃位,尚且被皇后如此拿捏,如我等品级,只会如蝼蚁一般,任人碾压。嫔妾自知圣恩未必能持之长久,所以嫔妾想要早做应对。” “应对?就凭你?你想做什么?难道还想把皇后扳倒吗?”佟妃失笑,这个人真是疯的厉害了。 “如果皇后真的行为有失、迫害宫嫔,又有何不可呢?难道我大陵国的后位可以让这样的蛇蝎妇人占据着吗?”兰笙只觉得心中烦闷无法言明,直率骁勇的佟妃怎么过了一个月就变得这么唯唯诺诺了呢?这样的一个人,怎么登临后位,为皇帝撑起后宫安好啊? “赵兰笙,我看你是真的疯了!竟然想要借我的手打击皇后娘娘?你以为凭你几句话,我就会做你手中的刀吗?做梦去吧!”佟妃一拂袖,起身就要离开。 “娘娘三思,如果不帮嫔妾,恐怕陈嬷嬷就是您的前车之鉴啊,娘娘!” 兰笙也随之站起,几乎就要踏步拦在佟妃面前。 “妖言惑众、耸人听闻,来人啊,将锦兰夫人轰出去!”佟妃昂然而去,只留给兰笙一道清敛却坚挺的背影。 “娘娘,娘娘三思……”兰笙痛心疾首的喊着。突然,有人拍着她的肩膀喊。 “小姐,小姐?小姐,醒一醒。小姐?” 兰笙坐起来,看着玲珑的脸,下意识的摸摸嘴边,“我,我睡着了?” 看看眼前铺着的纸,再读读上面的字,“万古春秋事,尽在说书翁”,原来才写了个开头,自己就睡着了。 “我,我说梦话了?”兰笙想想梦中情景,有点儿后怕。 “不知道,您趴在这儿嘟哝了半天,我看您睡的不舒服,就想招呼您起来去床上睡呢。”玲珑哭笑不得地看着两眼还有些发直的兰笙,递上茶碗,“您喝点儿水定定神?这是梦着什么了?脸色煞白的……” 兰笙接过茶碗,还有些恍惚。这时外边进来一个小丫鬟,“回禀夫人,佟妃娘娘驾临,快进二重门了。” 谋而不同 草稿本 “咣当”一声惊醒了目瞪口呆的兰笙。玲珑已经拿了手帕来擦拭她的衣衫,可是兰笙却觉得那水已经浸透了布料,贴在了她的皮肤上。兰笙一把按住玲珑的手,“算了,我去换身衣服。请佟妃娘娘稍等片刻吧。” 换好衣服出来,看着端坐上首低眉品茶的佟妃,兰笙偷偷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感受着从皮到肉的疼痛,确定这不是梦境。她琢磨着说点儿什么做开场白才合适,“好久不见,风采依然”?“别来无恙,何事登门”?“通传即可,何须亲至”?好想哪一句都少了点儿率直似的。 “你这儿的茶,好像愈发寒碜了。”佟妃把茶盏放到一边,斜眼打量着兰笙,感觉此情此景极其熟悉。一个月前,她觉得这样的赵兰笙圆滑怯懦,明明有心为善,却闪闪烁烁、遮遮掩掩。现在再看,她才发觉,那是世故、懒散和虚伪,是勉为其难的挺身而出、明哲保身的旁观者清。佟妃心底升起一种奇思怪想:赵兰笙和锦织苑里的这盏茶简直一脉相承,待客就是好茶。 “圣驾许久未至,这茶就算是好的了。”很久以前,兰笙就已经强行扼制了自己对茶的挑剔。远游在外,烹茶不易。风餐露宿时,茶香使人念家乡,酒香使人念远方。所以,兰笙喜酒胜过爱茶。 “圣上虽然没来,心不是一直都在这吗?”佟妃想起皇帝与兰笙手手相握的情景,心里一疼。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解封之日,皇帝捻露而来,双手捧着的那盅暖粥,几乎是自己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早饭。 “娘娘说笑了。阖宫之大,陛下的心怎么可能在我这?”兰笙的目光忍不住往百宝架上飘,那里躺着琼落先生的折扇,似乎散着淡淡的墨香。 “是啊,陛下的心怎么可能在你这儿呢?”佟妃毫不避讳的展现着自己的疑惑,她似乎就是来寻找答案的。封禁一个月,打开宫门看到的第一件新鲜事竟然是皇帝对锦兰夫人爱宠有加。可是转首宫人打听到的消息更令她匪夷所思,在她封禁的一个月里,锦织苑也闭宫了,那陛下对赵兰笙的宠爱又是从何而来呢? 兰笙抬眼看看佟妃,觉得自己似乎被轻视了,可是她竟然无从反驳。连她自己都觉得皇帝赐她扇子赐的莫名其妙,更何况是别人呢?真是很难自圆其说的做法,可是谁又敢质疑皇帝呢?“娘娘此来,应该不是要和我对质此事吧?” “本宫没有那么好奇。陛下如何待你与我无关。我来,是想问问你,这一个月,与本宫守望相助的滋味如何?”一个月的时间里,佟妃想了很多。陈嬷嬷为什么背叛她?皇后为什么惩罚她?她为什么会教训玉桃?她想通了很多事,想通之后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这是皇宫内院,不是佟府深宅,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生活了。“日后,我们继续,如何?” 兰笙非常想纠正佟妃的说法,“守望相助”实在是太郑重了,她和佟妃之间的关系绝对达不到那个高度。可是这话要怎样跟佟妃说清楚呢?兰笙有些头疼,她端着茶,喝了一口,觉得确实有点儿没滋没味,就又喝了一口。很快,一盏茶喝的见了底,兰笙还是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令佟妃略感不满,她看得出,兰笙听懂了她的话中之意,可是兰笙的犹豫和回避让她意外。她以为兰笙应该很乐意与她共同进退,既然那些人愿意胡乱猜测,那就随她们的愿,把传言变成事实,看看她们还能怎样,可是令她恼火的是,兰笙竟然没有给予她回应。 “怎么?本宫的这棵大树栖不下你这只神鸟吗?”佟妃脸色微冷,为自己的冒然提议感到懊悔。 “……娘娘稍安勿躁。我非神鸟,难登九霄。娘娘也不是大树,不应该为她人做嫁衣裳。”兰笙把茶盏放下,神色已恢复往日平和,“凭娘娘的才貌品性,在这宫中争得翘楚是必然之事,娘娘应该若要寻求助力,当选那些更为出色的姐妹。以我的资质和过往,只会拖累娘娘。”兰笙实在是不能把话说的更明白了。自己是皇帝的人,所有事都要听皇帝调遣。佟妃是皇帝心尖上的人,护佑佟妃就是自己的责任。好不容易把众人的关注从佟妃那里吸纳到自己的身上了,如果自己再和佟妃走到一起,那不是摆明了授人把柄?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搪塞之词说的这么动听。赵兰笙,我以前还真是低估你了。”佟妃冷笑,一双纤纤玉手握紧成拳,如玉石般光泽润滑,令人心折。 “娘娘还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兰笙还想解释,可是想到佟妃的性情,她到底选择了顾左右而言他,“在这深宫之中,我没有太多的念想,只求平安度日。不求宠冠一时,只求独善其身而已。” “罢了。我不愿强人所难。你既有自己的坚持,就持之以恒吧。”佟妃起身,走了两步停下,侧首去看桌上的茶盏,“待到何时你知道自己的茶难喝,再来找我吧!” 兰笙一直不觉得自己苑里的茶难喝,虽然和皇后宫中的碧血银芽比不了,可是喝起来也自有股甘甜啊,怎么就进不了佟妃的法眼呢。被佟妃这么一说,兰笙和茶较上了劲,过了午,连着灌了两壶茶水。 到了晚上,因为水喝多了,兰笙就把晚膳免了。玲珑怕她入了夜会饿,就在厨上蒸了小米糕。兰笙虽觉多此一举,可是贵在玲珑细心,她也没加干涉。 读了会儿书,兰笙有些困乏,决定沐浴安歇。她这边刚在水里浸出点儿滋味来,玲珑就慌慌张张进来禀告,“皇帝驾到”。 这二位是约好的吗?上次就是一天来的,今天又一起来?兰笙泡的正舒服,可是又不敢君前无礼,只得匆忙出来。 皇帝见兰笙穿着寝衣见驾,不禁笑道,“朕来的不是时候?” “陛下说笑了。”您什么时候来都正是时候,兰笙暗自腹诽。“不知陛下为何事前来?” 皇帝一怔,随即和颜悦色的说道,“朕有些饿了,到你这里来吃点儿东西。” 兰笙不禁为玲珑的先见之明击节叫好,“您来巧了,今天厨上还真有夜宵。”吩咐玲珑取小米糕来的功夫,兰笙为皇帝斟了茶放在手边。 一会儿,一碟金黄软糯的小米糕和一碟翠瓜丝便被端了上来。兰笙冲玲珑摆摆手,叫她带人下去了。 “陛下,趁热吃吧。早点儿吃完好回去休息。看您气色确实不太好。”自从跟皇帝表过忠心后,兰笙自觉在皇帝面前放松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束手束脚了。 皇帝无语,夹了块点心吃了才开口,“今天佟妃来找过你了?” 兰笙顿觉不安,随即静下心答道,“是,佟妃娘娘略有不安。估计是对这一个月的处罚心有余悸,因此,有所打算。” “你怎么应对的?”皇帝有种错觉,他好像是在御书房听臣工议事。 “臣妾拒绝了佟妃娘娘的提议。臣妾没有什么想法,一切都按陛下的旨意行事。”兰笙恭谨回话,一板一眼,端正无私。 “佟妃……”皇帝忍不住叹息,佟妃终究是锋芒太露了,只凭兰笙,能掩住她的光泽吗? 竹笙忽至 因为绘制群像的地点迟迟定不下来,皇后便发话先绘制个人画像。皇后的原话说的很含蓄,“堂堂皇室,连这种微末小事都难得一致,传扬出去有失颜面,早点儿让画师们动起来吧”。对此,众人都没有异议,画像之事就算开始了。 兰笙选的画师姓荣,话不多,看人时眼睛里一股出尘的虚空之气、那日选人时,兰笙只是远远的观瞧,看着这人不起眼,觉得应该不会有人和她抢,便选了。等到荣师傅来做画之日,兰笙离近了再看,反倒看出了几分卓尔不凡。兰笙随便问了几句闲话,这荣师傅言简意赅的答了,听来平常的很。不过就是小富之家的幺子,不用考虑生计,所以学了画,画的出了点儿小名,就被募到了皇室画院。兰笙也不指望他画的多好,就随便定了锦织苑的锄思亭做背景。一来她不用走来走去、浪费精神,二来在自己的院子里,干什么都自在些。画这东西,能描摹出本意就好。自己放松点儿,画师画的时候也容易些。 一袭长榻一本书,兰笙就坐在亭子里让画师绘像。原以为很快就能看到成画,谁成想第一天画完,荣师傅自己看了看就跪地请罪,要求第二天再重画一遍。兰笙没什么意见,反正她只是坐着,在哪里坐,坐几天都无所谓。 结果,一重新画就连着画了三天。玲珑按捺不住,出言相询,这画还需几日能成。荣师傅只答“画不尽意,难叙因由。只盼再许几日闲暇,或可成品。”兰笙虽觉无奈,却也不想因此作威作福,便由着荣师傅的意思再画一天。 这天的天气有些阴,过了晌午,荣师傅铺开画具,又开始作画了。兰笙拿着书刚读了两页,玲珑就兴冲冲地跑过来禀报:“小姐,小姐,三小姐来看你了。” “竹笙进宫了?”兰笙有些意外。皇帝明明说他已经驳了父亲入宫的请求,兰笙又怎么会来呢?“快请进来吧。荣师傅,您也休息一会儿吧。要是今天画的不顺,明天可以继续。”兰笙交代陈嬷嬷陪荣师傅去偏厅小坐。自己则去正堂见竹笙。 明月皎皎,佳人窈窕。竹笙的风采日渐丰华。兰笙看着竹笙,不自觉的想起了皇后方鹭影,若以气质而论,方鹭影比竹笙着实少了几分清贵的端庄大气。 “二姐,你的脸……”竹笙端详着兰笙,感觉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这个脂粉色太浓了,好像不适合你。” “哦,这几日画像嘛,我画浓点儿,师傅画的时候好着色。对了,你怎么进宫了?”兰笙心有记挂,实在不想在脸皮这种琐事上多言。 “之前你不是病了很久吗?爹请旨进宫看你,可是皇帝不准。爹惦记着你,我怕他心焦,就求了六王爷,请他带我进宫了。”竹笙的嗓音总是带着些清冷,让人有种不敢亵玩的高傲。 “六王爷带你进来的?那,他人呢?不进来坐坐吗?”想到爹和妹妹担心自己,兰笙心中微暖。可是想到六王爷,兰笙面上的笑便由自然变得僵硬了些。 竹笙看着兰笙的表情,若有所思的答道,“六王爷说,后宫内院,他是男戚,不方便擅入,就去御花园散步等我。” “六王爷果然是守礼之人呐。”兰笙牵动僵硬的嘴角,把心中的杂思摒弃。“你看我,挺好的,之前确实是身体不适,但是宫中御医调理的好。现在已经无碍了。” “你没事就好。宫中生活定是不如家里日子过得痛快,能忍则忍吧。不管外面如何传言,只要你行的正坐的直,就不用担心别人的构陷。”竹笙此时的模样和梅笙有几分相似,唤起了兰笙心底对家的眷恋。 “我明白。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会好好的走下去。放心吧。”兰笙知道,现在的自己才是真正的和家中三个姐妹站在了长河两岸,可是,这一点变化只有她自己知道,不知不觉中,她的心底竟然涌起了些淡淡的悲伤和惭愧。 “……爹这几日有些寝食不安。”竹笙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佟妃被罚封宫后,你就病了,这事传到了前朝。有人说爹和佟侍郎私下达成了共识,所以你和佟妃在后宫中站成一线了……” “简直是一派胡言。不对,这是无中生有。我和佟妃……”兰笙有些犹豫,这件事说不说的清楚似乎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可是若不说,就会给竹笙留下一个错误的印象。“我和佟妃没有结党营私之谊。爹的声名清正,我就算再糊涂,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给爹惹麻烦。” “大姐也是这样说的,她说你不会和任何人拉帮结派,她相信你有自己的原则。”竹笙定定的望着兰笙,微微叹息,“可是,别人不知道。他们看到的,只是这件事中的可乘之机。” 兰笙十分懊丧,她没想到,一时的任意妄为到底惹来了麻烦。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你回去告诉爹,我和这宫里的任何人都没有结成同盟。他不要有任何顾虑。” “昨天,金吾军参将许成参了爹一本,指斥爹为佟安国出使懿国准备的礼单逾越祖制,有伺机伙同窃私之嫌。今早,皇帝下旨,着刑部员外郎彻查此事。爹和佟安国被勒令休沐,至事情查清为止。”竹笙的语调冰冷沉重,将这件事磨成了一把利刃,直插兰笙心中。 “金吾军参将?这,这是个什么职位,他凭什么参奏?他有什么证据?”兰笙有些语无伦次,她不懂官场上那些规矩,她只知道她爹被人陷害了,而罪魁祸首就是她。 “许成曾经是镇国将军严渌手下的参将,他是严渌一手提拔上来的。”竹笙仍旧很平静,她能理解兰笙的激动和愤怒。但是她更清楚,兰笙的所有情绪都是无用甚至有害的。兰笙需要适应这种冲击,她们赵家的四个女儿都要尽快适应。 “严渌?严芳汀?淮嫔?”兰笙感到莫名其妙,这件事的幕后推手竟然是淮嫔?她与淮嫔素无往来,此时,竟然是淮嫔向她爹发起了刁难。 “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件事的。但是大姐说,你应该知道。大姐让我对你说,你还太简单,需要历练。”竹笙见兰笙神色不虞,知道她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二姐,你也不要想太多。官场就是这样,攻讦、暗算、抨击、陷阱,爹在官场这么多年,这点儿事难不住他。他只是挂念你。你要是担心爹,就常往家里送送信吧。这几日,爹把你以前跟娘写过的信拿出来看呢。” “……我知道了。告诉爹,我在宫里很好。让他放心。”兰笙叹了口气。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弱了下去。 “时间不早了,我就先走了。二姐,诸事小心。”竹笙起身,微微一礼。转身就走,毫无犹豫。 “玲珑,你陪三小姐去御花园找六王爷吧。”兰笙走到门口,吩咐玲珑跟着竹笙走。看着她们二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兰笙面上浮起一丝苦笑。她漫步到了锄思亭,见荣师傅正在桌前练笔。 “荣师傅,今日还有作画的兴致吗?若是无意,明日再来也可。”兰笙看着荣师傅在纸上写下的“春日一锄相思土,金秋遍地见红豆”。黎翁的诗被这样狂放的字体写出来,终究是少了些细腻情丝。 荣师傅抬头看了兰笙片刻,沉声道,“夫人若不累,便再去亭中坐上片刻吧。也许今日,这画就成了。” 兰笙心中郁不可抑,似笑非笑的点点头,举步走向亭中,“好。画吧,画吧。这一身孑然萧索意,不知勾画需几笔啊。” 险成祸画 兰笙的画像很快就完成了。看到荣师傅在卷轴上题写日期的刹那,兰笙不禁怀疑,之前的三天是荣师傅在偷懒耍滑吧。陈嬷嬷把画拿来给兰笙过目,她瞥了一眼,点点头,心中暗自冷笑,画像果然如她所料,除了不像她本人外,无可挑剔。 见兰笙含蓄的表示出满意的态度,荣师傅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听兰笙差人送他回画院,荣师傅竟然开口和兰笙说起了话。“夫人,可否容下臣谏言几句?” 虽然已经十分疲惫,兰笙还是停下脚步,正视荣师傅,“师傅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昔日南华君曾种下一片桃林,遮掩自身居所,是为隐居避世。然人生在世,所隐所避者无非心中难以正视之险途,又岂是区区桃林就能隔绝的?最终南华君远赴北州,蹈海而逝,何其萧索。夫人若不为名利所惑,就切忌重蹈南华之辙。生如芳花,当尽香而绽。” “……多谢荣师傅好意,心领了。”兰笙释然一笑,目送荣师傅离开。 荣师傅提到的南华君是秉国历史上最具盛名的一位战将,他出身武将世家,自幼习得一身傲人武艺,兵法韬略更是卓然出众。他十五岁随父亲巡疆戍边,十八岁参与戍防战事,二十岁因战胜陵国名将严文广而扬名天下。二十三岁于椽江一役中受伤坠马,导致全军失利,损兵折将过半数,其父亦于此战伤重而亡。南华君自此一蹶不振,退别军帐,重归故里。因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便深潜入山,并于山外种下一片迷踪桃林,囿于山中竹舍近十余载。不惑之年,放火烧山,尽毁桃林。随后独自前往北州,凭吊过椽江之战的英烈后,自沉于阑海。从此后,南华君成了许多文人墨客的最爱,每每要感慨人生际遇、抒发壮志伤怀,就要将南华君带上一笔,以至于坊间有了“感春悲秋万千客,来去只见一南华”的戏言。 兰笙游历时到过北州,九叔就在阑海边上给她讲了南华的故事。那个时候她不懂南华君避世的痛苦,更不懂他自沉的绝望。但是她记住了九叔告诉她的一句话:人有很多选择,所以不会轻易走上绝路;走上绝路的人,往往是放弃了选择。所以,不要放弃选择才能把命运抓在自己手里。 因为荣师傅提起的南华君,兰笙的心里轻松了一些。为了表示感谢,她让玲珑送了一份谢礼去画院。可兰笙不知道的是,当天晚上,她的谢礼和画像就一起摆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皇帝的手边堆了一列奏折,他轻敲的手指在绢面上留下了闷闷的声响。在这沉默的氛围里,那闷响似乎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提醒他们皇帝在沉思,不要轻易说话。于是,荣师傅和玲珑跪在下首,洛嫔和香茗夫人坐在一边,侍奉的宫人立在墙角,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的沉思结束。 洛嫔正暗自高兴,她和香茗选了同一个画师,所以这两天绘像的时候,她们俩一直待在一起。昨天听画师说起,荣师傅给锦兰夫人画了三天还没画完,洛嫔就有些好奇。今天她特意安排奴婢去画院盯着,看锦兰夫人的画像画的如何。听说画像完成了,她便带了香茗夫人去看,这下倒巧,正好让她看到玲珑给荣师傅送谢礼。洛嫔当时就把人和东西都扣下了,绘制画像乃是皇室交予画院和画师的任务,锦兰夫人可以当面打赏,像这样私下给荣师傅送东西是怎么回事?这根本就是私相授受。洛嫔要把玲珑和荣师傅送到皇后那里去惩治,可是荣师傅和画院院正坚持此事需请陛下圣裁,她便带着人证物证直接来了御书房。洛嫔倒要看看,陛下会怎么惩治锦兰夫人。 香茗夫人垂眉敛目,揣测着皇帝的心意。本来她只是好奇荣师傅给锦兰夫人画的画像如何,现在倒好,她变成了指正锦兰与外人私下往来的证人。洛嫔就是这一点不好,心血来潮之下什么事都敢做,而且完全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和可能的结果。就拿她们二人练舞这件事来说吧,洛嫔一提议,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留给她,就把她的客气话当做表示同意的响应之词了。香茗不由慨叹,她竟然也有这样身不由己的一天。 “你叫玲珑?”皇帝突然开口问道。 玲珑心头一跳,叩头答话,“回禀陛下,奴婢是锦兰夫人身边的侍女玲珑。” “你且说说,这包袱里放了些什么东西?”皇帝想了很久,这种时候指望某人赶来请罪辩解是不可能的,只能随机应变了。 “回禀陛下,放了一个红木雕镂匣子,匣子里装了两杆楠木金丝狼毫。” “你记得倒清楚。东西,是你家夫人,放进去的?”皇帝心想,这人送礼倒是用了心,怎么做别的事就捋顺不清呢。 听着皇帝深沉的语调,玲珑觉得自己手心的冷汗似乎快要溢出来了。为了不说错话,她在心里重复了一边皇帝的问话,随即高声答道,“回禀陛下,东西是奴婢亲手放的。所以奴婢记得清楚。” “哦?是你放的?”皇帝面露疑惑,他转首看向洛嫔,“宁儿,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若是私相授受,锦兰总得避忌着下人……” “陛下……”洛嫔蹙着眉娇嗔道,“这玲珑是锦兰夫人的贴身侍婢,当然是向着她说话的。您断事不公。”娇俏可人的洛嫔薄唇轻卷,伶俐的口舌如娇花吐蕊,自成一种风情。 “回禀陛下。”玲珑硬着头皮,打断洛嫔的自说自话,“我家夫人说荣师傅连日作画,必定辛苦。原是交待奴婢送两壶好酒给荣先生缓乏松紧的。是奴婢自己想着,好酒喝了就没了,不够代表谢意,荣师傅是画师,送笔才更有诚意。所以,所以奴婢自作主张,从我家小姐的陪嫁里取了两管笔出来作为谢礼。我家小姐还以为,还以为我送来的是酒……”玲珑越说声音越小,整个人都贴到了地上。 洛嫔看着玲珑的后背,银牙紧咬,心中将玲珑狠狠一顿骂。刚才在画院,这小丫头牙尖嘴利的,说什么也不让自己打开包袱查看,若非香茗拦着,她刚才就要差人掌嘴了。现在倒好,闹到了御前,却是这个奴才从中搅合了一番所致。真是惹人恼火。 香茗暗暗摇头,今天这事可真是丑人作怪了。自己也是鬼迷了心窍,竟然会陪洛嫔走这一趟,真是事与愿违,越想置身事外反而愈发泥足深陷了。 皇帝哑然失笑,亏自己还以为某人能通达人意,做了件令人可心的事。原来是自己想多了。皇帝轻声一叹,果然是不能给予某人太高期望的。这一刻,皇帝莫名的想念那把琼落先生亲制的扇子。 “把画打开,朕要看看荣师傅的大作。”旁边有宫人过来,将卷轴展开请皇帝过目。 画上,兰笙坐在锄思亭中,一腿弓起,腿上摊着书,她微微仰头,似乎在凝望什么,若是仔细看,似乎能在那眼中看到一丝淡然。整幅画,布局精妙,笔触细腻,除了画上之人与兰笙只有两分相像外,实是堪称佳作。 “荣师傅辛苦了。这画,画的委实不错。当赏。三木,着司库监送十坛玉竹青去画院。朕代锦兰请荣师傅和院中诸位画师畅饮。对了,再送一壶浮月白过去。” “是,奴才遵旨。”御前首领太监三木年方十六,年级虽轻,办事却极沉稳。皇帝交给他的差事,总能办的滴水不漏。 “宁儿,你也看到了,只是一场误会。好了,你和香茗回去歇息吧。画像画了一天,一定累了。” “谢陛下体恤。那,那臣妾就先告退了。”洛嫔还有些不情愿,可是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做抨击,只得就此作罢。 “玲珑啊,你也起来吧。这里有两支紫金白狼毫,带回去给你家夫人。晚上我过去看她。” 背后传来皇帝温柔和煦的声音,洛嫔脚下一滞,随即怒气冲冲的离开了御书房。 横祸飞来 绘制群像的地点终于定下来了,是否符合三位贵人的想法不好说,但地点是皇帝选的,好不好都是好的。皇帝说,作画时,这一众如花美眷的风姿必定最是动人,他也想观瞻一番,于是画像的地方就选在离御书房不远的鹤冠汀上。皇帝出书房,过澄阳桥,登夫子楼,百步有余就能看到画像的场面。他料理国政烦累时,正好可以出来休息一二。 这边地方一定,那边画像的准备就陆续做了起来。要到鹤冠汀需要乘船,小船一次可载两人,每次湖上可行两船。这一来一回总得一盏茶的时间,先到的人干什么,后来的人几时到;几时研磨开笔、几时封笔收张;不过午用不用午膳,过午用不用备点心甜品;有孕的贵人需要在哪里歇息、常用的茶水需要多久换一次……皇帝一决定,皇后就开始催动,临调的领事太监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圣喻要了半条命去。 君命落地,三日一过,帝姬绘像正式开始。 兰笙自认运衰不如命苦,她的位份低,所以有幸成为了最先上岛之人。欧茉杨虽与她同行,却不多言语。兰笙指着岛上的花树灌丛、石亭假山品评时,欧茉杨只是默默的笑着聆听,很少附和。兰笙说着说着也就没了兴致,两个人就进到花厅喝茶,静等其他人上岛。 欧茉杨穿了一套素净的银衫,陪着头上的珍珠头饰,整个人透着一股清透可爱的气质。兰笙盯着欧茉杨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欧茉杨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不由得奇怪,“茉杨,你没事吧?” 欧茉杨愣了好半天,才如梦初醒般答道,“啊?我没事啊。” 兰笙蹙眉,欧茉杨心中有事,而且还想遮掩,看来这事不是好事。是继续追问,还是听之任之呢?兰笙犹豫了一下,便做出了选择,“玲珑,你们都下去吧,我和雅茉夫人说几句体己话。”玲珑点头应是,准备出去,可是欧茉杨身边的侍婢金浓却看向自家主人,似乎不想离开。 欧茉杨收敛心神,对金浓点点头,金浓才跟着玲珑一起出去了。 兰笙走到欧茉杨身边,低声问道,“你怎么了?这么神不守舍的。笑容都少了很多。” “没怎么呀。”茉杨笑了笑,低下头摆弄着双手,“我不是一直笑着吗?” “你这笑还不如不笑。一看就是装出来的。刚才我讲的那个树的典故,金浓都被我都笑了,可你呢?是听了金浓的笑声才笑出来的。”兰笙对金浓有种特别的反感,欧茉杨之前那个侍婢太普通了,站在那里就像透明人,这个金浓则恰恰相反,就好像现在,她明明不在眼前,兰笙却觉得欧茉杨背后那个地方似乎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欧茉杨以左手掐右腕,缓缓扭动着,“你啊,就是没事儿瞎琢磨。我能有什么事,就是过日子呗。” 兰笙觉得自己的直觉不会错,她上上下下地看了欧茉杨一遍,发现了问题,“你这手腕是不是肿了?”兰笙捞起欧茉杨的右手,把袖子褪了一些,果然,那白玉般的胳膊略微粗了几分,明显是肿胀所致。看外表没有伤痕变色,应该就是肿了。 “没有啊,你看错了。”欧茉杨任兰笙抓着胳膊,笑的有些无奈,“你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手腕没有肿。” “没有肿?我看错了?”兰笙将欧茉杨的两只胳膊都抓了起来,并在一起比较着,“右手腕明明就粗了嘛,你可真是,是不是扭到了?回头找太医给你看看吧。” “没事儿的,我自己心里有数。”欧茉杨抽回胳膊,放好袖子。眉宇间有些许疲惫。“兰笙,你最近,有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吗?” “流言?没有啊。你要是想听,我这里倒是有一件。”兰笙把几天前洛嫔在御前控诉自己与画师私相授受的事跟欧茉杨讲了一遍。 “竟有这种事?洛嫔娘娘怎么能这样呢?空口无凭的诋毁你,还告到陛下面前?”欧茉杨十分激动,为兰笙感到委屈。“她,她实在是太过分了。” “唉,没事儿。陛下圣明,没理会她的无理取闹。”兰笙心想,皇帝的确没有理会洛嫔的无理取闹,只是因为我的麻痹大意而好好的教训了我一顿。一想到皇帝春风化雨似的严苛教诲,兰笙就对洛嫔恨的牙痒痒。自从五岁起,她就没被人这么事无巨细的指点过。“真是无妄之灾啊。” 欧茉杨长长地出了口气,笑容虽淡,神情却开朗了些,“兰笙,忍一忍吧。谁叫咱们人微言轻呢。这样的飞来横祸,不知还会有多少呢。以后留神吧。” “可不是,这一天天的,防不胜防的。”兰笙下意识的抽出扇子摇了起来。 欧茉杨看着兰笙手中的扇子,哭笑不得,“你呀,好防不胜防?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明知道大家都眼红你得了这么个宝贝,还拿出来炫耀。” 兰笙看看扇子,也是十分无奈,“我是进退两难。用呢,惹女子心烦,不用呢,惹男子心烦。你说我怎么选。” 这确实是个难题。欧茉杨满怀同情的看着兰笙,“那你就自求多福吧。但愿老天能听到你的心声,给你指条明路。” “茉杨,感觉你心情好起来了,都开始逗弄我了。”兰笙喜欢看欧茉杨笑,那笑容里的纯真无邪就像一泓清泉,能够带走心中所有的不美好。 两个人还想闲话,就看敏荷夫人和香茗夫人相携而来。四个人互相见礼后,便各坐其位。因为近来一直在画像,所以就缘着画像之事聊了起来。 皇帝陛下有命,吩咐兰笙要好好探查宫中帝姬的品性,后宫安宁,明里有皇后坐镇管束,暗里需要兰笙帮忙策应其中。兰笙自言不擅察言观色,恐怕不能承担皇帝的嘱托。皇帝陛下圣明,只丢给兰笙八个字:熟能生巧、勤能补拙。 兰笙知道,得到一个人的信任和接纳是需要时间的,她之前一直徘徊在后宫之外,现在要走近这些女子,观其德行、查其品性,绝非易事。可是皇帝的令喻摆在那里,再难的路她也得走上一走。 人陆陆续续地到了,兰笙也渐渐从闲话阔谈的行列中退了出来。旁听这些女子聊天比参与其中要有趣的多。待皇后驾临,宫人们便指引着帝姬就位坐好。画师们点墨开笔,绘画起来。 画了有两盏茶的功夫,文妃率先站了起来,毕竟是有孕之人,久坐不适,她向皇后言明,便去后堂歇息。皇后看看淮嫔和溪嫔,提醒她们同去。其他人无事,便起身活动。三三两两的聚首闲聊。 贵人们休息,画师便也退下去休整了。兰笙无事,摇着扇子走到画师桌边去看画师们用的画笔。欧茉杨学过画功,对画笔有所研究,就给兰笙讲起了画笔的学问。 欧茉杨说起了一个书生“卖一张千两画换一支百文笔”的愚人故事,兰笙一时错愕,笑出了声。欧茉杨见她仪态有失,连忙扯着她的手竖起扇子遮住半张脸。兰笙笑够了,挪开扇子,夸欧茉杨有“一鸣惊人”的谈笑之功。 两个人互相取笑着回到座位,兰笙把扇子放到桌上,端起茶盏,刚要喝茶。就见洛嫔朝着她款款而来,她心感有异。 “锦兰,你对陛下赏赐的扇子还真是爱不释手呐。”洛嫔说这话就把扇子拿了起来,她展开扇子,翻来覆去地看着,“这扇子做的果然精巧雅致。不过,这里怎么有个污迹呢?”洛嫔抬眼看向兰笙,“锦兰,这可是御赐之物,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兰笙回想了一下,扇子一直被她妥善保管,不可能沾染污迹。“娘娘是不是看错了?嫔妾很珍视这把扇子。” “珍视?那这污渍又是怎么来的?你看看。”洛嫔举着扇子,手指着一处。 兰笙走过去,伸手接扇子的同时向洛嫔的手指看去,可是护甲挡着,她看不太清楚,便想把扇子接过来查看。可是她刚一用力,就听到洛嫔娇声嗔怪道,“哎呀,你抢什么呀?!” 扇子回到兰笙手里时,三道粗长的豁口赫然出现在扇面上,《庆山月饮图》支离破碎。 如此洛嫔 有那么一刻,兰笙以为自己会释然的笑起来。就像是一位财主总担心自己的宅院会被火烧掉,然后有一天突然着了大火,他的宅院真的被烧光了。看着火灾后的废墟,财主会说上一句,“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一天”。兰笙也想这样说上一句,可是此时此景,特别是面对洛嫔的反应,她实在是说不出这样一句话。 “锦兰,你怎么把扇子撕坏了?你不会是要诬陷我吧?”洛嫔涨红了脸,因为急着分辩,说话的声调几乎扬上了天。 兰笙垂眸看着手中残破不堪的扇子,对洛嫔一声高过一声的辩解置若罔闻。这可是琼落先生的作品,就这么轻易的毁了,想想也真是可惜。洛嫔还在一个劲儿地把责任往兰笙身上推,细听一下就能明白,洛嫔无非是要表达三个意思,第一,扇子是兰笙用巧劲撕坏的;第二,兰笙此时撕坏扇子是要陷害洛嫔毁坏御赐之物;第三,御赐之物被兰笙弄坏了,兰笙应该承担罪责。 终于,皇后听到了洛嫔的高声斥责,屈尊移驾过来问询了,“发生了什么事?洛嫔,你这样大呼小喝的成何体统?” 洛嫔委屈的眼睛都红了,“回禀皇后娘娘,锦兰将陛下御赐的扇子弄坏了,还要诬陷是臣妾所为。皇后娘娘要给臣妾做主。”洛嫔跪倒在地,张着一双含泪的美目,怯生生的望着皇后。 皇后面上浮起一片阴翳。她环视四周,见其他帝姬亦围观在侧,各有所思,心中不由对洛嫔生出一份不喜,好好的画个画像,这洛嫔又在动的什么心思。 “锦兰,洛嫔所说,是否属实?”皇后见兰笙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不知她是被吓傻了,还是在盘算脱罪之计。 兰笙低头看看跪倒在地的洛嫔,又抬头看看围观的众人,露出了几分笑意,“回禀皇后娘娘,洛嫔娘娘所说,有属实的部分,也有她误会的部分。望娘娘允许嫔妾说上两句。” “洛嫔都已经把事情说的清清楚楚了,你还想砌词狡辩吗?怎么?洛嫔还会诬陷你不成?”淮嫔不知何时从后堂出来了,显然是听到了洛嫔说的话。 兰笙看着淮嫔,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儿消退了,目光渐生寒意。淮嫔被看的头皮发麻,扬声怒斥,“你看我干什么?!怎么?你还要忤逆本宫不成?” 兰笙把目光从淮嫔脸上挪到皇后身上,“皇后娘娘,陛下赏赐给嫔妾的扇子确实是坏了。臣妾是将扇子拿到手里时才发现扇面损坏的。在皇后娘娘过问此事之前,臣妾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洛嫔抬起头看着兰笙,怒目喷张,“你这就是说本宫诬陷你了?” 兰笙垂目迎上洛嫔的注视,洛嫔以为兰笙要反驳自己的指控,没想到兰笙很快收回了目光,只留给她一个不屑的侧脸。 “皇后娘娘,陛下御赐之物损毁,嫔妾确实有疏于保管之责,因为扇子是洛嫔自行从桌上拿走的;扇子是如何损坏的,嫔妾不想追究,因此从一开始,臣妾就一言未发。这一点,相信江嫔和敏荷夫人可以作证。”兰笙平铺直叙的语调好像是在说今天早膳的菜式,与刚才义愤填膺的洛嫔形成了鲜明对比。 皇后皱眉,她转首望向江嫔和敏荷,“锦兰说的属实吗?” 敏荷感受到洛嫔的目光,没有说话。江嫔点点头,谨慎的说,“锦兰夫人确实是一直没有说话。” 洛嫔猛的扬起头去看江嫔,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可是一看到兰笙还站在一边,她继续向皇后进言,“皇后娘娘,御赐之物损毁,锦兰难辞其咎,理应受罚。” 皇后对洛嫔的死缠烂打深感厌弃,这种贼喊捉贼的把戏竟然这么堂而皇之的用出来,委实让人不齿。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皇后的权威,这洛嫔还真是得寸进尺,自己是不是太宽和了? “皇后娘娘,这把扇子是陛下赏赐给嫔妾的,扇子有损,嫔妾心中十分难过,请皇后娘娘准许嫔妾,当面向陛下领罚。”兰笙徐徐跪地,温言慢语,“请皇后娘娘恩准。” “行了,都起来吧。原就不是大事,你们偏要这么热闹一把?是要逗本宫开心吗?”皇后敛起端肃之意,眉目间笑意渐现,“这画呀,又不知要画到什么时候了。”皇后娘娘转身往座位走去。袅娜身姿因着这一句嗔怨更添了几分倾城之态。 洛嫔和兰笙起身后,不约而同的望向对方。洛嫔怒目圆睁,对兰笙逃过责难心有不甘。兰笙只看了洛嫔一眼就不再理会,她想的很明白,对于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人,多看一眼都是徒增烦恼。 夜色深沉,兰笙静默地坐在桌前,凭吊着已然面目全非的扇子。平摊开来,扇面中间有明显的裂缝。兰笙突发奇想,扇面缺失的部分会不会还在洛嫔的护甲里?苦笑着摇摇头,兰笙缓缓抚过残破的扇面,脑海中是洛嫔忽而盛气凌人、忽而装模作样的画面。过了许久,兰笙终于平复了心中几近失控的怒火。她拿过玲珑之前准备的盒子,把扇子装好。 “朕以为你要掀翻桌子呢?怎么?消气了?” 兰笙一惊,抬起头就看见皇帝倚站在隔断边望着自己。“陛下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让外面通报一声?”兰笙有些心虚,刚才气急了,脸上的表情应该很吓人,估计全被皇帝看到了。 “外面的人被你吓坏了,没人敢进来。”皇帝的视线随着兰笙走到博古架边,走到书桌前,又走到窗边。兰笙似乎在逃避他的目光,可惜,在这一方天地里,他的目光无所不及。 “你不是要当面向朕领罚吗?难道只是说说而已?”皇帝见兰笙杵在窗边不说话,略感无趣,只得自己找台阶。 “陛下如果什么都知道,就不会让我领罚了。”兰笙没有心情应付皇帝的调侃。 “不罚你,朕来这里做什么?”皇帝觉得自己星夜而来,兰笙至少应该倒杯茶给他。就像以前那样,为他倒上一杯茶,然后静静的站在一边,等自己说话。 兰笙知道自己不应该在皇帝面前言行无状、不做避忌,因为他是主,她是仆,该有的分寸和章法,她不能丢。为臣者,对君王总得有一份盲目而执着的敬畏,这是最起码的尊重。兰笙走到皇帝面前,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陛下,喝杯茶吧。” 皇帝不追究兰笙的无礼,随她来到桌边坐下,看着一切都如常的进行,皇帝觉得喝到嘴里的茶也多了些茶香。 “琼落先生就在画院里,那扇子坏了就坏了,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皇帝觉得兰笙不是那种喜欢争风吃醋的女人,否则她也不会宁为臣不为妾。 是啊,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呢?兰笙也问了自己这个问题,而且问了很多遍,可是她没想到答案。所以此刻,她也没有办法回答皇帝。 “孔宁的心思很简单,朕宠爱她,她就高兴,朕冷落她,她就伤心。她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这样很容易被人算计。你得多关照她,但是也别去招惹她,以免她犯错。” 先是佟艳儿,然后是孔宁,皇帝给她的任务还真是越来越艰难。兰笙暗暗叹气,心里虽多抱怨,嘴上却依旧答了一句,“臣女记住了。” 香茗如茗 皇帝的话就是圣旨,圣旨一出,兰笙就得乖乖的依旨行事。可是皇帝没玩没了的说话,这圣旨一道又一道地砸过来,兰笙实在是应接不暇。之前佟妃解禁,皇帝担心她被人轻慢、讽刺,便推出兰笙去做靶子;现在洛嫔冒失,皇帝忧虑她被人利用、指摘,便动员兰笙去探路子;皇帝还指望兰笙能成为后宫的定海神针,就像她父亲赵庭远在前朝一样。兰笙很想告诉皇帝,他的想法就是水中月镜中花,与其期待兰笙,不如期待后宫女子相安无事。可是,军令状是她自己领的,再难的事也得自己扛下来。 夏茗其人,姿色不是极美,却有一种别样的清雅,恰如其名,幽香宜人、沁人心智。如果不是因为那支发簪,兰笙对夏茗的印象会是极好的,毕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看到有人在遴选那种严肃庄重的场合跌倒,于是出手相扶,这本身就是一种勇敢的善举。可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夏茗,为什么会把一支引发祸患的发簪给兰笙,又为什么要把一条可能惹祸的裙子给欧茉杨呢?夏茗,到底是与人为善,还是恶人伪善? 来到茗堂外,兰笙还在犹豫。这是非她所愿的一件事,就算勉为其难的做了,真的能做好吗?进宫以来,她几乎都是躲着夏茗走的,现在就这么直闯上门去,会不会是自投罗网?可是夏茗网住她又有什么用呢?抢夺深宫中的圣宠?攻击朝堂上的父亲?还是……兰笙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她考虑了一下,决定撞日不如择日,还是改天再来的好。 “姐姐来了,怎么不进去坐呢?”夏茗从茗堂里迎了出来,一双明亮的眼眸好像冬日里散落枝头的阳光。 原本已经要打道回府的兰笙连忙指着身边的金桂,给自己诡异的行迹找了一个看似平常的理由,“我看这棵桂花树长的很好,正琢磨着什么时候开花,我好过来看呢。” 夏茗抬头看了看树,又看了看兰笙,了然一笑,“姐姐若是喜欢,等到开花了,我请姐姐过来。” “那是最好不过了。”兰笙一时语结,只能尴尬的抬头,再去看看桂花树,然后等夏茗再开口邀请她进茗堂小坐。 夏茗忍住笑意,任兰笙的尴尬在风中凌乱的飘了一会儿,才出声说话,“姐姐,进来坐坐吧,我正要烹茶,姐姐也来品一品?” 兰笙七上八下的一颗心终于落在了地上,当下心情愉悦的随夏茗进了茗堂。 茗堂内外都十分简洁,院子里的树木花草都齐齐整整,甚至有些严肃刻板的感觉。一进入正堂,兰笙就闻到了浓浓的茶香。博古架上摆的多是瓶瓶罐罐,显然是各种茶品。茗堂里没有书桌,但是有一方巨大的茶台,茶台上摆了各种茶具。见兰笙的目光看着茶台,夏茗解释道,“陛下知道我喜欢戏茶,就让人把原来的书桌撤了,换了茶台。” 兰笙不是没有见过茶台,只不过尺寸如此之大、雕工如此之精、层次如此之繁的茶台,她还是第一次见。 绕着茶台走了一圈,兰笙更感惊诧,这显然是一整块木头雕刻而成,这得是多粗一颗树呢? “姐姐请坐,我来烹茶。”夏茗对兰笙让了一让,自己就在茶台后坐下,开始煮茶。 兰笙在茶台对面坐好,看夏茗的一双纤纤素手在各式茶具间翻飞,好像看到了天外飞仙在云雾洞府间穿梭的情景,那不像是一双手,更像是一只妖,一只摄人魂魄的妖。兰笙突然想到,皇帝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在这里坐过、看过、欣赏过、惊叹过。看着凉水清透、炭火赤红、石壶漆黑、茶汤碧绿,都在这一双手下流转如生,兰笙那烦乱的心竟然慢慢平静了。 很快,夏茗端了一杯茶放在了兰笙面前,请她品尝。见兰笙没有反应,夏茗就没再说话,而是自顾品起茶来。 许久,兰笙突然笑了笑,说了一句,“昔人有黄粱一梦,今天,我在你这里得了香茶一梦。” “哦,姐姐竟有这样的奇遇吗?那姐姐在梦里见到什么了?可否跟妹妹透露一二?”夏茗说着话,将兰笙面前的茶收走,又为兰笙换了一杯热茶。 兰笙先端起茶喝了一口,认真品了品其中的滋味,才放下茶杯,讲起了自己的梦,“我在梦里见到了你,在梦里,你要害我。” 夏茗等了半天,发现兰笙再不说话了,她忍俊不禁,“姐姐的梦,只有这么多吗?” “是啊。只有这么多。”兰笙认真的表情逗乐了夏茗。 “看来是妹妹茶艺不精,没能让姐姐的梦更精彩些。”夏茗笑着摇摇头,继续品自己的茶。 “夏茗,有个问题,我早就想要问你。你能如实相告吗?”兰笙刚刚发现,平静是一味药,能治错误的盲目。 夏茗凝望着兰笙,感觉兰笙比她想象的还要率真。“我不能保证我说的都是实话。因为比起实话,谎话更让人安心。” “你准备撒谎骗我?”兰笙就知道,在夏茗面前,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漏洞百出。原来,站在山脚看山峰就是这样的感觉。 “不,我要看你问我什么问题。”夏茗一笑,兰笙就会想起冬日雪天盛开的红梅,那一枝红梅在雪色里如血妖娆的绽放,是世间最纯净的妩媚。 “好。”兰笙能理解夏茗的谨慎,在这深宫之中,她就这么横冲直撞的过来发起质问,换作谁都不会坦诚相待。“遴选时,你送我那支茉莉花的发簪,太后见了非常生气,差点儿治罪于我。你是故意的吗?” “是,我是故意的。”夏茗的坦率着实令兰笙意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俩素昧平生,我父亲与你父亲也并无交集。”时过境迁,兰笙更在乎夏茗的初衷。 夏茗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笑意更加柔和,“你应该感谢老天给了你一个好妹妹。赵竹笙说,她不想让你进宫,她说,你是一只鸟,习惯了在阳光下飞翔,不应该被关到鸟笼里。” 兰笙望着夏茗,被竹笙的名字砸中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原来竹笙是这样想的吗?竹笙是在心疼她吗?“这句话不是骗我的吧?” “赵竹笙和我,是在琳琅诗社认识的。她那个人,平日里吟诗作对,潇洒的像个男子,可是提起这事时的优柔寡断,却有了几分小女子的模样。要知道,这一下要是害成了你,我也难有好结果。可是谁知道呢,天意让你平安无事了。”夏茗那似有似无的笑容让兰笙难以判断。 “你说的很简单。可我是先被别人推着摔倒的。这都是你安排的?”兰笙觉得事情太凑巧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找到你不难,要推倒你也不难,难的是猜你的脾性。谁能想到啊,你像个没事人似的就把这事给捋顺过去了。”夏茗到现在还无法释怀,她的第一个计策就被这样大而化之的消化了,“你知道你的若无其事影响了多少个赌局吗?”夏茗虽觉得可笑,却也觉得可怕,这可能就是命,那些想要赌一把的人,她们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命。 “那我该怎么做?坐在地上哭?闹?让宫人把我和推我的人一起赶出去,然后问罪?”兰笙难以置信的看着夏茗,以为这是个玩笑,可是夏茗的眼神分明在告诉她,不是。 “所以呢?所以你就给了我那支发簪?”兰笙实在是佩服夏茗的执着。 “对呀。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嘛。我总要有个完全的准备。”夏茗的笑就像她烹的茶,滋味恒久、深浅宜人。“可惜啊,天意如此,你终究要进宫。” 兰笙需要时间来思考夏茗说的话,但是她必须把要问的都问清楚了,“好吧,假如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你为什么要用茉莉花的裙子去害茉杨?这总不会是竹笙让你做的。” “欧茉杨吗?她是自找的。”夏茗轻轻哼了一声,“我怀疑她下药算计我。” “茉杨算计你?不可能!她算计你什么了?”兰笙想不出柔弱胆小的欧茉杨能对夏茗做什么。 蓦地,夏茗的脸红了,娇俏的容颜被白衣一衬,更显动人。“她……她有她的图谋。我不知道是什么。你也别问了。” 这种推搪之词让兰笙无法深究,同时这也加重了她对先前那些话的怀疑。 夏茗看出了兰笙脸上的犹疑,笑意中更添了几分埋怨,“信不信由你吧。我只提醒你一句:入宫后,我害过你吗?” 兰笙没有回答夏茗这句质问,她起身告辞了。夏茗也不挽留,送她走到茗堂大门口。兰笙停步望向门口的金桂,夏茗柔声道,“姐姐,你会烹茶吗?” “不会呀。”兰笙心不在焉的摇摇头,收回目光。 “我也不是一出生就会的。”夏茗的目光让兰笙想起了竹笙。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有这么相似的眼神呢。 望着兰笙逐渐远去的背影,夏茗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画院中人 第33节画院中人 群像难画,被画的人更难。明明是件惬意舒心、风雅月华的事情,却硬生生被一通通的游船之行撕扯的七零八落。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还没来得及看上这些如花美眷一眼,老天爷就先动了怜悯之心,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使画像之事告一段落。 以前,兰笙不喜欢雨天。因为下雨时,她们不能赶路,她不能出去闲逛,只能窝在房间里读书练字。后来,她喜欢上了下雨天,喜欢上了雨滴打在斗笠上的嗒嗒声响,喜欢上了雨滴落在掌心的点点凉意,喜欢上了雨滴浸润在衣服上晕出的斑斑痕渍。 因为外面在下雨,兰笙便让玲珑打开了窗户,让雨气往屋里进一进。她拿着笔,誊写着书上的诗句,感觉那一字一句似乎都是在写自己,写自己走过的地方,写自己看过的景致,写自己想过的心事。写着写着,兰笙就倦了,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沉湎于过去,过去只会让她更畏惧眼前的生活,更纠结皇帝的指示。 沉思了好一会,兰笙招呼玲珑准备雨伞,她要出去。洛嫔撕坏扇子那天,画师们就在不远处休息,琼落先生不知会作何感想。无论如何,知道自己的画作毁于一旦都不是开心的事,兰笙作为画的主人,也负有责任。兰笙觉得,应该向琼落先生道个歉。 这一次,她亲手选了一件赔礼,是父亲给她的一方石砚,小巧精致、石料罕有。把石砚放进匣子,她亲手写了一张封条贴在了匣子上。 收拾停当,兰笙在玲珑的陪同下去了画院。从锦织苑去画院,兰笙走了将尽两炷香的时间。 画院里很安静,守门的小太监把兰笙请进正堂,便去通知管事的院使。许久不走这么远的路,兰笙确实有些累了,趁着没有外人在,她靠坐在椅子上,让玲珑帮她捶捶肩,举伞的时间有些场,肩膀有些酸疼。 听到脚步声传来,兰笙连忙坐出仪态,唯恐被人笑话。院使来了就先请安。兰笙赶忙起身扶起这位比父亲年级还大的老人,直说免礼。 何院使解释道,连日下雨,画院体恤画师,便给了假,所以很多画师们都不在。兰笙连忙问起琼落先生。何院使笑了,“这可巧了,琼落还真来了,不过,他去了碧霄宫给文妃娘娘画像。” 兰笙看看外面的雨,觉得自己可以等上一等。“何院使,要是如此,我就在这里等一等吧。这画院里,有没有什么画作可以让我观赏一二的?我随便逛逛也可以,就是打发个时间。” 何院使犹豫了一下,“夫人若是不嫌弃,就去西院走走吧,西院是画师们专用的绘画之所,夫人可以挨个屋看看,倒是有几分闲趣的。” 兰笙喜欢何院使的直率,“谢谢院使指点,那我就先逛着,您先忙。” 与何院使作别,兰笙就在小太监的引领下去了西院。西院的院门两侧挂了一幅对联:画遍山水难得精魂,忆尽岁月终见道心。兰笙看着对联,品了品个中滋味,不觉得有些苦涩。没能学会画画真是件憾事,以她游历之光,若是处处留画,日后的念想是不是能更深几分? 掩去心绪,兰笙进了西院,一间间画室走了起来。果然如何院使所说,看画师的画室,能得闲趣,在那些成品、半成品和废品上,可以看到一位画师的立意、用心和功夫,两相比较,可见高下。 走了许久,兰笙来到一间大殿室之外,她刚要进去,小太监出声阻止了她,“……夫人留步。” “怎么了?这里不是画室?”兰笙闻到了淡淡的墨香味,这里不但是画室,还应该是位奇人的画室。据说昔年金霓匠杜采一就以百花入墨,留下了“一花一墨、一墨一香、百花香动、画香千金”的美谈。这里的墨香偏淡,应该是配了梨花。 “……这里,这里,确实不是画室。是,是扇堂。”小太监吞吞吐吐的,很怕兰笙继续问下去。 “扇堂?”兰笙扭头看了看屏风上的扇形镂空,心下了然,“刚好我的扇子坏了,我进去拿一把新的。” “这个……”小太监很是为难。 “怎么,不可以吗?”兰笙不由得纳闷。 “这个……平时,我们都是把要做的扇子名录送进去,然后等大人做好了再送出来……”小太监还想再说,却见兰笙已经迈步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兰笙看到的是巨大的天井,两侧的廊道上挂了很多白色的幔帐,幔帐后是一排房间,房间没有门窗,可以看到每个房间里都放了很多东西。正对屏风一侧的房间,房门大开,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桌子。兰笙觉得这种布置有些奇特,为了不让自己的擅入显得无礼,她扬声问候,“请问有人在吗?我想求一柄折扇?” 没有人回应。兰笙问小太监,“这扇堂里的画师怎么称呼啊?” “啊?啊,我们,我们都称贵人。”小太监低下头,不敢过多言语。 兰笙更感好奇,她沿着一侧廊道往里走,走进正厢,就看见长长的桌子上摆了许多扇面,有折扇面、团扇面、叶形扇面、方形扇面。看了这扇面,兰笙几乎笃定,这扇堂的画师绝非凡人。 “当当”两声传来,兰笙抬头,只见一白衣男子正站在堂柱边,显然刚从内堂走出。 “我是锦织苑的锦兰夫人。不知贵人如何称呼?”兰笙觉得这男子好像比皇帝还要瘦一些,被白衣一衬,显得十分孱弱。 男子点了一下头,缓步走到桌前,执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个“淮”字。男子的手很白,甚至白过了桌上的纸。 “哦,原来是淮先生。听说淮先生擅长制扇,我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先生能够成全。”兰笙见那男子写完了字就坐下整理桌面,不由得多了几份敬意。自己好歹是帝姬宫妇,这男子竟然连行礼之意都没有,想来是那种行事古怪之人。 听了兰笙的话,男子的手上停了停,拿起笔,又找了张纸写道,“无需客气,要制何扇?” 没想到淮先生这么好说话。兰笙倒有点儿不好意思开口了,她想了片刻,“我想要一柄折扇,扇长六寸,扇面上题两句卫东天的诗句即可。” 淮先生闻言,目不转睛地盯着兰笙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察到自己有些唐突了,忙收回目光,在纸上写道,“哪两句?” 兰笙见淮先生以字代言,估计他是有隐疾在身,不由得多了几分惋惜。“就写‘和光万里蔽沧浪,峰峦千山跃林海’这句吧。” 淮先生笑了笑,提笔在纸上迅速写下,“贵人驾临,气势不凡。” “我只是喜欢这句诗的气韵。若是先生成全,希望先生帮我续上这两句。”兰笙也拿过一张纸,冲淮先生一伸手。 淮先生顿了顿,将笔奉上,只见这个素雅清秀的女子在纸上写下两行字:孤松鏖战雷霆势,银河倾注破云开。 皇子回宫 这场大雨,一下就下了五六天。雨过天晴后,连着三天的骄阳灼灼,才将地面上的积水熏蒸干净。个人的画像基本都画完了,佟妃的画像是最后画好的,倒不是佟妃有多挑剔,而是皇后娘娘的像画得慢画得精,画师无暇分身,影响着佟妃拖了大家的后腿。这些闲事最适合在午后听,玲珑像个说书先生似的往那里一坐,东一句西一句,半个皇宫的人都是她故事里的主角。 兰笙对玲珑颇为佩服,大雨妨碍了很多事,却没有妨碍玲珑找人说三道四。听玲珑讲这些故事很有意思,不是因为那些故事如何如何,而是那些故事里的人,一个个粉墨登场,比戏文里写的角色还值得人玩味。 不过,最值得兰笙玩味的还是皇帝陛下。与那些如花般的女子相比,皇帝就是雾,而且是迷雾。他告诉兰笙要往东走、往西走,可是有他在,兰笙根本分不出东南西北,于是只能跟着感觉走。这样走起来很疲累,也很紧张。更可怕的是,这阵雾不知会带她去哪里,她很担心,雾散之后,她可能会站在绝境里孤立无援。 “小姐,小姐?”玲珑又这样叫她,怯生生地、颤巍巍地,好像怕打扰她似的。兰笙收回神思,她也知道自己最近经常发呆,没办法,要想的事情太多,她也是情非得已。 看着玲珑给自己挑选的衣裙,兰笙摇摇头,“不穿这件,我记得有件桃红的?还是粉红的?把那件找出来。” “粉红那件?”玲珑有点儿不敢相信,“小姐,你不是说那件太张扬吗?” “是啊,我是这么说的。怎么了?”兰笙心想,衣服张扬算什么,要人也张扬起来才能算真的张扬。她拿起胭脂,又往脸上扑了几下,气势不够就只能用面相来凑了。 玲珑找了衣服回来,看着兰笙的脸,眉头挤在了一起,“小姐,您要是实在涂不好,可以让奴婢来帮您。这胭脂……也挺贵重的,别这么浪费啊。” “我涂的不好吗?你不觉得我这样跟佟妃有几分相像吗?”兰笙左右转头,看着自己的侧脸,觉得这妆容还是挺犀利的,难怪佟妃总喜欢把眉毛往上挑一挑。 玲珑丧气的垂下头,不想再跟兰笙争辩了。她想告诉兰笙,佟妃相貌美艳,妆容浓抹更添瑰丽。兰笙在面相上就不如佟妃,若如此描妆,实在是东施效颦。 兰笙换好衣裙,挑了一把与粉色相搭的扇子握在手里,动身前往紫云宫给皇后请安。 自上次共聚,已有十天之久,再见到这些熟悉的面孔,兰笙竟生出了些相见甚欢的愉悦。明明好久不见,她却好像比以前更了解这些女子了。 美艳骄傲的佟妃,就像放风筝的孩子,总是希望自己的风筝可以飞的更高一些,再高一些,飞的最高才是最好;外冷内热、外妖内柔的文妃,她心中有一把算盘,所有得失对错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矫揉造作的淮嫔总是作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可是再柔和的笑容也遮不住她心里的一把刀;洛嫔的心眼儿又小又少,如同她的长相,甜美的像个小孩子,而且是拒绝长大的孩子;高冷傲慢的溪嫔是如此的表里如一,心冷手冷,眼里容不得沙子;江嫔的好是由内至外的,她有原则有坚持,懂得进退,分得善恶,是真正善解人意的人。 雅茉胆小怯懦,柔弱如纸、简单如镜,你给她什么,她就还给你什么,她想的简单,情意却不简单;敏荷是个卓尔不群的人,但是让她置身于外的,不是清冷高孤,而是平和淡然,无论你怎么对她,她始终都在;夏茗很聪明,很冷静,她似乎是在游戏人生,你不会因为她的嬉闹而厌倦喜悦,反而会因为她的调侃而忘却烦忧。 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虽有统管六宫的霸气却少了些容人的度量,她的手段和她的相貌一样,所向披靡,锐不可当,令人畏惧。 兰笙一下一下的扇着扇子,好像戏台下看戏的人,明明是在看台上的角色哼哼呀呀,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喜怒哀愁。 突然,一声“皇帝驾到”传来,打断了淮嫔和皇后的对答。众人纷纷起身迎驾。兰笙看得出,皇帝的到来令人意外,就连皇后娘娘的眼中都闪过了一丝疑惑。 很快,皇帝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令人瞠目的是,在他背后,还跟着一个小小的人儿,黄色的袍子和小帽做工精致,小脸儿板的紧紧的,小嘴抿成一条线,一双眼瞪的大大的,小手用力摆动着,好像很努力的在追赶皇帝的脚步。 这小娃娃出现的一瞬间,众人的表情变化纷呈。所有目光都追随着那小小的身影,从门口一直到皇帝的座前。皇帝坐好后,说了句“都坐吧”,就把小娃娃抱起,放在了腿上。 “致儿昨天晚上刚回宫,今天,我带他过来和你们见见。”皇帝握着孩子的小手,很是亲昵。小娃娃乖乖的靠在皇帝的怀里,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四下看着,有点儿羞怯的目光来回飘着。 皇后笑着望向小娃娃,“致儿真是乖巧。这眉眼间的白净饱满,与陛下有九分的相似。” 皇帝笑笑,晃了晃邱望致的小手,柔声道,“致儿,这是皇后,你当叫一声母亲。” 邱望致跳下皇帝的膝头,向着皇后跪施一礼,“孩儿见过母亲大人。” 皇后起身,走到邱望致身边,扶他起来,拉着他的小手,神色怡然道,“好孩子,快起来。过来,母亲送你份见面礼。”说着就要带邱望致去自己身边。 可是邱望致没有动,他扭头看向皇帝。皇帝一笑,向他伸出双手,同时对皇后说,“这孩子还是有些认生。礼物就不用了。小孩子嘛,得修养心志。” 邱望致看了看皇后,抽回了自己的手,快步回到皇帝膝头坐好。皇后脸上的笑容更浓,“陛下说的是,毕竟是皇长子,在教养上须得严谨方正。” “皇后所说,也正是朕心所想啊。之前致儿都是朕亲自管束,难免欠了他一些温情。现下有了你们,朕也算有了弥补的机会。朕想着,把致儿交给你们,你们要帮朕好好教养这孩子。”皇帝言辞恳切,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个清楚。他很好奇,自己扔出的这颗石子,会在眼前这面湖水中激起怎样的水花。 “陛下放心,臣妾必定会对致儿视如己出。”皇后露出慈爱的一笑,望向邱望致的目光里满是温柔。 “如此,望致就交由皇后抚养吧。卿乃一宫之主,当为致儿好好打算。”皇帝回望皇后,对皇后的宽和报以欣慰的一笑。 “陛下,臣妾有几句话说。说过之后,陛下再做定夺不迟。”兰笙将扇子放到桌上,起身说话。 帝后二人同时将目光投向兰笙,皇帝情不自禁的皱了皱眉,感觉邱望致望往自己怀里靠的更近了些。 “锦兰,你是对陛下的决定有不满之处吗?”皇后脸上的笑意已然不见了,语气也冷了下来。 “你有什么话,坐着说吧。”皇帝实在是看不下去兰笙的一身打扮,命她坐下回话。 兰笙心想,自己好不容易出挑一次,皇帝却这么扫兴,真是恼火。可是比起站着接受众人心怀各异的注视,倒不如坐着安生些。 “回禀陛下,臣妾早年曾在外游历。民间有这样一种说法,当一家的正妻膝下无子时,这家的其他子嗣最好也不要送到正妻身边抚养。因为正妻担承的是一家祖业的兴衰之气,需以嫡子之身继之方可兴旺于世、福荫后代。 如果正室教养了别人的孩子,送子元神会误认为此妇人已有子在侧,就不会再赐予子嗣了。这就是所谓的‘子不见子’。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担承的是陵国国运,若是此时将皇长子养在身侧,就犯了‘子不见子’的规矩,于国运有害。望陛下三思。” “子不见子?民间竟有这样的说法吗?”皇帝看向兰笙的眼神里写满了怀疑。 “正是。臣妾见过不少人家不在乎这样的规矩,可是结果……唉……不少正室夫人因此郁郁而终,现在想来,真是令人惋惜。”兰笙摇着头,一脸的惋惜被那浓重的脂粉色一衬,映出了些阴暗诡谲之意。 邱望致忽地转身扑进皇帝怀里,使劲搂着皇帝的腰,把黄袍都掐皱了。皇帝轻抚着孩子的头,似是被兰笙说的事触动了。许久,皇帝叹了口气,“若是如此,朕也不能置国运于无物。也不知道朕的嫡长子何时能来。”皇帝望向皇后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其中混杂的心疼、宠溺和不甘如一股热浪,涤荡开来,灼伤了许多人的眼。 皇后顿时羞红了脸,“陛下……致儿还在呢。” “罢了。致儿……”皇帝收回目光,沉默了片刻,“致儿就放在江嫔身边吧!好歹,我的致儿不会饿肚子。” 江嫔一怔,匆忙起身,“臣妾谢陛下信任,臣妾必定会好好教养皇长子。” 邱望致悄悄地从皇帝怀中探出头来,他看着江嫔,眼中的戒备一点点儿消散了。 锦兰被罚 皇长子入住漓波宫的第二天,皇宫上下就都知道了锦兰夫人遭到皇帝训斥的事。这个消息是从司库监传出来的,据说那天晚上,锦兰夫人刚要用晚膳,陛下就驾临了锦织苑。皇帝屏退了下人,要单独和锦兰夫人说话。可是没一会儿,陛下的高声训斥就传到了屋外。也不知道锦兰夫人说了什么,就惹起了皇帝更大的怒火。在摔了一只茶碗后,皇帝愤然离去。临走前敕令锦兰夫人罚跪,他不来锦织苑,锦兰夫人就不能起来。 皇帝离开锦织苑后,去了紫云宫。在紫云宫歇息了一个晚上,皇帝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派了御前的首领太监三沐去锦织苑传了旨,赦免了锦兰夫人的跪罚。司库监的小太监本是去锦织苑送酒的,正赶上三沐来传旨,便候在了一边。等三沐走后,锦兰夫人便亲手把送去的酒都砸碎在了院子里。 众人都说,这锦兰夫人是有些忘乎所以了,以为得了皇帝的一点恩宠就可以对皇帝的意愿加以左右,可是她却忘了,伴君如伴虎。无论皇帝的脾气有多好,他都是皇帝,不会因为性情温良就能容忍其他人在他面前指手画脚。众人纷纷猜测,锦兰夫人的圣宠快要到头了。 只有兰笙自己知道,和快要到头的圣宠比起来,她更心疼那些酒。摔酒坛子的时候,她是有点儿泄恨的想法的,毕竟跪了一夜的是她,地上有多凉,她的心里就有多凉。若是有可能,她恨不得远在御书房的皇帝能够听见这些坛子碎裂的声音,也让这个薄情寡义的君王反省反省,演戏而已,用不用真的罚她跪一夜。 夜里,董嬷嬷一直在烧水,灌好热水的羊皮袋子就贴着兰笙的腿放着,几个袋子轮换着用,就怕她的腿受凉僵冷。可是等三沐来传旨时,兰笙的腿还是没了知觉,完全要靠董嬷嬷和玲珑的搀扶才勉强站起来。 三沐前脚走,紫云宫的李嬷嬷后脚就到了,她表达了皇后娘娘对锦兰夫人的体恤之情,免去了锦兰夫人当日请安之礼,还叮嘱锦兰夫人要好好休息,不要在腿上落下毛病。临走时,李嬷嬷看着一地的碎瓷残酒,将董嬷嬷叫到跟前提醒了一番:主子心性不定时,做奴才的要知个分寸,不要上上下下都没个体统,惹人笑话。 玲珑把李嬷嬷的话转述给了兰笙,兰笙压下心中的懊恼,让玲珑着人把外面收拾了。起风时,酒香飘到屋里,她闻着更难受。从皇帝跟她定下这件事起,她就知道,这个罪遭的无辜。可是没办法,皇帝有令,她只能按令而行。虽然她不知道皇帝的用意如何,可是看着邱望致那张小脸,她知道,只有在江嫔身边,这孩子才能过的和顺安稳。 皇后不会是一位好母亲。这与皇后的身家、相貌无关,是心性和德行,决定了皇后不会给孩子足够的关爱和照顾,皇后只会“需要”一个孩子,而不会“养育”一个孩子。这是兰笙对皇后的看法,她没有告诉皇帝,也没有告诉玲珑。她把这个想法封存在自己心里,等着皇后来告诉她,这个想法是对是错。 卧床休息了一天,兰笙的腿总算恢复自如了。随便吃了些点心就当作晚膳了,兰笙让玲珑准备灯笼,她要去漓波宫看看。玲珑问用不用轿辇,兰笙摇摇头,她可不想大张旗鼓的被人瞧见,就让全乐全福跟着就行。 来到漓波宫时,守门的小太监一看是锦织苑的灯,第一个反应就是去看兰笙的脸。兰笙知道他是什么心思,不与他计较,只让他快去通传。一会儿,里面便传话请兰笙进去,兰笙走到正殿,就看江嫔站在门口等她。 “星夜前来,打扰姐姐休息了。”兰笙微微一礼,膝盖一曲一直,有些疼。 “还没休息呢。做会儿针线。”江嫔眼利,看出兰笙行动迟缓,主动伸手相握。 两个人入了正堂,江嫔请兰笙到罗汉床上就坐,床上放着竹几,竹几上摆着一壶茶,江嫔给兰笙倒了一杯。 兰笙端起茶喝了,缓了缓神,“来的冒昧,还望姐姐不要见怪。”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是来看皇长子的吧?你来的是晚,孩子都睡了。”江嫔一语道破兰笙的目的,语气中的嗔怪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兰笙一笑,“无妨,我就是把东西送过来。”玲珑闻言,上前几步将手中的木盒放到了竹几上,又退了回去。 兰笙打开木盒,里面是几节长短不一的木棍。江嫔拿起木棍看了看,研究了一下,有些了然,“这几节木棍能组合在一起?” “正是。可以组合成几种长度。最长能组三尺四,若是组成两段,每段长一尺。”这是岑五叔给她做来玩的,她在小库里挑了半天,觉得就这个适合给邱望致用。 “今天收了不少礼,就你这个特殊。”江嫔笑的很含蓄,可是兰笙看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姐姐是想说,就我这个不值钱吧?”兰笙知道,皇长子一回来,大家都要来表一表心意,这无关于皇长子的喜恶,只是为了让皇帝安心。 “你这个不值钱,但是称心。明儿我就用这个叫致儿练武。”江嫔的笑容很和煦,不知是烛火映照的缘故,还是兰笙心境上的变化,她觉得江嫔的笑容能带给人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能用上就是最好。用不上就当个娱器玩玩吧。”兰笙突然有了些感慨,“孩子还小,不急着长大。” 江嫔点点头,刚要说话,忽然绽放了一个慈祥的笑容。兰笙回头,就看见内室门口露出了一个小脑袋。邱望致瞪着大眼睛,正盯着她们俩看。 “致儿过来,这是锦兰夫人,你应该叫一声兰娘娘。”江嫔招呼邱望致过来,将邱望致抱到身边坐好。 “致儿,是不是我们说话吵醒你了?真抱歉啊,我很快就走了,一会儿你就可以安心睡觉了。”兰笙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邱望致的脸,肉嘟嘟、软绵绵的,摸了一下还想再摸。 “不是吵醒的。致儿睡不着。”邱望致慢慢的伸出手,细细的手指轻轻戳在兰笙的手上,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兰娘娘,不吓人。致儿不怕。” 兰笙面色一窘,没想到孩子眼力这么好,竟然能把昨天说话的人和今天的她对上号。“致儿真乖。兰娘娘要走了。你早点儿跟母亲休息吧。” 江嫔见兰笙执意要走,就安顿好邱望致,送兰笙出了正殿。 “姐姐留步吧。致儿等你呢。”兰笙止住江嫔的脚步。 江嫔停步后,像是有话要说,可是望着兰笙的注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淡淡的跟兰笙告别,“妹妹慢走。” 出了漓波宫,没走出多远,兰笙就觉得腿有些疼,她停下脚步,想要缓一会儿,“玲珑,扶我一把,腿有点儿疼。” 这时,一道温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腿疼还四处乱跑。你是真疼还是假疼?” 兰笙一看见皇帝,立刻推开了玲珑的胳膊,捱着腿疼,行礼问安,“见过陛下。” “好了。腿疼就别行礼了。”皇帝走过来,扶起兰笙,低声道,“朕抱你回去?” 兰笙看了皇帝一眼,觉得这个建议是个陷阱。可是这么多人在,直接拒绝未免扫了皇帝的面子。“陛下,臣妾怕您抱不动。要不,背着?” 皇帝笑了,兰笙一向识时务,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选择最好,“行,听你的。反正背着抱着一般沉。” 皇帝的背不宽,但是很结实。兰笙一开始还担心自己太沉,会让皇帝后悔。没想到皇帝什么也没说,只是背着她,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黑夜。 惊闻变故 群像还在不紧不慢的画着,诸位宫妇又恢复了每日往鹤冠汀上辗转的行程。因为被皇帝罚跪的事已经传扬开,众人看兰笙的眼神都有些耐人寻味。对于那些有意打量的人,兰笙并不在乎,只是洛嫔,一到休息时就要走到兰笙身边,阴阳怪气的说上几句。开始两天,洛嫔无非就是说些“陛下待人很温柔,从来不会发脾气”、“腿要保养好,尤其是膝盖”、“多嘴多舌的人就应该拔了舌头赶出宫”的风凉话。 可是突然有一天,洛嫔带着一脸凉薄的笑,悠悠哉哉地来到了兰笙面前。“锦兰,你的腿好点儿了吗?” 兰笙本不欲理她,可是感觉到四周涌起的注视,她只能扯出个还算礼貌的微笑,回了一句,“多谢洛嫔娘娘关怀,嫔妾的腿已经好了。” “是吗?那可真是可怜了。”洛嫔的目光如同荆棘,竟让兰笙的腿隐隐作痛。 “娘娘此话何意?”兰笙知道自己不应该问这句话,可是她也知道,就算她不问,洛嫔要说的话也是一句不会少说。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听闻赵大人与佟安国私相授受一案证据确凿,赵大人被问罪入狱了,你不知道吗?”洛嫔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捂着嘴的一双手,因为窃笑而轻轻颤抖着。 兰笙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她看着惺惺作态的洛嫔,知道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尤其是在有这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一时间,兰笙不知道自己应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洛嫔,若是依着她自己的心思,她一定怒目相向;可是碍于皇帝的嘱咐,她必须把洛嫔的落井下石当做善意投信。 “家中没有消息过来,我对此一无所知。多谢娘娘相告。”兰笙抿着唇,脸上是礼貌的微笑。她要让她们两个人的对话以一个平和的方式结束。 “不用谢,我只是想提醒你。你父亲犯了错,你可以去求陛下饶恕。到御前跪一跪、哭一哭,或许陛下能对你父亲从轻发落呢?你说是不是?”洛嫔的笑意从心底直达眼底,兰笙竭力忍耐怒火的模样让洛嫔心满意足。她就要看看兰笙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 “多谢娘娘提醒。”兰笙淡淡的说了一句,不再理会洛嫔。 “对了,还忘说了一句。是佟妃的叔叔供出了你父亲。你和佟妃不是荣辱与共吗?怎么?你们俩也反目了?”洛嫔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像是在讨论一身漂亮衣服,那俏皮灵动的神情着实引人注目。 “洛嫔,这里是你妄议朝政的地方吗?你不要太放肆了!”佟妃走过来,凤目轻挑,狠狠剜了洛嫔一眼。她在一边听洛嫔说了半天,见兰笙沉得住气,就没太在意。可是突然听洛嫔提到了自己,还说出了这么一件事,她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朝政?这怎么能算朝政呢?我说的可是锦兰的家事。”洛嫔乐见佟妃参与其中,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佟妃姐姐,你可不要随便冤枉我。大家都看着呢,这里面可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佟妃脸色铁青,她没想到洛嫔竟然敢如此隐晦的重提旧事,她本想用“妄议朝事”一说打断洛嫔的挑拨离间,没想到却被洛嫔钻了空子。 “佟妃娘娘,适才所说确实是嫔妾的家事。娘娘请放心,此事在前朝,嫔妾在后宫;嫔妾不会恃宠而骄,让陛下为难的。谢佟妃娘娘出言警示。”说完这话,兰笙转首望向洛嫔,脸上带着含蓄的微笑,只看了洛嫔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佟妃见状,转身回去了自己的位置上。洛嫔站在原地,看看兰笙,又看看佟妃,娇滴滴的哼了一声,“真是好人难当啊。” 不一会儿,文妃等人从内室休息好了出来,画像之事继续进行。兰笙坐在那儿,心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洛嫔说的事必定是真的,之前听竹笙说起这事时,不觉得这事有多严重,怎么会突然就到了要入狱这一步呢? 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皇帝准备怎么处理? 如果真的证据确凿,要怎么脱罪? 自己能做些什么? 大姐和竹笙她们有什么对策? 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兰笙的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兰笙是与欧茉杨相对而坐的,欧茉杨看出兰笙的表情有异,低声安慰道,“兰笙,你别担心了。赵伯伯不会有事的。陛下有分寸,会顾及你的颜面。” “我知道。我没事。”兰笙不愿意多说,她与皇帝之间的协议是建立在父亲为官的基础之上的。现在父亲的官没有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和皇帝之间的约定即将结束了?兰笙心中突然有了另一重愿景。这念头虽然对不起父亲为官多年的经营,对不起梅笙三人的筹算,却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结局。 思量至此,兰笙有些释然了。无论如何,今天必须要见皇帝一面,她要弄清楚皇帝的打算,只要父亲能够脱罪,她可以立刻陪父亲告老还乡。 总算等到了今天的绘像结束。兰笙一离开鹤冠汀,就直奔了御书房。三沐见到兰笙,笑的别有深意,他让兰笙稍等,便进了书房禀告。很快,三沐出来去请兰笙进书房回话。 第一次进御书房,兰笙无心打量这天子行政之地,她叩拜在地,向皇帝问安。 “起来吧,到一边坐着。等朕看完这几本奏折的。”皇帝没有抬头,只是温言吩咐。 兰笙无奈,起身走到末位的椅子坐下。她刚坐下,三沐就为她端了茶水过来。兰笙敷衍的颔首致谢,目光飘向了御案,看着皇帝手边的五六本奏折,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有什么急事,就这么冲过来了?”皇帝感觉到兰笙的目光,放下了手中的折子,一抬头,发现兰笙坐的老远。“坐到这儿来。”皇帝示意兰笙坐到近前的位置来。 兰笙起身走到御案前,也不坐了,直接开口问道,“陛下,我父亲到底怎么了?他真的被问罪入狱了吗?” “谁跟你说的?”皇帝没有否认这件事,他更在意是谁把前朝的消息传到了后宫。 重新画过 “是洛嫔说的。佟安国真的指证了我父亲?”兰笙觉得不可思议,虽然她和佟妃没有达成任何共识,没有相互依附,却也不代表她们会纠葛相向。 “这也是洛嫔告诉你的?”皇帝的眉目舒展,已经从繁复的奏折中彻底抽出了心思。这赵兰笙真是一点儿余地都没留给洛嫔,竟然毫无顾忌的托出了洛嫔。 “是。”兰笙不想把洛嫔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为皇帝描绘一遍。皇帝心中的洛嫔虽骄纵却可爱、虽刁蛮却率真,皇帝喜欢她的赤子无暇。兰笙不想打破皇帝对洛嫔的印象。“臣女只想知道,我父亲,真的罪当入狱吗?”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皇帝很想知道兰笙对此有何想法。赵庭远已经被押进刑部大狱了,确凿的证据就那么放到了自己面前,就算自己有心维护,也只能按律法处置。皇帝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赵庭远是怎么把自己送入陷阱的。 “如果是假的,臣女希望陛下能还我父亲清白。如果是真的,臣女希望陛下能够网开一面,看在父亲忠君爱国三十载的份上,放父亲一条生路。臣女会即刻陪父亲还乡,不再牵扯朝堂上的任何政事。”兰笙跪倒在地,希望皇帝能够体谅她的担忧。自古多少忠臣名仕都惨死在奸佞小人之手,这样的故事,兰笙听过太多、看过太多,她不希望父亲也落得这样唏嘘的结局。 皇帝看着兰笙的后脑,其他宫妇都喜欢在那个位置别上一两朵簪花、缎饰,可是兰笙的发丝就那样简单的盘着,发丝整齐又规整地结成一个简单的花式。简单,兰笙的想法和头发的梳法一样简单。即将进入皇室藏宝阁的画像,兰笙竟然就是以这样的打扮入画的吗? “你站起来。”皇帝的语气不容置疑,见兰笙站起来,目色犹疑的看着自己,皇帝又说,“转一圈。” 见兰笙没动,皇帝催促了一句,“朕让你原地转一圈。” 兰笙压抑住心里的烦躁,慢慢的在原地转了一圈。这种猜谜一样的状况让她极为不安,尤其是背对皇帝的时候,皇帝的目光令她胆战心惊。 “你就是这幅样子去画的群像吗?”皇帝一副循循善诱的表情,浅浅的笑意从眼中流出,完全没有被兰笙的急迫感所影响。 “是。”兰笙对皇帝的顾左右而言他非常不满,她对父亲的担心已经溢于言表,皇帝却还在跟她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皇帝点点头,似有无奈地笑着问道,“赵兰笙,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兰笙很困惑,她在皇帝眼中看到了那个无措的自己,可是她的心真的很乱,听不出皇帝的言外之意。“臣女知道。” “不,你不知道。”皇帝敛起笑意,清雅的面容因此多了些端肃的意味。“如果你是朕的妾室,你现在的所思所想就是人之常理,因为赵庭远是你的父亲,你可以因他身处困境而心急。” 见兰笙蹙眉,眼中还被不解的情绪占据,皇帝继续说道,“但是,你不是朕的妾室,而是朕的臣子。这是你自己亲口答应的。赵庭远出了事,你要心急的,不是他,而是朕。你要忧虑的,应该是朕如何处置因赵庭远入狱引发的朝堂动荡,而不是如何保赵庭远平安。” 兰笙完全愣在了原地,她感觉茫然、后悔、沮丧、无助,她嗫嚅着说了个“我”字,就再说不下去了。 “在臣子尽忠这件事上,你还要好好跟你父亲学学。”皇帝暗暗叹气。赵庭远真是绝情,送进宫来的女儿,不仅是家里最丑的,还是家里最笨的。可是这个,也是唯一一个能与他同心同德的。 看兰笙怔怔站在那里的样子,皇帝更觉无奈,他起身走到兰笙面前,轻轻将她拥到怀里,“你父亲还不用你给他找后路。你别拖他的后腿就行。” 很快地,皇帝就感觉衣襟湿乎乎地贴在了身上,凉凉的感觉让他有种想要将兰笙推开的冲动。想当初南露风在他怀里哭时,也没有哭成这样。这个赵兰笙,真是很难用常理推论。 等兰笙哭够了,皇帝着三沐将她送回了锦织苑,同时传旨给皇后:皇帝对当前绘制的《鎏金簪花面》不甚满意,所以,弃掉重画。 听闻这道旨意,皇后立时变了脸色,可是即便覆了雪,那美丽的面庞依旧散发着动人的柔光。皇后向三沐打听皇帝做此决定的原因,三沐犹豫了一下,将兰笙去过御书房的事提了一句,然后说了一句自己的猜测:“陛下好像是不太喜欢锦兰夫人的那身衣服。” “衣服?锦兰那身衣裙挺素净的,陛下觉得哪里不好呢?”皇后实在不愿相信,就因为兰笙穿的衣服不合皇帝心意,她们就要再折腾上一个月。 “可能就是太素净了。以前素倾娘娘在时就总穿的这么素净。陛下喜欢她穿的华丽一些。”三沐谦卑的鞠躬行礼,话带到了,他就要回御前伺候了。 送走三沐,皇后一直在揣摩三沐口中的“她”是谁?到底是叶素倾还是赵兰笙?皇帝不喜欢锦兰这身衣服,究竟是因为锦兰穿的素净效仿了叶素倾,犯了皇帝的忌讳;还是因为皇帝喜欢自己的女人穿的华丽一些,所以锦兰穿的素净,皇帝不满意了? 皇后百思不得其解,一腔懊恼全部转化为对洛嫔的厌弃。 翌日,在例行请安上,皇后将皇帝新做的决定公之于众。不出她所料,所有人都对这个决定表示费解。洛嫔一如既往,最先发声,“画还没有画完,而且陛下也没有看过,怎么就会不满意呢?” “莫非是陛下在夫子楼上看到了?”淮嫔摸着肚子,像她这种有孕在身之人,日日去鹤冠汀,实在是疲累。“可是那么远,应该看不大仔细吧?” “圣旨已下,不必多说。你们就都好好准备着吧。”皇后盯着兰笙看了一会儿,发现兰笙一直在揉脸。 “这还有什么可准备的?再准备就得住到鹤冠汀上了。”江嫔笑着打趣道。 “要是真住过去,姐姐一定带点儿绿纹糕,我备着荷叶茶,咱们得逞个口腹之欲。”香茗与江嫔相视一笑,两个人都没想太多。 “哟,江嫔娘娘想的倒好,难不成是忘了宫里还有致儿等你吗?你还真是放的下心啊。”洛嫔就看不得江嫔高兴,在她眼中,江嫔的每一丝笑容里都写着傲慢。“到底不是亲生的呀。” 江嫔的脸色顿时沉下来,“洛嫔,你说话不要太刻薄。” “刻薄吗?我说的是事实……”洛嫔还想再呛声几句,却被皇后喝止了。 “好了,你们有时间在本宫面前斗嘴,不如回去想想自己怎么穿着才能得到陛下圣眷。”皇后冷冷的说了一句,洛嫔总是会不自觉的搅局。 “特别是你,锦兰,好好挑身像样的衣服。” 听闻皇后此言,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兰笙。 兰笙的眼睛正肿的难受,听皇后点到她的名字,连忙起身应是。 皇后这才看清兰笙的眼睛红肿的厉害,她暗暗压下一口闷气,高声道,“明天休整一日,后天开始画。锦兰,快点儿把你那眼睛养好。”说完,皇后拂袖而去。 多事洛嫔 在群像的第二次绘制正式开始前,皇后特意留心了一下兰笙的衣着打扮。比照上一次,兰笙这回选的衣裙大气雍容了一些,就连发式也换成了更加复杂的金凤朝阳,整个人的感觉都超拔了几分。皇后心下不愉,她堂堂六宫之主居然要花费心思去琢磨一个小小的夫人是否得了皇帝的真心,实在是有失身份。 和皇后有同样想法的人还有洛嫔,可是不同于皇后的矜持稳重,洛嫔把心中的怨气都挂在了脸上,她不但有意无意地摆脸色给兰笙看,还找机会出言嘲弄兰笙。可是更令她愤懑的是,无论她说什么,兰笙都是一脸礼貌的微笑照单全收。这样的反应让洛嫔觉得十分无趣,就像用尽全力出了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虽然不疼,但是更加的不痛快,甚至觉得可气。 因为在兰笙那里得不到任何快意,洛嫔将矛头指向了江嫔。两个人未入宫时就已相识,因为身世相近、年龄相仿,两个人总会被人拿来比较。因为性格上更加沉稳一些,江嫔得到的赞誉比洛嫔要多,因此,洛嫔对江嫔总是有一分无法释怀的瑜亮之情。 这天画间休息时,洛嫔又在言语间和江嫔唇枪舌剑了一番,见江嫔被自己气的息声不语,洛嫔很是得意,转到另一边去找香茗闲聊。 文妃从后堂出来,经过江嫔背后,见江嫔正看着洛嫔的背影生闷气,便停下脚步,缓缓言道,“与钝拙之人较量,只会让自己更加钝拙。” 江嫔见文妃和自己说话,想要起身示敬。文妃伸手按在江嫔的肩膀上,“我说,你听着就好。” 江嫔看看洛嫔,知道自己的失态在文妃眼中落了行迹。 “洛嫔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们这一大帮子人都陪着她挨罚了,她却还敢去锦兰面前放肆,真是无药可救。”文妃说话的声音不大,语气甚至有些轻柔,可语调间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力量。 “嫔妾不太明白娘娘的意思。”因为记挂着邱望致读书练武之事,江嫔没有特别重视重新画群像这件事,在她看来,不过就是多和众人见见面,只要安排好时间就好。 “你以为这幅画为什么要重新画?真是因为锦兰穿的衣服太素净吗?”文妃斜觑了洛嫔一眼,眼神中写着轻蔑。“陛下是觉得洛嫔欺负了锦兰,这是在给锦兰报仇呢。” “陛下为锦兰报仇?怎么会呢?陛下对锦兰,没有这么重视吧?”曾经有一段时间,江嫔确实以为皇帝对锦兰宠爱有加。可是后来,一次机缘巧合,她遇到了皇帝和溪嫔,看到了皇帝对溪嫔的态度。那时,她才知道,皇帝对锦兰也是不过如此,和她们没有两样。在这后宫之中,也就只有皇后和溪嫔,才是在陛下心尖上的人。 “陛下重视的不是锦兰,而是锦兰的父亲。”文妃突然想起了赵梅笙,那个优雅从容的女子,举手投足间的分寸和气度,来自于家世熏陶的沉淀。能培养出这样的子女,赵庭远又岂是寻常人? “赵大人?他不是因罪入狱了吗?陛下若是重视他,又怎么会让他落入如此境地?”那天听洛嫔向锦兰说起这个消息时,她就觉得意外,她着实佩服锦兰,竟然能对洛嫔的挑衅安之若素。 “这应该只是一时的。”文妃沉思了片刻,“陛下不想让锦兰知道这件事。没想到却被洛嫔说破了。陛下恨洛嫔多嘴,所以借画像之名小惩大诫。” “如果陛下要罚洛嫔,为什么要牵连咱们呢?我们倒还算了,您和溪嫔、淮嫔都怀有身孕……” “这不是牵连。”文妃笃定的目光停在了洛嫔身上。 “不是?”江嫔不解,她扫视周遭众人,想到了什么,又不太敢确定。 “你以为洛嫔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文妃的目光动了起来。有些人就喜欢站在人群里笑,这样,他的笑声才不容易被发现。 “……不知道”江嫔再度看向洛嫔,发现洛嫔又走到了雅茉面前。 “是啊,陛下也不知道。”文妃在江嫔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没再说什么,缓步回了自己的位置。 休息结束,画师们各就各位,继续画像。又画了一盏茶的时间,突然有漓波宫的小太监求见江嫔。皇后传人上来一问,原来是邱望致和师傅闹了矛盾,在宫里哭闹着要找母亲,左右的侍婢劝服不了,只能来请江嫔。 皇后一笑,“既然孩子想你,就快回去看看吧。今日我们沾你的光,早点儿休息。” “既然如此,嫔妾就先走一步。”江嫔笑着告退。 “文妃,你身子沉,和江嫔一起吧。”皇后提点了一句。 文妃欣然领命,与江嫔相携而去。洛嫔望着江嫔的背影,冷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小船回转,皇后娘娘凤驾起行,原本该是佟妃作伴。佟妃谦让了一句,“淮嫔和溪嫔先行吧。我再等等。” 溪嫔与淮嫔两相对视,又马上收回目光看向别处,谁也没有表态。皇后见状,有些无语。这两个人还真是丝毫不掩饰对彼此的敌意。 洛嫔笑眯眯地看看溪嫔,“要是溪嫔妹妹不着急,就让淮嫔姐姐先走吧。” 溪嫔横了洛嫔一眼,没有说话。 洛嫔挑挑眉,权做没看出溪嫔的冷漠,她冲淮嫔甜甜的一笑,“那姐姐就先走吧。” “那嫔妾就陪娘娘泛舟湖上?”淮嫔来到皇后娘娘身边,说了句俏皮话,惹得皇后抿唇一笑,两个人有说有笑的离开了。 兰笙坐的久了,后背有些疼,就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她才站起来走了两步,就招来了洛嫔的讽刺,“锦兰,你找什么急啊?下趟船也没你的份儿。” “多谢娘娘提醒。”对待洛嫔,兰笙找到了一个不费脑筋、不损心情的好方法:微笑着应承、友好地冷落。 “我不是要提醒你,而是要指点你。”洛嫔勾动嘴角,可爱的表情却透着一股阴狠之气,“你可以求求佟妃娘娘,没准儿佟妃娘娘今天心情好,让了一次,还会让第二次呢?” 很多时候,兰笙都无法准确理解洛嫔的想法。就像现在,兰笙不知道洛嫔是想招惹她,还是想招惹佟妃。如果是她,洛嫔就会显得很小气,如果是佟妃,洛嫔就会显得很鲁莽。她可以当洛嫔什么都没有说过,但是佟妃未必。 眼下,兰笙不想和佟妃有过多牵扯,面对洛嫔的煽风点火,她只能听之任之。 “多谢娘娘指点。”兰笙很佩服自己现在还能笑出来。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洛嫔,她觉得自己有笑的理由。 忠仆受过 欧茉杨有些紧张,她觉得兰笙的眼神有些可怕,那是一种在平静中酝酿愤怒的克制,也是一种在和顺中平衡焦灼的淡然。她没见过这样的兰笙,却丝毫不觉得陌生。在她心中隐隐有个念头,兰笙一直都是这样的。“兰笙,反正还要等一会儿,咱们去后面逛逛吧。”欧茉杨来到兰笙身边,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指责洛嫔的无事生非,但是她可以为兰笙缓解一点儿难堪。 “雅茉,本宫与锦兰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洛嫔十分轻蔑的一笑,“不安于室的东西……” “洛嫔!你不要出言不逊!雅茉与你同为宫妇,你最好有点儿分寸!”佟妃按捺不住,喝止洛嫔的狂言妄语。 欧茉杨脸色苍白,不敢出言反驳。洛嫔的一张利嘴能把白的说成黑的,自己一开口,只会给洛嫔更多攻击她的把柄。 “佟妃娘娘,跟您比起来,我是很有分寸的。至少,我没有逼着我宫里的侍女去跳井。”洛嫔冷笑着,用轻蔑的眼神迎视着佟妃满是愤怒的目光。 “放肆!”佟妃凤眸囚火,面色微冷,“洛嫔,你随意置喙于雅茉,还累及陛下,这就是你所谓的分寸?你就不怕陛下过问此事吗?” “佟妃娘娘,你以为陛下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吗?若是以前,倒是有可能。现在……”洛嫔故意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兰笙一眼,“陛下对你已经不似从前了。皇长子回宫,就算不能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也应该交给您呐。可是呢?江嫔坐收了渔翁之利。这样您还不明白吗?” 佟妃不怒反笑。醉翁之意不在酒,洛嫔东拉西扯地说了这么多,竟然就是为了激起自己对江嫔的敌意。真是难为了洛嫔,为达目的,口不择言,接连得罪了锦兰和雅茉。“绣屛,快给你家主子上茶,说了这么半天,她应该口渴了。”骤然平静下来,佟妃说话的语调却还停留在适才激越的高度上,这样的缓和引来了在场众人的注目。 绣屏是洛嫔的贴身侍婢,画像期间一直陪在洛嫔身边。休息时总能听到洛嫔指使绣屏做事,补粉、添茶、端点心、拿水果、捶肩捏背、洗手漱口,因为做的事情多,“绣屏”这个名字已经被所有人记住了。 听佟妃指使自己的侍婢,洛嫔拉下脸来,“不劳佟妃娘娘惦记,嫔妾不觉得口渴。” “怎么?本宫还指使不动你吗?”佟妃笑望洛嫔,催促了一句。 绣屏抬眼看看洛嫔,又斜眸看看佟妃,端起桌上的茶壶,要为洛嫔添水。 “本宫不渴!”洛嫔一掌拍在桌上。绣屏吓得手一抖,将水壶撞在茶杯上,茶杯翻了,她又急着用手去扶,混乱中发出一连串声响。 “本宫让你动了吗?!”洛嫔怒不可遏,她恨绣屏听佟妃的指示,在她这个正经主子面前对别人俯首帖耳。 “奴婢知错!”绣屏慌慌张张地跪倒在地。 “起来吧!你又没做错什么。”佟妃宽和的一笑,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洛嫔,她就是要看看洛嫔到底还能怎样作威作福。 “奴婢不敢……”绣屏埋首于地,双臂发抖。 “起来吧,本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佟妃仍旧心平气和,对这样一个小侍女,她无心刁难,但是对于刻意招惹她的洛嫔,她也无心放过。 “奴婢……”绣屏犹豫着,慢慢支起一条腿,刚要起身,就听洛嫔低声喝阻,“你敢!”绣屏的腿连忙收了回去。 “你这是干什么?本宫没有怪你,你起来吧。”佟妃很佩服洛嫔的执着,这种执着在针锋相对的时刻特别容易予人把柄。“绣屏,你当本宫说的话是耳旁风吗?” “奴婢,奴婢不敢……”绣屏的声音颤抖着,像极了秋末残枝上的虫鸣。 “有何不敢?你是真心不敢,还是存心忤逆?本宫一再让你起来,你偏偏不起,你是故意抗旨不遵?还是想栽赃本宫一个苛待下人的罪名?” “奴婢,奴婢绝无此意。请佟妃娘娘明鉴。”绣屏向前爬了两步,扯着洛嫔的裙角,轻声道,“娘娘,娘娘救我。” “你这是干什么?本宫难为你了吗?你要让你家娘娘怎么救你?”佟妃被这主仆俩的反应逗笑了,她倒要看看洛嫔怎么应这句话。这么多人在场,洛嫔还要坚持和自己斗气斗狠,只能说她不够明智。 “蠢奴才!蠢的不可救药!”洛嫔踢开绣屏的手,猛的站了起来,“佟妃娘娘好大的威风,难道就只会对着下人指手画脚吗?” 佟妃笑了,艳丽的脸庞因笑容而多了几分诱人的妖娆,“指手画脚?”佟妃点点头,“好,好。本宫位居妃位,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奴才竟成了指手画脚?” “洛嫔。”佟妃特意强调了一句,“本宫今日就代你好好教教这个蠢奴才,让她明白明白,什么叫做高低尊卑,什么叫做不识好歹。来人啊,把绣屏带下去,掌嘴两百。” “奴婢错了,奴婢错了。佟妃娘娘饶命,佟妃娘娘饶命。娘娘,娘娘救救奴婢……”绣屏哭起来,又用手去抓洛嫔的裙角。 洛嫔的神情有些狰狞,双眼泛红,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谁敢!” 佟妃左右看看,自始至终,溪嫔冷着脸坐在一边,根本就没在意这边的争执;敏荷和香茗都是事不关己的姿态,虽然偶尔看过来两眼,却摆明了不想参与其中;锦兰和雅茉是当事人,她们一直沉着脸看洛嫔挑衅,到此时,脸色都有所缓和。 “自然是本宫。怎么?本宫要惩治一个宫女,还要经过洛嫔娘娘的允许吗?”佟妃铁了心要给洛嫔点儿教训,至少让她知道,祸从口出。 洛嫔抿着唇,看着两个太监上前拖走了绣屏,指着佟妃喝道,“佟妃,你别后悔!”扔下这句狠话,洛嫔气冲冲地离开了画像之地。 看着这场冲突告一段落,兰笙心中升起了一丝迷惘,洛嫔到底是要做什么?与佟妃交恶对她有什么好处?思及此,兰笙觉得有必要提醒佟妃一句,对于洛嫔,实在没有必要太过计较,“佟妃娘娘,那绣屏也是两面为难。掌嘴两百是不是太重了?” 佟妃瞥了兰笙一眼,“两面为难?锦兰,你是觉得本宫故意刁难绣屏吗?” 兰笙一惊,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若然就这么敛声回避,未免坐实了刚才的话,只得自圆其说道,“娘娘误会了。嫔妾所说的两面为难,是说绣屏既要听命于洛嫔去做错的事,又要维护洛嫔的威信不点破洛嫔的错误,这样对于绣屏来说,是两面为难。说到底,这绣屏是个可怜的忠仆。娘娘宅心仁厚,看在她这份忠心上,就少打几个吧?” 欧茉杨也顺着兰笙的话,帮着求情,“娘娘,掌嘴只是为了让她长记性。意思一下也就够了吧?” 佟妃笑笑,“你们俩倒是齐心。好,看在你们求情的份上,免去一半吧。” 兰笙和欧茉杨不约而同的说道,“娘娘仁慈。” 兰笙拉过玲珑,手上使了使劲儿,“去吧,告诉行刑的太监,佟妃娘娘有令,只打一百就够了,让她长个记性就好。” 玲珑扫了自己的手一眼,了然应是,转身退下。 “你们也看到了,不是本宫和洛嫔过不去,是她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在这宫里,哪儿百日长红的花儿啊。”佟妃一声长叹,化去了心底无处言说的苦涩。 状告佟妃 夕阳下的紫云宫,有种令人心动的华美之姿。靛黑色的瓦块,绛红色的屋檐,披了一层柔美的霞光后,更显庄严大气。洛嫔远远地望着专属皇后的宫殿,心中的激荡是无法言喻的。坐上离开鹤冠汀的小船,她的心情就已经平复了。她知道,今天的事是她一手促成的。她原本只是和江嫔置气,可是不知怎么的,她看见佟妃、锦兰那些人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是没有好的出身,一个是没有好的相貌,怎么就能得到陛下的宠爱呢?一定是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洛嫔心中十分笃定。 绣屏被送回泾泊宫时,脸已经肿的没了样子。洛嫔看在眼中,不觉得可怜,只觉得可恨,是那个下令打人的佟妃可恨。洛嫔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打她的人和打她的脸有什么区别? 思前想后,洛嫔咽不下这口气,她要给佟妃点儿颜色看看,要让佟妃知道,这宫里轮不到一个佟妃来指手画脚。 听闻洛嫔求见,皇后将手从米脂汤里拿了出来,擦干手后,她将绢巾扔到脚下,狭眉蹙紧,“又来做什么?传她进来吧!” 一会儿,洛嫔在宫人的引领下走进来,后面还跟了个以纱掩面的人。皇后心中纳闷,面上却不显。 “嫔妾请皇后娘娘做主,这后宫,嫔妾待不下去了。”洛嫔一见皇后,就直接跪倒在地。 “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起来说。”皇后的好心情被洛嫔的一跪彻底跪没了。 “嫔妾不起来。嫔妾的脸面没了,无颜面对皇后娘娘。”洛嫔伏在地上,本来只是想装装受委屈的样子,可是话一说出口,她倒真觉得委屈了。气愤让她想要咒骂,委屈却让她想要流泪。 “行了,有什么话起来说,跪在地上像什么样子。”皇后冲心腹侍婢若彤使了个眼色,若彤赶忙上前去搀扶洛嫔。 洛嫔不再坚持,顺着若彤的劲儿站了起来,一抬头就露出一双锈红的眼睛。皇后更感离奇,命她坐下回话。 “皇后娘娘,佟妃仗势欺人,羞辱了嫔妾。”洛嫔虽然心里难受,却流不出眼泪来,她只能用愁眉苦脸来表达心里的冤屈。 “佟妃羞辱你?”皇后不太相信洛嫔的说辞。依佟妃的性格,之前经历了封禁之罚,此时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怎么会跟洛嫔这个愣头青一般见识呢。 洛嫔点头称是,将与佟妃发生冲突的事挑挑拣拣的说了一番。听洛嫔的说辞,佟妃确实是有些咄咄逼人,可是看洛嫔的眼睛,皇后总觉得这事似乎不会这么简单。 “掌嘴两百确实是重了一些。不过,这奴才也确实是该好好管教,不能让她们乱了规矩。”皇后看看厅中跪着的人,“这就是挨打的宫女?” “正是。皇后娘娘,人若确实不懂事,打几下教训教训也就可以了吧?可是那佟妃太恶毒,一张口就让打足两百。幸好上天有好生之德,要不这人就被她打死了。”洛嫔越说越气愤,“绣屏,你把面纱摘下来给皇后娘娘看看,看看佟妃做了什么!” 绣屏颤抖着双手,将面纱取下。面目一露在光亮下,她就因委屈而留下泪来,泪水流过脸上的伤口,疼得她直扯嘴角,整张脸顿时显得狰狞恐怖起来。 皇后被吓得往后一闪,手已经不自觉地掩在口鼻之间,“快下去!快下去!”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皇后连忙又加了一句,“若彤,快去找点儿伤药给她涂上,好好的一张脸,可别毁了。” 若彤也被吓的够呛,听到皇后吩咐,只得忍着心惊带了两个小宫女将绣屏带下殿去。 “娘娘,您看到了吧?这句是佟妃,多么的心狠手辣啊。就为了给绣屏一点儿教训,就把人打成这样。” “洛嫔,你这是恼羞成怒后的胡搅蛮缠。”皇后喝了些茶,平复了心惊,才重新开口说话。“小题大做。你这是在挑衅佟妃。”皇后统管六宫,当然知道规矩有多重要。听洛嫔说的经过,应该可以确定一点,佟妃的步步紧逼绝对不是无事生非,洛嫔虽没有说实话,皇后却也猜得出,这洛嫔一定是没把规矩放在心上。所以才会给了佟妃机会,既打了她的人,又打了她的脸。 “娘娘,嫔妾没有。”洛嫔十分意外,皇后非但没有动怒,还在维护佟妃。“佟妃是滥用私行,她,她无视宫纪,无视您……” “洛嫔,她是佟妃,虽然还没有把协理六宫之权交还给她,她也还是妃位,要处置你身边的一个奴才,是毋庸置疑的事。这件事,是你自己欠考虑了。”皇后不想掺和这摊浑水。佟妃的事还要看皇帝的态度,现在还没到对佟妃穷追猛打的时候,这皇宫里,需要有个人牵制着文妃,否则,自己的嫡子一降生,处境就艰难了。 “娘娘……”皇后的态度令洛嫔不满,可是她无法反驳皇后说的话。她不明白,这佟妃严惩绣屏,几乎就是玉桃那件事的重演,为什么皇后不能顺势而为,再罚佟妃一次呢?“娘娘,您怎么能纵容佟妃呢?” 皇后摇摇头,语调轻和,“洛嫔,你也累了,回去好好想一想。这件事确实是你做错了。佟妃只是在维护她自己的威严而已。你要记住一点,你是嫔位,她是妃位。一步之差,事事之差。” 离开紫云宫,洛嫔的耳边还回响着皇后娘娘的忠告。她知道皇后娘娘说的对,可她就是不甘心,凭什么差了一步,她就要处处看佟妃的脸色。如果佟妃真的像文妃那样无懈可击,她也无话可说,可是佟妃嚣张跋扈过、行偏走差过,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还能继续得到陛下宠爱呢。 洛嫔没有回泾泊宫,而是直接去了汀泷宫。她到时,淮嫔正在吃夜宵。怀孕后,淮嫔一天要吃上四五顿,一时兴起要吃什么,小厨房就得赶着做什么,有时候小厨房做不了的东西,就得直接去御膳房取。皇后听闻淮嫔有了这个习惯,就特意吩咐御膳房彻夜留火,以备三位有孕的贵人随时加餐。 淮嫔招呼洛嫔和她一起吃些稀粥,可是洛嫔一见淮嫔的笑容就红了眼睛,还掉下几滴泪来。淮嫔顿时懵了,不知道一向开朗活泼的洛嫔是坏了哪份心绪,她拉着洛嫔坐到身边,温言开解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伤心了呢?你那快意恩仇的劲儿呢?” 洛嫔擦擦脸,吸吸鼻子,把佟妃欺负她、皇后警告她的事都讲了一遍。 淮嫔听完,拿起手帕拭了拭洛嫔的眼睛,安慰道,“我的傻妹妹,你跟佟妃较什么劲儿啊?她现在风头正劲,能把谁放在眼里啊。这不,陛下今天又去绯霞宫了。” “陛下去绯霞宫了?”洛嫔的心一阵狂跳,如果佟妃告状怎么办?她突然后悔了,刚才就应该带着绣屏直接去见陛下。“要是佟妃恶人先告状怎么办啊?” “小傻瓜。佟妃得忙着跟陛下温存,哪儿有时间理会你那点儿事。”淮嫔掩唇笑笑,“她打绣屏就是敲山震虎,只是让你因畏生惧而已。” “只是这样吗?”洛嫔还有些犹疑。 “当然了。她呀,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淮嫔冲洛嫔眨眨眼,意有所指。 心结难解 “重要的事?什么事呀?”洛嫔看不懂淮嫔欲言又止的暗示,最紧要的事也就是今天下午她们俩发生的争执了,如果佟妃不是要说这件事,她又要说什么呢? 淮嫔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你呀,心智未开。难怪要跟佟妃置气。” “姐姐别卖关子了,妹妹确实想不明白。”洛嫔一着急,眼睛又红了。 “你呀……”淮嫔抓过洛嫔的手搁在自己的肚子上,“佟妃也想要个孩子。” 洛嫔的脸上飘起红云,“姐姐不要瞎猜。她有陛下的圣宠就够了,要孩子做什么?” “我的傻妹妹,有了孩子,咱们的日子才有指望。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有朝一日,你人老珠黄了,你还用什么去争圣宠?孩子才是你在宫里安身立命的根本。”淮嫔拍拍洛嫔的手,感觉这只白皙的手充满了力量。 “是这样吗?”洛嫔半信半疑,她不是怀疑淮嫔的想法,而是觉得自己还没到需要用孩子去争宠的年纪。 “当然是。在宫里,有地位的比没地位的强,有圣宠的比没圣宠的强,有孩子的比没孩子的强。既有地位、又有圣宠、还有孩子的才是最强。”淮嫔抬手让奴婢送茶过来,她将茶放到洛嫔手中,“以佟妃的为人处世,她必定要做最强的。” 何止是佟妃,谁不想做最强的那个呢?洛嫔明白了,今天,她不是败给了佟妃,而是败给了那个妃位;皇后忌惮的不是佟妃,而是佟妃身上的圣宠;与她想得到圣宠不同,皇后和佟妃想要的是皇嗣。 洛嫔轻轻动动手指,感受着淮嫔隆起的肚子,不无羡慕的说道,“……还是姐姐有福气” “不是福气,是运气。”淮嫔颇有感慨,“若能得到陛下的圣宠,才是福气。” “姐姐别这么想。都怪我,只顾着跟姐姐诉苦,把姐姐的心情给搅乱了。”洛嫔有些自责,她不该让淮嫔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淮嫔待她好,她也要好好待淮嫔。 “别胡思乱想。你心里难受就告诉我。我虽然不能帮你与佟妃抗衡,却可以听你排解心事,无论是什么事,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淮嫔的微笑很温暖,让洛嫔感觉到一丝在家时的踏实。 “就算我咎由自取吧。”洛嫔咬着嘴唇,可怜兮兮地叹道,“可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忍忍吧,如咱们一般,忍字当头才能长远。若是溪嫔,或许能和佟妃一争高下?可是真若换作溪嫔,那就该是佟妃退避三舍了。”淮嫔早就看开了,在这深宫中生活,必须得看明白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才知道把自己放到什么位置合适。以前,她们这些人中最有自知之明的是锦兰夫人。可是佟妃受罚之后,这锦兰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溪嫔?我看着她就没话说。整天冷着脸,也不知道陛下喜欢她什么。”洛嫔想到溪嫔今天的态度,对她更没有什么好感。 “你呀,就是跟她说话太少了。你想想,今天那种场面,她若是开口帮你说上一句,佟妃还会那么强硬吗?”淮嫔也不喜欢溪嫔那个高高在上的劲头,可是溪嫔有地位、有圣宠、有皇嗣,再怎么不喜欢,也得捧笑相应。 “也许吧……”想到溪嫔,洛嫔就说不清自己的想法了,她没想过亲近溪嫔,可是溪嫔的境遇,又让她有些羡慕。 看淮嫔扶了扶肚子,洛嫔连忙起身告辞,“姐姐早点儿休息吧。我回去了。谢谢姐姐陪我这么久。” “咱们姐妹间不说这些见外的话。回去早点儿休息,别胡思乱想。”淮嫔有些不放心,拉着洛嫔的手嘱咐了一句,“人各有命。咱们不和谁比,就过自己的日子。” 洛嫔点头称是,请安推出。 夜虽深,却不太冷,洛嫔走在回宫的路上,反复想着今天自己见过的人,听过的话。许久,她问身后跟着的绣屏,“脸还疼吗?” “不疼了。”绣屏的声音有点儿哑,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更加可怜。 “怪我吗?”洛嫔心里仍有不平,这不平是因她自己而生的。 “不怪。小姐心里苦。奴婢明白。”绣屏似乎流泪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要让佟妃付出代价。”洛嫔仰头望向天生的明月,心中豁然开朗。 接下来的几天,洛嫔如常地请安、画像,兴高采烈的和淮嫔、香茗聊天,口不择言的对锦兰、雅茉挑衅,完全没有因绣屏挨罚之事收敛自己的言行,佟妃对洛嫔更生反感。 这一日,皇帝驾临绯霞宫,佟妃说起了荃州进贡的海婵丝色泽明艳、质地密实,适合制冬衣。皇帝心情正好,便将司库监留备的海婵丝赐给了佟妃。佟妃见布料还有不少,便请了旨意,分了一些赏赐给了其他几位宫嫔。 洛嫔正在殿里用晚膳时,绯霞宫的宫人正好来送海婵丝。听了是佟妃赏赐,洛嫔冷哼一声,“假仁假义。” 绣屏接过布料,打开外封让洛嫔查看。洛嫔扫了一眼,“这是什么花色?怎么乌突突的?” “回禀娘娘,这一匹是油桐花。”宫人答道。 “油桐花?没有别的花色吗?”洛嫔喜欢明丽鲜艳的颜色,这种花式实在入不了眼。 “回禀娘娘,海棠花送到了莲居,梨花送到了茗堂,月季花送到了锦织苑……”宫人刚说完,就看见一只碗砸碎在地,他连忙跪倒。 “佟妃娘娘还真是无偏无欺啊?!她这是故意给本宫难堪吗?!”洛嫔脸色涨红,恨不得将绯霞宫的宫人踢出去。 “娘娘息怒。陛下有旨,这海婵丝既赐予我家娘娘,就由我家娘娘决定如何行赏,我家娘娘也是随心而行。”宫人低着头,他知道自己这一趟差事不好做。可是横竖有自家主子撑腰,再难说的话也得说完。 “好一个随心而行。亲疏远近都这四个字里了。”洛嫔强压下心中怒火,“回去告诉你家娘娘,本宫谢谢她的赏赐。” 送赏宫人前脚踏出泾泊宫,洛嫔后脚就掀翻了桌子。看着宫人蹲在地上打扫残骸,洛嫔气哼哼地进了内室。 绣屏将海婵丝收好,端着安神茶进了内室。 “绣屏,让你注意的事有结果了吗?”洛嫔脸色铁青,显然气的不轻。 “小姐,是有些奇怪的事。可是,奴婢说不准。”绣屏很怕生气时的洛嫔,这样的洛嫔什么都敢做,而且不计后果。 “说来听听。”洛嫔端起茶水,慢慢喝着。 “海潮宫里有几个人鬼鬼祟祟的,他们好像跟我一样……” “跟你一样?”洛嫔转头看向绣屏,若有所思,“他们看的是谁?” “淮嫔、佟妃、锦兰夫人,还有雅茉夫人。” 只是玩笑 “这倒有意思了。溪嫔……看着佟妃、淮嫔倒是可能,她为什么要看着锦兰和雅茉?这两个人……”洛嫔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这两个人也值得溪嫔放在眼里?” “奴婢跟着他们走过几次。有时是请安结束后跟着回寝宫,有时是午后直接在寝宫外等到入夜。”绣屏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了好几天。 “溪嫔想干什么?平时冷的像块冰一样,和谁都不说话,怎么暗地里这么关心人呢?”洛嫔语含讥讽,心里已经想出了很多种可能。 见洛嫔沉思不语,绣屏也不敢说话,她很怕自己说错什么,会引来洛嫔的其他念头。 “绣屏,如果是我,发现有人监视我,我会做什么?”洛嫔突然问道。 “小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绣屏在洛嫔眼中看到一种怪异的喜悦,她有点儿害怕。 “你设想一下,如果是我,发现自己被人监视,我会做什么?你要说实话。”洛嫔催促道。 绣品想了一会儿,“如果是小姐,你会让我们把那个人找出来,然后向他问话,问出他受谁指使。然后你回去皇后娘娘那里禀明此事,请皇后娘娘做主,严惩幕后黑手。” “嗯,差不多。我确实会这么做。”洛嫔笑了笑,神情愈发诡异起来,“我会这么做,换作别人呢?她们会怎么做?”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绣屏面露难色。 “试试就知道了。”洛嫔的笑容里满是危险的气息。她招呼绣屏附耳过来,交待了几句。 “小姐,我怕我做不好。”绣屏觉得洛嫔的指示很险恶,虽然未必会引发什么恶果,却一定会兴起波澜。 “没什么做不好的。你就当是个玩笑。玩笑而已,无伤大雅。”洛嫔的兴致很高,她觉得自己的安排很高明。她倒要看看,这些有地位、有圣宠、有孩子的人斗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被洛嫔委以重任的绣屏十分忐忑,她思前想后,觉得这个“玩笑”只有放在锦织苑的人身上才最妥当。于是,她将心思动到了玲珑身上。 这天早上,因为天阴的厉害,请安过后,皇后下旨取消了当天群像绘制的安排。一众宫嫔便得到了一个下午的空闲。午膳后,兰笙精神不济,便上床小憩。连日来,她一直在担心父亲入狱之事。皇帝什么消息都不向她透露,她让玲珑往府里送的信也没有人回,这种音信全无的状态令她心忧,而她就只能在忧心中度日。 总算安安稳稳的睡了一觉,醒来时,兰笙有些有种浮生若梦的感觉。若是可以,她倒愿意留在梦中,那里有山清水秀,还有耕田茅屋,她养了一笼小鸡,每日喂上一次,一转眼就大的不成样子。窗外有人在激烈的说着什么,兰笙听了几句,不大清楚,索性叫了玲珑进来。 “你们在外面说什么呢?”兰笙靠在床上,示意玲珑端茶过来。 玲珑欲言又止,将茶递给兰笙,便嘟着嘴站在一边。 “怎么了?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兰笙刚睡醒,脾气还有些躁。 “董嬷嬷不让我说。”玲珑明显是赌气,不说正题,先告了董嬷嬷一状。 “说吧,董嬷嬷肯定有她的考虑。你先说,我再决定是赏你还是训你。”兰笙垂眉喝茶,对董嬷嬷,她是信得过的。只是有些事,她不想知道的人太多。所以让董嬷嬷将外面的事都管了起来。 “今天绣屏跟我说了几句话。她说咱们院子外面总有人盯着,她遇到好几次,就给我提个醒。”玲珑接过茶碗,送回到桌上。 兰笙动了动,坐的舒服了些,“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换茶的时候。我们在后堂,她跟我说了两句。” “确有其事吗?”兰笙知道,仅凭这几句话,玲珑不见得会和董嬷嬷有冲突。 “有,我回来之后,让小豆子和稻子他们出去看了。确实有人盯着咱们,我还让小豆子去了一趟尘趣园,那人就跟着去了。” 兰笙愕然,难怪董嬷嬷会不高兴,玲珑这样算是擅作主张,董嬷嬷必然会阻止。“你让小豆子去尘趣园做什么?不怕打扰雅茉夫人吗?” “雅茉夫人不在的。早上听金浓说的,雅茉夫人要去画院拜访于师傅。所以我才让小豆子去的。去讨墨。”玲珑认真的模样很是率真。 “好吧,然后呢,你们在外面吵什么?” “没吵……”玲珑又撅起了嘴,“我要去把那人揪出来,可是董嬷嬷不让。” “董嬷嬷说的对。愿意盯就盯吧,咱这院子里也没什么怕被人看的。”兰笙按按头,还想再睡一会儿。“玲珑,你不要管这件事。告诉她们,日子照常过。随便外面的人盯着吧。” “是,小姐。”玲珑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句,见兰笙又躺下了,就想退出去。 这时,兰笙又说话了,“玲珑,现在家里有事。宫里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记住了吗?” 玲珑心中一凛,意识到确实是自己冒失了,幸好她没有继续自作聪明,若是给小姐惹了麻烦,她就罪莫难赎了。 晚膳时分,玲珑正伺候兰笙用膳,董嬷嬷一脸凝重地走了进来。 兰笙一看董嬷嬷的神色,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情,她放下筷子,静听董嬷嬷说话。 “夫人,稻子刚从外面回来,说佟妃娘娘在御花园打死了一个宫女。” “不可能。”兰笙斩钉截铁的说道,“佟妃不会那么没有分寸。稻子听清楚了吗?” “应该是八九不离十。就算没打死,也是打的很重。”董嬷嬷说的有所保留,“事情肯定是有的。那个宫女是海潮宫的。” “溪嫔宫里的?那就更不可能了。”兰笙觉得奇怪,这两个人平时很少接触,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呢?“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具体的事就不清楚了。据说佟妃娘娘很生气,是以肃整宫纪的名义打的人。用的板子。” 兰笙想起了之前佟妃要打绣屏的二百个耳光,心头一颤。这要是对一个宫女打下去二百个板子,这人基本就活不成了。兰笙心上生愁,只觉得连口饭后甜汤都喝不下了。 这时,一个小太监站在门外禀告,“夫人,紫云宫传旨。溪嫔娘娘动了胎气,请夫人即刻去海潮宫随侍听差。” 两相对质 海潮宫里,宫人出出进进,忙的不可开交。兰笙一路走进去,直觉得触目都是惶惶之色。她不禁担心,溪嫔究竟是动了胎气还是有了小产之兆。 正殿内,皇后端坐其上,洛嫔和淮嫔分坐两侧。见兰笙进来,皇后吩咐道,“你进去候着吧。看溪嫔有什么需要。” 兰笙领旨入内,只见雅茉和香茗已经在里面了。溪嫔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双眉紧蹙,脸色泛白。床边跪了两个太医,其中一个正在往溪嫔手上施针。 兰笙看向雅茉,雅茉微微露出点儿笑意,轻轻摇头,示意没有大碍。兰笙松了口气,站到香茗身边。香茗扭头看了看兰笙,轻轻扯了扯兰笙的衣袖。兰笙一低头,发现腰带是反着系的,她一阵汗颜,来的匆忙,她自己没留意,玲珑也忽略了。香茗暗暗一笑,帮着兰笙将腰带重新系过。 过了一会儿,外面有喧哗声传来,皇帝快步走进内室。兰笙等人跪请圣安,皇帝没说话,直接走到床边坐下,他想握溪嫔的手,却见那素白的手上扎了多根银针。 “到底怎么回事?溪嫔可有危险?”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一名太医沉声答道,“回禀陛下,溪嫔娘娘乃是急火攻心,气沉肝脉所致。只需静养几日即可恢复如常。” “无需服药吗?她这样睡着是正常的吗?”皇帝的语速很快,完全没了往日温文尔雅、宽和仁厚的模样。 “回禀陛下,溪嫔娘娘身体一向强健,此次昏厥并非受惊,而是因怒。只要娘娘自己有所开化,就不会有大碍。”另一名太医说的很直白,虽说是为了安抚圣心,却也把导致溪嫔昏厥之事推到了众人面前。 皇帝沉默许久,清俊端肃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情绪。皇后等人站在外面,兰笙等人跪在里面,既不敢打断皇帝的沉思,也不敢开解皇帝的忧心。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帝终于开口问话了。 “陛下,咱们还是到外面说话吧,溪嫔还睡着,别吵醒她。”皇后心里明白,皇帝是带着怒火来的,这怒火得烧出来才算了结。宫嫔之间闹得再凶也只是女人间的争风吃醋,一旦涉及皇嗣,这闹的意义就变了,她身为六宫之主,无论如何也得给皇帝一个满意的解释。 皇帝为溪嫔掖了掖被子,见兰笙三人还跪在地上,便命她们起身去外面等候。 皇后带人在正殿等了一会儿,皇帝才从内室走出。皇帝坐下后,扫视着在场的一众宫嫔,若有所感,“都坐下吧。皇后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此事因佟妃而起,还是请佟妃过来,当面说清楚吧。”皇后一字一句说的明白,虽没有指摘佟妃,却让佟妃的缺席有了避祸之嫌。 皇帝挥手,三沐即刻前往绯霞宫请人。不一会儿,佟妃带着宫人款款而来。向皇帝、皇后请过安,佟妃便站在了正殿中央。皇帝没说赐座,佟妃就不能坐,她心里虽不高兴,面上却平淡无波,只作不明白皇帝的用意。 见皇帝不语,皇后只能开口,“佟妃,你且说说,今日你做了何事,竟然令溪嫔气愤晕厥,险些伤及皇嗣?” “皇后娘娘,嫔妾不懂你的意思。溪嫔晕厥,与我有何干系?”佟妃的淡然十分真诚,她在用自己的态度表明,她与溪嫔晕厥之事无关。 皇后不愿与佟妃犯口舌之争,她传唤了溪嫔的近侍,“柳叶,你来说,你家主子是如何晕厥的?” 被点到名字的侍婢战战兢兢地走到佟妃身后跪下,回话道,“回禀陛下、皇后娘娘,今日傍晚时分,我们宫里的柳枝无故被佟妃娘娘责罚,打了一百大板,抬回宫里时,已经没了半条命。我家娘娘素来疼爱柳枝,见此情景,怒火中烧,然后就晕倒了。” “佟妃,你无故殴打宫人,所为何事?”皇后娘娘板着脸,对佟妃不以为然的态度略感不满。 “皇后娘娘,嫔妾并没有无故殴打宫人。嫔妾罚她是有道理的。”佟妃说的不疾不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反衬出皇后的底气不足。 “她犯了什么错?你现在没有协理六宫之权,管不了海潮宫的事。”皇后忍不住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佟妃,所以皇后无从揣测皇帝的想法。 “她身为宫婢,暗中尾随、监视嫔妾的一举一动。嫔妾发现了,就问她所为何事,她抵死不说。嫔妾好歹是一宫之主,怎能由一个奴婢如此亵玩。嫔妾没让她死,只是打了她一百板子,教了教宫中的规矩。嫔妾做错了什么?”佟妃越说,神色越淡然,说到最后,竟像是在暗讽皇后无事生非。 “你说她尾随、监视你,可有证据?若是无凭无据,那就是滥用私刑。”皇后委实看不惯佟妃这副傲慢的姿态。之前,玉桃的死曾经让佟妃颜面无存,皇后着实欣喜了几天。可是解禁后,佟妃还是顶着那副自诩不凡的德行四处走,皇后的心里并不舒坦。 佟妃笑了,在认定她有错在先这件事上,皇后总是毫无保留地相信着那些地位卑微的奴才,究竟是怎样的想法支持着皇后呢,佟妃不得而知,却好奇万分。 “今天午后,我要去御花园散步。出了门,才想起忘记带手帕。我让侍婢回去取,侍婢一去一回的路上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藏在一边。我心中生疑,就让太监暗中跟着那人。结果,我在御花园里来回游逛,那个人就一直跟着我来来去去。后来我累了,就着人把她叫了出来。我问她为何跟着我,她不承认。我让身边的侍婢和太监跟她对质,她就缄口不言了。任凭我再怎么问,她就是不说话。于是,我就以主上的身份责罚了她。皇后娘娘若是不信,可以让琬棋和方二进来,听听她们怎么说。皇后娘娘一向更信任下人嘛,不如让她们进来说说?” 兰笙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佟妃虽说是在为自己辩解,可是那副做派却更像是在向皇后兴师问罪。兰笙偷眼瞧了瞧皇帝,发现皇帝始终正襟危坐,凝视佟妃,竟像是忘了自己的初衷一般。听佟妃说完事情的经过,兰笙觉得这事确实怪不到佟妃头上。联想起下午玲珑提到的事,兰笙心中一紧,难道自家院子外的人也是海潮宫的? 以和为贵 “佟妃,那琬棋和方二都是你宫里的人,让她们来作证,未免有失偏颇。”因为皇帝在场,皇后一直压抑着起伏的情绪。听闻佟妃打死宫人的消息,皇后虽意外,却也有几分了然。以佟妃的脾气秉性和行事风格,太容易在小事上栽跟头。这些小事会一件件堆积起来,最终变成压在佟妃身上的大山,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会吗?陈嬷嬷也是我宫里的人,皇后娘娘对她说的话可是深信不疑的。怎么到了琬棋和方二这里,就担心她们所证非实呢?”佟妃四下看看,最终将目光停留在皇帝的注视里,凛声道,“还是,皇后娘娘早已认定,我是故意杖打宫人,就为了让溪嫔动怒惊胎?” “佟妃娘娘言重了。溪嫔受惊,险些危及皇嗣,皇后娘娘要把话问清楚,才能给溪嫔一个交代。佟妃娘娘应当体谅皇后娘娘的苦心才是。”淮嫔见佟妃与皇后争执不下,且皇后的话确实有懈可击,便出言调和。 “给溪嫔交代?本宫还要向溪嫔要一个交代呢?她为何要派人监视本宫?到底有何居心?”佟妃对淮嫔的好意视若不见,脸色更冷,“今天她敢让人监视本宫,明天,她也许就敢让人监视皇后娘娘。后宫之中,容不得这种肆意窥探的行径。”佟妃微微转头,有意无意地看了兰笙一眼。 兰笙感觉到佟妃的目光,心头一惊,那短短一瞬的眼神里,是了然和警示,就好像佟妃知道了有人在锦织苑外监视的事情。兰笙想不出溪嫔监视自己的原因,对于溪嫔,她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一是因为溪嫔深得圣心,二是因为溪嫔清高独立。就算锦织苑外的人是海潮宫的,兰笙也不在乎,因为自己确实没有什么值得旁人在乎的事情。 “佟妃娘娘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且不说溪嫔是不是故意让人监视你,就算是,溪嫔又能有什么恶意?她现在有孕在身,又得陛下眷顾,宫中女人想要的一切她都有了,她还用得着对你心存不轨吗?”洛嫔语调轻浮,完全是置身事外的样子,娇俏的面容在此刻有了几分刁蛮的意味,“倒是佟妃娘娘,动辄罚办宫人,一百二百地打下去,不把下人当人看,佟妃娘娘又是何居心呢?” 兰笙看了洛嫔一眼,对她这种见缝插针的做法表示厌恶,本来已经梳理清楚的局面,却又让洛嫔搅乱了。 “洛嫔,注意你的身份,这里还没有你说风凉话的资格。”佟妃明刀明枪地挡去了洛嫔的攻击。“本宫惩办宫人,是为了肃正宫纪、以儆效尤,溪嫔派人监视本宫又是为了什么?就算她育有皇嗣,也不能僭越逾礼。德行有亏,如何能抚育天家血脉?” 皇后冷着脸,知道自己被佟妃将了一军,今天的事,应该留给溪嫔自己来解决。恰如佟妃所言,溪嫔所为确实有不当之处。皇后断事应该不偏不倚,但是现在,她已经站在了溪嫔这边,失了先机,要扳回一局就难了。 “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不,就等溪嫔娘娘醒了,再……”雅茉犹豫着说道,她原本不想插言的,可是佟妃越说越严重,这事像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香茗打断了雅茉的话,因为雅茉的声音不大,所以香茗装着和雅茉低声对答的样子,掐住了雅茉的话头,“茉杨,溪嫔娘娘有孕在身,需要多多休息。你忘了?” 雅茉收到香茗的暗示,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容易引火烧身,于是点点头,不再说话。 “佟妃娘娘,人伦理义乃是天道。今日之事,溪嫔有过无过尚无定论,佟妃娘娘有过无过,也是未知之数。娘娘何以自居高位,便要妄论溪嫔的德行呢?”听佟妃说起溪嫔不配抚育皇嗣,淮嫔心中有些焦急,若是让佟妃将这个罪名冠到溪嫔头上,日后就可能有人以此为由来拆散她们母子,这是淮嫔绝对不想看到的。 “姐姐就是心善,竟然还要帮溪嫔说话。”洛嫔撇撇嘴,薄薄的嘴唇像两瓣海棠,娇艳诱人,“当初溪嫔让人监视你的时候,要不是有太妃娘娘支持公道,姐姐指不定要蒙受多大的委屈呢。我若是姐姐,定不会理会溪嫔时好时坏。” “怎么?溪嫔也曾派人监视过淮嫔吗?”佟妃闻言,不由得冷笑出声,“淮嫔真是大度。本宫对你和溪嫔都要刮目相看了。” 兰笙有些倦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竟然都勾连在了一起,那她们齐聚在此,究竟是要做什么呢?一个被指责的人理直气壮,一个被理解的人失足成恨。她们都成了笑话。 “佟妃,今日之事,你处理得当,是溪嫔心思狭隘了。你比溪嫔年长,多包容她一些。溪嫔有孕在身,朕不想过多苛责于她,你们也多体谅她一些。好了,都散了吧。”皇帝沉声而语,波澜不惊的语气使得这几句话柔软得不成样子。高高在上的天子,为了护佑一个女人,舍弃了自己的威严,以情动情,在一群女人面前露出了疲态,这样的皇帝让人心疼,也让人怨恚。 皇后带头起身,向皇帝躬身行礼,随即昂首而去;淮嫔和洛嫔跟着皇后一起离开,都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佟妃定定地望着皇帝,到底只字未说就走了;兰笙三人眼观鼻鼻观心,一起退了下去。 出了海潮宫,兰笙长舒了一口气,低声抱怨道,“这算什么事呢?谁对谁错有什么意义?” 香茗笑笑,“谁对谁错是没有意义,但是今天这事有意义。” 雅茉嗔怪,“你这是打什么哑迷?这事都一团乱了,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 “陛下不是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吗?此事,佟妃无过,溪嫔有错,但是陛下不想追究。”香茗点点雅茉的额头,“你刚才听什么呢?” 兰笙看着香茗,不知道曾经想要陷害雅茉的香茗是如何对着雅茉谈笑自如的,可是再想想,香茗也曾经陷害过自己,自己还不是看了她的笑脸就马上凑个笑脸上去。 说到底,能多一个朋友,谁愿意多一个敌人呢?想着这些,兰笙与雅茉、香茗分手告别。 心生不宁 走了一趟海潮宫,兰笙的疲惫洗去不少。回到锦织苑,玲珑伺候着兰笙沐浴更衣,准备安歇。在玲珑整理床铺的工夫,兰笙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外面。望着皎洁的明月,兰笙睡意全无,她不但无心入眠,还想喝上一杯。 听闻兰笙想要饮酒,玲珑的脸顿时塌了下来。好好的名门闺秀,进了宫就变了酒鬼,这种事要是传出去,实在有损老爷的声名。可是看着兰笙兴致盎然的样子,玲珑把规劝的话放回了肚里。 适才在海潮宫,皇帝的一番话着实伤人。大家都是皇室宗妇,凭什么就要成全皇帝对溪嫔的关爱呵护?玲珑知道自家小姐心情不佳,喝点儿酒或许会好一些。 玲珑取了酒来,兰笙接过,就让她回去休息。玲珑见兰笙要在外面喝酒,就要招呼人去房里搬椅子出来。兰笙赶忙制止,三更半夜兴师动众地喝酒,这种事传出去有害无益。玲珑见兰笙态度坚定,便不再多说,她还想在旁伺候着,可是兰笙不准。兰笙直言,她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喝点儿酒。赶走了玲珑,兰笙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明月夜,绕堂风。微冷的时节最适合对月饮酒,天地间悠悠万物,只有饮酒的人才能懂得明月的寂寞。可是饮酒人的寂寞又有谁知道呢?兰笙觉得自己看破了人生中最可怜的体面,究竟是该为自己的睿智而感到欣喜,还是该为自己的可怜而感到凄凉,兰笙为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她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辛辣回甘的感觉从嘴里落到胃里,仿佛一条火舌,将心里的烦恼烧了个干净。 如果没有入宫,兰笙可能不会认识这么多名门闺秀,她和家中的姐妹们不同,对这些贵气美丽的女子有种无法言说的畏惧,如果梅笙在,她会说这是羡慕;如果竹笙在,她会说这是嫉妒;如果菊笙在,她会说这是自卑。在识人断事这件事上,她们三人各有蹊径,往往能殊途同归。若是她们中任意一个进宫,都能成为皇帝心尖上的人。家世、美貌、聪慧、脾性、手段,种种长处都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想不得到圣宠都不可能。说来,究竟是她们三人的眼太高,还是皇帝的命不好?兰笙为自己想到的第二个难题感到可笑。拿起酒壶,她又喝了一口,让那酒香从口到心,一点点儿浸润下去,切实感受了心口相一是怎样的一种甘甜。 今天的皇帝,丢掉了帝王气,就像是深宅大院里走出的老爷,因为妾室间的争风吃醋而头疼,却又无可奈何。皇后、佟妃、溪嫔,她们都有自己的想法,因为太有想法,就把所有的矛盾都推到皇帝面前,交给皇帝定夺。皇帝不仅要治大国,还要管小家。说起来,皇后今天的表现实在是有些反常,没了之前因玉桃之事问罪佟妃的从容和犀利,反倒有种偏帮溪嫔故意为难佟妃的盲从和急迫。皇后到底在想什么?兰笙悠悠一叹,为自己想到的第三个难题感到困惑。她晃了晃酒壶,感觉还有不少,就放心的喝了一大口。这一口酒下入腹,整个人都暖了起来,虽然夜风寒凉,可是打在她脸上,却有种清惬的舒适。兰笙扬起头,微微晃了晃,感受着风的轻抚,耳畔仿佛响起了以前听过的坊间小曲。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几道身影出现在夜幕下。兰笙不由得心中一惊,不知道又有何事发生。 脚步声越来越近,兰笙看清为首之人是全福。她刚要说话,就看见了全福背后的人。 “还没睡吗?”皇帝稳步而来,身后跟着三沐和一个小太监。 “还没。陛下怎么……”兰笙没有问下去,“陛下用过晚膳吗?” “不用了,朕不饿。”皇帝率先进屋。兰笙悄悄地将酒壶塞给全福,让他带三沐两人去小厨房。 跟着皇帝进了屋,兰笙有些惴惴不安,明明都留在海潮宫了,为什么有过来锦织苑呢?兰笙如常倒了茶放在皇帝面前,自己站在一边,等着皇帝说话。 “朕累了,歇息吧。”皇帝拄着桌子站起来,身形微微一晃,兰笙下意识的走上一步,挽住皇帝的胳膊。 皇帝看看兰笙的手,眉间抹过不悦。兰笙觉察到了,可是此时松手未免显得做作,她只能假装不知道。“陛下要不要沐浴?” “不了。累了。”皇帝蹙着眉,走的很快,没了往日的稳重。兰笙见他心情不虞,不敢多说,尽快帮他除了衣物,就扶着他躺到了床上。 为皇帝盖好被子,兰笙想去点香。可是皇帝叫住了她,“不要点香。” “是。”兰笙走到外间,关了门,将灯都熄了。又重新走回床边坐下。看着双眼紧闭的皇帝,兰笙知道他的头又疼起来了。兰笙把手伸进被子,握住了皇帝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有些担心。“陛下,臣女为您按摩,您安心睡吧。” 摸到合谷穴,兰笙轻轻揉按起来。就在她以为皇帝已经入眠时,皇帝却突然开口说道,“做朕的妾室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兰笙无从回答,她只能实话实说,“臣女并非陛下的妾室,只是在陛下家里借住的门客。”兰笙觉得自己用的“门客”一词很讨巧,虽然未必能合皇帝的心意,但是却符合她现在的处境。 “你就是朕的妾室。是朕祭天献礼、下旨迎娶的妾室。”皇帝反握住兰笙的手,力气很大,仿佛要用怒火将兰笙的手烧成灰烬。 兰笙忍着疼,猜测皇帝与溪嫔发生了争执,她不能忤逆皇帝,只能安抚他的焦躁,“臣女失言,陛下恕罪。陛下宅心仁厚,温柔体贴,对我等一视同仁,这是我们的福气。”兰笙情不自禁地对溪嫔生出一股怨念,阖宫之中,皇帝给她的圣宠是最多的,难道她还不满足,还想要的更多?所以激起了皇帝的自责? 自责两个字一出现在兰笙的脑海里,她就惊讶地皱起了眉。皇帝是天子,怎么会有错,怎么会需要自责呢? “朕要听实话。做朕的妾室,真的很痛苦吗?”皇帝的手渐渐松开了,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愈发紧张起来。 兰笙把手抽回来揉了揉,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八九不离十了。她轻轻把手放到皇帝的额头上,揉按起来。“陛下,一个女人,不管做谁的妾室,都不会很愉快。谁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呢?” “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愿意做朕的妾室,而是坚持做个臣子吗?”皇帝的呼吸渐沉,眉间的紧蹙愈发明显。 “是,也不是。我总觉得这深宫不是我最终的归宿,所以我心里有些侥幸,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出宫。哪怕等上几年、几十年,我也会等到出宫的那天。” “你想出宫,是因为心上人在宫外吗?”皇帝知道这深宫对女子意味着什么,在那些枯燥漫长的岁月里,无论多从容的女人都会陷入绝望的死寂。 兰笙脸一红,手下的力道没掌握好,重了几分,她连忙抬起手指,解释道,“没有。我还没有心上人。”兰笙觉得和皇帝讨论这个话题很尴尬。 “如果你的心上人已经娶妻了,你愿意嫁给他做妾室吗?”溪嫔泪眼朦胧的脸一直在皇帝的眼前闪现,在溪嫔哭诉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兰笙觉得酒意上头,她想装醉躲过皇帝的戳心一问,可是暴露自己喝酒这件事似乎没有意义,她只能认真地想一个答案出来,“如果我爱他,比他爱我多一些,那我就不会嫁给他;如果他爱我,比我爱他多一些,我就会嫁给他。” “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吗?”皇帝能理解兰笙的想法,可是他知道,溪嫔不是这样想的。溪嫔对他用情至深,而他,终将会辜负溪嫔的一片用心。 “当然不是。这只是我的想法。女子心,海底针;海域无限,容针无数。怎么可能个个一样。”兰笙的手还在不断地按着,皇帝的太阳穴跳的不那么厉害了,她觉得再过一会儿,这位因情伤心的皇帝就可能入睡了。 “你有心上人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下旨赐婚,不许他娶妾……”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呼吸也轻浅起来。 兰笙的手抚过皇帝的眉毛、眼睛、鼻梁,最后又回到了额头上,她轻轻呢喃道,“我的陛下啊,一生一世的一双人怎么可能是被一道圣旨绑在一起的……” 喜得新扇 海潮宫的事着实扰了人心。第二天,紫云宫早早派人到各宫传旨:因溪嫔身体不适,请安和绘像之事都暂歇两日。兰笙喜出望外,昨晚皇帝来占床,她又在榻上窝了半夜,睡也没睡好,躺也没躺好,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好。 玲珑过来伺候兰笙起床时吓了一跳,她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会出现在兰笙的床上。一想到皇帝是从海潮宫过来的,玲珑不禁为自家小姐擦了一把汗:这个时候得到皇帝的眷顾可不是什么好事。且不说皇后、佟妃会作何感想,单是溪嫔那里就容易生出事端。溪嫔可是连佟妃都敢招惹的人,更何况一个锦兰夫人。 兰笙一看玲珑的脸色,就猜到了玲珑的心中所想。可是在皇帝面前,这种想法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皇帝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替别人着想。别人的想法也与皇帝无关,在这世上,皇帝是近天的存在,又怎么会在乎凡人的心事呢。 用早膳的时候,皇帝的心情貌似好了些,因为喝的粥可口,还打赏了小厨房的一干仆役。兰笙琢磨着,不到晌午,皇帝夜宿在锦织苑的消息就能传遍整个后宫,到时候,大家又会开始新一轮的猜测:锦兰夫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到底有多高?为什么皇帝罚她罚地毫不留情,过个几天却还能像没事发生过一样到锦织苑留宿?兰笙想,这也许就是皇帝的用意所在:无论是谁,永远不要试图猜测皇帝的心思,皇帝是不会让任何人猜到的。 小睡了一会儿,兰笙就被一阵轻缓的雨声吵醒了,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兰笙坐了起来。睡意已散,她也不愿意再赖在床上,起身走到书桌边,拿了之前读的书继续看起来。 外面的雨越下越急,虽不见雨势加大,却把一曲雨打廊檐演奏地愈发明快。就在兰笙犹豫着要不要让玲珑拿点儿酒过来助兴时,玲珑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困惑,“小姐,外面有人要见你,这是拜帖。” 还没拿到拜帖,兰笙就闻到了一阵幽香,接过帖子一看,里面只有一个“淮”字。“快请进来吧,是画院的淮先生。上茶。” 兰笙放下书,走到门口迎客。很快,玲珑引着淮先生走了进来。细雨纷纷中,一身白衣的淮先生更显清雅,他手持一把天青色的大伞,伞上绘了一枝梨花。兰笙心想,这人是真喜欢梨花,从熏香到用具,都没绕开这份素洁。 淮先生走到门口,冲兰笙微微一笑,面容上的安然清净令兰笙心头一跳。兰笙吩咐玲珑为淮先生收伞,淮先生摆摆手,指了指门边,玲珑会意,接过伞直接放到了门边的地上。 “淮先生辛苦了。快请进。”兰笙将客人让到屋里,请客人就坐。 “劳动先生冒雨而来,真是不好意思。”兰笙与淮先生隔桌而坐,在这样的距离看着淮先生,兰笙还是觉得有些唐突。 淮先生笑着摇摇头,表示无需多虑。这时,董嬷嬷带着红果来上茶,进门的瞬间,董嬷嬷脚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恢复了正常。她接过红果手中的茶放在桌上,然后躬身退到一边。 “淮先生,请用茶。我对茶道没什么用心,您将就着喝。”不知怎么,兰笙想起了佟妃说锦织苑茶水难喝的事。也许,锦织苑真的该换换茶了?兰笙心头划过一丝怅惘。 淮先生面带笑意,捧茶细饮,一举一动温润大方。放下茶碗,淮先生的笑意里增添了几分羞赧,细长的眉微微一皱,抿着唇摇摇头。 兰笙立时局促起来,这茶果然是不入口。“淮先生见谅,下次一定请先生喝好茶。” 淮先生笑着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白色锦袋,放到桌上,做了请的手势。 兰笙本就对这把扇子很是期待,现在一看装扇子的袋子都这样精巧,她的期待就又高了几分。 兰笙拿起锦袋,请淮先生移步到书桌边,“先生,这边请,桌上有纸笔,还望先生能闲话几句。” 淮先生与兰笙分坐书桌两侧,趁兰笙欣赏扇子的时候,他打量起了兰笙的小书房。 兰笙打开袖袋,取出扇子,入目便是黑檀印赤纹的扇骨。扇子的分量不轻,可见扇骨的做功。展开扇子,祥云纹路的丝绢密实紧致,略一倾斜就能感觉到丝绢的光泽流溢。扇上题字用了符蒙兆的字体,笔法圆熟、秀逸,成书恣肆、疏狂,将四句诗的意境书写的淋漓尽致。兰笙喜不自禁,拿起扇子微微扇动两下,眼光着落处,在扇子的背面发现了玄机,兰笙翻过扇子,微微一斜,发现背面竟然绘有一幅画,画中景象正是诗句所写。而这玄机就在于,扇子一旦摆正,背面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淮先生真是心思机巧。”兰笙忍不住赞叹道。都说奇人出异事,这话果真没错,兰笙暗自喜悦,这把扇子格外合她心意。 玲珑早在淮先生面前伺候好了笔墨,听到兰笙的夸赞,淮先生提笔写道,“贵人聪慧,瞬息发现藏机,佩服。” 兰笙愧不敢当,她刚想开口谦让,却心思一动。她将扇子放到一边,也拿起笔在纸上写了起来,“淮先生谬赞,能得此扇,不胜荣幸。” 见淮先生面色有异,兰笙赶忙写道,“雨声清透,人言喧乱。当此霖霖时刻,以字为言,可算雅趣否。” 淮先生心有所动,凝望着兰笙,深邃的目光里仿佛有一点星光浮动。 “心有天地方成大句,思怀千古能演乾坤。贵人不俗。” 兰笙脸上升起红晕,“先生面前,不敢称作贵人。以先生大才,方当得贵字。” “贵人无需自谦。贵人之字,别具一格。望之不俗、赏之生意。以字见人,贵人当贵。” 见淮先生给出如此高的评价,兰笙才发现,自己一时兴起,将原本的写法用了出来。此时若改回常用的,未免引淮先生多想,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写。“得淮先生赞誉,实在欣喜。却忘了向先生道谢。此扇,绝品,甚喜之。” “能得贵人喜欢,此物生而得义,万幸。”淮先生指了指墙上的画,写道,“贵人所藏,皆有风骨,绝非皇室所有,不知从何而来。” 兰笙没想到淮先生对这画的评价与她相似,便将画的来历一一写下,淮先生读了,频频点头,很是感慨,“有缘人得有缘物,贵人所历,可遇不可求。” 两个人你来我往,写了十几张纸,所谈皆是墙上之画。突然,殿外有人高喧:圣上驾到。 兰笙不由得一愣,皇帝很少在白天入后宫,看这个时辰,明显是一退朝就过来了。却不知所为何事? 皇兄邱淮 远远地看着正殿门口摆放的那把梨花大伞,皇帝的心中涌起了波澜,那些因惊讶、困惑、愤恨、失望而颠簸的思绪,让他无心面对,却无法逃避。 身为皇帝,他应该无所顾忌、为所欲为,可是他做不到,因为他不能那样做。一个皇帝,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克制。当年教他的师傅说:为天地发声、为百姓直言是君子道,国之君子非是皇权之属,乃是帝策之主,使民声达天听,是为君子之命。可是当他成为皇帝后,他发现,耿直不是不好,而是不能好的面面俱到。做皇帝,需要的是面面俱到,要俱到,就要克制,不能执着。 皇帝一走进正殿,就看到殿中众人行礼问安。他有点儿迟疑,因为在兰笙和淮先生之间,他需要做一个选择。 “平身吧。不必这么多礼。”皇帝径直走到上首坐下,神态平和地望着兰笙等人,“许久不见,皇兄清减了许多。皇兄一定是耽于扇艺,疏忽了自己的起居,回头朕送几个侍人到扇堂,为皇兄好好调理一下。” 兰笙有些凌乱,她在心里把皇帝说的话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找出了令她茫然无措的两个字。兰笙转头看向淮先生,眼中的惊诧再难掩饰。在她的注视中,淮先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眼中的光彩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委婉的疏离和退避的空洞,站在那里的,似乎是一道残影,一道没有灵魂的幻象。 淮先生的沉默让皇帝的关怀陷入了尴尬的境地,突如其来的安静有种无法抗拒的冷意,渗透到每个人的心里。 兰笙先笑了一下,这一笑用尽了她所有的心思,“玲珑,取纸笔过来。”兰笙知道,这一句话远远不够,她还得继续说,说到此刻的场面状似无异为止。“陛下怎么过来了?莫不是早上的粥还没喝够?陛下若是喜欢,可以明天再喝。再好喝的粥,连着喝两顿也就没有滋味了。刚才听陛下称淮先生为皇兄,臣妾着实惶恐。之前劳动淮先生制扇,是臣妾无心之举,还望陛下体谅。” 皇帝看着兰笙僵着一脸笑容自说自话,压抑了苦笑的冲动,状似随意的说道,“不知者无罪。你与皇兄也是有缘。要知道,在民间,皇兄的一柄扇品能卖出千金之价。你可是得到宝贝了。” 兰笙做出一副大喜过望的姿态,好像真的得了千金在手一般。“还要多谢淮先生拨冗成全。” 淮先生侧首看着兰笙,眼中竟晕出淡淡的忧伤。皇帝的话像一条河,奔涌而来,横亘在他与锦兰夫人之间。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淮先生的心却静不下来,难道刚才的默写聊画只是一场幻梦? 兰笙心中涌起一股歉意,对于淮先生这种人,以金银度其作品的价值根本是对他的轻贱。可是皇帝在上,兰笙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淮先生取过笔,在玲珑备的纸上写下几句话:无能人做无能事,能得有缘人赏识,敬谢天意。 三沐从托盘中取过纸,呈给皇帝。皇帝接在过来看了,只觉得烫手。 淮先生放下笔,向皇帝施礼告辞。转身时,他对兰笙点点头,眼中的平静仿佛一潭深渊,再难看清水下的情状。 兰笙陪着走到门口,看着淮先生从董嬷嬷手中接过大伞,走进雨中,背影孑然萧索,好像下一刻就要融入到雨幕中。 “你们都下去吧。”听闻皇帝的旨意,三沐和玲珑一起推出正殿。兰笙暗暗叹息,转身回到皇帝面前,等着皇帝问话。果不其然,皇帝问兰笙,她是怎样认识淮先生的。兰笙无意隐瞒,将自己去画院的事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 皇帝听完,许久没有说话,就在兰笙以为皇帝动了怒、她需要请罪的时候,皇帝幽幽地问了一句,“那个小太监阻拦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能掉头就走呢?” 兰笙哑然,她不能用“鬼迷心窍”来搪塞皇帝,可是她也确实说不出其他的理由。现在回想那一刻的心情,她觉得是一种清澈的神秘感吸引了她。那面白色的影壁,那个扇形的镂空,那阵淡淡的幽香,她就像置身于一片梨树林外,她猜测那梨树林中也许有一面古老的石碑,她想知道那石碑上写了怎样的碑文,所以她坚持走了进去。 “臣,只是好奇。”兰笙知道,这个理由足够了。 “好奇可能会害死你。”皇帝看着兰笙,终究是苦笑出来,他开始相信,也许真的有天命存在。 “陛下,臣以前从未听说过陛下还有其他兄长……”兰笙实在是有苦难言,谁能想到,她走一趟画院就能碰上一位闻所未闻的皇子呢。就连父亲都没有提过这位皇子的存在。 “他是先帝长子邱淮。”皇帝并不想告诉兰笙这件事,可是他不能不说,他要让兰笙看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在画院里生活了十八年,从来没有离开过。今天,因为你的一把扇子,他从画院里走出来了。” 兰笙无言以对,心中的震惊更胜刚才。她明白皇帝的担心,这件事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她就能被扣上不安于室的罪名。“此事因臣而起,还请陛下明示,该如何处置?” “你说呢?”皇帝无心计较兰笙是无意还是有意,他也不是埋怨兰笙惹是生非,他只是为兰笙的鲁莽大意而感到头疼。 “臣确实没有主意,只希望此事不会牵连淮先生。臣希望能够一力承担此事引发的罗乱,望陛下成全。”兰笙跪倒在地,叩首向皇帝求情。她想的很清楚,如果那天她没有走进扇堂,这一切的事就都不会发生。她不想看到淮先生的声名因此受损。 “你不会是倾心于他吧?”皇帝没想到兰笙竟然能如此维护邱淮,仅仅见过两面,不过一把扇子,竟然能让兰笙如此有担当。 兰笙的心差点从嘴里跳出来,她跪坐起来,欲哭无泪,“陛下怎么有此想法?臣只是觉得淮先生是被我连累的,我不想害他。” “现在是他害了你。他可以不来的。”皇帝摇摇头,指望兰笙自己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节似乎是一件很难的事。他现在头还有些疼,实在不想跟这块榆木疙瘩说话。 “他给你做的扇子呢?拿来我看看。”皇帝揉揉太阳穴,起身向内室走去。兰笙看着皇帝的背影,怒不得、气不得、怨不得,心里懊糟透了。 兰笙去书桌上取了扇子,发现皇帝已经躺在床上了。兰笙心里有些愧疚,皇帝早早起来去上朝,和朝臣论过政事,还要急着赶来给自己提醒,这一上午的时间,皇帝也是够辛苦了。 皇帝从兰笙手中接过扇子,打开来看,“这前两句是卫东天的诗,后两句是怎么回事?” “是臣自己续的,既是定制的扇子,臣想有点儿自己的印迹……”兰笙不敢隐瞒,她知道自己想不明白的事还需要皇帝来解释。 “说这个不是你们二人的定情信物,都没有人会信吧?”皇帝合起扇子,收入自己怀中。他闭起眼睛,“给朕按按头。别惦记邱淮了,你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能是他。你可以考虑考虑原牧野,他为你父亲洗脱了罪名,你正好以身相许,报答他的救父之恩。” 邱淮其人 邱淮的诞生是先帝自诩风流帝王时的一段故事。那时的后宫中,太后与太妃双姝争艳,掩去了宫中其他女子的光彩。但是对于堂堂帝皇而言,他坐拥天下,所有的如花美眷都是供他拈指采撷的朝露。于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宫女在一个月色美好的夜晚变成了邱淮的母亲。太后治宫虽严,却也不能将皇帝的过失推卸到小小的宫女身上,于是宫女桉成了安随侍。 随侍,这是皇帝愿意为自己的意乱情迷所付出的最大代价。对此,太后与先帝还有过一番争执,太后认为,桉氏腹中的孩子是皇长子,先帝应该给自己的孩子足够的脸面。可是,先帝一句“卿意善哉,奈何意决”便将太后挡了回来。 邱淮出生在春天,梨花开得正盛的日子。桉氏生子时大出血,差点儿丧命,多亏太后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一棵灵芝,才为按氏捡回了一条命。尽管有太后的庇护,桉氏和邱淮在宫里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坎坷。桉氏的出身和幸运是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种被人嚼在舌尖上的生活直到太后有孕的消息传出才算告一段落。 太后福泽深厚,诞下嫡子邱沫。邱淮与邱沫年差两岁,自邱沫学步始,他便常常陪在邱沫身边,一同玩耍、一同启蒙。邱淮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因为年长,邱淮所以总被母亲教导要照顾、爱重弟弟。于是,邱淮变成了邱沫的影子,总是跟在邱沫身后。太后喜欢邱淮的懂事、稳重,常常赏赐于他,邱淮心中感恩,便愈发地对邱沫好。 可是这种两相受益的日子在邱淮七岁那年戛然而止。那一年刚入冬,邱沫被邱淮推入水中,险些淹死,幸得桉氏所救。因为水冷入骨,桉氏虚弱不堪的身体无法支持她爬回岸上,待有人过来救援时,桉氏已命断深湖。先帝震怒,太后震惊。面对斥责,邱淮惶惶无语,不知所措。先帝执杖便要打死邱淮,幸而太妃出面求情,一言邱沫无碍,二言桉氏身死,三言圣寿将至,于情于理,可饶过邱淮一次。 经此一事,邱淮在宫中失去了一切依靠。圣寿过后,邱淮就住进了皇室画院,再未离开半步。 从邱淮踏入画院那一刻起,宫中就再没有了他的消息,他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在了后宫的热闹喧嚣之中。 在皇帝讲述的这个故事里,有一个让兰笙无从理解的淮先生。那个年幼的,想要置弟弟于死地的淮先生有一张阴险狰狞的脸,还有一颗生于卑微、长于轻视、遁于黑暗的心。这样的一个人,喜欢着素洁的梨花,究竟是在掩饰内心的阴暗,还是在洗涤染垢的魂灵? 皇帝觉得太后对邱淮是有恨意的,因为太后对邱淮、对桉氏格外亲厚,可是邱淮却要谋夺邱沫的性命,这不仅是在伤害太后的感情,更是在辜负太后的信任,践踏太后的仁德。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乖乖躲起来,太后也不会和他计较什么。可是,这人若是不知好歹地走出来,那就是向太后挑衅。 兰笙觉得皇帝过虑了。若是太后真的有心为难邱淮,一座小小的画院又怎能挡得住太后的威势。兰笙以为,太后对邱淮应该是爱恨交加的,毕竟是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虽然莫名其妙地走错了路,却也不是合该如此。为人父母者,对孩子总是怀有一份盲目的宽容。 皇帝在锦织苑用过午膳就离开了。临走,皇帝还冲兰笙摇了摇扇子,提醒兰笙要记住这把扇子的“来历”。兰笙看着那扇子,虽后悔没有多摸几下,却也有些安慰,毕竟装扇子的锦袋还在,自己多少有些安慰。没想到,皇帝走了几步就停下问,“这扇子,就是这么拿来的?都没装个盒子吗?” 兰笙的心一凉,皇帝果然是明君,所思所想细致至极,连装扇子的物件都不想落下。玲珑得到兰笙的指示,连忙去书桌上取来锦袋,上呈给皇帝。皇帝拿着锦袋看了看,脸色有些晦暗,他瞄了兰笙一眼,给兰笙留下了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扬长而去。 “真是个多事之秋啊……”兰笙喃喃道。她站在檐下,看着雨滴落在地面的积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想起皇帝从来到走,鞋没有换、脚没有洗,只躺了一会儿,还跟自己说了半天闲话,不由得生出些愧意。若是自己能再谨慎点儿,皇帝今天就无需走这一趟了吧。 兰笙突然想起院外有人监视的事,她招呼玲珑过来,“玲珑,找人去外面看看,今天有没有人盯着咱们。” 玲珑领命而去。兰笙又高声唤道,“董嬷嬷,过来一下。” 一会儿,董嬷嬷从后院赶过来,“夫人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就是有事想请教一下嬷嬷。”兰笙想到刚才董嬷嬷那一瞬间的惊讶,虽觉有事值得挖掘,却又不想涉入太深,正如皇帝所说,既是一块无人敢揭的疮疤,那么用衣袖把它遮盖起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奴婢不敢。不知夫人想问何事?”董嬷嬷谦恭地微垂着头,礼貌地拉开了与兰笙的距离。 兰笙见状,也不在意,自顾问道,“玲珑说咱们外面有人盯着,嬷嬷对这件事怎么看?” “奴婢不敢僭越,一切都听夫人示下。”董嬷嬷一直是这种安分守礼的态度,这种感觉,放在平时会令人安心;可是有事发生时,就会让人觉得生分。 “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以前听过、见过这样的事吗?” 董嬷嬷沉吟了片刻,这个问题问的太刁钻,若说没有,那就是在说当今皇后治宫有疏漏;若说有,那就是宫中积习,自己就要给个意见出来。这位锦兰夫人总是会掐在人的软肋上问一句关乎软肋的话,这种感觉很让人恼火,却又发不出火来。董嬷嬷在心中计较了一番,答道,“奴婢以前确实听说过这种事,各宫的主子都想抢得圣宠,所以要监视的不是宫里的贵人,而是先帝。” “依嬷嬷看,像佟妃那样把这件事掀出来,利大还是弊大?”兰笙觉得佟妃的手段太强悍了,这样一闹,把一件对她有利的事闹成了对她无利的事。 “夫人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董嬷嬷微微抬头,想看清楚兰笙做此发问的意图。 “佟妃的事,我确实是有答案了。可是咱们院子的事,我还没想好。” “夫人是认为,盯着佟妃的人,和盯着咱们的人,不是一个宫里的?”董嬷嬷对兰笙的转变感到纳闷,那天兰笙教训玲珑的话,她已经从玲珑那里听说了,兰笙本是不想管这事的,那么现在是什么原因让她改变了主意呢? “我也不知道,所以先让玲珑去看看。人若不在,就是最好;若人还在,咱们就得想一想了。”兰笙抬起头,正迎上玲珑匆匆回来。 “小姐,我让小豆子和稻子装着出去找东西,绕了一圈,现在外面没人。” “没有人在啊……”兰笙有些举棋不定。 “但是……”玲珑咽了口气,继续说道,“小豆子说他在一个能避雨的墙角看到了两个脚印,是脚踝的印迹。小豆子说,有可能是有人在那里站过,走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自己留下了脚印。” 兰笙一声长叹,她看看玲珑,又看看董嬷嬷,“打赏小豆子。告诉院里的人,都小心着点儿吧。我怕是,山雨欲来了……” 鎏金簪花 宫中的女人都很可怕。她们虽出身高贵、美貌动人,却要像野草一样疯狂地生长着。昨天还怒目相向的两个人,今天就可以握手言欢;之前还和乐融融的两个人,现在就可能反目成仇。入宫前,父亲告诉兰笙,在宫里没有谁是绝对的好人,也没有谁是绝对的坏人。兰笙必须学会在真实和假象中判断一个人做事的动机,而不是评定一个人的善恶。 两天的时间转瞬而逝,再次聚首鹤冠汀,众人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展露在每个人的表情上,还表现在言行上。海潮宫的事就像一锅汤,熬制了两天后,逐渐开始散发味道了。 最讨厌这股味道的人是皇后,她对佟妃的咄咄逼人既没有章法,又没有气度,将皇后的威严遗失殆尽。皇后清楚,自己是急躁冒进了,以为利用溪嫔就能打击佟妃,却忽略了事情本身的因果来由,结果反被佟妃质问的失了颜面。皇后知道自己的疏漏在哪里,她要把账记好了,与佟妃慢慢算。 佟妃很喜欢这股味道,她感谢溪嫔的不知所谓,感谢皇后的推波助澜,感谢皇帝的偏袒维护。身为一个受害者,她是无辜的,是委屈的,是隐忍的。这虽然与她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相一致,却是她现在最好的保护色。皇帝保护了溪嫔,却辜负了她,这份歉意会让皇帝给予她更多关注。深宫之中,还有什么能比圣宠更重要呢? 洛嫔被这股味道深深吸引了,她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绣屏只是跟锦织苑的玲珑说了两句话,就让佟妃狠狠揪住了溪嫔的小辫子。这种作壁上观的感觉真是奇妙,洛嫔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原来玩弄人心也就不过如此。这些位高的、得宠的,一旦蒙了心瞎了眼,也不比她们这些人好到哪里去。在圣宠和规矩面前,还不是都要俯首帖耳。 淮嫔被这股味道搅扰地心神不宁。她不喜欢溪嫔,更不喜欢佟妃。所有那些借着圣宠耀武扬威的人都让她讨厌。她现在正孕育着皇嗣,为了能让孩子顺利降生,她会让那些讨厌的人和事离她远远的。无论如何,腹中皇嗣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这股味道在文妃看来危机四伏。在窥伺宫闱这件事上,溪嫔做的确实理亏,若真是揪住这一点,治她一个扰乱宫纪的罪名,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便都得因此遭人非议。皇室中人最厌恶的就是非议,特别是皇嗣,若是深陷非议,恐怕就会离大统越来越远。到底是溪嫔不在意这一点铤而走险呢?还是佟妃看懂了这一点先下手为强呢?皇后又在中间起了一个什么作用呢?文妃对此,抱着一份敬而远之的态度。 江嫔委实对这股味道没有好感。自从邱望致归到她膝下抚养,她的日子过得非常忙碌,以前她只是随着自己的性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充实之余高兴就好;现在,她要多多关注邱望致,有关孩子的一点一滴,她都要事无巨细地关心到,这样的生活着实忙碌。因为有孩子需要挂怀,所以江嫔很难理解溪嫔的做法,她认为溪嫔应该多想想如何成为一位好母亲。 这股味道到了兰笙等四位夫人这里就已经清淡得无滋无味了。兰笙四人的关系愈发融洽,虽然还没有到可以聚集在一起议论高阶贵人的程度,却已经可以对彼此相互讥讽调笑而不会暗生龃龉了。这样的状态使人轻松,也让人有余力去面对更难应付的人和事。 兰笙很满意现在的状态,至少在这三个人面前,她可以不用顾虑太多。说好听点儿,她们是惺惺相惜,说难听点儿,她们是半价八两。这样的日子过得越多,她们彼此间的认识才会越深刻。 又过了十天,《鎏金簪花面》终于绘制完成了。画成那日,皇帝早早上了鹤冠汀,亲眼见证了画师们最后的封笔落印。皇帝心情大好,亲笔书写了题目,还作诗一首:玉树有骨花有容,霓裳鬓影聚芳浓。百媚千娇出何处,姹紫还需配嫣红。 画像收进藏宝阁前,皇帝与皇后带着画像去了秋实园,请太后和太妃赏画。恰好三王爷和六王爷也在园中,大家便一起欣赏了画作。 太后一向严苛,看了这画,虽直言入画人太多,未免失了画的价值,却也赞许有加,夸画师们笔触精到,绘出了各人各色的形状,堪称精品。 太妃看画,只看众人的妆容打扮,一番比较后,还选了个状元魁首出来。以太妃的眼光,她最喜欢的是淮嫔的一身衣裙,既掩住了孕身,又显得华贵大方。 皇帝见二圣对这群像赞赏有加,心情更好,便请两位王爷也共同品评一番。三王爷和六王爷两人皆觉得此事不妥,婉拒推避。皇帝笑这二人顾虑太多,解释说,他是想让二位从这画中挑选合他们心意的笔法,待他二人大婚后,就请该位画师为他们绘制夫妻画像。 皇帝话已至此,两位王爷也不好再行拒绝,便以画论画,浅谈了几句,最后,六王爷选了为雅茉夫人绘像的画师,而三王爷选了为溪嫔绘像的画师。 赏完了画,二圣问起了皇长子的事。皇后夸奖了江嫔,说她对邱望致照顾地面面俱到,很是细心。几次请安时看到邱望致,能看出孩子长得很快,而且很结实,这和江嫔教孩子修习武术有很大关系。 听闻江嫔对邱望致教导有方,二圣十分满意,欣慰之余,赏赐了江嫔一杆玉如意。 问过了皇长子,二圣又问起了有孕妃嫔的事。皇后还没开口,皇帝就称赞起皇后,夸奖皇后思虑周全、巨细靡遗,能够对有孕妃嫔的特殊要求给予充分的包容,而且还能想人所想、忧人所忧,经常调阅太医院的请脉案卷,叮嘱太医做好保胎安胎的事宜。 听了皇帝的赞许,皇后面生红晕,羞涩难言。二圣见状,纷纷打趣。太妃更是对三王爷和六王爷下了军令状,要求他们日后也要像皇帝这般爱妻重妻,伉俪情久。 离开秋实园,皇帝就让皇后回宫,他自己带着画卷去了藏宝阁。到藏宝阁里,来到自己母亲的画像前,皇帝让人展开了《鎏金簪花面》,他望着画中的母亲,轻声低语,“母妃,您看到了吗?这就是朕的后宫。您帮儿臣看看,儿臣应该相信哪一个?” 一片空白 玲珑有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后宫是一个口井,后宫中的女人是井里的水,圣宠是一只桶,皇帝的心是那根拉着桶的绳子,女人再多,皇帝能给的圣宠也是有数的。 兰笙有时候会想,现在宫里这些人,哪些还在井里,哪些到了桶里,以为自己在桶里的人真的在桶里吗?在宫中生活到现在,兰笙觉得,圣宠是这宫中最大的骗局,所有人都觉得那是最重要的东西,可是它真的像人们想象的那么重要吗?圣宠是把双刃剑,它带来的好处越多,随之而来的凶险也就越多。可是后宫中的女人们还是像扑火的飞蛾一般,前赴后继地冲进皇帝的怀抱,不计后果和代价。 紫云宫的例行请安就像一面铜镜,映照出了后宫女人对圣宠的真情实感。似乎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在嬉笑怒骂、谈笑风生之间,这些女人才会毫不避讳地流露出对圣宠的爱恨交加。 以前,江嫔在请安时并不是话多的人,自邱望致养在她膝下,皇后经常过问皇长子的起居,江嫔的话便多了起来。尽管是为了回应皇后的关心,江嫔的话还是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其中反应最强烈的莫过于洛嫔。 “皇长子的年纪还小,现在就开始摔摔打打地练武,若是伤了身体可怎么办?虽说习武可以强身,可你总要讲究点儿分寸吧?”听江嫔夸奖邱望致练武练得废寝忘食,洛嫔忍不住泼起了冷水。同出于武将世家,江嫔的一身功夫始终是洛嫔的心结。 “这就不劳妹妹担心了,我为致儿安排的,自然是适合他修习的方法。”江嫔不愿和洛嫔多话,她知道洛嫔就喜欢在口舌上争个长短,好像说的别人哑口无言,就能显示出她孔宁多有本事似的。 洛嫔娇笑道,“江嫔对皇长子真是寄予了厚望啊,这是要给后面的弟弟们做个好的表率吧?皇长子真是辛苦了。却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洛嫔的话很不中听,既是暗指江嫔野心勃勃,意图培养邱望致继承大统;又在嘲讽邱望致命不由人,恐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就是这么一句话,江嫔说不得对,也说不得不对,只能忍气听着。 “洛嫔,你这说话冒失的毛病何时能够改一改?致儿是陛下的长子,自然要为其他孩子做出表率。人生在世,耕耘一分收获一分,致儿虽为皇室子,却也同样需谨此道。你且看看,刚才你说的那是什么话?”皇后不在意洛嫔对江嫔的态度如何,但是她不能允许洛嫔在她面前对唯一的皇嗣如此不敬。一个无子无宠的嫔位,怎么能如此放肆。 “洛嫔说话一向无所顾忌,却不知是在家里娇养出的脾气,还是入宫后放任出的毛病。”佟妃冷哼一声,挑眉看着洛嫔,像是在看笑话一般。她现在觉得,宫里面若是没有一个洛嫔这样的人,一定会失趣不少。 “佟妃娘娘有心情关心嫔妾,不如好好管管自己宫里的奴才,不要一个两个的往外赶,都是宫里教出来的奴才,怎么进了绯霞宫就那么容易犯错呢?”洛嫔的面目稍微凌厉一点儿,就会把可爱变成精明,这样的相貌,生就讨人喜欢,若不是洛嫔的性格实在骄横,宫中人对她的印象还能更好一些。 兰笙揉揉眉,预感佟妃又要和洛嫔顶上几个来回了。佟妃可能是触了宫婢神的霉头,她总会因为一些事和宫女过不去。前几天新传的消息,绯霞宫里的一个小丫鬟不知又惹了佟妃哪里不高兴,被乱棒打出宫门,在绯霞宫外趴了一夜。幸而皇后去秋实园的路上看到了,便命人上前过问,在知晓来龙去脉后,皇后将人带回了紫云宫。 “能留在绯霞宫的奴才个个遵规守矩。本宫最看不得下人犯上作乱,对那些不自量力、不分轻重的奴才,当然要严加管束。洛嫔若是不懂,大可以来绯霞宫坐坐,本宫可以指点你一二。”佟妃斜觑着洛嫔,艳容丽姿,明媚耀眼。 “佟妃娘娘说笑了,臣妾等实在是学不来您的雷厉风行。太后曾说过,这宫中人心最重,做主子的需以仁德教化人心。如娘娘一般,动辄打骂严罚,恐怕早晚要尽失人心的。”淮嫔慢条斯理地说道。佟妃这人的性子太刚、太烈、太骄傲,在后宫中,这样的脾性很容易招惹祸患。可是这样的脾性也有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因为稀少而更得皇帝珍惜。海潮宫一事,皇帝因为皇嗣保下了溪嫔,可是转个头,就在绯霞宫留宿了六个晚上。当初因为抚养邱望致的事,皇帝为了哄皇后,也就在紫云宫留了三夜而已。可见,皇帝对佟妃,终究是与旁人不同的。佟妃这样的女人太热烈,没有男人能抗拒她的热情。 “淮嫔,你这话说的没道理,后宫中的人心是要掌在皇后娘娘手里的。本宫无能无才,只要留住陛下的心就够了。”佟妃高高在上的样子自有一股云霄穹顶之势,一句话将所有人的心事都戳了个透。 “皇后娘娘,臣妾有些乏了。若无其他事,臣妾想先行回宫。”文妃实在不想听了。她本就嫌这请安麻烦,奈何要成全皇后娘娘的威仪,不管多累,都要坚持过来。可是眼看着一天天的,一群如花美眷就在这里像市井泼妇一般斗嘴呛气,她实在是觉得这种坚持很没有意义。 皇后一看文妃的表情,就知道她是厌恶这些争吵而想要回避了。皇后心念一动,“是本宫疏忽了。你们几个有孕之人,日日来这边请安,确实是不甚方便。这样吧,以后这请安之事改成三日一请,文妃三人可以不用来了。” 众人不由得喜上眉梢,一同起身谢恩。兰笙乐得眉梢轻挑,眼角流光,连脚步都轻盈了许多。一出紫云宫,她就被雅茉拉住了,“你能不能掩饰一下?皇后娘娘一个劲儿看你呢。” “看我什么?”兰笙是真的没注意,想到她至少可以不用天天起早了,她就想笑。 “看你偷偷大笑呐。”香茗一挑眉,“就冲你这高兴劲儿,皇后娘娘可能会下旨让你一个人天天来请安。” 见四位夫人又要把臂同游,各家的侍婢就自发的落了几步,跟在了后面。 兰笙摸摸嘴角,有些后怕,难道自己笑的那么明显吗?不会真的惹皇后娘娘不快吧。 “你别吓唬她了。”敏荷抻抻衣袖,看了看新涂的丹蔻,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皇后娘娘才不想每天看到她呢,不养眼也不解闷。真是奇怪,陛下到底喜欢你什么呢?” 见兰笙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雅茉捂嘴笑了。兰笙假模假样地拧了雅茉的胳膊一下,雅茉笑的更加开怀,“恼羞成怒了。” 兰笙不理雅茉的揶揄,她看着敏荷的新衣裙,觉得眼熟,“这不是佟妃娘娘赏赐的海婵丝吗?你现在就穿上身了?” “对啊,前几天闲着没事儿,我就带着阮儿把料子剪了,这是我们俩一起做的。如何?”敏荷原地转了一圈,展示着自己的新服。其他三人齐齐夸好。 四个人就着这身衣服聊起了海婵丝,兰笙讲了一个奸商用海婵丝偷换天蚕丝,因为不识货而赔得倾家荡产的故事,将其他三人逗得忍笑不能。 正笑着的工夫,迎面走来了两个宫人,雅茉随意看了一眼,最先收了笑意。走到近前时,众人都看清了来人。兰笙偷偷扯了雅茉一下,雅茉撞了撞兰笙的胳膊,两个人心领神会,没有说话。 夏茗看到来人,笑意渐淡。敏荷凝神看了看宫婢,拉了夏茗一下,低声道,“她身上穿的也是海婵丝吧?” 夏茗扯回自己的袖子,“你不是看到了吗?” “你觉得她是故意的吗?”敏荷又低声问了一句。 兰笙觉得她们没有必要像做贼一样讨论这个问题,毕竟她们是贵人,对面来的这位是下人。可真要是为了这事叫停两个人问问,她们这贵人就真的不贵了。 “你若叫住她,她就是故意的。你若视如不见,她就是故意的也无妨。”夏茗侧首问敏荷,“那你准备叫住她吗?” “我不认识她,为什么要叫住她?”敏荷摇摇头,“她自己都没有个分寸,我为什么要告诉她?” 到了跟前,两个宫人对四位夫人行礼问安。四个人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去。等这两人与后面的宫人相遇时,阮儿和玲珑的对话声传到了前面。 玲珑那极富特点的细嗓一开,仿佛黄莺轻啼,“嗯?她身上穿的是海婵丝吧?我家夫人也有一匹,还没做成衣呢。” “我家夫人刚穿上身……这是哪个宫里的奴才啊……”阮儿苦着脸,望着自家夫人的背影,气恼不堪。 香茗被这俩侍婢的坦率感动了,她向左看看兰笙,向右看看敏荷,长叹了一句,“你们真应该去绯霞宫坐坐,请佟妃娘娘指点一二。” 无偿血案 听闻泾泊宫出了人命,兰笙有些愕然。事情的经过很简单,佟妃娘娘在回宫的路上遇到一个宫女,发现这个宫女身上穿的衣服质地竟然和自己一样,是御赐的海婵丝。佟妃娘娘当即大发雷霆,喝问宫女是否知罪。宫女惶然无错,直呼冤枉。佟妃指斥宫女犯上不恭,命太监剥去她的衣裙,杖刑一百。行刑结束,宫女被送回泾泊宫,洛嫔刚问了两句话,宫女便咽了气。洛嫔一见工人殒命,当即带着尸身去了紫云宫向皇后申冤。 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兰笙忍不住一声长叹, 从那天见到那个穿着海婵丝衣裙的宫婢,她就料想到会有事发生,只是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 一个小小的奴婢,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知道,兰笙佩服她的勇气;如果不知道,兰笙可怜她的愚蠢。 兰笙又想,若是那天她们四人拦下了宫女,责罚一顿,那宫女还会死在一百杖刑之下吗? 摒弃心中的杂思,兰笙赶往紫云宫。一进正殿就看到地上盖着白布的尸首,兰笙不禁停下脚步,她压下心中的厌恶,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使兰笙的心愈发沉重。殿上只有洛嫔和她们四位夫人在。皇后娘娘低头品茶,显然是在等待佟妃。 皇后娘娘坐在上首,脸色阴沉,手中的茶随不热,却让她觉得烫手。她既痛恨佟妃的张狂,也讨厌洛嫔的娇纵,更不能忍受的是这两个人把她执掌下的后宫搅弄的人心不宁。尤其是洛嫔,竟然敢把宫女的尸身抬进紫云宫来,只为向佟妃示威,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很快,佟妃带着随侍入殿,她恭敬地向皇后请了安,就稳稳地坐到一边,静静地看着洛嫔。 洛嫔被佟妃看的怒火中烧,她骤然起身,冲着皇后娘娘高声说道,“请皇后娘娘为臣妾做主。臣妾宫中的侍女烟花,被佟妃娘娘严刑打死了。请皇后娘娘还烟花一个公道。” 皇后看着义愤填膺的洛嫔,按下心中的反感,漠然道,“佟妃,你怎么说?” “回禀皇后娘娘,臣妾只是教训了一个不懂规矩的宫女,不知道有什么不妥。”佟妃抬眼看了看地上的白布,面无表情。 “在佟妃娘娘的口中,夺人性命就只是一个教训吗?佟妃娘娘,你这是草菅人命!”洛嫔脸色通红,怒气喷薄而出,似乎要将佟妃淹没。 “洛嫔,注意你的仪态。”佟妃见到这宫女时并没有十分生气,她只是觉得洛嫔很可笑,竟然能想到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说起来,她赏赐洛嫔海婵丝,确实有打压之意,可那毕竟是御赐之物,怎么能赏赐给一个奴婢呢?洛嫔到底是想折辱谁?“本宫问你,本宫代陛下赐予你的海婵丝哪里去了?海婵丝乃御赐之物,竟然会穿到一个奴婢的身上,本宫且问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洛嫔脸一白,依旧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佟妃娘娘竟然就为了一件衣服夺人性命吗?烟花真是死的冤枉。” “若是一件平常的衣服,她可以喊一声冤。可她身上穿的是海婵丝。后宫三十六院,能穿上海婵丝的有几人?她一个奴婢,有什么脸面穿着海婵丝招摇过市?”佟妃忽地冷笑了一下,“洛嫔,你对这宫女还真是仁厚啊。” “就算她穿的是海婵丝又如何?她并非有意为之,这中间是有误会的。佟妃娘娘若是仁善,为何不能听她辩解几句?为何要一意孤行的对她实施杖刑?”洛嫔一脸悲愤,兀自指责佟妃不够仁善,德不配位。 “误会?我倒要听听这其中有何误会?”佟妃抬眼看看皇后,发现这位六宫之主只是沉眉静听,没有丝毫过问之意。佟妃不由得对今天这出闹剧生出些疑窦。 “我宫里负责做衣服的人拿错了布料,所以给烟花做的衣服用了海婵丝,烟花并不知道那是御赐之物。如果佟妃娘娘能让烟花解释,烟花就不会死了。”洛嫔直直望着佟妃,很坚定地要为烟花讨个说法。 “她不知道那是海婵丝?”佟妃被洛嫔的自说自话逗笑了,“你可以问问在座的四位夫人,昨天她们有没有遇到一个穿海婵丝的宫女?” 洛嫔看了看兰笙等人,颐指气使的说道,“她们都收了你的海婵丝,自然会向着你说话。” 兰笙着实无语,她们竟然被洛嫔的一句话划成了“佟党”,不知道皇后会做何感想。 “本宫无需她们的偏帮。本宫只是要告诉你,这烟花昨日就穿着海婵丝,她在你宫中出出进进,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穿的不合规制吗?”佟妃的眼神骤然犀利,横扫向洛嫔,击溃了洛嫔的强词夺理。 洛嫔咬牙皱眉,没想到佟妃竟然抓住了这一点。她思绪百转,想要再找佟妃的过失,可是思来想去,却没有进展。情急之下,她带着哭腔说道,“难道烟花就白死了吗?” 佟妃挑眉不语,没有理会洛嫔的无理取闹。她望向皇后,觉得这出闹剧可以收场了。 皇后早就料到了这种结局,洛嫔太天真了,以为随便一个宫女就能让佟妃栽跟头。且不说她在这其中自说自话的成分太多,就算她能自圆其说。佟妃对此事的处理也无可厚非,要怪只能怪这宫女的命不好。洛嫔也是慌不择路,竟然还说破了佟妃培植亲信的意图。 皇后不介意佟妃拉拢四位夫人,那四个人,或怯懦、或憨直、或黠慧、或机敏,都是难成气候之人,就算聚在一起,也只是相互牵扯而已。就像现在这种情况,任洛嫔对佟妃步步紧逼,这四个人就像石头一样在旁边看着,佟妃能指望她们什么?要在后宫拉帮结派哪有那么容易。 “佟妃,本宫要提醒你一句。后宫有后宫的规矩,也有后宫的仁义。你虽自诩严正宫纪,可是宫纪之外尚有人心。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是暴行虐施,不要仗着你有圣宠在身,就任意妄为。本宫宽待于你只是想让陛下安心,你不要不知好歹。”皇后一抬手,将茶碗抚到地上,瓷片碎裂的声响在殿中震荡,“本宫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苦在谁心 漆黑的夜在灯火的映照下多了几分暗诡之色。洛嫔带着烟花的尸首,怒气艾艾地离开了,她的目光在众人的面上逡巡而过,留下了清晰而深刻的咒怨之意。兰笙觉得无辜,她们四个人什么都没有做,既没有难为那个穿错衣服的宫女,也没有因为洛嫔慢待御赐之物向皇后告状,更没有声援有理有节的佟妃。纵然如此,她们还是被洛嫔划作了佟妃一党。想想那时皇后娘娘的脸色,兰笙不由得头疼,这种祸从天降的感觉真是令人懊恼。 不同于洛嫔铩羽而归的状态,佟妃就像刚刚请安出来一样。她淡淡地笑着,好像洛嫔的背影里有什么值得玩味的色彩,她告诉兰笙等人,“洛嫔说的话,你们不用放在心上。海婵丝只是本宫代陛下赏赐给你们的。没有其他用意。现在,被这个下人闹得,更像是不祥之物。若是厌恶,你们就大大方方地找个由头处置了吧。” 见佟妃撂下话,摆着仪仗回了绯霞宫,兰笙四人面面相觑,都有点儿举棋不定。 “好好的海婵丝变成了烫手的山芋,这算是什么事儿呢?”敏荷从阮儿手里接过一盏灯拎在自己手里,数着脚下的砖石。 “总之不是好事。这个烟花也真是命苦。同样挨了一百杖,海潮宫的那个宫女好歹捡了条命回来。”夏茗似有感慨要说,可是她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到底选择了沉默。 “若是咱们拦下了她,她还会死吗?”这一刻,兰笙很想得到一个答案。这是一个靠她自己无法找到答案的问题,因为有太多变数存在,她实在是理顺不清。 “拦下她又能怎么样?我们能说什么?谁来说?敏荷?香茗?你,还是我?”雅茉有些激动,她出身杏林世家,见惯了悬壶济世、救人性命的事。可是就在刚才,看着地上的白布,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兰笙握住雅茉的手,希望温暖那双冰冷的柔荑,可是她自己的手也同样失了温度,结果就像两条离了水的游鱼,纠缠在一起,只能等待气尽而亡。兰笙能理解雅茉的惊惶,因为她在来的路上也生出了同样的感受,她觉得她们四个人要为这条逝去的生命负上些责任。 “雅茉,你比锦兰看的明白。咱们若是拦下她,就是自取其辱,让别人看笑话;若是闹起来,就是锱铢必较,失了做主子的德行;对咱们来说,视若不见才能保全颜面。咱们没有做错什么。”香茗朗朗而谈,清澈的语音驱散了夜下的薄雾。 “多说无益。人死不能复生。她愿意为自己的主子尽忠,与咱们何干?”敏荷举高灯笼,“我走这边了,你们慢走。” 敏荷与三人告别,回了莲居。兰笙三人听了她的话,各有所感,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回到锦织苑,看到守在门口的全福,兰笙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敏荷的一句话看似随意,却说出了发人深省的一点:奴才是要为主子尽心尽力的。那么烟花的那身海婵丝,真的是一个简单的失误吗?走过全福的身边,兰笙停下脚步,她看着全福,扪心自问:这个奴才能为她尽忠吗? “夫人,陛下在宫里等您。”全福见兰笙停步,连忙禀告。 一语惊醒梦中人。兰笙收回神思,略感意外,可是很快,她想明白了,皇帝这是来关心佟妃的。 走到门口,兰笙没见到人,想着皇帝是不是上床休息了,她迈进正殿,正要往内室去。就听到皇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走这一趟累了吧?” “陛下怎么过来了?”兰笙走到书房,向皇帝请安,然后等着皇帝导入正题。 皇帝没说话,继续看着手中的纸。这是兰笙和邱淮赏画闲谈时写的文字,邱淮的字韵简意直,力道精刻;兰笙的字有两种,一种平凡无奇,乃是常见的楷体,另一种潇洒遒劲,端方蕴势,颇见功力。这些花笺被仔细地收在一只精雕的木匣里,木匣就摆在博古架上。皇帝闲等无事,因为好奇打开了木匣,然后就看了这些兴味浓郁的谈资。 “留着这些东西,你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安稳了吗?”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兰笙,虽无怒意,却让兰笙感觉到无法辩驳的威压。 兰笙垂下头,想要解释,却也知道任何解释在皇帝的怒火面前都是热油,“是臣疏忽了。” “不是疏忽。是侥幸。你以为朕拿走了扇子,你私会邱淮的事就有着落了。所以,这些东西,作为你自己的记忆,就可以留存下来了。对吗?”皇帝的谆谆善诱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清冷。 兰笙被皇帝说中了心事,愈发忐忑。她承认,对邱淮,她是有好奇、有期许的。因为比起皇帝说的往事,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认为邱淮不是一个冷心无情的人。识人断事是她赵家女儿的本事,她虽不在父亲身边修习,却也没有少历练。对于她真正在意的人,她不信自己会看走眼。 “为什么不说话呢?看这纸上所写,你不是沉默寡言的人。怎么?在朕面前,你就无话可说了吗?”皇帝很不开心,先是听说佟妃又惹了人命官司,然后就知道了和佟妃有争执的人是洛嫔,到了海潮宫看到溪嫔还在为不能独宠耿耿于怀,来了这锦织苑就发现了锦兰还留着与人私会的证据。 皇帝觉得神思疲乏,一妻十妾,只有这四个人是他亲自选出的,却也是这四个人,成了他现在最大的心病。他不求她们能与自己情深意投、相扶相和,只要她们能帮他稳住后宫,减轻他的后顾之忧就好。可是现在,这四个人非但没能帮到他,反而是争宠的争宠、斗气的斗气、后悔的后悔、糊涂的糊涂,就连这四家姻亲的朝臣,在政事上发挥的作用也日渐衰微。明明该是互为助益的联姻,却成了现在这种七上八下的陷阱。皇帝实在是有苦难言。 “陛下息怒,臣知错了。”兰笙出去找来一个铜盆和一盏烛台放在地上,然后走到桌前,向皇帝要那些花笺,“陛下,臣现在就把它烧了,以绝后患。” “你仔细看看,那天你们二人写的字都在这里吗?”皇帝将花笺递给兰笙。 兰笙接过来,翻看了一下,确定一张不差,“没有丢张少页。全都在这里。”兰笙拿着就要去烧,皇帝叫住了她。 看着皇帝伸出的手,兰笙心有不解,将花笺又递了回去。皇帝拿过来,迅速的翻了一下,然后抽出一部分递给兰笙,“先把你们俩这些互相恭维的阿谀之词拿去烧了。” 兰笙心有不解,又不敢问,只能接过花笺,蹲在地上一张张烧起来。见烧的差不多了,兰笙站起来,“陛下,那些……” 皇帝不再翻看,将剩下的花笺放到了木匣里,“明天,把这个匣子,连带你屋里挂的这几幅画,都送到漓波宫去,让致儿对照着好好修习一下。” 兰笙十分意外,脸上溢出控制不住的笑意,“臣明白,明日一定送到。” “送去了要把话说明白。这是朕的意思。致儿也大了,对书画一道,应有所断识,这些事可以去请教他的大伯父。”皇帝说完,站起身,往内室走去。 兰笙连忙跟上,刚走两步,就被突然停下的皇帝盯了个正着。兰笙一愣,就见皇帝挑着眼角,看了看地上的铜盆。兰笙了然,赶忙拿着铜盆到外面去处理。 看着兰笙冒冒失失的背影,皇帝摇了摇头。 真心已失 “遴选之时,你说要日日为朕祈福?难道只是说说而已吗?你连虚华庵在哪里都不知道吧?”皇帝阖目躺着,静静感受着兰笙按压在额头上的力道。只有这种时候,兰笙才是最令他满意的。 “是臣女食言了。”回想起那个危机时刻,兰笙还是有些心惊胆战。对皇帝,她是心存感激的。至少皇帝留住了她,没有放任她去奚郸妙庵自罚。 “有些事你可能会忘记,但是有些人会记得。他们会一直记着,直到这件事变得更有价值。他们就会想方设法提醒你,让你付出更大的代价来弥补你遗忘的罪过。”这就是潜藏后宫深处的规则,是很多人用血泪换来的经验之谈。皇帝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叮嘱兰笙,兰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傀儡。他不想操纵兰笙的一举一动,他希望兰笙能够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臣女去虚华庵为陛下供奉一盏万福灯吧。”兰笙想要效仿文妃等人的做法。虽说晚了几日,可是重在心诚。 “你是想提醒别人你忘记了自己在圣上面前说过的话吗?”皇帝不喜欢兰笙的敷衍,可是仔细回想一下,她好像一直在敷衍,从没有认真过。皇帝有些不满。 “臣女抄写佛经吧,一面抄,一面为陛下祈福。”兰笙思来想去,觉得这样也是一个办法。真有人过问的话,拿出几本佛经来也算是有个应对。 “佟妃和洛嫔,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希望后宫安定,至少他在意的几个人要安安稳稳,可是现在倒好,其他人都平平静静的,偏偏这几个人闹了起来。 皇帝的问题并不难,可是兰笙却不知从何说起,是要说的无偏无私?还是要说的有理有据?兰笙有点儿纠结。“今日之事,是洛嫔挑起的,她想利用宫女的死抹黑佟妃娘娘的声誉。佟妃娘娘确实是占着道理,可是,她判罚的分寸确实太过严厉了。若是细究起来,她们两人都有不当之处。” “皇后怎么说?”对佟妃和洛嫔的为人处世,皇帝心中是有数的。佟妃和洛嫔一样,要的就是圣宠,但是两人的不同在于,佟妃会用手段,洛嫔只会等。得不到圣宠时,佟妃会等,洛嫔只会发脾气。这样的两个人对在一起,失利的必然是洛嫔。 “皇后娘娘警告了佟妃。佟妃表现得很平和,没有和皇后娘娘发生冲突。”兰笙觉得佟妃和以前不同了,虽然手段上狠辣了一些,但是态度却含蓄了不少。 “朕不想再看到她们俩发生争执了。你上点儿心。能拦就拦一拦,拦不了就祸水东引。”皇帝不想如此直白的叮嘱兰笙,可是不说清楚,他担心兰笙会惹祸上身。 兰笙的手一顿,想问清楚可以把祸水引到哪里,可是转念就想明白了,只要不是皇帝在意的人,淹了谁都可以。“臣女明白。” “你找个由头,去海潮宫看看溪嫔,陪她聊聊。她心情不好,已经连着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她个性执拗,你去开解开解她。” “臣女无能……”兰笙实在不敢应承这道旨意。自入宫到现在,她与溪嫔没说过一句话,连眼神的对视都没有过。现在让她找由头去海潮宫,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一个不慎,她可能就从“佟党”变成“溪党”了,再一个不慎,她可能就会被人说成是墙头的草。 “……就知道你无能。朕给你个借口。”皇帝也知道,自己是难为了兰笙,可是兰笙去总好过他亲自去。溪嫔不过是一时钻了牛角尖,需要有个人把她拉出来。“这次私授案,你父亲能化险为夷,多亏了南怀。原牧野找到的证据差点被人劫走,幸好这小子机灵,知道奔着南怀的府邸跑,是南怀出手救了他,保全了证据,才为你父亲脱了罪。有此一事,够你去海潮宫一趟了。” 听闻父亲脱罪还有这么一件内情,兰笙有些惊讶。可是就算要道谢易、开解难,她尚不知道溪嫔因何事烦心,又要如何开解呢?“陛下,溪嫔她究竟是为何事不快呢?还是为那个挨打的宫女吗?” 皇帝忽然有些庆幸,兰笙是他的臣,而非他的妾。溪嫔所求之事,若是让另一个妾室知道,只怕未必能安心相劝。“……溪嫔想不开,她希望对朕的钟情能够得到回应。可是朕做不到……”这是皇帝第一次说出“做不到”三个字,他以为会很难,可是当他闭着眼,知道听他说话的人是兰笙时,他就无所顾忌地将这三个字说出了口。 “陛下……”听了皇帝的话,兰笙很感慨,她觉得自己触碰到了真正的皇帝,“请恕臣女僭越,敢问陛下,您对哪位贵人是真心相待的?” 皇帝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什么是真心相待?朕的真心,早就丢了……” 兰笙想起了那个名叫叶素倾的倾城女子,也许从她离世那时起,皇帝的真心就随之埋入黄土了。到此刻,兰笙不知该为宫中女子感到悲哀,还是该为皇帝感到悲哀。偌大的皇宫,明明该是他们生活的福地,却因为皇帝再无真心可付而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 这位年轻的帝王,在执掌江山、安定乾坤之余,似乎割舍了全部的情感,他的孤独和寂寞又有谁知道呢? “陛下放心,臣女会尽量与溪嫔说清楚的。”兰笙觉得感情是说不清的,能说清的只是责任。可是面对皇帝的要求,兰笙愿意尽力一试,她希望自己对溪嫔的认识不要错的太离谱。 “溪嫔……是朕对不起她。若是有可能,朕宁愿不选她入宫。”皇帝不是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他知道,溪嫔有自己的坚持和渴望。就算不入宫,溪嫔也会想方设法为他排忧解难。可溪嫔越是这样做,他心里的愧疚就越多。愧疚一多,钟爱自然就少了。久而久之,他对溪嫔的情感就变了样。 “锦兰,你是个聪明人。在后宫中,做臣真的比做妾容易。” 望致之志 溪嫔的性格实在是冷淡,不知是入宫前就是如此,还是入宫后才变成这样。每次见到溪嫔,兰笙总是看过一眼就连忙把视线挪开,因为看得久了,溪嫔一旦察觉,就会冷冷地回望过来,眼神里充满警告。兰笙就被警告过两次,第一次是在请安时,兰笙看溪嫔穿的裙子很漂亮,就多看了几眼,被溪嫔发现时,兰笙报以友好的微笑,结果收获了满目的寒意。第二次是在太后寿宴上,兰笙看皇帝体贴地为溪嫔布菜,因为看的太入神,很快就被溪嫔冰冷的目光挡了回来。 从那以后,兰笙就不太看溪嫔了,因为看了会冷。现在,冷冰冰的溪嫔被皇帝变成了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她,兰笙不想接,可是又不能拒绝。尤其是皇帝已经为她找好了敲门砖,不管溪嫔多么地高高在上,她都得虔诚地匍匐前行,去宽慰溪嫔的伤心。这是她身为臣子的道义。 皇帝上朝前,特意看了一眼书桌上的木匣才走。兰笙知道,皇帝这是在提醒她事有轻重缓急。 收拾画的时候,兰笙有些舍不得,这几幅画都是她游历时收集的。想着进宫的日子可能会比较难熬,她才带进宫来,没想到因为一时不慎,就全部被皇帝征用了。 因为拿的东西太零碎,兰笙带着玲珑和全福一起去了漓波宫。江嫔对兰笙的到访颇感意外,她招待兰笙到罗汉床上坐下,吩咐宫人准备茶点。 趁宫人出去的时候,兰笙简单说明了来意。听闻画院里有个扇堂,而扇堂里有一位大王爷,江嫔吃惊的模样和兰笙初闻邱淮身份时的样子没有太大差别。 “陛下的皇兄?先帝的长子?为什么以前从没听说过。”江嫔知道兰笙不是爱开玩笑的性格,可是这件事听起来实在太像玩笑了。 “陛下说,这位大王爷不受太后喜欢,所以很少离开扇堂,因此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兰笙挑拣了一下,把能说的事情说了说。 江嫔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从木匣中取出花笺,翻看了一下,叹道,“陛下真是狠心呐。” 兰笙不解,皇帝与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只顾着感谢陛下保留手稿之情,并没想到其他事情。现在听江嫔这么说,她不由得担心起来。“姐姐此话何意?” “你想一想,这位大王爷的事,从后宫到前朝,竟然从没有人说起过,这到底是何原因?他一定是不受太后喜欢,而且是非常不喜欢。所以在太后的威势之下,才没有人敢说起这个人。于是日久天长,他便被人遗忘了。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让致儿去向他讨教画艺呢?若是太后知道了此事,心中不快,会不会迁怒于致儿?到时候致儿又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江嫔说的不疾不徐,可是言语间却让兰笙感到了一股急迫感。 江嫔的话如醍醐灌顶,让兰笙看清了皇帝的用心。为了维护她,皇帝将邱淮带到了更多人面前,让这个一直隐藏在角落里的人走到了阳光下。 可是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呢?难道真会如江嫔所说,触怒太后,连累致儿?兰笙想想,沉声道,“姐姐多虑了。姐姐所想,陛下定然心中有数。若是真会殃及致儿,陛下一定不会让我送这些东西过来。我想,陛下一定有他的用意。虽然眼下我还想不明白,可是我相信陛下,陛下不会害姐姐,更不会害致儿。” 江嫔沉默了。兰笙所说,句句在理。可是她依旧担心,担心这位失去亲母的皇长子会成为皇帝手中的棋子。这可怜的孩子,已经够胆小怯懦了,若是再遭受外来的责难,只怕会更加战战兢兢。 看到江嫔的忧虑,兰笙有些自责。一切都是因她的任性而起,若非她执意走进扇堂,也就不会有今日这局面了。 “母亲,我想吃栗子糕。”邱望致结束了早读,一进正殿里就喊着母亲。 稚嫩的童音驱散了江嫔心头的沉重,她笑着起身,迎上满头大汗的邱望致,取出手帕为他擦拭额头,“是不是跑到后园子玩去了?这一头汗。刚跑完不能吃东西,稳稳坐一会儿再说。” “哦。”邱望致鼓起小嘴,有些委屈的揉揉鼻子。他绕过江嫔,看到了坐着床上的兰笙,轻声道,“兰娘娘好。” “致儿乖。”兰笙笑着向邱望致伸出手。 邱望致看看江嫔,江嫔温柔的鼓励他,“去吧,跟兰娘娘说说话,说说你读了什么书。一会儿就有栗子糕吃了。”江嫔轻轻推了邱望致一下,将他往兰笙面前送了送。 邱望致大胆地拉住了兰笙的手,走到兰笙膝前,趴在兰笙膝头,轻声说道,“兰娘娘夸致儿,致儿能背诗。” 兰笙忍俊不禁,这一听就是小娃娃的道理,要先看到奖赏才能做事。“好,致儿真是聪慧。致儿给兰娘娘背首诗好吗?” “大漠胡马孤飞影,石城狼烟滚天青。狂军雷动千军势,铁骑风驰万里行。”邱望致用细嫩的嗓音背诵了这首气冲云霄的军旅诗,抑扬顿挫的语调流露出别样的豪迈。 “致儿念的真好,这是先生叫你念的吗?”兰笙觉得这诗更像是江嫔教的。才启蒙的孩子,师傅最常教的不过是四书五经罢了。 “这是溪娘娘教的。溪娘娘说致儿大了还要学统帅军马的兵法,致儿要做大将军。”邱望致摆弄着兰笙腰间挂的玉佩,似乎在和那个绳结打架。 这诗竟然是溪嫔教的,兰笙有些意外,可是细想想,武将世家出身的溪嫔对孩子有这样的期望再正当不过了。对于皇长子而言,领兵打仗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毕竟嫡长子一出,谁又会在意皇长子呢? 看着邱望致胖乎乎的小手,兰笙想起了另一双白皙修长的手,那双手比纸还要白,就像那个人的人生一样纯透。有朝一日,邱望致也会变成那样一个人吗? 可爱望致 在江嫔的热情相邀下,兰笙留在漓波宫用了午膳。和邱望致一样,兰笙也得到了一块大大的芙蓉糕做奖励。邱望致问兰娘娘为什么能得到奖励,江嫔犹豫了一下,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回答他,“因为兰娘娘给致儿推荐了一位新的师傅。” “新的师傅吗?会教致儿弹琴吗?”邱望致怯生生地看向兰笙。 兰笙能够理解江嫔的心情,所以对她坦然接受邱淮的存在报以钦佩之情。“新师傅是教致儿画艺的。等致儿学会了,就可以画好看的画作送给母亲做礼物。” “画艺很难吗?致儿不够聪明,怕学不会。”邱望致苦着一张小脸儿,连最爱吃的芙蓉糕都不动了。 “画艺很简单。致儿一定能学会。”兰笙温言安慰道。 “我若是直接带着致儿去扇堂见那位淮先生,会不会太唐突了?”江嫔想把这件事安排的周到一些,邱望致还小,她不希望这件事会带来不好的影响。 兰笙想了想,觉得江嫔的顾虑不无道理。自己作为中间人,应该为师生双方考虑地更仔细一些。“这样吧,你定好日子后,告诉我一声,我去扇堂请淮先生过来给致儿讲画。” “好,我挑挑日子,总是件郑重的事,我会为致儿准备好拜师礼。”江嫔让宫人给邱望致盛好汤,放在一边晾着。 “姐姐可真是细心。”兰笙忍不住赞叹道,“致儿很倚仗你。” “小孩子总要有个贴心的人,致儿……”江嫔欲言又止,示意兰笙,“先吃饭,致儿一会儿还要午睡呢。” 午膳过后,江嫔和兰笙两个人在邱望致的坚持下陪他玩了一会投壶。江嫔没想到兰笙投掷的准头和她不相上下,一时兴起,就要和兰笙比试一番。邱望致看得高兴,一会儿为江嫔叫好,一会儿为兰笙助威,忙乱地像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这边,江嫔和兰笙还没有决出高下,那边,邱望致就先困的睁不开眼睛了。 江嫔见邱望致强撑着精神在一边看着,赶忙叫停。她让兰笙先做休息,她得先哄邱望致午睡。 兰笙客随主便,自行到廊下坐着赏花,等待江嫔。闲着无聊,兰笙盘算起漓波宫里的景物,这边一眼望去有几种花草,那边一眼望去有多少树木,虽然种类不多,可是生在摆布的好,唯一看着突兀的,就是院墙根儿的一垄碎石,灰呛呛地堆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玲珑,你去看看那堆石头下面有什么?看着好怪。”兰笙吩咐玲珑。 玲珑轻咳一声,压低声音说道,“小姐,别这么好奇吧,这毕竟是漓波宫。” 兰笙觉得玲珑多此一举,便扬声问一边候立的宫女,“虫儿,那墙下的石头是怎么回事?是故意堆的吗?” “回禀夫人,那石头下面是殿下种的向阳草。”小宫女毕恭毕敬地答道。 “向阳草?你家娘娘真有眼光,那向阳草长成时可漂亮着呢。”想到向阳草,兰笙就想起了当年她住过的那个小院,三面围墙下都是向阳草,到了秋末冬初时,金黄的叶子连成一片,闪耀着阳光的暖意,很是夺目。 虫儿抿嘴笑了,“那向阳草是溪嫔娘娘带着皇子殿下种的,我家娘娘恼火着呢,殿下为了种草都不好好睡觉了,一到晚上就要过去浇水。” 兰笙看着虫儿背后的江嫔露出无奈的表情,假意责怪,“你这小丫头,在背后说你主子的坏话,小心她敲你的脑壳哦。” 虫儿甜甜地笑了,“我家娘娘才不会呢。”刚说完,后脑勺就被江嫔轻轻敲了一下,兰笙见状,开怀大笑。 虫儿吐吐舌头,冲江嫔嘿嘿笑着。江嫔摆摆手,让她取茶水过来。虫儿躬身退下。 江嫔走到兰笙身边坐下,“没想到吧?溪嫔对致儿这孩子很上心。自打致儿住进来,就她来的次数多。以前,她可是一次都没来过的。” “一次都没有吗?”兰笙不敢相信,也不怀疑。除了海潮宫和紫云宫,溪嫔可能真的不会主动去其他地方。 “一次都没有。我做的点心都入不了她的眼。”江嫔说完,自己先笑了。她好像是用错了语气,这样的抱怨放在溪嫔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这宫里,也就陛下能入了她的眼。”兰笙说完,也忍不住笑了。她们俩傻傻的笑了一会儿,感觉好像两个醋坛子滚到了一起。 笑过之后,兰笙正色道,“也不知道溪嫔怎么样了?那天动了胎气,可把我们吓坏了。” “没事了,别担心。昨天还过来看致儿了,两个人完了好一会儿呢,不见她累,也不见她笑,就是有耐心。致儿私下叫她冰娘娘,一拿到好玩的,就想找冰娘娘和弟弟一起玩。这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江嫔说着说着,眉宇间就蕴起了愁绪。 “万一是妹妹呢,致儿可就空欢喜一场了。”明白江嫔心中的隐忧是什么,兰笙心里也不是很好受,便随口应承道。 “你呀,小心祸从口出。”江嫔叹着气,拍了拍兰笙的手,“这就是命。致儿的命苦,他的亲娘走的早,养在我这里,就是埋没了他。” “姐姐别这么说。放眼这宫中,能真心待致儿好的,恐怕就只有你了。”兰笙相信皇帝的判断。这不仅是一位天子的慧眼识珠,更是一位父亲的目光如炬。 “妹妹抬举我了。也是我与致儿有缘吧。”江嫔望向那一排还无迹可寻的向阳草,“溪嫔现在对致儿的好,是看在陛下的份上,这还不够。” “致儿这么讨人喜欢,溪嫔的心思早晚会变。”兰笙很敬佩江嫔的无私,扶养了邱望致就意味着她这辈子可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即便如此,江嫔还能深谋远虑地为邱望致做打算,这样的一个人,真的是一位好母亲。 “但愿如此。就看致儿能不能把他的冰娘娘融化吧。”江嫔笑着感慨,小家伙身上有股淡淡的冷峻气质,这可能也是他和溪嫔的缘分所在吧。 “我帮致儿填把火。”兰笙从袖中取出一个鲁班锁递到江嫔手中,“让致儿拿着去找他的冰娘娘玩吧。” “你从哪儿淘弄的这些东西啊?”江嫔看着就想动手拆。 兰笙急忙制止,“哎,留给致儿和溪嫔玩吧。溪嫔这阵子心情不好,让致儿多陪陪她吧。把握好时机。回头我弄个更难的给你。” 江嫔笑着剜了兰笙一眼,嗔怪道,“我不是小孩子,不用你哄。” 谣言无度 人生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兰笙第一次听九叔说这句话时,眼中盛满了泪水。那时,“九叔”就是她短短人生里的一道坎,她跨不过的,是九叔宽厚的臂膀和爽朗的笑容。九叔死在暗箭之下,那是土匪在丛林里射出的罪恶之箭,中了箭的九叔保护着兰笙和唐姨跑出了那片贫瘠的深山,最终倒在了晚州城外五里的福字坡。从那以后,保护兰笙远游的人变成了岑五,他是岑九的哥哥,可是兰笙还是喜欢叫他九叔,他也不反对,只是冷冷的笑。和故去的九叔不同,新任的九叔面相很冷,笑容只会显得矜持,而不是爽朗。 九叔是兰笙的那道坎。兰笙觉得,皇帝是溪嫔的那道坎。这道坎有多高?兰笙试了一下,高到她跨不过去。虽然她怂恿了江嫔带着望致去找溪嫔凑热闹,可是一想到皇帝会找她复命,她还是决定亲自走上一遭。 然后,她就被溪嫔拒之门外了。或许是溪嫔不想见她,或许是她去的时机不对,总之,她被柳叶拦在了海潮宫的大门外。那恭谨的冷漠让兰笙有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她倒不是很介意,剥去帝妾的身份,她和柳叶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主子的奴才。不过她好歹是赵家小姐,冲着这一点,柳叶对她的态度就很失礼了。 柳叶为人很公道,虽然没让兰笙进门,却收下了兰笙准备的谢礼。兰笙总算没有白走一趟,这样,就算皇帝问起,她也可以交差了。玲珑对柳叶的态度很是嫉妒,她希望有朝一日她也可以这样仗势欺人一次。兰笙很佩服玲珑的乐天,但是对于她这种期盼,兰笙并不看好,毕竟,宫中还没有比夫人更低的品级。 离了海潮宫,兰笙也不急着回锦织苑,就想去御花园逛逛。左右是无所事事,比起待在屋里,兰笙更喜欢在屋外徜徉。 走了一会儿,兰笙有些累了,便就近找了个亭子休息。 “小姐,你口渴吗?让全乐回去取点儿水?”玲珑给兰笙打着扇子,对于柳叶没让她们进门有些耿耿于怀。 “不用了。太麻烦。你们也坐吧,反正就咱们三个在,不用那么拘谨。”兰笙从玲珑手中借过扇子,她还是喜欢自己扇扇子,力道的轻重自己把握。 玲珑和全乐一相对视,走到了亭子外,在台阶上坐下了。 “全乐,回头你去外面寻个鲁班锁回来。”兰笙想起了江嫔,连忙吩咐下去,她怕自己毛毛躁躁地把正经事忘了,失信于人。 “是,夫人。过两天我就去办。”全乐点头应下。 “小姐,你还真要给江嫔娘娘找鲁班锁呀?江嫔娘娘是真的要拆着玩吗?”玲珑觉得兰笙多此一举。 “她要是不玩就给致儿玩。我得说话算话。”兰笙不想用一诺千金标榜自己,她只是想约束自己一下。兰笙闭上眼,感觉着风从脸上淌过,留下了凉丝丝的舒适。 玲珑见兰笙不再说话,也不多嘴,就专心致志的捏着自己的小腿。全乐见状,自行趴在膝头打盹。 不知过了多久,两道人声从树丛另一边传来。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可是信的,你要是不信,就等着看好戏吧。” “我就不信了。我见过雅茉夫人,说话文文静静的,才不像那种人呢。” “你懂什么呀?人呐,走在外面看着都好呐,进了屋就变咯。” “你连进屋的事都知道啊?一停听就是假的呀。雅茉夫人有多大的胆子啊,还敢在宫里乱来?那可是死罪。” “真是真的呀,王小六在屋外面亲耳听见的,像唱曲一样咿咿呀呀的,王小六是被吓跑的。” “哎呀,你们在一起就说这些不干不净的,以后可别告诉我了。” “这有什么不干净啊,我们只是说说嘛。要说不干净,也是那些贵人啊……” 这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远了。兰笙一下一下地摇着扇子,思索着两个人的对话,感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忿然。她有心跟玲珑说说,可是全乐在场,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正在她纠结时,玲珑突然开口说话了,交谈的对象却是全乐,“这俩人一定刚从御膳房出来。” “你怎么知道?”全乐从刚才听到有人说话就把头抬起来了,现在听到玲珑说话,就转了个头。 “这两天御膳房就传这个事呢。昨天小豆子说,你没听见吗?”见全乐摇头,玲珑继续说道,“他们说雅茉夫人和她那位画师有染,两个人已经睡在一起了。” 听了玲珑的话,兰笙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她这一起身,把玲珑和全乐吓了一跳。 “小姐,怎么了?”玲珑连忙起身,不知道要伺候兰笙做什么。 “你还问我怎么了?你刚才说的那是什么混账话?”兰笙气的脸通红,她实在想象不出这种传言是怎么流传出来的。 “小姐,你生什么气啊?这都是奴才之间瞎传的,不能当真。”玲珑觉得兰笙就是少见多怪。 “这……瞎传也不能传成这么不堪入耳的东西啊。”兰笙受不了玲珑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夫人,这两个人说话确实是粗鄙了些。这,也是您赶上了。”全乐在一边帮着玲珑解释道。 “小姐,你不用太当真。这样的话,总有人说。听多了自然就知道真假了,这真真假假的,其实没人在意,大家就是说个热闹。”玲珑心想,以前自己打听到的事也是这么听过来的,小姐也都信了。怎么听了这个事就抹不过弯了呢。 兰笙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她看着玲珑和全乐,“你们平时总能听到这种事情吗?” 两个人都没有否认,全乐说道,“雅茉夫人这事已经说了有一阵了。之前还听说过佟妃请了狐仙相助要独宠后宫的事;还有溪嫔娘娘的腹中胎儿是蛊术催孕的事;还有香茗夫人为了驻颜每日吃一只生鸽子的事,很多关怪陆离的事。” “小姐,说你的事更耸人听闻,她们说你被树妖附了身,所以才能得到陛下的恩宠呢。”玲珑在一旁补充道。 兰笙一脸惨淡,这深宫中的流言如此颠覆常理竟然都没有人管吗? 后宫暗事 这后宫究竟有多混杂?兰笙装扮成太监,在全乐的陪同下,在宫中四处走了一遍。御膳房、太医院、司库监、司浣监、御器监……这一路走来,兰笙的惊讶愈发强烈,只言片语间,这些人就能无中生有、无事生非地编造出宫闱丑闻来。且不提别人,就兰笙自己,身上便贴补了四五条传闻。说她“树妖附身才能得到圣宠”还是好的,居然有人说“她是赵庭远的外室所生,赵庭远为了讨外室欢心才将她送进宫来”;还有人说她“面目丑陋不堪,侍寝时将皇帝吓昏了过去,所以皇帝才会推迟上朝”;最难听的传言是说“她因为得不到圣宠,所以将自己妹妹献给了皇帝才得了青睐”。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堂皇家、巍巍皇权,一国宗庙御鼎之所,竟然能蕴生出这么多卑鄙龌龊的流言蜚语,更让人无法容忍的是,竟然还有这么多人以传扬流言为乐。兰笙实在是无法理解。 不知不觉间,月上中天。兰笙满脑子都是这一天听到的各种污言秽语。若是在宫外、在坊间,兰笙并不会因为这种话而有什么太大的触动,可这里是皇宫,这里是天子之家。这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见兰笙停下脚步,全乐也止步在后。“全乐,宫门在哪里呀?” “夫人……”全乐不知道兰笙是何用意,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实话实说,“天午门在东面,地相门在西面……” “全乐,你为什么会进宫呢?”兰笙向旁边走了几步,手扶在宫墙上。“这宫里有什么好?” “宫里有银子。奴才想赚钱养家。”全乐感觉自家的主子是被这一天看到的奴才们吓到了。大家宗族出来的小姐,哪里能听得了这些肮脏话。虽说是在搬弄主子们的是非,可是有多少人不是趁着这个机会满足自己心里那点儿猥琐的心思呢。在这深宫里过活的人,就是比外面的人低一等,不是低在身份上,是低在良心上。 “要赚钱,你一个人就够了,为什么把全福也带进来?”兰笙以前问过全乐这个问题。那时,全福因为夹带贼脏出宫被扣住了,司卫监要把人送去司狱监判罪。全乐哭着来求兰笙,请她救全福一命。兰笙去了,在司狱监,对着那些血腥的刑具,兰笙用一点金子换回了全福。全福挨了十杖,在床上趴了半个月才好。从那以后,全乐全福兄弟便对兰笙死心塌地了。兰笙曾笑这两个孩子傻,可是后来听全福讲了他们家里的故事,兰笙才知道,这两个孩子不是傻,而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福子懂事,他怕我一个人太苦。家里弟弟妹妹还小,两个人赚钱比一个人多。”全乐不想和主子说这些事,这些事会让主子可怜他。他不想要主子的可怜,主子说过,人要坚强的活,坚强的人不需要可怜。 “福子确实懂事。”兰笙心中的焦躁淡了一些,“你也懂事。这样很好。记着,不要和那些人学,做奴才也分三六九等,要做一等的奴才,就要先学会分寸。” 兰笙继续往前走,她举着手,在宫墙上划出一道指印,仿佛想抹去这墙上的污渍。可是宫墙高耸,漫长无尽,那一指宽的印痕不过是一条毫不起眼的细线罢了。 回到锦织苑,兰笙简单收拾了一番就上床睡觉了。本以为累极无梦,没想到,她听到的那些传言堂而皇之地入了她的梦境:皇后与皇帝相携观赏日出,可是背后缺有个小孩子拉着皇后的裙角喊母亲;雅茉和一个男子化成了蝴蝶,飞上了天,可是转眼就被洛嫔用网子抓了下来,洛嫔拿了一床棉被,将两只蝴蝶活活闷死。再掀开棉被时,蝴蝶却被江嫔拿起来扔进了锅里,然后就盛了满满一碗汤喂给邱望致喝;邱望致喝完又给皇帝盛了一碗,皇帝喝完就倒在了地上;敏荷拿了两桶围棋,将棋子堆在了皇帝的身上,然后就跪在皇帝面前哭;这时一只狐狸跑了过来,打跑了敏荷,然后变成了佟妃,她将皇帝从棋子下挖出,冲着皇帝吹了口香气,皇帝就站了起来。皇帝封佟妃为皇后,命令所有人向佟妃行跪拜之礼。 兰笙跪在地上,正要高呼“恭喜佟皇后”,就被一只手拉住了胳膊。 惊醒过来,兰笙最先看到的,是玲珑的脸。兰笙还沉浸在梦境中,以为封后的人是玲珑,张口就喊了一句“玲珑皇后放我出宫吧”。 玲珑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跪倒在地,“小姐,小姐醒醒。小姐,是不是梦魇了?” 看到熟悉的床铺和帷幔,兰笙才彻底清醒过来,她看看玲珑,揉揉头,稳了稳心神,“什么事?” “小姐,三沐公公来了,说是陛下有恙,宣你到升宁宫侍驾。” “陛下病了?我们都要去吗?”兰笙说着话就下了床,玲珑连忙服侍她换衣服。 “好像只让您过去。”玲珑手脚麻利地为兰笙打点好衣服。兰笙一刻不停地出了门。 三沐见到兰笙,依礼问安。兰笙客气了一句,便跟着三沐去了升宁宫。 第一次到宁升宫,兰笙有点儿紧张。夜色太沉,除了一片巍峨的黑影,她也看不出更多的华贵。三沐领着兰笙进了正殿,玲珑等人则被拦在了外面。 大殿里灯火微明,显得有些昏暗。三沐将兰笙请进了浴房,一进去,兰笙就看到了靠在水池边的皇帝。乍见皇帝那副闪着明光的肩膀,兰笙微退了一步,她扭头看看三沐,“陛下不是病了吗?” 听到兰笙说话,皇帝沉声道,“来了就过来吧!” 三沐冲兰笙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一摆手,带着旁边侍立的宫女退了下去。 兰笙揉揉额头,觉得自己应该回去翻翻黄历,怎么糟心的事都赶到一起了。她挪步来到皇帝背后,低声问,“陛下哪里不舒服?怎么没传御医来看看?” “头疼的厉害。给朕按一按。”皇帝抬头,神色不愉,“还站着干什么?朕的头在疼。” 兰笙无语,连忙跪下,挪到了皇帝的脑后,比量了一下,扶着皇帝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腿上。她如往常一般,按住皇帝的太阳穴揉动着,“陛下,入夜安睡才能修养精神。您这头疼,可能就是晚睡引起的。” 皇帝闭着眼,没理会兰笙。兰笙想想自己的话,是有些武断,便继续说道,“陛下,要是疼的厉害,就传御医来看看吧。臣的按摩是治标不治本。” “若是不想按就直说。朕不差你这一双手。”皇帝的语气犀利起来。 兰笙有些愕然,被皇帝的恼火烧得莫名其妙。她回忆了一下,皇帝好像只会在她面前发火,难道是她总惹皇帝生气吗? “陛下,臣就是随便说说。”兰笙忍不住辩解了一句。 “你对朕的事总是这么敷衍了事吗?”皇帝呛声道。 兰笙明白了,皇帝这是又跟什么人生气了,自己又挨了连累。“陛下息怒。臣很担心陛下,只是有些词不达意。”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那边有包香末,你找人看看。” 兰笙四周看看,发现在皇帝的便服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布包。兰笙突然紧张起来,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排兵布阵 玲珑心中有点儿莫名的欣喜,因为自家小姐成为了在升宁宫留宿的第一人。这可是一份人人盼享的殊荣,宫中那么多贵人,都得熬着、等着、念着皇帝的驾临,可是自家小姐却被皇帝亲自召到了升宁宫。这要是传扬出去,必然能叫那些轻慢待人的奴才后怕。可是自家小姐的心情似乎不想自己想的那么好,自升宁宫回来,小姐用过早膳就去睡觉,醒来之后就坐在书桌前对着一个小布包发呆,两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小姐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玲珑,去叫全乐和全福进来。”突如其来的吩咐让玲珑打了个寒颤,她连忙出去找人。等她带着兰笙回来,就看见兰笙拿了两块银锭出来。 兰笙让玲珑站到门外看着,别让其他人靠近。全乐和全福相视一眼,明白主子是有要紧的事要吩咐。 “有几件事要你们俩去打听一下。第一件,之前海潮宫和泾泊宫的宫女受伤,是哪位太医给看的病?第二件,太医院里最不起眼的太医是哪一位?医术如何?第三件,这里有包东西,分成两份,一份先带到宫外,找个大夫看看里面都有什么,照着原样配一份回来给我。第四件,我要一个受伤的奴才,你们俩谁来?”兰笙知道自己给这兄弟俩出了难题,她就是要看看,这两个人到底能对自己忠诚到什么程度。 她明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可是真到用人时,尤其是在这暗黑深宫里用人,若疑心不够,就可能被有心人算计。 “夫人,奴才来吧。福子身体弱,经不起伤。”全乐跪倒在地,自动请缨。 “夫人,奴才可以的。让奴才来吧,去宫外打听的事要靠我哥。”全福也跪在地上,和哥哥争抢起这个受伤的机会,“夫人,奴才能行,受什么伤都行。” “福子,别逞强。”全乐拉了全福一下。他觉得主子和平时不太一样,交待下来的这几件事,好像有些别有深意的关联。 “哥,你听我的。宫外面的事,你比我强。”全福按住全乐的手,抬头望向兰笙,“夫人,我来吧。” 兰笙心里确实是更倾向于让全福来受罪。全福长得比全乐小,受了伤更容易博人同情。“全福,那就你来吧。这银子是我赔给你的,你别怨我。”兰笙将备好的银锭往前一推。 全福嘿嘿笑了,“夫人,您这就折煞奴才了,奴才为您做事是天经地义的。” “为我做事是天经地义,为我受伤不是。”兰笙敲敲银锭,“你拿着,我心安。以后少不了这种事。” 全福扭头看全乐,这句“以后”让他不安,也让他犹豫。全乐想了想,沉声到,“奴才明白了。” “你们明白就好。全福受伤后,你带他去太医院,看看有没有太医愿意给他治伤。如果有,记住这个太医是谁。过个两三天,把第二份东西给他,请他帮忙看看里面都有什么。如果有人问全福为什么受伤,就说乱动东西,挨了主子的打。记住了吗?” 全乐和全福齐齐点头。兰笙让全乐将小布包和银锭收好,站在一边。她看看全福,微微笑着,“别害怕,闭上眼睛。” 全福被兰笙说的紧张了,他动动腿,跪地更板直了一些,闭上了眼睛。兰笙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一拂手,将桌上的茶具果盘推到了地上,脆声闷响混成一片,闭着眼的全福吓得一抖,兰笙拿起桌上剩的空盘,冲着全福的脸砸过去。 全乐蹙着眉,眼中满是担忧,他眼看着白净的碟子在弟弟的额头上碎成几片,掉落在地,一小块碎瓷残留在头上,献血从那道细缝中涌了出来。全乐很心疼,他连忙跪倒在地,高声喊道,“奴才知错了,夫人息怒。” 全福用手扶了一下头,却把瓷片按的更深了一分,血流的更多了,他扶手在地,忍着疼喊着认错,“奴才不敢了,奴才不敢了。夫人息怒。” 玲珑从外面跑进来,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整个人慌了神,“小姐,小姐息怒。” 兰笙沉着脸,“你们俩下去吧,再有下次,就去司狱监领罪。” 全乐扶着全福退了下去,兰笙瞪了玲珑一眼,“还不找人进来收拾干净?!让董嬷嬷过来。” 玲珑一头雾水,被兰笙的冷漠吓得够呛,赶忙退出去找人。不一会儿,董嬷嬷和两个宫女跟着玲珑回来了。 董嬷嬷见兰笙脸色难看,没想说话,就安静地站在一边,等着兰笙先开口。等两个宫女把地上的杂乱之物收拾好,兰笙给了玲珑一个眼神,示意她去外面守着。 “嬷嬷,你在太医院有相熟之人吗?”兰笙抬眼看了看董嬷嬷,似乎在品评着什么。 董嬷嬷避开兰笙挑剔的眼神,恭谨答道,“回禀夫人,相熟不敢说,只是与几位太医有过往来。” “有往来就好。嬷嬷,本宫有事要托付给你。”兰笙起身,走到董嬷嬷面前,她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布袋,交到了董嬷嬷手里。“嬷嬷,找位太医问问,这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夫人,这是……”董嬷嬷虽接了布袋,眼中却闪着回绝的意图。 “嬷嬷之前不是问我何时去争圣宠吗?”兰笙压低声音,清冷的目光在董嬷嬷的脸上覆出一层薄霜。“要争圣宠,总得用点儿手段才行,不是吗?” “夫人,手段也分上等和下等,夫人可要谨慎哪。”董嬷嬷觉得手中的布袋有些沉重,若是就这么接了,会不会有什么后患。 “嬷嬷以为,什么手段是上等,什么时候段是下等?”兰笙笑着摇摇头,“手段是没有分别的,有分别的是结果。” 董嬷嬷觉得兰笙有些反常,这段时间以来,兰笙与皇帝的关系确实是有些难以描摹。若说对兰笙无意,皇帝又是驾临、又是恩赏,着实给了兰笙一些好处;可是,若说宠爱兰笙,皇帝又是冷落、又是罚跪,好像少了些柔情蜜意。“夫人此话何意,恕奴婢不懂。” “这有何难懂?溪嫔受宠,是陛下发自真心;佟妃受宠,是佟妃发自真心。”兰笙向门口走了两步,望向门外秋末的盛景,“所以呢,溪嫔就算有错,陛下也不会怪罪,还会帮忙说和;佟妃若是有错,陛下就置之不理,任皇后随意处置。你说,我应该要哪种结果才好?” “这……”董嬷嬷没想到兰笙的野心会这么强烈,这和之前的她实在是反差太大,董嬷嬷有些犹疑。 兰笙笑着转身,“嬷嬷,这些事不用你顾虑,你只要做好我交待你的事就成。” 董嬷嬷按下心中的困惑,“是,奴婢这就去办。” 兰笙看了董嬷嬷一眼,笑着进了内室。接下来,她能做的只有等待了。 雅茉事发 自从留宿过升宁宫,兰笙一做梦就会梦到皇帝,梦到皇帝披着一身白花花的光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迈开两条修长结实的腿去追赶龙袍;梦到皇帝散着一头长发让她帮忙梳理,她拿着木梳在水池里追赶皇帝;梦到皇帝悬在空中,像落叶一样飘飘浮浮,她像另一片叶子,在后面追着飘飘浮浮。 这样的梦让兰笙感到困惑,也让她感到羞恼。她埋怨皇帝自私,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丝毫不顾念她的心情。可是,皇帝是主子,她是奴才,主子为什么要体谅奴才呢?兰笙扪心自问,她的不痛快、不甘心到底因何而起。枯坐了半宿之后,兰笙释然了,她不想做奴才,她要做的是臣子。 奴才要对主子言听计从,主子让她往东,她就不能往西;主子让她上山,她就不能下海;主子让她去死,她就不能苟活。 臣子与奴才不同,臣子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可以有自己的做法,可以有自己的方法。只要能为主子把事办好,臣子可以自作主张一点儿。 兰笙不喜欢被束缚,她的人已经被困在了深宫,如果她的心还要被困住,她就无药可救了。 董嬷嬷很快就来回复粉末的事了。据太医院的刘太医说,这粉末是一种香粉的残渣,香粉中含有茴香、苍耳、归树和一味紫海棠。前三种香料很常见,平常人家熏衣服就能用到,但是紫海棠比较少有,至少不经常与香料混用。紫海棠多用于配药,年长之人若有神疲倦怠之象,可以将紫海棠入药,能够起到提振精神、增益血气的作用。 “只是这样吗?”兰笙摆弄着布袋,琢磨着这些话有几分可信。 “刘太医还提到一件事。”董嬷嬷说的犹犹豫豫,引起了兰笙的注意。 “什么事?”兰笙顺势问道。 “刘太医说,这紫海棠若是和雪璃青混在一起,能有提兴助势之效。”董嬷嬷语声渐低,“两物相融,红烛帐暖,彻夜不眠。” 一听到“雪璃青”,兰笙就有了些眉目。可这只是董嬷嬷的一面之词,还是得等全乐回来,才能确定她心中所想到底有无道理。 “嬷嬷,刘太医没有疑心吧?”兰笙打量着董嬷嬷,想要知道这位刘太医和董嬷嬷的交情深浅。 “没有。刘太医是个老实人,不该问的话,他从来不问。”董嬷嬷给予了这位刘太医很高的评价。 “这样的人靠得住。嬷嬷,有机会时请他来锦织苑坐坐。”兰笙起身,将粉末收到博古架上。 “奴婢明白。”董嬷嬷嘴角微翘,露出一丝笑意。 “小姐,小姐,佟妃娘娘请您去绯霞宫。”玲珑匆匆走进来禀告。 “绯霞宫?”兰笙生出种“背后说人被人知”的错觉,“什么事啊?都这么晚了……” “来人没说。但是挺急。”玲珑的眼中冒出好奇无错的小火苗,恨不得马上就推着兰笙去绯霞宫。 兰笙的手还按在百宝盒上,她不太想去,可是又想不出借口不去。拖延了一会儿,兰笙才别别扭扭地带着玲珑出了门。 绯霞宫外,各宫的宫人站了一溜,兰笙有些诧异,这个场面实在是让人费解。玲珑等人也被拦在了大门外,兰笙随着一个小太监走进了正殿。佟妃端坐首位,江嫔和淮嫔分坐两边,香茗和敏荷坐在下手一侧,洛嫔坐在另一侧,殿中还站了两人。见兰笙进来,佟妃淡淡地说了句,“人齐了。” 身为最后一个到场的人,兰笙有些汗颜,不知道这仅次于紫云宫的排场是何用意。待她稳当坐下了,才发现殿中站着的两人是雅茉和于栖凰。兰笙看向雅茉,发现雅茉脸色苍白,委屈地不可自抑。旁边的于栖凰脸色阴沉,负手而立,卓然冷冽。 “雅茉,皇后娘娘身体有恙,文妃有孕在身懒于旁顾。本宫领了皇后懿旨来查问你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有所隐瞒。”佟妃说话时的气度端得极稳,甚至比皇后娘娘还多了几分天威。 兰笙一头雾水,不知道雅茉招惹了什么麻烦。兰笙望向香茗,香茗一脸平静,眼中的茫然掺了些无奈,轻轻摇头。兰笙又望向敏荷,敏荷脸色很难看,扫了于栖凰一眼,抬手摸了摸耳坠。兰笙没看懂敏荷的暗示,她还想再揣摩一下,突然,一道灵光在脑海中闪过,兰笙耳边“嗡”地一声响起了那天在御花园听到的闲言碎语。 “佟妃娘娘,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和于先生是师徒,不会做那种无耻之事。”雅茉看了佟妃一眼,就把目光挑向一边。 兰笙有些恼火,她看看旁边悠然品茶的洛嫔,不知道这个祸害又想挑起什么风波。可是令兰笙意外的是,洛嫔并没有说话,倒是淮嫔,一张口就将雅茉说的极为不堪。 “雅茉,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想狡赖?你倒说说,难道本宫刚才看到的人不是你吗?扑在那男人怀里的人不是你吗?黄昏暗夜与人树丛私会的人不是你吗?”淮嫔冷言快语,字字铿锵,句句指责,不留丝毫余地。 “……这是场误会。刚才在树下,我是一时头晕,差点儿昏倒,于先生只是搀扶我一下。”雅茉对淮嫔怒目相向,恨这人说话直白无理。 洛嫔突然笑了一声,轻声道,“雅茉,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前几日就听说你不安于室,与个画师私通款曲,今天你就被淮嫔姐姐抓了个正着,你还真是无所顾忌啊。” “洛嫔娘娘不要血口喷人。我自幼修习女德,知道何为女尊女义,绝不会做出有违伦常之事。”雅茉双眼通红,语声虽柔和软绵,语调却刚硬坚直。 “你说的倒是大义凛然。可是淮嫔娘娘亲眼所见,你与这画师搂搂抱抱,你竟然还能砌词推诿,我以前倒是小瞧你了。”洛嫔轻挑眉梢,摆出一副好像被雅茉言语冒犯却大方原谅的姿态。 雅茉气息不稳,她知道,她必须坚定的反驳淮嫔的指证,因为这不仅关乎她自己,还有于先生。于先生对她有师傅之义,她不能连累于先生与她一起遭受无妄之灾。“佟妃娘娘,这真的是一场误会。我和于先生只是想研究一幅《斜晖夜色图》的画法,所以才相约见面。我们真的没做那些蝇营狗苟之事。” “雅茉,被自欺欺人了。这种借口你说出来骗骗奴才也就算了,竟然还想用来脱罪?你以为佟妃娘娘那么好糊弄吗?”淮嫔厉声喝问,一双美目却是看向了身边的佟妃。 佟妃查证 佟妃感受到了淮嫔的注视,却没有理会。今日这事,委实荒唐。皇后身体不适,文妃有孕回避。两个有执掌之权的人都靠了后,却把这摊乱事推到了她这个有名无权的人面前,虽然她一直想求皇帝将协理之权归还于她,可是她并不想把权柄着落在这种闲言碎语的甄辨上。她讨厌女人间的相互倾轧和算计,因为太细碎、太磨人。女人,能用绣花针将千丝万缕钩织成一幅惟妙惟肖的刺绣,这样的沉稳手段、这样的细密心思,若用在谋事度人上,将是十分可怕的。在家时,佟妃没少见识女人间的勾心斗角。母亲是个性格懦弱的人,受了欺负只会自己忍耐,但是她做不到,为了保护母亲,她也可以像那些女人一样,做黄蜂尾、做彩蛇毒,让那些想要欺负人的人受到教训。 “雅茉,本宫自认与你有相敬相惜之情,你说的话,本宫会尽信不疑。所以,本宫问你一句,你同于栖凰,到底有没有私情?”佟妃行容端肃,一股超然正气自双瞳中汩汩流出,涤荡着在座的所有人。 雅茉从那毅然生辉的注视中得到了力量,她高声道,“我与于先生是清白的。请佟妃娘娘为我做主。” “好。本宫信你。若是之后查出你欺瞒本宫,本宫定会禀明圣上,以秽乱宫闱治罪严惩于你。”佟妃将丑话说在前面,说在众人面前。声誉这种事,不是清者自清这么简单,世上人心太乱,三人成虎只是吓人于空口,以讹传讹却能杀人于无形。 “我相信佟妃娘娘一定能查明此事,还我公道。”雅茉知道这是一场豪赌,她必须把自己的信任全部交给佟妃,尽管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但她已经别无选择。 “淮嫔,雅茉的事是你亲眼所见,就劳烦你,当着各位姐妹的面,将刚才看见的事说上一边吧。毕竟,有些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佟妃斜眼一瞥兰笙,知道这人定是稀里糊涂来的,而且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叫她过来。 兰笙感觉到了佟妃的目光,偏过头想看,却留意到洛嫔望过来的眼神。为了不让洛嫔看出异样,兰笙的目光随着手落在了茶碗上。 淮嫔听佟妃这样说,也不在意,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讲了出来。“晚膳前,我循例到御花园散步。走到碧荷映月那里时,我累了,想要休息一下。可是,我看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奴才,那两个人形迹十分可疑。我见他们钻进了一处密实的树丛,怀疑他们会有不可告人之举,便命翠茹带人过去教训一下。但是,翠茹去而复返,她告诉我,那两个奴才是在偷窥,有位贵人在树丛那边与人偷情私会。我听了这话,当然要去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于是翠茹扶着我走了过去。绕过两棵树,往里面走了十来步,我就在树枝的间隙里看到了雅茉,她和于栖凰正抱在一起。不只是我看到了,翠茹和其他几个奴才也都看到了。这种有辱皇室体统的事,我当然要立刻制止,所以翠茹奉我之命带人将雅茉和于栖凰抓了起来。然后,我就带着他们去了紫云宫,禀告了皇后娘娘。”淮嫔倒要看看佟妃准备怎么包庇雅茉。之前,佟妃为了拉拢四位夫人,从陛下手中求来了海婵丝的赏赐,可是一转眼,雅茉就闹出了这种丑事,这无疑是打了佟妃一个“识人不清”的耳光。不知道佟妃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呢,淮嫔拭目以待,“后面的事,佟妃娘娘就知道了。” “雅茉,你说你是清白的。那我问你,你和于栖凰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你们二人为何会抱在一起?”佟妃相信淮嫔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她既然敢如此大张旗鼓地指摘雅茉,就是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至少是她看到的事实。 “回禀娘娘。我和于先生之前曾经约定,想要绘制一幅晚霞夕景的画作,作为我送给祖父寿辰的贺礼。大概申时五刻的时候,一名宫人到尘趣园传话,说于先生约我酉时三刻在滁柳台见面,商看选景之事。于是,我便依约而去,到了滁柳台,先生已经在了,于是我们俩就说起了绘画的事。可是说着说着,我突然觉得头晕,有些站立不稳,在我摔倒时,先生扶住了我,我实在是晕的厉害,只能靠着先生才能站住。然后,淮嫔娘娘等人就出现了。”雅茉神色紧张,她知道,单从她说的话来看,实在是有很多说不过去的地方,可是若要她实话实说,她也确实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茉杨,邀约不是你提出的吗?”于栖凰突然问道。被淮嫔指斥时,他非常的气愤。他自认无愧于心,所以不屑辩解。可是听了欧茉杨的话,他才发觉其中有不妥之处。 “先生,不是您约我去滁柳台的吗?”雅茉被于栖凰问的愣住了。 于栖凰摇摇头,面带困惑,“是一个小太监到画院找我,说是你请我去滁柳台见面。” 听到二人的对答,佟妃更觉可笑,这二人是真的毫不设防,竟然就这样落入了陷阱。可是这陷阱未免设的太过简单,也就只有他们这种心地单纯的人才会掉进去。“你二人都说是对方提出的邀约。那提出邀约的人到底是谁?” 雅茉分辨道,“到我宫里传话的是一个小太监,我没留意他长什么样子。” 于栖凰也说,“到画院传话的小太监一直低着头,我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洛嫔笑了起来,“雅茉,你和这位于先生倒是心有灵犀啊。竟然要把这事推到一个太监身上。宫中的小太监,没有五百,也有三百,难道要挨个儿抓过来让你们辨认吗?” “洛嫔娘娘若是认定了我在撒谎,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对佟妃娘娘说的话,句句属实。”雅茉红着眼眶,对洛嫔的落井下石倍感愤恨。 “雅茉,有没有撒谎,你自己知道。刚刚还说自己头晕的站都站不住,现在就能精神抖擞地为自己喊冤叫屈了?你是真的头晕,还是假的头晕啊?也对,娇弱无力的女人最容易打动男人的心了。”洛嫔桃腮带笑,舌灿莲花,一句句的戏言如同钢刀,砍向雅茉。 尘埃落定 兰笙很想反驳洛嫔的论断,可是眼下绝非合适的时机。洛嫔确实指出了一个问题,雅茉说的头晕欲昏很难验证。此时此刻,雅茉也没有显现出病态,这就更难证明她曾有过头晕的征兆。兰笙望着雅茉,不知道该如何帮她。 “淮嫔,本宫且问你。为何你看到雅茉倒在于栖凰的怀里,就认为他们二人是在偷情呢?如雅茉所说,若她真的要晕倒,于栖凰不可能视若不见任她倒地,扶她一下也是人之本能。”佟妃问的心平气和,她不欲与淮嫔争论,只要淮嫔据实以告,雅茉的事便能善了。 “佟妃娘娘不会是想要包庇雅茉吧?她与人偷情是我亲眼所见。犯下此等秽行,还容她在此申辩,已是皇家仁德。若佟妃娘娘还想为她脱罪,那嫔妾就只能再去向皇后娘娘申告了。”淮嫔脸色铁青,对佟妃的不温不火深感厌恶。雅茉的罪过已经十分清楚了,佟妃却还在寻机巧解,果然是对自己的同党有回护之心。若是让佟妃将雅茉摘清了,佟党势力定然更加牢固。 “淮嫔,本宫还未对此事有所定论,你无需搬出皇后娘娘来给我施压。你且回答我,为什么你看到他们二人有搂抱之举,就认为他们是在偷情?如果翠茹只是告诉你雅茉夫人在那边赏景,你还会认为他们是在偷情吗?” “佟妃娘娘,嫔妾不懂你的意思。”淮嫔虽听出了佟妃的话外之意,却不想顺势让步。 “淮嫔,不要人云亦云。你是主子,你的眼界怎么能和奴才一样?”佟妃的轻视毫不遮掩地送到了淮嫔面前。 淮嫔怒火中烧,被佟妃的意有所指扰乱了神思,“佟妃娘娘是在说翠茹无中生有吗?” “是不是无中生有,问问就知道了。来人,宣翠茹进殿。”佟妃的嘴角挂着冷笑,淮嫔太自以为是了,以为凭她嫔位的一张嘴就可以把雅茉的罪名坐实。如果这么容易就可以给人定下秽乱之罪,那还要宫纪律法做什么。 “佟妃娘娘不会是想要把罪过推到翠茹身上吧?”洛嫔笑吟吟地看着佟妃。 “洛嫔,本宫如何定夺,你且看着就是。”佟妃端起茶盏,招呼客人,“来啊,都品品茶吧,看看本宫这茶的味道如何。”佟妃特意扫了兰笙一眼,颇为得意。 翠茹被带上来时,还有些茫然,她先是抬头看了看淮嫔,随即跪下请安。佟妃受了她的礼,没让她起身,而是直接问话,“翠茹,本宫且问你。为何你看到雅茉和于栖凰,就认定了他们在偷情私会?” 翠茹显然没想到佟妃会问她这个问题,她愣了半天才说话,“奴婢,奴婢以为,天色将晚,那个地方又少有人经过,一男一女两个人,能,能做什么……”翠茹嗫嚅着,话音减低。 佟妃笑了,眼中浮出几分慈和,她将茶盏放下,温言道,“若然是奴才,心里就装着这些龌龊事。” “不是的,佟妃娘娘,不是的,”翠茹连忙辩解,“奴婢听到了,奴婢听到那男人问雅茉夫人,你还好吗?要不我们去那边,那边可以坐下……”翠茹说完,伏倒在地,“奴婢以为,他们,他们是要有非分之举,所以才赶紧去请我家娘娘。” 与淮嫔冷冽的面色相比,佟妃的笑容更显和煦,“翠茹,我且问你,为什么你听了这几句话,就认定了这两个人是在偷情?” “……奴婢”翠茹被佟妃问住了,她不明白佟妃为什么这么问,“奴婢想,既然那两个宫人躲在树丛偷看,肯定是有事情可看的。奴婢早就听说过雅茉夫人和画师有染,那雅茉夫人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来偷情的。” 翠茹是个敢说话的奴才,可是敢说不代表说的有用。翠茹和淮嫔一样,先入为主地给雅茉的事下了定论。在后宫中,这样的孤注一掷很危险。淮嫔是贵人,可以全身而退,可翠茹呢,兰笙仿佛看到了这个宫女像蚂蚁一般被佟妃娘娘碾死的场景。 “翠茹,本宫问你,雅茉夫人和画师有染这种事,你是听谁说的?” 佟妃的和颜悦色让翠茹没有那么紧张了,她想了想,犹犹豫豫地说道,“奴婢是听司浣监的小路子说的。” 佟妃点点头,“嗯,很好。你还记得。宁娣,你带几个人,去司浣监找到小路子,问问他,雅茉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自小路子往上,所有说过这件事的人,都带到绯霞宫来。”宁娣领命而去。 佟妃向后仰了仰,伸展了一下肩膀,吩咐道,“来人,给雅茉夫人和于先生赐座。” 淮嫔冷笑出声,对佟妃的做法表示不满,“佟妃娘娘,这两个人的罪过还没有说清楚,凭什么赐座?” “淮嫔,你有身孕在身,切忌动怒。他们二人的事,我听的差不多了。里面的种种,我也有了判断。现在让她们坐着,是怕一会儿站不住。稍安勿躁,喝点儿茶吧。”佟妃不介意淮嫔的横眉相向,她不想成全淮嫔的算计,雅茉固然有过失,却也不至于要背负这么大的罪名。 平静中的等待格外漫长,兰笙总算品出了茶的滋味,原来好茶就是历尽千波、香馨依旧。自己宫里的茶到底是差了一些。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宁娣自殿外而来,跪地复命,“回禀娘娘,奴才共带回了七名宫人,最后一人,是尘趣园里的婢女芳七。” “雅茉,本宫问你,为何你去赴约,却不曾叫宫人随行呢?”佟妃有所猜测,但是不敢断定。毕竟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她忌讳的未必也是雅茉忌讳的。 “……”雅茉没有说话,她垂着眼帘,心中斗争的十分激烈。终于,她缓缓起身,跪倒在地,抬起头望向佟妃,委屈的眼神更显脆弱,“我不想让她们跟着我。我喜欢绘画,和先生学画赏画的时候,我很开心、很安定。如果有人跟着……我会感觉,自己被困在牢笼里……”泪水溢出雅茉的眼眶,她笑了一下,那一丝残笑在泪水中更显凄凉,“我与先生是清白的。先生对我,只是师徒之谊。我不怕娘娘治我的罪,但是先生是无辜的。我愿意为自己的过失承担罪罚,但是请娘娘还先生清名。” 一看到雅茉的泪水,兰笙的心就揪成了一团。她想为雅茉说几句话,却无从开口。这时,洛嫔又说话了,“雅茉,收起你的眼泪吧。身为帝妾,说出这种话就是对陛下的冒犯。你还想替别人求情?哼,真是笑话。” “洛嫔娘娘,雅茉和于先生的事显然是以讹传讹的结果。你这么容易轻信谣言,是会吃亏的。”敏荷淡淡地说了一句。佟妃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洛嫔还在火上浇油,实在是不知所谓。 “敏荷,你要想清楚。雅茉的事是淮嫔亲眼所见……”洛嫔对敏荷的话很是反感。 “洛嫔娘娘,适可而止吧。此事关乎陛下的声誉,还是小事化了的好。”香茗正色相告,希望洛嫔能够看清这其中的关节。 佟妃向香茗投去赞赏的眼神,沉声道,“这一班奴才造谣生事,中伤主上,祸乱宫廷,实在不可饶恕。每人杖刑二百。能活的便送去恭坊服役。”佟妃看看雅茉,又看看淮嫔,沉声道,“翠茹、金浓二人,侍主不周,办事不利,用心不善。每人杖刑一百。之后调配司浣监,永不得入上宫院。” 见淮嫔怒气将溢,佟妃继续说道,“雅茉,你身为帝妾,不知思慕陛下,反而沉湎于旁物,该当自省。罚你宫禁一月,自己好好想想吧。于先生,今日之事,你是遭人算计,受人连累,希望你不要介怀。皇室于你,总是信任的,请回吧。” 佟妃起身,对在场的众人说道,“各位,今日之事,到此完结。本宫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雅茉的流言蜚语。希望各位能与本宫同心、同德。” 自己小心 佟妃说出的同心同德有股威胁的味道,可是这威胁恰如其分,谁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因为佟妃不仅是在维护皇室的威严,也是在维护皇帝的声誉。宫嫔与人私会的传言不比其他,那是在向皇帝身上泼脏水,是在侮辱皇帝的尊严。这件事必须在今晚禁绝。此事中,最不智的就是淮嫔,她只顾着攻讦雅茉,却忽略了这件事本身的意义。 雅茉在宁娣的陪同下回了尘趣园,临走时,兰笙拉着雅茉的手安慰她,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到时候云开雾散,什么事都没了。雅茉偷眼看了看在一旁冷眼监视的淮嫔,轻声道,“当初我还劝你不要做佟党,今天,倒是佟党这个名分救了我。兰笙,你自己小心吧,这宫里,不太平了。” 兰笙握了握雅茉的手,她何尝没有这种感觉,可是身陷旋涡之中,谁又能轻易挣脱这无形的摆弄呢。 “雅茉夫人,请吧。时间不早了,奴婢还要到您宫中掌刑。”宁娣提醒道,她惯于察言观色,看淮嫔已然怒气上脑,恐怕很快就要发作,与其听她啰嗦再作拖延,不如先行请走雅茉。 雅茉与兰笙道了别,又向香茗和敏荷点点头,才跟着宁娣离开。 “姐姐,别看了,我陪你回去休息。与这种人,不值当。今日她侥幸躲过了,到得来日,且看谁还能救她。”洛嫔冷眼旁观了一会儿,见雅茉不哭不闹,觉得无趣了,便想着回宫。 香茗和敏荷不约而同地看向洛嫔,对她的口无遮拦报以忧虑。洛嫔视若不见,上前挽起淮嫔的胳膊,“姐姐,走吧,她们这些人,一个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真以为雅茉是个省油的灯呢,哼,有她们后悔识人不清的时候。” 淮嫔的冷眼在暗夜里透着犀利的锐色,没有扳倒雅茉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可是佟妃的提醒也确实让她看到了自己的莽撞,这样的结局未必不是最好,她只能先退一步再做打算。淮嫔对着洛嫔露出了些笑意,“辛苦妹妹送我回宫了。” “辛苦什么,夜色这么好,咱们也赏上一赏。”洛嫔与淮嫔说着话,一起走进了夜幕。 “洛嫔娘娘什么时候能消停一些呢?”敏荷幽幽地叹了口气。 听了她的话,其他几人都暗暗地摇了摇头。江嫔看看这三位,虽然知道洛嫔关于“佟党”的指控是一厢情愿,可是这聚派的事,放在谁眼中都是件大事。她自认与文妃和敏荷的关系亲近,反正已经坐了实,索性就这么走下去的好。心中有了定夺,她便邀敏荷同行,反正方向一致,两个人也能闲聊几句。 香茗和兰笙送走江嫔二人,相视一笑,香茗掩唇打了个呵欠,“唉,剩咱们俩了,一起走还是各走各的?” 兰笙盘算了一下路线,笑了起来,“你是想让我把你送回茗堂吧?两个反向怎么一起走?” “你是嫌弃我,还是怕我?”香茗笑吟吟地看着兰笙,之前对她紧紧相逼,现在却又像忘了前事一般,她不知是该夸兰笙不计前嫌,还是夸兰笙胸无城府。 “此话怎讲?”兰笙不知“嫌弃”一说从何而来,见香茗转身就走,她连忙跟上去,想要问个清楚,可是随即又停下,“不对,要听你讲就得送你回去了吧?” 香茗忍俊不禁,“那你来不来呢?” “不去。”兰笙摇摇头,板板正正地坐了这么半天,她已经很累了,她想早点儿回去休息。 果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香茗笑了两声,“那我可就自己走了。你不要后悔。” “又是后悔。你们不要都用后悔吓唬人好吗?”兰笙一想到洛嫔傲慢的样子,就觉得头疼。她可不希望香茗效仿洛嫔,洛嫔的做派太天真烂漫,香茗不适合。 “不吓你了。我走了,你自己小心。”香茗敛起笑容,在宫人的陪同下走了。 兰笙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去看香茗的背影,玲珑以为她后悔了,便打趣道,“小姐,这么快就后悔了?” “香茗让我小心点。”兰笙喃喃道,她确实有些后悔了,香茗不是随便说话的人,兰笙曾经特别留意过香茗,香茗的话不多,但是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很值得玩味,因为都说在关节上,那种力道和分寸,会让你刚刚好明白她的意思,又不会产生更多的想法。 “是啊。天黑路暗,您走路是得小心儿。”玲珑扶住兰笙,不明白兰笙在想什么。 “我要小心什么呢?”兰笙没有头绪,她觉得香茗不会平白无故的邀她一起走,那么香茗是要和她说些什么吗?难道是要说雅茉的事?雅茉的事确实值得一说。虽然现在这件事被佟妃以雷霆手段压了下来,可是保不齐会有人从中捡拾到只言片语,一旦传出去,会对谁造成伤害呢?香茗是要和自己说这件事吗?兰笙觉得不是。 “夫人,可找到您了。”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兰笙驻步回头,看到了三沐。 “沐公公找我有事?”兰笙问完,觉得自己说了一句愚笨的话。 果然,三沐笑着答道,“奴才不敢有事劳烦夫人,是陛下要见夫人。” 兰笙想到皇帝交待的事还没有完成,便不太想去见皇帝。可是,谁能违抗皇帝的旨意呢?兰笙搁下心中的不甘愿,虽三沐去了升宁宫。 又是昏暗的宫室,又是昏暗的浴房,又是白花花的肩膀。兰笙安静地走到皇帝背后跪好,扶住皇帝的头贴在自己的头上。等到一点儿脚步声都听不到了,兰笙忍不住抱怨道,“陛下,下次再传召臣,可以不在这里吗?” 皇帝“嗯”了一声。兰笙松了口气,连忙表示谢意,“多谢陛下体谅。” “体谅什么?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皇帝沉声问道,即使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皇帝的嗓音还是透着温和的暖意。 兰笙的手一僵,想着与其遮遮掩掩地解释,不如坦坦荡荡地说清楚,“陛下,君臣之礼,应守大防。此地是沐浴净身之处,陛下每每坦诚相见,臣却拘礼以待,实在有碍观瞻。”兰笙想让自己的措辞听起来婉转一些,至少不要惹怒皇帝。 “怎么?你也想跟朕一起洗吗?”皇帝语气轻浮,嘴角还勾起了一丝浅笑。 “陛下,臣女不是这个意思!”兰笙差点儿把手指按到皇帝的眼睛上,她有点儿后悔向皇帝谏言了。 “那你是何意?”皇帝抬起胳膊放到石台上,大臂上一道长长的伤疤撞进了兰笙的视线。“难道朕没有恪守君臣之礼吗?” “……臣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陛下不应该在臣女面前如此坦裎。”兰笙索性挑明了皇帝的行为失当。 “朕还没治你窥伺龙躯的罪名,你倒先说起朕的不是了?”皇帝勾着嘴角,心情的愉悦都在面目上显露出来。 兰笙心想,若是知道了雅茉的事,估计皇帝就笑不出来了,“臣女知错。陛下就当臣女什么也没说吧。” “如此的洁身自好,还说心里没藏人?欺君可是大罪。”皇帝的狭长眉目如水波的涟漪荡漾开来,烫了兰笙的手。 兰笙倏地把手收回,掐在腰间。她是不想伺候了,就算治罪也不伺候了。若不是皇帝的龙头还靠在她的腿上,她就站起来直接走了。 “雅茉的下场你已经看到了。就算心里有人,也藏的紧一点儿。佟妃可以放过雅茉,却不会放过第二个,你自己要小心点儿。” 夜宿升宁 梅笙说皇帝温和,竹笙说皇帝多情,菊笙说皇帝仁善。可是在兰笙眼中,皇帝冷漠、无情、阴险。躺在升宁宫的地上,兰笙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中只有这几个字来来回回地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这是兰笙第二次睡在升宁宫的地上,有褥子、有被子、有方枕,地方足够大,兰笙可以随意伸展自己的腿而不必蜷曲着。对于皇帝的招待,兰笙不敢恭维,只能说是勉强笑纳。第一次睡在地上时,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清晨,是皇帝起床的动静叫醒了她。可是这一次,兰笙无论怎样静心都无法入睡了,于是,她就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反驳着姐妹的观点,表达着自己的皇帝的不满。 可能是兰笙折腾得动静大了些,皇帝终于被惊动了:“怎么还不睡?不觉得累吗?如果不累,就继续为朕按按头。” 兰笙仰面躺着,轻声答道,“臣已经睡着了。陛下早些休息吧。” “欺君可是大罪。朕说的话,你好像从来都没有放在心里。”皇帝那边传来一声叹息。 “……”兰笙决定,不发出任何声音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皇帝又说话了。 “欺君可是大罪。你果然没有把朕说的话放在心里。”皇帝显然没有困意,说出来的话跳脱地像洛嫔敲击的鼓点。 兰笙恨自己沉不住气,咬牙坐了起来。她走到龙床边,借着月光看着皇帝的脸。那张清俊文雅的脸上,凝着笑意,因为料定了兰笙一定会过来而带了些得意。 把手按在皇帝的头上,兰笙轻轻按压着,“陛下为什么还不睡?” “睡了,但是被你吵醒了。”皇帝的手在床上轻轻敲着,好像在击打一段乐曲的旋律。 兰笙已经对皇帝的倒打一耙见怪不怪了,与其和他争辩,不如好好给他按摩,让他早点儿入睡。可是,揉了一会儿,兰笙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陛下,您为什么会头疼呢?真的是因为没有休息好吗?” 过了许久,兰笙才听到皇帝的回答,“曾经有人想要下毒害朕,但是没有成功。朕就落下了这个毛病,容易头疼。” 皇帝的描述平直简单,故事却惊心动魄。想到皇帝差点儿死于非命,兰笙有些后怕,低头看看安安稳稳躺在床上的皇帝,兰笙觉得庆幸。“是谁想要害陛下?” “不知道。那时候,朕还小。”皇帝的坦率让兰笙感到一丝丝讶异。 “陛下头疼了这么久吗?为什么不想办法治一治?”兰笙很难想象,日复一日的头疼会带来怎样的折磨和影响。 “你说,一个人,是有弱点好还是没有弱点好?”皇帝已经忘了头疼是从何时开始的毛病,他只记得头疼时自己的烦躁和痛苦。 兰笙思索着皇帝的问题。每个人都有弱点,所以有弱点谈不上好坏。但是有的人,他们的弱点并不明显,这样,他们看起来就会比其他人更强大一些。所以,这个问题不是在说有没有弱点好不好,而是在说一个人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弱点,“如果这个人有敌人,那么他没有弱点就会比较好。如果他没有敌人,那么有没有弱点就无关紧要了。” “朕是皇帝,没有弱点会招来猜忌,有弱点会招来非议,有弱点装作没有弱点会招来试探,没有弱点装作有弱点才能争取到先机。”皇帝的语气低沉了一些。 皇帝的解释让兰笙感到复杂,可是仔细品味,兰笙不得不承认,皇帝的做法是很有道理的。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弱点是一个很巧妙的武器。可是这样看来,皇帝是承认了,自己身边有敌人存在吗?兰笙想到家中的姐妹,手下的动作便慢了下来。 皇帝突然握住了兰笙的手,“累了吧?去睡吧。再熬一会儿,天就亮了。” 兰笙抽回自己的手,将皇帝的手放回到被子里,为皇帝掖了掖被子,“陛下快睡吧。”兰笙继续为皇帝按头,力道轻了一些,多了一点儿刮捋的动作。很快,皇帝的呼吸缓慢地平稳下来。 确定皇帝睡熟后,兰笙僵着两只手躺回到地上。月光穿过窗棂,攀上了房梁,那淡淡的柔光好像一缕纱,它从天而降,覆在兰笙的脸上。兰笙合上眼,很快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兰笙看到了一片金黄色,她有些懵懂,揉了揉眼睛,发现不是梦境,眼前还是那片金黄色的幔帐。兰笙翻了个身,仰头看见了金黄色的帐顶,再扭头,看到了纱帐外影影绰绰的木窗。兰笙骤然惊醒,她竟然睡在了皇帝的龙床上。 腾的一下坐起来,兰笙掀开幔帐,准备下床。这时,有宫女从外面鱼贯而入,帮助兰笙打点一切。没有看到玲珑的身影,兰笙有些纳闷。收拾好了,兰笙抬脚就走。领事宫女连忙拦了一步:“夫人,早膳已经备好了。陛下交待,请您用过早膳再回去。” 兰笙笑了一下,她觉得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别说早膳,再多站一会儿,她都担心会惹出麻烦来。谢绝了宫女的挽留,兰笙快步出殿。到了殿外,就看到了玲珑和其他人。见玲珑要说话,兰笙制止了她。只说了一句“回宫”,兰笙就率先而行,也不管玲珑她们是否跟得上。 主仆几人行色匆匆地赶回了锦织苑,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兰笙的脚步才慢了下来。玲珑见状,赶紧凑上来打听,“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走的这么急?是在升宁宫惹祸了吗?” 兰笙瞪了玲珑一眼,恨这奴婢该机灵的时候却笨的出奇。玲珑见兰笙不说话,也不敢再问,只能去小厨房张罗早膳。 进了正殿,兰笙在桌边坐下才安定下来。她扪心自问,自己跑个什么劲儿,究竟是在躲避什么?是奴才们探寻的眼光,还是可能传出的流言。兰笙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拎着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兰笙也没想喝,只是摆弄着茶碗,好像要从茶碗身上找到一个答案。 董嬷嬷走进殿来,向兰笙请安。兰笙知道董嬷嬷要问什么,索性全说了出来,“昨天晚上我宿在升宁宫,陛下向我问起了雅茉的事。”兰笙敲敲茶碗,看向董嬷嬷,“嬷嬷知道雅茉的事吗?” “奴婢不知,还请娘娘明示。”董嬷嬷等了一夜。之前兰笙去升宁宫,是从锦织苑走的,这事她是知道的。可是昨天,兰笙去了绯霞宫就彻夜未归。董嬷嬷还以为兰笙出了什么事,刚才见到玲珑回来,才知道出事的不是兰笙。 “嬷嬷不知道就算了。原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跟院子里的人说清楚,不要议论雅茉夫人,如果听其他宫里的人说起,也不要去打听。如有违者,严惩不贷。” 再入画院 兰笙严令宫人议论雅茉的事,可是她自己却反反复复地想起在绯霞宫中的所见所闻。雅茉的事被佟妃以强硬的姿态压了下来,那天晚上,宫人受刑时的哀嚎如同撕裂黑夜的闪电,让人看到了这深宫毁人无情的冷酷。究竟是谁传话给雅茉和于栖凰?雅茉和于栖凰究竟有没有私情?雅茉究竟有没有过头晕?这些问题的答案,佟妃一概不予理会。这就是佟妃的过人之处,她只看事情最后的影响,然后由结果决定她处理这件事的态度。 佟妃选择了信任雅茉,不是因为雅茉值得信任,而是为了保全皇帝的声誉。哪个皇帝能受得了自己的妾室在外勾三搭四?纷纷议论足以将皇帝从一个温文有礼的人变成一个暴君。佟妃用自己的手段杜绝了这种可能,佟妃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见识了天家动怒的后果。皇帝对此十分满意,这份满意甚至抵消了雅茉与人私会的流言带给他的愤怒。 如果是皇后,她会怎样处理这件事?如果是文妃,雅茉又会面对怎样的结果?兰笙止不住地胡乱猜想着。她们也会做出让皇帝如此满意的裁决吗?有那么一个瞬间,兰笙竟然有些羡慕佟妃,羡慕佟妃可以用自己的智慧和权柄去保护皇帝。对于一个后宫的女人而言,佟妃用她的行动表达着她对皇帝的爱意。 初入宫时,佟妃借着请雅茉画像的机会,吸引了皇帝对她一见倾心;现在,又是因为处置雅茉的事,佟妃打动了皇帝对她情根深种。兰笙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是佟妃与皇帝的缘分合该如此,还是雅茉就是有着为他人做嫁衣的命数。 无论如何,兰笙都不相信雅茉会做出与人苟且之事。她一定是被人冤枉的。都说画龙画虎难画骨,雅茉修习画艺,当是有一双细致入微的慧眼,怎么就没发现身边潜藏的别有用心之人呢? 想到画艺,兰笙想起江嫔所说,下月十二是吉日,适宜行拜师礼。请邱淮出画堂教画的事还没有告诉邱淮本人。兰笙不禁自省,她做事确实是欠考虑,听到皇帝让她往东跑,她就埋头向东,却不想想,这个东是谁的东。 兰笙让玲珑准备出一份礼物,她要去画院拜访邱淮。听闻兰笙要去画院,玲珑有些顾虑,她劝兰笙不要在这个时候沾染画院。毕竟雅茉和于栖凰的事刚刚告一段落,画院里画师众多,人多则口杂,口杂则生事。万一遇到不开眼的奴才乱传瞎话,兰笙可就百口莫辩了。 听玲珑说完她的担忧,兰笙有点儿后悔将雅茉的事告诉她了。“一朝被蛇咬才会十年怕井绳,我只是看到别人被蛇咬了,为什么要见到绳子就绕着走?”兰笙让玲珑把心放在肚子里,把人带够,把礼物备好,把场面做足。摆出了一宫主位的气派,在一众宫认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地去了画院。 再见到画院院使,兰笙觉得老人家看自己的眼神里满是警惕。想来是于栖凰把他的遭遇告诉了院使,所以院使对她们这些后宫贵人有了些杯弓蛇影的反感。 “本宫今日来,是奉陛下之命,拜访扇堂的淮先生。希望院使能拨冗陪同,与本宫一同去扇堂小坐。”兰笙不知道邱淮会是个什么态度,想着找个说客或许可以方便行事。 “夫人此来,是要见淮儿吗?”院使很是意外,之前邱淮走出画院已经让他震惊万分,他以为邱淮是重获新生,准备再入凡世了。没想到,邱淮回来时,脸色苍白,神容憔悴,之后更是几日躲在房间,茶饭不思,恢复到了闭门锁步、与世隔绝的状态。院使看的明白,邱淮是受到了打击,伤了心。“夫人恐怕要失望了,淮儿未必会见夫人。” 院使的猜度也是兰笙的担心。那日,淮先生离开时的孤鹜之姿令兰笙难以忘怀。兰笙能感觉到淮先生心中的错愕和失望,可是在皇帝面前,尤其是在皇帝的警示面前,兰笙只能以市侩之态应对淮先生的清雅端方。也许淮先生已经忘却了他的皇子身份,可是兰笙却不能忘记她的帝妾身份。 “淮先生性格孤傲,不愿与吾等妇人相见也是正常。所以要劳烦院使,从中说和了。”兰笙不想跟院使浪费时间,她做了个“请”的姿势,逼院使为他引路在前。 进西院前,院使让太监先行一步,通知画师们封门回避,以免冒犯贵人。兰笙虽觉院使矫枉过正,可是细想之下,这确实是对画师们的爱顾和保护。于栖凰与雅茉的师徒之谊怕是再难承续了。想到此,兰笙不由得生出些伤感,神色也郑重起来。 院使一直留意着兰笙,见她面色深沉,连忙解释道,“夫人请见谅,画院乃技艺清修之所,画师们对艺术的追求胜过一切,我忝居院使之位,只想看到他们造就惊世之作。若是因为一些杂七杂八之事断送他们的前途,我便是无能失职啊。” “院使之心,令人敬仰。这些画师能得院使的庇佑,是他们的幸运。画艺一技,可映人心、可通灵智,能于绘画一道上取得真髓者,定是心地纯澈、言行清净之人。这样的人,上天是会眷顾的。”兰笙看着廊道上一个个紧闭房门的屋子,心中有些恍然。这些人,本就应该远离宫闱,到山水田野之间去,可是盛名之下,稀以为贵,皇室召贤,莫敢言退。这些人也许早就失了俯仰天地的胸怀,他们还能造就出惊世之作吗? 兰笙情不自禁地停在了琼落先生的门前,入了宫的琼落,还能再画出那堪称绝世的画作吗?望着门上的名牌,兰笙心中的迷惘更盛。 “夫人可是要见琼落吗?”院使见兰笙止步,以为她要见琼落先生,毕竟是绘像之缘,有这么多人在场,说上一两句话总是无碍的。 “院使误会了。本宫一路过来,发现门外的名牌有新有旧,想来是和画师入院的时间长短有关,这样参差不齐实在难看,还是一起换新的比较好。”说完,兰笙笑笑继续往扇堂走去。 院使看看名牌,看看兰笙,连忙拾步跟上。走到扇堂外,院使叫太监进去通禀。兰笙阻止了,“若是去通禀,淮先生可能会避而不见。本宫上次来,便是不请自入,这一次照旧吧!” 头一次见人把失礼之行说的如此坦荡,院使不由得诧异。见兰笙已经绕过了屏风,院使赶紧跟了进去,他在心中暗想,若是宫中贵人都是这般不讲道理,于栖凰受的一顿折辱也就不堪一提了。 病中邱淮 对于邱淮,兰笙心底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愧意,若不是自己任性地走进扇堂,邱淮也许就不会任性地走出扇堂。以任性对任性,兰笙认为这是她与邱淮之间的惺惺相惜。兰笙带着这些胡思乱想走进了正殿,发现清净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荒凉。桌上的纸张凌乱地散放着,毛笔东一支西一支地躺在笔山上,刀具、刻具与外鞘分开放置,砚台里的墨料干涸出了裂纹,几幅未完成的作品搁置在一边。这张曾经活力充沛的长桌案仿佛泄了气,干巴巴地蹲在地上。 院使一声长叹,吩咐太监去后面内室请淮先生出来。兰笙伸指在桌上划过,发现指尖粘了一层浮灰。“壮志难酬心易老,总念弱冠志气高。宏愿终究逐流去,不见东山忘起早。”兰笙低声默念了几句。眼中的热忱冷却了许多。如果邱淮禁步这许多年还想不通这世事的繁杂,那他还适合为邱望致指点画艺吗?兰笙有些犹疑。 皇帝的初衷是十分周全的,不止为了兰笙,也为了邱淮、邱望致和江嫔。可是邱淮呢?他能担负起皇帝的期许吗?他能做一名合格的师长吗?兰笙抬头望向院使,“何院使,平日里是谁在照顾淮先生的起居?” “……淮儿他性子冷,又骄傲,所以他一向是自己照顾自己。”何院使知道,邱淮的日子过的太清简,可是,这也是无奈之举。如果能活着就是万幸,谁还会去计较过得好坏呢。邱淮是为画艺而生的,只要能好好地绘制画作,邱淮并不介意处境好坏。 “何院使,听你所言,你与淮先生似乎十分亲近啊?”看院使的年龄,兰笙猜想,他一定知道邱淮的身份,而且知道邱淮的经历,这种熟悉和热络不是权威之下的刻意逢迎,而是发自本心的顺势而为。 “淮儿算是我的弟子。只不过,我这个师傅只是带他入了门,他的本事都是自己修习出来的。”何院使虽作谦虚,却也看得出他的自豪之意。 “何大人,不好了,淮大人病了。”小太监慌慌张张跑出来。 兰笙一听此话,心中着急,迈步就要进去查看,可是何院使拦住了她,“夫人请留步。内室不见外客,请夫人顾及淮儿声名。待老夫先进去看看再说吧。”说完,何院使就跟着小太监去了内室。 何院使的话提醒了兰笙,关心则乱,她这一步要是迈出去确实是不妥当的。“玲珑,快去请太医。”玲珑赶忙走到殿外,让随行伺候的宫人去太医院请太医。回到殿内,玲珑靠近兰笙耳语道,“小姐,刚才我出去交待时,看到有人在门外偷看。” “无妨,让他看着。这么多人在,不怕他们乱说。”兰笙对此不感到意外,天下最不缺的就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之人。昨日能倒个雅茉,今日就能倒个锦兰。胆子小的人自然会偃旗息鼓,可是胆子大的人就是想要趁热打铁。 “小姐,他们是谁啊?”玲珑以为兰笙已经知道了是谁在监视她们。 “心有邪祟之人。”兰笙有些焦躁,她来回踱步,想要把心中凌乱的念头串接起来。那是一个答案,一个她一直在找却没有眉目的答案。 突然,“当当”两声响起,兰笙蓦然回首,发现淮先生正站在堂柱边望着她。淮先生塌着肩,脸上泛着腐肉般的绛红色,双眼迷蒙,整个人靠在小太监的身上,好像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兰笙从那虚弱的目光里看到了欢迎她到来的惊讶和喜悦,一时间,她不知是该笑着说一句“别来无恙”,还是该苦着脸问一句“染疾重否”。 最终,兰笙只是平静的说道,“先生快坐吧,我们坐下慢慢说。” 小太监扶着邱淮走到椅子边坐下,何院使的脸色很难看,他站在邱淮身后,似乎对邱淮颇多意见。 “先生既是病着,我就长话短说。之前我与先生聊起赏画之道,颇为受益。陛下得知后,有感而发,希望先生能做皇子邱望致的师傅,教授致儿绘画赏画之技。此事,我已经和致儿的母亲说过,致儿也很乐意。现在就看先生的意思了。”兰笙言辞恳切,希望邱淮能够感受到她的诚意。 想到适才自己错怪邱淮,以为他是因为受了刺激而自暴自弃,兰笙更觉羞惭。若是邱淮真的答应了做邱望致的先生,一定得给邱淮安排两个得力的下人。 邱淮沉默了,他没想到兰笙会再来,更没想到兰笙会带来这样一个消息。他不想答应。他只想问兰笙,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是那个自由恣肆的赵兰笙,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锦兰夫人。他想问,可是现在他难受的连坐着都觉得疲惫,更不要说是拿起笔写出自己的困惑了。 兰笙见邱淮迟疑,担心他有所顾虑。兰笙迅速地决定了自己的想法,劝说道,“先生对绘画的理解令人敬佩。我认为,这样的见解应该有人传承。先生若是有意收取弟子,不妨就从致儿开始。” 见邱淮的神色没有变化,兰笙压低声音说道,“致儿……致儿的亲生母亲早逝,致儿是皇长子,现下宫中已有三位贵人怀有身孕。致儿该如何走以后的路,需要有人引领他。” 邱淮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兰笙的脸上。他明白了,兰笙知道了他的一切,知道了本应深深埋藏却被揭露在外的一切。他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切,因为知道,所以不敢面对。他不相信,兰笙知道了这些,还能来说服他去做皇长子的师傅。他不敢相信。 兰笙从邱淮的目光里看到一种绝望的痛楚,她见过这种眼神,在一个女孩的脸上。那个女孩的长相,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可是这种眼神却牢牢地留在了她的脑海里。那个女孩身上绑着石头被人沉进了池塘,一开始还有一些气泡从水底浮上来,后来,气泡消失了,水面恢复了平静。女孩说的最后一句话随着这平静的到来而失去了意义。 “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吧。我们从现在重新开始,好吗?”这是兰笙想对那个女孩说的话,现在,她把这句话说给了邱淮听。 邱淮笑了,像是一个从来都不会笑的人,突然露出了笑容,那笑容短暂却精致、僵硬却真诚。邱淮慢慢地点了点头。 兰笙笑了,笑的胆战心惊,她很高兴邱淮能答应这个要求,很高兴邱淮能出来见她。 “先生,好好养病。下个月十二,江嫔会在漓波宫举行拜师礼。这是我代她准备的小订,希望你能中意。”兰笙从玲珑手中接过锦盒,推到邱淮面前。 邱淮颤抖着手,打开了盒子,只见里面放了一片纯金打造的兰花图样的扇坠。 意有所动 经太医诊断,确定邱淮只是外感风寒引起的发热,因为迟于问诊、未服药剂,再加上休息不善、思虑过重,才造成了这般严重的局面。太医开好药方,叮嘱了养病期间的注意事项,便匆匆离开了。何院使心疼邱淮,临时安排引路的小太监留在邱淮身边伺候。兰笙见邱淮没有大碍,心下安定,也起身告辞。 离开了画院,兰笙想去觐见皇帝,说说邱淮生病之事,可是想起粉末的事还没有着落,兰笙放弃了这个打算。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一个小太监从后面跟上来,在玲珑耳边说了些什么就退开了。兰笙侧首看玲珑,玲珑凑上来,低声禀告,“小姐,有人盯着咱们,要不要把他揪出来?” 兰笙想了想,问道,“玲珑,你了解皇宫吗?” “这,这怎么说呢?怎么才算了解啊?”玲珑被兰笙问住了,她不明白这个问题和抓人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这皇宫里有多少个宫院,多少个房间,多少个角落,多少个奴才吗?”兰笙望着前方的宫墙,选择了御花园的方向。 “小姐,您这不是难为我嘛,这些事,我怎么会知道呢。再说了,这种事,谁会知道啊。”玲珑猜测兰笙是又有了什么特别的想法。 “一定有人知道。因为有人需要知道。只有一切尽在掌握,这个人才会安心。”兰笙觉得她抓住了什么,在那些一闪而过的思绪中,她抓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小姐,您是在说陛下吗?”玲珑仔细思索着兰笙的话,觉得兰笙想到了与皇帝有关的事。 “陛下?”兰笙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玲珑,若有所思。 玲珑见兰笙盯着自己看,以为自己给了兰笙重要的提示,连忙屏息看着兰笙,唯恐自己一动会打扰兰笙的思路。 许久,兰笙的眼神动了起来,她抬起手,伸向玲珑的耳畔,低声说道,“玲珑,你这副耳坠挺漂亮。” “啊?”玲珑一愣,“小姐,你说什么?” 兰笙专注地看着玲珑的耳朵,“你这副耳坠挺漂亮,但是不适合今天这身衣服,穿那套鹅蛋青的裙子更配。”她轻轻拨动着耳坠,“衣服首饰还是要搭配起来才好看。” “小姐,我们做下人的,哪会考虑那么多呀。有的穿戴就挺好了。三小姐赏给我耳坠的时候,我还没有那身裙子呢。”玲珑羞涩的笑着。 兰笙笑笑,“竹笙的眼光好。这耳坠很适合你。” 玲珑笑的更开心了,“小姐,你不会一直在看我的耳坠吧?我还以为你想到什么了呢。” “我确实想到了。”兰笙向后面望了一眼,“找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把那个人关起来。” “关起来?哪个人?”玲珑跟着兰笙的目光往后看,以为兰笙说的是身后的某个下人。可是看了两眼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关起来啊?” “为什么不能关起来?不但要关,还要关的严实点儿。以后,来一个,关一个。”兰笙斩钉截铁的说道,她的不容置疑带给玲珑很大压力。 “小姐,这,这有点儿难。我要把人关在哪儿啊?再说,万一有人找他怎么办啊?”玲珑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地方,她觉得兰笙这个要求很难实现。 “我记得鹤冠汀上好像有两座假山吧?”兰笙继续往前走起来。 “鹤冠汀?那,那得用船啊。”玲珑觉得这个地方倒是挺好,就是上岛下岛不太方便。 “那就找个不用船的假山。”兰笙想晃晃玲珑的脑袋,帮她动一动,看看能不能更灵活一些。 “明白了,小姐。”玲珑恍然大悟,随即有些担心,“小姐,你为什么要把人关起来呀?” “等着有人来找啊。”兰笙觉得,邱淮生病的事还是应该通知皇帝一声,至少请皇帝亲自派两个伺候的人过去。 “等人来找?那不就惹麻烦了吗?”玲珑希望兰笙能够考虑周详再做决定。 “这不是惹麻烦,这是钓鱼。先挖条泥鳅做饵料,然后用饵料钓鱼,看我们能钓到多少?”想到钓鱼,兰笙的心有些活动了,以前,她最喜欢和九叔一起钓鱼了,在岸边,一坐就是一整天,最后点一点数目,看看谁输谁赢。赢的人可以吃烤鱼,输的人只能喝鱼汤。 “钓鱼?”玲珑想了一会儿,有些明白兰笙的用意了。 “玲珑,你去一趟御书房,将扇堂淮先生生病的事禀告陛下。就说,我想从锦织苑调两个奴才给淮先生差遣,请陛下恩准。”兰笙见前方有湖心亭,想上去坐坐。 “明白,奴婢这就去。小姐,那个人什么时候抓呀?”玲珑还惦记着后面的“尾巴”。 “不急,一件事一件事办。我在这里等你。你先去见陛下。”兰笙让玲珑去传话,自己则带着人走进了湖心亭。坐在边凳上,兰笙让人去找些鱼食过来。 赏了一会儿湖景,兰笙问道,“对面那里是碧荷映月吧?” 随侍的宫女满月应道,“是的,夫人。” “景致确实是不错。难怪想在这里作画。”兰笙嘀咕了一句,又看了半天,兰笙对岸边的树生出了几分好奇,“那岸上种的是什么树?看起来眼生的很。” 满月看了看,恭谨地答道,“奴婢不知。” “得空时去打听打听,那树看着不错。若是能掐枝,便取两段种到咱们院子里去。”兰笙垂下头去看湖里的鱼,那一道道红色的狭影游来游去,在碧波间勾勒出曼妙的线条。 “……夫人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并不是所有的花草都适合养在居所。”满月还是那副恭谨的态度,只是语气中多了些郑重。 “这话我倒是听说过。可是,既然能养在这御花园,放到锦织苑里应该也不会有事吧。”兰笙让满月到跟前来回话。 满月略一迟疑,走近了几步,低声答道,“奴婢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过,御花园里有几处地方不能经常去,去的多了,可能吃亏。” “还有这样的地方?嬷嬷有告诉你为什么会吃亏吗?”兰笙很是好奇,既好奇吃亏的原因,也好奇嬷嬷的身份。 “嬷嬷说,有些地方的东西是前人留下的,前人的心思太深,里面埋了许多不知深浅的人。”满月平静的叙述里有种穿越岁月而来的诡谲感。 兰笙听的心头一颤,她愈发想要知道,这些地方有什么神秘。“碧荷映月就是这样的地方吗?” “是的。”满月始终微低着头,这让兰笙看不到她此时的表情。这种话若是换作玲珑来说,必是要带着些眉飞色舞的得意。可是满月很平静,平静地一如亭外的湖水。 惊人粉末 满月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兰笙很早就有了这样的感觉,在锦织苑里,满月一向安心做事,很少说话、很少从众。兰笙交待她做的事,都能利落地完成,不会因为时间宽松而拖延,不会因为事务简单而松懈。可是这样一个人,却不是不可或缺的,就算她几天不在锦织苑露面,兰笙也不会觉得反常。这样的人,把自己保护的太好了。 “满月,为本宫做件事,去打听一下,那边的树到底有什么名堂?”兰笙对宫里的人有种无法剔除的戒备心。但是她也明白,要对付这皇宫,只有皇宫里的人最合适。九叔常说,再密实的网扔进水里,也会有漏网之鱼。兰笙相信这一点。 “是。”满月回答的干净利落,躬身退了几步,又回到亭子外站好了。 兰笙很欣赏满月这一点,有分寸,识时务。享受了片刻的安静后,拿鱼食的奴才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全乐。兰笙接过鱼食,见全乐有话要说的样子,便沉了脸,冷声道,“知错了?” 全乐跪倒在地,“奴才有罪。” 兰笙高声吩咐道,“满月,你们去那边等着。”满月抬头看了一眼,领命而去。 “事情都查清楚了?”兰笙扬手,扔了一把鱼食到湖里。 “是。”全乐抬起头,眼中有兴奋的情绪闪动着。 “站着说还是跪着说?”兰笙侧首看着全乐,感觉这孩子比以前活泼了些。 “奴才跪着说就行。”全乐喜滋滋地看着兰笙,“谢主子体贴。” “那就跪着说吧。”兰笙看着全乐头上的伤痕,还是有些愧疚。 “海潮宫的宫女是一位袁姓太医救治的,袁太医年过六旬,家中人丁不是很兴旺,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外嫁到新城。袁太医给那宫女看的很是仔细,还复诊过两次。现在,那个叫xx的宫女已经大好了。溪嫔娘娘对她照顾的很好,应该能恢复如常。 去泾泊宫看病的太医姓王,他到的时候,那个宫女就已经咽气了,也就没做什么。直接回了太医院。王太医进太医院的时间不长,资历太浅,平时很少出诊。 太医院里共有太医二十二人,学徒十人,太监十人,嬷嬷十人。院正欧扬筝是雅茉夫人的祖父。院使两人,一人姓郑,年方四十;一人姓方,七十有余。这两个人之间有矛盾,所以太医院内分成三派,郑姓一派五人,方姓一派七人,其余人看不惯这两人互斗,不予附庸,自行其事。最默默无闻的一名太医姓蔡,刚过而立之年,因为没有出过诊,所以不知道医术如何,只知道他是四年前进的太医院,有太医说他是草野落杏,所以不太看重他。 但是奴才觉得他为人还挺好的。奴才的伤就是他给治的。也是赶巧,哥带着我刚走到太医院门外,正碰上蔡大夫出来,他看见了我,还没等我哥开口,就把我拎进了太医院,然后就给我处置了伤口。 昨天,奴才借口答谢他,找小厨房做了些下酒菜给他送了过去,趁他喝酒时问了他粉末的事,他说粉末里有茴香、苍耳、归树和紫海棠。他问我这粉末是哪里来的,我说是从主子那里抹来的,蔡大夫就敲了我一下,让我记住疼,让我记住主子的东西不全是好东西。他告诉我紫海棠不能碰,因为是容易成瘾的东西,这紫海棠一开始用的时候确实能够提振血气,但是用的多了,就会起相反的作用,因为血气过旺而导致全身血亏,人会日渐消瘦,最后脱掉人形就变成行尸走肉了。蔡大夫还给了我两吊钱,告诉我不能偷这些东西出去卖,会害人害己。 奴才问他,要是不得不用这些东西,需要注意点儿什么。奴才想问清楚到主子跟前讨个好。蔡大夫说,这紫海棠不能和怡情的香料混用,会使人精力过旺;不能和养颜的补品同用,会使人精神不振;不能和活血的药物同用,会使人狂暴躁郁;不能和安神的药物同用,会使人精神亢奋。总之,这种药会强化很多药物或香料的作用。 哥哥拿着粉末去外面找了杏春堂的闻大夫给看了,闻大夫说粉末里有茴香、苍耳、归树和紫海棠。闻大夫告诉哥哥,紫海棠不能乱用,能不用就不要用,那是垂危之人用来保命的东西。一口气上不来,用一味紫海棠就能抢出一条活路。闻大夫还说,这东西很邪,如果男子用多了,就会断绝血脉、再无子嗣;女子用多了,就会早衰体虚、脱发眼盲。 哥哥觉得这粉末实在可怕,不敢多配,只照着夫人给的那些量,配了一份。” 全乐说完,半天都不见兰笙说话,不由得担心,是不是事情办得不合主子的心意。他见主子脸色阴沉,不敢再说,也不敢再问,只能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等着主子再做吩咐。 兰笙很冷,初听董嬷嬷说起这粉末的事,她只是觉得理所当然、无可厚非,可是听完全乐的回话,兰笙心中的震惊已经无法言说。皇帝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这粉末,她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如果如实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告诉皇帝,那么佟妃会遭遇怎样的责难,可想而知。可是,如果她不如实禀告,一旦皇帝也像她一样做了安排,那么她就会失去皇帝对她的信任。到此刻,兰笙始知自己拿到了一个多么烫手的山芋。 一阵风吹来,湖面上荡起层层细波。兰笙回过神,她让全乐站起来,夸赞了他两句。这孩子虽然面向稚气,但是办事还算牢靠,与他哥哥一起,互相弥补,确实是得力的人。 兰笙压抑着心底涌起的寒意,起身往湖岸上走。全乐跟在后面,见主子心情不虞,便想说些热闹让主子换换心情。 “夫人,哥哥在外面听到些事,觉得挺有意思,奴才说给您听听?”全乐小心翼翼地紧跟了两步。 兰笙失笑,自己果然是藏不住什么心事,竟然连个奴才都瞒不住。“说来听听吧。看看坊间有什么趣闻。” “这趣闻也不算是坊间的,说的是宫里的人和事。民间盛传,宫里出了个艳妖,专门从年轻漂亮的宫女身上吸髓取血,增强法力。宫里已经有十几个宫女死在艳妖手里,死状惨不忍睹。宫女害怕被艳妖看上,每天都要在脸上涂上一层厚厚的炉灰才敢在宫中行走。现在宫中的炉底灰都不够用了。”全乐讲的惟妙惟肖,好像真看见宫女往脸上抹灰一般。 兰笙听了,忍俊不禁,心情确实轻松了一些。怪力乱神总是能引发百姓的追捧,也不知大家看的是神怪的笑话,还是皇室的笑话。炉灰抹脸的传言倒给了兰笙提示,她既然要做皇帝的臣子,不就是拿了炉灰抹在脸上来躲避圣宠这只艳妖吗?反正脸已经抹了,还顾虑那么多做什么?她是皇帝的臣子,只要尽心尽力为皇帝做事就好了。 源王解语 兰笙决定对皇帝实话实说的时候,心中就有了对佟妃的愧疚之意,虽然不是很深,但是很深刻。兰笙对佟妃的做法有过猜测,不是圣宠就是皇嗣,佟妃想要的只有这两样,兰笙十分笃定。兰笙无法理解的是,聪明如佟妃,为什么会如此着急,再等一等不就什么都有了?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现在还被皇帝发现了端倪,果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过了晌午,兰笙让小厨房准备了桂花甜汤。看着玲珑备好器具,装好食盒,兰笙前往御书房觐见皇帝。 来到益和园外,兰笙发现守卫的禁军竟然又是上回来时见过的两位,她暗暗感慨着巧合之巧。又在心中整理了一遍措辞,她才请门引进去通报。等了片刻,三沐亲自走出来迎接:“夫人,陛下正在商议朝事,请夫人去偏殿稍等。” 兰笙随三沐前往偏殿,一路走过,一股熟悉的异样感觉又在心中涌起。上次来时,兰笙心浮气躁之下便觉察到这股异样,此刻她心无旁骛,这种异样更为明显。 进到偏殿,三沐吩咐下人为兰笙上茶,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放到方几上,“陛下吩咐,夫人可以先读书解味。”交代完,三沐退身回去御前伺候了。兰笙拿起薄册来看,原来是一本《柳下闲忆》。她让玲珑把食盒放在桌上,去外边候着,自己就翻看书来看。 《柳下闲忆》是前朝诗人楚龄回忆亡妻所写下的散记。楚龄一生写下诗作四百余首,其中佳作却寥寥无几。世人皆说,楚龄的才情和真意皆在这一本散记之中,寄托给了他的亡妻。 兰笙翻看了几页,心中疑惑又起,皇帝为何要给她这本书?是随意而发,还是有的放矢?难道皇帝是想借楚龄之口表达自己对亡妻的思念?皇帝的亡妻、邱望致的母亲叶素倾,是一个活在传说中的完美女子。兰笙只听竹笙说过皇帝与叶素倾琴音定情的故事,再就是听太后说过,皇帝对叶素倾是独宠之恩。想来,皇帝与叶素倾之间的情意是千金难换的。皇帝是因为再难遇到叶素倾这样的女子而感到惋惜吧?惋惜背后有一颗柔软的心,这颗柔软的心或许会恼火,但是不会震怒,佟妃的错误会被原谅。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兰笙还是觉得,皇帝能够体谅佟妃的苦心。一个女子想法设法地想要得到男子的爱怜,这份深情就足够打动一个男子吧?思量至此,兰笙再次打起腹稿,她觉得自己的实话可以说的更委婉一些。 “这位,就是锦兰夫人吧?”一道铿锵有力的男声打断了兰笙的思绪。 兰笙闻声寻人,只见殿门外站着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人。她连忙问礼:“嫔妾见过源王爷。” “不必多礼。”源王爷走进殿来,坐在兰笙对面。“坐吧。怎么论算,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兰笙缓缓就坐,源王爷的亲切和气让她感觉轻惬,“多谢王爷抬爱。家姐能得王爷青睐,是赵家之福。” “你和梅笙说的不大一样。”源王爷接过下人奉上的茶,摆弄着碗盖,任茶香飘逸而出。 兰笙浅笑,“不知大姐如何说我?竟让王爷有此异议。” “梅笙说你懒于与人交往,不问世事,喜静不喜动。”源王爷面带微笑,摆出了长辈关爱晚辈的热情。 “大姐所言确实,莫非王爷只此一见便觉得嫔妾有所不符?”兰笙自认与梅笙所述相差无几,不知道源王爷对她有何误解。 “邱淮隐居扇堂十载有余,却因为你的一次拜访而走出画院。本王觉得,你不但不喜静,还颇为好动呢?”源王爷的打趣来的十分突兀,令兰笙在错愕之余疑心四起。 “不知王爷从何处听说的此事,其中有些误会吧?”兰笙自觉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可是听到邱淮二字,她便自然不起来了。 “唉,你不要害怕,有没有误会都无所谓。那孩子出来也就出来了。该出来走走,总窝在扇堂算怎么回事。好歹是皇帝兄长,该为皇帝分忧劫难。”源王爷喝了口茶,将茶盏放下,依旧笑容满面,“你给陛下写的诗,我看到了。很好。你是个有眼界的人,听梅笙说,你不想入宫来着?” 兰笙笑着摇摇头,“大姐与王爷真是琴瑟和鸣、彼此交心,这种闺阁间的笑话,大姐也会告诉王爷吗?入宫之事,乃是得到家父允准的,嫔妾自己没有什么主意。” “你倒是随遇而安。现在呢?想出宫去吗?”源王爷的笑容里有种洞悉世事的清明。兰笙不禁想,大姐的心是不是就被这样一种目光蛊惑了,所以甘愿绸缪算计,要成就源王爷的易主大业。 “王爷为何做此一问?嫔妾身为帝妇,当然是要在宫中长伴君侧的。为何要离宫呢?”兰笙相信源王爷说的话意有所指,她首先想到的是来自太后的责难,其次是关乎声誉的流言,可是有了皇帝的掩饰,这件事已经风平浪静了,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她为何要做离宫的打算呢? “梅笙说你品性单纯,做事往往出于一时意气。以这样的心智在宫中生活,很容易吃亏,而且是吃大亏,更可怕的是,在不知不觉中吃大亏。等你感知到危险来临时,你已经逃不掉了。”源王爷如私塾先生一般,为兰笙讲了一个看似很浅显,但是很沉重的观点。他不知道兰笙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是,能把卫东天的诗改的如此大气磅礴的女子,绝非凡俗。这样的女子确实应该游弋于天下,而非困守宫中。梅笙每次谈及这个妹妹,总会流露几分怜悯疼惜之情。念在梅笙的份上,若是兰笙有离宫之意,他愿意助一臂之力。在皇帝面前,这点儿情面,他还是挣得到的。 源王爷的话如远山寺钟之声,点醒了兰笙独舟劈破江雾的忧虑。她只看到了眼前的雾气,却没看到远处的暗礁。若是继续向前,船破沉江,落水溺亡的结局还会远吗?兰笙打了个寒颤,神色凝重起来。 三沐自殿外入内,请源王爷入书房觐见。源王爷起身,依旧笑意盎然,“夫人智慧,还望三思。”留下劝诫,不待兰笙回话,源王爷便潇洒而去。 帝后之心 眼看着夕阳西下,兰笙才得以见到皇帝。一本《柳下闲忆》已经被她翻看完了,该说的话也已经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多次。来到书房门口,兰笙从玲珑手中接过食盒,迈步入内。走了没两步,就听到背后殿门闭合的声音。 皇帝还在看奏折,兰笙不敢出声打扰,只能先到一边将食盒放下,她盛出一碗甜汤,走到书案前,轻轻将碗放在桌上,然后退了几步,安静地望着皇帝。 “怎么不说话?”皇帝的嗓音有些紧涩,感觉需要轻咳一声才能打透口中的沉闷。 “怕打扰到陛下。”兰笙说的是实话,这小半天的等待给她一种预感:朝事繁重,皇帝深感疲惫。 皇帝放下奏折,抬眼看兰笙,“言不由衷。说吧,何事?” “陛下先喝点儿甜汤吧,温凉润肺。”兰笙盯着桌上的甜汤,希望皇帝能赏脸喝上一口。 皇帝被兰笙的眼神逗笑了,“你这甜汤很好喝吗?看你那眼巴巴的样子,自己也盛一碗喝吧。喝完了再说。” 见皇帝端起了碗,兰笙也不客气,她盛好甜汤,瞄了皇帝一眼,悄悄坐下喝了起来。两个人隔着书案,各自品尝着自己那碗甜汤,仿佛喝下的不止是甜汤,还有彼此共同度过的时光。喝完甜汤,开始说正事。兰笙把自己潜心准备了许久的话,慢慢地说了出来。皇帝一直安静听着,没有打断,没有提问,没有表情,没有动作。说完了要说的话,兰笙忐忑地看着皇帝,有点儿担心,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担心佟妃,还是在担心皇帝。 “……陛下,请恕臣女多嘴。陛下是从何处得来那些粉末的?”兰笙经受不住这种沉默,无论皇帝心中有何感想,兰笙都希望他能说出来。 “你心中没有猜测吗?”皇帝挑眉看向兰笙,眼中的冷峻令兰笙心慌。 “臣女猜陛下是在佟妃娘娘宫中得到了这些粉末。”兰笙想为佟妃辩解几句,却怕皇帝认为她刻意偏袒。 “你猜的倒准。你有何想法,直说就是。”皇帝看出了兰笙的欲言又止,对于兰笙想说的话,他也能猜出个大概。他觉察到不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些猜测,他之所以让兰笙去探查此事,只是不想冤枉佟妃。现在,他的猜测被证实了。他却不想做决定了。优柔寡断是帝王大忌,面对热情如火、犀利如刀的佟妃,他犹豫了。 “陛下,佟妃娘娘对您用情至深,她的心气儿高,之前封禁一月,协理之权被夺,她心中定是委屈的。皇长子回宫,养在江嫔膝下,她心里对皇嗣的渴望定然又迫切了一些。陛下若是对佟妃有情,该当圆了她的念想……”兰笙知道自己不该对皇帝的春闺之事过多置喙,她只是想让皇帝多体谅佟妃一些。 “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皇帝知道,兰笙自请称臣后,一直与宫中诸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兰笙此时所说,应该是她真实所想。 “是。臣觉得,若是佟妃有福气,孕育皇嗣指日可待。陛下何不成人之美呢?”兰笙趁热打铁,想为佟妃说说情。 “赵兰笙,为什么她想要皇嗣,朕就要给她?”皇帝的目光里有寒如冰窟的平静。 兰笙有些莫名的紧张,她在想皇帝说的话。进而发现是自己的话僭越了。皇嗣乃天赐之喜、君宠之恩,怎能由女子擅自定夺有无。兰笙垂下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皇帝是这深宫之主,他不会受任何人摆布和操控,无论是权势、地位、习惯、情感,皇帝都是主宰者。 “是臣多嘴了,请陛下恕罪。”兰笙跪倒在地,向皇帝的威势俯首。 “起来吧。这件事,你做的很好。朕很满意。你应该知道,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下去吧。”皇帝不再理会兰笙,继续看桌上的奏折。 兰笙起身,收拾好自己带来的东西,恭谨地行礼告退。 出了书房,兰笙把食盒交给玲珑,沉着脸往回走。玲珑虽有顾虑,却不敢发问,只能安静地跟着。 回到锦织苑,兰笙愈发没有精神,草草用了晚膳,早早就睡了。就像冥冥中有天意似的,第二天一早,紫云宫就来人传旨,皇后请锦兰夫人过去伺候早膳。 兰笙有些不明所以,皇后娘娘确实有召人伺候用膳的习惯,可是之前都是召话多伶俐的洛嫔、巧言爽快的江嫔过去,怎么会突然找到她呢?按下心中疑问,兰笙拾掇齐整便赶到了紫云宫。 皇后用的早膳清淡简单,不过一碗白粥、一碟小菜,几块点心而已。皇后娘娘的身体还是不大舒服,早膳是歪在罗汉床上用的。兰笙小心谨慎地伺候着,不敢多话,怕太过殷勤引起皇后的反感。 用过早膳,皇后让兰笙坐下闲话几句。兰笙十分为难,不知道皇后想听怎样的闲话,一时间张口无言,只能尴尬地笑着。 皇后见状,温声说道,“锦兰,你很怕本宫吗?” 兰笙刚要摇头,便听到皇后接着问道,“还是,你做了什么怕本宫怪罪的事情?” 兰笙骤然一笑,“皇后娘娘说笑了,臣妾陪娘娘用膳,确实是有些惶恐。” “这就是你见外了。本宫既召你来,就是钟意于你。你且自如应对就好。”皇后一笑,美丽端庄,眉目间情意绵绵。 “多谢娘娘厚爱。”兰笙稳下心神,就坐的姿态略微放松了些。 “本宫听刘太医说,你宫里的董嬷嬷向他打听了一个偏方?”皇后波澜不惊地发问在兰笙心中掀起狂澜。 “……确实有这事。”兰笙将视线转向别处,又转回到皇后脸上。 “锦兰,你要将那偏方用在何处啊?”皇后脸上的笑泛着雾色,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真情。 “……娘娘既问了,臣妾也不好隐瞒。臣妾自知容色一般,所得圣心有限。所以臣妾便寻了个偏方,想多留陛下几晚。”兰笙的目光飘忽不定,羞涩之意自眸中溢出。 皇后审视着兰笙,笑容敛起了几分,可是亲切随和之意不减,“锦兰,本宫提醒你一句。这偏方虽可用,却不是长久之计。你若想留住圣心,还是要想想其他方法才好。要知道,你能用这偏方,别人就也能用。到底是旁门左道的东西,用了容易被人耻笑,到头来还是折辱你自己。” 兰笙看出了皇后眼中的警示之意,“谢娘娘提醒。臣妾记住了。” 纠结董氏 从紫云宫回锦织苑的路漫长了许多,兰笙走走停停,无心地驻留、无意地徘徊,试图将心中的杂思摒弃,将重要的事挑拣出来,然后弄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皇后的忠告在她的耳畔回荡,提醒她,粉末的事已经被皇后所知晓。皇后说,此事是从刘太医那里知道的,兰笙相信。如果董嬷嬷和刘太医交好,那么董嬷嬷亲自告诉皇后,和借刘太医的嘴告诉皇后并没有太大分别。 兰笙之所以将粉末的事分别交给全氏兄弟和董嬷嬷去问,就是想试探董嬷嬷,看她到底能不能为自己所用。尽管董嬷嬷提到了雪璃青,影射了佟妃,兰笙却没有怀疑她的用意。因为陈嬷嬷的事,举宫皆知,陈嬷嬷抖落出的佟妃的私事,也人尽皆晓。董嬷嬷会因为“情动之物”想到雪璃青,也是情有可原。兰笙甚至能够理解董嬷嬷将粉末与佟妃关联在一起的初衷:佟妃受宠,若是兰笙能够效仿佟妃用了这些粉末,也许兰笙也能多得一丝圣恩。 董嬷嬷可能有的心思,兰笙都想到了,却独独没有想过,董嬷嬷可能要算计她。 皇后到底棋高一着,一句话就让兰笙对董嬷嬷起了举棋不定的疑心。 兰笙又一次停下了脚步,她的心里乱极了,一个声音在说:董嬷嬷不能再留,另一个声音在说:董嬷嬷可能是无心之失,还有一个声音在说:董嬷嬷不能乱动,最后一个声音在说:董嬷嬷好算计。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玲珑终于看出来了,兰笙不是在散步赏景,因为她的神色由最初的阳光灿烂变成了此刻的阴云密布。 “玲珑……我想回家了……”兰笙微微扬起头,扫了一眼天上的太阳,随即垂下眼帘,“走吧,快晌午了。” 玲珑让身后的下人缓几步再来,自己快步跟上,“小姐,昨天从御书房回来,你的脸色就不好。是不是陛下,冷落你了?” “怎么会?我送甜汤给陛下,他十分高兴,还赞赏了我呢。”兰笙心中焦躁,想到锦织苑就在不远处,她竟有些畏步不前。 “小姐,你就别瞒我了。陛下若是赞赏了你,你还至于黑着脸吗?”玲珑心疼兰笙,最近,她觉得小姐的心事多了很多。 “你倒是细心……”兰笙心念一动,想听听玲珑对董嬷嬷的看法,“玲珑,入宫这么久,你觉得董嬷嬷为人如何?” “董嬷嬷?严厉、古板、谨慎、刻薄。”玲珑掰着手指头,似乎要凑齐一只手似的,又加了一句,“虚伪。” 兰笙看看玲珑的手,扳起她的一只手指,“来,一个一个说一说,为什么董嬷嬷会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 “她是院里的管事嬷嬷,事无巨细她都要看顾到,而且她对宫规极为熟悉,所以总是用宫规来约束我们的言行坐立。所以她很严厉。”玲珑竖起大拇指,对董嬷嬷表示钦佩。 “嗯,董嬷嬷行事周正,对你们的管束都能以理服人,确实难得。”兰笙同意玲珑的看法,这也是她欣赏董嬷嬷的地方。 “但是董嬷嬷有点儿太注重宫规,在咱们自己院子里,她也不愿意让我们多说闲话,议论是非,这就有些古板了。”玲珑对这一点最为不满,在董嬷嬷的控制下,她要想打听一些乐子就得跑到外面去。 “董嬷嬷倒不似古板之人,有一阵你们这些丫头时兴画长眉,画来画去可没有一个比得上董嬷嬷。”兰笙记得玲珑也给她画过两天,可是实在不好看,她便不再画了。倒是董嬷嬷,画了长眉,气质更显端庄,格外受看。 “要不说她谨慎呢?那次她画了长眉出去,好像是遇到了紫云宫的李嬷嬷,李嬷嬷夸了她两句,回来后,她再就没有画过呢。满月说,董嬷嬷是被李嬷嬷点拨了,怕长眉生事,所以就不再画了。”玲珑可不理解董嬷嬷的谨慎,自己画眉又没碍到别人,为什么听了别人几句闲话就不画了呢。 “还有这事吗?我怎么不知道?董嬷嬷也是,自己想画就画,何必在意别人怎么说。”兰笙开始反思,她还错过了哪些重要的小事。 “我也是这么说呀。这个时候就看出她的刻薄了,她自己不画,也不许我们画。她还说是为我们好,说这长眉是贵人喜欢画的,我们若是画了,就是冲撞贵人。要我说,贵人们还没说话呢,她着什么急啊。这不是刻薄是什么?”玲珑见兰笙心情有了好转,觉得是自己说的闲话起了作用。所以她常说,闲话能解忧,多说不发愁。 “也就是你们这些小丫头总惦记着美。董嬷嬷也是为了你们好,这不算刻薄。”兰笙想起,皇后似乎也画过几天长眉,确实是眉峰云色、熹照流光,美的雍容。 “那是你没听到她说的话。她说的话可难听了,让我们都管好自己的脸,不要以为靠几分颜色就能魅惑主上,就算生了龙子也不见得能飞天。她还说,不是人人都有那么好的命,生出个女儿就能送进宫做妃子。让我们不要白日做梦。说我们的时候,她可是义正言辞呢。可是转个身,在太医面前,她可就是另外一副嘴脸了,端庄大方、温柔婉约的。您说她是不是虚伪?”玲珑“啧啧”了两声,一脸嫌弃,想起董嬷嬷在那太医面前的和眉顺目,玲珑就忍不住哆嗦。 “哪位太医啊?”兰笙没想到能从玲珑这里听到这样一个消息。难道与董嬷嬷相熟的太医不止刘氏一人? “不知道姓什么,我是一走一过看到的。回头我去打听一下?”玲珑最喜欢四处打听,如果能名正言顺地去,就有可能得到赏赐,她已经跃跃欲试了。 “再说吧,你若是遇到了,就问一嘴回来。”锦织苑近在眼前,兰笙心中的焦虑已经略微平复了一些。进了院,兰笙交代玲珑找全福过来。 进了正殿,董嬷嬷迎上来请安,兰笙如往常一般轻扶了一下当做“免礼”。董嬷嬷反手扶了兰笙到榻上就坐,接过宫女送上的茶,递到兰笙手边,说了句“夫人请用茶”。 看着董嬷嬷,兰笙微微一笑,接过茶,轻声道,“嬷嬷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帝王之怒 兰笙吩咐全福拿出配好的香料,当着她的面,和一堆花土混在了一起,装进了花盆,种在了一棵铁树之下。这粉末真是祸害,兰笙忍不住这样想着,她摆弄着铁树的叶脉,觉得这硬朗的叶片少了些犀利。就因为差了这一点儿锋刃,这株铁树就少了些慑人的强势。 难得一个安心的午后,兰笙拿了书到锄思亭里坐着细读。翻看了十来页,玲珑来送茶点,摆好了物品,玲珑站在一边,轻轻敲起了托盘。兰笙听了一会儿,知道这敲击声发自玲珑内心,表达了玲珑倾诉的渴望,她只能开口问道,“玲珑,有事吗?” “小姐,刚才小豆子从外面回来,听到一个消息。说是皇后娘娘带了太医去给陛下请平安脉。”玲珑一边说,一边看兰笙的脸色,发现兰笙没有丝毫反应。玲珑觉得没趣,又怀疑小姐只是沉浸在书中,没有认真听她说话。“小姐,皇后带了太医去给陛下请平安脉了。” “我听到了。怎么了?陛下身体不适吗?”兰笙昨天刚刚见过皇帝,看皇帝冷言肃语斥责她的样子,皇帝的身体一定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这就不知道了。我听说,淮嫔、洛嫔、香茗夫人去请安了。您不用过去看看吗?”玲珑不知道那本书有什么可看的,她觉得当下最应该看的就是皇帝。 “陛下身体康健,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请平安脉是皇后的一片心意,咱们没有必要去锦上添花。”兰笙又翻了一页书,品味着句子里的真义。她好不容易才定下心来,实在不想去考虑那些令人焦灼的事情。 玲珑见兰笙心意坚决,不敢多说,只能悄然退下。 风吹个不停,锄思亭里寒意渐生。兰笙合上书,心中有了些感悟。原来,人心如水是一句假话,没有谁会让自己的心清澈得一眼就能看到底。人心其实是深渊,谁也无法看透。 晚膳过后,兰笙觉得有些冷,喝了些热汤也没感觉暖和起来。玲珑担心兰笙感染风寒,便让她早点儿睡下。 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兰笙就听到玲珑在耳边叫她,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看着玲珑的愁眉苦脸,兰笙有些懊恼,“叫我干什么?” “小姐,陛下传召,让你去升宁宫。”玲珑悄声回话。 兰笙一想到升宁宫的地铺,更觉得寒冷。收拾利索,走出殿门,兰笙发现来传旨的人不是三沐。兰笙觉得纳闷,却不便多问,只能带着一腔疑问投入黑夜。 夜里的风更冷了一些,穿透披风打在身上,让兰笙周身有股针刺的疼。到了升宁宫,兰笙解下披风交给玲珑,独自进了正殿。皇帝正坐在罗汉床上看书,兰笙躬身请安,皇帝却没有答话,兰笙心知有异,便跪在地上,沉声道,“不知陛下召臣过来,所为何事?” “你不知道朕为何召你过来吗?”皇帝的声音冷冰冰的,完全不同于往日。 “臣女确实不知,请陛下明示。”兰笙觉得头有些疼,风吹过的寒冷还留在额头上。 “今天皇后来过,她说从你那里得知了佟妃给朕下药的事,为防不测,她还特意带了太医过来给朕把脉看诊。朕且问你,朕是怎么交代你的?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皇后?”皇帝露出少有的严厉之色,他的诘问令兰笙无言以对。 见兰笙沉默不语,皇帝更感恼怒,“朕问你,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皇后?你到底是何居心?” 兰笙想把事情的经过一一说给皇帝听,可是皇帝的叱责让她无从开口,她虽没有亲口说出粉末与佟妃有关,可是粉末之事牵连到佟妃身上确实与她脱不开干系。是她偷鸡不成蚀把米,低估了这件事最坏的结果。 “说话!你是用沉默向朕示威吗?难道你认为自己没有错?那之前苦口婆心地为佟妃求情的人是谁?赵兰笙,你是在朕的面前演戏吗?你认为朕人善可欺吗?”皇帝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外面的人听到他说的话。“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告密,三沐被皇后发去了司狱监。因为他疏于防范,致使朕身染香毒,所以他得挨上一百板子作为惩罚。” 兰笙定了定神,忍住头疼,沉声道,“回禀陛下,臣没有告密。是臣身边的人走漏了风声。疏于防范的是臣,不是沐公公。皇后娘娘冰雪聪明、洞察秋毫,但是她罔顾事实、恣意编排,只以自己的喜恶为准向陛下禀明此事,这一点臣无法苟同。臣不想辩解,因为此事确实是臣的过失。若是陛下觉得此事累及了佟妃娘娘,臣也有办法扭转局面。” “你有什么办法扭转局面?若是现在有办法,当初为什么不把事情做的干净利落?朕说过,你若是要做臣子,就要有做臣子的态度和手段,你看看你,你现在有哪样?”皇帝气急败坏地将书砸在榻上,他已经许久没有失态了。昨天晚上,他到绯霞宫,质问了佟妃在香料里加药的事,佟妃竟然供认不讳。他多说了几句,佟妃就激动地哭了起来,直言做皇帝的妾室,心中几多甘苦都鲜为人知,她不过是想求得夫君的宠爱和子嗣的绵延,为什么就这么难。看着佟妃的眼泪,皇帝无法质疑佟妃的真心。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轻易原谅佟妃的私心。因为佟妃利用了他的宽待和包容。 他一向不喜欢熏香,整个皇宫,只有兰笙和佟妃宫里可以点香。他允许兰笙点香,是因为他第一次去锦织苑,兰笙就明目张胆地点起了能让人沉睡的陈年檀香。他虽只用过一次,却也知道这东西安神的效用极佳。他正好头疼,便借着这香睡了场好觉。从那以后,他便就不在意兰笙点香的事了。他会允许佟妃点香,是因为佟妃说她自幼熏香,已经将香味内化为体香,他确实喜欢佟妃身上的香气,便由着她继续点了香,没想到,这香味竟是佟妃诱惑他、欺骗他的手段。 佟妃哭着向他要真心的模样和溪嫔像极了,面对这样的佟妃,他落荒而逃。 “臣有错、有罪、无能、无知。请陛下息怒,不要因臣的过失伤害龙体。”兰笙叩头在地,她承受着皇帝的怒火,心中有一丝失落。 “……你回去吧!想想你都做了什么。朕对你很失望。”皇帝一摆手,让兰笙离开。 兰笙起身,退出正殿。玲珑没想到兰笙出来,连忙上前扶住她,“小姐……” “回宫。”兰笙在玲珑身上靠了靠,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黑夜。 闲人说梦 兰笙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她梦到自己在九叔和唐姨的陪伴下去雪山看日落。要去雪山,先要穿过一片雪原,齐踝深的雪,踩好了,能看出一串珠链式的足迹,十分有趣。爬雪山的时候,最可怕的就是狂风,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风掀到山脚去。九叔说,这只是一座积雪比较多的小山,真正的雪山,连九叔自己都不敢轻易踏足。 雪山上看到的落日足以抵消之前经受的种种艰难,那沉静的、泛着赤色的橘光镶刻在深蓝色的天上,没有耀眼的张扬,也没有喧嚣的灼热,只有一种卓然的广大,透过那一拳大小的光点,俾睨着众生。地上那些张牙舞爪的暗影恣意挑衅,仿佛在嘲笑落日的孤兀萧索。可是落日始终坚定,坚定地按照自己的想法,一点点儿下沉,沿着自己选择的方向,沉入地下。没有丝毫畏惧,没有丝毫迟疑,她只是缓缓地,走进了黑暗。 雪山上的夜阴冷潮湿,即便点着篝火,也还是感觉寒冷。兰笙对那种寒冷记忆犹新,所以,对冷的感觉反而迟钝了许多。 梦醒后,兰笙只觉得浑身难受,仿佛被牛毛细雨裹挟了一般。原想着多躺一会儿,玲珑却提醒她,今天是紫云宫请安的日子。掀开被子的刹那,兰笙打了个冷颤,感觉又在雨中淋了个踏实。 梳洗打扮、用过早膳,兰笙忍着头疼,在玲珑的搀扶下前往紫云宫请安。走在路上,看着昨日还觉得冬时尚早的饱满景致,兰笙只觉得寒意逼人。 兰笙进殿时,皇后正与洛嫔说话,两个人说的是淮嫔养胎的事,见兰笙问安,皇后只是笑着点点头,就让兰笙去一边坐了。兰笙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旁边敏荷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昨夜睡的不好吗?这么没精神。” 兰笙苦笑了一下,“是啊,一直做梦来着,醒了也后怕。” “做了什么梦啊,这么吓人,说来听听,我给你解上一解。”敏荷来了兴致,歪过身来等着兰笙说梦。 “堂堂通史司主簿之女竟然还会这种街头问卜的把戏吗?你是取笑我吧?”兰笙斜觑着敏荷,羡慕这人的独行其乐、清醒无争。 “笑你什么?这是关心你,快说说你那吓人的梦。”敏荷又往前凑了凑,轻声道,“那二位说了一早上龙嗣之事,耳都厌了,更何况我。快说说吧。” 兰笙哑然失笑,敏荷这人长的最好,明明有一颗好奇多事的心,偏偏长了一副明丽秀美的清贵模样,任谁都不会相信她会是个多嘴饶舌的人。“好,就请夫人给我好好解一解。我去爬山,在山上冻了一夜。” “接着呢?”敏荷催促兰笙往下说。 “没有了。就这些。”兰笙认真地注视着敏荷,等着她解出个匪夷所思的预兆来。 敏荷显然不满意兰笙的梦,因为太短了,太少了。瘪着嘴想了一会儿,“你心有郁结,这个结会困住你,你会难受,而且会难受很长一段时间。”敏荷回应着兰笙的认真,用同样的专注盯着兰笙的眼睛。 对敏荷的解读,兰笙无言以对。如果梦境真的能够预示来日,她希望敏荷的话是胡乱说来逗弄她的。“你解的不好,我不会给你银子打赏的。”兰笙垂眉搭眼地告诉敏荷。 敏荷掩面笑了起来,她在椅子上坐正,强忍住笑意,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夫人此言差矣。不是在下解的不好,而是你那梦做的不好。” 兰笙被敏荷的装模作样逗笑了,稍微来了点儿精神,“荒谬,果然是个无耻的骗徒。” 敏荷听了,笑得更是开心。两个人各自笑着,端了茶喝起来。 很快,江嫔、佟妃、香茗陆续到了。皇后见人已经齐了,便不再单独与洛嫔说话。她先是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然后开始说正事。 “近日,本宫身体倦怠,总有不适,宫中大小事宜便由文妃代为打理。文妃虽有孕在身,却把各项事宜整治地十分妥当,本宫很是欣慰。再有一个月多月就是文妃的生辰了,本宫想为文妃办一场生辰宴,你们都想想,要怎么热闹一下才能合文妃的心意。” “皇后娘娘仁厚。文妃娘娘素来喜静,这生辰宴倒也无需太过热闹,只要能请到陛下驾临,文妃娘娘就能开心顺意。”江嫔率先出声。 “陛下是一定会到的。文妃德才兼备、贤淑温良,是六宫表率,陛下对她敬而爱重,信而眷宠,这是你们可望而不可求的。”皇后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扫了佟妃一眼。 “皇后娘娘提点的是。我们只盼着陛下能多来几次,让我们有机会陪侍在侧就够了。”洛嫔羞涩的笑着说道。 “陛下何时去,去几次,都是天意。你们要懂得忍耐,不要想着逆天而为。”皇后的面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又着落在佟妃脸上。 这一次,佟妃直接回望了皇后,眼中满是肃穆。皇后第一次看她时,她就有所察觉,但是她不想理会。没想到皇后会说着弦外之音看她第二次,佟妃心中有些不耐烦,便无所顾忌地回望了过去。 “皇后娘娘说笑了。陛下是天子,是我们的天,我们岂敢逆天而为,难道不怕陛下生了气,以后都不来了吗?”江嫔看到了皇后和佟妃之间无声的对峙。她有心缓和,便顺着话题说了句玩笑。 众人听了,都展露出笑意,敏荷接过话头说道,“两位娘娘的话可是说到我的心里了。之前我与陛下对弈,只是多赢了他三子而已。结果呢,陛下已经有一个月没来过莲居了。” 兰笙听闻,笑意更盛,这敏荷,不止自己喜欢笑,还总喜欢逗别人笑,在一众女子之中,能有这般脾性的,也就是她和江嫔二人了。 “敏荷,别人都是使着劲儿把陛下往自己宫里请,像你这般,使着劲儿地把陛下往外请的,可真是难得。”洛嫔面带嘲讽,话语中又带了刺。 “敏荷这劲儿,虽然使差了,却也可爱动人。在此,本宫想敬告你们几句,要留住圣心、要争得圣宠,可以使劲儿,但是这劲儿,要使在明处,要使得大方,不要用那些蝇营狗苟的手段,降低自己的身份。”皇后端着六宫之主的架子,直指佟妃,“佟妃,这话,你可一定要在心里记清楚了。” 佟妃一怒 “皇后娘娘有话不妨直说。如此遮遮掩掩反倒显得小气。”佟妃冷言相对,面上平静如水。皇帝发现了她在熏香中加药材的事,这让她无从反驳皇帝的质问。她无法剖白自己的心事,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自己对皇帝的真心真意。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相信了。此时此刻,听到皇后意有所指的嘲讽时,佟妃甚至有些释然。她宁愿这件事是皇后先来兴师问罪,也好过皇帝先挑破这层窗纸。面对皇后,她可以直言对皇帝的钟情和狂热,可是面对皇帝,她对圣宠和皇嗣的热衷却令皇帝冷了心。 “佟妃,你自己做过什么事,你自己清楚。本宫不说明白,是给你留着颜面。你好歹是妃位,就算不能如文妃一般德行稳重,也得有点儿名门闺媛的样子,不要为了争宠不择手段,那些难以见人的技俩,还是收一收的好。”皇后的苦口婆心有种高高在上的味道,明着是对佟妃的规劝,若是细究却能听出满满的嘲讽。 “嫔妾有什么手段值得娘娘如此诋毁?皇后娘娘实在是高看嫔妾了。”佟妃此刻看皇后,觉得她与洛嫔很像,都有一张敢于兴风作浪的利口,还有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心肠,不同的是,皇后地位高崇,她说的话,即便是错的,众人也得当对的听。 “诋毁?佟妃,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值得信任的人未必值得信任,你以为掩盖彻底的事未必盖的彻底。本宫原是不想说这件事的,但是看你如此地执迷不悟,未免其他姐妹效仿于你,本宫还是把事情说出来,提醒你一下为好。”皇后说话之时,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兰笙的方向飘了两次。兰笙一直拄着头向一边歪着养精神,并没有注意到。 佟妃看懂了皇后的暗示,却不知道此事和兰笙有什么关系。 “佟妃,你为了多承天恩雨露,竟然敢在熏香中下药迷惑陛下。你可知罪?”皇后陡然翻脸,怒气外放,不再掩饰心中的愤恨。 “皇后娘娘不要血口喷人,嫔妾深得陛下恩宠,何需借助药物。”佟妃异常平静,她的冷淡不是针对皇后,而是针对皇后的发问。皇帝虽恼火于她的贪心,却没有过多追究。想来,在皇帝心中,对她总是有几分怜惜的,皇帝既然已经宽恕了她,定然不会让皇后再做为难。 也许,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就要得到答案了:究竟是谁掀出了此事。 “佟妃,你说的冠冕堂皇,做的却是猥琐不堪。那药物与雪璃青混在一起能有何效用,你心里有数。你也不想一想,若是伤了陛下的根本,你担待的起吗?”皇后的一席话惊煞了众人。虽然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可是听佟妃与皇后的对话,众人已经明了事情的缘由。 兰笙知道,皇后的顾虑是无可厚非的,若是皇帝的身体有损,六宫之中,首当其冲就是皇后要承担失察之责。皇后责问佟妃恐怕只是要出气而已。 “皇后娘娘所说,可有证据?若是空口白话,这罪名,嫔妾不会领。”自始至终,佟妃说话的声音和语调都很平稳,宛若一条暗夜下流淌的河流。 皇后看得出来,佟妃已然今非昔比。玉桃之事发生时,佟妃虽竭力克制,却捉襟见肘,难以周全应对。待看此时,佟妃的冷静已经严实地包裹起了真实的情绪。皇后笑笑,“佟妃,本宫无需你领罪。陛下圣明,不欲追究你的纵情无度。本宫当然要尊重陛下的决定。说起来,你应该感谢锦兰,若非她得到了你熏香的偏方,本宫也不会知道你的劣行,陛下也会蒙在鼓里任由你蛊惑,天长日久,恐怕你就要铸下大错了。” 佟妃转头望向兰笙,正对上兰笙错愕的眼神。佟妃一敛眸中的冷色,重又面向皇后,肃然说道,“皇后娘娘是想说,锦兰夫人是人证,对吗?” “佟妃,什么人证物证都不重要。陛下宠你,不会问罪。但是,这事情总归是发生了,本宫总要给其他人敲一敲警钟。这种下作的手段,不适宜出现在宫里。要争宠,方法多的是。”皇后望向殿上众人,翊熠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了兰笙的脸上,“锦兰,记住了吗?不要学这些下作的手段,实在有辱门风。” 兰笙抬起头,有笑意在脸上,有温顺在眸中,她恭谨地答道,“臣妾记住了。谢皇后娘娘提醒。” “提点你们是本宫之责,你们侍奉陛下左右,就该检点德行,遵规守矩,不要因为一时私心而乱了分寸,坏了名声。”皇后揉揉额头,不再掩饰倦意,“该说的,本宫已经说清楚了。你们好自为之吧。本宫累了,你们都回吧!”皇后起身,向着李嬷嬷伸出了手,李嬷嬷连忙抬手扶过皇后的胳膊,搀着皇后回了内室。 兰笙看着皇后在面前经过,凤目中有些傲慢,还有些得意。兰笙始终保持着恭敬的凝望,直到皇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走吧,还愣着干什么?”敏荷来到兰笙身边,招呼她离开。 兰笙一笑,站起来,微微一晃。敏荷见状,虚扶了一下,关切的问,“你这脸色可更不好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吧。实在不好,就传给太医看看。” “嗯,知道。”兰笙顺了顺气息,觉得眼前清明了些,才举步跟着敏荷往外走。来到宫门口,敏荷脚下一顿,低声道,“你小心点儿。” 看到一脸寒霜的佟妃时,兰笙心中有些了然。依佟妃的性格,能等到此时才来向她发难,已属难得。 兰笙想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明白,佟妃不需要解释,因为佟妃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兰笙缓步走到佟妃面前,刚要开口,一记耳光就打在了她的脸上。兰笙被打得身形一晃,险些摔倒。 玲珑一惊,慌乱间扶住兰笙,唤了一声“小姐”,就感觉兰笙在她的胳膊上重重捏了一下,她不敢再说话,只能扶着兰笙站好。 “锦兰,我打你这一个耳光,是让你记住,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佟妃怒气冲冲地看着兰笙,她怎么也想不到兰笙竟然能把手伸到她宫里去。 “谢佟妃娘娘教诲。”兰笙能理解佟妃的气愤,她只希望佟妃不会被气愤搅乱了心智。 “啪”,佟妃扬手,又是一记耳光打在了兰笙脸上。 “这第二记耳光,是让你记住,做人不能表里不一、两面三刀!”佟妃气势高亢,瞪着兰笙的双眼如同铁钉,将兰笙牢牢地按在原地。 兰笙摸着脸,头晕的更厉害了些。她抬起头,望着佟妃,沉声道,“谢佟妃娘娘教诲。” 当第三记耳光打在脸上时,兰笙觉得耳畔嗡嗡作响,佟妃的冷言冷语也飘的远了一些。 “这第三记耳光,是让你记住,我今日受到的侮辱都是拜你所赐,且看因果如何报应吧!”佟妃双目圆瞪,自与皇帝对质后的压抑全然释放出来。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若非是锦兰高密……一想到皇帝失望的样子,一想到自己的心中的失望,她就恨不得将锦兰打成碎片。 “佟妃娘娘,适可而止吧!”敏荷将兰笙向后拉了一步,“大家同为宫嫔,相见总要留些余地。娘娘此举,未免太过轻狂了。” “哼!本宫贵为妃位,这是在教化锦兰,肃正宫纪。”佟妃的目光里渗出冷冽,她瞪了敏荷一眼,拂袖而去。 兰笙卧病 挨了佟妃的三记耳光,兰笙的脸肿了起来。回到锦织苑,玲珑赶紧找药膏,要给兰笙敷上。董嬷嬷闻讯过来探看,看到兰笙的脸吓了一跳。 “夫人这是怎么了?” 玲珑一边给兰笙涂药,一边将紫云宫里的事学了一遍。董嬷嬷越听,脸色越苍白,她仓促地跪在地上,颤声请罪,“夫人受委屈了。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想到……” “嬷嬷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玲珑,扶一把。”兰笙用帕子擦着手,对董嬷嬷的惊惧俯首只是轻轻一瞥。她现在很累,不想和董嬷嬷计较这些事。 玲珑去扶董嬷嬷,可是董嬷嬷固执不动,“夫人受委屈了。是奴婢没有把事办好,连累了夫人。奴婢请夫人责罚。” “嬷嬷不要这么说。皇后娘娘统管六宫,宫里有什么大事小情能逃过她的耳目?刘太医也是尽忠做事。你们都没有错。”兰笙站起身,亲自去扶董嬷嬷,“嬷嬷不要自责。佟妃娘娘怨怼于我也是应该。是我让她丢了颜面、坏了名声。” “夫人,夫人责罚奴婢吧……奴婢的年纪大了,也许真的不适合在夫人身边伺候了……”董嬷嬷语不成句,满脸惭愧,在兰笙平静的注视下,她垂下头,不敢多看兰笙。 兰笙拍了拍董嬷嬷的胳膊,“嬷嬷不要多想。我没事。”放开董嬷嬷,她径自到床上躺下,玲珑连忙将被子扯过为她盖好。 “小姐,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再喝点儿姜汤吧?”玲珑眼眶通红,眼泪泫然欲滴。 兰笙看在眼里,笑了一下,“你这点儿出息啊。哭什么?我又没什么事。去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先睡一会儿。” 这一觉,兰笙睡的很踏实。就像长旅而归的游子回到故里,在自己家中睡下的安稳一觉。 睡醒后的兰笙有了些精神,她披衣坐起,沉思了片刻,终是起身走去了小书房。她取出花笺纸,又思索了片刻,提笔写下了一封信。写好后,她将信封好,招呼玲珑。 玲珑进了殿,先往内室去,发现兰笙没在床上,才又急着找人。兰笙见玲珑像无头蝇一样撞过来,不由得笑了,“玲珑,别这么冒冒失失的。看你这样,真是什么事都不敢让你做了。” “小姐怎么自己下地了?不是说要好好睡一觉吗,这才睡了多大一会儿啊?”玲珑抱怨着,又拿了一件外衣为兰笙披好。 “玲珑,这封信送回家,交给大小姐。”兰笙将信交给玲珑。 “给大小姐?”玲珑看着手里的信,没有动。她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小姐,您是想要出宫吗?” 兰笙拿起桌上的书,翻了几页,“为什么这么问?” “小姐受了委屈,心里难受。”玲珑一想到佟妃的凶神恶煞,就觉得后背发冷。 “嗯,确实是难受。但是也不至于就要出宫去。去送信吧,别瞎猜。煮点儿姜汤来。”兰笙拿了书,准备躺到床上去看。 “小姐……”玲珑跟着兰笙走了几步,“小姐,要不将董嬷嬷赶出去吧,好歹出出气。你也痛快痛快。” “别瞎说,让董嬷嬷听了,她心里会不舒服。”兰笙提醒了玲珑一句。 “管她舒服不舒服,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玲珑气哼哼地说了一句。 兰笙叹气,“玲珑,不要做这种臆测。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去做这件事吗?” 玲珑摇头,她倒希望小姐将这件事交给她,如果是她去打听,也许这件事就不会传到皇后耳中了。 “如果是你去做。难道我现在也要将你赶出去吗?”兰笙笑玲珑比自己还单纯,可是想到自己,她就笑不出来了。 玲珑有些懂了,她要扶兰笙,却被兰笙推开,“快去吧,别耽搁时间了。姜汤里放点儿红糖。” 很快,姜汤就被玲珑送到了面前。兰笙捧着碗慢慢喝着,抬眼就能看到玲珑挑剔的目光。把空碗还给玲珑,兰笙问她对自己有何不满。 “小姐,咱就不能用汤匙吗?一勺一勺地喝,还不会烫到嘴。”玲珑看着托盘里的汤匙,觉得兰笙的喝法太过粗放。 “又不是什么美味珍馐,需要细细品尝。一碗姜糖水,趁着热,大口喝下去才有用。”兰笙往下躺了躺,“再给我加床被子吧,有点儿冷。” “小姐,要是实在难受,就请太医来看看吧。”玲珑很担心,她把托盘收走,又取了一床被子为兰笙压好。 “不必了。我再睡一会儿。回头再煮点儿姜糖水。”兰笙往杯子里缩了缩,感觉身上的刺痛感更清晰了,看来这一场病是不太容易躲过了。这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吗?兰笙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是觉得冷,从心里往外冷。 “小姐,只喝姜汤管什么用啊。”玲珑伸手抚上兰笙的额头,“小姐,你的头很热。还是去请太医吧。” “说了不用就是不用。回头传出流言,说是佟妃将锦兰夫人打的传了太医?哼,那不是让人看笑话嘛。”晕眩的感觉又强烈起来,兰笙扯扯被子,想把自己包裹地再紧一些。 “小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说笑。您替那佟妃考虑什么?有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去。本就是被那佟妃打的,咱们不怕人说。”玲珑心中有气,只恨自己当时吓傻了眼,竟然让佟妃连着打了小姐三下。若是她能上前挡一挡,小姐也不至于如此难过。 “咱们是不怕人说,可是佟妃怕,人言可畏,蜚语伤人啊……”兰笙语音渐低,昏睡过去。 玲珑看着兰笙,不明白兰笙为什么要替佟妃着想,那么一个飞扬跋扈的人,还能怕几句流言蜚语?玲珑虽不懂兰笙的用意,却也不敢擅作主张。她摸了摸兰笙的额头,觉得烫手,便想用凉帕子给兰笙敷一敷。 出了正殿,玲珑就看到全乐鬼鬼祟祟地站在柱子后面,玲珑走过去,用铜盆敲了敲柱子,“你在这儿干什么?” “夫人病了?”全乐在这里站了半天,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句话,可是他怕玲珑多想,只能装出猜测的样子。 “嗯,可能是感染了风寒。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玲珑追问道。 “我听说,夫人挨打了?”全乐小心翼翼地问。 玲珑眼一横,“听谁说的?谁这么多嘴?” “玲珑姐,别生气嘛。咱这院子里哪儿有不多嘴的,你说是不?”全乐嘿嘿笑着,全不把玲珑的怒意当真。 “别出去瞎说。夫人病着,心情可不好。你们谁要是出去瞎说,小心夫人发火。”玲珑威胁道。 “夫人能发什么火啊,夫人就不懂怎么发火。”全乐见玲珑脸色阴沉,赶紧收拾起自己的嬉皮笑脸。 “你这脑袋好利索了?”玲珑在全乐的头上轻轻一点,“没个记性。让她们把嘴管严了。”玲珑不再理会全乐,去后面舀水了。 全乐又从窗户往殿里看了看,略一思量,轻手轻脚地出了宫院。 赵氏父女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兰笙这一病,在床上躺了三天,期间恶寒、高热接连发了几次,姜汤一顿接一顿的喝着,喝到嘴里都是辛辣味。 因为精神疲乏,兰笙除了睡觉就是闭目养神,以至于玲珑也分不清她是睡着还是没醒着,有事想说的时候,总是要在床边观察半天才敢开口。 这天早上,按规矩又该去紫云宫请安了。兰笙强打精神从床上坐起来,准备梳洗打扮。她刚下床,董嬷嬷就带了人进来伺候。 “玲珑呢?”兰笙问了一句,这几日一直是玲珑在近前服侍,突然不见了人,兰笙多少有些意外。 “回禀夫人,玲珑去紫云宫为您告假了。”董嬷嬷帮着兰笙更衣。 “告假?谁让她去的?”兰笙有些不悦,如果不去请安,这几日的艰难不就白熬了,这玲珑真是糊涂。 董嬷嬷脸色一变,连忙跪下,“夫人息怒,奴婢见您连日卧床,担心您不去请安,皇后娘娘会不高兴,才和玲珑商量了一下,玲珑才去告假的。” 兰笙垂目看着董嬷嬷的后背,再看看董嬷嬷身后因为惶恐而一起跪倒的侍婢,不由得晃了一下。“嬷嬷起来吧,是我没做交代,不怪你们。传膳吧,我有些饿了。” “是……”董嬷嬷起身时,瞧瞧打量了兰笙一眼,发现兰笙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适才那一瞬间的冷酷严苛仿佛没有出现过。 兰笙刚拿起汤匙,玲珑就回来了。“小姐,您怎么起来了?”玲珑换过伺候的侍婢,走到桌边站下。 “去过紫云宫了?”兰笙喝着粥,觉得白粥里好似混了生姜。 “去过了。”玲珑有些忐忑,随即又激动地说道,“小姐,皇后娘娘身体不适,今日的请安免除了。” “免除了?”兰笙心道,真是老天怜见,若是真去请安,她担心自己会晕在路上。“皇后娘娘那边,需要人去侍疾吗?” “小姐,您都病成这样了,还侍什么疾呀?”玲珑快人快语,丝毫不注意言辞。“再说,皇后娘娘未必是病,可能是气的。” “此话怎讲?”兰笙知道玲珑好事,却没想到她在紫云宫走一趟就能带回消息来。 玲珑走近了两步,声音压低,“昨儿晚上,皇后娘娘得了家信,气的摔了个碗。” “许是家里有事吧。”兰笙吃了块软糕,感觉嗓子噎得难受。 “不是家里的事。”玲珑在这些事上一向认真,总要把事情听个七七八八才会下结论。“好像是朝堂上有什么人说了皇后娘娘的坏话,她爹不高兴了。” “你怎么知道的?”兰笙放下筷子,喝了些水,嗓子还是不舒服。她担心玲珑做出格的事,会惹出麻烦。 “我从紫云宫离开时,听两个侍婢说的。因为不能多停留,所以只听了个大概。”玲珑一脸遗憾,好像错过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你呀,留心一点儿。不要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要自己动动脑子。”兰笙特意郑重其事地看了玲珑一眼,见玲珑被自己看得愣了神,兰笙才收回警示的目光。 对玲珑,兰笙不想太过严苛,只要不是有闯祸的危险,兰笙就不会强硬地约束玲珑。 休息了大半天,过了晌午,兰笙又睡了一小觉。玲珑一叫她,她就醒了。看着玲珑的脸,兰笙就知道,突如其来的不是好事。 疾步赶到宜和园,兰笙有种飞蛾扑火的错觉。梦里的冰冷还没有完全退去,冷风打在身上有股浸了水的凉意。御前伺候的太监还是那个生脸,想来是三沐受的伤太重,人还不能回来当值。 深吸了一口气,兰笙缓缓走进御书房,跪地请安“锦兰见过陛下。” “看看你做的好事!”两本奏折砸向了兰笙,然后砰然落地。 兰笙只感觉喉咙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疼痛令她的思绪骤然清明起来。她捡起地上的奏折看了一下,其中一份是攻讦吏部侍郎佟安邦教女无方的奏折。里面细数了佟氏娇女目无法度、横行宫院、虐待宫女、殴打宫嫔的恶行,直指佟安邦妄为人父,不知教化,搅乱皇室,祸害后宫。另一份奏折则是指控佟氏次女失德败行,于母不尊、于父不孝、于夫不贤、于子不良、于家不睦、于国不礼,所言所行难配其位,该当废黜,以儆效尤。 “……臣女知错,请陛下赐罪。”兰笙放好奏折,叩头在地,向皇帝请罪。她不觉得这些谏言和她有什么关系,但是她知道,皇帝召她来,就是要排解怒气,宣泄怨愤。 “身为女子,你不知缄言,反而信口雌黄,造谣生事,以致佟妃被人非议,招来责问。你可知自己害人不浅。”皇帝那顿挫有力的语气彰显着他心中的愤怒。连日来,多位朝臣上折弹劾佟安邦、指斥佟妃,他虽然一再冷置、调和、安抚,却难以平息众论。更有甚者,有大臣直言,佟妃之恶已在民间传扬泛滥,百姓皆知皇家选了一位刁女为妃,对皇家的暗讽已然甚嚣尘上。他虽为皇帝,却也无法立时平息这些流言。更何况,想要趁火打劫的大有人在。 “臣女……”冷意又袭上身来,兰笙觉得地上长出荆棘刺入了腿中,“臣女无话可说。请陛下明示,臣女该当如何请罪?” “你是当请罪。不过念在你父于朝廷有定稷之功,便让你父亲好好教教你为人处世之道吧!来人!”皇帝一声断喝,殿门大开。一人自门外徐步而入。 “臣赵庭远,叩见陛下。”赵庭远在兰笙身边跪下,向皇帝请安。 兰笙听到父亲的声音,缓缓起身,看着父亲的侧影,感觉眼前的事物又模糊起来。 “陛下所言,臣于殿外也听闻了一二。臣之次女自幼远臣膝下,确实疏于管教。佟家之事,若真是因小女而起,臣确实愧对陛下。希望陛下能看在臣于社稷有助的份上,恩准臣将小女带回家中,再做教引。待小女于德于行有所增进,再议后事。”赵庭远言辞恭谨,一眼未看身边的兰笙。 皇帝没想到赵庭远会有此一说,愣在当场,“赵卿不必如此,朕只是想……” “望陛下恩准。”赵庭远再做请求,态度坚决。 皇帝蹙眉,一摆手,“罢了,要领走便领走。” “谢陛下宽宏。”赵庭远再行叩拜之礼。兰笙照样跟着叩倒,再起身时,已经有些虚弱。赵庭远看出女儿有些不对,连忙出手相扶。 “爹,让你担心了……”兰笙露出些笑意,想到竟然因祸得福,她便对父亲感恩无比。 赵庭远摇摇头,感觉女儿的眼神有些涣散,下一刻,整个人便晕倒在自己怀里。 兰笙养病 皇帝问兰笙为什么要装晕?兰笙说,如果不晕,可能真的会被父亲带回家。 皇帝又问兰笙装晕之后为什么真晕了?兰笙说,换作谁感染风寒后不吃药瞎折腾都会晕倒。 皇帝问兰笙为什么感染风寒后不吃药?兰笙说,怕太医居心叵测落井下石陷害佟妃。 皇帝问兰笙为什么揭发佟妃在前维护佟妃在后?兰笙说,揭发佟妃是无意中被人利用了。 皇帝问兰笙为什么之前都不做解释?兰笙说,人都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胜过相信别人的解释,哪怕判断是错的,解释是真的。 皇帝问兰笙知不知道她父亲这么护短?兰笙说,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皇帝问兰笙的脸还疼不疼?兰笙翻了个身,面壁而卧,不再理会皇帝。兰笙心中是有后悔的,当时的她是能够坚持着和父亲一起出宫的,可是她放弃了那个机会。在看到父亲的那个瞬间,她很自责、很惭愧,因为她食言了。她说过,不会给家里添麻烦,那是她的心声,也是她的底线。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她只求不为姐妹们惹麻烦;所以,她请求做皇帝的臣子;所以,她尽量压抑自己的本心。然而事与愿违,她不但为父亲惹了麻烦,还因为处事不当惹得皇帝传召父亲来为她善后。 兰笙觉得自己颜面无存。 虽然兰笙的颜面在外人开来不值一提,可是在她心里,若没了颜面,她怕自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对皇帝,兰笙是有怨言的。无论皇帝怎样指责她,她都愿意为自己的过错检讨、负责。可是皇帝找来了父亲,皇帝因为对她的不信任和不满意找来了父亲。兰笙一直认为,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皇帝的做法让她心寒、愤怒、不甘。 所以,她不能跟父亲回家,她要捡回自己的颜面。她既然担下了入宫这件事,就要把这件事一担到底,哪怕万劫不复。 这是她身为赵家女儿的坚持。 皇帝一直在御书房的偏殿陪着兰笙。兰笙晕倒时,皇帝也吓了一跳,他匆忙上前查看,抱起兰笙就要往太医院送。可是一将兰笙抱在怀里,他就感觉到了兰笙的僵硬,再看看兰笙微微颤动的睫毛,皇帝才知道这人是装晕。皇帝心中有气,可是碍于赵庭远在场不能发作,于是将计就计,把人抱到了偏殿,然后宣了太医。 没想到,太医过来把了脉连说不好,原来这人是真的病了,而且病的很重。再向玲珑问话,才知道这人已经病了几天,期间还挨了打、受了气。皇帝一直以为“佟妃殴打宫嫔”只是传言,所以才断定佟妃之事是这些人栽赃陷害,没想到事情竟然是真的,只不过流传地快了一些。齐五到底是不比三沐,如果是三沐在,兰笙挨打的事不会拖到现在才被知道。 看到女儿病的如此严重,赵庭远更加坚持要将兰笙带回家。皇帝没想到赵庭远的态度会如此强硬,他宣赵庭远过来,本意是想让他们父女见面,由赵庭远向兰笙说一说朝堂与后宫的休戚相关,让兰笙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后宫不宁对朝堂的影响。谁料到竟然会演变成这种局面。皇帝好说歹说才劝消了赵庭远带人出宫的念头,为了让赵庭远放心,皇帝将兰笙留在了偏殿,他会亲自照看,直到兰笙康复。皇帝把事情说到这个份上,赵庭远也不想忤逆君意,只能先行离去。 虽说是亲自照看,皇帝也不能真的陪在兰笙床前伺候起居用药。他忙完了就会到偏殿问上两句,看看兰笙有没有醒过,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做些什么。夜半时分,兰笙睡醒了,玲珑连忙去禀告皇帝,皇帝恰好还没睡,就赶过来探看。 屏退了下人,两个人一问一答地说了几句话,彼此的心结算是解开了一些。可是皇帝偏偏问到了挨打的事。兰笙心里烦闷,便背过身去不再理会。 皇帝把事情都想明白后,也知道兰笙应该气恼。他是真的想安慰兰笙,毕竟挨打这种事传出去,佟妃落得是凶悍之名,兰笙却是落得委屈之实。名声在外虚无缥缈,脸上的痛才是实打实的。 倚坐在床上,皇帝推了推兰笙的肩膀,“别闹别扭,脸还疼吗?要不要让太医配点儿药过来?” 兰笙无语,不想理会皇帝。没想到她越不说话,皇帝越觉得放不下,“转过来我看看,看看肿没肿?”皇帝见兰笙还是不动,便探身过去,想要仔细看看。 兰笙感觉皇帝在撩她的头发,不由得更加恼火,一翻身,平躺过去,正对上皇帝俯身而下的探看。 皇帝看着兰笙,发现这人生病之后苍白了许多,好像有些瘦了。不知是灯火不够亮,还是帐内太昏暗,他感觉兰笙好像变了个人。 兰笙看着皇帝,虽然不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却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温和,有静谧,有关切,还有她。 许久,兰笙将目光投向别处,觉得皇帝的眼睛像深渊,她害怕自己掉进去,“看完了吗?” 皇帝伸出手指在兰笙的两侧脸颊上各划了两下,轻声道,“打的是左边吧?还有点儿肿。玲珑没给你涂伤药吗?” “涂了一次。黏糊糊的不舒服,就没再涂了。”兰笙又看向皇帝,感觉眼神落在皇帝脸上的哪个部位都不对。“陛下,已经很晚了,快去休息吧。” 皇帝抬手放在兰笙的额头上,“还是有些热,但愿吃了明天的药就能退吧。” 兰笙不敢触碰皇帝的温柔,她抓着皇帝的手腕,将头上的微凉移开。“陛下去睡吧。臣没有大碍了。” “你睡吧。朕再坐一会儿,等你睡着,朕再走。”皇帝为兰笙掖好被子,靠在床围上,侧首看着兰笙。 兰笙没有精力和皇帝过多歉然,她合上眼睛,等着睡意来袭。朦朦胧胧中,兰笙听到皇帝的轻声细语,“别怨佟妃。她的方寸乱了。” 佟妃被贬 兰笙在宜和园里养病的日子过得很舒坦。父亲来看过她两次,可是每次皇帝都要在一边陪着,结果,兰笙想说的话不能说,就只能一个劲儿告诉父亲,她很好,无需挂虑。 赵庭远看懂了兰笙的顾左右而言他,虽然有心提醒女儿几句,可是看女儿与皇帝的对答愈渐随意,他知道,日子终究是要女儿自己去过,再多的叮嘱也只是他身为父亲的多虑。从女儿的暗示中,他感觉到,女儿现在还能应付眼下的一切,如果有一日捉襟见肘了,女儿会向他求援的。 之后,赵庭远便不再来了。许是因为放了心,许是因为朝堂上有事绊了脚。感觉好了些,兰笙就不再一味赖到床上,早上起来她就到外面走动一圈,躺的烦了她也会到外面走动一圈。走的多了,就把宜和园里的下人认了个遍。玲珑问兰笙想做什么,是不是想在皇帝身边培养几个眼线。兰笙为此罚了玲珑一吊钱,以此警示玲珑不要乱说话。这种话最容易被人捕风捉影了,一个不小心,“锦兰夫人窥伺圣意”的罪名就会被扣下来。 赖到第四天晚上,兰笙趁夜回了锦织苑。玲珑问她为什么像做贼一样抹黑行动,兰笙告诉玲珑,这叫出其不意。对于兰笙回锦织苑的事,皇帝没有阻拦。眼见着兰笙病情好转,他若还将人留在身边,恐怕就会招来议论。佟妃惹起的非议刚刚缓和,他不希望兰笙再在“妖媚惑主”这种事上栽下去。 一回到锦织苑,董嬷嬷就带着奴才们前来问安。看着一屋子奴才慌头慌脸地祝祷她早日康复,兰笙有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感觉。看在奴才们的忠心上,她打赏了所有人,每个人一吊钱。奴才们兴高采烈地退下了,兰笙则捧着自己的私房钱匣子发愁,刚在父亲面前说完自己不用担心,反过头就去向父亲要银子,不知道父亲会怎么想。 在宜和园待过,才知道自己的园子多舒服,没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异样,兰笙恨不得把园子里的每个角落都走遍。 这天头午,兰笙刚从园子回到屋里,就听到背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玲珑呼哧带喘地跑进来,后面还跟着全乐,两个人都是一副莫名惊慌的样子。兰笙不由得脸色一暗,她在满月的搀扶下坐好,不耐地看着玲珑,“又怎么了?” “佟妃家里死人了。”玲珑压住一口气,先把要紧事说了出来。 兰笙的手悬在空中,茶盏很轻,却压制住了她的动作。兰笙在理解玲珑说的话,这是一句很简单的话,可是她却觉得自己的思路慢地连字的顺序都串联不起来。 “谁死了?”兰笙问出抓了好久才抓到的重点。 “佟妃的亲娘。”全乐在一边说了话,趁兰笙缓神的功夫,全乐已经喘匀了气,“外面都在传,佟妃嫌弃她娘的出身,责骂她娘行事不淑。她娘知道后觉得愧对佟家祖宗,就自请去了尼姑庵里忏悔,然后就上吊了。” 兰笙把茶盏放在桌上,神色凝重,“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是真的吗?” “阖宫上下都在传,我是在御书房听到的,全乐是在太医院听到的。我们俩都想回来报信儿,才知道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玲珑一想到那些人描述的惨状,就忍不住打冷颤。 “夫人,先喝口茶压压惊吧。”满月把茶盏送到兰笙面前。 兰笙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接过了茶盏。这个消息实在是太可怕了。佟妃的亲娘,就因为这些流言送了性命?兰笙有些不敢想。她隐约觉得有个念头正在她的脑海里游荡,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抓不住它的尾巴。 “传言只有这些吗?”兰笙思量再三,觉得还差一点儿才能知道自己要想到什么。 “他们都说,佟妃逼死了她娘。”全乐一语惊醒梦中人。兰笙双目陡张,她终于抓住了那个念头,可是,也许晚了。 “小姐,你以后一定得躲着点儿佟妃,她那种人,连自己的亲娘都能逼死,更何况是你?”玲珑有些后怕,心里对董嬷嬷办事不利生出了更多埋怨。 兰笙摇摇头,她起身走去内室,“我睡一会儿,给我备身衣服,颜色越素越好。” “小姐,你要出去吗?”玲珑追着去问,却被满月拦住了。 “夫人吩咐了,我们就照做吧。”满月看着兰笙的身影隐在屏风后,心中略有所动。 兰笙这一觉并没有睡上太久。晌午刚过,一道懿旨传来,所有宫嫔即刻到芳草园崇华宫觐见三圣。 换衣服时,玲珑低声问,“小姐,佟妃的事不会牵累你吧?” 兰笙肃着脸任玲珑和满月帮她整理袍服,语调冷硬,“我只是看她过江的人。” 收拾齐整,兰笙按住满月的手,低声道,“留心一下董嬷嬷。”说罢,带着玲珑去往芳草园。 芳草园分东南西三园,太后居东园,太妃居西园,南园是两宫圣人问事理务、接见宫嫔之所。三园之北是一座南江园林,园中花木茂密繁盛,至此秋末时节,仍有一派勃勃生意。二圣有旨,宫嫔需得到齐后一同入内,所以兰笙一走进月门,便看到众人散立院内,不止是三位怀孕的宫嫔,连禁足的雅茉也来了,加上刚到的兰笙,只剩皇后和佟妃还没有现身。 众人虽聚在园中,却没有人互相搭话。兰笙与雅茉相视一望,雅茉笑了笑,点点头,示意自己一切安好,兰笙深感安心。又等了一会儿,皇后在李嬷嬷的搀扶下出现了。虽然妆容华丽,可是皇后娘娘脸上的疲态却和她的威势一般令人无法忽视。 皇后挑眉扫视一周,率先一步,走向殿内,其他人按照品级,依次跟在后面鱼贯而入。入到殿内,兰笙一眼便看到了大殿正中跪着的佟妃。只看那挺直的背影,丝毫感觉不到母亲的死讯带给佟妃的影响。再看上首端坐的三圣,个个面色深沉,尤其是皇帝,眉间覆雪、眸色掩冰。 “今日叫你们过来,是为了说说佟氏搅扰后宫、泯德恶行之事。”太后未说赐座,众人就只能站着聆讯。 “这些日子,你们听到的传言应该不少了,哀家不愿多说,只说这佟氏之过,自佟氏入宫为妃,迫害宫女三人,逼死宫女两人,殴打宫嫔一人、险些伤及皇嗣;更恶劣的是,佟氏为人子女,对亲母不念其慈,反恶其身;对亲父不思顺孝,反累其名。此等女子,不配为我皇室嫔妃。哀家今日便为皇帝肃正宫规,佟氏赎罪并罚,褫夺封号,降为随侍。即日起迁往虚华庵礼佛,向你那可怜的父母赎罪去吧!”太后娘娘高坐其上,声色俱厉,显然是被佟妃所为气的不轻。 太妃看了太后一样,再看看下面站着的一众屏息敛气的妃嫔,温言道,“太后娘娘息怒。佟氏之错,也有年轻气盛之故。看在皇帝宠她一时、恩爱有加的份上,还是从轻发落吧!” “茹潇,现在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事关皇家体面,你我受先帝所托,为皇帝坐镇后宫,现下出了佟氏这等恶妇,咱们俩也难辞其咎!”太后冷眼看着佟妃,喝令道,“来人,备药。” 皇帝眉间一动,似有不忍,“母后,药就不必了吧?” 太后一声长叹,“皇帝,你就是太过仁善,才会对这个恶妇一忍再忍。德行如她,怎们配孕育皇嗣?!” 一会儿,有宫人端了一碗药送到佟妃面前。佟妃看着黑色盘中素白的碗,抬头望向皇帝,眼中闪动着泫然欲泣的光芒。皇帝看在眼里,心中难受,再次出言阻止,“母后,佟妃她确实是有错,可是,若她腹中真的有了皇嗣,这药喝下去……” “皇帝以为哀家为何如此狠心?”太后苦口婆心地说道,“今日哀家做了这恶人,总好过来日,有些人犯糊涂啊。” 皇帝明白了太后的用意,太后看事情看的长远,这一点,旁人难以企及。皇帝望向佟妃,收起了眼中的失落,终究没再说话。 佟妃看懂了皇帝的意思,她拭去了眼角溢出的泪水,端起碗一饮而尽。随后,叩倒在地,“罪妇拜别三圣。”她缓缓起身,脸上有两行清泪,她望着皇帝,说了句无声的“保重”,便虽宫人离开了。 太妃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皇后,今日之事,于你也是一番警诫。你贵为六宫之主,没有早些发现佟氏的恶念,也是疏漏啊。” 皇后连忙跪地,“臣妾谨记太妃教诲,日后定当严理六宫,不负三圣所托。” “你们都好自为之吧!后宫是你们后宫。佟氏之过,便是你们的前车之鉴。”太后一摆手,“都退下吧!” 因事伤心 佟妃败了。兰笙一直在想这件事,想佟妃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想佟妃到底经历了什么。佟妃固然是骄傲、张扬的,却不是跋扈无理之人,她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懂得如何在纷乱中开辟一条出路;她的美艳和娇丽是无人能及的,所以皇帝即便被她勾夺了魂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恰到好处地拿捏住皇帝的脾性,让皇帝因怜生惜,因谅生护,她在皇帝没有交付真心的情况下得到了皇帝最大的包容。可是,这样的佟妃还是败了。 兰笙为佟妃感到惋惜和遗憾,可是她也知道,现在不是顾念佟妃的时候,佟妃之事如同警钟,让所有人为之一振:后宫与朝堂是分不开的,后宫的一步疏失很可能牵连到朝堂上母家的荣辱。兰笙苦笑,之前,她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这种冲击,可是此刻到了佟妃身上,她还是被这千丝万缕的联系吓到了。 回到锦织苑,满月端茶上来,在兰笙耳边轻声道,“董嬷嬷刚才出去了,走的时候神色焦躁,回来的时候轻松了许多。” 兰笙会意,让满月下去了。玲珑不解,问兰笙是为何故。兰笙摇头,不想告诉玲珑,可是转瞬又变了念头,“董嬷嬷是个聪明人。佟妃之事一出,她担心我会怪罪于她。” “您怪罪她干嘛呀。她又没有犯错。”玲珑刚想笑董嬷嬷庸人自扰,随即想起,“啊,粉末那件事……她是有点儿疏失。但是,也不全是她的错。话说回来,小姐,您可真厉害,竟然能在绯霞宫里安插眼线。您还瞒着我,是怕我嘴巴大,走漏风声吗?”玲珑笑得腼腆,一脸憨样。 兰笙轻哼一声,她倒是想如此的手眼通天,可是要那么厉害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被人三记耳光打在脸上。兰笙叹气,玲珑看到的细枝末节倒是够细了,可是在这后宫之中,只看到细微之处是不够的。 “小姐,您别怪董嬷嬷了。反正佟妃已经被贬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玲珑还想安慰兰笙,完全没注意到兰笙无言以对的表情。 “咱们确实可以这样想。可是,就怕有人不这样想……”兰笙拿着茶盏在桌上来回晃着,茶盏中的水波纹不断,却不会溢出。 “小姐,您在担心什么?奴婢不懂……”玲珑有些着急,她很怕自己帮不到小姐。 “玲珑,那个人关在哪儿了?”兰笙突然问道。 玲珑有些反应不及,懵了一下才答道,“啊,关在一个冷宫院落的假山里了。全福说宫里的人嫌那里晦气,没有人会去那里。” “里面地方够大吗?”兰笙想到,这件事恐怕要知会皇帝一声,以免出错。 “够大,那座冷宫很大呢,好像是个什么妃子的院落,里面有两座假山呢。”玲珑很是得意,送人过去的时候,她也跟着去了,虽然感觉鬼气森森,可是隐蔽起来真的很难被人发现。 “够大就好。这几天,你让院子里的人留意些,如果外面有传言把我和佟妃扯在一起说,不用声张,看看传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谁最先说的。找到这个人,一起关进去。”兰笙的吩咐让玲珑面露难色。 “小姐,关一个还不够,还要关两个?”玲珑被兰笙的打算吓到了,如果关一个是为了反击,那么关第二个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不止两个呢……”兰笙不以为意,既然玲珑她们找到了一个好地方,那就把这个地方利用起来吧。 睡到夜半时分,兰笙被玲珑叫醒。她万般不愿地披衣而起,问玲珑发生了何事。玲珑压低声音回禀,“小姐,是陛下,召您即刻去升宁宫。” 骤然惊醒,兰笙头疼难耐。她静了片刻,才起身更衣。夜深露重,风冷月低,兰笙着了披风还是难低寒意。 升宁宫中,灯火通明,甫一入殿,只觉光线刺眼。兰笙微微侧首,待眼睛有所缓和,才抬头去看皇帝。已近夜半,皇帝还穿着白日里的那身常服,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兰笙走近几步,闻到一股酒味。她再一看,原来,皇帝垂下的那只手里拿了一个酒壶。 兰笙轻声唤道,“陛下,陛下?陛下召臣来,所为何事啊?” 皇帝动了动,张开眼睛,看到兰笙,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这下换作兰笙愕然了,她马上回头去看殿门,没觉得外面有何异样。随即转过头来看皇帝,还没说话,皇帝就站了起来,“哦,你是来陪朕喝酒的!对,朕喝酒呢,你要喝点儿吗?” 这是兰笙第一次赴酒约,还是赴一个醉鬼发出的酒约,之所以不能拒绝,是因为这个醉鬼是皇帝。 见皇帝已经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兰笙忙走上几步,扶住了皇帝,“陛下这是喝了多少?” “朕想喝多少喝多少。”皇帝拿起酒壶在兰笙面前晃,“看到没,朕喝的,是冷酒。果然清劲,朕,甚喜之。” 兰笙将酒壶接过,有些为难,是扶着皇帝到池子里泡着水醒醒酒,还是扶住皇帝到床上按着头睡睡觉,她需要做一个决定。 “卿不喝吗?不喝便还给朕吧。朕心里不痛快,想要喝酒痛快一番。”皇帝伸手去夺酒壶,兰笙抬手,闪过皇帝的抢夺,皇帝脚下不稳,斜栽过来,兰笙怕他摔倒,连忙旋身迎上,撞进了皇帝的怀里。用空闲的手揉了揉鼻子,兰笙觉得脑袋撞得更疼了。 皇帝趴在兰笙的肩膀上,还在四处找酒壶,“朕的酒呢?把朕的酒还回来。朕还得再喝点儿。” 兰笙叹气,虽然想到佟妃的事会令皇帝心情不愉,却没料到皇帝会借酒消愁。“陛下,臣陪你喝,咱们喝个一醉方休可好?” “一言为定。咱们二人喝个一醉方休。”皇帝站直,捧着兰笙的脸,看着兰笙的眼睛,感觉这个人好像刚从梦境中走出来的,脸上还罩着一层薄雾。皇帝一脸醉意却又带了几分清醒地说道,“说好一醉方休,谁也不能半路落跑。” 兰笙笑笑,她抚摸着贴在脸上的手,温言道,“不跑,谁也不跑。咱们喝个痛快。”兰笙拉过皇帝的手,扶着他回到榻上坐好,自己则去到炕桌对面坐下,她高声喝道,“玲珑,送五坛酒进来。” 君与臣子 皇帝感觉胳膊有些麻,他动了一下胳膊,碰到了什么东西。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怀里有一只酒坛子。皇帝一惊,昨日明明是用酒壶喝的,这酒坛子是怎么回事。皇帝觉得头疼的厉害,他坐起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了地上,身上盖的被子有些熟悉,再看看四周,这是他的寝宫,他的床上似乎躺了个人。 皇帝捂着头,走到床边,发现那人整个藏在了被子里,他一把掀开被子,发现床上摆了三个酒坛子。皇帝在床边坐下,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实在想不起昨日做了些什么。佟妃的事令他心神俱疲,虽然知道佟妃没有怀上他的骨肉,昨日太后赐下的那一碗药还是伤了他的心;佟妃生母自缢之事对佟尚书打击颇大,佟尚书已经中风在床;吏部政事大多掌握在佟尚书手中,他一病倒,吏部恐怕要起风波。 这一桩桩事情堆下来,皇帝心中的千头万绪便打了结,他原想喝点儿酒放松一下,没想到酒入腹中更灼心肠,他的心情愈发沉重。接下来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了。 “齐五。”皇帝唤了一声,便听殿门响动,齐五匆匆进来请安。 皇帝揉着额头,问齐五,这酒瓶子是怎么回事。齐五悄悄看了皇帝一眼,不敢隐瞒,“昨夜陛下饮酒时,下旨传锦兰夫人伴驾。夫人来到后,不知与陛下作何商议,便传旨要了五坛酒。” “锦兰来过?”皇帝有些讶异,原来昨夜所见不是梦境。兰笙真的来过。“是朕宣她来的?”皇帝不记得自己下过这样的旨意,梦中也没有。 “呃,奴才以为是的。昨日奴才为陛下添酒时,陛下唤了两句‘兰笙’,奴才以为陛下是想要锦兰夫人来侍寝,便去锦织苑传了旨。” 皇帝盯着齐五的脸看了半天,知道他不敢撒谎。可是皇帝实在不敢相信齐五所说,自己竟然会在醉酒后喊出锦兰的名字。“你既传了她过来,那她人呢?” 齐五满脸困惑,“五坛酒送来之后不久,锦兰夫人就离开了。夫人让奴才留心殿内的动静,说陛下您已经睡下了。” 皇帝看看床上的酒坛子,哑然失笑。“一会儿去锦织苑传旨,朕晚上过去。让小厨房熬些粥。” 旨意送到时,兰笙刚起来用早膳,昨天夜里往升宁宫折腾了一趟,她又有了些发热的迹象。听闻皇帝要过来,兰笙虽心有不悦,也无法拒绝,只能吩咐小厨房把粥熬上。 日落西山时,皇帝带着一身疲惫出现在锦织苑。兰笙窝在床上喝了一天的姜汤,皇帝来的时候,她还在床上睡着。听玲珑说了兰笙的状况,皇帝略微有些自责,他坐在床边,摸了摸兰笙的额头,感觉没有那么热,才放下心来。 皇帝在书房读了一会儿书,兰笙就醒了过来。皇帝打趣她,对用晚膳的时机把握地恰到好处。兰笙被皇帝说的脸一红,她确实是饿醒的,虽然是躺了一天,可是吃的也少,梦里跑了太远的路,她现在饿的手脚乏力。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用了一顿晚膳。因为用膳时太过安静,旁边伺候的奴才都屏息凝神,唯恐一个不小心引来天子一怒。 用过膳,兰笙知道皇帝应该是有正事要说,便将奴才们都屏退了。皇帝也是一愣,“朕要沐浴,你怎么把人都赶走了?” “沐浴?在臣这里吗?”这回换作兰笙愣怔了。 “不可以吗?朕累了,不想来回折腾了。”皇帝见兰笙一脸愁苦的表情,不由得怨从中来,“朕就要在这里沐浴。这是朕的后宫,朕想在哪里沐浴都可以!伺候朕沐浴。” 兰笙觉得冤枉,她只是表达了一下疑问,却招来皇帝这么一顿脾气。“是。”兰笙推开门,招呼玲珑准备热水。转过身就看见皇帝绷着脸坐在那里,兰笙无法,只得找几句闲话逗皇帝开心。“陛下,今日的粥还可口吗?从早晨就熬上了。” 皇帝嗯了一声,没有接话。兰笙只能继续说,“刚才见陛下吃了不少瓜片,若是喜欢,明天早上再做些?” 皇帝看了兰笙一眼,还是没有搭理她。兰笙无法,只得走近两步,尽量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陛下生气了?是臣说错话了吗?” “你说呢?不要摆出一副担心朕对你图谋不轨的样子。朕乃正人君子,既说了让你做臣子,就会拿你当臣子看待。”皇帝一想到适才兰笙脸上的诧异就觉得忿然。 兰笙被皇帝直白的宣告说的哑口无言。为了不让皇帝再做他想,她只能顺势而为,“谢陛下的体谅。是臣多虑了。” 皇帝还想再说,就听门外有人请示,“夫人,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兰笙闻言,请皇帝起身。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浴房,兰笙伺候皇帝脱衣。之前在升宁宫,皇帝身边是有专门的婢女服侍的,兰笙只要打个下手就好。现在只剩了她自己,凡事都得亲力亲为。扶着皇帝在浴桶里坐好,兰笙总算松了口气。拿起帛巾往皇帝身上撂着水,兰笙觉得此刻是个好时机。 “陛下,臣有件事想让陛下知道。”兰笙讲究着措辞,唯恐皇帝又想偏了。 “说吧。”皇帝抱臂而坐,在热水的浸润下,神思渐渐松弛下来。 “前些日子,臣发现有人暗中跟踪臣。于是,臣就让奴才们把那个人抓起来了。”兰笙尽量说的若无其事,但是她的手却在皇帝的肩膀上停住了。 皇帝扭过头看向兰笙,与兰笙试探的目光不期而遇。两个人都想证明自己用心无偏,所以谁也不愿先撤开渐显热忱的注视。 到底是兰笙先沉不住气了,她低下头,继续为皇帝擦背,“陛下,臣是不是做错了?”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问话,“什么人这么大胆,竟然敢窥视宫嫔?” “臣不知。臣没让人审问他,就是把人关起来了。臣想着,之后若再有窥伺之人,就一并关起来。”兰笙换了只手,改擦另外一侧。 “宫里有个司狱监还不够,你还想设个黑牢吗?朕倒没看出来,你还敢做这种事。”皇帝算是被兰笙的大胆折服了,真说不好这是勇气还是鲁莽。 “臣若是个正儿八经的宫嫔,定然是不敢做这种事的。可是,臣是陛下的臣子,做事情就可以不太讲究手段了吧?”兰笙拿起水瓢,舀了水淋在皇帝身上。 “你还是讲究些吧,佟妃的事,朕经不起第二次了……”皇帝一声叹息,习惯性地向后仰头。兰笙见状,连忙用手扶住皇帝的后脑勺,以免他闪到脖子。 “头疼,按按。”皇帝闭上眼睛,虽说一再告诫自己不提佟妃,可是,他到底是难以释怀。 兰笙贴近浴桶站住,将皇帝的头靠在自己身上,然后为皇帝按摩额头。“陛下觉得,佟妃的事,是臣的过错吗?” 君恩难解 “……明知故问,是何居心?”皇帝脸色微冷,为兰笙的不识趣感到恼火。佟妃之事,实在是树大招风的结果。皇帝虽然一再地抬举兰笙,想要制造兰笙得宠的假象,以此分薄佟妃、溪嫔等人身上的妒怨。可是兰笙实在太不争气,圣宠没少得,妒忌却一点儿没得到,人人都觉得皇帝对兰笙的宠爱只是一种敷衍,不用当真。 “臣别无他意。臣……”兰笙犹豫了,以她现在的所知所想,若是对皇帝坦诚一切,恐怕会给皇帝带来更多的忧虑。也许,她应该再等等。“臣只是担心自己会惹来无妄之灾。” “你都敢随意在宫院里抓人了,还有这种担心?”皇帝也有过同样的顾虑,他怕兰笙会因为挨了佟妃的打而被冠上“栽赃佟妃”的罪名。这也是太后赐药用以敲山震虎的初衷。佟妃会败,有很大原因与她自身的脾性有关,太烈、太直、太硬,与一众柔情似水、含蓄内敛的女子格格不入,自然而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兰笙探查粉末之事走漏的风声不过是悬崖边的最后一步,佟妃退过了这一步,便彻底地坠落深渊。 “臣的确有此担心。臣答应了陛下,会在宫中坚持到父亲告老还乡之日,自然是不想食言的。”兰笙的手有点儿酸了,她放慢了动作,想缓一缓手劲儿。 “说实话,不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糊弄朕。”皇帝不喜欢兰笙这样绕圈子,他想听实话。兰笙在他面前,总是保持着一种敬畏的疏远,隔着这份敬畏看兰笙,不真切,也不舒服。 兰笙不想在皇帝面前表露心迹,皇帝是君,她是臣;皇帝是主子,她是奴才;皇帝是上天,她是微尘。在皇帝面前,她已经够渺小了,若是再让皇帝看清她的所思所想,那只会让她更加的微不足道。可是,皇帝一开口,她就无法拒绝,即便是再不想做的事,她也得硬着头皮去做。略作自省,兰笙觉得自己是对皇帝有所亏欠,所以才会这么卑微。“臣是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陛下惹麻烦。臣不太会分轻重缓急,有时候做事不记后果。臣不想让陛下觉得,臣是个无用之人。” 皇帝抓着兰笙的手从自己的头上拿开,他从浴桶中站起,转身面对着兰笙。看着兰笙无所适从的双眸,皇帝心中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如果你就是个无用之人呢?无论你怎样小心翼翼,最终都会一错再错;无论你多想有所作为,最终都会一事无成;无论你多么殚精竭虑,最终都会一无所获。你要怎么办?” “若是臣的命数如此……那也得试上一试,图个万一。若是万中真的无一,那就请陛下开恩,原谅臣的自不量力,放臣出宫吧。”兰笙无法否认,皇帝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她真的可能是个无用之人。尤其是在这深宫的竞斗之中,她没有足够开阔的视野,没有足够机敏的反应,没有足够长远的思虑,她缺乏的不是一星半点。 又是出宫。听了前面的话,皇帝本有些挫败后的勇武之义,可是听到最后,兰笙竟然又提到了出宫,皇帝的心头覆上了一片阴翳。兰笙对出宫真是有份无法放弃的眷恋,他知道这不是变相的威胁,或是婉转的推搪,而是真实的心声。皇帝突然生出一份疑惑,如果兰笙能够向自己证明她的无用,然后换得出宫的机会,那么兰笙到底是个无用之人,还是一个只对自己无用的人。皇帝很懊恼,他想斥责兰笙几句,可是兰笙看他的眼神让他说不出话来。这种坦然中带着些希冀,谦卑中带着些无畏,防备中带着些真诚的眼神,似乎是兰笙独有的,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兰笙看他的眼神总是最复杂的。 皇帝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上了兰笙的唇,轻柔地辗转,仿佛要吞掉兰笙一味用出宫向他发起挑衅的愚昧无知。兰笙的唇很暖,就像她总喜欢用来向他表示恭敬的茶。皇帝将兰笙轻轻环进怀中,不敢用力,就像搂抱昨夜的酒坛一般。放开兰笙的唇,皇帝在兰笙的耳畔轻声说道,“你宫里的人不安分,连皇帝的墙角都敢听。你说该当如何?” 兰笙还沉浸在震惊中,刚才的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衔了泥的燕,从天上直坠而下,落入了一团柔软的柳丛。 “怎么又不说话了?好好想想,想如何就如何吧。”皇帝在兰笙的耳畔厮磨了一阵,才放开她,“更衣,就寝。” 兰笙敛了敛心神,为皇帝穿好寝衣,就要送皇帝回房。走到浴房门口,皇帝驻足,“不用陪朕,你去沐浴吧。”兰笙点头称是,目送皇帝回了正殿。 站在门外,兰笙看了看浴房边通往火房的小径,间隔开杂物库的树丛,还有另一边奴才候传的耳室,还真是四通八达。“玲珑,玲珑。”兰笙喊了两声,玲珑便从耳室中跑了出来。 “小姐有什么吩咐?”玲珑看看浴房的门,笑得春花灿烂。 “伺候我沐浴。”兰笙点了点玲珑的额头,让她把那些古怪的心思收起来。 待兰笙沐浴完毕回到寝室,皇帝已经躺在了床上。兰笙关了门,逐一灭了灯火,进到内室拿了被子便想出去。 “去哪儿啊?”皇帝问道。 “陛下觉得头疼吗?”兰笙以为皇帝需要她按摩一下。 “……你这才刚好一点儿,别去榻上了,来床上睡吧。”皇帝说的风轻云淡,兰笙听得举棋不定。 略作思忖,兰笙选择乖乖遵从皇帝的旨意。来到床边,兰笙说了句“臣冒犯了”,便轻盈地进到了床的里侧。 摊开被子盖在身上,兰笙才发觉这床偶尔用的被子有些薄了。刚翻过身,兰笙就觉得身上一沉,背后传来皇帝的声音,“天冷了,你这被子得换了。” 兰笙心头轻颤,这皇恩来得太突兀,她实在是不敢领受。可是夜冷寒凉,多一床被子也没什么不好。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呢?兰笙想着想着,便沉入了梦境。 玲珑出手 兰笙觉着自己魔怔了,她总是会想起那天夜里在升宁宫喝的酩酊大醉的皇帝。那天夜里,皇帝没了皇帝的样子,像个没吃到糕点的孩子一般,趴在桌上小声哼唧。兰笙以为他就要哭了,可他只是带着哭腔,一个劲儿地嘀咕着,“朕的吏部”、“佟爱卿”、“官员调配”、“人才难得”……兰笙不由得寒心,佟妃之事既出,皇帝最挂心的竟然是朝堂上的政事,真不知这是佟妃的悲哀,还是皇帝的悲哀。 想到这里,兰笙还有些庆幸,多亏自己选择了做皇帝的臣子,而非妾室,否则,得不到皇帝的真心,还要做母家和皇家之间的桥梁,这滋味真是想想都难受。 身为臣子,兰笙总不能一直看着皇帝这么怨愤不甘,只能劝解、安慰。可是皇帝真是醉的不清,非但什么都没听进去,还拉了兰笙的手,絮絮地说起了他对佟安邦的欣赏。可惜,皇帝再欣赏佟安邦,也无法挽回他中风在床的结局。 兰笙的胳膊被皇帝扯得生疼,只能将炕桌推走,坐得离皇帝更近一些。可是她坐的近了,皇帝也得寸进尺,转而趴到了兰笙的腿上。听皇帝乱乱糟糟地说着醉话,兰笙只觉得膝头有一阵阵的温热熨帖着。轻轻拍抚着皇帝的后背,兰笙想起了自己曾经搭救过的一个小男孩。 那是个被人牙子拐卖的男孩,仗着身量小、胆子大,从贼窝里跑了出来,因为慌不择路,躲进了兰笙的马车。等人牙子气势汹汹地拦车盘查时,兰笙将他藏在了行李下面,躲过了一劫。人牙子走后,兰笙掀开行李,就看见那孩子用手死死捂着嘴、泪流满面的样子。兰笙也落泪了,她无法想象是怎样的恐惧,能将一个孩子吓成这样。她将孩子抱出来,那孩子就趴在她的腿上抽泣起来,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裙,浸在腿上的温热让她明白,这就是委屈的温度。 皇帝也会感到委屈吗?谁能让一国之君感到仓惶无助。兰笙想起了决定自己命运的那个晚上,也许真的有人能让皇帝心有戚戚焉吧。抚摸着皇帝的脊梁,兰笙暗想,天子终究也只是人,虽高高在上也有七情六欲;虽为天命所归,却要在凡俗间茕茕孑立。 在这样的皇帝面前,兰笙有点儿惶恐,仿佛她窥测到了天意,而且会因自己的莽撞而得到上天的责罚。她轻声告诉皇帝,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们只要依本心而行便好。 后来,皇帝睡着了。她原想将皇帝扶到床上去,可是走到半路,她便体力透支,将皇帝摔在了地上。饶是如此,皇帝也没有醒,兰笙哭笑不得。思量再三,她在地上为皇帝铺好褥子,盖上被子,然后将酒坛藏到了床上,最后功成身退。 兰笙还担心皇帝会来问罪,没想到皇帝虽来了,却没有提及那件事,还为她解开了心结。兰笙觉得自己算是因祸得福了。 以佟妃被贬为代价,日子好像突然平静下来了。兰笙又拿起了她的书,只不过读的越来越有滋味,一页书总要读上一柱香的时间才会翻过去,连玲珑都看出了兰笙的专注,一个劲儿让兰笙给她讲书里都写了些什么。兰笙嫌她聒噪,便将她赶了出去,换了满月进来伺候。 这天用完午膳,兰笙觉得菜做的咸了些,想叫玲珑去后厨说一声。可是唤了两声,玲珑却不在。兰笙不由得生奇,平日用完膳,玲珑都会在耳室吃饭,一叫便到。怎么今天却不见了人呢。 “夫人有何吩咐?玲珑出去了。”满月从外面走进来回话。 “出去了?吃过饭了吗?”兰笙端起茶喝了,又自行添了一杯。 “还没,走的不远,就在门口。”满月走上几步,低声道,“虚华庵来了一位尼姑要求见夫人。玲珑担心与佟氏有瓜葛,就出去赶人了。” 兰笙暗道自己叫人的时机掐的巧,“知道了,等她回来吃了饭,叫她过来回话。” 兰笙这边又翻了两页书,玲珑便过来回话了。 “小姐,您找我有事?”玲珑乐呵呵的走进来。 “刚才干什么去了?偏赶叫你的时候不在?”兰笙笑眯眯地看着玲珑。 玲珑眼睛一转,“奴婢给小姐排忧解难去了。” “唷,那我可得听听,排的什么忧、解的什么难啊?”兰笙放下书,看玲珑怎么说。 “刚才虚华庵来了个尼姑,说是替佟氏传话,佟氏想见锦兰夫人。奴婢坚决不认,就说佟氏与夫人素无往来,一定是这尼姑听错了,要不就是她乱打诳语,想要将夫人和佟氏扯上关系,找夫人的晦气。那尼姑还挺大气性,她说先去了赤阳宫回话,文妃尚且没有避之不理,怎么到了一个不得宠不得势的夫人这里,却把门槛抬的这么高,连进都不让进……” “本宫不得宠吗?”兰笙打断玲珑的话,这个出家人真的不打诳语吗?难道她不知道皇帝刚刚夜宿过锦织苑吗?皇帝频频到锦织苑来,难道不是锦兰夫人得宠的意思吗?兰笙感到莫名其妙。 玲珑笑得很尴尬,“小姐,她怎么说是她的事,您自己觉得陛下对您恩宠有加就行呗。” 兰笙越琢磨,越不是滋味。“接着说吧,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把她赶走了呀。我告诉她,我家夫人与佟氏没有交情,佟氏不可能要见我家夫人。我让她去尘趣园问问雅茉夫人。她一定是听错了。”玲珑说的理所当然。 “玲珑长本事了。这事办的,挺有点儿架势。”兰笙言不由衷地夸奖了一句。 “小姐,你也觉得我这事办的不错吧?董嬷嬷也说我厉害呢。”玲珑洋洋自得地抖动着眉梢。 “这事确实办的好,就是为人不太谦虚。”兰笙打趣了一句,“去吧,没事了。这事也不要再提了。若是真的与佟氏没有关系。以后也就少说起与她有关的事。” “是,小姐,奴婢告退。”玲珑要走。兰笙又说了一句,“去把满月叫来,让她带着针线。”玲珑领命而去。 一会儿,换了满月过来。兰笙从书里翻出一张图指给她看,问她能不能绣出来。满月凑近了,拿着图细看,这是一副君子竹,虽然构图复杂,但是落在针线上倒也不是难事。 满月正在心里盘算着绣法,就听到兰笙低声说道,“本宫要去虚华庵见佟氏。帮本宫找个合适的时间。” 文佟之交 说虚华庵坐落在皇宫之内并不准确。虚华庵只有一部分长阶修在皇宫内院,这百余级石阶高低起伏,随地形筑走势,配合石阶两侧的花木树丛,俨然自成一道风景。走过石阶便是虚华庵的二道门,门上悬挂“了悟遁空”四字牌匾,象征着过此门则脱离凡世入得空门。 将虚华庵做此布局修建的是当朝皇帝的祖父,凤杞帝。凤杞帝与皇后原氏育有三女,皆幼年早夭。原氏因此哀伤难抑,卧病在床。凤杞帝为安抚妻子,下令于皇宫西南角开辟空场,修石阶建庵庙,意喻以一线之地连接红尘与方外。虚华庵中请得到女尼日夜诵经,为三位公主祈福,祝祷她们早日转生。自此后,虚华庵便成为皇家宗亲礼佛参悟的重地。 虚华庵落在皇宫内的正门称为渡苦门,面向坊间开放的正门成为祛罪门。每逢初一十五,祛罪门会打开大门,允许三十人入内朝拜,午时必须撤出,否则当擅闯皇宫定罪。 佟氏被贬后,只身一人入住虚华庵。因为她是宫中被贬的贵人,且是第一位因罪而来的帝妾。庵庙主持将她安置在了一个既远离正殿、也远离禅房的小院里。 文妃来见佟氏时只带了贴身的侍婢青茴,两个人午后出门,走的不急不缓,待到日薄云淡才珊珊到达。佟氏将文妃请到了院中就坐,能招待文妃的也就只有一碗清水。 “佟氏,你有何事非要见本宫?”文妃看着那一碗清水,并不想喝。她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想要看看佟氏过得好不好。收到佟氏约见的请求时,她很意外,她觉得佟氏找谁也找不到她的身上。可是转瞬,她便明白,佟氏要见的是文妃,是那个妃位上的女人。所以文妃来了,她相信,以佟氏的聪慧,一定会给她很多启发。 佟妃面色苍白,露出的浅浅一笑令人惊恐。“文妃既然能来,难道对我要说的话没有猜测吗?” 文妃蹙眉,佟氏果然还是这副娇矜的脾气,虽然已经落魄至此,还是难改言语间的冲横。“本宫确实有所猜测。本宫会来,只是想要验证猜测。” “文妃,你是聪明人。所以我倒了,你还在。你说,若是当日我俩联手,今日倒的,会不会是皇后?”佟妃的坐姿依旧无可挑剔,即便已经布衣荆钗,却还是有股天然而成的贵气。 “佟氏,当初我是怎么答复于你的,此刻我的答复依然。若是到了此时,你还存有这般的念想,那就太傻了。”文妃依稀记得当日,佟妃提议合力扳倒皇后时的意气风发,虽然刚刚解封,却没有半毫颓意,那样的佟妃,真是耀阳得夺目。 “傻?我不觉得。我是用自己的穷途末路换来了你们的前程似锦。看到我,你们就该知道皇后是个怎样的人了。以我为鉴,你们才有胜算。如果一味地忍让退避,你们的结果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佟氏在文妃面前不避忌一点儿礼数,一如当初在赤阳宫中,两个人平起平坐时的直率坦白。 文妃冷笑着摇头,这种激将法实在是不值一提。佟氏以为她会把皇后当做敌人,那就大错特错了,要想在这后宫中有一席之地,最不能有的心思就是和皇后作对。 无论皇后如何作为,她始终是六宫之主。六宫之所以需要有一主位坐镇,就是因为六宫中人多势杂,需要一个说法、一个规矩、一个礼度。皇后不仅是皇后,更是皇家天威的象征,是天子宗室的代表。与皇后作对,不啻是与整个皇权为敌。佟氏打从开始就错了。 “你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事到如今,我还有必要用一面虚词来怂恿你与皇后挣个高下吗?你摸摸自己的肚子,你和我,究竟谁才是皇后最在意的对手。你以为你暗中探查皇后治理六宫的疏漏,她就完全没有发觉吗?”佟妃将面前的碗拿起,将水泼到地上,然后把碗扣在桌上。“你看我做的这些事,就像皇后看你做的那些事一样,一清二楚。” “佟氏,不要执迷不悟了。比起猜忌皇后,你更应该做的是检讨你自己。也许皇后对你确实是刻薄了一些,可是你呢?你的所作所为真的毫无破绽吗?皇后统领六宫,要纠错摆正,这没什么不对。你身居妃位,不想着协助皇后,反而想要打击她。这就是错的。”文妃说的有条有理,她不是要训责佟氏,她是希望佟氏能够自省三分,从而心思坦然的面对未来青灯古佛的岁月。 佟氏望着文妃,看文妃义正言辞的模样,明白那不是装出来的尊重和理解。见文妃如此,佟氏更觉荒唐可笑。皇后看似深明大义、公正无私,实际上却是滥用权势、调风弄雨,文妃还想和皇后平静相处,这才是真的执迷不悟。 “文妃,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好好想想吧。皇后还没有嫡子,若是有朝一日皇后腹中有了嫡子,你的孩子就危险了。为了争宠,皇后可以欺侮妃嫔,为了储位,皇后可以谋害皇嗣。信与不信,你自己抉择吧!”佟妃的眼中有一丝悲悯,她虽然没能有自己的孩子,却知道皇帝对皇嗣的渴望。她希望文妃腹中的孩子可以顺利出生,平安长大,她希望皇帝能够顺心如意,开心圆满。 “佟氏,放下吧!既然已经身入空门,不如就借此机会放下烦扰吧。皇后之事,你不在其位定然无法体会其艰辛。既然不懂,便索性不理吧。对你而言,束手旁观才是最好的结局。”文妃端起那碗清水,想了想,终究又放下。“水有些凉,不适合我喝。但是,还是要谢谢你的宽待。” “哼,应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还能来见我。”佟妃的心愈发沉重。她知道,以文妃今时今日的处境,是不会认真思索她的规劝的。文妃的性格与她的长相截然相反,文妃美得妖冶艳丽、夺人魂魄,行事却循规蹈矩、含蓄低调。这样的文妃,迟早会栽在皇后手里,以日可计。 佟氏之请 文妃走后,佟妃在院子里站了许久。这个古朴的院子里只有一棵树,没有草、没有花,没有石、没有水,光秃秃的一片石板地,虽然平整,却荒芜地令人发慌。将两个碗仔细的摞好,佟妃从袖中取出一条巾帕,将碗包起来。抚摸着柔白的巾帕,佟妃眉间掠过一丝哀伤,她拿起碗,走回了自己的小屋。 进到屋中,佟氏将碗收到柜子里,拿衣物遮挡了一下。刚想出门,就听到后窗有响动,她心中纳闷,便开窗查看。 推开窗子,佟氏就看到树丛中站了个人。一身侍婢打扮、满脸涂脂抹粉的赵兰笙就这样出现在了树丛里, “你来做什么?”佟氏对兰笙冷脸相对。受她之托去传话的小尼姑回来之后向她好一顿埋怨,说锦织苑的奴才连门都没让进,还说了一堆与她不认不识的狠话。 “佟妃娘娘要见我,我总得过来问一问缘由。”兰笙干笑了一声,往窗前走了几步。“若是听了小尼姑的抱怨,还请娘娘包涵。现在情势不比从前,我院里的奴才都紧张的很。” “你倒也学会巧言令色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佟氏板着脸,对兰笙的出现既有讶异,也有感慨。她看着树丛后面若隐若现的人影,问了一句,“你来这一趟,不容易吧?” “要来一趟倒是不难。难的是我想悄无声息地来。”兰笙扯扯身上的衣服,“这身衣服还挺适合我的。一路过来也没人注意到我。” “谢谢你能来……”佟妃看着兰笙若无其事的模样,心底涌起一阵伤感。“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兰笙看着佟氏眼中的伤情,心里也有些难受。彼时的她们相视而立,佟妃的三记耳光打得她心潮起伏。此时的她们相视而立,佟氏的悲恸眼神令她感同身受。“娘娘找我有何事?但说无妨。” “……锦兰,我想出宫,你能帮我吗?”佟氏沉默了许久,久到兰笙以为她是不是因为过于纠结而不想说什么了。可是一开口,佟氏却说出了一个令兰笙咋舌的要求。 “娘娘是在试探我吗?这大可不必。既然我肯来,定然会尽力帮助娘娘的,娘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兰笙词穷了,她说了半天,只不过是围着佟氏的意图兜了个圈子。兰笙从佟氏的眼中看不到任何刻意,佟氏是真的想要出宫。 “锦兰,我想去见我娘最后一面。”佟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兰笙,她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有多难实现,可是除了锦兰,她实在找不到其他能帮她的人了。 “逝者已矣。娘娘又何必苦守不放呢?就算娘娘能够出宫,也是于事无补啊。”兰笙很矛盾,她一方面想要打消佟氏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一方面又觉得佟氏这个要求是在情理之中。兰笙预感到,她可能无法拒绝佟氏的要求,因为她已经动摇了。 树丛后面传出两声轻咳。佟氏脸色略变,“有人来了吗?” 兰笙容色尴尬,满月和她约定的撤离暗号是布谷鸟叫。此刻,满月的咳嗽应该是提醒她不要答应佟氏的要求。“娘娘别慌。那边有人帮我照应着。” 佟氏苦笑着摇摇头,“真是想不到,我也会有今天这样的胆破之时……” “娘娘不要沮丧。眼下只是一时困顿。陛下心中是有娘娘的,只要娘娘好好保重,总有重回后宫的一天。”兰笙轻声安慰,她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可是佟氏的来日如何,谁又能说的准呢? “重回后宫吗?我没有那么长远的打算。我只想去看看我娘,跟她说说话,让她知道,我没有怪过她,那些传言都是骗人的。只有她这么傻,宁肯相信外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女儿。”佟氏毫无顾忌地在兰笙面前说着她心里的苦和怨,她不在意兰笙怎样想她,她只希望兰笙能帮她出宫。 “娘娘不该有此心思的……”兰笙心中乱作一团,她看不了佟氏的眼睛,那双晶亮的眸中盛满了让她不忍拒绝的哀思。 “锦兰,还记得太后寿辰那时,你答应我的事吗?我现在不求你与我共同进退,只希望你帮我这一把。”佟妃向兰笙伸出了手,她没有流泪,反而笑着,只是满怀希望地向兰笙伸出了手。 又有轻咳声从树丛那边传来,兰笙听在耳中只觉得声震如鼓,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她的腿上,阻止着她迈向那扇隐匿危险的窗。 “锦兰,帮帮我。”佟氏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谦卑平和,与之前的佟妃判若两人。兰笙知道,只有血脉亲情才能让骄傲如斯的佟妃变成低眉顺耳的佟氏。可是兰笙不喜欢这样的变化,这种用生离死别换来的蜕变让人无法适从。 兰笙终是向前走了几步,握住了佟氏的手,“娘娘不要心急,等我安排妥当了,让人来接娘娘。” “锦兰,多谢。”佟氏握紧了兰笙的手,想要以掌心之力让兰笙感受到自己的感激和诚意。 “满月,你过来。”兰笙招呼满月来与佟氏相见,“娘娘,这是我院子里的满月,之后的事,我会让她过来与你联络。” 满月向佟氏行了一礼。佟氏点点头,“以后,不要再叫我娘娘了,我虽虚长你几岁,却也不当事。你叫我艳儿便好。这名字,以后没有几个人会叫了。” 兰笙拍拍佟氏的手,“别这么想,人生在世,名字不过是个托身,你现在长居佛门,修的是佛家圣德,经年之后,你一定比我们都超凡脱俗。” “以前总感觉你是个爱说话的,可是你的话又太少,不知是吝于与我等相交,还是故意端着。现在看来,应是故意为之的吧?说的话少了,注意你的人也少了。”佟氏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看透兰笙,兰笙看起来没有任何城府,有的只是装腔作势的自诩高明和弄巧成拙的自以为是,可是真实的兰笙却像一团蒲草,柔韧、坚定,虽然微不足道,却不可貌相。 “娘娘想的都对,我这人,没有长性。”兰笙笑得腆然,她想起佟氏的话,连忙改口,“以后不叫娘娘了,叫着生分。艳儿。”兰笙郑重其事的叫了一句,却觉得有种咬牙切齿的别扭。 佟氏忍不住笑了,眼眶有些湿润,“以前听我娘叫我的名字,总觉得风情中带着些俗气,现在听起来,倒觉得是我娘太矫情,一叫艳儿,就把儿啊、儿啊,挂在嘴边。她到底是有多稀罕我。” 兰笙听得心里发酸,只觉得再说下去,她就要掉下泪来。“艳儿,保重自己,你娘在天有灵,会保护你的。”她从满月手中接过一个大包袱,递给佟氏,“这是假借文妃之名带进来的,你收好。再有什么缺的,回头满月来时,你就告诉她。” 佟氏点点头,目送兰笙和满月钻进了树丛。她关好窗户,看着手中的包袱,跪倒在地,哭出声来。 守株待君 满月认为兰笙太草率了。且不想说佟氏要出宫这件事的动机是好是坏,对兰笙有无影响。单就是要带一个因罪受罚的宫妇出宫这件事就已经很匪夷所思了。不要说带着佟氏,兰笙自己能不能出宫都是个问题。 兰笙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可是佟氏提到了太后寿宴,那件事确实是兰笙欠了佟氏一个人情。如果佟氏要兰笙还这个人情。兰笙不能推却,她只能去想办法,因为她不喜欢亏欠别人。 全福打听到皇帝去看了邱望致,兰笙决定去守株待兔。可是兰笙低估了皇帝对邱望致的耐心和细心,她在漓波宫外的小径上站了两个时辰都没有等到皇帝出来。 人对于自己憧憬的事情总是会有一份不讲究根据的期待,兰笙急于见到皇帝,于是就认为下一刻皇帝一定会从漓波宫走出来。可是等了一刻又一刻,一个时辰过去了,皇帝没有出来。兰笙想走,又怕下一刻皇帝就出来了,于是等了一刻又一刻,皇帝还是没有出来。结果,兰笙愈发不敢走了,她还有了这样的想法:已经等了这么久,若是半途而废实在可惜,还是继续等吧。然后她就更加执着地等下去,这一等就等到了日薄西山,夜幕降临。 全福还算机灵,中途回园子里取了些茶点出来。兰笙挺高兴,让全福、满月和她一起躲进了树丛,喝了茶、吃了点心、说了会儿闲话,时间过得倒快了一些。可是吃饱喝足、凉风再起,她的耐心也被消磨地更快了。眼看着熬过了晚膳时间,天也越来越冷,全福担心兰笙再受寒,便示意满月劝一劝,这消息毕竟是他打听到的,他也没想到皇帝会一进不出。 “夫人,咱们还是回去吧。天这么晚了,奴婢猜测,陛下可能要留宿在漓波宫了。”满月提醒兰笙,她觉得兰笙实在没有必要为佟氏搭这么多精力,尤其还是在一件福祸未卜的事情上,兰笙还是意气用事了。 听满月说出这种猜测,兰笙如梦初醒,确实如此,漓波宫里除了邱望致,还有一位江嫔。江嫔不仅是皇长子的养母,也是皇帝的妾室。皇帝就算陪够了皇长子,也得再陪陪江嫔。兰笙突然笑了,“本宫是不是有点儿犯傻气了?” 全福垂下头,不敢置评。他觉得兰笙在外面晾了这小半天,与他有很大关系,若是他能把事情打听地更清楚一些,兰笙可能就不会来了。 “夫人只是急于见到陛下罢了。夫人不要多想,江嫔娘娘性格随和,陛下愿意多留也是人之常情。”满月劝道,她觉得这样也是好事,在这里等待的一个漫长午后足以让兰笙看清自己的一厢情愿是多么天真、无用。 “算了,回吧。今天是没戏了。还连累你们在这耽搁这么久。”兰笙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回了锦织苑。 翌日清早,兰笙用了早膳就直奔御书房。她想明白了,在哪里等皇帝都不如御书房来的稳妥。皇帝下了朝,总要先来这里处理政事,或多或少,总要用过午膳才可能换地方。 果然,门引通报完,齐五就出来迎接她了。这回不用去偏殿等待,兰笙得以直接去见皇帝。进了门,兰笙却没在御案后看到皇帝,她一愣,想要问齐五,却见门已经关了。这时,屏风后传来话音,“进来吧,先伺候朕更衣。” 兰笙心想自己的运势不错,能赶在皇帝打理政事前做了通禀。若是听了满月的话,再多喝碗茶才过来,估计皇帝就没精力理会她了,她就只能在偏殿慢慢品茶了。 绕到屏风后,兰笙惊奇地发现,这里竟有一方隐蔽的天地,两座高大的书柜后面,是一方御榻,皇帝正穿着里衣,站在榻边发愣。 兰笙走过去,浅施一礼,见皇帝没理她,便走到近前去,和皇帝一起看着榻上的龙袍,“陛下不是要更衣吗?怎么,不穿这一身吗?”兰笙四下看看,发现榻边有衣柜,便想再取一套过来。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皇帝问。 兰笙被皇帝问得心生尴尬,她用力吸了两下鼻子,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味道。“陛下觉得不妥吗?臣没有闻到异味。” “确定没有味道吗?”皇帝还紧盯着那身龙袍。 “臣觉得没有。要不让齐五进来察看一下?”兰笙见皇帝不语,感觉问题出在那身衣服上,她将龙袍捧起,贴到脸上,认真闻了闻,再次确认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从这微温的触感上,她只能确定一件事:这衣服是皇帝刚从身上脱下来的。 “陛下这是怎么了?怎么对这一件衣服疑神疑鬼的?”兰笙将衣服拿开,搭到了旁边的衣架上。她从衣柜里取出一身便服,服侍皇帝往身上穿。 “没有气味才是问题。”皇帝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兰笙一怔,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她犹豫着要不要问一下,最终在皇帝的注视下选择了放弃。 “你们不是每日都要熏香吗?”皇帝问兰笙。 “这个倒不尽然,有的人喜欢香料的味道,所以惯于熏香;有的人喜欢平淡无味,所以不会经常熏香;再者,得到香味的方法有许多种,冷香、囤香、香石、香液,都能留下香味,不一定要熏香。”兰笙为皇帝系好扣子,扯了扯衣襟,拉了拉衣摆,觉得自己的手法还不算太笨拙,至少没有引起皇帝的斥责。 “宫里有谁是不喜欢熏香的?”皇帝似乎没太在意兰笙的解释。 “不喜欢熏香吗?文妃?江嫔?溪嫔?香茗好像也不喜欢,她喜欢茶香。”兰笙为皇帝围好腰带,在调整松紧的时候遇到了困难,她的手指被套在了腰带的锁孔中,拽不出来了。“雅茉也不喜欢熏香,她肺气不足,闻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气味,所以她带着药囊,身上总是有淡淡的药香。”费了半天劲儿,兰笙总算把自己的手指抽了出来。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皇帝的腰带摆正,完成了帮皇帝更衣的任务。 “看你平日闷声不语的,却连这种小事都知道。朕还真是小瞧了你。”皇帝拉住兰笙的手,将人圈进怀中,低头俯到兰笙耳边,蹙眉道,“你也不喜欢熏香吗?” 香气之疑 兰笙偏了偏头,对皇帝突如其来的亲近很不适应。“臣确实不喜欢熏香。但是偶尔也会用到香料。” “什么时候?”皇帝微微抬头,感觉兰笙的发间有股淡淡的甜味,还是一种不陌生的味道。 “臣有时睡不好,所以会点檀香。陛下之前去锦织苑,臣也点过,陛下忘了吗?”兰笙纳闷,皇帝怎么会对香味这么好奇。 皇帝见兰笙据实以告、毫不遮掩,心下宽慰,“你头发上的味道是怎么来的?这不是檀香。” 兰笙一惊,懊悔不及。昨日在漓波宫外空等一场,她心有不甘,见小径上紫迷迭开的正好,便让满月掐了一枝,拿回去泡水洗了头发,没想到竟会引起皇帝的注意。 “……臣,臣洗头发时用了些香料,所以留了些味道。”兰笙敷衍了一句。 “很淡,不仔细闻是闻不到的。”皇帝放开兰笙。“昨日朕宿在了漓波宫,发现江嫔没有熏香。” 兰笙脸一红,对皇帝毫无征兆地说起私房秘事感到局促不安。她嗯了一声,等着听皇帝往下说。 “但是朕之前去她那里,她是熏了香的。” 皇帝走出内室,绕过屏风,坐到案前。 兰笙跟着出来,站到御案对面,“这其中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她熏香那日,朕闻了香味后,觉得很疲乏、很困倦,然后朕就人事不省了。”皇帝拄着额头,仔细回忆着那种感受,因为不止一次经历过,所以回忆起来很是清晰。 听皇帝说的话,兰笙最先想到的就是佟氏,难道皇帝因为被佟氏下过一次药,就对其他宫嫔都产生了怀疑?哪怕只是一次巧合,也会令皇帝以为那是蓄意为之? “陛下有些杯弓蛇影了吧?熏香之事本就是随性为之,也许那一日,陛下确实累了呢?”兰笙不想让皇帝在熏香一事上过多纠缠,她怕待会儿自己说起佟氏,会惹起皇帝的反感。 “你在为江嫔说好话?朕倒是好奇,你与江嫔的关系,何时变得这般融洽了?是因为邱淮吗?你是怕江嫔因为邱淮的身世难为他吗?所以先与江嫔修好关系,日后可以为邱淮美言几句?”皇帝垂眉看着案上的奏折,语气不善。 兰笙想了许久才想明白皇帝说的话。她心中有些气愤,觉得皇帝纯粹是在用臆测来为自己、江嫔和邱淮编织罪名。兰笙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就十分重要了,说的话,皇帝可能会打消这些稀奇古怪的年头,说的不好,皇帝可能会变本加厉地对她进行质问。 “陛下,请恕臣直言。臣与淮先生,确实是一见如故,陛下若是一定要将这种关系说成是一见钟情,未免冤枉了臣,也误会了淮先生。”兰笙决定先把自己和邱淮从中摘出,然后再说江嫔的事。 皇帝看着兰笙,揣测着她说的话有几分真假。 “陛下之前问过臣,是否有心上人。臣说没有。现在想来,确实有不实之处。”兰笙看看皇帝,见他开始留心听自己说话了,觉得自己的推测得到了验证。“臣入宫时,以为会成为陛下的嫔妾,就此一生,再无他途。但是陛下圣明,竟然愿意成全臣的效忠之心,臣实在是感激万分,所以愿意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近日来,臣自觉得到了陛下的信任,实在是与有荣焉。有些事也就敢于向陛下禀明了。”兰笙跪倒在地,“臣确实倾心一人,只不过那人远在他方,一度,臣以为与他此生无缘了。可是陛下的宽宏大量让臣看到了希望,臣觉得,来日方长,与他,或许有再续前缘的机会。臣身为女子,确实想要与一人结一心。所以,臣恳请陛下,切勿再臆测臣与他人交有私情。臣心中的情,都在他身上,断断不会再赋予另外的人了。” 皇帝有些震惊,虽有不出意料之感,更多的却是猝不及防之情。他望着兰笙,看着那张平静到无法形容的脸,一时语塞。 “陛下,臣的忠心已然剖白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望陛下信我如初,我定然为陛下效力始终。”兰笙叩首在地。皇帝总是对她与邱淮的接触怨艾难平,为了安抚君心,她便搬出一尊神仙来,让皇帝认定她是有心向道之人,以后不管什么凡夫俗子,就都与她无关了,这样一说,实在是一劳永逸。兰笙颇有些自得,为自己的当机立断感到欣慰。 “……平身吧。朕没有疑心于你。朕对江嫔的疑虑不是空穴来风,她曾在朕的吃食中下药,还被朕察觉了。所以朕怀疑她。”皇帝暗暗叹息,觉得心中滞涩之意更重。 兰笙见皇帝不再追问,庆幸自己反应机敏。可是听闻江嫔曾经向皇帝下药,又令她愕然一惊。“陛下,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江嫔她,实在不像是心怀不轨之人。” “朕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朕并没有点破吃食里下毒的事。若她真的是遭人陷害,那幕后之人定会再寻契机,所以朕就很少去漓波宫了。可是江嫔一直安然无恙,朕不免怀疑,她到底是真的浑然无知,还是装的滴水不漏。”皇帝对江嫔是有好感的,他着实不希望江嫔是个神鬼莫测之人。 “那陛下还把望致养在她膝下?”兰笙心底发寒,虽然她相信江嫔不是坏人,可是她对于皇帝带着这种顾虑还将孩子推到江嫔身边的做法实在是不能认同。 “……这也算是朕对她的一种信任吧。”皇帝何尝不知道这么做的风险,可是身在帝王家,谁的身上又能一点儿不沾血腥气呢。“昨日去她宫里,朕倒是有了些眉目,江嫔可能确实是被人陷害了。” “因为熏香吗?”兰笙看着皇帝低垂的眉眼,知道他不愿意再提邱望致的事,便顺势略过。 “对。她亲口说的。朕问她之前为什么熏香。她说是几个人互相匀了些香料玩的,早都忘了是些什么香了。”皇帝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经皇帝一说,兰笙确实想起了这件事。那是初入宫时,大家都不熟络,于是想到一个香料的话题便说了好几天,当时是有几个人互相推荐了彼此常用的香料,连佟妃都拿了一些出来,其中就包括后来被玉桃偷用的雪璃青。 “算了,不说江嫔了。你来是为何事?”皇帝揉着额头,有些累了。 到此刻,兰笙忽然觉得自己的运势好像跑歪了。她有点儿忐忑,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紧张也得说了,“回禀陛下,臣有一个请求。” “说。”皇帝嫌兰笙拖沓,语气间已显不耐。 “臣想出宫,请陛下恩准。”兰笙咬咬牙,直视着皇帝,静待天子一怒。 君心垂怜 第85节 皇帝抬头看着兰笙,心底有股火气直冲脑门,“出宫?你又在说什么混账话?” 兰笙忍不住皱眉,果然是一语不合就要发发脾气。“臣有些要紧事,想要出宫办一下。” “赵兰笙,朕是不是对你太宽容了?”皇帝想起了和敏荷下棋时的感觉,那种处处掣肘、招招悔顿的紧迫感,着实让人心浮气躁。 “陛下息怒,臣确实是有要事去做。还请陛下恩准。”兰笙决定隐瞒实情。带佟妃出宫这件事,皇帝知道是一回事,皇帝不知道是另外一回事。在不确定事情如何发展的情况下,她不想让皇帝牵扯太多。 皇帝不由冷笑,这人又打了什么主意,虽是遮遮掩掩,反而欲盖弥彰。“说说你的要事,朕看看值不值得出宫一趟。” 兰笙抬头道,“回禀陛下,臣之前染病,惹了父亲挂念。臣现在好了,就想回家看看。” “不准。不是重病,不必矫情作势。”皇帝拿起奏折,开始批阅。 “陛下,臣回家之余,还想去探望一位友人的至亲。这事关乎臣的信誉,希望陛下成全。”兰笙隐约觉得皇帝会答应,她提的要求算是合情合理,皇帝若是能体谅她父亲的舐犊之心,就能够答应;而且,她好歹是名义上的宫嫔,总要顾及在外的声名,皇帝多少会做些考量。 皇帝听兰笙提到友人,眼皮又是一跳,他放下奏折,打量着郑重其事的兰笙,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他敲敲桌案,示意兰笙到案前来。 兰笙走近几步,挨着桌案站好。一抬眼,正对上皇帝审视的目光。“如果朕想让赵庭远放心,可以召他进宫来看你。他进宫,比你出宫容易,这是其一;你只是一个小女子,要什么名声,要什么友人,朕为何要成全,这是其二;你只有在心虚的时候才敢与朕直视,为的是给自己壮胆,这是其三。以上三点就是朕不许你出宫的理由。说吧,出宫到底为了何事?” “陛下一定要问吗?”兰笙没想到自己还有不敢直视皇帝眼睛这种小毛病,而且还被皇帝发现了。她觉得运势已经跑远了,自己这一趟可能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是这样想了一下,她一张口就暴露了自己的本意。 果然是另有图谋。皇帝神色一凛,对自己的诈兵之策颇为满意。 “朕当然要问。若是准了你出宫,你又一去不返了,朕要找谁算账去?”皇帝拿起奏折,假意翻阅,等待兰笙自投罗网。 兰笙还想再砌词掩饰一下,可是看着皇帝爱搭不理的样子,她担心适得其反,只能再交出些实底。 “臣想去祭拜一下佟氏的母亲。佟氏与臣,虽无深交,却有难解之缘。如今她获罪在身,不能向母亲尽孝,臣便想要替她去灵前上一柱香,聊表心意。”兰笙想起那日见到佟氏的情景,心头涌起一丝悲凉,她现下能为佟氏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你有这份心意,佟氏知道吗?”皇帝颜色清正,对兰笙所言有些怀疑。以他所见,兰笙与佟氏的关系实在不像兰笙说的这般轻描淡写。可是须臾之间,他又想不出兰笙以此事为由出宫的动机。 “……此事与她无关。臣只想求得自己心安。”兰笙看着皇帝的眼睛,在那深邃的眸光里了希望。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你害了佟妃,想要去她母亲灵前忏悔一般。”皇帝一笑,点点头,“好,朕成全你。去吧。朕倒要看看,你这一心求安是为了什么。” 皇帝虽然答应了兰笙的请求,却不同意放兰笙独自出宫,他要安排原牧野随兰笙前往,出宫期间的一切事宜都由原牧野代天子定夺。兰笙虽觉皇帝用心不纯,却也不敢争辩,毕竟得了皇帝的应允才是最重要的事。 回到锦织苑,兰笙便着手安排出宫的事。皇帝宅心仁厚,给了兰笙三天的准备时间,毕竟是去当朝重臣府上吊唁,虽是私行,却也代表皇家体面,所以皇帝要求兰笙备齐祭礼,想好奠词,不要失了礼数。 兰笙明白皇帝的用意,她知道,皇帝不仅是宽待于她,也是在借她的心力弥补佟氏。兰笙让满月知会了佟氏出宫的时间,她让董嬷嬷准备了两身一模一样的侍婢衣裙,准备给佟氏来个移花接木,帮她从虚华庵遁出。 三日时间转眼即逝,到了出宫这天,兰笙早早地从锦织苑出发,乘轿辇前往东麒门。东麒门内,原牧野拿了皇帝的手令,正在等兰笙。 再见原牧野,兰笙觉得这人和印象中的那个呆板书生有了很大不同。她甚至怀疑,太后寿宴那日,她是否真的看清了这个人的长相。 “参见锦兰夫人。微臣原牧野奉陛下旨意陪同夫人前往佟府吊唁。今日一行,若有不顺,还请夫人担待。”原牧野深深一揖,谦恭有加。 “原大人客气了。若是准备就绪,咱们就出发吧。” 兰笙看看原牧野准备的马车,果然是气派庄严,有皇家的威势汇聚。 “夫人请上车。”原牧野闻言而动,准备安排启程。 宫门守将走上前来,说是依律检查出宫人员及所带物品。全福略作阻拦,招来了守将的呵斥。原牧野上前调和,得知是兰笙带的一口大箱子需要开箱查验。原牧野面露难色,向兰笙请示,是否可以开箱一查。兰笙不禁莞尔,这人的性格倒是严正憨直,遇到这种事也不会自行处置一下。 “要查便查吧,不过是一份祭礼而已。”兰笙看着守将打开箱子,翻捡着里面的物品,面色沉静。 确定没有异物后,守将命人合上箱子,冲原牧野施礼,表示可以放行。原牧野点头,请兰笙上车。兰笙在全福的搀扶下,登上马车。这时,守将又说话了,“请问原大人,夫人要带几人出宫?” 原牧野又向兰笙请示,兰笙指指身后的几个人,“他们都是要跟着的,不可以吗?” 原牧野面露难色,“回禀夫人,陛下只准许夫人带一人出宫,其他人可以先回了。” 兰笙露出寡淡一笑,“陛下倒是细心。那就满月跟着来吧。” 原牧野顺着兰笙的目光望去,只见一素装宫女闻声出列,垂首敛目,跟着兰笙上了马车。 何必吊唁 马车行驶地很平稳,兰笙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原牧野就盘膝坐在一拢纱帘之外,他后背挺直,就像私塾里最得夫子喜欢的学生,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都是书香文艺。 过了许久,马车停了下来。兰笙睁开眼睛,平复思绪,准备下车。这时,原牧野突然说道,“夫人,请稍后。这佟府的情状有些不对。待微臣先去打听一下。” 见原牧野下了马车,兰笙坐到车窗边,将窗口的布帘掀起一角,向外看去。佟府大门与平日无异,看不出府中有丧事发生。兰笙不由得纳闷,她见原牧野叫开了大门,站在门外和门里的家丁说了什么,随后就皱着眉走了回来。 兰笙放下布帘,看了满月一眼,心生疑虑。 “回禀夫人,佟府……佟府未曾给燕氏举办丧礼。佟尚书中风后,佟府是夫人钱氏当家,钱氏对燕氏心怀怨恨,所以对燕氏置之不理。燕氏的尸首还停在宁济庵。”原牧野站在车下,向兰笙回话。 “竟然有这种事吗?”兰笙看了看满月,“……那就往宁济庵走一趟吧。” 马车又走动起来,兰笙忍不住叹息,她见过不少妻妾不睦的事,对佟府这种做法,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可怜佟氏,亲娘魂断、父亲病危,嫡母横行,自己受罚,困苦是一浪更胜一浪,好像非要将她拍个魂飞魄散似的。 将近晌午时,马车行到了宁济庵。兰笙下了马车,望着山门,心中多了份肃穆。原牧野看着绵延而上的石阶,心中犯难。 “原大人,前方带路吧。”兰笙看出原牧野的纠结,直接帮他做了决定,“你领授天子之命来此佛门重地,是为渡救往生之人。佛门之下无阴阳之分,只以了悟是非之准。只要你心中有佛,所有佛门便都向你而开。” 原牧野定定地望着兰笙,突然冒出一句,“小姐有些清减了,是因为近来烦心事太多吗?” 兰笙愕然,被原牧野问得面红耳赤,这人的心肠还真是笔直无曲,竟然想到什么说什么,丝毫不顾及还有其他人在场。 “原大人慎言,本宫一向心无旁骛,鲜有心烦之事。”兰笙说完,赶紧迈上台阶,唯恐原牧野再说些什么胡话。 三人走到山门前,刚好听到庵内定辰钟响。原牧野在前引路,兰笙二人紧随其后,进了禅院。 过了二重门,有小尼姑过来见礼,问是上香还是参禅。原牧野将来意说明,小尼姑连忙将他们带到了住持的禅房。 听闻他们是为燕氏而来,住持面露悲悯之色,领她们去了后山。在后山的一处阴凉禅房里,她们见到了燕氏的尸身。 白布盖在尸身之上,屋内却已有异味四散。原牧野看看兰笙,怕她受到冲撞,想劝她出去。 兰笙摇摇头,“无妨。既是为她而来,便当为她了尽尘间事。”她转向住持,请求道,“师太,佛祖有好生之德,人已逝去,尸身再在世间停留未免凄苦。本宫希望她能早日入殓,请师太安排人为她清检尸身吧,所需所耗,本宫会尽数添置到贵庵的香火之中。” 住持面露难色,“佟夫人有交代,此人于佟府是有罪之人,理应得此对待。” 兰笙笑了,走近两步,“住持怕是没听清楚。本宫乃是得天子之许前来吊唁,本宫所说,俱是天家悯人之理?师太还有疑虑吗?” “不敢,不敢。”住持对身后的小尼姑交代了几句,小尼姑匆匆离去,一会儿便带了几名上了年纪的尼姑回来。 “原大人去外面等吧,本宫在此即可。”兰笙冲原牧野说道。 原牧野知道自己不便在场,便去了屋外。屋外有一排柳树,因为到了秋末,依然叶落归根,金黄色的柳叶撒了一地,适才匆匆走过不觉得什么,此刻细细看了却有些浓郁的华美之意。原牧野站在落叶铺就的华毯之上,想着刚才山门外,锦兰夫人所说的禅语,心中波澜起伏。 过了许久,锦兰夫人从停尸的禅房走出来。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在这古朴的禅院之内有种契合的静谧之象。原牧野看着锦兰夫人踩着金色长毯,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情不自禁地迎上几步。 “行悟贵人貌,禅思落金滔。”原牧野情不自禁地赋出一句诗来。 兰笙骤然惊醒,才发现已经与原牧野相视而立,她鬼使神差地对了一句,“绵柳去浮华,山阴秋尽早。” 两个人静默地站了半响,原牧野是在心里慢慢品味这四句诗的味道,兰笙则是在反省,自己怎么就跑到文人面前来班门弄斧了。 “夫人,是要回宫了吗?”原牧野缓过神来,觉得这样肆无忌惮地注视着宫嫔不但失礼,而且有罪。 “嗯,再等一会儿。有件事要麻烦原大人。”兰笙转身望着刚刚走出的禅房。 “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原牧野退后一步,以示恭敬。 “燕氏的下葬事宜还要请原大人督促一二。这些庵尼的顾忌确属无奈,若是有所疏漏,就得请原大人帮忙补正了。”兰笙觉得此事交代给原牧野不算是过分。 “夫人放心,微臣记下了。”原牧野躬身为礼。 满月从禅房里走了出来,她看看兰笙,轻声唤了句“夫人”。 兰笙点点头,“走吧。回宫。” 三个人在住持的陪同下穿过禅院,走出山门。兰笙让原牧野将大箱子卸下,将祭礼留在宁济庵。告辞前,兰笙又向住持叮嘱了几句,告诉她,若有朝一日遇到难处,可往礼部侍郎赵庭远府上求援。 回宫的路漫长而曲折,兰笙倚在马车里浅浅睡了一觉。直到马车骤然停下,兰笙才惊醒过来。撩起布帘一看,已然进到了宫中。 “夫人,回宫了,请下车换轿。”原牧野在车外请示。 兰笙伸了伸胳膊,率先走下马车。她刚要向原牧野道谢,就看到远处来了两座仪驾。 “皇帝驾到。”齐五的清越嗓音响起,周围兵顶皆跪地接驾。 “平身吧。”皇帝温声开口,人已从轿辇上走下来。 兰笙和原牧野起身,看到皇帝眼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凝重。 皇后从旁边的轿辇上走下来,站到皇帝身边,厉声道,“锦兰,你把佟氏带到哪里去了?!” 皇后疑心 兰笙凝住脸上的笑意,略退了半步,以示对皇后的敬意,面对皇后的质问,她谨慎地应对道,“嫔妾不懂皇后娘娘的意思。还望娘娘明示。” “锦兰,不要再伪装了。说,你是不是带佟氏出宫了?”皇后向兰笙背后望去,目光落在垂首避目的宫女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回禀娘娘,嫔妾确实刚刚从宫外回来,但是未曾见过佟氏。”兰笙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后,猜测着皇后的意图。 “未曾见过?”皇后冷笑道,“那你身后跟的宫人又是谁?” “是嫔妾宫中的满月。”兰笙把目光投向皇帝,希望皇帝能够制止皇后的追究。可是转瞬,她就想明白了,皇帝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受了皇后之邀,来向自己兴师问罪的。 “锦兰,别再装糊涂了。你既说她是满月,那就让她抬起头来,看看这人到底是谁!”皇后言辞犀利。 “满月,既然皇后娘娘要看,那你就过来请安吧。”兰笙让开一步,身后宫人走上前来,依礼问安,然后抬起头来望向皇后。 “回禀皇后娘娘,奴婢是锦织苑的满月。不知娘娘有何吩咐?”满月一脸困惑地看着皇后。 皇后脸色骤变,“怎么可能是你?佟氏呢?” “娘娘,佟氏不是在虚华庵礼佛吗?娘娘为何要来此处寻她?”兰笙露出些温和的笑容,被皇后看在眼里,却是满满的讽刺。 “人一定是藏在马车里,来人啊,搜车!”皇后气急败坏地走上几步,“给我仔细搜清楚,车底也不能放过。” 兰笙愈发不解,不明白皇后何以要固执如此。世事总像手中细沙,攥的越紧,遗失的越多。可是世人偏偏心有执念,总以为攥的紧才能得到的越多。 守门兵士搜检一番后,前来回复,“回禀皇后娘娘,这驾马车没有任何异样,没有藏人,也没有藏物。” 皇后沉思片刻,突然醒悟般地抬头喝道,“锦兰,你竟然敢私纵犯妇出宫?你可知这是重罪?” “皇后娘娘,若要定罪,总要有实证,请娘娘不要误会嫔妾。”兰笙说的委婉,面上的笑意却淡了几分。 “你定是将佟氏藏到木箱之中,将她带出了宫。锦兰,你要知道,佟氏既进了皇家宗卷的宝册,便一辈子是皇家之人,即便不能侍奉君侧,也不能擅自出宫。你今日的所作所为足以让你与佟氏落得一般下场!”皇后面色绯红,竟是气恼至极。 “皇后娘娘,嫔妾出宫时所带的木箱已经由守门将士检查过了,里面有没有藏人,娘娘一问便知。”兰笙看了皇帝一眼,发现皇帝只是安静旁观,没有插言过问的意思。 听到自己被点名,守门将出列,向皇后回话,“启禀皇后娘娘,臣确实带人搜检了锦兰夫人所带的木箱,里面没有藏匿任何人。” 原牧野也恭谨作证,“回禀娘娘,门将检查时,微臣也在场,箱内确实无人。” 皇后闻言,脸色铁青,她突然看向兰笙,“锦兰,若不是你,佟氏怎么会消失不见?” 兰笙无言以对,她想笑,又怕触怒皇后,只能收敛笑意,如皇后一般郑重其事地为自己辩解道,“娘娘,为什么佟氏消失不见一定与嫔妾有关呢?嫔妾实在不懂。” 皇后怒意昭彰,刚要责问,就听兰笙说道,“嫔妾还想多问一句,佟氏真的消失不见了吗?娘娘派人仔细找过了吗?” 皇帝在兰笙和皇后之间来回看了两眼,终于开了口,“齐五,去虚华庵,找佟氏,看人到底在不在?”齐五领旨而去。 “今日出宫一天,可累了吗?”皇帝向兰笙伸出手,兰笙心有所动,走上几步,拉住皇帝的手,“臣妾不累,劳陛下挂心了。此行之中,臣妾看到一处风景,颇有秋韵,甚有所得。” “是吗?这一趟走的顺心就好。”皇帝将兰笙的手捂在手中,“天冷了,以后再出来要多穿些衣物。” “陛下放心,臣妾会照顾好自己的。”兰笙微笑着,脸上还有些许羞涩之意。 两个人的浓情蜜意被皇后看在眼中,只惹得皇后眼中怒火四绽。 这时,李嬷嬷从远处而来,她脸色苍白,走到近前,先向皇帝请安,随后来到皇后身边,在皇后耳畔低语了几句。皇后的脸色瞬息万变,看向兰笙的眼神多了几分狠辣之色。 连皇帝都无法忽视皇后的阴鸷了,他沉声问道,“鹭影,你可是对兰笙有何怨艾吗?”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想禀告陛下,佟氏找到了。”皇后强压下心中的滔天恨意,尽量保持着仪态的端庄。 “找到了就好。鹭影,以后行事还是要稳重些。不要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问罪于人。你是皇后,要宽容大度一些。”皇帝的温语柔言一如往日,可是皇后的心却像掉进了三九天的冰窟窿。 自成婚以来,皇帝对她的尊重与宽和始终如一,她虽然很欣慰,却又难免觉得疏远。今天之事,她确实是有意为之,因为佟氏不仅行事可恶,心肠更是歹毒,竟然敢向她下药。她有心除去佟氏,可是佟氏进虚华庵之前,太后有意无意地敲打了众人,若是佟氏出事,她身为六宫之主,必定有责任在身。因此,当她知道锦兰要带佟氏出宫时,就知道这是个机会。锦兰既然敢把消息透露给她,自然就是要借她的手收拾佟妃。女人都是记仇的,锦兰不可能原谅佟氏的掌击之辱,所以,她乐得借锦兰创造的机会给予佟氏致命的一击。 可是事到如今,她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引发了皇帝的不满,之前统揽后宫、沉稳无私的形象毁于一旦。究竟是她自己太过急功近利,还是兰笙故意设计操纵,又或是中间出了什么误会。皇后心中乱作一团,只想尽快将此事翻过。 “多谢陛下提点。此事确实是臣妾急躁了。臣妾一听佟氏不见了踪影,担心后宫中有人妄动铸成大错,所以才急于将人找出来。这才冤枉了锦兰。是臣妾行有疏漏了。”皇后低下了头,言辞中虽不言解释,却也表明了自己的苦心。 皇帝不由得叹息,这些女子果然都是柔韧之人,能屈能伸。他也不便多说,对皇后,他总要给予几分特别的宽容。 夜色鬼事 佟妃究竟去了哪里?皇后急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皇帝派齐五去了虚华庵问询佟妃的行踪,据佟氏自己所言,她在百级长阶处的土坡下待了一天。她知道自己无法去亲娘灵前敬香,所以想在荒地上给亲娘做个小小的衣冠冢,这样,她总有个可以凭吊的地方。所以,她出了虚华庵,在通往内宫的百级长阶处,选了个幽静的地方,埋下了亲娘留给她的发簪,在那里坐了一天。 皇帝听完齐五的禀报,心情十分沉重。他下旨,准许佟氏在虚华庵内为亲娘立下一座牌位,以香火供奉之。 得知这个消息的皇后懊恼非常,区区一个后院婢妇,竟然能在皇家庵庙里得到一席之地,真是荒谬。皇后怀疑这根本就是佟氏和锦兰联手设的陷阱,可是转念又想,锦兰若是真的要与佟氏联手,定然会对董嬷嬷有所防备,那又怎么会让董嬷嬷经手这件事的环节呢?如果这是锦兰的借刀杀人之计,那么佟氏又为什么没有跟在锦兰身边呢? 皇后想得头痛,这个佟氏真是她的肘腋之患,在位时处处争锋夺利,落难时刻刻兴风作浪,先是邀文妃去虚华庵私下见面;然后又和锦兰传出离宫流言;接着就隐藏行迹装失踪;现在又把自己亲母的牌位立到了虚华庵。这佟氏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锦兰的事给皇后敲响了警钟,若是让佟党以为佟氏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岂非就要闹起来?看来,这佟党还真是该好好整治一下才行。 锦兰与佟妃有罅隙,而且这次出宫之事,锦兰那边也是疑云密布,皇后还得再做盘算。 香茗与佟氏性格迥异,能走到一起多是佟氏恩威并施所致,香茗对佟氏不见得有太多尊敬,这一点,皇后是有所察觉的。 敏荷与佟氏性格相似,都有些直爽快意,只是敏荷这人与谁都有三分好,像是佟党又像是文党,皇后对她总是不太放心。 思忖再三,皇后决定从敏荷入手,将佟党瓦解,断了佟氏的后路。 敏荷奉旨来到紫云宫时,以为皇后染恙,自己是被召来侍疾的。可是看皇后气色,虽不如从前红润,却也未见病态,敏荷不由得纳闷,等到皇后差人将棋盘摆上,敏荷更觉离奇。 “敏荷,素来就听闻你棋艺高超,今日召你来,就是想让你陪本宫对弈几局。”皇后慵懒地靠在榻上,美目含光,对敏荷流露了几分亲近之意。 “皇后娘娘谬赞,嫔妾只是随性而弈,若说奇招怪招,嫔妾确实有两三下,可是若说高招妙招,嫔妾就愧不敢当了。一会儿,皇后娘娘见了嫔妾的笨拙,可不要笑话嫔妾才好。”敏荷两眼精亮,抚摸着棋子,不吝赞美,“娘娘这副棋,绝非凡品。没想到娘娘也是此道中人。” 皇后拿起棋子,对着窗外光亮强烈之处看了看,“非也,非也。本宫钟意的,只是制成棋子的玉石。这云白玉和雷墨玉乃是天赋异性的奇石,实在是有市无价之物。” “原来娘娘是爱石之人。难怪能得到这样一副好棋。”敏荷对这触手生温的棋子爱不释手,拿起一颗棋子摆在棋盘上,左右看看,欣赏不已。 “既是好棋,咱们就下起来吧。”皇后随手跟了一枚棋子在棋盘上。两个人便你来我往地对弈起来。 皇后对棋艺一道着实不精,只是偶尔翻翻记录对局的书册,看上几页消磨了一时而起的兴趣也就不再看了。所以,她的棋技很是平平,只能见招拆招而已。 可是在与敏荷的对局中,她非但不觉得吃力,反而还能摆布出几分胜算,这令皇后心情大悦。几局棋下来,两个人不是和棋就是敏荷落败,皇后不免心生得意。皇帝对敏荷的棋路很是推崇,可是在皇后看来,敏荷的棋技不过如此,并没有什么高明之处。 因为与敏荷的对弈比较愉悦,皇后留敏荷在紫云宫用了晚膳。晚膳过后,皇后棋兴仍盛,又拉了敏荷对弈了几局。眼看夜色渐深,李嬷嬷上前提醒皇后,微恙在身,应当早日歇息才是。皇后得了趣,约敏荷择日再来对弈。敏荷谢过皇后抬爱,起身告辞。 走出紫云宫,敏荷打了个寒颤,揉揉手腕,觉得这一天过得是真快。 阮儿提着灯笼,领先半步,为敏荷照亮了脚下的路。“小姐,为什么您不收下皇后娘娘赠的棋子啊,奴婢看您很喜欢呢。” “我喜欢的东西可多了,难道什么都要据为己有吗?再说,皇后自己也很喜欢那副棋子。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何必惹份怨怼回来呢。得不偿失的事,不做。”敏荷掩唇打了个呵欠,疲惫袭来,她扯了扯披风,脚下步伐紧凑了些。 突然,阮儿脚下一顿,“嗯?” “怎么了?”敏荷扶了阮儿一把,“看轻脚下。” “小姐,那边好像有东西。”阮儿干脆停下,往岔路另一头望去。 敏荷与身后的两个随从也跟着望过去,四个人定睛看了半天,除了黝黑的夜,还是黝黑的夜,连些光影都没有。 “阮儿,你是不是累的眼花了?”敏荷笑道,举步前行。 阮儿连忙抢上,为主子照路。可是没走几步,她们便看到一条白色身影在前往小径上一闪而过。 “啊!”一名宫人吓得跌倒在地。 敏荷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呼吓了一跳,她抚着胸口,大着胆子往前看去,就看见一团白色飘了过来。阮儿吓地拉住敏荷往后退去,另一名宫人也想跑,却被地上坐着的人绊倒了。 两个人都乱了手脚,绊成一团,谁也挪动不了,结果两个人同时胡乱喊叫起来,“鬼啊!鬼啊!” 阮儿闻言,心中慌乱,手一松,将灯笼掉在地上,拉起敏荷就跑。敏荷没跑几步就跌倒在地上,她一抬头,就感觉那天白影正罩在自己头顶。 “救命啊!救命啊!别碰我!别碰我!”敏荷胡乱挥舞着双手,想把头顶的白袍鬼赶走。夜风袭来,撕拉撕拉的风声四处乱响,周围更添阴鬼之意。 “鬼啊!鬼啊!救命啊!阮儿,救我!”敏荷声嘶力竭地喊着,然后喊声戛然而止,敏荷晕了过去。 佟母之死 佟氏为亲娘立的衣冠冢很简单,只用了一块形状特别的石头作为墓碑。石头上,佟氏用匕首刻划了几笔线条,勾勒了一个燕子的形状。石头就立在一棵树下,如果不是知道那里有座墓,谁也不会怀疑树下的石头有什么玄机。 佟氏早就料到了家中嫡母的做法,所以她并不指望兰笙能带回什么让人安心的消息。她心里明白,兰笙答应带她出宫是仁至义尽,兰笙不答应带她出宫是无可厚非。所以,她不怨兰笙言而无信,只怨自身命不由己。 尽管皇帝恩赐了虚华庵内的一席牌位给佟氏,佟氏却不敢将燕氏的名讳报上。今日她虽得了皇帝的垂怜,来日却不知谁还能再垂怜于她。若是一朝再牵扯进什么疾风骤雨之中,母亲的牌位便是被人攻讦的弱点。所以,佟妃只在牌位上留了“先母之位不孝女佟艳儿谨立”的字样。 佟氏领着兰笙到亲娘的墓前祭拜了一下。听兰笙说完出宫的经过,佟氏一言未发,她只想到了一个字:命。佟氏觉得母亲的命数即是如此,一生中只爱两个人,最后,因其中一人而不能善终余生,因另外一人而不能入土为安。一生至此,虽不算悲凉,却难免孤苦。母亲的命数如此,她自己的命数又如何呢?佟氏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畏。 兰笙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她看着那块石头,看着那些刻痕,心中很是悲戚。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连夜赶路归来时看到母亲在病床上冲自己微笑的时刻。她知道母亲为她耗尽了最后的心血,只为等她回来见她最后一面。自始至终,母亲都清楚地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所以母亲固执地要用虎狼之药提振血气,只为她回家时能看到一个神志清醒、坚定如昔的母亲。“焚尽千般苦,风了万道心。残英归福地,蕴化来世人。前人都有高见,要将过身葬在天地通灵之所,才能尽快转世重生。你今日在此立下衣冠冢,也算是对母亲尽了期待重逢之心。这也是一种圆满吧。”兰笙劝慰着佟氏,希望她能放下前尘,再作打算。有件事,兰笙一直耿耿于怀,她想说,又担心引起事端。可是,就算不告诉佟氏,她也想弄个清楚。 “我娘性情软弱,从来不敢奢求圆满,现在会得到这种际遇,倒像是求仁得仁了。”佟氏苦笑着,蹲在地上,按了按石头周围的土,想让石头卧地更安稳一些。 “你能这样想,也算是看开了。看开就好,世事就是如此,不可能尽如人意。知足为乐吧。”兰笙将一个小包袱递给佟氏,“你娘带去宁济庵的东西,只剩了这些。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佟氏接过包袱,抚摸着,轻声到道了句“多谢”。 “还有件事,我想多问一句,你娘可与什么人有仇怨吗?”兰笙问道。 “我娘?她性子单纯,只有被人欺负了暗自伤神的份。若说与人有仇怨,也就是我嫡母钱氏,她一向不喜欢我母亲,你也看到了,人死了都不能归宅。”佟氏冷笑着摇头,“几等人有几等作为,钱氏也就只有这种能耐了。” “为你母亲清检尸身时,我在一旁看了。我在你母亲背后看到了一些淤伤,那个痕迹有些可疑。我觉得,你母亲不是自缢身亡。她可能是被人勒死的。”兰笙说这话时,还是有些犹豫,她既没有保留下证据,也没有办法确认自己的猜测,她只是看到了一些让她无法释怀的痕迹。 “你说什么?”佟氏大为震惊,她有些混乱,不知道自己是该相信兰笙的猜测,还是质疑兰笙说出这种猜测的初衷。 “我知道,你不敢相信我说的话,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但是我确信自己看到了。不相信只是因为不想节外生枝。”兰笙不想将自己毫无根据的臆测强加给佟氏,但是对佟氏而言,对这件事的猜疑将会支撑她度过庵庙中的枯燥岁月。 “锦兰,你真是个可怕的人……”佟氏轻声说道,她扶住身边的树干,觉得天昏地暗,“我娘……我娘是被人勒死的?这,这种事。如果是真的,一定是钱氏,她恨我,更恨我娘……可是,如果是钱氏,她为何会等到现在才动手……锦兰啊锦兰,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件事。”佟妃慢慢跪倒在地,头靠在树干上,从未有过的脆弱之姿被冷风冲刷地战栗不止。 “抱歉,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这件事。可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兰笙仰头望向天空,觉得渐渐明亮的天光给人一种辽阔高远的感觉。“换作是我。我会想要知道。” 兰笙离开时,佟氏还跪坐在树下。兰笙回头看了一眼,感觉那棵树好像一个人,顶天立地,任脆弱的佟氏依靠、信赖着,任清澈的晨光洗涤、笼罩着,充满了生机。 走下百级长阶,满月迎了上来,递给兰笙一个食盒。“夫人,咱们得快点儿了,再过一会儿,路上的人就多了。” “嗯,知道了。”兰笙跟在满月身后,像经常见到的宫人一般低着头,唯恐冲撞到贵人。 “夫人,恕奴婢多嘴。夫人对董嬷嬷,可有什么打算?”满月走在前面,一边观察四周情况,一边低声问道。 “董嬷嬷年纪不小了,以后就在咱们院子里颐养天年了。”兰笙低声回应。 “夫人还要留她?之前事关太医院,她还可以为用刘太医自己掩饰。这一次,皇后到东麒门查人,显然是她通风报信。夫人还如此宽待她,不是养虎为患吗?”满月心有顾虑,眉头紧锁。 “董嬷嬷不是咱们能动的人,正因为她与皇后有私下的来往,咱们对她更得谨慎。若是董嬷嬷有个三长两短,皇后要怪罪到咱们身上就容易得多了。”兰笙将食盒换了个手,没想到从御厨领到的膳食比自己院里小厨房的早膳要丰富得多,这食盒还真是有些坠手。 “皇后娘娘会就此罢手吗?奴婢有些担心。”满月略停了一下,与对面而来的宫人颔首示意。兰笙放慢脚步,头低地更多了些。 “走一步看一步吧!担心最是无用啊。”兰笙紧盯着脚下的路,第一次发现铺路的砖石上有复杂的暗纹。她不由得叹息,皇宫果然是最富玄机之地,连一块小小砖石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心。 敏荷受惊 用过早膳,兰笙想到,该去漓波宫说说邱望致向邱淮拜师的事了。与江嫔约定的日子近在眼前,邱淮的病已经大好,如无其他意外,邱望致就可以开始学画了。这对邱望致而言,是件大事。兰笙想着,或许该给孩子备上一份贺礼。 兰笙来到漓波宫时,正赶上江嫔要出门。从江嫔处,兰笙得知了敏荷受惊的消息,她便与江嫔一道去探望敏荷。 到了莲居,刚进门,阮儿就用柚子叶泡的水向江嫔和兰笙身上掸了掸,说是要驱邪避凶,以免她家小姐再受惊吓。 进到内室,兰笙被一股呛人的熏香味道激得咳嗽起来。江嫔为她拍了拍背,帮她顺了顺气,自己也拿帕子捂了口鼻。两人在烟雾缭绕中穿过,俱是憋得头晕耳鸣。靠近了敏荷的床边,这喘气的感觉才好了些,可是一吸气仍能闻到焦糊的熏蒸味。 “敏荷,敏荷?”江嫔低声唤了两句,只见敏荷慢慢张开了眼睛。 “姐姐?是江嫔姐姐吗?”敏荷两眼发直,看了看江嫔,随即将目光转向帐顶,“是江嫔姐姐,我知道,我没害怕。我怎么会害怕江嫔姐姐呢?” 江嫔与兰笙对视一眼,江嫔起身,换兰笙坐在床边,兰笙握住敏荷的手,“敏荷?认得我吗?” “你?你不是,你是,你是赵兰笙。你是谁来着?我记得你是赵兰笙。不是吗?”敏荷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就有些闪烁了,“我认识你,你是锦兰。对的,锦兰。我不怕你,你是锦兰,我知道。” “是,我是锦兰。敏荷,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兰笙觉得敏荷的手有些凉,可是摸了摸她的额头,却不觉得有发热的征兆。细看敏荷的眼睛,虽然眼神飘忽,但是眼光清明亮丽,并没有浊气弥漫。 江嫔拍拍兰笙的肩膀,示意出去说话。兰笙将敏荷的手放到被子里,“敏荷,你好好休息。改天我再来看你。” 敏荷抓住兰笙的手,低声道,“锦兰,晚上不要出去。外面不干净。”敏荷探起上身,凑近兰笙,“外面有鬼。” “好,好。我不出去。”兰笙抚着敏荷躺回到床上。“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 来到正殿,江嫔与兰笙分坐两边,江嫔传了莲居的管事嬷嬷来问话。“江嬷嬷,敏荷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变成这样?” “回江嫔娘娘的话,我家夫人前日晚上回宫时遇到了一些怪异之事,受到了惊吓,醒来后就成了这样。太医来看过,说夫人是一时心悸,神思紊乱,只需静心修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常。”江嬷嬷态度恭谨,意简言赅地回复了江嫔的问话。 江嫔回味着江嬷嬷的话,对江嬷嬷说的怪异之事很是在意。“敏荷遇到了什么怪异之事?” 江嬷嬷招呼了阮儿一声,脸色微沉,“阮儿,你来说吧。那天晚上你陪夫人回宫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阮儿板着脸,面目僵硬地说道,“回禀娘娘,我家夫人在回宫的路上遇到了鬼,还是个能飞能跳的白衣女鬼,那女鬼扑在了我家夫人身上,将我家夫人吓坏了。”阮儿抖着手,在自己脸上比划着,“那女鬼没有脸,只有头发。是个无面鬼,是个无面鬼。” 兰笙看阮儿的眼中有混浊的血丝,眼下一层青色晕底,说话虽清楚,语气却生硬,语调更是没有起伏,显然是压抑着某种紧张的情绪。 “阮儿,你可看清了?世上哪有那么多精怪妖魔之事,是不是什么树影墙形被你们错看了?”江嫔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事,她自幼接触行伍军旅之人,见多了杀伐决断的英雄人物,所以,她认为敏荷受惊只是杯弓蛇影的结果。 “奴婢的确见了女鬼。她扑在夫人身上,要掐死夫人,奴婢用灯笼扔在她身上,才打跑了她。”阮儿皱紧眉头,对江嫔的怀疑表达出强烈的敌意,她亲眼看到了女鬼,可是其他人却不信她,她很委屈,也很害怕,害怕是她自己撞了鬼。 江嫔可以确定阮儿不是在撒谎。但是她又无法解释阮儿见到的异象。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江嫔沉思了片刻,问兰笙,“锦兰,你怎么看?” 兰笙实话实说,“我倒是听过不少野鬼奇闻,可是皇宫内院乃是天子福荫之地。真的会有鬼怪出没吗?而且禁军护卫持刀革巡视六宫,戾气之重足以压蔽邪气。我觉得应该不是鬼物……” “锦兰。若是没有太好的推测便不必说了。后宫秘事纷繁,也许真的藏了什么精怪也说不定呢。”江嫔打断了兰笙的话,自行将此事盖棺论定。 兰笙虽感意外,却也理解江嫔的用心。她点点头,对江嫔的论断表示赞同。“世间之事,无奇不有。皇宫毕竟是祥瑞荟聚之地,有此异象,也是寻常。” “江嬷嬷,敏荷受惊之事向皇后娘娘禀告了吗?”江嫔继续向江嬷嬷问话,她对江嬷嬷这种一板一眼的性格不是很欣赏,觉得这样的人很难让人推心置腹。 “皇后娘娘已经派人过来看过了。文妃娘娘也已经来探过病了。”江嬷嬷对江嫔的问话知无不言,可是神色却令江嫔不喜。 “既是如此,你们便好好照顾敏荷吧,看她的样子,应该是没有大碍。你们要严遵医嘱,切勿大意。”江嫔郑重地吩咐道。 “奴婢谨遵娘娘教诲。”江嬷嬷和阮儿一起回话。 江嫔向兰笙点点头,两个人起身,离开了莲居。回漓波宫的路上,江嫔对兰笙说,“敏荷受惊的事疑点颇多。若要我说,你、香茗和雅茉都有嫌疑。” 兰笙愕然,看着江嫔的严肃表情,不知道自己该以各种神情应对才是。她看得出,江嫔只是有一说一,因为上位之人没有必要对一个夫人下手,只有同位之人可能因为恩宠之事互相倾轧。敏荷受惊,修养一日便要远离圣宠一日,其他人便多了一日的机会。从明面上看,这道路确实是说得通的。 一道灵光在兰笙脑海中闪过,她笑着说道,“娘娘此言不差。但是,娘娘所想也有所疏漏。害敏荷受惊之人也可以是敏荷自己。她现在因惊而病,陛下就要移驾莲居亲自探望了吧?” 江嫔之心 凝望着兰笙的双眸,江嫔莞尔一笑,“你说的也是在理。若是如此,这事当真管不得。容易惹火烧身。” 兰笙对江嫔的开悟和清醒深表佩服。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江嫔行事果然有家世风范。思及此,兰笙对江嫔说起找她要说的正事,“眼看就要到十二了,我想与你敲定一下,当天我去书院请淮先生,陪他一起到漓波宫,你带致儿在门口迎一下。到了宫中,我忝颜主持拜师礼,你身为主家,陪致儿敬一杯茶,咱们这事就算做囫囵了,你觉得这样可好。” “原是件顶好的事,为何听你一说倒像是敷衍了事一般呢?”江嫔无奈,虽听出了仓促之意,却也知道简而郑重便是最适宜的态度。“就照你所说的去做吧。我是感觉自己上了你的贼船,好像是要和你同舟共济了。” “娘娘此言可是折煞我了。”兰笙促狭的笑着推诿道,“娘娘是文党,我是佟党。咱们可是相交两清的。” 江嫔敛眉,略有责怪之意,她扫了身后的宫人一眼,低声道,“祸从口出,你怎么这般随便。且不说佟氏已经不在宫中,就是文妃娘娘在宫中,也不会自言一党之魁,你小心为文妃娘娘惹出祸端了。” 兰笙不解,若论行事做派、处世风格,文妃与佟氏是异曲同工的。不同的是,佟氏喜好对人用势,文妃偏向对事用权。两人同时协理六宫之时,几乎有将皇后架空之嫌,但是佟氏招了皇后的嫉恨,文妃却没有,可见,对事不对人总是要更显出几分气度和水平的。佟氏势败就败在与人不睦上,文妃势久就久在主事公正上。若说忌惮,皇后最应该忌惮的是文妃,可是文妃懂得韬光养晦,对皇后虽不够恭谨,却足够尊重,所以皇后对文妃也无法挑剔什么。 “娘娘谨慎了,咱们不过是说几句闲话,怎么能当真呢?更何况,文妃娘娘虽有协理六宫之权,却对皇后尊敬有加,就算真的自成一党,也不会招皇后厌弃的。”兰笙如实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在对待皇后的态度上,文妃确实比佟氏做的好。 “你还不知道吧?文妃娘娘已经向皇后交出协理之权了。”江嫔靠近兰笙耳畔说道,语气中带了些惋惜。 “有这种事?文妃娘娘为何要这样做呢?”兰笙想起那天在虚华庵听到佟氏与文妃的交谈,心中有了些想法。 江嫔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走着,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可是,如果兰笙留意查看,就会发现江嫔眼中有着隐忧。 兰笙随江嫔继续走,眼看就要到漓波宫里,江嫔才再次开口,“文妃娘娘有孕在身,协理六宫牵扯精力,她有些应顾不暇吧。对文妃娘娘来说,顺利诞下皇子才是她应尽的责任。” 江嫔的话不像是她自己所想,她好像只是在重复别人说过的话,因为那些严肃谨慎的用词,不是江嫔一贯的风格。 兰笙了然,“文妃娘娘选择了急流勇退也是情非得已吧。之前有佟氏这棵大树,邪风狂卷都袭向了她,现在佟氏倒了,文妃娘娘的处境确实艰难了一些。” “文妃娘娘是不愿意与皇后一争长短的,但是皇后娘娘却未必会这样想。之前她们二人在宫务打理上已经有了分歧。现在文妃娘娘主动让出,实在是不智之举。”江嫔到底是没有忍住,自从她知道文妃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就觉得文妃的考虑有些轻率了。看到佟氏就能知道,皇后要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让她感觉到威胁的人,都要被彻底清除掉。 “你与文妃相熟,怎么没有劝谏几句?”兰笙能够感觉到江嫔的担心,如果文妃有损,江嫔的日子未必会好过,更何况还牵扯着邱望致,这其中牵一发而动身的关系实在太过复杂,文妃的决定确实是有些莽撞了。想到这里,兰笙想起了之前皇帝提过的,对江嫔的猜疑。兰笙忍不住扭头去看江嫔,重新捋顺起江嫔的想法和做法。 “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江嫔似有不甘,她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的天空,“你说后宫中的人是不是很奇怪,明明胆战心惊地活在风刀霜剑的夹缝里,却会在枕戈待旦中甘之若饴。” 兰笙看到了她与江嫔之间的差距,这种差距是她远离都城、游走天下时没有了解过的深省。她在山川大河中见识到的,是生而为人的渺小;江嫔在权势倾轧中见识到的,是人性浮生的渺小。所以兰笙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人,还有一件又一件的事,而江嫔看到的,是一类人和他们在做的事。这样的江嫔,会为了某种原因而向皇帝下药吗?兰笙觉得不会。因为江嫔会认为这种事太幼稚。 “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我,有什么事要问我吗?”江嫔被兰笙看得心头发颤,那种充满怀疑、的逼视,像一把开了刃的剑,泛着明晃晃的戮人之光。 “娘娘对陛下,可曾有过不敬之心吗?”兰笙不是要试探江嫔,而是想要通过这种坦承的询问确定江嫔对自己的看法。 江嫔苦笑着,把心头浮起的顾忌稳住,“为何这么问?为什么关心起我对陛下的心思?” “陛下不顾娘娘的处境,便让致儿拜师于大王爷,娘娘因此要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娘娘会因此事而对陛下心生怨气吗?”兰笙不想让江嫔觉得自己是信口开河,此事毕竟由她而起,她不想心安理得地被皇帝和江嫔的保护着,她愿意为自己的鲁莽付出应有的代价。 “什么怨不怨的,我既然敢接下致儿,就不怕别人把心思动到我的身上。我虽然比不了文妃和佟氏,可我好歹有世家宗族的出身,家中长辈没有仔细教过我什么,只告诉我,勇毅者,不畏强敌、不惧困顿、不守劣势、不矜胜负。我还真的不会把这宫中的罗乱当作什么大事来看待。你多虑了。” 莽撞玲珑 佟氏被贬后的皇宫,压抑的氛围愈发明显。无论是主上贵人,还是下人奴才,都披上了一层安然无事的外衣,好像真的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一样。人人之间都和乐融融、言笑晏晏。只有流言像雨后的野草一样疯狂地生长着。 自那日在漓波宫外真真假假地闲聊过一次,兰笙对江嫔多了一些信任。她愿意相信江嫔的为人,与洛嫔性格的恶劣一样,江嫔性格的良善也是直率往来的。虽然同为军门子弟,洛嫔与江嫔走的是大开大合、直率刚劲的路子,溪嫔和淮嫔走的则是虚虚实实、曲折暗诡的路子,这是兵法上的两种流派,在后宫生活中也就有了不同的影响。 兰笙扪心自问,她似乎在寻找可以依赖的盟友。之前佟氏在,她虽然明言不会与佟氏结党,可是无论外人旁观,还是她自己行事,都与佟氏有些心照不宣的迁顾;现在佟氏不在了,她虽与雅茉等人相处融洽,却终究只是弱小之辈,只有势众的假象,一旦真有事情发生,别说互助,就连自保都难,所以雅茉被禁足了一月,她们只能暗中祝她安好,却谁也不敢求情通融。 对江嫔的亲近,有种冥冥中自有天意的味道,这天意里,还有皇帝的一份助力。若非皇帝要将邱望致养在江嫔膝下,需要自己去推波助澜,自己恐怕也不会刻意与江嫔亲近。兰笙笑自己终究是畏首畏尾,总要靠在大树上才能安心。这样的性情,要成大事太难,也就只能领皇帝的旨意,做些跑腿问话的差事了。 兰笙很感激皇帝没有追问东麒门的事,如果皇帝真的问起,她就得说出自己试探董嬷嬷的内情。她不怕皇帝发现她的阳奉阴违,她只是不想皇帝发现她的本事只有这些斤两。兰笙自认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她只是不喜欢身边的人心怀对她不利的恶意。 兰笙不喜欢对别人心怀恶意,所以也不喜欢别人对她心怀恶意。 这是兰笙坚持的原则,她不愿意放弃。 窗外阳光正好,兰笙在窗下读书也读地心旷神怡。周围的寂静让她感到舒心,也让她感到松弛。可是,她刚享受了片刻的宁静很快就被打断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窗外响起,这熟悉的节奏让兰笙皱起了眉。 “小姐,小姐救我!”玲珑哭丧着脸,跑进了小书房,在她身后是一脸惊诧的满月,显然是被玲珑的大闯直入给惊动了。 “怎么了?闯祸了?”兰笙忍俊不禁,因为跑的太快,玲珑头上的钗都晃歪斜了。对于玲珑这个冒冒失失的劲儿,兰笙已经习以为常了,她自己也会如此,所以对玲珑就多了些理解。 “小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去司浣监取衣物时,遇到了尘趣园的小月,就和她聊了几句。她说皇后娘娘去了尘趣园,将雅茉夫人训斥了一顿。她给我提醒,说四位夫人都是佟党,现在佟氏败了,皇后娘娘要找佟党的麻烦,下一个就要轮到锦兰夫人了。奴婢觉得她信口开河,并没有理会她。可是小月走后,茗堂的苔雪就来了,我们几个凑在一起瞎聊了一会儿,苔雪说要告诉我们一个秘密,她说皇后娘娘进宫时并非是完璧之身,所以大婚那日才没有同陛下圆房。我们都说她胡编乱造,可是她坚持说这是真的。还说她是从贵人口中听说的。我们不信,就笑她是动了春心,净想些腌臜事,正取笑她的时候。紫云宫的李嬷嬷就来了,她带人抓走了苔雪,还说记住了我们几个人,说审完苔雪就要来抓我们。小姐,怎么办啊,李嬷嬷要来抓我了。”玲珑跌坐在地上,抽抽涕涕的哭了起来。 兰笙脸上的嫣红还未消退,面色就被玲珑激起的怒火烧成了炭黑色。她看着自顾落泪的玲珑,很想揪起玲珑的耳朵看看里面是不是塞了石头,她明明提醒过玲珑,最近一段时日不要出去瞎逛,不要出去乱打听。可是玲珑呢,还真是有事没事就能惹到事的人,这种扯闲话被抓的事能发生在她身上,真的是天经地义。 “衣服呢?”兰笙问道。 “……”玲珑一愣神,眼泪止住了两滴,“啊?什么衣服?” “你不是去司浣监取衣服吗?衣服呢?”兰笙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 “我急着回来,忘记拿了。”玲珑嗫嚅了两句。 “满月,去,先把衣服取回来。”兰笙吩咐道。 满月的脸色也很是难看,她恨自己一时没留神,竟然就这么跟着玲珑走了进来,还听了这种要人命的传言。现在兰笙发话叫她去取衣服,到底是要她去打探一下后果,还是想让她替玲珑顶下可能会有的罪责呢。 见满月踌躇,兰笙又说了一句,“去吧,咱们自己的衣服不能留在司浣监。让董嬷嬷去一趟紫云宫,问问李嬷嬷,咱们院里的玲珑做错了什么事?” 望着兰笙淡定的面容,满月知道自己多心了,连忙点头称是,退身而去。 “玲珑,起来说话,别坐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兰笙叹气,琢磨着这事到底该算谁的不是。 玲珑吸吸鼻子,站了起来,瘪着嘴,“小姐,我怕疼,要是打我一百刑杖,我就活不成了。” “你既然知道自己挨不了打,怎么议长论短的时候就忘了呢?”兰笙虽无语,也想先化解眼前的麻烦,她问玲珑一起听苔雪说闲话人的还有谁。 玲珑想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数出了四五个人名和身份。兰笙一听,更觉无语,这闲话一道,还真是受人追捧,竟然连御前伺候的奴婢也不能幸免。玲珑也算是幸运了,和她一起听闲话的人,从升宁宫到赤阳宫、再到海潮宫和汀泷宫,还真是形色各异。 细细琢磨了一会儿,兰笙告诉玲珑,“去后面洗个脸,瞧你哭的这个样子,太糟心。” “小姐,救我,我害怕。”玲珑说着话,就又开始掉眼泪。 “你有什么可怕的?你听到什么了?你们只听到苔雪动了春心,其他的什么都没听到。”兰笙冷着脸说道。“不只是你,你们都没听到。” 玲珑一脸茫然。兰笙见她这副表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招呼全福和全乐,去找这几个人,互相提醒一句,没听到就是没听到。不要被人吓一吓,就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 “小姐,这样做可以吗?会不会说漏了?”玲珑听懂了兰笙的话,但是还有担心。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做贼心虚吗?”兰笙摇头,继续翻看手中的书。 妃位之价 董嬷嬷去了一趟紫云宫,带回来的消息彻底安定了玲珑的畏惧之心:苔雪因为散布谣言轻侮皇后娘娘而被罚杖刑七十;香茗夫人被皇后娘娘传到宫中做了一番训斥,因教奴无方而被罚了一个个月的月俸;皇后娘娘身正坐端,无畏人言,故而不再察捕被苔雪传谣的其他人。 玲珑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虽然已经和其他几个人串好了口供,可是真要被抓进紫云宫,难保不会有人因为露怯而漏嘴,不说别人,玲珑对自己就没有足够的信心。 兰笙被玲珑风一阵雨一阵的情绪变化波及得很严重,玲珑一出声,她就觉得心头一跳。为了让自己能平平静静地待着,兰笙将玲珑赶出了屋,只留董嬷嬷在屋里伺候着。 “嬷嬷,苔雪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传言?还是自己编造了谎言,想要哗众取宠啊?”兰笙觉得苔雪受的惩罚轻不轻重不重的,实在有些微妙。 董嬷嬷脸色凝重,“回禀夫人,紫云宫中血腥气很重,奴婢看了一眼,苔雪前面,死了四个奴才。” 兰笙点点头,“是香茗夫人给苔雪求情了?” “正是。奴婢到的时候,皇后娘娘正在殿里训斥香茗夫人。所以奴婢有机会和李嬷嬷说了两句话。”董嬷嬷看了兰笙一眼,发现兰笙的目光一直落在书上,似乎对此事不甚在意。 “知道死的几个人都是哪个宫里的吗?”兰笙想起之前佟氏处置雅茉的事,与今日之事倒是有几分相似。 “有御厨的,有司狱监的,还有司库监的两个。”董嬷嬷回答道。 “这倒有意思了。紫云宫是如何知道这流言的?”兰笙有些好奇,事关闺房秘闻,到底是什么人会编造这种流言呢。 “是李嬷嬷亲耳听到的,她去御厨查看皇后的膳食,听到御厨里的宫人在议论此事,于是将参与议论的人都带回了紫云宫进行审问。说出流言的人交待,她曾经告诉过茗堂的苔雪,所以李嬷嬷就将苔雪抓了。” 听到这里,兰笙就不懂了,一来,与苔雪闲聊的人为什么没有被抓;二来,为何向下抓到苔雪就为止了,却不向上源去找。兰笙思索了片刻,放下书,看向董嬷嬷,眼神中带着疑问,“嬷嬷,皇后娘娘确实说此事不再追究了?” 董嬷嬷被问住了,不明白兰笙为何有此纠结,“是。皇后娘娘说,清者自清,李嬷嬷遇到的那几个人是命该如此,若是没有被李嬷嬷碰到。这流言不过是他们自得其乐的闲话罢了。皇后娘娘不想因扞卫一己虚名而做下杀孽,所以不予追究了。” 兰笙不禁感慨道,“到底是皇后娘娘,宽容大方,仁慈和善,是六宫女眷效习的典范。”再拿起书,兰笙突然有了个奇怪的念头,若是皇帝知道了这个传言,又会是何种心情呢? 一转眼,十月十二到了。兰笙早早地起床,打扮、用膳,出发去画院接邱淮。到达画院时,邱淮已经在门口等待了。兰笙从他眼中看出了激动和忐忑,上前问过礼,兰笙由衷地夸赞了一句,“先生今日光彩怡人,致儿见了必定心生亲近。” 旁边伺候的小太监连忙递过托盘,兰笙看了一眼,这托盘里放了小巧的笔墨、裁纸,想来是邱淮用来与人对答的。邱淮提笔写下几字,小太监转动托盘,展示给兰笙看,“心中鼓擂千遍,多晚难以安眠。恐令侄儿失望。” “淮先生多虑了。凡事皆由兴趣始,由领悟终。以先生之能,引致儿热衷绘画一道,绝非难事。” “但愿如此。只恐辜负陛下和你的托付。”邱淮抬眼看兰笙时,眼波有些轻漾,在明媚的阳光里婉转出涟漪。 兰笙心念一动,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时辰不早了,先生请。” 到了漓波宫,江嫔和邱望致得全福通禀,已在门口相迎。兰笙为江嫔和邱淮互相引荐了一番,江嫔示意邱望致向邱淮请安。看着稚嫩幼小的邱望致有模有样的行过大礼,邱淮伸手扶起望致的同时,也拉住了他的小手。 进到正殿,江嫔早备好拜师的仪礼,在兰笙的见证下,邱淮接受了邱望致的三拜叩首,喝过了拜师茶,然后他亲手将一枚玉佩挂在了邱望致的腰间。到此,就算礼成。 因为邱淮无法说话,兰笙便主张他们师徒二人可以先彼此熟络一番,再做教习。邱淮觉得有理,便和邱望致一起去了书房。江嫔有些担心,想要跟着同去,兰笙阻止了她,有她在,邱望致难免分心,倒不如让邱望致独自面对。 江嫔明白兰笙说的有道理,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紧张,和兰笙坐在殿中闲聊。 虽说是要闲聊,兰笙却有许多话想跟江嫔好好说一说。看兰笙蹙眉纠结的模样,江嫔忍不住笑道,“你与我一起时,总是欲言又止。怎么?跟我说话有那么多忌讳吗?” “不是忌讳,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怕引起你的误会。”兰笙笑着分辨道。 “你这么说,可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我可真会怀疑你的居心了。”江嫔慢慢品着茶,看兰笙如何应对。 “我还真有点居心叵测。佟氏被贬,现在宫中空了个妃位出来,娘娘可有意争上呢?”兰笙不再瞻前顾后,她确实想知道江嫔的想法。 江嫔侧首看向兰笙,发现她总是能波澜不惊地说出令人惊心动魄的话。“锦兰,你想的很长远啊。不像你往日的作风。” “娘娘此言差矣。这事并不长远,我想,宫中应该已经有人动起来了。只不过咱们还没看到结果罢了。”自佟氏被贬后,兰笙感觉身板暗涌不断。受她的指使,玲珑已经偷偷关起来三个人了。兰笙一直在想,这三个人要怎么处置才好。更令她不安的是,偌大的皇宫,人丢的悄无声息,竟然没有人过问。想来,这三个人已经成了弃子,再露面反倒会成为某些人的心头刺。 “这妃位太扎眼,我是不想趟这摊浑水的。”江嫔捧着茶杯,暖着手。 “我倒是希望你这妃位能落在你手里。不止是对你自己好,也是对望致好。”兰笙忍不住叹息。世上的人和事都是如此,不想要的想不到;想要的得不到,都是造化弄人。 流言弄人 邱望致和邱淮相处的很融洽,直到午膳都布在桌上了,邱望致才拉着邱淮从书房里走出来。 江嫔见邱望致一脸轻惬,总算放下了心。她盛情挽留邱淮和兰笙一起用午膳。兰笙觉得多让邱望致与邱淮接触不是坏事,便陪着邱淮共同在漓波宫中进了一餐。 用过午膳,兰笙送邱淮回到画院。临别时,兰笙告诉邱淮,以后她就不再次次陪同了,希望邱淮能够好好和邱望致相处。 邱淮点点头,拿笔写下一句话,“侄儿乖巧,吾心喜之。定全力以赴。” 兰笙看着邱淮的手迹,心中有些怅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说不了话了呢?若是能言语,向望致传授画艺时必然能锦上添花。虽觉遗憾,可兰笙也明白,此时的她,对邱淮之事无能为力。若是有心相帮,她还需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先生快进去休息吧。日后,就劳烦先生了。”兰笙浅施一礼,带着自己的宫人,摆着霓裳雀尾的排场,回了锦织苑。 才换好衣服,就听满月进来回话,“夫人,陛下传旨,晚上要驾临锦织苑。” 兰笙一听,吩咐满月让小厨房熬些桂花粥备着。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而来,兰笙却有些不好的预感,为了给自己宁心静气,兰笙需要一碗甜粥。 夜色深沉,兰笙倚门而立,望着天上的明月,心中多了些愁绪。与江嫔的一番彻谈使她明白,江嫔无意于妃位并非是不看重妃位的权势和地位,而是不愿面对妃位的隐患和压力。江嫔是真的看重邱望致,所以她想要为邱望致营造一个安定的环境,一旦卷入妃位之争,这种想法就会变成镜花水月,所以,她宁愿置之不理。敢做出这样牺牲的人,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夜色中,皇帝踏月而来,看到殿门口站的人,一副寡淡沉静的模样,悠远的眼神中,除了月色,还有些凝重。皇帝冲身后的人摆摆手,让他们不必近前,他走到兰笙面前,发现这人还定定地出神,有些无奈,便穿门而过,自行到殿中坐下了。 许久,兰笙幽幽一声长叹。转过身来,却见皇帝正凝眸望着她。 兰笙脸上的讶异很快褪去,“陛下何时到的,臣怎么没有看到……”兰笙有些赧然,她就站在门口,却对皇帝视而不见,实在是失礼至极。 “朕从你身边经过的。你想什么那么入神?”皇帝审视着兰笙,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愈发无奈。 “臣没想什么,”兰笙搪塞了一句,但是很快就在皇帝的注视下泄了气,“臣在想陛下为什么会来。” 皇帝心想,这句话说的倒是实在,可是真让自己把来意说明,她的这点儿实在可能就会隐藏起来了。 “最近宫中流言甚多,有些传到了朕的耳中。朕虽不想理会,可是事关皇家声誉,朕总要过问一下。”皇帝垂眼看着桌上的茶,心里有了些犹豫。 听皇帝提到流言,兰笙想起了之前玲珑的事,脸上不禁一紧。可是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为了皇后的事来找自己,难道要让自己去确定流言是否属实?兰笙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她可不想应承下皇帝交付的这种安排,她虽然对皇后略有微词,却不想去犯这个忌讳。 见兰笙不做回应。皇帝有些气结,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听说了流言,可是此刻她却以沉默相对,这意味着什么。皇帝的手不仅握紧了。 “朕听说,你进宫前就已经失身于人了?”皇帝说完这话,转开了头,不再看兰笙。 兰笙愣在当场,震惊之余感觉羞涩,羞涩之余感觉可笑。为什么皇后的传闻会落在自己的身上?而且还传到了皇帝的耳中?兰笙有很多疑问,甚至困惑。但她还是冷静下来,想为自己说上一声冤枉,可是只唤了一句“陛下”,她就闭上了嘴。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想要消除皇帝心底的怀疑,可是转念又觉得两个人不过君臣的关系,不管外人怎样看待,他们自己心知肚明也就够了。 “陛下不用把这流言放在心上。臣认为,清者自清。退一步说,臣与陛下是君臣之谊,就算臣,就算臣怎么样了,只要臣没有……”兰笙想要找一个适宜的词来表达她的无辜,“……没有真的冒犯陛下,陛下也无需把这流言放在心上。” 皇帝心中怒火更盛,这人的态度还真是强硬,一番辩解的言外之意就是“你我没有没有敦伦之谊便不必在乎我是不是完璧之人”。皇帝转回头,盯着兰笙一阵看,看的兰笙有些心虚。 兰笙觉得自己没有说错什么。如果流言为真,那么皇后的流言才是更应该让皇帝头疼恼火的。想到此,兰笙愈发无忌无畏,“陛下,您只听到了这一种传言吗?臣也对这种传言有所耳闻。还有宫人说,皇后娘娘入宫之时已非完璧呢。所以,臣觉得流言不可信,陛下乃一国之君,怎么能被这流言所左右呢。” 皇帝被兰笙的理直气壮气得哭笑不得,他哼了一声,“皇后是不是完璧,朕心里自然清楚。倒是你,朕……” 兰笙原是直视着皇帝的双眼,以证自己的清白,可是听皇帝说到这里,却觉得那双眸子里的精光令人心惊,便匆忙地移开了视线。 皇帝看着兰笙不知轻重的架势,本是有些气恼的。可是兰笙突然红了脸,望向了别处,须臾间流露出的情态陌生又新鲜,霎时浇熄了皇帝心间的烦闷。 感觉两人的对答陷入僵局,皇帝又有些着恼,仓促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起身便想走。 兰笙见状,出言问道,“陛下要走了吗?” 皇帝一顿,下一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出了。这后宫哪一方哪一寸不是他的,为何他一定要顾及别人的想法呢。皇帝心潮微漾,“谁说朕要走了?朕要休息了。伺候朕更衣。” 兰笙在心里暗骂自己沉不住气,若是刚刚能忍住不说话,皇帝也许就摆驾升宁宫了。现在倒好,皇帝留了下来,自己又要难以安眠了。 紫云危云 兰笙对皇帝说起的流言耿耿于怀,她几次动了念头,想要让玲珑出去探听一下,看看这么龌龊的闲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可是转念再一想,一宫之主的皇后娘娘听到这种流言尚且能够放任不理,自己一个小小的夫人,又何必在乎呢。 虽然放下了心中的懊恼,兰笙却对流言的的盛起抱有一丝顾虑。之前佟氏处置雅茉的传言可算是疾风席卷、落叶不存,着实震慑到了阖宫的奴才,他们确实安分了一阵,可是现在不但故态复萌,还将流言的势头波及到了皇后的身上,这些奴才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又逢请安之日,兰笙带了董嬷嬷前往紫云宫。走在路上,遇见几波宫人,兰笙感觉到其中有人在偷偷打量她,她挑眉望过去,发现都是些生面孔。兰笙不禁气闷,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难怪关于自己的流言会上传到了陛下耳中。 进了紫云宫,兰笙刚坐下,就看到对面的香茗冲她微笑着点头,她笑着回应,却感觉有一脉犀利的视线穿透了她的肺腑,灼得她心慌意乱。 她四下去寻,不在乎会否引起对方的警觉。可是洛嫔在与淮嫔说话,江嫔在与皇后说话,各位贵人背后的奴才也都垂目而立,这目光委实来的蹊跷。 兰笙以为自己是最后到的,没想到文妃和溪嫔也来了。见了这架势,兰笙不免心虚,人来的这样齐整,皇后娘娘不会是要对流言一事进行彻查吧?兰笙换了个姿势坐着,蓦然发现,没有敏荷在一侧帮她挡着,她还真是不习惯。 见能来的人都来了,皇后娘娘开始训话,“今日召各位过来,是因为紫云宫发生了一件事,令本宫犯了难,所以请众姐妹过来商谈商谈。” 兰笙听到这里,心放进了肚子,既然事情发生在紫云宫,那就与自己无关了。 “娘娘是有什么费神的事吗?嫔妾等愿为娘娘分忧。”淮嫔笑着接了一句,一只手在腹上摩挲着,因为久未在紫云宫请安,她脸上的丰腴很明显。 “倒也不是什么费神的事。只是费琢磨。”皇后似笑非笑地,瑰丽的面容多了几分动人,“紫云宫有个丫鬟叫作芍药,这丫头眼皮子浅,收了别人的好处,就敢到本宫寝室中翻东西。你们说,本宫该如何处置这丫鬟才好呢?” “如此胆大包天的奴才,当然是应该拉出去杖刑一百。不,敢冒犯皇后娘娘,至少要杖刑二百。”洛嫔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依她所想,以前佟氏动辄惩治宫人,总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后却不同,既然抓到了这吃里扒外的奴才,就该好好重罚以儆效尤。 “哎,妹妹此话就欠考虑了。杖打之前应该先审一审,是谁这么狂妄,竟然敢窥伺皇后娘娘的私事。”淮嫔状似无意地向四周看了看,别有用心地说了一句,“这幕后之人,才是应该严惩之人。” “姐姐此言甚是,确实是妹妹疏忽了,的确应该抓出这幕后黑手才是最重要的。”洛嫔明目张胆地看向文妃,“文妃娘娘怎么不说话?您有协理六宫之责,此事应该帮皇后娘娘做一决断啊。” 听洛嫔点到自己,文妃静静地说道,“本宫已将协理之权还予皇后娘娘了,此等事物,本宫实在无心顾及。再者说,此事发生在紫云宫中,皇后娘娘自行处置便好,未必需要我等献计。”文妃与洛嫔对视着,眼中有凝重的郑告之意。 洛嫔乍听文妃无权在手,十分惊异。她立刻去看淮嫔,发现淮嫔脸上也是初闻此事的意外神色。再一想,现在后宫之中,只有皇后娘娘一人掌权,宫中事务繁多,皇后一人,能看顾得过来吗?洛嫔心念一动,暗自盘算起来。 江嫔听了文妃的话,心中有了计较,也出言道,“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对人宽待。若这丫鬟只是窥伺,还未将消息传出,我想,倒也可以从轻发落,将她赶出宫去也就算了。” 兰笙和香茗对视一眼,香茗微微摇摇头,脸上有种旁观者清的自得,兰笙猜不出她心中有何感想,只是对她的笑容有些了然:香茗在看戏,而且,她觉得这戏唱得不好。 皇后微笑着,对江嫔反问道,“可这丫鬟却非第一次如此了,她若是已经将消息传了出去呢?那本宫又该如何?” 江嫔一时语塞,随即露出些笑意,“若是此人已将消息传出,那可就是罪证确实了。既如此,就该看看她传了什么消息出去,是否会污及皇后娘娘的声名。若是会,自然该当杖毙。”江嫔看了看看皇后,又看了看文妃,凛然道,“若是不会。依皇后娘娘的德行,应该会对她网开一面的。” “依江嫔你的意思,这事,到此人之处就可以告结了?”皇后笑意微敛,如花的丽颜上洒了一抹寒霜。 江嫔见皇后娘娘如此变化,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合皇后的心意了,只能收起调和之意,避开皇后的锋芒,“此人是紫云宫中人,此事是紫云宫中事。如何发落自然由皇后娘娘定夺。” 皇后脸上闪过一丝冷笑,“来人,将芍药带上来。” 兰笙见皇后娘娘这副表情,知道今日之事一定不能善了了。女人就是如此,再会掩饰的女人,也有一种神情是无法掩饰掉的,那就是得意。 两个太监将一个婢女抬进正殿,令其跪倒在皇后面前。兰笙见那宫女已然受过刑的样子,估计是皇后已然在紫云宫中审过了,并没有经司狱监的手。 “芍药,本宫给你个活命的机会。只要你指出是谁收买了你,本宫就饶你不死,将你赶出宫去。”皇后曲下手指,看着自己的嫣红丹蔻,眼中映出了血色。 众人脸上俱是一僵,这没头没尾的一件事,不认不识的一个人,就这么拉出来指正幕后黑手,谁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还是栽赃。前一刻,大家还以旁观的心态看待此事,到了此刻,众人的心境有了翻覆的变化。 那芍药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目光投向一个方向,哭着说道,“奴婢想活。溪嫔娘娘,对不住了。奴婢想活。” 溪嫔之问 听芍药喊出“溪嫔娘娘”的瞬间,兰笙的后背落下一层冷汗。她有点儿害怕,害怕这是皇后娘娘收拾她的陷阱。 尽管兰笙与溪嫔素无往来,但是此刻听到芍药指证溪嫔,兰笙还是有些担心。窥伺皇后的罪名可大可小,全看皇后一时的心情。溪嫔为何会有如此不智之举呢?兰笙想不明白。 望着香茗,兰笙想要从她的神情里找到些答案,可是令兰笙意外的是,香茗也是满眼困惑,只是眸中有些深思的安宁。 “溪嫔,竟然是你?你怎么敢?”洛嫔难以置信地看着溪嫔,她以为芍药咬出的幕后黑手会是文妃或者江嫔,却没想到是溪嫔。这个接人待物一向眼高于顶,冰冰冷冷地远离所有人的溪嫔,竟然会收买宫人,窥探皇后?洛嫔突然觉得可笑,她发现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才是至真的道理。 所有人都如洛嫔一般意外,她们都在彼此猜测,却都没想到是溪嫔。今日之事,若是从前的佟氏捅出,大家或许会怀疑溪嫔,可是现在事发于皇后宫中,溪嫔窥探的人是皇后,这就让人无法洞悉其中缘由了。 在众人心中,皇后与溪嫔是不可能出现矛盾的两个人,一个是皇帝正妻,得皇帝的尊重礼让,虽无子嗣,却被皇帝期盼着皇嫡子的到来;另一个是皇帝爱妾,得皇帝的恩宠疼惜,身怀子嗣,能得皇帝屈尊调和嫔妾间的争执纠纷。这样两个人,分明是一个在皇帝的左手心,一个在皇帝的右手心,怎么会发生这种矛盾呢? “芍药,你可要想清楚,污蔑贵人同样是死罪。你若是有半句虚言,等待你的还是死路一条。”江嫔出言警告。 “江嫔,你又何必威胁一个小丫鬟呢?她当然知道哪条是生路,哪条是死路。否则,她也可能会为了溪嫔而宁死不招呢。不过,看她这么痛快招供的样子,估计是溪嫔娘娘给她的好处不够她把命卖出来。”淮嫔说的慢条斯理,咬字时却透着股不耐烦的狠劲儿。她坐的有些累了,想要站起来走动几步,却又碍于眼前的局面不好有太大的动作,所以心里不免有些焦躁。 “溪嫔,你怎么说?”皇后看着溪嫔,面上还是如花娇艳的柔美,可是若仔细看,却能从那洞明的眸光中看出尖刺的光刃来。 “……芍药确实是受了嫔妾的指使。皇后娘娘若有不满,可以冲着嫔妾来。至于芍药,希望娘娘能够网开一面,赶她出宫。”溪嫔冷然答道,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丝委婉,坦率直白地接下了芍药的指控。 “溪嫔,你倒是敢作敢当。那本宫就要问问你了,你想从本宫身上知道些什么?”对于溪嫔的坦诚,皇后不感觉意外。她甚至料到溪嫔会直截了当地承认这件事,所以她要的不是溪嫔的承认,而是溪嫔的坦白。 “皇后娘娘若自认无咎,那便是嫔妾多此一举;皇后娘娘若暗室私心,那就应该明白嫔妾的用意。”溪嫔很少说话,每次说话也不过只言片语,能像此刻一般,说出这么多话,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溪嫔,你是不是对本宫有何不满?本宫自认,统领六宫无偏无私,表率宫妇立德塑行,对人待事宽和有加。却不知,你认为本宫做了何等不容观瞻之事?”皇后娘娘一派坦荡,对溪嫔的质疑报以容忍的态度。 “……皇后娘娘若是行的端坐的正,自是不必担心嫔妾的窥探。嫔妾自知此举有违宫规,愿意接受娘娘的训诫。”溪嫔挺着肚子,缓缓起身,走到大殿正中便要跪下。江嫔连忙跟上,扶住了她。 “皇后娘娘尚未说话,你何必行此大礼,若是惊动腹中胎儿,难道要让陛下跟着担心吗?”江嫔温声劝说溪嫔,同时向皇后投去心悦诚服的一眼。 皇后被这一眼望得舒了心,展颜笑道,“要训诫你就要有训诫你的理由。你窥探本宫是罪,是罪皆有因,本宫就是想问问你,你为何要窥探本宫?你想从本宫这里知道些什么?芍药说给本宫的因由,本宫不信。所以,本宫要听你说。”皇后的面相有个特点,她越笑,越让人觉得妖媚横生。这一点,与文妃恰恰相反,骤见文妃,只觉得那份妩媚炽若骄阳,但是文妃越笑,越让人感觉纯澈清澄。 溪嫔始终冷着脸色,与江嫔站在一起,两个人恰似冰火两重天。面对皇后的追问,她无意应对,只那么孤傲地站着,这一沉默却让江嫔陪着尴尬起来。 “溪嫔,你还真是奇怪。你既然对本宫心存异议,那么本宫给了你机会,你又为何不问呢?还是说,你并非是想要揭露本宫的短处,而是想要栽赃给本宫什么罪名吗?!”皇后语调陡转,戾气突发。 文妃轻咳一声,冲散了皇后骤然爆发的怒火,“娘娘且勿动怒。皇后娘娘行止如山,是我等仰望之巅峰秀木,溪嫔定是对娘娘有所误会,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文妃看向溪嫔,眼中波澜不惊。 “文妃娘娘都来圆场了?溪嫔,你可得把握机会才是,不要辜负了文妃和江嫔的一番好意。”淮嫔没想到文妃会突然发话,以她所见,文妃是很少与皇后娘娘正面对峙的,以前宫务治理上有了矛盾,文妃都会对皇后避让二三。 溪嫔闻言看向淮嫔,眸中有怒焰一闪而过,随即转头回来,不再看淮嫔作壁上观的嘴脸。 “溪嫔一向孤高,能让溪嫔好奇的事,会是什么事呢?”洛嫔自言自语道,随即故作轻惬地对淮嫔说,“姐姐,我都好奇了。虽然知道这样是对皇后娘娘不敬,可是,我还是会忍不住去猜测。”洛嫔装模作样的压低声音,可是在这大殿之中,人人都听得分明。 兰笙忍住拂袖而去的冲动,毕竟此时此刻还轮不到她来做这般潇洒不羁的姿态。可是洛嫔和淮嫔的一唱一和实在是让她闻之欲怒。 “既然皇后娘娘一定要问,嫔妾也不想隐瞒,以免有些人曲意猜度,轻贱皇后娘娘的声名。”溪嫔扫了淮嫔一眼,重又对上皇后的注视,“请问皇后娘娘,为何要一直服用避子丸呢?” 大义皇后 兰笙明明是坐在椅子上,在这一刻,却有一种漂浮空中的感觉。在她停滞静止的脑海中,只有三个字在海水中泡着:避子丸。 最初的感觉是怀疑,之后的感觉是否认,接着的感觉是震惊,最后的感觉是困惑。一瞬间,兰笙觉得脑海里翻波蹈浪,所有思绪一切冲向她,撞得她头晕眼花。 其他人的反应与兰笙无异,虽不像她一般失态到目瞪口呆,却也都难掩惊讶之色,或在面上,或在眸中,或在眉梢,都有一两点精愕。 “溪嫔,这是芍药告诉你的?”皇后的目光在溪嫔脸上逡巡而过,落在了芍药身上。她实在是低估了这个小宫女,她以为这芍药刚有不轨就被自己发现了,没想到芍药真的已经递了消息出去。若非紫云宫内还有人警醒,真不知道着芍药还会穿出怎样的消息。 “皇后娘娘何必明知故问。嫔妾得闻此消息时吃惊不小,眼下能有机会得皇后娘娘亲自释疑,实为因果得承。”溪嫔无畏皇后的责难,她既然敢做,就想好了事发的结果,她只是遗憾芍药被抓,打了草惊了蛇。 “好,本宫今日就告诉你,本宫为何要服用那避子药丸。后宫之中,文妃、淮嫔与你皆有孕在身,陛下欣喜非常。在你三人没有临盆前,本宫不想以嫡子成孕的消息震动后宫,惊扰你们安胎。本宫希望你们三人能悦心愉意地降下麟儿,这乃是本宫为护佑皇家血脉而做的牺牲。本宫不求自己的苦心为你等所知,也不愿你等为此对本宫进行品评,你三人能安心孕事便是对本宫的宽慰。本宫行此事,对得起天地。”皇后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殿内回响,在众人耳畔打出涟漪。 兰笙不禁为皇后的大义感到佩服,虽然她对皇后的某些做法心存驳逆,但在此事上,她是敬重皇后的选择的。 “皇后娘娘大仁大义,嫔妾等心悦诚服。”文妃率先起身,对皇后行下一礼。 淮嫔也起身,向皇后行礼致意。“皇后娘娘圣慈,嫔妾必定安心孕育皇嗣。” 溪嫔笔直地站着,一双冷峻冰目与皇后的灼灼星眸遥遥相对,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皇后娘娘九心玲珑,嫔妾佩服之至。若嫔妾对娘娘有冒犯之处,愿受娘娘惩罚。” 皇后莞尔一笑,“溪嫔,本宫既说希望你们安心产子,便不会为此事严责于你。本宫只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做以下犯上之事。你要明白,你育有皇嗣,应懂得持善心结善缘,若是立身不正、品行不端,便不配养育皇子。本宫奉劝你一句,不要为了一点儿私心而切断你与腹中孩儿的亲缘。这宫中能养好孩子的女人,多的是。”皇后看了江嫔一眼,似是嘉许,又似是警示。 江嫔感受到来自皇后的威势,她轻轻拍了拍溪嫔的胳膊,暗示她好自为之,便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 溪嫔以手扶住肚子,心潮狂卷。皇后竟然以腹中孩儿威胁于她,而且是如此直白的警告,想来,皇后是十分介意这次窥探的。溪嫔微微低头,“嫔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皇后冷哼一声,“将芍药拖下去,杖责一百后赶出宫去。” 芍药一惊,跪伏在地,哭嚎求饶,“娘娘饶命,奴婢知错了,娘娘饶命……” “你有错,本宫罚你是理所当然;本宫既说让你出宫,也不会食言。去吧,看你的命数如何?”皇后一拂手,两个太监上来,将芍药拖了下去。 皇后看着孤零零站在殿中的溪嫔,略带玩味地说道,“溪嫔,回宫去吧。好好想想今日之事,想想你做错了什么。以后,切莫再犯了。” 溪嫔看了皇后一眼,沉默地行礼告退。 望着溪嫔离去的背影,兰笙还在怔愣中无法自拔。这事还真是应了雷声大雨点小这句话,皇后娘娘摆出这副架势,最后却只是将溪嫔赶出了紫云宫。兰笙慢慢琢磨着,有些了解了皇后的用意。 溪嫔走后,皇后也让其他人一并散了。兰笙与香茗最后离开,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香茗才说道,“近日,宫中流言颇多,你可有留意?” 兰笙摇头,“未曾注意。前一阵听了一件传闻,匪夷所思至极。便不再听了,听多了心烦。” 香茗笑了笑,“你也太挑剔了。流言嘛,就该是越离奇,才越有意思。干干巴巴的流言,谁会去听呢。” “流言听多了,疑心会重。”兰笙忍不住叹气,就像她现在这样,对皇后与溪嫔的对答充满了猜忌,总觉得她们在回避、掩饰什么。 “你倒是应该多些疑心。”香茗随手摘了一片叶子,“疑心能让你学会更全面地看事情、更长远地想事情。世上之物,皆有利弊两面,疑心固然。”香茗将叶子挡在眼前,看着兰笙,啜玉吐珠,“一叶障目是大忌啊。” 兰笙从香茗手中拿过叶子,反复看了看,又看看香茗,略有所感。香茗挎住兰笙的胳膊,“以前在诗社,要想听我讲诗论道,总要请我喝上一杯清茶。你呢?想要如何答谢我的点拨?” 兰笙失笑,“我才明白过来,你是要向我讹茶呀?” “你的茶就算了。你就陪我去看看敏荷吧!也不知道她好些了没有。”在兰笙面前,香茗没有刻意与敏荷保持疏远的距离。兰笙这人的性格有一点最是微妙:她关心的事便是远在天边也要弄个清楚,她无心的事便是近在眼前也不会多看一眼。这种脾性最是养心,却并非人人都能持之恒远,因为关心与无心总是在变化的。 “这个是举手之劳。我也想去看看她呢,就怕打扰她休息。”兰笙想到敏荷,就随口说出了心中闲想的念头。“按说,敏荷那性格不应该被吓到啊。若是真遇到奇象异景,她应该会追着一探究竟吧,怎么会被吓得神志不清呢。” “夜黑风高,哪里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一探究竟啊。你把敏荷当做什么人了?”香茗被兰笙逗笑了。“百毒不侵的真英雄吗?” 巫蛊之术 经过一段时日的修养,敏荷果然见好。虽然还是卧在床上,闻着安神香度日,可是精神头却比兰笙第一次来探望时增益了许多。她坐着和香茗、兰笙说了会儿话,尽管对那天晚上见鬼的事讳莫如深,却还是流露出了对当时情形的畏惧。见她的描述又混乱起来,香茗便岔开了话题,说起了溪嫔买通紫云宫侍婢窥探皇后的事。 敏荷听完,干笑了两声,“溪嫔挑衅皇后?真是匪夷所思。真不像溪嫔会做的事,莫非她也受惊过度了?” 兰笙和香茗面面相觑,随即相视而笑。既然敏荷能拿溪嫔说玩笑了,估计她这惊吓之疾也就快好了。三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香茗和兰笙就离开了莲居。 香茗这人,顽劣起来颇有些孩童的本色,她与兰笙打赌,敏荷遇到的邪物还会再现。兰笙不信,所以不愿与她做赌,看她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兰笙觉得有诈。 “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兰笙觉得香茗故意卖的这个关子后面有一个巨大的陷阱,如果自己跳进去,香茗就会站在陷阱边上大声地嘲笑自己。 “我又不是大罗神仙,能看出什么?我只是觉得,这邪祟鬼物很有些名堂,不会这么轻易销声匿迹。”香茗笑得很神秘,却让兰笙不寒而栗。 “听你这么说,若是再有鬼物现世,那必定与你脱不了干系。”兰笙有意捉弄香茗,想看看香茗跳脚憋气的模样。 可是天不遂人愿,香茗只是翘了翘嘴角,忍笑答道,“听你这么说,若是再有鬼物现世,那必定是你栽赃给我的。” 两个人笑作一片,笑够了,又指着彼此,提醒对方不要惹事,才分手而行。 香茗说的话,除了第一次深谈时那些,其余的,兰笙都是当笑话听的。 可是这一次,香茗的笑话却让兰笙笑不出来了。两天后的深夜,汀泷宫闹鬼,淮嫔受惊,险些小产。 得到消息时,兰笙在震惊之余便想起了香茗的话。她自是不会怀疑香茗,香茗所想,他人也能想到,邪祟也好,鬼物也好,都只是作弄人的手段罢了。 可是,究竟是什么人呢?先作弄敏荷,再作弄淮嫔。这两人之间有何关系呢?兰笙不得其解。也懒得多想,只要淮嫔腹中的孩儿无事,她便觉得安心无虞了。 可是,事与愿违,第三天晌午刚过,紫云宫的宫人便带了皇后懿旨而来:异象乱作,淮嫔受惊,疑为巫蛊之术所为,现遍查六宫,搜检巫术罪证,涉嫌者严惩不贷。 兰笙接旨后,看看气势汹汹的来人,吩咐道,“为本宫搬一把椅子放在院中,本宫等着看结果。全福、全乐,你二人陪着领事公公挨屋搜查吧。搜得细致点儿,别让公公为难。” 全福和全乐得到兰笙的眼神示意,连忙俯首带笑,凑到领事公公跟前,全福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人先带去了正殿。 兰笙坐在椅子上,招呼董嬷嬷,“嬷嬷,何为巫蛊之术啊?” 董嬷嬷走到近前,低声解释道,“就是做一个人偶,在人偶身上刺下仇人的名字,以银针刺人偶,日日诅咒,便可使这仇人受巫术的折磨。天长日久,这仇人就会不得善终。” 兰笙点点头,这董嬷嬷所说,与民间的各种传闻并无太大差别,看来,这巫术更像是从民间传到宫中的。“嬷嬷,这巫蛊之术就只有这一种功效吗?” 董嬷嬷被兰笙问住了,这是连她也没想过打事,她见识过的巫蛊术都是为了害某个人,听到的诅咒无非是咒人坐卧不宁、咒人寝食难安、咒人肠穿肚烂、咒人不得好死。这些诅咒无非是施术人自己寻得快意的种种说辞,未见得有什么用处,更别说其他功效了。 见董嬷嬷不说话,兰笙也不再追问。又等了片刻,领事公公来到兰笙面前,恭敬请安,“回禀夫人,锦织苑未搜得禁物,奴才打扰了。” “无妨。公公也是奉旨办事。本宫懂的。全福,送公公出去。”兰笙起身,想要进屋,却被这太监拦住了,“夫人,请移驾紫云宫。皇后娘娘口谕,搜宫后各位贵人需到紫云宫见驾。” 兰笙心想,这两步安排还真是接踵而来,不知道紫云宫里还有什么在等待着她们。“既然如此,那么就请公公带路吧。” 锦织苑离紫云宫确实是远了些,等兰笙到紫云宫时,所有人都已经到了。而大殿正中,摆了一桌一椅,桌上放了一个布偶,椅上坐着溪嫔。 又是溪嫔。兰笙心里鼓声擂动。溪嫔用巫蛊之术害人?兰笙不相信。以溪嫔的性格,她绝对不屑用这种手段来掺和宫斗之事。可是她信不信是一回事,皇后信不信是另外一回事。 “人齐了,本宫就开诚布公了。昨夜,淮嫔宫中出现异响,多个宫人亲眼见到异物出没,那鬼魅闯进宫殿,扑灭灯火,四下捣乱,惊吓到了淮嫔,险些令其小产。实在是可恶至极。”皇后严词厉色,一番铿锵言语将前事向众人说了个清楚。 “陛下忧心淮嫔,向司天监问了星象之变,得知天际有邪云掩星之兆,会引发人心躁动、灵气紊乱之事,更可恶的是,此事乃是人为所致。近来,宫中流言盛起,故陛下命本宫严查此事,以正宫纪。经过搜宫,人偶从海潮宫起出。”皇后斜眼瞪视溪嫔,“溪嫔,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溪嫔脸上的冷冽神色一如往常,她淡淡一笑,仿佛冰上凝出一朵霜花。“皇后娘娘若是认定此物为我所有,我便无需辩解了。” “溪嫔,本宫自然会给你辩解的机会。你且说一说吧,为何此人偶会从你的陪嫁妆奁中搜出?”皇后轻敲几案,“你倒是没有费心藏,是觉得左右不会有人发现吗?” “此物并非出自我手,我也不知它为何会出现在我的宫里。关于这个人偶,我一无所知。”溪嫔淡定地说道。这种陷害不算高明,却可以一击中的。她确实不知道这人偶是怎么来的,她以为她的海潮宫固若金汤,没想到只是假象。 “一句一无所知就完了?溪嫔,若你我易地而处,你会对这句话满意吗?”皇后凤目微张,透出几分犀利。 “皇后娘娘,无论你满意与否,我都说不出这人偶的来历,是责是罚,悉听皇后娘娘处置。”溪嫔还是一副冷冷的模样,眼神中甚至有几丝轻蔑。 “溪嫔,轻狂如你这般,不是清高,而是狂妄。你连推搪都这么目中无人,实在是辜负了本宫对你的宽待。好,本宫就如你所愿。来人,即刻将溪嫔押入冷宫,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可疑之处 “皇后娘娘息怒!溪嫔有孕在身,若入冷宫,难免冲撞皇嗣,还望皇后娘娘三思。”文妃出言阻止,虽有心劝说,却又瞻前顾后。皇后对巫蛊之术的查问实在有些潦草,东西虽是从海潮宫搜出,却不应该就此断定是溪嫔所为。海潮宫人数众多,想要做些栽赃之事是有可乘之机的,皇后理应再做一番细查再下定论。 “本宫就是顾及着皇嗣,才将她押入冷宫。否则,早就夺了封号,赶她去虚怀庵与佟氏做伴了。”皇后瞪着文妃,嫌她多嘴似的说了一句,“巫蛊乃皇家大忌,一经现世,必要血流成河才能息止其害。本宫今日之判,已是仁至义尽了。” 文妃见状,知道多说无益,只能缄口不言。其他人听了皇后对文妃的喝正,更是不敢多话。 溪嫔肃容起身,向皇后露出轻视一笑,推开了身边宫人的搀扶,昂着头,扶着肚子走出殿去。 兰笙望着溪嫔的背影,心生惶恐,。这个时间,皇帝已然退了午朝,应是在御书房看奏折,此事不消片刻就会传到皇帝耳中,不知道皇帝又会做何定夺。 “李嬷嬷,将那不祥之物拿去烧了吧!后宫之中出现这种妖物,真是令本宫难堪。”皇后拄额,铁青的面色到此刻才有所缓和。 “是,奴婢这就去办。”李嬷嬷领命,就要去拿那人偶。 “且慢。”文妃再度开口,这一次,语气严正了一些,“皇后娘娘,溪嫔暗施巫蛊之事还未了结,这人偶还烧不得。” “文妃,你两次三番地维护溪嫔是何用意?怎么?溪嫔也是你文党的一员吗?”皇后满眼挑剔,双目中蕴含怒色。 “皇后娘娘多心了。臣妾与宫中诸位姐妹都只是侍君之谊,何来朋党一说?臣妾只是就事论事,不想皇后娘娘一时心急、铸下错咎而已。”文妃正色言道。她能理解皇后,因为皇家对巫蛊术有遗训般的戒除之意。 先祖皇帝在位时,宫中一位贵人为夺圣宠,对皇后暗下巫蛊之术,指使皇后连续几次孕育龙嗣皆未能顺利降生。之后,皇后亦因小产造成身体亏虚,复养不当,于盛年染疾而逝。皇后逝去后,施术之人因一时得意忘形而将内情泄露给左右,这才使皇后之冤情大白于天下。先祖盛怒之下,赐下鸩酒一杯了结了此人,其身边宫人全数绞杀,母家一族尽数斩首。当事时,都城乱葬岗上寒鸦啼晚、鬼影成群,都城百姓无不惶惶然。直到晚年,先祖忆其此事仍旧耿耿于怀,虽对自己杀戮过重而有所悔意,但是对巫蛊之术的愤恨却一分未减。先祖曾对身边近人说,巫蛊之邪在于人心之愚、人性之恶、人力之拙,凡以巫蛊害人者,皆天良泯灭、穷凶极恶之徒,当除根灭之。 皇后主理六宫,本就重任在肩,多种忌讳,现在发生这种人为引发邪祟之事,确实是有向皇后挑衅的嫌疑。 “文妃,本宫行事自有本宫的分寸,六宫之内,敢以巫蛊犯事者,皆当严处。各位,本宫有言在先,不要给本宫出难题。溪嫔也许忘了,但愿你们没有!”皇后忿然起身,举步回了内室。 李嬷嬷见皇后没有收回旨意,便拿了人偶去销毁。 “嬷嬷,皇后娘娘正在气头上,对这人偶的处置难免冲动了一些。嬷嬷还是再等一等吧,万一皇后娘娘改了主意呢,嬷嬷,小心驶得万年船。”文妃的客气让李嬷嬷很受用,当着这许多人,自然要应承下来。 见李嬷嬷不再惦记人偶,兰笙慢慢松了口气,一颗心重新又放进肚子里。连文妃都被皇后直斥回来,可见皇后已然怒不可遏。虽然不明白皇后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兰笙却想明白了一点,皇后背后有一面墙,若是离墙太近了,皇后就会援墙反击,这股力量是妃位也不足以对抗的。 回到锦织苑,兰笙将全福全乐叫到跟前问话。 “刚才搜宫时,你们俩看那些人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全乐摇摇头,“奴才不觉得有什么可疑。” 全福没吱声,引起了兰笙的注意,“全福,你呢?发现什么了?” “回禀夫人,奴才觉着,有个人行迹有些可疑,他的右手,一会儿缩在袖子里,一会儿伸到袖子外,总像要拿东西出来似的。奴才觉得他眼神不正,一直跟着他来着,他嫌乎奴才跟得近,还叱了奴才两声,可是奴才一赔罪,他就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好像很怕领事公公注意到他。”全福一边回忆一边说,他想尽量说的详细,这样夫人便能更清楚他的意思。 “那人也是紫云宫的?”兰笙算了算,搜宫几乎是同时开始的,紫云宫的人手一定不够,司狱监也许会派人过来,可是数量还是差了些。 “好像是。有次请安时,奴才见他在紫云宫里剪过枝。但是其他几位,不全是紫云宫的。”全福觉得其中一个人面熟,他曾在司狱监中见过。 “全福,你出去打听打听,看看其他宫中都是怎么搜的?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是,奴才这就去。”全福一揖,退身出去。 “全乐,你去漓波宫,将全福说的话告诉江嫔娘娘,然后请娘娘派人好好收拾一下皇长子的书房和卧房。”兰笙想了一会儿,将全乐指了出去。 满月见兰笙还在沉思,便为兰笙斟上茶,放在了手边。兰笙顺手握住茶杯,有些晃神,“满月,冷宫在什么地方?” “在皇宫东北角,有一处专门关押失宠、犯错、疑罪宫嫔的院落,名叫九寒宫。”满月低声答道,脸色有些晦暗。 “九寒宫?和嫦娥娘娘的宫殿只有一字之差吗?境遇倒是相似的很,都是无人可倚、断情断趣之处。”兰笙不禁为溪嫔担心,怀有身孕之人,进到那种地方,恐怕是一晚都待不下吧? “玲珑还没回来吗?”兰笙有些担心,若是玲珑去御书房报信的事被皇后知道,自己的头上恐怕又会被记上浓重的一笔账。 若是皇帝得到消息,定然会马不停蹄赶去九寒宫吧?皇帝对溪嫔的疼惜是有目共睹的,他绝对不会让溪嫔在九寒宫里待上片刻。虽然溪嫔之事已经被皇后强硬地盖棺定论,但是不可否认,皇后的处置略显粗暴,溪嫔很可能是冤枉的。皇后恐怕要为自己的武断付出些代价。皇后确实站在道理上,但道理是拿来描述规矩的,而不是拿来滥用权威的。 “小姐,小姐。”一听玲珑的大呼小叫,兰笙就一阵头疼,这种喊叫过后的辞令往往会让她有掐死玲珑的冲动。 玲珑跑进正殿,一脸惊恐,“小姐,我闯祸了。” 重审巫蛊 究竟是自己流年不利,还是玲珑流年不利?兰笙看着三魂不见了七魄的玲珑,止不住地想着这个问题。她已经不在乎玲珑闯下什么祸了,总之祸已经闯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而她需要善后。 “你闯什么祸了?我不是让你去御书房找齐五说溪嫔的事吗?”兰笙知道这样做是容易惹祸上身的,一旦被皇后知道自己向皇帝通风报信,必然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她心中有所考量,所以并没有太着急。 “我见到齐五了。我也跟他说了。可是我跟他说的时候,旁边有个人,那个人也听见了,他听完,说了句‘欺人太甚’就冲后宫来了。我听齐五什么喊了句‘南将军留步’,可是那人已经跑远了。然后齐五唉了一声就跑进御书房了。”玲珑一脸哭相,眼睛鼻子嘴都要挤到一起了。 “南将军?南露风的哥哥?”兰笙心一凉,这下可好,直接把事情捅到娘家人耳朵里了。这南将军能进到后宫来?兰笙的思绪有点儿混乱。她扭头问满月,“外戚可以随意入宫吗?从御书房进宫需要经岳华门吧?” 满月还没说话,玲珑又带着哭腔说了话,“那位南将军是闯进宫来的,我从岳华门回来时,已经有侍卫受伤了。” 兰笙一挑眉,手一抖,将茶杯碰到了地上,人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夫人小心。”满月见兰笙要走动,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往一边拉了一下,唯恐她一脚踩在碎瓷片上。 “夫人,那个南将军闯进皇宫了,他还抓了个小太监,让那人领他去冷宫了。”玲珑把自己从岳华门守卫那里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 兰笙悔不当初,人果然是不能盲目地做好事,做好事不成容易把自己搭进去。外戚闯宫的罪名可大可小,这位南将军是觉得南氏一族的罪名还不够大吗?兰笙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去冷宫。” 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兰笙咬牙走出了锦织苑,她知道,这事早晚会找到自己身上,与其等别人揪自己出来,不如自己跳出去。兰笙感觉自己是飞蛾扑火,可是没办法,与溪嫔相比,她是那个可以丢的车,溪嫔才是皇帝需要保的帅。更何况,这事确实是因她起意通信儿造成的,她至少要为自己善后。 满月在前面带路,玲珑和董嬷嬷跟在身后,兰笙感觉自己好像奔赴沙场的将军,有种一往无前的架势。 九寒宫外,皇后凤驾端庄大气,势压四方 ;在她对面,一名清俊男子手持利刃,寒光毕现。男子身后是肃容而立的溪嫔,小腹隆起的弧线在锋刃下更显柔弱。 “南将军,持械闯宫乃是重罪,难道皇家的规矩在你眼中就这么不值一提吗?”皇后声高音宏,全心扞卫皇家尊严。 “皇后娘娘不必多说,南某既然敢进来,便不畏皇权神威。恕南某不敬,皇后娘娘掌下的规矩,南某实在不敢恭维。”南怀与溪嫔有相似的眉眼,同样一份清冷在南怀脸上更显契合,为南怀增添了几分萧杀之气。 “本宫如何治理六宫无需一个外臣非议,南将军,你若还知分寸,便立刻束手就擒。否则,刀剑无眼,本宫不保证你能全身而退。”皇后一挥手,金羽卫又向前逼近几步。南怀仰天大笑,抖出一个剑花,锋刃所到之处,人人退避,原本缩紧的包围出现了几个漏洞。“皇后娘娘好大的威风,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莫非这后宫是你的一言堂吗?若真如此,在下今日便要破了这专伐独断的规矩,还后宫一片清明疏光。”南怀挺剑横刺,扫开了眼前围攻的几人,拉着溪嫔又向前走了几步。 “住手!”皇帝的一声断喝打破了九寒宫外的僵局,在场众人纷纷行礼,跪请圣安。皇后从凤撵上步下,向皇帝走了几步,却发现皇帝对她视而不见,径直走向了被众人包围的南氏兄妹。 “南怀,你太放肆了!”皇帝走到南怀身边,看着南怀挺直的脊背,心潮起伏,不知该如何对这个生死之交发这顿脾气。 “陛下,臣确实放肆了,可臣只有这一个妹妹……”南怀抬起头,望向皇帝的目光中有兄长怜惜妹妹的心疼和不甘。若非妹妹对皇帝情根深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妹妹进到后宫来的。 “南怀,朕也只有鹭影一个皇后。”皇帝垂眼看着南怀,看着他和他的剑一起臣服于自己脚下,既有些感慨,又有些畅快。 “陛下,您答应过臣,会好好照顾风儿。可是您的皇后,却将她和孩子赶入了冷宫。敢问陛下,我妹妹做错了什么?”南怀对此深感痛心,他如珠似宝的妹妹竟然被赶到这厚尘浮灰、蛛行鼠窜之地,这简直是向他的心捅刀子。他了解妹妹的为人,妹妹绝对不会用这种阴诡下作的手段去伤害别人。 皇帝何尝不知道南怀心中所想。他转身看向皇后,“鹭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锦兰没有告诉陛下吗?”皇后冷着眼,向兰笙砸去狠狠的一瞥。 跪在地上的兰笙如芒在背,她不用抬头也知道皇后在用怎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在半路遇到皇帝令她始料不及,皇帝瞪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直接来了九寒宫。此刻,皇后对她的质疑确实是冤枉她了。 “朕要听你说。你是朕的皇后,执掌朕的后宫。朕信你。”皇帝看着皇后,眼中的坚定散发着漫天晕染的冷意。 皇后意简言赅地将海潮宫搜出巫蛊人偶的事说了一遍。最后,皇后义正言辞的说,“为了杀一儆百,臣妾只能严惩溪嫔。” 南怀听完,冷哼一声,“陛下,您的皇后如此生杀予夺,未免有失公道吧?臣的妹妹着实冤枉!” “鹭影,巫蛊之术乃天家大忌,朕明白你讳莫如深的心情。可是再忌讳,也不能指鹿为马、妄断冤案。”皇帝一声长叹,“鹭影啊,重审此事,查个究竟吧!” “陛下,恕臣多嘴,皇后娘娘已然先入为主,对臣妹有了偏见。臣不信皇后娘娘能还臣妹公道。”南怀毫不忌讳地望向皇后,眼中写满怀疑。 “依卿之见呢?”皇帝看了皇后一眼,转而望向溪嫔。溪嫔一直安静地站在哪里,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自从皇帝现身,她就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仿佛知道皇帝会来,仿佛她就是在等皇帝来。那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依赖。虽然她的眼中满是伤感,可是伤感背后却能看到深沉的爱意。 “臣希望陛下能否令派贤人查办此事。”南怀将目光落在兰笙身上。他属意与皇后不睦之人来调查此事,无畏皇后才可能跳出皇后的限制。 “既如此,就就交由文妃重查此事吧。查办期间,溪嫔禁步海潮宫,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皇帝向溪嫔伸出手,“走吧,朕送你回去。” 拉过溪嫔的手,皇帝环上溪嫔的腰,护住她的小腹,先行离开。皇帝走后,跪地问礼之人才敢起身。兰笙一站起来,就迎上了皇后的怒目相向。 “锦兰,你好本事啊!”皇后的眼神让兰笙不寒而栗,看着拂袖而去的皇后,兰笙知道,新的难关又要来了。 南怀之罪 文妃收到皇帝的旨意时,面上浮起一丝清愁。她让齐五代她转告皇帝,必定会给皇帝一个满意的答复。齐五暗忖,这文妃向陛下回话的口吻怎么好像朝中大臣一般公事公办的。见文妃敛眉不语,齐五估摸着她是不会向自己打听什么了,便躬首告退。 “齐公公请留步。”文妃突然开口挽留,反让齐五一惊,连忙回身恭问有何吩咐。 “有件事想要劳烦齐公公。”文妃对齐五甚为有礼。三沐是御前总领太监,自然得大家尊重,齐五是代班总领,不比三沐名正言顺,所以在某些贵人面前,就比三沐少了几分薄面。 “娘娘有事尽管吩咐,奴才一定尽力。”齐五来的时候得了皇帝的交待,如果文妃有何需要,齐五一定要尽量满足。 “本宫想请公公走一趟紫云宫,将皇后娘娘搜检出的巫蛊人偶取过来。”文妃招招手,背后的侍婢云糯走过来,“云糯,你跟齐公公走一趟吧。” 齐五心中默默流泪,文妃真是给自己出了道难题。九寒宫外,皇后娘娘是带着怨气走的。现在自己替文妃去拿证据,简直是火上浇油。可是文妃既开了口,他也无从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走这一遭。 这边文妃开始了调查,那边南怀被人按在九寒宫外的地上,重重打了一百刑杖。兰笙怎么也没想到,皇后离开后会丢回来一道懿旨:外臣南怀闯宫,罪无可恕,杖刑一百,着锦兰夫人监刑。 听完皇后的口谕,看着皇后特意给自己派回来的金羽卫,兰笙欲哭无泪。 南怀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他昂然而立,满眼的正气,就看兰笙如何打算。 兰笙望向南怀,客气地问道,“南将军,请问你认罪吗?” 南怀洒然一笑,坦然认罪,“在下身为外臣,确实不应无理闯宫。” 兰笙点头,对南怀的率直表示敬佩,“请问南将军,愿意在此受刑吗?” 南怀失笑,“夫人此话何解?” 兰笙左右看看,尽量保持笑容的平和,“南将军要是不愿受刑,可以反抗,也可以逃跑。本宫一定不会阻止。” 南怀略感错愕,“夫人想要违背皇后的懿旨吗?” “当然不是。将军若是反抗或逃跑,本宫自然就无法执行皇后娘娘的懿旨了。怎么能算违背呢?”兰笙觉得南怀的反应不够敏锐,甚至有点儿迟钝。 南怀被这妖艳浓烈的妇人说糊涂了,只觉得那两道粗重的眉毛下面,有双狡黠的双眼正在给自己铺设陷阱。 “在下既未想反抗,也未想要逃跑。此事确实是在下的过失,在下甘愿领罚。”南怀看着兰笙,抬手解开衣衫,两下一扯,露出光裸的胸膛,然后将衣服褪去,露出上半身。他将袖子掖在腰间,转过身去,“夫人请行刑吧!” 兰笙双颊通红,被这南怀的敢作敢当震慑到了。她看着那小麦色的脊背,还有脊背上的道道伤疤。不知该如何下令,向这位沙场征战的将军打下刑杖。 见兰笙一直不说话,董嬷嬷凑近几步,在兰笙身后低声提醒,“夫人,快下令吧!迟则生变。” 一声叹息后,兰笙摇摇头,“行刑吧。南将军乃国之栋梁,尔等行刑时亦要怀恭敬之心。”兰笙明白,皇后这一道懿旨,打的是南怀的人,打的是她的心。皇后是要让她记住这鲜血淋漓的场面,记住皇后才是一宫之主,记住谁也别想在皇后的权掌之下别有用心。 南怀真是硬朗坚强的汉子,一百刑杖下来,后背已经血肉模糊,他却还能屹立不倒,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发出半分。 金羽卫的统领走到兰笙面前一拱手,“请夫人验刑。” 兰笙难以置信地看了这统领一眼,口鼻间的血腥味已经令她几欲作呕,这人竟然还让她到近前去验刑,看来这人是皇后的亲信,一定要将皇后的懿旨执行清楚。 调整了一下呼吸,兰笙一抬手,满月连忙伸臂托住,她扶着兰笙向南怀走去。 走到南怀身后,兰笙的心狂跳不止。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严重的伤口,但是她看过的伤口都是有衣物遮掩的,像这样直接暴露在外的伤口,实在是太令人胆战心惊了。 兰笙绕到南怀面前,看到他满头是汗,双眉紧缩,嘴唇紧紧抿着,心中实在不安,可是周围人多眼杂,她也不能太做关怀,“南将军,这顿刑杖想必会记忆犹新吧?” 南怀移动目光,看向兰笙,一张口,咳出一口血来。兰笙站的近,南怀突出的血溅到了她的身上。她一言不发,拿出手帕擦了擦衣襟。见南怀唇边有血渍,兰笙将手帕递过去,“南将军果然英勇。本宫佩服之至。” 南怀迟疑了一下,接过手帕,在脸上擦了擦。却听兰笙低声说道,“可是南将军不懂得相机择宜,也着实令本宫意外。”兰笙退开一步,高声道,“罪徒南怀,刑数已满,愿你知错能改,切莫再犯。” 兰笙说完,在满月的搀扶下,离开了宛若刑场的九寒宫。回到锦织苑,兰笙冲进净房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吐出来。玲珑跟着进来,又是拍背又是顺气,见兰笙只呕不吐,玲珑竟然露出些喜色,“小姐,您是不是有身孕了啊?” 玲珑的话让兰笙呕地更厉害了,她扶着墙,眼前都是刚才那片血色,被遗忘已久的记忆重新浮现脑海,她觉得寒意自脚下袭来,捆绑住她的双腿,令她无法挪动。 “玲珑,玲珑……”兰笙眼前的世界被血色浸透,她想离开这里,想要摆脱这赤色的纠缠。 “小姐,我在这儿,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小姐……”玲珑被兰笙的反常举动吓到了,她扶住伸手乱摸的兰笙,一根筋儿安抚着兰笙。 “玲珑,出去,不能留在这。我们得出去。”兰笙踉踉跄跄地向往走去,作呕的感觉消失后,恐惧的感觉急剧增加。刚走到院里,兰笙脚下一绊,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洞明文妃 “锦织苑传了太医?”文妃将安神汤放回到托盘上,“不喝了。喝了也安不下神。” 云粟将托盘交给宫人,自己则跪在榻前,为文妃揉着小腿。“娘娘,现在还管什么锦织苑啊?陛下将这么麻烦的事推给您,怎么一点儿都不怜惜您的辛苦呢?” “陛下怜惜的只有溪嫔而已,就连锦织苑里的那位,也只是掩护而已。她为什么传太医?”文妃仰起头,揉着脖子,疲惫的神色自眉梢流淌而下,顺着手肘滴落在地,浸湿了方寸间的尘埃。 “皇后下令严刑南怀,让锦兰夫人监刑,应该是被吓到了。听说吐了半天,然后就晕倒在院子里了。”云粟的手劲轻重得当,文妃腿上舒服了,心里也轻松下来,人不自觉地向后靠去,竟有了些睡意。可是听云粟说锦兰夫人吐了,她的睡意便散了。 “吐了?莫非是有了?”文妃沉默了片刻,倏忽笑了起来,“她若是有了身孕,可就是天意弄人了。” “娘娘可要慎言。锦兰夫人很得陛下恩宠,不正该是有孕之人吗?”云粟不解。 “世人都觉得圣宠难得,皇嗣难得。可是只有帝妾自己才知道,皇嗣确实难得,圣宠确却是易得的。尤其是,皇帝想要让你得宠打时候。”文妃意有所指的说道,她的双眼不再清明,仿佛陷入了记忆,被某个时刻的迷雾遮住了。 云粟见文妃陷入沉思,不敢多嘴,只是安静地为文妃捏着腿。 过了一会儿,云糯带着人偶回来了。文妃蹙眉,让云糯将人偶拿的离她远些。云糯退到珠帘外,隔着珠帘等文妃吩咐。 “明天起早,去司狱监请墨吏过来,还有司浣监的吴嬷嬷和司库监的徐嬷嬷。”文妃点出三个人,让云糯一并请到。 “另外,明天请金戟卫的陈统领带几个人去汀泷宫,看看致使淮嫔受惊的异象到底是人为设计还是真的有灵异之物。”文妃以手捂额,轻轻点着发际,闷笑了一声,“邪祟若真是有用的话,这后宫中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翌日清晨,文妃请的人陆续到了赤阳宫,三个人在文妃的督促下将人偶拆解开来,对制作人偶的用料进行了仔细的检查。另一边,陈统领带人详细搜查了汀泷宫,将发现的问题整理在册,送到了赤阳宫。 文妃窝在榻上,因为刚刚小憩了一会儿,精神头很足,翻看着陈统领送来的册子,心中有了些想法。但是只有这些还不够,因为吓人的事如果和人偶的事并非同源,那么事情就变得复杂了。最好的情况是两件事互为因果,这样下来,才能一劳永逸。 三位老资格的宫人很快就把人偶琢磨清楚了,从用料到针法,从寓意到安置,三个人都说的头头是道,饶是文妃以为自己已经很通晓这些宫中秘事了,却还是被他们所说的话震撼到了。听完三位长者说的话,文妃才发现这个人偶做的多么简陋、稚拙,别说是皇后列举的罪名,哪怕只是一项诅咒的效力,这个人偶都做不到。这个人偶只是一个画龙画虎难画骨的赝品。 送走三位长者,文妃将两本册子摆在面前,她开始寻找这两者间的关系。淮嫔受惊在先,要找到缘由,所以才想到巫蛊;因为要找巫蛊之术,所以才会搜宫;因为搜了宫,所以才找到了溪嫔宫里的人偶。这人偶,像是被人用线牵着,一步一步拉出来的。 而这个人偶最是奇怪,填充人偶的碎布竟然是海禅丝,而这些碎的海禅丝,竟然和洛嫔宫中死的宫女身上那身衣服的花色一致。一个小小的人偶,竟然将淮嫔、溪嫔和洛嫔都牵扯在了一起。这个布局的精妙实在是可见一斑。 文妃不禁想,谁有能力设计这么大的一个局呢?设计这么大的一个局究竟是何目的呢?现在看来是要攻击溪嫔,可是但凡皇后细查一番,就应该发现,溪嫔可能是冤枉的。布料与洛嫔有关,那么很有可能是洛嫔栽赃给溪嫔的,可是以洛嫔的心计,她能布下这么大的局吗?如果不是洛嫔,又是谁会对三位嫔位设下这种连环计呢? 一个名字在文妃心中浮现,可是文妃不愿相信。 佟氏败落,妃位空悬。四个嫔位都有上位之机。如果为了夺取妃位而设下这等计策,似乎也无可厚非。但是文妃还是不愿相信,因为她实在不相信江嫔能做出这种事来。 要推翻江嫔的嫌疑,就要依靠汀泷宫的那场闹剧了。陈统领调查后发现,院落和宫殿里都有机关设置和人为活动的痕迹。陈统领认为,惊吓到淮嫔的异象很有可能是她宫中的下人一首炮制的。若是淮嫔的宫人所做,那么这宫人究竟是要荼害淮嫔,还是想借淮嫔只手栽赃溪嫔?这又是为什么? 文妃想起了几个月前,溪嫔和淮嫔因为太妃乞月法事发生矛盾误会的事。难道是那次冲突中留下的隐患? 文妃又将细节剖析了一遍,发现此次事端是一件罗乱严重的人祸。 四个嫔位都牵涉其中,主仆矛盾隐含其下,巫蛊之术被利用,灵邪之物被谣传。无论这件事的真相如何,这件事的影响都被严重地扩大了。任何想要厘清真相的做法都会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文妃有些明白,当年先祖皇帝整治巫蛊之术造成的血流成河的结局了。 文妃认为,当朝陛下不能效仿先祖皇帝。先祖皇帝戎马一生、倥偬疆场,对于人命贵贱没有更多的反思。当朝陛下性情温良,和顺宽仁,且在位时间不长,还不具备压制腥风血雨的气魄,对于人命官司还是要慎之又慎。 想通了这一层,文妃知道要维护皇帝最好的做法,就是将此事在奴才身上处理干净。无论怎么说,奴才总是有过错的,那么,就索性让奴才担下所有的事。巫蛊之术终究不同于其他,这是先祖遗训不容轻慢的罪责,皇家权术执掌者必须严苛遵守。所以南怀咬牙挨下了皇后的责罚说到底,他也只是想为妹妹争取一个重审的机会。 文妃十分感慨,她曾经认为佟氏只会对奴才作威作福,现在却明白了当日佟妃的做法,有些事,就是要由奴才为主子分忧、担责的。 重查结果 皇帝对文妃有份欲说还休的无奈心结。皇帝有些喜欢文妃。大婚后,宫嫔第一次向太后请安时,皇帝一眼就在人群中注意到了文妃,她就像一把隐藏在花丛中的绝世名剑,在姹紫嫣红之中泛着灼人的妖冶刃光。他觉得文妃面上的妩媚是天成的,却并非文妃的本心所愿,文妃的心很清冷,所以笑起来时会冲淡脸上的妖娆,增添几分清丽。他喜欢这样的文妃,喜欢看文妃专注宫务的样子,喜欢看文妃潜心抚琴的样子,喜欢看文妃心中的清冷一点点儿渗透出来的样子。 可惜,文妃不喜欢皇帝。 皇帝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对文妃的固执有些埋怨。 文妃心中有喜欢的人,她虽然进了宫,把自己的人给了皇帝,可是她的心留在了宫外,交给了不知道什么人。皇帝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他从文妃的眼里看到过。在文妃专注地望向虚无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种相思的深情。 皇帝不能因此怪罪文妃,因为文妃对他很尊重,甚至敬畏。而且,他也能感觉到,文妃一直在试着走近他,虽然走得很慢,却没有停过。这样的文妃让皇帝更多了几分喜欢,也更多了几分敬重。 所以,皇帝不经常去赤阳宫,他想给文妃足够的时间忘记过去,靠近自己。皇帝私以为自己有些卑微,有失天子的尊严,可是为了文妃,他觉得自己的退避很值得。 得知文妃有孕后,皇帝很高兴,可是高兴之余又很担心。如果说溪嫔的有孕令他惊喜交加,那么文妃的有孕就令他喜忧参半。他知道自己面对着怎样的困境,太后和太妃退居一边,将后宫交到皇后手中,皇后个性骄傲、看重权柄,对后宫的把控远远不如太后,在这样一个不稳定的环境中,文妃的孩子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皇帝想要保全文妃母子,保全自己心中这份干干净净的喜欢。 可是,世事总是这般难以预料,就像他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上文妃一样,文妃还是被推到了宫斗的漩涡之中。 佟氏被贬,文妃失去了最有力的保护;溪嫔涉蛊,文妃失去了最有效的掩护。锦兰添乱,一如既往地忙中出错;南怀失策,千虑一失地推波助澜。明明是与文妃无关的事,却阴差阳错地将文妃裹挟其中。皇帝心中虽焦急,却也只能按章办事。这种缰绳脱手的错觉,让皇帝心生不宁。 令皇帝意外的是,文妃很快就来请旨回话了。御书房里,皇帝正坐上首,皇后端坐一边,文妃与皇后对面而坐,两人之间,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放了文妃调查所关的证词证物。 皇后始终沉着脸,毫不掩饰对文妃的不屑。文妃也不在意,自顾开始陈述自己调查的结果。 “回禀陛下,臣妾对巫蛊之事的调查已经结束了。臣妾无能,未能将事情全部调查清楚。”文妃说完一顿,望向皇帝,似是表达歉意。 皇后冷哼一声,认为文妃是在为无能找说辞。可是留意到皇帝警示的目光,皇后一转目光,不再盯着文妃。 “你且说吧。无论调查到什么,尽说无妨。”皇帝看了皇后一眼,脸色依旧阴沉,他不是嫌皇后小气,而是怕皇后嫉恨。 “回禀陛下。臣妾调查了汀泷宫淮嫔受惊一事,发现了人为装鬼的痕迹。臣妾对汀泷宫的一众宫人进行了问询,发现有一个叫铜于的奴才很可疑,她和姐姐铜丁一起在汀泷宫当差。之前溪嫔误闯太妃娘娘做乞月法事之时,铜丁因为受到惊吓,失手打翻了太妃祈福的莲灯,因此受到了淮嫔的责罚,被淮嫔发落到了司浣监。但是在司浣监,铜丁行事不周,被管事嬷嬷责打了一顿,一时想不开便自尽了。铜于伤心至极,认为是淮嫔和溪嫔害死了姐姐,所以想要对两位贵人进行报复。” 皇后蹙眉,眼中有一丝怀疑闪过。文妃注意到了,却只做不见,继续自己的陈述。 “她想要用一石二鸟之计,让淮嫔和溪嫔自相残杀。所以制作了巫蛊人偶,找机会藏进了溪嫔的寝宫。然后装鬼在汀泷宫惊吓淮嫔,并提醒淮嫔可能是巫蛊所致,引导淮嫔向皇后娘娘状告此事,接着借皇后娘娘之手从溪嫔宫中搜出了玩偶。” “荒谬!一个小小的奴才能有这样的算计?她是成了精还是入了仙?”皇后大怒,如文妃所言,她便是受了蒙蔽,被人利用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皇后娘娘息怒,且听臣妾再做细说。臣妾听了这奴婢所言,自是不信。于是臣妾便放下这边,去查了人偶。”文妃顿了顿,“这个人偶,实在是不值一提。因为这几乎不能算是一个巫蛊道具,应该只是缝制的人靠道听途说的几句闲话刻意做出的人偶。” “道听途说?宫中有巫蛊之术的传言吗?”皇帝这话是问向皇后的。 皇后有些忐忑,她并未留意过此事,所以才对这次事端特别恼火。“回禀陛下,臣妾未曾听闻过。想来,若是有这种传言,应该也只是在奴才之间流传的。” “文妃,你继续说。”在赤阳宫,皇帝喜欢叫文妃“若薰”,他觉得轻轻叫出文妃的名字,会让时光有种温柔缱绻的味道。可是,在其他的地方,他只能叫文妃作“文妃”,这个称呼就像他叫皇后为“鹭影”,总有些秉公持正的感觉。 “是。制作这个人偶用的布料很常见,就是宫人服侍的横纹布。但是人偶里面塞的布料比较特殊,是海婵丝。”文妃说完,特意停下让皇帝回想了片刻。 “海婵丝?朕曾经赏赐给佟,佟氏。经她的手,还给了其他人。”皇帝想到佟氏,眼中又是一黯。 “确实,臣妾问询了宫人,从人偶中取出的碎布的花纹看,是当初送到洛嫔宫中的那匹布。” “洛嫔?她宫中那块布不是被她的宫女做出衣服穿上身了吗?那个宫女不是已经死了吗?”皇后一连三问,对此表示不可置信。可是由不得她不信,海婵丝是千真万确的。 明理淮嫔 “诚如皇后娘娘所言,洛嫔宫中的海婵丝确实是随那死去的宫女被埋了。所以,这些碎布无法确定是当初制衣剩下的布,还是尸身上扯下留存的。臣妾以为,这就是人偶最大的疑点,也是臣妾无法再继续查下去的原因。”文妃说到这里,都是自己切实调查到的情况,单从这些事来看,就可以判定溪嫔是无辜的。 “文妃,为何不继续查下去了?这宫人是从何处得到这海婵丝的?究竟是她自己弄到的,还是其他什么人给她的?为什么不继续追查?文妃,还是说,你有心偏袒什么人吗?”皇后神色一凛,对文妃中途罢手的做法不能理解。 “皇后娘娘多心了。臣妾不过是适可而止罢了。”文妃望向皇后,知道她想要的不过是趁机惩治溪嫔,对于其他的答案,皇后都不想理会。 “适可而止?你倒是很会为自己找说辞,你把一件事情分成两半,前一半后一半编出两个故事来,不觉得难圆其说吗?”皇后的一颦一动间,又带出些盛气凌人的架势。 “皇后娘娘,臣妾已经将此事说清楚了,只不过,事关重大,臣妾不愿妄下定论。依臣妾所见。海婵丝一出,一来可以指向洛嫔,即洛嫔指使铜于在淮嫔和溪嫔间制造更深的矛盾;二来可以指向江嫔,即江嫔指使铜于陷害洛嫔挑唆淮嫔与溪嫔的矛盾;三来可以指向溪嫔,即溪嫔利用铜于的报复之心暗害淮嫔;四来可以指向淮嫔,即淮嫔自导自演诬陷溪嫔。填塞海婵丝、藏蛊海潮宫,这两件事仅靠一个宫女是很难坐到的,但是有一个嫔位指使便不同了。如果真想查清此事,臣妾恐怕要将这四宫的人挨个调查一遍,如有需要,还得司狱监配合刑求。敢问皇后娘娘一句,如果真要如此大费周章、劳师动众,还要追着海婵丝不放吗?所以臣妾查到此处便不再查了。”文妃把她想到的各种可能一一说清,想要让皇帝看清此事并非一次简单的报复。 “文妃,依你所言,你想如何定下调查的结论呢?”皇帝不希望文妃和皇后正面发生冲突。 “回禀陛下,依臣妾之见,此次巫蛊风波因淮嫔受惊而起,而恫吓淮嫔之人亦在汀泷宫中,那么此事最好就在汀泷宫中了结了吧?”文妃向皇帝请示道。 她仔细想过了,如果皇后一开始选择相信溪嫔,对人偶进行详细彻查,那么最后的罪责会落在洛嫔身上。而仅凭海婵丝就断定是洛嫔,也未免武断,最终还是要大肆调查。这样,铜于就不会被发现,淮嫔身边的这枚棋子还是会继续隐藏起来。也就是说,如果之前皇后按部就班地处理了此事,溪嫔是不会惹祸上身的。 既然事情已经闹到了溪嫔身上,为了不让事情闹的更大,最好的做法就是将事情闷到淮嫔宫里,置铜于的布局陷害之罪。可是若如此,淮嫔受惊之事就会有咎由自取之嫌,对淮嫔而言,心中必定不会好受。所以,皇帝需要对淮嫔安抚一番。 “在汀泷宫了结?由那个宫女铜于承担下所有罪责吗?这样是不是拿铜于做了替罪羊?”皇帝觉得文妃息事宁人的做法很得他的心意。可是皇后在前,他不能太轻易地认可。 “铜于确实存心害人,而且她确实一手操纵了惊吓淮嫔之事。由她受过并不冤枉,她是罪有应得。只是不能给淮嫔一个更为踏实安心的真相,可能会令淮嫔心情不畅。而且,在幕后之人无法判明的情况下,铜于行巫蛊之术害人,淮嫔作为一宫主位,未免有失察轻教之责,若依宫规处事,恐怕淮嫔也要受到斥责。”文妃说出了这种处理方法存在的短处,想要给皇帝提醒。 “若是如此,淮嫔确实是委屈了。以淮嫔一人的不愉换来此事的大事化小、尘埃落定,也确实是最行得通的办法了。”皇帝忍不住叹息道。 皇后没有再反驳文妃的话,她看出来了,皇帝已然有采纳文妃建议的想法,她若是再横生枝节,恐怕会惹皇帝不快。文妃都会的适可而止,她自然不遑多让。 “陛下,若是如此处置,臣妾觉得陛下应该对淮嫔多加安抚。至少要让淮嫔知道个中情由。淮嫔是个懂事的,自然会愿意为陛下分忧。”皇后提醒皇帝,若是采纳文妃的建议,定然要对淮嫔有所交待。 “朕明白皇后的心意。既如此,便宣淮嫔过来吧。朕亲自与她说清楚。”皇帝当机立断,命齐五传淮嫔晋见。 一会儿,淮嫔来到了御书房,她要行礼问安,却把皇后拦住。皇帝赐座后,便将文妃调查的事和处理此事的想法说了一遍。 淮嫔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许久才出声回话,“臣妾明白陛下的意思了。臣妾愿意听从陛下的安排。能够为陛下分忧,臣妾甘之若饴。” 往日里,皇帝就受不了淮嫔一切以皇帝意愿为重的劲儿,今天遇到这种事,再听这昭示忠心的话,他倒有些悦耳愉心了。 “你能明白朕的心意就是最好。巫蛊之术到底是邪门歪道,你宫中这人沾染了,就是给你的颜面上抹了黑。朕定然要苛责你几句,你且不要放在心上,朕日后定会补偿于你的。”皇帝安慰淮嫔,他知道,淮嫔对圣宠是个看得很重的人,淮嫔以为曲意逢迎就能得到自己的宠爱,却不知,自己不喜欢这种向皇权、天子低头的性格,淮嫔总想明晰圣意,却总是适得其反。皇帝觉得,这是属于淮嫔的悲哀。 “能得陛下这份心意,臣妾就心满意足了。臣妾不求陛下的补偿,只要陛下能常去臣妾宫中坐坐,臣妾就很开心了。”淮嫔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满脸欣慰的表情,“孩儿愈发长大了,臣妾希望陛下能多来看望他。”淮嫔的眼中有憧憬和期待。 在这样一个温馨的画面里,皇帝实在说不出敷衍的话,“朕明白你的心意。放心吧,朕一定去。” 实心江嫔 巫蛊风波终究以铜于身死、淮嫔受责为结局告一段落。溪嫔深居海潮宫闭门不出,淮嫔自省汀泷宫谢绝访客。虽然文妃给出了令皇帝满意的解决方式,却大大地得罪了皇后。与皇后的雷霆万钧相比,文妃的调查进行悄无声息,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文妃做了什么,巫蛊之事便被重新定案了。于是,皇后的雷厉风行反倒有了偏听偏信的嫌疑。而皇帝也借这个机会,将协理六宫之权还给了文妃。皇帝以为,这协理之权本身也是一层保护,至少能让心怀叵测的人多一些忌惮。 淮嫔因为得到了皇帝的保证和安慰,坦然地应承下了皇帝在众人面前的斥责,也认下了自己对宫人管教无方、致使宫人搅乱后宫的过失。在她看来,能够为皇帝解开这一盘困局,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便又高了几分。虽然这几分不多,可是多几次这样的几分,她照样能一点一点儿渗透到皇帝的心里去。 处置巫蛊诡事的时候,兰笙并没有到场。因为看了南怀的一场受刑,兰笙病倒了。起初只是头疼得难以安眠,随后便发起热来。传了太医来看,太医只给开了几贴安神汤。玲珑觉得太医敷衍了事,要告到紫云宫去,兰笙趁着头疼的间隙,将玲珑好一顿训斥。这次暗中报信被揭破,已然成为兰笙在皇后心中刻下的一道心结,若是此时去请皇后主持公道,无异于自讨没趣。见兰笙语气严厉,玲珑也知道自己又冒失了,只能软声赔罪。兰笙也不是真的要责骂玲珑,她只是希望玲珑能再谨慎些。小心驶得万年船,在不知道还要在宫中熬多久的情况下,玲珑越小心,她们的日子就能越多些平安。 得知兰笙因惊染疾,江嫔驾临锦织苑,来探望兰笙。坐在床边,江嫔一脸戏谑地打量着兰笙,“你有这么胆小?竟然就被吓病了?我可是不信。敏荷是因为遇了鬼,你是因为什么?” 兰笙一脸病容,她确实是吓到了,不过并非是因为南怀,而是因为一段深埋记忆里的过往。那些淋漓在南怀背后的血色让她心有余悸,她仿佛又置身在了那个血肉模糊的修罗场里,仿佛又看到了屠刀饮血的疯狂。若只是这般,她也不会吓成如此。她只是看到了这两者之间的勾连,一个是以暴力剥夺人命,一个是以强权消杀尊严;前者的凶残在眼前,后者的冷酷在心里。皇后代表的皇权就是这样一种高高在上的存在,即便不会瞬间夺你性命,也会在须臾伤你遍体。 “我是真的被吓到了。皇后娘娘这次肯定是记恨于我了。”兰笙靠着软枕,觉得自己的骨气已经被汤药浸酥了,一想到皇后娘娘的怒目相向,就从脚底往腿上返凉气。 江嫔靠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皇后娘娘可没有精力记恨你,现在啊,她最恨的是文妃。这次巫蛊的祸事,她处置地太急躁,失了准头,被文妃比下去了。” 兰笙惊讶于江嫔的言语无忌,感觉她的率直定是意有所指。“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头一次听你对皇后娘娘这么不敬,我都不敢听了。” “我都敢说呢,你有什么不敢听的。”江嫔摇头,笑兰笙口是心非,“皇后娘娘如何为人,你我心里都有数。她是弄权弄的忘了所以,才跌了这个跟头。我是觉得心里不痛快,这次没打到溪嫔,却伤了淮嫔,你说,下一次会不会没打到洛嫔,却伤到我?空着那个妃位,比有人占着要好。” 兰笙有些意外,她可没想到江嫔会和自己说这么贴心的话,这不是将她从佟党变成狄党了吗?兰笙实在无语,却不得不堆出几句话来应付,“你这是杯弓蛇影吧?巫蛊的事,本来就是那个奴才要设计淮嫔和溪嫔,皇后只不过是没看明白因果而已。怎么会和妃位的人选扯上关系呢?” 江嫔叹气,“说你什么好?聪明起来说话像根楔子似的;愚笨起来整个人就像根楔子。溪嫔和淮嫔之间的矛盾多,还是我与洛嫔之间的矛盾多?你想想看,若是你,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你这是疑邻偷斧。这次的事与皇后娘娘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兰笙觉得江嫔有些多虑了。此次巫蛊之事,皇后娘娘绝对是被动入局的。如果是皇后娘娘自己设局,绝对不会把这么容易出挑的机会让给文妃。 蓦地,兰笙发现自己忽略了一点,这件事之所以会把文妃扯进来,是因为南怀闯宫后表达了对皇后的不信任,而南怀之所以会闯宫,是因为自己让玲珑去御书房报信了。刹那间,兰笙觉得天昏地暗,如果这事真的是皇后设局,那么她就成了破局之人,皇后一定恨死她了。 “你想到什么了?脸色怎么突然这么不好呢?”江嫔关切地抬手试着兰笙的额头,“有些热啊,你今天用过药了吗?” “……被你这么一吓,我真是胆战心惊了。如果你的猜测是对的,那下一个倒霉的应该是我,可以先给你和洛嫔祭个旗。这一次,我可是真的惹到皇后了。皇后要对付我也是应该的。”兰笙止不住叹气,觉得自己做事的运气好像差了些。 江嫔不能理解兰笙的杞人忧天,她不是轻视兰笙,而是了解皇后。以兰笙的名位和处境,皇后是不会纡尊降贵来对付兰笙的。“你莫要嫌我说话不中听,可我觉得,你真的是想多了。皇后娘娘还不会对一个夫人穷追猛打。就算收拾了你,又能如何?不过是陛下枕边少了个人而已。皇后要的,是皇帝的心上少几个人。否则,她又怎么会如此激进地严惩溪嫔呢?你在皇后眼中,不过是一粒硌脚的石子,踢开就好了。” 兰笙知道江嫔说的有道理,可是江嫔的比喻令兰笙心里不痛快,她想做块大石头,挡在皇后的路上,逼着皇后绕路而行。她赵家的女儿怎么能是一粒小石子呢?这话拿到家里去说,定要被其他姐妹三人笑死。兰笙脸上一阵发烧,只觉得自己举步维艰,越想活得出息一些,却越来越没个出息样了。 树如人心 兰笙躺在床上却迟迟不能入眠,似有似无的鼓声仿佛一段咒语,召唤出了统管胡思乱想的地仙,在兰笙昏昏沉沉的脑海里翻波逐浪。无恙时,兰笙听着这遥远的鼓声,还能听出些意蕴来;可是身体不适时,听着这断断续续的鼓声,却好像自己的一口气变成了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之前洛嫔与香茗练舞时,总是一小段一小段的鼓声响起,可是随着两人越来越默契,这鼓声却响地越来越长久。据兰笙估计,这一曲《金戟破阵舞》已具雏形了。 今日的鼓声听起来有些躁动之意,擂鼓之人好像是心有郁结,这一击接着一击的连奏,比往日重了许多。兰笙愈发难以安眠,只能坐起来,让满月取本书给她读。也许是天意,满月拿给她的竟然是那本《东天小传》。 入宫之初,兰笙去藏书阁借过几次,一直没有借到。后来终于借到了,兰笙赌气,便想要扣在自己身边好好看上两遍。可是事有凑巧,皇帝在她这里看到了这本书,就问她看了多久。兰笙不疑有他,直言看了一月有余。结果惹起皇帝不快,原来皇帝也想要翻阅此书,可是去取了几次都没有取到,所以落了心结,现在知道兰笙扣住书不还,皇帝十分恼火,便命兰笙手抄一本送到御前供他翻阅。 兰笙简直欲哭无泪,可是皇帝的口谕一下,就是不能收回的。结果兰笙抄书抄了半个月,现在,兰笙只要看到《东天小传》,就觉得手腕疼。 翻了几页,听到外面的鼓声弱了,兰笙看看天色,知道洛嫔是要偃旗息鼓了。想想自己卧床听鼓,再想想香茗闻鼓起舞,兰笙觉得自己真是比香茗幸运了许多。兰笙有种预感,再这样练下去,香茗定然能变得和雅茉一般小巧。想到雅茉,兰笙不禁有些伤感,“满月,‘碧荷映月’的事,你打听的怎么样了?” 满月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回禀夫人,奴婢问到了一些事,但是没有验证,不敢保证这些消息一定准确。” “说来听听。”兰笙没有什么胃口,不太想用晚膳了。虽然太医交待了汤药是要饭后服用,可是一顿两顿的空腹服用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据说那几棵树是自川蜀之地的山里运来的,因为山中瘴气较重,所以这些树本就是以毒攻毒的天性。这树能散发一种味道,这种味道很淡,所以人们即使站在树下也很难察觉。这种味道和一些香料混在一起会产生一些特殊的效用,比如使人头晕目眩,或是使人失去神智,也可能使人奇痒难忍,还可能使人呛咳吐血。”满月说话的声音很小,再加上她说的东西很是奇诡,兰笙听得心惊胆战。 “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会种到御花园里呢?”兰笙实在无法想象,有人会为了害人而将这种东西不远千里地运送过来。当年在蜀地游逛时,九叔曾经说过,蜀人心思缜密,是擅成大事之人,而这种习性就是在蜀地的天玄地诡之中锤炼而出的。 “这个就无人知晓了。奴婢问到的最老资格的嬷嬷,在她进宫时,那些树便已经在那里了。她确实听闻过有人在树那里出事的消息,可是她并未亲眼见过。至少近些年间,那里没有出过什么事。”满月想,那些树一定害了不少人,只不过害人的人不会说,被害的人不知道,所以这树就这样阴差阳错地留了下来。 兰笙点点头,能打听到这种程度,满月一定花了很多心思。这种阴暗隐晦之事在宫中一定有很多,可是并非所有都能被人知晓。能知晓还能活下来的,往往都不是凡人。 “趁夜里,让全福过去折枝回来,带到宫外找人问问。”兰笙吩咐道。 “夫人还请三思。这种事,没有现场点破,就很难再以事实服人的。夫人就算想帮雅茉夫人,这时机,也不是很好。”满月劝谏道。 “满月,照我说的做吧。雅茉的事,已成定局。我要知道的事,是为以后做准备的。”兰笙轻声道,她向满月投去安抚的一瞥,为满月的深思熟虑感到欣慰。 兰笙又小睡了一会儿,起来时想起药还没有喝,便让玲珑拿药进来。端着药碗,兰笙一饮而尽,随即接了玲珑准备的蜜饯扔进嘴里。 “小姐,你觉得怎么样?喝了很多副药了,感觉见好吗?要不,换其他太医再来瞧瞧?”玲珑为兰笙掖好被子。 兰笙摇头,嘴里的苦味和蜜饯的甜味交织在一起,有种奇异的融合感。“不用,我觉得好多了,晚上噩梦少了很多,我觉得睡得踏实了。” 玲珑愁眉不展,兰笙还觉得噩梦少了,那是因为她听不见自己嘀咕的梦话。这几天,玲珑守夜时,总能听到兰笙絮絮地说着什么,说的时候还带些抽噎,好像在梦中哭泣一般。兰笙自己觉得好了,可是玲珑知道,其实并没有。 “小姐,我觉得,还是药不对症,要不还是还其他太医来看看吧。”玲珑坚持自己的想法,她是奴婢,照顾好小姐是她的责任。 “真的不用,你就放心吧,再过两天就好了。”兰笙说完这话,突然一阵不适,连忙趴在床边呕了起来,玲珑连忙取来铜盆放在地上,然后为兰笙拍背。兰笙呕了几口,将刚才喝过的汤药尽数吐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 兰笙一惊,呕的更厉害了。齐五连忙请皇帝出外避秽。皇帝皱着眉,转身去到小书房坐着,吩咐齐五去太医院传郑太医过来。 皇帝的口谕自是效力十足,很快,郑太医便随齐五来到了锦织苑,他为兰笙号过脉,又问问了问饮食之事,最后向皇帝禀告,锦兰夫人的呕吐之症是空腹用药所致,只要略加调理即无大碍。皇帝吩咐郑太医亲自定方子为锦兰夫人调理,不得有误。 玲珑收拾好了内室,在皇帝的授意下,点好了熏香便退下去了。 皇帝来到床边坐下,看着斜倚在床上,正自闭目养神的兰笙,说道,“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现在连药都不会吃了吗?” 听了皇帝的质问,兰笙心中有些委屈,生病的是自己,被训斥的还是自己,皇帝的心果然是最狠的。“谢陛下关心。臣一向如此,劳陛下挂念了。”兰笙无法控制怨念从自己的眼中流露出来,索性闭着眼不去看皇帝。 因病吵架 “你又闹什么脾气?”皇帝心想,这人可真是有恃无恐了,自己行差犯错,还要端着、架着,做出这么一副受了委屈的姿态。这是存了什么心思? “臣不敢闹脾气。陛下不要误会。”兰笙觉得自己应该头疼,可是头不但不疼,还清醒的很。 “朕没有误会。朕若是误会,早就治罪于你了。”皇帝冷下脸,将袖袋中的手帕放到床上,“收好你的东西,不要四处留情。” 兰笙陡然睁眼,不明白皇帝的微词出自何处。她低头看到床上的手帕,想起了缘由,心中的怒意便缓和了一些。她拿起手帕,想要收起来,却发现这手帕并非自己的那一条。 “这……”兰笙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澄清一下,略作思忖,她实话实说,“陛下,这条手帕不是臣的。” “不是你的?”皇帝有些意外,南崇瑁将手帕交给他时说的很清楚,是要奉还锦兰夫人的善意。可是锦兰却说手帕不是她的,这是怎么回事?皇帝将手帕接过来,展开一看,发现在手帕的一角,绣了一个瑁字。这是南崇瑁的手帕。皇帝面上一沉,冷哼一声,对南怀此举大为恼火。“这个大胆的南崇瑁……” 兰笙不知道皇帝与南怀之间有怎样的过往情谊,看皇帝责骂南怀的样子,她能感觉到皇帝的不拘小节,想来两人应该是关系极为密切。 “请陛下转告南将军,不过是一条手帕而已,不必归还了,若是忌讳,随便扔掉就可以。”到了此刻,兰笙确实有些头疼了。 “你说的倒是轻松,若是让有心之人拾去,翻过来告你不安于室,你要如何辩驳?你不要忘了,朕与你的君臣之谊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外人面前,你是朕的妾室,所以,你要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皇帝对兰笙的大而化之很是无奈,之前有原牧野和邱淮,现在是南崇瑁,以后会有谁?还有她心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究竟在哪里?她真的会如说的一般为那人痴心长守吗?皇帝忍不住会怀疑。 “陛下今日来,到底所谓何事?若是没有要事,臣想休息了,陛下请回吧。”兰笙觉得头疼的厉害,不想再跟皇帝虚以委蛇。那日南怀身上的血唤醒了兰笙记忆中最惨烈的一幕。每每想起,兰笙都会觉得心乱如麻,无法抗拒。 皇帝不由得气结,这人已经敢明目张胆地撵他走了吗?难道连礼数都不顾了吗?就算只做君臣,她也该懂得分寸吧?皇帝越想越气,“你要朕回哪儿去?朕担心皇后会为难你,特意过来休息。你倒好,非但不解朕的苦心?还要赶朕走?朕的心意就这么不金贵吗?” 兰笙被皇帝的一通抢白说的更加烦闷。她看着满面怒意的皇帝,眼圈红了,“臣没想赶陛下走。陛下来了就出言讽刺于臣,臣心里很不好受。陛下若是真的为臣着想,为何不能温言告之呢?臣很不舒服,实在不想再与陛下争执了。陛下为何不能体恤臣一些呢?”兰笙说话已带了哭腔,眼前又有血色蔓延,头疼也更加剧烈了。 皇帝见兰笙捂着额头,泪水已大颗大颗地落下,不由得焦虑起来,他不过是由着心意说了几句实话,怎知会引起兰笙这般强烈的反应。 “你哭什么?朕只是气急了。”皇帝见兰笙如此,有些无措,他搂住兰笙,让兰笙将头靠在自己肩上,轻拍着兰笙的后背,“好了,别哭了。朕不是怪你,朕只是恨你拒朕于千里之外。你是朕的肱骨之臣,若是离朕远了,不是让朕断臂吗?” 兰笙趴在皇帝的肩上低声抽泣着,她明白,皇帝在她面前已经放低了身份,这已经是皇帝能给予她最大的纵容。“陛下,臣头疼……”兰笙低语道。 皇帝一声长叹,扶着兰笙躺好,为她盖好被子。然后下床更衣、熄灯,回到床上躺下。听着身边的人还在有一声没一声地抽噎着,皇帝心中也有些焦灼。不知这人犯了什么老毛病,怎么还哭起来没完了。 翌日清晨,皇帝醒来时,头还有些沉。看着怀里的兰笙,皇帝的面上愁色更浓。这人夜里不知做了什么噩梦,时而絮絮而语,时而啜泣不停,时而低吟哼唱,掩不住的悲凉从她身上满溢出来,浸透了皇帝的安眠。见兰笙梦中哭的伤心,皇帝不由自主得将她揽进了怀里,安抚了许久。皇帝不知道梦中的兰笙能否听到他说的话,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他觉得,兰笙能感觉得到。 见兰笙还沉沉地睡着,皇帝自行起身,打点利索便去上朝了。临走前,皇帝叮嘱玲珑看着兰笙按时吃饭按量服药,不能再由着她自己胡乱对付了事了。玲珑诚惶诚恐地应下了皇帝的旨意,为小姐能得到皇帝这般体贴的关怀而暗自欣喜。 兰笙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她用了膳服了药,闲下来便倚在床上闭目养神。想起昨晚皇帝的话,兰笙心中很受触动。她觉得自己愧对了皇帝的信赖和托付,她做了皇帝的臣子,却没有为皇帝做明白几件事,还总是要皇帝为她善后,这种挫败感令兰笙无法释怀。她看着自己的手,眼中又泛起血光。她闭上眼,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回忆着九叔说过的话:人生在世,几多生死皆由天定。命数如斯,无人可以更改。是故敬命如敬天,缘起缘灭,皆应天意。 为何会放不下呢?兰笙在心中寻找着答案。因为畏惧吗?因为遗憾吗?还是因为后悔?又或是因为…… 兰笙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她以为自己放下的,其实从未放下;她以为自己在乎的,其实从未在乎;她以为看清了自己,其实从未看清。兰笙不禁苦笑,这人生,真是荒唐透了。 到了此刻,兰笙才发现,她同意入宫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情;赵家送她入宫是一个多么聊以塞责的决定;她的入宫对皇帝而言是一场多么可怕的闹剧。兰笙觉得愧对皇帝,她的选择、她的决定、她的努力,无一不是在伤害着皇帝。兰笙掩面长叹,原来,这就是害人害己的滋味。 说者无心 天气渐渐转冷,御花园里的风物已现凋敝之象。为了追赏秋末残韵,宫中贵人尽结伴出游,倒比夏日游园的次数还要多了些。 雅茉的封禁令已经解除,兰笙去看过她两次,发现雅茉除了略微发福外,并未有太大变化。虽然雅茉还像从前一般内向含蓄,可是经此一事,却多了些稳重深沉之色。 兰笙告诉她,现在宫中皇后娘娘与文妃分庭抗礼,虽没有刀光剑影,却也是风刀霜剑,暗潮汹涌。对此,雅茉只是一笑了之。雅茉说她想开了,在宫中,没有皇帝的圣宠便是最安稳的,她喜欢这安稳,无论宫中怎么乱,她的安稳都不会乱。 兰笙觉得雅茉变了,变得比以前更通透了,虽然这通透有些消极避世的味道,可是只要心中安宁,这通透就是好事。兰笙几次邀雅茉到园中游赏,雅茉都拒绝了。雅茉说,她觉得尘趣园的景致就最好,这一地的芳草即将枯萎遁地,她想要守候这个漫长的时刻。兰笙尊重雅茉的选择,她觉得雅茉比她想的明白,她很羡慕。 敏荷完全恢复正常了,也正是因为她前后撺掇,大家到院中游逛的机会才多了起来。敏荷是个很有趣的人,她与文妃、江嫔谈的了端肃严正;与淮嫔、洛嫔谈的了处世为人;与兰笙、香茗和雅茉谈的了闲言碎语。在这后宫之中,除了清高不群的溪嫔,敏荷与所有人的相处都很融洽。尽管敏荷身上有小毛病,可是这不影响大家喜欢她,和她交谈,愉悦之余总能得到心情上的放松。 这一日,敏荷早早地来找兰笙,邀她去游园。兰笙一想,左右无事,便跟着她去了御花园。两个人在园里走走停停,说些闲话虽无大趣,却也有滋有味。走累了,她们便寻了一出凉亭坐下休息。 兰笙寻了个话头逗趣道,“你怎么找上我的?你不是嫌我话少沉闷吗?” 敏荷扑哧笑了,“你还知道自己话少啦?以前也没觉得太少,最近才发现的。你变了。” “嗯,变得话少了。”兰笙心觉有趣,笑着应承到。 “是变得不爱说话了。你都想什么呢?怎么只想不说呢?”敏荷追着兰笙发问。 “……我不像你,想到什么说什么还都能说到点儿上,我容易说错话。”兰笙最近确实觉得烦闷,她想要做一些事,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我要是真能说到点儿上就好了,哎,我说错了几句话,所以才落到和你游园的境地。”敏荷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招来兰笙的嗔怪的一瞥。 “你说错什么话了?说来听听,我看看你错在哪儿了?” “别提了。那天和洛嫔闲逛的时候,洛嫔跟我抱怨,她说香茗敷衍她,不与她好好练舞。” “不会吧?她们练的那么辛苦,洛嫔还不满意?”兰笙一想到洛嫔,耳边就会响起鼓声,她觉得自己快要癔症了。 “可不,我也是这么劝的。但是洛嫔听不进去。她还说,若是在她家里,定要给香茗上一顿军棍责罚的。我就说了,你家的刑法罚男人行。女人家谁能受的住那军棍的打呀?”敏荷止不住叹气。“对女人要有女人的惩罚方式。” 兰笙先是被洛嫔的暴力惊到了,接着又被敏荷的直率惊了一下。“你这又是从哪里听到的?” “自然是从家里。我家分支的一户旁系,他家老夫人最会研究些赏罚的手段。我听说,她的大儿媳妇总想着夺取府中管事之权,几次冒犯了老夫人。老夫人一怒之下便给儿子又纳了两房如花似玉的妾室,大儿媳便没有精力夺权了。”敏荷在讲述时满眼佩服。兰笙也忍不住赞叹,这位老夫人想事情的角度真是奇特。 “这还不算什么。老夫人的两房孙媳妇相处的不和睦,总是斗气,老夫人嫌烦,就告诉两个孙媳妇,谁先生下重孙便重重有赏。结果这两个人谁都没能生下孩子,倒是其中一个孙子的妾室先产下了麟儿。”敏荷越说声音越低。 “这是为何呢?”兰笙不解,被敏荷营造的气氛弄得很紧张。 “老夫人给两个孙媳妇下了避子的药,这两个人这辈子都别想生出孩子了。”敏荷意味深长的说道。 “你这位亲戚也太狠了吧?”兰笙不免咋舌。 “老夫人说了,女子之心不纯良,养育出的子女也难成善人。她主掌家声,必须为祖先选贤存贞。这是两个孙媳妇应受的惩罚。这才是罚女子的手段。” 听了敏荷的话,兰笙实在无语,“你为什么给洛嫔讲这个故事啊?你不怕她对付香茗吗?” “当然怕啊。所以我才说,我是错话了嘛。都怪洛嫔,非跟我较真儿,我也是一时激愤才说出这事的。家丑不可外扬,我也是鬼迷心窍了。”敏荷懊恼不已,如果连锦兰斗认为洛嫔会对付香茗,那香茗真就危险了。 “唉,你也别自己吓唬自己。洛嫔只是一听,未必会往心里去的。她好歹是个嫔位,不会为了跳舞这种事情去找香茗麻烦的。”兰笙安慰敏荷。她们不过是闲聊,洛嫔未必会放在心上。 “但愿如此吧!”事到如今,敏荷也确实别无他法,只能祈求上苍保佑了。 “别想了,若是实在放心不下,你就给香茗提个醒吧,让她自己留神一些。”兰笙出主意。 敏荷闻言,一个劲儿摇头,“不成。万一洛嫔什么都不做。香茗不就误会我挑拨离间了吗?” 兰笙想想,确实有这个可能。敏荷这次确实是意气用事了,真是不太好扭转。 “算了,先别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看住洛嫔也是一样。一旦她有什么异动,你就马上阻止。”兰笙实在想不出其他方法了。 “窥探上位贵人可是大罪。我可不想让洛嫔倒打我一耙。”敏荷一脸抗拒,她听说了溪嫔和皇后的事,因此对这个罪名各位警醒些。 兰笙不再盘算这事,而是催促敏荷继续游逛。兰笙不想被敏荷的担忧捆住手脚,既然是游逛,就要逛出好心情来。兰笙拖着敏荷,又开始走起来。 无视宸王 眼前有万般美景,心中若是没了赏玩之意,那便是看什么都觉得无趣了。兰笙停下脚步,望着远处树下站着的两个人,觉得即刻转身就走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敏荷偏偏不解味,竟然拉着她,不许她离开。 “哎?那位是不是三王爷?跟他说话的人是谁呀?”敏荷嘀咕着,还拉了拉兰笙的袖子,“你看那人光风霁月的气势,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进宫来做什么?” “你怎么如此好奇?快走吧,内外有别。咱们还是避着点儿好。”兰笙望着那边,感觉三王爷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邱淮垂着眼,像是在听人训斥一般。 敏荷见兰笙说走不走,不免奇怪。她看兰笙,发现兰笙正凝眉向那边望着,眼中有些关切之意。“锦兰,咱们过去吧。已经走到这里了,如果掉头就走,可就有些欲盖弥彰了。” 兰笙知道敏荷说的有道理,御花园中,帝妾与皇亲相遇,依礼问候实属平常之事。若是自行避让,确实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打定主意,两个人沿着曲径继续前行。转过一道弯路,她们走到了三王爷的背后。还未接近,就听到了三王爷的话,“……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不是要老死在画院里面吗?为什么要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敏荷一惊,听这话音,这二人明显是有所争执。如果就这样走过去,会不会听到什么秘闻?会不会惹祸上身?正懊丧间,就听兰笙说话了,“淮先生?这么巧。您也来游园吗?” 三王爷闻声回头,脸上的怒容还未消退。敏荷在震惊中慌忙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原来是三王爷?三王爷有礼了。” 三王爷的脸色很快恢复如常,“不知这位贵人是?”他看了锦兰一眼,依旧把目光放回到敏荷身上。 “嫔妾是敏荷夫人,这位是锦兰夫人。没想到能在此刻遇到王爷,实在是缘分天定。”敏荷客套了两句,可是话说出口,却觉得有些不合适。 “夫人言重了。大家同日游园,能得一见实属平常。”三王爷面无表情,语气冷硬。显然是不愿与敏荷多话。 “王爷所言极是。眼下日光大好,王爷就请继续赏景吧。嫔妾告退。”敏荷轻施一礼,全然不把三王爷的无礼傲慢放在心上。 兰笙随着敏荷施礼,迈步越过三王爷,走到邱淮面前,停下,“淮先生怎么在这儿?今日没去教致儿画画吗?” 邱淮抬眼望着兰笙,眼中有无尽的落寞和悲伤。他只看了兰笙一眼就低下了头,在这个喧嚣的世上,他的沉默使他更加软弱。即便他想要坚强地面对世人,世人却还是轻视着他。目之所及处,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手心上有着清晰的纹路,好像一枚符咒,解封了他心中的枷锁。 “先生是和致儿一起来的吗?”兰笙注意到树下放的画具,猜想邱淮是和邱望致一起来游园作画的。 邱淮举起手,伸出手指,在兰笙的掌心,一笔一笔写下,“花丛嬉戏。” “先生若是无事便早点儿带致儿回去吧。”兰笙笑着对邱淮说,“外面风大,容易伤眼。” 邱淮从兰笙的眼中看出几分刻薄的笑意,不禁一愣,他在兰笙的掌心写道,“何解?” 兰笙看了三王爷一眼,正色道,“贵人势大,如风狂卷。” 敏荷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以手掩面,挡住了自己的失态。兰笙瞪了敏荷一眼,吩咐玲珑,“玲珑,去找皇长子回来。”玲珑领命而去。 三王爷冷哼一声,“锦兰夫人真是好教养。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是何身份吗?” 兰笙脸上盈着笑意,“王爷,嫔妾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无需王爷提醒。” “知道自己的身份就该知道礼义廉耻。你与他行止有私,是对皇家的大不敬。”三王爷严词厉色道。 “王爷不要污蔑嫔妾,嫔妾与淮先生确实相识已久,但是相处机宜坦荡无私。淮先生不便说话,所以嫔妾示意他以字为言。嫔妾虽以手为纸,淮先生的手指却未曾着墨于嫔妾的手上。敢问一句,嫔妾有何寡廉鲜耻之处?”兰笙的笑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孤傲的冷漠。 敏荷注意到兰笙的脸色,在一旁帮腔道,“锦兰夫人所言句句属实,嫔妾在一旁看的很清楚。想来是王爷误会了。” 三王爷的脸色十分难看,锦兰和敏荷的能言善辩令他的指控变成了无由的诬陷,如果他继续苛责,恐怕就会把事情闹到御前去。三王爷按下心中不满,向邱淮投去愤然恼火的一瞥。拂袖而去。 “恭送三王爷。”敏荷和兰笙躬身行礼。礼毕后,两人相视一笑,对这位三王爷的品性不予恭维。 “小姐,小姐,不好了。”玲珑的大呼小叫又一次响起,兰笙心里立刻翻起狂潮。 一转身,兰笙看到玲珑抱着邱望致疾步而来,她不由得变了脸色。邱望致的脸上起了一层血红的疹子,有的地方已经被抓破了,还渗出了血丝。兰笙有些慌乱,“这是怎么了?” 邱望致瞪着一双大眼睛,泪汪汪地对兰笙说,“兰娘娘,致儿好痒。” 敏荷抓住邱望致的胳膊,掀起袖子,发现孩子的胳膊也抓破了,她也没了主意,“怎么会这样呢?快送太医院吧!” 邱淮一脸慌乱,他将邱望致从玲珑怀中接过来,就想往太医院去。兰笙拉住他,“先回漓波宫。玲珑,请太医去漓波宫。” 回到漓波宫,江嫔一见邱望致这副样子,立刻慌了神。邱淮刚把孩子放到床上,江嫔就推开了他,对他吼道,“怎么会这样?你带致儿去哪儿了?” 兰笙连忙挡在邱淮面前,劝住江嫔,“娘娘别急。孩子会忍不住抓痒。娘娘先把孩子的手抓住吧。” 敏荷拉着江嫔退了一步,将她按坐在床上,“娘娘,还是先看孩子吧,有什么事总要等太医来了才知道。” 江嫔看着床上的邱望致,眼中泛出泪来,她轻轻抚摸着邱望致的头顶,看着那张已经血色蔓延的小脸,心被揪成了一团,“致儿,忍着点儿,一会儿太医就来了。乖,忍着点。” “母亲,你别难过。致儿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太痒了,所以致儿才用手挠的。”邱望致瘪着嘴,一个劲儿解释,红红的眼圈好像两个小小的坑,盛满了泪水。 望致起藓 太医赶到后,先为邱望致处理了流血的伤口,然后详细地检查了红疹的症状,最后确诊是因为沾染了花粉引发了花藓。太医开了两剂药方,一剂内服,一剂外用。听说邱望致只是起了花藓,江嫔总算是放下心来。 邱淮一直陪在床边,既不敢走,也不敢坐,只是一直盯着邱望致看。兰笙知道他是在自责,可是在江嫔面前,兰笙也不好为邱淮说话。毕竟邱望致是邱淮带出去的,邱望致会引发花藓,是因为邱淮看顾不当的缘故。 邱望致服了药,很快睡着了。敏荷见江嫔的脸色缓和过来,便低声说道,“这三王爷也是,好端端地非要拉着淮先生说话,若是没有他,致儿也不会觉得枯燥,自己跑去一边儿玩。” 兰笙没想到敏荷会为邱淮说话,虽然她说的话有一大部分是她自己的推测,可是从当时的情形来看,事情与敏荷所想应该没有太大出入。 “敏荷,慎言。”兰笙提醒道。江嫔是个聪明人,敏荷只要这样点拨一句,江嫔自然就能想到其中关节了。 “小路子不是和你们一起去的吗?他人呢?”江嫔抬头望向邱淮,看邱淮手足无措的样子,也不忍过多责怪他。 “玲珑,你在哪里发现致儿的?小路子没和他在一起吗?”兰笙回头问玲珑。 “回禀夫人,奴婢去找皇子殿下的时候,只看到殿下自己蹲在花丛里。奴才过去时就看到殿下脸上起了疹子,奴婢着急带殿下去找夫人,就没有注意小路子。”玲珑略作回忆,她确实没有看到什么其他人。 江嫔蹙眉,断喝一声,“来人,去把小路子找回来!” 刚说完这话,就听外面有人通传,“陛下驾到。”江嫔连忙起身相应,敏荷走到兰笙身边,两人垂首退了几步,准备迎驾。 “致儿怎么样了?”皇帝快步走来,脸上没有往日常见的温和,他撩袍坐在床边,想要伸手去摸孩子,却发现孩子的脸上已经没有自己可以摸的部位了。皇帝勃然大怒,“到底是怎么回事?!致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众人皆是第一次见到皇帝如此,纷纷跪倒在地,高呼,“陛下息怒。” “江嫔,你说,致儿怎么会变成这样?”皇帝责问江嫔。 江嫔向前膝行一步,“回禀陛下,是臣妾疏忽,没有照顾好皇子殿下。” “朕既然将致儿交给你抚养,他就是你的儿子,不是什么皇子殿下。你就是这样照顾儿子的?”皇帝心头的怒火喷泄而出。邱望致本就稚嫩弱小,此刻看起来,更显可怜。 “臣妾有罪。是臣妾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请陛下降罪。”江嫔叩倒在地,邱望致有此一难,她的确难辞其咎。此刻,她既因孩子生病而焦急,又因自责而羞愧。 敏荷微微抬头,向前挪动了一些,“陛下息怒。此事并非江嫔娘娘之过,实在是意外之祸。” 皇帝早就看到了敏荷等人,此刻见敏荷说话,便明白这事并非看顾不当这么简单。 邱淮听到敏荷的话,抬起头望向皇帝,点点自己,露出了自责的眼神。 皇帝见此情景,心中的怒意溃散了大半。“此事与皇兄有关吗?” 敏荷一惊,露出惊讶的表情,“陛下圣明。此事确实与三王爷有关。可是,三王爷也是无心之过。” “此事还与三哥有关?”皇帝心中仅剩的怒意也没了,这下倒好,真是自作自受了。当初让邱淮出画院本是有借势之意,可是这邱淮实在太过闲散,只对绘画一道有所钟情,于朝事确实一窍不通。这一步走的有些搏小失大了。 敏荷觉得皇帝的话有些奇怪,一时间却又没理顺出奇怪在哪里。“皇子之所以会一个人去玩耍,是因为这位淮先生在和三王爷说话。所以,这事确实是意外。”敏荷见皇帝的神色已平静如常,便继续说道,“但是,皇子身边跟着的小路子还没有找到。依臣妾之见,这意外,与那奴才的疏忽有几分关系。” 兰笙听到这里,才发现敏荷已经将皇帝的怒火一点点儿集中到了小路子身上,心中不由得对敏荷刮目相看。 “小路子?人呢?叫他来回话!”皇帝也知道江嫔不是个大意之人,不可能让邱望致独自出去。现在看来,这个叫小路子的奴才定是护主不周了。 “江嫔娘娘已经派人去找了。”敏荷答道,她微微动了动腿,从来未曾这样跪过,她的腿有些疼。 皇帝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只觉得眼眶微胀,“都起来吧!” 兰笙起身时,腿有些麻,她一晃,险些摔倒,邱淮连忙扶了她一把。兰笙借助邱淮的助力站住了,她冲邱淮颔首做谢,可是一转首便落进了皇帝的目光里。兰笙连忙垂眸望地,不敢与皇帝对视。 自那夜听了皇帝的断臂之言,兰笙心中就总有个声音在斥责她。对那斥责,她无言以对。对皇帝,她无颜直面。今日看到三王爷欺压邱淮,她就犯了毛病,直言挑衅了三王爷,若是因此惹来什么麻烦,恐怕又得皇帝为她解决后顾之忧。 这时,外面有宫人押着一人进到内室,“启禀陛下,小路子带到。” 皇帝看着那跪在地上抖个不停的小太监,压住心中怒火,“小路子,你可治罪?”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才,奴才只是去方便了一下。奴才实在不知道殿下会惹到花藓。奴才实在不知道啊。”小路子哭叫着请皇帝饶恕他。 皇帝摆摆手,“拖下去,刑杖二百。若是有命,就送恭事坊。”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押送的宫人见小路子嚎个不停,连忙堵了他的嘴,将他拖了下去。 “江嫔,今日之事,朕知道与你无关。但是朕要提醒你一句。致儿还小,对许多事都认识不清。你既做了他的母亲,就要替他想的周到一些。今日之事,朕不想再看到了。”皇帝又将目光落在邱望致的身上,看着那陷入睡梦中的血红小脸,皇帝心头又是一阵抽搐。他用手轻抚孩子的头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站起身,皇帝看着垂首无声的邱淮,说道,“皇兄,朕有话想和你说。同朕一起走走吧。” 邱淮抬头看皇帝,有马上转头去看兰笙,望着兰笙安静的侧脸,邱淮叹了口气,向前走了几步,跟在皇帝的背后,一起走了出去。 敏荷吃惊地望着邱淮的背影,呢喃道,“皇兄?这人是陛下的皇兄?” 江嫔看了兰笙一眼,沉静地说道,“确实,这位是先皇长子,邱淮。” 皇帝所想 皇帝的心里有一丝淡淡的忿然,因为和邱淮的对话令他很不愉快。 一言不发不是邱淮的错,无法给予他回应也不是邱淮的错,这些他都可以理解。但是邱淮看他的眼神很空洞、很疏离,这让他无法忍受。 他看到了邱淮看锦兰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专注、有亲近,那让他更加无法忍受。血脉的兄弟情竟然比不过赏识的知己情,这让皇帝觉得可笑,更让他觉得可悲。 他希望邱淮能够走上朝堂,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吸引众人的关注和猜测就可以。他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来缓解当前紧张的局面。 可是邱淮像块石头,任他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只是沉默的摇头。皇帝一筹莫展。 想起敏荷提到,三王爷和邱淮有过接触,皇帝心中更添郁结。三王爷是有心与邱淮相见,还是无意中碰到。皇帝不愿想,一想就会觉得多了很多麻烦。 虽然不想动用锦兰去做说客,可是衡量了一番后,皇帝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 星夜月孤,云走风逐。皇帝来到锦织苑外却犹豫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让锦兰去规劝邱淮,难不成在邱淮心中,锦兰比他这个皇帝的地位还高吗?如果向锦兰交待了这个任务,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认同了这个想法?皇帝实在是不甘心。可是想起自己和锦兰的君臣之谊,又似乎不值得不甘心。 皇帝恨自己优柔寡断,再看旁边齐五一直偷眼瞄着自己,这一步便不能不迈了。“去叫门。”皇帝横了齐五一眼,心想,还是三沐用着顺手,至少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揣测圣意。 门开了,小太监全乐揉着眼睛出来,一看到齐五,立刻打了个揖,“五公公好。五公公有事?” 齐五咳了一声,朗声道,“陛下亲临,开门迎驾。” 全乐一听,立刻手忙脚乱的下了门栓,将院门敞开,跪在一边。皇帝看着这两个奴才一本正经的笨拙样子,被气笑了。皇帝举步进了锦织苑,直接走到正殿,却发现空无一人。“你家夫人呢?”皇帝问道。 “请陛下稍等片刻,夫人在沐浴,很快就回来了。”满月恭恭敬敬地答道。今日轮到她守前半夜,她刚为夫人铺好床褥,息了烛灭了香,就发现皇帝进了屋。 皇帝嗯了一声,转身往净房而去。满月一怔,连忙跟上。到了净房门口,皇帝一步不停,推门而入,就看见兰笙散发的背影。“深夜沐浴,不怕着凉吗?” 兰笙一惊,慌乱回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皇帝,面上一红,拢紧寝衣,应声道,“陛下怎么不在殿里等臣妾?” 皇帝走到兰笙面前,从玲珑手中接过披风为兰笙披好,将人打横抱起。“以后再沐浴,不要等到这么晚。天寒地洞,当心感染风寒。” 兰笙靠在皇帝怀里,沉默不语。她不希望皇帝对她这么体贴,再严厉一些、再刻薄一些、再冷漠一些都好,只要别这么体贴。 回到寝室,皇帝将兰笙放在床上。吩咐其他人都下去。兰笙除了鞋子,躺到床里面,等了一会儿,就看见皇帝换好衣服上了床。 “陛下怎么过来了?是要问问致儿的事吗?”兰笙侧身躺着,望着皇帝的侧脸发呆。 “致儿脸上的疹子有消退的迹象,再过几日就能恢复了。”皇帝希望兰笙再找找别的话题,最好是能顺其自然着落到邱淮身上的话题。 “陛下,那天在御花园,臣见到三王爷与淮先生在一起,三王爷质问淮先生为什么离开画院。看来,三王爷对淮先生还是心存怨怼。要不然,以后,就让致儿去画院学画吧?淮先生少在宫中行走,也能安心一些。”兰笙想起那日的邱淮,觉得他已经用孤独的痛苦为当年的鲁莽赎了罪,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具存放灵魂的躯壳,少了些人间的烟火气。 皇帝有些恼火,这人还真是懂得为他人着想,可是这善解人意的劲儿为何不能给他一些呢。“朕对邱淮另有打算。朕需要你去劝劝他。” 兰笙听皇帝这样说,不禁有些为难。她与邱淮虽不是莫逆之交,却也不是泛泛之交。她知道邱淮对她很是信任,所以她并不想利用自己在邱淮心中的印象去影响他做出什么决定。当初全邱淮教邱望致学画,一来是为保护邱淮和自己的安全和声誉,二来也是为邱淮找一个画艺传承之人。现在,皇帝提及的打算,必然不是那样纯粹的。自己应该答应吗? 可是对皇帝,兰笙心中的愧疚与日俱增。她想为皇帝好好地做些事,尽她的微薄之力弥补她给皇帝带来的顾虑和隐患。 见兰笙不说话,皇帝心中的火气更盛,他想问问兰笙,这就是她坚持的为臣之道吗?在主上的命令和知己的安危之间摇摆不定?既要忠于皇权,不是应该对皇权忠贞不二的吗?皇帝越想越气,恨不得现在就起身回升宁宫去。 “陛下需要臣做什么?”兰笙轻声相询。 皇帝闭了闭眼睛,心情缓和了一些,“朕要你去劝一劝邱淮,让他上朝听政,朕有意让他入职刑部,参理刑律之事。” “刑部?以淮先生的性情喜好,他能胜任吗?”兰笙觉得皇帝是缘梦呓语,别说是邱淮会怎么想,她听了只觉得可笑,没有任何可行之处。 “若是依他的性情喜好去想,他什么官位都胜任不了!”皇帝当然知道这个决定听起来有多奇怪,可是这就是他要的效果,他就是要所有人都觉得奇怪,都觉得此举另有深意。左右三王爷与邱淮已经见了面,不如顺水推舟,直接将邱淮引到朝堂之上。 “既然如此,陛下又何必强人所难呢?淮先生虽出了画院,却不代表他能走上朝堂。陛下若是寄望于他。恐怕会失望。”兰笙不希望邱淮变成另一个自己。后宫中的罗乱,陛下还可以以一己之力卸除干戈。到了朝堂上,各方政见不同,一个连话都说不出的邱淮要怎样去面对那些纷纷扰扰、人事揪斗。 “朕也害怕失望,可是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朕不会对他寄予任何希望,朕只要求他站在刑部的位置上,听朕差遣。”皇帝忧心忡忡,原本抽了芽的睡意终究萎靡了。 “听陛下所言,是要让淮先生做箭靶吗?”兰笙心里一沉,一股难言的压抑感觉涌了上来。 强人所难 兰笙形容的很准确,皇帝就是要让邱淮成为箭靶,让这个没有背景、身份尴尬、身无所长、有口难言的人成为众矢之的。佟安邦病倒后,吏部的大半事务都要经三王爷之手才能作数;户部的事务在六王爷的操持下依旧风生水起;礼部的赵庭远依旧不温不火,虽经了之前的营私案却未见部内事务有何波澜;工部事务在皇叔的关照下按部就班,无功无过;兵部虽有原牧野在,却也只能安心一半,另外一半,着实让他头疼。至于刑部,是最让他窝火的,刑部众人,个个老谋深算,恨不得把一部律法玩出万紫千红来,总想着以法度做利器在朝堂上杀出一片血雨腥风,这些人,是一日都不想让他闲暇度过的。 “朕确有此意。”皇帝突然想知道,兰笙对他的决定会有何评价。他无心伤害邱淮,毕竟是兄弟,他只是想借邱淮其人,为他分担一些魑魅魍魉的算计。 兰笙陷入了沉默,皇帝的坦承让她无言以对。她没有资格评判皇帝的决定是对是错,她也没有能力改变皇帝的决定,她只能为邱淮感到担忧,为邱淮感到惆怅。 皇帝实在躺不住了,头顶的棕色帐幔让他心底压抑,他转身侧躺,望着兰笙,想要从那双安静的眸子里看到这人心底潜藏的真实。 “臣明白了。臣会去找淮先生,尽量劝服他。”兰笙望着皇帝,对自己愈发鄙夷。在成全自己的心安和保全友人的平安之间,她选择了前者。她想为皇帝做些什么,不希望自己的出现变成皇帝的绊脚石。 皇帝看不出兰笙的想法,他讶于兰笙平静的接受和长久的深思。这人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是一向意气用事、随心所欲的吗? 兰笙见皇帝还盯着她看,以为皇帝还有什么吩咐。“陛下还有其他事吗?” 皇帝被问得一愣,“没有,没有了,睡吧。” 兰笙翻了个身,面墙而眠。皇帝有点儿想不通,这人的反常不会是无缘无由的,虽然这转变没什么不好,可是皇帝却依稀觉得兰笙距离他更远了一些。就像此刻他们俩之间的距离,虽然是同床而卧,中间却像是隔了楚河汉界。 如何跟邱淮开口?兰笙拿不定主意。她可以请邱淮做画、请邱淮制扇、请邱淮为师,可是她说不出请邱淮入仕的话。人生经事,总要问个为什么。兰笙如此,邱淮亦该如此。兰笙知道,要劝服邱淮,首先该劝服她自己。邱淮为什么要入仕呢? 邱淮是先帝长子,是皇帝长兄,是陵国皇亲,是宗室显贵。邱淮理应为陵国担当起政务之工、护国之任,这是邱淮的身份赋予他的责任,也是皇帝给予他的期许。如果十余年前的事确实是他所为,那么孤苦不算是他赎罪的方式,牺牲才是。兰笙觉得自己要做的事很残忍。可是她已经应下了皇帝,便再无退路。 翌日,兰笙做好了盘算,便动身前往画院。邱望致养病期间,江嫔提出暂停画艺的课业,以免邱望致蘸了墨汁清洗时沾水湿了伤口。课业停了,邱淮便在画院做自己的事。兰笙想,在画院里说这事也好,邱淮不会不自在,接受的可能性也大一些。 见兰笙来拜访,邱淮很高兴,他让人在园中起火烹茶,他和兰笙围炉而坐,既暖和,又有赏茶品茶之趣。见邱淮毫不设防,兰笙心中更增愧意,她甚至打起了退堂鼓。可是看着扇堂这一方斗室大小的天地,兰笙又觉得,也许走出去,对邱淮而言,是一种残酷,可是一旦走出去了,对邱淮而言,那将是一片新的寰宇。 邱淮在竹几上备了笔墨纸砚,见茶还要煮上一会儿,他提笔写道,“夫人来访,淮心甚喜。” 兰笙心念一动,拿起另一支笔,在纸上写道,“有事相邀,望先生熟虑。” 邱淮沉下面色,似有所感,迟疑了片刻,才接着写道,“受人所托乎?” 兰笙正色点头。就见邱淮继续写,“若是圣意,恕淮难以从命。” 直觉告诉兰笙,邱淮的用词里有更为复杂的情绪,“非圣意,是弟心;非所命,是所托。” 邱淮蹙眉,不解其意。兰笙见状,笔下不停,“非君臣是手足,同甘苦共患难。兄长既为长,理应爱弟护弟。” 邱淮面上泛起苦涩,“不敢高攀圣上,淮乃罪人。” “淮之罪,罪于沫,非于沄。若拒所托,方罪于沄,非臣之罪,乃兄之过。”兰笙有些了然,邱淮的心中必是有难言之隐,虽然还未到说出的时机,可是这艰难却是他忘却过往的负累。 邱淮没有动,他看着小火炉上的茶壶,目光随着那突起的纹路上下漂浮。 兰笙继续写道,“人生如白驹过隙,自此岸到彼岸。先生禁足,乃此岸之伤,若到彼岸,则伤消哀逝,人生焕新。” 见邱淮仍旧没有反应。兰笙想要搁笔,可是一道灵光闪过,她写道,“先生可知,人有四不辜负。” 邱淮望向兰笙,眼神有了波动。兰笙写下十六字:“不负天赋、不负韶华、不负信赖、不负期待。” 邱淮眼中涌起了哀伤的情绪,兰笙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她在脑海中迅速回顾着关于邱淮的一切,从十数年前的落水之事,到几天前的树下之事,她写道,“先生此身,亦得亲人期许,困囿经年,可曾真正安心?” 两行清泪字邱淮目中落下,他匆匆起身,就想要走。兰笙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温声说道,“先生烹制这壶茶时,定然心怀期待,为何现在就要走?难道不想看看自己的期待是否值得吗?” 邱淮挣回自己的袖子,仓惶离开。 兰笙长叹了一声,她尽力了。尽力地勾起了邱淮的伤心事,尽力地伤害了邱淮,尽力地践行着皇帝对她的期待。水开了,茶香四溢。兰笙取过一只茶盏,命烹茶的小太监为她倒了半杯茶,她便就着园中静谧的梨花香,品起茶来。 围魏救赵 兰笙觉得邱淮很快就会做出决定。邱淮是一个钟情画艺、欣赏美物的人,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守望会让他对险恶和复杂生出畏惧的情绪,畏惧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情感,它能使人胆小如鼠,也能使人胆大包天。邱淮站在一道真实与自我的夹缝中,无论是残酷的真实,还是压抑的自己,最终只会给他一个答案。 等待像一味药,能够治愈过往留下的沉疴。兰笙觉得她在伤害邱淮的同时,救赎了自己。她无法因此而高兴起来,也不想就此沉沦于自私带来的懊丧。这是她们的宿命,没有无缘无故的相识,也没有无根无据的信任,也许她与邱淮的缘分就是就是改变邱淮命运的契机。 “你想什么呢?”江嫔的话在耳边响起,兰笙回过神来,发现邱望致正瞪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致儿叫你半天了,也不知你想什么这么出神。”江嫔嗔怪道。她用手帕擦拭着邱望致的额头,怕汗水浸到伤口引发疼痛。 兰笙接过邱望致举着的小花,点了点邱望致的鼻尖,“还敢摘花呢?不怕起藓了?” “母亲说这种花是好花,不会让致儿起藓的。”邱望致扭头望向江嫔,希望江嫔为自己作证。 江嫔笑了,抚摸着邱望致的发顶,“致儿说的对。以后致儿看到花,都要小心一些。” 邱望致点点头,蹦蹦跶跶地跑到一边玩了。太医的药方很有效,邱望致脸上的藓已经退了,只是挠破的伤口结了痂,所以脸上还有一条一条的小红印,看起来很是可怜。 “你刚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江嫔觉得兰笙有心事,虽然没有刻意遮掩,但是也没有一吐为快的想法。 兰笙想了想,把之前敏荷给洛嫔讲故事的事情告诉了江嫔。江嫔听完,神色有变,“这个敏荷呀,说她什么好。以前觉得她挺谨慎,怎么越来越大意呢。她那点儿心思啊,全放在下棋上了。” 听江嫔这样说,兰笙愈发确定自己不是杞人忧天。敏荷讲的这个故事,实在是太容易引发事端了。 “你是担心香茗,还是担心洛嫔?”江嫔猜测兰笙对前者的担忧会更多些。兰笙虽然没有特别提过,但是看她和香茗平日的接触,能感觉到兰笙对香茗的信任和亲近。 “两者都有吧。我既担心洛嫔找香茗的麻烦,也担心洛嫔用那些阴险的手段找别人的麻烦。”兰笙摇摇头,“洛嫔太容易人云亦云了,可她自己却不知道,总以为自己很聪明。” 江嫔同意兰笙的看法,她与洛嫔相识已久,对洛嫔的认识也比兰笙多一些。兰笙说的这一点确实是洛嫔身上最大的毛病。“洛嫔确实聪明,但是没有心计。她母亲去世得早,家里姨娘两三个,只围着她弟弟转。她爹宠她惯她,所以姨娘们对她敬着怕着,自然不会教她这些与人往来的门道。” 没想到洛嫔的身世背景是这样,兰笙不由得对那个刁蛮任性的人生出了几分理解。“难怪她的性子会是那样,但愿她不会把敏荷说的话放在心上吧。” 江嫔从来不会寄望于祈愿,尤其是对洛嫔这种任性妄为的人,因为天意都无法掌控这种人。“你若是能和陛下说上话,就让陛下去洛嫔那里坐坐吧。” 兰笙脸一红,想要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分辨。江嫔的目光别有深意,兰笙看懂了其中的戏谑,所以只能若无其事地搪塞一句,“娘娘说笑了,我能说上什么话。” 江嫔见兰笙露出了羞涩的神情,不由得笑了,“你都能宿在升宁宫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跟陛下说。” 经江嫔一说,兰笙的脸更红了。一想到她和皇帝的关系被皇帝的妾室臆想猜测,她就觉得尴尬别扭。“娘娘别说了,我都无地自容了。” “有什么可难为情的。陛下宠你是你的福分,我们想求还求不到呢。你得学着珍惜。”江嫔如长姐一般,对兰笙循循善诱。 “是,是。”兰笙勉为其难地点着头,不再和江嫔申辩。“娘娘,为什么要让陛下去洛嫔那里呢?” 江嫔叹兰笙不能举一反三,只能给她解释,“洛嫔对圣宠最是看重,她不是气香茗敷衍,她是恨圣宠单薄了。只要圣宠到了,她还有心思管香茗?一定忙三火四地围着陛下转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兰笙恍然大悟。她不由得对江嫔竖起了大拇指,“娘娘真是睿智。这算是声东击西吗?” 江嫔忍俊不禁,假意正色道,“这是围魏救赵。” 两个人相视而笑。笑过后,江嫔四下看看,没发现邱望致的身影。 满月见状,回禀道,“娘娘,皇子殿下绕到那边假山玩去了。虫儿和守业跟着呢。” “咱们过去看看吧,坐久了就有些凉了。”兰笙提议。 两个人起身,穿过树丛,来到假山附近,却没看见邱望致等人。“人呢?”江嫔与兰笙略一对视,同时想到去假山后面查看。 她们围着假山向后走,绕过几块巨石就看到虫儿正对着假山比划,“殿下慢点儿,殿下一定慢点儿。” 江嫔闻言,心下着急,加快了步伐。她刚走到虫儿身边,就听到邱望致喊她,“母亲,母亲,我在这里。” 江嫔循声去看,就见邱望致正爬在假山上探出的石檐上向她招手,而守业正从假山顶往邱望致那边爬。江嫔怕吓到邱望致,连忙放柔声音,安慰邱望致,“致儿真厉害。来,慢慢下来吧。母亲在这里等你。” 邱望致点点头,想要换个方向,按原路爬下来,可是他的手太小,没抠住石头,翻身掉个儿的功夫,人就从石檐上掉了下来。 “致儿!”兰笙吓的大叫出声。却见江嫔提裙踏石,飞身而起,在空中接住了邱望致,然后加速掉落。 甫一落地,江嫔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兰笙等人赶紧围上去,“娘娘没事儿吧?” 江嫔摇头,抚摸着邱望致的后背,说道,“致儿乖,没吓到吧?” 邱望致趴在江嫔的肩膀上,眼中要迸出星星一般,“母亲会飞。母亲好厉害,母亲竟然会飞呢。” 见邱望致未受惊吓,江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在了肚子里。“乖,让兰娘娘抱一会儿。”她将孩子交给兰笙抱着,自己则扶着虫儿的手走到一边坐了下来。 “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吗?”兰笙担心江嫔,赶紧跟过去。 “没有大碍,就是脚扭到了。许久不练功,退步了。”江嫔笑着安抚兰笙。 “致儿,以后可不能这么贪玩了。要是摔倒地上怎么办?多危险啊。”兰笙教训着邱望致,可是看着孩子露出委屈的表情,兰笙就不敢多说了,她很怕孩子会突然哭出来。 江嫔看出了兰笙的尴尬,将邱望致要到怀里,“致儿,你可把兰娘娘吓坏了。要是你受伤了,兰娘娘会伤心的。”江嫔抚摸着邱望致的脸,轻轻地亲吻了孩子的额头。 邱望致吸了两下鼻子,抬头望向兰笙,“兰娘娘别怕。致儿以后不贪玩了。” 兰笙十分感慨,看着这一对母子亲情和睦的情景,觉得皇帝下的这把赌注很是值得。 进献莲糕 兰笙本来打算去升宁宫觐见皇帝,可是想到江嫔打趣她的话,她便改了主意,决定去御书房觐见。为了顺理成章,兰笙亲子下厨做了些点心。走进益和园,熟悉的感觉又一次袭来,兰笙实在忍不住了。她走了几步,突然大喊一声,摔倒在地上。闭着双眼,兰笙静静地感受着四周的变化,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奔跑,有人离开,有人接近,在一片混乱中,那道令她在意的注视越来越强烈。兰笙记得,这条走廊的左边是一面石墙,石墙上有圆形砖窗,如果确实有人在注视她,那么这个砖窗就是查看情况的最佳地点。 仿佛赌博一般,兰笙在心中感觉最慌乱的时刻,睁开了眼睛,望向了那个砖窗。 那是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有些深沉、有些漠然,有些郑重、有些阴冷。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兰笙知道,她看到了那个人。 兰笙被送进了御书房,安置在了皇帝的御榻上。 “究竟怎么回事?锦兰为什么会突然晕倒?太医还没到吗?”皇帝的质问一句接着一句,声调一句高过一句。 兰笙躺在御榻上,听着皇帝对宫人的问询,心里有些温暖。下一刻,皇帝握起了她的手,又探了探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热,手倒有些凉。你家夫人今天有感到不适吗?”皇帝问随同兰笙而来的满月。 “回禀陛下,夫人并无不适之处。早起之后,夫人心情很好,所以特意下厨为陛下做了点心。”满月也是一头雾水,只能照实回答。刚才夫人摔倒时,她差点儿把食盒掉在地上。那可是夫人忙活了一个上午的成果,若是打翻了,就有些可惜了。 “做点心?”皇帝望着兰笙,不知道这人又动了什么心思,好端端地学着江嫔做点心,倒是不嫌麻烦。“是不是做点心累着了?太医还没到吗?” 兰笙听到皇帝的猜测后,差点儿就直接坐起来了。她轻勾手指,在皇帝的手上蹭了蹭。皇帝觉察到了兰笙的暗示,明白了这人的晕倒是另有隐情。可是既然宣了太医,也不好中途作罢,就只能等着太医来了再作打算了。 前来诊脉的太医姓王,他战战兢兢地号着脉,怎么看也没看出锦兰夫人有何不适之处。皇帝的目光严肃冷静,显然十分担心。为了安抚圣意,王太医绞尽脑汁,诊出了一个“血亏神滞、肺气虚凝”之症。见皇帝神色舒缓,王太医才安下心来。见病症已定,皇帝便让太医下去备药了。 等人都退下了,皇帝才嗔怪道,“装晕装到御书房来了?你想干什么?” 兰笙睁开眼,向外面扫了一眼,悄声问道,“陛下可在外面安排了暗哨吗?” 皇帝面露不解,“啊?” 兰笙见皇帝不似伪装,便将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陛下,臣之前几次来时,总感觉有人在窥伺。刚才,臣又有了这种感觉,就假装摔倒,想看看到底是臣的错觉,还是确有其人。” “然后呢?”皇帝面色阴晦,思绪繁乱。 “臣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的眼神很锐利。臣觉得,他应该会武功。在臣晕倒的那里有一个砖窗,他从那个砖窗看了臣一眼。” 皇帝凝眉,他从未安排侍卫在暗处值守,兰笙说的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皇帝心底一阵寒颤,在御书房外竟然有他不知道的人,那他这皇帝的安危到底是安还是危?“你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臣确定。若此人并非陛下所遣,陛下就该留意一下了。”直觉告诉兰笙,那双眼睛没有敌意,但是有故事。那个故事一定与皇帝有关。 “朕心里有数。你今日来就是为了送点心?”皇帝想起问兰笙此来的目的。 “……”兰笙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以皇帝的心性,她越绕圈子,皇帝心中越是不快,“陛下有多久没去洛嫔宫里了?臣想向陛下谏言,请陛下去看看洛嫔。” 皇帝心中升起一连串疑问,“你何时与洛嫔交好了?竟然来为她说话?” “臣与洛嫔未曾交好。臣只是觉得,以洛嫔的为人,若是少了圣宠,她可能会心生哀怨,日久天长,她恐怕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兰笙也知道,用这个理由劝皇帝去亲近一个帝妾未免有些可笑。可是,洛嫔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明知道她会伤人还不加以阻止,那才是真正的可笑。 “你是想防患于未然。而朕就是你防患的武器。朕说的可对?”皇帝解开了一个疑问,可是更多疑问涌现出来。 “臣正是此意。后宫刚安生几天,臣实在不希望再有波折。而且,再过些日子就是文妃的寿辰了,皇后娘娘想为文妃举办一场寿宴,届时众人都要出席,当然是相安无事、和睦共处才是最好。”兰笙把能想到的事都说到了,她相信,皇帝不会拒绝这个请求。 不可否认,兰笙所言尽是皇帝心中所想。此刻由兰笙说出来,先是省了他的麻烦,再就是为他谋定好了一个主意,这确实是让他省心省力的谏言。“朕知道了。朕会去的。” 见皇帝如此痛快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兰笙欣喜过望。“陛下尝尝臣做的点心吧!臣特意向江嫔学的。” 皇帝看看桌上的食盒,放开了兰笙的手,起身走到桌边,打开了盒子,取出了盘子。看着盘子里形状规整的点心,皇帝多少有些意外。虽然这点心不如江嫔做的精致,但是看起来还算是赏心悦目,至少一个是一个,在形状上保持了一致。 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皇帝的脸色略微有点儿变了。果然是画猫画虎难画骨,这点心看着比吃着要好。皇帝注意到兰笙略带期许的表情,便坚持着吃完了一块点心。将点心咽下后,皇帝为自己斟了杯茶,一口气喝掉了。 “陛下,味道可还好?”兰笙是第一次做点心,刚出锅时看到那些七扭八歪的面团,她就泄了气。幸好满月聪明,用刀子将面团的边边角角都切掉了,整理出了比较好看的形状,大大提升了兰笙的信心。 “嗯,你这点心可取了名字?”皇帝清了清嗓子才问话。 “这,就是桂花糕啊,没有什么名字。”兰笙就是按照江嫔说的最简单的桂花糕的方法做的,她想,既然是给皇帝送点心,自己做的肯定比厨子做的更有诚意。 “朕觉得,你这点心可以叫作莲糕。”皇帝露出云淡风轻的一笑。 兰笙有些羞赧,不知道皇帝为何有了赐名的好心情。“这是何解啊?” 皇帝十分感慨地说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人各有志 兰笙再也不想下厨了。皇帝的一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浇熄了她的热情,也点起了她的火气。听皇帝说完这句评语,她二话不说,收拾好食盒就回了锦织苑。 她知道自己天赋有限,于庖厨一道没什么本事,可是被皇帝这样含蓄地贬损,她还是觉得自尊心有伤。为了安抚自己懊恼的心灵,她下令锦织苑内一个月不许再出现桂花糕这种点心。原本她还想带着自己做的桂花糕去茗堂换上一杯好茶喝喝,现在一看只能作罢。 打消了去茗堂的念头,兰笙觉得,还是去尘趣园好,至少不用想什么理由、找什么借口。自从满月打听到了“碧荷映月”的秘闻,兰笙就想找雅茉聊一聊,她始终觉得雅茉是被人冤枉的,可是她实在想不出雅茉与什么人结有仇怨。如果将她的怀疑告诉雅茉,雅茉自己或许能找出头绪。 以前去尘趣园,只觉得那一地的芳草碧色沁心,令人胸怀畅快,虽普通,却有几分难得的雅趣。现在再看这片草地,枯黄萎靡,土尘毕现,只剩了满眼的萧索。 雅茉、香茗和兰笙站在石径上,望着大片的枯草,一站就是小半天。三个人各自沉思,互不相扰,仿佛一幅静态的仕女图悬在空中。许久,香茗突然开口说道,“雅茉,明年开春时,你在院子里栽些树吧。这兀兀秃秃的样子,看着死气沉沉的。” 雅茉摇头,目光还在那些枯草上流连,“我不觉得呀。我觉得这样很好,很平和。仿佛独立于世间的一处角落,与万物都没有勾连,只有头顶的天和脚下的地,这样才是最宁静的。” 兰笙扭头看雅茉,感觉一个月的禁足在雅茉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迹。原来那个羞怯可爱的雅茉,变得沉着内敛了。这样的变化让人心疼,也让人心塞。“雅茉,你才多大,要那么多宁静做什么?欢跃一些不好吗?” “为什么要欢跃一些?”雅茉看向兰笙,眼中带着平静的笑意,“世间景象万千种,有人欢跃,就会有人宁静;有人高傲,就会有人谦卑;有人犀利,就会有人含蓄。我只是想选择一种更适合我的生活。这有什么不好呢?” “雅茉说的很对。见过了洛嫔娘娘那种奔放外露的女子,陛下需要雅茉这种安静恬淡的女子来调和一下。”香茗支持雅茉的想法,她觉得雅茉只是在自己的坚持和皇帝选择之间搭建一条更有可能走道的桥梁,“陛下为什么要娶这么多妾室?不就是为了看遍千娇百媚,然后择心悦之人长相厮守吗?以你对陛下的了解,你觉得咱们陛下最心仪的女子是什么样的?”香茗看向兰笙,像私塾先生考较学生一般。 兰笙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因为在她心中只有一个答案:“当然是溪嫔那样的女子。” 香茗笑笑,看向雅茉,“雅茉,你呢?你怎么想?” “一定不是我这样的。”雅茉说完,自己先笑了,随后想了片刻,才说道,“我觉得,是像佟氏那样的女子。明艳、娇丽,像火焰一样燃烧着,释放着光和热。光彩夺目。” 香茗点点头,“雅茉说的比锦兰好,我觉得雅茉说的有道理。” 兰笙失笑,“你让我们说了半天,你呢?你怎么想?” “我觉得……”香茗转了个身,走到宫人准备好的茶座坐下,目光落在兰笙身上,“我觉得陛下最心仪的人是锦兰。” “她?” “我?” 雅茉和兰笙面面相觑,随即同时变了表情,雅茉嬉笑着,拍着锦兰的肩膀问,“为什么不会是你?” 兰笙笑容尴尬,“为什么会是我?” “别掩饰了,我们都知道了。到现在为止,连皇后娘娘都没有夜宿过升宁宫吧?你呢?去了几次了?”香茗做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可是谈笑间明显是在戏弄锦兰。 “单凭我在升宁宫住了几夜,你就做出这种判断,是不是太草率了?”兰笙有些无语,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可是她更明白,她不应该解释,也无需解释。 “果然是去了几次吧。我就说嘛,不可能只去了一次。”香茗笑得更加开怀,“幸好和敏荷打了赌。一锭金元宝哦。谢谢啦,锦兰。” 兰笙哭笑不得地看着香茗,愈发无语。雅茉见兰笙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连忙搂住她的肩膀,安抚道,“不许生气哦。她们俩一定是闲极无聊了,才会说起这种话题。能得圣宠是好事,我们都替你高兴。” “哎,不一定哦。敏荷一定不太高兴。那可是一锭金元宝哦。”香茗的笑意有种特别的感染力,即便你是因她而气恼,在看到她的笑容时,也会忍不住露出笑容符合她。 兰笙觉得,她必须说点儿什么来压制一下香茗的“嚣张气焰”。“我算想明白了,你就是因为和敏荷打了赌,才提起这个话题的吧?真是难为了你,这么远都能绕进来。” 香茗起身,冲兰笙行了一礼,假模假式地说了句,“多谢锦兰夫人的夸奖。” 兰笙越想越奇怪,对于自己变成赌注这件事,她并不在意,但是她觉得其中一定还有其他曲折。兰笙走到香茗对面坐下,做出逼问的表情,“说吧。你们俩还说什么了?除了用我打赌,还赌了什么?” 雅茉以为兰笙真的生气了,连忙按住她的肩膀,柔声调和,“她们俩也是闹着玩的,你别当真嘛。不要跟她们俩计较。” 兰笙握着雅茉的手,拉着她坐下来,“我不是生气,我是怕她们俩闯祸。你没看出来吗?宫里的生活太闲,她们俩的聪明心眼儿闲不住了。”兰笙从香茗的笑意里看出了深意,这种作壁上观的笑意令她不寒而栗。 雅茉见兰笙说的严肃,不由得敛起了玩闹的心思。禁足一月,她已经见识了上位者行使权柄的厉害。她望向香茗,顺着兰笙的话问道,“你们俩不会真的还做了其他赌局吧?” 香茗见这两个人都是严阵以待的模样,顿觉无趣,“哎,你们俩也真是的,这么认真干嘛?我们俩也没赌别的,就是赌了一下谁讲的故事更好听。” 听到“故事”,兰笙顿时一身冷汗,她正色问道,“你不会也给洛嫔讲故事了吧?” 香茗对兰笙刮目相看,“对呀。” “你为什么给她讲故事啊?”兰笙不禁气结,这两个人是真的闲极无聊了吗? “这有什么为什么。她说起心中的困扰,有些举棋不定。我就讲个故事给她听,开解她呗。”香茗拨弄着小火炉里的炭块,让烹茶的火再次旺盛起来。 故事何解 “你讲了什么故事?”兰笙看香茗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为她和敏荷的古灵精怪捏了一把汗。 香茗给兰笙和雅茉斟上茶,捧着自己的茶杯,说起了自己讲给洛嫔的故事。 “我讲的故事也不是外人,是我的一位远方表叔。我那表叔是个举人,虽然身上有功名,却并未做官。所以在成家婚事上,我这表叔就略微风流了一些。说起来,他也是当得起风流二字,我那表叔相貌堂堂,又识字擅文,待人彬彬有礼,处事极有分寸。所以在家乡一代,颇有名望。就着这名望,我表叔娶妻纳妾,接连定下了七门亲事。”见兰笙二人露出惊异之色,香茗嗔笑道,“这有什么吃惊的,过了几年又娶了三位妾室呢。只不过跟故事无关,我就不提了。” 雅茉摇摇头,“你这位表叔真非贤人。” “可是那些女子并不是这样想的。”香茗意有所指地说,“她们可是乐在其中。丝毫不觉得与众人分一个丈夫有什么不好。我要说的故事发生在表婶和其中三位妾室身上。我表婶家是当地有名的富商,表婶未过门时,在家中极受宠爱,以至于她性子太过单纯,在当家主母的位子上,就难免会被人蒙蔽、祈福。 若说这四位妾室,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过错,无非就是争风吃醋而已。可是人啊,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想事情想的宽,自然心里舒坦的时候多,有的人呢,想事情想的窄,自然是心里郁愤的时候多。其中就有这么一位妾室,是那种小气之人。眼见自己不得宠,心里着急,就开始动起了歪脑筋。 她在其他三位妾室之间编造谣言,怂恿其中两个人去排挤另外一个。可是这两个人呢,虽然嫉恨着,却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只是敢在口舌上说说是非而已。说白了,就是胆子太小。于是,这个妾室就自己动手了,她趁着那两个人挤兑第三个人的时候,给第三个人下了药,好端端的一个美人,一夜间落尽了青丝,变成了一个鹤皮鸡肤的怪物。” 见兰笙和雅茉都被吓的脸色发青,香茗停下来,提醒她们喝茶暖暖心,“你们俩也不是胆大的,人家洛嫔听的津津有味,看看你们俩,雅茉的手都抖了。” 兰笙握住雅茉的手,感觉那手冷得像冰,“雅茉,喝点儿茶,别害怕,只是故事。”劝解完雅茉,兰笙自己先把茶喝了,喝了一杯,有些意犹未尽,便又自行倒了一杯捧在手里。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事?”雅茉的父亲洁身自好,只有一妻一妾,所以,她自小看到的,就都是相处和睦的亲人关系。对于这种妻妾相争的故事,她听过的不多,现在只是想想,就觉得心慌意乱。 “然后?下毒的妾室找到了我的表婶,指认那两名妾室下毒谋害了第三个人。我表婶吓坏了,认为这两名妾室用心太过歹毒,于是将她们赶出了家门。至于那名中毒的妾室,已然不能再伺候我表叔,就被送到附近的寺庙修行了。” “那下毒的妾室呢?她后来怎么样了?”雅茉问道。 “她?为我表叔生了个儿子,在家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香茗不以为然地旋转着茶杯。 “她做出这种事,还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兰笙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这名妾室的行径已经为人所知晓,那么谁还能容忍如此恶毒的妇人在身边呢? “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但是我表婶很喜欢她。”香茗似乎在暗示什么。 兰笙有些费解,她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细节,便又在心中把香茗说过的话想了一遍,可是没有结果,“我不明白。” “雅茉呢?能想通吗?”香茗挑眉看着雅茉,觉着自己这个故事讲的很无趣,这两个人竟然都没听懂。 雅茉摇头,一脸困惑在枯草的映衬下更添了几分茫然。 这两个人的悟性可是真的不如洛嫔,洛嫔一听完这个故事,眼睛几乎冒出光来。“我表婶保下了这名妾室。我表婶想做却不方便做的事,都可以交给她去做。这不好吗?” 香茗的反问令兰笙和雅茉恍然大悟。自以为是伤人的利剑,最后却变成了别人手中的屠刀,这名妾室的际遇确实很令人回味。 “你和敏荷打的这个赌,要怎么判断输赢呢?”兰笙差点儿忘了听这个故事的初衷是什么。敏荷讲的故事是教洛嫔如何处置异己;而香茗讲的故事则是教洛嫔如何移花接木。这两个人真是疯了,兰笙感到头疼。 “日子久了,输赢自然就看出来了。”香茗的神态轻松、语调轻盈,像是在谈论一件极其平常的小事,丝毫不见紧张。 “香茗,你知道敏荷讲了什么故事吗?”兰笙对这两个人打赌的目的产生了怀疑。眼下宫中空出的妃位,只有嫔位之人才有可能晋升。她们在这个时候,给洛嫔下这种猛药,无异于唆使洛嫔犯错。 “当然知道,要不怎么打赌?”香茗摆弄着火炉,想再烧些水。 兰笙扣住香茗的手,“你们俩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在引火烧身。” “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香茗敛起笑容,以少有的正色面对兰笙的发问。 兰笙对香茗的这种眼神很熟悉,她在竹笙的脸上见过类似的眼神,那是一种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眼神,在这样的注视下,兰笙会自发地检视自身。 “锦兰,你听故事不仔细。从来都是。”香茗又露出了一贯的笑容,她为雅茉添了茶,对雅茉说道,“你看锦兰,不愿像你一样偏守一隅,却又看不懂凡尘俗事,所以就反反复复地折磨自己。” 雅茉拍拍兰笙的手,安抚道,“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这是香茗和敏荷自己的选择。咱们既然不懂,就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吧。” 香茗向雅茉投去赞许的一瞥,“雅茉,你比她想的明白。”见兰笙还是满眼忧虑,香茗像是妥协了一般,对她说道,“锦兰,咱们早就身处火海之中了。你若是看不透,到底是不想看透,还是装作看不透呢?” 兰笙被香茗问住了,她该看透什么?她看透了吗?她为什么没有看透?兰笙的思绪凌乱起来。 这时,金浓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回禀道,“夫人,紫云宫传话过来。皇长子殿下被惊马踏伤,皇后请几位夫人去漓波宫侍疾。” 江嫔受伤 受伤的人不是邱望致,而是江嫔。幸亏江嫔自幼习武,身手敏捷,保护着邱望致从马群的践踏下翻滚而出,可是江嫔却被惊马踩伤了。 邱望致受了惊吓,被皇帝抱在怀里,一直扯着皇帝的衣襟哭,一双眼肿的像桃子。任谁上前劝说,都不能将他从皇帝的怀中抱出来。皇帝温和地轻抚着邱望致的后背,在他的头顶轻声呢喃,安慰着脆弱而无助的小人儿。 皇后愁眉紧锁,一直关注着内室。太医进去许久,尚未出来回报。江嫔到底伤重几许、事情究竟怎样发生,皇后一概不知。她想要问询,可是漓波宫听话得力的人都在江嫔身边侍疾,剩下的奴才不是一问三不知就是连话都说不清,皇后心中虽急,却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皇后,你进去看看,江嫔到底伤势如何?找个清楚状况的人出来回话。”皇帝心中很是焦灼。邱望致安然无恙固然令他安心,可是江嫔受伤却让他陡生疑虑。 “陛下不要心急,江嫔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皇后安慰皇帝,起身走向内室。 “致儿乖,不要哭。父皇不喜欢懦弱的孩子。父皇的致儿要勇敢。好吗?”皇帝拭去邱望致脸上的泪水,用手帕捏住那小小的鼻子,为邱望致擤了擤鼻涕。 望着邱望致的眼睛,皇帝仿佛看到了那个倔强执拗的女子,明明是那么的优柔寡断,却有着饮冰亦难以冷却的深情。这样一个自相矛盾的女子,当真不适合嫁入帝王家。可是命运使然,他们都无法逃避、无从拒绝、无力抗争,这是他们的宿命,却不是邱望致的。他希望邱望致能有更自由的人生。一直都如此希望着。 “父皇,母亲会死吗?会像娘一样死掉吗?”邱望致瞪着痛红的眼睛,用无知的眼神问着他并不真正明白的问题。 “不会的。致儿放心,你母亲只是受了很重的伤,只要把伤治好,母亲就和从前一样了。”皇帝向邱望致展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 “父皇,致儿是不是犯错了?致儿只是想去看看马,致儿没想到马会生气。致儿没想到马会跑走。”邱望致惭愧地看着皇帝,小手还紧紧抓着皇帝的衣襟。他的眼前还有那高悬头顶的马蹄、还有那些四下飞扬的尘土、还有那支离破碎的天空。母亲的怀抱很温暖,在那滚动的颠簸中,母亲的臂膀如同摇篮,将他送进了梦乡。那些可怕的嘶鸣、呼号、撞击都只是梦境的一部分,他似乎只是经历了一场噩梦。可是噩梦醒来,他却发现母亲失去了知觉,晕倒在地上。在那一刻,邱望致才明白,噩梦不是梦,而是母亲为他遮挡的现实。 “致儿的确是犯了错。致儿想要弥补自己犯的错吗?”皇帝启发着邱望致。他知道,这个孩子需要更多的关怀和引导,因为缺少亲生母亲的照顾,邱望致很内向,也很胆小。 邱望致忍着想哭的冲动,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如果致儿想弥补错误,就认真地回答父皇的问题,好吗?”皇帝又为邱望致擦了擦鼻子。 “告诉父皇,致儿是怎么去的马场?是谁带致儿去的?”皇帝和蔼地看着邱望致,眼中满是鼓励的温情。 “是小董带致儿去马场的。致儿想看马,小董说宫里的马场可以看到。致儿想去。小董说母亲不允许。致儿说我们可以偷着去。然后小董就带着致儿去了。”邱望致看着皇帝,因为不知道父皇是否满意自己的答案而忐忑。 “致儿在马场看到了什么?致儿和马一起玩了吗?”皇帝把自己的衣襟从邱望致手中拿出来,将一串珠链放到他的手中。 “致儿看到许多棚子,马都躲在棚子里。致儿想和马一起玩。小董说要把门打开,马才能出来玩。但是门被锁了。小董让致儿到旁边等着,他去找人开门。致儿就到草场等着,因为小董说,马喜欢在操场上玩。可是,那些马突然都跑出来了,还跑的很快,致儿有点儿害怕,想躲起来,可是致儿不知道该躲到哪里。然后母亲就来了。”致儿的嘴角一直往下压,压到最后,就又哭出声来,“母亲被马踩死了。父皇,母亲是不是被马踩死了?” 皇帝再次将邱望致搂紧,“没有,没有。致儿不要怕。母亲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在屏风后听了许久的皇后稳步而出,向皇帝说明江嫔的伤情,“回禀陛下,江嫔的头受到撞击,所以陷入了昏迷;身上有几处淤伤,幸好没有伤及脏腑;伤的最重之处是右腿,很可能以后都不能正常走路了。” 皇帝面色微冷,随即又缓和了几分,他拍拍邱望致的手,“致儿乖,去睡一会儿吧。等你醒了,母亲就也醒了。” “父皇,母亲没有死,对吗?母亲会醒的,对吗?”邱望致好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小雁,想要回巢却不得其法。 “一定会的。致儿要相信父皇。齐五,送皇子回升宁宫。”皇帝将邱望致放到地上,拍了拍他的头,“致儿乖,好好睡一觉。一会儿父皇回去陪你。” “父皇,致儿想……”邱望致看到父亲严肃的眼神,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他向父亲行礼告退。 还没走出正殿,齐五便将邱望致抱了起来。皇帝见了,忍不住摇了摇头。 “陛下,致儿还小,又经此意外,难免更需宽慰。”见皇帝流露出了些微失望,皇后劝解了一句。 “既为皇室子,敢担风云事。他是长子,若无气魄,日后如何给手足做表率。”皇帝想起了邱淮,心情更加沉重。 皇后见皇帝陷入深思,不敢打扰,听邱望致的话,今日这事是邱望致贪玩引发。那个叫小董的奴才着实不懂分寸,竟然敢将皇子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实在是胆大包天。可是,越是这样的奴才就越让人生疑,一个小小的奴才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从漓波宫到御用马场,中间要穿两道宫门,只守卫就要看到三次,这小董是如何把邱望致带到马场的?就算他们能顺利到达马场,马场的守卫又怎么能让马全部跑出马厩呢?皇后心中划过种种猜测。 “鹭影,今天的事,你怎么看?”皇帝挑眉,狭长的眼闪过一丝冷酷。 江嫔之忧 “陛下,臣妾以为,致儿应是受了奴才的怂恿,才会生出到马场看马的念头。蛊惑皇子身涉险地,这奴才罪无可恕。”皇后只字不提江嫔受伤之事,在她看来,江嫔受伤与望致偷溜是一种因果。若是江嫔对奴才管束的严苛一些,奴才便不敢擅作主张,望致去不到马场,江嫔便不会受伤。因此,江嫔只是为她自己的疏忽付出了代价。 “依你之见,这事应不应该彻查?”皇帝侧首看着皇后,眼中有鲜明的考量之意。 皇后沉思了片刻,回答道,“陛下,此事若有疑点,便应彻查;若无疑点,则无需过多关注。” 对于皇后这模棱两可的答案,皇帝并不满意。“那你觉得,今日之事可有疑点?” 皇后不想现在就下结论,一来她的猜测都是凭空想象;二来她对幕后真相没有太多把握;三来她不希望看到细究此事带来的影响。“臣妾以为,此事最大的疑点就是这个奴才胆敢诱拐皇子出宫。他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这个奴才现在何处?臣妾觉得,无论彻查与否,对这个奴才总是要问上一问的。” “既如此,便由你亲自过问吧。人应该被扣在马场,你一并问过再来向朕回话吧。”皇帝对于皇后的避重就轻感到意外,与之前动辄倾轧而下行使权威的做法相比,今日的皇后沉稳了许多、含蓄了许多。 “臣妾遵旨。”皇后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陛下,江嫔受伤颇重。在她养伤这段时间,皇子还要继续留在漓波宫居住吗?臣妾担心江嫔无暇顾及。是不是为皇子另寻庇护呢?” 皇帝确实有这个打算,但是此刻由皇后提出来却与他心中打算略有初入。“致儿的事,朕还要再想想。你先去查马场之事吧。” 皇后领命而去。皇帝着人将四位夫人请了出来。望着殿中站着的四人,皇帝有些感慨,无事时只觉得两个三个都是多余的,牵扯他的精力,耗费他的时间。出了事才觉得,三个四个都不嫌多,要将人照顾好,多一双手便多一份力气。“你们四个辛苦了,在江嫔好转之前,你们就多过来看顾吧。朕的意思,你们应该都懂。好好照顾江嫔,这是朕给予你们的责任。” 兰笙等人纷纷跪倒,恭听圣喻。皇帝让她们起身,“朕把江嫔交给你们了。你们自己安排好时间,不用太辛苦自己,也不要让江嫔为难。经次磨难,江嫔心中定有不快。你们在次陪伴,要时刻开导她,不要让她胡思乱想。” 交待完这些,皇帝便离开了漓波宫。敏荷想的周全,她提议四个人轮流过来照顾,每个人一天一夜,这样既不会太累,也不会让江嫔觉得偏受了谁的恩情而心怀不安。 当天敏荷留了下来,敏荷说,她来时,文妃娘娘叮嘱她要对江嫔尽心安抚。所以她想排到第一个,也算是给文妃娘娘一个交待。 兰笙被排在香茗和雅茉之间,第三天来接香茗的班。轮到兰笙时,她特意从锦织苑带了香料过来,她担心江嫔受打击太大,会无法安枕。然而,令兰笙意外的是,江嫔听闻自己的腿瘸了之后,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悲伤。她只是觉得可惜,这条腿是伤在了宫里,而非战场上。她狄家世代武将,皆以奋战沙场为荣,若是在战场负伤,那就是荣誉。所以,江嫔无畏腿伤会影响后半生,她只是遗憾,这腿伤不是为了解救更多人而伤。 兰笙无法理解江嫔的旷达,对江嫔的坚强勇毅,她深感佩服。她也愈发相信,江嫔不会给皇帝下毒。这样的胸襟和气概,绝对不屑于做那种蝇营狗苟之事。 用过晚膳后,兰笙坐在床边为江嫔的伤口涂药,她忍不住谈起了江嫔受伤的事。“皇后娘娘已经处死了那个叫小董的奴才。马场里有几个负责看守马厩的人,也降了罪、挨了罚。” “这些罪孽都要落在我的头上了。说到底,我若是看住致儿,他就去不了马场。”江嫔的额头上有道长长的伤痕,虽掩藏在头发里,却依稀能看到伤痕的惨状。 “孩子越来越大,早晚有一天就看不住了。那个小董,不像良善之辈。皇后娘娘在查指使他的人呢。” “谁能指使一个奴才去害一个孩子?”那一条长长的伤口断断续续的疼着,江嫔想揉,却连胳膊都抬不起。 兰笙从江嫔的眼神里看出她的不适,便在伤口周围轻轻揉按,为她缓解疼痛。“致儿不仅是个孩子,更是皇子。” “你是听到什么消息了吗?”以江嫔对兰笙的理解,兰笙只有在受到启发式的刺激时才会说出聪明话。 “我能听到什么?我就是担心有人会算计致儿。”以前,兰笙有过这种顾虑,却只是防患于未然。可是最近这段时间,想到邱望致身上发生的事,兰笙就觉得自己的顾虑不是多此一举了。 “我懂你的意思。之前搜宫时,你让人传话给我,我就已经留意了。致儿还小,很多事他自己是分不出轻重的。所以才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这些都是小孩子长大的过程中必然要面对的事。”江嫔能理解兰笙的顾虑。她也怀疑过,但是发生在邱望致身上的事不算特殊,她未出嫁时,便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 “但愿如此吧。”兰笙忍不住叹气。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她现在可是信了。皇帝听她的劝去了洛嫔那里,结果洛嫔就提出了扶养邱望致的想法。皇帝虽未答应,但是眼下,皇帝确实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洛嫔想要扶养致儿。” “陛下答应了?”江嫔气急,忘了身上的伤,急于坐起,结果又摔回到床上。 “还没,陛下要考虑考虑。可是依我看,陛下不会拒绝。”兰笙也是无奈,是她向皇帝说出了洛嫔做事不计后果的缺点,皇帝为安抚洛嫔而将邱望致放到泾泊宫也不是不可能。 “洛嫔根本不会照顾孩子!”江嫔十分不甘,有了病急乱投医的想法,“你去求陛下,由你扶养致儿吧?” 兰笙摇头,“就算是落到夫人这一级,我也够不上扶养致儿的水平。在陛下心中,敏荷和香茗都比我合适。” “难倒就……”江嫔颓然失声,她知道,皇帝的想法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尤其是在邱望致的事情上。 再劝邱淮 皇帝到底是将邱望致托付给了洛嫔。 洛嫔的态度很坚决,她希望能够以一己之力为皇帝分忧。皇后娘娘专心筹备孕事,文妃、溪嫔、淮嫔有孕,江嫔受伤需要静养。她身为嫔位,如果不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实在是愧对皇家宗室给予她的体面和栽培。洛嫔的铿锵字句打动了皇帝,看着明眸皓齿、娇丽活泼的洛嫔,皇帝有些惭愧,他觉得自己对洛嫔的忽视或许才是这个骄矜任性的姑娘变得暴戾嚣张的原因。他认为洛嫔是值得信任的,虽然她性子有些骄横,可终究是识大体的。 听皇帝说出这个决定,兰笙没有多话。是她劝谏皇帝走近洛嫔的,是她让皇帝安抚洛嫔的。皇帝做到了,因此看到了更深明大义、更体贴入微的洛嫔,这是皇帝的幸运,是洛嫔的幸运。这证明了兰笙向皇帝的劝谏是有用的,可是兰笙却高兴不起来。 得知邱淮还没有对入仕之事做最后决定,兰笙向皇帝请示,教邱望致画艺的事是否继续?皇帝虽起了犹豫之意,可是最终并没有干预,只说如果邱淮不拒绝,就继续让邱望致学画。 如果邱望致继续学画,那么邱淮的身份就要对洛嫔言明。兰笙不知是否可行。皇帝想了想,告诉兰笙,一切参照着江嫔那时候处理。他相信,洛嫔能有清楚的考量。 说完邱望致的事,兰笙见皇帝都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知道皇帝此时心烦,应该是无暇与自己多说了。虽然不知道皇帝因何事烦忧,兰笙却不想因自己的缘故令皇帝不快,安安静静地行了礼。兰笙就离开了御书房。 还是那条熟悉的走廊,还是那种熟悉的窥伺,兰笙知道,那个人还在。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潜伏在宜和园里?他究竟是在窥伺皇帝,还是在窥伺与皇帝往来的人?兰笙很想知道答案。可是她也明白,就算皇帝相信了她说的话,也要去验证、去探查、去核实,无论此人是敌是友,这都将是一个需要等待的过程。 想到要带邱淮去泾泊宫,兰笙并不是很愉快。之前她与洛嫔就闹得很不愉快,现在还要带着一个可能让洛嫔不愉快的邱淮一起出现在洛嫔面前,兰笙只想想就觉得心里发涩、头顶发麻。 幸好,邱淮没有拒绝继续教邱望致画画。他已经知道了江嫔受伤的消息,他想去探望,可是邱望致不在漓波宫,他没有理由去,也怕去了会给江嫔惹麻烦。邱淮眼中的江嫔内柔外刚,隐忍克制、聪慧睿智,有远见、有襟怀,是个值得人欣赏的女人。 看到邱淮在纸上写出“江嫔之善,淮心甚悦”的字迹,兰笙拿笔的手一颤,这张纸若是流出去,这“暗通私情”的罪名也就算按下来了。她叫伺候的宫人去换新茶,宫人前脚走,她后脚就把纸撕碎了扔进了小炭炉。兰笙的举动让邱淮的脸上浮起一层阴翳,他提笔写道,“诚心之颂,无畏人言。” 兰笙能够理解邱淮的书生意气,可是这绝不是他的一腔意气就能平复的责难。别说他现在身无所倚,就算是他有心入仕,得了官职权柄,这项罪名也不是他能担得起的。 “淮先生,入仕吧!让你的声名、能力堂堂正正地示于人前,让天下人知道,你邱淮是先皇长子,是皇帝长兄。”兰笙诚恳地规劝道。她曾经被这个问题困扰过。赵兰笙是谁?是陵国礼部侍郎赵庭远的二女儿?是一个无名无姓、无人知晓的神秘女子?是一个来历不明、等待变卖的奴役?是一个四处漂泊、寻找心安之地的女子? 所有的答案中,最令兰笙信服的,是最后一个答案。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她不觉得赵府是她的归宿,那个被她称之为家的地方,只是有一份对父母的牵挂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是后来,兰笙渐渐改变了她的想法,她发现,她在是她自己的同时,必然还有其他的面孔:无名剑士岑九的忘年交;宛州第一绣唐梅语的外甥女;鸿州四九帮帮主萧梨子的义姐;漓原马帮帮主过四海的结拜兄弟……这些面孔拼凑出了一个更完整的赵兰笙。 入宫后,赵兰笙只剩了一张面孔:陵国皇帝的妾室锦兰夫人。她也曾经因这张面孔的单调而感到郁愤,可是当她成为皇帝的臣子后,那些复杂的情绪便消减了,她因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一个人因当前的身份而深陷苦恼时,转换一个新身份会带来豁然开朗的效果。 邱淮不予回应,只是深沉地望着火炉里燃烧的灰烬。兰笙叹息道,“江嫔受伤是为了保护致儿。我怀疑,有人在针对致儿……”兰笙的话引起了邱淮的注意,邱淮终于把目光从火堆上移开。 兰笙继续说道,“致儿渐渐大了,以后的日子定然会遇到更多艰难。淮先生是致儿的师傅,难道不心疼他吗?” 邱淮的表情有些僵硬,他写道,“谁害致儿?” 兰笙摇摇头,“还没有头绪。只是猜测。致儿没了亲娘庇佑,现在又换了养母,想想也是可怜。” 见邱淮拿笔又要写字,兰笙站了起来,“淮先生,今日不早了,我先回了。刚才说过的事,你再仔细斟酌斟酌。” 说完,兰笙也不再看邱淮,只颔首一礼,就径自走了。有些事还是需要邱淮自己想清楚,她能做的,只是推一把、让一步。邱淮入仕是皇帝的期望,后果却要由邱淮自己承担。邱淮现在考虑的越多,以后入仕时面对困难时的勇气就会越多。 蓦地,一道闪念在兰笙的脑海中浮现。当初决定入宫时,她便是考虑的不多,所以入宫后,每当遇到不顺心的事,她就会后悔、懊丧甚至打起退堂鼓。果然,她就是吃了不会深思熟虑的亏。 见她叹气,玲珑跟上来,低声耳语道,“小姐,关人的地方有些挤了,您倒是拿个主意啊。那些人要怎么办啊?” 兰笙一顿,想起还有这件事,不由得茫然四顾,“是啊,这些人要怎么办呢。” “小姐,你不会是现在才考虑这些人怎么处置吧?”玲珑虽压着声音,可是语调却有了些惶恐之意。她着实没想到小姐在这种事上也是这样走一步看一步。 “现在考虑也来得及。”兰笙揉揉额头,明白了作茧自缚的滋味。 对阵洛嫔 泾泊宫和漓波宫的装饰风格截然不同,漓波宫沉静中不失典雅,泾泊宫艳彩中更显浓烈。走在泾泊宫中,兰笙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那些亮眼夺目的景致令她心悸疾动、不知所措。想到要和洛嫔说话,兰笙不得不努力调整呼吸,尽量做出谦卑恭谨的姿态。邱淮走在兰笙身边,感觉到了兰笙的行止错异,他拉住兰笙的衣袖,伸出指掌,写道,“何故忧心。” 兰笙苦笑道,“不是忧心。这位洛嫔娘娘……算了,你自己看吧。若是一会儿感到被冒犯了,切勿多心。不要介意,一切为了致儿,要忍。” 进了正殿,洛嫔高坐其上,在她下首,邱望致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一脸与年龄不似趁的严肃表情。 向洛嫔请过安,兰笙指着邱淮介绍道,“这位是陛下的长兄,大王爷邱淮,娘娘可以淮先生相称。” 洛嫔虽露出怀疑的神色,却表现得较为得体,她起身迎上几步,将邱淮让到一边坐下,招呼宫人伺候茶饮,“入宫虽久,本宫却未曾听闻大王爷之名。不知道,大王爷平日在何处行走?” 兰笙见洛嫔出言不善,连忙代邱淮答道,“娘娘,大王爷有哑疾,无法说话,但是能以字代言。” 洛嫔眉间褶皱更深,她打量着邱淮,似笑非笑地说道,“大王爷不能言谈,却要锦兰你代为传话?锦兰,你与大王爷相交已久吗?” “嫔妾是经陛下引见,才与大王爷相识的。大王爷画艺精湛,尤其擅长制扇。所以,陛下便安排皇子殿下向王爷拜师学画。之前在江嫔娘娘那里已经学了一阵,现在皇子到了娘娘这里,陛下的意思,是让皇子继续学习。”兰笙恭谨有礼地向洛嫔说明事情的经过。 洛嫔点点头,向邱淮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大王爷了。本宫还没来得及为皇子准备书房,今日就先在偏殿修习课业吧。” 邱淮报以礼貌的微笑,点头认可。洛嫔冲绣屏使了个眼神,绣屏走到邱望致身边,请皇子殿下移步。邱望致站起来,走到洛嫔面前施礼告退,“母亲,孩儿去学画了。” “去吧,要听淮先生的话。”洛嫔吩咐了一句,神态中俨然有了妇人教子的端肃。 见邱淮与邱望致相携而去,兰笙觉得自己心头的大石少了一块,人已经送到了,她准备告辞。可是没等她开口,洛嫔却说了话。 “锦兰,江嫔的伤势恢复的怎样了?本宫与她素来少有联络,心中虽惦记,却不方便过去漓波宫探望。”洛嫔娇滴滴的声音如风铃一般清脆作响。 “江嫔娘娘身上的伤都见大好了。只是头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兰笙捡大致情况说了一句。 “江嫔的腿,真的瘸了?”洛嫔表现的关切因为一个“瘸”字而有了些风凉话的意味。兰笙听着刺耳,却也无暇多顾。 “江嫔娘娘的腿确实受伤严重。日后可能会有行动不便之虞。”兰笙瞟了洛嫔一眼,继续垂眼闻询。 洛嫔冷笑了一声,“瘸了就是瘸了。还行动不便?锦兰,在本宫面前,你不必端着、护着,好像与江嫔多亲近似的。与江嫔亲近的人多了,你只是其中一个。何必像个护主的奴才一般呢?” 兰笙听洛嫔话里有话,不由得想起了香茗和敏荷订的赌局。这洛嫔,难道入局了吗?想到这里,兰笙露出温驯的笑容,“娘娘多心了。嫔妾未与任何人亲近,自然也无需护主。” “呦,锦兰,虚怀庵里的佟氏若是听了你的话,真要伤心死了。怎么,你现在不是佟党,改做狄党了?”洛嫔满含鄙夷的眼神戳在兰笙身上,为兰笙打赏了江嫔的印记。 若是任由洛嫔说下去,自己恐怕真的要和江嫔捆在一起了。须臾的工夫,兰笙想了很多,想到洛嫔与江嫔的矛盾,想到江嫔与文妃的往来,想到洛嫔与淮嫔的交好。兰笙知道,此时的她绝对不能趟进洛嫔画下的圈子。 兰笙索性将心中对洛嫔的不满流露出来,绽出一个傲慢的笑容,“娘娘真是喜欢说笑。且不说我是不是佟党,单就娘娘说我是狄党一事,就令我惶恐莫名了。后宫之中有皇后娘娘坐镇,谁敢竖旗称党?皇后娘娘惩治佟氏之时,嫔妾略尽了薄力,因此入了皇后娘娘的法眼。若如此论,嫔妾该当是后党。” 听了兰笙的话,洛嫔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她看着兰笙露出从未有过的轻蔑和不屑,仿佛是在嘲讽她的无知和愚昧。锦兰竟然是受皇后指使的?如果锦兰真的是皇后手中的棋子,那她之前的一些举动似乎就可以解释了。难道锦兰是在皇后的摆布下,在众人面前演戏吗? 以锦兰的容貌品行,要想得到圣宠实在太难了。但是,皇帝对锦兰,确实是有几分恩宠的,难道这些恩宠是皇后为她求来的?洛嫔心中有怀疑,可是看着兰笙肆无忌惮的模样,又有些笃定。可是,锦兰为什么会在此刻突然表露这层身份呢? 兰笙一直留意着洛嫔的神色变化,见她由张狂转到沉默,由沉默转到深思,兰笙知道,自己的言行在洛嫔心中发挥作用了。 “娘娘,恕嫔妾直言。娘娘对许多事都有误会,这些误会会蒙蔽娘娘的眼目,导致娘娘做出错误的选择。”兰笙冷笑了一声,摆出了依仗皇后之势的盛气凌人,“娘娘,后宫中容不得错误。因为皇后娘娘不喜欢。” 洛嫔握紧了拳。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锦兰,不同于之前的隐忍退避,此时的锦兰张扬狂傲,竟比佟氏还多了几分压人的气势。明明只是皇后的兵卒,却要将一军主帅压制到无从反抗之地,这样的锦兰,简直欺人太甚。 “锦兰,这里是泾泊宫,不是紫云宫!你不要得意忘形。”洛嫔怒火中烧,对锦兰的反客为主义愤填膺。 兰笙被洛嫔的恼羞成怒逗笑了,她站起来,含笑看着洛嫔,“娘娘,这里是皇宫,不是孔府。您不要本末倒置。” “你!”洛嫔一掌拍在桌上,吓得殿内宫人哗啦啦跪了一地。 兰笙装作吃惊的模样,随即又笑起来,“娘娘不要动怒。嫔妾一向谨守规矩,若非娘娘步步相逼,嫔妾也不会坦诚相告。还望娘娘郑待皇后娘娘的苦心,不要知会旁人才好。”兰笙深躬一礼,“嫔妾告退。” 邱淮定心 自古后宫多是非,是非之下白骨碎。洛嫔被兰笙的一顿发作扰乱了心思,她实在不敢相信,兰笙竟然是皇后埋下的一颗棋子。可是细细想过,皇后的这种安排实在是太高明了,也许佟氏就是败在这暗度陈仓的布局之下。 洛嫔不禁懊丧起来,之前对兰笙的种种挑衅若是都被皇后放在眼里,她这逞勇好斗的性格便是埋下了祸害。难怪皇后不拉拢宫中的任何人,原来她已经和这个最容易被大家忽视的人站在了一起。洛嫔越想越心惊,只觉得这两个人的可怕、可恨、可恶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 锦兰会挑明此事,绝不是对她无所顾忌,那么锦兰的目的何在呢?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洛嫔有了些眉目。她担心是自己的想法被皇后察觉了,所以皇后借这个机会指使兰笙来警告自己。洛嫔未免有些不平,妃位空悬,当然是能者居之。和其他三人比,她不过是肚子里少了块肉,若比其他,她并不输于任何人。那个妃位,为何不能是她的? 邱望致也不让她省心,才在泾泊宫住了几天,就惦记着江嫔,想要回去看看江娘娘的伤好些了没有。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再怎么对他好也不可能得到他的真心。这样的孩子,就算将他养的再出息,又能有什么用?洛嫔在邱望致的身上看不到希望,她的心里有无法抑制的怨愤,这些情绪让她无法心平气和地对待邱望致。她吩咐绣屏给邱望致备齐了六个宫人,之后便不再做更多要求了,只让绣屏自己看着办。她知道,邱望致的事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为了让邱望致不再打扰她,洛嫔请了邱淮陪邱望致回漓波宫探望江嫔,为了彰显自己的气度,她为邱望致准备了丰厚的礼品,作为慰问江嫔的心意。 邱望致回漓波宫时,正是兰笙侍疾的日子。见邱望致拉着江嫔的手欲言又止的模样,兰笙识趣地退出了内室,去了大殿外。看到兰笙出来,邱淮敲了敲廊柱,引起了兰笙的注意。 兰笙会意,走到邱淮身边,问道,“先生有何事?” 邱淮伸出食指,在柱子上写道,“洛嫔狭隘,不利致儿。” 兰笙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可是情势所迫,无论是否愿意,邱望致都得在泾泊宫住下去。“先生有心,还请多看顾致儿。” 邱淮沉默片刻,于柱上写下,“吾欲入仕。” 兰笙望着空无一物的柱子,感觉那四个字刻进了自己的视线里,再不会褪色。“先生终于下定决心了?” 邱淮伸手拂过面前的柱子,修长白皙的手指仿佛要捏碎这漆黑的阻碍。 “先生若是拿定了主意,我就在此祝先生仕途顺畅,心无所忧。”兰笙面露微笑,她为皇帝感到高兴,无论如何,皇帝达成了他的意愿。 “你为我感到高兴?”邱淮写下几个字,兰笙看了,才发现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兰笙不想欺骗邱淮,可是此时此景,她却不想用坦承伤害邱淮,“我觉得先生能走出这一步很勇敢。我对先生很钦佩。” “只求无愧于今日之选择。”邱淮的手指停在柱子上,微微颤了颤,才继续写道,“吾之所求,心安而已。” “先生向陛下禀明此事了吗?还是,需要我去向陛下禀明吗?”从邱淮的话中,兰笙猜测他还没有告诉皇帝这件事。虽然她知道自己出面说这件事未必妥当,但是她愿意为邱淮走这一趟。 “有劳夫人。”邱淮在长廊上坐下来,他望着眼前的园景,心中异常地平静。没有说出决定前,他十分忐忑,总觉得这个决定会令他的人生天翻地覆。可是说出决定后,他分外轻松,感觉他还是那个他,人生还是那个人生。也许不久的未来,会有暴风雨袭来,但是此刻,他心静如水。 兰笙很想在邱淮身边坐下来,陪他静静地坐一会儿,感受一下这种纠结之后的释然。可是她不能。所谓瓜前李下,正应了此时此景。她能做的,只是安静地站在邱淮身边,让他知道,他的人生里有一个叫做锦兰的人,不是过客,而是与他结伴前行的友人。 想到再过几日就是文妃的寿辰了,兰笙提醒道,“先生,过几日是文妃生辰,先生若的空,便教致儿作画一幅,献给文妃做礼物吧。” 邱淮点点头,将此事记在心上。虽然邱望致还没有独立完成一幅画作的能力,但是构图简单的作品,他却是能够驾驭的,而且还能绘出几分独特的韵味。 虽然不知道江嫔和邱望致说了什么,但是看邱望致离开时的落寞模样,兰笙心中不免有些心疼。回到内室,兰笙本想问问江嫔,可是看了江嫔那副恹恹的样子,兰笙就没有开口。她随意说了几句闲话,想逗江嫔展颜一笑,可是都失败了。见江嫔实在打不起精神,兰笙也不再强求。她服侍江嫔用了些稀粥,便劝着江嫔睡下了。 安排好满月在漓波宫替自己看顾着江嫔,兰笙就带了玲珑去了御书房。兰笙入内觐见时,皇帝正埋首于成堆的奏折之中。见兰笙进来了,皇帝招呼她到近前,“为朕按按头。” 兰笙受命走到皇帝背后,伸手按上皇帝的太阳穴,轻轻揉按起来。她忍不住劝道,“陛下,这些奏折一定要自己看吗?让下面的人看好再来回话不行吗?” “每个人看完奏折都有一堆话要说。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经他们一说,就变复杂了,反不如朕自己看过,了解的更清楚。左边再用些力气。”皇帝闭着眼睛,觉得心头一口气堵着,实在不舒服。 “陛下身边没有得力的人吗?要想掌尽天下事,只靠陛下一人之力,实在是太难了。陛下也是血肉之躯,就算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不可能将所有事都过问一遍。陛下何必为难自己呢。”兰笙看着皇帝的脸,总觉得那温驯的眉眼下掩藏着忧郁和哀愁,她忍不住将手指落在皇帝的眉上,轻轻捋顺着那无法淡去的忧思。 “你心疼朕了?”皇帝突然握住兰笙的手。 兰笙的心一阵狂跳,“陛下忧心天下,臣理当忧心陛下。” 皇帝慢慢放开了兰笙的手,没再说话。沉默袭来,兰笙感觉自己几欲窒息。 文妃寿宴 邱淮答应入仕的消息令皇帝心神一振,扫尽了连日来萦绕心头的阴霾。尽管因为兰笙带来这个消息而心情不悦了片刻,可是片刻过后,皇帝便忘了不快,全心投入到利用邱淮排兵布阵的急切之中。 邱淮将成为一个很重要的存在。无论是在后宫,还是在前朝,邱淮都将成为他开启自己时代的象征。邱淮的作用将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期,皇帝非常坚定地相信这一点。 皇帝想要给邱淮一个漂亮的开局,这个开局要简单却厚重,平静却惊人。皇帝觉得自己变成了淘气的顽童,要用邱淮这个玩具和所有人开一场记忆深刻的玩笑。 一度,皇帝想要在文妃的生辰宴上将邱淮引到所有人面前,可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希望文妃可以安安静静、开开心心地接受众人的祝福。他还要去赤阳宫陪文妃赏月,虽然天寒风冷,但是他为文妃准备了一件狐皮披风。那是他亲手猎到的狐狸,一支箭带着他的坚定和执着射中了这只狐狸,由这只狐狸做成的披风将会带给文妃他最真挚的心意。 皇后做事还是很顾全大局的,尽管之前因为溪嫔的事与文妃产生了不愉快,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她为文妃举行生辰宴会的决定。皇后亲自过问,在栖华园摆开宴席、筹备歌舞,只为文妃能畅怀一笑、尽得生辰之喜。 文妃生辰之日,皇后特意取消了例行请安,她还提点诸位宫嫔,要带礼物去赤阳宫向文妃祝贺,陪文妃好好聊聊天,让她在生辰之日热热闹闹地度过。 阖宫庆贺的午宴开始后,众人齐聚栖华园,赏歌舞,品美食,轮番向文妃敬酒,既是献礼由是沾喜。除了江嫔养伤未到场外,其他人都到了。 正欣赏着歌舞,外面来人禀告,太后、太妃遣凤仪女官前来向文妃道贺。皇帝与皇后对视一眼,皇后起身,迎到殿外,只见一宫装女子款款而来,身后一十六人的司仪队伍可称浩荡。女子明眸皓齿、顾盼生姿,虽淡施粉黛,却妖娆天成。只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便将栖华园内的大半宫嫔比了下去。 “臣女何烨烨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执懿旨而来的女官是工部侍郎之女,她向皇帝请过安,又向皇后和文妃请安致敬。 眼见这何烨烨的衣着打扮竟然比文妃还华丽高贵,俨然有赶超自己的势头,皇后不由得面色微冷。可是何烨烨毕竟是二圣身前的女官,皇后就是再不喜欢她的倾城国色,也得对二圣报以尊重。 何烨烨向文妃奉上了二圣赏赐的礼物,分别是玉如意和金镯子。文妃感激不尽,向何烨烨呈上了自己亲手酿的红杉酒,请何烨烨代为晋奉二圣,并说自己改日必定亲自上门谢赏。 拒绝了皇后和文妃的盛情相邀,何烨烨要回畅宜园向二圣复命。临走前,何烨烨再向皇帝行礼,眼波流转出洒下万种风情,惹的在场宫嫔尽数红了眼。 皇帝终究是一国之主,眼界之高并非一张绝色丽颜便能打动的。他看出了众人眼中的敌意和反感,安抚道,“当日遴选时,能入皇家族谱之人便是最得宜、最出色的女子,尔等众人,非落选之人可比。尔等当桀骜之。” 得到了皇帝的首肯,众人才恢复了之前的其乐融融。于是又安安静静地看起歌舞来。眼见快到终席了,众人酒足饭饱,都有了些倦意。 洛嫔看看邱望致,吩咐绣屏去取邱望致的补汤过来。一会儿绣屏去而复返,端了一盅补品。 她一走进正殿,众人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奶香味。大家的目光便都凝聚在了绣屏的手上。绣屏将汤盅放到邱望致面前,打开盖子,想要放凉一些,再伺候邱望致服用。 见邱望致面对补品不是很高兴,溪嫔突然说道,“致儿,你那补品是用什么做的?怎么如此香甜呢?” 邱望致告诉溪嫔,这是甜乳羹,是用羊乳煮制的。见溪嫔一直盯着汤盅看,邱望致很懂事的请溪嫔娘娘品尝。 听了邱望致的话,绣屏看了洛嫔一眼。洛嫔看了看溪嫔,随口说道,“若是溪嫔娘娘肯赏脸,那便请尝尝看吧。不过是家乡给小儿做的强身健体的吃食,溪嫔请便。” 得了允准,绣屏为溪嫔盛了一碗放到桌上。溪嫔端起碗,慢慢品尝着,由衷地感慨,“味道确实不错。” 邱望致见溪嫔夸奖,便要将剩下的汤羹一并送给溪嫔。溪嫔难得露出些笑意,刚想拒绝,就觉得肚子疼了起来。起初,她以为是腹中孩子在闹别扭,却没想到一下疼过一下,很快就疼得她直不起身来。“陛下,臣妾,的,肚子。”溪嫔突然很害怕,她向皇帝伸出了一只手,趴在了桌上。 皇帝大惊失色,连忙宣太医,然后抱起溪嫔进了偏殿。溪嫔躺在榻上,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她紧紧握住皇帝的手,惊慌无措。“陛下,陛下,我们的孩子,孩子……” 皇帝安慰着溪嫔,“风儿别怕,不会有事的。太医很快就来了。”皇帝虽是这么安慰溪嫔,可是他的心里也是同样的着急。 很快,太医来了,他为溪嫔把了脉,很快确定溪嫔腹痛是中毒引发的。所幸服食的药量不多,只是引发了腹痛,若是再多上一点儿,溪嫔和腹中胎儿便难保了。 皇帝大怒,命人严守栖华园,调查溪嫔中毒的原因。太医不知这边的情形是如此发展,连忙让随行药童回去再找人来。 皇后和文妃坐在殿中,俱是一副严酷冷冽的表情。这两个人,初衷不同、意愿不同,但是想事情的方向却大同小异。皇后认为自己静心准备的寿宴被毁了;文妃则认为自己的生辰宴上出现这种事很晦气。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若是溪嫔腹中的孩子有所闪失,她们所有人都不会好过。于是一时间,众人都陷入了冥思苦想,都在揣摩着溪嫔中毒的原因。 有症无断 太医院的郑姓院使带了两名太医应召而来。他们仔细检查了溪嫔服用过的膳食,却未发现任何端倪。皇帝听完回禀,怒在心头,面上却还是压着火气,他冷声质问,“偌大一个太医院,竟然连溪嫔缘何中毒都无法查出吗?” 郑院使跪倒在地,请皇帝息怒,“陛下,臣等确实没有发现溪嫔娘娘的饮食中有何不妥之处。恕臣斗胆,敢问陛下是如何认定溪嫔娘娘的腹痛之症是因中毒引起的?” 皇帝听这郑院使话里有话,心中更添躁郁,“中毒是你们太医院的人号脉诊症得出的结论,怎么?难道是他断错症了?” 郑院使面露难色,“陛下,臣需要亲自为娘娘诊脉,才能知晓娘娘的病症因何而来?” “那就快去!”皇帝极力压抑着暴涨的怒气,正该是治病救人的时候,太医院的人竟然先出现了分歧,到底是他们的医术不行,还是他们的良心不善?皇帝忧心溪嫔,想回去偏殿陪着。这时,兰笙站了起来,“陛下,臣妾有个想法,望陛下能听上一听。” 未等皇帝说话,皇后先训斥道,“锦兰,溪嫔此时情况危急,你就不要添乱了。” “娘娘放心,臣妾不是添乱,只是想为陛下分忧。”兰笙不想跟皇后周旋,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宫中太医接诊的病症多是常见之症,对于疑难杂症、生僻怪病定然鲜少涉猎,既然两位太医对溪嫔娘娘的病症有不同见解,倒不如去宫外请知名的妇科大夫进宫来协助断症。”一口气说完,兰笙才抬眼望向皇后。果然,皇后看她的眼神已经不是冰冷可以形容。 兰笙知道自己此时多言必定会惹人不喜,可是人命关天,若真的把溪嫔的安危交到太医手上,她实在是无法安心。 “锦兰,宫外的大夫怎么可能跟太医相提并论?你简直是痴人说梦!”皇后面色阴沉,怒斥道。 “臣妾在外游历时见过不少民间大夫,他们确实医术高超,臣妾以为,民间的大夫在用药制剂上,或许会比太医多几分灵活平和。”兰笙据理力争,她希望皇帝能够采纳她的意见,不要把全部希望都放在太医身上。 “锦兰,你的见闻或许在民间有用,可是这里是皇宫,溪嫔腹中是皇嗣,民间那套凡俗的东西怎么可能适用于皇家血脉呢?”皇后不无鄙夷地瞪视着兰笙,对她不合时宜的发声表示厌恶。 “陛下……”兰笙知道,做决定的人是皇帝,最终还是要皇帝动心,此事才能落实。 “够了!”皇帝被皇后和兰笙的对答说的更加烦躁,“齐五,宣朕旨意,传令南怀和原牧野,命他二人急寻城中妇科名医入宫。其他人,老老实实地等在这里,等溪嫔转危为安。” 说完,皇帝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将所有人的情态都记在了心里,举步前往偏殿。 皇后向兰笙怒目相向,见她避过自己的注视,知道她不敢继续造次,便稳身坐下,不再与兰笙怄气。今日之事闹到这种地步,着实扫了皇后的颜面,先是她一手主理的生辰午宴上闹出中毒的丑闻;接着就是太医院的来人意见不一、问诊不明;然后锦兰就跳出来质疑太医的行医水平。这三件事分明就是对她治理后宫提出的质疑,可是眼下,她却无从辩驳。因为事情确实发生了,在没有解决之前,她只能忍耐着这无形的贬低。 郑院使为溪嫔诊脉后,向皇帝回禀,溪嫔是因为大量进食了寒凉之物导致的腹痛,只要外敷热烫药石、内服驱寒汤剂就可以缓解痛症。 皇帝不由怒火中烧,“一个说是中毒,一个说是寒凉。你们太医院就是这样敷衍朕的?!传院正欧扬筝前来觐见!” 郑院使向前匍匐几步,“陛下,欧院正卧病在床已经有些日子了,近来,太医院的事都是由微臣和方大宁共同打理的。” 皇帝心中的一团怒火无从发泄,这个太医院实在令他失望。屏风后面,溪嫔的痛呼时断时续,皇帝停在耳中,急在心里。他指着郑院使说,“你,去准备药石和汤剂,马上为溪嫔止痛。”接着,他又指着第一个来到的太医说,“你,去殿上查看,找到溪嫔中毒的证据。” 两个人听了皇帝的吩咐,立刻动身行事。皇帝起身绕道屏风后面,他坐到榻上,将溪嫔抱在怀里,握着溪嫔的手,轻声安抚,“风儿,别怕,太医去准备药了,一会儿就不疼了。再忍一忍。” 南露风似乎是疼得糊涂了,她靠在皇帝身上,闭着眼,呢喃道,“沄哥,我是不是快死了?我想把孩子生出来再死……” “别瞎说,有沄哥在,风儿不会死。风儿会快快乐乐地活着。”皇帝紧紧搂住溪嫔,脸色苍白。 “沄哥别骗风儿。沄哥已经骗过风儿一次了,沄哥不能再骗风儿了。”疼痛袭来,溪嫔几乎蜷成一团。 “沄哥没有骗风儿。风儿一定不会死。”皇帝为溪嫔擦去额上的冷汗,心中更加难过。在溪嫔心中,入宫为妾是一个无法结开的心结。南露风喜欢的是邱沄,而不是皇帝;可是能娶南露风的是皇帝,而不是邱沄。也许从一开始,南露风就不应该喜欢上邱沄。可是,喜欢一个人,从来没有应该不应该之说。南露风是如此,皇帝也是如此。 “沄哥,要是风儿死了,你一定不要难过。反正你不喜欢风儿,你就当风儿是场梦,梦醒了就算了。”溪嫔呢喃着,因用力而发白的手指镶嵌在皇帝的手中,如同一块玉雕,闪动着寒意沁人的亮光。 “风儿不要胡说。沄哥喜欢风儿。沄哥一直喜欢风儿。”皇帝欲哭无泪,他愧对溪嫔,愧对南露风,愧对南怀,他利用了南露风对他的仰慕,利用了南露风对爱情的向往,利用了南怀对妹妹的宠爱。 他将南露风的爱情献祭给了他的皇位。 因为已经失去太多,所以他不在乎失去南露风的爱情,也不在乎失去南露风的真心,更不在乎失去南露风。为了这个皇位,他不断地舍弃、不断地忘却、不断地压抑。当理智驱使了他的一切,他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怨穷之毒 邱望致很害怕,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溪嫔生病了,父皇很生气。为什么溪嫔会生病呢?邱望致看着眼前那盅甜乳羹,感觉很害怕,他害怕溪嫔是吃了甜乳羹才生病的。 他不喜欢吃甜乳羹,可是洛嫔娘娘总是让他吃,他不敢不吃,他不想让洛嫔娘娘认为他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溪嫔提出吃甜乳羹时,他很开心,因为溪嫔吃了,他就不用吃了。可是溪嫔吃完就病倒了。如果他不给溪嫔吃,溪嫔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了?邱望致喜欢溪娘娘,他不想溪娘娘生病。邱望致很想哭,可是他不敢,他是皇子,他要有自己的气势和威严,他不能随随便便哭鼻子。 见洛嫔正侧首与淮嫔低声交谈,邱望致悄悄的离开了位置,他走到兰笙身边,扯了扯兰笙的衣袖,“兰娘娘,我想去找江娘娘。” 兰笙正和敏荷说着太医院言辞模糊、态度恶劣的事,就感觉有人拽她。转过身就看到邱望致瞪了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她,她心里登时乱了。“致儿乖,你父皇还有事要问,所以咱们不能离开这里。等可以离开时,我再带你去看江娘娘,好吗?”兰笙拿出手帕,为邱望致擦拭着鼻子。 邱望致再也忍不住眼泪,他抽噎着,“兰娘娘,致儿害怕……致儿想见江娘娘。” 看着孩子脸上滑落的泪水,兰笙心疼极了,她将邱望致搂进怀里,低声道,“致儿乖,别害怕。这样,我找淮先生过来陪致儿,好不好?你们俩就坐在大殿后面,等你父皇问过话,咱们再去看江娘娘。”兰笙顺着邱望致的心意安慰着他。请邱淮过来只是缓兵之计,要带邱望致去见江嫔,那就是打洛嫔的脸,她刚刚顶撞了皇后,洛嫔定然会心中生疑。眼下,她不能招惹洛嫔。 见邱望致点头了,兰笙放下心来,她将手帕放到邱望致手中,摸摸他的头,“致儿乖,回去洛娘娘身边坐着,一会儿淮先生到了,你就跟洛娘娘说想去陪淮先生一起坐。听懂了吗?” 邱望致想了想,点点头。兰笙笑笑,捏了捏邱望致的鼻子,“致儿乖,快回去吧。一会儿淮先生就来了。”邱望致“嗯”了一声,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兰笙忍不住叹息,她招呼满月过来,让满月想办法把淮先生请过来陪邱望致。等满月离开了,目睹了一切的敏荷幽然叹道,“皇长子被吓坏了吧?” “别说是致儿,你不害怕吗?”兰笙看敏荷还是一副自在旁观的样子,既羡慕又嫉恨。 “怕有什么用。谁知道溪嫔是怎么回事?怀孕的女人不都是一身毛病吗?”与溪嫔的变故相比,敏荷更在意太医们的废话连篇。身系宫中贵人的康健之事,遇事时却连个统一的意见都拿不出来,这样的太医可真是让人无法信赖。 兰笙无法理解敏荷的洞若观火。看溪嫔昏倒的样子,绝不是孕期的毛病那么简单。敏荷之所以会这么举重若轻,无非是因为文妃和皇后的态度。溪嫔的变故发生后,后宫中两位权势相当的女人都异常地淡定,这种淡定来自于克制和犹疑,这就说明,这件事出乎这二人的意料。 皇后与文妃,几乎将后宫二分而治,如果连她们都觉得意外,那么这件事一定会牵出一条令人齿冷的线索。 南怀和原牧野先后来到了栖华园,两个人带了宫外的太医直奔偏殿,先为溪嫔看诊。皇后和文妃被皇帝传到了偏殿,一为监督,二为见证,三为警醒。 宫外来的大夫,一位鹤发童颜,一位目光炯炯,两个人先后为溪嫔诊了脉,最终一致认定,溪嫔是中了毒,而且毒性较为特殊,这是一种易误判、发作快、见效慢的毒药,中毒者会很快出现不舒服的表现,但是会遭受长时间的折磨后才会毒发身亡。 这种特性会降低中毒者的提防之心,从而导致延误病情以致毒发身亡的结果。所以,这种毒药在民间被人成为“怨穷散”,意指此毒一下,再多的仇怨都会因为中毒者遭受百般折磨而烟消云散。所幸,这种毒不是无药可解。两位大夫确定好病情,便根据溪嫔的身体状况,商量出了一道解毒的药方。 听完大夫的话,皇帝爆发雷霆之怒,他下旨撤去郑某人的院使之职位,押入司狱监候审;太医院所有御医尽数囚于院内,等处理完溪嫔的事,所有人都要重新考较本领,根据结果再做打算;最先确诊溪嫔中毒的蔡氏太医定症有功,留在栖华园为两位民间大夫支应下手。 南怀眼见妹妹受苦,已经怒不可遏,他跪倒在地,向皇帝请命,“请陛下一定要找出毒害舍妹的真凶,还舍妹一个公道。” 皇帝心中已然波澜四起,无需南怀请命,他也要为溪嫔讨个公道。现在他只是为难,来为溪嫔看病的大夫都只是能够解毒,对于查毒验毒并无经验。皇帝就算有心调查,也难以下手。 见皇帝不语,原牧野上前一步,“陛下,臣近日新提拔了一名主事,此人之前是燕州郡的捕快,尤擅侦缉之道。臣想推举他进宫查办此事。” 据他所知,原牧野的故乡是辽西武城,与燕州郡一个南边、一个北边,相隔千里。原牧野怎么会提拔一个起一个燕州郡的人呢?皇帝看了原牧野一眼,按下心中疑惑,“准奏。宣他进宫吧。” 定下了查办之人,皇帝带人回到正殿。坐上主位,望着下面坐的宫嫔,皇帝只觉得可笑,他原以为这是一顿好好的家宴,最终却落了这样一个结局,真是既可叹又可悲。 四顾之下,不见了邱望致,皇帝一怔,“致儿呢?去哪儿了?” “父皇,儿臣在这里。”邱望致原是靠在邱淮的怀里发呆,听到父皇找他,连忙站起来,恭谨的应了一声。 洛嫔见状,娇声解释道,“回禀陛下,致儿听说淮先生来了,就想要与先生同坐,臣妾便让致儿过去了。” 皇帝点头,“皇兄既来了,就到朕的身边坐吧。皇兄也帮朕听一听,今日这事到底是什么魑魅魍魉的诡计。” “皇兄”的称呼一出,殿内大多数人都茫然四顾,只见一位面目萧疏的男子自墙角处走出,他手里拉着邱望致,脸上端肃的神情一如冰雪。 细心验毒 原牧野举荐的人叫做洪兆冲,是个三十多岁的高大汉子。虽是一身便服打扮,却有掩不住的戾气四溢而出。这是一个看起来很狂妄的人,然而行为举止却极为得体,甚至有些谦逊卑微。对洪兆冲,皇帝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了,他的头很疼,很想安安静静地躺上片刻,驱散脑海中的凌乱杂思,在宁谧中缓解欲裂的头疼。 可是,他必须坐在这里,等这个洪兆冲找出溪嫔中毒的内情。他想过让皇后或是文妃来监查此事,可是对皇后,他不信任;对文妃,他不忍心。溪嫔中毒之事很严峻,必须严厉处置。否则,会令心怀叵测之人认为只有有机可乘,就可以浑水摸鱼、搅乱后宫。此风不可长,他一定要震慑那些胆敢对皇嗣下手的恶人。 洪兆冲和原牧野商量了一下,请了齐五为他帮忙。 来到溪嫔的桌前,洪兆冲先是慢慢地转了一圈,仔细看了桌上的东西和四周的环境。他的目光落到某处时,略微停了一下。随即继续动了起来,最终落回到溪嫔的椅子上。 皇帝注意到了洪兆冲停顿的目光,他顺着看去,发现洪兆冲看的是锦兰的位置。皇帝看了原牧野一眼,发现原牧野正专注地看着洪兆冲,便没有说话。 洪兆冲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从包里取出一支银针和一个小纸包。他拿着银针在溪嫔所有的膳食里都刺了一下,没有发现颜色变化。接着,他一手拿银针,一手拿纸包,银针在纸包里蘸一下,再刺进膳食里,如此这般又检验了一遍,他将那盅甜乳羹端了起来。“原大人,卑职想要一个火炉,将这碗汤加热一下。” 原牧野看看齐五,齐五吩咐人去准备,很快,火炉被拿进大殿,齐五将汤盅放到炉上,亲自看火煮汤。 洪兆冲从布包里取出一张纸放到准备好的空盘中,他拿出火折子,将纸点燃。纸烧的很慢,有一会儿才彻底化成灰烬。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四溢开去,盈满大殿。 “各位贵人不要害怕,这是清秽草做的纸,有静心宁神、聚污排浊的功效。”洪兆冲朗声说道。 皇帝觉得这种味道有些熟悉,自己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可是想了许久也没有头绪。 洪兆冲走到皇帝面前,请示道,“陛下,微臣需要查看一下各位贵人的双目,还望陛下恩准。” “岂有此理,在座皆是宫中内眷,岂容你一个卑微外臣冒犯!”皇后听闻后,高声叱道。 皇帝知道皇后说的有道理,但是他既然让洪兆冲查察此事,就该给予他权限。皇帝略一思忖,“以绢掩面,只露双目即可。” 宫人纷纷依旨而行,为贵人遮住颜面。洪兆冲也不拖沓,从皇后开始,一一看过,到洛嫔面前时,他略停了停;到锦兰面前时,他微笑了笑;到邱望致面前时,他认真看了一下。 皇帝见洪兆冲举止稳重,神色端肃,专心于事,颇为欣赏,只是对他在锦兰面前露出的一丝微笑略感困惑。 看过了众人的眼睛,洪兆冲抱拳冲众人一礼,沉声道,“冒犯各位贵人了,稍等片刻,微臣就会解释此行止的含义。接下来,请殿中诸位勿言勿动。” 洪兆冲从布包里取出一截小巧的竹节,放在唇边吹动起来。一阵清脆甚至刺耳的声音鸣响,众人俱是蹙眉。洪兆冲吹响竹节的同时,四下看着,吹了一会儿,洪兆冲停了下来,将竹节收好。 这时,齐五将热好的汤盅放回到桌上,让洪兆冲查看。洪兆冲拿着银针蘸了粉末后放进了汤盅,银针取出时,针尖上泛起了一点黑色。 “陛下,臣已经有结果了。”洪兆冲举着银针,脸上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近前回话。”皇帝有些紧张,他不知道洪兆冲会讲出一个怎样的故事,也不知道这个故事会有怎样的结果。这种未知令他心中不宁。 洪兆冲来到皇帝面前,正色道,“回禀陛下,臣检查了贵人的膳食,并没有发现明显的毒性。但是那碗汤的味道略有些怪异,臣有了疑心所以将汤热锅后,才发现了毒性。这种毒比较特殊,只有食物温热时才能被检查出来,如果放凉了,就查不出来了。这支银针可做证据。”洪兆冲将银针放在齐五拿来的托盘里,齐五将银针呈给皇帝看了一下。 “臣点燃清秽草纸,是为了检验在场的贵人们是否有隐而未发的毒性反应。据微臣观察所见,只有小皇子的眼中有血丝浮现,这是中毒的迹象。”洪兆冲面色凝重,看到皇子眼中的血丝时,他确实心中一惊。连一个小孩子都不能幸免,可见这皇家后宫是多么的阴诡黑暗。 “你说致儿中了毒?”皇帝深感意外,他望向乖乖靠在邱淮怀里的邱望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邱淮听了洪兆冲的话,连忙检查邱望致的眼睛,发现孩子的眼中确实有比较重的血丝。他对着皇帝点点头,亦是内心烧灼。 “传太医,让他来为致儿诊脉。让那个蔡太医来。”想到那个不堪信任的太医院,皇帝心中一紧,“你接着说。” “是。”洪兆冲没有什么顾忌,皇帝让他来查,要的就是真相,他只负责找出真相,至于真相到底是怎样的故事,他无法把控。“臣注意到中毒贵人所坐的椅子说酸枣木的,就考虑了毒性是否来自蛇鼠虫蚁,所以吹奏了惊虫调,但是没有异象出现,可以派出这种下毒手段。调查至此,臣可以确定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有人在这碗汤中下毒导致贵人下毒;第二件事是皇子中了毒,而中毒原因与贵人不同;第三件事是这碗汤中的毒能够避开查验,可见下毒之人的用心比较细致。” 皇帝心中一阵阵涌起寒意。“先查这碗汤!这汤到底是怎么回事?!” “绣屏!这甜乳羹中怎么会有毒药?你到底是怎么办的事?”洛嫔高声呵斥着绣屏,一张俏脸泛起铁青之色,甚是狰狞。 “奴婢不知道。娘娘息怒,奴婢真的不知道。”绣品跪倒在地,痛哭失声,殿中情形已经紧迫至极,她知道,一旦变成被怀疑的对象,等待她的就会是无情的刑囚,“奴婢只是去御厨取了汤羹回来,奴婢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汤里会有毒。娘娘要相信奴婢啊。” 绣屏之失 “你若没有做过,便无需害怕。谁也不会冤枉了你。收起你的眼泪,把事情说清楚。”皇后见绣屏哭地凄惨,不由得心生厌恶。后宫是有宫规的,无过之人不会被冤枉,有错之人不会被放过。洛嫔主仆这一问一答扑腾着让人轻视的慌张。 “洛嫔,让你的人把事情说细致些,这盅汤羹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一听这宫女哭泣的声音,就觉得心烦。 “别哭了!”洛嫔吼了一句,绣屏的哭哭啼啼只会招来皇帝的反感,要让皇帝相信,就要把事情说明白,哭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乱。“绣屏,你把与这汤羹有关的事,详细地说给陛下听。” 绣屏止住眼泪,爬到大殿中间,面向皇帝跪好,开始回话。“陛下,这甜乳羹是我家娘娘特意为皇子殿下准备的。自皇子殿下入住泾波宫,每日都要服用这汤羹,娘娘说,皇子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服用强身健体的补品。这汤羹平日都是泾波宫的小厨房做的。今日饮宴,娘娘就吩咐奴婢让御厨做了。 刚才皇子殿下用过了午膳,奴婢见时辰差不多了,就去御厨取来了汤羹。后面的事,就如大家所见了。”绣屏说完,俯首聆训。 “陛下,微臣想问这位姑娘几个问题。”洪兆冲向皇帝请示。 皇帝正想着此事应交给谁来问才合适,见洪兆冲请命,便应允了。 “请问姑娘,这甜乳羹的用料是什么?”洪兆冲向绣屏走近几步,温文有礼的问道。 “有羊奶、冰糖、莲子、红枣、枸杞和盐。”绣屏抬头看了洪兆冲一眼,又把头低下了。 “姑娘去取汤羹时,用到了什么器具吗?比如托盘?” “我用了食盒。”绣屏低声道。 “敢问姑娘食盒在哪里?” “在偏殿。” “姑娘取食盒回来的路上,有遇到过什么人吗?有打开过食盒吗?或者说,这碗汤在端到皇子殿下桌上之前,有其他人接触过吗?”洪兆冲又走近几步,这宫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 “我,回来的路上遇到过几个太监,大家各走各路,没有停留。在途中,我没有打开食盒。到偏殿,我才打开食盒,将汤盅拿出来。然后,”绣屏停了下来,她的犹豫被众人看在眼里,都觉察到了问题。 “然后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洪兆冲问。世事往往是这样,越担心的事越容易发生,越容易发生的事越容易引起人的担心。 “我,我把汤盅放到托盘上,和连翘说了几句话。转过身时,看到箜儿从我身边走过去了。”绣屏知道,她现在提到的每一个人都将成为被怀疑的对象,可是她不得不说,她若不说,最受怀疑的就是她。 “让连翘、箜儿上来回话。”皇帝知道连翘,连翘是溪嫔身边最得用的宫人,平日在海潮宫,皇帝经常看到连翘在近前伺候。可是今日,连翘并没有跟在宴上伺候。 两个宫女应召上殿,跪倒在地,向皇帝请安。“抬起头回话吧,这些礼数可以放一放。”皇帝让洪兆冲继续问话。 “臣想先问连翘姑娘,你与绣屏姑娘在偏殿时说了什么话?”洪兆冲走到连翘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连翘。 连翘被他看得心生羞恼,却不便发作,只能答话,“我问绣屏,她手里拿的是什么?她告诉我是给皇子准备的吃食。” “只说了这些吗?”洪兆冲看出连翘有所隐瞒,但是看她神情,应该不是与下毒有关的事,而是女子间的闲话。 “……我说,洛嫔娘娘看着不是细心的人,竟然能想的这么周到。绣屏让我别瞎说。我说,这是夸你家主子的话,你有什么不敢听的。”连翘面露羞赧,却也只能继续说,这些话在她们宫人之间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过分言辞,可是当着一众主子说出这种话,就有议论是非的嫌疑了。主子若是不高兴,自己就可能因为这几句话而得到几个耳光的“赏赐”。 “就这些了?”洪兆冲还有怀疑。 连翘看了洪兆冲一眼,对他的追问生出了怨怼,“……绣屏说,你家娘娘性情好,惯的你不知天高地厚。换了我家娘娘,你敢跟我说话,就先打你一顿了。我们俩就说了这些。” 洛嫔斜眼看向绣屏,严肃的面目上覆了一层寒霜。她是真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混迹在外时竟然敢如此议论自己。 “请连翘姑娘伸手,在下要检视一下。” 连翘瞪了洪兆冲一眼,伸出手,先是掌心向上,然后反转过来,手背向上。 “冒犯姑娘了,请见谅。”洪兆冲退后几步。又看向另外一人,“请问箜儿姑娘,你与绣屏姑娘说了什么话?” 箜儿看看洪兆冲,眼中满是敌意,“我,我没跟她说话。” 洪兆冲温和地笑了,“箜儿姑娘不要掩饰了,绣屏姑娘已经都说了。” 箜儿脸色一变,忍不住看向绣屏,一时间愣在了当场。洪兆冲催促道,“箜儿姑娘,你最好说清楚刚才在偏殿时,你和绣屏姑娘做了什么,现在事关人命,你们二人都有嫌疑。” “箜儿,实话实说就好。不必有所顾忌。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毒害溪嫔的人。”敏荷出言对箜儿叮嘱了一句。 箜儿回头看了敏荷一眼,露出了无助的表情。敏荷肃容以对,“说吧。” 箜儿垂眸,迟疑着开口,“我看绣屏拿了食盒进偏殿,有些好奇,想看看食盒里有什么,就趁绣屏与连翘说话时去看了看。没想到被绣屏发现了,绣屏问我,偷偷摸摸地干什么。我嫌她说话难听,就说,你别像你家主子那么刻薄,以为是个人就是坏人。绣屏骂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白瞎了平日里给我的那些吃食。我问绣屏是不是出门忘了看黄历,怎么竟说难听话。绣屏不理我,低头整理食盒。我怕她真生气,就过去哄她,结果厮闹了两下,碰倒了汤盅,汤盅险些扣翻了。我俩有点儿后怕,赶紧拿手帕将汤汁擦干净。绣屏担心汤汁少了受责骂。我为了让她安心,找了些热水填进了汤里……然后绣屏就端着汤盅进殿了。”箜儿伏在地上,“是奴婢出主意向汤盅里添水的,与绣屏无关。” 洪兆冲暗自摇头,请齐五将箜儿所说的热水找来。经过检查,热水没有毒性。洪兆冲不由得叹惋,这嫌疑终究是落在了这位箜儿姑娘身上,她实在有太多机会可以下毒了。 嫌疑何在 “箜儿姑娘,请伸出你的双手让在下检查一下。”洪兆冲走近箜儿。箜儿直起身,将手伸出,先是手背向上,然后翻转过来展示手心。洪兆冲看过后,不禁有些疑惑,“冒犯了。” 转身面向向皇帝,洪兆冲掂量了一下措辞,“陛下,依臣所见,箜儿姑娘与绣屏姑娘都有嫌疑。还需进一步调查,才能确定到底毒物来自何人之手。” “人都已经在这里了,还要查什么?本宫倒想知道,绣屏到底有何嫌疑?她是本宫身边的人,怎么可能伤害皇子?”洛嫔听了洪兆冲所言,心乱如麻。 “贵人所言亦有道理。微臣只是循序查办,为的就是不让好人含冤,不让坏人遁罪。微臣建议搜查两位姑娘的住处,看看是否藏有下毒之物。” “齐五带人去查!”皇帝一挥手,神色间的冷冽令人敬畏。“洪兆冲跟着去吧。” 另一边,蔡太医已经为邱望致诊过了脉,他一直留心着这边问话的动静,见齐五下去搜查了,便见缝插针,过来回话。 “回禀陛下,皇子殿下确实有中毒的迹象,所幸及时发现,只要尽快服用解毒汤药,很快就可以清楚体内积存的毒素。”蔡太医回答地战战兢兢,唯恐一句话说错,激发皇帝更大的怒气。今日之事,他已涉足大半。以他所观,若无血色掩刀,今日之事难了。他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哪怕被赶出太医院都无所谓。 “致儿中了什么毒?”皇帝的怒气已经渐渐降温,所有因怒而起的情绪都变成了冰,狠狠砸在了他的心上,摔碎的冰碴刺进了他的心里,痛难自抑。 “回禀陛下,这种毒物集聚在肝部,天长日久,会极大地影响皇子殿下的情绪,会让殿下易躁易怒、失去控制,进而做出伤害自己的事,自残、自毁、自尽。”蔡太医已经尽力说的委婉了,可是话一出口,他自己听在耳中都觉得无从接受。 “如你所说,这是一种慢性毒药,能推断出是何时中毒的吗?”皇帝自认,回宫前他将邱望致保护的很好,邱望致身边的人都很可靠。 蔡太医几乎要哭出来,皇帝问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尖锐,他若照实说,会令皇帝不满,怪罪于他;他若说的隐晦,会令贵人不满,迁怒于他。蔡太医知道,自己没得选,只能实话实说,“皇子体内的药效不是十分明显,据臣推测,应该是三到四天之前开始染毒的。” 皇帝不语,看向洛嫔,洛嫔注意到皇帝的目光,起身走到大殿中跪下,“陛下,臣妾对致儿关怀备至,绝对不会做出伤害致儿的事。如果致儿确实是这几天里中的毒,那臣妾难辞其咎,自愿领罚。但是请陛下相信,臣妾对致儿,绝无加害之心。臣妾不会做出这种作茧自缚的蠢事。往陛下能明察此事,为臣妾正名。” 看着眼中含泪、面色苍白的洛嫔,皇帝无言以对。洛嫔说的很在理,邱望致是她自荐领到身边抚养的,若是邱望致在她身边出事,她定然难逃罪责,洛嫔就算再大胆,也不会这样自掘坟墓。 “你先起来,致儿中毒的事还有待查究,朕自然不会妄下定论。”皇帝摆摆手,一边的宫人连忙上前扶起洛嫔,将她送回座位。 “陛下,臣妾以为,洛嫔是被人栽赃陷害了。致儿中毒之事与今日溪嫔中毒之事关系甚大。陛下别忘了,令溪嫔中毒的甜汤原本就是要给致儿的。”皇后在一边提醒道,“溪嫔只是在无意中为致儿挡下了这次灾祸。到底是谁,与致儿有这般大的仇怨呢?” 皇后的发问也是皇帝心中的疑问。这个问题的答案说简单也简单,说艰难也艰难。简单在于答案呼之欲出,艰难在于答案不易接受。邱望致是皇长子,在嫡长子毫无动静的情况下,皇长子的身份是最金贵的。如果邱望致不在了,那么皇长子的身份就会易主。 皇帝不禁苦笑,在他自己还没有坐稳皇位的时候,他的儿子就要为“皇长子”这个身份殉道了。这是什么造孽的天意? “陛下,致儿虽小,却是您的长子,他不应该遭遇这种算计。这不只是在伤害致儿,更是在挑衅皇家威严。陛下应该为致儿讨个公道。”淮嫔沉声说道,“此人心肠着实歹毒,竟然敢对皇嗣下手。臣妾虽不是致儿的亲母,但也有自己的亲儿,一想到皇嗣在这后宫中要面对这样的艰险,臣妾心中就着实难过。”淮嫔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仿佛在担心孩子未来也会遇到同样的威胁。 “娘娘,老奴想到一件事。”李嬷嬷突然在皇后背后低声说道。 “什么事?若与今日之事无关就不要提了。”皇后看了李嬷嬷一眼。 “回禀娘娘,今日早些时候,老奴在这里见到了一个行迹诡祟的奴才。他似乎摆弄了淮嫔桌上的果盘,但是被老奴一问,就慌慌张张地走了。”李嬷嬷一边说,一边向淮嫔那边看了一眼。 “竟有此事,怎么不早回报?”皇后有些气恼。 “老奴想着今日是文妃娘娘的生辰,不想给娘娘添麻烦,另外也没见其他异常,所以就没有说。但是现在想来,这奴才确实可疑,不知道他想对淮嫔做什么。”李嬷嬷恭肃而立,保持着自己恪尽职守的态度。 “你看到的奴才此刻在殿上吗?”皇后望向大殿中站的宫人,神色已经严肃起来。 “在,就是淮嫔娘娘身后的太监,大董。”李嬷嬷抬头望向自己提到的宫人。 皇帝一直在对抗头疼,现在听皇后和李嬷嬷提到了淮嫔身边的奴才,不由得气结,一波原就未平,皇后偏又再掀起一波,真是让他无言以对。 “大董,上前回话。”皇后下令。 一个宫人低着头走到大殿中,向前几步,跪在了一干奴才的最前面。 “大董,本宫问你,你在淮嫔娘娘的果盘里动了什么手脚?”皇后语气严厉,“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本宫在此,你只管说实话。本宫自会保你平安。” “皇后娘娘,溪嫔娘娘和皇子殿下中毒之事还没有结果,现在再来审淮嫔娘娘的宫人,未免乱了步骤吧?”香茗突然开口,一说话就直接对上了皇后。 行刺皇子 皇后没想到香茗会率先提出异议。虽然李嬷嬷提出大董之事略显突兀,可是在淮嫔表达了担心之后说出这个插曲,却也顺理成章。溪嫔腹中的是皇嗣,淮嫔腹中的亦是皇嗣,身为皇后,她不可能厚此薄彼。“香茗,你怎知审问大董一事会乱了步骤?现在没有什么步骤可言,只有一大堆需要解决的疑问。疑问不解,后事难料。本宫审问大董,也只是随机应变而已。” “皇后娘娘的道理确实说的通,可是事情若这么做了,未免会搅乱现状,使真相愈发掩藏。”香茗以少有的犀利直白面对着皇后的威势。 “香茗,你对本宫如此置喙,到底是何居心?你是怕本宫查到什么事?还是怕本宫查到什么人?”皇后意有所指地望了文妃一眼。 “娘娘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嫔妾是就事论事。”香茗毫无畏惧,一改往日束手旁观的作风,似乎对此事很是坚决。 “香茗,皇后娘娘自有打算,你若是想不明白,就安心听审吧。”雅茉在旁边,轻声劝阻。对于香茗的直言不讳,她也深感意外。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吃过这种亏,不希望香茗重蹈覆辙。 香茗还想再说,却被兰笙挡住了话头,“香茗,皇后娘娘远见卓识,你也许没看透这下毒之事的机巧,但是皇后娘娘已经洞悉了真相,你还是收声静观吧。”兰笙看着香茗,眼神中的深意让香茗有所触动。兰笙的话,明面上听是对自己的点拨,往深处琢磨,却是对皇后的臆测。只不过这明面上的话说的太规矩,让人忽略了下面隐藏的没规矩。 皇后很意外,往日遇事,这四位夫人的反应都很沉默,永远都是战战兢兢观望的样子。今日的反常究竟因何而起呢?皇后无暇细究,仍旧将心思放回到大董身上。“大董,本宫问你的话,你想好了,便好好回答。你在淮嫔的果盘里动了什么手脚?” 大董抬起头,有些茫然,有些凄惶,他嘿嘿笑了笑,有些肆无忌惮,全然没了奴才惯有的谨慎劲儿,“我动了什么手脚?我要动手脚也无需等到今天。呵呵。”大董的脸色灰白,似乎想起了什么,说起话来阴恻恻的,“我天天守在淮嫔身边,想做什么都行。若不是看她平日对我还算不错,我早就帮她把孩子流掉了。呵呵。” 淮嫔面色苍白,扶着肚子往椅子后面靠了靠,身边的侍婢春袅见状,连忙扶住淮嫔的肩膀,轻声安抚。 “大胆奴才,你竟敢包藏祸心?说!你究竟受了何人指使?”皇后听大董说话放肆,心下不快。 “何人指使我?呵呵,指使我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董笑的愈发癫狂,他指着文妃,笑容惨淡,“文妃娘娘,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可是没办法。有人把我揪出来了。哈哈。这就是天意啊,这就是天意!” 皇后凤目圆张,怒容立现,“文妃,竟然是你?你指使大董潜藏在淮嫔身边,意欲何为?” 洛嫔在一旁应声而起,语带哽咽,“皇后娘娘还用问吗?文妃先是安排这个狗奴才暗害淮嫔姐姐,现在又指使敏荷对致儿下手、栽赃于我,她可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臣妾以为,海潮宫中的奴才也要好好查上一查,也许溪嫔身边也有大董这样的奴才。文妃分明就是要剪除皇嗣,为她腹中的孩子清理阻碍!” 文妃始终冷然端坐,对皇后的质问和洛嫔的指控不置一词。她凝神望着凄然带笑的大董,若有所思。 “文妃,不要以为不说话就代表你委屈了。你若想自证清白,就要拿出证据来!”文妃的无视令皇后心火泛滥,她就要看看文妃准备如何自辩。 “皇后娘娘,嫔妾没有证据证明这名奴才与嫔妾无关。皇后娘娘若能找到证据证明这名奴才与嫔妾有关,大可以去找。”文妃云淡风轻地说道,她面上的表情一如既往,无悲无喜,只有无穷的妖娆,因为此刻没有笑意,那妖娆更显妩媚,还有几分冷眼旁观的戏谑。 看着这样的文妃,皇帝有一刻忘记了头疼。他沉溺在这神秘的孤傲之中,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于是也带着一种探究的心情望向皇后,想看看皇后如何应对这个局面。不知不觉中,皇帝的心落在了文妃身边。 “文妃,不要试图逞口舌之快。大董已经指认了你,你脱不了干系了!”皇后被气得脸色铁青。 “是啊,文妃娘娘,你脱不了干系了。奴才对不起你了。”大董嘿嘿干笑了两声,“皇子殿下,您是天生富贵命。奴才们贱命一条,十个人也比不上您一个人。可是,再富贵,您也只有一条命,若是没了也就没了,您说对不对?”大董对邱望致说话时,脸上露出了温和憨厚的笑容。 邱望致看着大董,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很可怜,好像有一肚子伤心事。 突然,大董跳起来,直蹿出去,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刺向了邱望致。 “致儿!”“啊”“有刺客”“让开”,大殿上乱作一团。利刃刺身之声传来,刀下血溅三尺之外。 一片静谧中,皇帝的声音打破平静,“太医!快,快为皇兄疗伤!” 邱淮将邱望致护在怀中,大董手里的匕首插在了邱淮的背上,一把长刀刺入了大董的后背。大董的血流了满地,殿上众人惊魂未定。邱淮捂着邱望致的眼睛,低声宽慰着他,邱望致懵懂无知,一个劲儿追问“怎么了”? 皇帝亲自上前,从邱淮手中接过邱望致,他抱着孩子坐回去,吩咐蔡太医为邱淮处理伤口。 “岂有此理!这奴才怎么会将利器带在身上?”皇帝的心中怒气难去,竟然有人敢在他眼前行刺皇子,实在是罪无可恕。“柳承行!传柳承行觐见!” 皇帝将邱望致的脸压在自己身前,感受到那一方小小额头的温暖,他的心情略微平复了一些。他命人将大董的尸首拖下去,将地上的血清洗干净。皇帝看的很清楚,杀死大董的刀是从大殿后方扔过来的,可是他只看清了刀,却没有看到扔刀的人。 疑在何处 柳承行很快就来到了栖华园,皇帝让身边近侍将事发经过说了一遍,柳承行听完立刻跪倒在地,向皇帝请罪。 皇帝不欲节外生枝,他让柳承行派人驻守殿外,等他再做安排。 经大董行刺这一闹,皇后的神色已不似刚才那般严厉。但是,她还记得刚才的事端。望着一种奴才擦拭地面清理的血水,她觉察到了皇帝的怒火。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皇帝还能端坐其上,不肯罢手,说明皇帝要今日事今日毕,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文妃,你现在很得意吧?唯一可以指正你的人已经死于非命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安然脱身了?”皇后的声音微微发颤,适才发生的血案令她耳目咸惊,可是要做的事不能中途而废,她是六宫之主,要有气度和胆魄。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像这样的奴才,皇后若想找,一定还能找得到。臣妾未做亏心之事,自然不需要考虑脱身之计。皇后娘娘不必急于一时,若是眼下不能对嫔妾一举成擒,大可以再等一等更好的时机。”文妃露出些笑意,嘲讽之意更浓,“嫔妾今日生辰。皇后娘娘可否高抬贵手,让我等畅怀尽饮,明日再做刁难呢?” 皇后立时变了脸色,面对文妃的挑衅和嘲讽,她知道,自己又棋差一招。她对文妃的指控已经因大董的死而变得漂浮无根。虽然大董临死前承认了文妃对他的指使,可是他毕竟没有对淮嫔造成实质的伤害,这就让大董的自述和指证少了说服力。 “文妃,你不要自说自话了。今日这大董行刺致儿,难道不是受了你的指使吗?陛下,臣妾以为,侄儿那盅羹汤里的毒药,很有可能也是大董放的。臣妾以为,陛下应该着人到赤阳宫查上一查。”皇后见无法使文妃低头,便想借助皇帝的力量。 皇帝轻轻抚摸着邱望致的后脑勺,感觉着邱望致的紧张和胆怯。 “致儿受苦了,是父皇不好。朕的致儿受苦了……”皇帝觉得怀中的孩子十分可怜,一出生就没了母亲,虽然自己已经尽量抽取闲暇陪在他身边,却还是无法填满他成长的岁月。在邱望致迄今为止的生命里,大多数的时光都是在寂寞和孤独中度过的。种种原因导致了这样的结果,皇帝虽然心疼,却也没有办法去改变已经流逝的岁月,他只能尽力让邱望致的未来更加完整。 见邱淮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皇帝对他说道,“皇兄,你先带致儿回去,这几日,劳烦皇兄照顾致儿。”从邱淮和邱望致的接触中,皇帝能感觉到邱淮对邱望致的喜爱,也能感觉到邱望致对邱淮的依赖。皇帝很满意自己看到的现状,他希望邱淮能够成为邱望致生活的一部分。对于皇室子来说,越完整的人生才能带来越完整的信念。无论邱望致未来要面对怎样的命运,完整的信念都能支持他坚定地走下去。这一点是皇帝用了十年时间才领悟到的。 邱淮点头,拍拍自己的胸口,示意皇帝放心。他向邱望致伸出手,等那稚嫩的小手降落在掌心,便轻轻握住,拉着邱望致向大殿外走去。经过锦兰的桌前时,邱淮望了锦兰一眼,将她的关切盛在心里,点了点头。 “皇后,既然你疑心文妃下毒谋害皇嗣,那就着人去搜赤阳宫吧。”皇帝望着皇后,想从那双美丽至极的双眸中看出她的真情实感。可惜,他又失败了。皇后在他面前,永远都像站在雾里,那一层雾气,不仅吞噬了他的感情,也吞噬了他的用心。 “锦兰,雅茉接旨。着你二人搜检宫苑,由紫云宫起,至尘趣园止,无一不落、阖宫翻遍,所有可疑的人、物都要带回来。柳承行,你带人陪同,有违令者,格杀勿论。”皇帝看看皇后,见那美丽的女子露出困惑的表情,心中竟有些释然。原来站在雾里的感觉是这样的,既有些莫名的充实,又有胜利些的得意。 雅茉看向兰笙,犹豫着是否应该推拒一下。兰笙微微摇头,她们二人便上前领旨,在皇后冷冽的目光里离开了大殿。 走出栖华园时,洪兆冲和齐五恰好回来。洪兆冲停下脚步,跟着齐五一起问安。他看向兰笙,想说什么,却发现兰笙给了他一个拒绝的眼神。他连忙低下头,等齐五和兰笙客套完了,他才跟着齐五往回走。默默地望着兰笙远去的背影,洪兆冲轻轻的叹了口气。 进到殿中,洪兆冲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四下查看,注意到地上有残余的血渍,而跪在地上的绣屏三人裙角上都沾染了血污,他断定,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这大殿里有人殒命了。他有些纳闷,他和齐五还没有调查出结果,为何皇帝这边就开始发落人命了呢? 注意到洪兆冲的留心四顾,皇帝对此人的印象又加深了几分,“怎么样?调查出什么结果了?” “回禀陛下,臣在齐公公的带领下对宫女绣屏和箜儿的住所进行了搜查,并没有查出毒药。”洪兆冲很为难,提出进一步搜查的是他,可是现在什么也搜查不到,事情便陷入了僵局。 “依你所想,接下来要怎么做?”皇帝问洪兆冲,他想看看这个人的城府和心计,到底能不能为他所用? 洪兆冲想了一会儿,“陛下,恕臣僭越,搜检结束后,臣请齐公公带臣去了御厨,结合宫女绣屏的证词进行了查问。据臣观察,御厨内人员混杂,可能在那盅汤羹里下毒的人不胜枚举。现在,两位宫女身上没有毒药,住所也没有毒药,所以,臣以为,不能排除有人在御厨下毒的可能。而且,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陛下,绣屏和箜儿并没有被搜身,为解嫌疑,臣妾建议对她二人搜身为证。”敏荷朗声说道。 皇帝挑眼看看敏荷,又看看溪嫔。“准。洪兆冲,带她二人下去搜身。” 洪兆冲面露难色,“陛下,这不妥吧。” 皇帝懒得再多废话,“去。” 洪兆冲别无他法,只得应旨,跟着齐五去了偏殿。 无果之捜 原牧野感觉到了皇帝身上散发出的戾气,他很担心,皇帝会在这戾气的刺激下做出错误的决定。自他得了皇帝的赏识,进阶御前,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皇帝。他习惯了皇帝的温和、从容、淡定,习惯了皇帝用浅淡的微笑掩饰心中的种种情绪。此刻,皇帝既没有压抑,有没有掩饰,只是尽情释放着身上的戾气,向身边的人施加着威压。 齐五和洪兆冲很快就带着人回来了,洪兆冲上前一步,“陛下,微臣在两位宫女身上没有发现藏匿毒药的痕迹。臣以为,汤羹还在御厨时就被下毒了。” “依卿所见,此二人的嫌疑解除了?”皇帝的声音轻缓,与适才怒气横生的样子判若两人。 洪兆冲颇为为难,若是解除了这二人的嫌疑,那下毒的人就相当于石沉大海;若是一定要为下毒之事做个了解,就得在这二人身上再找出疑点来。后者难,前者更难。洪兆冲初来乍到,不了解宫中形势,只能依经验而行。“回禀陛下,依这两名宫女所言,她们确实是嫌疑重大,但是臣调查所见,两人身上、居所都无毒药,就无法切实判定她们有罪。” “既然如此,来人啊,将这二人拖下去,杖毙。”皇帝一挥手,眉目间舒展无波,仿若渡化世人。 “陛下,若是能再宽限臣几日,臣还可以再作调查。”洪兆冲没想到皇帝下旨便是此等重罚,不禁对自己的决断感到懊丧。 “不必了。”皇帝阖目,沉静的神色中带着些阴冷。 “陛下,请容臣再说一句。适才查验时,臣见宫女箜儿手上有粉末残留,以此为据,箜儿的嫌疑要大过绣屏。”洪兆冲心里不安,如果可以,他希望再给他机会查下去;如果不行,他只能赌一次,能救一个是一个。 皇帝睁开眼,看着洪兆冲,明白他心中的急切。这个人重道义,虽懂得向强权低头,却也想坚持自己的原则。这样的人,可用。“既然你这样认为,朕便相信你。绣屏杖责五十,箜儿杖毙。” 敏荷倏地起身,几步走到殿中,跪在地上,“陛下,臣妾以为,锦兰和雅茉搜宫未果,毒源未清,箜儿和绣屏身上的嫌疑便是未知之数。臣妾恳请陛下,稍安勿躁,等锦兰和雅茉回禀之后再做定夺。”敏荷强自按捺委屈的模样看在皇帝眼中有种刚强的可怜。 “既然敏荷夫人为你们求情,那就再予你们片刻。押到殿外候着吧。”皇帝虽答应了敏荷的请求,却没有改变初衷的念头。 箜儿走到敏荷身边时,敏荷拉住箜儿的胳膊,低声说道,“别怕。”箜儿眼中含泪,点点头,与敏荷擦肩而过。 时间过得很慢,在一片死寂中,时间的流逝变成了一场酷刑,所有人都在点滴的变化中经受着折磨。 兰笙来到大殿门口,看到绣屏和箜儿,在她们的眼中看到了不同的情绪,绣屏的眼神很平静,如同一潭深渊,掩藏着恐惧。箜儿的眼神很紧张,如同一条弓弦,拉扯着绝望。 箜儿的目光随着兰笙的走近而升腾起火焰,可是,当她看到来人均手眼空空时,那火焰霎时便熄灭了。兰笙被那昙花一现的火焰刺伤了眼,她不喜欢那样的目光,仿佛想要吞噬一切,最后却只能被黑暗吞噬,那种悲戚会让人触目惊心。 一进大殿,兰笙便迎接了众多目光的洗礼,在那些目光里,兰笙感到了一丝异样,能让她感觉到危险的目光不多,在御书房外有一道,这里是相同的一道。兰笙找准方向望过去,看到了一个太监。那人虽穿了一身太监服,却有一双不属于太监的眼睛,他相貌普通,扔见人海便再难认出。这样的人,最适合做刺客。可是这个人不是,他安静地潜伏在皇帝身边,若是要行刺皇帝,恐怕早已成功,所以,他不是一个刺客,而是一个护卫,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护卫。兰笙不知道皇帝有没有找到这个人,可是此刻不是揭穿他身份的时候,兰笙想要记住这张脸,可是这副面容实在太过平常,要记住太难了。 兰笙脚下一个踉跄,手上的串珠摔了出去,正滚到那人的脚下。 “怎么了?”雅茉连忙扶住锦兰,撒下满眼惶恐。走了这一大圈,她早已变成了惊弓之鸟,现下少有风吹草动,她便惊慌不已。 “没事。头有些晕。”兰笙扶住雅茉,脚下不停,全然不顾丢失的手串。其他宫人见了,也不敢惊扰,只能示意那离手串最近的人将饰品捡起来。 皇帝看到了锦兰的异状,可是她没有言明,自己也不便过问。“你二人搜宫的结果如何?” 雅茉与锦兰对视一眼,锦兰会意,“回禀陛下,臣妾二人对十座宫院进行了搜检,未发现与今日下毒之事有关的物品和嫌犯。” “雅茉,你二人真的仔细搜检过了?”皇后看向雅茉,似乎对锦兰的说辞不太信服。 “回禀娘娘,臣妾等确实进行了详细的检查,并没有发现可疑之物。”雅茉看了皇后一眼,被皇后的威势所迫,又低下了头。 皇后冷笑着望向文妃,“文妃,现在你才算真的安心了吧?”皇后不无嘲讽地说道,“倒也是,若真的那么容易找到罪证,之前巫蛊害人之事也就不会那么轻易地不了了之了。” “皇后娘娘不必明嘲暗讽地挑剔臣妾。臣妾自知无咎,自然无惧人言。只要娘娘高兴,可以随时、随地、随意对臣妾进行指摘。臣妾生辰之日可以,陛下生辰之日可以,娘娘生辰之日更加可以。娘娘是六宫之主,臣妾甘愿为娘娘效口舌之劳。”文妃淡然地接下了皇后的不满。她不明白皇后突然向她发难的根由在哪里。之前对佟氏,皇后亦步亦趋,绸缪妥当才会有所行动。可是现在对自己,皇后的急不可待甚至到了昭然若揭的地步。这变化到底缘何而来?文妃本不愿与皇后正面对峙,可是皇后一再刁难,这就让她无法静心以对了。她身在妃位,身后有母族,母族亦有派系。她可以忍下皇后的步步威逼,可是她背后的力量却不能容忍。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这是整个后宫的事。 君心失意 “文妃,你不必巧言令色了。大董已经供出你是主使他的幕后黑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找出你的罪证是迟早的事,你若是知趣,就应该把你的恶念交代清楚。免得以后水落石出时,让人说你用心阴毒、怙恶不悛。”皇后目色涨红,被文妃的讥讽点着了心窍上的火,恨不得现在就让皇帝将文妃褫夺封号,发落出宫。 “皇后,你今日说的够多了。”皇后对文妃的指责和控诉显足了醋海翻波的气势。在没有实据的情况下,听了奴才的一面之词就对妃嫔指手画脚,皇后不仅丢掉了自己的身份,也丢掉了皇家赋予她的矜贵。将自己对文妃的猜忌和嫉恨暴露在众人面前,这种行为不仅不智,而且低劣,实在是有损天家尊严。皇帝不希望皇后继续这种无端而又武断的胡言乱语,他不想今日的事态继续激化下去了。 听到皇帝盛满怒意的喝止,众人皆是肃容敛目,静待圣训。 “朕心甚伤。后宫中混乱至此,皇后与文妃皆有责任。淮嫔宫中的奴才存心不良,先是异心潜伏、再是诬告妃嫔、三是行刺皇子,罪大恶极,虽死难抵。现着司狱监处以凌迟之刑,晓谕后宫。”皇帝的声音低沉,在大殿中的回响四下不绝,震荡在众人耳畔,卷起令人心惊肉跳的威吓之意。 “溪嫔中毒之事,虽查证无果,但是两名宫女不安其职、愚弄主上,侍奉不周、埋下隐患,其罪当诛。之前洪卿为其中一人求情,朕已许之,便按照朕适才的交待做吧。” “陛下……”皇后还想再说。皇帝侧眼看向皇后,漠然不语。皇后看到皇帝的眼神,被其中的戾气吓得语不成句,嗫嚅了一声,安静下来。 “即日起,紫云宫请安之例暂停,皇后颐身备孕,无需再理宫务;文妃协理之权让交淮嫔,香茗从旁辅佐,料理公事,为皇后分忧;致儿交由敏荷扶养,召虞嬷嬷回宫照应。今日,众卿都累了,都回去休息吧。”皇帝起身,扫视殿中诸人,突觉岁月无情,世事无常。他身为皇帝,也只是天道中一个惶惶不安的过客,承担了无法承担的命运,所以只能凭一腔孤勇,鏖战前行。 这是异常平静的一夜,皇帝在栖华园内的一番话如同一顿乱棍,打散了所有人的绸缪。 升宁宫中,皇帝坐在榻上,抚摸着他精心为文妃准备的披风,心头浮起了淡淡的忧伤。他觉得这就是造物弄人。明明该是一个美好而又温馨的夜晚,到了此刻,却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陛下,锦兰夫人求见。”齐五在殿外禀告。 皇帝没想到锦兰会来,依锦兰的性格,见了自己这般大刀阔斧的安排,应该是思前想后地躲在锦织苑暗自盘算才对。 “宣她进来吧。”皇帝不愿多想。今日,他琢磨了太多的事,头已经疼的麻木了。 兰笙进到殿中,见皇帝神色不辨,猜想皇帝还在为今日的事纠结。 “陛下累了一天,怎么还没休息?”兰笙走上两步,斟酌了半天才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有何事要说?为何不等到明日。”皇帝觉得自己很残忍,为了博美人一笑,竟然会去射杀一条生命。可狩猎本就是强弱对抗的比试,这头狐狸会落在自己手中,只能说明这狐狸的运势不好。 “臣,担心陛下头疼,所以过来看看。”兰笙匆匆望了皇帝一眼,很快便转开了视线。“另外,今日搜宫,臣一无所获,不知是否扰乱了陛下的安排。” “朕能有什么安排?一切都始料未及,让你去搜宫,也不过是尽尽人事。”皇帝看到了锦兰的闪躲,这一如既往的态度倒是令皇帝感受到了岁月平常的熟悉。 “陛下头疼吗?需要臣为陛下按摩一下吗?”兰笙看皇帝一直抚摸着那条披风,猜测事出有因。可是看皇帝沉浸于其中,她也不好发问。 “朕无事,你回去休息吧。”望着兰笙低垂的眉眼,皇帝突然明白,许多事都是不能强求的。比如当初让赵庭远送女入宫,比如他希望佟氏与皇后分庭抗礼;又比如他对文妃心生爱慕,还有他对溪嫔怜惜胜爱。他强求的事似乎都没有好结果,他的心愿祈望都付诸流水,一去不回。他甚至怀疑,也许他并非天命之选,所以处处掣肘、时时竭虑,常常感到力不从心。 “陛下真的没事吗?”兰笙从皇帝的动作中察觉到了一丝无法派遣的柔情。那条披风是新的,看手工和质地,均属上乘。这条披风是皇帝之物?不对,这尺寸是女子所用。“这条披风是陛下为文妃娘娘准备的生辰礼物吗?” “……不重要了……”皇帝将披风卷起,放到一边,起身往内室走去,“回去吧,早点儿休息。” “陛下的心意是最重要的。”兰笙上前,拉住皇帝的胳膊,“文妃娘娘应该收到这份贺礼。今日饮宴已经败坏了娘娘的心情,陛下应该去宽慰几句。” 皇帝回头看兰笙,心中的自暴自弃被她的认真诚恳动摇了。 “陛下,您若是不说,文妃又怎么会明白您的心思呢?臣觉得,您若是有意维护文妃,就该让文妃知道您的为难。文妃是识大体的人,她会比任何人都清楚您为她做的付出是多么难得。”兰笙走到榻边,拿起披风交到皇帝手中。“陛下,去赤阳宫吧,文妃可能还没睡。就算她睡了,明早一睁眼就看到陛下,心中定然也是欢喜的。” 皇帝拿着被锦兰硬塞过来的披风,举棋不定。兰笙又走到一边,拿起皇帝的披风为他披好。“陛下,臣要回锦织苑,与陛下同路,臣陪陛下走一走吧。” 兰笙虚扶着皇帝,半推着他走出升宁宫。走在暗夜里,风打在脸上的清冷就像不经意间流下的泪,冰冰凉凉、断断续续。皇帝和兰笙漫步到了赤阳宫外,兰笙停下来,对皇帝说道,“陛下到了,臣便回去了。”她向皇帝躬身行礼,带着人调转方向,往锦织苑走去。 黑夜中,皇帝只能看到一盏灯影渐渐走远,他觉得,那灯影里融入了兰笙的身影,可是再仔细看时,却连灯影都不见了。 物归原主 满月问兰笙,为什么要劝说皇帝去赤阳宫?她大可以陪皇帝留在升宁宫,为皇帝排解心事,让皇帝明白她的心意。兰笙莫名心悸,反问满月,自己有何心意。满月掩笑不语,却把兰笙笑得心底发慌。 兰笙自问,对皇帝未敢怀有什么心思,无非是尽臣之忠、全君之谊罢了。满月只是笑,把兰笙的反问当作了明知故问。 兰笙愈发看不了满月这种洞悉因果一般的笑容,追问她,“你到底看出我有什么心意了?” 满月看她急了,才止了笑,温和地说道:“夫人心疼陛下。” “我?心疼陛下?我哪有那个资格。”兰笙笑了,笑满月的浮想联翩。 “夫人何必妄自菲薄呢?奴婢觉得,陛下心中有夫人。夫人没感觉到吗?” “有没有又如何呢?”兰笙苦笑,她竟然和满月说起了这种事,真是荒唐了。 难道她要告诉满月自己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天子妾室?还是个伺机脱离苦海的投机之徒?这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的。所以,她心中有些苦闷,因为满月的猜测让她感觉自己似乎是弄假成真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飞蛾扑火又是什么?兰笙想起了皇帝的那句“不重要了”。如果真的心有所系,为什么还要逃避?直面真实的情感有什么不好?天子又如何?天子虽证天道,却也是凡人,凡人除了血肉之躯,就剩了尘俗之心,既然心中有她,就应该去争取,哪怕真的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也要试过才知道此神女非彼神女。只有试过才不会后悔,也只有试过才会知道,襄王向往的究竟是不是神女。 兰笙觉得自己顿悟了,随即又忍不住笑,自己频频顿悟,却屡屡迷失,究竟是她悟道太少,还是迷途太多?兰笙不由得想起了母亲,那个鼓舞她放弃自我、追寻自我、坚持自我、忘却自我的人,那个总是看着她的背影,相信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回家的人。 满月看着兰笙脸上的神情由错愕到释然,由讶异到伤感,以为自己触动了兰笙的心事,便不敢再言语。 兰笙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把满月晾在了一边,她醒过味儿来,“回头准备些补品给淮先生送去。他受了伤,得好好养养。对了,再去趟虚怀庵,给皇子殿下求个平安符回来。请那位亲手做吧,最好放上手抄的经文纸。” 满月一愣,“夫人这是何意?” “别无他意。只是担心她寂寞。人呐,寂寞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兰笙拿起桌上扣放的书,笑了笑,“还是读书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满月笑道,“有了书,夫人就不寂寞了吧?” “那是,有了书,谁还有时间寂寞啊。”兰笙翻看着书,不再和满月闲聊。 过了一会儿,玲珑走进来通禀,“小姐,外面有个宫人求见,他说是在栖华园当差的。” “是吗?让他进来吧。”兰笙的目光还停在书上。 玲珑领进来的宫人正是昨日捡了兰笙手串的太监。 “奴才给锦兰夫人请安。奴才是来向夫人归还首饰的。”这宫人跪在地上,笔直的腰身、宽厚的肩膀不似一般太监的细弱。 “满月,你去门外候着。”兰笙放下书,郑重其事地看着面前下跪之人。“抬起头来。” “奴才不敢触犯夫人凤仪。”宫人仍旧低着头。 “抬起头来,恕你无罪。本宫看你眼熟,想要确认是否为相识之人。”兰笙感觉,这人的手比全福的手还要大一些,看起来似乎会更有力量。 “奴才一直在栖华园伺候,不可能与夫人相识。”宫人的态度虽恭谨,可是语气却冷硬,全然没有下人的卑微。 “是否相识,本宫心中有数。不由你定。抬起头来吧。”兰笙心想,这个奴才挺有机心,看来已经对自己的用意有了察觉。 宫人略顿了一下,便将头抬了起来,显露出那双冷漠犀利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兰笙面上带笑,似是闲叙家常。 “奴才名叫王二。”宫人垂下眼帘,未敢直视兰笙。 “说真名。王二这名字太普通,不会是你的名字。你的本名可能叫王二,但是在公里,你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是什么?说出来听听。”九叔说过,异能之人,可以平庸掩其身份,可是那双眼的光泽,却是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了的。能连目光都修饰之人,已非凡人,当远之。眼前这人,目光是改变不了的,所以,此人虽有异能,却也不是最顶尖的能人。 自称王二的宫人抬眼看向兰笙,似在犹豫,却不知这犹豫已然暴露了他的心中所想。 “本宫不会揭穿你,否则也不会单独与你相谈。本宫只想知道,你潜身于御书房外,到底意欲何为?”从王二的眼神中,兰笙知道,皇帝还没有找到这个人,究竟是柳承行办事不利,还是此人在宫中的本事更在柳承行之上。兰笙还不能判断。 “奴才不懂夫人的意思。”王二再度垂下眼,以礼为拒。 “本宫无需你懂。本宫只要知道两件事,一,你叫什么名字?二,你对陛下是忠是逆?”兰笙并不想威胁王二,这种人若是怕自己的威胁,便也不会有今日这种目光了。 “……奴才原以为夫人是以色事人,没想到夫人还是女中诸葛,竟然能为陛下看顾左右,奴才对夫人刮目相看。”王二貌似恭敬地称赞兰笙。 “无需顾左右而言他。本宫说了,只问你两个问题,你只回答这两个问题就可以。”兰笙连笑都懒得扯了,对这种人,一板一眼比语重心长有用。 “奴才储扬,对陛下忠心不二。望夫人明鉴。”储扬一躬倒地,尽显恭顺。 “你若真的对陛下忠心不二,便该让陛下知道。如你所为,定是有难言之隐,告予陛下,陛下定会谅解。”兰笙觉得此人有趣,看似迷雾隐形、难以琢磨,可是雾散云开后,却只是孤木一棵。这样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奴才谢夫人点拨。”储扬抬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串手链,膝行到桌前,放到桌上,“这是夫人之物,奴才物归原主了。” 兰笙拿过手链,若有所思,许久,她抬头看向储扬,“储扬,若有忠心,便尽忠御前吧。别埋没了自己。” 余波初现 淮嫔初掌大权,虽没有大张旗鼓地推翻之前皇后和文妃的举措,却也陆陆续续地开始了变革。 生辰宴上,太监大董和宫女箜儿因罪偿命,主上对下人的忠心和服侍愈发看重。各宫虽没有明说要肃清院落,可是对宫人的管教和要求却愈发严厉了。兰笙觉得这个时机值得利用,便让全福去宫外弄回了一些迷药,给自己私抓的宫人下到了饭菜中,然后将他们转移到其他假山中顺势放了。玲珑不明白兰笙此举的意义,兰笙不想花心思气力解释自己因一时激愤而做出的泄恨之举,便故作高深,让玲珑自己去琢磨。兰笙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不厚道,可是只有对玲珑,她才敢做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事。束手束脚惯了,她特别在意这种消遣心情的机会。 文妃生辰后,漓波宫成了后宫之中最安宁的地方。这里就像一座孤岛,远离了那场狂风暴雨,所以岛上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状。 兰笙来看江嫔时,江嫔刚服了药躺下。见来人是兰笙,江嫔也不避忌,依旧躺在床上,就让兰笙倚了蒲团与她在床上对坐。 “那日来搜宫,你也不把事情说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虫儿说,现在宫里是淮嫔说了算了?这是什么意思?就算皇后出了事,还有文妃呢,怎么就落到了淮嫔身上呢?”江嫔散着头发靠在床上,一派慵懒的姿态。因为不便起床,她也懒得梳洗,每日只以木梳通发,活络头顶的经脉。 兰笙略作回想,便将文妃生辰那日发生的事向江嫔讲了一遍。她自己错过的事已经通过全乐打听到了,现下掺在所有事情中讲上一遍,才发现,她对箜儿的死也有些责任。 “你若这么想就错了。你只是按陛下的吩咐行事,搜宫的结果如何不是你能控制的。你不必将箜儿的死揽在身上,日后见了敏荷,无需多说,我想,敏荷会比你想的明白。”江嫔宽慰着兰笙。 “唉,话虽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在江嫔面前,兰笙并不掩饰。她的焦灼、担忧都发自内心,虽不全然来自于箜儿之死的内疚,却有大部分是因为自己的束手无策。与敏荷的交情摆在那里,她是有心为箜儿开脱的。洪兆冲曾经说过,如果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这个人犯了罪,那么就应该相信他无罪,然后去找证明他无罪的证据。这不仅是给罪犯一个机会,也是给人心一个机会。 “你放不下的不是箜儿,而是后宫。你以为自己能从六宫中搜出什么,可是到头来却空手而回。你怀疑的是这后宫中的每一个女人。所以,当怀疑落空时,你便觉得无从着落了。”江嫔盯着兰笙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道,“兰笙,你不能把后宫中所有的女人都当做敌人。” 兰笙觉得江嫔误会了她的意思,可是,当她想要解释时,却发现是她误会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她开始站在皇帝的视角看人看事了,所以她走到了一众宫嫔的对立面上,所以,她因为没能如皇帝所愿从宫中搜出证据而郁忿。 “我到底是怎么了?”兰笙知道自己这样不对,这样的偏见会夺走她正常思考的能力,她会因此而犯下错误。 江嫔笑眯眯地看着兰笙,任她沉浸在苦思冥想中。 “哎呀不行,头疼。”兰笙想了一会儿,放弃了追根究底的执念。原来世上最难懂的心不是别人的,而是自己的。 “想不明白了?需要我点拨一下吗?”江嫔将受伤的腿挪动了一下,眉峰因疼痛而略微蹙紧。 兰笙想帮忙,却被江嫔制止。兰笙怕自己笨手笨脚弄疼江嫔,便稳坐于侧。 江嫔换了个姿势,坐姿更加轻松了一些,“你对陛下的情意加深了,所以对我们的敌意就加重了。” “我对你可没有敌意。你可不许编排我。”兰笙被江嫔说的脸一红,感觉自己掉进了奖品的陷阱。 “你慌什么?我又没有怀疑你。你呀,别这么战战兢兢的。你对陛下用情是天经地义,有什么可难为情的?看你这样子,我还以为你和陛下之间有什么隐情呢?”江嫔戏谑道。 兰笙笑着摇头,以一声叹息掩去了引江嫔生疑的忐忑。“那天之后,敏荷来过你这儿吗?” “前天她带着致儿来过。随行的还有一位虞嬷嬷,据说是看顾陛下长大的老嬷嬷,本来已经出宫荣养了,可是现在被传召回来,专门陪护致儿。”江嫔神色黯然,适才的轻愉消失不见。 “那日确实听陛下提了一句,没想到这么快就把人召进宫了。”兰笙骤然想起这事,才发现刚才没说。 “是啊,我看敏荷,似乎与虞嬷嬷相处的不好。别说是敏荷,我看那虞嬷嬷也觉得不舒服。她太严苛了,听敏荷说,她不赞成敏荷带致儿来看我。她劝敏荷,既然扶养了皇长子,就要与皇长子同心共进。皇长子只可以有敏荷一个母亲。”江嫔说话时,耳畔还回响着敏荷的话,虽然敏荷不会说谎,可是这实话说出来还是令人难过。 “虞嬷嬷怎么能向敏荷说这种话呢?这不是挑拨敏荷与你的关系吗?”兰笙没想到皇帝找回来的人会是这样。 “敏荷也是这样说。可是,我细想了想,虞嬷嬷这话说的没错。致儿养在敏荷膝下,应该不会再有变数了。致儿应该安心踏实地以敏荷为母,这对致儿的将来有利。”江嫔心中难过,可是她告诉自己,缘分天定,也许她与邱望致的缘分就只有这些了。 兰笙看江嫔情绪低落,伸手抚上江嫔的腿,“难为你了。你与致儿本是好好的,都怪那个惹事的奴才,着实害人不浅。” 江嫔肃容,“和你说句掏心窝的话,致儿被带走,我很不甘心。我喜欢致儿,哪怕以后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也愿意对他好。可是,”江嫔望向自己的腿,眼中有些悲戚,“可是陛下对我起疑了。他担心致儿身上发生的事是我暗中操纵的。陛下实在是小看我了,我好歹是世族教养,难道连个孩子都容不下吗?” 古怪南怀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许就像江嫔这样,在谈论兰笙与皇帝之间的感情时便慧眼如炬,到了自己身上,她就没了深思熟虑的耐心,于是便陷入了焦灼之中。 “我觉得你误会了陛下的意思。陛下没有怀疑,相反,陛下是想保护你。”兰笙重新捋顺了思路,“你想想致儿身上发生的事。起初,你觉得那些事都是孩子成长中必然会遇到的。现在呢?你还这样想吗?文妃寿辰,使溪嫔中毒的甜汤原是给致儿的。致儿虽没喝甜汤,体内却也有了积存的毒性。你把这些事串联起来,还觉得一切都是正常吗?” 江嫔听兰笙细数这些事,不由得陷入沉思。兰笙接着说,“你这条腿,若是为致儿断的,那是你们母子连心;可是,你这条腿若是因恶人作祟而断的,那又是什么?” 江嫔抚摸着自己的断腿,眼神渐渐清澄起来,“我从未这般想过。” “你的心地良善端方,所以不会想这些蝇营狗苟之事。有些人就是利用了你的这份好心肠,让你为她们背了黑锅。陛下定是担心有这种可能,所以才会将致儿从你身边带走。否则,你可能会把命搭在致儿身上。”兰笙不想在江嫔心中抹黑什么人,她只是想让江嫔知道,与君子交,立于危墙下亦有生还之机;与小人交,行于康庄大道亦是险境绝路。江嫔是君子,可她遇到的却是小人。 “……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想过。可是想归想,没有证据便没用价值。”邱望致不在身边,江嫔便没有事关前途的紧迫感了。习惯了安宁的生活后,她连脾气都温和多了。 “那个指证文妃的奴才,叫大董。我着人查了一下,是那个小董的哥哥,他行刺致儿,应该是为弟弟报仇。”兰笙对生辰上的下毒之事耿耿于怀。她既相信洪兆冲的判断,却也理解皇帝的抉择。偌大的后宫,如果奴才不能令主上安心,那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皇帝杀箜儿是要震慑那些心怀叵测的宫人。可是真正敢做大事的人,又怎么会被一出杀鸡儆猴吓到呢? “统统都是混账。致儿还小,他们怎么忍心?”江嫔心中涌起怨气。若是她断了一条腿都不能保邱望致的平安,那宫里还有谁能够指望。 “在那些人眼中,致儿不是邱望致,而是皇长子。”兰笙想找到加害邱望致的人,这样的人不除,邱望致便一日不能安生。 “你知道那些人的身份?”江嫔看兰笙的眼神里有奇异的光。 “目前还不清楚。所以有些着急,我想从溪嫔身上下下功夫。”兰笙并不是很想和溪嫔打交道,但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她愿意尝试一番。 “溪嫔?这事和溪嫔有什么关系?溪嫔不是被牵连的吗?”江嫔不知道兰笙卖的什么关子。 “你忘了?溪嫔之前曾经派人尾随过宫中这些人,我想,溪嫔一定知道些什么。她知道的事或许能给我些启发。”对这件事,兰笙不是一时兴起,她喜欢邱望致,邱望致是皇帝之子,兰笙希望邱望致能够平安长大,不让皇帝费心。 “你也小心一些。皇后现在是变相禁足。陛下虽给皇后留了面子,可皇后未必是个肯服软的人。做惯了六宫之主的宝座,她还能给谁薄面?虽然陛下的意思是不让咱们与皇后接触,可是陛下的意愿未必能够圆满达成。皇后就算不出紫云宫,后宫中的事也别想瞒住她。皇后想在后宫中做些什么,还是轻而易举的。你要小心成为皇后复出的踏脚石。”江嫔为兰笙分析利害关系。 想到皇后,兰笙忍不住叹息。她刚用皇后把洛嫔稳住,皇后就自处紫云宫了。如果洛嫔这个时候出来翻云蹈雨,那还有谁能让她依凭呢? 见兰笙不语,江嫔按住兰笙的手,“你也不要太过担心。文妃虽没有了协理之权,可是她在皇帝面前的地位还是有的,若是你真的引发了什么混乱,去求求文妃,她应该会以大局为重,为你助一臂之力的。” “但愿如此吧。”兰笙意识到自己在漓波宫待的时间有些久了,就起身告辞。 走在回锦织苑的路上,兰笙想到应该去海潮宫看看溪嫔,好歹慰问几句混个脸熟。打定主意,兰笙转道前往海潮宫。刚绕过一座假山,兰笙就遇上了南怀。 南怀刚从海潮宫出来。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皇帝准许他出入后宫以安抚溪嫔。见到迎面而来的兰笙,南怀以礼相待、恭敬请安。 “南将军不必多礼。不知溪嫔娘娘可还安好?还有腹痛的症状吗?”兰笙想先探听一些消息,以备应对。 “多谢夫人关心,舍妹日渐好转,虽精神不济,但是已经没有其他不利的症状了。”南怀硬朗的面目有种俊美的粗犷。兰笙不由得腹诽,这人的长相真不适合上战场,实在是太容易被人轻视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溪嫔娘娘康泰,陛下心中也会安稳。”兰笙想着,今日听了这些也就够了,若要真的去拜访溪嫔,在有事相求的情况下,准备些薄礼还是应该的。 “……夫人对陛下倒是用情至深。对了,不知夫人是否收到了末将的回礼呢?”南怀话锋一转,问起了之前的手帕。 “回礼?”兰笙装作仔细回忆的样子,“哦,是将军托付陛下还给本宫的那条手帕吗?” “正是。不知夫人是否喜欢。”南怀满眼笑意,而那笑意后有一点兰笙看不透的阴影。 “实在抱歉,那几日本宫身体不适,每日睡得昏昏沉沉,陛下将手帕转交后,本宫晕头转向,忘记放在何处了,实在是辜负了南将军的一片好意。”兰笙纳闷,南怀好端端地送她手帕做什么?这个疑问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她心里便一直放不下。可是这个问题又实在难以当面相问,她便只能压在心中。 “夫人客气了。如果夫人喜欢,改日,末将再送几条手帕给夫人。”南怀似乎毫无避忌,他的热情令兰笙惶恐。 “南崇瑁,你若是擅制手帕,为何不送朕两条呢?”兰笙转身,就看见皇帝的仪仗自树后绕了出来。 宫人重置 兰笙在皇帝的陪同下去了海潮宫,与其说是陪同,不如说是押解。与南怀说过话后,兰笙就打消了去海潮宫的念头。可是皇帝的出现,让她的出现变得不能自圆其说。于是,兰笙只能说出自己要去海潮宫探望溪嫔的初衷。南怀抱抱拳,潇洒地出宫了。兰笙却只能在皇帝的监督下,去溪嫔面前表达友好的慰问。 海潮宫里点了安神香,溪嫔中毒后,胎像不稳,连日噩梦。宫外的大夫开了方子,配了香料,让宫人在溪嫔的寝室内一直点着,以香安神、以味稳胎。南怀走时,溪嫔已经睡了。皇帝和兰笙到时,溪嫔还在睡着。皇帝坐在床边,端详着溪嫔,眼中满是怜意。兰笙站在皇帝背后,觉得自己不仅身份尴尬、位置尴尬,连心情都很是尴尬。 “你为什么要来探望溪嫔?”皇帝突然轻声问道。 兰笙微愣,立刻答道,“臣想向溪嫔娘娘打听一些事。” “别来打扰她。不要再让她烦心。”皇帝不容置疑地说道。 兰笙不能理解,“陛下,臣只是打听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既然是无关紧要的事,为什么还要打听?”皇帝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看溪嫔了。他的记忆里,似乎只存留了溪嫔年幼时的样子。纤细、瘦小、沉默,喜欢跟在南怀的背后走来走去,却从来不会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叽叽喳喳地吵人不安。幼时的溪嫔就已然有了现在冷然不俗的模样,比起南怀,溪嫔的样子更像是一位将军,这样的面相让人肃然起敬,不敢质疑。 “是臣说的不清楚。臣是希望……”兰笙想要解释,如果溪嫔说一句话就可以解答的问题,她为什么还要费事费力地去调查。有捷径可走的时候,谁愿意绕路而行呢? “无论你希望什么,都不要来打扰她。朕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皇帝看向兰笙,眼神冷漠且犀利,阻断了兰笙剩下的解释。 兰笙能够理解皇帝的担忧,可是她不能理解皇帝的偏执。溪嫔不是一般的柔弱女子,她有自己的心计和考量,她不需要皇帝的保护,她想要的,或许是皇帝的赞赏和感谢。兰笙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到底是是溪嫔的想法,还是她自己的想法。她到底想做什么?通过溪嫔找到谋害邱望致的幕后黑手?还是让皇帝看到她为保护皇子而做出的努力?兰笙向后退了几步,她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僭越了。“臣明白了。臣告退。” “去外面等朕,晚上朕去你那里。”皇帝握着溪嫔的手,轻轻的揉捏着。他在书上看到,揉按一些穴位可以舒缓神经、有助睡眠。所以他想为溪嫔试一试。 “是,臣知道了。”兰笙不愿多想,垂头推出了溪嫔的寝室。 走到殿外,兰笙长长地舒了口气。满月见她出来,以为要回锦织苑了,连忙走过来伺候。 “晚上陛下去咱们宫里,你让人先回去,告诉小厨房熬些骨汤。”兰笙吩咐道。 “是。”满月转身去宫外传话。 兰笙四下看看,发现院门那里站了一列宫人,而有几个宫人正拿着包袱往院门那里走去。兰笙侧首问守在大殿门口的宫女,“那些人在干什么?” “回禀夫人。淮嫔娘娘有旨,为了避免宫人暗中勾结、危害后宫安宁,司事监正在对宫人们重新安置。”宫女走上前来,低头回道。 “重新安置?”兰笙蹙眉,淮嫔此举真是耐人寻味。“你家娘娘知道此事吗?” “司事监的管事说,这是淮嫔娘娘的旨意,无需各宫主上过问,只要照令而行即可。”宫女依旧低着头。 兰笙不禁失笑,淮嫔还真是强硬,手握宫规,严执不怠,不问情由便直接摆布宫人归属。往好听了说,这是肃正清源,维护宫纪;往难听了说,倒像是肆意弄权,震慑人心。“你们宫里换了多少人?” “……回禀夫人,奴婢不清楚。奴婢是才来海潮宫的。”宫女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兰笙心头一震,侧首望着这宫女的头顶,“你之前是哪个宫里的?” “夫人,是奴婢……”宫女微微抬头,眼圈通红,泫然欲泣。 “红豆?”兰笙吓得退了一步,“你,你怎么在这儿?” 红豆抬手抹去眼角渗出的泪,“夫人,你走了没一会儿,司事监的人就到了。他们宣读了淮嫔的旨意,然后就让我们带着自己的东西出来了。” 兰笙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咱们宫里换了多少人出来?” “除了玲珑、全乐和李嬷嬷,我们都换出来了。满月应该去汀泷宫,司事监的人告诉董嬷嬷,等满月回去了,让满月自己过去。”红豆摸摸眼睛,擦去泪水。“夫人,奴婢以后不能伺候您了。多谢您以前的照顾。奴婢在海潮宫也会好好做事,不会给夫人丢脸。” 兰笙蹙眉,被红豆的一番说辞搅得心绪不宁。自己的宫里被换成这副样子,想这海潮宫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这司事监的人也真是大胆,竟然敢趁皇帝在此时做出这般大的动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红豆,将那司事监的人叫过来,本宫有话问他。”兰笙沉下脸,让红豆去找人。 红豆走到院门那里,说了两句话,便见一个高个太监跟着她走了过来。 “奴才刘付给锦兰夫人请安。”太监跪地行礼,随后起身,垂首以待。 “刘公公,这海潮宫的奴才要换出去多少个?”兰笙开门见山。 “……回禀夫人,除了溪嫔娘娘陪嫁的侍婢柳叶、柳枝外,其他宫人,都要换走。”刘付的语气里待着些令兰笙无法忽略的骄横,这让兰笙预感可笑。 “都要换走?溪嫔娘娘现在身体不适,把她用惯的奴才都换走,如果搅扰了溪嫔娘娘的病情,谁来负责?”兰笙质问道。 “重新调度、安置宫人是淮嫔娘娘的旨意。淮嫔娘娘代行宫务,上听天子之命,下达后宫之众,乃是为天家皇族分忧,自是无需为任何旁务负责。”刘付微抬起头,睁着一双尖利的三角眼盯着兰笙。如同一匹潜身树丛的饿狼,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的猎物。 换人之怒 “好一句旁务。溪嫔腹中的皇嗣到了刘公公口中竟然变成了旁务?刘公公,本宫且问你,堂堂陵国天子血脉竟然比不过宫中的奴才吗?”兰笙不想说的太刻薄,可是这刘付的态度着实让人气恼。区区一个太监,竟然敢如此放肆无忌以目度人,实在是欠缺管教。 “夫人息怒。夫人恐怕是曲解了奴才的意思。溪嫔娘娘腹中的皇嗣自然是天家尊贵的血脉,溪嫔以一己之身孕育皇嗣本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可是,她若是不能以平和之气、康健之身养胎育子,那便是她蔑视天家、轻侮皇嗣之罪,与淮嫔娘娘何干?淮嫔娘娘为海潮宫更换宫人,为的就是让溪嫔安心待产、得到更好的照顾,若是溪嫔不能明了淮嫔娘娘的心意,那便是溪嫔自己福薄不受了。”刘付说完这些,头又抬起了一些,“恕奴才多嘴,夫人刚才所说,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恐怕会有搬弄是非之嫌。” 兰笙脸色阴沉,目露寒光。这奴才真是能说会道,竟然将溪嫔孕育皇嗣之事说成是溪嫔为天家孕育皇子的责任,若是皇嗣有损,溪嫔竟然要做领罪之人。这奴才的话真是字字诛心,让兰笙无法轻易释怀。 “这等巧舌如簧的奴才,还留着他的舌头做什么?”皇帝从殿中走出,一脸阴沉。 刘付脸色骤变,倏地跪倒在地,“参见陛下。奴才刘付给陛下请安。” 兰笙看向皇帝,面色缓和了一些,“陛下,臣妾失态了,没有惊扰到溪嫔娘娘吧?” 皇帝看了兰笙一眼,握住了她的手,“你是因为朕在这里才忍着不发脾气吗?” “陛下说笑了,臣妾何时乱发过脾气?”兰笙回握住皇帝,感觉心里平静了些。圣驾在此,终究是不能让她被一个卑鄙无耻的奴才欺负到。 “不乱发脾气是塑德,会发脾气是立威。身为主上,你得让下人知道什么是分寸。朕虽将六宫之事托与了淮嫔,却也没说让你们忍气吞声,受奴才的欺负。”看着兰笙温和驯顺的神情,皇帝的心情好了些,“这个奴才歪理太多,朕不喜欢。发落了他吧。” 兰笙点头称是,“刘付,你在言语间冒犯本宫,本宫可以饶你,但是宫规不能。本宫就罚你去御膳房打杂,再不许入内廷。” 刘付仰头看着兰笙,眼中都是不可思议。 皇帝看兰笙,没想到她会如此利用这个机会。兰笙注意到皇帝的目光,轻轻摩挲着皇帝的手指,低声道,“陛下仁慈,不必在意这个卑劣的奴才。” “走吧,去锦织苑,朕累了。”皇帝拉着兰笙的手,步下台阶,经过刘付身边。 兰笙慢下脚步,“刘付,还跪在这里做什么?即刻前往御膳房,不得有误。” 皇帝一拉兰笙,兰笙连忙跟上,忍不住抱怨道,“陛下走慢些。” 对于在外人面前表现郎情妾意,皇帝与兰笙已经达成了默契,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一句话语,两个人已经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生疏、别扭了。 回到锦织苑,看着满眼的陌生面孔,兰笙沉下一口气,当作什么也没看见。皇帝看出了兰笙的异样,假意问道,“若是觉得不便,就让淮嫔将你原来的宫人换回来?” 兰笙摇头,“不必了,伺候的宫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远近亲疏。只不过,满月一直跟在我身边,确实用着合手。我不想让她去汀泷宫。” “你是不想让满月走,还是不想让满月去汀泷宫?”皇帝接过兰笙倒好的茶,对她的想法有些好奇。 “也许二者兼有吧。满月是个贴心的人,我好不容易发现的,不想被别人抢走。”兰笙恨自己心软不坚,犹豫败事。 皇帝喝了口茶,本来只是想润润嘴唇,可是喝了一口却觉得更加渴了,于是便将一杯水全喝了下去。“你对这个奴才倒是上心。” “好人好物,人皆喜求,我焉例外?”兰笙又为皇帝倒上一杯茶,“淮嫔贪心,得了代理之权还不满意,还要把衬手的人都抢走,这是要一家独大吗?” “很少见你这么激动,满月就留在你身边吧,淮嫔如果来问,就说是朕允许的。看你,好像要打人的样子。”皇帝向兰笙伸出手,一握住兰笙的手便拉着她坐到了自己的腿上。这样的兰笙不多见,犀利中带着坦然,沉着中含着阴鸷。别说是这样的兰笙不多见,这样的女人,皇帝都未曾见过。在皇帝眼中,后宫的女人或是开朗贤淑、或是妩媚娴静、或是霸气外露、或是尖酸刻薄,她们假装把一切都放在阳光下昭示于圣前,以显自身的清明雅正,其实是将那些黑的、乱的、污的藏在了自己心里,蝇营狗苟、不择手段。 一个身材纤瘦的宫女走进来,请安过后,向茶壶里添了热水,便要退下。 “等等。”兰笙叫住她,“你原来是哪个宫里的?” “回禀夫人,奴婢是泾泊宫的,奴婢叫秀莺。”宫女轻轻抬头,只看了兰笙一眼,就连忙将头低下。 “本宫不喜欢下人随意进出。以后,没有本宫的传唤,你们便在阶下站着伺候。你下去,把本宫的话说给所有新来的人。”兰笙靠在皇帝的身上,任皇帝摆弄着她的手指。 “是。奴婢这就去。”秀莺起身,快步退了出去。 “这就开始教训奴才了?不怕她们说你严苛吗?”皇帝揽着兰笙的腰,把玩着她挂在腰间的玉佩。 “这算什么严苛,我对她已经很客气了。像这样冒冒失失的毛病,不打一顿是不会记住的。”兰笙想着全福,不知道他被调去了哪里,会不会因为是从自己宫里出去的而遭到苛待。 “你也就是嘴上说着厉害。真给你机会时,你下得了手吗?”皇帝说话的语调变轻。他靠在兰笙的肩上,感觉殿外那个偷听的人已经走了。 “不知道。也许到了那种时候,就下得了手了。”兰笙心想,还是得弄清楚淮嫔是怎样调换宫人的,只有知道她的部署,才能猜出她的初衷。 “希望你能如自己想的那般果决。”皇帝想到兰笙对刘付的处置,也就看到了兰笙果决的极限。 感觉到肩头的温热,兰笙猛然警醒,她从皇帝的腿上跳起来,扯扯衣袖,掩去眉间的尴尬,“陛下,臣失礼了。” 皇帝以拳捶掌,神色坦然道,“来了新人,耳目就更多了。你这失礼的毛病恐怕要积蓄成疾了。” 膳亦得心 全福被分到了莲居。这个消息令兰笙喜忧参半,喜的是敏荷为人宽和,全福机灵,能得敏荷的心意;忧的是敏荷会因为箜儿之死而对锦织苑的人心存怨念。全乐能留在锦织苑多亏了董嬷嬷,司事监来领人时,全乐摸着眼泪说舍不得董嬷嬷,董嬷嬷心软,向管事孝敬了一点儿心意,管事给董嬷嬷面子,便将全乐留了下来。兰笙没想到全乐是个这么重情守义的孩子,便将董嬷嬷的拿的银两补上了,还另外赏了董嬷嬷一些补品。 近来,董嬷嬷身子总是发虚,做事也比以前怠惰了些,兰笙体恤她年纪大了,精力有缺,并不要求她与其他人一样埋首做事,只让她看着院中之人,做个教引指点就好。现在院子里来了一堆新人,兰笙的脾性如何、习惯如何,都需要他们从头熟悉,这就给董嬷嬷添了活计,东边一句、西边一句的,满院子都是需要她看顾的地方。 玲珑有意从旁协助董嬷嬷,兰笙制止了她,董嬷嬷教人做事,走的是宫中的老路子,虽然传统却有力度,玲珑说的那一套,放在赵府也许够了,放到后宫,终究是少了些规矩。兰笙也没让玲珑闲着,她让玲珑出去打探各宫的人员调换情况。玲珑嫌这事麻烦不愿意做,她这几日回过味来,想通了兰笙之前先抓人又放人的反复无常,心里对兰笙憋了一股子埋怨。 兰笙也不与玲珑废话,只说了句“要是不去便扣月钱”,玲珑就乖乖地出了门。 淮嫔的动作越来越快,影响越来越大。调换过宫人,淮嫔接承皇帝的旨意,对太医院进行了一番整治。据说,她前前后后罢免了七名太医,还专门将院正欧扬筝请进汀泷宫,进行了一番深谈。之后,院正欧扬筝坐阵太医院,以医书、医术、医德考核众人,又罢去了四名太医。至此,太医院仅剩了原来一半的人手。兰笙心想,淮嫔此举不知是在为自己立威,还是在为皇帝办事。可是,能把太医院治理到这种地步,淮嫔也真是下了功夫。 太医院之后是御膳房。淮嫔从各宫中选出了五位老资格的嬷嬷,由香茗带着,在御膳房鏖战了三天,先是对宫外选入的新厨子进行考较,接着对宫中现有的五十多个御厨进行了审核,最终优胜劣汰、辞旧纳新,留下了四十五名厨子。 新人新事未必能得圣上心意,皇帝吃了两餐后,带着一腔怨气来到了锦织苑,新御厨的手艺虽精妙,可是菜品的味道却令皇帝很是不喜。皇帝忍了两餐,决定来锦织苑打打牙祭,进了殿,落了座,他就点了之前在锦织苑吃过的,比较可口的几道菜,让小厨房快些做着,他吃过了还要回去看奏折。 兰笙苦笑,她告诉皇帝,要想吃洪老头做的饭,恐怕要移驾去泾泊宫了。此次调换宫人,小厨房的洪老头被换走了,换来的是一位闽江厨子,原来在尘趣园当值。听闻新厨子原是尘趣园的,皇帝起身,愤然离去。 到了晚上,泾泊宫就传出了鼓声,那一阵阵的欢欣雀跃,如同震耳的爆竹,炸响出一朵朵喜悦的心花。 兰笙要了壶酒,让人将长榻搬到院子里,她就拎着酒,就着洛嫔的鼓声赏起月来。临近夜深,泾泊宫的鼓声停了,兰笙的一壶酒也喝了个干净。命满月又拿了一壶酒来,兰笙的兴致愈发强烈,为了佐酒,她让玲珑叫了新换进来的宫人陪她闲聊。 人活于世,都有自己的故事,或是热烈、或是落寞;或是幸运,或是凄清;兰笙喜欢听故事,听得多了,就对故事的真实性有了更准确的直觉。看着一个个宫人在她面前遮遮掩掩地说着谎话,兰笙想笑,却又怕吓到这些迟疑畏缩的宫人。她不怕这些宫人说谎,说谎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不知者无罪,知之者罪重。兰笙不喜欢那些明知故犯的人。对于无心之失,她很宽容,甚至愿意找理由帮这些宫人开拓;可是,对于那些蓄意行事之人,她厌恶至极,很容易失去理性给予反击。 玲珑很快将调换宫人的事弄了个清清楚楚,看着玲珑拿了一碗豆子在面前摆来摆去,兰笙由衷地说道,“玲珑,学学识字吧。”用几页字就能讲清的事,到了玲珑的碗里,就变成了各种花色的豆子,经过玲珑的解说,就变成了兰笙脑海中的豆泥。 看着面前一堆堆的豆子,那混杂的颜色、相近的数量,兰笙很怀疑,玲珑是不是在信口胡说,糊弄自己。她已经完全糊涂了,根本记不清楚宫人的变化情况。“玲珑,再说一遍吧,这一次说慢点儿。让我好好捋顺一下。” “小姐,你以后真的不能再熬夜了,尤其是还要喝酒,这样贪黑下来,您的脑子会越来越不灵光的。我小时候,邻居家的大爷就是喝酒喝成了傻子。您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玲珑一遍收豆子,一遍苦口婆心的劝道。 兰笙告诉自己,玲珑是一片好意,千万不要计较她以下犯上的罪名。平复了心头的躁郁,兰笙认真的听起了玲珑的第二次说明。 “紫云宫的人换的最少,只有一个叫碧梨的丫头被换去了赤阳宫。她原来是绯霞宫的人,就是那个被佟氏打出宫的宫女。”玲珑拿起一把红豆放在桌上,取出一颗红豆,放入一颗花豆。“换进紫云宫的宫女叫四月,是泾泊宫给洛嫔梳头发的。” “赤阳宫换了三个人。有一个碧梨,一个那梅,还有咱们宫里的小芝。那梅是尘趣园的洒扫丫头,和小芝一样。”玲珑拿起一把大红豆堆成一堆,取出三颗,放入了一粒绿豆、一粒黄豆和一粒扁豆。“赤阳宫换出来的人可厉害呢,一个是管事宫女黄婴,一个是奉膳宫女裘阳,还有一个是押账宫女古雨。” “奉膳?押账?这都是什么名堂?”兰笙听着新奇。 “文妃娘娘管事特别有规矩,宫里每个人做什么活都要求的很清楚,哪儿像咱们宫里,有了事,谁看见谁抓挠一下子……”玲珑见兰笙垂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岔开话题,“文妃安排裘阳管理小厨房,文妃每日吃什么,都要经裘阳过问;古雨是商贾人家出身,因为会算数,所以在文妃协理时,一直帮文妃看账来着。” 听到这里,兰笙不禁笑了,“淮嫔真是精明。这种换人的手段也用的出。文妃同意了?” 小人得志 “也由不得她不同意啊。淮嫔是暂理宫务之人,文妃只能干看着。”玲珑也觉得此事荒谬,可是权柄在谁手中,谁便是主事之人,其他人除了听从也没有别的选择。 玲珑继续讲着她的豆子故事,兰笙时不时地打断她问上一句,问到最后,兰笙心中有一个念头渐渐显现:她发现,代表锦织苑的绿豆出现在了除紫云宫以外的每一堆豆子里。 兰笙忍不住冒出一身冷汗,她站起来,从书桌后走到正殿中,又从正殿走回到书房。玲珑见兰笙走来走去地有些奇怪,便出声询问,“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要是有不明白的地方,您就问,我再给您说一遍。” “不必了!”兰笙停下脚步,微闭双目,脑海中的一团乱麻越滚越大。最终断成了千千万万段细麻,散落在兰笙的眼前。兰笙转头去看桌上的豆子,她要在所有豆子中找出最有可能变成豆泥糊在她脸上的那一堆。 到底会是哪一堆呢?一定不会是江嫔,因为兰笙进来与江嫔走的很近,她没有理由去害江嫔;一定不会是雅茉,因为雅茉已经是宫中最低微的嫔妾,她没有必要去害雅茉;不会是文妃和溪嫔,她们虽育有皇嗣,却圣宠加身,兰笙没有把握去害她们;最有可能的人应该是淮嫔和洛嫔,因为兰笙与她们有积怨,有害她们的动机。 兰笙闭目蹙眉,又把换出的宫人在眼前过了一遍。终于,她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如果真的要陷害她为乱后宫,那么最适合这个罪名的受害者应该是敏荷,准确的说,应该是皇子邱望致。 一来,敏荷与她地位相当,却能抚养皇子,这是她嫉妒敏荷之处;二来,换进莲居的人是全福,全福是锦织苑实际的管事太监,最有可能直接受她指使;三来,邱望致身上刚刚出过中毒之事,要害邱望致,此时是最容易栽赃到敏荷身上的时机;四来,敏荷身边的箜儿已经因此送命,敏荷对抚养邱望致一事战战兢兢,很容易露出破绽。 兰笙睁开眼,一声长叹,感觉自己已经掉进了陷阱,难以脱身。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玲珑走过来,扶着兰笙走到桌边坐下,为她倒了一杯茶。 兰笙全神贯注地思忖着眼下的困局,淮嫔这一波接着一波的变革已经将宫中多数人的心搅乱了。此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被认为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如果莲居出了事,第一个被怀疑的是敏荷,摘清敏荷身上的嫌疑后,第二个被怀疑的人就是兰笙。也许兰笙没有明面上说得过去的动机,可是要编排一个并不是难事。 “玲珑,你说,这世上究竟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兰笙望向玲珑,她很沮丧地发现,到了关键时刻,她那优柔寡断的毛病又犯了。常年徘徊在一时兴起和优柔寡断之间,兰笙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住了两个截然相反的人。 “……小姐,这问题太难了,我,我答不出。”玲珑垂下头,为兰笙捶着肩,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婢,怎么可能知道这世上的好人和坏人谁多谁少呢。 兰笙知道从玲珑那里得到的答案不会是自己想要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玲珑不会明白她在想什么,玲珑甚至永远都不会理解她的想法。因为玲珑是玲珑,赵兰笙是赵兰笙。兰笙觉得自己又想远了,她把思绪拉回来,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找出应对之策。 也许她应该去找皇帝,把自己的猜测说给皇帝听。可她说出的话只是猜测,皇帝就算听了也不能做什么。一旦她的猜测沦为假想,皇帝恐怕还会为此怀疑她的初衷。 兰笙苦笑着端起茶喝了,这冷茶就像一把利刃,自喉咙刺入,扎在肺上,渗出一阵寒意。“玲珑,你去一趟御膳房。问问他们能不能做桂芙羹?顺便看看,前几日,我在海潮宫发落的一个叫做刘付的奴才,看看他在御膳房干的怎么样?” “是,奴婢这就去。”玲珑领命去办事,临走前还不放心地看了兰笙一眼。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小姐为什么对淮嫔调换宫人这件事如此地耿耿于怀。反正都是宫中的奴才,谁来伺候不一样呢。 兰笙起身走进内室,上了床。她要睡一会儿,只有清醒的头脑才能帮助她把事情想的更完整,此刻,她的脑海正翻波蹈浪,实在无法想更精细的事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因为玲珑很快就回来了,还是带着怨气回来的。玲珑说,她都没进去御膳房的门。听守门的太监说,御膳房新换了总管,总管说,为了避免有人利用御膳房向各宫领取的吃食中下毒,牵连御膳房众人,自他接手总管之位起,所有吃食都要在御膳房外验过毒再交到取膳之人手中。 兰笙心想,这总管倒是有点儿意思,竟然能想到这种推卸责任的办法。可是下一刻,她就被玲珑说出的话惊到了,原来,这新上任的总管便是刘付,而且还是淮嫔娘娘亲自提拔的。 兰笙笑了起来,没想到自己竟然还帮了淮嫔一把。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人善必定人犯。“这刘公公还真是得力,打个杂都能打成御膳房的总管。这后宫中还有什么事是不会发生的?” “小姐,您别这样,奴婢知道,这事是挺让人着恼的,可是淮嫔现在得势,您就忍一忍吧。”玲珑安慰着兰笙。 “我没事,一个奴才而已,我怎么会和他一般见识。对了,御厨那边能做桂芙羹吗?” “能的。他们还问了,夫人是否能吃桂子,如果不能,他们便以桂花代替。” 兰笙点点头,“倒是挺细心。用桂花代替吧,我不吃桂子。” “好的。小姐,您想什么时候吃?我得提前去告诉一声。”玲珑说。 “还没想好,看看吧。你去把全乐叫来,我有事问他。”兰笙看看玲珑,“之前大小姐送来的补品还有多少?要是董嬷嬷不够吃,记得让府里再送些进来。” 玲珑点头称是,退了出去。兰笙下了床,走到柜子边,打开了柜门,看着柜子里放的木盒,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锦兰暴疾 走在宜和园中,兰笙再感受不到那道冷静的目光了。想到储扬,兰笙才想起一直没有问过皇帝,是否已经将此人纳入手中。看着齐五的背影,兰笙问道,“齐公公,沐公公的伤还没有养好吗?” 齐五略停脚步,满脸含笑回道,“谢夫人关心。沐公公的伤已经大好了。再有几日就能回御前了。” 兰笙点头,“这就好了。沐公公回来后,齐公公会去哪个宫里任职啊?” 齐五不好意思地笑了,“奴才这点儿能耐,实在是难堪大任。陛下的意思,是让奴才回升宁宫伺候。” “这是个好安排。陛下对齐公公还是器重的。”兰笙觉得,齐五和三沐比起来,少了些沉稳劲儿,遇到大事时,三沐眼中从来没有情绪变化,可是齐五做不到,一旦皇帝的吩咐提的高了,齐五心中的底气就先漏了。 齐五站在殿门外通禀,兰笙便拎着食盒等在一边。殿门打开,一道犀利的目光射来,兰笙一愣,开门的竟然是储扬。兰笙很快敛起眼中的异色,抬脚走进大殿。储扬则躬身出殿,关好殿门。 皇帝见兰笙拎着食盒,便放下手中的奏折,从御案后走了出来,“今日怎么想起送吃的过来了?” “陛下那天不是说想喝桂芙羹吗?臣妾让御厨做了,就直接给陛下送过来了。”兰笙打开食盒,取出汤匙和碗,盛好两碗汤,将其中一碗递过皇帝。 皇帝接过,尝了一口,微微皱眉,“太甜了。还是你那小厨房里做的好喝些。” “很甜吗?”兰笙尝了一口,笑道,“陛下,这桂芙羹就是要这么甜才好喝。我一直觉得洪厨子做得不够甜。谁想到却合了陛下的口味。” 皇帝又喝了小半碗汤才将羹匙放下,“洛嫔也说洪厨子做的汤不够甜。看来,年青女子都喜欢喝很甜的汤。” “这倒是,像陛下这样喜欢吃甜食的男子还是不多见的。”兰笙慢慢喝着自己的那碗汤,眉眼压得很低,避开了皇帝挑剔的目光。 “虽然你确实见过很多男子,可是朕却不想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子的人。”皇帝站起来,要继续去看那堆成小山的奏折。喝了点儿甜汤后,他又精神了一些,可以再多看几本了。 “陛下说这话,倒像是拈酸吃醋的女子了。”兰笙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来。 “哼,目无尊卑的女人啊,呛到了吧?桌上有茶,快喝点儿。”皇帝也有过这种吃甜食呛到嗓子的经历,所以,他喝甜汤时很少说话。 “……陛下……”兰笙激烈地咳嗽了几声,突然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一转身,就看见兰笙面色苍白、唇边淌血,一只手上举着,指尖滴血,一只手伸向他,未说一言,栽倒在地上。 皇帝几步冲了过去,将兰笙抱在怀里,只见人已经双目紧闭,没了气息。“来人!传太医!齐五!传太医!” 皇帝抱起兰笙走进后殿的寝室。将兰笙放在床上,皇帝颤抖双手,为兰笙擦去嘴角的血渍。“兰笙,兰笙,能听到朕说话吗?兰笙?” 齐五慌慌张张走进来,后面跟着一脸肃穆的储扬。“陛下,是要传太医吗?”齐五看向床上的锦兰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不快去,让欧扬筝来!快!”皇帝握着兰笙的手,眼中满是关切。随即他想到更重要的事,“储扬!外面的甜汤,看管好!不要让人接近。” “是,陛下。”储扬离开前,迅速看了一眼,只见锦兰夫人面色惨白,与皇帝交握的手上满是血迹,整个人像是堕入噩梦一般平静。 太医院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皇帝一见没有欧扬筝,立刻变了脸色。他退开一步,让太医上前为兰笙诊脉,随即喝令齐五带人去欧府请人,就算是抬,也要将欧扬筝抬进宫。 太医诊脉过后,回禀皇帝,锦兰夫人是误食禁物,引发的热肺呕血之症。只要及时服用清凉降火的汤药,便能转危为安。但是,关键是要知道锦兰夫人是误食了什么禁物。禁物之禁,在于因人而异。必须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 听完太医的诊断,皇帝心中的怒意渐渐平复下来。他先是传召储扬,让储扬将剩余的汤羹交给太医检查,看看是否有下毒的迹象。接着,传召锦兰的随侍进殿,询问锦兰平日有何禁食之物。今日跟在锦兰身边的人是满月,她进到内室,跪倒在地,眼中满是凄惶,“回禀陛下,夫人平日未曾提过有何禁食之物。只是今日,吩咐奴婢去御膳房点桂芙羹的时候提了一嘴,说她不吃桂子。奴婢也不知道,是夫人不喜欢吃,还是不能吃。” 这边,太医检查完汤羹,未发现下毒的迹象,但是听了满月所说,年老一些的太医说道,“陛下,微臣二人看过这盅汤,里面放了桂子,想来便是夫人突发恶疾的原因。” “岂有此理。”皇帝质问满月,“你家夫人既说了不吃桂子,为何这汤里还有桂子?” 满月哭了出来,“奴婢不知道。陛下,陛下请相信奴婢,奴婢真的告诉御膳房不能放桂子了,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弄错啊。”满月擦擦眼泪,努力回想了一番,“陛下,奴婢去点膳时,遇到了茗堂的侍婢彤儿,她可以为奴婢作证的。” 老太医听了,接着说道,“陛下,据臣所知,制作桂芙羹既可用桂子,也可用桂花,两者的差别就在甜味上。桂子更甜,所以,若是用桂子,便要将桂子整个放进去煮汤;若是用桂花,味道不如放桂子甜,所以要放糖料提升甜味。这盅汤里,只闻味道,不太好分辨是桂子还是桂花。经蔡太医提醒,微臣尝了一口,才发现这汤里有桂子的味道,只不过这桂子磨成了粉末,所以微臣险些没有发现。” “明知锦兰夫人不能服用桂子,还敢用桂子做汤羹,这御膳房的人到底想做什么?连朕的妃嫔都敢怠慢,有朝一日,以禁物入口之事是不是就要发生在朕的身上了?”皇帝坐在床边,看着兰笙缓慢且低沉的呼吸,感觉下一刻这人就要羽化登天了一般,心中怒火燃烧地更旺。 卑劣奴才 皇帝按捺住心中的怒意和焦虑,下旨传召御膳房的管事和烹制桂芙羹的厨子到宜和园偏殿候命,他要亲自审问此事。 一见到御膳房的管事,皇帝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这人竟然是那日经锦兰之手发落的放肆奴才。 “你是御膳房的管事?”皇帝冷冷地看着这个眉眼间蕴着狡黠的奴才,思忖着此人与锦兰误食之事的关系。 “奴才给陛下请安。”刘付低垂着头。他希望皇帝已经忘记了他,偌大的皇宫,奴才成百上千,皇帝应该不会对他这么个小人物留下印象。 “锦兰夫人点的桂芙羹是你们御膳房做出来的?”皇帝猜想,这奴才的摇身一变定然有淮嫔的手笔在里面。 “是。桂芙羹是御膳房所做,上厨之人是丁阿四。”刘付答道,他瞥了身边跪着的厨子一眼。丁阿四连忙叩头,“回禀陛下,桂芙羹是奴才做的。” “朕问你,锦兰夫人要这桂芙羹时可提出了什么要求?”皇帝问道。 “这……锦织苑的宫人说不能放桂子,所以奴才用了桂花做汤底。”丁阿四的头微微颤着,第一次御前答话,他唯恐说错话会触怒龙颜。 “如果你用的是桂花,那汤里怎么会有桂子出现?你作何解释?”皇帝看着丁阿四,看他的样子不似作伪。 “陛下,这不可能啊。奴才确实只用了桂花。奴才上灶时,奴才的学徒小六在旁边看着,奴才特意告诉他,给贵人做膳要特别注意食材,如果贵人有忌口,一定要多加小心。奴才特意说了这件事,自然不会把桂子放进汤羹里。请陛下明鉴。”丁阿四贴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藏进砖缝里。 “汤羹做好后,你就直接交给锦织苑的宫人了吗?中间可否经了别人之手?”皇帝从丁阿四的表现看出他没有撒谎。可是兰笙明显有了误食之症,若是无人将桂子放入其中,兰笙又怎么会误食? “陛下,奴才完全是按照刘总管的要求做的。虽然带了学徒,奴才都没有假手于人。奴才是亲自装好汤羹,端出厨房,送到锦织苑的人面前的。”丁阿四抬头看向满月,指着她说,“就是这位常婢,奴才将汤羹交给了她。她还担心奴才错放桂子,连问了奴才好几遍。多亏了刘管事来为奴才作证,她才相信了奴才,带走了羹汤。” 满月见丁阿四提到了她,连忙解释,“陛下,奴婢担心御厨会有疏失,确实多问了几句。是这位刘总管,他斥责奴婢恃骄夺理,还打开了汤盅,让奴婢自己去检看,奴婢怕他弄脏汤羹,便抢了盖子盖好汤盅,匆忙走了。” “你打开过汤盅?”皇帝问道,虽然没有提及名字,可是皇帝的语锋却直指刘付。 “……奴才,奴才只是想让这位常婢亲自验看……”刘付想要解释。 “你打开了汤盅?”皇帝又问了一次。 “……奴才,奴才打开了。”刘付忍不住向后挪了半分,他觉得头顶有一道烈焰般的目光,几乎快要刺穿他的头颅。 皇帝厌恶地看着在自己面前缩成一团的刘付,思量着该如何惩罚这个恩将仇报的恶奴。 “朕且问你,你知道锦兰夫人不吃桂子之事吗?”皇帝再开口时,已收敛情绪,恢复了平素的雅正模样。 “奴才……奴才不知道……”刘付感觉头顶有一块巨石,随时会滚落下来,将他砸得脑浆迸裂。他必须在实话和谎话之间做出选择,选对了,他可以活下去;选错了,他将死无全尸。 “陛下,他撒谎!”满月露出惊讶的表情,甚至因惊讶而慌张起来,“刘管事,你怎么能撒谎呢?我向厨子说做法的要求时,你就在一边站着呀,你怎么能说自己不知道呢?” “陛下明鉴,奴才真的不知道,奴才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啊。”刘付的头在地上磕地声声作响,一边磕一边向后退,几个头磕下来,他已经跪在了丁阿四的身后。 满月带着一脸惊诧跪坐在地,她两眼空洞,似乎被这一幕震惊了。随后,她眼中突然闪光精光,她指着刘付,扬声道,“是你!是你下毒对不对?是你要害我家夫人!你撒谎!你为什么要撒谎!” 皇帝听到满月的哭叫声,对刘付更生厌弃,他摆摆手,命人将满月带下去。皇帝看着瑟瑟发抖的刘付,平静地说道,“刘付啊刘付,锦兰救你一次,你却这样回报于她。到底是你恨她,还是其他人恨她?朕不想追究了。朕只想让你知道一件事,你触怒了朕,触怒了天子,触怒了皇家威严。你该死!至少要死一次!” 齐五见皇帝的脸色郑重起来,连忙上前,等候承旨。“传朕旨意,御膳房刘付,欺君罔上、谋害宫嫔,天性奸狡、难容于世,惩以缳刑,以儆效尤。六宫各院管事太监需于旁观刑,回宫详报,再有敢于犯上者,罪当同处。”皇帝说完,又看了刘付一眼,“奸猾之相,实在有碍观瞻。行刑时,以草纸覆之。” 发落了刘付,皇帝回到了正殿,直奔后堂。进了后堂,就看见老迈的欧扬筝正坐在方凳上为兰笙诊脉。皇帝背手立在原地,没有上前打扰。 待欧扬筝取回枕包,皇帝才上前询问,“欧院正,锦兰怎么样?” “回禀陛下,锦兰夫人并无大碍。只要服下清凉汤药,咳血之症就会消解,静养几日就能痊愈。以后饮食,需要特别注意,对于禁食之物,一定要忌而远之。”欧扬筝轻咳了几声,他侧身又看了锦兰一眼,淡淡说道,“锦兰夫人清心蕙质,入宫为嫔,当真是难为她了。” “听卿家所言,似乎与锦兰是旧识?”听了欧扬筝的话,皇帝觉得他意有所指。 “旧识谈不上。只是遴选之时,与夫人有一面之缘。彼时,夫人在候旨殿中受伤,是老臣为她包扎了伤口。”欧扬筝想起那时的锦兰,只觉得惋惜,“夫人的一身茶香,皆源自于太后赐予老夫的那壶‘陈荷’,如夫人一般见机行事的女子,实在令人记忆深刻。” 皇帝想起了遴选时锦兰的手伤,再看看此时沉睡不醒的人,皇帝只觉得天意难解,莫非这人真的不适合留在宫中? 兰笙苏醒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将兰笙从梦境中推出来。在梦里,晴空万里,桂花飘香,举手时,指尖能触到柔软的花心,闻一闻手指,淡淡的清香透着甜味沁入心脾。梦里还有人在,九叔走在前面,唐姨走在后面。兰笙伸手摘下一朵花,咬下一片花瓣。唐姨说要小心,小心什么?兰笙想问,可是还没有问出口,便从梦境中抽离出来。 睁开眼,兰笙看到的景象很熟悉。那是玲珑的发顶,戴着一枝雕了银杏叶的银簪,斜斜地插在发间,看似是在固定头发,可是这支簪子只是插在那里做装饰用的。 “玲珑……”兰笙有气无力地招呼了一声,感觉嗓子发紧,在说话时还会紧箍着疼。见玲珑没有反应,兰笙挪动胳膊,去抓玲珑的衣袖。这丫头一旦睡着了,是真的不容易唤醒,所以平时都是满月守夜的时候多一些。 兰笙的扯动终于唤醒了玲珑,她抬起头,双眼迷蒙地四下看看,才反应过来,“小姐,你醒了啊?小姐,你可下醒了。”玲珑的大嗓门引来了满月和董嬷嬷。 满月走过来,握住兰笙举起的手,关切问询,“夫人,您要什么?是口渴吗?” 兰笙点头,心想,果然还是满月靠得住,至少有眼力,知道轻重缓急。在满月的搀扶下,兰笙坐了起来,喝了两口温水,清凉的温水咽下去,感觉胸前燃起的一道火线被扑灭,随之而来的舒适令她更加放松。 之前迷迷糊糊地被人灌了不少药,每次喝那些热汤药都如同上刑一般,那种感觉,她经历两次也就够了。 望着董嬷嬷端详的目光,兰笙轻轻咳嗽了两声,感觉脏腑之间抽抻地痛不可抑,“我这是怎么了?” “夫人误食了桂子,吐了几口血。现在已经没事了。夫人只要再喝几次药就可以痊愈了。”董嬷嬷轻声安慰,又用汤勺为了兰笙几口水喝。 “我不是说了,不吃桂子吗?”兰笙蹙眉,神色懊恼。她一说话就想咳嗽,可是由之而来的疼痛却让她不敢轻易咳嗽,只能尽量压抑着。 满月低声回道,“夫人,是奴婢不好,奴婢没有发现刘管事下毒,如果奴婢发现了,夫人就不会生病了……”满月说着说着,语带哽咽,眼泪滑出眼眶。 站在一旁的玲珑劝道,“别哭了。你又不知道那个坏蛋会下毒。我看他就是处心积虑。我头一天去问话的时候,他就在旁边,还恶狠狠地盯着我看来着。要我说,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想要做坏事了。”玲珑拿出手帕为满月擦去眼泪。 “玲珑说的有道理。你也是无心之失。那奴才是御膳房的管事,真想要做手脚,咱们是防不胜防的。”董嬷嬷帮着开解满月,同时也想提醒兰笙。 “别哭了。”兰笙抬起胳膊,覆住满月伏在自己肩头上的手,“我没有怪你。你们说那管事姓刘,是那个刘付吗?” “小姐,就是他!小姐,您就不该让他去御膳房。陛下都说交给您处置了,您就该打他一百板子,然后开发他去马场喂马。”玲珑狠狠地说道。兰笙的发病把她吓坏了,她头一次听说兰笙不能吃桂子,可是她不明白,以前做过那么多次桂芙羹,兰笙吃了都没事,为什么这一次就出事了呢。“小姐,你以前也喝过不少桂芙羹,怎么这次吃了桂子就吐血了呢?” 兰笙看了玲珑一眼,神色间有些疲惫,“以前问话时,我告诉过洪厨子,我不吃桂子。所以,他做的汤羹,都是用桂花做底料的。” 玲珑恍然大悟。随即恨恨地抱怨,“好端端地调换什么宫人呢?现在这个厨子,做饭难吃死了。” “我还没有挑嘴,你倒先不满了。你呀,为了这一口吃食,早晚得把你自己卖了。”兰笙叹了口气,示意满月自己要躺下。满月连忙撤身,扶着兰笙慢慢躺倒床上。 董嬷嬷拉起薄被压在兰笙的腿上,“夫人之前有些发热的迹象,太医吩咐要捂一捂。夫人若是觉得热了,就忍一忍,别踢被子。” 兰笙闻言,只感觉无常的时事让她再难以相信别人。“对了,陛下怎么样?陛下也喝了那汤。” “夫人放心吧。陛下没事。太医说了,桂子只是夫人的禁食之物。陛下吃了无妨。”满月把自己听来的话学了一遍。 “陛下无事就好。董嬷嬷,你脸色不怎么好,快去休息吧。我这边留玲珑伺候就行,你们都下去吧。” 等董嬷嬷和满月脚步声远去,兰笙睁开了眼。玲珑见状,忙问兰笙有何需要。兰笙垂下眼帘,问玲珑,“你之前打探宫人调换的情况时,有没有看到之前咱们关起来的那三个人?” 玲珑点点头,脸上露出惊惧之色,她舔舔嘴唇,莫名地紧张起来。 “他们现在是哪个宫里的?原来是哪个宫里的?”兰笙觉得意外,没想到这三个人竟然能安然无恙地继续做事。 “那三个人,一个叫秦上,现在是尘趣园的,原来在海潮宫;一个叫林瑞,现在是莲居的,原来在汀泷宫;一个叫王罗,现在是茗堂的,原来在泾泊宫。”玲珑信手拈来,好像那些人和事就一直停留在她眼前供她差遣一般。 看着扳指细数的玲珑,兰笙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也许玲珑天生记忆过人,所以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在她心中也能如山巍峨、如江奔涌。“他们被关了这么久,就这样放出来,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吗?”兰笙是在梦中想起这三个人的。 梦中,她看到背后有三条影子,她很害怕,于是跳着脚去踩。可是九叔制止了她。九叔说,每一条影子都有他存在的理由。要消灭影子,要先消灭影子存在的理由。兰笙不懂九叔的意思,于是继续踩,然后影子就不见了。三条影子都不见了。九叔说,兰笙变成了没有影子的人,变成了另类,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会被当成怪物。所以,九叔把自己的影子给了兰笙。 九叔说,不能因为害怕就将恐惧一刀斩断;只要找到害怕的根源,恐惧自然而然就消失了。兰笙知道,她做错了。以静制动也好、以柔克刚也好、以暴制暴也好、以牙还牙也好,无论怎样做,都要以合适的方法去解决对应的问题。用错了方法,即使这个方法再高明,也无济于事,甚至会适得其反。 毒下望致 一缕香烟袅袅升起,浅淡的香味四散开来,盈满于室,使得本就素雅清整的大殿多了几分端肃之气。窗前,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分桌而坐,两个人面前各摆了一张棋盘,两个人都是手执书卷、以指落子的姿势。 一个宫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行到贵人身后,轻声请示,“夫人,午膳已经备好了。现在用膳吗?” 敏荷放下手中的书,转头望向邱望致的棋盘,看了一会儿,问道,“千山七局?” 邱望致露出惊喜的表情,“母亲看出来了?” 敏荷点头,探身过去,双指点棋,将棋子推到另一个位置,“放在这里看看,你觉得和刚才的位置有何区别?” 邱望致看了看,“刚才的位置可以夺三子,但是夺子之后陷入险地,容易被吃掉。”邱望致抬眼瞄着敏荷,继续说道,“现在这个位置,虽然暂时看不出夺子的机会,但是再放两子,便可以形成制衡,使这一片的敌子不敢妄动,只能另辟生机。” 敏荷点头,笑意盈面,“致儿聪慧,于棋艺一道,能得大机缘。” 邱望致腼腆地笑着,放下书,羞涩地说,“母亲,可以用膳了吗?致儿饿了。” 敏荷抚摸着邱望致的头,“当然可以。用过膳,让全福陪你去御花园玩。” “可以吗?”邱望致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敏荷被邱望致的乖巧模样逗得笑意更深。“但是有一点,玩够了就去画院找淮先生学画。玩多久由你自己把握。不要让淮先生等的太心急。” 邱望致一个劲儿点头,开始动手收拾棋子。敏荷看着邱望致,眼中有一丝宠溺闪过。 宫人们很快布好了膳食。敏荷和邱望致在桌前坐下,准备吃饭。敏荷为邱望致盛了一碗汤,让邱望致先喝汤暖胃。 邱望致捧着碗,拿着汤匙,一勺一勺地把汤喝完,特意举了空碗让敏荷看。敏荷假意嗔怪他调皮,用手帕为他擦了嘴,让他乖乖吃饭。两人之间,其乐融融,宛若亲生母子一般。 突然,一声凄厉的喊叫传来,“殿下,别喝那汤。”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满面惊惶的太监。 邱望致被吓了一跳,看着自殿外闯入的奴才,愣愣地举着手中的筷子,忘了放下。这个叫胡立的奴才是新来的,平日里总是怯怯懦懦的跟在自己身后,第一次听见他如此大声的说话,邱望致感觉好奇怪。 “大胆奴才,竟敢惊扰殿下进食,还不快将他架出去!”一位头发花白、面色阴冷的老嬷嬷高声喝道。 两个宫人向那太监跑去,要将他拉出去,可是那太监却冲其中一人吼道,“全福!你胆敢下毒谋害皇子!陷害敏荷夫人!你简直是禽兽不如!” 全福愣在原地,不敢再继续向前。另一个宫人过去,扭着胡立的胳膊,叫他闭嘴。 “夫人!快请太医!殿下中毒了!夫人!殿下中毒了!”胡立一边推拒着宫人,一边向敏荷喊话。 敏荷看看声嘶力竭的胡立,又看看一脸嫌弃的全福,沉声道,“放开他。” 宫人闻言收手退到一边,胡立连忙冲上两步,跪在敏荷面前,“夫人,快请太医吧!奴才亲眼看见了全福下毒,奴才要阻止他,结果被他打昏了。夫人,快请太医吧!” 敏荷看胡立不像信口开河,便吩咐宫人,“去请蔡太医过来。”宫人见主上发话,连忙跑出去。 敏荷转头望向邱望致,看孩子面色、瞳光并无异样,她抓起邱望致的胳膊,摸了摸他的脉搏,不觉得有何异动。 见全福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胡立,敏荷愈发觉得可疑,“全福,胡立说你向皇子下毒了,你可承认?” “回禀夫人,奴才没有下毒。奴才不知道胡立为什么会这样说。”全福板着脸,他知道胡立对他的指控意味着什么,他只能觉得莫名其妙。 “这倒是有意思了。”敏荷自言自语道。 邱望致拉了拉敏荷的衣袖,“母亲,致儿是中毒了吗?致儿是要死了吗?” 敏荷皱眉,做出责怪的表情,“致儿不要胡说。致儿是皇嗣,是天家血脉,怎能随意论及生死呢。致儿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邱望致摇头,但是很快又点头,“母亲,致儿的牙有些疼。”他对着敏荷,大张着嘴,伸食指点着嘴里的牙,含糊不清地说着,“这里疼。” “殿下,注意仪止。”老嬷嬷站在邱望致背后,冷声提醒。 敏荷忍不住笑了,“虞嬷嬷不要太严肃。致儿还小。” “夫人慎言。殿下万金之躯,当有万金仪态。”虞嬷嬷斜觑了敏荷一眼,认为她的随和对邱望致的成长不利。 敏荷避开了虞嬷嬷的逼视,只当做没有听懂这话中的寒意。很快,宫人带着太医来了。太医摸了摸头上的汗,先向敏荷夫人行礼,随后跪在邱望致脚边,为他把脉。 殿中众人都将目光放在了太医身上。太医的眉渐渐皱了起来,敏荷心中一凛,问道,“太医,殿下可有不妥之处?” 蔡太医皱着眉,略带犹疑地问道,“夫人,敢问一句,殿下是有哪里感到不适吗?” 敏荷还未说话,邱望致却张开了嘴,指着嘴里,嗬叻嗬叻地说,“我,的,牙,疼。” 太医忍俊不禁,将皇子的手从嘴里拎出来,温和说道,“陛下少吃甜食,等牙齿掉了,再长出来新牙就不会疼了。” 邱望致听话的点点头,看着蔡太医,“我是中毒了吗?我是快要死了吗?” 蔡太医先是一怔,然后笑着说,“皇子殿下请放心。殿下不但没有中毒,而且身体还很康健。殿下可以放心地读书、玩耍。微臣向殿下保重,殿下的身体好得很。” 邱望致点点头,随即嘟着小嘴看向蔡太医,“你会骗我吗?” 蔡太医敛其笑容,郑重地说,“微臣以师傅的名义向殿下保证。微臣不会欺骗殿下。” 邱望致伸出手拍在蔡太医的肩膀上,“那好,我相信你。” 蔡太医忍住笑,“微臣谢殿下的信任。” 邱望致看向敏荷,“母亲,致儿可以去玩了吗?” 敏荷点头,“去吧!但是全福不能陪你去了。让琴儿陪你去玩,好吗?如果蔡太医有空,就请蔡太医陪你一起?” 蔡太医有些愕然,可是看了敏荷夫人的神情,没敢拒绝,只能点头称是。 邱望致略有失望地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全福,再看看蔡太医,便乖顺地拉起蔡太医的手离开了。 见邱望致走出大殿,敏荷沉下脸,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胡立,说说吧!你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到全福下毒的?” 敏荷断事 胡立呆呆地跪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看着饭桌上的汤羹,如同石刻的雕像一般。敏荷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奴才,觉察到了什么,她摆摆手,示意其他人退出大殿,只留下全福和胡立。 “胡立,本宫问你,你到底是如何发现全福下毒的?你若是能说的清楚,本宫便恕你无罪。”敏荷心平气和地问道,她的神色是松散的,完全没了适才冲冠一怒的激动。 胡立依旧愣愣地看着桌子,没有一点儿反应。敏荷见他如此,倒笑了,“胡立,你这是怎么了?适才义愤填膺地指控全福下毒的人是你,替本宫打抱不平的是你,怎么现在却说不出话了呢?本宫不会介意你扰闹宫室,但是你总要把话说清楚才行。” 敏荷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胡立的眼睛转了转,似乎回过神来。胡立抬眼望向敏荷,哆嗦着嘴唇,欲言又止。敏荷摇摇头,对这奴才的窝囊样子表示不屑。她转向全福,问道,“全福,今日这汤,是经你手端上来的吗?” 全福点头,“回禀娘娘,是奴才端上来的。小厨房做好午膳后,瑞公公安排奴才去端的汤。” “本宫记得,平日里你是不在用膳时伺候的,今日怎么来了?”敏荷回忆了一下,之前用膳时,从来没见过全福。 “是瑞公公说,殿下看重奴才,读书、戏乐时总要奴才陪着,所以瑞公公体恤奴才,让奴才提前吃好饭,等殿下用过膳,奴才就可以从旁伺候。今日,奴才也不知瑞公公为何会安排奴才到膳中伺候。”全福侧眼看了看胡立,一脸晦气的表情显得十分生动。 敏荷想,这事情的关键还是在胡立身上,便又问道,“胡立,说吧。你是什么时候看到全福下毒的,你确定他是把毒下到殿下的汤里了?有没有可能是你看错了?也许,他把毒下到了别的菜里?”敏荷指着桌上的菜,似乎在考虑毒究竟下在哪道菜里合适。 “不,不会的。”胡立渐渐显现出慌乱之意,他又一次重申,“奴才真的看到全福向汤里下毒了,他一定是要谋害皇子殿下。” 全福闻言,看了胡立一眼,也不出声申辩,只是静静地跪着。 “你说全福下毒了。可是皇子殿下却没有中毒的迹象。这又是为什么?你给本宫一个解释,只要你的解释能够合情合理,本宫就相信你。” 胡立垂下头,又抬起,可是看了敏荷一眼,便又垂下。“奴才……奴才,一定是全福想要陷害奴才,他装出下毒的样子让奴才看到,然后让奴才来告状,然后再说奴才是诬告,以此来栽赃奴才。”胡立眼中闪过一丝狂热,“对,就是这样。夫人,就是这样的。” 敏荷点点头,“不错,不错,这个解释很好。本宫很喜欢。那,全福会这样害你,一定是因为和你有私仇,对吗?” 胡立用力点点头,“对,他和奴才有仇。他,他总欺负奴才。他,他还抢奴才的东西……” 敏荷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他不但欺负你,还要想尽办法、费尽周折来陷害你。你究竟怎么惹到他了?” “奴才没有惹他,他,他就是一个仗势欺人的人。他自诩来自锦织苑,仗着以前的主子得宠。所以处处刁难奴才。”胡立往前挪了两步,“夫人要为奴才做主,他一定是故意设圈套算计奴才的。” 敏荷忍住笑,问全福,“胡立说的头头是道。你只听着,却不喊冤,看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咯?” 全福压下一口气,镇定自若地说,“夫人,我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奴才不想多说,因为说了,也不足以采信。奴才希望夫人能听听其他人的说法,不要只听胡立的一面之词。” 敏荷很欣赏全福的冷静,如全福这般,如果不是城府太深,便是真的被冤枉了。胡立此人,应变之心也算是灵活,虽然事出意外令他懵怔了一阵,可是缓过神后能够顺势编谎,倒也值得称赞。 “来人。”敏荷唤了一声,阮儿走进殿中。“阮儿,将院中人都集合在院子里,然后你去搜检一番,看看谁的家当里有不该有的东西。”敏荷搭眼看着跪在面前的奴才,全福无动于衷,胡立却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阮儿进殿回话。“夫人,奴婢检视了所有宫人的住处。发现了两样特别的东西,一是从林瑞的床柜里搜出了五个银锭,再就是从胡立的褥下搜出了四包粉末。” 阮儿话音刚落,胡立便扑到敏荷脚下哭喊起来,“夫人,奴才冤枉啊。夫人,奴才冤枉。那四包毒药不是奴才的。真的不是奴才的……” 敏荷宽容地一笑,拂开了胡立抓着自己裙角的手,“你慌什么?本宫又没说那毒药是你的。不过,你得告诉本宫,那毒药到底是谁的?一共给了你几包?你已经用掉几包了。” 胡立哭地涕泗横流,“夫人,奴才真的是冤枉的呀。瑞公公只给了奴才一包毒药,奴才已经都用了。那四包毒药一定是别人栽赃给奴才的,奴才真的冤枉啊。” 敏荷拍拍胡立的肩膀,神色亲切地安慰道,“别哭了,有话好好说。瑞公公给你的药是干什么用的?真的只给了一包吗?一包药够用吗?” “瑞公公说只要放到殿下的暖胃汤里就行,瑞公公说,这药的药性强,只要一包就能成事。奴才鬼迷了心窍,以为瑞公公在事成之后能分银子给奴才,没想到瑞公公卸磨杀驴啊,那四包药一定是瑞公公藏在奴才床下的呀。”胡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为自己开脱着,他希望自己的坦承能换来主上的原谅。 敏荷扶着胡立,让他站了起来,露出同情惋惜的神情,“本宫明白,你也是受人胁迫,逼不得已。单凭一个林瑞能给你多少好处?你呀,也是没想明白,真正的好处,林瑞宁可自己留着,也不会给你啊。林瑞又是受谁指使呢?这五锭银子是给你们俩的?还是给你一人,让林瑞扣下的?” 胡立抹了抹脸,唏嘘道,“瑞公公是从汀泷宫出来的,他说是奉了淮嫔娘娘之命到莲居做事的,他要做的事就是要让皇子殿下给淮嫔娘娘腹中的皇嗣让路。” 淡淡的笑容在敏荷的脸上渐渐显现,“淮嫔娘娘真是有心了。不但把脑筋动到了致儿身上,还想拉锦兰做替罪羊,真是深谋远虑啊。”敏荷望向全福,笑着问道,“全福,杀过人吗?” 赤见人心 全福大惊失色地望着敏荷夫人,眼中写满因震惊而生出的恐惧。敏荷原就笑着,见了全福的神情,笑得更加开怀,“你怕什么?本宫又不会让你现在就动手杀了胡立。本宫只是问问你,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识。” “奴才杀过。”全福昂首正视主上,没有丝毫避讳,“奴才入宫前,曾经被人牙子倒手卖过几次。有一个人牙子性情凶残,经常打骂奴役。奴才受不了他殴打奴才的弟弟,便错手杀死了他。”全福虽在说一段黑暗的往事,可是他脸上的郑重却不会让人因此事而畏惧于他,甚至,在他平静的叙述里,有一丝让人无法忽视的亲情之暖。 望着隐忍顽强的全福,敏荷愈发坚定地相信,下毒之人不会是全福。与胡立相比,全福的目光更清澈,虽然那清澈之下也隐藏了无法言明的深意,可是那深意中融合的善意却更加鲜明。 “阮儿,将林瑞和胡立关到杂物房,等候本宫的安排。”敏荷下令。 “夫人饶命啊,奴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奴才对夫人忠心耿耿,奴才……”胡立又要去拉敏荷的裙角,却被敏荷的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本宫最讨厌卑贱的奴才。”敏荷看着胡立,眼中盛满轻蔑,“蝼蚁之躯,焉敢嘲弄象足。” 胡立被侍卫拖了出去,因为被敏荷吓得噤了声,也没了哭哭啼啼的求饶声。见全福还板板正正地跪在地上,敏荷肃声道,“起来吧。你倒是硬气,差点儿做了替罪羊还能这么冷静。” “回禀夫人。奴才没做过的事,不怕别人栽赃陷害。而且,奴才相信夫人会给奴才一个公道。”全福坚定不移地答道。 敏荷的笑容又回复到往日的散淡不羁,“你倒是慧眼识人呐。看来,是锦兰教的好。本宫就把林瑞和胡立两个人交给你了,本宫不想在莲居再见到这二人,但是,本宫也不希望这二人惹来什么麻烦。本宫的意思,你可懂了?” 全福愣愣地看了敏荷半晌,才慢慢低下头,“奴才明白。奴才会尽力做好此事。” “下去吧。让人把这桌倒霉的东西收走。告诉厨上,做些容易消化的糕点。一会儿你送去扇堂给殿下。”敏荷起身,闹了这一场,她虽感饥饿却也没了吃饭的胃口,心头郁结渐现,她得摸摸棋子定定神。 见敏荷无心用膳,全福大胆问道,“夫人不用午膳了吗?是否要吃些糕点?” 敏荷驻足,侧首看了全福一眼,“本宫不饿。做事去吧。” 回到书桌前,敏荷看着棋盘,仿佛看到棋子有了生命,在棋盘上纵横交错、交相移动的景象。她拿起一颗黑子放在棋盘上,又拿起一颗白子放在黑子对面。 锦兰在御书房出事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而且宫人中已经传开,那名被刑毙的奴才是淮嫔一手提拔的,经此一事,淮嫔与锦兰之间已生罅隙。虽然为了一个奴才,与相同身份的宫嫔结怨没有必要,可是淮嫔的颜面毕竟受了折损,以淮嫔的脾气,这口气是绝对咽不下的。敏荷虽然早就想通了这一点,可是对于淮嫔将莲居作为战场,在这里以皇子性命为代价向锦兰宣战的行为还是无法原谅。 淮嫔大举调换宫人的举动本就已经在众人心中引发不满,现在看来,淮嫔的安排绝对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公正无偏、无可指摘。以林瑞和胡立为例,这林瑞显然是淮嫔放进莲居来监视皇子的。今日之事,究竟是淮嫔早有预谋,还是锦兰病发后的反击报复?如果胡立是要陷害全福,那么他一定是算好时机才来告状的,时间要刚刚好:致儿要将汤喝完,要在得到他的提醒后才毒发,这样,混乱之下,才不会有人怀疑他说的话,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成功诬陷全福。如果胡立确实下了毒,那么被下毒的汤又去了哪里? 敏荷正自沉思中,阮儿突然进来禀告,“夫人,小厨房出事了。刘三七死了。是中毒死的。” “中毒?”敏荷一想,这其中必有蹊跷,“他怎么会中毒呢?” “刘三七是吃饭时死的。奴婢去看了,他桌上有个汤盅,奴婢用银针试了,汤盅的汤里有毒。”阮儿低声答道。 “他一个奴才也有单独的汤盅?”敏荷觉得可笑,这厨上的人还真是会假公济私。 阮儿面色一紧,“厨上帮手的人确实提过,说看到这刘三七总是私藏吃食。奴婢曾经注意过,他确实有些事后脚不干净。但是,奴婢看他做饭很合夫人心意就没有声张。”阮儿抬眼看了看敏荷,见敏荷神色平静,心中更生忐忑,“奴婢听说,他以前在泾泊宫也有如此毛病,洛嫔也是知道的,但是并不在意,还说刘三七有贪私的本事……” “所以,你就觉得本宫也不会在意,于是就没有理会他,对吗?”敏荷波澜不惊地问道。 阮儿抿着唇,没有回话,只是低下头,表达着对自己失职的歉意。敏荷幽幽一叹,“傻丫头,我怎么会在乎这点儿名声。像这样的人,就是被洛嫔放任出来的。他在泾泊宫如何,我不管,可是到了莲居,他就得守莲居的规矩。”敏荷将两枚棋子收进棋盒。 沉默了片刻后,敏荷让阮儿告诉小厨房准备汤食,她要去御书房探望皇帝。 “夫人,那刘三七怎么办?”阮儿觉得有具尸首在院子里实在是晦气。若是不早早处理,等邱望致回来,若是不小心冲撞到了,未免会令皇子心惊。 敏荷整理着衣裙,略一打算,“让全福去办。看他能把事情办成什么样。锦兰的心不够狠,看看她教出来的奴才如何。” 阮儿点头称是,就要退下。敏荷叫住她,“等等。不要做汤食了,做点心。做致儿喜欢吃的那种,叫什么来着?” “碧樨包吗?”阮儿蹙眉,这种点心既费时,又费功。之前小厨房做了几次,邱望致都吃的索然无味。可是过个几天,却还是张罗要吃。 “对,就做那个。”敏荷想,父子连心,皇帝定然知道邱望致喜欢吃碧樨包的原因。 愈后兰笙 因为误食之祸,兰笙在床上躺足了五天。她觉得自己愈发懒了,懒得挪动、懒得说话,好像连这口要命的气都懒得喘了。虽然从心里往外犯懒,可是兰笙也没闲着,她让院子里的宫人们挨着个地来陪她聊天,说些他们听说过、经历过的故事,虽然有些故事大同小异、有些故事不值一提,可是兰笙依旧听的津津有味。 在听故事这件事上,兰笙和玲珑很相似,她对故事也有一份无法抗拒的好奇。于是,通常情况下,来讲故事的人会坐在小凳上,兰笙倚靠在床上,玲珑则倚站在床边,三个人便以这样稳定的阵势在一段又一段的故事里徘徊、探秘。 兰笙找宫人讲故事的事被皇帝遇到过一次,皇帝对此不甚赞同,认为此举有失身份,形同坊间民妇。可是兰笙不以为意,在她看来,皇帝不过是偶尔一至,自己只要注意一下,不再被皇帝撞见,这听故事的事还是可以继续为之的。 皇帝看出了兰笙眼中的敷衍之意,知道她不会乖乖如自己所愿,也就不再多言。只想着这人以后在这种事上栽了跟头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的忠告了。 皇帝向兰笙问起了全福的为人。他将莲居的宫人向邱望致下毒的事告诉了兰笙。听敏荷说出这事时,他是怒不可遏,当时就想要下旨将那两个卑鄙无耻的奴才千刀万剐。可是敏荷劝阻了他,敏荷说她已经命人处理了此事。这事情发生地突然且奇诡,在没有特别确凿的证据时,如果贸然拿着两个奴才的口供去找人发难,很容易适得其反。所以,敏荷选择息事宁人,私下处理。冷静下来后,皇帝知道,敏荷这种做法是对的,这种无声的对抗可以化作一种震慑,让幕后之人的图谋有所收敛。 兰笙对于此事并没有给予太强烈的反应,在她看来,淮嫔大举调动宫人过后,若是不出些事才是奇怪。她只是担心邱望致,接二连三的谋害已经在孩子心中留下了印迹,这些印迹会跟着他多久,又会带给他怎样的影响,实在很难估计。基于这种想法,兰笙告诉皇帝,全福此人,心性忠厚、重情重义,是个值得信赖的下人。听兰笙给全福这么高的评价,皇帝也放了心。 敏荷说,在这次风波中,全福的表现很稳重,也很守规矩,她很欣赏,于是准备让全福专门跟在邱望致身边伺候。因为全福是从锦织苑出去的,皇帝觉得,这奴才也是兰笙教导的好,所以过来知会兰笙一句。 兰笙有些受宠若惊。对于全福,她倒是仰仗的时候多一些,实在不敢称一句教导。可是在皇帝面前,她不能过多赞赏全福的本事和心计,所以只能应下皇帝的认可。 又躺了几天,兰笙感觉自己已经痊愈了,便传了太医来诊脉。来给兰笙看诊的太医姓武,他为兰笙号了号脉,又问了问素日的饮食情况,言道兰笙的咳血之症已经无碍,但是兰笙脉象虚浮,有亏气亏血之象,应当略作食补。他为兰笙开了方子,还特意嘱咐兰笙应趁白日天暖,多多走动,多做闲事。不能将自己禁锢于卧榻之上,日久天长,脏腑的活力便要消磨没了。 兰笙苦笑,戏言这武太医“名副其实”,搭配药方的秘方竟然是让病人“动武”。玲珑气她把太医的话当作笑话,便逼着她起床,东拉西扯地帮她找事情做。 接连几天,玲珑找了一堆事“推给”兰笙做。开始时是拿一捧花让兰笙剪,然后便是扶着兰笙去小厨房捏汤圆,接着便是请兰笙到院子里安排盆栽摆放,最后更甚,竟然准备了食盒,让兰笙去扇堂拜访淮先生。兰笙被玲珑折磨得心情一片阴暗,常常哀叹到底谁才是谁的主子。 这天,兰笙的午觉不过是比平时多了一盏茶的时间,玲珑就风风火火地将她从床上扶了起来。玲珑自作主张,安排满月陪着兰笙去御花园里散步,她声称自己要带人打扫内室,要让夫人住的更清净、更安心。站在锦织苑外,兰笙恨的直咬牙,可是静下心后,她的那点儿怒气便消了。说到底,玲珑也是为了她好。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她确实是有些肢体乏力。这几天,连续不断地做了这许多的杂事,她确实是比前几天更有力气了。 漫步在御花园里,兰笙有些物是人非之感。这园中景致虽不是绝美,却也赏心悦目,与其为了人心善恶纠结烦恼,真不如在这景色之中徜徉忘忧,可是,这御花园不过是后宫争斗的遮羞布,再美的景色,在那些恶毒凶残面前都不值一提。 走着走着,兰笙突然想起,谢润有句写秋日的诗似乎格外精彩,可是一时间她却想不起来那诗是怎么写的了。感慨着自己的记忆大不如前,兰笙决定亲自前往藏书馆查看。这一去,兰笙便在书馆待到了日暮时分。满月见天凉了下来,而兰笙有没有离去之意,便回锦织苑去取披风。 兰笙想走时才发现满月没了踪影,听书馆的宫人说满月是回去取披风了,兰笙感觉很欣慰,若论细心,玲珑比满月到底是差了几分。兰笙看看天色,决定动身往回走,她琢磨着半路上或许就能遇到满月。 走到半路,兰笙发现她忽略了一点,从锦织苑过来有两条路,一条远路是走石径,一条近路是走湖心,她得赌一赌,满月走的是哪一条。兰笙想了想,以满月的性格,定然是要走湖心,这样来回都快一些。为了不和满月走岔路,兰笙决定走湖心。 来到湖心亭,兰笙一抬眼便看到了碧荷映月,深秋之时,这里的景致已然没了昔日的盛况,为了观瞻顺眼,宫人们割去了湖中的荷莲根茎,平静的湖面虽少了艳色的装点,却多了一份肃穆。兰笙刚想吟咏两句刚温习过的诗句,就看对岸有人走了过来,兰笙看了一眼,认出是淮嫔,顿觉心中烦闷,便掩身亭柱之后,想等淮嫔走了再过去。 对岸的淮嫔站了一会儿,不知和身边宫人说了什么,那宫人便走开了。兰笙哭笑不得,心中埋怨淮嫔为何不与宫人一起离开。正自懊恼间,就听到“扑通”的一声。兰笙一怔,向对岸看去,却不见了淮嫔的身影。 水下救人 兰笙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一边往对岸跑,一边高声呼喊,“来人!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兰笙越跑越心惊,那一声“扑通”过后,湖面平静地如同绸缎,连一丝波纹都没有。淮嫔为何不挣扎?淮嫔是如何落水的?淮嫔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了?连串的疑问随着兰笙的脚步落在了尘埃里。 “来人!救命!有人落水了!”兰笙又喊了一嗓子,见没有人出现,心中焦急,便一狠心,跳进了湖里。 湖水很冷,兰笙一入水便打了个寒颤。她憋住一口气,潜入水中,只觉眼前乌漆漆一片,看不到水下有什么。她浮上水面,奋力向淮嫔落水的方向游去,一边游一边接着喊,“救命!救命!有人落水了!” 喊了两声,兰笙再次探入水中。这一次,她看到了一抹亮色,心中一喜,忙向着那亮色游去。那亮色确实是淮嫔,她紧闭双目,四肢大张,完全在随水波晃动。兰笙惊慌不已,一颗心狂跳不止,感觉气不够用了,她只能暂时放弃,先抬头换气。 这次扬头出水,终于看到岸边有人来了,其中一人正是满月。满月一见兰笙浮出水面,大惊失色,“夫人,你坚持住,奴婢这就找人救你。”她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听到喊声过来的,可是见湖面平静,还以为是有人在恶意做弄人。现在看到落水的人是自家夫人,满月不禁慌了神,她赶忙去找人求助。 兰笙无暇与满月喊话,而是一头又扎下水中。她游了两下,终于抓住了淮嫔的一只袖子。因为憋气时间有些长了,她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却因此呛了一口水,呛水的刺痛令她松开了淮嫔的衣袖。 想到淮嫔腹中的孩子,兰笙憋住气,再次抓住了淮嫔,这一次她拉住了淮嫔的胳膊,顺着胳膊,她拉近了与淮嫔的距离,她贴在淮嫔背后,托着淮嫔的胳膊便往水面上游。 终于,兰笙带着淮嫔冒出水面。岸边已经来了不少人,闻讯赶来的皇帝指挥侍卫下水营救,侍卫们游过去接应,将兰笙和淮嫔一起迎上了岸。 淮嫔被放在岸边,全然没有反应;兰笙一到岸上,便瘫坐在地,一个劲儿咳嗽。皇帝走上前,搂住兰笙,高声喝道,“快送淮嫔去太医院!”众侍卫听令,上前,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动手。满月连忙送上披风,四个侍卫便各持一角,以披风当作木板,将淮嫔抬了起来,送往太医院。 皇帝将兰笙搂在怀里,搓着她的肩膀,颤声问道,“没事吧?” “臣,臣妾没事……”兰笙咳嗽着,感觉嗓子泛起一股腥味,她刚想用手捂嘴,却咳出了一口血。 皇帝蹙眉,焦急写在了脸上,“还说没事,没事怎么会吐血?” 经过水里走这一遭,兰笙脸上的脂粉都被冲刷掉了,此刻露出的,是一张清丽秀雅的面庞。在嘴角残留血渍的映衬下,那张温婉细腻的脸更显苍白和憔悴。兰笙苦笑着安抚皇帝,“臣妾真的没事,陛下不要担心。陛下去看淮嫔娘娘吧!” 皇帝望着因疲累而阖目促喘的兰笙,心中感慨万千,这人每日里画那么浓重的妆容,难道一点儿都不觉得麻烦、不觉得累吗?就像她平日为人处世一般,总是掩藏自己真实的意愿,难道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委屈,不觉得苦吗? 见皇帝无声地望着自己,兰笙的心中不免有些冷,“臣妾亲眼所见,淮嫔是自己失足落水的。臣妾只是想搭救于她。” 见兰笙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皇帝有些着恼,他想解释,可是周围有一群人盯着,他只能缄口不言。 皇帝的沉默令兰笙无言以对,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她觉得皇帝对她的感情就像刚才这个温暖而又冷漠的怀抱,温暖是天意如此,冷漠是人心使然。她只是皇帝的臣子,无需辩解,皇帝也应该相信她。“陛下,臣妾先回去了。” “去吧,一会儿让太医给你诊诊脉。朕先去看淮嫔。”皇帝知道,兰笙完全误会了他的用意。所以,他也只能顺其自然。 淮嫔肚子里的皇嗣终究是没能保住。所幸,淮嫔捡回了一条命。看着床榻上脸色苍白,下腹平坦的淮嫔。皇帝心中有了无法言说的郁结。他对淮嫔是一种不温不火的态度,淮嫔的相貌和性格都不是最出众的,所以皇帝并没有太钟意她。与她交好也只是当初为了让所有人都心安的权宜之计。 淮嫔是有福气的,皇帝真心这样以为。因为淮嫔能和文妃、溪嫔一样怀上孩子,这就是天意如此。皇帝曾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想不通这一点,可是后来,皇帝想明白了,这就是天意,如果淮嫔一举得男,那也是天意。天意如此,皇帝不敢违逆。 现在,皇嗣没了。皇帝突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去对待淮嫔了。尤其是在淮嫔如此大刀阔斧地调治宫闱之后,若有皇嗣在身,众人对淮嫔总有几分顾忌,现在,这顾忌会不会变成滔天的恨意,将淮嫔拍个粉碎?皇帝知道,这就是他要面对的选择了,到底是要给淮嫔一条看起来很光明的生路,还是放任众人对淮嫔的戏谑和欺侮? 皇帝命人将淮嫔送回了汀泷宫,安排太医驻守,直到淮嫔恢复康健。无论皇帝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都是众人眼中那个温良和顺的君王,即使失去了孩子令他悲痛万分,他还是要体贴地对待淮嫔,支持淮嫔好好地生活下去。 失去皇嗣的事还要让太后和太妃知晓,虽然这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是此时了断期待总比心怀憧憬最后竹篮打水要好。皇帝着人去了二圣面前禀报,自己则去了锦织苑。锦兰一定会觉得委屈,虽然她一再地说自己不在乎,可是皇帝还是能从她的眼中看到她的委屈和懊恼。若说谁更需要陪伴,答案当然是淮嫔。可是看着沉睡不醒的淮嫔,皇帝的脑海中却总是闪现兰笙那张苍白的脸。 这人的想法就是这么奇怪,自己还一个劲儿地吐血呢,竟然还有心思去救旁人,还是个有旧怨的旁人,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冒犯君心 秋日的湖水有多冷?兰笙回忆了一番,感觉比冬天走在劈头盖脸的风雪中还要在冷上几分。若非以前住在纹江边上时,九叔教过她泅水渡江的方法,兰笙是断断不敢下水救人的。可是试过这一次,兰笙才发现,自己泅水和救人出水真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今日,若非是挂念着淮嫔肚子里的皇嗣,兰笙恐怕早就放弃救人,独自上岸了。 想到淮嫔腹中的孩子,兰笙心中一紧。她有种不好的感觉,在她救淮嫔的时候,她就觉得哪里不对;上岸后,淮嫔的样子更是令人担忧。兰笙不禁有些后怕,她觉得自己鲁莽了,在没有人旁观的情况下,贸然下水救人,很有可能因为淮嫔保不住孩子而落得一身骂名。 可是事到如今,再后悔也无济于事,兰笙只能祝祷淮嫔无事,再有就是不会有人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皇帝一进内室就看到兰笙身披棉被、坐在床中,将自己打扮成小山的模样。皇帝无奈,虽然习惯了兰笙怪异的举动,却还是对她这不拘小节的性情感到为难。“怎么不在床上好好躺着?太医怎么说?”皇帝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上兰笙的头,没感觉到异样的热度,便稍稍安心了些。 “刚喝完太医开的药,想坐一会儿再躺下。”兰笙没有躲避皇帝的手,她感觉皇帝的心情不是很好,她不想再让皇帝感到心烦。兰笙垂眸,低声问道,“淮嫔怎么样?” “……孩子没保住。淮嫔还昏迷着……”皇帝知道,兰笙必然要问这个问题,他很希望自己能说出一个令兰笙感到振奋的消息,可是天意如此,他只能以实相告。 兰笙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她覆住皇帝拄在床上的手,轻声安慰道,“……陛下不要难过。皇嗣之事,以后还有机会……”兰笙突然发觉,皇帝不是那个需要劝解的人。对于皇帝而言,宫中现在就有两位有孕妃嫔,皇嗣很快就会降世;而且,宫中女子众多,皇帝完全不必为皇嗣发愁。真正需要劝解的,应该是淮嫔。曾经,因为皇嗣带给淮嫔的荣耀和威势,在一夕之间都化作了乌有。淮嫔醒后,又该如何面对这种困境呢? “锦兰,你是不是觉得朕特别的脆弱?”皇帝看向锦兰,感觉这句安慰的话里透着一股后知后觉的笨拙。 “臣未曾这样想过。臣只是觉得,失去了皇嗣便断送了一份期许,这种意外,或许会让陛下难过。”兰笙从来不认为皇帝是脆弱的,她甚至觉得,皇帝的骨子里有种特别柔韧的坚强。以至于人们会常常会因为太过于关注他的柔韧,而忽略了他的坚强。 皇帝靠在床上,任疲惫爬上他的额头,“朕并不感到难过。朕只是担心。对淮嫔而言,皇嗣是她盘踞后宫的根基,对朕而言,皇嗣是朕笼络姻亲的触手。你说,朕会为了一个还未谋面的孩子而难过吗?” 兰笙定定地凝望着皇帝,眼中没有情绪。她是震惊的,因为皇帝在她面前直述心事,不掩心中的阴暗;同时,她也是恐惧的,因为此时的皇帝冷酷、淡漠,将血脉亲情视若无物;可是,她更是心疼的,因为皇帝的疲惫和坚强,还有不得不违背天性的放弃。一瞬间,兰笙的心因五味杂陈而放逐了一切,只剩下一片空明。 恍如无觉一般,兰笙抬起手,抚上了皇帝的额头,这不是她第一次以指勾勒皇帝眉毛的形态,却是第一次在皇帝清醒时去触碰皇帝那深刻的眉峰。兰笙的手指轻轻地从眉头滑向眉梢,仿佛想抚平皇帝眉间因冷漠而蹙起的褶皱。兰笙暗自希望,自己的手能如春风一般温暖,可以荡尽皇帝眉间的轻愁。 皇帝静静地望着兰笙,看着她专注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脸上、额上、眉上,感觉自己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叫做赵兰笙的女人。此刻的赵兰笙,仿佛雪域盛传的出世雪仙,用她那冰冷的手指,渡化着自己这个迷途人世的孤客。那足以浸透岁月的冷静,自眉间,一点点渗入自己的心底,在那里凝聚成了一汪湖水,湖水中映出了一道人影,那人影模模糊糊地,有些看不清楚。 皇帝握住兰笙停在眉间的手,凑到兰笙面前,望着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吻上了那张单薄的唇。 兰笙的手是冰凉的,唇却是温热的。皇帝觉得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很奇怪,就像他对兰笙的心思,一边想要远远地躲开,唯恐因为这个任性无度的家伙决策失误而伤到自身尚未丰满的羽翼;一边又想要紧紧地贴近,想要这个一直躲躲闪闪的异数臣服于自己的真心真意之下。 皇帝轻吻着,将兰笙推倒在床上,一只手握着兰笙的手,一只手探向兰笙的颈间,想要扯开那一定要交迭在一起的衣襟。 皇帝的指尖如同炭火燃烧的火星,滴溅在兰笙的锁骨上,烫伤了她脑海间的清明。兰笙推开皇帝,坐了起来,随后脸色苍白地跪在床上,向皇帝请罪,“陛下恕罪,臣冒犯了。臣,臣只是一时意乱情迷,还望陛下恕罪。” 兰笙的心中有一团乱麻,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帝,所以只能将头贴在被子上,祝祷皇帝不会和她一般见识。沉默在床帏下蔓延开来,皇帝不出声,兰笙也不敢动。只能老老实实地跪在床上。 “……你若是决意要为那个人守身如玉,以后就不要再冒犯朕。朕尊重你的选择,也希望你能尊重朕的颜面。”皇帝心中微酸,既恨那个不知何种行状却勾引一颗芳心的男人,也恨这个自称心无旁骛却总是扰人心弦的女人,更恨那个对女儿管教无方却也敢把人送进宫的赵庭远。皇帝觉得自己心中的恨意太重,他恨恨地看着兰笙,觉得此刻心中的烦闷都是她造成的。 “朕头疼,给朕按按头。”皇帝决定惩罚她一下,否则实在是难平自己心中的郁愤。 坠湖真相 香茗夫人已经有日子没有好好地品茶了,自从受命协助淮嫔看顾六宫,她的精力就被各种各样的琐事、各形各色的奴才榨去了大半。以前皇后和文妃共治后宫,皇后为主,文妃为辅,文妃有孕,所以只是从旁协助;现在淮嫔和香茗代理后宫,淮嫔为主,香茗为辅,淮嫔有孕,所以大多数细碎之事都落到了香茗身上。 每日里被些账务、杂物、旁务挂着心,香茗喝茶也没什么滋味。这天头午,她一边喝茶一边听司库监的管事报账,一个不留神,失手摔了一只茶碗。她当时就觉得不是好预兆,果不其然,到了晚间,便得到了淮嫔失足落水、小产痛失皇嗣的消息。香茗听完奴才的禀告,只觉得头一沉,一失手,将另外一只茶碗也摔了。 那是一对云宝年间的唐窑茶碗,市价能卖到五百两一对。只一日,这五百两便被香茗摔了个干净。香茗真是心疼,可是眼下的乱局让她无暇心疼。好端端的,淮嫔怎么会失足落水?据说,淮嫔落水后没有发出任何求救的声音,幸好锦兰夫人路过,看到了淮嫔落水之事,所以锦兰夫人奋不顾身,跳下水救起了淮嫔。 香茗不想多疑,可是过往的经历让她不能不多疑。淮嫔身怀皇嗣,一向小心,怎么会走到湖边去?如果淮嫔没有发出求救声,那么,她落水前还有意识吗?这其中实在是有太多令人遐想的细节了。香茗知道,这事十有八九要由她来收拾局面。而这件事,应该会是她经手的最后一件宫务。 皇后禁步、文妃养胎、淮嫔失子、江嫔腿断、溪嫔养身、洛嫔受罚。接下来会由谁来代理后宫呢?香茗捧着手中的茶盏,闻着淡淡的茶香,反复思索着。忽然,一道灵光在她脑海中闪过,淮嫔之事带来的冲击虽在皇嗣之夭,却也不尽在于此。 淮嫔是嫔位中最适合执掌宫闱之人,若是淮嫔再退,那就无人可用了。后宫不能乱,那么皇帝只能选择物归原主,将治宫之权交回到皇后的手中。 皇后不过清修大半个月,宫中就出现了淮嫔这件事,可见,后宫主位必须由皇后稳稳坐镇,否则,后宫就要乱了。香茗忍不住笑了,原来淮嫔之事的关节尽在于此。她喝下了已经不再灼口的茶,对自己的选择有了想法。 香茗来看望淮嫔时,洛嫔也在。香茗请安过后,坐到床边,拉着淮嫔的手,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开口。 淮嫔看着香茗,凄然一笑,“这几天辛苦你了。我这一倒,后宫之事便全压在你肩上了。” 香茗笑着摇摇头,“嫔妾不辛苦。等娘娘养好身子,嫔妾还等着娘娘叫嫔妾做事呢。” “香茗……本宫不甘心啊。本宫的孩儿,已经这样大了,却说没就没了……你说,这口气,本宫怎么能咽的下?”淮嫔握紧香茗的手,眼中盈满狠戾。 “娘娘别气,对身子不好。娘娘,恕嫔妾嘴笨,嫔妾不明白,娘娘怎么会走去湖边呢?”香茗记得,之前与淮嫔一起听管事回话时,淮嫔曾在玩笑中说过,她不喜欢水,若不是后宫中的一草一木不能擅动,她都恨不得把所有的湖、河都填了。 “香茗,你信不信我?”淮嫔用力抓住香茗的手,掐得香茗直蹙眉,却不敢言语。 “姐姐何必这么问,我们当然信你。如姐姐一般,在这宫中与世无争的有几个?那溪嫔再骄矜,不也勾着陛下总往海潮宫去?那锦兰更无耻,装着不在乎陛下的恩宠,还不是一个劲儿往升宁宫投怀送抱!”洛嫔在一旁义愤填膺地说道,“姐姐,你有什么冤屈,一定要说出来。一定要让陛下为你做主。” 淮嫔抹去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道,“香茗,本宫是晕倒了,掉进湖里的。本宫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娘娘怎么会突然晕倒呢?”香茗不解,而且最让她想不通的是,淮嫔身边为什么没有宫人陪着?“随从的奴才干什么去了?怎么能把娘娘一个人扔在湖边呢?” 淮嫔摇头,双目通红,似乎心中有无尽的委屈无法说出,“是我让锦绣走的。我当时是有些胸闷,感觉不舒服,走到湖边,被凉风一吹,感觉畅快了一点儿,我就想在湖边坐一会,于是就让锦绣去拿椅子给我。可是锦绣走后,我就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我再也站不住了,就晕了过去。” “平白无故怎么会头晕目眩?娘娘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香茗觉得这其中一定有古怪,看淮嫔的态度,显然也是觉得冤枉至极。此事定难善了。 “不会的。我每日的吃食都会由锦绣亲自试过,绝对不是吃食上的毛病。”淮嫔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她用力锤着胸口,“我是真的不甘心啊,我的孩子啊,他已经会踢我了。可是现在,就这样没了。香茗,你一定要帮我查清楚真相。我的孩子,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 香茗连忙抓住淮嫔的手,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同时信誓旦旦地宽慰她,“娘娘别这样,嫔妾一定会为娘娘找出真相的。娘娘是为皇家孕育子嗣,现在孩子没了,那阴损奸诈之人便是与皇家作对。嫔妾定会还娘娘以公道。” 洛嫔在旁边,跟着规劝道,“姐姐,香茗说的对,你一定要养好身体。你要是倒下了,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你放心,陛下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听了洛嫔的话,香茗才发现自己可能说了大话,要是查不清这件事,恐怕会令淮嫔失望。 “娘娘,此事要想有个称心如意的结果,恐怕还是要看陛下的心意。回头陛下来时,娘娘一定要克制,不要只顾着伤心,而忽略了事情的经过。娘娘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让陛下知道娘娘的冤屈。”香茗露出心疼的神色,轻轻抚摸着淮嫔的手,“娘娘放心,此事一定会给娘娘一个满意的交代。” 淮嫔之殇 这注定是一个无法安眠的夜晚。对于皇帝而言,来汀泷宫之前,他就已经在心中有了准备。可是真的看到淮嫔时,他发现,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坚韧。一袭白衣的淮嫔如园中瘦竹,在风中悲伤地摇曳着。淮嫔想给逝去的孩子做一场法事,她说,虽然无福做母子,却也不能像对待路人一样面对这样的别离。她想为孩子唱一首歌谣,让孩子在往生的国度不会孤单。 皇帝到时,淮嫔正跪在香烛前诵经,香烛后是一块小小的牌位,牌位上没有字,只刻了一段细细的柳枝。望着那牌位,皇帝原本无悲无喜的心突然被一股酸涩所掩埋。他明明知道,越在乎就会越痛苦,却还是忍不住在乎起来。那是他的血脉,是他的孩子,原本也可以顺顺利利地降生,平平安安地长大,现在却消失不见了。这种感觉很难形容,明明手中什么也未曾失去,心里却还是会感到失去的痛苦。 “……”皇帝想让淮嫔起来,可是开口时却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淮嫔的名字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淮嫔在他心中就只是淮嫔而已了?皇帝不免感到一丝愧疚。“芳汀,别念了。孩子一定能体恤你的心意。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淮嫔蓦然回首,望着站在背后的皇帝,两行泪自眼中缓缓流出,她保住皇帝的腿,轻轻哭泣着,“陛下,臣妾的孩子没了。臣妾的孩子没了。臣妾没有保护好他……” 皇帝弯腰扶起淮嫔,将她拥入怀抱,感觉她的单薄随时可能碎落一地,“芳汀,就当是天意吧。天意注定这个孩子不是我皇家子,所以只能又将他召回天宫去了。你若是心中爱他,便该为他感到高兴,不必来凡间体会这五谷轮回之苦。” “陛下,臣妾委屈,臣妾不是自己失足坠湖的。臣妾是晕倒后掉进湖里的……”淮嫔在皇帝怀里泣不成声,失去孩子是她心中的巨恸,而莫名失去孩子则是她心中的奇耻。她不是愚讷之人,对后宫中的诡事谲情亦有防备,可是她千防万防却也没有保住腹中的孩儿,这便是她最恨最怨的地方。 听完淮嫔所说,皇帝心如擂鼓。竟然有人蓄意谋害淮嫔,这个人会是谁?她的目的又是什么?皇帝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凌乱,他不想断言什么,他只能安抚淮嫔,“芳汀,你放心,朕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皇家后嗣,岂容她们轻怠?陵国后宫,容不下这些奸邪之徒。” 淮嫔靠在皇帝怀里,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年轻君王的关怀和体贴,她心中涌起一阵悲凉,她能体味到皇帝的一丝真心竟然是在失去孩子之后,这是多么的讽刺。她也是骄傲之人,若非为了门庭家声,她宁愿嫁入普通人家,哪怕夫君只是一个无名小吏,她至少能得到夫君的真心疼惜。可是嫁入天家,除了家中能得到富贵荣华外,她自己一无所有。 “孩子还在时,臣妾特别喜欢赏月。这种文人雅好之事,臣妾待字闺中时可从未做过。秦嬷嬷说,那是孩子要汲取明月之光的缘故。日后孩子出生时定然能拥有一双秀亮明慧的眼睛。陛下能陪臣妾去外面坐坐吗?臣妾想再看看月亮。”淮嫔的泪水已经浸湿了皇帝的衣襟,可是皇帝却没有在意,他只是轻柔地拥着淮嫔,仿佛环着这世间最柔软的烛焰。 夜已深了,月亮高悬于空,冷风涩涩。皇帝披着披风,搂着淮嫔,两个人就坐在正殿外的石阶上看月亮。 淮嫔哼起了一首歌谣,简单的词句充盈在悠扬的旋律中,每一句都唱得和婉动人。皇帝听着歌谣,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儿时。那个时候,虞嬷嬷会唱歌谣给自己听,虞嬷嬷说,歌谣是一条通往梦境的小路,只要心里有歌谣在回荡,梦境就会很快到达。那时,他总会想,为什么要去梦境,梦境有什么好。后来,母亲过世了,他才知道,梦境里有自己思念的母亲,可是,他却已经过了听歌谣入睡的年纪。 许是哭得累了,淮嫔在皇帝的怀中睡着了。皇帝将淮嫔抱回了寝殿,将她安置在床上,为她盖好了被子,转身回到正殿。 皇帝传唤了汀泷宫的管事太监,问了问淮嫔近日饮食、就寝、服药的情况,暂时看来,淮嫔除了心情低落外,并没有大碍,她毕竟年轻,以后,他们还有孕育子嗣的机会。 “这几日,都有谁过来看望过淮嫔?”皇帝挑眼看着管事太监,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 “回禀陛下,洛嫔娘娘和香茗夫人来看过我家娘娘。”太监恭谨地回禀道。 “没有其他人来过吗?”皇帝想起朝上严家递上来的折子,眉头紧锁。 “回禀陛下,除了二位贵人,没有其他人来过。想要禀告宫务的人也因为担心娘娘疲累而去了茗堂。”太监抬眼看了皇帝一下,接着说,“香茗夫人也有吩咐,娘娘近期需要静养,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可以都去茗堂请示。奴才奉了吩咐,把门看得很紧,没有人来打扰娘娘。” 皇帝心想,世上果然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己还没有想好怎么向满朝文武、宗室皇亲交待这事,严家人就已经想要进宫探望了,这时机真是把握地恰到好处。 “香茗安排地很好,你家娘娘需要静养,若无要事,不要让人打扰她。”皇帝蓦地想起,刚才管事提到了洛嫔,“洛嫔来看过淮嫔了?” “是,洛嫔娘娘两过两次,第一次来,陪娘娘哭了一阵,又劝了劝娘娘;第二次来,娘娘说起了晕倒坠湖的事,洛嫔娘娘替娘娘打抱不平,说此事应该交由圣裁。后来香茗夫人来了,洛嫔娘娘也和香茗夫人说起此事,她希望香茗夫人能够出面请陛下给予机会查证真相。” 管事有条不紊的叙述令皇帝非常满意。以前,他倒未曾注意过,汀泷宫中的管事太监是个条理如此清晰之人。想到这里,皇帝不免失笑,他连淮嫔的名字都快忘了,又怎么会记得这宫中的太监表现如何呢。“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高忠。”管事太监一揖到地,跪在了年轻的帝王面前。 幕后黑手 思量再三,皇帝还是将查办淮嫔坠湖一事交给了香茗。他相信香茗能给淮嫔一个满意的答案,香茗很聪明,既不会敷衍了事,也不会偏锋暗指。之前对皇后的刁难,香茗就处理的很好,皇帝相信,这次的事,香茗一定能摆布地很周到。 香茗向皇帝要了三天时间,她向皇帝剖白了心思:淮嫔坠湖的事,她若是能查清楚,三天时间绰绰有余;她若是差不清楚,即使给她再多的时间也无济于事。皇帝欣赏香茗的坦诚,直言她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去查证此事,若有敢从中干预或阻挠者,皆以违逆圣意处置。 接下皇帝的旨意后,香茗并不急着查证。她安坐茗堂,于茶台前烧炭点火,喜茶滤水,为自己烹起了茶。她要先想一想,想一想这后宫中的人和事,想一想从过去到此刻的变化,想一想来日要如何期待才算圆满。 皇后对淮嫔,只有表面上的热络。淮嫔虽常常向皇后示好,却未得到皇后的青睐。皇后身为六宫之主,不想偏帮任何人,所以,她对所有人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对淮嫔也没有例外。 文妃与淮嫔,俱是有孕之人,彼此间多多少少会有些顾忌。文妃一直协理六宫,眼光格局都高于淮嫔,从未与淮嫔有过冲突,是为避嫌。 溪嫔与淮嫔交恶,后宫尽知,起因是溪嫔看淮嫔不顺眼,想要暗中抓淮嫔的错处,可惜,淮嫔没有错处让她抓,反倒引起了太妃对溪嫔的不喜。溪嫔对淮嫔是有敌意的,可是溪嫔因中毒险些小产,一直在调养身体,会有精力对付淮嫔吗? 江嫔与淮嫔素无往来,江嫔受了腿伤后更是少于人接触。 洛嫔与淮嫔交好,以姐妹相称,淮嫔对洛嫔照料有加,两个人的感情极为亲厚,是宫中仅见。洛嫔不会加害淮嫔。而且,以洛嫔的性格,她也做不到害人之后若无其事地关怀慰问的举动。 敏荷与淮嫔的关系之善不亚于洛嫔,敏荷性格洒脱,言谈诙谐,头脑机变,很容易收获别人的好感。不过前几日敏荷宫里死了几个奴才,在淮嫔代理后宫时闹出这种事,很容易引起淮嫔不满,但是没听淮嫔说起这事,想来淮嫔是不在意的。 锦兰与淮嫔是有旧怨的,这旧怨并非她二人结下,而是前朝两家父亲结下的,锦兰的父亲还因此入了几日牢狱,想来,锦兰心中不会痛快。几日前,由淮嫔亲手提拔的御膳房管事给锦兰下药,还得锦兰吐了几天的血。这是旧怨未除,又填新恨。可是,如果是锦兰害人,她为什么又要救人呢?这说不通。 雅茉与淮嫔也是结了旧怨的。雅茉因为私会于栖凰被淮嫔撞见,还因此禁足了一个月。禁足前,雅茉得到的皇恩就有限。禁足后,雅茉更是少得君怜。这份愁怨足以令雅茉对淮嫔生出嫉恨。可是雅茉生性软懦,她能做出这种害人之事吗? 最后,香茗想到了自己,自己与淮嫔,之前并不熟络,她们二人的关系变得亲近是从一同打理后宫事务开始的。淮嫔的手段很强硬,也很深切;淮嫔有胆识,敢做事;淮嫔的目的性很强,影响力也很强,她这种做事风格很像带兵打仗,一令一动,立竿见影。香茗很佩服淮嫔,如果是男子,淮嫔一定是位好将军。 那么,到底是谁要害淮嫔呢? 还是,有人要害皇嗣? 香茗给自己留了两个疑问,她就带着这两个疑问开始了调查。这种皇家秘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香茗只带了贴身侍婢进行查证。她先是去碧荷映月走了一圈,然后到汀泷宫审问了宫人。接着,她去了宦事司,找几位老宫人问了问事。 翌日,香茗去了御书房,向皇帝请旨搜宫,此次搜宫规模不大,但是要搜的彻底,为了公正无偏,香茗建议从宫外请一位通毒理的大夫随同搜查。 皇帝见香茗胸有成竹,便问她要搜哪座宫院。香茗回答:赤阳宫、海潮宫、锦织苑和尘趣园。 起初,皇帝有些犹豫,香茗划定的范围不大,却点中了皇帝的软肋。这一刻,皇帝是有顾虑的,可是君无戏言,他既然授命于香茗查办此事,就要信任她。最后,皇帝密令原牧野在宫外找来一名大夫,然后,安排储扬和原牧野随香茗一起搜宫。如若在搜证中发现异样,要连人带物一起送到御书房,皇帝要亲自听审。 第三天一早,原牧野便带了大夫进宫,与储扬汇合后,他们一起赶到茗堂,准备配合香茗搜宫。香茗并不着急,而是亲手为这三人煮水烹茶,等火旺等水开的时候,香茗考较了大夫的见识和水平,她对原牧野找来的人很满意。 喝了茶,说清了自己的想法,香茗便带人出发了。从赤阳宫开始,香茗带着皇帝的口谕将四座宫院彻底详细地搜检了一番。用锦兰的话来评价,“这次搜宫不像是搜物证,倒像是搜虫蚁,眼看要入冬了,该给那些活物们报报信儿了”。 搜宫进行的很顺利,各宫主位都很配合,除了一些看着眼生、怪异的东西让奴才们挨个解释了一番外,大多数物件都没有可疑之处。 夕阳西下时,香茗一行人回到御书房,向皇帝禀告搜宫的结果。 看着桌上的一把木梳,皇帝吃惊不小。若非储扬向他展示了这木梳的机巧,他实在想不到这一把木梳竟然能向人下毒。 令皇帝更想不到的是,这把木梳的主人,竟然是雅茉。望着雅茉,皇帝的愧意又起,他想不起雅茉的本名了,这个安静如花、胆小如蝉的女子,竟然是害淮嫔失去皇嗣的幕后黑手。皇帝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雅茉,你为什么要害淮嫔?”皇帝想知道原因,更甚于想知道手段。结果已经铸成,责问手段没有意义。他只想知道,是什么深仇大恨能让雅茉做出这样的选择。 罪落雅茉 “陛下……”雅茉一语未毕,已哽咽失声,她伏倒在地,哭泣起来。 皇帝心中不忍,对于雅茉,他仅有的印象便是那份害羞怯懦,还有羞涩的笑容,这样的一个女子,真的会害人吗?“雅茉,你先不要哭。把事情说清楚,朕自会为你做主。”皇帝说完这话,觉得自己被雅茉这一哭乱了分寸。雅茉是带罪之身而来,自己若要为她做主,那便要为她洗脱罪名。可是以皇帝对香茗的了解,香茗既然敢带雅茉来,那雅茉的罪名便该是确凿无疑了。 “……香茗,你先说吧,你为何认定是雅茉害了淮嫔?”皇帝见雅茉低泣不停,知道问不出什么,只能让香茗先说。可是他也清楚,若是让香茗开口,雅茉便没有反驳的余地了。 香茗看着雅茉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锦兰说过的话:雅茉就像一株山野中的小花,即使得不到阳光雨露,只靠土壤,也能生长的很好,这就是坚韧和恬淡的天性。这样的雅茉,其实是最适合在后宫中生活的人。可是这样一个人,却因仇恨而做出了害人害己的事。香茗只觉得可惜。 “回禀陛下,淮嫔娘娘告诉臣妾,她是先晕倒,后坠湖的。臣妾去娘娘晕倒的地方看了看,对那里栽种的几棵树产生了疑虑。臣妾为此向一些老宫人打听了一下,得知那几棵树是宫外移栽进来的,能够释放一种气味。因为这种植物属于药植,所以这气味有些特殊的功效,比如和香料混合能使人眩晕。”香茗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的神情变得严肃,便知道皇帝看到了这其中的关键。 香茗继续说,“至此,臣妾怀疑有人利用了这棵树,造成了淮嫔娘娘晕倒的结果。臣妾认为,一定是有人用特别的手段为淮嫔娘娘使用了特别的香料。” “臣妾想,或者是找手段,或者是找香料,只要臣妾能确认其中一点,就可以找到另一点。因此,臣妾向陛下请示搜宫。这把木梳是从雅茉身边的宫女金浓房中搜出的。金浓说这把木梳是雅茉赏赐给她的。雅茉说这把木梳是以香檀所做,以木梳梳头有安神助眠的作用。能搜到这把木梳,多亏了储侍卫,是他发觉了异香,所以循香觅物,找到了这把木梳。”香茗的目光落在木梳上,若非有储扬陪同,她绝对不会发现这木梳的蹊跷。 皇帝拿起木梳,前后左右地看了看,没看出有何机巧。香茗提醒道,“陛下可以将木梳在手掌上轻轻磕几下。” 皇帝闻言照做,磕到第三下时,发现手心里出现了一些粉末。皇帝惊讶不已,这等机巧,若非香茗提醒,他绝对无法发现。 “经大夫判断这粉末是一种强力的安神香料所制。如果用这木梳梳头,这些粉末就会贴附在头发上,粉末散发出的香气能够使人昏睡。”香茗的神色愈发郑重,她知道,现在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附加于雅茉身上的鞭笞,一下接着一下,等自己全部说完,雅茉将迎来最终的裁决。 皇帝拿着这把木梳,越看越熟悉。一些深埋的记忆也在他的脑海中苏醒。 “陛下劳累了一天,臣妾为您梳梳头可好?梳头可以活血,会令陛下轻松一些,还可以安睡地久一些。” “陛下的头发有些干涩,陛下一定是太累了。因为休息的不好,所以陛下的头发都失去光泽了。” “不要这样辛苦好不好?陛下,多心疼自己一些好吗?看您的头发,都和您一样累了。” “陛下,臣妾为您梳头,您闭目养神吧,多多休息才能有精神批奏折。” “陛下别说话。臣妾知道,陛下累了。陛下别说话,臣妾能陪在陛下身边就很高兴,不用陛下哄臣妾。” 记忆中的女子娇美温柔,说话轻声细语,因为太过安静、太过内敛,而被自己遗忘在了脑海深处。在一众千娇百媚的后宫女子中,雅茉是最容易被遗忘的那个,因为她的温柔太平凡,个性太寻常。若是此时入宫,雅茉的柔情似水定然能引起他的注意。可惜,雅茉混迹于众人之中时,她那静谧的美好只能为更多张扬的美好做陪衬,只能被皇帝忽略。 “陛下?陛下?”香茗唤了两声,当她发现皇帝走神时,她便停下了叙述。对于皇帝而言,一向不起眼的雅茉会发生这种事,已经是很大的冲击,现在,当她把雅茉做事的细节一点点儿拆解开后,皇帝的震惊更是无法言喻的。 “你是说,用这把木梳梳头,能安神助眠?”皇帝的神情微微变冷。太多的记忆涌入,他发现他忽略了很多事情。那些原本不值得在意的记忆一下子变得清晰后,他便不得不去正视了。 “可以这么说,这把木梳漏出的香料粉末有使人昏睡的功效,所以,确实可以用它安神。”香茗不想解释得太细致,因为在不了解真相时,过于追究小节容易偏离原本的方向。 “你接着说吧……”皇帝面色微沉,目光中多了几分端肃。 “臣妾审问了金浓,据她交代,在淮嫔落水那日,她曾与汀泷宫的锦绣见面,她还用这把木梳为锦绣梳过头。臣妾认为,锦绣用这把木梳梳头后,头上便留下了香料味道。所以,淮嫔娘娘是先闻了香料,然后到了树下,闻了树的气味因此晕倒的。湖边地势较低,淮嫔晕倒后,便滚到了湖里。”香茗坦诚自己的推测,是因为她确实无法肯定这种猜测的准确性,但是这种猜测却是目前最大的可能性。 “所以呢?你认为这一切都是雅茉操纵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皇帝到过淮嫔落水的地方,那里的坡势确实陡了一些。 香茗沉默了片刻,对于雅茉的动机,她是有所猜测的,可是心中敢想和嘴上敢说是两回事。她知道,若是说出自己的猜测,雅茉恐有性命之忧。可是,既然雅茉能做出这种事,便应该对可能而来的惩罚有所准备。“臣妾猜测,雅茉算计淮嫔是为了报复。” 雅茉之行 “报复?淮嫔与雅茉有何过节?”皇帝看向雅茉,那跪在地上的弱小身影,透着可怜和苍白。 “……大概两个月前,淮嫔曾在碧荷映月见到雅茉与画师于栖凰私会。淮嫔将此事禀告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安排佟氏查办了此事。佟氏查证后,认为雅茉和于栖凰并无私情,便惩治了传谣的奴才。臣妾想,雅茉或许是因此事而对淮嫔心生怨恨,所以操纵了淮嫔落水之事。”香茗简单扼要地说了之前发生的事,因为关乎皇帝颜面,所以她并不想在那件事上多做说明。 “雅茉和于栖凰私会?”皇帝觉得心头烧起一股无名火,一个锦兰与邱淮在画院相谈甚欢还不算,现在又有了一个雅茉与于栖凰在碧荷映月私会。他的后宫竟然如此无规无矩吗?宫嫔与外人的接触竟然无阻无拦吗? 香茗见皇帝脸色变差,连忙出言解释,“此事已由佟氏查清,是误会……”香茗原不想说这句话,可是这句话又是绕不过的。所以,她只能拾佟氏之牙慧。 “误会……”皇帝心中乱作一团。他想尽快结束此事,因为他想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可是结束就意味着他要给雅茉一个裁断,此刻的他,不能保证他做出的决断是公正的。 “陛下,恕臣妾直言,臣妾所说,是事实和猜测交织而成,虽未必是真相之全貌,却也能自圆其说。臣妾以为……”香茗暗暗看了雅茉一眼,“如果雅茉不能给予臣妾有力的反驳,臣妾便斗胆请陛下裁断了。” 皇帝神色复杂地望向地上跪着的人,“雅茉,你难道什么都不说吗?你不说话就意味着香茗说的都是真的,你是这个意思吗?”皇帝不知道雅茉保持沉默的理由是什么。皇帝希望雅茉能喊冤,只要她喊冤,皇帝就会让香茗继续查下去,哪怕最后会不了了之,皇帝也想给雅茉这个机会。 “……陛下……”雅茉止住眼泪,抬起头望着皇帝,眼神平静,“木梳确实是臣妾给金浓的。金浓和锦绣见面也是臣妾示意的。其他的,臣妾无话可说。听凭陛下处置。” 雅茉的答话令皇帝心灰意冷,皇帝甚至没有了听下去的耐心。一个自己想要蹈海而亡的人,谁也无法阻挡她的脚步。这就是皇帝从雅茉口中听到的答案。 这个纤弱文静的女子为什么选择这么固执决绝的面对。她的委屈、畏惧、惊恐都去了哪里?那一声“陛下”里面到底蕴含了多少真情,多少假意?皇帝想笑,笑天意喜欢弄人,笑世事喜欢无常。在雅茉的平静下,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是他的心,却因为这明白而愤怒起来。 “来人,将雅茉夫人押回尘趣园。留待后惩,再做安排。”皇帝下旨后,有宫人进殿要带走雅茉。 雅茉向着皇帝,叩头谢罪,不发一语,起身离开。 望着雅茉的背影,皇帝的心轻颤不已。那份彻骨的寒意将怒火熄灭后,将残存的灰烬钉入了皇帝的心。 “香茗,这几日辛苦你了。回去歇息吧。后续的事,朕想好了自会传召你。”面对香茗皇帝也无心保持平素的温和,他该感谢香茗,在无意中为他敲响了警钟。虽然这警钟震伤了他的心,却让他清醒了许多。 香茗等人走后,皇帝在御书房待到了深夜,在处理奏折时,那些凌乱的念头时不时就会在脑海中翻个跟头,让他心神不安上片刻。 终于,他决定去锦织苑,他需要找一个人说一说他的疑虑,他不想自己被猜忌所左右,也不想因疑心而毁掉他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信任。 经过搜宫的一番折腾,兰笙早早就上了床。她想早点儿休息,以免明天打硬仗时没有精力。满月问她要打什么硬仗,她被满月的较真逗笑了。打硬仗不过是个说辞,她只是担心搜宫之事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对于这种未知,她需要一份旺盛的精力去面对。 刚刚睡了一小觉,兰笙便被“皇帝驾到”的声音吵醒了。兰笙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皇帝已经从正殿进了内室。见皇帝已经进来了,兰笙就大着胆子僭越了一次,连床都不下了,就坐在床上向皇帝问了一声安。 皇帝不与她计较,更衣上床,躺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听到皇帝的叹气声,兰笙就知道皇帝心中有事。“陛下怎么了?心情不好吗?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可以和臣说说吗?”兰笙闭着眼,絮絮而语。从梦境中跳出本就不太清醒,此刻问皇帝的问题也像念咒一般。 “……朕想到一些事,不知该怎么说。”皇帝有些纠结。 兰笙勉力睁开眼睛,“陛下想怎么说都可以,臣一定能听懂。臣若不懂自然会问。” “朕,”皇帝有些羞于说出此事,这种闺房秘事,若与房中人说,自是没有大碍;可是关乎的就是房中人,自是该与外人说才能解的真切。能解的真切、还没有大碍的倾听之人也就只有锦兰了,所以皇帝连夜来了锦织苑。 “朕好像没有和雅茉同房。”皇帝一咬牙,把话直接说了出来。 兰笙听了,微微睁眼,随即又闭上,“陛下若是被此事困扰了,便去和雅茉同房即可。” 皇帝被兰笙随性的态度惹恼了,一开口也没了顾忌,“你到底有没有仔细听朕说话?朕,朕可能和雅茉没有夫妻之实。” “这有什么?陛下与臣也没有夫妻之实。这不值得陛下困扰。”兰笙依稀再入梦境,她模模糊糊看到一对红衣人,男的是皇帝,女的正是雅茉。两个人端着合衾酒,交杯共饮,分外甜蜜。兰笙走到近前,送上一份“早生贵子”的果盘,却被皇帝以冷眼斥责,“赵兰笙!你能不能别跟着添乱!” 一时间,兰笙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心里也很委屈,可是面对皇帝的恼火她还是得陪着笑脸,唯恐皇帝在大喜的日子心情变得不好。她嘀咕了一句,“臣没有添乱……” 皇帝怒气四溢道,“朕与雅茉同房共宿却没有夫妻之实,她给朕下药了!” 皇帝疑心 兰笙披被坐起,原本喜庆的梦境褪去,熟悉的床帏从天而降,她的皇帝一脸严霜地靠在床栏上,正面色冰冷地看着她。 “陛下是猜测,还是已有实据?”梦中惊醒的兰笙严肃非常。皇帝既然能说出这话,说明他心中已经有所认定。可是以兰笙对雅茉的了解,她不相信雅茉能做出这种事,所以,她必须要确认一次。 皇帝很是疲惫,他仰着头,望着帷幔垂下的弧度,感觉他与兰笙是在弧度的两边对话。“……如何算有实据,如何算猜测?是不是朕说的所有事都要有证有据,你才会相信?” 兰笙觉得皇帝误会了自己,可是,她回想了自己对皇帝说的话,发现自己确实是选择了信赖雅茉,而对皇帝的想法提出了质疑。兰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顺理成章地相信雅茉,究竟是因为雅茉值得信任,还是因为她不想屈从于皇权的主张。“陛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臣吗?臣知道,陛下不会无缘无故怀疑雅茉的。” 皇帝对兰笙的口是心非已经了若指掌,兰笙就是这样,口口声声要做他的臣子,却总是与他站在不同的立场上。皇帝不明白兰笙为什么要这么做,皇帝只知道,每次兰笙这样做时,都会让他感觉无所适从,而且感觉自己才是主仆之间被驱使、被改变的那一个。再一次忽略掉兰笙的背弃带来的恼火,皇帝将香茗调查淮嫔落水真相的结果告诉了兰笙。 震惊袭来,兰笙茫然无措。她不敢相信雅茉会是伤害淮嫔的幕后黑手,那个文静纤巧的女孩,不可能做出这种害人性命之事。“陛下,臣认为这其中有误会。”到此刻,兰笙才后悔没有及时将碧荷映月的毒树之事告诉皇帝。 “误会?你是说雅茉害淮嫔有误会,还是雅茉和于栖凰私通有误会,还是说雅茉和朕没有夫妻之实有误会?”皇帝心烦气躁,对兰笙一再维护雅茉大为反感。 兰笙感觉,皇帝的平静和克制正在慢慢消失,他开始焦躁,而这种情形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陛下,臣以为,这三件事中都有误会。”兰笙很想安抚皇帝的情绪,可是她害怕自己的一时率性会冒犯到皇帝,所以她只能克制自己,以臣子之心仰视皇帝,为皇帝分忧。 见皇帝神色有变,又要发怒,兰笙连忙抢着说道,“陛下听臣说几句好吗?臣可能说的不对,但是臣说的话或许能让陛下有更完整的想法。” 皇帝看了兰笙一眼,被她眼中的忧虑打动,“你说吧。” 兰笙沉思了片刻。虽然获得了皇帝给予的机会,兰笙却不知该如何说明她心中的顾虑,她想要一语中的地劝动皇帝,可是她对自己的言辞没有信心。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朕又没要你按着奏章的规矩来讲。”看出了兰笙的迟疑,皇帝又退了一步。 “陛下,臣以为,此事应该由淮嫔发现雅茉与于栖凰在湖边见面的事说起。佟氏审理此事时,臣一直在场。听雅茉说完事情的经过,臣就起了疑心,所以曾经暗中派人调查过。臣知道,碧荷映月那里种的树能够散发有毒效的味道。”兰笙说完,垂下了眼帘,她知道,自己的隐瞒会令皇帝不满。 “你说什么?你知道那些树有毒?为什么不告诉朕?为什么?”皇帝不禁气结,他想问问兰笙,这种遇事不报的惯习是不是她的为臣之道?可是,转念,皇帝想到一种可能,“你知道那些树有毒……” 兰笙从皇帝的语气中听出了猜忌,她知道,这就是她说出这件事的必然结果。皇帝一定会生出疑心,怀疑她设计雅茉、怀疑她挑起雅茉对淮嫔的敌意、怀疑她毒害淮嫔、怀疑她栽赃雅茉,这一系列的事会因为她的知情而以另外一种因果联系在一起,从而演变出另外一种真相。 “是,臣知道那些树有毒。”兰笙明白,这是她和皇帝必须面对的现实,即便她背负了嫌疑,她也应该说出早就该坦承的秘密。是她的优柔寡断造成了皇帝对她的不信任。 “这句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皇帝看着兰笙,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兰笙垂下头,这是皇帝能给予她的最大信任,也是皇帝做出的抉择。兰笙忍不住伸出手,覆住皇帝的拳头,那白皙皮肤下紧绷的青筋,昭示着皇帝此刻的心情,想到皇帝此刻的愤怒是因自己而起,兰笙心中泛起阵阵愧疚。 “如雅茉和于先生所说,他们都是听到宫人的传话才去了碧荷映月。臣认为他们都没有说谎,确实有人安排宫人给他们传了话。至于淮嫔的出现,臣以为,应该也在布局之中。”兰笙想过,是不是真的能有人设计出这种事,答案是肯定的。只要考虑到天时地利人和,这个局绝对能够设计出来。 “你是想说雅茉和于栖凰之间没有私情?”皇帝觉得自己很可笑,自从想起自己没有与雅茉同房的记忆后,他就认定了雅茉与于栖凰有私情。每次想到雅茉,他的记忆都会停在雅茉为他梳头的时刻。那些他以为发生了的事究竟有没有发生,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陛下为何认定他们有私情?”兰笙知道,雅茉闹出的这种传闻已经破坏了皇帝的声誉。这就是当初佟氏将此事压下不报的原因。 “雅茉没有把她自己交给朕……也许就是要为于栖凰守贞抱洁。”皇帝看向兰笙,眼中有复杂的情绪,“你不也是一样?如果不是为了心里的那个人,你会甘愿做个臣子?” 兰笙无言以对,她万万想不到,皇帝会将她和雅茉相提并论。可是仔细一想,自己进宫有自己的苦衷,那么雅茉呢?她为什么要用这种下药的手段来欺骗、逃避皇帝呢?难道她也有苦衷?难道于栖凰就是雅茉的苦衷?兰笙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愤怒在哪里。雅茉不为自己辩白,也许就是为了不让皇帝深查此事,也许就是为了保护于栖凰。 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呢?自己是不是太过一厢情愿了呢?兰笙觉得自己被动摇了。 皇后求情 “我甘愿做个臣子。做陛下的臣子好过做陛下的妾室。”兰笙轻声说道,她摸索着皇帝的手,对这忽远忽近的情感,有种不敢强求的渴望。 “那雅茉呢?你是自己想做臣子,她呢?若是已经有了心上人,为何还要进宫?朕未曾逼迫于她!”皇帝不想在乎雅茉,可是他不能不在乎身为人夫、身为天子的尊严。 兰笙挪到皇帝身边,与皇帝并肩而坐,“陛下,容臣僭越,且不说雅茉和于先生是否有私情,单就碧荷映月的私会之事来看,雅茉和于先生应该是冤枉的。” “如果雅茉是冤枉的,那淮嫔揭发此事,雅茉记恨淮嫔就是理所应当了。”皇帝看着兰笙,觉得这人已经把她自己说糊涂了,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兰笙的头顶,“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要说?” 兰笙被皇帝摸头的动作吓住了,有种屠刀在颈的错觉。“臣认为,算计雅茉私会的人和算计淮嫔落水的人,很可能是同一个人,或者是同一伙人。如果陛下惩治了雅茉,很可能会中了他人的陷阱。” “什么陷阱?陷害朕的陷阱,还是陷害雅茉的陷阱,还是陷害淮嫔的陷阱?”皇帝承认,兰笙的猜测不是无根之木。淮嫔落水导致了最坏的结果,那就是失去皇嗣; 雅茉与淮嫔的过节导致了最坏的结果,那就是雅茉算计淮嫔,害淮嫔落水; 雅茉与于栖凰的交往导致了最坏的结果,那就是使雅茉和淮嫔产生了过节; 那棵毒树的气味导致了最坏的结果,那就是使雅茉和于栖凰的交往使人产生了误会。 这一个又一个的最坏结果堆叠在一起,葬送了雅茉的同时,也沉重地打击了淮嫔。这个人,或是这伙人,目的究竟是什么? “陛下,臣以为,不需要追究这陷阱的目的何在。只要打乱这幕后人的算计,咱们就可以绕开这陷阱。不管这陷阱的目的何在,咱们只要不跳进去,这陷阱就无用了。”兰笙的胳膊与皇帝的胳膊相贴,感觉像挨着一棵小树,精细的树干只有拳头粗,却好像积蓄了数十年的岁月之力。 “归根到底,你还是希望朕饶过雅茉,如果朕一定要治她的罪呢?”皇帝侧首看向兰笙,想看看这个费了一顿口舌的人若是知道劳无所获会是何种反应。 兰笙握住皇帝的手,沉着答道,“陛下,臣不是为雅茉求情。臣只是想让陛下酌情宽恕雅茉几分。不要全然如了他人之意。出人意表才能反客为主。” 皇帝反握住兰笙的手,对这小小的冒犯甘之如饴,“这是朕的后宫,岂容他们喧宾夺主!” 翌日,皇帝早朝后便回到御书房批阅奏折。刚看了几本奏折,外面就来传报:皇后求见。 皇帝放下手中正在看的奏折思量了片刻,便宣皇后觐见。 许久不见,皇后的容颜姿态愈发美丽端庄。皇帝神色温和地赐座于皇后,问了问皇后近日的饮食起居,又问了问皇后的生活闲趣,才静下来,同皇后一起喝了一盏微热的茶。 “皇后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同朕讲吗?”皇帝放下茶盏,示意储扬去殿外候着。 “陛下,臣妾听说,尘趣园的雅茉犯了谋害皇嗣之罪,被陛下责问了。不知是否有此事?”皇后秀眉紧蹙,忧愁之色不掩瑰丽美貌。 “确有此事。朕命香茗查办了此事,人证物证皆有所得,定论已出。”皇帝面如古井无波,语气平和。 “陛下,臣妾心中有所顾虑,不吐不快,望陛下不要介怀。”皇后肃容敛绪,不等皇帝表态便自顾说了起来。“香茗协理宫务不过一月有余,所思所想未必周全,以她的能力,查办雅茉之事难免有疏漏。雅茉是三圣联席选拔而出的宫嫔,其出身、性情、品行皆是万中无一的,如此秀慧之人被诬陷栽赃至如此地步,实在是法理难容。臣妾身为六宫之主,对雅茉亦有了解,若是任此事伤害到雅茉,实在是难辞其咎。臣妾恳请陛下,能允许臣妾再查此事,还雅茉以公道。”皇后起身,向皇帝行下大礼。 看着跪倒在地的皇后,皇帝犹豫了,他想让皇后起来,却怕遭到皇后进一步的威逼;他若是不让皇后起来,又怕他的皇后因此而对他心生怨怼。这就是他的发妻,总是让他矛盾不堪,既想要爱怜,又不得不顾忌。 “皇后,朕问你,雅茉和与画师于栖凰私会之事,你知道吗?”皇帝心平气和地问道。 皇后抬起头,正色道,“臣妾知道,此事是由佟氏处置的。佟氏向臣妾禀告了此事,她说那是一场因奴才传谣引发的误会。佟氏为此惩罚雅茉禁足一月。” 皇帝轻轻一叹,“皇后,你认为佟氏的处置如何?朕的颜面,皇家的颜面就只配那一个月的禁足吗?” 皇后面色铁青,说不出话来。 “皇后,私会之说无意于不安于室之罪。你身为皇后,接纳了佟氏的处置,朕不会怪你。可是你身为朕的正室,却没有教引好妾室,以致雅茉和淮嫔之间的矛盾造成如今这种局面,你说,朕应不应该怪你?” “陛下……”皇后的面色变得惨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皇帝摆摆手,“算了,皇后,既然你能为雅茉走这一趟,朕便明白,你对后宫的管束是花了心思的。你有为她们担当、负责的勇气,这很还。不过,雅茉这件事,不是你重新查办就能了事的。雅茉之事,非在腠理,而在骨髓。雅茉私会之事发生时,你便应该来告诉朕的。但是你没有。你轻忽了朕的颜面,这是你身为六宫之主最大的疏失。” “臣妾知罪。”皇后拜倒在地,声音微颤。 “皇后,看在你的面上,朕不会严惩雅茉,但是皇嗣折损,雅茉必须为此付出代价。”皇帝声音渐冷,传召齐五进殿听令。 “雅茉夫人,存心不善、嫉妒不抑,谋害宫嫔,牵涉皇嗣,该当死罪。但是皇后为之求情,朕体念雅茉年幼无知、自律不周,免其死罪。现遣送雅茉前往皇陵守墓,无诏不得离开陵园十里。”皇帝低头看向皇后,语气略放平和,“皇后,即日起,朕将治宫之前交付于你,你好自为之吧。” 离别雅茉 再次站在尘趣园中,看着那一地凄黄,兰笙感觉到了一语成谶的滋味。尘趣园中没有花丛,自始至终只有一地碧草和几株灌木,这无花无果的院子,终究没有迎来第二年的春天。 和雅茉见最后一面是兰笙向皇帝求来的恩赏。兰笙想送一送雅茉,她想知道雅茉有没有什么心愿想达成,有没有什么恩怨想了结,也许她什么都改变不了,但是她希望让雅茉能够走的安宁、平和。 皇帝下令,尘趣园的奴才要全数散去下三监做事,雅茉要独自前往皇陵。雅茉能带走的东西不多,简单地一收拾,不过一个包袱而已。 兰笙和雅茉隔桌而坐,桌上只放了雅茉的包袱。司库监的人动作很快,尘趣园中可以回宫库的物件已经都被收走了。宫人也被司宦监的人带走了,整个尘趣园只剩了皇帝派来执刑的储扬一行人。 “……雅茉,你心里委屈吗?如果委屈,一定要告诉我。我……”兰笙觉得眼睛发酸,她知道皇帝对雅茉的处罚意味着什么,所以今日一别,恐怕此生便再难见雅茉了。她对雅茉的好感是无缘无由的,就像是以前对旅途中遇到的陌生人,因为一点儿友好而生出一份喜欢。九叔说,这是人性中的善在互相回应。 雅茉笑了,坦然无邪,“锦兰,我心里没有委屈。真的,我觉得这样很好。这是天意。” “别这么说,这不是天意,这是有人蓄意。”兰笙心中难过,明知是有人栽赃,却因为没有证据而无法帮雅茉脱罪,这种束手就擒的感觉令兰笙无言以对。 雅茉摇摇头,“锦兰,这真的是天意。过去,我会进宫是天意;现在,我会去皇陵也是天意。我的一生皆是天意所定。我已然无惧无畏了。” 兰笙被雅茉的淡然触动了,她愈发为雅茉觉得冤屈,如雅茉一般偏远自居的人,怎么会被牵扯到这种勾心斗角之中?“雅茉,你若真的能想开便是最好。我就怕你想不开……” “不会的,我不会想不开。我觉得这样很好。”雅茉笑着望向兰笙,“锦兰,你知道吗?我家里还有一个弟弟,自从弟弟出生,我的人生便被天意主宰了。” “弟弟一出生,母亲就过世了。我身为长姐,自然要对弟弟多一份关照。从小到大,家中的一切都以弟弟为重。对此,我也怨恨过,可是我明白,他是家中男丁,是承载家族荣耀的希望,为他做出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雅茉眼中含泪,面上带笑。 “入宫后,我真的觉得对不起陛下。如我一般普通卑微,怎么能做皇帝的宫嫔呢?这个位置应该给那些更值得陛下喜欢的人。”雅茉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我终究是不配,不配做陛下的妾室,不配做天家的妇人。我能做的,只能是安守本分、听凭圣意,做一个的听话懂事的宫嫔,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奴才。”雅茉又笑了起来,“其实这样也很好,至少我过得还算安宁。虽然我没有给家族带来什么好处,可是,我也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对祖父、对父亲、对弟弟,我没有愧疚。我有愧疚,只对陛下……”一行泪书流出雅茉的眼,淌在她的脸上,仿如一道溪流。 兰笙越听越多疑虑,“雅茉,你同于先生……” “锦兰,不要乱猜了。我不做辩解就是不希望将此事再波及到其他人的身上。于先生对我有教艺之恩,我不想连累他。”雅茉的笑容里流露出一丝神往,“和于先生一起学画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岁月。无论是入宫前,还是入宫后,那些记忆都是慰藉我思绪的良药。” “雅茉……”锦兰想起陛下说过的私隐之事,想要与雅茉对证,可是,面对这样坦诚心扉的雅茉,她开不了口。 “锦兰,我要走了。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雅茉拭去脸上的泪水,面上的微笑一如从前,好像昨日,她才与锦兰把臂游园归来。 “能的,一定能的。”兰笙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 雅茉站起身,拿起包袱背好,握住兰笙伸过来的手,“锦兰,好好保重。照顾好自己。不要像我这样,不明不白地栽跟头。对我而言,出宫不是坏事。对你,不是。” “雅茉……”兰笙不知道雅茉为何会这样说,她心里乱作一团,即将到来的别离令她心神不安。 “别再叫我雅茉了。我叫欧茉杨。”雅茉笑得很甜,好像是重新得回了自己的名字,所以多了些踏实的感觉。 兰笙陪着雅茉走出正殿,储扬迎上前,出示了一副银锁链。兰笙想要阻止,但是雅茉坦然地伸出双手,由着储扬将锁链戴好。“带罪之人,没有那么多忌讳。锦兰,多谢你的善念。” 在储扬的牵引下,雅茉步出尘趣园。一出院门,就看到淮嫔带着宫人站在外面。 雅茉神色平静地走到淮嫔面前,以跪拜之礼向淮嫔请安。起身后,雅茉正视着双目通红的淮嫔,朗声道,“民女谢淮嫔娘娘相送之情。” “雅茉,你这个贱人!”淮嫔面目狰狞,举手打向雅茉。 兰笙见状不好,想要上前阻止。却在下一刻愣在了原地。 雅茉抓住了淮嫔的手腕,一字一顿地说道,“民女可以体谅娘娘的失子之痛,但是娘娘之恨,不该发泄在民女身上。” 淮嫔不敢置信,雅茉竟然敢反抗,而且还出言不逊。“大胆雅茉!真是天借了你的胆子,你害了本宫,还敢如此猖狂!你,你简直是无法无天!”淮嫔想要扯回胳膊,却无法从雅茉用力的禁锢中挣脱。 “请淮嫔娘娘慎言!民女之罪不在娘娘,只在自身。娘娘心中有怨有仇,当去寻那应怨应仇之人。”雅茉斩钉截铁地说完,甩开了淮嫔的手。 淮嫔一时不察,被推了个踉跄。她指着雅茉,说不吃话来。 雅茉扭头看看锦兰,眼中的坚毅如星辰般闪耀。她冲兰笙点点头,容色平静地走出了兰笙的视线。 喜讯乍现 欧茉杨的离宫犹如一团迷雾,将后宫包裹其中,众人间原本就不明朗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皇后虽重得治宫之权,却没有恢复请安之行例,她传令各宫,有事者可往紫云宫奏禀,无事者便安守自居即可。 在皇帝的授意下,香茗仍掌着协理之权,因此香茗便要经常往紫云宫去向皇后回话。她与文妃不同,文妃的品位高她一级,对一些事情可以自行做主。香茗不行,所以遇事总要向皇后请示过才能定夺。两相比较之下,协助皇后比协助淮嫔要多了些难度。 文妃深居简出,每日只在赤阳宫中活动,她安心养胎,不问门外之事;江嫔的腿伤已见大好,虽然还不能下地,却可以长时间保持坐姿了;敏荷与邱望致相处地愈发融洽,她为邱望致安排了许多课业,连带着她自己的时间也愈发紧凑起来。 淮嫔整日将自己关在汀泷宫中,对着以前给孩子准备的物品落泪;洛嫔也闭宫不出,她偶尔会敲敲鼓曲,那低沉的鼓声在宫院中回响,显得后宫更加死气沉沉;溪嫔还是安守宫中,因为之前中毒伤了身体,她大多数时间都是卧床度过,唯恐少许的活动会惊到腹中胎儿。 兰笙近日越来越想读书,她觉得只有读书才能让她安宁下来,她让宫人借回了许多古籍,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字句,能让她甘于自己的渺小和无知,能让她在思索和琢磨中真正地触碰到自己的内心。 一转眼,初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送来了寒冷的问候。初雪时节,司库监会开启头一年深冬时酿的梅花酒,配以猎场捕到的最后一匹公鹿,举办醒冬宴,取驱寒辟邪、丰禄过冬的寓意。 过去三年,为表对先帝的孝义,皇帝取消了醒冬宴。今年是醒冬宴恢复的第一年,所以司库监准备的极为隆重,从宫殿布置到宴客规模,都极为盛大。 皇帝本来不想铺张,但是考虑到太后和太妃年纪渐长,对这欢闹喜悦之事的兴致愈发少了,未免容易感慨迟暮,所以便同意司库监大肆操办,以悦后宫。 醒冬宴这天,兰笙早早起来收拾打扮。因为连着多日闭宫不出,她这头面都散淡惯了。若要出门见人,不用心拾掇一下,恐怕会落口舌。 眼看快到晌午了,紫云宫却来人传话,说午宴向后推了,要改做晚宴。兰笙虽觉奇怪,却也乐得多拖延一会儿。这几日来,她就有些不适,昨日呕了两三次。玲珑担心她是饮食不调引发的胃疾,着小厨房给她做了些酸口的零食,可是吃过之后,不太见好,今日又呕了两次,反倒是吃了些甜糕,才止住了吐意。兰笙笑玲珑是个半吊子大夫,玲珑却说她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就是胡乱应对饮食落下了毛病。 临近傍晚,兰笙收拾停当前往畅宜园赴宴。再与众人汇聚一堂,兰笙不免生出物是人非之感。之前太后寿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是此刻的觥筹交错中却没了佟氏和欧茉杨的身影。精彩的歌舞表演一个接着一个,兰笙看了,却觉得再没有一个舞者能像欧茉杨一般传神地舞出一曲“花香醉千红,馨意退万芳”的皎洁姿态了。 抬首望向主位,太后和太妃身边各有一位出尘女子相伴,一位何烨烨是她们已经见过的女官,另一位同样美的不可方物、顾盼间荡起无限春情的女子却不知是谁。 皇后坐在皇帝身边,虽也言笑晏晏,却难掩眸中的冷意。兰笙注意到,二圣身边的两位女官虽穿了同款的官衣,却不掩先天的美丽,反而更增了几分端庄华贵之意。若不仔细辨别,就像是皇帝身边有三位皇后陪伴一般。 做此联想后,兰笙不由得露出几分苦笑。这就难怪皇后心神不宁了,本该皇后芳姿卓着的宴席上,却出现了两位光彩更加夺目的美人,抢了皇后的风头,恐怕皇后心中早已波澜万丈。 殿外不断有大臣请旨进殿敬酒,皇帝一一准了,毕竟是个众情欢悦的日子,皇帝没有设下太多规矩限制。 邱淮是和邱沫、邱涟一起来敬酒的,三圣中除了太后面上有些冷漠外,其他二位都神色如常。因是自家兄弟,邱淮三人也向在场宫嫔敬酒一杯,邱淮趁机望向兰笙,眼中盈了满满的笑意,与兰笙对饮下此杯。 原牧野是和另一个年轻朝臣一起进殿的,向皇帝敬过酒后,他朝兰笙这边望过来。兰笙正好扭头去看他,两人相视一笑,原牧野以空杯微微做了个请的姿势,兰笙会意,以酒敬之。 酒过三巡,就到了分鹿识禄的环节,宫人抬着烤的椒香四溢的公鹿上殿,为贵人们分发鹿肉。 一闻到鹿肉的味道,兰笙就有了呕吐的冲动,她取出手帕捂住鼻子,担心自己失仪。可是,随着这肉味在殿中四散开来,兰笙作呕的欲望愈发强烈。终于,她没控制住,呕了一声。兰笙这边发出的动静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兰笙连忙起身请辞出殿。 在殿外,兰笙到底吐了几口酸水出来才舒服了一些。吞下了玲珑递过来的甜糕,兰笙思忖,今日这鹿肉是吃不到醉了,因为只是想想那味道,她就作呕。 兰笙回到殿中,刚坐好后,就听到皇后的问话,“锦兰,你是身体不适吗?可有大碍?” 兰笙连忙起身答话,“谢皇后娘娘关心,嫔妾没事,可能是吃的东西不对胃口了。” 皇后言道,“初入冬季,脾胃失和之人都容易有厌食作呕之兆。叫太医来给你看看吧。” “皇……”兰笙想要拒绝,却见皇后目色一冷。未免自己被皇后以为不识抬举,她只能应承道,“谢皇后娘娘关心。” 很快,太医来了,就在大殿上为兰笙诊其脉来。兰笙虽觉尴尬,却也只能听之任之。太医很快抬手收帕,他起身走到殿中,跪倒在地,高声说道,“启禀陛下,锦兰夫人有喜了。” 兰笙一愣,转头望向皇帝,发现皇帝与她一样,亦是惊愕不已,“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莫名地有些颤抖。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锦兰夫人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帝王一怒 兰笙想笑,因为太医所说之词实在可笑。她与皇帝尚未圆房,何以就能有了身孕呢?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可是转念,兰笙的笑意就凝固在了脸上。她与皇帝的闺房秘事,自然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现在太医站出来,说锦兰夫人怀孕了,任谁都会认定她腹中所怀是天家皇嗣。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兰笙忍不住说道,她必须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本宫只是有些肠胃不和。这几日一直是如此。” 太医温和地笑着说道,“夫人若是不信,自可以宣擅长妇科的同仁来看脉。不过,以臣所见,这脉是不会有错的。” 皇后掩住讶异之色,沉声道,“锦兰倒是个谨慎之人,那便宣专治妇科的大夫过来请脉吧。” 不一会儿,又一个太医带着药箱来到殿中,他跪在兰笙身边,依规号脉。认真听了片刻,太医面露喜色,“恭喜夫人,夫人有喜了。” 殿中历时溢出一阵浅笑之声,众人笑锦兰懵然无措的同时,也向她表示着恭贺之情。皇后率先起身向皇帝道喜,“恭喜陛下再得麟儿。” 众人皆起身附和,“恭喜陛下再得麟儿”。在这一片喜气洋洋的恭贺声中,兰笙与皇帝四目相对,各怀心思。 太后和太妃十分高兴,她们分别赏赐了兰笙一支金钗和一只玉镯。兰笙性情复杂地接下了赏赐,她起身时,感受到了皇帝如火般灼热的眼神,她无法回应,只能带着腼腆的微笑,应承下所有人的祝贺。无论这些人之中有多少真情或是假意,她都得一概笑纳,不容退缩。 宴席结束后,兰笙忐忑不安地回到了锦织苑。回到正殿,让玲珑拿了赏钱给众人分发了下去,她便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在殿中等人。她知道,皇帝一定会来,因为皇帝需要她的解释。 夜深时,皇帝便挟着一身寒风来到了锦织苑,他命齐五等人候在阶下,不必近殿候旨,便独自推门而入。 皇帝来时,兰笙正在望着烛火发呆。听到门响,兰笙连忙起身相应。 皇帝关好殿门,一语不发地走到殿中坐下。兰笙侍立一旁,不知所措。 “想好怎么搪塞朕了?”皇帝看向兰笙,脸色冰冷,语气带刺。 “……臣不敢……”兰笙跪倒在地,低头请罪,她能感觉到皇帝压抑的怒意,可是她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敢什么?不敢搪塞朕?还是不敢骗朕?”皇帝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问地冷如肺腑。“赵兰笙,你会下棋吗?你一定会!你一定是棋艺高手,否则,怎么能将朕玩弄于股掌之中呢?” “陛下,臣是冤枉的。臣绝对没有怀孕。”兰笙抬起头看向皇帝,看着皇帝因愤怒而气红的双眼,兰笙愈发不知所措。 “你是说太医冤枉你吗?两个太医都冤枉了你吗?那太医是在文妃寿辰后新选进宫的太医,绝对与任何人没有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冤枉你?”皇帝冷笑道,“当初宫中传言你非完璧入宫时,朕选择相信了你。可你呢?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信任的?你不但失身于人,还怀了别人的孩子?你到底置朕于何地?” “陛下!陛下为什么宁可相信别人,却不愿意相信臣呢?”兰笙觉得很恼火,这种龌龊的栽赃陷害实在是太不堪了。 “你不要一口一个臣的跟朕说话。为臣之道,尽在忠信,你呢?你以何为忠?以何为信?你说要做朕的臣子,结果你父亲一出事,你就要舍朕而去;你说要为朕做事,听朕号令,可是为何转身就任性妄为、惹是生非;你说要为宫外那人守身如玉,现在却怀了不知什么人的孩子。究竟你的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是假的?” “臣,臣说的所有话都是为了陛下好,无论真假。”兰笙抬眼望向皇帝,心中的愧疚从眼神中溢出,为她惶恐的神色多了几分悔意。 “为了朕好?为了朕好,就要把一个不知来路的野孩子塞给朕做皇嗣吗?”皇帝血脉贲张,怒气从心底直冲头顶。 “臣没有怀孕!臣,臣是完璧之身入宫,怎么可能怀孕呢?”兰笙气愤不已,陷害她的人一定想不到她一直未与皇帝同房,此时以假孕栽赃于她,反而提早将她推入了罪难自述的境地。 “你是完璧之身入宫?那之前的流言又是怎么来的?朕真是太傻了,竟然相信了你的说辞。赵兰笙,你们赵家到底拿朕当什么?强抢民女的恶霸吗?你若是有了心上人,为什么还要入宫来招惹朕?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你们若是厌弃朕,就不应该进宫!” “臣没有!臣没有什么心上人!臣也没想过招惹陛下!臣更没有怀孕!为什么陛下不肯相信臣呢?”兰笙心中委屈至极,她恨透了这个栽赃陷害的人,恨透了这莫名其妙的有孕之喜,她明明在最好的地方守望着她的皇帝,可是这一道喜讯却把一切都毁掉了。 “你要朕怎么相信你?两个太医都证明你有身孕了!你还要朕怎么相信你?”皇帝被兰笙的顽固不化气得头昏脑涨。 “臣是完璧之身。”兰笙平静下来,泪水溢出眼眶,“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以让教引嬷嬷来为臣验身。” 皇帝看着兰笙,望着那张倔强执拗的脸,望着那两行素净的清泪,心底涌出排山倒海般的怒气,“朕的女人,用不着别人来验身!”皇帝一把拉起兰笙,往内室走去。 兰笙惊慌不已,“陛下……”兰笙很害怕,皇帝用了很大的力气,那力气如同火把,将她的手臂烧地火燎一般的疼。 皇帝一把将兰笙推倒在床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兰笙,眼中的冷漠令兰笙不寒而栗。“为什么只做臣子,不做臣妾?你是真的要为别人守身,还是只对朕守身?” “陛下,你听我解释……”兰笙想要解释,可是面对这个陌生的皇帝,她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个温良恭顺的皇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暴虐偏执的皇帝,这不是她的皇帝。兰笙坐起来,想要离开内室,既然皇帝听不进去她的话,她就等皇帝冷静下来再解释。 皇帝再次将兰笙推倒,倾身压上,“你要解释什么?你的解释就是离朕而去吗?这不是解释,这是逃避!你又在骗朕,对吗?” 兰笙摇头,泪水再次流下,“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骗你。” 皇帝的吻毫无章法地压在兰笙的额上、脸上、唇上,他的手如同初春开江的冰流,将兰笙的衣裙席卷而去。 “陛下,别这样对我……”兰笙的低泣消融在红烛噼啪声中。长夜过半,所有的伤痛都随着怒火一起消逝在了迟来的坦诚之中。 有情不掩 如果人生本就是一场梦境,那么你愿意在什么时候醒来?九叔第一次问兰笙这个问题时,兰笙回答,在她第一次看到水中的游鱼时。九叔问为什么,兰笙是这样解释的,庄周梦蝶,不知是人是蝶,醒来时便作人生;她看游鱼,不知是人是鱼,希望醒来时能作鱼生。九叔说兰笙还小,并不懂庄周梦蝶的含义。然后兰笙说,无论化蝶还是化鱼,都只是人的一种心态。生而为人,有为人之苦,若为鱼,或许可化苦为乐。毕竟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九叔被逗笑了,说兰笙善诡辩,非良儿。 兰笙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是良儿,若是良儿,她当日便不该应承了皇恩,进到宫中来。不但伤了自己,也伤了皇帝。 夜很短暂,仿佛一息之间便从昨日到了今日。黎明的微光钻进正殿时,床帏还在悠悠颤动着,皇帝虽然一夜未眠,却未见倦意。长久以来压抑的怒火一经喷发,便如岩浆过境,将所有抵抗和顽固都燃成了灰烬,化作了尘埃。 被那一抹嫣红伤到的人不只是兰笙,也是皇帝。皇帝从没想过自己会做出这种事,可是真的做了,他又觉得这是天经地义、人伦纲常,他是天子,对自己的女人做什么都无可厚非。于是,面对哭泣的兰笙,他没有怜惜,反而愈发怒意冲顶。他要让兰笙臣服,要让兰笙真正明白臣子和臣妾的区别,他要让兰笙知道,她最初的选择是错的。在皇帝的执念之下,兰笙哭了一夜,最终化作一滩泪水渗透到了皇帝那干涸已久的心底。 皇帝觉得心里别扭,明明已经坚硬无比的心田,此刻却出现了缝隙。他不知道那缝隙里会长出什么,他很怕,那里会长出连他自己都畏惧的荆棘。 怀里的人微微动了动,眉间紧蹙起来。皇帝知道,这人没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刚才还疼得直哭,听自己说要宣太医来检看,便不再出声了。皇帝知道兰笙心里不痛快,可是他要的就是她的不痛快。自己好歹是一国之君,之前因为她而有的种种不痛快,此刻也该她偿还回来了。 “口渴吗?要不要喝点儿水?”皇帝将人搂得更近了些,天气到底是冷了,被子松一些,就会感到凉意。 “陛下不去上朝吗?”兰笙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问道。 “家事还未理清,无心朝事。”皇帝合上眼,不再逗弄兰笙。 “陛下不是该把朝事放在家事之前吗?”兰笙心里绞着一团乱麻,她希望皇帝赶紧离开,能让她清静下来把这乱麻好好捋顺清楚。 “今日偏不。”陛下听出了兰笙赶他走的意思,若是放在从前,他一赌气,恐怕就走了。现在,他想通了一些事,兰笙越是赶他,他就偏要留下来看看兰笙赶他的理由是什么。 “陛下是嫌臣引起的关注还不够多吗?”兰笙语带怨气,眼泪又流了下来。 “以后不许称臣了,要称臣妾。”皇帝不想和兰笙较劲,可是若不让兰笙学会服软,以后只怕会有更多需要他妥协的事情。 “……一个称呼罢了,陛下何必较真。”兰笙扯过被子擦着眼泪,完全不顾皇帝的肩膀露在了外面。 皇帝不禁叹气,将被子扯回了一些,“若是不较真,以后便你我相称吧。” 兰笙不禁气结,“臣妾不敢。对陛下的尊重总是要有的。” “你知道就好。以后,遇事要先想想朕。不能在任意妄为了。”皇帝将手伸进被子里,听着兰笙负痛的闷哼出声,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次的事,你要怎么办?” “臣妾还没想好……”事出突然,两个太医的证词将兰笙有孕之事敲在实处,令兰笙无法反驳。可是,假的就是假的,不出三个月,假孕之事必然会被揭破,到时候兰笙就是有口也说不清了。“陛下有何指示吗?” “……你,现在想要孩子吗?”皇帝沉思了片刻,轻声问道。 兰笙抬头看向皇帝,垂下眼帘,摇摇头,“臣妾明白陛下的意思。可是,既然是有人诬陷臣妾假孕,就算真的有了孩子,恐怕也难有好的结果……”兰笙知道这话会令陛下伤心,可是这就是他们面对的后宫。邱望致、溪嫔、淮嫔的事还历历在目,以兰笙现在的品位,很难顺利的产下皇嗣。 皇帝将人搂得更近了些,对这人不着痕迹的躲避,他总有种无可奈何之感。见兰笙能想的清楚,他便放了心,不过,这次假孕之事若是不能妥善处理,终究会成祸患。“找个合适的机会‘滑胎’吧。朕会安排。你院里的人还是要清一清,吃里扒外的不能留。” “臣妾知道了。”兰笙明白皇帝的意思,如果太医的诊断没错,那就是兰笙这里出了错,能出这种错,定然是吃食上出了纰漏,能在吃食上做文章的人,最大可能便是锦织苑里的人。 “全福是个不错的奴才。听敏荷说,之前让他处置的人,收拾地很利索,一点儿罗乱都没留。要不,把全福调回来给你?”皇帝觉得很奇怪,以前和其他人在一起时,从来不会担心她们出事,就连溪嫔,都是出了事之后,他才开始担心的。可是到了兰笙这里,他一想到这人,就觉得这人要出事似的。 兰笙贴在皇帝肩上,环住那精瘦的腰身,感觉心里的寒意又退去了一些。“不必了。锦织苑里的人,臣妾心里有数,只不过是碍于皇后娘娘重掌宫权,没有急着处置罢了。再过些日子吧。臣妾会自行处理的。” “对于陷害你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吗?”这是绕不过的一道坎,此时将假孕之事栽赃给兰笙,这个人的心计绝不简单。 “……没有。与臣妾不睦的,不过就淮嫔一人,她刚刚丧子,应该没有心思来对付臣妾。其他人……”兰笙心中倒是有个人,可是这个人,兰笙还不想与之正面冲突。 “幕后的人是谁都无所谓,你只要照看好你自己,别被人用连环招设计进去就好。”皇帝听出了兰笙的犹豫,从这犹豫里,皇帝猜出了兰笙想到的幕后之人。可是对于这个人,皇帝并不想与之撕破颜面。当下,就只能提醒兰笙小心了。 相谋之道 漓波宫中,江嫔还是那副安之若素的老样子。见兰笙来拜访,她也只是靠坐起来,连床都没有下。 喝着温热的白水,兰笙有些意兴阑珊,以前到漓波宫,好歹能混上一晚甜茶,现在连茶都没有了,更别说那一味甜了。 江嫔看出了兰笙的不满,打趣道,“哟,有了身子,脾气也见长了?怎么,这一碗白水,不合你的胃口?” “娘娘也说了这是一碗白水,我能有什么胃口。”兰笙在心里咒骂着那个无事生非的坏人,一道有喜之讯改变了她的饮食习惯,害得她已经食不知味了。 “怎么?吃的不可口吗?饭量比平日少了?要是吃的不顺心,你得让小厨房按你的心意做。你要比以往多吃,才能长到孩子身上。”江嫔看兰笙的样子怪可怜的,便让侍婢取了些糕点来,当着兰笙的面,每块上挖了一些化在水里,用银针试过没有异样,才放到兰笙手边。 兰笙拿起一块吃了,感觉还是漓波宫的糕点做得有味道。但是,对于江嫔的小心翼翼,她觉得有些过分谨慎了。“以后我自己带糕点过来吃,免得你担惊受怕。” “那你可记住今天说的话,下次再来,连水也自己带着吧。”江嫔笑眯眯地看着兰笙,颇为玩味。 “我都不害怕,你怕什么?”兰笙吃完一块,又吃了一块。“就算我出事,也不会怀疑到你身上。” “你是可以不怀疑。那别人呢?本宫可不想冒险,本宫这腿还没养好。可不想阴沟里翻船。”江嫔一扯被子,露出帮着木条的腿,神色轻愉。 兰笙有些感慨,“娘娘的心胸真是阔达,经历了这样的事还能如此乐天知命,我真的很佩服。” 江嫔笑笑,没有应声。人生在世,一向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锦兰的佩服不过是因为看到了她在人前露出的笑容,可是她在人后流下的眼泪又有多少人知道呢?若是知道了她对委屈、抱怨和嫉恨,谁又能佩服她呢? 见江嫔沉默不语,兰笙若有所思,她凝神望向江嫔,讳莫如深地问道,“娘娘以后有何打算?” 江嫔目光深邃,似在虚无中寻找着什么,“本宫能有何打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罢了。” “娘娘甘心如此了?”兰笙觉得江嫔心中有股难抒的意气在,若是就此沉迷,未免可惜。 江嫔凝起一副别有深意的笑容看向兰笙,“锦兰,本宫知道你是一片善意,可是你在此时表达这番善意,很容易弄巧成拙。” 兰笙不解,“娘娘此言何意?” “你有身孕的消息刚刚传出,此时正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你若劝我去争恩宠,不是让我分薄你身上的视线吗?这是围魏救赵,只可惜,我没有围魏的能耐。”江嫔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她不是在怀疑兰笙,她只是想让兰笙明白,兰笙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行事了。 淮嫔因故小产,失去皇嗣;文妃和溪嫔有孕已久,只待临盆;敏荷扶养皇长子,渐入佳境;在皇嗣之事上,皇后落了下风;此时,锦兰传出有孕的消息,定然会引起有心之人的暗算。锦兰若要安然度日,最好的选择就是制造另一个引人注目的事件出来,吸引众人的注意。可惜,自己就算有心帮助锦兰,也无法在须臾之间挺身而出。一来,她的伤情限制了她的行动;二来,她的脾性约束了她的手段;三来,她的自尊决定了她的选择。 兰笙看出了江嫔心中的忧虑。江嫔是坦诚的、无私的、清高的,江嫔说出的这番话看似是在揭露兰笙的用心和设计,可这恰恰表明了她对兰笙的关心和体恤。她在以言行实际向兰笙证明,她与兰笙之间是没有嫌隙和猜忌的。 “坦白说,我希望能和娘娘站在一起。可是眼下,确实如娘娘担心的一般,娘娘没有自保的能力,而我又招徕了太多的麻烦。咱们俩现在是半斤八两,都在河中间泡着呢。”兰笙摇头叹气,想用诙谐的言辞稀释彼此心中的愁绪,可是这一句两句的话实在是势单力薄,很难让她们的心真正安定下来。 “你虽靠不上我,却可以去靠文妃娘娘。文妃娘娘心存大仁大善,定然会扶住于你的。”江嫔在兰笙面前表现出的诚恳是毫无保留的,她从不回避自己文党的身份,她也许不会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但是她说的很多话都是站在文妃的立场上考虑过的。 兰笙不想靠近文妃,如无必要,她不想靠近任何人。以前这样想是因为她是皇帝的臣子,不想与皇帝的妾室有太多利益和情分上的勾连;现在这样想是因为她也是皇帝的妾室,她不想和这些女人为了皇帝的圣宠勾心斗角。不与人为伍,她可以随时抽身而退。若与人结党,她就要瞻前顾后,以大局为重,以利益为重。就像江嫔这样,既然选择于文妃、敏荷共同进退,那么在文妃和敏荷各有所获之际,她就会舍弃自己,抛却自己的喜怒哀乐、兴衰荣辱。 兰笙做不到这一点。她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不想强迫自己去舍己为人。 “我对娘娘,心里有一份尊重和欣赏。无论娘娘如何,我心不变。对文妃娘娘,我心中有敬畏,所以不敢造次。”兰笙笑着自嘲道。 江嫔见兰笙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归顺文妃的提议,便不再坚持。她知道,人与人相交,靠的是缘分。她与锦兰相交是得益于邱望致。锦兰会对文妃敬而远之,差的就是一个契机。契机之缘,都是天定,非人力所能左右。她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是那个契机,可是现在看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锦兰比她想象的更有主见和分寸。 “哦,你对文妃娘娘不敢造次,却敢来我这里挑三拣四。你是不是来欺负我的?”江嫔假意嗔怪。 “谁让娘娘宫里的点心好吃呢?有奇货可居,便要留心被贼人惦记。娘娘干脆把厨子让给我吧!”兰笙嬉笑着吃完了最后一块糕点,感觉心满意足。 嬷嬷之死 冬雪纷纷,撒欢一般,接连下了几日。兰笙躲在锦织苑闭门不出,以免与谁抬头不见低头见,说得了好话却得不到好意,最终落一身不是。她有孕的消息传出后,家里送了一大堆补品进宫,父亲在信中问她,需不需要疏通关系把唐姨送进宫来陪她。兰笙不禁汗颜,这弥天大谎一样的误会若是铺开了,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在皇宫里,她是逼不得已,必须以孕身骗人;可是对宫外,她却是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家人误会。 看着雪下得毫无顾忌,兰笙福至心灵,意识到这是清理打扫的大好时机。这日午后,兰笙将董嬷嬷和满月叫到了跟前。 董嬷嬷的气色很不好,虽然兰笙没少赏赐补药给她,可是她的精神头却每日愈下。兰笙想请太医来给董嬷嬷看看,却被董嬷嬷一口拒绝。董嬷嬷很有分寸,她自言身为奴婢,便不应该忝占主上的余威,太医是为宫中贵人效力的,她不敢劳烦太医。兰笙见董嬷嬷固执己见,便劝她请太医院相熟的刘太医帮忙看看,如果需要用药、用补品,兰笙都可以帮忙准备。对于这个建议,董嬷嬷未置可否,只是多谢了兰笙的关怀,说她自己会量力而行。 见董嬷嬷气色没有好转,兰笙知道多说无益,只能亲自安排满月去太医院请人过来。这一次董嬷嬷没有拒绝。兰笙见董嬷嬷同意了,便让满月听她安排完事情再去。 “嬷嬷,这些日子,你带着这些新人做事,感觉如何?有没有特别不让人省心的奴才?”兰笙先问董嬷嬷。 “回禀夫人,这些宫人虽是新到锦织苑来伺候的,但是做事还算勤谨,并没有特别笨拙或是偷懒的。”董嬷嬷恭谨地说,她拿着帕子捂着嘴,轻咳了一声。 “做事利索固然是好。但是本宫担心,这些人,有不听话的。本宫现在有孕在身,最不愿意见的,就是那些没规没矩、自作主张的奴才。”兰笙蹙眉,想到一些事,心中难免不平。 董嬷嬷听出兰笙话里有话,抬头向兰笙望去,见兰笙满面怒容,便请示兰笙有何不满之处。 兰笙一声长叹,“那个打扫寝殿的丫头,手脚不干净;膳时布桌的那个太监耳朵长,爱记话;厨上打杂的人不利索,工夫做的不好。”兰笙一一道来,她自认不是挑剔的人,所以对宫人们的疏失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前的宫人摸准了她的性子,做事时都很认真,所以兰笙打赏的时候多,教训的时候少。可是新来的这些奴才,一个个的不把聪明用到正地方,看着一个一个的又精又灵,其实都是当着面做一套,背着人做另一套。最令兰笙无法容忍的是,他们以为兰笙什么都不知道,已经把手脚伸到了兰笙的眼皮子底下。 “奴婢不知夫人心中有如此多的不满。是奴婢对他们管教无方了。请夫人恕罪。”董嬷嬷跪倒在地,一番急切的解释过后,又是一阵急咳。 “嬷嬷快起来,此事与你何干?你教的了一时,教不了一世,他们自己不长进,靠不了别人的提携。天生的坏坯子,成不了一棵好树。”兰笙冷冷地说道。“本宫心里有两种打算,嬷嬷听听,看看哪种更合适一些。” 见董嬷嬷点头称是,兰笙说道,“一呢,本宫就去请示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为本宫换上一批人;二呢,本宫自行把他们发落了,然后再请皇后娘娘给本宫派新人过来。新人没有老道,嬷嬷管教起来也容易些。” 董嬷嬷想了想,回道,“夫人,奴婢一时间也说不好这两种方法,哪一种更好一些。请夫人给奴婢一些时间考虑,奴婢想好了便来回复夫人。” 兰笙觉得这是个法子,便准了董嬷嬷的提议,让她回去好好想想。说完了事情,兰笙便让满月去太医院请人了。 太医给董嬷嬷看诊时,满月一直陪在身边,听太医说了病因,开了方子,满月连忙递上碎银子作为诊金答谢。转首,满月将董嬷嬷的病情告诉了兰笙,得知董嬷嬷没有大碍,兰笙放下心来。 隔天午后,兰笙用过午膳,窝在榻上休息的时候,董嬷嬷来回话了。 “夫人,奴婢仔细想过,夫人那日说的两个方法中,第二种方法更可靠一些。若是采用第一种方法,夫人刚刚有孕,便提出更换宫人的想法,未免会落个恃宠而骄的名声,皇后娘娘就算有心帮助夫人,也会有所避忌。但是第二种方法就不同了,锦织苑中少了宫人,皇后娘娘必然要过问,考虑到夫人有孕,皇后娘娘必然要挑些好的奴才送到锦织苑来。”董嬷嬷说完,看了兰笙一眼,见兰笙听的津津有味,便补充了一句,“皇后娘娘重掌后宫,许多事都在重新治理。夫人想要换宫人这种事,只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夫人可以自行处理。” 兰笙点头,觉得董嬷嬷的分析很有道理。“既然如此,这事就交给嬷嬷吧,嬷嬷好好想想,对于这几个奴才,应该怎样发落处置才好。想好了,告诉本宫一声就可以。” 董嬷嬷咳了几声,“奴婢明白。奴婢一定把事情处理好,不教夫人担心。” 兰笙相信了董嬷嬷的话,便不再去想那些糟心的奴才。可是几日后的一个清晨,有宫人在太医院附近的拐角处发现了董嬷嬷。 一层白雪覆盖在董嬷嬷的身上,若是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角落里还窝着一个人。扫街的宫人发现董嬷嬷时吓了一跳,随即将消息报到了司卫监,随后司狱监和司宦监分别派人来收尸,为此还发生了一番争执。等消息传回锦织苑,已经接近晌午。 来报信的是紫云宫中的李嬷嬷,她毫无忌讳地向正在读书的兰笙说了此事。兰笙起初不敢相信,可是看着李嬷嬷严正如霜的脸,她知道,这事情是真的,董嬷嬷死了,死在了锦织苑外。兰笙一时恍惚,起身就要出去查看,可是没走上几步,便晕倒在了满月怀里。 查证之人 董嬷嬷死在一把匕首之下。匕首插地不深,但是位置精准,是一刀毙命的位置。洪兆冲判定,行凶者对人的脏器位置很是熟悉,所以才能如此准确地下刀,而且,从匕首插入的角度来看,行凶者很决绝,是带着杀人的决心动的手。原牧野不明白,什么是带着决心动手。洪兆冲解释说,董嬷嬷死于仇杀。行凶者一定是与董嬷嬷有仇怨,所以才能用一把钝到生锈的匕首杀死了董嬷嬷。 起初,调查董嬷嬷的死因一事是交由司狱监做的,但是司宦监的人认为董嬷嬷归司宦监管辖,并应有司宦监负责。两监管事为此事闹到了皇后面前,皇后还未做定夺,皇帝便传来旨意,委派外臣洪兆冲入后宫查证董嬷嬷遇害一事,着司狱监和司宦监的管事全力配合、不得延误。 皇后不知皇帝如何得到的消息,认为皇帝亲理后宫事务未免太不信任自己。可是前来传旨的三沐告诉皇后,皇帝之所以会做出这个决定,都是因为锦兰夫人。 锦兰夫人听闻董嬷嬷毙命的消息后,惊吓过度晕倒了,险些累及腹中皇嗣。锦兰夫人醒来后,伤恸之余大为惊恐,恳请皇帝还董嬷嬷公道。所以皇帝下旨调都城司刑狱总捕头洪兆冲彻查此事。 三沐告诉皇后,皇帝有旨,李嬷嬷直闯报信,惊扰主上、触忤皇嗣,其罪当罚。皇帝下令,赐罚李嬷嬷杖刑六十。皇后听说皇帝要惩治李嬷嬷,不由得大惊失色。李嬷嬷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人,现在竟然要因为一个夫人而被惩罚,这不是变着法地折损她的颜面吗? 皇后请三沐等上一等,她要去向皇帝求情,放过李嬷嬷。三沐劝阻了皇后,三沐直言,皇帝对兰笙腹中的孩儿很是重视,所以才会重罚李嬷嬷。身为后宫中最有资历的嬷嬷之一,李嬷嬷直闯报信的做法确实是有失分寸了,皇帝的性格再宽和,也不能容忍这种明知故犯的行为。 听了三沐的谏言,皇后冷静下来,她让李嬷嬷去锦织苑传话时,本是想将锦兰宣到紫云宫,借着董嬷嬷的死敲打锦兰一番,却没想到,李嬷嬷非但没有把事情办明白,还把自己搭了进去。皇后心中虽有不甘,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任三沐将李嬷嬷带走行刑。 李嬷嬷被重打了六十大板,送回紫云宫时已经是有上气不接下气的状态。皇后见了,羞恼交加,立刻传下旨意,让司狱监的人去锦织苑搜宫,要找到董嬷嬷被害的因由。 结果,司狱监的人气势汹汹地去了锦织苑,却被金戟卫拦在了院外,金戟卫受命辅佐洪兆冲查案,洪兆冲在锦织苑查证,任何人不得入内干涉。 皇后听到下人回禀,恼怒非常,亲自去了御书房,向皇帝进谏:洪兆冲就算奉旨查案,也不该单独进出宫嫔庭院,这样很容易引发非议。 皇帝赞赏皇后心思缜密,于是下令原牧野随同调查,以正视听。同时,皇帝告诉皇后,为了安抚锦兰,他已经将锦兰接到了升宁宫,所以洪兆冲入锦织苑查证之事没有冲撞到贵人。皇帝提醒皇后,如果日后有人就此事乱作文章,皇后一定要严执宫规,灭断杂音。 因为皇帝的一道御旨,正在兵部演练阵法的原牧野紧急入宫,到锦织苑与洪兆冲汇合,洪兆冲将自己调查到的事情告诉了原牧野。 原牧野乍听此事,以为和锦兰夫人有关,但是听洪兆冲细细分析之后,才明白这是一桩发生在宫人之间情杀事件。 从发现董嬷嬷尸体的地方到锦织苑,洪兆冲了解到许多事,这些事帮助他认识了已经死去的董嬷嬷。 这是一个在后宫中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老宫人,因为资历老道、行事稳重,董嬷嬷在年轻宫人心中很有地位。自锦兰夫人入住锦织苑,董嬷嬷一直主管院中诸事。董嬷嬷性格平和,待人亲切,虽然偶有严厉之时,但是很有分寸,从不会令人难堪。 据锦织苑里的奴才说,董嬷嬷和太医院的一位大夫关系很好,两人时有往来,但是这往来都是私下进行的,知道的人并不多。 原牧野觉得可疑,既然是私下往来,怎么会被人看到呢? 洪兆冲解释,有时候,锦兰夫人传召董嬷嬷问话,董嬷嬷都不在,锦兰夫人便命人去找。有人找到董嬷嬷时就看到她和一名太医在交谈。这样的事发生过两次,所以才有人知道董嬷嬷与太医熟识。 原牧野觉得事有凑巧,怎么可能每次都是一个奴才找到董嬷嬷。洪兆冲笑了,称赞原牧野的敏锐。洪兆冲说,知道此事的太监说,他第一次找到董嬷嬷时,董嬷嬷曾交待过他,叫他不要和别人提起这事。后来,董嬷嬷处处关心这个小太监,小太监心有所感,便悄悄维护着董嬷嬷。每次锦兰夫人要找董嬷嬷时,他都会先搪塞一下,然后去太医院附近寻人,五次里有三次能找到。 “五次里有三次能找到?那董嬷嬷和太医交谈的事就不止有两次吧?那找不到的时候,董嬷嬷又去了哪里呢?”原牧野越听越觉得可疑。 洪兆冲摇头,“依卑职之见,董嬷嬷之死或与那太医有关。因为卑职看过了董嬷嬷的尸身,那伤口不是普通人能刺出的,或是习武之人,或是学医之人,才能如此准确、利落地形成那样的伤口。” 原牧野不禁疑惑起来,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太医,有交情可以理解,有仇恨就不好解释了。到底是新仇还是旧恨呢?“以你之见,还要多久才能查明此事?” 洪兆冲朗声大笑,“后宫守卫森严,管治严谨,犯人不好逃窜亦不好掩蔽。如果一切顺利,明日,卑职便可以面见陛下,解说案情。但是……”洪兆冲笑着一叹,了然世事般说道,“如果卑职找到的嫌犯涉及宫闱秘事,那么这案情就要复杂了。”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原牧野想了想,觉得皇帝宣自己入宫从旁协助的意图或许就在于此。在洪兆冲没有到御前奏禀之前,自己可以帮助洪兆冲把事情“理顺”清楚。 害人之人 锦织苑的奴才还提到了一点,几日之前,董嬷嬷身体不适,锦兰夫人曾经请太医过来为她诊脉。太医看过后说并无大碍,但是临走前却问了董嬷嬷一句,“有没有服侍凝神散的习惯”。 “凝神散?是那种缓解头痛的粉末吗?”原牧野听过这种药名,家中外祖有头风之疾,每当疼得忍无可忍时就会吃下半包,当真是药到病除,克疾见效。但是,他也听过一些反面的风评,说是这种药容易因人成嗜、很难戒断,所以通常是老人喜欢服用这种药,年纪轻的人很少用到。 “正是。凝神散不宜多吃。长期服用容易损毁人的神智,使人肌体败坏。”洪兆冲详细解释道。“董嬷嬷说自己没有吃过。所以那位太医说了一句‘奇怪’,于是修改了药方。” “这和董嬷嬷的被害有关系吗?”原牧野没想通其中关节。 “这个就要问过太医才知道了。卑职还有一件事需要原参事帮忙查实。”洪兆冲从随身带着的木匣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原牧野,“请问参事,这种匕首的样式可有特别之处?是否是都城人士专有之物?” 原牧野接过匕首看了看,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这把匕首就是杀死董嬷嬷的凶器吗?这把匕首没有任何装饰,太过简单,不像是世家子弟所有。” “这个就是凶器,卑职问过几个宫人,据他们说,宫中能找到的匕首都有宫制的字样,这把匕首不是宫中之物。若是宫外带进来的,是否有迹可寻呢?”这是洪兆冲发现的最大的疑点,无论嫌犯是什么人,在宫中杀人,掩饰身份的最好方法应该是用宫中的匕首。一旦用了宫外之物,那么很容易露出破绽来。 “出入后宫是不允许携带利刃的。如果是夹带进宫,那就无据可查了。但是,如果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带进宫……”原牧野想到一种可能,可是却又觉得不太可能。“就算是名正言顺,也很容易暴露行迹。” “原参事也想到了吧?这个凶嫌在选择凶器时似乎很矛盾,他既想要掩饰身份,由想要故弄玄虚,反其道而行之地暴露身份。可以说,他成功地干扰了我们查证的思路。”洪兆冲觉得这是一个很瞻前顾后的凶手,虽然他确实制造了迷雾,可是这迷雾似乎不够浓厚,他的行迹已经暴露了。 原牧野认同洪兆冲的想法,他觉得洪兆冲对仇杀的判断是正确的,但是这份仇恨之中,似乎夹杂了一些令凶徒犹豫的情感。 洪兆冲和原牧野不再凭空推断,他们去了太医院,先是问询了给董嬷嬷看诊的王太医,得知董嬷嬷体内有大量凝神散的积累,这些凝神散使董嬷嬷出现了精神不济、体力易失、肺脏衰弱的迹象。王太医初入禁宫,胆小怕事,不敢直言,只是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得知董嬷嬷不吃凝神散后,王太医猜测董嬷嬷是中了毒,他不敢说出此事,只能调整自己的药方,帮助董嬷嬷解毒。 原牧野虽鄙视王太医不说出真相的怯懦,却也能理解他初来乍到畏首畏尾的选择。毕竟他为董嬷嬷开出了解毒药方,这也是他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 与董嬷嬷有往来的刘太医不在太医院,据说是昨夜值宿后,轮休出宫了。原牧野和洪兆冲觉得这巧合来得太巧,很可能是人为所致了。 离开太医院,他们去了西潼门,他们向守卫出示了匕首,让守卫回忆是否是经过宫门检查后流进宫中的。其中一个侍卫看到匕首后,说是经自己的手检查的。侍卫说,这匕首是由一位太医带进宫的,太医姓蔡。 据蔡太医讲,他家附近有贼人劫道,他带着匕首是用来防身的。侍卫还笑蔡太医,一把铁锈遍体的匕首能有什么用。蔡太医说,他拿匕首就是吓唬劫匪,又不是要杀人。所以无需锋利,有个形状就够了。 洪兆冲觉得匕首的来历查明了,事情就反倒简单了。 洪、原二人反首折回太医院,找到蔡太医,问他,曾向西潼门守卫展示的匕首在哪里。 蔡太医奇怪,见二人面色严肃,也不敢轻怠,只说在自己的诊箱中,他打开箱子,在侧面边锋中掏出匕首,然后“咦”了一声。 “这,这不是我的匕首啊。”蔡太医拿着宫制的匕首,一脸疑惑。 洪兆冲见状,凛然问道,“请问蔡太医,你与锦织苑的董嬷嬷可是相识?” 蔡太医摇头,“在下不知此人。” 洪兆冲取出凶器,送到蔡太医眼前,还未说话,就听蔡太医问道,“我的匕首怎么在你这里?” 原牧野失笑,“蔡太医,你确定这把匕首是你的?” “我当然确定。这是我拿着防身的。你看匕首的手柄上有三道划痕,三道划痕交在一起,代表在下的名字。在下名叫蔡三山。”蔡太医解释道。 原牧野看到了洪兆冲指出的三道划痕,也是无语,“蔡太医,你可知道,你这把匕首是件凶器。锦织苑的董嬷嬷就是被这匕首杀死的。” “你说什么?”蔡三山脸色苍白,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匕首会变成凶器。“这不可能啊,我一直把匕首放在箱子里的。” “那匕首怎么会出现在我这里呢?”洪兆冲被蔡太医的迷糊逗笑了。 “是啊,怎么会在你那里呢?”蔡太医一脸茫然中夹杂着惊恐。 “蔡太医,这箱子一直在你这里,没有被别人打开过吗?”洪兆冲问道。 “这个,我,我昨天回家时,箱子就放在这里了。今天早上来,箱子还在。”蔡三山擦了擦头顶的虚汗,感觉自己说不清了。 “蔡太医昨晚没值宿吗?”洪兆冲逼问了一句,他认为蔡太医没必要撒谎,但是“多问一句得一句”是他的原则。 “本来是我值宿的,但是刘太医说他家中有事,想与我调换一下,我就与他换了。这在平日也是常事。”蔡三山心想,这个忙可是帮出祸害了,自己好端端地就变成凶嫌了。 原牧野和洪兆冲交换了一个眼神,认为可以抓人归案了。 可惜,他们带人找到刘太医家时,看到的只是刘太医冰冷的尸体,还有一封告罪信。 断情内幕 刘太医是自缢而亡。他留下的告罪信里坦承了他杀死董嬷嬷的动机。 他与董嬷嬷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董嬷嬷入宫后,他也想尽办法进宫陪伴,这一伴就是二十载。刘太医终身未娶,就是想等董嬷嬷出宫相聚。奈何,岁月无情,诡恶的后宫将当年那个青涩单纯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心计深邃的老妇。 董嬷嬷对刘太医提出的要求越来越高、越来越难、越来越儿,越来越违背刘太医行医的本心。更令刘太医伤心的是,董嬷嬷竟然怀疑刘太医下毒害她。刘太医心如死灰,他知道,因为他的纵容和帮衬,那个青樟树下执扇浅笑的女子已经消失在了与他无关的尔虞我诈中。他将一生给了董嬷嬷,董嬷嬷却将一生给了这后宫中的权势。 刘太医不甘心,他希望他深爱的女人能够回应他的爱,一如往昔,于是,他与董嬷嬷商量请旨离宫之事,可是董嬷嬷非但不答应离宫,还要求刘太医帮他配置落胎药。刘太医彻底绝望了,他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不想自己的一腔爱意落个一无所获的结果,于是,他约董嬷嬷夜半相会,用一把匕首了结了他的爱与牵挂。 董嬷嬷被害之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洪兆冲和原牧野带着刘太医的告罪信回宫向皇帝复命。皇帝看完了这封信,长久地陷入了沉思。 洪兆冲见皇帝不语,再次开口,“陛下,虽然此案已经告结,但是从刘太医的信中,微臣还是发现了一些疑点,在此,想向陛下做一说明。” “说吧。你有何疑虑?”皇帝将刘太医的信放到一边,听洪兆冲细说。 “臣从刘太医的信中发现了四点问题,其一,刘太医既然已经决定殉情,为何还要盗用匕首作为凶器;其二,刘太医承认帮董嬷嬷做了许多为恶之事,这些事到底应否追究;其三,董嬷嬷只是资历高的宫人,她没有必要在宫中作恶,那么指使董嬷嬷的人是何人;其四,董嬷嬷让刘太医配制落胎药到底意欲何为。”洪兆冲抬眼看了皇帝一眼,又垂下眼帘,“微臣以为,董嬷嬷其人,心机深沉,善于掩饰。应该是借锦织苑主管的身份做了许多私事。” 原牧野咳嗽了一声,提声阻呵,“兆冲慎言。后宫事务,非我等外臣所能妄言。” 洪兆冲闻言,连忙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微臣僭越了。” “起来吧。你所顾虑之事,朕亦忧心之。但是诚如牧野所言,之后的事,便不是你所能触碰的了。董嬷嬷之事,你查的很好。这次,辛苦你了。” “能够为陛下效力,是臣之荣幸。”洪兆冲叩头为礼,起身肃立。 “牧野,稍后你与兆冲去紫云宫拜见皇后,向她说明查证的结果。如果皇后提出异议,你二人要详细解答,不容轻慢。转告皇后,朕认为董嬷嬷之事,特别是董嬷嬷与刘太医交往之事,不容于宫闱,当禁则禁,不容宽待。” 原牧野和洪兆冲二人领旨离开。皇帝拿起刘太医的信,绕到屏风后。 “你看看吧。这刘太医是个多情的人,可惜,遇到的董嬷嬷却是个无情之人。”皇帝将信交到兰笙手中。 兰笙正倚在床榻上读书,听了皇帝的话,面露惋惜之色,“多情总被无情扰,相思情深知多少。董嬷嬷不是无情,她是把情放错了地方。” 皇帝也坐到榻上,他把兰笙摊在膝头的书收到一边,歪身躺到兰笙腿上,阖目养神,“你倒是想开了?” “陛下何必揶揄臣妾?一个奴才罢了,有何想开想不开。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兰笙看着刘太医的信,觉得字里行间透出的失望和伤心令人过目难忘。 “你若真的想得开,何必做出这样一副表情。”皇帝抬手抚上兰笙的脸,点点眉毛、点点眼睛,“你这几日睡的不好,到底是在为何事忧心?” 兰笙摇摇头,叹着气握住了皇帝的手,“臣妾只是在想……陛下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后宫。是安宁却黑暗的,还是喧嚣却光明的?陛下对这后宫的感情,是当作一个居所,还是一个归宿?陛下对这后宫中的女人,是爱意更多一些,还是利用更多一些?”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一个董嬷嬷,为什么会让你生出这么多光怪陆离的想法?”皇帝望着兰笙的眼睛,想从那平静的注视中看出一丝端倪。皇帝一直认为,兰笙不是一个擅长隐藏情绪的人,如果皇帝想弄懂她,只要安静得注视着她就可以。 “臣妾早就想过这些了,只不过董嬷嬷的事让臣妾的想法发生了变化。”兰笙摆弄着皇帝的手,将那修长的手指展开、卷曲、再展开、再卷曲,兰笙觉得自己就像这手指,被命运摆布着,一直在两种状态间变化着。 “不要轻易让外物左右你的想法。你的初衷,你的本心,你的信念,这些才是值得你坚持的。你应该学着坚持自己。”皇帝觉得兰笙的眼神变得陌生了,这种陌生阻碍了他摸清兰笙的内心。 “如果臣妾是错误的呢?难道也要坚持吗?”兰笙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没有人愿意做错上加错的事,就像没有人愿意开局就犯错一样。 皇帝坐起来,转身面向兰笙。此刻的兰笙与之前略有不同,他能看出兰笙在压抑着情感,可是他却不明白兰笙压抑情感的初衷。 “没有人生来就是错误。所谓的错误,只是想对正确来说的。可是世间没有绝对的正确,任何正确都是有条件的。”皇帝正色解释道,他抚上兰笙的脸,触手可及的冰凉如落雪一般苍白。“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如此纠结于对错?在朕心中,对与错都不是永恒的。对又如何?错又如何?都不过是流云清风,转瞬即逝。朕心中有天地化境,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泪水自兰笙眼中流下,她低声喟叹道,“臣妾希望陛下永远记得今日所说之言。日后,臣妾只想在陛下的天地间做流云清风,哪怕转瞬即逝,也没有遗憾。” 众心难同 紫云宫中,皇后坐在桌前,拿着小巧的金杵,正在专注地研磨着铜钵中的花瓣。皇后近来迷上了晕染丹蔻之技,皇后以花汁为墨,以指甲为纸,在手指上勾勒花样,虽颜色不长久,却也分外夺目。 香茗来奏事时,皇后还在研制汁液,见香茗素手而来,皇后开了雅兴,命香茗就坐,她要亲自为香茗染甲。香茗想要推辞,可是皇后粲然一笑,直言她今日心情甚好,所以才有心服侍香茗一回,香茗若是聪明,就该如她所愿,供出双手任她摆布。皇后的一番话既像是玩笑,又像是威吓,香茗听了,再不推辞,只能任皇后为她漂染指甲。 皇后一边准备花汁,一边与香茗闲聊起来,“前几日,锦织苑殁的那个嬷嬷,后事都办利索了?” “是。锦兰说,体恤董嬷嬷忠心执事,赏赐了二十两银子打点后事。”香茗看了皇后一眼,见皇后专心研磨,便没敢多说。锦兰觉得董嬷嬷和刘太医身世可怜,便做主为这二人买了夫妻冢,将两个人埋在了一处。 皇帝已经知会皇后,宫中不能允许异性宫人私下往来太多,锦兰此举,未免有忤逆圣心的嫌疑。一旦被皇后知道,恐怕会怪罪锦兰,引起非议。所以香茗决定将此事略过不提。只当她也不知道此事。 “锦兰倒是大方。她对宫人一贯如此吗?倒是很会收买人心。”皇后举起金杵看了看,感觉汁液有些过于稀散了,便又掐了几朵花放进钵中。 “这个,臣妾就不太清楚了。”香茗觉得皇后意有所指,决定随机应变。“锦织苑的规矩还是不错的,宫人在外面听闲话的时候多,说闲话的时候少。说起来,这也都是董嬷嬷教的好。” “董嬷嬷可给锦兰出了不少力,只是可惜啊,就这么死了。”皇后向汁液中加了点儿盐,继续研磨着。 “董嬷嬷的死确实是可惜了。好在凶手也已送命,总算是一命抵了一命,各自都安好了。”香茗又得摸不准皇后的意思。 “他们倒是安好了,可是后宫却被他们搅得不安宁。锦兰可是得了陛下的恩赏了,因为受惊,竟然在升宁宫宿了几夜。论相貌、论才学、论性格,这锦兰甚至连雅茉都不如,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陛下青睐的。”皇后瞥了香茗一眼,“你与敏荷也是太老实,竟然任陛下独宠锦兰一个。你们俩稍微主动一点儿,陛下也不至于要被一个不上不下的锦兰迷惑到。” 香茗了然了皇后的意思,自谦道,“嫔妾等心性愚讷,在领会陛下心意之事上总是少了些顿悟,所以才不能近前伺候圣驾。想来,锦兰应该是更加善解人意吧?” “她?善解人意?”皇后冷笑一声,“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她那点聪明,都用来装聪明了。赵家四个女儿,据说她是最不成器的一个。连她自己的姐妹都说她难堪大任、不宜得宠。现在这情形,估计也维系不了多久。你与敏荷,还是要使使劲的。” 得到了皇后暗示和明示,香茗不能再装作无动于衷,她估计,同样的话,皇后一定也会和敏荷再说一遍,现在,她除了欣然领会皇后的好意,绝对不能再说其他。 毕竟这后宫之中,皇后是有执掌平衡之权的。而她、敏荷和锦兰就是皇后要平衡的两种人。 汀泷宫,庙宇间才有的烟火香气缭绕宫殿内外。淮嫔坐在上手,怀里抱着一床小花被,眼神呆滞地望着门外阶下的几块大石。那几块大石头原是要给她腹中的孩儿做攀爬玩耍之用的。搬来汀泷宫后,她特意命宫人用砂石、皮革、软布细细地磨过了三遍。可是现在,孩子没了,这大石也失去了它的价值。 洛嫔见淮嫔又出了神,便开口唤道,“姐姐又在想什么呢?是觉得天气好,想出去走走吗?妹妹陪你出去走走吧?”说完,洛嫔看了敏荷一眼,示意她也出言相劝。 敏荷会意,“娘娘,不如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吧,天虽然有些冷,但是雪景很好,娘娘不是喜欢看梅花吗?咱们去赏梅如何?” “赏梅?梅花有什么可看?”淮嫔摇摇头,“梅花不好,白色寡淡,如同缟素。本宫不用它们帮本宫吊唁逝去的孩子。不用。”淮嫔眼中抹过一丝冷意。 洛嫔瞪了敏荷一眼,嫌她提起了梅花,惹得淮嫔打消了外出的念头。“姐姐,不如我们去司乐坊走走吧!那里新排了歌舞,姐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歌舞?再好的歌舞又能好过我孩儿的啼哭和跃动吗?孩儿没了,我看什么都没有意思。”淮嫔将小花被抱的更紧了一些。 “姐姐别这样。日子还得向前看。像咱们这样没有倚仗的,还是要有圣宠傍身才好。姐姐得快点儿从失子之痛中走出来。只要能得到陛下宠爱,姐姐就有机会再孕育皇嗣。”洛嫔鼓励着淮嫔,她希望淮嫔可以趁着失子之时,利用皇帝的心疼和体恤,争得一份稳固的圣宠。 “洛嫔娘娘说的对。娘娘一定要振作起来。现在锦兰有孕,陛下不方便再召她侍寝。这就是咱们的机会。如果能得陛下垂怜,娘娘就有可能再次受孕。”敏荷知道自己说这话不合适,毕竟她扶养着皇长子,皇帝对她,总要多一点儿关注。可这一点儿圣意却是远远不够的。虞嬷嬷说的对,她与皇长子休戚与共,要为皇长子谋出路,她也得再提升品位才行。 “再次受孕吗?”淮嫔望向敏荷,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她刚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现在就要绸缪孕育第二个孩子吗?她的福气足够她再得到一个皇嗣吗? “姐姐,你要听敏荷的话,她说现在是好时机,现在就是好时机。姐姐贤良淑德,温婉大气,一定能再得陛下恩宠。只要姐姐能够亲近陛下,就一定有机会再次怀上皇嗣。”洛嫔兴高采烈地说道。 只要再亲近皇上,就能有机会得到皇嗣吗?淮嫔摸着自己的脸,不知道哭地肿起来的眼中是否还能闪现令皇帝怦然心动的光辉。 狭路相逢 冬雪虽至,天气却没有一下子冷下来。兰笙在升宁宫闷了几日,终于可以回锦织苑了。走在宫院中,兰笙格外留心脚下的路。薄薄的一层浮雪下,石径小路曲曲折折,仿佛一条白狐长毯,高贵大方,自升宁宫蜿蜒而出。 兰笙没想走正门,走正门就要横穿御花园,大走大绕地费时费力。她选择走林中小路,一来是僻静安宁,二来是少见人烟。可是事与愿违,兰笙等人刚走进御花园,便迎面看到了洛嫔一行人。 洛嫔也看到了兰笙,当即凝着冷笑走了过来。 “锦兰夫人终于想起自己的居所在锦织苑了?”洛嫔穿了一袭绛红色的斗篷,在这雪地上仿如绽放的红梅一般耀眼。 兰笙依礼向洛嫔请安,起身时肃然答道,“多谢洛嫔娘娘惦记,嫔妾确实是要回锦织苑了。” 洛嫔冷哼一声,“本宫可没有心思惦记你,本宫只是惦记陛下。若是有人敢用下三滥的魅惑招数缠住陛下,不让陛下爱恋怜他顾,本宫定然要去禀告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肃正宫纪,剪除邪佞。”洛嫔说着话就走到了兰笙面前,她挡住兰笙的去路,紧盯着兰笙的脸,恨不得将兰笙的脸看出一个血窟窿。 “娘娘对陛下的一片关心,应该让陛下知晓才好。”兰笙抬眼看向洛嫔,对这偶遇的折煞不以为意。 “本宫对陛下的好自然会让陛下知道。无需你操心。锦兰,本宫奉劝你一句,不要对不属于你的东西奢求太多,否则,会失望的。”洛嫔的神情像是吃不到糕点的孩子,因为想吃而不得,所以眼圈红红,委屈的不得了。 兰笙想到了什么,反问道,“这是娘娘的经验之谈吗?” 洛嫔暴怒,“锦兰,你好大的胆子,不要以为怀了皇嗣就可以与本宫相提并论。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四方游混、声名狼藉的浪荡女罢了。” 兰笙沉下脸,看着洛嫔狰狞的面容凛然道,“娘娘可以污蔑嫔妾。但是嫔妾想要提醒娘娘,这种造谣生事的做法有损皇家体面,娘娘最好慎言、禁言。” “本宫造谣?赵家买通教引嬷嬷隐瞒你失身之事,将你送进后宫,到底所图为何?赵兰笙,你以为你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世吗?早晚会有人揭穿你的阴谋,让陛下看清你肮脏的嘴脸。”洛嫔气定神闲地指责着兰笙,丝毫不顾及两人身后还有若干宫人陪侍在侧。 兰笙思忖着洛嫔的话,心中的疑问多过恼火。第一次听到皇帝说起自己失身入宫的传闻时,她是惊讶且羞恼的。可是现在再听,她是好奇且疑惑的。她不知道这传言从何而来,虽然这传言已经不能在皇帝面前中伤于她,可是这话若传到另外二圣耳中,对她,只会有百害而无一利。 “怎么?知道害怕了?赵兰笙,你若是知道害怕,就离陛下远一些,别再用你那些肮脏手段缠着陛下。若是有一天,陛下对你厌倦了,你的下场一定会很惨。”洛嫔阴森森的语气在兰笙耳畔吹出一阵阴风,令兰笙不寒而栗。 兰笙退后一步,神色恢复如常,“洛嫔娘娘对嫔妾真是恨之入骨了,嫔妾该如何回报娘娘的青睐呢?” 洛嫔微怔,不明白兰笙此语何意。突然,兰笙向前迈了一步,几乎贴到洛嫔身上。洛嫔一惊,退了一步,喝问,“你干什么?” 兰笙低声道,“娘娘若是不小心推了嫔妾一下会如何?” “你说什么?”洛嫔在兰笙的逼视下,不自觉地又退了一步。 兰笙跟上一步,继续低声道,“娘娘不喜欢嫔妾。因为嫔妾出言冒犯,所以娘娘发怒推倒了嫔妾。娘娘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你!”洛嫔脸色通红,没想到锦兰竟然敢以腹中皇嗣威胁于她。 “洛嫔娘娘,您在这里啊,让嫔妾一顿好找呢。” 香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兰笙听了,敛其脸上的阴郁,退后了一步,朗声道,“多谢洛嫔娘娘教诲。嫔妾一定谨检自身,不再痴缠于陛下。” “你!”洛嫔恼羞成怒,“赵兰笙!你胆敢耍弄本宫?” 兰笙向前踏上一步,用满含忧虑的眼神望着洛嫔,“娘娘何处此言?” 洛嫔被兰笙逼得退了一步,面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已然乱了分寸,“锦兰……你敢对本宫无礼?” 香茗已经走到近前来,她挽住兰笙,抚着兰笙的肚子,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快让我看看,肚子有没有大一些?” 兰笙温柔的一笑,“你倒对他好奇起来了?你不是一向只对好茶好奇吗?” “我是对你好奇。不声不响地就怀了皇嗣,这福分,可是我们求都求不来的。”香茗打趣道。她向洛嫔补了一礼,“嫔妾以为娘娘不来了呢。嫔妾在那边等了半天了。” 兰笙看了洛嫔一眼,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事怪我了。是我挡了娘娘的去路。听娘娘说了几句体己话。” 香茗心想,连瞎子都能看出这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了,锦兰竟然还能措辞掩饰,果然是为母之人,连个性的深沉都比之前睿智了许多。 “这体己话能不能说与我听听?你们在这聊的倒好,我可是在那边孤孤单单地逛了好一阵呢。”香茗笑着嗔怪道。 “既是体己话,当然不能让旁人知道。若是有人知道了,一定得让他销声匿迹才行。”兰笙笑着看向洛嫔身后的宫人,见他们个个低头敛声,不由得展出笑容,“皇后娘娘现在正倚重于你,可不会舍得让你音信全无的。” 香茗顺着兰笙的目光看过去,又收回来,心中明了几分,笑颜更显轻愉,“你还吓唬起我来了?有洛嫔娘娘在,我可不怕你。” 洛嫔见香茗与锦兰调笑似的说着闲话,心中怒意翻涌,当听到锦兰借着与香茗玩笑而对自己的宫人进行威胁时,她更感恼火。可是香茗的谈笑风生令她无法与锦兰针锋相对,若是点破这看似和睦的假象,她就要与锦兰挣个鱼死网破了。 “有洛嫔娘娘在,谁敢吓唬你。”兰笙握了握香茗的手,笑着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宫。你陪娘娘继续游园吧。” 兰笙后退一步,直视着洛嫔,毕恭毕敬地行礼,“嫔妾恭送娘娘。” 情有亲疏 兰笙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白日里说的一句闲话,晚上就传到了皇帝耳中。 刚入夜,兰笙还在书房读书时,外面就传来通禀声。兰笙有些犹疑,不知道皇帝所为何事。正凝神间,皇帝便进了大殿。兰笙放下书,迎到殿中,见皇帝已坐下了,便斟了茶放在皇帝手边,“陛下怎么过来了?” 皇帝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兰笙。 兰笙被看得别扭,只能抬眼回望,“陛下怎么了?是有事要问臣妾吗?” “过来。”皇帝笑着向兰笙伸出手。 一丝疑惑在兰笙眼中闪过,她握住皇帝的手,被皇帝拉到身边,坐在了皇帝的腿上。 “陛下这是何意?”兰笙有些局促。自那夜与皇帝共赴巫山后,皇帝对她再没有逾矩之举,此时骤然亲近,令她顿生不安。 “让朕看看,你是如何痴缠于朕的?”皇帝神色轻松,略带玩味的口吻有些轻佻。 兰笙忍不住叹息,这班宫人的口舌真该好好管束一番了。“陛下知道臣妾与洛嫔的事了?” 皇帝笑了,如初见时的温和儒雅,“洛嫔好斗,你怎么不让着她?” “臣妾为何要让着她?”兰笙心中有些不满。 “以前,你总是避其锋芒,今日怎么了?”皇帝搂着兰笙的腰,忍不住想,若是这人的肚子里真的有了皇嗣,这腰身会不会粗上许多? 兰笙知道,皇帝不会平白无故的问起这件事,便如实答道,“臣妾的心境变了。以前,臣妾当洛嫔是主上,所以甘愿忍受她的挑衅。现在,臣妾与她平起平坐。为何还要忍她?” 皇帝板起脸,语气端肃,“洛嫔身居嫔位,高你一级,你如何与她平起平坐?” 懊恼自心底涌起,兰笙有些委屈,她觉得自己是自作自受,一旦落了后宫女子的窠臼,就只能任皇帝宰割。也许这就是她一直逃避的命运,可是终究没有逃开。“臣妾就是不想忍受她的挖苦和讽刺了,陛下若是觉得臣妾有错,可以治臣妾的罪。” 皇帝又笑了,一把抱起兰笙向内室走去,“好,朕就罚你好好痴缠朕一番。” 兰笙没想到皇帝会如此借题发挥,还在怔愣时,帷幔便已低垂下来。 一夜春恩啼不尽,轻舟荡去许多愁。 皇帝一觉醒来,觉得心头很暖。他低头看看怀里的人,发现她睡的正熟。到底是没经过什么诡计阴谋的人,日子平静一些,便能高枕无忧。不像他,即使安枕,也总是梦醒夜半。 昨日听闻兰笙与洛嫔发生冲突时,他着实有些担心,既担心洛嫔气急败坏打击兰笙,又担心兰笙心血来潮攻击洛嫔。可是听完兰笙的解释,他放下心来。他不但放了心,还有些开心。原来兰笙是因为看清了自己的身份才和洛嫔斗气对峙的。 皇帝轻抚着兰笙的脸颊,轻声呢喃,“做朕的臣妾有何不好?为何一定要做个臣子?” 脸上的轻痒令兰笙蹙眉,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抬头,就看到她的皇帝正带着微笑看着她。这样的微笑果然只能在梦境里才看到。平日里,皇帝对她,总是蹙眉瞪眼,不是生气,便是挑剔,偶尔一笑,也是饱含寓意,需要她去想、去猜。她很少看到这样纯粹的笑容,纯粹因为喜悦而笑,因为满足而笑,因为平静而笑。 兰笙伸出双手,抚上皇帝的脸,进而搂住皇帝的脖子。她凑上去,将额头与皇帝的额头相贴,低声道,“陛下,多对我笑一笑好吗?我喜欢看陛下笑。” 皇帝很难形容心中的感受,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笑容会被人如此看重,有人希望他笑,希望他能多笑一笑。他感受着额上的微凉,觉得心头那点暖变成了一把火,烧去了他想要起身上朝的理智,烧去了他身为一国之君的自觉和顿悟。他只想拥抱眼前的这个人,将这个人据为己有,将她所有的希望都刻上他的印记。 一瞬间的天翻地覆,兰笙坠入了更深的梦境中,这一场春梦如燎原的野火,将她烧成了灰烬,她随风远行,飞过了千万里的路,最后因疲惫不堪而陷入尘埃,归于寂静。 皇帝起身时,已是日上三竿。他为兰笙掖好被子,便遮好幔帐,退身而出。皇帝吩咐玲珑等人不要打扰兰笙,便离开了锦织苑。 退了午朝后,皇帝刚回到御书房,三沐就前来禀告,说淮嫔求见。 皇帝放下刚拿到手的奏章,让淮嫔进来。伴着一缕冷风,淮嫔进到书房里,素净的脸庞略显苍白,但是一身宝蓝的披挂却令整个人如深海明珠一般夺目。 皇帝从书案后起身,迎着淮嫔将她安置到座位上。淮嫔的手很凉,搭在皇帝的手心,仿佛一把冰冷的匕首,虽未开刃,却锋芒透骨。 “天这么冷,怎么还亲自过来了?有事让宫人传话过来就好。”皇帝从书案上拿起手炉放到淮嫔手中。 “臣妾多日未见陛下,心中有些挂念,便想来看看。臣妾看看陛下就走,不会耽误陛下处理政务的。”淮嫔望向皇帝,眼中晕着一层水雾,好像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 皇帝在淮嫔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份的经过掩饰的孱弱,他走到淮嫔身边,扶起她向后殿走去,“你在这里躺着休息一会儿,待朕处理完这些奏章,朕陪你回汀泷宫用膳。” “陛下,臣妾是不是打扰到陛下了?”淮嫔有些慌乱,她从没想过可以在御书房里等候皇帝。 皇帝安抚着淮嫔,将她送到床上,让她斜倚在床上,还为她盖好被子,“别瞎想。你在这里乖乖等朕,若累了就睡一会儿。” 淮嫔靠在专属于皇帝的床上,想到皇帝就在一墙之外坐着,心中激动不已。她从没想到自己可以和皇帝走得这么近,皇帝到汀泷宫看她,是君王对嫔妾的怜惜,但是皇帝允许她在御书房休息,便是天子对妾室的恩宠。想到这里,淮嫔不禁感到可悲,她竟然是因为失去了孩子才能得到夫君的宠爱,这中间的因果是多么的可笑、可悲。两行泪水溢出淮嫔的眼眶,望着眼前金黄色的帷帐,淮嫔无声地哭了起来。 淮嫔心愿 皇帝在汀泷宫一连住了四夜,他与淮嫔就像两个陌路相遇的旅人,在浅淡的烛火前,依偎着聊些过往的故事。淮嫔是个善谈的人,她说了很多琐事,却不会让人感到枯燥和厌烦。听淮嫔说这些故事时,皇帝一直在心里想,做淮嫔的孩子一定不会感到无趣,因为淮嫔有许多光怪陆离的故事,能够让一颗稚嫩的心感到无尽稀奇和热闹。 可惜,淮嫔的孩子没有了。 淮嫔没有回避这件事,她甚至可以主动说起自己坠湖的事。淮嫔说,她小的时候曾经有过落水的经历,所以她非常怕水。就连走在水边都会心中不安、手心出汗。 落水那一年,淮嫔不过六岁,她是家中长女,母亲虽然不是正室,却很得父亲的宠爱。所以淮嫔一出生,就得到了父亲的喜爱,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因为父亲对她太好了,其他妾室便心生了嫉恨,其中一个姨娘便诱着淮嫔到水中去摘荷花。 淮嫔是个执拗的人,因为呛水,她的眼泪鼻涕齐流,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松开抓着荷花的手。幸亏府中下人及时将她救了起来,否则严府的大小姐就要落得早夭的命运了。 从那以后,严府所有的池塘都被填得只有没踝的水深,池塘里也不再养荷花,只放了几尾鲤鱼装点颜色。害淮嫔落水的侍妾最终被卖身出府,不知所踪。 淮嫔说,她怕水,因为怕水,所以很少去水边,可是,这样就错过了许多好风景。想到这一点后,淮嫔的心思活动了,她想看看不一样的风景,因此才大着胆子去了碧荷映月。 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虽然尝试都可能面对失败,可是淮嫔的这次尝试让她一败涂地,她不仅败给了自己的弱点,还败给了自己的命运。听淮嫔万分感慨地剖析着自己的心路历程,皇帝倍受启发。 故事中的淮嫔是勇敢的,她想要战胜的,是脆弱的自己。这样的淮嫔,有种特别的魄力。 淮嫔说,她的性格和父亲有五分相似。另外不像的五分是父亲在战场上锤炼出的果敢、坚韧、隐忍、敏锐和冷酷。父亲说,不希望淮嫔像他,父亲希望淮嫔能够更温和、更率性、更宽容。 可是接到入宫的旨意后,父亲的想法变了,父亲希望淮嫔能够更稳重、更冷静、更机灵。父亲说,淮嫔在家是娇女,可是入了宫,就是臣女,要以圣命为重,要懂得取舍,要认清大局。淮嫔明白父亲的期望,却不知道改如何去承载这份期望。她习惯了做严家倍受宠爱的长女,却不知该如何做皇帝委屈求全的妾室。 皇帝听到这里就笑了,直到淮嫔情真意切地说出这句话,他才真切地感受到淮嫔心中的不如意。 尽管不愿承认,皇帝却知道,嫁入宫中的女子,除了身为中宫之主的皇后,没有谁是真正如意的。 做皇帝的妾室,除了身份上更高贵一些,在生活中,与一般人家的妾室并无不同,甚至比一般人家的妾室还要艰难一些。在深宅大院里,妾室若是足够出众,至少可以挑衅正室,有本事厉害的,甚至能取而代之。可是在后宫中,妾室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取代皇后,皇后的身份摆在这里,任谁都不敢轻易造次。 淮嫔见皇帝笑得认真,并没有以“失言”掩饰自己说过的话,而是更加坦率地告诉皇帝,她在宫中的生活过得很顺意,至少没有委曲求全。 淮嫔的坦率让皇帝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烟火气,就像画本中的民间夫妻,妻子与丈夫,诉说衷肠,虽然有淡淡的怨气,却又带着温馨和甜蜜。 皇帝将淮嫔搂在怀里,安抚着她,希望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关心和爱护,忘却失去孩子的悲伤。 淮嫔告诉皇帝,她无法抹去这段深刻的记忆,因为她思念的不是那个与她无缘的孩子,而是那个已经走进岁月再也无法遇见的自己。淮嫔说,有孕之前,她想的是如何得到陛下的宠爱;有孕之后,她想的是如何让腹中的孩子得到陛下的宠爱。她发觉,无论怎样,她都绕不过“陛下的宠爱”,无论是过去的她,还是腹中的孩子,亦或是此刻的她,都对陛下的宠爱有着深深的渴望。 皇宫幽深,冷若寒潭,皇帝的宠爱如同篝火,能够温暖漫漫的长夜。淮嫔问皇帝,是否愿意将温暖分给她一份。 面对心无旁骛的淮嫔,皇帝轻轻地亲吻了她的额头。皇帝无法拒绝这样的淮嫔,她谦卑谨慎,不会理所当然的接受皇帝的怜爱,也不会若无其事地享受皇帝的关怀,她似乎只是想在一段短暂的岁月里陪皇帝走上一程。 皇帝拥着淮嫔,让淮嫔再唱一次给孩子唱过的歌谣,那歌谣里有连绵的思念,还有无尽的忧郁。当淮嫔唱起歌谣时,皇帝想起了那些遥远而又模糊的岁月。在那些岁月里,皇帝是个无忧无虑的孩童,怀着对母亲的思念生活在这个沉寂如水的后宫中,那些焦虑不安的日日夜夜,那些紧张拘束的时时刻刻,都沉淀在皇帝的记忆深处。 看着沉沉入睡的淮嫔,皇帝心中的阴郁四散而去。他已经能够很好地克制自己的情绪,无论那些记忆带给他怎样的感觉,他都能平复心中的波澜,保持住自己和煦温柔的神色。 离开汀泷宫,皇帝在深夜中踽踽独行。三沐带着宫人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敢追的太近,唯恐扰乱了皇帝的神思。 不知不觉中,皇帝走到了锦织苑外。站在门口,皇帝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个时候,兰笙一定已经睡了。就算进去,兰笙也不会有精神听他讲那些过去的故事;就算兰笙强打精神听了,也不会给予他什么安慰;就算兰笙试着安慰他,他也不会真正地放下。那些故事已经融入了他的血脉,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微微叹了口气,皇帝示意三沐上前敲门。门开后,皇帝闷声直奔寝殿,借着月光摸进了内室,直到钻进那个温暖的帷帐,皇帝的心才彻底等下来。 将沉睡的人搂紧怀里,皇帝长长舒了口气,须臾便进入了梦乡。 失望淮嫔 皇帝终究是将温暖带走了。这是淮嫔醒来时心中最清楚的念头。淮嫔无法怪皇帝,因为皇帝是天子,天子行事,众生只有翘首相看的份,没有出言置喙的资格。所以,淮嫔只能恨自己不争气,不能得到皇帝的眷顾,却不能怪皇帝,不眷顾于她。 在这一刻,淮嫔突然有些羡慕溪嫔。溪嫔是皇帝的心头宠,怀有身孕后,哪怕行事上有所疏失也会得到皇帝的庇佑。皇帝对溪嫔的关怀是发自真心的,为了不让溪嫔被众人嫉妒,皇帝甚至可以远之不见。皇帝在溪嫔身上的用心才是最令人嫉妒的。 淮嫔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素雅慵懒的女子,心生困惑。她抬手抚着自己的脸庞,看着镜中女子用同样困惑的表情望着自己,禁不住自言自语,“为何我不行呢”?淮嫔不懂,为什么皇帝可以陪伴她谈天说地,却不愿与她共度春宵?为什么皇帝要等她自己去争去抢,才会百忙中抽出一些精力匀在她的身上?难道这就是妾室的命运?是一个不受宠的妾室无法逃避的命运? 淮嫔心中有凄楚、有愤恨、有不甘,之前因为怀有身孕而忍住不发的所有不满情绪通通炸裂开来。她命人将之前给腹中孩儿准备的所有物品都整理了一遍,让人把那些东西搬到汀泷宫的院子里,点起一把火少了个干净。 看着熊熊火焰燃烧的场景,淮嫔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也被点了一把火,那把火远比眼前这一团烧得还要激烈。眼前这把火烧的是死物,心里那把火烧的是魂灵。 当一切都化为灰烬后,淮嫔让人将残渣收到了一只花盆里,她吩咐宫人在花盆里种下一棵梅花,她要让自己的恼意和恨意附着在这株梅花上,让所有闻到梅花香气的人都被无妄之灾困扰。 洛嫔与敏荷来探望淮嫔时,看到的就是淮嫔抱着花盆坐在殿中目光空洞、念念有词的情景。 “姐姐抱着这盆花做什么?”洛嫔不明所以,行过礼后,自行坐在一边。 淮嫔笑得十分诡异,“这可不是一盆普通的花。这花里,有我儿子的命。” 洛嫔和敏荷相视一眼,俱是一惊。敏荷温声道,“娘娘抱了多久了?要不要把花盆放下歇一歇?” 淮嫔瞪着敏荷看了好半天,才冷声道,“原来是敏荷夫人,我当是什么人呢?怎么?不用在宫里陪你的宝贝儿子吗?” 敏荷听淮嫔的语气有些反常,这措辞造句更是有很深的敌意在其中。敏荷能够理解淮嫔心中的难过和忧伤,便当没有听懂淮嫔的讽刺。“谢娘娘惦记,致儿去画院学画了。” 听到“学画”二字,淮嫔一直扶在花盆上的手往上挪动了几分,压住了一条细细的枝杈。“是啊,皇长子要去学画了。学会画画又能如何?学会了画画便能继承大统吗?” 洛嫔蹙眉,觉得淮嫔今天很不对劲。这句话实在是有违礼制,淮嫔如此的肆无忌惮不是好的征兆。“姐姐,今日外面天气不错,风也不大,咱们出去走走吧!” 敏荷迎合道,“是啊,御花园中梅花开得正盛,淮嫔娘娘该去看看。” “看看?看什么?看梅花?几株梅花能有什么好看?”淮嫔低头摆弄着花盆里的花枝,似乎只有手中这盆花才最值得看。 “娘娘不该总待在宫里,应该趁着天气好,多出去走走。外面有许多好的景致,娘娘不应该错过。”敏荷劝说道。 “不应该错过?还有什么是我不应该错过的?”淮嫔激动起来,她把花盆墩到手边的小几上,用手掌排着椅子扶手,“你说呀,你说呀,还有什么是我不应该错过的?” 洛嫔见淮嫔情绪不稳,连忙岔开话题,“姐姐,其实不出去也无妨,咱们喝喝茶,聊聊天吧。” 淮嫔看了洛嫔一眼,似乎在辨认眼前之人是谁。她冷笑着摇摇头,“妹妹是嫌弃我了。妹妹觉得我在发疯?” 洛嫔连忙否认,“当然不是。姐姐只是心情不好。妹妹此来,就是想和姐姐闲聊几句,说说妹妹才听到的热闹。” 说着话,洛嫔给了敏荷一个眼神,敏荷会意,趁机问道,“不知洛嫔娘娘听到了什么热闹?不如说来听听?” “哦,其实也不是什么热闹。是香茗向我说起的,她说皇后娘娘近日喜欢上了涂丹蔻,闲暇时就在宫中研磨花瓣汁液,现在已经调制出了四五种颜色了。”洛嫔淡淡笑着,说话的语速很慢,似乎在等着淮嫔做出反应。 然而令洛嫔失望的是,淮嫔并没有说什么。她的注意似乎又回到了那盆花上面。淮嫔伸着白皙的手指在赤色的花瓣上轻轻拂过,仿佛没有听洛嫔说话。 “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然有如此雅趣。改天得空,一定要去紫云宫见识一下。”敏荷一边应承洛嫔的话,一边偷眼打量着淮嫔。 见淮嫔还是没有反应,洛嫔继续说道,“姐姐对丹蔻可有兴趣?若是喜欢,不如挑一日,咱们一起去紫云宫,请皇后娘娘指教一下?” 淮嫔又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皇后娘娘竟然有时间涂丹蔻?皇后娘娘难道忘了孕育嫡子之事吗?就算丹蔻涂的再好又有什么用?没有一子傍身,这皇后的位置指不定会坐到哪一天呢!” 洛嫔和敏荷大惊失色,淮嫔的话无疑于犯上不敬若是传到皇后耳中,定然会引来一番祸患。 “姐姐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焦虑愤怒?”落魄面露忧色,“姐姐别这样,若是陛下见到,会担心姐姐的。”初闻陛下在汀泷宫住了四夜,洛嫔吃惊不小,她还慨叹,淮嫔虽失子却得宠纯,也是幸事一桩。 “陛下怎么会担心我?陛下有太多人要担心了,根本想不到我。我是谁?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妾室罢了。”淮嫔脸上的神色有些凄楚。 敏荷见状,连忙劝慰道,“娘娘不该这么想,陛下能来汀泷宫,就是心中还有娘娘,娘娘应该好好把握机会。只要有机会亲近陛下,一朝得子就不是难事。” “一朝得子?敏荷,你也想看我的笑话吗?怎么?你有皇长子在手,就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淮嫔脸色铁青,目光狰狞。仿佛要将敏荷撕碎一般。 天意何在 敏荷匆忙起身,跪倒在地,向淮嫔请罪,“娘娘息怒。嫔妾绝没有欺侮娘娘的意思。嫔妾只是担心娘娘。”敏荷低垂着头,唯恐再一次的眼神对视会引发淮嫔更大的怒意。 “你担心本宫什么?本宫有什么需要你担心的?敏荷,你是不是以为有皇长子在侧就可以安枕无忧了?你错了!皇长子又如何?等陛下有了更为宠爱的儿子,皇长子也会变成笑话。”淮嫔状似癫狂,语气却冷静严酷。 洛嫔见淮嫔越说越失礼,知道不能任由她继续说下去,她起身跟着跪倒在地,“娘娘不要误会。敏荷只是一时失言,她无意冒犯娘娘。娘娘待我二人情同姐妹,我二人对娘娘亦是赤胆之心。我二人见娘娘如此焦虑,着实心疼。”洛嫔的眼眶红了,她见淮嫔的神色渐渐恢复到平和,不由得放下心来。 此时对淮嫔而言,是最容易获得皇帝恩宠的机会。若是错过此时,再等来日,只怕遥遥无期。洛嫔希望淮嫔能把握住这个机会,这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机会。 “……你们都起来吧!本宫累了。”淮嫔站起身,摆摆手,“你们都回去吧!本宫要静一静。” 淮嫔拖着一身孤寂的倦怠回了内室。敏荷和洛嫔起身,两相对望。洛嫔叹了口气,对淮嫔的颓然而走颇感遗憾。 敏荷轻声道,“淮嫔娘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如此消沉?” 洛嫔摇头,“不知道。前几日明明已经打起了精神……这几天,陛下不是宿在了汀泷宫吗?怎么淮嫔的情形反倒不好了。” 敏荷也想不出答案。在淮嫔的言语之间,她听出了厌恶、敌意和仇视。对此,她虽心中了然却觉得无辜。淮嫔若是因为失子而对邱望致生出敌意,那就大错特错了。于淮嫔而言,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借失子之痛向皇帝提出扶养邱望致的想法。 皇帝不会拒绝,而且会十分高兴。毕竟,一个身为夫人的养母和一个身居嫔位的养母有着很大的差距。这差距对于皇长子而言意义重大。 敏荷甚至想过,她可以去向皇帝建议,请淮嫔来扶养邱望致。可是今日看到淮嫔这般表现,敏荷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邱望致还小,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会有怎样的价值和意义。他需要一位睿智、深沉的养母,为他遮风挡雨,陪他跋山涉水。显然,淮嫔不是合适的人选。后宫中,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江嫔那个实在人。可惜,江嫔与邱望致失之交臂了。 敏荷相信,一切自有天意。她能做的,或许就是等待天意。 皇帝也是相信天意之人。他觉得自己亏欠了淮嫔,想要弥补。他想到的补偿方式很简单,他要将淮嫔抬到妃位。与淮嫔度过的四个夜晚,让皇帝感受到了天意的指引。皇帝认为,现在的淮嫔是可以升上妃位的。 为了此事,皇帝特地走了一趟紫云宫,他将皇后和香茗召集到一块儿,向她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有皇后在场,香茗不敢插言,只能静心倾听。对于皇帝的想法,香茗很是赞同,皇帝能够对淮嫔有亏欠之心,便也能对其他人有内疚之心,她们在后宫的日子就有个指望。若是有朝一日,皇帝对她们只剩了权宜之情,她们的来日便再无可期了。 皇后听完皇帝的话,并没有急着表态。她沉思了片刻,才说道,“臣妾能够明白陛下的苦心。但是,若要从嫔位上升一人到妃位,溪嫔和江嫔也是够资格的。溪嫔怀有皇嗣,自是够身份的;江嫔为保护侄儿而落下伤残,也是够份量的。若是此刻,单单提了淮嫔的位份,臣妾担心溪嫔和江嫔会心生埋怨。” 皇帝理解皇后的担忧,但是他考虑的关节并不在于此,“溪嫔腹中的皇嗣便是她的倚仗,致儿的感恩是江嫔得到的慰藉。这样看,她们二人皆有所得,可淮嫔却是失去了孩子。所以,朕想要给予淮嫔一份安慰。” “陛下宅心仁厚,对淮嫔体贴倍至,这是淮嫔的福气。臣妾代淮嫔谢过陛下隆恩。”皇后向皇帝施下大礼,香茗匆忙起身,随身附和。 皇帝扶起皇后,“既然皇后也没有异议,那就着手准备此事吧。依朕的想法,这册封之礼也不必办得太隆重。如你所说,溪嫔和江嫔在一边看着,未免她们心生不快,便只由你和香茗去颁旨即可。礼成当晚,为朕准备一席酒宴,朕会到汀泷宫与淮嫔一起庆祝。酒宴的菜式,你们好好看一下,不要太多油腻,以清淡为主,酒就准备两壶桂花酿。你们筹备此事时,动作不要太大,朕不想宫人们口杂传谣,惹出其他异端。” 皇后和香茗一同称是。皇后想到吉日的选择,便请示皇帝,“陛下心中可有钟意的吉日?还是臣妾去司天监问一问?” “问问司天监也好。选个好日子,让淮嫔好好高兴高兴。”皇帝想到淮嫔讲故事时的投入和专注,不由得露出些笑意,“告诉司礼监,给淮嫔做的礼服上可以加上宝蓝色的装饰。淮嫔穿宝蓝色好看。” 香茗闻言,应了声是。见皇后没提宫舍之事,香茗只得开口,“陛下,淮嫔升妃位后,是依旧在汀泷宫居住,还是移去绯霞宫?”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答道,“让淮嫔移去蓝华宫住吧。” 皇后抬眼看向皇帝,“陛下当初设立蓝华宫乃是要纪念先皇妃叶氏。此份情谊堪为无价。臣妾以为,淮嫔可以仍住在原来的汀泷宫中,免去易宫之繁,陛下可以为汀泷宫赐新名,以此昭新意。” 香茗应和道,“臣妾以为皇后娘娘说的极是。移宫多有繁琐,若是只更宫名,确实可以少去很多罗乱。” 见皇后和香茗都有此意,皇帝便放弃了原来的想法,他思忖片刻,说道,“既然如此,便将汀泷宫更名为碧珂。你二人便将此事操持起来吧,朕等着你们定下吉日。这宫中,添点儿喜气也是好事。” 伤害望致 淮嫔没能等到皇帝许给她的吉日。 淮嫔疯了。 也许没有人知道淮嫔为什么会疯。也许所有人都相信淮嫔会疯。 淮嫔疯了,疯地很突然,却顺理成章:她的孩子没了,她给予了很高期望的孩子没了。 淮嫔疯了,疯地很离奇,却理所应当:她认为自己失宠了,她觉得自己没有得到皇帝的怜惜。 于是,淮嫔疯了。淮嫔不但疯了,还将邱望致扔进了冰湖里。 那天,邱望致如往常一般去画院学画。走在路上时,遇到了淮嫔。他认识淮嫔,他也知道淮嫔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当淮嫔微笑着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拉住了淮嫔的手。 敏荷告诉过邱望致,淮嫔肚子里的小弟弟没有了,所以淮嫔很伤心。敏荷告诉邱望致,如果遇到淮嫔时,淮嫔说了什么让他感觉不开心的话,一定不要放在心上,敏荷希望邱望致能够体谅淮嫔的伤心、容忍淮嫔的失礼。这一切,邱望致都记在了心上。所以,他看到淮嫔对他微笑时,便放下了所有戒心,跟着淮嫔走了。 淮嫔带着邱望致去了碧荷映月,让随侍他们的宫人留在了岸边,然后拉着邱望致走到了湖心亭。在湖心亭,淮嫔告诉邱望致,她的孩子就死在这片湖水里。淮嫔问邱望致,“为什么我的儿子死了,你却活着”? 邱望致害怕了,想走,却被淮嫔紧紧拉住。淮嫔的温柔笑容彻底消失了,她冷冰冰的眼神钉在邱望致的脸上,让邱望致打心底感到害怕。淮嫔告诉邱望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你身为兄长,应该爱惜弟弟,所以,今日你就到湖里去陪伴我的孩儿吧”!说完,淮嫔抱起惊恐不安的邱望致,扔进了湖里。 一众宫人隔湖看到此事都吓破了胆,纷纷大呼小叫起来,喊人的喊人,救人的救人,乱成了一团。淮嫔熟视无睹,就在湖心亭的栏杆上坐了下来,她眼睁睁看着邱望致扑腾了两下就彻底没了动静,露出了一丝微笑,她低声地自言自语道,“孩子,你的兄长去找你了。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要做到兄友弟恭,这样才不会让你们的父皇担心”。 混乱的场面因为洛嫔的到来而平静了一些,洛嫔听说邱望致落了水,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里,她凭着幼时在江边玩水的本事,浮浮沉沉地几个来回,终于在侍卫赶到时将邱望致从湖里托了出来。 侍卫从洛嫔手中接过邱望致,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太医院。洛嫔哆哆嗦嗦地跑到淮嫔面前,颤抖着声音问淮嫔究竟做了什么。淮嫔看着洛嫔,突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掉眼泪,她掐着洛嫔的脖子喝问,“你为什么要救他?你为什么要救他?” 洛嫔本就被冻得浑身僵硬,气喘难续,此刻被淮嫔一把掐住脖子,直接背过气去。众人看了,连忙将洛嫔从淮嫔手下抢了出来,泾波宫的宫人赶忙背起洛嫔往太医院跑去。 淮嫔依旧坐在栏杆上,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仿佛适才狰狞着面孔要杀洛嫔的另有人在。“孩子,娘为你报仇了,那个挡在你前面的皇长子被娘害死了。你可以安心去了”。然后,淮嫔轻轻地哼起了歌谣,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再没有出来过。 洛嫔就这样疯了。她发疯时差点儿害死邱望致和洛嫔。可是她发疯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变成了天真浪漫的严芳汀,回到了六岁那年,回到了没有落水前的岁月。彼时的她,喜欢瞪着一双大眼睛问人叫什么名字,似乎每个她见过的人都可以和她做朋友。 面对这样的淮嫔,皇帝无言以对。他的困惑和愤怒都失去了目标,他无法向一个这样的淮嫔问罪,哪怕他差一点儿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他也无法以谋害皇嗣的罪名向一个六岁的孩子问罪。 皇帝有些难过,他不明白淮嫔为何会变成这样。再有两天,淮嫔就要成为严妃了,她的汀泷宫会成为皇帝亲赐的碧珂宫,可是一切都在淮嫔发疯的刹那戛然而止。皇帝为淮嫔挑选的晋升礼物是一枚刻了锦鲤的玉佩,皇帝希望这玉佩能够弥补淮嫔不敢去水边的遗憾。现在,这玉佩没有用了。因为淮嫔已经不怕水了,现在的她是严芳汀,她只怕那些长大后的岁月。 邱望致在冰水交融的湖里折腾了这一遭,发起高热,连续几日不退。敏荷衣不解带地照顾,邱望致却始终昏迷不醒。 敏荷十分自责,她想,如果那日她能陪邱望致一起去画院,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她还想,如果她能够多劝解淮嫔几句,淮嫔或许就不会如此地想不开。敏荷知道,事到如今,再多的后悔都没有用。可是,她仍旧无法抛开心中的杂念,这些凌乱的思绪用内疚和伤心折磨着她。 当皇帝来看邱望致时,敏荷跪地不起,她祈求皇帝惩罚她的疏忽,她希望借此平复她心中的悔和痛。 皇帝没有怪罪敏荷,他甚至没有多说话,他只是让敏荷站起来,打起精神照顾邱望致。皇帝相信,邱望致一定能度过难关,从生死一线的高热不退中恢复过来。皇帝解下了贴身佩戴的玉佩放到了邱望致的枕边,希望自己的天子运数能够带给邱望致庇护,能够帮助他脱离险境。 终于,邱望致醒了过来。他醒来时,正赶上邱淮来看他。邱望致迷迷糊糊地看着邱淮,一下子哭出声来,呼喊着“父皇,救救致儿。父皇,救救致儿”。 看着抬起双臂伸向自己的邱望致,邱淮无法拒绝,他一把抱起邱望致,将这弱小的身躯嵌入怀中,在邱望致的耳边,用嘶哑的声音发出来低语,“致儿,怪。致儿,不怕。” 邱望致觉得自己还在梦境中,梦境里有他喜欢的大伯父,大伯父还能张口说话。邱望致愈发担心,他会被锁在梦境中,再也无法逃离,他害怕,这梦境就是长辈们所说的死亡。于是,他愈发地抱紧了邱淮,呼喊着,“救救致儿,救救致儿”。 皇帝赶到时,邱望致还贴在邱淮身上,呓语不断。皇帝轻轻抚摸着邱望致的额头,温声呼唤。在皇帝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喊中,邱望致的神智再次清醒起来,望着皇帝,邱望致哭出了声,“父皇,救救致儿,淮娘娘要杀致儿。” 皇帝教儿 皇帝无法向邱望致解释怀嫔要杀害他的原因。这是一个不适合孩子了解的话题,尤其是一个生于皇家、长于皇室的孩子。皇帝知道,他的解释会导致两种结果,一种是邱望致理解淮嫔的苦衷,所以原谅淮嫔的做法,对于自己九死一生的经历表示庆幸。另一种是邱望致无法理解淮嫔的初衷,所以对淮嫔生出敌意,进而对身边所有的人都会抱有怀疑的态度。 两种结果都不是皇帝乐于见到的。前者会让邱望致趋于平凡,后者会让邱望致走向黑暗。对于邱望致,皇帝希望这件事的结果能够更光明一些、更温情一些。 从邱淮手中接过邱望致后,皇帝请邱淮回去休息。看着邱淮愁云满面的样子,皇帝感到一丝欣慰,至少邱淮是真心关爱邱望致的。在这一点上,邱淮这位后出现的叔父要比三王爷和六王爷做的更好一些。思及此,皇帝对兰笙便多了几分谢意。若非兰笙阴差阳错地将邱淮从画院中引出,他也不会将错就错地让邱淮与邱望致扯上关系。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缘分,这缘分将改变邱望致和邱淮的人生。 搂着邱望致躺在床上,皇帝向年幼的皇子讲述了一个母亲思念孩子的故事。 每一位母亲都要经过十月怀胎才会生下一个孩子,故事中的母亲在快要生下孩子时发生了一场意外,失去了腹中的孩子。这个还未见过人世光明的生命就此消散,除了曾经孕育他的母亲,再不会有人记得他。这是十分可悲的下场。母亲作为这个小生命最为亲近的人,不想忘掉这个孩子,她希望有人可以和她一样,记住这个孩子曾经来过,记住这个小生命曾经出现过。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和这位母亲一样,记住这个可怜的小生命。这个未曾被大家见过的孩子,在其他人的生命里就是虚无的。可惜,母亲不能理解这种虚无,她也不接受这种虚无。母亲要让所有人和她一样,知道这个孩子、记住这个孩子、思念这个孩子。 皇帝告诉邱望致,这位母亲的这种想法,叫做偏执。 因为偏执,这位母亲选择了一种极端的做法,她想要用生命去镌刻生命。于是,她选中了邱望致。邱望致是一国皇子,是一个身份尊崇之人。如果邱望致因为一个未曾出世的孩子而失去性命,那么这种巨大的落差就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一旦注意到这件事,就会记住这个让皇子丢了性命的孩子。 皇帝说,这位母亲的做法虽然很极端,但是却会很有效。皇帝告诉邱望致,这位母亲的这种做法,叫做不择手段。 没有身处过绝境中的人,就不会知道绝境的味道是怎样的。这位母亲失去孩子的伤痛确实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是面对这种伤痛,除了偏执和不择手段,她还可以选择其他的想法和做法去面对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所谓天意,不只是上天安排了一些事情的起源和结果,更是上天为一些事情安排了更多的可能和转机。有些人只看到一种选择,比如这位母亲;有些人可能看到更多选择,比如皇帝自己。 皇帝本是要安慰邱望致,却在给邱望致讲解、分析其中道理的同时,得出了如何处置淮嫔的决定。 当你有机会选择时,一定不要放弃思考,要认真地想、认真地琢磨,哪怕最终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你的思考也会减少你可能会有的悔意。 听到这里,邱望致认真的点了点头。皇帝笑着问,“致儿听懂了?” “听懂了。下雪的时候,致儿既想去玩雪,又想去学画。可是只有半日的时间,致儿只能选择一件事做。所以,致儿选择了玩雪。可是,玩完后,致儿就感染了风寒,母亲就不再让致儿出屋玩了。致儿知道,是我自己贪得无厌,在外面玩的时间太长了,才会感染风寒的。以后再玩雪,玩一会儿就要回到屋子里。”邱望致絮絮说着,小脸上升起一层红晕,眼皮也打起了架。皇帝摸摸孩子的额头,感觉他又发起热来。 “父皇知道,致儿最聪慧,一定能听懂父皇说的话。”皇帝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脸,语调愈发轻柔。 “致儿明白的。致儿不害怕淮娘娘,淮娘娘只是害怕了,害怕没有人记得那个弟弟。但是致儿会记住的,致儿会记得,曾经有个弟弟要来,却没有来。弟弟虽然失约了,可是致儿不会,致儿会一直记得他。父皇,您也会记得他的,对吗?”邱望致仰起头,努力睁着眼睛去看皇帝。倦意已经从他的眼角流出,淌到了枕上,他还是坚持着看向皇帝,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当然,父皇会和致儿一起,记住他。父皇会给弟弟起一个名字,为弟弟点一盏万福灯。父皇会让世人记住弟弟。”皇帝说出这些话时,心情如同风中的纸鸢,虽摇摆不定,却高高飘在天上,未曾落地。 “父皇一定给弟弟起一个好名字,弟弟的名字好听,记住他的人就会更多……”邱望致实在撑不住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皇帝看着邱望致,在那长长的睫羽间看到了叶氏的影子。邱望致的眼睛最像叶氏,素净、清澈,如一汪水,能够映照出你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可惜,叶氏对任何秘密都不感兴趣,她的心和她的眼一样单纯,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情感。 离开内室,皇帝到殿中就坐。敏荷为皇帝奉上一盏茶,便肃立一边,等皇帝问话。可是,皇帝只是默默地品着茶,似乎什么都不想说。 过了许久,敏荷按捺不住,打破平静,“陛下,容臣妾多嘴,请问陛下准备如何发落淮嫔娘娘?” 皇帝放下茶盏,望向面容憔悴的敏荷,有些感慨,“朕还没有最终的决定。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敏荷忐忑地沉下一口气,跪在地上,“无论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此事,臣妾都愿为淮嫔娘娘分担罪责。”敏荷很自责,如果她能对邱望致看顾地更仔细一些,淮嫔就不会有机会伤害到邱望致,邱望致也不会遭此劫难。 “起来吧,朕明白你的心意。此事不是你的过错,是天意。”皇帝一声长叹,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在温和的笑容里。 最终归途 谋害皇嗣是死罪。鉴于淮嫔失子在先、失心在后,皇帝赦免了淮嫔的死罪,只将她驱逐出宫,罚入奚郸妙庵修行,永世不得出。皇后对此没有异议,只问是否需要通禀太后与太妃一声。皇帝考虑良久,决意不惊动二圣,只由皇后安排即可。 敏荷听说了对淮嫔的处置后,前往升宁宫觐见了皇帝,向皇帝请命,要陪同淮嫔一起前往奚郸妙庵。皇帝不解,他问敏荷为何如此。 “臣妾多承淮嫔娘娘照顾,当初臣妾受惊病倒时,是娘娘几次三番前去探望,还托人从老家打听到祛惊辟邪之法,为臣妾治病。娘娘待臣妾情同姐妹,臣妾有感于心,一直苦于无由相报。 此次,淮嫔娘娘因癔成狂,伤害致儿,其中亦有臣妾疏失匮顾的责任。臣妾愿与娘娘共同承担罪责,这是臣妾回报娘娘恩情的心意。”敏荷语带哽咽,对淮嫔的遭遇满含同情和怜惜。 皇帝已经拒绝过敏荷一次,此刻再听她提起,心中竟生怨气,“你陪淮嫔出宫,致儿要怎么办?你身为致儿的养母,难道不该为致儿考虑考虑吗?” 敏荷抬起头望着皇帝,情真意切地说道,“陛下,臣妾就是为致儿考虑过了,才会做出这种决定的。臣妾只是夫人的品阶,对致儿的助力有限。臣妾能做的,只是以身作则,教致儿担当责任、重恩念情而已。”敏荷顿了顿,神色更显凝重,“臣妾自请离宫还有另外一层用意,虽然陛下认为臣妾对致儿遇害之事没有责任,可是众口铄金,臣妾担心有人会以此事做文章,离间臣妾和致儿的感情。与其等到别人来挑拨,不如臣妾此刻退身,一来自证清白;二来……”敏荷拭去眼角的泪水,“臣妾不希望致儿误解臣妾。致儿还小,臣妾担心他被人怂恿。如果臣妾继续抚养致儿,致儿要经受的压力会比之前更大。” 皇帝不得不承认,敏荷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后宫中最忌讳的就是污点。无论是宫人、宫嫔、皇亲还是主上,所有人都很忌讳污点的存在。不止是后宫,前朝也是同样,官场上对污点的介怀只会更严重。 邱望致落水就是敏荷的污点。诚如敏荷所言,如果她的看顾地更仔细一些,也许这场祸事就不会发生。 淮嫔虽忆子成狂,却也可以慢慢调养治病。可是伤害了邱望致后,淮嫔就获了死罪,再无生机。这是邱望致的无妄之灾,更是敏荷的无妄之灾。只有淮嫔,因为自绝了生机,而无所谓对错福祸。 “你决心已定吗?”皇帝看向敏荷,对这一贯诙谐逗趣的女子突然流露出的哀愁忧郁感到陌生。在敏荷眼中,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恩宠?权势?声誉?自在?皇帝知道,他从来未曾真正了解过敏荷。敏荷就像她自己的棋路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是。臣妾绝不会后悔。”敏荷躬身扣倒在地,“请陛下成全。” 皇帝对敏荷给他制造的这个困境有几分莫名的焦虑,敏荷这一走倒是容易,可是之后呢?之后的之后呢?“淮嫔此去,是永世不得离开。你呢?你要陪她永世吗?” “……臣妾此去,是为赎罪。何时归来,敬待天意。”敏荷伏在地上,声音撞击在砖石上有股逼人的闷响。 “敏荷,朕还是那句话。此事中没有你的罪责。你不必心怀愧疚。你既然追随天意,那便循天意而去吧。”皇帝走到敏荷身边,将她扶起,托着敏荷的胳膊,感觉有千钧重。“敏荷,你这是何苦呢?” 敏荷握住皇帝的手,眼中蓄泪,面上含笑,“陛下,臣妾不苦。臣妾只希望陛下不要怪臣妾。臣妾无能,既没能为陛下分忧,又没能照顾好望致,实在是辜负了陛下的恩情。” 皇帝将敏荷拥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肩背,低声呢喃道,“敏荷,照顾好淮嫔,照顾好自己。别让朕担心。朕一直猜不透你的心思,此时此刻,更是不懂你心中所思。你何时能让朕懂一次呢?” 敏荷回拥着皇帝,笑中带泪,语气轻盈,“臣妾不要陛下懂,陛下懂了臣妾,便不再理臣妾了。” 皇帝亦笑出声,“你有这份心,朕就知足了。你是个通透的人,朕希望你一直这样通透……别让朕失望。” “臣妾谨记陛下厚望。”敏荷退出皇帝的怀抱,施下一礼,转身而去。 敏荷陪着淮嫔离开了皇宫。出宫前,皇帝去见了淮嫔最后一面。淮嫔掐了一把梅花,嬉笑着让“沄哥哥”闻花的香味。皇帝作势闻了一下,说香气怡人。淮嫔立刻笑着拍手,说要把花送给“沄哥哥”。 皇帝接下了花,留给淮嫔一枝,让淮嫔别在衣襟上,还教了淮嫔一句诗“梅开引冬意,喜做傲骨人”。淮嫔撅着嘴,不要背书。皇帝笑着轻抚淮嫔的脸庞,告诉她乖孩子都要背书,只有背书背的好了,才能让大人喜欢。淮嫔摇头,说她不要大人喜欢,她只想要自己喜欢。皇帝虽觉得淮嫔说的是童言稚语,可是细细品味却又觉得其中蕴着“大人”难解的道理。 不想背书的淮嫔将衣襟上的梅花取了下来,别在了皇帝的腰间。笑眯眯地要教皇帝背书。她教的诗很简单,“一朵梅花墙角开,羞遮娇颜等人来。有风偷闲经此过,因怜生爱把花摘。” 淮嫔告诉“沄哥哥”,爱花就要把花留在树枝上,如果把花摘下来,花就死了。 听了淮嫔的话,皇帝险些落下泪来。他轻抚着淮嫔的手,告诉淮嫔,要听谭姐姐的话,要让“沄哥哥”放心。 淮嫔眼中有困惑闪过,她伸出手指沾了沾皇帝眼角的泪水,轻轻舔了舔,“是咸的。沄哥哥的眼泪是咸的。我要甜的,我要沄哥哥的眼泪是甜的。” 皇帝微怔,想起了淮嫔说过的一个故事。淮嫔幼时,曾经因为父亲的正妻对她管教严厉而心生委屈。她的母亲告诉她,身处艰难的人,眼泪都是咸的;身处喜乐的人,眼泪都是甜的。淮嫔不信,于是母亲沾了淮嫔的眼泪,让淮嫔自己品尝。淮嫔尝过,竟然真的是甜的。从那以后,淮嫔就把正室夫人的刁难当成了喜乐生活的一部分。 望着淮嫔离去的背影,想着淮嫔对他的祝福,皇帝的心沉重起来。 江嫔之惑 淮嫔封妃之事随着她与敏荷的离宫而不了了之。送走淮嫔后,皇帝特意去了一趟赤阳宫。他说不清心中所想,只是想去看看文妃,只是想确定文妃还在静谧安逸的岁月里孕育着属于他们俩的孩子。 文妃一如既往地安静平和,她宽慰皇帝,淮嫔是被这后宫中沉积的邪风恶雨浊蚀了,这是淮嫔的过失,亦是淮嫔的命数,没有人能够改变。 皇帝无言以对。他无心评述淮嫔的忧虑与过失,在后宫中长大的他,虽没有看过太多太平粉饰下的刀光剑影,却也知道那些心平气和下有怎样的暗潮汹涌。他能够接受淮嫔所做的一切,虽然震惊、愤怒、遗憾,却也可以接受。这是他身为皇帝的自觉和底线。此刻,他只想静静地看看文妃,他不需要文妃说什么、做什么,他只是想要确定文妃还在后宫,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皇帝的沉默令文妃困惑,她不明白皇帝的沉默源自何处,她预想中的皇帝应该是千头万绪结于心间,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的。可是,皇帝只是沉默。在皇帝的沉默中,文妃对自己看不懂的皇帝感到了一丝畏惧。 看文妃脸上浮起倦意,皇帝便起身离开了。临走前,他握住文妃的手,告诉文妃,保重好身体,不要多想,后宫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一样。 皇帝走后不久,江嫔坐着轿辇来到了赤阳宫。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在宫人的搀扶下,慢慢地走进了正殿。文妃听说江嫔来访,早就坐在殿中等待。 江嫔脱了斗篷,就想要向文妃请安。文妃一挥手,云糯连忙上前扶住了江嫔,搀着江嫔坐到了椅子上。 “这大冷的天,你怎么过来了?”文妃慵懒地靠在榻上。被皇帝看了半天,她的神思一直是紧绷的,皇帝走后才彻底放松下来,此刻见到江嫔,她也不想再端架子,只想自己坐的舒服就好。 “娘娘,嫔妾来是想问问敏荷的事。”江嫔看看云糯,知道文妃有事都不避讳这个侍婢,也就直话直说了。 “敏荷已经跟着严氏出宫了,还有什么可问。”想到敏荷,文妃忍不住叹气,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多,让人琢磨不透。 “敏荷陪严氏出宫是得了娘娘的授意吗?”江嫔面露不解,她实在想不通,敏荷为何要跟着一个疯妇一起。 文妃看了江嫔一眼,神色中有几丝挑剔。“本宫与严氏无紧无关,自然不会让敏荷为一个疯妇陪葬。是敏荷自己要去的。” “敏荷为何要这么做呢?她抚养着皇长子,正是被陛下看重的好时候。这般决定,实在是太轻率了。”江嫔十分感慨,还有些恨其不争之意。 文妃摇摇头,微微叹息道,“敏荷出宫未必是坏事。严氏之举若是直接害死皇长子,那么严氏必要赔上一条性命,敏荷就可以脱身事外。可是严氏虽害了皇长子,却没有伤其性命,那么严氏所受的惩罚就会变本加厉地波及到敏荷身上。”文妃望向江嫔,眼中深意明目可见。 江嫔一惊,没想到这其中会有这种曲折。“娘娘之意是,严氏背后,势力庞大?” “并非庞大,只是根深蒂固。后宫之中没有人谁能一家独大,但是却可以在纵深之势上较出高下。”文妃向江嫔解释道。 “纵深之势?”江嫔不太明白,她们都是初入后宫的帝妾,若以皇帝的恩宠论势力大小,那么得势的不过一两个,除此之外,又有几人能称得上有利有势呢? “你不要为此事顾虑了。敏荷的选择是上上之选。本宫相信,她做此决定必然有她的想法,虽然目前看来,她是败势而去,但是本宫相信,有朝一日,她定能荣宠加身。”文妃露出些笑意,“敏荷的心思,本宫一向不懂。但是本宫却喜欢她开朗幽默的性格,宫中有她,得趣不少。” 江嫔不免感叹,敏荷确实讨人喜欢。宫中有这样一位谈伴,再枯燥的生活都会有些许趣意。可惜,这人说出宫就出宫了,竟是一点儿留恋都没有。若说她不是因为内斗而生出了去意,江嫔竟是再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娘娘,敏荷不会是沾染了什么祸事才离宫的吧?”江嫔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她对敏荷离宫的理由很是纠结,总想找出一个答案。 文妃失笑,“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担心敏荷?放心吧,敏荷行事周密,定然不会因为一时之失而留下罗乱。更何况,咱们身为帝妾,不过是后宫中抚慰圣意的解语之花罢了。敏荷就算再机敏,又能惹下什么麻烦?更何况……”文妃想到了皇后,心中的了然更为清晰,“皇后娘娘心思缜密,怎么可能容忍咱们私下行事呢?能禁绝的手段,已经被她统摄地差不多了。” 江嫔点头,明白这已经是文妃能给予的最多提醒。“娘娘说的是,嫔妾明白了。” “说起来,你查清楚腿伤的事了吗?”文妃问道。 江嫔略感意外,“腿伤?嫔妾的腿就是惊马力踏所致,还有何需要查清的?” “江嫔,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的腿是意外之伤吧?”文妃被江嫔的回答气笑了,“本宫只说让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却没说不准你们行动。你受了如此重的伤,难道就一点儿没有怀疑吗?” “娘娘……”江嫔不知该如何回应文妃的关心,这条腿既然废了,她便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她知道,就算再去追究、再去探查,她也无法换回一条好腿。这事于她而言,确实非常委屈。可是若说让她为自己的委屈去找一个说法,她并没有动这样的念头。她不是软弱可欺,而是觉得没有任何意义。行军打仗之事,最忌做没有意义的事来影响整个战局,因为你以为没有意义的事,很有可能变成敌人发起攻势的契机。敌我情况不明时,一动不如一静,只有静观其变,才能找到最合适的攻击机会。 闺房秘话 皇帝携着一身疲倦驾临了锦织苑。挥退众人,他拥着兰笙入了内室。放下帷幔,躲在一方狭小的天地里,两个人赤诚相见,消遣烛光香气,在汗水淋漓中,感受着彼此情绪的奔涌。这种感觉就像风中驰骋,既会因抛弃万物而被天地威压所迫,又会因追逐旭日东升而被万物敬仰,这种畅快张扬的豪情四溢总能让人感到圆满。 与皇帝的恣意不同,兰笙是拘谨的。在被压制的气息纠斗中,兰笙常常被伤的体无完肤。这些对于皇帝有如荣耀一般的印记,对于兰笙而言,却是沦陷的印迹。 红烛残烬时,皇帝拥着低泣的兰笙,轻声诉说起心中的杂思。 “朕要将洛嫔升到妃位。”皇帝明显感到兰笙的抽泣停了一停,他知道,这会是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 “朕原本是想要升淮嫔的。可是淮嫔出了这种事,朕的一番心意算是付之东流了。”皇帝低声说着心中的盘算。如果说他与皇后说此事,是为了争得皇后的同意,那么他与兰笙说此事,就是想从兰笙的反应中看看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洛嫔救了致儿的命,陛下为她擢升品阶倒是应该。”兰笙已经止住了泪水,在皇帝的轻抚下,她已有了困意,故而对皇帝所言并无太多计较。于她而言,何人为嫔,何人为妃,并无太大意义。她是皇帝的侍妾,安心服侍皇帝便是尽职尽责。 “你也觉得朕应该升洛嫔的品阶?朕以为你与江嫔交好,会希望江嫔升妃位。”皇帝觉得兰笙没有听懂他的意图。 “不过是品阶的高低,谁在上谁在下又能如何?洛嫔便是升了妃位,在臣妾面前,她也还是洛嫔。”兰笙微微阖目,觉得自己说话太轻狂了,可是想到皇帝日日来锦织苑过夜,她斗胆说上这么一句,似乎也没有不妥。 “这么快就学会恃宠而娇了?看来宫中的女人,果然是容易在娇纵中失了本性。”皇帝轻叱了一句。 “臣妾还算娇纵吗?陛下哪里纵容臣妾了?”兰笙反驳道。 “你这一句一句地与朕对峙,还不是恃宠生娇?以前的你,可不敢这样和朕说话。”皇帝嘲笑起兰笙忘本。 兰笙气结,倦意褪去了几分,“……陛下以前也未曾与臣妾说过这些话。陛下高高在上,臣妾已经习惯了伏在尘埃中聆听圣喻。” 皇帝感觉到了兰笙的懊恼,心中多了几分兴味,“朕几时高高在上了?以前,你身为朕的臣子,朕与你说什么,你还知道往心里放一放,动脑子想一想。现在倒好,爬了朕的床,却对朕爱理不理了?你该当何罪?” 兰笙十分恼火,不知道皇帝又要栽赃她什么恶名,心中不满,便要坐起来申辩几句。可是刚一坐起来,便因为疼痛而重又重新摔倒在皇帝怀里。 听着兰笙压抑的痛呼,皇帝嗔怪道“这冒冒失失的毛病何时能够改一改?少思浅虑还不是自己遭罪?” 兰笙气急败坏地流出泪来,“陛下为何要看臣妾的笑话?陛下想升谁的妃位就去升谁的妃位,何必说与臣妾听?陛下是想要试探臣妾吗?” 皇帝一看人被气哭了,心情又好了一些,“你若是嫉妒了,便告诉朕,左右嫔位上有了空缺,朕也可以为你升上一级。” 兰笙听皇帝越说越任意随性,知道皇帝就是在言语间逗弄自己,不由得怒从中来,她一转身,背对着皇帝而卧,“陛下要升洛嫔,无非是想借洛嫔的脾性在宫中竖起一座旗杆,吸引有心人的关注。陛下升我又能有什么用?” 听兰笙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皇帝心中多了些满足,他将人拖回到怀中,这样的姿势更适合他亲近兰笙。“你既然猜到了,为何不早说?偏要朕逼你一句,你才说出几句真实所想。你为何这么别扭?” “臣妾不是别扭……臣妾确实与江嫔交好,可是臣妾不想陛下注意到这种交好。臣妾不想因为自身的原因而影响陛下的判断。”兰笙抓住皇帝的手,对于皇帝嘴上说一套、手上做一套的做法很是不满。 皇帝知道兰笙说的是实话。兰笙的性格里有一部分很像赵庭远,那就是很懂的趋利避害。赵庭远是睿智使然,兰笙是淡然而行。所以,赵庭远可以在前朝长袖善舞,兰笙能够在后宫苟且偷安。 “朕觉得,江嫔不会在意一个妃位,尤其是在她腿伤之后。她太有自知之明了,这种冷静克制使得她比你们多了许多隐忍的力量。”皇帝对江嫔不吝夸讲,有时候,他甚至有把江嫔送上战场的冲动,他很想知道,如果给江嫔一队士兵,江嫔能打出怎样的一场仗。 兰笙很赞同皇帝对江嫔的评价,从这句评价中,她也猜到了皇帝的另一个意图,“陛下想要让江嫔重新扶养致儿吗?” 皇帝一笑,被兰笙说中心思的感觉很微妙,就像是他藏在了树木茂盛的花园里,而兰笙一下子就找到了他,虽然有些挫败,却又觉得这种心有灵犀很玄妙。 “的确,朕觉得江嫔是扶养致儿的最佳人选。而且,江嫔的腿伤恢复的不错,不会影响对致儿的教养。”皇帝微微一叹,心情又有些低落了。 “……陛下,如果后宫中一直有缺位,陛下是不是又要遴选女眷进宫了?”兰笙从皇帝的轻叹中感受到了一种无奈。这种无奈既因为皇帝,也因为自己。 兰笙的敏锐令皇帝惊讶,他还没想到这一点,可是他发现,兰笙的想法很可能变成事实。毕竟,首次遴选时,有人如意有人愁。这后宫就算如同深渊一般令身处其中的人感到绝望,却还是会有其他人想要奔赴其中,做那扑火的飞蛾,想要在一瞬间的光芒万丈中获得强大的力量。 “陛下……”兰笙忍不住拥住皇帝,“陛下若是不喜欢身边有那么多的女子,咱们就不让她们进宫,好吗?” 皇帝的嘴角微微翘起,能够听到这样的请求,他觉得,这滋味很有趣。 洛嫔封妃 收到晋升旨意的洛嫔喜出望外,她甚至不敢相信,妃位之名会落在自己头上。从湖中救出邱望致实在是意外之举,当时她从湖边路过,听到宫人说皇子落水,只想着若是救起邱望致或许能得到皇帝的另眼相待。没想到,这回报远比她预期的更加盛大。 因护佑皇子有功,洛嫔孔氏升为妃位,赐居缁烟宫。皇后亲自到泾泊宫中宣旨,将孔氏升妃后需要注意的事项做了说明。皇后特意嘱咐道,“妹妹升了妃位,不仅是为自己挣到了前途,更是为家里光耀了门楣。日后,妹妹一定要安心持事,帮本宫打理好六院,为陛下安顿好后宫。” “嫔妾谢皇后娘娘教诲。嫔妾定会勤谨效恭,为陛下和娘娘分忧。”洛嫔看着自己礼装衣袖上的大红海棠,心潮澎湃,激动地落下眼泪。“娘娘,嫔妾是真的升了妃位吗?嫔妾,嫔妾何德何能……” 看着泫然泣下的洛嫔,皇后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是做什么?为何还哭了呢?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你得高兴才是。这是陛下给你的恩典,你只要对陛下心存感激、投身以报就好。” 孔妃借着皇后的搀扶站了起来,她望着一脸慈和笑意的皇后,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娘娘的嘱咐,嫔妾一定记在心上。日后,嫔妾一定会尽全力助娘娘一臂之力。” 皇后轻拍孔妃的手,绚烂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微妙,“文妃有孕,已经不插手宫中事务。本宫虽有香茗的助力,却还是力不从心。现在好,有了你,我们俩身上的担子就都可以减轻些分量了。” 孔妃没想到皇后对自己寄予了这么高的期望,心中喜悦更增。“娘娘请放心,嫔妾虽不是十分聪慧伶俐之人,却也懂得量力而行与尽力而为的尺度和分寸。嫔妾会全力配合娘娘,整治好后宫。” 皇后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神情。从皇帝提出要为淮嫔封妃,到现在为洛嫔封妃,这其中的曲折只有她和香茗二人知道。看孔氏高兴成这副样子,皇后打心里为孔氏感到悲哀。这种不亚于捡来的恩赏,恐怕就只有蒙在鼓里的人才会甘之如饴。 孔氏封妃的当晚,皇帝驾临缁烟宫。许久未得皇帝的临幸,孔妃乍见皇帝,娇羞不已。她架起了许久未曾敲响的战鼓,热上了边关大将最爱的烧刀子老酒,请皇帝稳坐榻上,以一曲激昂顿挫的《战野》向皇帝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望着红衣飒飒的孔妃,听着声势隆隆的鼓声,品着醇厚辛辛的烈酒,皇帝如入梦境。孔妃就像一团火,燃烧着、蒸腾着,仿佛能够驱散夜色的黑暗和沉寂,此情此景充满了生之渴望、斗之激烈、强之贲张,任何一个胸怀壮志的男人都会为之振奋、激昂、豪迈。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皇帝走下宝座,走向孔妃,一把抱起热情骄纵的女子,投身去了炽烈多情的温柔乡。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久悬未定的妃位迎来了新的主人,性情激越的孔妃得到了皇帝的宠幸。后宫的女子们同皇帝一样,听了半夜的鼓曲。那些在皇帝耳中豪放不羁的旋律变成了戳心捣肺的杵臼闷响,不仅扰了人的清梦,更乱了人的清心。 兰笙捧着书,靠在榻上一直读到了后半夜。陪夜的玲珑实在熬不住了,便换了满月来陪后半夜。满月觉得兰笙这样读书不是修养之道,就劝兰笙上床休息。兰笙先是充耳不闻,只是读自己的书,后来满月多说了几句,兰笙心头更乱,干脆放下书,去到书桌前准备练字。满月一看自己的劝阻适得其反,不由得傻了眼,只能默默不地为兰笙研磨。 提起笔,兰笙想写些脍炙人口的诗句,全当考较自己的学问根基。可是落了笔,她在纸上写下的却是些感春悲秋的靡靡之句:自古情恨未起时,只因意久两相知;山下松涛起,峰顶和惊雷;花落庭前埋香骨,情到相思说不出;奈何风雨多故事,朝花夕拾见情痴…… 满月见兰笙一页一页地写个不停,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往日里并不见兰笙有多喜欢写字,尤其是结识了淮先生后,几乎就没怎么特意动过笔。今夜不过是多听了几响鼓声,怎么会心绪如此焦躁呢?若说是皇帝久久未至,还可推测夫人是因妒生恨而乱了分寸。可是两日前,皇帝才来过锦织苑,夫人实在没有必要记恨孔妃。虽说夫人与孔妃一贯不睦,可是夫人并不是会介意品阶低人两等的性格。看着兰笙沉稳地奋笔疾书,满月实在是猜不出夫人心中所想。 天空微微发白时,兰笙终究是放下了笔。看着手中写下的最后一句诗,兰笙脸上抹过一丝苦笑:新人一笑千星灿,谁念旧人语何焉。 搁了笔,兰笙仰头望向房梁,感觉有些头晕。她扶着桌子走了两步,随即扶住了满月的胳膊,“我有些累了,早膳便不用了。无事不要打扰我,我要好好睡一会。” 满月看兰笙脸色不好,不敢多说,只能扶了兰笙回寝室休息。伺候着兰笙躺到床上,满月忍不住问道,“夫人,要不要让太医过来瞧瞧?夫人现在有了身子,万事还是要谨慎一些好。” 兰笙合上眼,脸色微沉,“不必了。我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叫灶上煮粥吧。我醒了要吃。” 满月见兰笙态度坚决,不敢再劝,便要躬身退下。没想到兰笙却叫住了她,“满月,告诉院子里的人,今后出出进进都小心一些,不要给本宫惹麻烦。孔妃新晋上位,定然要为自己的掌权之路造势。本宫不想做她的挡路石,让大家都留意些吧。” “是,夫人。奴婢一定交代下去,严令他们约束自省。”满月垂首应声。 “下去吧,我要睡了。”兰笙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像是要用一个转身隔绝掉殿外的风风雨雨。虽然还没有风雨压檐,兰笙却已经感受到了无法回避的危机气息。 刁难非难 未出三日,兰笙便听到了满月的回禀:锦织苑的奴才因为去司库监领月例而遭到了斥责。 严格说来也不算是斥责,只能说是略显无礼的警告。兰笙平日喜欢喝汤,因此往日去取月例时,奴才们都会少拿一些补料包,而多拿一些汤料包。因为拿的总数没有变化,所以司库监的人也不以为意,都是任锦织苑的人这样拿了。可是今次去取料时,司库监的管事变了脸,非但不予通融,还说锦织苑的人“蹬鼻子上脸”,破坏起规矩来无止无度,是要踩着司库监的脸面占便宜。一番训斥后,管事便按照通例给锦织苑分了物料,见宫人开发回来。 听完满月的话,兰笙并未放在心上。她心里明白,这只是个开始,之后恐怕还会有更令人懊恼的事发生。 过了几日,紫云宫传旨,宣一众宫嫔觐见。兰笙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可是还得坚持前往,以她现在的能耐,还不敢公然违抗皇后的旨意,就算她腹中有皇嗣在孕,她也得向这位一宫之主低头。 雪路难行,等兰笙赶到紫云宫时,发现除文妃外,其他人都已经就坐。兰笙自知失礼,忙匆匆向皇后与孔妃问安。 “免礼吧。你有了身子,行动迟缓也是自然。快去坐着吧。”皇后不以为意,笑着让锦兰自行入座。 “溪嫔的月份可是挺大了,出出入入的却比锦兰看着还要灵便一些。莫非这就是文官家小姐与武官家小姐的区别?”孔妃虽是笑着,语调却十分冰冷,越是想拿捏出敲打之势,却愈发像是促狭之意。 皇后看了孔妃一眼,嗔怪道,“就你恁个看出这种滋味儿来。” 孔妃连忙笑着分辨,“也许嫔妾说的对呢?溪嫔看起来是比锦兰要精神的。”孔妃说着话热络地看向溪嫔,却没在那覆霜的脸上看到一丝情绪。孔妃不由得感到扫兴,这溪嫔,还是一如既往地眼高于顶,她已经身处妃位,以为溪嫔怎么样也要给她几分薄面,没想到,这溪嫔是真的软硬不吃。 “我记得在家时,听婶娘说过,女人怀孕时,一定要多笑笑,这样孩子出生后才会可爱乖巧,性格开朗。若是做母亲的,整日愁眉不展,孩子以后也会不爱笑、不爱说话。”孔妃盯着溪嫔猛看,想要得到溪嫔回应。可是溪嫔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挪开,似乎完全不想理会她的道听途说。 孔妃尴尬不已,脸色阴沉下来。香茗见了,连忙从中斡旋道,“古人云,沉默是金,君子以默言抵千金。想来,溪嫔娘娘腹中的孩儿必是一位寡言沉着的小皇子,否则,怎么会连带着溪嫔娘娘都比从前话少了呢?”香茗的笑谈引起了众人的认同,在座诸人皆笑起来。 江嫔接着说道,“香茗这话不错。溪嫔是比以前还话少了。这可不行,若是任由孩子自己缄口不言,不就把他惯坏了吗?还是得推着他说几句。你说是不是,溪嫔?”江嫔笑意盈面。自从皇帝下旨让她重新养回邱望致,她的心情便一天好过一天,此时说起玩笑话,其中的轻松恬然更胜利从前。 溪嫔望向江嫔,无法理解江嫔刻意逢迎的目的,她认为江嫔不会因为洛嫔变了孔妃就像孔妃示好,所以,这句话说起来,并非是为了响应孔妃,而只是为了应和香茗。思及此,溪嫔抚着肚子说道,“我是不敢宠溺于他,就怕他染上坏毛病。” 江嫔摇头,对溪嫔的观点提出了异议,“那你就想错了,你多宠宠他,他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自然就不会沾染坏毛病了。” 溪嫔点点头,“姐姐说的有理,露风记下了。”溪嫔对江嫔是有几分敬佩的,且不说江嫔把邱望致教的好坏,但就是江嫔能够忘我无私地扶养皇长子,这点儿胸襟就值得众人仰视。 孔妃见溪嫔、江嫔和香茗说的热闹,心中不免起了不满,她堂堂一个妃位,坐在这里与她们说笑,已经是纡尊降贵了,她们竟然还不领情,竟然敢无视于她。孔妃越想越气,就想要发火。 这时,外面通报:文妃驾到。进到殿中,文妃已经褪去了厚重的斗篷。她虽然是坐轿撵而来,却也是饱受路滑颠斜之惊。此刻手上冰凉,俱是适才心惊引至。她端坐位上,只与孔妃略一对视便将目光挪开。 到现在,文妃也没想通皇帝擢升孔氏的意图。这孔氏虽靓丽妖娆,却缺少了一副好脾气,如她这种易怒易躁的性格,坐在妃位上,很容易引发祸事。可是这些,她不能对皇帝说。因为她相信皇帝有自己的选择,她需要尊重皇帝的选择,就像皇帝尊重她一样。 很多时候,文妃觉得自己很矛盾,她一方面满足于皇帝对她的尊重而感到沾沾自喜,另一方面又质疑皇帝对她尊重有特别的弦外之音。这种窃喜和暗惊交杂的感受,时常让她迷茫到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帝的温情和爱慕。 皇后见人齐了,便开始训话。“今日召大家过来,是有几件事要说。一来,洛嫔封妃是阖宫大喜之事,本宫觉得,在座的各位需要向孔妃道一声贺,所以才召集了大家。” 除文妃外,其他人闻言纷纷起身,恭贺孔妃晋升之喜。孔妃很是得意,笑颜如花,向众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免礼。 见众人坐好,皇后继续说,“第二件事便是后宫事务分工之事,本宫与孔妃和香茗商量了一番,对宫务重新做出了一些安排,日后,尔等若是有感到不便之处,可以上奏于本宫,本宫自会酌情调整。” 许久没有当面听皇后训话,众人都听得分外仔细,“第三件事是宫人的管束之事。目前司宦监的闲人较多,孔妃建议,应该重新分配宫人,待各宫的人员选定后,便要对后宫宫人进行一番整理。那些照顾不了主子、让主子心怀不快的宫人要通通发配出去。后宫不会赡养闲人。这一点,本宫十分赞同。” 看到众人面色皆有变化,皇后脸上的笑意更显冶丽,“此事交由孔妃全权负责,本宫希望尔等配合她的安排,不要轻举妄动。” 孔妃之道 皇后乐得成全孔妃的一腔热情,将后宫大小事务尽数交到了她和香茗手中。依皇后的意思,两个人遇到大事来紫云宫请示即可,剩下的事,她二人即可做主定夺。 香茗有感于皇后的放权,心中更添谨慎,往紫云宫的走动愈发密切,几乎每天都要去上一次。孔妃则不然,在得到皇后的应允后,她身先士卒,带着贴身宫人走遍了后宫大小司所,问询管事、调看记档、盘问宫人,将后宫事宜全面了解了一番。 几日后,孔妃拜见皇后,对“静置宫院、精简宫人;肃正宫纪、清净宫闱”的想法进行了阐释,得到了皇后的认同。于是,孔妃带着皇后的首肯,开始了大刀阔斧的肃清行动。 绯霞宫、汀泷宫、尘趣园、莲居尽数撤匾被封,所有宫人被驱赶到冷宫中暂住,待重新考察后方能决定去向;其余各宫的奴才都要经过孔妃亲自的审验才能确定是否可以留宫,或是调派到其他宫院中去;后宫十大司所、六院四坊中的通用宫人全部要经过考核,评述入案后,通过比较再决定是否留用;高龄的太监和宫女一律发放出宫,行为不当、风评不良的宫人一律遣散出宫,陪嫁宫女、执务女官一律遣返离宫。 一时间,人心惶惶,所有宫人都落入了四处无着的境地。孔妃因铁腕无情、心计高深而声名鹊起,宫人对孔妃的避忌几乎到了闻风丧胆的地步。 锦织苑首当其冲,成为孔妃亲自审验的第一座宫院。审验之日,孔妃早早地扣响了锦织苑的宫门。 兰笙还在床上睡着,被玲珑急切的呼喊声吵醒后,心情略有不虞。待听清玲珑的禀告后,兰笙的脸色阴下来,她匆匆起身,正梳洗时,孔妃就带了人进到殿中。 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兰笙不慌不忙地接过外衫穿上,整理好仪容,迎了出去,向已经坐浴上首的孔妃施礼问安。 “锦兰,还是你有福气,日上三竿了还能睡得这么踏实。不像本宫,寒冬腊月的,还要出来奔波。”孔妃语气不善,装模作样地说着不阴不阳的家常话。 兰笙虽没听到孔妃让她起身的旨意,却还是站了起来,走到一边坐下,沉声说道,“娘娘真是辛苦了。顶风冒雪地为了后宫安宁劳心劳力,娘娘此举,堪当嘉许。” 孔妃对于锦兰自行起身的做法略感不满,“帮助皇后娘娘肃正宫纪是本宫的职责,本宫就是要对那些没规没矩的人施以教诲。锦兰,你应该不会怪本宫严苛吧?” 兰笙扫了孔妃一眼,“娘娘有何安排,只管吩咐就好。嫔妾有孕在身,虽不能亲力亲为,却定会悉听指示。” 孔妃笑得很敷衍,仿佛她才是锦织苑的主人一般,“若能如此就是最好。你若是无事就下去歇着吧,本宫要好好和你的宫人聊聊。” “谢谢娘娘宽待。嫔妾就不耽误娘娘做正事了。”兰笙不再作陪,回去寝室休息。她靠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的话语声,心中犹如炭烧火燎。 孔妃的问话很快就结束了,玲珑红着眼眶进来请兰笙出去揭晓结果。 孔妃见兰笙出来,似有怒意,“锦兰,不是本宫挑你宫里的毛病,你手下的这些宫人可真是一言难尽,竟然连那些通用宫人都不如。真不知道你平时是怎么将管教的。” 兰笙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让娘娘看笑话了。不知娘娘审验的结果如何?” 孔妃见锦兰言语平和,并无异状,心中升起一丝恼意,“锦兰,你现在有孕在身,诸事都该小心谨慎。可是你宫中这些人行止毛躁、心性黠晦,实在是不让本宫放心。为了你安心待产,本宫要为你换一些得力堪用之人。”孔妃一挥手,殿外走进来一列宫人,有男有女十余个,俱是低眉垂眼、内敛含蓄之人。这些人一起跪拜问安,向锦兰行礼。 兰笙一一看过去,全是陌生面孔,竟然一个熟脸都没有。兰笙不由得纳闷,孔妃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些人。 “依娘娘之见,嫔妾宫中原来的人是都要换出去的吗?”兰笙看了看人数,发现比自己宫中现有的人还多了两个。 “正是此意。”孔妃意味深长地说道,她看着锦兰,就看她准备如何应对。 “嫔妾多谢娘娘安排。”兰笙说完这一句,便再没了后文。 孔妃坐了半天,没等到锦兰再说话,不由得晃了一下神。一片尴尬且怪异的平静在殿中蔓延开来,锦兰只是看着孔妃不说话,孔妃则是看着锦兰说不出话。 许久后,孔妃铁青着脸色,冷言道,“既然锦兰夫人没有异议,那么就如此施行吧。将锦织苑中的宫人带走!” 孔妃起身,拂袖而去。身后一众宫人则压着锦织苑的人去收拾行李。玲珑哭着跪倒在兰笙脚边,“小姐,他们要将奴婢赶出宫去。小姐现在有孕在身,奴婢若是走了,谁来照顾小姐啊。” 兰笙向玲珑伸出手,将她拉了起来,“别哭了。出宫不见得是坏事。家里总比宫里安宁些。出宫就出宫吧!” “小姐,奴婢放心不下你。奴婢出宫了,满月也不在你身边,这些人……”玲珑扭头望向新安置在锦织苑的宫人们,眼中堆满怀疑和猜忌。 “玲珑!出宫去吧!不要担心我,回去好好照顾老爷。”兰笙喝止了玲珑的抱怨,严肃地说道。 玲珑见兰笙神色冷凛,不敢再多说话,只能垂着泪跟随监视她的宫人离开了。 兰笙望着地上跪着的奴才,面上浮起一丝冷笑。她起身要往寝室去,才走了两步,就听打头跪着的宫女问道,“敢问夫人,奴才等人可以分工就位了吗?” 兰笙蹙眉,冷声道,“不急,你们先跪着吧!” 将新分到的宫人抛在身后,兰笙径直回了内室。她今日可是让孔妃做足了面子,看着孔妃在锦织苑里肆无忌惮的发挥,兰笙很想知道,到了紫云宫中,孔妃又将如何自处。说来,这孔妃果真没有白与严氏相交一回,两个人做事的路子都是这样相似。只不过,严氏比孔妃更明智一些,至少,严氏不会与人当面对峙,为了争一口气而把自己的后路断绝。 紫云秘话 在孔妃的肃清大计中,锦织苑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茗堂、海潮宫、漓波宫先后被孔妃拜访,无一不是倾宫易人、全数替变。唯一一个变数出在漓波宫,孔妃要将邱望致身边的虞嬷嬷遣出宫去,没想到被虞嬷嬷不卑不亢地拒绝了。 虞嬷嬷当着孔妃的面,请出了皇帝的圣旨,自陈是皇帝亲自召她回宫来照顾皇长子的起居,若看不见皇帝遣她出宫的御旨,她绝不会离开皇长子半步。 孔妃见虞嬷嬷态度强硬,便想以情动人、以柔克刚,用“年长体弱需要休息”的理由撺掇虞嬷嬷出宫荣养。没想到,虞嬷嬷软硬不吃,只以圣旨说话,坚决不考虑出宫之事,生生地阻断了孔妃的肃清意向。 到了赤阳宫,孔妃一改之前的强势,想伏低做小,恳请文妃体念她的辛苦,助她完成换人之计。没想到文妃对她礼让有加,虽然未说一句狠话,却直截了当地驳回了孔妃换人的要求。 孔妃不满,态度有所转化,文妃亦随之应变,用孔妃带来的人替换了宫中几个不讨喜的奴才,卖了人情给孔妃。直到离开赤阳宫,孔妃才明白过来,她是变相帮了文妃的忙,切实为文妃肃清了赤阳宫。 感觉被设计的孔妃带着一腔怒气去了紫云宫,以自己连日来的成就向皇后表功。在得到皇后娘娘的赞许后,孔妃将自己特意为皇后挑选的伶俐之人传上殿来,请皇后过目。 听闻孔妃也为自己挑选了宫人,皇后的笑容渐渐变了味道。看着眼前一列眉目清秀、姿容养眼的太监和宫女,皇后的心情并没有好太多。她打量着孔妃,发现孔妃一脸谄媚,似是在等待自己的感谢之词,皇后不由得轻笑出声。 “娘娘对嫔妾选的这些人可还满意?嫔妾特意将所有宫人都端详了一遍,能站在这里的,都是长相出众、机灵敏捷的,皇后娘娘可以放心指使。”孔妃对这一列人是相当满意的,她觉得皇后也一定能够喜欢。 皇后见孔妃说的热闹,愈发觉得可笑,她实在想不到孔妃竟然把换人的主意打到了紫云宫。“接连忙活了几日,你一定累坏了吧?本宫院子里的人,都是足够妥帖的,本宫用着很顺手。” “娘娘有所不知,坊间传言,聚人气之地方能出祥瑞。紫云宫中的奴才都跟了娘娘一段时日了,娘娘一直未能孕育嫡子必然是因紫云宫人气不盛有关。嫔妾为娘娘推举的这些人,命格也是极好的,他们聚在一起,定然能为娘娘汇集人气。娘娘一举成孕,指日可待。”孔妃信心满满地向皇后陈述着她为紫云宫换人的理由,她一心为皇后盘算,相信皇后一定能够理解她的拳拳心意。 听到孔妃提起嫡子,皇后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再想到孔妃以助孕嫡子为由更换宫人,皇后更是怒从中来。可是,孔妃的肃清之计毕竟是她允许的,若是此刻驳回孔妃的意见,恐怕会落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名声。皇后只能忍下这口气,一面赞赏孔妃用心良苦,一面应下孔妃的推举。 “娘娘不知道,文妃的疑心太重,竟然怀疑嫔妾为她宫中置换奴才是要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娘娘评评理,嫔妾是有多冤枉。”孔妃见紫云宫换人之事水到渠成,颇为自得,便向皇后诉起苦来。 “哦?文妃是这样猜忌于你的吗?”皇后心中不喜,兴致也有些低落。 “可不是嘛。她说她一向深居简出,少问宫中闲事。此刻突然要换她宫中的奴才,分明是怀疑她居心不轨。”孔妃越说越气,觉得自己是鬼迷了心窍才会被文妃欺弄,“她说的倒是轻巧,若是真的疑心于她,嫔妾还会对她那么客气?若是娘娘您,或许还会听她砌词狡辩一番,若是臣妾,定会先搜了她的赤阳宫,找出她的罪证,再问她的罪!” 皇后听了孔妃的一厢情愿之语,不免感到可笑。在孔妃口中,她是心软可欺的正宫之主,孔妃却成了雷霆手段的霸气宫妃。这孔妃心中的优越感竟是毫不避讳地外露出来,皇后对此格外反感。“你与文妃地位相当,但是她腹中有皇嗣就比你高出一等。你要对文妃怀有几分尊重,不能太放肆了。” 孔妃闻言,心中不免忐忑。她抬眼看了看皇后,见皇后面色如常,心就放下了一些。“嫔妾谨遵娘娘教诲。娘娘放心,嫔妾不会与文妃一般计较的。她现在怀有身孕,若是她借着由头栽赃嫔妾什么罪名,嫔妾可就得不偿失了。” 皇后笑笑,“你能想的明白就是最好。现在宫中有孕之人较多,你助理六宫,应当格外小心些。” 孔妃略有不屑,“娘娘面前,嫔妾大胆说句实话。后宫之中,只有皇后娘娘腹中的孩儿才是最高贵的。其余那些,不过是沾着皇恩填充皇室的闲子。嫔妾对他们,不过是隔岸观花而已。嫔妾只盼娘娘能早日传出喜讯,响震六宫。” “那就承你吉言了。”皇后不想再与孔妃闲话,说多说少,都是熬心费力,却没有丝毫进益,倒不如不说。 “娘娘所说才是吉言。得娘娘支持,嫔妾此次的肃清之计才能如此顺利。请娘娘放心,嫔妾一定会继续辅佐娘娘,平定后宫。”孔妃躬身一礼,向皇后致谢。 皇后伸手扶起孔妃,握着她的手,温声细语道,“你可是比以前乖顺多了。看来这后宫倒真是使人历练的地方。若是其他人也能和你一般,本宫就可以放心了。” 孔妃眼睛一转,想起一事,便顺势问道,“嫔妾自然是与娘娘齐心的。说起来……锦兰也是与娘娘一心的吧?” 皇后横了孔妃一眼,松开了孔妃的手,脸色阴沉下来,“她是有恩宠加身的人,怎么会与本宫一心?她那颗心,是拴在陛下身上的。” 孔妃略感惊讶,面上却压得深沉,“嫔妾一直以为锦兰是得了娘娘青眷的,没想到,她还是入不得娘娘的眼,看来,是她没有福分了。”孔妃盈出一抹冷笑,眼中冷意更深。 牵连满月 入宫这么久,兰笙第一次感受到彻骨的孤独和无助。坐在寝殿中,兰笙感觉有许多双眼睛在暗处看着自己。她坐下,有人看着;她站起,有人看着;她写字,有人看着;她喝茶,有人看着。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无孔不入,似乎要编织成一张蛛网,将她困缩其中,然后吞噬。 兰笙知道那张网的背后是什么,是居心叵测的人,是阴狠狡诈的念,是冰冷无情的宫,是不容易异念的权。兰笙想要破网而出,可是她明白,这张网破了,还会有另一张网罩过来,就像是风,停了又起,起了又停,绵绵不断。这样的处境令兰笙感到无望,即便她能打破僵局,她也不愿意放手一搏。因为现在不是时候。 因为院子里多了太多碍眼的人,兰笙不愿意在院里待着,便天天去藏书阁读书。孔妃安排的近身侍婢灯艾因为劝阻兰笙出门,被兰笙撵去了小厨房打杂,负责打扫院子的侍婢则被兰笙叫到了近前伺候。 这一日,兰笙在藏书阁待的久了些,夜幕降临时方才出来。扫地丫鬟从藏书阁借了灯笼,走在前面为兰笙照路。兰笙不疾不徐地坠着步子往锦织苑走。 走了一会儿,兰笙感觉背后的那阵脚步声跟随的时间似乎长了些。她慢慢停下脚步,说道,“踏鱼,本宫的扇子落在藏书阁了,你去取回来。” 拎着灯笼的侍婢点头称是,将灯笼递到兰笙手中,“夫人拿好灯笼,奴婢去去就回。” “去吧,别着急。路上滑,你自己小心些。”兰笙接过灯笼,为踏鱼照了几步路,看着她快步走开。 踏鱼消失了有一会儿,一道身影从旁边树丛钻出来,“夫人,奴才是全福,您别害怕。” “过来说话吧!”兰笙心想,全福就是细心,做事总是很周到。 全福走到兰笙跟前,跪地行礼,然后起身回话,“夫人,奴才就不多礼了。满月被送进司狱监了。” 兰笙闻言蹙眉,“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头午,奴才去司狱监送人,”全福压抑住声音里流露出的愤怒,“看到司狱监的人在对满月上刑。” “什么罪名?”兰笙感觉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思绪都压在了心头,沉重让她喘不过气来。“造谣生事、扰乱后宫。”全福知道,能救满月的只有兰笙,所以他才冒险过来报信。“司役一直让满月交代曾经为主上做过什么事。” “本宫知道了。你回去吧。”兰笙的心头燃起一腔怒火,火光照亮了眼前的路。 “夫人一切小心,奴才先走了。”全福匆匆行了个礼,低头钻进了树丛。 冷风将兰笙裹在其中,想要征服这厚厚的披风,冻僵披风下藏着的身躯。兰笙怔怔地望着踏鱼离开的方向,感觉自己正一点点儿地变成冰块。终于,踏鱼走了回来,她满脸惊惧,“回禀夫人,奴婢没找到夫人的扇子。扇子可能是丢了。” 她刚被夫人叫到身边伺候,不想因为这小小的过失而被赶回去扫院子。 “丢了就算了!走吧,回宫。”兰笙将灯笼交回到踏鱼手中。 翌日早膳后,灯艾带着满脸泪水跪到了兰笙面前,恳请兰笙原谅她的擅作主张,希望兰笙让她回到跟前伺候,她实在是做不惯厨房的杂活,她希望兰笙给她将功折罪的机会。 看灯艾哭得梨花带雨,兰笙若有所思。最终,她选择了原谅灯艾。 处理好灯艾的事,兰笙带着踏鱼和灯艾去了漓波宫。几日未见江嫔,兰笙觉得心里有许多话想和她说说。这种倾诉的冲动就像火焰燃烧过后残留的灰烬,看似轻无一物,实则重抵千斤。 漓波宫的奴才亦是个个陌生,而且也有那么几个眼神飘忽、目光不正的人,总是偷偷拿眼睛盯着主上的行动。 在这种窥伺之下,漓波宫的茶水比之前难喝了许多。兰笙放下茶杯,满脸嫌弃,“这是什么茶?娘娘平时就喝这个?” 江嫔被兰笙突如其来的挑剔弄得一愣,“不合你口味了吗?给你换桂花乌龙吧?” “不必了。”兰笙面色不善,“这沏茶的奴才定是偷了懒。连个茶都沏不好,还能干什么?” 江嫔感觉兰笙的脾气有些大,“你定是有了身孕后,嘴巴比以前挑剔了。给你换桂花乌龙吧!” “不必了。嫔妾也不是来喝茶的。致儿呢?之前他说想见识一下徽镇的皖墨。嫔妾带了一块过来,想拿给他看看。”兰笙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 “我就觉得你不会专门来看我。”江嫔吩咐下人请邱望致过来。 等人时,兰笙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品茶。江嫔被她这反常的举动弄得心神不定。 “兰娘娘。”邱望致一进殿就乖巧的问安,随后亲昵地投入兰笙的怀抱,“兰娘娘,致儿之前差点儿死了,差点儿就见不到兰娘娘了。” 兰笙捧着邱望致的小脸,温柔的说道,“致儿这不是好好的吗?致儿是有福之人,不会再出意外了。” 邱望致点点头,靠在兰笙的臂弯里,“致儿自己也会小心的。母亲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致儿也要活一万年。” 江嫔面色一变,想要说点儿什么,可是一犹豫就错过了时机。她看看周围伺候的宫人,见他们一个个屏气凝神的,便没有说话。 兰笙轻轻一勾邱望致的鼻子,“致儿用错典故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可不是让船行驶上一万年,而是能让万年之龄的船行驶地很好。” “是这样吗?原来是致儿弄错了。这次致儿会记住的。”邱望致吐吐舌头,冲江嫔嘿嘿一笑掩饰了自己的过错。 江嫔看了看兰笙,没有说话,只是向邱望致报以慈和的微笑。 “致儿最乖了。这里有一块皖墨,作为给致儿的奖励。”兰笙将布包放到邱望致的手里。“皖墨最适合绘制静物,松竹柳杨,各得一趣。致儿若是不明白,可以向先生求教。” “谢谢兰娘娘赐墨。致儿可以用这墨作画吗?”邱望致捧着布包,爱不释手。 “当然可以。研磨时注意好力度,不要太浓,不要太稀,要记住这墨的价值,这可是最贵重的墨,是什么都比不了的。”兰笙笑着叮嘱道。 司狱冲突 得知有人去司狱监找满月时,孔妃心中一喜,可是知道去的人是大王爷邱淮时,孔妃心中一惊。邱淮怎么会去找满月呢?为什么找满月的人会是邱淮呢?孔妃带着疑惑直奔司狱监。她不能让邱淮带走满月,她还没有从满月身上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她也不能让一个名声寂寂的王爷落了她身为皇妃的颜面。 孔妃赶到时,司狱监的人正和邱淮在正门内对峙,他们怕无法向孔妃交代,所以只能拖住邱淮,不让邱淮带人走。 看着邱淮将满月抱在怀中,孔妃沉下脸来,她迎着邱淮走过去,挡在路上,“嫔妾给大王爷请安,不知大王爷要将这贱婢带去何处?此女搅乱后宫,惹是生非。本宫留她在司狱监,是为了查明原委,以正视听。大王爷若是这样带她走了。未免太轻视宫纪,无视律法了吧?”孔妃知道邱淮不能说话,所以一气说出几条道理,让邱淮无从应对。 邱淮望着洛嫔,转身走回司狱监,将昏迷不醒的满月放到一把椅子上。他看了随从一眼,随从连忙从背着的小包袱里取出文房四宝铺在桌上。邱淮提笔,写下几行字。命随从交给孔妃。 孔妃将纸接过,看也不看就扔给身后的宫人。脸上略带了些鄙夷,说道,“大王爷,嫔妾尊重你才与你好生交谈。您总不能倚仗身份就视王法于不顾吧?王法乃天子所定,大王爷还是三思为上才好。” 邱淮对孔妃的无礼深感不喜,他想了想,提笔写下一行字。随从又将纸递给孔妃。孔妃依旧接过纸,递给身后宫人。“大王爷,不要如此执迷不悟了。安安分分在画院里画画不好吗?何必涉足后宫之事?这是天子的家事,大王爷就算是陛下的兄长又如何?总不能关到陛下的床闱之间吧?这宫婢很可能掌握着某些人的罪证,所以本宫一定要撬开她的嘴。如果大王爷继续包庇她,本宫就不免会怀疑大王爷与某些人有不可告人之事了。” 邱淮脸色铁青,再次提笔写下一行字,随从见邱淮面色不好,心中忐忑,连忙将纸递到孔妃面前。 孔妃冷哼一声,低语念了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微微挑眉,傲慢地说道,“大王爷一定是累了。来人!送大王爷回画院!” 几个宫人相视一眼,一拥而上,搀起邱淮,夹起随从,将他们带出了司狱监。 邱淮被人推到司狱监外,脸色苍白,瘦弱的身躯颤抖起来,他招呼随从过来,拿起笔纸写下几行字,交给随从。小太监看看纸上所书,面露难色。邱淮看着随从,拍拍他的肩膀,抬手伸指指向远方。随从点点头,埋头跑开。 望着司狱监的牌匾,邱淮在大门前负手而立,面上凝起一层寒霜。 许久过后,一队金戟卫来到司狱监外,柳承行走到邱淮面前问安,“不知大王爷传唤属下所为何事?” 邱淮看了看柳承行,伸手从他腰间将佩剑拔出。柳承行一惊,因不知邱淮何意,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邱淮提着剑,在地上划道,“有人欺吾,该当何罪?” 柳承行见字,心中虽有忧虑,言语间却是斩钉截铁,“冒犯皇族,重则死罪。” 邱淮点头,继续在地上划道,“牢记此言,卫吾之尊。” 柳承行抱拳跪倒,“末将听令。” 邱淮扶起柳承行,不再以剑划字,而是提剑而立。柳承行不知道邱淮意欲何为,只能站去邱淮背后。 过了一会儿,皇后的凤辇出现。皇后自辇上款步而下,走到邱淮面前,容色庄重,“不知大王爷邀本宫来此,所为何事?” 邱淮看看皇后,指指司狱监。 “事关司狱监?”皇后有些纳闷,猜不透这位大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知大王爷到这司狱监有何事?” 邱淮用剑在地上划道,“找人”。 皇后面色一凛,“不知王爷要找何人?” 邱淮继续在地上划字,“原锦织苑奴婢满月。” 皇后不由得来了兴致,这大王爷会为了一个锦织苑的奴才把自己找来,这到底是单纯为了这个奴才,还是为了这个奴才的主子呢?“满月在司狱监?她是犯了什么罪过吗?王爷为何要找她呢?” 邱淮冷冷一笑,摇摇头,向皇后做了个“请”的动作。 皇后不解,可是见邱淮执意让她进司狱监,她也不好拒绝,只能进去说话。 邱淮再不言语,提着剑直接去到了刚才被赶出来的房间。再进房中,邱淮脸色立变。满月被吊在梁上,身上一片血色,低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孔妃端坐一边,正满脸惬意地品着茶。 见到皇后出现,孔妃连忙放下茶盏,向皇后请安。 皇后以手帕捂着口鼻,眉宇间很是不快,“这是怎么回事?” 孔妃看了邱淮一眼,回答道,“嫔妾正看着他们审问罪婢呢。这罪婢嘴硬的很,什么都不肯说。” 皇后蹙眉,对孔妃那一脸不屑的神情生出几分厌恶,“她犯了什么罪?” 孔妃一愣,冷冷地看了邱淮一眼,答道,“嫔妾怀疑她造谣传谣,将后宫闹得人心不宁。” 柳承行注意到邱淮的手颤抖起来,心中有了计较,便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孔妃娘娘,恕末将冒昧,娘娘所说这宫婢的罪行,可有证据?” “哼!后宫之事,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小小的金戟卫统领来过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孔妃轻蔑地瞪了柳承行一眼,驳斥道。 “末将的职责是护卫后宫安宁,如娘娘所说,若此婢真的搅闹后宫,那么末将就有责任问上一问。”柳承行微微抬起头,继续说道,“金戟卫乃护卫皇家之师,有扞卫皇室子弟尊严之责。适才这里有人冲撞冒犯大王爷,所以末将才会到此,听凭大王爷调配。” 孔妃面上一紧,看着邱淮的眼神变得更犀利了。“原来大王爷是请帮手来了。本宫倒想看看,大王爷是如何公器私用,以皇家亲卫来维护你偷香窃玉、秽乱后宫的尊严的?” 公道何在 邱淮闻言,脸色苍白,气得嘴唇发抖,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中的剑,指着孔妃,因为无法言语而心急如焚。 “大王爷这是何意?难道想杀人灭口不成?若是没有做下亏心之事,王爷何必对本宫怒目相向,难道真的被本宫说中了?”孔妃慢条斯理地扭头看了看满月,又转回头望向邱淮,“大王爷竟然能与一个宫女生出私情?这还真是耸人听闻哪!” 邱淮怒不可遏,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孔妃,对这口出不逊的女人满心厌恶。对于这种自说自话的栽赃陷害,他深恶痛绝。面对这个强词夺理、咄咄逼人的女人,他无力应对,甚至无法驳斥。此刻,他对自己不能说话的弱点十分痛恨。 柳承行再上一步,站在邱淮和孔妃中间,“娘娘请慎言。空口白话地诬陷皇室子孙,乃是重罪;言语间对皇族不敬亦是律法不容。末将请娘娘自重言行,不要无故生事。” “大胆!谁给你的胆子冲撞本宫!本宫行事,岂容你一个奴才置喙!”孔妃趾高气扬地瞪着柳承行,俏丽的眉眼间满是不屑。 “孔妃……”皇后唤道,语气端肃,神情冷漠,“注意你的身份。” 孔妃看着皇后,不明白皇后为何要做此提醒。她对邱淮的质疑绝非空穴来风,她的柳承行的指斥也是理所应当,皇后在此刻对她肃穆相向,倒向是她在无理取闹一般。孔妃觉得皇后有些矫揉造作,在这样的场合下摆出皇后的架子来压自己实在是多此一举。 “娘娘,后宫自有后宫的规矩,嫔妾只是依规矩做事,不怕引发非议,今日之事,便是奏到御前,嫔妾也无愧于心。”孔妃义正言辞地为自己正名。 皇后压抑住心中的气恼,无视孔妃的振振有词,对邱淮赔礼道,“大王爷息怒。此事,本宫必定会给大王爷一个满意的交代。” “娘娘……”孔妃不懂皇后为何要向邱淮服软,依她所见,这邱淮定是受了锦兰的唆使才来司狱监要人的。这就证明了邱淮与锦兰有私情,若是就着此事查下去,定然能置锦兰一个秽乱宫闱的罪名。对于邱淮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大王爷,谁会在乎他的颜面值几斤份量。 “孔妃,让你协理六宫不是让你胡作非为……”皇后觉得有必要遏制一下孔妃的嚣张气焰。且不说锦兰现在得宠,不能轻易招惹;就是邱淮,虽然看似软弱,也不能妄加轻视。 “娘娘,胡作非为的是这位大王爷。一个王爷怎么可能会屈尊为一个宫女求情?这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之事。嫔妾以为,定是锦兰与大王爷有私情,所以大王爷才来搭救这个罪婢的……” “够了”!伴随着“咣当”一声,皇后的怒斥截断了孔妃的话头。 柳承行的剑掉到了地上,邱淮脸色铁青,他抖着手,指向孔妃身后的一个奴才。 “王爷何意?这个奴才有问题?”柳承行看向那个奴才,感觉那人正暗暗发抖。 “柳将军,刚才王爷给孔妃娘娘写了几句话,孔妃娘娘没有看,都给了那个人。”邱淮的随从大着胆子说道。 柳承行走到那宫人面前,喝道,“将王爷的手迹拿出来!” 宫人瑟缩着望向孔妃,不敢回应。 “拿出来!王爷在此,难道你还想扣住不成?”柳承行横眉立目,气势陡然增强。 宫人一抖,跪倒在地,从怀中取出几张纸,哆哆嗦嗦地呈交给柳承行。柳承行拿过手迹,想要交给邱淮。邱淮拒绝,指了指皇后。 “请皇后娘娘过目。”柳承行会意,将手迹呈送到皇后面前。 皇后接过手迹,只见第一张上写道,“本王昔日受伤,曾得满月照顾,甚为得力。故与锦兰夫人商定,招满月为婢,却因他故耽搁,未及成事。娘娘若疑满月有罪,请待本王问过,自会与娘娘有所交待。请容本王先将人带回一问。” 皇后抬眼看向邱淮,又看看孔妃,心中有些烦乱。她看向第二张纸,“请出示满月犯错的证据”,翻开第三张纸,上面还是只有一行字,“血口喷人,无中生有,有失体统”。从三张手迹上看,邱淮的态度起初是客气的,可是最后却被孔妃惹怒了,显然,孔妃一定是说了很多无理的言辞。 “孔妃,拿出你怀疑满月的证据,本宫要看。”皇后细细想了孔妃说过的话,她担心孔妃并没有证据指正满月。 孔妃面上一僵,“娘娘这是不信任嫔妾吗?” “本宫当然信任你,可是信任也需要实证。”皇后愈发担心孔妃是无事生非。 “只要她开口承认罪名,证据自然就有了。”孔妃兀自摆出强硬的姿态,她认定,只要满月有所供述,就可以获罪。 柳承行冷笑了一声,“娘娘真是果敢。居然在没有证据之时,就对宫人施以大刑,这是要屈打成招吗?” “柳统领,注意你的身份!你有何资格评判本宫的做法?”孔妃板着脸,因为皇后没有站在自己一边而心生懊恼。 “末将不敢。今日之事,末将必然要如实向陛下回禀。娘娘的做法,自然有陛下来评判。”柳承行退后一步,冷眼相对。 “孔妃,既无证据,何来罪名?你怎么能做出这种本末倒置之事?你实在是太令本宫失望了。”皇后心生鄙夷,对孔妃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予置评。 “既然满月已算是王爷身边的侍婢,那么就请王爷将人带回吧。满月之事只是一场误会。孔妃初掌宫务,于刑律审度一事还不熟悉。希望王爷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孔妃一般计较。”皇后言谈间尽显疏朗之意,她希望邱淮能够拾级而下,不要和孔妃较真。 邱淮看了孔妃一眼,眼中忿恨犹在,他长长地沉下一口气,点点头。 “多谢王爷海涵。”皇后凝着矜贵而不失礼貌的笑容,转向孔妃,“孔妃,你言语间对王爷多有冒犯,还不向王爷请罪?” “娘娘……”孔妃懊恼不已,可是看着皇后的脸色,她知道,自己不能拂了皇后的面子,只能忍气吞声,向邱淮赔礼,“大王爷,本宫只是就事论事,还望大王爷体谅。” 邱淮看了孔妃一眼,没作理会,他指指满月。柳承行连忙上前将人放下,让护卫将人抬起带走。邱淮冲皇后一颔首,跟着离开了。 皇后沉下脸来,对孔妃怒目相向,“看你干的好事!” 香茗之伤 “真是岂有此理!”孔妃气急败坏地回到了缁烟宫,她拿着鼓槌一通砸,将视线中碍眼的物件都敲碎在地。侍婢见状,连忙上前劝阻,也被孔妃用鼓槌打了几下。 发泄够了,孔妃在桌边坐下,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她看着敞开的殿门和跪了一地的奴才,奋力将鼓槌扔出,砸到了门上,一声闷响后,鼓槌掉落在地,咕噜到一边去了。 看着那个鼓槌,孔妃的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锦兰就应该像这个鼓槌一样滚到角落里去。 一个小小的宫女,竟然能劳动皇帝长兄亲自去救,这恰恰说明了邱淮与锦兰有私交。孔妃想不通,皇后怎么能放过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不趁着此时打击锦兰嚣张的气焰,还要等到何时?难道等她将孩子生出来吗? 想到锦兰腹中的孩子,一个念头浮上孔妃的脑海:这个孩子会不会不是皇帝的?有时,想法就是这样,一旦在脑海中扎根,就再也无法轻易抹除。孔妃无法抑制地想到,如果她能找到锦兰与邱淮私通的证据,就可以证明锦兰腹中的孩子不是皇帝的。那么锦兰就犯了欺君之罪,锦兰就得以死谢罪。这是个多么美妙的结局啊。孔妃忍不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奴才们看着孔妃一会儿怒一会儿笑,不由得噤若寒蝉,一个个都是屏息凝神,唯恐惹得孔妃不悦。 孔妃想了一会儿,知道此事一定要找个妥帖的人来做。她刚刚惹了皇后娘娘不高兴,如果她老调重弹,说出对锦兰的怀疑,恐怕还会招致皇后娘娘的斥责。她要让别人去办这件事,等到查出结果了,她再去找皇后娘娘告状,到时候一定能让锦兰身败名裂。 “去,把鼓槌捡回来给我!”孔妃踢了踢跪在脚边的宫女,吩咐道。宫女躬身走过去捡起鼓槌,交还到孔妃手中。 孔妃拎着鼓槌,掂量了几下,眼神诡绰地自言自语道,“锦兰啊锦兰,你凭什么能得到陛下的恩宠啊?” 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孔妃选定了香茗做自己的推手,她要让香茗去查锦兰的事。正好香茗与锦兰二人的关系还算融洽,由香茗出面,更容易使锦兰放下戒心。 孔妃觉得自己的安排简直是无懈可击,可是,她的安排还未展开,便因香茗的委婉拒绝而出师不利。 在一个晴朗的冬日午后,孔妃带着她得意的计划去了茗堂,她要好好说服香茗,让香茗为她所用,做一柄气势如虹的长剑,戳破锦兰的伪装。 对于孔妃的登门拜访,香茗略感意外。尽管手头有不少宫中账务要看,她还是放下账本,坐到了茶台前,为孔妃烹上一壶好茶。 香茶入口,孔妃忍不住称赞道,“你这沏茶的手艺着实不错。以前可未曾发现。” 香茗腼腆一笑,“娘娘谬赞了。嫔妾只是因为自己喜欢喝茶,所以经常摆弄罢了。谈不上什么手艺。” “本宫说你手艺好,你就是手艺好,不用谦虚。”孔妃放下茶杯,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再好的茶,喝到最后都是苦的,所以,她不喜欢喝茶。此次来找香茗,她也不是来品茶的,更不想在这品茶上浪费精力。 香茗见孔妃搁了茶杯,知道孔妃要说正题了,便也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不知娘娘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本宫就喜欢你的聪明。本宫有事要交给你去做。”孔妃神色庄重,收敛了语气中的轻慢。 “娘娘有何吩咐,尽管说。”香茗看孔妃的神色,感觉即将听到的事绝对不是好事。 “本宫怀疑锦兰腹中的孩子并非皇嗣,本宫要你去调查此事。”孔妃十分满意香茗的反应,她希望香茗的表现能够像她的反应这样好。 香茗没想到孔妃说的会是这件事,这种耸人听闻的事被孔妃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来,怎么听都觉得无法理喻。“娘娘,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锦兰的孩子怎么会……” “不要质疑本宫的说法,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皇嗣,你调查清楚了,再来告诉本宫。”听到香茗的怀疑,孔妃心生不快,她来这里是要让香茗为她做事的,而不是让香茗分析她的猜测的。 对于这种无的放矢的指令,香茗很难理解,也不想应承,于是柔声规劝道,“娘娘,恕嫔妾多嘴,敢问娘娘为何会对锦兰腹中的孩子有所怀疑呢?这种事,若无实证,实在不好妄加猜测的。” 孔妃对香茗的回避感到不满,“本宫就是要你去找出那孩子不是皇嗣的实证。香茗,你与锦兰素来亲近,你一定能找到令本宫满意的答案的。” 香茗忍不住笑了一下,她心中对孔妃这种无事生非的做法不敢苟同,可是碍于孔妃的颜面,她却不能直言心中的揣度。“娘娘,嫔妾无能,恐怕未必能令娘娘满意。” 孔妃抿唇一笑,摆弄起茶台上的炭炉,“本宫不喜欢锦兰。因为她太猖狂。上次在御花园,她仗着腹中有孕便向本宫挑衅。你知道本宫心中有多委屈,有多难过吗?”孔妃的神色变得阴冷起来。 “娘娘……”香茗从孔妃的神情中能够看出她对锦兰的憎恶,这种强烈的情感出现在孔妃这种人身上,是十分可怕的。“锦兰的脾性是有些特别,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孔妃笑了笑,温声说道,“香茗,把你的手伸过来。” 香茗不明白孔妃是何用意,犹豫着将手伸了出去。孔妃拉过香茗的手,抚摸着那白皙的手指、柔嫩的手掌,像是在欣赏一朵花。香茗看着孔妃的眼神,感觉有些可怕。“娘娘……” 话音刚落,香茗就被剧痛刺激的地叫了起来。孔妃舀了一把炭块倒在了香茗的手上,然后用力将香茗的手握成了拳头。 “啊……娘娘放手,娘娘……”皮肉烧焦的味道四散开来,香茗痛不欲生,她整个人扑在桌上,握住了自己的胳膊。 “香茗,疼吗?”孔妃如同陷入梦魇的人,眼神中的癫狂如同黑夜中伏击猎物的野兽。 “娘娘……娘娘请放手。”香茗咬紧牙关,已经从突如其来的伤害中回过神来。 “香茗,记住这疼。本宫的心就挨过这样的疼。这疼,是拜锦兰所赐,所以,本宫要你替本宫将这疼回报在她的身上!”孔妃缓缓松开了香茗的手,悠然起身,翩然离去。 锦兰之拒 皇帝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锦兰拒之门外。皇帝望着锦织苑的院门,有些难以置信。他问三沐:“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三沐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皇帝既然问了,他只能原话禀告:“看门的奴才说,他家夫人交代了,因为身体不适所以概不见客。就算……”三沐觉得自己就算是复述别人的原话,也可能因此挨上一顿斥责,“就算是陛下来了,也不见。” “三沐啊,你说,这是什么道理,朕在自己的后宫,还有不能去的地方?”皇帝失笑,他想的是,兰笙又闹了什么脾气,怎么敢说出如此恃宠而骄的话来。皇帝抬脚就走,三沐见状,连忙让人去叫门。 院门才露出一点缝,三沐便一脚踹了上去,将开门的奴才踢倒在地。“混账奴才,谁让你关门的!来人,拖下去重打二十杖!” 皇帝瞥了地上的奴才一眼,只觉得脸生。想起以前经常来开门的那个小太监,团脸圆眼,可比眼前这个顺眼得多。皇帝心中这样想着,人已经走到了院中。 院子里有几个奴才看到皇帝出现,都急着跪地行礼,皇帝不免觉得碍眼。以前来锦织苑,院子里总是很安静,今日突然多出这些个人来,皇帝觉得有些反常。 来到正殿,还未看见锦兰,就有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宫女迎了上来,“恭迎陛下圣驾。夫人已经歇下了。” “你……”皇帝不认识眼前的宫女,就算是满月被邱淮带走了,玲珑至少也应该在锦兰身边伺候的,那眼前这人又是谁?皇帝愈发困惑。“你下去吧!” “陛下……”宫女跪着不动,“我家夫人已经歇下了。今日,恐怕不能伴驾了……” 宫女故意拿捏出的娇声嫩语让皇帝心生厌恶,“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陛下留步。”宫女大着胆子抬起头,一张明艳妩媚的脸庞带着欲拒还迎的神情迎上皇帝俯视的目光,“夫人说了,若是陛下一定要宿在锦织苑,就让奴婢好生伺候……”说话的同时,宫女伸手扶上了皇帝的小腿。 皇帝皱着眉,脸色发黑,向后退了一步,挣开了宫女的手,厉声喝道,“三沐!将这贱婢拉出去!” 一直在殿外伺候的三沐连忙带人进来,将跪在地上的宫女扯了出去。宫女惊惶不堪,哭着告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奴婢是得了夫人的允许才如此行事的呀。饶命啊,陛下……”三沐一挥手,抓人的宫人连忙捂了宫女的嘴,将她拉了出去。 皇帝一脸严肃地走进内室,发现床榻上并没有人。一时间怒气又升,“人到哪儿去了!” 三沐刚要出去,听到皇帝的问话,赶忙过来查看,见内室无人,也是一头雾水,“奴才这就去问。”三沐走到殿外,问齐聚在侧的宫人,“你家夫人现在何处?” 这时,一个灰衣宫女自偏殿门外走过来回话,“回禀公公,我家夫人正在偏殿休息。”三沐听了,赶紧向皇帝回话。 听说兰笙在偏殿休息,皇帝便前往偏殿找人。灰衣宫女见皇帝亲临,赶忙推开殿门,请皇帝入内。皇帝一进偏殿,便闻到了淡雅的熏香味道。这间偏殿不大,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架,书架上摆了些书,桌上放了文房四宝,椅子上摆了一个火盆,床上躺着兰笙。 见兰笙睡得深沉,皇帝怒从心起。他走到床边坐下,推了推兰笙的胳膊,“锦兰,醒醒。”皇帝连着推了两下,发现兰笙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觉得不太对劲,便握住兰笙的手,微微用力,“锦兰,醒一醒,朕来了。锦兰!”兰笙依旧没有反应。 皇帝伸手探向兰笙的人中,觉察到温热的气息才放下心来。“三沐!宣太医!宣蔡青来!” 蔡青很快就到了,他拎着药箱跪倒床边,从皇帝手中接过锦兰夫人的手腕放在搭枕上。号上脉,蔡青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抬起手,想了想,又重新搭上锦兰夫人的手腕。 皇帝知道蔡青此举是何原因,他沉声道,“锦兰夫人有孕之事不用你管,你只要告诉朕,为什么怎么叫她,她都醒不过来。” 蔡青胆战心惊地退后几步,俯首在地,“回禀陛下,锦兰夫人似乎是服食了迷魂药,只要再睡上五六个时辰,自然就会醒来了。” “迷魂药?那是什么?是有助于安眠的药物吗?”皇帝想起之前,锦兰有梦魇之症,难道是最近又犯了? “迷魂药没有助眠的作用,只能使人昏迷。在民间,通常只有盗贼窃匪才会使用这种药。”蔡青几乎要哭出来了,他觉得自己今年一定是命犯太岁,所有太医不喜、不敢、不愿面对的病事都被他遇上了。 “使人昏迷?这么说,是有人给锦兰下药了?”皇帝气极反笑。 “微臣以为,应该是这样。”蔡青硬着头皮肯定了皇帝的猜测。虽然他也知道这事若是落了实,便会引起一番腥风血雨,可是皇帝既然要追究,他也没有资格阻拦。 皇帝看着陷入沉睡的锦兰,思虑丛生。他看向蔡青,嘱咐道,“蔡青,你应该知道,朕一直很欣赏你。不重用你,只是因为时机未到。你要时刻记住答应过朕的事。明白吗?” 蔡青浑身一僵,感觉所有的热血似乎都涌上了心头,他以头叩地,沉声应道,“陛下放心,微臣不才,只能守住太医院。陛下的嘱托,微臣一日未忘,请陛下放心。” 皇帝叹了一口气,“起来吧!锦兰夫人的事,留在你自己心里就好。回去若是有人问起,就说锦织苑里有个宫女突发疾病,不治而亡了。” “微臣明白。”蔡青起身,收拾起自己带来的东西。 “三沐,带蔡青去看看刚才那个宫女。你知道该做什么。”皇帝看了三木一眼,神色微冷。 “奴才明白。陛下放心。”三沐带着蔡青,关门离去。 皇帝翻身上床,躺在了兰笙身边,将人抱进怀里,低声呢喃道,“你怎么这么不让朕省心呢……” 帝王之怒 许久未至紫云宫,皇帝有种陌生的新鲜感。皇后似乎比昔日更加明艳动人了一些,因为皇帝的到访太过突然,讶异之色为皇后的美丽增添了一丝娇柔。 天下最尊贵的夫妻二人隔桌而坐,皇帝温良顺和,皇后美艳端庄,宫人奉上茶点便退出正殿,到外面候传了。帝后二人各自品茶,都不急于开口说话。 茶剩半盏时,皇帝安然说道,“鹭影,朕今日来,是想问问你,孔妃助你协理六宫已经有些日子了,你觉得她的做法如何?对你有助益吗?” 皇后一笑,放下茶盏,回望皇帝,“谢陛下关心。孔妃虽然性格毛躁些,但是她思路机敏、行事爽快,打理宫务时雷厉风行,倒是弥补了臣妾诸事从宽的弱点。” 皇帝点头,揣摩着皇后的神情,心中荡起一丝波澜,“你能对她满意就是最好。当初想要封她为妃时,朕确实有所顾虑,担心她处事不周,会给你惹下麻烦。现在看来,你们二人倒是很和睦,这样朕就放心了。” 明白皇帝是因孔妃而来后,皇后心中有些戚戚然。“陛下尽可以放心,孔妃行事之时,臣妾多有照看,若是发现她有不当之举,定然会及时告知,避免她惹出罗乱。” 皇帝不喜欢皇后的措辞,既像欲盖弥彰,又像煞有介事,唯独不像一宫之主该有的明判和公正。孔妃的所作所为就像是一个不懂音律的人,拿着瑶琴乱弹一气,扰乱了世人耳中的清净。可是,皇后非但不以为意,还出言为孔妃辩解,这就有失皇后的威信了。 “你能照看她当然最好。若是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朕也不会怪你。”皇帝望着皇后,希望皇后能领会他的言外之意,把该说的事情说出来。 “陛下仁厚,臣妾一定尽力看顾,不会让孔妃铸下大错。”皇后一笑,万物入春,生机盎然。她知道皇帝是来兴师问罪的,可是孔妃之错,虽有刁蛮任性之故,更多的却是因为怀了杀鸡儆猴之心。她贵为皇后,当然希望众人俯首贴耳,个个听话。孔妃所做,不过是掌权者重权、擅权、弄权的把戏而已。她亦是握有权柄之人,自然不会在意这些。 皇后的就事论事令皇帝失望,他将后宫交给皇后,就是希望皇后可以令后宫安宁、令众人和睦、令皇嗣兴旺,可是现在呢,一切都与他的寄望相去甚远。他甚至猜不透他的皇后心中有何感想,这究竟是他的悲哀,还是皇后的悲哀。“鹭影,朕很信任你。朕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一瞬间,皇后脸上的热情笑容被皇帝眼中的冷峻消融殆尽。皇后仍旧想以笑迎对,可是皇帝的目光却让她再也无法凝聚起谈笑如歌的勇气和平静。 皇帝发怒了。皇后深刻地感受到。那道目光里的冷漠是主宰天地的无情,更是生杀予夺的随性。皇后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目光,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皇后心中那些光明与黑暗的想法统统化为灰烬。皇后起身跪倒在地,垂首认错,“请陛下恕罪!臣妾……”皇后感觉有些头晕,那冷峻的目光铺天盖地而来,似乎要将她碾碎成尘埃,“臣妾有愧于陛下的信任。” “鹭影,朕没有怪你的意思。朕只是希望你跟朕说实话。朕与你是夫妻,夫妻本是一体。你若是不与朕交心,朕又如何将心交给你呢?”皇帝语重心长地说道。他没有动,任皇后跪在地上。皇帝一向尊重皇后,可是尊重不代表容忍,当皇后突破他容忍的极限时,他必须让皇后知道,他是皇帝。 “陛下,是臣妾想错了。臣妾不该纵容孔妃!”皇后低着头,因畏惧生出的头晕目眩令她几欲跌倒。 皇帝微微叹息道,“鹭影,你可以纵容孔妃,但是你对她的纵容不能践踏你身为皇后的尊严和底线。你的尊严和底线不仅属于你,也属于朕。” 皇后慢慢抬头,望向皇帝,眼眶湿润了,“陛下,臣妾是无心的,臣妾以为孔妃应该有分寸,可是臣妾错了。孔妃,孔妃就像个孩子,她一时听话,一时顽劣,臣妾不知该如何驾驭她。” 皇帝摇摇头,没有丝毫扶起皇后的念头,“鹭影,朕不要求你驾驭任何人。朕需要你降服她们,就算不能降服,也要让她们敬服于你。因为你是朕的妻,她们是妾。” 皇后垂下眼帘,因为恐惧而抖动的双手渐渐平静下来。她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是要她为孔妃做下的错事善后。她不仅是要帮孔妃,更是要帮自己。“臣妾懂了,臣妾会尽快处理好孔妃的事。” 皇帝露出浅淡的笑容,他不想恐吓皇后,可是皇后确实被他吓到了,“鹭影,你是皇后,应该知道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朕是尊重你的,朕希望,你也能尊重自己。”皇帝起身,将皇后扶起来。他伸手抚上皇后的脸,手指轻轻滑过那瑰丽的眼角,感觉有一颗星子在那里闪闪发光。 皇帝的爱抚令皇后心里发酸,她不愿意相信自己感受到的事实:在皇帝心中,她是皇后,是皇帝的妻子,是后宫的主人,却不是皇帝的爱人。皇帝会敬重她,却不会怜惜她;皇帝需要她治理好后宫,却不需要她的爱慕。这个事实令皇后渲染泪下,在她的泪眼婆娑中,皇帝离开了她的视线,离开了紫云宫。 升宁宫中,兰笙偎在床上,正读着一本晦涩难懂的《道论》。皇帝沐浴回来,夺走了兰笙手中的书,“床上灯火暗,再读书去榻上。” 兰笙不语,滑进被子里,思量许久,终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陛下听孔妃击鼓的时候,不觉得吵吗?” “鼓声振奋人心,其中的力道与劲意更是值得品味,朕不会觉得吵。”皇帝上床,放下帷帐,将兰笙揽到怀中,“你觉得吵了?” “以前不觉得,最近……”兰笙侧过头,避开皇帝的发髻,觉得两个人耳鬓厮磨时说起另外一个女人的事有些奇怪。 皇帝将碍手的衣物放到被子外面,“最近怎么了?”他可不像兰笙,隔着十万八千里还要去听别人的鼓声。 兰笙推开皇帝,自下而上望着皇帝如玉的面庞,被那明亮的眸子照红了脸。“以前,孔妃的鼓声很轻盈,有种飞扬跳脱的欢快。最近,孔妃的鼓声变得宏大澎湃了,虽然狂傲贲张,却有点儿急躁凶猛的感觉。” 皇帝哑然失笑,重又躺在兰笙身边,静心听了片刻,“确是暴躁了些,这个孔妃……” 听着皇帝叹气,兰笙有些自责,她贴到皇帝身边,低声说道,“陛下别想了,天意之下,自有定数。孔妃亦是如此。” 祭天之祸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习惯了隆冬三月的寒意后,连天上飞舞的鹅毛大雪都多了些惹人怜惜的寡淡。祭天大典上,皇帝与皇后率领后宫嫔妃向天祝祷,祈求天眷大陵,保万民平安,佑盛世太平。紧随帝后的,是孔妃和文妃,再后面是溪嫔和香茗、江嫔和锦兰。按照礼部的上呈的奏折,帝后只要带着有孕宫嫔祭拜即可,可是皇后看了看名录,觉得宫嫔半数已出,也就不差剩下的一半了,干脆全去祭天,沾仰天顾,为每个人都祈到一分好福气。 皇帝和皇后登于高台后,要与祭天令共施典仪,其他人只要站在自己的位置,潜心遥寄便可。兰笙和江嫔站在最底层,两个人见四周空旷,且无人注意,便相互走近了几步,低声闲话起来。 “你还真的把满月留给淮王爷了?我还以为你过几日就会将满月要回身边呢。”江嫔拄着一支檀香梨木的手杖。若是不知道她腿伤落下残疾,任谁也看不出她与常人有异,甚至还会以为这支手杖是贵人们佐妆添贵的饰物。 兰笙悠悠叹道,“跟着淮王爷比跟着我安心。她要是真回了我身边,那我的罪名就一个也跑不了了。” “孔妃对你,可真是不遗余力了。你到底哪里得罪了她?”江嫔抬手为兰笙扯了扯斗篷,今日虽阳光明媚,却也是寒风不断,这高台上,多少还是有些冻人。 兰笙斜觑了江嫔一眼,眼神中又是委屈又是无奈,“我怎么知道。孔妃的为人,你是最清楚的。她要是讨厌一个人,还需要找个借口吗?” “这倒是。”江嫔了然一笑,“她和我相看两厌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兰笙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知道就对了,你若是懂得了孔妃心中所想,你便与她相去不远了。” “算了吧,我可不敢自比于她。”江嫔歪头向上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说了一个消息。香茗的手不是自己烫伤的。是孔妃有意弄伤的。” 兰笙心头一跳,转头看向江嫔,“你说什么?”兰笙对此是有所怀疑的,因为得知香茗烫手后,她特意去探望过。香茗说,她是要摔倒时,慌乱之下将手按进了炭盆,结果手掌和手指都烫伤了。香茗的烫伤很严重,除了手上的肌肤烫坏了,碎炭块还刺进了皮肉,烧到了筋骨,香茗的右手彻底失去了知觉,以后也不会恢复了。 “应该是真的。”江嫔向兰笙的方向又挪了一步,神色端肃了一些,“你应该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后宫中多的是能被银子撬开的嘴。” 兰笙想起香茗向她说起受伤经过时的表情,那份不甘和懊丧着实不似伪装。香茗为什么要隐瞒呢?兰笙很是不解。可是一道灵光闪过,兰笙想到一种可能,“香茗受伤,不会是和我有关吧?” 江嫔叹了口气,她对锦兰说出这件事的目的,不是要在孔妃和锦兰之间激发仇恨,而是想给锦兰提醒,有人已经盯上了她的肚子。“我打听到的消息是这样的,孔妃怀疑你腹中的孩子不是皇嗣,想要让香茗利用和你的关系去查证这件事。香茗没答应。孔妃就烫伤了香茗的手。”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令兰笙落了一身的冷汗。孔妃到底想做什么?回顾自己与孔妃的接触,除了有两次,她狐假虎威,利用皇后的威势欺骗孔妃外,她并没有真正招惹过孔妃。退一步说,虽然她对孔妃有不敬之处,可是孔妃也借肃整宫闱、清替宫人的机会向她立威了,而且还趁她有孕之时给她下药,命漂亮宫女假借她的名号向皇帝自荐枕席了。这样的反击还不够吗? 见锦兰沉默不语,江嫔也深感无奈。香茗确实是受了锦兰的连累,就算香茗甘愿吃下这个亏,锦兰心里还是会过意不去。“你也别想太多。香茗既然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的内情,就是有自己的打算,你若是心中不安,就想别的办法弥补一下吧。” “香茗的手废了。”兰笙突然转头看向江嫔,一脸冷酷,“这要怎么弥补?” 江嫔能够锦兰心中的愤恨。可是,这就是后宫。如果香茗自己不说,这件事就会掩埋于假象之下了。“锦兰,小不忍则乱大谋。别让愤怒影响你的判断。如果你因此而胡思乱想,那我告诉你这件事就没有意义了。” 兰笙望着江嫔,神色渐渐恢复了适才的平和,她转头望向祭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真是可笑。孔妃就这么无法无天吗?难道皇后娘娘都不能管束她吗?”兰笙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听江嫔说出此事后,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请皇后做主,而是想要自己去报复,这种念头确实是幼稚了一些。 “怎么没管?”江嫔心中也有不少微词,可是以她现在的处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是不会多说。“你以为我这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是从紫云宫!香茗受伤后就去了紫云宫向皇后娘娘说了此事。皇后娘娘传唤了孔妃,结果,孔妃顶撞了皇后,气得皇后摔了一只茶碗。” 兰笙瞬间无语,孔妃竟然连皇后都敢顶撞,那还有谁能压制住她?“皇后娘娘没有惩治她?” “具体细节不知道。只知道孔妃走时,皇后的情绪很平静,似乎没有摔过那只碗。”江嫔拄着拐杖,向兰笙这边走了两步,又走了回去。站了太久,她感觉冷气逼人,腿有些疼。 这样的结果令兰笙意外,但是她也明白了香茗之事隐下不发的原因。皇后默许了孔妃的做法,她的默许意味着她认可了孔妃的猜测,她对兰笙腹中的孩子生出了怀疑。“原来如此……”兰笙感到一丝彻骨的凉意,她仰头向高台上的皇后望去,眼中看到的情景却令她惊呼出声。 不仅是兰笙,惊呼声自四下响起,瞬间淹没了祭台的长阶:文妃自高台上滚落下来。 文妃离世 了解事情发生经过的只有溪嫔和香茗。她们二人就站在文妃和孔妃下面一层的平台上,当时,她们正说到祭典结束后要喝些姜汤暖暖身,就听到了文妃和孔妃发生争执的声音。 文妃说话的声音不大,所以她们没有听清。但是孔妃的声音很大,她们听的比较真切。孔妃先后说了三句话。第一句话是:“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第二句话是“我哪里做的不对了?你不要血口喷人”。第三句话是:“你威胁我?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就凭你肚子里的那块肉?没有了他,你还算什么”。说完第三句话,孔妃用力推了文妃一把,文妃始料未及,摔倒在地后顺着阶梯滚落下去。 祭典被迫中断,文妃被送回了赤阳宫,孔妃被押回了缁烟宫。文妃因为滚落而胎动,可是孩子却迟迟生不下来。皇帝坐在赤阳宫的偏殿里,听着文妃声嘶力竭的哭声,心中一片混乱。邱望致出生时,叶氏也发出了这样的声音,那时,叶氏的叫喊声由强到弱,响了半夜,最后,婴儿的啼哭声终结了一切,那饱含痛苦的声音连带着叶氏的生命一起消失了。 皇帝有些害怕,害怕文妃和叶氏一样,给自己留下一个孩子便香消玉殒。他需要的不是那个孩子,他需要的是文妃好好地活着。 专擅妇科的太医集聚在赤阳宫中为文妃看诊,他们奉皇帝谕旨,要保住文妃的命。可是,文妃的脉象,越来越弱;身下的鲜血,越流越多;哭喊的声音,越来越低。太医们拟定了好几个方子,却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药方能救文妃一命。 终于,文妃产下了婴儿。可是稳婆接过来一看就吓得跪倒在地上,那是一个足月的男婴,却生来已死。 挣脱了束缚的文妃告诉身边的宫人,她要见皇帝。尽管皇后一再阻拦,皇帝还是进到了血气未散的产房之内。看着地上的一盆盆血水和一个个陪产之人,皇帝觉得自己脚下发虚。 皇帝走到账内,看着床上躺着的文妃,露出了温暖的笑容,他坐到床边,握住文妃的手,安慰道,“若薰,辛苦你了。” “陛下……”文妃的声音很是虚弱,她想用力握紧皇帝的手,却发觉自己已经没有这份力气了。“臣妾对不起陛下,没能好好地生下孩子。” “不,不。你做得很好。你能好好地跟朕说说话,这就很好。”皇帝握紧文妃的手,心中涌上一股哀凉之意。这是他喜欢的女人,虽然他知道这个女人不喜欢他,可是他仍然无法放弃心中的喜欢。他以为他的喜欢能陪着这个女人到天长地久,却没想到,这只是他的一腔痴望。 “陛下能抱抱臣妾吗?”文妃觉得很累,她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先她一步走了,而她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是因为有话要对皇帝说。 皇帝俯身将文妃抱在怀里。文妃的身上还透着凉气,仿佛刚才在祭天高台上吹受的冷风都藏匿在了文妃的身体里,此刻正侵蚀着她的神志。皇帝轻抚着文妃的后背,想起自己许久没有这样抱文妃了。对于文妃,他宁肯远观,却不敢亵玩。当他发现自己喜欢上文妃时,他便习惯了远远地看着文妃,因为他知道,文妃不喜欢他的亲近。他尊重文妃的选择,他希望文妃能够在后宫生活的快乐。 “若薰,朕的心中有你,你的心中可有朕?就算没有,朕也不在意,只要你的眼里有朕,朕就满足了。”皇帝紧紧搂住文妃,他不需要文妃的答案,无论文妃爱他不爱,文妃都是他的文妃,是他喜欢的女人。 “陛下,臣妾不能再陪伴于陛下身边了。臣妾福薄,与陛下缘铿一念。可是,臣妾自认,对得起陛下的情意。臣妾,爱重着陛下。”文妃靠在皇帝的肩头,感觉高台上的冷风又萦上了她的身,那呼吸间酸涩的冰凉此刻又充斥在她的鼻子里,两行泪水从文妃眼中流下。 “陛下,小心皇后。”文妃的声音越来越低,倦意覆盖了她如雪的脸庞,她抓住皇帝衣襟的手一点点松了下去,“皇后不是,陛下的良配。不要,信任她……” “朕会的。若薰,朕记住了。你说的一切,朕都记住了。”皇帝希望文妃能了无牵挂的离开,这是他最后能给予文妃的心意了。 “陛下,能忘,勿念……”文妃的头歪向了一边,靠在了皇帝的耳侧,仿佛还要和皇帝说上几句悄悄话。她那白皙的手落在了碧绿色的锦被上,好像一捧碎雪被遗落在了早来的春日里。 驱散了所有的人,皇帝独坐在赤阳宫中。望着门外渐渐黑下来的天色,皇帝感觉眼睛干涩麻木。他知道,文妃不在了。虽然文妃还躺在百步开外的寝殿里,可是他知道,文妃已经离开了。皇帝知道,他应该去重启祭天大典,他应该去会晤文武百官,他应该去审问孔妃,他应该去嘱咐皇后,他知道他应该做的一切,却什么都不想去做。他希望自己能长久地停留在前一刻、这一刻和下一刻,他希望可以挽留一下文妃离去的脚步。可是,他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妄想。 夜幕彻底降临时,溪嫔来了。三沐提着一盏白色奠字的灯笼为溪嫔照着路,一个宫女跟在溪嫔身后,手中捧了一把古琴。 走进殿中,三沐点起了几盏灯,驱散了黑暗。溪嫔掩去了脸上的哀伤之色,让宫女将古琴放在桌上。三沐和宫女一起退出正殿后,溪嫔走到了皇帝的身边,她扶住皇帝的肩膀,“沄哥哥,我把你的琴带来了。我想,你应该想为文妃娘娘弹奏一曲。” 皇帝抬眼看向溪嫔,眼中的死寂有了一刹那的松动。“沄哥哥,人死不能复生。你也想文妃娘娘走的安心,对吗?为她弹奏一曲吧!她一定没听过你的琴声,你应该让她听一听。” 文妃过世当夜,皇帝于赤阳宫中弹奏一曲《离人念》。一夜间,雪落如帐、风卷如泣,阖宫悲鸣、众情恸悼。第二日,御花园的红梅林中枝秃花残、泣血遍地、再无梅香。 孔氏之心 文妃殁了。皇帝在赤阳宫坐了一夜后,终于接受了这个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害死文妃的凶手是孔妃,大庭广众之下,孔妃将文妃推下高台,害得文妃一尸两命。 皇帝将审问孔妃之事交给了皇后,他要皇后问清楚,孔妃为何要做下如此恶毒冷酷之事。他要给文妃一个交代,给出生即殒命的孩子一个交代,给他自己一个交代。 缁烟宫一片死寂。孔妃被押回来之后,所有的宫人便都被带去司狱监了。偌大的宫殿之中,只有孔妃一个人,独坐在正殿之中,望着大敞四开的殿门发呆。 皇后到时,孔妃依旧坐着,不行礼,不问安,如石雕一般沉默。皇后见此情景,心中涌起无限感慨。文妃的死突如其来,令所有人惊诧莫名。她身为六宫之主,对此难辞其咎。一个妃位,一个皇嗣,就这样瞬息间殒命,实在是耸人听闻。她不但要给皇帝一个说法,更要给太后一个说法。 “孔氏,说吧!你为何要谋害文妃?”沉默许久,皇后选择开门见山。她以前就是对孔氏太含蓄了,以至于孔氏似乎永远都不清楚她要表达的真实意思是什么? 孔氏没有说话,好像没有听到皇后说的话。李嬷嬷呵斥道,“犯妇孔氏,皇后娘娘问你话呢,不要装傻充愣!” 孔氏似是被触动了,她转头看向李嬷嬷,眼神直勾勾的,“文妃死了吗?” 李嬷嬷冷下脸,“文妃娘娘殁了。是你害死的。说!你为何要害文妃?” “本宫害她?本宫害她?笑话!笑话!本宫为什么要害她?本宫没有……本宫没有!”孔妃起初是坐着的,越说却越激动起来,她一下子站起来,冲到宫殿门前,指着门外大吼起来,“都在外面鬼嚎什么?天塌了吗?你们在嚎给谁听?” 皇后怒目相向,让宫人将孔氏拉回来,“你闹够了没有!” 孔氏被人按坐在椅子上,嘴上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个个的都不安好心。净想抓本宫的把柄?本宫不怕你们!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你们这些小人,就想着坑害本宫!” 李嬷嬷请示皇后,是不是让太医院的人来看看,这人眼看着是糊涂了,恐怕问不清楚什么。 皇后看着一直挣动不停的孔氏,阴郁地点点头。她不想在孔氏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文妃已经死了,就算弄清楚孔氏的想法又如何?于事无补不说,还容易引发其他事端。可是皇帝的旨意已经下了,而且态度坚决。若是自己不能将事情处理清楚,恐怕会惹起皇帝的不快。 太医院的人赶到后,在宫人的帮助下,给孔氏下了银针,孔氏陷入了昏迷。太医给孔氏诊了脉,禀告皇后,孔氏是一时肝气淤积,血脉逆行,丧失了心智。经银针入穴、疏通血脉,醒来后便会恢复。但是,从孔氏的脉象中可以看出服食慢性药的痕迹,虽然药性不烈,但是药性持久,这种药伤肝伤肺,若是长期服用,容易使人易怒易躁、脾性改变。 皇后看看李嬷嬷,眼中闪过一抹犀利。李嬷嬷会意,让太医即刻唤醒孔氏。太医取出鼻烟瓶,在孔氏鼻下放了一会儿,孔氏缓缓醒转过来。 李嬷嬷见孔氏醒了过来,便招呼太医去殿外候旨。太医出去后,李嬷嬷命宫人将殿门关好,殿中只留了两名宫人伺候。 “清醒了吗?”皇后看着孔氏,一脸萧索之意,好像在看秋之落叶,心生悲凉。 孔氏看着皇后,眼中泛起泪水。“娘娘,娘娘是来送我上路的吗?” “孔氏,你既然知道自己死罪难逃,就把该说的一一说出来吧!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皇后看着指尖的丹红,觉得鲜艳的颜色就是如此残忍,能把所有的自然都映衬得苍白。 “娘娘想让我说什么?”孔氏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在她眼前是文妃跌落在长阶之下的场景,那样触目惊心、那样深刻冰冷。她明明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明明应该为自己排除异己而击节叫好,可是她叫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因为周围人的目光如风刀霜剑一般将她刺了个千疮百孔。那些人看她的眼神有惊惧、有畏缩、有怀疑、有忐忑,那些人在等着看她出丑,等着看她被枷锁缚身、等着看她被凌迟处死。 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也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样做。她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做了。她不喜欢文妃,不喜欢文妃的作派和气势,不喜欢文妃的姿态和分寸。身在嫔位时,她对文妃充满嫉妒和羡慕,身居妃位时,她对文妃充满猜忌和敌意。 她不想招惹文妃,也不想文妃来招惹她。她希望与文妃相安无事,因为她怕自己一旦被激怒,就会失控,就会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孔氏,事到如今,你也不必懊悔了。本宫只想问你,你为何要对文妃下此毒手?文妃与你,到底说了什么?”皇后看着孔氏的眼泪,觉得可笑至极。之前那个嚣张跋扈的孔妃有如昨日红花,娇艳欲滴,惹人艳羡。今日的孔氏仓皇无措,噤若寒蝉,惹人怜惜。 “……我恨她。恨她的自以为是,恨她的虚伪造作。她以为她怀了皇嗣就比我高出一等了。她就可以来教训我了。她凭什么?”孔氏捂住脸哭起来,“她凭什么……”入宫以来所有的委屈一起迸发出来,化作泪水淹没了孔氏的前路。 “文妃教训你?她因何事教训你?”不过是祭天典礼上的片刻之间,两个人能说的话屈指可数。文妃会利用这么这样的间隙教训孔氏?这可不像文妃的性格。 “她说她知道我做过什么。她威胁我。她说陛下会厌弃我。我不想陛下厌弃我。陛下已经不喜欢我了。我不想被陛下厌弃……”孔氏泣不成声。她喜欢皇帝,哪怕皇帝很少亲近她,她也喜欢皇帝。她知道自己的喜欢很卑微,所以在升为妃位后,她欣喜若狂,她觉得自己的喜欢得到了回报。 她终于扬眉吐气了。 可惜,好景不长。 “只是因为这样吗?只是因为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皇后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出来。文妃竟然就因为几句话而丢了性命。这结果还真是让人意外。 溪嫔胎动 皇后将孔氏的话原封不动地向皇帝做了禀告。她以为皇帝会和她一样感到天意弄人,可皇帝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皇帝的态度令皇后感到不安,她以为皇帝会愤怒、会懊恼、会悲伤,可是皇帝却只有一脸平静。这平静意味着什么?到底是接纳了文妃意外身死这件事,还是接纳了自己审问孔氏得出的结果。皇后心里犯起了嘀咕,一向温和待人的皇帝突然这样平静下来就无异于不悦,可是她完全照搬了孔氏的话,未掺虚言,皇帝又有何不悦之理呢。 皇后请皇帝示下,要如何处置孔氏。皇帝抬眼看了看皇后,不置一词。皇帝的注视如同冷箭刺进皇后的双眸,皇后因此心惊胆战了片刻。“陛下,孔氏之罪,确有众人目睹,她已无可推卸。陛下若无他顾,便可依宫规论处了。” “先在缁烟宫里关着吧!”皇帝虽不愿相信孔氏动手的理由会是如此不值一提,可是他也明白,皇后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做伪。这种归咎于天意的根由令文妃的死成为皇帝无法释怀的心结。 “陛下,文妃的殡仪是以妃位的礼制执行,还是……”皇后斟酌许久,觉得请皇帝拿这个主意才最合适。她担心自己的决定会令皇帝心生不满。她有些摸不准皇帝对文妃的态度,若说皇帝对文妃因敬生怜,那么皇帝不会在赤阳宫弹上那一曲多人心魄的琴音;若说皇帝对文妃因爱生宠,那么皇帝对文妃的态度又有些偏于疏离了。 “就以妃位之礼操办吧。文妃一向行止守重,不会在意这些身后的虚节。”皇帝不再看皇后。现在,他一看到皇后就会想起他吩咐皇后管教孔氏的过往,如果皇后对孔氏的约束再严苛一些,孔氏还会做出伤害文妃的事吗?皇帝总是忍不住做出这种假设,他明知这样想会引发他对皇后的不满,却还是消除这个念头。 “臣妾明白。臣妾会携宫嫔到虚怀庵为文妃诵经祈福,愿她与夭儿早登极乐。”皇后心想,看到皇帝对文妃的用情,其他宫嫔定然心有所感。为了抚慰皇帝的伤心,她们对文妃多一份礼敬和尊重总是应该的。 “就依你的意思做吧。朕要看顾重启祭天大典的事宜,文妃的丧礼就托付给你了。”皇帝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笑脸,虽牵强却透着暖意,“不要太辛苦。好好把文妃送走吧!” 皇后躬身行礼,心潮澎湃,“臣妾一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文妃的灵柩在赤阳宫停放了七日后,将被送往皇陵安葬。起灵之日,一众宫嫔齐聚,为文妃送灵。为了超度文妃的亡魂,虚怀庵的主持亲自入宫,诵念《往生咒》,为文妃引路。皇后亲率众嫔送文妃的灵位去往虚怀庵,幽深漫长的百级长阶上人头涌动却悄然无声,贵人、宫人浩浩荡荡地列成一队,雪白的幡子在枯枝干杈下飞扬舞动,如同又下起了一场隔绝天色的纷繁大雪。 进入虚怀庵后,主持率庵中尼僧为文妃诵经做法,各位宫嫔则到禅房稍作休息。为了迎接众位贵人,禅房中多加了许多炭盆,饶是如此,禅房内还是阴冷得厉害。 小尼僧进进出出地为众位贵人送上了茶点,连带着屋中的热乎气一个劲儿往外跑,皇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李嬷嬷见皇后神色有异,上前阻止了小尼僧的殷勤招待,将屋中看似是要听候伺候,实际是好奇贵人品相的尼僧都赶了出去。 “李嬷嬷,跟主持说一声,稍后我等诵经之时,不要安排太多尼僧跟着。克尽本分就是最好,奴颜婢膝得像什么样子……”低声嚼出最后一句话,皇后面上微冷,将滋味寡淡的茶碗放在一边,眼睛望向虚空,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陪皇后坐在里间的溪嫔和香茗虽听到了皇后的话,却只做没有听见,各自低头喝着同样味道寡淡的茶。 江嫔和兰笙坐在外间,兰笙正帮江嫔按摩伤腿,听了皇后的话,手下一停。江嫔看了里间一眼,将桌上的茶递给兰笙。兰笙摇头,继续为江嫔按着腿。在冬日里走过这百级长阶,她一个腿脚利索的人都觉得吃力为难,更何况是腿伤成疴的江嫔。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主持到禅房来请众位贵人去大殿诵经。主持向皇后说道,“皇后娘娘,事发突然,庵中简陋、炭盆有限,大殿要比这禅房冷上一些,只怕众位贵人体弱难受。依贫尼之见,贵人们最好分开相继去殿中诵经,这样,既可以保诵经不断,贵人们也能少捱些冻。” “既然是这样,就依主持所言吧。”皇后看看其他人,说道,“香茗,你和本宫先去,之后是溪嫔和锦兰,江嫔,你先好好休息,最后换你去。” 皇后和香茗走后,溪嫔、江嫔和兰笙并没有什么交流,只是各自休息,等待皇后和香茗回来。一个时辰后,皇后和香茗带着一身寒气归来,皇后铁青着脸色,对虚怀庵的准备很不满意。见溪嫔和兰笙要走,皇后吩咐陪伴的宫人,“从这屋里端两个炭盆去大殿。李嬷嬷,你让人回宫中再取些炭盆过来。” 溪嫔和兰笙相视一眼,谢过了皇后娘娘的恩赏,便去了大殿。大殿上果然很冷,宫人依照皇后的吩咐将炭盆放到了溪嫔和兰笙的脚边。溪嫔紧了紧披风,坐在椅子上,展开经书,开始诵念。兰笙见状,也不多话,跟着坐了下来,照着经书诵念起来。 大殿上烟香缭绕,伴经的尼僧一刻不停地敲着木鱼,这宛若穹顶传来的恢弘之音令兰笙生出了敬畏之感。 半个时辰后,溪嫔突然停了一下,兰笙不觉有异,以为溪嫔只是累了,便继续诵读。可是又过了一会儿,溪嫔有停了下来,她捂着肚子,神情痛苦,“我的肚子疼……锦兰,我的的肚子疼。” 第一次听溪嫔叫自己,兰笙有些不习惯,她匆忙起身,查看溪嫔的情况,发现溪嫔脸色苍白,头上已经渗出一层薄汗,“娘娘这是怎么了?”兰笙慌乱起来,她束手无策地看着溪嫔,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溪嫔猛然抓住兰笙的手,喝道,“孩子要出生了……孩子要出生了……” 兰笙连忙冲身后的宫人喊道,“快去禀告皇后,溪嫔要生了。”感受着溪嫔用力的劲道,兰笙的心慌作一团。 母子堪忧 寒天冷地,深宫古庵。溪嫔躺在禅房中,嘶声哭叫,忍受着腹中孩儿为降临尘世而折腾出的种种疼痛。 皇后听闻溪嫔即将生产就立刻派人去宫中接太医和稳婆过来。幽径曲折,平日走起来自有一番探秘寻踪的动人之意,可是值此千钧一发之际,赶路报信的人再走起来,只觉得磕磕绊绊、坎坷不堪。 听着溪嫔的叫声,皇后心中焦急难耐。听闻溪嫔胎动时,皇后是想把溪嫔送回宫中的。可是李嬷嬷查看了溪嫔的状况,发现她身下已经见红,羊水或是破了,再行挪动恐怕会有性命之忧,所以皇后只能下令将太医和稳婆找过来。 为文妃诵经之事被暂时搁在了一边,皇后带着其他几人坐在外间陪同溪嫔生产。李嬷嬷叫了两个伶俐的小尼僧在里间伺候溪嫔,几个岁数大的尼僧则里里外外地运送着热水和布巾。 溪嫔一声高一声低的呻吟不时传出,听得人心惊肉跳。尼僧们运送出的水和布巾都沾染了醒目的血色,看得人心神不宁。皇后神色仓皇地问道,“香茗,从这里回宫需要多长时间?” “回禀娘娘,咱们来时差不多走了半个时辰,他们此番回去,一定会比咱们快一些。依嫔妾只见,用不上一个时辰,太医和稳婆就能过来了。”香茗轻声细语的回答缓解了紧张的氛围。溪嫔是与她们一同过来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她们也会背上看护不周的罪责。皇后身为翘首,责任更重,此刻心惊实在难免。 “溪嫔有孕几个月了?到临产的日子了吗?”皇后又问道。香茗的记性好,而且心细,所以皇后曾经安排她读过《起居注》,为的就是有事需要确认时,香茗能够及时提醒。 香茗垂眸,掐指算了算,“按说应该再有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临盆。但是近来后宫事多,溪嫔难免牵扯精力,提早生产也是有可能的。” 皇后不再说话,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太医和稳婆来。 “提早生产会不会有危险?之前溪嫔惊过胎、中过毒,底子可不好。”江嫔看向香茗,焦虑之色尽显于面,“香茗,太医院中的妇科大夫医术如何?我听溪嫔的叫声,感觉情况有些凶险。” 皇后冷眼看向江嫔,厉声叱道,“江嫔,不要乱说话。你怎么就听出凶险了?谁家妇人生子不是这般叫喊的?” 江嫔见皇后动怒,没有申辩,而是选择了沉默以对。 香茗见状,从中调和道,“娘娘息怒。溪嫔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李嬷嬷久居宫中,一定能帮溪嫔娘娘顺利产下皇子。” 兰笙对香茗所言不敢尽信。适才溪嫔抓住她的手时,力气很大,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兰笙见过女人临盆,那些顺利产子的女人,多是痛大过苦,产子后虽精疲力竭,却不会有损伤身体的后患。可是溪嫔给兰笙的感觉不是这样的,溪嫔脸上的煎熬是身体极度不适造成的,兰笙对这种不适很在意。 “好端端的,怎么会说生就生呢……”皇后低声念叨了一句。重重叹了一口气,似是对溪嫔产子的这个时机颇为不满。 太医和稳婆赶到后,为溪嫔诊脉,说溪嫔有难产的征兆,很是危险。很快,皇帝和南怀也来到了虚怀庵。南怀还带了一位民间的大夫,正是之前溪嫔中毒时确诊病症的老者。本着治病救人的心思,老大夫并不避忌,在宫人的陪同下进到里间为溪嫔看脉。 皇帝严肃地坐于上首,目光清冷似有忧虑。南怀一脸怒容站于皇帝背后,瞪视着在场的贵人,大有溪嫔若是遭遇不测,他便要为皇帝分忧、诛杀奸妃的架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溪嫔为何会突然临盆?”皇帝看向皇后,语气中满是愤恨。 “回禀陛下,事出突然,臣妾也没有细问。溪嫔是在为文妃诵经时突然胎动的。当时只有锦兰和陪侍宫人在场。”皇后沉着镇定地说着事由,不想无故被皇帝训责。 皇帝看向兰笙,眼神中是令兰笙感到陌生的威逼之意,“锦兰,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兰笙起身,恭敬回道,“陛下,臣妾与溪嫔娘娘诵经时未发生任何异常之事。溪嫔娘娘是突然感觉到疼痛的,然后她就告诉臣妾,她腹中的孩子要出生了……”兰笙只能实话实说,因为实在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细节。事情就是这样始料未及地发生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让大家相信这个简单得令人不敢相信的事实。 对于兰笙,皇帝是没有怀疑的,因为兰笙没有必要针对溪嫔。但是碍于皇后的颜面,皇帝必须对兰笙使出态度来。自始至终,皇帝对兰笙的态度都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所以众人都认为皇帝就是将兰笙当做闲暇时的添伴,既不是恩也不是宠。 “陛下,万事都等溪嫔娘娘产下皇子后再行问询吧。”香茗从旁劝了一句。溪嫔的叫声已经越来越低微,似乎是用尽了力气一般。看皇帝的意思,若是溪嫔真有不测,她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又过了许久,溪嫔的哭叫声已经听不到了。一片死寂从禅房里间四散出来,众人心中的惊惧迅速胀大到极限,似乎一根银针掉在地上就足以刺破所有人紧绷的心弦。 突然,孩子的啼哭声传来,众人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很快,李嬷嬷慌慌张张地从里间走出,跪在皇帝面前,“启禀陛下,溪嫔娘娘有血崩之象,已经神志不清了。太医和那位民间大夫对如何下药有所分歧,还请陛下定夺。” “……听民间大夫的。”皇帝面容愣怔,语调飘忽,似是神游出窍。 李嬷嬷看向皇后,有所犹豫。南怀见状,吼道,“没听到陛下的旨意吗?一切照民间大夫所说的做!” “是,奴婢明白。”李嬷嬷连忙低头退进里间。 又是一片令人胆寒的沉寂,在这寂静中,婴儿那微弱的啼鸣显得更加可怜。皇帝突然回过神来,起身走向禅房里间。众人惊愕中,兰笙已经上前拦在皇帝面前,“陛下留步。产房血腥气中,容易冲撞陛下。” “让开!朕要去看风儿。”皇帝的眼前是文妃那种苍白的脸,皇帝很怕,那个喜欢跟在他背后,轻声唤他“沄哥”的女子会落得文妃一般的命运。 “陛下!”兰笙不动,依旧挡在皇帝面前,她知道文妃的死给皇帝带来了怎样的伤心悲恸,她不想皇帝再经受一次这样的打击,尤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溪嫔知道陛下心疼她,一定不会有事的。陛下应该相信溪嫔。”兰笙仰头注视着皇帝,恨不得伸出双手将皇帝推回去。 皇帝低头看着兰笙,在那沉静如水的目光里寻回了平素的自己。他微微沉下一口气,转身坐了回去。 假孕之罪 皇帝依稀记得,曾经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从死到生,也许要经过几百年的轮回,而从生到死,也许只需要一息之间。 从站起到走出,再到走回来坐下,皇帝觉得自己在生死之间走了两个来回。兰笙是对的,他应该相信溪嫔,为了他,溪嫔一定想要好好活着。溪嫔和文妃是不同的,自从入宫那一刻起,文妃便“死”了,魂归黄土不过是她的身与心合二为一、共赴死途的一种形式。溪嫔对活着有更多的憧憬,所以她会努力地活下来。皇帝相信溪嫔是这样想的。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民间大夫从里间走出,先是看着满眼急切的南怀点了点头,随后向皇帝跪倒,回禀道,“皇帝陛下,草民不负所托,救回了溪嫔娘娘。但是娘娘此番失血太多,伤了元气,日后恐怕再难有子嗣之缘了。娘娘的身体虚弱,需要好好调养一段时日,草民会留下药方,望陛下能以专人伺之,以免人心不轨、药出歧用,害了娘娘。” 民间大夫的一些话震惊了在场所有的人,尤其是最后一句忠厚直言,几乎就是在暗示后宫中肮脏勾当太多,他虽然留下药方,也很可能会被人利用来毒害溪嫔。皇后身为后宫之主,由她管辖的宫闱被一个草民这般置评,不亚于当面羞辱。 “大胆愚民,皇宫内院、天子居所,岂容你如此诽谤。”皇后大声训斥道。就算这个民间大夫救回了溪嫔的命,他也没有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林大夫,你为何会有这种顾虑?”南怀斜眼看着皇后,对皇后的怒气很是不屑。可是天子面前,他不能公然与皇后作对,便干脆无视了。“莫非,你在舍妹身上看出什么异状了?” 民间大夫朗声说道,“正是。老朽为娘娘诊脉时,发现娘娘此番生产并非是劳累、惊吓,或是磕碰、饮食所致,乃是药物催发的胎动。” 皇帝脸色未变,“药物催发?溪嫔服用了什么药物吗?” 林大夫正色道,“陛下,溪嫔娘娘是因为闻了毒烟,才引发早产的。民间通常用这种熏烟来捕猎,猎物闻到烟气后,会因为血脉扩张、血流加快而躁动不安,进而狂走暴跃,力竭而亡。” “毒烟?”林大夫的话在皇帝心中掀起波澜。“溪嫔能在何处接触到毒烟?”皇帝此话是看着皇后问的。今日给文妃送殡,文妃的棺椁已入皇陵,牌位则送来了虚怀庵。整件事都是由皇后安排的,现在溪嫔出了事,皇帝只能向皇后要交代。 皇后沉思了片刻,冷静答道,“陛下,今日之事,我们几人一直是一起行动的。只有诵经时分开了。溪嫔和锦兰是在臣妾和香茗之后去大殿诵经的。若说要接触毒烟,恐怕就只有大殿上焚烧的香烛所散发的烟气了。” 南怀走到皇帝面前一拱手,请示道,“陛下,请允许微臣与林大夫去大殿查验香烛。” “去吧。查清楚了再来回话。”皇帝沉下脸。从文妃到溪嫔,这后宫的恶事是一波接着一波,个中的蹊跷令人琢磨不透。 南怀和林大夫很快就回来了,林大夫手中还端了一个小香炉。见林大夫还要下跪,皇帝拦了一下,“给林大夫赐座。” 林大夫坐下后,举着香炉说道,“陛下,老朽一进大殿就闻到了毒烟的味道。经过检查,老朽在三个香炉和两个炭盆里都发现了毒物燃烧的残烬。这是其中一个香炉,现在还能闻到毒烟的味道。” 看着香炉里袅袅而起的烟气,皇帝并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味道,不过就是寺院中经常能闻到的烟熏味。 “去查!香炉和炭盆都是谁准备的,到底是谁要害溪嫔?”皇帝平静下来,当意外之灾落入幕后有人的结局,所有的愤怒和疑惑就都生效了。 很快,三沐就找到下毒之人回来复命了。庵中的小尼僧看到了大殿中不该出现的行迹鬼祟之人,所以嫌犯被人赃并获了。 再见佟氏,往昔美好的岁月一齐涌上心头,皇帝不禁愣住了。昨日美人昨日醉,今日梦醒美人归。不见嫣红云袖展,美人无色空流泪。 “艳儿……”皇帝只唤了一声,便说不出话来。昔日那个艳丽骄奢的美人不见了,眼前的佟氏面色晦暗、冷峻阴鸷,因为被宫人扯住胳膊而不断地挣动着,干瘦的身材因为失去了往日的丰腴而变成了枯枝一般。 佟氏倔强地看着皇帝,眼中泛泪,突然跪倒在地,“臣女冤枉!臣女不知道什么毒烟,臣女也没有在香烛中下毒。” “竟然是你!佟氏,你还真是死性不改。竟然敢在佛门圣地下毒害人?你在佛前的修行都是做戏吗?”皇后冷眼相对,看佟氏的眼神犹如看地上的尘埃。 “我没有!”佟氏向皇后怒目相向,她已经沦落至此,也不怕遭遇更多的非议和指责,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输的不明不白。可是在虚怀庵的岁月让她懂得,这个后宫最不缺的就是冤枉。如果后宫所有含冤之人都能沉冤得雪,后宫中恐怕就不剩下什么人了。“我为何要害溪嫔?我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为什么还要自断生路?” 皇后冷笑道,“你还有脸问本宫?佟氏,为何你总是在做错事后装作一身清白呢?你以为你骗的了谁?真是太天真了!” 佟氏见皇后对她心存歹意,知道和皇后说什么都没有用,于是继续向皇帝告白,“陛下,臣女真的没有害人。如果臣女真的要害人,必定会消灭证据,又怎么会把毒药放在自己房里等着别人来搜呢?那毒药一定是别人栽赃给臣女的。” 皇帝看看皇后,再看看佟氏,不知道该相信谁。他甚至感到可笑,他身边的女人竟然都这么不可信。 “你说的倒轻巧。今日是有高人在此,查出了溪嫔是中毒引发的早产,若是没有人知道溪嫔吸食了毒烟,谁会去搜你房中的毒药?”皇后质疑佟氏的自辩之词,一如往昔。 “这是栽赃陷害!我怎么会害溪嫔呢?她腹中怀有皇嗣,我就是再丧尽天良,也不会向一个孕妇下手。”佟氏摇摇头,对皇后的猜忌不屑一顾。 “你岂止是丧尽天良?怀有皇嗣的不仅是溪嫔,锦兰夫人也有了身孕。你真是蛇蝎心肠,竟然能对两个孕妇下此毒手。”皇后怒不可遏,凌厉的眉眼释放着寒光。话一说完,皇后想到了什么,她转向林大夫,说道,“林大夫,那位锦兰夫人也怀有身孕,而且也闻了毒烟,会不会有损于身体,还请你为她也诊诊脉吧。” 兰笙面上一紧,刚要拒绝,就见林大夫已经走了过来。兰笙垂下眼,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林大夫号了号脉,面露疑惑,“这位夫人并非有孕之人啊。皇后娘娘是不是弄错了?” “你说什么?”皇后脸色大变,她略一思忖,拍案而起,“锦兰!你给本宫说清楚!谁给你的胆子,竟敢以假孕争宠?!” 皇后之失 兰笙缓缓起身,跪倒在地,“皇后娘娘,嫔妾并未以假孕争宠……” “狡辩!一个个的就会狡辩!你们是欺负本宫心慈手软,对付不了你们吗?”美丽的皇后即使是气急败坏的,也美得令人心悦诚服。只是,如画的美景画的是寒冬的凛冽肃杀,虽动人却也逼人。 “娘娘,嫔妾不是这个意思……”兰笙不想解释,可是这种情势下,她必须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把该做的事都做了,让皇后逞足威风,泄出怒气,以免日后受到清算。 “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陛下还不够宠你吗?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皇后越说越气,这些妾室越不安分,越证明她治宫无方,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她可以忍得了一个佟氏,一个文妃,却不想忍那个孔氏和这个锦兰。她要让这些人知道,皇后不只是地位高于她们,连权术也高于她们。 兰笙垂下头,想要以泪示人,可是她酝酿了许久,眼睛还是干的。今日的事本就与她无关,突然这样把她拉下水,她并没想好要怎样应对。虽然假孕之事早晚会被戳破,可是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场合下被说破远比在事先安排好的情况下被说破更具杀伤力。现在的她,被这股杀气缠绕,想要脱身却力不从心。 见兰笙不说话,皇后稍微平静了一些,语气却陡然尖刻,“锦兰,本宫问你。指使佟氏给溪嫔下毒的人是不是你?” 兰笙猛地抬头,因皇后的指控而大惊失色。“……”兰笙想要辩驳,却强行扼住话头。她在想,皇后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猜测。到底是灵光一现的信口雌黄,还是运筹帷幄的请君入瓮。兰笙知道,自己必须抢出一条退路来。“娘娘会做出这种猜测也是人之常情。溪嫔有孕,而我没了身孕,出于嫉妒,我有谋害溪嫔的动机;我没有了身孕,不怕毒烟侵蚀,所以有了谋害溪嫔的手段;我和溪嫔一起诵经,一起闻毒烟,以身犯险摆脱自己的嫌疑,这是谋害溪嫔的机会。”兰笙有条不紊地说出了她是谋害溪嫔主谋的合理性,她不像是在招供,更像是在探讨。 皇后望着兰笙,再感受不到她的慌乱,适才昙花一现的错愕已经被此刻的沉稳所掩埋。皇后不喜欢兰笙表现出的淡定,兰笙缺乏一个罪人应该有的觉悟,皇后认为自己有必要教训教训兰笙,“你这是承认谋害溪嫔的罪行了?” 兰笙淡淡一笑,“娘娘,我不是在承认,而是在否认。就算我有动机,也有手段,可是我没有机会。至少,我原本是没有机会的。让我和溪嫔一起去诵经的,是皇后娘娘您。”兰笙无视皇后的惊愕恼怒,继续说道,“如果娘娘一定认为是我指使佟氏谋害了溪嫔,那么我只能承认,是皇后娘娘指使我谋害溪嫔的,而且皇后娘娘还特意为我创造了机会。” “混账!”皇后拿着茶碗砸向了兰笙。兰笙不躲不闪,任茶碗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剧痛传来,兰笙一动未动,感觉额角泛起凉意,一缕鲜血直淌而下,在她的眼角留下一道赤色的阴影。“娘娘息怒。娘娘没做过的事,自然不怕嫔妾构陷。嫔妾没做过的事,自然也不怕别人栽赃。” 皇后被兰笙头上的鲜血刺痛了双眼,这是她的杰作,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留下的伤口。那鲜血好像一道惊雷,控诉着兰笙的委屈,控诉着皇后的武断。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被一道流血的伤口吓得双手颤抖起来。 皇帝看着兰笙,恨她冒傻气,恨她没分寸;恨她自残自弃,恨她孤军奋战。“胡闹!”皇帝沉声怒喝。 皇后闻言,慌忙跪地请罪。其他人见皇后跪下了,也都跟着跪在了地上。 “林大夫,请你给锦兰夫人包扎一下伤口。南怀,你去里面陪着风儿,无诏不得出。朕要与朕的妻妾好好说说话。”皇帝的声音冰冷彻骨,退去温柔的皇帝如同兵刃,散发着令人无法抵挡的杀气。 南怀见皇帝要处理家事,知道自己不该在场,便躬身退下。林大夫亦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可是皇帝让他救治伤患,他也无法离开,只能充耳不闻。 皇帝望向皇后,心中涌起的所有情感都化作了一声叹息。“鹭影,锦兰不是假孕争宠,而是被孔妃害得小产了。朕为什么让你好好管束孔妃?就是因为她在锦兰身边安插了眼线,想趁锦兰怀孕时,让其他人代替锦兰服侍朕。她不仅安排了人,还给锦兰下了药,想趁着锦兰昏迷不醒时,让那人与朕成就好事。锦兰就因为药量太大而小产了!你自己看看,在你统辖的后宫里都发生了什么?你就是这样为朕打理后宫的?!”皇帝的声音并没有多大,却不怒而威,令在场众人都不寒而栗。 佟氏悄悄抬头望向直身而立的锦兰,没想到这段时日里,锦兰竟然经历了这样的大起大落。 “……臣妾,臣妾不了解孔氏的为人。”皇后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开口。现在想起那时皇帝对她的训责,她还心有余悸。她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不了解?身为六宫之主,你说你不了解?身为朕的妻子,你说你不了解?”皇帝一连三问,恨不得字字句句都如巨石砸到皇后的头上,让她清醒清醒,认清自己的责任和地位。 禅房里的炭盆烧的差不多了,冷意从四面八方袭来,皇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她颤着声音说道,“陛下,是臣妾无能,不能为陛下安定后宫。臣妾错了……” 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鹭影,你不是无能。你是没有把你的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你要记住,你是朕的妻子,不是一个可以争风吃醋的妾室,你要有正室的风度和气量,要有正室的头脑和手腕。朕对你,永远不能有宠爱,只会有敬爱。因为,你是朕的妻子,是大陵王朝的皇后!” 喜得麟儿 皇帝对皇后的训斥好像夏日的疾风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林大夫为锦兰包扎完伤口,皇帝的怒气就已经平息了。 “朕说这番话,不仅是在提点皇后,也是在提醒你们!你们可以争宠,可以吃醋,但是凡事皆有底线。朕有,你们也应该有。民间有俗谚,娶妻求贤。朕不求你们个个贤德,至少要温良得体。”皇帝的目光笼罩在一屋子人的头顶,那是愤怒蔓延的痕迹,他希望每个人都能知晓他的愤怒。可是出离了愤怒的他,却恍然大悟,那不过是他的痴心妄想。 “都起来吧!事情总要有个了结。”皇帝敲敲桌子,将人都叫了起来。他看着束手束脚的佟氏,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佟氏,太后仁慈,当日罚你到虚怀庵中修行是为点拨于你,令你知错悔改,再造自身。可是今日再见,你又牵涉到阴谋诡计之中。朕心难安。想来,这虚怀庵也是容你不下了。明日起,你便去奚郸妙庵修行吧!” 佟氏流下两行热泪,神色却平静如深潭,“臣女谢陛下恩典。” “去吧!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了。”皇帝有种感觉,佟氏还是昔日那个佟氏,骄矜傲慢,带着世家小姐才有的脾性,娇嫩得见不得岁月的风雨。可是,他也知道,佟氏已经变了,由一朵花变成了一块石,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住岁月的侵蚀和摧毁。 佟氏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她跪倒在地,虔诚叩首,“臣女拜别陛下。此去无期,愿陛下珍重。”佟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余光扫到兰笙身上,看到了兰笙那肃穆神色下深掩的无奈,她露出了一抹凄凉的笑意,转身离开。 房门一开一合,萧瑟的冷风趁机涌入,众人都被这寒凉涤荡得心头一颤。 “溪嫔中毒之事出在虚怀庵中,虚怀庵众尼皆有嫌疑。三沐,传朕旨意,即日起,另请得道神尼挂单虚怀庵,庵中原有尼僧,尽数遣散。虚怀庵毕竟是皇室族人理佛重地,为免闲杂人等混入,请奚郸妙庵的主持对有意挂单的尼僧进行佛法考较,悟性高、佛心重之人方可入庵。”皇帝交待完虚怀庵的事,便让三沐安排宫人送几位贵人回宫。待禅房里的人都走干净了,皇帝才起身走进内室,去看望溪嫔和孩子。 南怀坐在床边看着溪嫔,满脸郑重。皇帝在外间说的话,他多多少少听清了一些。他能理解皇帝的愤怒。近日来,朝事紧张,皇帝已然心力交瘁。而后宫却在此时频频出事,为皇帝增添烦恼,皇帝会发火也是理所当然。 南怀此时只希望妹妹能安然渡过难关,就算日后再不能孕育子嗣也没有关系,他只有这一个妹妹,父母去世的早,他在军营全力打拼,就是为了能让妹妹活得舒心顺意、快活美满。 当初妹妹倾心皇帝时,他便从中阻拦过,可惜,事与愿违,妹妹非但没有改变心意,反而愈发地深陷其中。皇帝登基后,因为守孝未能娶妻。妹妹便死心塌地地等了三年。但凡妹妹有一丝犹豫,他都不会允许妹妹入宫。可惜,妹妹太过坚决,哪怕明知道入宫后会遭遇波折,她也没有退却过。这一点倔强像极了南怀,可是南怀却无法因这相像而感到自豪,他甚至有些懊恼,若是妹妹能像其他富家小姐一样听从兄长的安排,他会更高兴一些。 孩子被稳婆哄睡了之后,就放到了溪嫔的身边。那皱皱小小的一团,在一块粗布的包裹下更显单薄。南怀已经用手摸了孩子二十几次,一想到这是自己的外甥,是妹妹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子,他就想感慨天地造物的神奇。 皇帝进来时,南怀正用他的手在孩子的额头上摸第二十七次。皇帝轻咳了一声,南怀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迅速起身站到一边,为皇帝让出了位置。 溪嫔沉睡着,脸色惨白,唇无血色。若非能感觉到她呼吸的起伏,皇帝甚至会怀疑溪嫔已经香消玉殒了。 “风儿瘦了。”看了许久,皇帝才说话,他声音不大,怕吵醒那个丑得离奇的小家伙。“刚能看出肚子那阵,她胖了许多,还因此不高兴了几天。你也知道,她不喜欢太过丰腴的身材。” 南怀失笑,“不是风儿不喜欢。是风儿担心你不喜欢。”南怀对妹妹和皇帝之前的感情有许多不解,其中一点就是皇帝对妹妹有许多误解。这些误解不是皇帝一时起意的自以为是,而是皇帝日积月累的深思熟虑。南怀以为,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花了心思,却还是弄不明白这个女人的心思时,他的耐心就会消磨殆尽。这就是两个人没有缘分。 “……她变成什么样,朕都喜欢。”皇帝拉起溪嫔的手,想要捂热这冰冷的柔荑,就像溪嫔想要捂热他的心一样。 “陛下若是心疼风儿,就好好保护她,不要让她受伤。自从入宫,风儿受了太多委屈。她把烦恼都放在了心里,不敢告诉陛下,就怕陛下后悔让她进宫。”南怀知道妹妹的心思,妹妹不希望皇帝因愧疚而对她好,她祈望的是皇帝发自真心地喜欢她。 皇帝何尝不知道溪嫔的心思,可是喜欢的情感是自私的,不会因为愧疚或是歉意而有所改变。他一直将南露风当作妹妹,这份情感已经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他的心里,很难改变了。“朕不后悔让风儿进宫。朕愿意她陪在朕的身边。虽然相伴的时日有限,却时时刻刻都值得珍惜。” “陛下的这些话还是直接告诉风儿吧!她听了会更高兴一些。”南怀心里还咽下了一句话,“她也会更死心塌地一些”,这种话,不需要他说,皇帝心里也会有数。 “重瑁啊,朕希望风儿高兴。你是她的兄长,要多劝劝她。朕亏欠她的,会一点点弥补。希望她不要心急。”皇帝将溪嫔的手放回到被子里,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孔氏之恶 故事是从一把折扇开始的。 翻出这把扇子时,我还不知道“水天双月”是什么意思。后来到了容城,我才在刊界碑上又一次看到了“水天双月”这四个字。那种惊奇是难以言语描述的,在这个“百度一下”的时代,百度上没有答案的问题便不再单纯是个问题,而是一个谜。所以,为了解开这个谜,我买了一张火车票,来到了这个叫做容城的小地方。说容城小,是因为满满一火车的乘客竟然只有我一个人在容城下了车。站在漆黑的夜里,望着火车乐颠颠跑远的背影,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后极不淑女的啐了一句:“真tmd是个鬼地方。” “欢迎到容城来,这鬼地方一定能为您留下美好的回忆。” 这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的把tmd堂而皇之的说出口,本以为四下无人的地方突然冒出个接话的大口樟,这份惊讶远比说脏话被别人听到带来的尴尬更有冲击力。坐在大口樟的漏风车上,寒冷就像导游时刻提醒着我:这地儿你没来过,好好看看。 大口樟极其热情的邀请我去看看容城的刊界碑,那块破破烂烂的石头上写的是容城的历史,恍恍惚惚间,三千年的历史就被刻在了这块不过三尺见方的石头上。大口樟举着手电筒在石头上逡巡而过,那昏黄的微光就像复印机在扫描一样。乍看到“水天双月”四个字,我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了起来,可是再看到其他的内容,我就像掉进了冰窟窿,连思想都被冻成了冰棍。水天双月是容城的第十二任城主烈虢王的四位护法,他们活在一千年以前。我的第一个反映是要把扇子拿出来,再确定一下那个花花绿绿的杂志印鉴究竟是不是我一直看到的那个。可是扇子拿出来,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了。大口樟见我拿出扇子,立刻卑躬曲膝的邀请我在刊界碑前留影,我本以为他要用立可拍赚我点儿闲钱,没想到他竟然只是把手电筒对准了我,然后把我那微弱的影子留在了刊界碑旁边的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我看着大口樟这种模仿仪式似的的恶作剧,只觉得我正用自己的脸生动的诠释着目瞪口呆的涵义。 容城有两座标志性的建筑:古旧城楼。宛若双胞胎一般耸立在暗黑夜里的古旧城楼有着黑黢黢的轮廓,若非大口樟让我仔细去看,我还以为那是两座山呢。我问大口樟城楼上为何不点灯。大口樟说灯是点了,可是只有有心人才能看得到。我被他的危言耸听唬得毛骨悚然,再大着胆子去看那两座“山岿”,我竟真的看到了影影幢幢的斑驳火影。在那月光渺茫的夜里,那零星散落在古旧城楼上的灯火透着令人恐怖的蹊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进古旧城楼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什么。透过窗户,我看得到外面和煦的日光,看得到湛蓝的天空和匆匆赶路的云彩。当然,还有另一座古旧城楼,那栩栩如生的雕栏画栋完全没有了夜晚时分的诡密阴郁。那如画的景象真实的铺展在我的眼前,我看得如痴如醉,差点儿乐而往返。离开窗口,我在一股莫名情绪的趋使下向长廊里走去。我先是遇到了一群学生,他们像是来参观博物馆的,每个人手中都拿了一个奇怪的盒子,盒子里空空如也,一如他们奇刷刷望向我时的眼神。许是被这么多苍白的注视吓到了,我小心翼翼的扶着墙壁才逃离了他们的视线。那墙壁的颜色十分奇特,上一半是如牛乳般细腻的微白,下一半是比翠草还要清冽的水碧。我沿着长廊走,像是走进了迷宫,墙上偶尔出现的窗户竟然是假的,本以为是一间屋子的窗口,伸手摸过去却只是一幅画在墙上的画。就在我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她穿着一件无袖短衫,一条及踝长裙,曼妙的身形如杨柳一般孱弱。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我的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痛苦。她很热络的拉起我的手,问我最近过的好不好,她说在这生活了许久,心中一直很惦记我。听她说的流利,看她笑的真诚,我真的以为我是认识她的了。可是,张了张嘴,我却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我努力回想了半天,却发现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就在我愕然无语的当口,她冲我拜拜手,留给我一个风情万种的倩影,迤迤然走掉了。望着那背影,我完全没有去追她的欲望。此时此刻,我只想跟着心中那奇怪的感觉继续往前走。走出长廊,穿过大厅,我扶着栏杆上到楼上。在一间房里,我看到了许多小孩子,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绚烂的如同朵朵鲜花。一见我,他们便笑盈盈的扑过来,搂住我的腿,亲切的叫着姐姐。我被这些孩子围在当中,愉悦之余想的却是带他们去黑板前读书认字的念头。这光怪陆离的想法还没消失,这群孩子便撇下我,纷纷向门口跑去,我看得出他们的恋恋不舍,可是我却尴尬的选择了无动于衷。招呼他们走的是一个男人,他背对着我,没有说话,他只是挥了挥手,那些孩子便顺从地聚集他的身边,跟着他离开了。我的脚像是生了根,任凭我多么努力,我都没有办法挪动半分。当我终于可以挪动脚步冲到门口时,外面已然人影不见。 望着冰冷的墙壁,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中所想已经从寻觅变成了逃避。没有片刻的停留,我飞一般的想要逃走,我慌不择路的四处逃窜,楼上楼下,躲开房间,只往宽敞的地方跑,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我只是想要离开。终于,在一面不起眼的墙上,我找到了一扇我坚信能带我脱离困境的门。 快速推开门,我闪身而入,却一下子跌入了黑暗之中。 我的第一反映就是掉头逃跑,可是却有一阵奇怪的声音拖住了我的步伐。我已经拉开了门,缝隙里钻过来的光线嘲笑着我的懦弱。我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勇气,用力摔上门便毫不犹豫的冲进了黑暗里。 喜从天降 摸索着走了一会儿,我发觉这里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黑。隐隐约约看到的影子让我暂时忘却了心中的 摸索着在黑暗中行进,我能看到许多东西的轮廓,那堆成一堆的像是圆木,高高摞起的像是铁箱子,立着的木头架子上吊了一口锅,锅里不断溢出的热气在黑暗中隐约可见。我越望前走越能适应这黑暗,于是,我开始在这黑暗中另寻出路。突然,一个光头老叟出现在我旁边,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那厚重的年龄所传递的威严。我依稀看到他举起右手对准我的头顶,虽然他没说话,我却能听到他的声音,“你不该来这儿!”鬼才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我不等他的“话”消失,拔腿就跑。可是无论我怎样跑,他举着手的形象却始终在我的正前方出现。我开始畏惧,畏惧他那赐福一般的手势一旦落在我的头顶便会留下五个窟窿和一摊血迹。他的手越近,我心中的畏惧越剧烈,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毙命于“九阴白骨爪”之下时,一件衣服挡住了我的头顶,轻落在我的身上,一道男声深沉地在我耳边响起,“你怎么到这儿了?”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答话,也许有,也许没有,就在那件衣服落在我头顶的刹那,一直在我耳边响起的舂米声消失了,时间变得安静。我像是进入了默片电影的胶片,眼中只有四条腿在匆匆跑动的画面。我知道,这是我和他一起奔跑的景象,我们跑得匆忙却安静,似乎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在奔跑而已,似乎从有世界之初就只有我们两个在奔跑而已。 不知跑了多远,他停下了。他的手从我肩膀离开的刹那,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回到你原来的生活去吧!”说完这句话,这个男人站在我背后将我轻轻一推,我没站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当我再抬头时,一片耀眼的光芒扑面而来,眼部的剧烈刺痛像鱼鳞铁将我的心千刀万剐。我失声尖叫,“啊!” 再看清眼前的一切时,我一身冷汗:原来是梦! 站在窗口,我看到了沐浴在日光下的容城。安静、宁谧,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躺在摇椅上享受着温暖儿珍贵的阳光。简单的洗漱后,我关好房门去交钥匙。旅馆老板看到我的时的惊讶表情让我难忘,如果我不是确信他看到的是我,我还以为我看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呢。不知是他听错,还是我说错,他竟然给我办了退房手续。看着他递给我的名片,我竟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没有下次时尚宾馆欢迎您再次入住。天晓得昨晚我怎么会听任大口樟把我扔到这么一家旅店门前。“没有下次”,冲这名字,我也要换一家宾馆住了。 有一位非着名作家yitong0120曾经说过:任何两个城市,总有一个街角是相似的;所以当你对一个陌生的城市产生了熟悉的感觉时,那只是因为你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街角而已。走在容城的路上,我对这位作家的观点有了切身的体会。这条路,我像是走了许多年,这条路两边的房子,我像是看了许多年。一种游子还乡的亲切折磨着我,尽管我已忘却了许多年前目送我除外漂泊的小城的名字,可关于那小城的一切却始终深沉在我的骨血里,让我时刻能重温她的温情。 这种感觉并没在我身边停留太久,一阵喧哗的吵闹声便吸引了我的注意。一男一女因为小小的车辆刮碰闹翻了天。男人吵不过女人就找来了帮手助阵,双方越吵越凶,围观的人越聚越少。我看了会儿热闹便想离开,可是转身时,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有人在看我。为了避免殃及池鱼的危险,我决定继续走自己的路。走了没两步,直觉又一次向我拉响了警报:有危险!我刚想回头查看,就看见巷子口有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正冲我招手,“快进来!” 我懵懵懂懂地跑到她身边,还未开口,就被她推进了巷子,“快往里跑!”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逼近,不用她再催,我也知道该用多大劲儿跑了。巷子越往里越窄,最后窄到几乎只容一人时就没有路了。我手足无措地在两侧的墙壁上乱拍,不敢相信自己怎么被人诳到了死胡同里。当听到空鸣声时,我下意识地抬脚就踹,令我惊讶的是,墙上竟然真的被我踢出了一个洞。我勉勉强强地急了过去,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近似封闭的房间,透光磨砂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带个了房间足够的光明,也带给我足够的失望。房间的墙壁一片雪白,摸到的潮湿感告诉我,这里刚刚粉刷过。女孩过来后从短裤兜里拔出一支枪来,她冲我晃了晃手中的枪,“快找出路啊!” 我破天荒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细想那把枪的出现是多么离奇的事。扫视了房间一周,墙角的一个凹沟引起了我的注意,那麻风眼一样的凹槽勾起了我抠墙的冲动,我摸着那冰凉的墙壁,只觉得空气在骚动我的掌心。像是有一道惊雷炸响在我的耳边,我猛然间知道了自己可以做什么。 我用手指在凹槽旁的地面上感觉着,然后顺着那意思凉意将酒桶盖大笑的一块地皮掀了起来:一个地下室赫然出现。女孩来到我身边,脸上写满兴奋,“不赖嘛!” 我们俩顺着梯子下到,眼前的开阔明亮令我惊奇:这里有人生活过。对我而言,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熟悉,熟悉到我似乎闭着眼睛就可以把藏在桌子下面的水果刀找到。四下散落的纸笔,墙角堆积的卷案、凌乱摆放的器材,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是我所拥有的,可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东西会出现在这里。头顶已经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用猜我也知道那是子弹钻进墙壁的声音。此刻我并不畏惧头顶上不知何故追杀我的凶徒,我畏惧的是看到这熟悉的一切却还无法被唤醒的我的记忆。 第195章 皇后之过 第195章 0195皇后之过 兰笙缓缓起身,跪倒在地,“皇后娘娘,嫔妾并未以假孕争宠……” “狡辩!一个个的就会狡辩!你们是欺负本宫心慈手软,对付不了你们吗?”美丽的皇后即使是气急败坏的,也美得令人心悦诚服。只是,如画的美景画的是寒冬的凛冽肃杀,虽动人却也逼人。 “娘娘,嫔妾不是这个意思……”兰笙不想解释,可是这种情势下,她必须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把该做的事都做了,让皇后逞足威风,泄出怒气,以免日后受到清算。 “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陛下还不够宠你吗?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皇后越说越气,这些妾室越不安分,越证明她治宫无方,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她可以忍得了一个佟氏,一个文妃,却不想忍那个孔氏和这个锦兰。她要让这些人知道,皇后不只是地位高于她们,连权术也高于她们。 兰笙垂下头,想要以泪示人,可是她酝酿了许久,眼睛还是干的。今日的事本就与她无关,突然这样把她拉下水,她并没想好要怎样应对。虽然假孕之事早晚会被戳破,可是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场合下被说破远比在事先安排好的情况下被说破更具杀伤力。现在的她,被这股杀气缠绕,想要脱身却力不从心。 见锦兰不说话,皇后稍微平静了一些,语气却陡然尖刻,“锦兰,本宫问你。指使佟氏给溪嫔下毒的人是不是你?” 兰笙猛地抬头,因皇后的指控而大惊失色。“……”兰笙想要辩驳,却强行扼住话头。她在想,皇后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猜测。到底是灵光一现的信口雌黄,还是运筹帷幄的请君入瓮。兰笙知道,自己必须抢出一条退路来。 “娘娘会做出这种猜测也是人之常情。溪嫔有孕,而我没了身孕,出于嫉妒,我有谋害溪嫔的动机;我没有了身孕,不怕毒烟侵蚀,所以有了谋害溪嫔的手段;我和溪嫔一起诵经,一起闻毒烟,以身犯险摆脱自己的嫌疑,这是谋害溪嫔的机会。”兰笙有条不紊地说出了她谋害溪嫔的合理性,她不像是在招供,更像是在分析。 皇后望着兰笙,再感受不到她的慌乱,适才昙花一现的错愕已经被此刻的沉稳所掩盖。皇后不喜欢兰笙表现出的淡定,兰笙缺乏一个罪人应该有的觉悟,皇后认为自己有必要教训教训兰笙,“你这是承认谋害溪嫔的罪行了?” 兰笙淡淡一笑,“娘娘,我不是承认,而是否认。就算我有动机,也有手段,可是我没有机会。至少,我原本是没有机会的。让我和溪嫔一起去诵经的,是皇后娘娘您。”兰笙无视皇后的惊愕恼怒,继续说道,“如果娘娘一定认为是我指使佟氏谋害了溪嫔,那么我只能承认,是皇后娘娘指使我谋害溪嫔的,而且皇后娘娘还特意为我创造了机会。” “混账!”皇后拿着茶碗砸向了兰笙。兰笙不躲不闪,任茶碗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剧痛传来,兰笙一动未动,感觉额角泛起凉意,一缕鲜血直淌而下,在她的眼角留下一道赤色的阴影。“娘娘息怒。娘娘没做过的事,自然不怕嫔妾构陷。嫔妾没做过的事,自然也不怕别人栽赃。” 皇后被兰笙头上的鲜血刺痛了双眼,这是她的杰作,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留下的伤口。那鲜血好像一道惊雷,控诉着兰笙的委屈,控诉着皇后的武断。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被一道流血的伤口吓得双手颤抖起来。 皇帝看着兰笙,恨她冒傻气,恨她没分寸;恨她自残自弃,恨她孤军奋战。“胡闹!”皇帝沉声怒喝。 皇后闻言,慌忙跪地请罪。其他人见皇后跪下了,也都跟着跪在了地上。 “林大夫,请你给锦兰包扎一下伤口。南怀,你去里面陪着风儿,无诏不得出。朕要与朕的妻妾好好说说话。”皇帝的声音冰冷彻骨,退去温柔的皇帝如同兵刃,散发着令人无法抵挡的杀气。 南怀见皇帝要处理家事,知道自己不该在场,便躬身退下。林大夫亦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可是皇帝让他救治伤患,他也无法离开,只能充耳不闻。 皇帝望向皇后,心中涌起的所有情感都化作了一声叹息。“鹭影,锦兰不是假孕争宠,而是被孔妃害得小产了。朕为什么让你好好管束孔妃?就是因为她在锦兰身边安插了眼线,想趁锦兰怀孕时,让其他人代替锦兰服侍朕。她不仅安排了人,还给锦兰下了药,想趁着锦兰昏迷不醒时,让那人与朕成就好事。锦兰就是因为服用的药量太大而失去了那个孩子!你自己看看,在你统辖的后宫里都发生了什么事?你就是这样为朕打理后宫的?!”皇帝的声音并没有多大,却不怒而威,令在场众人不寒而栗。 佟氏悄悄抬头望向直身而立的锦兰,没想到这段时日里,锦兰竟然经历了这样的大起大落。 “……臣妾,臣妾不了解孔氏的为人。”皇后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开口。现在想起那时皇帝对她的训责,她还心有余悸。她的思绪凌乱起来,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眼下这个样子。 “你不了解?身为六宫之主,你说你不了解?身为朕的妻子,你说你不了解?”皇帝一连三问,恨不得字字句句都如巨石砸到皇后的头上,让她清醒清醒,认清自己的责任和地位。 禅房里的炭盆烧得差不多了,冷意从四面八方袭来,皇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她颤着声音说道,“陛下,是臣妾无能,不能为陛下安定后宫。臣妾错了……” 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鹭影,你不是无能。你是没有把你的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你要记住,你是朕的妻子,不是一个可以争风吃醋的妾室,你要有正室的风度和气量,要有正室的头脑和手腕。朕对你,永远不能有宠爱,只会有敬爱。因为,你是朕的妻子,是大陵王朝的皇后!” 第196章 各有得失 第196章 0196各有得失 皇后第一次感到恐慌。在皇帝平心静气的训斥中,她感觉自己的后位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皇帝就会颁出废后的圣旨。皇后期期艾艾地望着肃容含威的皇帝,泪水溢出眼眶,“陛下,臣妾错了……”一语未毕,皇后摇晃了两下,伏倒在地。 香茗离得最近,连忙跪行几步,上前查看,“陛下,娘娘晕过去了。” 皇帝蹙眉,沉声道,“林大夫,为皇后娘娘看看。三沐,传李嬷嬷带人进来伺候。” 林大夫手中还拿着药布,听到皇帝的旨意,只觉分身乏术。兰笙低声道,“林大夫,剩下的,我可以自己处理。你过去吧。” 说完,从林大夫手中拿过药布,自己擦拭起伤口。林大夫见状,赶忙来到皇后身边,他顾不上避嫌,托起皇后的胳膊,直接按上了手腕。 李嬷嬷等人走进来,见到皇后晕倒,俱是惊惶不安。李嬷嬷连忙跪倒在香茗身边,一脸急切地问林大夫,“皇后娘娘怎么会晕倒呢?” 林大夫捻须斟酌了片刻,“陛下,皇后娘娘身怀孕相大约两月有余,此时晕倒乃是惊悸所致。娘娘胎相虽稳,却也要安神养气,如此才能无虞生产。” 林大夫的话音如金针入海,甚至连一朵浪花都没有激起。屋里骤然安静了片刻,才有三沐沉稳的贺喜声响起,“恭喜陛下,天赐嫡子。” 其他人如梦初醒般跪倒在地,向皇帝送上了贺词。 “三沐,传旨。皇后有孕,不宜再为宫务操劳。即日起,皇后闭宫养胎,任何人非诏不得请见。溪嫔、江嫔升妃位;锦兰夫人、香茗夫人升嫔位,赐号潇、渝。六宫事务由潇嫔、渝嫔协治共理。”皇帝的旨意如同惊雷,将在场众人震慑得方寸大乱。 三沐觉得自己的脖子上横了一把利刃,一步行错就可能身首异处。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得站出来,按照皇帝的意愿将事情办好。 “奴才领旨。”三沐躬身下跪,以示章法。他暗自希冀各位贵人不要大喜过望,失了礼数。 兰笙等人皆跪地谢恩,可是叩谢之后便再无他话。这间破旧的庙庵小屋像是塞满了棉花,没有一丝缝隙,连一根针都无法刺入。 三沐知道自己得做些什么。皇帝可以生气,但是他不能,他得维护皇帝的威严。 “陛下,南妃娘娘身体虚弱,亟待休养。这里屋陋风寒,不宜久留啊。”三沐近前几步,悄声进言。 皇帝起身,一言不发,径直离开。三沐没有办法,只能快步跟上,留下一屋子后宫内眷默然无语。 香茗见锦兰一直垂眸不动,没有办法,只能先行开口:“李嬷嬷,你护送皇后娘娘先行回宫,然后去太医院请院正为娘娘诊看一下。” 李嬷嬷指挥着紫云宫的人将皇后娘娘抬到了屋外的轿撵上,匆匆踏上了归途。送走了皇后,香茗回到屋里,对江嫔说道,“娘娘也请回宫吧。这几日辛苦劳累,娘娘一定要好好休息。” 江嫔拍拍香茗的手,又看了看从刚才开始就陷入沉默的锦兰,终究是没有说什么,便带着宫人离开了。 香茗走进内室,关切地询问了溪嫔的情况,在确定了溪嫔可以挪动后,香茗请南怀护送溪嫔回宫。将南氏兄妹送走后,香茗在锦兰旁边坐下来,她沉下脸,看向屋中站着的主持。 “明空师傅,今日之事还没有定论。庵中的一切都不要妄动,待到……”香茗侧首看了锦兰一眼,见她无动于衷,只能继续说,“待到后日,本宫会再来。届时,再听你们说说,这庙庵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贫尼可以解释……”主持想要开口,却被香茗制止了。 “你想说,本宫此刻却不想听。何时要说,要听本宫安排。师傅是方外之人,虽不必如我等凡俗,须守礼教,却也该明白,这虚华庵乃是皇家所设,所佑所护皆是皇家所愿、帝心所属。若是不能顺帝心而行,这庵堂……”香茗没有说完。她慢慢起身,向锦兰伸出手,“咱们也回吧,这里冷得厉害。待不住。” 兰笙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纤白玉手,心念一动,终是握了上去。 两个人牵着手,走出了这间寒意蚀骨的厢房。乍一走进夜风之中,兰笙便想起了那日投湖救人的经历。同样深入骨髓的寒冷,在此刻竟因为月光的照耀而多了几分神圣感。 她们二人走出虚华庵时,发现金戟卫副统领钱润竟然带人候在外面。十几只火把在这暗夜里散发着顽强而温暖的光,身披铠甲的钱润虽有一张娃娃脸,却被这暖光照出了几分英武之气。 兰笙想到一句话,不自觉地便说了出来,“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香茗抿唇淡笑,“我以为你被吓得不会说话了呢!” 兰笙叹气,“是被吓到了。话也确实是不想说了。” “何必呢?让你协理六宫,又不是让你觊觎后位。有什么可怕的?”香茗裹紧斗篷,假装自己并不觉得冷。 兰笙握着香茗的手,如同把玩着一块玉石,怎么捂也捂不热。“之前协理六宫的人都是什么下场?你不怕?” “我不怕。”香茗的语气里明显带了些兴味,“总有人在前面挡着,我有什么可怕?” “好,之前你可以不怕,如今换我在前面挡着,你也不怕?”兰笙实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这种后知后觉很可怕,因为你无法摆脱一条看不见的绳索,你甚至不知道这条绳索是何时降临的。“你觉得我能挡住什么?” 香茗沉默了,一行人就这样安静地走了片刻。风声和脚步声糅杂在一起,没有一丁点儿美感,这样的深夜潜行让兰笙感到莫名的恐慌。也许,从皇帝颁下圣旨,为她擢升品级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被恐慌吞没了。 “你挡不住的,自有赵家帮你挡。”香茗突然说道。“你家竹笙可不是一般人。她若要保你,你想死都难。” 第197章 情有何原 第197章 0197情有何原 香茗的一席话给了兰笙一些勇气。确如香茗所说,自己还有家人,父亲绝对不会看着她落入险境。回到锦织苑,兰笙虽然有心歇息,却无论如何都难以成眠。她知道,明日一早,皇帝的圣旨便会晓喻六宫。鉴于眼下这种形式,众人的晋级礼定然是不会有了。所以她要面对的,就是协理六宫的事务。好在有香茗主持大局,她倒是可以继续苟且偷安。兰笙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厚道,可是香茗好歹有协理的经验,她什么都没有,不在香茗后面躲着,又能去哪里?在一通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之后,兰笙终于进入了梦乡。 翌日,当兰笙被踏鱼唤醒时,阳光已经照到了床头。兰笙坐起来,头还有些沉,就听踏鱼回禀:“夫人,刚才三沐公公过来传话,说陛下要夫人去御书房回话。” 兰笙有些没精神,听完这话,连仅剩的一点儿气力也都没有了。她重新躺回到被窝里,想要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是,帐顶的一个香囊提醒了她:岁月如流,没有哪一块石头能寸步不移。 这个香囊还是满月在的时候挂上的,若是满月还在,又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兰笙扭头看看一脸无措的踏鱼,肯定了一件事情:满月一定不会像这个丫头一样保持沉默。 想到满月,兰笙找回了一些理智,她起身梳洗,上妆用膳,很快就收拾停当。 来到御书房外,守卫直接放行。通传太监将兰笙送到书房门口才退走。香茗已经在房里了,皇帝还在看奏折,瞧两个人的状态,似乎是在等自己。兰笙有些羞惭,连忙请安示好。 皇帝合上奏折,让兰笙就坐。“昨夜睡得好吗?” 皇帝的关切有些例行公事的意思,兰笙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实话实说。 “嫔妾没有睡好。昨日之事,太过突然。嫔妾心中烦乱。”香茗坦然以对。 兰笙知道自己的念头落了窠臼,索性垂眸不语。 皇帝看了兰笙一眼,说道,“皇后养胎之时,你们二人要通力合作,稳定好后宫。昨日之事,总得让二圣心中有数。稍后,你们俩去一趟秋实园,向二圣解释一下。孔氏戕害文妃之事,皇后之前已有定夺。朕总要给文家一个交代,孔氏……” “启禀陛下。”三沐突然悄声而入,他脸上表情凝重,语气沉缓,“遒劲将军孔慎求见。” 皇帝脸色一变,“你说谁?” 三沐脸色愈发难看,“遒劲将军回朝了。” 确认了三沐并无口误后,皇帝的神色恢复如常,“宣他进来。” 香茗和兰笙对视一眼,就要起身告退,却被皇帝制止,“你们二人先等一等。” 很快,三沐便带了一位缁衣简服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男子通身颀长、体格健美,面色沉静、气质斐然,更像是一位精干的读书人。 “罪臣孔慎,参见陛下。”孔慎跪倒在地,抱拳行礼。 “自修,你怎么回来了?”皇帝沉声问道。他知道孔慎为什么要回来,他就是在等他回来。只有他回来,孔宁才有一条生路。 “陛下,臣擅自回朝,确是万般不该。但是臣真的不信舍妹能犯下戕害妃嫔的重罪。臣恳请陛下审慎查察,找出舍妹做出此等举动的原因。”孔慎说完,叩首伏地,不再动作。 “自修,孔氏伤害文妃之事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你还要朕如何查察?”皇帝一声长叹。文家老太君因为知道文妃身陨的消息而急火攻心病倒,三日前已经离世。文家上下,悲愤痛悼,就等孔宁定罪偿命。 “陛下,臣知道,舍妹此举已然引起众愤。可是,舍妹并非寻常人家的女子,若无妖异反常之因,又怎会做出这等足以抄家灭族之事呢?”孔慎伏在地上,字字铿锵,虽是求情,却并无半分惶恐之意。 皇帝明白孔慎的想法,他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推测。可是,若真的查出什么妖异之因,届时又该如何收场呢?文氏和孔氏,就像一滩水和一团火,互不相容,一旦相遇便会两败俱伤。他深知这一点,所以竭尽全力阻止二人发生冲突,可惜,天意弄人。 “自修,你风尘仆仆赶回来,一定累坏了。下去休息吧。孔氏之罪,朕会让你心安理得领受。”皇帝看着地上跪倒的人,想起了很多事。他突然有些伤感,那种淡淡的感受如同潮水般袭来,浸透了他驻足的方寸土地,使他泥足深陷。 “多谢陛下恩典,臣告退。”孔慎站起来,又向皇帝拜了一拜,便昂首退下。 待他离开后,皇帝才对兰笙二人说道,“孔氏之事,还要再查。朕要真相。” 兰笙看了皇帝一眼,随即望向香茗。香茗和兰笙一对视,便开口问道,“陛下,如果真相确有超乎寻常之处,嫔妾也要据实以秉吗?” 兰笙暗赞香茗,这话问得虽直率,却颇有文章。皇帝若说“据实”,那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查;皇帝若说“不必”,那就是只要查到心中有数就好。 皇帝没有回答,却看向兰笙,“锦兰,你说呢?” 兰笙陡然被问道,心中不免一惊,“嫔妾听陛下指示。” “朕既问了你,就是要你来说。”皇帝看向兰笙的眼神深邃郑重。 “……陛下,嫔妾以为,此事当彻查,查清真相后,据实昭告天下。”兰笙知道,皇帝让她说,就是要让她去查。 到了此刻,兰笙已经明白了皇帝的用意。皇帝和她一样,想要生活在一个安宁稳定的环境之中。当下的后宫如同漩涡,所有人都无法挣脱被摆布的命运。皇帝要找到漩涡的根源,让这股闹人的力量消失。 香茗看向锦兰,不明白她为何会有如此犀利耿直的言论。宫中情势波谲云诡,若是凭一腔意气做事,很容易被人利用,惹祸上身。 “好。既然你心意已明,朕就把此事交予你了。”皇帝从书案上拿起一块金牌,“这块金牌给你,从今日起,金羽卫便由你调配了。”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走上前,将金牌接过送到兰笙面前。兰笙接过金牌,跪地谢恩,“写陛下赏赐,嫔妾定然全力以赴,为陛下排忧解难。” 第198章 二圣训话 第198章 0198二圣训话 离开御书房后,夏茗和兰笙一起去了秋实园。再次并肩而行,两个人仍像昨晚一般沉默无言。只是这一次,在阳光的关照下,二人之间的沉默有了几分惬意闲散的味道。恍惚之间,兰笙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刚入宫的时候。不过,彼时的兰笙是断断不会和夏茗这般亲近的。 眼看着快到秋实园了,夏茗终于开了口:“我是愈发看不懂你了。”伴着一声轻轻的叹息,夏茗微微侧首,望向远处的宫墙,眼中有一丝厌倦闪过。 “……有何看不懂的,也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呗。”兰笙轻轻握住香茗的手。昨夜她握的是夏茗的另一只手,坚硬冰凉,如玉石般滑腻。今日她握的是夏茗的伤手,柔软冰凉,如流水般顺滑。可是,却有一道凸起在掌心。 “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再说,你也不擅长此道。”夏茗忍不住嘲讽了一句。这位赵家二小姐真是不能用常理推测,她自以为入宫许久,她对赵兰笙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可是就在刚才,这位新晋的潇嫔语出惊人,一步踏上了浪头。昨夜还担心到失魂落魄的人,今日却异军突起,真不知这半夜的工夫发生了什么事。 “我什么都不擅长,所以才不吃亏。”兰笙轻轻捏了捏夏茗的掌心,“你擅长隐忍,所以才会受伤。” 夏茗脸色一紧,“这是什么道理?如你所说,难道我比你还愚笨了?” 兰笙忍俊不禁,“怎么,渝嫔娘娘生气了?你怎么会比我愚笨呢?你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得太会保护自己,所以不需要别人来保护。” 夏茗想笑却笑不出来,兰笙的话如同一把刀子刺进了她的心里,她甚至有些赞同兰笙的看法,可是这份赞同却会击溃她十数年的理解和坚持。这位赵家二小姐,真是不容人揣摩。 “夏茗,我很感谢你。或许,你是因为竹笙才愿意帮我,但是我仍旧感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所以,这一次,我挡在前面。”兰笙用力握了握夏茗的手指,笑容灿烂如可爱冬日。 “兰笙,你真的想清楚了吗?文孔之事不同以往,背后可能是你我无法撼动的力量。你要看清楚自己的身份,慎之又慎才行。”夏茗第一次严肃郑重起来。入宫之后,她察觉到的所有危机都没有这一次严重,若是处置不当,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呢?于我而言,都是蚍蜉撼树,没有什么不同。”兰笙觉得很多事都是天意,她曾经想要揣度天意,却没有成功,既如此,她倒愿意接受这种指引,“你也看到了。入宫这么久,我想得的得不到,想躲的躲不掉,左右已经无力至此,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再说,我背后还有赵家。” “昨晚的你与此时的你判若两人。”夏茗不是想评判什么,她只是需要弄清楚兰笙会有如此表现的原因。“你到底想通了什么?” “刚才说过了啊。”兰笙笑得很坦然,“婴善啼者,易得抚焉。” 秋实园的匾额已经近在眼前,夏茗停下脚步,笑道,“原来是我着相了。难道真的是关心则乱?好吧,这一次你挡在前面,我在后面支持你。” 兰笙轻捏夏茗的掌心,笑意淡然,“就这么说定了。” 两人进入秋实园求见太后,何烨烨带人先迎了出来,“参见潇嫔、渝嫔娘娘。太后正在佛堂参禅。二位请跟我来。”何烨烨还是那身女官打扮,端庄明丽,温文大方。 三人一路无话来到佛堂外,何烨烨先行进入,随后出来请兰笙二人进去。 佛堂里檀香浮动、光线明亮,太后正跪在佛像前低声读经。何烨烨做了个手势,指引兰笙二人看到了地上的蒲团。二人会意,跪在了蒲团之上,微阖双目,两手合十,随太后一同入定。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太后终于读完了经书,她合上经卷,问了一句,“佛前静心,你们可有收获?” 夏茗与兰笙对视一眼,率先答道,“佛法如镜,照尽世人。凡人礼佛,是要看到自己心中的狂恶贪嗔。” 兰笙眉梢微挑,担心自己的答案会令太后不满,可是事到临头,不言不语并非上上之策,“佛祖普渡众生,是为救人救心。人心千万,很难尽得圆满。所以,佛祖是要教人接受不圆满。” 太后微微叹息,容色黯然,“果然,权势使人迷躁。方氏若能有这种顿悟,想来也就不会有今日的造业了。” 兰笙和夏茗俱是一怔,思量之下还是决定默不作声。 太后一抬手,在旁伺候的何烨烨便上前扶她站了起来,“都起来吧!你们不常礼佛,跪久了就起不来了。” 兰笙和夏茗谢恩后站了起来,跟着太后走出了佛堂。 “皇帝既然升了你们的位分,就是对你们满意的,这是你们的运气,也是方氏可望而不可及的福分。皇恩如锦羽,你们要懂得珍惜,更要懂得爱护,不要让皇帝失望。虚华庵的事,哀家已经有所耳闻。方外之地,不应该有那些鬼祟肮脏之事。你们要仔细查清楚,若是修行之人存有害人之心,便不能姑息。我佛虽慈悲,却不会宽纵恶人。”太后走得很慢,说得很慢,像是怕兰笙二人听不懂似的。可是,若细听起来,便能感受到太后语气中的无奈和惋惜。 兰笙听着太后的话,心绪又烦乱起来。若依太后之意,虚华庵的事便得追查彻底。可是太后所欲的“彻底”恐怕又与皇帝不同。皇帝所求,是给文孔两家以交代;太后所求,却是给方氏以警醒。如此,怎样收拾局面才合适呢?兰笙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 太后听到,竟然停下了脚步,她转身看向兰笙,“你还年轻,又圣眷正隆。孩子还会来,倒是你,若是仍旧不能自强,那孩子来了也会走。”太后看兰笙的眼神很严厉,恰如当日遴选之时。可是这一次,兰笙从那严厉中看到了一国之母才有的郑重其事。 “多谢娘娘提醒,嫔妾会检警自身的。”兰笙垂下头,以示敬意。对于太后的关怀,她是有些愧对的。喜得贵子的显耀昭彰,痛失麟儿的寂寂无声,这断崖式的因果虽是无心造就,却也给了兰笙一个当头棒喝般的教训。面对太后的提点,她只能顺势应下,毕竟,此刻的太后只是一位关切后辈的长辈。 “后宫,从来不是弱者偷生的华屋广厦。你们若是想要高枕无忧,就得将这后宫变成自己的囊中之物。哀家当年可比你们勇武多了,早早就看清了这一点,然后就过了四十年枕戈待旦的日子。”此时的太后完全不同往日,她像寻常的老妇人一般,回忆起了点滴往事,虽然没有一一追溯,却在轻描淡写中勾勒出了一段风雨大作的人生。 “娘娘,恕嫔妾冒犯。这后宫之中,难道还有您都无法撼动的力量吗?”夏茗面露忧色,她是第一次与太后有这样亲近的接触,此时的太后,让她有种欲罢不能的敬畏。 太后打量了夏茗一番,才凛然答道,“哀家不过一届妇人,丈夫活着的时候靠丈夫,丈夫过世了便要靠儿子。哀家是想把这后宫变成自己的家,可是事与愿违,哀家终究是成了这后宫的过客。” 兰笙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太后娘娘,这后的主人究竟是谁呢?” 太后难得地露出一点儿笑意,“胜者王侯败者寇。你说呢?” 第199章 女官谢氏 第199章 0199女官谢氏 兰笙和夏茗陪太后在秋实园里走了一会儿,便被太后安排去见太妃了。临行前,太后叮嘱她们,太妃这几日心情不好,她们说话时一定要注意分寸。二人受命而去。 来到千禧宫外,太妃身边的女官已经在等待她们了。经过一番交谈,她们了解到,这位女官是礼部侍郎谢陵右的长女谢棋轩。三人来到大殿外,门口侍应的宫人告诉她们,太妃刚刚睡着,需要她们稍等片刻。谢棋轩便将兰笙二人带到了太妃的书房。 一进书房,兰笙吓得心头一惊:书房里挂了许多挽联。见兰笙和夏茗面色怔滞,谢棋轩解释道,“文家老太君辞世,太妃娘娘心恸难安,这几日一直在写挽联,想要送老太君最后一程。” 夏茗问道,“恕我冒昧,为何太妃娘娘对这位文太君如此惦记呢?” 谢棋轩幽幽一叹,立时有了种美人垂泪的哀戚之感,“文太君是太妃娘娘的姨母。在娘娘入宫前,对娘娘照顾有加,太妃娘娘的一身学问皆出自文太君的教导。” 兰笙抬头去看那些挽联,心中亦被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填满。古人云,心之一念,字之一见。正应了此刻太妃在那些挽联中凝结的哀悼之情。“亦师亦长之情,委实令人伤恸。”兰笙不想感慨,可是想到文家之变,却又真心觉得天意无常。 “太妃娘娘已经接连几日没有安眠了。听林嬷嬷说,太妃本就有头痛的宿疾,若是再不能好好休息,一旦复发,便是动摇根本的征兆了。”谢棋轩满面愁云,惹得兰笙也跟着担忧起来。 “太医院新招募了几位医科圣手,要不要找过来给太妃娘娘诊一诊脉?”夏茗想到,之前整饬太医院时,新招进来的一位大夫是擅长医治头疾的。只是,秋实园中一向由欧院正亲自看诊,她不敢贸然遣人过来。 谢棋轩摇头,“太妃娘娘不肯看诊。昨日欧院正过来,也只是陪娘娘在园中闲话了几句。” “这是为何?太妃娘娘莫非有顾虑?”兰笙问完,觉得不妥,可是话一出口,再往回找补似乎有信口胡言的嫌疑,只能作罢。 “并非是顾虑。太妃娘娘说,当初遴选时,是她建议选文小姐进宫的。太妃娘娘十分懊悔,觉得是自己害了文小姐。”谢棋轩说到动情处,眼角泛起泪光,她取出手帕轻轻擦拭了一下,苦笑着说道,“不过都是命数罢了。太妃娘娘却很自责,一想起她曾经抱过的孩子就这样香消玉殒了,太妃娘娘就会伤心落泪。自文小姐薨逝,太妃娘娘已经哭了许多次了。” “太妃娘娘放任病体不理,是要……”夏茗没有说下去,忏悔也好,惩罚也罢,太妃娘娘都太动情了。若是这般,文孔之事便愈发棘手了。 兰笙看谢棋轩难过,不由得揣测起来,太妃娘娘待人一定非常和煦敦厚,否则,不过相处了短短时日,谢棋轩怎么会如此心疼太妃呢? “太妃娘娘太重感情了。文妃娘娘泉下有知,一定会心生不安。谢制仪还是要多劝劝太妃,未免逝者难安,生者还是要照顾好自身的。”兰笙言道。 夏茗看了兰笙一眼,感觉这人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太妃痛悼的是文太君,和文妃有什么关系。兰笙这话说得略有僭越,若是有心人听了,恐生非议。夏茗刚想为兰笙打个圆场,却被兰笙的一个眼神阻止了。 “潇嫔娘娘言之有理。我会向太妃进言的。我也不忍心看太妃这样日日憔悴下去。只是,我怕自己阅历浅薄,不能为太妃解郁。”谢棋轩的忧心之色溢于言表。 “这可如何是好呢?”兰笙也跟着烦恼起来。 突然,谢棋轩精神一振,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对了,我曾经听太妃提过,文太君膝下有两个孙女,一个是已故的文妃娘娘,还一个是文妃娘娘的妹妹。她们姐妹俩的模样有九成相似。当时,太妃娘娘的意思是有文二姑娘陪伴老太君,老太君一定能熬过丧亲之痛。现在老太君也过世了,或许,可以请文二小姐进宫来陪陪太妃娘娘。” 听到这里,夏茗恍然大悟,原来这位谢小姐的醉翁之意是在文二小姐身上。却不知这是太妃娘娘的用意,还是这位谢小姐的打算。继而,夏茗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兰笙是错有错着为谢小姐铺好了路,还是兰笙一早就洞悉了谢小姐的意图,所以引着谢小姐把话说了出来? “原来文家还有一位二小姐?这个主意好,谢制仪当真聪慧过人。一会儿,我就去见陛下,请陛下降旨,召文二小姐入宫。”兰笙也露出了喜悦的神情。 “娘娘会去求旨吗?那太好了,太妃娘娘见了文二小姐,一定能够一解伤恸之情。”谢棋轩像是看到了太妃娘娘恢复如常的景象,眼中闪烁着动人心弦的光彩。 “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去见陛下。只是,这请人进宫的理由……”兰笙有些拿不定主意,“文二小姐定是要在家中为文太君守灵的,要用什么理由请人入宫呢?若是以实情相告,会不会让文家觉得皇室不顾人情?” “这倒是个难题。”谢棋轩又沮丧起来,可是很快,她就露出了笑容,“我想到了。如果我病了,太妃身边就少了一位女官。文二小姐和太妃有亲眷关系,这样,正好可以把文二小姐请进宫来。” 夏茗愕然,这位谢小姐究竟是在打什么算盘呢?请文二小姐进宫到底是谁的想法呢?夏茗觉得自己被堵在了墙角,这个问题找不到答案,她就走不出去。 “这个主意倒是可行,但是,你要怎么回来呢?”兰笙很欣赏谢棋轩这种心底无私的性格。 “等太妃的身体好些了,我就康复了。到时候就可以回来了。”谢棋轩不以为然。 “可是,女官一职,非同寻常,也不是你想来就可以来,想走就可以走的。”夏茗提醒道。 “这有什么?就算不能回来也无所谓,只要太妃娘娘身体康健就好。”谢棋轩笃定地说道。 第200章 当机立断 第200章 0200当机立断 兰笙和夏茗终究是没能见到太妃。太妃睡醒后,听闻是潇嫔、渝嫔前来进见,便让林嬷嬷传话,“文氏刚入土为安,孔氏之罪未定。太妃此时心神不宁,不想以一己之私影响协理公务之人对此事的处置,便先不见了。” 两人走出秋实园后,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夏茗苦笑道,“你为什么叹气?” “意志不坚,中了美人计。”兰笙想起谢棋轩梨花缀露的美态,又长叹一声,“色令智昏啊。” 夏茗忍俊不禁,不想和兰笙兜圈子,“你昏个什么劲儿?我倒觉得,你是有意跳到人家陷阱里的。” “陷阱?什么意思?”兰笙很纳闷,夏茗和她说话,一贯在云里雾里藏着,突然这样直揭旨意,令她颇为不适。 这回换夏茗纳闷了,“刚才,你答应了谢制仪去找陛下,要请文二小姐进宫。” “哦,你说的是这件事。这,这怎么能算陷阱呢?”兰笙不解。 夏茗快要被一头雾水压断气了,“你知不知道文二进宫意味着什么?” 兰笙糊涂了,不过就是进宫陪长辈宽心解闷,怎么还要有个意味在里面呢?她只能摇头。 夏茗被气笑了,“那你刚才为什么和谢制仪一唱一和地把这件事定下来?” “怎么能是定下来呢?我只是看她为太妃担心,所以想找个办法安慰她一下。她的心情好起来了啊。”兰笙愈发混乱,她隐约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太对,否则夏茗不会是这种状态。 夏茗蹙眉看向兰笙,心中疑虑渐升。从虚怀庵那晚伤到头后,兰笙的表现就阴晴不定,莫非她的头受了内伤?“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到底管不管文二进宫之事?” “文二进宫之事与我何干?谢制仪既然想到了装病的主意,当然是她自己去请陛下降旨。我有什么资格干涉呢?”兰笙被夏茗说糊涂了。她不明白夏茗为什么会揪着这件事不放。 夏茗被兰笙说得哑口无言,她着实没想到兰笙竟会这样理解谢制仪的想法。恐怕谢制仪自己也不会想到,一条借力打力的计策竟然会使到一个没有力气的人身上。 见夏茗如释重负地调整呼吸,兰笙也是一头雾水,“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关心文二进不进宫呢?” 夏茗摇头,“我关心的不是文二。我问你,你为何说自己中了美人计?” 兰笙不明所以,解释道,“我本想打听一下太妃会如何处置孔氏,可是那位谢制仪一抹眼泪,我就……”兰笙有些懊恼,“我就忘记自己该说什么了。” 此刻的夏茗只觉得欲哭无泪,她想到了遴选时兰笙举重若轻的表现,心底连呼“天意”。兰笙若是领兵打仗,绝对是一员令敌人头痛的“妖将”。都说“智多近妖”,兰笙却是例外,她的“妖”并非“智”多而来,而是源自想法的与众不同,这种天成之选,真是很难遇到。 “你若是男子,适才这番言论,我且就信了。可你本就是女子,何以会对那谢制仪的美貌招架不住?”夏茗来了兴致,想要弄清楚兰笙到底是怎样想事情的。 “你也别说我。你刚才没跟着着急吗?后来可是你一直在劝慰谢制仪的。”兰笙不想独自背下美色误事的“罪名”,连忙拖夏茗下水。 夏茗被兰笙耍无赖的模样逗笑了,她倒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鲜活生动的赵家二小姐。自入宫以来,赵兰笙一直躲在“锦兰夫人”的面具之下,所言所行,除了偶尔真情流露的善意外,更多的时候,她展现的都是明哲保身的谨慎。忘了是从何时起,夏茗对兰笙有了这样的印象:这是一个善于用犯错掩饰真实想法的女人。 “好吧,不得不说,谢制仪确实是一个惹人怜惜的女子。任谁都容易动心。”夏茗由衷地感叹道。适才,若非兰笙先说错了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或许就会和兰笙一样,顺着谢制仪的思路走,得出“文二应该进宫”的结论。在这个结论背后,是太妃娘娘对文氏的支持,那么孔氏之罪就必须严惩。尤其是在她们未见到太妃的情况下,从谢制仪口中说出的太妃之态度,无疑是最有用的参考。 然而,戍守北华洲的孔大将军星夜兼程赶回来,一定不会眼睁睁看妹妹去死。那么孔氏之罪又该如何定论呢?她们一定会因此陷入纠结和忐忑之中。这样,就有可能做出错误的判断。 这位谢制仪真不是一般人,她的智慧不亚于她的美貌,充满了攻击力和震慑力。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兰笙见夏茗久久没说出下文,便催问了一句。 “我在想,孔氏要怎么办?”夏茗忍不住叹气,在这后宫之中,除了已经疯掉的淮嫔,就属她和孔氏走的亲近。她并非铁石心肠之人,若说对孔氏无喜无恨是不可能的。 “孔氏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你只管安置好后宫,孔氏的事情交给我。”兰笙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过,我们有言在先,孔氏的事,办砸了,罪过是我自己的;办好了,功劳也是我自己的。” 夏茗很欣赏兰笙的直率果决,可是事态发展真的能如她所说的一般泾渭分明吗?“你有这般胆识,我是佩服之至的。可是,陛下既责成咱们二人处置此事,我又如何置身事外呢?” “你有事情要做,自然就置身事外了。”兰笙扬手,指向远处的宫墙,“这后宫已经乱了,你就来拨乱反正吧。” 夏茗按下兰笙的手,“你可不要胡说。这后宫怎么就乱了?” 兰笙笑笑,语气变得郑重,“从佟氏被罚开始,这后宫就已经乱了。乱到今日,也该好好整治一番了。” 夏茗神色变得凝重,“你的这种想法很危险。后宫从来没有乱过,这是皇后治宫严正的功劳。你我只是协理,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夏茗,你是个聪明人。但是,有些事,不是独善其身就能解决的。更何况……”兰笙压下心头的焦躁,“夏茗,我们不能再各自为营了。我们必须抢占先机。” “兰笙,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夏茗不懂兰笙的忧虑来自哪里。 “夏茗,这不是误会。是预感。”兰笙把目光投向远方,“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得绸缪起来了……” 第201章 正本清源 第201章 正本清源 回到锦织苑,兰笙亲手写下一张名录,让宫人送去了茗堂。她要将之前自己用着得力的宫人全部调回锦织苑。夏茗拿到名录,想起了兰笙说的“枝繁叶茂”。对于统辖宫人这一点,夏茗以为,用人要取能,而非取忠,能才可养忠,忠才却未必可养能;兰笙却认为,用人要忠能并取,忠才如枝,能才如叶,枝繁叶茂才能如臂使指。 夏茗以为兰笙只是说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动起了调换宫人的心思。夏茗思索了片刻,决定顺势而为,让各宫主位都自行选定一批宫人。 翌日,兰笙刚用过早膳,满月和全乐等人就回到了锦织苑。兰笙暗赞,夏茗真是令行禁止,这般风格的行事,果然是能才。 兰笙让满月先把锦织苑的宫人安置妥当,接下来,她便要去解决虚华庵的事了。皇帝对虚华庵的事只字未提,只说让她和夏茗安稳好后宫,这就已经表明了态度。兰笙不会忤逆皇帝,却也不想让虚华庵的众人浑水摸鱼。她很想弄清楚,这座庵堂到底得了谁的庇护。 再到虚华庵,兰笙仍旧能感到那一夜的寒冷。虽然拿了手炉,她还是无法让手停止颤抖。 钱润一直守在虚华庵,他是受皇命等在这里,供潇嫔调遣。见潇嫔只带了一婢一侍到来,钱润不由得头疼,这庵堂里都是尼僧,难道真要他带着金戟卫去佛像之前喊打喊杀吗? 兰笙看出了钱润的纠结,她告诉钱润,进到庵中,一定要肃目静音,无论尼僧有何表现,金戟卫的兵士只能动手,不能动口。 钱润一惊,这是什么命令,在佛门清净之地动手,他就是下令,兵士们也未必敢呐。可是看兰笙说得郑重,他也不敢犹豫,只能如此下令。 进到庵堂中,兰笙让明空主持将所有尼僧都集中到院子里,她要在大殿之上找尼僧逐个问话。大殿的三扇大门已经紧闭起来,门口各有两名兵士把守。尼僧们站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不知道何时会轮到自己进去回话。 明空主持是第一个进入大殿的。她一进去,背后的大门便“嘭”地一声关上了。大殿上立时暗了下来,只有兰笙坐着的位置旁边各有两盏油灯发出昏黄的光亮。 兰笙就坐在一只巨大的蒲团上,说是大蒲团,其实就是把三个蒲团拼在一起,然后铺了一块厚实的毛毡。兰笙冲明空颔首一礼,“明空师傅,到我跟前来坐吧。我想请您解惑。” 明空念了一句佛语,来到兰笙面前,见兰笙没有别的表示,便直接坐在了冰冷的地上。“不知潇嫔娘娘有何困惑?” “明空师傅,以您所见,佟氏其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兰笙看向这位已经知了天命的尼僧,在她的眼中发现了一闪而过的惊诧。 “虚华庵中没有佟氏,只有清源。清源六根未净,心系凡尘,不是一个虔诚的修行者。”明空与兰笙对视着,话说得不疾不徐。 “师傅是从何处看到清源六根未净的呢?”兰笙沉思了片刻,才问出第二个问题。 明空说道,“清源对俗世有太多牵挂,衣食住行不如她意,她便会将恨恼之意现在面上。其他尼僧与她言谈佛法,她总是一副鄙夷嫌弃的神行,对佛祖没有一点敬意。” “既然如此,明空师傅又是如何教导清源的呢?”兰笙想起初见时的佟氏,怀疑明空是不是少说了什么。 “贫尼让其他尼僧带着清源做农事,做杂务,抄写经书,佛前诵经。不过,清源虽在佛前诵经祝祷,却不是为陛下、为二圣祈福,而是在恳请佛祖早日许她脱离苦海。” “明空师傅果然是得道之人,竟然能听到清源的心中所想?那么明空师傅,你能听到本宫此刻在想些什么吗?”兰笙来了兴致。 明空蹙眉,“阿弥陀佛。潇嫔娘娘坐于佛前,当然是在想如何能够佛祖的庇佑。” 兰笙摇头,“明空师傅错了。本宫在想,明空师傅要是猜不出本宫心中所想,本宫要如何惩治她。” 明空捻动了手中的佛珠,漠然道,“潇嫔娘娘,佛祖面前不能打诳语,贫尼一定会说实话,娘娘也应该说实话。” 兰笙目不转睛地盯着明空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原来明空师傅就是这样解读佛法的。难怪这虚华庵里能生出这种险恶诬陷贫尼?贫尼身为主持,一向慎重主事,虚华庵中和合静谧,却不知哪里不合娘娘的心意。”明空义正言辞地质问道。 兰笙依旧笑着,“原来方外之人真的是不理俗务啊。明空师傅可以空口白话地诬陷别人,却容不得别人诬陷。明空师傅可以让害人的毒物流入庵堂,却不容许别人说庵堂险恶。明空师傅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却不能容忍别人有根有据的指责。怎么?这就是方外之人的离俗之道吗?” 明空骤然攥住佛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够了!佛祖庇护的是心地纯澈之人。你?不是!”兰笙喝道,“来人!即刻将明空赶出虚华庵,送到凉州大慈庵苦修。” “潇嫔,贫尼做错了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处置贫尼?”明空扬声大喊,再没有了适才沉着冷静的姿态。 兰笙沉下脸,摆摆手,“堵上嘴,即刻送走。” 满月走近两步,附在兰笙耳畔提醒,“娘娘,这样处置会不会太严厉了?” “这种人,妄为佛家弟子。这样处置,已经是佛家有好生之德了。”兰笙示意,让第二个尼僧进来。 兰笙用了一天的时间,和虚华庵里的三十五个尼僧挨个见了一面。有的人说了一盏茶的时间,有的人不过片刻;有的人颤颤巍巍地进去,稳稳当当地走出来;有的人沉着冷静地走进去,痛哭流涕地走出来。最后,三个尼僧被当众押在了院子里,听候发落;十七个尼僧被连人带包袱赶了出去;还剩十四个人,刚好够虚华庵的日常打理。 佟氏是最后一个进去和兰笙说话的。兰笙为佟氏准备了一个蒲团,还为她准备了一碗热茶。 佟氏盘膝坐下,端起眼前的茶,凝视了许久,才黯然说道,“我是不是死期将至了?” 第202章 向死而生 第202章 0202向死而生 “走吧。离开皇宫。生也好,死也好,离开这里,再做决定。”兰笙平静地道。 “走?怎么走?走去哪儿?我已然落魄至此……”佟氏眼眶红了,“还有我母亲的仇,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兰笙能理解佟氏的心情,可是她关心的事不能急于一时。“这次的事你也看到了,若是溪嫔和皇嗣有什么闪失,你就首当其冲,难逃一死。我呢?应该会得一个怂恿唆摆的罪名,打入冷宫。看来,皇后是真的恨你。即便你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还要再推你一把。” “你确定是皇后安排了毒烟的事?”佟氏不太相信兰笙和人说几句话就能把事情查出来。 “外面那三个,那个清宁是在你来了之后才进庵堂的,她自己不想来,可是没办法,家里有短处被人掐在手里,她只能进来。”兰笙抿了一口茶,“你丢的那些东西,回头去她床铺下找吧。” “清宁?她是皇后的人?特意来监视我的?”佟氏想不通,皇后到底是有多恨她。 “不是来监视你,是时刻准备栽赃你。你给致儿做的平安符有问题,回宫后,我会亲自处理。” “平安符?”佟氏笑得很悲怆,“连一个平安符,她们都要做手脚?她们到底要怎么样?” 兰笙转动着茶杯,看着杯中出现的水纹,仿佛看到了后宫中的噬人旋涡,“她们要赢。” 佟氏不懂,兰笙此刻的神情像是陷入了某种癫狂,可是她说的话却又异常地清醒。“赢?赢我们的命吗?” “对,赢了就拿走我们的命;输了……”兰笙将茶一口饮尽,“就把她们的命递到我们手上。” “只凭一个清宁,就能告倒皇后吗?”佟氏不觉得她们赢了,如果她们赢了,兰笙就不会让她走。 “当然不能。拿毒药回来的人是那个清庄,烧火盆的人是清满。清庄只说毒药是从紫云宫里拿出来的,却说不出是谁交给她的。紫云宫的人行事很小心,每次交代任务都是在紫云宫附近,挑夜里巡查的空档进行。来传令的人都蒙着脸,扣着帽子,捂得很严实。”兰笙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话问出来了,她再三确认对证,判断这三个人的口供是准确的。 “既然证明了我是被冤枉的。我又为什么要走?”佟氏还有一口恨意横在心中,她要为母亲报仇。 “我一直在想,太后娘娘为何没有下旨将你赐死。陵国向来注重孝道,你的所作所为,已然不容于世。”兰笙说出了长久以来压在心中的困惑。 佟氏愕然,随即低声怒斥道,“因为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害死我娘!你也说了,我娘是被人谋害的!” “可是当时的情势之下,一切确实是因你而起,若是追究起来,赐你一死也是应该。”兰笙平静地谈论着佟氏的生死,像是在议论其他人。 佟氏郁极,泪水簌簌而下,她咬紧牙关,委屈得说出不话来。兰笙意识到自己了自己的失态,示意满月给佟氏递上了一块手帕。 “我是想问你,你自己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没有。我从不觉得自己该死……”佟氏泪如雨下,只觉得天地间满是对她的恶意。 兰笙叹道,“我猜测,为了救你,陛下或许和太后娘娘达成了某种共识。” 佟氏擦了擦眼,不敢置信,“这是何意?陛下救我?” “对,你应该以死谢罪,但是太后只是罚你到虚华庵静修。这中间,一定有陛下的手笔。我猜,太后用你的命为皇后换了一张护身符。”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佟氏惊愕不已。她既惊讶与兰笙说的话,也惊讶于兰笙想的事,更惊讶于兰笙这个人。她无法将之前那个唯唯诺诺、总是退避三舍的锦兰夫人和此刻这个洞察人心、揣测圣意的潇嫔联系在一起。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皇后娘娘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却没有一身支撑她自己高人一等的本事。她这样的人,不适合做皇后,做个宠妃倒是绰绰有余。毕竟,她是真的太美了。”自皇后训话那日起,兰笙听过的那些评书中的奸妃就有了面相。 “……你有根据吗?这种空口白话的说辞只能暴露你对皇后的妒忌。”佟氏自认有识人之能,她不敢相信自己一直被潇嫔蒙蔽了。 “数不胜数。入宫以来,皇后做了很多事,除了你被逼得封宫那一次,还有哪次成功了?她想使手段立威,结果呢?屡战屡败。甚至几次惹了陛下不悦。可是,陛下依然对她礼敬有加。就在前日,溪嫔险象环生。陛下也只是又一次提醒了皇后,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却也没有提及废后之事,哪怕是威胁,也没有说上一句……”兰笙将茶杯放在地上,看着杯中水纹渐渐恢复平静,她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陛下能对皇后如此容忍,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你。” 佟氏沉默了,泪水慢慢地划过她的脸庞,她怔怔地望向兰笙,“陛下……”她缓缓垂下头,捂着脸痛哭起来。 兰笙站了起来,在满月的搀扶下活动着快要失去感觉的腿。待佟氏的哭声渐渐停下了,兰笙才开口说道,“走吧。离开皇宫,不要再眷恋这里的一切。现在的你,已经没有反击的可能了。” 兰笙不是危言耸听。若是没有皇后一直兴风作浪,皇帝顾念与佟氏的旧情,或许有朝一日能够将佟氏召回后宫。可是皇后三番五次地搬弄是非,皇帝想要有所动作却只能听之任之,这种忍耐经过日积月累就会变成对佟氏的怨愤。 佟氏已经没有回归后宫的可能了。 “……我还能去哪里?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佟氏的手垂了下来,她拿着手帕,想要捋平手帕上的褶皱,一下接着一下,形如牵线木偶。 “去宁济庵吧。我会安排清琳跟你一起去。去查明你母亲的死因。让宁济庵变成你的安身之处。” “宁济庵吗?”佟氏原本空洞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一股火焰在她的眸光里慢慢点燃。“好,我去宁济庵。” “去吧。置之死地而后生,方能生生不息。”兰笙走出了虚华庵的大殿,投身于无尽的黑暗。 第203章 幕后之人 第203章 幕后之人 夜色漆漆,寒风猎猎。高耸的宫墙与夜幕融为一体,彼此咬合,铺张成捉捕猎物的陷阱。 一道黑影在宫墙的掩映下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接着,几声乌鸦低鸣混杂着风声四散开。过了好一会儿,宫墙下蓦然出现了另一道黑影。低语声悄然而出。 “那边事结了?” “结了。佟氏抱怨自尽,清琳因为帮她叫屈,被乱棍打死了。清庄、清满和清宁被撬出来了。主持被赶去了凉州,庵里就剩了十来个人……” “这潇嫔倒是够狠。你自己留心,近期不要再过来了。二月十五,秋实园的两位会去上香,到时候娘娘会想办法举荐你做主持。只要避过这阵风头,你就安全了。” “明白。请娘娘放心,贫尼一定会尽快整肃好虚华庵。” “这是一百两银子,你自己多加小心。” 两道黑影遁入黑暗,夜似乎恢复了宁静。又几声鸦鸣响起,比适才的声音清亮了许多。过了一会儿,院墙上飘过一道黑影,仿佛月亮眨眼时微阖的睫,转瞬便不见了。 茗堂里灯火通明,兰笙倚在罗汉榻上看书,腿边放了好几个手炉。夏茗坐在茶台前,正练习用左手煮茶。殿堂内,宫人侍卫站了二十多人,气氛十分凝重。地上跪着的三个尼僧,不停打着哆嗦,嘴里咬着的布巾已经被泪水打湿了。 一道人影自殿外走来,正是金戟卫副统领钱润。钱润行过礼,便回禀道,“娘娘,去紫云宫后院的是尼僧清落,和她接洽的是紫云宫的管事宫女雀瞳。” 一听到“雀瞳”二字,清庄就瘫倒在了地上。钱润看了她一眼,继续将雀瞳二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夏茗听完,脸色凝重起来。她想阻止兰笙继续查下去,可是只拿这三个尼僧解释,就怕皇帝不接受,更何况佟氏已经自戕,此事总得有个合理的说辞。 兰笙将书放下,自罗汉榻上下来。她走到三人面前坐下,温和地说道,“佟氏已死,溪嫔娘娘中毒之事便算是由她担下了。你们三人,想活却不太容易。不过,看在你们还算坦白的份上,我给你们每人一个机会。” 听兰笙这样说,夏茗便轻松了些。她是不想和紫云宫对峙的,眼下皇后有孕,正是圣望鼎沸之时。 “我有三个问题,回答得好就能得一条活路。想回答的就向前一步。”兰笙的心平气和让三个抖如筛糠的尼僧冷静下来。 “第一个问题,给溪嫔下毒的指令是什么时候传达给你们的?” 清宁快速地向前蹭了两步。得到兰笙的示意后,一旁的宫人上前扯下她嘴里的布,“腊月二十五!那日是贫尼打扫山门,贫尼干完活回到禅房就听说了消息。” “好。带她下去吧。给她做碗热面汤。”兰笙吩咐道。 “第二个问题,除了要栽赃给佟氏,你们还需要做些什么?” 趴在地上的清庄闻言,往前拱了两下。宫人上前扯下了她的布条。“我们还得证明佟氏和文妃娘娘私下里有联系,是文妃娘娘指使了佟氏。” “你撒谎!文妃娘娘已经仙逝,如何来指使佟氏?”兰笙叱道。 “贫尼没有撒谎。上面是这样交待的。文妃死后,我们也要这样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事情就和我们设想的不一样了。”清庄满脸惶恐,很怕兰笙不满意她的答案。 兰笙沉吟了片刻,“带她下去,送到清宁那里。给她一碗热汤面。”清庄很快被人拖走了。 兰笙看着眼中含泪的清满,沉默了良久,才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在虚华庵里为皇后娘娘做什么事?” 清满口中的布巾被拿走,她抽泣了两声,低声道,“我们……在庵里制作香料,有时,娘娘会让我们往香料里,加些其他东西……”清满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也不知道加的是什么,之知道,送去不同宫里的香料,加的物料是不一样的……” 兰笙想起了司库监送来的香料,不由得心下一沉。夏茗听了清满的话,也从茶台边走了过来。两个人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却从彼此的眼中看懂了对方的想法:皇后之心,别有所图。 “带她下去,明日送她们三人出宫。”兰笙对钱润吩咐道。 钱润颔首,指挥手下人将清满押出了大殿。 夏茗给兰笙送上一杯茶,“你可是让我开眼了。只用一日就把虚华庵的事弄清楚了,看来,你最擅长的事是藏拙。” 兰笙将茶一饮而尽,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别忘了,我还有个好姐姐。梅笙教了我几招,挺好用。” 夏茗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赵家大小姐的手笔,她不由得揣测起来,今日兰笙的表现如此,究竟是师傅教的好,还是徒弟学的好呢。 “虚华庵的事,到佟氏为止。她认命了……不过就是一条命,她输的起。”兰笙把玩着空茶杯,觉得这杯子空的时候比满的时候好看些。 “那三个尼僧就这么放了?”夏茗觉得轻易饶过这三个人不是最好的选择。 “佟氏都死了,她们仨还能活?梅笙说了,涉事者都得死。死无对证才最让人放心。”兰笙越说,语气越沉重。 大殿中一片死寂,旁边伺候的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唯恐引起两位主子的注意。 夏茗平静地听了一会儿风声,才慢慢说道,“你要继续查吗?” “先放放吧,明日把佟氏和虚华庵的消息放出去,看看紫云宫的反应再说。皇后娘娘需要养胎,没有什么大事就没有必要去打扰。不是吗?”兰笙看了夏茗一眼,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夏茗递给兰笙一个手炉,“快回去休息吧。累了一天,看你可有些精神不济了。” “确实有些累心。明日,我想把孔氏的事情了结了,然后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兰笙一边往外走一边感慨,“人生一世,若是日日这般疲累,真就没趣了。” “你可少说两句吧,若是日日如此。那乱的就不止是后宫了。”夏茗望向无边的黑夜,眼中的深邃很快融入其中。 第204章 控诉无门 第204章 控诉无门 站在缁烟宫中,兰笙有些感慨,自己上一次来时,这里还叫泾泊宫。宫院还是这座宫院,不过是换了名字,却让人感到无端的压抑。据看守的宫人说,孔氏一直躲在内室,饿极了才吃些东西;白日里不言不语,到了夜里就开始哭;哭一夜,哭到累了就睡过去了;睡醒之后就继续发呆。 兰笙想起了夏茗昨日说过的事情,孔将军去文府负荆请罪了,被文家人泣血痛骂了一个时辰。据说,围观的百姓没有发出任何议论,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孔将军的血顺着荆棘扎出的伤口往下淌,听着文家人哭诉着一少一老撒手人寰的悲怆。没有人劝阻,也没有人劝慰,因为没有人知道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来评价这件事。 夏茗再次提醒兰笙,一定要谨而慎之,不要意气用事,若是能够明哲保身,就不要追根究底。兰笙明白夏茗的意思,此事之患不在当下,而在来日;不在后宫,而在朝堂。皇帝想要的,是文孔双方的颜面都得以周全,可是孔氏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孔家要如何走出困局呢? “缁烟宫的人都关在哪里?本宫要先见这些人。”兰笙对钱润吩咐道。 自虚华庵晚归那一夜开始,钱润就被兰笙留在了手下调遣。兰笙打算在归还金羽卫的时候,把金羽卫的统领顺便换下来。梅笙说过,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最可靠。这一点,兰笙也是认同的。 很快,钱润就安排好了兰笙问话的事宜。宫人都被关在东偏殿,钱润就收拾了西偏殿供兰笙问话。问过话后,兰笙发现,缁烟宫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孔氏进宫之初就在的。历经两次轮换,这些人一直都没离开这里。兰笙翻看着禀笔宫女记下的内容,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有个叫秀莺的宫女,传她过来。”兰笙吩咐。 再见到秀莺,兰笙竟有些认不出这个大胆妄为的小宫女了。她的眼眶有一圈乌黑,眼睛大大地凸出来,看来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 “秀莺,你在锦织苑服侍过我,应该了解我的脾性。我问你什么,你据实相告,或许,能给自己争取一条活路。”兰笙有些淡漠地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 听到这句话,钱润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毛,昨夜,这位潇嫔娘娘对另外三个人也是这么说的,可是,那三个人已经成了他的刀下怨鬼。 秀莺抽噎了两声,抬眼望向兰笙,嗫嚅道,“奴婢,奴婢不想死。娘娘,娘娘问什么,奴婢都会说。” 兰笙沉默了片刻,让其他人都下去,只留了钱润、满月和禀笔宫女在跟前伺候。“秀莺,关于玫云的死,你知道些什么事情?” 秀莺的眼中涌出一片恐慌,她哆嗦着嘴唇,张了几次口才发出声音:“玫云,玫云是,是被孔妃娘娘,被孔妃娘娘捂死的。” 兰笙想起了那个穿着海婵丝在御花园里招摇过市的宫女,那是一身夺人性命的衣裙,却不知,那玫云穿上身时,有没有感受到噬血的阴冷,“你是如何知道的?” “奴婢,奴婢是亲眼看到的。那一日,玫云被送回来时,还一直在喊疼,娘娘命人去找了太医。绣屏姐姐不让我们围观,便把我们都赶走了。奴婢仗着自己的脚步轻,就没走太远。 奴婢听到绣屏姐姐对娘娘说,玫云被打成这样,佟妃就有得解释了。可是娘娘说,这样不够,娘娘还说,玫云,你既得了我的好处,总得把事情办好,这样半死不活的,像什么样子。 然后玫云的的呻吟声就变小了。奴婢听到绣屏很着急地说,娘娘,娘娘不能这样,再捂下去,玫云就活不成了。可是娘娘很严厉地对绣屏说,你以为扳倒佟妃那么容易吗? 又过了一会儿,屋里就听不到玫云的动静了。娘娘从屋里走出来,眼神直勾勾的,她摘下手上戴的戒指扔在地上,说了句‘晦气’。奴婢看到了,那枚戒指上沾了血。绣屏姐姐捡起了戒指,还用手帕把地上的血迹擦干净了。后来奴婢为玫云收捡尸身时看到了,玫云的嘴边有一道口子,应该是被戒指划的。” “这件事,除了你和绣屏,还有其他人知道吗?”兰笙问道。 “应该没有了……奴婢没有听到其他人出现的动静,若是有,奴婢就会逃走了。”秀莺捂着脸哭起来,“玫云死的好冤枉,她是不想穿那条裙子的。是娘娘,娘娘说,会给她一大笔银子,然后送她出宫。她才答应的。可是娘娘,娘娘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活着。” “关于绣屏,你有什么想对本宫说的。”兰笙判断,秀莺说的是实话。一众宫人中,对玫云之死有特别反应的,只有她一个。孔氏这个人,脾气反复无常,能真正亲近她的人不多,这缁烟宫中,除了一个绣屏,其他人连奉迎之事都不敢做。 “绣屏过得很难,她很得娘娘看重,所以,娘娘有什么事都跟绣屏商量。可是,娘娘很不讲道理,她不管绣屏说的是对是错,只要不合她心意,她就会不高兴,就会责骂绣屏。玫云死后,绣屏曾经偷偷祭拜过一次,被娘娘知道了,就打了绣屏一耳光。” 秀莺突然抹干了脸上的泪水,扬起头看向兰笙,眼神中充满了勇气,“娘娘,我们泾泊宫的人,几乎都挨过孔妃的打。孔妃总是嫌我们做错事,可是,即便我们完全按照她的吩咐去做,她也会打人。她打人是不讲道理的,她总说,她就是道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的确身份低微,可是宫有宫规,就算她是主上,也不能任意处置我们啊。她总想找佟氏的罪过,可是她的罪过远比佟氏多得多!” 兰笙沉默了。在外游历时,她见过不少孔氏这样的人,凭借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作威作福,丝毫不顾忌人情事理。这样的人,一旦失去他拥有的一切,就会落到十分凄惨的境地,可是,旁人见了,只会说上一句“罪有应得”。 “这就是你们联手陷害孔氏的理由,对吗?” 第205章 惊闻异端 第205章 惊闻异端 秀莺圆睁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兰笙,“……我们,没有……”她试图解释,却在兰笙的注视下无法保持心中想要表现的坚定。 “除了刘二、刘七、玉凤、石豆、洪大有,你们所有人,都参与其中了,对吗?你们中间有两个领头的,一个是绣屏,她是被你们推选出来的;另一个是篌儿,是她最先提出要反抗孔妃的,对吗?” 秀莺想要摇头,可是她不敢,她害怕此刻的否定会斩断已经看到光亮的生路。 “你们做了什么?”兰笙为孔氏感到悲哀,可是事到如今,所有情绪都是多余的。 “……我们买了些禁药,想要毒死她……”秀莺说完这句话,就垂下了头,“只有她死了,我们才可能离开这里……” 兰笙不想理解秀莺等人的无奈,却也无法指责她们的一意孤行,“药是谁放的?” “很多人都放过,放药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感觉自己快要熬到头了。”秀莺的声音清澈而平静,却不带一丝人气。 兰笙摇摇头,告诉钱润,“去太医院,传蔡大人过来给孔氏看诊。你跟着秀莺过去,把那些宫人分好类,没参与的一类,参与了没放药的一类,放药的一类,列好名录、等候发落。” 钱润离开后,满月端了热茶上来,“娘娘,这里不比自家院子,娘娘凑合着喝一些吧。” 兰笙接过茶喝了点儿,问道,“这茶是从泾泊宫里的?” 满月点头,“是,奴婢看厨上物料齐全,便找了些茶叶煮了。” 兰笙叹息了一声,实在没有忍住,“满月,你说,一个人,若是不敢吃、不敢喝、不敢睡,这人,还活得了吗?” 满月向殿外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答道,“娘娘,一个人若是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倒不如自行了断了。至少……走得踏实。” “是啊,走的踏实……”兰笙觉得自己问的不对,孔氏踏实地吃、踏实地喝、踏实地睡,却不知道,这再平常不过的举动会要了她的命。她不是不敢,所以还能活得踏实。她若是知道,吃了会死、喝了会死、睡了会死,她还能这么踏实吗?原来,招人仇恨是这么可怕的事。“人啊……”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蔡三山和钱润来到偏殿请安。 “蔡大人,孔氏的身体状况如何?可有什么异常吗?”兰笙让蔡三山坐下回话。 “回禀娘娘,孔氏的神思有些紊乱,这和她多日不曾好好休息有较大关系。但是臣从她的脉象里看出了长时间服用药物的迹象。”蔡三山愁眉不展,对于这趟差使,只有满心的不情愿。 “能看出是什么药物吗?”兰笙问。 “应该有一味紫海棠,还有一味蛇枯。紫海棠容易成瘾,但是确实可以提振血气,偶尔用些倒是正常。那蛇枯却是慢性毒药,一旦在体内堆积,就会夺人性命。” “蛇枯……紫海棠……”兰笙沉吟了片刻,“你把这泾泊宫搜上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物件是能够和这两样东西扯上关系的。” 蔡三山虽无奈,却也只能按照兰笙的吩咐去做了。不搜不知道,一搜过,蔡三山才看到了事态的严重些。他先后发现了七八个沾染了药性的物件,大到孔氏居卧的床帐,小到胭脂盒里的粉扑,就连孔氏常用的鼓槌上都有药味。 “娘娘,微臣找到了不少东西。厨上有一个罐子里装了蛇枯,罐子里剩了大半,应该已经用掉一部分了。”蔡三山的脸色十分难看,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件事一旦揭出,宫中将会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兰笙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物件,感觉后背一阵阴冷,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地底下钻了出来,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还有呢?” “其他这些东西都沾染了益和草的味道,估计是用益和草汁液浸染过。孔,孔氏若是经常接触这些东西,很容易气血上涌,脾性会越来越暴躁。”蔡三山对于没有找到紫海棠一事感到费解,若是这宫里没有紫海棠,那孔氏体内的药物积存又是哪里来的呢? 兰笙觉得她拿到了一条断裂的项链,缺少的一环在哪里呢?兰笙拿起了孔氏的鼓槌,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似乎想循着这鼓点的声音找到丢失的环节。只有修复好这条项链,她才能把事情解释通。 “娘娘,微臣有件事,想要告诉禀告娘娘。”蔡三山做了一个决定,作为潇嫔拉他陷入泥潭的“回报”,他也要拉潇嫔陷入泥潭。 兰笙从蔡三山的眼中看到了铤而走险的决绝,直觉提醒她,或许可以从蔡三山的话语中找到她要的东西。“你想说什么?” “文妃娘娘生产那日,微臣也前去侍应了。虽然微臣不是主诊,但是微臣……偷偷地看了文妃娘娘的脉案。依微臣所见……文妃娘娘只要生产,就是一尸两命。”蔡三山低着头,他甚至不敢看潇嫔,他害怕潇嫔会发现他眼中的恐惧。 兰笙心中一悸,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却被她牢牢抓住了,“你不只是看了脉案这么简单吧?” 蔡三山听到潇嫔略显冰冷的声音,就知道自己被识破了,事已至此,他只能说出实情,“……微臣,微臣为文妃娘娘把了脉,文妃的身体已经虚亏至极,她腹中的……根本是个死胎,只要生产,文妃必定血尽而亡。” 兰笙手中的鼓槌掉在了地上,那个被抓住的念头在兰笙的脑海中燃烧起来,让她瞬间失去了全部力气。兰笙一晃,满月连忙扶住了她。兰笙抓着满月的手,从那一点温热中找回了神志。“若是孔氏没有动手,文妃也会死,对吗?” 蔡三山跪倒在地,“娘娘,微臣知道,此时说出这种事已是没有意义。可是,今日看了这泾泊宫中的境况,微臣以为,娘娘不得不防啊。” 钱润有些听不下去了。他原以为家里安排他进金戟卫是为了给他脸上贴金,然后帮他娶一位如花美眷回家的。可是这几日忙活下来,他开始担心,他到底能不能等到娶媳妇那天了。碍于身份,钱润不能当做没有听到这些话,“娘娘,此事是不是应该禀告陛下?” 第206章 因果报应 第206章 因果报应 钱润所问亦是兰笙心中自问。文妃之死、孔氏之罪皆因为这泾泊宫中的乱象而复杂起来。泾泊宫中的染药物品究竟是从何而来?孔氏体内的紫海棠是从何而来?文妃的虚亏之症是从何而来?这两者之间到底有没有联系? 兰笙坐了下来,她觉得事情已经超出了她可以掌控的范围。虽然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兰笙却还是被这件事的诡谲吓到了。 “娘娘,喝口茶吧。”满月将热茶递上,可是手刚伸出,却又颤抖着收了回去,她有些明白适才潇嫔的问题了。 偏殿陷入了一片死寂。殿门外,寒风吹过,院中有些凋败的枝条撞击在一起,分分合合间,发出了令人烦躁的簌簌声。 “蔡太医,起来吧。你说的事,本宫记在心里了。今日,多谢你走这一趟。先回去吧,日后,还有劳烦你的时候。”兰笙思虑了良久,做出了决定。 蔡三山抬头看了潇嫔一眼,见她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便依言退下了。 兰笙看了看一直在旁边认真记录的禀笔宫女,吩咐道,“这位制仪,今日的记录都先交给本宫,明日,本宫会亲自向陛下解释。” 禀笔宫女不敢拒绝,只能将一沓笔记交给了满月。 兰笙对钱润交待道,“今日就这样吧,明日,我再来见孔氏。届时,你做好安排吧。” 这一夜,兰笙没有睡。 她让满月准备了一壶酒,她就窝在床上慢慢地喝了起来。原想着喝了酒,她就能安枕片刻。不过事与愿违,她将一壶酒都喝了,头脑反倒愈发清明起来。她就靠坐在床上,想了一夜心事。 翌日,她安排好了一切,然后在书桌前静静地抄了一个时辰的书。待她觉得心绪彻底平静了,便去了泾泊宫。 再见到孔氏,兰笙只觉得心潮澎湃,难以自抑。孔宁,一个娇花般明媚俏丽的女子,已经形销骨立,萎靡不堪。 “孔氏,你还好吗?”兰笙平静地看着孔氏,看着孔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既可怜又可悲。 好一会儿,孔氏才抬起头,她看了兰笙一眼,竟然冷笑了一声。 兰笙看到了孔氏的反应,心中涌起无限悲凉,“孔氏,本宫现在是潇嫔,你是一届罪妇,应该向本宫行礼。” 孔氏看着兰笙的眼神渐渐变了,由空洞变到惊愕,由惊愕变到恼怒,“潇嫔?你凭什么升到嫔位?赵兰笙!你凭什么?” 兰笙摇摇头,“你觉得本宫不配?你又凭什么这样觉得?” 孔氏冷笑起来,“你到底是使了什么狐媚功夫,竟然能将陛下迷惑到如此程度?我真是小看了你!” 兰笙有些无奈地说,“孔氏,你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呢?我自问没有招惹过你。” “招惹我?你也配?你一没姿色,二没才学,三没脾性。你凭什么得到陛下的青睐?”孔氏说到激动处,眼中像要喷出火来。“就凭你,也配孕育龙嗣?真是笑话!可笑至极!” “孔氏,你是在嫉妒我吗?嫉妒我拥有陛下的宠爱,而你,一无所有。”兰笙愈发平静的面容让孔氏恨得怒目相向。 “嫉妒?我嫉妒你?我嫉妒谁也不会嫉妒你!你算什么?一个东奔西跑的野丫头,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孔氏挣扎着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兰笙,喝骂道,“我就是嫉妒佟氏、嫉妒文氏,也不会嫉妒你!” “孔氏,佟氏已经死了,文氏也已经死了。你不用再去嫉妒她们了。”兰笙提醒道。 “死了?”孔氏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她重复了两遍,“死了?死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待到笑够了,才歇斯底里地喊到,“是啊,文氏死了。文氏死了。你怎么不去死?最该去死的你怎么不去死啊?” “我死了又如何呢?文妃死了,你不还是一无所有。就算我死了,你也一样,还是一无所有。”兰笙露出了些许惋惜的表情。 “我一无所有?我会一无所有还不是你们害的!我拥有的宠爱都被你们夺走了!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抢走陛下?”孔氏哭了起来,她指着兰笙,全身颤抖着,摇摇欲坠。 “陛下不是我们抢走的。陛下喜欢谁是陛下自己的选择。你要怪,应该怪陛下没有喜欢上你。”兰笙谆谆善诱的姿态和孔氏置若罔闻的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歪理!歪理!你们这些人,就会拿些歪理来狡辩,你们霸占了一切,还指责我贪心太重?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孔氏恶狠狠地扑向兰笙,似乎要和她拼命。 这时,一只手握住了孔氏已经打到兰笙眼前的拳头。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宁儿,不要闹了。” 遒劲将军孔慎站在兰笙身边,挡住了孔宁的攻击,他望着妹妹,眼睛痛到酸涩。他握着孔宁的手,走上几步,将妹妹拥在怀里,低声道,“宁儿乖,不许胡闹了。” 孔宁慢慢推开孔慎,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兄长,她颤抖着手,抚上了孔慎的脸庞,语气轻柔起来,“哥?真的是你吗?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郑周关驻守吗?你怎么回来了呀?” 孔慎抚摸着妹妹的眉眼,轻声道,“哥哥想你了,就回来看看你。” 孔宁开心得笑了,“哥,我也想你了。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好,好,我们坐下来慢慢说,好吗?”孔慎拥着孔宁走到床边坐下。 “哥,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有好多人欺负我……”孔宁委屈地撇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宁儿受委屈了。跟哥哥说,谁欺负我家宁儿了,哥哥去帮你教训她们。”孔慎为孔宁擦去眼角留出的泪水,眼眶一寸一寸红了下来。 兰笙见孔宁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在了孔慎的身上,便转身走了出去。满月和钱润一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兰笙问道,“他收下了?”满月点点头,脸上有掩不住的伤感。兰笙没再说话,只是静默地站在了廊檐之下,听着屋里的孔宁絮絮地向她的兄长告状。 “哥,我好难过,我不喜欢这里的生活,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不喜欢的人每日里在我眼前晃呀晃,我好难过。”孔宁靠在孔慎的肩膀上,把握着孔慎腰间佩戴的玉牌,语调中满是寂寞寥落。 “宁儿,哥哥带你回家好不好?我们回家,你就不会难过了。”孔慎的脸上,两行清泪汩汩而下,他注视着前方,想要在记忆里找寻妹妹开怀大笑的身影。 “哥,我不能回家了……我犯了错,犯了大错。我不能连累你,不能连累家里的人……我不是故意的,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孔宁的目光又一次空洞起来,“我不想的……” “宁儿,既然犯了错,哥哥就得罚你。你受了罚,以后就不许再犯错了,好吗?”孔慎的语调变得异常轻缓。 “哥,宁儿知错了,宁儿以后不会再犯错了。”孔宁哭着说道。 “宁儿乖。哥哥罚你把这颗糖吃了。吃了这颗糖,以后就不许再犯错了。”孔慎从怀中取出一颗糖块。 孔宁接过糖块,剥掉糖纸,将糖放进嘴里,用力嚼了两下,将糖咽了下去。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眼神变得愈发空洞,“哥……这颗糖真甜。哥……是不是吃完了这颗糖……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孔慎泪流满面,轻轻拥着妹妹,低声道,“宁儿乖,哥哥带你回家……” 第207章 清除后患 第207章 清除后患 兰笙觉得自己很残忍。可是,她也明白,她只是天意的施行者。天意如此,她不过是顺水推舟。孔氏会有今日之下场,与其自身的嚣张跋扈、肆意妄为有莫大的关系。孔氏之恶,在于心生执念。 直至亲耳听到妹妹的愤言怒语,孔慎才意识到妹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爱笑爱哭的红妆少女了。入宫的这段时日将妹妹变成了一个心中满怀嫉恨和怨怼的恶毒妇人。就算她是受了药物的影响,可是若无心魔,难成恶鬼,妹妹在虚妄的追逐中失掉了真心。孔慎心中有恨、有怨、有不甘,可是他也不想妹妹继续在浑噩中挣扎、堕落。他能做的,只有陪妹妹面对错误、面对死亡、面对忏悔。 人,终究要为自己犯的错负责。 孔氏死后,皇帝的一道圣旨严词斥责了孔家,厚赏安抚了文家。孔慎因擅离职守,降任都城禁卫军首领。文若薰的父亲文列重官升一级,任至吏部尚书。一桩骇人听闻的皇室惨剧至此终结。 舜和四年,陵国皇室的新年节庆典仪全部停办,连例行的迎春宫宴都取消了。皇帝一心扑在政事上,整个正月都未进后宫。秋实园的二圣免去了后宫诸人的问安,连宗亲内眷的请安都婉拒了。 本该喜气洋洋的后宫蔓延出暮色霭霭的氛围,兰笙就在这一片沉寂之中,义无反顾地展开了她的清源大计。渝嫔笑她“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兰笙不置可否。既然三圣无意理会后宫,那她就趁着大权在手,随心从意了。 兰笙请旨去了一趟紫云宫。渝嫔以为她要向皇后兴师问罪,还劝阻了一番。兰笙见她担心,便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兰笙去紫云宫,是想看看皇后到底知不知道虚华庵的勾当。那清落、清庄是马前卒,那雀瞳也不过是个御车之人,而车上坐的人未必是皇后。 渝嫔没想到兰笙这样谨慎,她以为兰笙会借机把所有事端的根由聚拢到皇后身上。兰笙坦言,她确实不喜欢皇后的高高在上,但是她不觉得皇后会为了她们这群人如此大费周章。 再见皇后,兰笙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皇后虽在变相封禁之中,却无半点颓唐之色,她不但面色红润,还更添了几分惑人的神采。对于兰笙的到访,皇后虽未明言嘲讽之词,腔调起合之间却满是不屑之意。显然,腹中的皇嗣已然成为皇后最大的底牌,在这后宫之中,皇后已无所畏忌。面对兰笙的恭谨敬畏,皇后甚至表现出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赞许之意。 看到了雀瞳在紫云宫中的地位后,兰笙愈发笃定,雀瞳并非受了皇后的指使。虽然名为管事宫女,这雀瞳却是位不显山露水的人物,她不是皇后跟前服侍的宫人;遇事还得向李嬷嬷请示后才能定夺;其他宫人对她的态度也是避让有余,恭敬不足。这样一个人,绝非紫云宫中的紧要人物。所以,紫云宫向虚华庵下达的指令就存有疑点。可是,谁又有本事将内应放进紫云宫呢?兰笙没有头绪。 紧接着,兰笙又把狄妃、渝嫔请到了南妃的宫中,向这四位局中人披露了泾泊宫的内情。对外,泾泊宫的一众奴才是因为辅佐主上不利而被判死罪。只有兰笙知道,这些人是因谋害孔氏而死。 渝嫔因为已经对事态略有了解而颇为平静,狄妃和南妃则是大吃一惊。南妃甚至担心起幼子的安危,那是她历经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若是有个好歹,她定然难以承受。狄妃对宫人的做法亦是忌惮,不过她认为孔氏是咎由自取,若孔氏能够善待宫人,也不会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兰笙见三人心中都有了计较,便将自己有意清洗后宫的想法说了出来。她建议三人选择信得过的宫人留在身边服侍,她会帮忙检视一番,确保各宫伺候的人都能放心调使。至于其他位置上的宫人,她回尽快查验一番,将可能的隐患一一拔除。这次清洗定然会带来一些影响,她会尽量控制影响的走向,但是,有失察之处就需要在坐三位帮忙提醒了。 狄妃赞同兰笙的想法,但是她担心兰笙此举会惊动有心之人。她们对后宫并不了解,若是大动干戈,可能会非常被动。兰笙能够理解狄妃的顾虑,但是与其枕戈待旦,不若先下手为强。兰笙强调,她要做的事,只是让后宫在表面上清静下来。因为她们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她们只能让有心之人看到她们的决心和态度,以此震慑那些妄图捣乱的宵小。所以,如果真的会打草惊蛇,她就斩草除根、蛇打七寸。 南妃第一次和潇嫔有这样亲近的接触,听完她巨细靡遗的计划,南妃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惶恐。南妃似乎明白了皇帝宠幸潇嫔的原因,这种知己知彼的清醒、尽在掌握的果决、适可而止的犀利,无不彰显着这个女人的强大。南妃自问,若是让她洞悉这一切,她绝对做不到如此的开诚布公。她只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皇帝一人,让皇帝看到她的运筹帷幄,并为她所倾倒,从而更加地爱惜她。 想到这里,南妃豁然察觉,潇嫔对皇帝或许是没有爱的。因为无爱,所以无私。潇嫔这样做的目的似乎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安稳宁静的栖身之所。南妃着实困惑了。 渝嫔很庆幸,潇嫔圆满地解决了虚华庵和文孔之事。她甚至有些羡慕潇嫔,背后有一个愿意为之出谋划策的长姐。同时,渝嫔也有些担忧,如果赵梅笙能够通过潇嫔干预后宫事宜,那么潇嫔力主的“清洗”又能洗掉些什么呢?会不会洗走了方家人,洗来了赵家人呢? 这个问题在渝嫔心中敲响了警钟。如果赵家真的有意干涉后宫之事,那么方家的女儿还能在后位上坐多久呢?更可怕的是,现在不过是赵梅笙一人在潇嫔背后指点,若是赵竹笙也有意参与其中呢?赵家,到底是不再沉默了。 第208章 隐患之信 第208章 隐患之信 舜和四年的二月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兰笙夜以继日地奔忙,将整个后宫遍察了一番。 渝嫔坐镇茗堂,主理后宫事务,偶尔遇到需要和潇嫔商量的事,总要等上一天才能抓到潇嫔的影子,听她敷衍地给出几句似是而非的闲话。 二月的最后一日,夜幕降临后,潇嫔来到了茗堂。渝嫔早早用了晚膳,原想着沐浴一番就歇息了。却不想潇嫔就这样横冲直闯而来,完全不在乎是否会打扰到她。 渝嫔虽无奈,却也只能命人准备茶点待客。兰笙看出了渝嫔脸上的无奈,嗔怪道,“我这一个月都没有来烦扰过你。你怎么如此不待见我?” “我哪儿敢不待见你,不怕你将我赶出宫吗?”渝嫔打趣道。近来,宫中人人自危、议论纷纷,因为潇嫔正在严肃宫纪,许多做事不妥帖的宫人都被赶出宫了。 兰笙淡淡一笑,“果然是人言可畏。什么事都架不住红口白牙的攀扯。” “怎么?你是冤枉的?那上宫院的总领太监都来我这哭三回了。你把人都赶走了,他拿什么人调派?”渝嫔不愿意理会那干瘪精瘦的老头子,可是他每次都打着回禀宫务的旗号来诉苦,真是让人恼火。 “就他会哭?回头让他到下宫院领着那群奴才哭去。”兰笙忙活了一个月,心中积攒了不少怨念,不过是因为懂得人生皆苦、需要笑对才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抛去了脑后。现在听说巫慢找渝嫔告状,只觉得“人心不足蛇吞象”是一点不错。 渝嫔见潇嫔神色凝重,哑然失笑,“怎么?你还真要安排他去下宫院?” “当然是真的。这是最新的宫人名录,明日起施行。来你这里之前,我已经安排各司事总监抄录好了,明日午时之前,必须完成所有人员调配之事。”兰笙端起茶杯,摩挲着杯口边沿,轻轻敲了敲杯底,先尝了一小口茶,接着又将杯中茶尽数送入口中。 渝嫔拿过名册翻看了几页,眼中飘过几缕愕然,神色却没有改变。“你倒是雷厉风行。但愿后宫能够就此安宁下来吧。” “尽完人事就只能听天命了。”兰笙放下茶杯,“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其他的事还得辛苦你了。” 渝嫔听出些弦外之音,心念一转,“看来,你已经知道公主回宫的消息了?” 兰笙拍拍名册,“你不会以为我这一个月是有意躲懒吧?那三位公主的脾性,我都打听过了。琪茹公主是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的,极守礼教,行事稳重端方,在宫中颇有影响;瑛莛公主性情温和,平易近人,聪慧伶俐,最得先帝宠爱;琬蕙公主内向含蓄,甚至有些胆小,总是跟在瑛莛公主身后行事,没什么主见。” 渝嫔没想到潇嫔会这么积极地打探消息,索性直白问道,“你为何如此关心三位公主?有什么企图?” 兰笙一脸冤枉,“我能有什么企图?有备无患罢了。” “你不老实。”渝嫔挑眉,以言辞相激,“你一定有所图谋。” 兰笙笑着反驳,“我若是有所图谋,又怎么会在你面前自曝己短呢?你这般睿智,一定会看穿我的想法。” “对呀,我现在不就看穿你的想法了?所以,你就不要再试图遮掩了。”渝嫔笑了起来,她有些珍惜这种可以快言快语的时光。之前的生活太紧张,总得小心翼翼地应对;之后的生活还是未知,不知道又会有怎样的波澜。 “唉,我就说吧,一定会被你看出端倪的。”兰笙故作遗憾地摇摇头,“我听说,皇后娘娘有意让她的弟弟做驸马。” 这则消息令渝嫔大为吃惊。皇后的算盘未免打得太响了,她自己稳居后位还不够,竟然还想让弟弟与公主联姻?左相是要做什么?还嫌方家的家世不够显赫吗?“消息确切吗?你在紫云宫里安插了人手?” 兰笙沉默了片刻,才坦然道,“消息确切。不过,消息不是从紫云宫里出来的……消息出自方府。” 渝嫔又是一惊,不过这一次,她的面上沉静如水。很显然,这是赵家给潇嫔送的消息。却不知,赵家想要潇嫔在宫中做些什么。转念间,渝嫔意识到,自己似乎被潇嫔算计了,她轻轻摩挲着名册,眼神玩味,“潇嫔娘娘莫不是有什么打算吧?” “我能有什么打算?家里又没有适龄的兄弟。”兰笙垂眸,任茫然自眼中流溢而出。“不过是觉得后宫会因为这件事而动荡起来,所以提前跟你通个气罢。” 渝嫔理解潇嫔的顾虑。公主们为了祭奠先帝,特意前往重华山苦修了三年。此番回朝,三位公主的婚事定然要提上日程,若是勉强拖延,未免会让朝臣觉得皇家轻视人伦。 可是,源王、宸王和襄王的婚典已经定在今年举办,若是再提起公主的婚事,也实在是容易顾此失彼。 “公主的婚事,本该由陛下定夺。若陛下无暇顾及,便该交托给皇后。如此看来,皇后娘娘想到自家弟弟倒是水到渠成之事。”渝嫔分析道。 “皇后娘娘当前的要务是养好腹中的皇嗣。公主的婚事若是落在你我肩上,咱们总得有个盘算。”兰笙并不想牵涉进这件事,可是事到如今,她就是想抽身而出,也得看局势是否允许。毕竟她还顶着协理宫务的名号,行差踏错就会惹祸上身。 “你这胆量,一阵大如洪钟,一阵小如桃核。与你共处,真是胆战心惊。”渝嫔先是调侃了一句,然后才郑重地说道,“你有何盘算,直说就是。成与不成,也不是一时间就能说准的。” 兰笙何尝不是这般作想,可是长姐说了,凡事若要等到临头才去打算,那也就不必打算了。兰笙觉得这样很累,可长姐说,这就是后宫。 “我们先选出两家合适的人选,待到这事提出来商议时,我们就把水搅乱……”兰笙知道这法子不厚道,可是贵女选婿,挑剔比较一下总是应该的。 “然后就可以把公主的婚事推到明年了?”渝嫔以为,如果只想达成这个目标,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兰笙摇头,“把水搅乱才能不让皇后娘娘称心如意。” 渝嫔严肃起来,“姐姐,你不该有这样的念头。就算皇后娘娘对我们不仁,我们也不该与她作对。她为妻,我为妾。咱们不能犯上。” “这不是犯上,这是自保。”兰笙点了点空茶杯,“她若是烈火烹油,咱们就要水深火热了。” 第209章 公主回归 第209章 公主回归 为了迎接三位公主回朝,皇帝下令举办宫宴。兰笙自知不擅此道,便退居人后,将宫宴事宜都推给了渝嫔,自告奋勇地承担起后宫日常生活事务的管治。说是管治,不过就是待在已经更名为湘湖宫的锦织苑里,等着各司总监前来回事而已。 渝嫔被潇嫔这略显无耻的行径气得够呛,却也没有办法,她的确不太相信潇嫔能把宫宴办好。经过七八天的筹备,渝嫔安排好了三位公主回宫后的一切事宜,只等公主回朝。 三月十四晌午刚过,公主们的车驾便出现在西貔门外。兰笙和渝嫔奉旨迎接,早早便等在了那里,虽然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可是站了一盏茶的时间后,兰笙二人还是感到了寒意。兰笙忍不住对渝嫔抱怨,“咱们是不是太殷勤了?要我说,就该请皇后娘娘亲自过来。” 渝嫔斜觑了兰笙一眼,抿着嘴角,压住笑意,“别说我没有提醒你,你现在对皇后的敌意太重了。是你自己说的,香料之事未必是皇后的手笔,你又何必对她有如此多的怨念呢?” 兰笙微微阖眸,暗暗长叹,默默蹙眉,“我的怨念这么明显吗?我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你若是真的放不下,不如就将此事禀告陛下,请陛下拿个主意。”渝嫔不太理解潇嫔的做法,这种事,要么避而不提,要么追究到底。如潇嫔这般停滞不前,迟早会把自己送入进退维谷的境地。有些念头,一旦在心里扎了根,很难预料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 兰笙不是没有考虑过将香料的事告诉皇帝,她只是担心皇帝的选择会与她的期望有分歧,一旦将事情挑明,她与皇帝会因为分歧而产生矛盾。想到这里,兰笙又是一声长叹。 “来了。笑一笑,别让公主以为咱们不情不愿。”渝嫔笑着向前走了两步。不走路还没有感觉,一走动,她才发觉自己的脚麻了。下一瞬,她便往一边歪去。 “小心点儿,要是在公主面前失仪,咱们可就丢脸了。”兰笙出手扶住了渝嫔,跟在她身边低语了一句。 “你倒灵活。扶我一下,脚好疼。”渝嫔顺势往潇嫔身上倚了倚。 “瞧你这娇弱劲儿。我都怕你被公主的威严吓破胆。”兰笙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渝嫔抿抿唇,让笑意看起来端庄了一些。待脚上的酥麻感消失,她便慢慢推开了兰笙,自行站好。 车驾停好后,宫人备好木梯,打开车门,三位公主同时现身。下了马车,前后两车上的公主聚到中间马车前,中间车上的公主昂首环顾,面上神情淡漠,一双美目里尽是冷光。 司礼监的管事赵二元迎了上去,向三位公主请安,然后引着公主来到潇嫔、渝嫔二人面前,为贵人们做了介绍。 兰笙面带微笑,看着渝嫔出面寒暄。她对这样的场合很熟悉,以往她都是被迎接的人,今日,站在迎接的位置上,她才明白,接人的人和被接的人一样,都会因为陌生而感到忐忑,毕竟中间隔了未曾相见的岁月,那种陌生是任何想象的无法填补的。 为首的琪茹公主举止极其稳重,通身的贵气隐藏于朴素的华服之下,笑容里有着皇室独有的矜贵和女子特有的温婉。后面的瑛莛公主和琬蕙公主,一位娇俏如夏日,大胆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位帝姬;一位恬淡如春风,沉默地注释着长公主的侧脸。 看着瑛莛公主,兰笙莫名觉得眼熟,她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张明丽的面容。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感到亲切,她不由得多看了瑛莛公主两眼。 琪茹公主察觉到了兰笙的目光,但是她没有点破,而是提出要先去拜见太后和太妃。渝嫔闻言,立刻安排轿撵,陪同三位公主前往秋实园。 到达秋实园后,公主们先去拜见了太后。太后向琪茹公主仔细询问了祭祷时的情况,又问了问月华夫人的丧事,得知月华夫人是以佛教信徒的身份入殓的,太后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太后嘱咐三位公主要好好休息一段时日,还叮嘱渝嫔、潇嫔要妥帖照顾三位公主。琪茹公主又关心了一下太后的身体,得知太后一切安好,便告辞去向太妃请安。 太妃在寝殿接见了三位公主。因为经历了文家之事,太妃的精神头大不如往昔,整个人清减了许多。琬蕙公主见状心生担忧,默默垂泪,太妃反倒安慰起她来,只说是人老了难免体弱。琪茹公主见太妃脸色有异,也不敢多做叨扰,便起身告退。 出了太妃寝宫,琪茹公主便提出要去拜见皇后娘娘。兰笙和渝嫔对视一眼,幸好她俩对公主们可能提出的要求做过推测,此刻才没有因为琪茹公主的话而显出意外的神色。“公主,陛下有旨,待三位给太妃请安过后,便可以去益和园了,陛下在那里等你们。”兰笙出言答道。 琪茹公主面色微沉,“这于理不合吧。我们身在后宫,总该先向皇嫂请安才是。” 兰笙没想到琪茹公主会在这件事上如此坚持,她和渝嫔并没有商量搪塞的理由,若是此刻随口一说,日后对证时未免会尴尬。就在兰笙语塞之际,渝嫔张口道,“公主所言极是。陛下的意思,或许是要在益和园安排你们姑嫂相见吧?具体的内情,嫔妾等并不知晓。” “既然如此,那就去益和园吧。”琪茹公主看了兰笙一眼,率先移步。 兰笙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她承认自己没有渝嫔一般的急智,可是自己的话也没有什么冒犯之意啊。琪茹公主为何会用这种挑剔的眼神看自己呢?兰笙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渝嫔见兰笙步履放缓,心中了然,便用胳膊推了一下,示意兰笙跟上去。 她们二人陪着三位公主去了益和园。三沐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他向三位公主请过安,便让小太监请公主们进园面圣。兰笙和渝嫔刚要随着进去,就被三沐拦到了外面。三沐传下皇帝口谕:着潇嫔、渝嫔向三位公主讲清当前后宫的形势,以免公主被人蒙蔽,产生误解。 三沐说完圣谕便进去伺候了。兰笙和渝嫔都有些无语。不过,渝嫔率先定下心来,“这个差事不好,我不做。宫宴是我筹备的,后宫的事,便由你去说吧!” 兰笙哑然失笑,“你放心我去说吗?你不怕我带着怨念去说吗?” “有怨念又如何?也许琪茹公主能帮你矫正怨念呢!”渝嫔打趣道。 “矫正?什么意思?”兰笙一想到琪茹公主的眼神就觉得头疼。 “意思就是,她很守规矩,你敢有怨念,她就敢教训你。”渝嫔慢条斯理地说出了她的担忧。 第210章 一场家宴 第210章 一场家宴 皇帝见过三位公主后,便让她们回寝宫休息了。兰笙则被渝嫔推去给公主们讲故事,她一想到渝嫔对琪茹公主的评价便感觉后背发寒,之前打听的情况便全都记不清楚了,她只能提醒自己,说话要慢,姿态要低,随时准备逃跑。 三位公主的寝宫在锦李园,园中种满了梨树。春日有梨花可赏,秋日有梨子可食,一年四季,总有一片生机四溢的景象。琬蕙公主住在西南角的寒华宫,瑛莛公主住在东北角的清照宫,琪茹公主住在中间的承盛宫。听兰笙说要小叙几句,琪茹便让瑛莛和琬蕙先来了承盛宫。 兰笙斟酌了一下,将她们入宫以来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涉及到皇后的部分,兰笙统统以一句“陛下和皇后娘娘自有打算”作为解释。在兰笙讲述的过程中,瑛莛和琬蕙时而会打断一句,问些细节;只有琪茹,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平静地听着。 最后,兰笙说道,“现在,后宫事务是由我和渝嫔在打理。皇后娘娘有孕在身,需要多多修养,陛下的意思,也是希望皇后娘娘可以顺利诞下嫡皇子。所以,陛下是不太希望我们去打扰皇后娘娘的。” “皇兄是将皇嫂软禁起来了?”琪茹公主的发问令兰笙始料未及。 “公主言重了。陛下的心思,我们是不敢揣测的。我们只会按照陛下的旨意行事。”兰笙以为,公主的质疑不会是突发奇想,一定是自己和皇帝的说辞有了分歧,被公主抓住了漏洞。 “潇嫔娘娘,恕我直言。就算皇兄对皇嫂有所不满,你们也要看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妄想落井下石。这后宫之中,是有规矩在的。”琪茹公主神色肃穆,十分直率地表现出了自己对后宫帝妾的轻视。 兰笙被这突如其来的训斥说得面上一僵,好在她已经习惯了应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刁难,很快就展露出自然的微笑,谦卑地应承下了公主的指点。 见潇嫔表现出了应有的卑微,琪茹公主似乎很满意,她没有再留兰笙,直接吩咐宫人送客了。 走出锦李园,兰笙松了一口气,挺直的肩陡然垮了下来。满月低声宽慰道,“娘娘不要心烦。太皇太后治宫之严,至今还令不少老宫人谨记于心。琪茹公主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难免更守规矩。您多加留意就是了。” 兰笙想了想,琪茹的警告并没有恶意,她似乎只是在强调,身为帝妾要恪守后宫的规矩。她看似是在维护皇后的权威,实则是在维护后宫的秩序。这种态度,倒比皇后还像后宫之主。 晚上,畅宜园内灯火通明,华武殿中,皇室成员齐聚一堂,为三位公主接风。 太妃原本不想出席了,可是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谢棋轩陪在太妃身边,不时和太妃低语几句,偶尔绽放一个娇憨的笑容,就会惹得太妃展颜一笑,然后多吃几口东西。 太后娘娘带了何烨烨过来,与谢棋轩不同,何烨烨的笑容是温婉端庄的。她不会主动和太后说话,只有在太后有吩咐时,才会靠近太后,听从指示。 皇帝和皇后端坐上首,皇帝的笑容温和,皇后的笑容大方,夫妻二人偶有对视,都会流露淡淡的欣然,仿佛二人之间从未有过龃龉。 源王和邱淮坐在了一侧,邱沫和邱涟坐在了另一边。源王偶尔会说上几句话,邱淮听了,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并没有过多的复杂交流。邱沫和邱涟似乎在说很重要的事情,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你一言我一语,显出争执之意。 兰笙等其他帝妇与三位公主相对而坐,兰笙坐在夏茗的旁边,陪着笑脸听皇后与三位公主叙话。 酒席过半,满月趁着给兰笙斟酒时在她耳畔低声禀告,“娘娘,外头传来消息。文家二小姐恸极伤身,小产后血崩而亡。文大人惊急之下,中风了。” 兰笙有些错愕,不禁转头看向满月,“你说什么?谁小产?” 满月回道,“小产的是文家二小姐,人已经没了。” 兰笙觉得有些混乱,她垂眸思索了片刻才问出第二句话,“文家二小姐有身孕?她成亲了?” 满月不明白兰笙为什么还似心在混沌一般,便解释道,“文家二小姐是源王舅父家的二儿媳妇。” 兰笙默然,她沉思了片刻,转首望向太妃身边的谢棋轩,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的懊恼:这位谢家小姐可真是善解人意啊,却不知道她解的是谁人之意,竟然若无其事地给自己设下这样大的一个圈套。幸亏自己心思迟滞,否则请人入宫一事一旦落实,皇帝定会惹上觊觎臣妇、罔顾人伦的非议。 “出什么事了?”夏茗不高不低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兰笙的腹诽。 兰笙伸手在桌上写了个“文”字,轻声道,“流年不利,人亡家破。” 夏茗挑眉,一时间没能明白兰笙的言外之意。待看懂兰笙眼中的端肃后,脸色立时凝重起来。 兰笙微微叹息,递过一盘糕点,状似无意地看了太妃一眼,“二圣身边,盘龙卧虎啊。” 夏茗接过糕点,拿起一块,吃了一口便放下,嗔怪道,“这是什么点心?怎么这种味道?” “不好吃吗?这可是我特意安排御厨做的,据说是琪茹公主最喜欢的点心。”兰笙相信夏茗的口味,若是夏茗觉得不好,那便是真的不入口。 “琪茹公主喜欢这种点心?你确定吗?不会是被人诓了吧?”夏茗意有所指地看了谢棋轩一眼,“想骗你,不是难事。” 兰笙被夏茗的调侃气得眼皮直跳,却又无力反驳,只得端起酒杯,自斟自饮起来。夏茗见兰笙气闷,低头一笑,端起一盘瓜片递过去。满月见兰笙赌气不理,便伸手接了过来,放到了兰笙手边。 这时,琪茹公主突然高声说道,“对了,皇兄,有件事,我忘记说了。我们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溶王叔的车架,他们的脚程比我们慢一些。再有三天,他们就能回到都城了。” 皇帝听闻此言,怔了一瞬,随即望向太后,见太后神色平常,便温声答道,“王叔一去三年,变化可大?此番回朝,可就不能让他再随性而去了。”说罢,皇帝微微一笑,望向座下的源王爷。 源王爷笑着摇摇头,“陛下此想,恐怕很难如意。溶王兄自在惯了,要想他安顿下来,陛下且得花一番心思了。” 第211章 避无可避 第211章 避无可避 宫宴散席前,三沐派了一名小太监过来传话,说皇帝稍候会驾临湘湖宫,着潇嫔做好迎驾的准备。夏茗隐约听到了这通传话,向兰笙投去了别有用意的一瞥。兰笙见到,欲言又止,到底没有说出心中的抱怨之词。 回到湘湖宫,兰笙先在玲珑的服侍下更衣沐浴,随后便坐在书桌前写起字来。自文妃死后,皇帝已经有三个月未进后宫了。兰笙觉得,这是皇帝哀悼文妃的一种方式。和夜奏琴曲的纯粹不同,这种方式更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交代,这份交代不止给文妃,更是给世人。今夜,皇帝选择湘湖宫作为重回后宫的起点,这是另一个交代。兰笙不喜欢这个交代,因为这个交代不是给她的,而是给赵家的。 之前调查文孔二人之事时,长姐曾顶着玲珑的名号在锦织苑住过几日。长姐帮她分析了局势,告诉她如何掌握分寸才能确保事态不会失控。长姐还说,赵家能施加的影响都在宫外,而且很小,她若是想要在后宫中守住一席之地,只能自食其力。兰笙明白长姐的意思,她们本就身在异旅,长姐能进宫来帮她出谋划策已是尽了姐妹情谊的本分,接下来,她们只能渐行渐远。 赵家是她们共同的起点,也是她们共同的依凭,那是父亲为她们建起的门庭,也是父亲给她们提供的保障。兰笙问过长姐,皇帝到底为什么如此仰赖父亲。长姐回答,因为父亲清正公道,能够坚守原则。先帝正是看重父亲的这一点,才会在临终之际将国事托付给父亲。而皇帝则是看重先帝对父亲的信任,才会对父亲如此尊重。 听长姐说清楚了这件事,兰笙才感受到自己处境上的尴尬。她最初的决定是对的,做皇帝的臣子才是赵家回报皇恩的最好方式,她现在的身份反而会让赵家面临两难的抉择。 一笔下错,兰笙将“云山雾水见奇树”的“树”字写花了。兰笙眉头紧皱,对那个陷害自己有孕的人生出些许恨意。所谓的“人在府中坐,祸从天上来”也就不过如此了。若是没有那一幕闹剧,她与皇帝又何至于走到今天。 外间传来一声唱喝:“皇帝驾到。”兰笙搁下笔,迎了出去。 还是这座宫殿,还是这扇宫门,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可是在皇帝走进正殿的刹那,兰笙却觉得一切都变了。她躬身请安,得到免礼的指示后,便抬首望向皇帝。 明明刚刚见过,却像是许久未见;明明许久未见,却像是一别经年。见皇帝在桌边坐好,兰笙便按下心中烦乱,走上前倒了一盏茶,放在了皇帝手边,随即后退了几步,静待圣言。 皇帝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有些恍惚。他记得,刚接触兰笙的时候,她就喜欢这样敬上一杯茶,然后默默地站在一边,明明非常地不情愿,却还是装出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好像只是想让皇帝顺心。可是,他恰恰不喜欢这种迎合,每次见了,都烦心不已。 本来,他们已经不是那样生疏的关系了,可是,经过了虚华庵的那一夜,兰笙对他的态度回到了原点。皇帝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既无法理解兰笙的心思,也无暇理会兰笙的退避。那一夜之后,纷繁的变故如海浪一般涌来,将他狠狠地拍在了沙土之上。 最终,皇帝没有喝那盏茶,也没有说话,他起身向内室走去,步伐沉重却坚定。 对于皇帝的沉默,兰笙甚至有一丝庆幸,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皇帝的话,无论皇帝说什么。她跟在皇帝的后面,如往日一般,为皇帝更衣,服侍皇帝上床歇息;然后自己去更衣,接住熄烛点香,做好就寝的准备。 回到床榻边,兰笙犹豫了,她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悬崖边上,往前一步就会坠入深渊,尸骨无存。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到底应该是谁? “朕头疼,为朕按一按。”皇帝突然吩咐道。 兰笙如释重负。她走过去,在床边坐好,伸手抚上皇帝的额头,轻轻揉按起来。 月影款款,熏香淡淡,宫殿之中的静谧如同一张罗网,将两个沉默的人裹缠在一起。 兰笙的神思渐渐散淡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想着,未来的岁月,她该以什么样的情感去面对皇帝呢?做一个聊慰君心的妾室?做一个忠于君命的臣子?后者,她做不好;前者,她做不到。 当“做不到”三个字在兰笙的脑海中出现,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清楚地意识到,她不想做那个可有可无的妾室,她不想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不想做一个用感情平衡处境的人。 兰笙收回了双手,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皇帝察觉到了兰笙的异样,他坐起来,隔着黑暗去找寻兰笙的形迹。 “陛下……臣……”兰笙想要和皇帝说明白,她不敢奢求得到皇帝的真心,所以也不想把自己的真心奉送给皇帝。她不能再继续接近皇帝了,她不想做自己无法掌控的事。 “怎么了?”皇帝的声音有些低沉,平淡至极的语气中浮起了一点关切。他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兰笙的手腕。那略显冰冷的掌心如一道清泉,浸入了兰笙的骨髓,填满了她惶恐不安的心。 “陛下,臣……”兰笙被皇帝拉到身边,她感觉这两步宛如跨越了一座高山,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最终,她只能仰躺在巨石之上,仰望浩瀚的星空。 皇帝俯视着兰笙,看着她的眼角慢慢涌出泪水,黯然道,“为什么伤心?” 兰笙任泪水静静地流着,就像皇帝在赤阳宫为文妃弹奏琴曲的那一夜,她也是这样默默地哭泣,为自己终于看懂了皇帝的心意,也为自己终于看懂了自己的心意。 “陛下,我们是要遴选新人入宫了吧?”兰笙明白,无论多想回避,这都是她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只要她还在后宫一日,她就得履行臣子和妾室的职责。 这是她的命数,也是她的选择。 第212章 心之所钟 第212章 心之所钟 拂晓时分,兰笙已经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他却有些意犹未尽,轻轻抚摸着那纤柔的手掌,他不怀好意地在那温热的掌心里写起了卫东天的诗句。他觉得自己很卑劣,他故意任性......再温柔地安抚她,让她愈发依赖他的怀抱。他甚至想,至少,这世上还有兰笙是受他掌控的。 皇帝觉得心中的那股火终于是烧了出来,从星星点点的愤恨到燎原裂谷的怒意,他的心念和神智被这大火灼烧得体无完肤。他不仅失去了心爱之人,还失去了对局势的充分把握,这种挫败感让他恼怒不堪却又无可奈何。 这几个月来,他总会在午夜梦醒时,想起父亲临终前问他的那句话:“沄儿,为父把这江山交给你,你保得住吗?” 皇帝几乎快要忘记了,他的名字叫作“邱沄”,那是父亲为了彰显对母亲的宠爱而取的名字。可是,母亲却不喜欢这个名字。母亲说她不要这种宠爱,她要的是爱。 皇帝一直不明白母亲的心意,直到他遇见文妃。他想要对文妃好,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所有的小心翼翼和顾虑重重都是他自己背负的,他不能给文妃宠爱,所以,他把爱给了文妃。可是,文妃却不想要。 文妃不想要他给予的爱,他不想要父亲给予的江山。 文妃想要和她爱的那个人长相厮守,他想要父亲能够真正地认可自己。 文妃在身不由己中夭亡了,他开始害怕,或许,他也会如文妃一般,在无能为力中走向末路。 他心中的畏惧只有在兰笙身边时才会烟消云散。因为兰笙让他感受到的是真实。即便兰笙总是在他面前掩饰、搪塞、回避,他还是能在兰笙的眼中看到真实的自己。兰笙就像一面镜子,总能让他看到自己真实的模样。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还是出在兰笙身上。他只知道,这世上,还有一处角落可以安放他的真实。有这点真实在,他就不那么害怕末路了。 兰笙迷迷糊糊地握住了皇帝的手,虽然已经习惯了那冰冷的触碰,可是在身心俱疲的时候,她还是想要用温暖来弥合她与皇帝之间的缝隙。“……陛下,睡一会儿吧……还要上朝呢……”兰笙提醒道。她累得无力睁开眼睛,只想快点儿返回梦境,去下完那一局已经显露败相的棋。 “你还睡得着吗?真好……”皇帝轻轻揉错着兰笙的指掌,在兰笙耳畔低声说道,“母后已经和朕说过了,后宫最少要再进四人。今年皇室婚仪太多,后宫纳新之事一切从简。朕属意刘、宋、柯、付四家,你要做得不露痕迹。” 从皇帝说出“母后”二字,兰笙就已经清醒过来。虽然已经对太后有了些许亲近之意,可是在兰笙心中,太后的威压依旧令她思而生畏。 “陛下,臣妾不太明白。既然陛下有了明确的人选,为何不直接……”兰笙突然想到,如果皇帝在此刻已经心有所属,那么在之前的遴选中,皇帝心中是不是也有志在必得之人呢? “若是朕下旨纳聘,朕的心思就不一定能顺意了……”皇帝的语气愈发低沉。 兰笙情不自禁地拥紧了皇帝。她不知道皇帝在忧虑什么,她只知道,皇帝需要她做的事,往往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她与夏茗不同,夏茗凭借着远超常人的睿智将宫务治理得井井有条,在后宫中已经赢得了一片赞誉;她只有一个长袖善舞、名镇朝野的父亲,所以,她只能躲在宫墙后,伺机降伏意图不轨之人。 她虽是皇帝的臣妾,却仍旧做着臣子该做的事。 “臣妾懂了。臣妾会尽量把事情做好的。”兰笙说着没有底气的诺言,感觉自己想要诓骗皇帝。 扪心自问,她并不想做这件事。身为皇帝的妾室,代替皇后为皇帝选妾室,既是越俎代庖,也是不知好歹。更重要的是,兰笙无法想象,自己亲手把其他女人送上皇帝的龙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发现了自己的这份心思后,兰笙变得惶恐不安。她连忙去了一趟虚华庵,在佛前跪了足足一个时辰才重新静下心来。 回到湘湖宫,兰笙让人找来了司礼监的管事牟铜,命他拟写邀请函,她要在四月十八举行拈花集会,请各位臣宫家的小姐来御花园赏花。 邀请函发出后,朝堂上下立时热闹起来,不少人家都开始托关系往湘湖宫送礼,光是梅笙就送了三个名字过来,随着名字而来的,还有几件奇珍异宝。那些大臣们似乎都收到了风声,知道这拈花集会背后大有文章。 牟铜办事很麻利,很快就将应邀出席的女子名目送到了兰笙的书案上。他还细心地对每位小姐都进行了简单的介绍,以备兰笙有其他需求。 兰笙将名目翻阅了一遍,注意到了皇帝提到的刘、宋、柯、付四家的小姐,单看牟铜的介绍,这四人并非个中翘楚,要想顺理成章地把她们迎进宫,还真是需要费一些心思。 很快,牟铜就做好了举行拈花集会的所有准备。兰笙亲自到场检验了一番,十分满意。她之前只听旁人说牟铜是个有本事的人,此番得见,的确名不虚传。兰笙不由得感慨,能人如利刃,锋芒总归是要毕现的。艾宝给她推荐的这位牟管事,当得起“能人”二字。 这边一切准备就绪了,兰笙却听到了一件令她大惊失色的喜讯:户部尚书宋远接了右相家的聘礼,要将女儿嫁给右相的嫡次子了。 兰笙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得到这样的消息,可是接下来,更让她惊惧的事就随着梅笙的信一道来了。梅笙告诉兰笙,太后已经将刑部尚书刘自隆家的二小姐指给了源王做王妃,这位刘二小姐一向深居简出,梅笙托兰笙在拈花集会时帮着相看一下,看看这位刘二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能得到太后的青睐。 看完梅笙的信,兰笙如出现了裂纹的塑像一般陷入了沉思。她万万没想到,征选还没开始,她就已经失败了一半了。 第213章 信任有礼 第213章 信任有礼 皇帝来时,兰笙还在困惑中兀自挣扎。 就算皇帝不来,她也是要去告罪的。可是,她总得想明白自己行差踏错了哪一步,才能给皇帝一个合理的解释。眼下,她根本就不明白刘、宋两家的事是怎么发生的。 见兰笙循例倒好茶就退去了一边,皇帝心中的懊恼便又重了几分。他端起茶,抿了两口,觉得平日喝来尚算清香的茶汤竟然有些涩口。皇帝放下茶,面色已经不由自主地铁青起来。 “源皇叔的喜事,你听说了吧?”皇帝心中的恼火是无法言明的,他不相信兰笙敢将他们在闺帷间的秘话透露给别人,可是他更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他刚刚想好要抬举刘宋两家,这两家的女儿便一齐有了婚事。如此的巧上加巧,只能说明是有人故意为之。 “臣妾已经收到消息了。”兰笙应承道。她没有更多可以言说的了,除了困惑和懊恼,她心中也没有其他想法了,可是,这些话亦不能说与皇帝听。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皇帝端详着兰笙,勾勒着事情的轮廓。不管真相是什么,他都需要验证。因为这关系着他对兰笙的信任。 兰笙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没有”,可是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无论此时自己的心情多磨糟糕,她都得给皇帝一个交待,毕竟事情是她一手办砸的。“陛下,臣妾仔细想过了。以举办拈花集会的名义招各家贵女进宫确实容易有所疏失,给了旁人可趁之机。事已至此,臣妾多说无益,还望陛下见谅。”兰笙沉下一口气,跪倒在地,“臣妾知错。陛下,眼前的局面,还有挽回吗?” “挽回?怎么挽回?”皇帝不禁笑了,有时候,他是真的猜不透兰笙的心思。就像此刻,兰笙这话,像极了赌气时的质问,可是皇帝知道,此时的兰笙是真的希望他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可以把别人已经聘下的妻子抢过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她自己犯下的错误。 很难想象,却又不得不承认,兰笙是一个为了结果可以不计较过程的人。这样的人,明明最适合在后宫中生活,可是兰笙却又总是透着一身与后宫格格不入的迟钝。 皇帝走过去,将兰笙扶起来,满脸严肃地问道,“你是不是故意走漏消息的?” 兰笙一挑眉,脸色铁青起来,她看了皇帝一眼,随即挣开了皇帝的手,往一边走了两步,“陛下若是对臣妾有所不满,大可以将此事交给渝嫔去做。” “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已经敢向朕摆脸色了?你这是色厉内荏,还是恼羞成怒?”皇帝无奈地摇头叹气,跟了过去,将人圈进怀里,低声安慰起来,“这次是在谁身上摔的跟头?” 兰笙觉得自己还应该再坚强一会儿,可是皇帝的怀抱像团火,将她的理智烧成了灰烬。她靠在皇帝的肩头,语带懊丧,“我也不知道……那四个人一直放在我心里的,我连满月都没告诉……” “你确定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你对她们的关注吗?”皇帝知道,兰笙若是想不通这件事,心里一定不会舒服。 “没有。”兰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甚至怀疑,是不是皇帝自己把消息透露出去的。感觉到皇帝的手正在自己的腰上摩挲,兰笙觉得此时是个触犯龙颜的好机会。“陛下,你的心思只告诉臣妾了吗?” 皇帝听到这句话,心中有气,手下微微用力,给了兰笙一点儿小小的惩罚,“你以为朕和你一样吗?总是稀里糊涂地犯错。” 兰笙腰上一疼,心力那点儿猜忌就烟消云散了,皇帝一向谨慎,确实不会自行搅局。“陛下,真的没有补救的机会了吗?要不,换两个人?” “你想的倒是简单,你以为这是挑首饰吗?买不到自己钟意的,就随便买两个其他款式的?就为了花银子吗?”皇帝失笑,觉得兰笙把一个复杂的问题看得过于简单了。可是转念再想,兰笙的提议也不是不可行。 兰笙见皇帝不再说话,知道自己的建议被皇帝听进去了。便接着说道,“陛下,益和园里服侍的宫人是不是少了些?要不,臣妾为您选两位女官?” 皇帝有些意外,没想到兰笙这里已经想好了后招,虽然名义上没有那么高贵,但是御前随侍倒是比一般的宫嫔还要多得皇帝几分青睐的。 “你是不是早就想到要用此法来搪塞朕了?”皇帝感觉到了兰笙的变化。从虚华庵那一夜开始,兰笙就变得不同了。之前的兰笙或许还有一丝凡俗的杂念,此时的兰笙却是心中再无一点尘埃。皇帝能感觉到,兰笙已经把他的意愿放在了诸事之前,可是这种看重和仰待却让他感觉不到任何慰藉。 “陛下,臣妾只是不想打乱陛下的计划。这次的事,臣妾会想办法弥补。陛下放心。”兰笙紧紧拥住皇帝,她要让那些人知道,这件事还没有结束。无论他们是怎样办到的,她都要还击。她自己的名声如何不要紧,但是她不能让皇帝和她一起被人戏弄于股掌之中。 “好,听你的。咱们换两个人。”皇帝轻抚着兰笙略显瘦弱的后背,试图让兰笙感受到他的信任,“安国公家的大小姐游氏、车骑将军的妹妹李氏。” 兰笙回忆了一下牟铜上呈的名册,心中有了计较。“陛下,恕臣妾多嘴,陛下为何会选定这六人呢?” 皇帝长叹,“自然是为了朝堂形势的平衡,文氏一倒,有些人的心思就活络起来了。源王叔虽然能够震慑一方,可是人心都有九孔,实在是防不胜防。” “陛下选人入宫,是为了给源王爷解忧?”兰笙有些不懂了。看梅笙的心思,源王爷应该是不想屈于人下的。 “皇叔于朕,乃是承重之肱骨,有皇叔从中周旋,朕才能徐徐图之。”皇帝很是感慨,觉得源王为自己付出了许多。 兰笙心中犹疑,开口问道,“陛下,您的所图又是什么呢?” 皇帝苦笑,“还能是什么?江山一统,皇权尽握。如此罢了。” 第214章 喧宾夺主 第214章 喧宾夺主 身为拈花集会的主人,兰笙就算再不喜欢热闹喧嚣,也得早早地到畅宜园里坐镇。本来,兰笙对这集会还有些兴趣,想着自己既能为皇帝办事,又能给自己增添些打发时间的活计,是一举两得的事。可是刘宋两家的婚事一出,兰笙的兴致就烟消云散了。 令兰笙意外的是,来参与集会的人虽多,场面却并不十分热烈。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似乎商量好了,言谈间轻声细语,举止上温婉轻柔,恰如一股股细流汇聚成江河,而今日的天气格外明媚,正应和了这道江水缓缓流淌。 这样的场面令兰笙感到舒服,于是,她就坐在不渝亭中接见各家小姐。每个人都只是简单地问答两句,走走过场,安安人心。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兰笙索性将对付、柯二人的安排告诉了满月,让满月使了些手段,早早就把这两人引到了不渝亭。 付家小姐名唤幼珍,长相甜美,单看相貌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付小姐说话细细嫩嫩的,缺乏英气,不像武将家的女子,感觉说话声音大一些都会吓到她似的。 柯家小姐叫作飞钰,相貌端庄,但是一举一动谨小慎微,似乎是怕在众人面前失了分寸。这和柯满大人出身微寒有关,柯小姐接受的礼仪教导还是太泛泛了。 虽然这二人并不是十分出众,兰笙还是找到理由将她们定了下来。本以为接下来的游氏和李氏也能顺利入选,却不想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打乱了兰笙的计划。 琪茹公主的出现令兰笙始料未及。以公主的英明,她不可能不知道此次集会的目的是什么,可是她偏偏就来了,而且来的兴师动众,竟然带了何烨烨在身边服侍。 见到公主的这番阵仗,兰笙心生疑窦,可是她已经受过公主的教训,知道这位公主行事强硬,也只能装作不察,假意与公主闲话起来。 琪茹公主先是问起兰笙见过了几位贵女,印象如何;接着问起兰笙留中了谁家的名帖,有何打算;最后干脆直言兰笙行事敷衍,未能选出堪作皇室佳妇之人。 兰笙安静听完琪茹公主的指责,面上带的恭顺笑容便有些挂不住了。她虽是皇帝的妾室,却也是朝上重臣的子女,琪茹公主待她如下人一般的态度实在是既拂了僧面,也驳了佛面。 不过,兰笙心中有再多不满也不能表现出来,对于这位连太后都青眼相待的公主,兰笙只想敬而远之。可惜事与愿违,琪茹公主见她只是笑却不说话,干脆越俎代庖起来,“来人,请兵部尚书家的董小姐来亭中小叙。” 兰笙眉峰微凛,笑着阻止道,“公主,董小姐适才已经来过了。” “来过了却没有留下?”公主沉下脸色,“潇嫔,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你究竟想往后宫塞些什么样的人?” 兰笙没想到公主会如此地直言不讳,只能搪塞道,“公主,臣妾只是想为陛下选几位贴心人。” “贴心人?你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可是你选的人却未必登的了大雅之堂。那柯飞钰才来都城不到一年,连行礼的动作都没练痛快;那付幼珍……” “公主,臣妾在选人之时,自然有臣妾的标准。公主或许不满臣妾的选择,但是,臣妾既然应了陛下给的差使,就绝对不会敷衍。公主可以放心,日久见人心,臣妾所选,定然能让陛下满意。” “满意……”琪茹公主冷笑一声,“本宫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这些帝妾,可真是被皇兄宠坏了。污蔑皇后在先,搅乱后宫在次,蛊惑帝心在后,你们这一招一式的,还真是把些坊间的恶妇陋习学全了。” 兰笙着实没想到琪茹公主说话会如此不留情面,她若是沉默,难免会给人一种理亏心虚的感觉;她若是力争,就会扩大和琪茹公主的矛盾。一时间,兰笙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公主殿下息怒。潇嫔娘娘也是初初协理宫务,有些分寸可能确实拿捏不好。公主毕竟是在先太后膝下长大的,对后宫仪程的把握自然比潇嫔娘娘更妥帖。公主若有心,就帮潇嫔娘娘一把,把这甄选之事善后吧。”何烨烨见兰笙二人的对答陷入了僵持,便出言调和。 兰笙闻言,心中大惊。这何小姐说话句句在理,可是这道理却全是站在公主的立场上讲的。自己若是顺势而为,就会把甄选的权利让给公主,那么入宫之人便会成为未知之数;自己若是不予理睬,那就是不知好歹,会因此坐实搅乱后宫的嫌疑。这位何小姐的用心可真是别致,近乎把兰笙推到了悬崖边缘。 “多谢何小姐提点。如果公主愿意拨冗赐教,臣妾定然安心就学。”兰笙露出笑容,她别无选择,与其等琪茹公主给自己冠上更多罪名,不如退避三舍,看看琪茹公主掺和到皇帝选妃的事情里到底有何意图。 琪茹公主扫了兰笙一眼,对她的回避表示满意,随即再次下令,让人把董小姐请上来。兰笙见状干脆退到一边,将主位让给琪茹公主和何烨烨,她自己则坐到了亭子边缘的木椅上。 琪茹公主比皇帝大六岁,因为受先太后的宠爱,所以迟迟没有定下婚事。如今先皇丧仪已经全部结束,琪茹公主的婚事首当其冲,成为皇帝必须要考虑的大事。可是瞧这位公主的脾气,要想定下一门让她满意的婚事,恐怕还得她自己决定才能算数。兰笙意识到,自己当初的打算可能都没有用了。至于方家的公子,很可能完全入不了公主的法眼。想到皇后和自己一样,盘算会落空,兰笙的心里才算舒服了一些。 董妍是董家的二小姐,相貌之出众确非柯、付二人可比。她还有一手过人的琴艺,都城上下几乎无人不晓,琪茹公主请她过来的理由就是要听她弹奏一曲。琪茹公主看董妍的眼神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在兰笙看来,琪茹不像是在给皇帝选枕边人,倒像是在给自己找闺中友。 一曲终了,琪茹公主感动得眼含热泪,拿起桌上象征着中选的玉如意,亲自送到了董妍手中。兰笙坐在旁边,一脸清浅的微笑,在看着琪茹公主代她做出决定后,也只是微微眯了眯眼,再就没有任何涟漪了。 送走了董小姐,琪茹公主又命人传召了一位吏部侍郎家的谢小姐。这位谢小姐比适才的董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美得娇艳欲滴,一颦一笑间便能流露出万钟风情。就连陪坐在侧的何烨烨都敛起了笑容,对这位美得极具攻击性的女子吝啬起自己的好感。 兰笙的笑意未退,但是她已经有了些猜测,琪茹公主或许就是为了这二人来的。比起自己的小心翼翼,琪茹公主的大刀阔斧反而更有收效。一共要入宫四名女子,兰笙这边刚定下两位,她就把其余两个位置给按下来了,还顺带敲打了兰笙一番。琪茹公主果然是后宫长大的女子,懂得利用威势达成目的。 将最后一柄玉如意给了谢绾丝后,琪茹公主便提议去赏花。兰笙无法拒绝,只能随同前往。来到赏花的莘园中,兰笙发现情形有些不对。适才还各自赏花闲话的女子们竟然聚集在了一起,她们似乎在围观什么事情。 听到喝报,各家淑媛纷纷回身行礼。这时,兰笙便看到了她们围观的对象。人群后面摆了三张桌子,桌上摆了插花的用具,桌边各站了一名女子。兰笙了然,原来她们是在品玩插花。这不是她安排的内容,却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请安过后,琪茹公主走进人群,在书桌前站了一会儿,品评道,“春花清爽,夏花繁茂,春夏之交最适合以花为材,塑心写意。这主意好,是谁想到的?” 兰笙轻勾唇角,没想到琪茹公主竟然还未尽兴,在人后奚落她的颜面还不够,现在竟然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继续贬损于她。这样问出一句,却不知是要请出谁家的贵女来踩她一脚。她微微侧首,对满月交代了几句,满月颔首,退身而去。 “回禀公主殿下,臣女等人在园中闲游许久,对这园中花景格外动心,便起了绘景攒花的念头,还望公主殿下宽宥我等不周之礼。”一位蓝衣女子上前一步,向琪茹公主解释道。 “雁妹妹,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刚得了一罐陈香普洱,正好可以和你品鉴。”琪茹公主似乎很欣赏这位小姐,看她的眼神流露了几分真切的喜悦。 兰笙没有随琪茹公主过去,她注意到,在场的人里,有些已经露出了慌乱的神态,她们一会儿看看公主,一会儿看看兰笙,对于自己应该站在何处有些茫然。兰笙不想难为她们,但是她也确实不想再继续容忍琪茹公主这种不明所以的姿态。她身为帝妾,总算是皇帝的枕边人,若是让人欺负到如此地步还不还手,那无异于在皇帝的枕边放了一把钝刀。 更何况,她是赵家女子,她的父亲是肱骨重臣,她的姐姐即将成为源王侧妃,妹妹即将成为襄王妃,她自己失了颜面确实不要紧,但是让这么多人和她一起被人非议,那就是她的罪过了。 入宫以来,兰笙习惯了用退避的态度去面对各种情况,于她而言,这是最省心省力的做法。但是孔氏罹难之后,兰笙愈发不愿压抑心中的情绪,她把孔氏当做了她的前车之鉴。孔氏能忍、会忍,结果却香消玉殒。兰笙不想步孔氏的后尘,所以,她可以忍,但是她要让她的忍被别人忌惮。 琪茹公主已经拉着那位“雁妹妹”开始点评桌上的花作了,两个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非常享受当下的宁谧。 何烨烨既没有陪在公主身边,也没有留在兰笙身边。在众人向兰笙和公主请安的时候,她就已经移步去一边的廊檐下就坐了。兰笙注意到了何烨烨的表现,不由得赞叹,这位何小姐真是个心思灵透之人,看出琪茹公主即将玩火自焚,马上就躲去了一边,这份警醒让人佩服。 满月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个捧着木匣的太监。兰笙看了一眼,满月打开木匣,向兰笙展示了里面的物件。兰笙点点头,调转目光,等着看琪茹公主把戏演完。 “赵家小姐的这瓶‘晨雾莺语’真是独具匠心,若要论个高低,赵家小姐便是稳稳的赢家了。”琪茹公主对其中一个插花作品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插花的女子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地答道,“多谢殿下称赞,插花一道只是消遣小技,臣女只是想为诸位助兴,实在不敢妄提匠心。” “赵小姐不要谦虚了。如你一般的蕙质兰心,是多少女子渴望可不可得的品性。你家兄长若是早一年升迁便好了,你若是参加上年的遴选,定然能在这后宫之中夺得一席之地。”琪茹公主上前握住赵小姐的手,眼中满是怜爱。 兰笙只是笑着看琪茹公主感慨,像是完全没有听懂公主的言外之意。 “公主言重了。臣女出身乡野,幸得兄长庇佑才有机会来到都城,入宫之说是臣女绝不敢有的奢望。今日进宫,也只是为全兄长的忠君之谊。臣女多谢公主赏识,回去后,臣女一定会继续钻研花艺的。”赵小姐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借行礼的动作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落落大方地向公主表示了谢意。 琪茹公主的目光远远荡过来,见潇嫔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便继续说道,“你就不要谦虚了。如果你能进宫,皇兄也会欣赏你的。” 见琪茹公主已经急不可耐了,兰笙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她笑着走向琪茹,“公主所言甚是。陛下一向欣赏温柔贤惠、沉稳内敛的女子。这位赵小姐确实是上上之选。”兰笙一扬手,小太监将木匣呈送到琪茹公主面前。 兰笙打开木匣,露出里面的六柄玉如意,然后取出其中一把,递向琪茹公主,“既然公主如此欣赏赵小姐,这柄如意就由公主来赏吧。” 琪茹公主盯着兰笙看了半晌,在众人充满猜测的目光里,结果了玉如意,递向赵小姐,“琴语,希望你能为皇兄解语分忧。” 赵琴语看向了潇嫔,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惶,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微微垂眸,再抬眼时,仍旧是望向潇嫔,“臣女、臣女……” 潇嫔露出一个笑容,只看了赵琴语一眼便转头看向琪茹,柔声道,“这是公主赏赐给你的福分,你应该感谢公主。”直觉告诉兰笙,这其中有些小误会,但是这误会应该是琪茹公主和这位赵小姐之间的,她作为旁观者,不想去理会。 琪茹公主将玉如意向前一送,“琴语,不要让本宫失望。” 在琪茹公主的注视下,赵琴语慢慢伸出手,接过了如意,她面上神情复杂难辨,躬身行礼道谢后便转身走进了人群。 兰笙从木匣里取出两柄如意,扬声道,“安国公家的游姐姐何在?车骑将军家的李妹妹何在?本宫适才与你二人相谈甚欢,在此备下薄礼,还请二位不要嫌弃。” 游若琼和李映从人群中走出,虽然面色略显尴尬,却以得体的礼仪接过了潇嫔赠予的如意。她们二人谢过恩赏后便退回人群中。 兰笙看看木匣中的三柄如意,对琪茹公主说道,“公主能够莅临集会实在是本宫的荣幸。不过,再有片刻,陛下就退朝了,本宫要去跟前伺候,就不便多陪了。这里还有三柄如意,公主殿下相中了哪家的姐妹,便赐予她们吧。” 琪茹公主神色一冷,沉声道,“潇嫔,你这是嫌本宫事多了?” 兰笙笑着说道,“公主为何有此一说?本宫感谢公主还来不及呢。本宫一向优柔寡断,让本宫从这么多如花美眷中选取个中翘楚,本宫真是左右为难。现在有公主在此坐镇,本宫当然乐得清闲。” “潇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琪茹冷冷地问道。 “公主,本宫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公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兰笙低声问道。 不待琪茹公主回答,兰笙便露出笑容,吩咐左右道,“本宫要去御前伺候。今日得了玉如意的小姐就安排在畅宜园歇息,明日一早,带去缁烟宫见我。”说完,兰笙不再理会琪茹,带着人离开了莘园。 第215章 争取先机 第215章 争取先机 用过了早膳,兰笙就端坐正殿,等着昨日选中的贵女前来请安。 昨日,离了畅宜园,她便直接去了碧霞宫,磨着夏茗亲手为她烹了一壶茶喝掉才算平息了心中的怨愤。她倒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觉得拈花集会上发生的事早晚会街知巷闻,她得有点儿似称的表现才行。 夏茗没有给她后悔药吃,琪茹公主的行径确实是有伤体统了。一位未出阁的公主,将手伸到了弟弟的床帷之间,这种话,说出去虽不难听,却也不会好听。夏茗只能安慰兰笙,忍忍皆小事。 兰笙没有采纳夏茗的建议,她不想忍了,至少眼下不能忍。梅笙和竹笙的婚事在即,她忍下这口气,只会让婚仪上的谈资变得怯懦。她要让好事者敢谈不敢轻。 很快,牟铜便引着入选女子来晋见了。看着十位贵女跪在自己面前,兰笙突然明白了皇后的感受:原来这就是高人一等的畅快。 想起皇后,兰笙心情有些不虞。她挥手赐座赏茶,让这十人离开了她的视野。拿过牟铜呈上的名录,兰笙翻阅起来。 安国公长女游若珑 定国公次女庞蓉 兵部尚书之女董妍 刑部尚书之孙谢霜染 吏部侍郎之女谢绾丝 户部侍郎之妹赵琴语 礼部侍郎之女袁颂儿 车骑将军之妹李秀 吏部侍郎之女柯飞钰 松涛将军之孙付幼珍 兰笙细细读了这十人的身世经历,并不觉得琪茹公主挑选的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刚想继续进行,突然觉得有句话写的不对。她把名录翻回到袁颂儿那一页,找到了袁颂儿母亲的记录,浙东文氏。 这个“文”是不是那个“文”?兰笙心中疑窦渐生。她沉思了片刻,做出了决定。待她合上名录时,又一道灵光闪过脑海:她在袁颂儿身上耽搁的时间有些长啊。 兰笙哑然失笑,她真是开了眼界了。 平复了心绪后,兰笙看着一屋子端坐静候的贵女,原本打好的腹稿就说不出口了。原就是粉饰意味的废话,她说与不说,皆在一念之间。然而,有了适才的一番收获后,她觉得这话,她真得好好说上一说了。 “各位,从今往后,你们就要学着适应后宫的生活了。后宫的规矩繁复,你们要细心了解、潜心遵守。陛下崇德礼贤,敦厚爱人。日子久了,你们就能感受到了。”兰笙见下首之人都能恭敬受训,心中颇感意外。转瞬,她便想明白了,这些人还不知道自己会有个什么样的身份和前途,眼下确实只能恭顺礼貌。 “奉陛下口谕,你等的品阶位次皆由我安排。各位,就请听指吧。”兰笙说完,率先站了起来。 下首之人也都跟着起立,跪好。 “游氏若珑、柯氏飞钰、付氏幼珍、谢氏绾丝,封夫人,一名珑庆、一名钰祥、一名珍安、一名绾意。 赵氏琴语、谢氏霜染、李氏秀赐封女官,到益和园服侍陛下。 董氏妍、庞氏蓉、袁氏颂儿赐女官一职,分别派到琪茹、瑛莛、琬蕙三位公主身边服侍。 希望各位能够竭尽己能,安心从事。五月初六乃是吉日,届时会有司礼监的仪仗接各位进宫。若无他事,便退下吧。” 兰笙说完,就静静地看着下方众人的反应,令她意外的是,这些女子从善如流,听完旨意便跪地叩首谢恩,随后便鱼贯而出。 牟铜向兰笙行礼,准备一起退下。兰笙却叫住了他,“牟总管,近前说话。” 牟铜垂首,躬身上前,“请娘娘吩咐。” “本宫没有什么吩咐,只是想夸赞牟总管几句。”兰笙坐下来,面色微冷,“牟总管真是心思灵透。听本宫翻动书页就能知道本宫对谁多出了几分在意。这份本事,可真是令本宫刮目相看。” 牟铜弯腰作揖,语调平静,“奴才不懂娘娘的意思。” “不懂吗?那我解释给你听,让你死得明白一点儿?”兰笙笑了,语气也不似之前一般严肃。“世家贵女的名册是你准备的。每一页上写了多少字,需要看多久,你心中已有了计较。待到我看时,哪一页停留的时间长一些,就说明我对这个人更在意一些。这种方法虽然冒险,却能了解到我的心思。为了确保你能准确听到我翻页的声音,你特意用了仕州特产的花笺纸订了册子。这种纸能散发幽香,还轻薄如蝉翼,在翻动时发出的声响的确会更清脆入耳一些。牟总管,你费心了。” 牟铜仍旧弯着腰,语调平静地说道,“奴才不懂娘娘的意思。” 兰笙点点头,“不懂就罢了。想来,你也是听命行事。这样很好。去罢,安排各位小姐回家吧!” 看着牟铜离去的背影,兰笙心中有了计较,她立刻动身去了秋实园。 太后如常在佛堂礼佛。何烨烨在门口通禀后,兰笙就蹑步走进佛堂,在太后身后跪了下来。 兰笙是不信佛的,但是她尊重佛的存在。那是世人寻求安心静气的一种方法。兰笙也求静心,但是她以为,心是要在纷繁的锤炼中安静下来的,所以,她宁愿选择去世间行走。 半个时辰后,太后合上了经书。兰笙见状,快速起身,上前扶起了太后,然后扶着太后步出了佛堂。外面天气晴好,太后照例直接走去花园散步。 走了一会儿,太后才开口问道,“你是因为遴选之事来的?” 兰笙恭顺答道,“是。臣妾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想请太后给臣妾一些指点。” “你觉得哀家会帮你吗?”太后面色平静,看不出一点儿情绪。 “臣妾虽是暂理后宫事务,却也不能对眼下的事视而不见。臣妾相信,太后会帮臣妾的。”兰笙相信皇帝的判断,太后对公道的守持是无人能敌的。 “说吧,你发现了什么事?”太后问道。 “是这样的。陛下主张,遴选要尽量减小影响,所以臣妾选择了拈花集会这种形式来考察各家女子。不瞒太后,臣妾心中早就有了人选。这场集会只是走走形式罢了。”兰笙把真相稍作调整,说与了太后。 太后停下脚步,看了兰笙一眼,“早有人选了?你可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兰笙颔首,“请太后息怒。臣妾最初选中的四人,乃是陛下大婚遴选时的遗珠。其中一人,太后也是认识的。” “哦?是哀家认识的人?”太后举步,继续前行。 “不错,臣妾选中了刑部尚书刘自隆大人家的二小姐。”兰笙恭敬地答道。 “刘家的丫头?那是哀家给源王指的王妃。”太后脸上闪过一抹怒意。 “就是那位刘小姐。臣妾是有意选她入后宫陪伴陛下的。可惜,太后慧眼识珠,先臣妾一步将刘小姐指给了源王叔。太后,恕臣妾冒昧,太后为何会给刘小姐指婚呢?是得到了什么人的推荐吗?”兰笙问道。 太后没想到潇嫔竟然敢如此直接地问询至此,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怒意,“哀家做什么事还需要别人建议吗?” “如果选中刘小姐是您自己的主意,那臣妾无话可说。如果您选中刘小姐是听了别人的建议,那么臣妾就要多说一句了,给您建议之人很可能是从臣妾这里得到了消息,所以故意将刘小姐推荐给您,以此扰乱臣妾选人的安排。这个人,其心可诛。”兰笙停下脚步,垂首立在一边,等太后想清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太后侧目看向兰笙,脸上颜色变了几次,才开口说道,“你倒是大胆,谏言时一点儿顾忌都没有。你就不怕哀家直接送你去冷宫吗?” 兰笙差点儿就跪地谢恩了。她去冷宫附近转过,除了偏僻荒芜了一些,那座近乎荒废的宫殿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从眼下的局面来看,如果能让她在冷宫中等到尘埃落定,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太后,臣妾不怕。因为臣妾相信,后宫的安定是太后最在乎的事,太后绝对不会让居心叵测之人得逞。”兰笙始终垂着头,向太后表现着她的谦卑。 “你的消息是怎样被人得到的?”太后不再停留,继续往前走。 兰笙连忙跟上,轻轻挽住太后的胳膊。“回禀太后,说来惭愧,臣妾识人不清,被下人钻了空子。原本只是藏在臣妾自己心里的事,却在手上动作时被人看了出来。” “这下人倒是有几分本事。所以,你就一鼓作气,给皇帝选了十个女人进宫?”太后的表情放松了几分,脚下步子也满了下来。 “太后,臣妾……”兰笙不想忸怩作态,可是此刻要说出的话确实有些言不由衷,“臣妾可不想给自己找那么多对手回来。臣妾只是遵照陛下的要求,选了四个人,其他的,都被安排成女官了。” 太后瞪了兰笙一眼,“你这点儿小雨真是配不上你打的那些雷电。哀家还以为赵庭远养出了一个脑有反骨的女儿呢。原来也是不过如此。” “太后,臣妾……又不是皇后,当然无需像正室妻子那么大度。臣妾是想让陛下开心,但是更希望陛下能把心思多多放在臣妾身上。” “善妒者无福。”太后意有所指地说道,“你要有分寸,不要恃宠生骄。否则,哀家会代陛下教训你。” “臣妾明白。太后,您能不能告诉臣妾,是谁……”兰笙小心翼翼地问。 “好了,这件事你无需再想了。哀家自有计较。如果日后再出现类似之事,哀家自会予你追究到底之权。” 兰笙暗暗松了一口气,有太后这句承诺,她这趟就没有白走。她倒要看看,这个人还敢不敢再伸手多管闲事。 第216章 谁在局中 第216章 谁在局中 兰笙等了几天也没有等到太后的动作,至此,兰笙明白,太后终究是要压下此事了。兰笙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她去见太后的目的并非是为了说动太后出手做些什么,而是想利用太后的威势震慑一下有心捣乱之人。太后动与不动无非是震慑力大小的关系,她并不强求。 五月初六,四顶红漆小轿遁入深宫,为皇帝的后宫新增了几分颜色。因为皇后还在闭宫养胎,训诫新人之事就由南妃和狄妃共同完成了。潇嫔、渝嫔列席在座,听狄妃说了几句敛行塑心之类的闲话。 狄妃自恃身份,不愿因多言而惹出飞短流长,所以训完话就把四人放回各自的宫院了。南妃望着四人离去的背影,竟然发出了幽幽的叹息。 兰笙知道,南妃心中并不好受。产子后,南妃母体受损严重,将养了半年才有了些许起色。虽然每日补药不断,可是南妃的形色体态却再不复当日的雪肌冰骨,整个人形销骨立,本分美感不再。 新入宫的四人虽未必是倾城国色,却也各具韵味,的确是今日之南妃所望尘莫及的。南妃心中失落在所难免。 狄妃见南妃面色不虞,便出言打岔道,“潇嫔,这次甄选,你是真的随心所欲了吧?” 兰笙明白狄妃的用意,摆出一副自暴自弃的姿态,“对呀,总算抓住一次为所欲为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 渝嫔笑着揭短,“此刻你倒是硬气了,那日是谁跑到我的碧霞宫祸害我的茶叶来着?” 南妃抬眼看向兰笙,眼中划过一抹感伤。这三个人一直当她性子寡淡,不喜俗务,却不知道她当初是怀着身孕都想要为皇帝排忧解难的,现下,她身体不行了,就算想做什么,也无能为力了。 兰笙注意到了南妃眼中的不甘,便自嘲道,“那琪茹公主是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我为陛下做事,她却要掺和进来。你说她意欲何为?” “看不懂,猜不透。”渝嫔扔出六个字就低头去品茶,待她察觉到其他三人的注视,才不得不放下茶盏,继续说道,“琪茹公主声名在外,可是她的所作所为却与这声名有些不符。你说这是为何?” 兰笙没想到渝嫔又把问题抛了回来,在情在理,她都不想再理会这位公主了,“能是为何,这说明她就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狄妃忍俊不禁,指点着兰笙,“你怎么恼成这样?以后都准备躲着她走吗?” “对呀,我就是这样想的,而且我也擅长。”兰笙颇为自得地挑挑眉,端起茶喝了起来。 “你被她利用了。”南妃一直看着兰笙,眼神平和而专注,她看得出,兰笙是真诚的,虽然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可是心里是希望她能话与一二的。 狄妃看向南妃,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兰笙也是一头雾水,看南妃的目光就有些怔愣了,只有渝嫔依旧垂眸闻着茶香,未显意外。 南妃继续说,“她想搅黄自己的婚事,所以借你搭的台子唱了一出好戏。遴选过后,人人都知道琪茹公主是一个爱管闲事而且不看情面的女子。这样的品性加上她的身份,与她可堪一论的氏族便未必敢求娶了。” 兰笙下意识地看向狄妃,她有些不太相信南妃的推测。可是,狄妃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这说明狄妃是认可这种推测的。兰笙想不明白琪茹为什么要这样做,“琪茹公主不想出嫁吗?” 南妃摇头,“只能说她对眼下安排给她的婚事不满意。” “谁给她安排婚事了?这事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吗?”兰笙有些急了,这和她当初的设想不太一样,她还没来得及给公主找夫家呢。 南妃对潇嫔的后知后觉表示无奈,此时的潇嫔和之前处置孔氏的潇嫔有很大不同,那时的潇嫔雷厉风行、果决犀利,此时的潇嫔散漫不羁、不紧不慢,也难怪甄选的事会闹得这么难看,潇嫔的行事跟不上事态的变化,自然会吃亏。“难道要等到昭告天下,才去给她做出安排吗?” “可是我还……”兰笙语结,她明白了,可是明白得太晚了。而且,就算明白了,她也不知道甄选时应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琪茹公主。 狄妃亦有些错愕,潇嫔与她提过一次,想要在琪茹公主的婚事上出出力,所以需要找一个条件合适的人选。现在看来,潇嫔是白做打算了。 “你应该庆幸,琪茹公主对皇后的弟弟并不满意,所以,你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南妃很想问清楚,搅乱琪茹公主的婚事到底是潇嫔自己的想法,还是皇帝的想法。可是她不敢,她怕问了,自己就会嫉妒潇嫔。她想为沄哥做些事,可是沄哥心疼她,总是怕她劳心劳力,只让她安心静养。这样的她,留在沄哥身边又有什么价值? 兰笙的心情有些焦躁,她不是一定要干涉琪茹公主的婚事,也不是一定要给皇后添些不快,她只是觉得不能再让皇后的势力扩大了,皇后的心思不在皇帝身上,她的势壮只会给皇帝增添隐患。 “达到目的就是好事。至于是如何达到的,就不必纠结了。”渝嫔见潇嫔一直沉默,便出言开解道。 兰笙承认,南妃和渝嫔说的对,不管怎样,她的目的都实现了。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就无需为自己的思而未动懊恼了。 “是啊,我都已经心想事成了,还有什么不满的呢?”兰笙的郁结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端起茶,喝了两口,心情就顺畅了。 狄妃见潇嫔的神态确实松弛下来,忍不住出言调侃,“你还真是心思斗转啊,难怪你最近又有些发福了,你简直是心大如斗。” 孔氏自裁后,后宫中经常行走的人就剩了她们四个。不知是兔死狐悲的忐忑使然,还是看破红尘的释怀使然,她们四人的关系比过去亲近了许多,一两日就要聚首闲谈一次。她们的身份相当,又都对过往之事心怀感慨,叙话之时就多了些自在从容,如今已经有了些家中姐妹的情分。 “心宽体胖嘛。新人入宫的事情一了,我就无事一身轻了。可能还会再添几斤份量的。”兰笙拿起桌上的糕点就吃,刚才端正坐了许久,她直感觉后背疼。 “这四位新人,看起来可不简单。”狄妃打量着潇嫔,意有所指。她刚才仔细观瞧了那四位新人,有种说不出的紧迫感。 “这四位算什么,真正不简单的人都被咱们潇嫔娘娘送去陛下身边做女官了。”渝嫔笑意盎然地看着潇嫔,语气中带了一丝隐藏得很深的警示。 南妃闻言看向潇嫔,神色郑重,似乎在等潇嫔解释。兰笙被她看得心生惶恐,只能顺势说道,“能进后宫的人有几个简单的?陛下身边伺候的人,总得找些,超凡脱俗的……”兰笙说不下去了,南妃眼中的哀伤让她心惊。她也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 第217章 顺水行舟 第217章 顺水行舟 看过了南妃眼中的忧虑,兰笙就知道,自己需得走一趟益和园。原就是帮着皇帝抬举姻亲的举动,却因为琪茹公主的掺和而走了样,兰笙心中是有些许愧疚的。若是送到皇帝身边的人还不得力,那她就更对不住皇帝了。虽这样想着,下决心去做却也不易,兰笙到底是拖了一个多月才走了这一遭。 这一夜月色尚好,兰笙知道皇帝留在益和园歇息,就准备了些夜宵,想要趁机去看看那几位女官。 悠悠然来到益和园外,兰笙却又有些不想进去了。适才这一路走来,她如入胜境,心中安逸轻惬至极,便不愿面对那些劳心费神之事了。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园中有乐声传出。兰笙仔细听了听,像是埙曲。她便静静地听了下去,这一曲埙奏婉转低回,肃穆幽远,有种带人遁入过往,追慕岁月的味道。一曲终了,兰笙心中涌起淡淡的忧思,挥之不去。她命人上前通传,一会儿三沐便迎了出来。 走进益和园,兰笙发现,走廊的廊檐上多了不少灯笼,灯笼虽不大,却异常明亮。兰笙心下称奇,却也没有多想,便随三沐走向大殿。 走到殿门口时,兰笙福至心灵,停步往后看去,便发现益和园中仿若落下了一片星海,那些多出来的灯笼明明灭灭,使得整座益和园多了几分瑰丽。见兰笙驻足,三沐便解释道,“这是谢制仪带着赵、李两位制仪亲手安排的。陛下很是钟意。” 兰笙觉得三沐这最后一句话有些多余,可是说出来却也没有什么不对。 来到大殿,皇帝却不在。兰笙看向三沐,三沐解释道,“陛下去沐浴了,请娘娘稍待片刻。谢制仪在旁伺候。” 兰笙依旧觉得三沐这最后一句话有些多余,可是说出来也无不可,她只听了便是。 三沐见兰笙既不坐,也不走,便走近两步,低声道,“娘娘,奴婢有一事需要禀告。” 兰笙觉得三沐的举止很奇怪,却也不能点破,“你说。” 三沐颔首,“昨日,谢制仪侍寝了。但是此事未曾通报司录监。” “……本宫知道了。”兰笙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奇怪,但是她又说不清奇怪在哪里。其实,兰笙很想问一问适才吹埙的人是谁。可是,兰笙知道她不能问,她不能打探皇帝身边的人和事。 兰笙站在大殿中,下意识地往浴房的方向看去。她突然想起,自己也曾在浴房里服侍过皇帝。 不过是服侍而已,又能如何呢? 不过是侍寝而已,又能如何呢? 兰笙突然不想留在这里了,她不喜欢这种多余的感觉,甚至于到了痛恨的程度。 强压下心中的躁郁,兰笙命人把糕点放在了桌上,她对三沐说道,“本宫便不等陛下了,这些糕点……”兰笙摆摆手,没再说什么,而是快步走出了大殿,走出了益和园。 再次沐浴在月光之下,兰笙才想明白三沐的古怪之处,三沐就是在提醒她不要久留。益和园中的谢制仪得了陛下的欢心,此刻正陪伴君侧,自己的出现无疑会破坏陛下的好心情。 兰笙觉得自己确实是愚钝了些,她到此刻才想明白,南妃眼中的伤感是因何而起。南妃早就已经想到的事情,她要亲眼看到才会想到,她果然是后知后觉的那个。 或许,从始至终,在皇帝心里,她都只是一名臣子,一名可堪用便用、可用情便用的臣子。只是她自己糊涂,以为与皇帝有了夫妻之实,便成了皇帝的妾。可是,妾不也就是为皇帝所用的臣子吗?妾,不是妻,不是爱人,只是臣。她的身份从来没有变过,变的只是她自己的心境而已。 这一夜,兰笙在御花园的卧云潭边站了很久,直到下半夜风凉沁骨了,兰笙才离开。离开时,她把那个误入歧途的赵兰笙留在了那片困锁住明月的水里。 她懂了,她既为臣,就以臣的身份走到最后就好。她们赵家应该给予皇帝的忠诚就由她来交付,待到父亲告老还乡之时,她便可以心安理得地随父亲离去了。 一夜不眠,理清心绪后,兰笙便期待起源王等人的婚仪。她家有两位姐妹出嫁,她又已在宫中有了些许地位,想要回家观礼、送嫁似乎就不是难事了。 思量了一番后,兰笙郑重地写下了一封请旨离宫的信,送去了益和园。她早上派人送去,午后便有人送回。她的那封信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准”字。兰笙看得出,这并非出自皇帝的手笔,想来,是有人代劳了。 兰笙很快摒弃了杂念,不管是谁的手笔,既得了恩准,她就无所顾忌了。她先是通知了司礼监她要回娘家的安排,命司礼监给她记下了两个月的仪程;然后准备好了要带回家的行李,把当初带来安心度日的物件都收整起来;接着就去见了狄妃、南妃和渝嫔,看了看两个孩子,聊了聊闲话;最后还舔颜将四位夫人召集在一起,敲打了一番。左右她是扮恶人的,留些警示也是必需,她可不希望两个月后回来时,还得她去震慑逆徒。 做好一切准备,兰笙才想起她需要去秋实园向二圣告假。所幸,太后和太妃并没有难为她,反而让她安心离宫送姐妹出嫁。太妃宽仁,还叮嘱她要注意婚仪时的规矩,不要因为高兴就失了分寸。兰笙暗忖,太妃倒是了解她,知道她容易乐而忘形。 安排好了宫中的一切,兰笙便心安理得地离宫回家了。 再回赵府,兰笙有了种奇想,她若是每年都可以回家一次,那么她入宫为臣不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四方行走吗? 赵庭远是不知道女儿心中所想的,他也没想到兰笙会请旨离宫,回来送嫁。两个女儿的婚事,他原本已经交给了菊笙,现下二女儿回来了,还是已婚妇人,身份上更名正言顺,这送嫁之事就又安在了兰笙头上。 兰笙本是回来凑热闹的,现在却变成了主事之人,这让她颇为不满。好在菊笙做事周全,大部分事宜已经安排妥当,兰笙只要在大喜之日,迎送宾客就好。 商量好了正事,赵庭远才定下心来和四个女儿一起吃顿团圆饭。 第218章 姐妹失和 赵庭远吩咐仆人备酒的时候,梅笙三人脸上都露出些不想赞成却又不能阻止的表情,兰笙看在眼中,心里不明所以,却也没有点破。 赵庭远先是自斟自饮了一杯,然后对兰笙说道,“宫中生活繁冗,你受苦了。” 兰笙举杯应道,“多谢父亲体谅。女儿不觉得苦。”喝下这一杯,兰笙的酒瘾便被勾起了些,不过这酒清淡了些,不够烈,配不上父亲此刻的表情。 赵庭远又倒了一杯,对梅笙说道,“梅笙,源王是位君子,你既然嫁与了他,便当遵从他的想法。切忌,不要自以为是。” 梅笙的神色晦暗不明,只略微颔首,将酒喝了下去,“女儿明白。” 兰笙觉得口渴,便陪着梅笙喝下了一杯。 赵庭远倒了第三杯,对竹笙说道,“竹笙,襄王的性格太过散淡,你过门之后,可以适当提醒,但是切忌擅作主张。” 竹笙目光轻敛,像是想到了什么,最后只是颔首道,“父亲放心,女儿记住了。” 兰笙觉得一个也是陪,两个也是陪,便陪着竹笙又喝了一杯。 菊笙在一旁瞧见了,吩咐道,“雅韵,再拿两壶酒上来。二姐酒量好,可以陪父亲多喝一些。” “菊笙,”梅笙喝阻道,“不要胡闹!” 兰笙觉得气氛不太对,不过一壶酒而已,她多喝些没有什么大碍。在后宫中,她想喝的时候都喝了,哪有回到家反倒要节制的道理。 “雅韵,那就先拿一壶吧,我陪着父亲喝点儿。”兰笙看不明白她们三个人有何用意。都是自家姐妹,真有什么事大可以直说,无需遮遮掩掩。以前拐弯抹角也就算了,眼下,她们各自得偿所愿,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兰笙无从理解,也不想多思多虑,便舍了凌乱的念头,自斟自饮了一杯。 “二姐,父亲最近休息不好。不宜多饮。”竹笙出言阻拦。 “爹,没事吧?”兰笙看向赵庭远,随即想到这个问题不应该当着其他三人的面来问,于是不等父亲答话,便说道,“明日我陪您去医馆看看吧!有时候,民间的大夫比御医还堪用呢。” 赵庭远点头答允,“好,明日下朝回来便去。” 菊笙笑了笑,对兰笙说道,“父亲还是看重二姐一些。我们劝了几日,父亲都不理会,急坏我们了。” 梅笙夹起一块鱼放到菊笙碗中,“吃吧,小心刺。” 兰笙为父亲斟了一杯酒,笑言道,“父亲是体恤我常居宫中,愿意舍出自己陪我去街市上走一走。菊笙,你若得闲,一起去吧。” 菊笙端起汤碗,搅弄着汤匙,“明日要核点婚仪时的物品清单,我便不去了。二姐和父亲去吧。” 竹笙看了菊笙一眼,给兰笙舀了一碗鹌鹑熬的汤递过去,“二姐,喝点儿汤。” 兰笙见菊笙回绝,也不坚持,“好,那明日我就和父亲出去了。晚上我们就在外面吃吧,行吗,爹?” 赵庭远浅叹一声,“好,就如你意。” 一顿好好的团圆饭,因为一壶酒闹得不欢而散,兰笙实在是想不明白原因。她入宫之初,她们姐妹四人还能坦诚相待,哪怕是立场冲突,至少还能说几句走心的实话。现在倒好,要么不说话,要么就得猜话里话外的意思,真是劳心费神。 沐浴回房,兰笙让玲珑把酒摆上了桌。适才在饭桌上,雅韵到底没有拿酒上来,父亲也不以为意,只苦了她,满怀的期待全部落空了,只能把小酒壶里的残酒尽数喝了。 兰笙这边刚喝了一杯酒下肚,外间就有人通禀,“三位小姐求见。” 兰笙不可能将人拒之门外,就起身迎了出去。 梅笙和竹笙都是一脸平和,唯独菊笙面色不善,像是刚刚发了脾气。兰笙只作看不出菊笙的异样,安排玲珑奉茶伺候。 “大姐,找我有事?”兰笙坐到梅笙旁边,神色平静。 梅笙微扬黛眉,明亮的眸子闪过一抹犀利的光,“兰笙,为何这个时候请旨回家呢?” 兰笙略感意外,“你和竹笙婚事临近,我想回来凑凑热闹。这样有何不妥吗?” 梅笙笑道,“都已是成婚的妇人了,怎么玩心还这么重?” 菊笙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笑意却未达眼底,“二姐若要看热闹,宫里的热闹可比家里的热闹好看得多,又何必要回来呢?” 兰笙心念一动,没想到菊生会如此不加避讳地把心中对不满说出来。“宫里的热闹看了糟心,家里的热闹看了开怀,当然还是回家好。” 菊笙脸上的笑意多了些漠然,“二姐,后宫中波谲云诡不断,你竟还是这样天真吗?” 兰笙不喜欢菊笙的态度,虽然不喜欢,却也没到厌恨的程度,所以兰笙仍旧笑着答道,“我倒不觉得这是天真。不过是想得简单些,让自己少些烦恼罢了。” “二姐,你心中的烦恼真的变少了吗?若是没有烦恼,你又何必回家来找热闹看呢?”菊笙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了,她似是想把刚才的不如意都发泄到兰笙的身上。 兰笙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她没想到菊笙会如此直白地讽刺于她,于情于理,菊笙对她的冒犯都有些过分了。但是即便如此,梅笙和竹笙这两位最是恪守礼数的世家小姐却还是一言不发地旁观在侧,这就有些意思了。要不然就是她们惹得菊笙不快,所以此刻牺牲兰笙来给菊笙顺气;要不然就是她们也认同菊笙的想法,所以任由菊笙对兰笙明嘲暗讽。 思量至此,兰笙突然来了兴致。她一向不喜欢猜度别人的心事,因为麻烦,也因为无趣。她此番回家,原是想躲清静的,可是现在菊笙却想把家里也搅乱了,这不是逼她出走又是什么。若不然,她就干脆借此机会走掉吧。正好明日约了父亲去医馆,她就趁机离开,到时候,看看父亲要如何还个嫔妾给皇帝。 想到这里,兰笙脸上的笑容倒自然了许多,她把茶杯拿在手里,转了两圈,让沉默在屋子里也跟着转了两圈。兰笙清晰地听到了玲珑已经尽量压制平缓的呼吸声,玲珑害怕了,所以想要假装自己不存在。可是,惹事的菊笙尚且没有害怕,她一个旁观者又紧张个什么劲儿呢。 “赵氏,你僭越了。”兰笙笑着看向菊笙,面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 话音一落,梅笙和竹笙同时变了脸色,菊笙却无动于衷,“怎么,二姐是被我说得心里不痛快,想要治罪于我吗?” “既然知道自己有罪当治,就去静室跪一晚吧。”兰笙的笑容十分和煦,仿佛在叮嘱菊笙夜里睡觉要盖好被子。 菊笙反倒笑了起来,“二姐,你不会真的想要罚我吧?” 兰笙不再说话,她将茶杯放到桌上,抬起两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玲珑浑身一颤,如从大梦中惊醒,她磨磨蹭蹭地挪到菊笙身边,头也不敢抬地小声说道,“请四小姐移步静室。” 菊笙冷笑了一声,“果然是在宫里待过的人,办起事来是真的不顾及后果呀。” 兰笙神色不变,对菊笙这一语双关的言辞不屑一顾,她看向梅笙,“本宫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兰笙就这样面带微笑地看着梅笙,眼神中是梅笙未曾见过的端肃。 梅笙想要说话,旁边的竹笙却已然起立,躬身为礼,“请娘娘早日歇息,臣女等先行告退。” 兰笙一举手,示意她们可以出去了。竹笙走到菊笙身边,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道,“我送你去静室。” 菊笙冷哼一声,甩开竹笙的手,“不必,我认得路。”随即快步离开。 梅笙蹙眉,脸色有些难看,她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臣女告退。” 送走姐妹三人,玲珑回到屋里准备服侍兰笙安歇,却发现兰笙在里屋又自斟自饮起来。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是真的和四小姐生气了吗?” 兰笙不置可否,慢慢地喝了两杯酒才说道,“你说,菊笙为什么敢同我说这样的话?” 玲珑脸色立变,嗫嚅道,“奴婢不知道。娘娘好不容易回家来了,四小姐不应该这样。” 兰笙面上流露出几分伤感,“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确实不应该回来,可我不还是回来了?我还不应该进宫呢,我不还是进了?天下之事,哪有那么多如意的?” “娘娘,您醉了。”玲珑想要将酒壶拿走,却被兰笙阻止了。 “这点儿酒算什么?醉不了人。要是真能喝醉了也好,那样就不用烦恼这个任性的妹妹了。”兰笙摇摇头,对菊笙今晚这一番张狂的表现深感失望。她确实不懂她们懂的那些尔虞我诈,但是她明白一点,诸事都有各自的道理可讲。 依菊笙所想,梅笙、竹笙成婚之时,便是她们赵家声名最盛之际。可是,兰笙就这样出宫回家,无意会给这盛名添上一抹阴影,好事之人定会趁机散播谣言,届时梅笙、竹笙也会牵连其中。 兰笙亦明白这一点,可是她在后宫中的所作所为已经将赵家推到了柴薪之上,若是再不有所收敛,恐怕会惹来烈火烹油之祸。皇帝待她本就若即若离,她不能拿赵家的前途去赌皇帝对她的情意,她更不能用皇帝对父亲的看重来赌自己的前途,她要顾忌的事情太多了,菊笙的这点儿任性实在不算什么。 玲珑见兰笙神情颓唐,心中有些不忍,出言劝慰道,“娘娘,不要想了。早点儿安歇吧。明日还要陪老爷去医馆呢。” 兰笙悠悠长叹,“是啊,还要去医馆呢。我也应该开副药来吃,吃了药,病就好了。”兰笙苦笑着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床铺走去。她也不愿纠结了,日出日落,左右不过是一天。今日过了,明日之事就交给明日吧。 第219章 父女谈心 回到家中,兰笙的心得到了久违的平静,她睡得很踏实,以至于醒来时才发现已然日上三竿。因为起得太晚,兰笙只能独自用早膳。她已习惯了这种境况,倒也不以为意。却是玲珑,行止上有些不安,嘀咕了一句“小姐们有些失礼了”。出宫前,司礼监的嬷嬷特意给玲珑说了一通规矩,对于兰笙在宫外的行事尺度、举止事宜都给出了明确的参鉴,所以玲珑的顾全便事无巨细起来。 兰笙告诉玲珑不必事事计较,若是都按规矩来,她想做的事就没有能做的了。玲珑问兰笙想做什么事,兰笙但笑不语。若是把心中所计都说出来,玲珑定然会惊惶不安。所以,兰笙干脆选择只字不提,只是吩咐玲珑将她房里的书籍都拿到院子里晒一晒。 赵庭远下朝回来,略有些疲惫,才在书房里坐下来,就听到外面有人请安。来人是玲珑,她奉兰笙之命给赵庭远送来了一盅炖汤,然后传话说午后,兰笙会陪老爷去医馆看诊。赵庭远有些错愕,没想到兰笙竟然把看病之事当了真。为了不让女儿失望,赵庭远便应允下来。 午后一刻,赵庭远和兰笙同时出现在正厅。看到女儿一身男子的打扮,赵庭远不禁莞尔,他打趣女儿,到底是想要陪他去求医,还是想要自己出去玩。兰笙避而不答,只是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请父亲先行移步。 父女二人悠哉悠哉地出了门,也没乘马车,就步行走进了闹市。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着闲话。许久没有在市井间穿行,兰笙看到什么情形都觉得很新奇。赵庭远见兰笙兴致盎然,心中也是十分轻松。赵府的一干仆从远远地跟在后面,虽是做工,却也算得了片刻闲暇。 穿过了两条长街,赵氏父女来到了医馆门前。赵庭远刚要进去,却发现女儿正看着街尾若有所思。“兰笙,怎么了?” 兰笙凝望着街角处蹲着的一个人,眼中泛起一丝困惑,喃喃道,“爹,鸿洲大旱了吗?” 女儿如此没来由的问话令赵庭远心生困惑,“未曾接到堂报。鸿洲地处湍河流域,若是鸿洲大旱,陵国便要进入灾年了。” “是啊,鸿洲怎么会轻易大旱呢……”兰笙收回目光,眼中却浮现出一抹忧虑。 “怎么了?为何会生出这般感慨?”赵庭远慈祥地看着女儿。 兰笙笑了,像是想起了很有趣的事,“我有一位朋友,他身边有许多兄弟。他喜欢把兄弟都聚在身边,互相照应着过日子。他说,除非鸿洲大旱,否则他是不会放他们离开的。可是,那边街角蹲着的人,好像是他的一个兄弟。所以,我在想,这个人会出现在都城,是不是说明,鸿洲大旱了?”说到最后,兰笙面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她在认真思索着这件事的可能性。 赵庭远将目光投向街角,看着女儿说的那个人,那是一个年轻的乞丐,身上穿得破破烂烂,额头上系着一条蓝色的布带,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疲惫。赵庭远回头看向女儿,发现女儿还在沉思之中。他想起了什么,眼神莫名柔和起来,他温声说道,“看来,你很信任你的这位朋友。” 兰笙从深思中醒过神来,腼腆一笑,“因为他值得信任。他是一个很讲原则的人。” “那你究竟是信任他这个人,还是信任他讲究的原则呢?”赵庭远突然这样问道,他像是想从兰笙这里找到一个问题的答案。 兰笙思索了片刻,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信任的,是他讲究的原则。他这个人,有时候会做些愚不可及的事情。这一点,我是无法信任的。我可是个聪明人哦。”兰笙突如其来的得意引得赵庭远会心而笑。 “赵某的女儿,都是聪明人。”赵庭远下意识地举起手,在兰笙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爹……”兰笙不好意思地笑了,挽起赵庭远的手向医馆里走去。可是下一刻,她想到自己穿着的男装,便连忙放开了父亲的胳膊,假模假式地作了一揖,将父亲请进了医馆。 赵氏父女走进医馆后,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人走到了他们刚刚停留过的地方,向着他们观望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走进了医馆对面的茶坊,在临街的窗边坐了下来,隔街观望着医馆。 一炷香过后,赵庭远和兰笙走出了医馆,兰笙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随侍的家仆见了,不敢上前照面,便继续远远地跟着。父女二人安静地走了好一会儿,兰笙才张口问话:“爹,若是朝事繁重……”兰笙说不下去了。若是她刚入宫之时,她都会无所顾忌地说出劝父亲致仕的话。可是如今,一姐一妹俱已嫁入皇室,自己若是再劝父亲退避,这便是得鱼止渔了。 赵庭远注意到了女儿的犹豫,问道,“昨日,你将菊笙罚去静室了?” 兰笙没想到父亲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惊诧之余点了点头。赵庭远笑了,有些玩味地问女儿,“为什么要惩罚菊笙?” 兰笙坦言,“小妹和我说话的语气,让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若是从前,我或许不会在意。可是现在,我是皇帝的妾室,我不能不介意。” “只是这样吗?”赵庭远继续问道。 兰笙脚下一凝,随即跟上了父亲的步伐,“菊笙的态度不对。无论我进宫的目的是什么,我得到皇帝的信任,对她们而言都是好事。就算我得不到皇帝的信任,对她们而言,也没有太大的影响。毕竟,赵家女子能得到多少荣宠,终归还是要看您。” 赵庭远微微颔首,眼中划过一丝欣慰,随即又闪过一丝落寞。“为父自然希望你们都能安好。可是……天各有命,你们都有自己的选择。为父能为你们做的……不多了。” 兰笙微微垂首,面上浮起一丝苦涩,“爹,这也是菊笙现在的想法。” 赵庭远悠悠长叹,似乎对兰笙说的这句话感到意外,可是只迈了一步,他的眼中又有了释然,“菊笙是个聪明的孩子。若是她再大两岁,很多事情,或许就都不同了。” “她们三个应该是在谋划什么事情,我回家这个举动打破了她们的部署。大姐想要取消计划,菊笙不同意,竹笙还在犹豫。所以,菊笙想借我的力,推竹笙一把。那我就如她所愿吧。”兰笙微微摇头,笑容里渗出些冷意,“想做就去做吧,有什么可犹豫的。无论她们想做什么,与我有关也好,与我无关也好。一旦做了,是否与我有关就未必由她们掌控了。说到底,我们要对付的,从来都是外人。” 赵庭远着实没想到兰笙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以为这个女儿看不懂权势斗争之间的算计,却没想到她不但看懂了,还选择了一种最危险的应对方式。一时间,赵庭远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见父亲没有说话,兰笙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反常,她叹了口气,状若轻松地说道,“爹,放心吧,我们姐妹之间……还没到生死相见的时候。她们有所求,我亦有所求。我们所求不同,未必会在同一条路上相见。” 赵庭远心念一动,“兰笙,若是为父致仕,你愿意离宫陪为父回乡养老吗?” 兰笙停下脚步,强按下心中的悸动,“爹,女儿等着那一天。” 第220章 婚前风波 时光如水,日日流逝,冲淡了赵府因兰笙归家而陡生的紧张气氛。菊笙从静室出来的当天就和兰笙重归于好,为了撒娇,还特意磨着兰笙带她去毕萃阁买了一套首饰。兰笙不以为意,原也不是真的要和菊笙置气,不过是顺着她的心意,陪着她给竹笙演了场戏而已,现下既立了威、又花了银子,兰笙这一出戏唱的倒也算是有滋有味了。 之后的日子,赵家姐妹四个难得有了些和睦畅意的时光。每日里或是府中闲坐,聊聊琴棋书画;或是乔装出府游逛,赏赏美食风物;或是郑重去寺院礼佛,求签问卜;或是悄然去书局求字,舞文弄墨;惬意至极…… 然而,就在梅笙婚期的前两日,司礼监的正监事惴惴登门,送来了一个令赵家人大为光火的消息:源王正妃刘家小姐要让两位侧妃与她同日入府;届时,她走前门,行大婚之礼,侧妃走后门,直入院落。 赵庭远身在朝上,来人议的是梅笙的婚事,竹笙待嫁在即,三人皆不在场,定夺之任便落在了兰笙身上。听完了正监事的传话,兰笙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陪坐在侧的菊笙见兰笙沉默不语,便出言问道,“恕小女冒昧,原本的婚典仪程是要侧妃先一日入府,以示对正妃的尊重。怎么,刘家小姐是不满意这份体面吗?” 菊笙的话说得很不客气,却是站住道理的。兰笙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正监事,想听一听他的说法。 正监事面露难色,解释道,“小姐切莫动怒,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刘大人毕竟是源王的正经姻亲之家,而且刘大人提出的要求也有先例可循,奴才实在是无法拒绝。” 兰笙听出了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刘大人的要求不止说给了正监事听,也上达了天听。这事是皇帝应允的。 多说皆是无益。 菊笙见兰笙还是不说话,就有些摸不透兰笙的心思了,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原本就是她最适宜出面,可是现在,她却一直沉默,这是什么意思。 见赵家两位能主事的人都不说话了,正监事头上的汗就下来了,他站起来,走近几步,躬身行礼,低声说道,“潇嫔娘娘,此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刘家还说,让两位侧妃跟着正妃同日入府,可是正妃赏赐的体面,若是不领这份情,日后的姐妹就不好相处了。” 听到这里,兰笙抬眼看向正监事,终于开了口,“依管事所言,我赵家还要感谢刘家的宽仁大义吗?” 正监事面露难色,“娘娘,李侧妃本来是应该在正妃入主后才可以进府的。” 菊笙冷笑道,“怎么?刘家、李家都有了各自的体面,我们赵家就得舍出脸面作陪吗?” 兰笙垂眸,心念陡转,脸上露出几分笑意,“说起来,你倒提醒我了。李侧妃是生了个儿子吧?此番,她们母子一同入府,我都忘记给他们准备庆礼了。菊笙,我记得你说过,外祖送过父亲一套箐州石笔,就把那套笔送给小公子吧。” 菊笙的脸色变了几变,随即才舒眉冷声道,“好,一会儿我就去找出来。” 兰笙点头,随即对正监事说道,“你走这一趟也是辛苦了。我们会做好准备,届时,就等司礼监的人过来接亲了。” 正监事长出了一口气,满眼感激,“多谢娘娘宽仁。这是奴才给侧妃的贺礼。庆典当日,人多收杂,奴才怕是照顾不到。还望侧妃见谅。”正监事从袖中取出一个红色锦盒,双手奉到桌上,随即请辞而去。 等人走了,菊笙才慢条斯理地问道,“二姐,你想的事,是我猜的那样吗?” 兰笙拿起锦盒,打开,看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老玉,她悠悠叹了一口气,“不是。大人的过错,没有必要牵扯到小孩子。咱们赵家,没必要。她们都要体面,那便要吧。体面是给外人看的。源王只要看到大姐的委屈就好。” 梅笙对刘氏的这种做法不屑一顾。在她看来,婚仪之事不过是细枝末节,她与源王情深自许,压根不在乎这个。 赵庭远听完菊笙的复述,没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他只说兰笙做的对,皇家纳瑛求喜,全了皇家的体面就是最大的吉庆。 唯独竹笙听完这事,脸色有些晦暗不明,她沉思许久才舒展黛眉,安抚菊笙:不要因为这一时之迫而乱了心境,赵家势起已是必然,无人可以阻挡。那些做作宵小,且让他们折腾去吧。 这一夜,菊笙没有安眠,透过家人的态度,她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如刘家一般,在临近婚典时提出更改仪程的做法,很是失礼。赵家有父亲在,那是朝中巩固之臣;有二姐在,那是后宫掌势之妃;有三姐在,那是得势皇亲之妻。有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在,刘家都不应该做出此等失矩之事。可是刘家偏偏就做了。 这不是一件寻常事,因为不寻常,所以家中诸人都选择了举重若轻的做法。能让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认为刘家此举是合理的,而且,这种合理性是由他们造成的。 长姐婚事的小波折或者是一次博弈的结果,或者是一场反击的试探,甚至可能是一个阴谋的警示。无论其背后隐藏的事实是什么,这都说明赵家的敌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可是,这个敌人究竟是谁呢?是一个人?一伙人?还是几伙人?菊笙一想到这里就莫名地激动起来。她像是看到了花圃中丛生的杂草,眼中露出了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恣意。 菊笙有种预感,一场大戏即将开场,她倒要看看,这场戏里,究竟是谁想写个什么样的故事。 梅笙出嫁当日,第一个丑角便迫不及待地登场了:司礼监派来赵府迎亲的队伍竟然只带了十台嫁妆的人手,花轿用的是花开富贵的装饰,前来迎亲的也只是司礼监的副管事覃灰和源王府的二管事马素。 马素来时便铁青着脸色,对覃灰也是冷眼想加。进了赵府,他便抢先一步向赵庭远请安,然后面带惭愧,走近几步,与赵庭远近乎耳语了一番。 赵庭远始终笑吟吟的,也不知道他听到了什么。最终,他只是拍了拍马素的肩膀,便稳居座上,等着梅笙出来拜别。 陪坐在侧的兰笙看着一派热闹氛围中眸色渐黯的父亲,不由得生出几分凌乱的念头:当日,自己顶着红盖头前来拜别父亲时,他的眼中会盛着怎样的情绪呢? 听赵德说明了司礼监派人来的情况,兰笙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她并不想防备什么,可是那日正管事来时的所言已经给她敲响了警钟,她若是不采取些手段,也的确会显得小气。 她吩咐赵德,一切按她的安排去做。赵德领会,悄然退下。一旁的菊笙笑吟吟地问兰笙“想做什么”。兰笙笑着答道:“给长姐添妆。” 于是,当梅笙坐上花轿离开赵家后不久,一列送亲队伍从赵家正门扰攘而出。简单的十抬嫁妆,却配了四十个丫鬟婆子,一路撒着银瓜子就去了源王府的后门。 赵德作为送嫁的管事,在源王府后门,陪着梅笙等李家的送亲队伍先行入府。 李家为了这桩婚事卯足了劲儿,因为之前未婚产子的事,他们一直觉得杯城中世家低看了一眼。此次送嫁,他们备足了八十八抬嫁妆。因为李赵两家同时到了后门,李家队伍又长,司礼监的副管事便安排李家先行进府,赵家的队伍便被晾在了一遍。 赵德心中有火,可是想到二小姐的吩咐,这火就灭下去了。不过是看着一群跳梁小丑在这里生事,只当是看热闹了。 李家的人送完嫁妆,竟然不走,就围在门口,叫嚣着赵家人丁单薄,要帮着赵家闹亲,添添喜气。 赵德也不恼,他看看时辰,听到街角有锣鼓声传来,便叫送亲队伍整饬规矩,准备入府。 很快,街角呜呜泱泱地涌来了一股人潮,人潮中是一列送嫁队伍,队伍四周围满了百姓,大家一边走还一边说着恭贺的吉祥话,每走几步路,人群中就会响起一阵欢呼。 赵德不由得暗叹,这位二小姐,可是真敢烧钱啊。待送嫁队伍和梅笙的轿子汇集在一起,鼓乐班子的音乐便停了,赵德冲围观的百姓一抱拳,“多谢诸位友邻送我家大小姐出嫁,今日之喜,与诸位同享。进府!” 言罢,鼓乐又响,四十个丫鬟婆子散立在源王府后门,扬手扔起了金粟子。人群中立时欢呼一片,“祝赵大小姐新婚大喜”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源王府后面的一条街上几乎全是赵家的送亲人。 在这喜庆盈天的热闹中,李家的送亲人灰溜溜地撤走了。 和李家人一样懊恼的还有刘家人,刘家的花轿还没到源王府门口,源王府外凑喜人就都走了。就连来到府门前等待踢轿门的源王都有些错愕,他问身边的管事,自己这么不受百姓爱戴吗? 管事不敢隐瞒,只能实话实说。听闻是赵家的潇嫔娘娘为长姐添妆,送金银钱财与民同乐。结果将王府正门前聚集的百姓都引去了后门,源王哑然失笑。 事到如今,吉时和花轿都已到来,源王也不及做出他想,便只能在一片听起来莫名凄凉的鼓乐声中踢开了轿门,将自己的正妃迎进了王府。 直到和正妃行三拜礼之时,源王想的还是那位潇嫔。典仪流程修改之事是他允许的,他与梅笙心心相印,根本不在乎这些虚节,却不想这位潇嫔倒是个不容轻慢的脾气。 思及此处,源王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当日,在御书房外初见潇嫔,她还是锦兰夫人,还有些畏首畏尾的紧张,到了此时,她却已经成了睚眦必报的潇嫔。看来,后宫是真的可以将人彻底改变的。 第221章 失意之人 三日后,宸王大婚,赵庭远过府贺喜。兰笙则带着玲珑和赵德为竹笙的婚典做最后的准备。忙活了大半天,兰笙觉得心神疲乏,便想小憩一会儿。可是这一觉睡过去,再睁眼时便已是月上枝头。兰笙有些饿了,便让玲珑传膳。简单的一粥一菜,兰笙吃得滋滋有味。刚放下筷子,玲珑就进来传话,说赵德有事来报。兰笙点头,示意让赵德进来说话。 赵德已经六十多岁了,精气神却很是充盈。他躬身一礼,说道,“二小姐,四小姐还未回府,老爷已经歇息了,您看……” “菊笙去哪儿了?”兰笙随口问道。 “晨间,茉绿过来传话,说四小姐要去赴工部尚书家何小姐的约。”赵德答道。 “何小姐?”兰笙心头闪过一抹倩影,却不知道这位何小姐与宫中的何制仪是什么关系。“那就派车去何府接一趟。” 赵德面露难色,“二小姐,四小姐她们不是在何府聚会,而是在楚江楼。老奴着人打听了一下,今日宸王大婚,不少世家小姐都去赴了这饮宴。” 听赵德这么说,兰笙心头划过四个字:宴无好宴。“怎么?这饮宴有什么特别吗?” 赵德面露难色,“何小姐是世家名媛,又是嫡出幼女,行事总是激进一些的。坊间盛传,何小姐对宸王殿下情有独钟,如今宸王大婚,何小姐心恸难安,恐怕这饮宴难得了结。” 兰笙闻得此言,莞尔一笑,“怎么,这何小姐还想伺机撒疯不成?” 赵德不敢为那任性妄为的小姐做保,只能沉默以对。 兰笙明白赵德的苦衷,便吩咐他备车,她亲自去接菊笙回家。 楚江楼坐落在贺江东岸,是都城内最富盛名的酒楼,一道“贺江春早”是镇店之宝。一条云色长豕,被片成四十九片,肉虽断,骨却相连,浮在米色汤汁中,与瑰丽的雪蝶无二。先帝邱利德曾趁夜出宫,找了近臣一起品尝这道时珍美味,赞不绝口之余,亲笔题下“天下至味”四个大字作为嘉赏。先帝题字一经示出,便引来都城食客万千,楚江楼因此从贺江东岸的一众食肆酒楼中脱颖而出,名扬天下。 马车刚进到延江东巷便停了下来,赵安在车外回话:“二小姐,前面停了许多马车,应该都是来接各家小姐的,宴席应该是还没有散。” 兰笙挑起车帘向外看了看,灯火粲然的街巷一侧确实排了许多辆马车,若是不明就里,还以为前方有府衙设卡排查呢。 “玲珑,拿着我的名牌去楚江路,就说我要包场,让她们速速离去。你找到四小姐,让她在楼里等我。”兰笙放下车帘,吩咐玲珑去赶人。 “娘娘,奴婢怕被人打出来。”玲珑面露赧色,“敢在今天来赴宴的世家小姐可不是一般的脾性。” “再有脾气,在本宫面前也得收敛收敛。”不知想到了什么,兰笙的脸色有些晦暗。 玲珑见状,暗暗叹了口气,便下了马车去赶人了。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兰笙乘坐的马车重新动了起来,再停下时便已到了楚江楼的门前。 车帘挑起,兰笙下了马车,一个满面笑容的老者立刻迎了上来,“恭迎潇嫔娘娘,请娘娘移步二楼,小老儿已备下粗茶一盏,望娘娘品评。” 兰笙微微一笑,这样的人掌着这样的楼最是合适,笑迎八方客才能广纳四方财。“老板客气了。星夜前来,实是叨扰。” 老者仍旧笑着,陪着兰笙往楼上走,“娘娘多虑了。不是小老儿吹嘘,这楚江楼,日观江移、夜观星移,各有各的景韵。娘娘一看便知。” 听了老者的介绍,兰笙倒真的对这景色有了些期许。来到三楼入口,老者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躬身退下,去了后厨安排菜式。玲珑迎上几步,将兰笙引到了宽敞的厅室中。 这应该是楚江楼最好的雅间。临江一侧的轩窗开得很大,窗下有檀木长椅,窗沿很宽,放下一方托盘绰绰有余。菊笙拄腮坐在窗边,纤细的身影在灯火下更显伶仃。 “你对那位何小姐倒是有耐心,竟然愿意陪着她胡闹。”兰笙走到菊笙身边,望向窗外,不知道哪里的风景吸引了妹妹的注意。 “二姐,你与陛下成婚的时候,有觉得委屈吗?”菊笙没有回答兰笙的问题,她甚至没有转头看兰笙一眼。 兰笙仔细回想了片刻,“委屈?谈不上。若是真觉得委屈,我就不会揽下那道旨意了。” “是啊。有什么可委屈的?想要的就要去争,争不到就是命。这么简单的道理。有人就是不懂。”菊笙笑了一声,“不过是惹人笑话罢了。” 兰笙有些意外,“你留在这里不走,不会就是为了看她的笑话吧?” 菊笙挑眉,凤眼轻撩,“对呀,我就是想看看她到底要蠢到什么时候?” 兰笙悠悠长叹,她不相信菊笙口中所说,也猜不透菊笙心中所思,便也学着菊笙的样子,凝望起江对岸的风景。许久,兰笙蓦然开口,“你是在看那江上的摆渡之人吗?” “我为什么要看他呢?”菊笙的声音有些低沉,却透着些意外的真实。 “或许是……”兰笙沉吟了片刻,眼神渺远,“你也曾在那条船上坐过。船行到江中时,便能将两岸的灯火夜景都看在眼底。仰起头,天上还有一片星海。江水静流,星火安然,天地间就只剩了你,还有陪你共渡的人。” 语落声消,风轻月遥。赵家姐妹二人安静地倚窗而坐,似乎忘记了她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最终,是楚江楼的老板打破了平静,他为大驾光临的潇嫔娘娘准备了四样点心和一盅汤羹。看着桌上精致的吃食,兰笙心有所动,“老板真是风雅之人,这桃红、柳绿、谷黄、雪白四色,可是品鉴四季之意?” 老者笑着颔首,“娘娘慧眼如炬,这正是小店的招牌糕点:一岁轻食。” 菊笙也走到桌边坐下,笑着说道,“二姐,你再看看这汤,这里面的学问更大。” 玲珑闻言,上前为兰笙盛了一小碗汤放好。兰笙搅动汤匙,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这是?”兰笙确认自己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似花香又似果香,清雅沁心。 老者说道,“这是小店新研究的甜汤,名唤‘群芳斗艳’。乃是由多种花卉的汁液和水果的果肉熬制而成。” 兰笙哑然失笑,这等简单粗糙的做法真的能调制出这么诱人的香味吗?兰笙拿起汤匙喝了两口,只觉得这汤羹的味道尝起来比闻起来逊色许多。可是,看着老者充满期待的目光,兰笙实在是说不出“一般”二字。 “二姐,这汤难喝得很。你不用想着安慰秦老板了。他只是不甘心。”菊笙意有所指地看着老者。 “愿闻其详。”兰笙看向老者,想听听这一道汤羹背后会有怎样的无可奈何。 秦老板面露窘色,“让潇嫔娘娘见笑了。小老儿是照着古书复原了这道汤,明明是按照书上的方法做的,可是这味道却与书中描述相去甚远。四小姐是笑我愚拙呢。” “秦老板多虑了,菊笙她,”兰笙看了妹妹一眼,发现自己实在说不出辩解之词,“年幼无知,老板不必在意她的想法。” 菊笙眨眨眼,如玉的脸庞泛起一片红晕,开口时难免语带怨怼,“二姐……你怎么这么说我?” 兰笙笑着摇头,没有理会菊笙的撒娇,“不知秦老板是看了哪本古书?我认识一位擅长烹调的朋友,或许可以帮你参详一二。” “能得潇嫔娘娘相助,小老儿感激不尽。请稍等。”秦老板说完便快步离去,很快就带了一本书回来。 玲珑接过书呈到兰笙手中,兰笙看了一眼封面,顿时觉得今晚这一趟没有白来,“这本《飨食记》竟然真的存在?我以前在书上看过,还以为只是讹传。秦老板,这本书可以借给本宫抄录一份吗?” “当然可以。能得娘娘青睐是小老儿的福分。”秦老板躬身应道。 “二姐,你得了这样一份好东西,准备怎么谢我?”菊笙微微仰首,摆出一副邀功的神情。 兰笙没想到菊笙竟然还想趁火打劫,“你想要什么谢礼?” “你的一幅字。”菊笙当机立断,很怕兰笙反悔的样子,“我要给三姐送新婚贺礼。” 第222章 喜事将尽 菊笙是不是真的将自己的那副字送给竹笙做了贺礼,兰笙不知道,也没想去打听。 菊笙虽然聪慧绝顶,心性却有些不定,毕竟是家中的幺女,行事总是肆意一些。这样的菊笙让人很难不喜欢,所谓天之娇女,不过如是。所以,就算是明知道被抓住会惹出祸事,兰笙还是陪着这个小妹妹,在宵禁开始后走进了漆黑的短道小巷,如在密林里寻宝一般找到了回家的路。 到底是竹笙严正沉稳一些,赶在出嫁前,姊代母职,将菊笙好一顿教训。兰笙应邀列席,端着一盏茶,听竹笙说了一炷香的规矩。回房间的路上,兰笙扪心自问,竹笙的好多话似乎不单单是说给菊笙听的,自己好像也是那个需要肃心敛意的“你”。竹笙好歹是给她这个二姐留了些颜面,没有直接评议她的失当之处。进房之前,兰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有些感慨,过了明日,府中便只剩菊笙一个女儿了,父亲的日子只怕要愈发寂寥了。 四月初六,宜嫁娶。 阳光明媚,清风和煦,无不印证着这是一个吉日。赵府门外聚集了许多等着领喜钱的百姓,等迎亲队伍来到时,贺喜之声滔滔如浪,好不热闹。 一身大红喜服的襄王俊朗不凡,如玉般温润的面庞引得围观百姓的阵阵惊叹。在他身后,六位男傧相也是个个俊俏挺拔、风姿卓绝,一行人就在众人的叫好声中走进了赵府。与赵庭远行过礼后,襄王便去了后院接竹笙。很快,一对璧人便站回到了赵庭远的面前。 看着一片鲜红背景下的一双玉人,赵庭远有些失神,自己嫁了三个女儿,这是第一个能够和夫婿一起站在他面前向他行礼的。他突然有些懊悔,父母者,当为子女计深远。可是,他放任两个女儿去做了别人的妾室,他这样做是不是有违亲长之道了? 见赵庭远一直不开口,襄王有些不解,便看向了陪坐在侧的潇嫔。 兰笙正在心中感慨襄王与竹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迎上了襄王的注视。她不由一怔,顺着襄王的目光看向父亲,才发现父亲有些心不在焉。兰笙会意,温言提醒道,“父亲,可有什么话要交待三妹吗?” 赵庭远回神,眼中还残留了几分困愕,“你二人一定要互相扶持,切莫率性而为,伤了彼此的情谊。” 兰笙听着父亲这率真坦白的叮嘱,心中一热,原以为父亲会参照旧例,说几句四字箴言,却不想父亲说的俱是担心。 “父亲放心,女儿一定谨记。”竹笙突然开口应道,声音竟有些沙哑。 兰笙不由得垂眸,如她们这般的门第,率性最是要不得。归根到底,父亲还是担心她们会后悔罢了。觉得自己思绪有些凌乱了,兰笙的目光便向一边散了出去。这一眼,却让她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孔慎竟然是襄王的男傧相之一。还没等兰笙想出个一二,襄王和竹笙便躬身行礼,拜别赵庭远了。 送竹笙上了花轿,看着送亲队伍远去,兰笙长长出了一口气。赵庭远听到了,笑着问道,“累坏了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兰笙扶着赵庭远往回走,“父亲若是觉得女儿辛苦了,不如再多留女儿几日,让女儿好好偷偷闲吧。” 赵庭远知道兰笙不会无故这样说,便欣然应允,“想留就留。为父这几日累得很,身体有些不适,你在家尽尽孝道总是不错的。” 兰笙如释重负,挽着父亲的胳膊又紧了紧,“爹,您要不要去城外静养几日?” 赵庭远脚下一滞,侧首看了二女儿一眼,“你可不要学菊笙,咱们家有一个贪心不足的小强盗就够了,你就不要再趁火打劫了。” “爹,菊笙从您这里讨了什么好处?说来听听呗。”兰笙没想到父亲会这样打趣菊笙,便有了几分好奇。 赵庭远见女儿做出一副要将砂锅打破的架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个二女儿最是寡淡,做什么事都是浅尝辄止。如今做出这样的姿态,不过是担心自己心情低落,想要逗自己开心而已。“为父不能告诉你。到时候你有样学样,为父的身家就要赔光了。”赵庭远故作深沉地说道。 兰笙笑了起来,“父亲果然是偏心菊笙的。女儿不高兴了,一会儿就要去父亲的私库里好好翻一翻。”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笑过之后便各自去招待前来贺喜的客人了。 菊笙一直在竹笙的院子里陪着来为竹笙送嫁的各家小姐,兰笙便要去内院同各家夫人说说话。她正要往内院走,就听见赵德喊“二小姐留步”。 兰笙转身,就看见赵德引着蔡三山走了过来。兰笙有些纳闷,以蔡三山的身份,他要送贺礼也应该去襄王府,怎么回来赵府呢? 蔡三山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请安,然后向兰笙说了几句“恭贺新禧”之类的吉祥话。兰笙越看蔡三山的举止越觉得奇怪,便吩咐赵德,“德叔,你先去招呼其他客人吧,我与蔡大人在此闲话几句。”赵德应声而去。 赵德一走,蔡三山就微微上前了一步,声音也低了下来,“娘娘准备何时回宫?” 兰笙闻言,面色微僵,“蔡大人此言僭越了吧?” 蔡三山的脸色难堪极了,“娘娘尽快回宫吧!宫里出事了。” 兰笙蹙眉,就算宫里真的出事,也不应该是蔡三山来递这个消息。蓦地,兰笙心下一涩,“渝嫔出事了?” “渝嫔娘娘受了陛下的训斥,闭门思过了。”蔡三山答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兰笙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此时听来,既觉得出乎意料,又觉得理所当然。 “已经有十日了。”蔡三山略回忆了一下才说话。 十日前正是梅笙出嫁的日子。渝嫔不传递消息出来,应该是不想让她担心。这样看来,所谓的“闭门思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为什么要赶在此时递消息出来呢?来的人为什么是蔡三山呢?“是谁让你来见本宫的?” “是奴才自己想来的。”蔡三山连忙解释。 兰笙有些糊涂了,许是在家停留的时间长了,她觉得自己一动脑就头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问什么了,“你为什么要来见我?” 蔡三山很着急,可是越着急他越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娘娘,说来话长……我……” 兰笙觉得自己和蔡三山陷入了鸡同鸭讲的困局,“那就一件事一件事说,简单点,一件事一句话。” 蔡三山皱了皱眉,想了片刻,开始答话,“大约是半个月前的一天夜里,奴才被传召入宫为南妃娘娘看诊。南妃娘娘急火攻心,吐血晕倒了。” 听闻南妃吐血,兰笙脸色难看起来。她知道南妃现在的状况,这一口血不知多久才能养回来。 “奴才为南妃娘娘看诊的时候,听宫人说,南妃娘娘是在益和园里被陛下近前服侍的人冲撞了。渝嫔娘娘便命人去益和园找到了犯事的宫人,下令打了二十板子。” 兰笙有些不好的预感,渝嫔此举未免莽撞了。可是,以渝嫔的性格,会这样做一定是有理由的。 “南妃娘娘醒后不久,琪茹公主便到了,她斥责了南妃和渝嫔二位娘娘,说她们心怀嫉妒,不配为皇室内眷。那名宫人怀有身孕,受刑之下小产了。幸好赶上琪茹公主去拜见陛下,才救了那宫人一条性命。” 兰笙看了蔡三山一眼,面容平静地如同漆黑暗夜,眼神冷肃,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蔡三山受不了兰笙的这种注视,微微垂下了头,“琪茹公主去拜见了太后和太妃,说渝嫔娘娘冤枉宫嫔,意图谋害皇嗣。二圣要惩戒渝嫔,狄妃娘娘去求情,也被琪茹公主怒斥是指使渝嫔的元凶。因为涉及皇嗣,太后大为恼火,颁下懿旨,令三位娘娘闭门思过。” 兰笙着实没想到,琪茹公主竟然能将事情做到这种程度。一个公主,凭什么对皇帝的家事指手画脚。可是转念,兰笙心中一阵凄寒。公主是皇帝的妹妹,是皇帝的家人。她们这些人,不过是妾室,是高人一等的奴才罢了。 “陛下退朝回宫后,听闻此事大为震怒,只说执行太后懿旨,不得有误。” “这事不能听琪茹公主的一面之词。南妃怎么说?不喊一声冤吗?”兰笙开口问道。 蔡三山抬起头,面色惊惶,“南妃娘娘听闻那宫人小产,再次吐血,情况很不好。恐怕,恐怕熬不到明年春天。” 第223章 终要回宫 兰笙不想回宫了。 她不想再回到那个熬心熬力却看不到累累硕果的地方。如果能够选择,她宁肯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也不愿意和一群无所事事的人勾心斗角。 可惜,她没有选择的机会。 她甚至没有拒绝的机会。 她是皇帝的臣妾,为臣者,从君心;为妾者,服君名。这是她最初的选择,也是她必须坚持的选择。 兰笙在家又住了四天,她陪着父亲招待竹笙回门,既是陪父亲全了养女嫁女的责任,也是代母亲了了看女儿长大出嫁的心愿。 赵家总应该有一个让父母满心只有欢喜的女儿。 她和梅笙做不到了,菊笙也未必能做到。只有竹笙,从始至终,秉正守节,彰显了赵家女儿的风度和傲骨。席间,看着父亲和襄王相谈甚欢,兰笙心中莫名生出了些许遗憾。这样的圆满,她终究是错过了。 翌日清晨,兰笙和赵庭远同时出门,赵庭远上朝,兰笙回宫,父女二人在宫墙外分道扬镳。 回宫后,兰笙先去了秋实园向太后、太妃请安。在何烨烨的注视下,兰笙心无旁骛地跪在太后身边,陪着太后念了一个时辰的《心经》,然后将自己从普安寺求来的开光经书进献给了太后。太后收下了佛经,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吩咐兰笙,协理宫务是大事,要谨言慎行、事无巨细;不要因小失大,一叶障目。 太妃见到兰笙非常高兴,她让谢棋轩取出了竹笙进宫敬亲时送上的字画,仔细品评了一番。兰笙没想到菊笙真的将这幅字送给了竹笙,更没想到竹笙会转首送给太妃。不过是一幅随心练笔的手书,就这样得到了太妃的褒奖,兰笙有些汗颜。幸好,她为太妃准备了一份古籍残卷聊表心意,总算没有失礼。 等到太妃谈兴渐息,兰笙便请辞告退。兰笙都已经走出正殿了,太妃却又将她唤了回去。太妃叮嘱兰笙,皇帝初登大宝,诸事累心,后宫内眷一定要体恤君心,多为皇帝解忧。兰笙既得皇帝青睐,就更要在这后宫无主之时压好阵脚,不能让皇帝同时被内忧外患烦扰。太妃的手柔软而温暖,如同一股温泉从兰笙的指尖涌入,直接浸润到了兰笙有些麻木的心里。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是,懂事的孩子就是要比不懂事的孩子多受些委屈。这就是命。”太妃的话一直在兰笙的耳畔回响,兰笙知道,这已经是太妃最大的善意了。太妃毕竟是长辈,很多事,她只能在一旁看着,也只愿在一旁看着。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妃受不得手疼,所以只能由着其他疼。 对于皇家而言,她们这些妾,都是其他人。兰笙原本有些松软的心又麻木了,从太妃那里得到的片刻温暖终究融化不了她心中的不甘。 从秋实园出来,兰笙去了益和园。出宫为姐妹送嫁是皇帝给她的体面,享用了君恩,总要向君主聊表心意。 听到南妃病入膏肓的消息后,兰笙是有一瞬间的慌乱的。她不敢想象,皇帝在失去文妃后又失去南妃会经历怎样的悲恸。可是一个瞬间过后,兰笙就释然了。皇帝的身边有了新的知心人,再大的悲恸都可以被温言软语、柔情百转销蚀。说到底,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与其担心皇帝,她还不如担心自己。所谓的“闭门思过”,不过是三圣拖延时间的说辞,他们分明是在等她回宫,刀终究是用惯了的才顺手。不过,南妃这件事可大可小,宫中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这实在是反常。兰笙思前想后,没有结果,心中很是感到不安。 当兰笙被截停在益和园门口时,她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峰。三沐亲传皇帝口谕:后宫妃嫔无诏不得接近益和园。有事着司信监通报。看着三沐拒人于千里的一脸严正,兰笙微微苦笑,后退两步,恭敬地跪地叩首,高声谢恩,然后在三沐和守卫的惊愕注视下转身离开。 回到湘湖宫,兰笙简单梳洗了一番便去歇息了。一觉睡醒,已然三更时分。兰笙坐起来,唤满月近前伺候。 “这段日子,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兰笙靠在床栏上,感觉这宫室里满眼萧索。 满月的神色有些晦暗,“新晋的四位夫人心思都比较活分,经常去益和园走动。听说,她们也没有什么逾矩之举,只是带了吃食、器物去探望陛下,想要为陛下添几分意趣。可是后来,这四位不知怎么,竟都不去了。然后,在南妃宫中请安时,言语间就多了对您的不满。” 兰笙有些莫名其妙,“为何对我不满?” 满月悠悠一叹,“四位夫人说,您为陛下安排的女官超凡脱俗,陛下日日见了她们,就不会再想往后宫来了。四位夫人觉得,您的这种安排是对她们的羞辱。” 兰笙被气笑了,“这种话,她们是怎么说出口的?陛下乃是天子,就应该享有天下最好的一切……”兰笙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被自己的冠冕堂皇气笑了。她当日之所以那么痛快的出宫,不也是因为那位谢制仪吗?说来,倒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了。“之后呢?” “四位夫人不止说了一次,应该是连着三四日都说起了这件事,她们还议论起了各自的见闻,只说陛下已经被近前服侍的几个女官迷夺了神魂。”满月露出了尴尬的神情,“依奴婢所闻,四位夫人所言……确有其事。” “后来,南妃娘娘也不知怎么就动了心思,竟然趁夜去了益和园。也不知道益和园里发生了什么事,南妃出了益和园,走在路上便吐血晕倒了。第二日,渝嫔娘娘着人调查此事,然后就派人去了益和园。奴婢不知道园里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琪茹公主去了益和园之后,秋实园就下令各宫禁步了。” “禁步?到何时为止?”兰笙有些意外。 满月忧心忡忡地说道,“至今仍未解除禁令。” 第224章 益和惊梦 为什么要禁步呢?之前有过的一次阖宫禁步,是太后寿宴时陈家小姐不见了,皇后为了找人下达的禁令。当时虽没有人说什么,但是事情了结后,宫中还是传出了皇后行事轻浮,位高弄权的流言。 兰笙想不明白,以太后御权的威势,何必要颁下这样一道小题大做的旨意呢?还有皇帝的态度,也让兰笙一头雾水。今日,当着自己的面传出的那道口谕,到底是要扫自己的颜面,还是要做戏给有心人看? 兰笙有些头痛,她不喜欢猜来猜去,尤其是对皇帝。 倏地,兰笙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对皇帝生出这种一厢情愿的坦诚。皇帝需要的不是坦诚,是忠诚。 兰笙再睡不着了,她起身披衣,走到书桌边,让满月为她研磨,她要练练字。 一边写字一边冥想已经成了兰笙的习惯,也只有在写字的时候,兰笙才会真正静下心来。 如果说出宫送嫁是自己的一时意气,那么允准她出宫的皇帝就是乐见其成。皇帝需要兰笙做出一些“恃宠生骄”之事,皇帝需要兰笙在后宫中明火执仗地与皇后分庭抗礼。 皇帝不喜欢皇后。 所以,皇帝不想让皇后掌控后宫。 皇帝不想被朝臣指斥偏宠妾室。 所以,皇帝要选一个不容易惹人非议的妾室来与皇后抗衡。 这是兰笙入宫前就被寄予的期望。可惜,兰笙不堪大用,经历了百转千回才勉强担负起皇帝给予她的重任。 可是,她才刚刚让皇帝满意,便被太后狠狠地教训了。 太后会下令阖宫禁步,是因为她不满意后宫妃嫔之间的走动。太后一向尊崇正统,所以,只要皇后还在位,那么太后就会维护皇后的权威。在皇后闭宫养胎期间,后宫妃嫔却成日聚首闲话,甚至因此而闹出了冒犯君威的逾矩之举,这是太后不能容忍的。 所以,太后下令禁步,意在警告后宫众人:你们都安分一些! 当下,后宫中能亲近皇帝的人,有大半都是兰笙推选上来的。太后的这条指令无异于斥责兰笙“识人不淑”“选人无方”。掌握着协理之权的兰笙将成为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 天光透过窗户,照在书桌上时,兰笙的心已经彻底冷了下来。益和园的事之所以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去,是因为时机未到。现在,自己已经回宫,这场大戏也就该开锣了。 就这样被人推上戏台,兰笙有些不甘心。她可以理解皇帝的置身事外,也可以理解太后的严阵以待,唯独不能理解这件事的悄然发生。她可以粉墨登场,来一番唱念做打如所有人的愿。但是,她一定要弄清楚,这出戏到底出自谁手。 用过早膳,兰笙便带人去了蓝华宫。她要亲自听南妃说一说,益和园里发生了什么事。 蔡三山真的是一个率真诚赤之人。怀着一腔斗志的兰笙在看到南妃的刹那,心中的忿忿不平顿时烟消云散。南妃如一缕青烟漂浮在天青色的锦被之上,她苍白的脸色如同雨后的山岩,泛着冷峻的微光。 兰笙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她走到床边坐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南妃的手,感觉自己掐住了一把枯柴。在她出宫前,南妃只是看起来有几分孱弱,可是到了此刻,南妃已经没有几分人气了。 “怎么会这样……”兰笙感觉有块巨石压在了自己的心头,她微微探身,轻声呼唤,“娘娘,南妃娘娘……” 兰笙唤了几声后,南妃的手指轻轻勾动了几下。南妃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盲目地看了好久才渐渐凝神,“……你回来了……” 兰笙应道,“昨日回来的。娘娘是有心事吗?能说给我听听吗?不要把事情放在心里,咱们的心很小,放不了太多事情的。” 南妃的眼神清明了几分,“陛下又把这棘手的事交给你了?” 兰笙淡淡一笑,“陛下这是罚我呢,谁叫我在家里偷闲了这么多天呢。”兰笙的笑容维持不住了,在南妃的脆弱面前,她无法支撑起自己的强大。 南妃的目光飘向了一边,仿佛想从虚空中看到些什么。兰笙垂眸沉默了一息,才再次开口,“娘娘,跟我说说吧,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呢?” 兰笙以为南妃不会说什么了,没想到,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南妃说出了那天发生的事。 新入宫的四位夫人对后宫的生活还有些好奇,所以对蓝华宫中的请安之礼很是重视。虽然南妃和狄妃说过三日一次即可,她们却像是约好了,竟然天天都过来拜见。南妃不想端着架子拒人于千里,便每日都坐着听她们闲聊几句。 结果,她们闲聊的话便入了南妃的心。在她们的口中,益和园里有四位容貌倾城、品性端和的女官。那四位女官每日里在皇帝身边服侍,不但让旁观的人赏心悦目,更是让皇帝畅意悠哉。四位夫人闲着无事,已经打着各种名号去益和园偷偷看过了,看过之后,她们连点儿嫉妒之心都生不出。珍安夫人年纪最小,说话也最是直率:“若我是陛下,能日日见到那四位美人就好,还进什么后宫啊。” 南妃看得出,珍安说这话时,没有一丝嫉妒之心,完全是设身处地的感想。可正是这份坦荡的理解,让南妃心慌不已。南妃很害怕,害怕皇帝已经不再需要她了。她已经为皇帝生下了子嗣,她的身体不能再孕育另一个孩子了。她不知道自己对皇帝还有什么助益,她害怕极了。 于是,那天晚上,当她把邱望宁哄睡之后,她便去了益和园。她想要见皇帝,她想要确认,皇帝是否还在意她。 到了益和园后,她见到了皇帝。皇帝看到她,就将她拥进了怀里,嗔怪她走夜路过来。皇帝担心她会感染风寒,担心她会因休息不好而心神憔悴。听着皇帝的殷殷关切,南妃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放下了心,感觉自己的担忧可笑至极。 皇帝命宫人为南妃准备燕窝,想让南妃喝一些祛祛寒气,然后皇帝就去沐浴了。 为南妃送上燕窝的是一位女官。最先映入南妃眼帘的,是一双白皙细嫩的玉手,在那装了燕窝的玉碗的映衬下,那双手美得令人心悸。南妃抬眼去看时,只觉得自己有些恍惚,那女子生得极美,黛眉清隽、杏眼含春,面容秀丽、身姿妖娆。 恍惚间,南妃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那味道,她刚刚在皇帝的怀抱里便闻到了。她当时还想,皇帝新熏的这种香,味道虽浅淡,却透着清雅之气,着实能让人精心宁神。可是到了此刻,闻着这女子身上更浓一些的香气,南妃才陡然明白,皇帝身上的香气是从这女子身上沾染的。这就是皇帝的头发明明还湿着却依然要去沐浴的原因,南妃到来前,皇帝分明是和这个女人在一起。 那一刻,南妃的心弦彻底崩断了。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的,所以,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她除了自惭形秽,已经别无他想。南妃站起来,看着桌上那碗燕窝,恶从胆边生,挥手将碗拂向在旁服侍的女子。玉碗砸到了那女子的腿,那女子没想到南妃骤然发难,腿上一疼,摔倒在地。 南妃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益和园,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夜风寒凉,浸透了她的骨血,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第225章 惊闻异事 兰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 南妃的发作在外人看来就是无理取闹。或许,就连皇帝都是这样想的。所以,即便传出了南妃病重的消息,皇帝也没有过来探望。 兰笙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南妃。她甚至没有资格去安慰南妃。毕竟,人是她送到皇帝身边的,她自己因此而受冷落是自作自受;南妃因此而受冷落就是无辜遭殃。 “娘娘,你喜欢的人是皇帝。皇帝不可能只属于你一个人。”虽然很难开口,兰笙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你得看开些。望宁还小,还需要你的照顾。你不能就这么倒下来。” 泪水在南妃的脸上安静地流淌着,似乎在悼亡一段岁月。“我错了,我不应该进宫。沄哥是对的。不进宫,我就是他的妹妹;进了宫,我就是他的妾室。像我这么骄傲的人,怎么会甘愿做一个妾室呢?背弃自己得到的爱情是不会得到圆满的。” 南妃的话让兰笙心惊,这样的南妃绝对熬不过漫长的冬季。“娘娘,事已至此,咱们终归是要向前看。日子还长,”兰笙犹豫了一下,“我们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南妃的目光终于又移回到兰笙的脸上,她露出了一抹浅淡到几乎看不出的笑容,“生死有命。我的命数已经定了。不怕别人看了。” 望着南妃笃定而坚韧的目光,兰笙的心悸动不已。面对如此决绝的一个人,兰笙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南妃就像一株劲竹,宁折不弯,这样的一个人,能垂首走到今日已经是忍辱负重了。 又陪了南妃一会儿,兰笙便去了澹汭宫。她到时,夏茗正悠哉悠哉地煮着茶,一副置身风雨之外的样子。兰笙见她如此,心中的沉重也消减了几分。 两个人守着一炉茶,静坐了半个时辰。直到茶喝完了,夏茗才开口说话,“没想到吧?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兰笙拿起茶杯,心绪已经彻底平静下来,“确实是没想到。以你的心智,在处置此事时不会这般鲁莽。除非,你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夏茗笑得异常晦涩,“倒是不枉我们相处了这些时日。” 兰笙闻着茶香,只觉得这沁人心脾的馨香竟然无法抵挡夏茗语气中的幽怨,“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过得太惬意了吧?” “是啊,太惬意了。”夏茗将茶倒掉,开始洗起了茶杯,“人不都是这样吗?都有自己想过的生活,一旦过上了,就会沉湎其中,不愿自拔。哪怕是饮鸩止渴,也会甘之如饴。” 兰笙无意试探,却从夏茗的话里听出了些许弦外之音,她不禁有些许忿然,“怎么,我在宫里还耽误你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 “难道不是吗?整天跟在你后边提心吊胆,我连煮茶的心思都没有了。”夏茗挑眉,“早知如此,就不该上你这艘贼船。” “巧舌如簧。”兰笙睨了夏茗一眼,“我这贼船若是翻覆了,定然是你从中做的手脚。” 夏茗到底还是笑了起来,笑过后,眼神中却流出了黯然,“兰笙,这一次,我真的是不得已。” 兰笙微叹,“是谁左右了你的决定?” 夏茗沉默了良久,“是狄妃娘娘。狄妃知道了文氏之死的真相。” “你说什么?”兰笙不敢置信,她神色肃穆,“文氏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还需要什么真相?”知道文氏死亡真相的人寥寥可数,皇帝已经决意要忍下这锥心之痛,必定不会让人外传消息。那么狄妃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如果夏茗知道了,那么还有谁知道呢? 夏茗看兰笙的眼神竟然带着些怜悯,“就算没有孔氏那一推,文氏也会因生产而死。” 兰笙再也绷不住面上的正色,她问道,“这是狄妃告诉你的?” “狄妃不止告诉了我。游氏、付氏也在场。”夏茗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狄妃认为,文氏之死是因为有人想要借机离间陛下和君伍世家的关系。所以,这一次南妃娘娘会受到冲撞,也是有人故意为之。这种人,其心可诛,必须严惩。” 兰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南妃之事背后竟然会有狄妃的手笔,她更想不到文氏之死的真相竟然会被揭发出来。兰笙不想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于是冷笑一声,“她说了你就信?空口无凭何以取证?” “兰笙,你真的认为狄妃是会造谣生事之人吗?”夏茗语带安慰地说道,“兰笙,我明白,你不告诉我这件事的内情是想保护我。可是事到如今,你已经拦不住这场风雨了。狄妃已经和游氏、付氏站在一起了。她要为文氏讨个公道。” “讨个公道?她讨公道的方式就是要让后宫重新乱起来吗?”兰笙到此刻才意识到事情比她预想的要严重,她似乎明白太后为什么会将事情压到她回宫了。太后也好,皇帝也好,似乎都认为这是她留下的罗乱吧? “兰笙,有没有这种可能?后宫从来都没有平静过。”夏茗语带萧索,“是咱们俩,掉进了自以为是的陷阱。” 须臾间,兰笙想起了太后说过的话,“胜者王侯败者寇”,只有不败之人才堪称后宫之主。胜负未定之时,后宫总是无主的。当她们自以为掌控了后宫时,她们就已经败了。 “就因为狄妃说出了文氏身死的真相,你就决意去益和园兴师问罪?”兰笙还是觉得这不是夏茗的行事作风。 “不是兴师问罪,是投石问路。”夏茗解释道,“狄妃要找到告诉她文妃身死真相的人。” 兰笙听糊涂了,“什么意思?文妃的事是谁告诉狄妃的?” “她不知道。告密的信被放在了鎏金宫的门口。”夏茗为兰笙换了一杯茶。 “她拿到了一封不知来路的信,就相信了?她怎么不来问我?”兰笙有些激动,她不明白狄妃为什么会这样草率。 “你出宫了呀。因为在益和园憋了一肚子气,所以灰溜溜地跑回家哭去了。”夏茗的语气竟然轻快起来,似乎乐见兰笙的气急败坏。 兰笙愕然,一时语失。 夏茗笑笑,面上罕见地露出了一抹嘲讽之色,“没想到吧?这件事也写在那封信里。信中还有一句话说的很有趣。尔等宠辱生死,不过风中残烛,皆在皇权分寸之间。南柯梦魇至此,非惊醒无以安心。” 第226章 益和祸事 钱润以为,听从潇嫔的调派,参与调查孔氏戕害文妃的事件已经是自己这一年里最倒霉的经历了。 结果,潇嫔一句话,他就成了金羽卫正统领,然后就被祖父罚跪了一夜的祠堂。 祖父说他奴颜婢膝,见风使舵,鼠目寸光,辜负了家中祖宗的期待。钱润被骂得一头雾水,明明是祖父安排他去混日子的,他混出了名堂,祖父反倒不高兴了。 钱润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就变成潇嫔娘娘看中的肱骨之臣了呢? 他更不明白的是,潇嫔娘娘怎么就要把肱骨之臣往思路上逼呢?去皇帝眼前请人,他不知道自己的一个脑袋够不够皇帝砍的。 拿着潇嫔给的金牌,钱润在益和园外站了十息的工夫才决定进园请人。 潇嫔的命令是将陛下身边服侍的宫人都带到湘湖宫问话。钱润不敢含糊,将益和园中能近皇帝身侧三尺的宫人都点了出来。 那位引发宫中风波激荡的谢制仪也不例外,钱润特意为她备了一顶轿辇,唯恐她人娇花嫩,再伤了病体。 将人都送到湘湖宫后,钱润以为自己的差使就结了,没想到潇嫔却命他带人在湘湖宫外护卫。 面对这种信任,钱润如芒在背。想到自己左右不能离开,他就悄然退进了湘湖宫,想看看潇嫔齐聚后宫之人到底要做些什么。 三位制仪被安排在了偏殿喝茶,其他宫人则在正殿外排队等待潇嫔的传唤。看到钱润走进来,湘湖宫中的人并未多言,似乎知道钱润会出现一般。 钱润踱步到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只听到了那个叫满月的宫女和宫人的对答之声。满月提的问题都是一样的:“南妃娘娘去益和园的那个晚上,你在做什么?”“第二日琪茹公主去益和园的时候,你在做什么?”“益和园新来的三位制仪在行事上是否有可疑之处?” 钱润透过门缝向大殿里看去,只见潇嫔娘娘听得津津有味,似乎那一个个宫人口中的只言片语讲述了一个内藏玄机的故事。他想不明白潇嫔为什么要这样兴师动众地“听故事”,难道是好日子过腻了? 兰笙不知道钱润的腹诽,她一门心思在宫人的回话中搜寻着她想了解的事由。益和园的宫人确实更谨慎一些,到底是在御前服侍的人,心眼子都系在了脖子上,言谈举止间皆是避忌。 储扬是在最后进来回话的。请安过后,他恭顺地垂首而立,等待问话。 听到这个稍显熟悉的声音,兰笙略微回了回神,“是你啊。倒是把你忘了……” 储扬答道,“请娘娘示下。” 兰笙略一思忖,问道,“南妃娘娘去益和园那晚发生了什么事?” 储扬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他在那个晚上的见闻,他的话和南妃所言没有太大出入。再次听来,兰笙心中还是不免感慨。 “第二日发生了什么事?”兰笙对琪茹公主的出现最为关注,可惜,从之前那些宫人口中得到的消息非常有限。 “回禀娘娘,第二日发生的事略有曲折,望娘娘听过之后可以三思而后行。”储扬沉声说道。 南妃肃然离去后,皇帝心情不虞便独自歇下了。第二日早晨,谢制仪服侍皇帝晨起洗漱。期间两人低语了几句,谢制仪就垂泪告罪退下了。皇帝的脸色晦暗不明,未再传唤其他人,连早膳都未用便去上朝了。 不久,渝嫔派人带了司刑监的掌事一起到了益和园。他们直接传唤了谢氏,指斥她以下犯上,冲撞了南妃娘娘,所以要施以刑罚,打二十板子。谢氏跪下认罪,哭了起来。恰逢此时,琪茹公主来到了益和园,见到谢氏哭得悲切,就过问了几句。 听闻谢氏冲撞了南妃,琪茹公主面色一凛,冷声呵斥了谢氏一番,指责她不懂规矩,不能自律其身。训斥完,琪茹公主转首向司刑监的掌事求了情,说谢氏毕竟身出名门,与旁的宫人不同,二十板子的刑罚太严重,打上十个板子就可以了。 说完这些,琪茹公主还低声叮嘱了两句,她让掌事不要太较真,十个板子要掺着假去打。见掌事称了是,琪茹公主就去了偏殿等待陛下退朝。 司刑监的掌事安排人行刑,两个宫人将谢氏按到了条凳上,两个太监就拿着板子打了下去。刚打了两板子,谢氏的哭喊声就变了调,又是两板子打下去,谢氏的身下就滴了血。看这情状不太对劲,制仪赵氏和李氏就扑上去护住了谢氏。 琪茹公主听到异响也重新来到了外面,看到谢氏的惨状,公主质问掌事为什么下手这么重。掌事直言,看谢氏的情况不像是受刑所致。这时,赵氏告诉公主,谢氏得了陛下的恩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琪茹公主闻言大怒,命人找太医过来救治谢氏。然后,公主又让人制住了渝嫔派来的宫人,一通喝骂后便将人扭送去了司刑监。琪茹公主笃定渝嫔是心怀妒忌,要借机铲除皇帝的新宠,于是就去了澹汭宫兴师问罪。 太医赶到后,对谢氏进行了诊治,确定了她的确怀有身孕,但是已经因为刑杖的击打小产了。陛下退朝回到益和园,听闻此事,心绪不宁,召齐五近身伺候,命几位制仪修整几日再做安排。紧接着,秋实园的宫人便带来了太后的懿旨:即日起阖宫禁步,后宫妃嫔闭门自省。 陛下对此并未多言,也没有再问谢氏的情形。连日来,陛下一直忙于朝事,似乎已经忘记了后宫的萧索。 听过储扬的回忆,兰笙终于明白渝嫔陷入了怎样的困境。“渝嫔的宫人呢?还在司刑监吗?”兰笙问道。 “送去的当日就被乱棍打死了,罪名是欺上瞒下,仗势蔽主。”储扬的声音沉稳,似是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当日你也在场。渝嫔的宫人究竟是怎样传信的?”兰笙问。 “他说的话有些模棱两可,并没有指明使用哪种刑罚。另外,他是和司刑监的掌事一起来的,他们并没有过多交谈,像是之前已经商量好了。所以当公主说情时,也并没有出现什么分歧。”储扬答道。 “这二十板子,真是打得蹊跷。渝嫔分明是说要打手掌,怎么到了益和园就变成了杖刑呢?”兰笙摇头,“还真是出人意表啊。那个掌事呢?还活着?” “还活着。依奴才所见,从那位掌事身上问不出什么。”储扬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兰笙长叹,这场祸事像极了巧合,可是太过巧合就很难说是巧合了。兰笙突然笑了一下,她心中涌起了一股恶念:反正事已至此,干脆就这样若无其事好了。 第227章 人心难度 恶念一闪而过,兰笙到底不能真的置之不理,在没有拨开云雾之前,她只能壮胆前行。 结束了问话,兰笙也没有放益和园的宫人回去。她让满月将人安排在了湘湖宫的后院,命他们想想是否还有事情需要回禀。 兰笙去了偏殿,一进门,殿内的三个人就起身行礼。兰笙走到上位就坐,温声让她们起身,“坐吧。不要拘束,今日唤你们过来只是问问前几日的事。” 三个人都低眉垂眼,默不作声。 兰笙继续说道,“你们若是觉得不便,我们也可以单独聊聊。” 三个人仍旧一动不动,静若芙柳。 兰笙见三人如此态度,有些不解,难道是自己还不够和颜悦色?又或者,自己应该严词厉色一些? “谢氏,你的身体可好些了?”思量许久,兰笙还是开了口,她不想在这里枯坐。 谢霜染缓缓起身,恭敬答道,“谢娘娘关心,臣的身子无碍。”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看谢氏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兰笙心有不忍。“南妃娘娘去益和园的那晚,是你在近前伺候的?” 谢霜染不坐反跪,“娘娘,千错万错都是臣的不好。请娘娘治臣的罪,谴臣出宫去吧。”说完,她伏倒在地。 兰笙被这一跪惊得一愣,忙示意满月服她起来,“这是干什么?本宫就是想问问你当日的情形。并非是要你委屈认错。” 话落,兰笙便觉出自己此言有失偏颇,连忙补充道,“你是不是委屈,是不是有错,总得让本宫知晓来龙去脉才能定夺。本宫若是想治你的罪,又何必让你坐在这儿喝本宫的茶呢?” 谢霜染抬起头,一双美眸里盛满泪水,“娘娘,臣,臣有苦难言。” 美人泣泪确如梨花带雨,兰笙自认是个不解风情之人,连她都生出了几分疼惜,更何况是温柔体贴的皇帝呢? 兰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起皇帝的,连忙紧换了几次呼吸,摒去了心中的杂念。“你若真的心中有苦,就说与本宫听听。” “南妃娘娘来益和园那晚,正值臣在御前伺候。当时,陛下已经沐浴结束,准备就寝了。三沐公公通传消息后,陛下就起身去正殿见南妃娘娘。陛下交待臣去小厨房取一碗燕窝给南妃。臣就去了。 臣端着燕窝到正殿时,只有南妃娘娘一人在,臣就将燕窝放到了南妃娘娘的面前,请娘娘享用。然后南妃娘娘就将燕窝扔到了臣身上。臣不知道自己如何触怒了主上,就慌忙跪下请罪。可是南妃娘娘什么也没说,就直接走了。” 谢霜染哽咽了,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继续说道,“陛下回到正殿时,臣正在收拾地上的残局。 陛下问臣是怎么回事,臣就把刚才这番话说了一遍。陛下的脸色有些不好,臣也生出些畏惧,慌忙间就被碎瓷片割伤了手。 陛下可怜臣,就让臣下去休息,然后唤了李制仪过来随侍。臣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回去后,赵制仪看到臣腿上、手上都受了伤,便为臣包扎了伤口。包扎好后,臣就安歇了。 臣到现在都不明白,臣是如何冲撞了南妃娘娘,还请娘娘明示。”谢霜染满脸委屈,泪水缓缓划过脸庞。 兰笙沉吟片刻,温然问道,“你们三个,都在当值的日子侍寝了吗?” 语落,李秀和赵琴语同时起身跪倒,疾声辩解,“娘娘误会臣了。”“臣并未侍寝。” 谢霜染身形略一晃动,面上浮现凄楚的神情,她颤声道,“回禀娘娘,只有臣一人舔颜攀附了陛下。” “染姐姐,你别这么说。都怪我……”李秀向着谢霜染膝行了几步,落下泪来,泣不成声,“都怪我……” 兰笙听出了李秀的弦外之音,不得不多问了一句,“李氏,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吗?” 李秀沉默了几息才说话,“臣喜欢对弈,陛下也对棋艺一道有所钻研。所以,臣当值的时候,总会和陛下说说话,聊聊棋谱……陛下他……陛下他很温柔,臣喜欢听陛下说话,也,也喜欢陛下……” 看着李秀含情脉脉的眉眼,兰笙微微蹙眉,脸上却努力展露出平和的浅笑。她没有预想过这样的局面,却也知道这似乎是必然会出现的场景。所以,她只能面对自食恶果的苦涩。 “有一日,臣在当值时又与陛下聊起了棋谱。我们一起研究棋谱,有一手棋,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是陛下为我解惑,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御棋的思路。我很高兴,高兴极了,就亲了陛下……”李秀微微垂眸,面色羞红,“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当我发现自己已经衣衫半褪时,就害怕了。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能这样做。于是,我跟陛下说,我想去沐浴。” 兰笙觉得自己有些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了,她甚至对自己生出了一丝鄙夷。听到的这些真的是自己想要知道的吗?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回到房间后,我怕极了,就坐在床上哭了起来。染姐姐听到了我的哭声,就过来察看。我不知道该如何善后,就把事情都告诉了染姐姐。染姐姐看我哭得可怜,就安慰了我,让我先平复下来,然后代替我去见了陛下……”说到这里,李秀捂着脸,痛哭失声,“那个晚上,染姐姐被留下侍寝了。” 听到这里,兰笙心底烧起了一股无名火。她挑了挑眉,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今日的目的,稳住心神后,她温声道,“谢氏,陛下是不是因李氏的退避迁怒了你?” 谢氏抬眼望向兰笙,神情坚定地说,“不,娘娘,我是自愿的。我仰慕陛下,我不想看到陛下失望的表情,我想为陛下分忧,我想让陛下畅怀顺意。” 这一番近似祝祷的剖白之词令兰笙为之讶然,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立刻停止这种建立在质疑之上的审视。 “本宫现在给你们三人一个选择的机会。日后,你们是想继续在陛下跟前服侍,还是想入后宫,名正言顺地做陛下的枕边人?”兰笙敛起面上的平和,正色问道。 闻言,李秀望向了谢霜染,谢霜染看向了赵琴语。赵琴语与谢霜染对视了几息,又看了看李秀,微微蹙眉。 兰笙注意到三人之间的交流,问道,“赵氏,你知道谢氏代李氏侍寝的事吗?” 赵琴语朗声道,“臣知道这件事。谢氏侍寝的第二日是臣当值,是臣照顾谢氏回房的。谢氏侍寝的事,臣都知道,也都做了记录。” 兰笙略感意外,“你倒是个有心人。” 赵琴语坦然道,“娘娘,请恕臣直言。霜染身为女官,却对陛下情根深种,确实是失礼。但是,陛下在与秀儿和霜染的接触中不拘小节,也确实是德行不周。在陛下面前,臣等皆是弱小,臣只是想为自身留条后路。” “你想留什么后路?”兰笙自问许久没有见到如此大胆之人了,胆敢直言皇帝德行不周,这个赵氏倒是真把殿内之人都视作了可信之士。 “若是臣没有记事手札,霜染受罚之事只会愈演愈烈。”赵琴语义正言辞,“我们不想任人宰割。” 好一句“不想任人宰割”,兰笙几乎想为赵氏拍手叫好了。“你们三人都是这样想的?” 李秀和谢霜染没有说话,哭得红肿的眼睛都露出认真之意。赵琴语则开口答道,“难道娘娘不是这样想的吗?” 兰笙哑然失笑,随即旁顾言他,“本宫的想法如何不重要,本宫只想知道你们三人的想法。你们要如何选择来日之途?” 李秀看了看谢霜染,颤声道,“臣想入后宫服侍陛下。” 谢霜染望着李秀纤瘦的身形,露出一丝歉然的微笑,轻声道,“臣亦想入后宫。” 赵琴语看了看已然做出选择的两个人,沉声道,“臣想留在益和园继续做女官。” 兰笙丝毫不觉意外,她点点头,“既然你们三人已经有了决断,那么本宫便如你们所愿。” 三人一齐俯身叩首,以示感恩。 兰笙让她们起身,“谢氏,你冲撞南妃娘娘之事,并非误会。当日,南妃娘娘发现了你近身伺候陛下之事,所以对你不假辞色。你身为女官,却攀附陛下,南妃娘娘顾及你的颜面,没有发落你已是宽厚。 渝嫔娘娘罚你,是对你隐而不报的惩治。你受刑小产,实属意外。眼下再言‘早知当初’已然没有意义。幸好,你还年轻,只要养好身体,以后定然还会再有子嗣。好了,你们三人先回去吧,之后会有人安排你们的去处。” 三人起身告退。兰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满心疲惫。她让满月取新茶过来,想要润润喉舌。满月才走出偏殿,就又快步走回,“娘娘,琪茹公主来了。” “潇嫔,你好大的胆子!”琪茹公主一脸倨傲地紧跟在满月身后走进殿来。 第228章 问罪之人 “公主驾临,不知有何贵干?”兰笙坐着不动,只淡淡笑着迎视琪茹公主的冷眼。 “潇嫔,你未免太没有规矩了。太后下令阖宫禁步,你怎么就敢指使金羽卫随便行走呢?赵家就是这样教你的?”琪茹公主冷着一张脸,出言指责道。 “既然是阖宫禁步,公主殿下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兰笙淡然反问。 “本宫自是得了太后的允准才自由行动的。”琪茹公主与兰笙相对而坐,神情冷肃。 “既然如此,公主又何必对本宫的行事有此微词呢?本宫并非肆意妄为之人。”兰笙将茶杯推远一些,满月见状,躬身退出偏殿。 “不是吗?”琪茹公主冷笑一声,“那你可真是把言行不一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扑面而来的敌意让兰笙心生烦躁。在琪茹公主面前,她确实有些理亏,毕竟是她先把心思动到了人家的婚事上,人家针锋相对也是理所应当。“日久见人心。公主可以再看看。” “你也敢惦记日久?真是可笑至极。”琪茹公主冷眼望着兰笙,“眼下,你们赵家是鲜花着锦的气象。可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觉得你还能娇惯几日?” 兰笙有些糊涂了,这琪茹公主到底是来敲打她的,还是来提点她的?“公主此来究竟有何见教?还是直话直说吧。” “赵氏,你最好是谨言慎行。你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中间使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本宫不想深究。本宫只想让你明白,后宫不是你这等刁滑小人肆无忌惮的所在。你最好收敛起你的嚣张气焰,做个循规蹈矩的妃嫔。如若不然,本宫不介意为君分忧,铲除奸佞。” 兰笙定定地望着琪茹公主,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介意琪茹公主怎样看她,但是琪茹公主的评价让她“受宠若惊”。她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她对为人处事的理解有了什么偏差。 “公主殿下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还有别的事吗?”兰笙没有什么可以辩白的,因为她觉得琪茹公主不会喜欢她的解释。 “你这是什么意思?嫌本宫多事了?”琪茹公主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语气陡变。 兰笙被这突如其来的刁难唬得一脸茫然,“公主是不是误会了?我只是……” “误会?本宫没有误会什么。本宫与皇帝手足情深,自当以长姐之名,维护皇帝的权柄威势。你区区一个妾室,竟然还想在我们姐弟之间挑拨离间?谁给你的胆子?”琪茹公主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满月刚端着新茶走进偏殿,就被这一声怒响吓得跪倒在地。 兰笙完全怔住了,琪茹公主的自说自话让她想起了孔氏。彼时,孔氏不过是借题发挥,今日,琪茹公主分明是要指鹿为马。 “公主是要治罪于我吗?”兰笙想起一个词:图穷匕见。她想,或许这就是琪茹公主此来的目的,要丢一个冲撞公主、不敬尊者的给她。 蓦地,琪茹公主双眼通红,语带哽咽,“你竟然敢这样对本宫?本宫倒要看看,皇帝是会护着你这个目中无人的贱妾,还是会护着我这个姐姐!”说罢,琪茹公主拂袖而去。 兰笙目瞪口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宫室,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满月快步走到兰笙身边,将茶具放在桌上后,她轻轻抚上兰笙的胳膊,“娘娘,没事儿吧?” “……公主就这么走了?”兰笙喃喃道,“她是去告状了吧?她……她怎么和传闻中不一样呢。” 满月忧心忡忡地说道,“娘娘还是跟着去吧,总不能让陛下只听公主的一面之词。” 兰笙摇头,“罢了。等着吧。陛下说后宫众人非诏不得进见,咱们没必要招惹麻烦。” “娘娘,公主来意不善。怕是未必只有此一步。”满月提醒。 “一步也好,两步也罢。她既然动了,就不会轻易罢手。咱们未必拦得住她。”兰笙有些头疼,她拿过茶碗,慢慢喝起来。 满月见兰笙露出几分疲意,也有些颓然,“娘娘不试一试吗?” “不试了。以快打快需要势均力敌的本事。比快,我不是公主的对手。”兰笙喝了茶,觉得舒服了些。“比稳吧。试试稳中求胜。” 兰笙求安求稳的盼望在午后就被打破了。三沐前来传旨,命潇嫔到益和园见驾。刚刚睡下的兰笙只能起身更衣,想到此去不知会有何种待遇,兰笙特意吃了些点心才出门。 不出兰笙所料,到了益和园,皇帝并未立刻召见她,而是让她在御书房外跪着候旨。兰笙坦然地跪在青石板上,背脊挺直,面无表情地望着石阶之上洞开的殿门。这一跪持续了两个时辰,兰笙在脑海中将《丁酉札记》背诵了两遍。待到皇帝下旨让她进殿面圣时,她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见满月扶着兰笙不动,三沐只得上前帮忙。在两个人的搀扶下,兰笙总算是站了起来。她不急着迈步,而是站在原地,让腿上的酥麻劲先缓一缓。三沐见她如此,低声劝道,“娘娘快进去吧,陛下的气还没消……” 兰笙垂眸,压下心中的繁芜情绪,缓步走进正殿。一踏入正殿,兰笙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早间在一起说过话的三位制仪竟然都在殿内伺候,自己在殿外罚跪的情景被这三位全部看在眼里了。 兰笙心中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愤懑,她沉下一口气,轻轻挣脱身边二人的搀扶,再次跪倒在地。跪下后,她一言不发,只是垂下眼帘,看着身前的尺寸之地。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皇帝才从案卷中抬起头来,他命其他人退下,然后静静地打量着跪在下首的兰笙。 沉默又焚烧了一炷香的时间,外面的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三沐带人进来点灯,却被皇帝制止。三沐趁机问皇帝是否传膳,皇帝没有回答,只是摆手让他退下。 第三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殿内彻底黑了下来。有月光洒进门窗,落在兰笙的肩上,为她笔直的身影点上了一层银辉。 皇帝站起来,走到了兰笙面前,席地而坐,沉声道,“兰笙,你是在与我置气吗?” 第229章 人皆为己 “臣不敢。”兰笙微微垂眼,没有直面皇帝的审视。 “不敢?你都已经把益和园的人抄出去问话了,还有什么不敢?”皇帝语气舒缓,明明是在责问,却又没有半点怒气外露。 “臣只是想查清楚事情的真相。若是连查明真相的勇气都没有,臣又有什么资格为陛下做事?”兰笙反问道。她的眼帘依旧微阖。不知为何,兰笙不想面对皇帝的注视。 “又在言语上跟我兜圈子。兰笙,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皇帝的语调波澜不惊,似乎意不在此。 “臣知道。”兰笙感觉腿很疼,之前的酸麻感觉变成了刺骨的疼痛。她想起了那晚离开益和园时吹过的深夜冷风,同样的疼痛让她的心麻木起来。 皇帝沉默了片刻,问道,“那晚,你为什么会来益和园?” 被皇帝这样一问,兰笙的思绪突然崩断了。她想起了自己来益和园的初衷,也想起了自己要探究的隐秘,更想起了那所谓的隐秘正是她的手笔。须臾之间,兰笙蹙起了眉,一股恼羞成怒的委屈涌上心头。 这就是她一直在逃避的事:一向随心所欲的她终究自食恶果了。 见兰笙默然不语,皇帝突然伸手在兰笙的额头轻敲了一下,语气轻柔起来,“后悔把人安排到朕的身边了?” 兰笙蓦地看向皇帝,“后悔了。臣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 听到兰笙的话,皇帝的眸色略冷了几分,“你是我的臣,还是我的妾?” 皇帝的问话犹如一把利刃刺进了兰笙的心房。兰笙定定地看着皇帝,眼睛有些酸涩,“……臣……” 皇帝打断兰笙的话,“你确定要做我的臣?” 兰笙有些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她强压下心中的烦乱,“陛下……” “不要叫我陛下!”皇帝的脸色微冷,“赵兰笙,你是在戏耍我吗?你认为我只是把你当做臣子吗?” “……你以为我更愿意做你的妾吗?”兰笙再受不住腿上的疼,她晃了晃,倒向一旁,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皇帝见状,起身上前,将兰笙抱起来,走进后殿。皇帝将兰笙放在床上,让她做好,然后为她按揉起小腿。 看着一言不发的皇帝,兰笙的眼睛愈发酸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想着只要装作若无其事就可以的,可是在看到皇帝的瞬间,她就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苦涩。 许久,兰笙抓住皇帝的手,不让他继续按了,“陛下,是我无理取闹了。” “你这不是无理取闹。”皇帝反握住兰笙的手,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你是终于将我放在心里了。” 泪水从兰笙的眼中流出,她不知道皇帝说的对不对,她只是感觉心中有一处角落如同地陷一般溃散开来。 皇帝为兰笙拭去泪水,将兰笙拥进怀里,“臣也好,妾也好,你都是属于我的,这样就够了。对吗?” 这样就够了吗?兰笙不知道。事到如今,她能感受到皇帝心中的欣慰满足。可是,她的心里却空落落的。“陛下,我们会一直这样吗?”兰笙的语气低沉,整个人都像被迷雾笼罩,看不清方向。 “会的。只要我们想,就会的。”皇帝紧了紧双臂,将兰笙搂得更紧了些,“兰笙,苦尽才能甘来,你愿意为我忍耐的,对吗?” 愿意吗?兰笙知道,她是愿意的。如果说最初进宫是为了成全赵氏女儿的傲气,那么最终选择留在宫中则是因为她想要陪皇帝一起去揭晓命运的安排。看过了太多的天意冥冥后,兰笙对这场事关皇位的赌局产生了兴趣,她想要亲眼见证鹿死谁手。 只是,这场赌局事关重大,她把自己也当做赌资赔了进去。 这一夜,皇帝与兰笙相拥而卧,说了一夜的话。 皇帝告诉兰笙,琪茹公主邱溶是他们的长姐,是先帝的第一个孩子。邱溶的母亲是个无名的宫人,在生邱溶的时候血崩而亡。先太后怜惜邱溶可怜,便将她带在身边抚养,教她规矩礼仪。 先帝对邱溶也颇为看重,待她到了启蒙的年纪,便安排了名师教她读书习字。可以说,邱溶是先帝一众儿女中得到最多父亲关怀的孩子。 因为如此,邱溶在皇室宗亲中很有声望。因为年纪最长,邱溶对弟弟妹妹都非常照顾。无论是不受恩宠的邱淮,还是身寄祥瑞的邱涟,她都一视同仁。从小到大,邱溶都是他们兄弟姐妹的表率,他们对邱溶的尊重和关爱都出自真心,因为邱溶也是这样对待他们的。 先太后过世后,琪茹公主自请为之守孝,在皇陵一住就是三年。回朝后,她得到先帝的嘉许,也得到了一纸婚书。先帝看中了他恩师的儿子邵榕,便下旨赐婚。可惜,卲荣因疾病猝逝,帝师邵景华也一病不起。良缘无果,先帝觉得是自己操之过急了,便想着等邱溶年纪大些再另择佳偶。 结果,先帝直到病逝也没有给邱溶安排一门合适的婚事。邱溶又自请守孝,这婚事便彻底耽误了下来。 皇帝是想为邱溶好好选一位夫婿的,可是左相家生出了尚公主的心思。他们不但动了心思,还把这心思宣扬得街知巷闻。于是,很多人都打起了琪茹公主婚事的主意。这让皇帝感到不快,琪茹公主是他的长姐,不是那些人争权夺利的棋子,他不想让那些人指手画脚。 可是,还没等他想出对策,琪茹公主已经做出了反击。她是先帝的长女,身为公主的骄傲让她不能放任那些觊觎。只是,琪茹公主的手段不讲章法,而且粗暴,甚至有些目空一切。 如果说兰笙的随心所欲是无意而为,那么琪茹公主的随心所欲就是有心为之。毕竟,兰笙对宫中的规矩一知半解,可是琪茹公主却对此烂熟于心。 所以,当皇帝意识到琪茹公主是另有所图时,琪茹公主的想法已经图穷匕见。在兰笙无意的推波助澜之下,琪茹公主“因为潇嫔的冒犯而痛心疾首”,皇帝“为了安抚公主,保护公主不再人人欺凌”,便将婚事的决定权交给了公主自己。 琪茹公主可以自行选婿,任何人都不能干预,因为皇帝金口玉言给了公主选择的权利。 这一盘大棋,公主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第230章 总有得失 兰笙没想到自己的舅舅竟然会和琪茹公主有这样一段往事,她更没想到告诉她这个故事的人竟然会是皇帝。舅舅英年早逝,一直是母亲心中无法磨灭的伤痛,对于外祖父而言更是如此。否则,外祖父也不会卧床十余载,至今仍旧昏迷不醒。 同时,兰笙又有些遗憾,若是舅舅真的尚了公主,她们赵家或许就不用送女儿进宫了。而她,也就无需为这些糟心之事辗转难眠了。 翌日清晨,潇嫔前脚离开益和园,后脚就有一道圣旨追着她传进了后宫:经过调养,皇后凤体康健,胎象稳固,可以再掌统摄六宫之权。因此,即日起,紫云宫开宫理事,后宫诸妇须每日请安定省,不得怠慢。 这道圣旨一出,后宫一片默然。夏茗最先动作,直接来到湘湖宫找兰笙询问究竟。 兰笙先让玲珑奉上茶点,又让满月焚香开窗,随后才静下心来和渝嫔叙话。“你怎么这样火急火燎的,别人看了,还以为咱们二人要有什么不臣之心呢。” 夏茗不理会兰笙的揶揄,喝了一口茶才道,“咱们俩没有吗?你可不要昧着良心说话。” 兰笙被气笑了,“有朝一日,我若是遭人陷害,你定是帮凶。” 夏茗亦笑道,“你就能保证不陷害我吗?如今,咱们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这条绳子真的断了,谁能独善其身?” 兰笙“啧啧”两声,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果然,果然,你准备见风使舵了。” “不然呢?你在升宁宫留宿一夜,皇后娘娘就重新大权在握了,谁知道你在中间使了什么手段?”夏茗不是真的要和兰笙割席,她只是想让兰笙看清楚现在的局面。 兰笙不由得冷笑一声,“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会在益和园跪了半天呢?” 说起这件事,夏茗有些怒其不争,“你倒来问我?我在狄妃宫中等了半日,也不见陛下宣召我们过去问话。你不张嘴喊冤,便活该受罚。” 为了弄清楚南妃之事,也为了解谢氏几人的做派,兰笙便将后宫众人都请到了湘湖宫。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后宫诸人都坐到了偏殿后院的墙角。所以,琪茹公主那一场自说自话的独角戏并非只有兰笙一个观众。夏茗和狄妃等人都听到了这一出莫名其妙的兴师问罪。 “狄妃娘娘都已经说了,只要陛下降罪于你,我们就一起为你作证。琪茹公主虽为皇室中人,却也不能随意作贱咱们。你呢?这一去就没了音信。你要我们怎么办?”夏茗越说,语气越轻快,虽有心嗔怪,却说出了几分调侃之意。她理解兰笙的自作主张,毕竟兰笙才是当事人,所有的选择都可能是见机行事。 “琪茹公主不在场,搬出你们也没有用。我总不能逼迫陛下在我和公主之间做选择。”从知道琪茹公主不在益和园那一刻开始,兰笙就知道,她躲不过这顿惩罚了。她原以为琪茹公主会在益和园里等着看皇帝斥责她的一场大戏,没想到琪茹公主不但走了,还给陛下留下了一段谏言。 琪茹公主对皇帝说,太后娘娘最重礼教规矩,皇后身为六宫之主,却以养胎之名受罚禁之实,这种事是太后无法接受的。皇后既为国母,便该有几分旁人无法企及的权柄。无论皇后做什么,只要没有危及皇权的稳定,便是可以容忍的。 皇后就是皇后,可以被废,却不能被辱。侮辱皇后就是蔑视皇权。皇帝下旨囚锁皇后,无异于自伤其尊。太后没有干涉皇帝的决定,是因为要照顾皇帝的颜面。如果皇帝不能自省,那么太后会大失所望。 溶王爷之所以过都城而不入,就是不想掺和到皇帝和皇后的矛盾里。 “你知道吗?溶王妃和方家有姻亲,若论起来,皇后可以称溶王妃一声姨母。”兰笙对夏茗说道。 夏茗确实不知道这层关系的存在,“这是陛下告诉你的?” “不然呢?我哪有本事知道这种关节。”兰笙悠悠长叹,“所以书文里才说‘官官相护’。” “怕是八竿子才能打到的亲戚吧。”夏茗猜测道,“若是正经亲眷,陛下当初安排皇后之事时就会有所顾虑了。” “是啊,这层关系是琪茹公主告诉陛下的。据说这其中还有段救命的恩情,左相能官至相位也与这点儿恩情有关。”兰笙微微摇头,“贵家出娇女。皇后娘娘这点儿委屈不会白受的。” 夏茗有些理解兰笙此刻的心情了,“你担心皇后会报复?” “也许吧。皇后娘娘是个骄傲的人,这次封宫于她而言是奇耻大辱。她总得出了这口气。”兰笙摆弄起茶盏,语气轻松道,“我要闭门自省了。” “你有什么可反省的?”夏茗有些摸不透兰笙的想法。 “总有需要反省之处吧。反正我得闭宫一段时日了。陛下口谕,此事不昭告六宫,给我留几分颜面。”兰笙的表情略带玩味,“玩火者必自焚。我也是自作自受了。” 夏茗不知道兰笙这番自省是发自真心,还是迫不得已。总之,兰笙的湘湖宫悄无声息地闭了门。皇后开宫问事的第二日,益和园便传来消息,溶王爷携眷回朝了。 为了迎接溶王爷,皇帝在畅宜园设下家宴。后宫之中,除了兰笙称病回避外,所有人都参加了这场盛宴。 席间,太后出言问起了兰笙的病情。皇后容色焕发,只以“潇嫔结郁于心,肝气滞堵”一言蔽之。其他人面面相觑,虽觉诧异,却也没有人敢出言多话。倒是太妃,安抚了襄王妃几句,允其入宫探望潇嫔。 襄王妃闻言对太妃称谢,却也没有真的应承下来。她只说潇嫔自幼体弱,确实是更容易沾染疾患。太后听襄王妃如此说辞,流露出几分关切,命女官何烨烨给潇嫔送去了一颗灵芝调理身体。 溶王爷听闻潇嫔是赵庭远之女,竟然也慰问了几句,还说自己在逾州得了两株红阳参,稍后可以让琳荭郡主送入内宫。皇后立刻代表潇嫔表示了感谢,还邀请琳荭郡主到紫云宫做客。一片和乐融融中,只有源王妃刘氏摔掉了手中的酒杯,却有身边侍婢出手接住,并未引起他人的注意。 第231章 各怀心事 皇后传召的旨意在宫宴后的第五日送进了湘湖宫。兰笙不觉得意外,甚至有些释然。以皇后的脾性,能等到今日才召见她,已是格外开恩。 兰笙简单打扮了一番,便带着满月去了紫云宫。接近正殿时,兰笙便看到殿外跪了两个人。见此情景,兰笙心底一沉,知道自己走这一趟恐怕少不了苦吃。来到殿门口,看清了下跪之人的脸,兰笙眸色立时深了几分。眼前跪得笔直端正的人,竟然是长姐梅笙。 兰笙脚下略停,随即肃容走进正殿。皇后稳坐上首,正笑吟吟地与一位长相清秀的女子说话。见兰笙上前见礼,皇后柔声道,“你来了?快坐吧!源王妃等你许久了。” 兰笙微微转身,向着源王妃刘氏略施一礼,“源王妃安好。” 源王妃没有说话,反而上下打量起兰笙来。兰笙见对方端坐不动,便直起身来,面向皇后说道,“不知娘娘唤嫔妾过来有何吩咐?” 皇后笑而不语,伸手端起了茶盏。一旁的源王妃这时却说了话,“娘娘的脾气也是太软了些。怎就能允她站着回话呢?不是我自夸,在我府上,那些个妾室若是没有我的吩咐,是连头都不敢抬的。” 兰笙见刘氏将矛头直指自己,就对今日的召见有几分了然了。“皇后娘娘仁慈宽和,待后宫众人皆如姐妹一般。今日有外客到访,确是嫔妾疏忽了。”语罢,兰笙便跪了下去,再次问道,“娘娘,唤嫔妾过来,可是有事吩咐吗?” 刘氏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似是对兰笙的识时务很满意,“娘娘你看,妾就是妾,不时常敲打就容易得意忘形。” 皇后微笑,“王妃说的有理。本宫平日倒也经常提点她们,只是日子久了,她们就记不得了。” “娘娘也无需劳心劳力,像这样的妾室,安排几位老嬷嬷跟着就好。日子久了,自然就把她们的一身陋习板正过来了。”刘氏抬手,点了点殿外的梅笙,傲慢地说道,“外面那个就是个没规矩的,总想勾着王爷不撒手。说是大门大户的小姐,可是那些个手段,真是,本宫都不屑一提。” 兰笙暗暗在心里背起了《丁酉札记》,她听闻这位刘家小姐一直养在深闺,鲜露头脸。今日看来,怕是家人不想她惹祸,才一直将她按在家中吧。 皇后将兰笙垂眸不语,不觉有些扫兴,“潇嫔,你也别跪着了。去殿外和你姐姐说说话吧。你也要劝劝她,再怎么想要恩宠,也还是要顾及几分颜面的。毕竟,你们赵家,还有一位四小姐没有出阁呢。” “娘娘召嫔妾过来,就是为了安排嫔妾与长姐一聚吗?”兰笙望向皇后,眼中露出感激之情,随即俯首在地,“多谢娘娘恩典。”再起身时,兰笙脸上的笑容已然压抑不住,“娘娘,嫔妾可以带长姐回湘湖宫小坐吗?等源王妃要回府时,嫔妾就送长姐回来。” 刘氏冷哼一声,“小坐?谁允许她坐了?能让她跪在外面一瞻皇后娘娘仪容,已然是抬举她了。像你这般得寸进尺,就该让你也去外面跪着。” 兰笙笑容一滞,露出窘迫的神色,“臣妾错了。请源王妃恕罪。臣妾这就去外面跪着。”语毕,不等皇后说话,便快步走到殿外,和梅笙跪在了一起。 皇后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她看向殿外,微微蹙眉。刘氏看着走出去的兰笙,冷哼了一声,“果然也是个贱骨头。就该给她敲碎了,让她这辈子都不敢再狐媚惑主。” 皇后闻言,侧首看向刘氏,心中升起几分不快,“王妃果真有手段,想来,王叔的府上定然是一片祥和了。” 刘氏颇为自得地说道,“娘娘谬赞了。我与王爷新婚,总要顾及王爷的喜好。就算要整饬王府,也得亦步亦趋。再有数月,源王府必定是一片新气象。” 皇后轻勾唇角,对这刘氏生出几分不喜,面上却还是一片温和恬淡,“王妃有空,一定要多来宫中坐坐。本宫很喜欢和王妃说话。” 皇后和刘氏在大殿中相谈甚欢,兰笙和梅笙则在大殿外轻声低语。 “长姐,吃亏了吗?”兰笙听不太清殿内二人的对答,四下环顾,宫人不多,倒是给了她们说话的机会。 “若是吃了亏,今日就不用进宫了。王爷将我护得很好。”梅笙语气轻盈,似乎完全不为眼前的折辱所动。 “长姐还是多留心吧。这位王妃,看起来是个祸害。”兰笙不担心长姐的日子,她更在意这个刘氏会不会成为皇后手中的刀。 “今日连累你了。”梅笙微微侧首,看向兰笙,“你好像瘦了些。” “不是连累。上面那位在找机会。今日之事,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兰笙微叹,若没有长姐的支持,她早就沦陷在困局之中了。若说连累,也是她用后宫的腌臜之事污了长姐的耳朵。 “你还真想做砧板上的鱼肉吗?不要委屈自己。一个左相而已,不用顾忌。”梅笙的语气微冷。 真的不用顾忌吗?兰笙不敢苟同。封宫这几日,兰笙想了很多事,她总觉得,有些事已经超出了她的掌控。“长姐,诸事小心吧。我的心有些乱。” “不要胡思乱想。顺你心意行事就好。”梅笙安慰道。 兰笙还想说话。就见宫人入殿禀告,溶王府的琳荭郡主前来拜见皇后。听闻琳荭郡主前来,皇后便命人扶起了兰笙二人。 琳荭郡主是奉了溶王妃之命,来给潇嫔送红阳参的。见潇嫔本尊就在,琳荭郡主便拉着潇嫔问起了她的身体,从日常饮食起居问到滋补药膳配方,对潇嫔表现得极为关心。一旁的源王妃见琳荭郡主问的细碎,便不阴不阳地插了几句话。琳荭郡主听了,也不多言,只说自己是受母妃所托,要好好关心潇嫔。 原来,溶王妃和兰笙的母亲是闺中故友。所以,溶王妃得知潇嫔身体抱恙后,便一直挂念着。今日让琳荭郡主过来探看,也只为全一份念旧之情。兰笙和梅笙相视一眼,完全没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与溶王妃有如此交情。 第232章 忽闻噩耗 因为琳荭郡主的出现,兰笙二人罚跪的事不了了之。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潇嫔被皇后责罚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后宫。听玲珑说下宫院都已经知道了自己在紫云宫下跪的事,兰笙便生出些许不安。 传言中没有出现源王的一双家眷,只有严苛的皇后和无辜的潇嫔。皇后重掌六宫不久便如此惩处曾经手握权柄的妃嫔,原因不外乎有两种,一是皇后善妒,二是潇嫔跋扈。这种断章取义的传言最是伤人,无论真相如何,皇后和潇嫔的关系都会落入两看相厌的境地。 兰笙自认对皇后一向礼敬有加,皇后就算有心敲打,也不会大动干戈。所以源王妃的越俎代庖虽然遂了皇后立威施压的心意,却也伤了皇后一宫之主的颜面。兰笙本可以在这错有错着之间争得一席喘息之地,现在却被这传言推入到更为艰难的境地。 传言之下,后宫像是被划出了一道楚河汉界。一时间谣言四起:潇嫔要与皇后一争高下了。更令兰笙郁闷的是,湘湖宫的宫门被频繁敲响,后宫一干人竟然摆出了“良禽择木而栖”的架势。先是狄妃带了皇长子前来探病,接着新晋夫人之位的李秀和谢霜染也来问安,然后就是珑庆夫人游氏和珍安夫人付氏。 应付着一波接一波的客人,兰笙只觉得喝进口中的茶是一日比一日苦。她虽然未出湘湖宫,湘湖宫外却因为她而闹出了不少风波: 钰祥夫人和霜玉夫人在御花园里发生了口角,霜玉夫人泪洒当场,大失仪态,据说就是因为祥钰夫人说了潇嫔的坏话;秀华夫人去蓝华宫给南妃请安,听得南妃又吐了血,据说是因为秀华夫人认为南妃占了潇嫔的妃位;珑庆夫人和珍安夫人去蓝华宫探望二皇子后,二皇子就出现了日夜啼哭不停的反应,据说是因为珍安夫人戴了潇嫔赠予的首饰;绾意夫人在去湘湖宫的路上遇到了皇长子,便送给皇长子一份点心,结果皇长子将点心献给了狄妃,狄妃吃了点心就出现了误食之症。 眼看自己就快变成后宫的祸害了,兰笙不得已将渝嫔请进了湘湖宫。渝嫔自己带了好茶前来,一见兰笙,便饶有兴致地说道,“不是要闭门自省吗?找我来看你的笑话?” 兰笙陪着笑了笑,“是啊,特意找你来看笑话的。连点心都给你准备好了。” 夏茗忍俊不禁,“我可是明白你那句自作自受是什么意思了。你想过会有今天吗?” “想过呀,但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兰笙拿起一块苏子酥,“皇后娘娘是真的厌我至极啊。” 夏茗伸指一点,“此言差矣。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现在宫中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若要找个罪魁祸首出来,除了我,还需做他想吗?”兰笙又吃了一口苏子酥,慢慢嚼了好一会儿才咽下,“我自问没有对不起皇后,协理后宫也是陛下的旨意。皇后就算反感我曾经大权在握,也不应该恨我至如斯地步。” “潇嫔娘娘,你是不是回了一趟家,就把脑子留在家里了?”早在兰笙要查察益和园宫人的时候,夏茗心中就有了这个想法,到了今日,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的想法不对?”兰笙很是意外,她以为夏茗是懂她的。 “当然不对。皇后为什么要恨你?现在,你是她最好的保护伞。你最应该做的,就是日夜祝祷,期盼皇后娘娘可以顺利诞下嫡子。”夏茗的表情莫名严肃起来,“否则,她和腹中孩儿有一丁点儿闪失,你就万死莫辞了。” 兰笙陡然大惊,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层关节。转念,她明白了夏茗的暗示:“你是说,这宫里,有人要借皇后之手除掉我,或者是有人要借我之手除掉皇后,然后让我也脱不了干系?” 夏茗不语,只是端起茶盅,慢慢品味起来。潇嫔说的只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想要让皇后和潇嫔两败俱伤,然后她从中渔利。可是,这个人能获得什么利呢?夏茗还没有头绪。 “你不要只顾着喝茶。帮我动动脑子,到底是谁要害我?”兰笙义愤填膺地又拿起一块苏子酥。 “兰笙,这后宫不一样了。你还没有感觉吗?”夏茗的神情凝重起来,“彼时,我们刚入宫。既不了解彼此,也不熟悉规矩。所以束手束脚、胆战心惊。现在,我们仍旧不了解彼此,但是这规矩,却已经明了了。” 兰笙不太明白夏茗的论断,“我们还不了解彼此吗?我们又熟悉了什么规矩?” “兰笙,现在后宫中的这些人,她们也许不了解你,但是她们了解规矩。此时的她们不是彼时的我们。你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昨日的文妃就是明日的你。”夏茗不想危言耸听,可是兰笙的糊涂委实让她着急。 听夏茗提到文妃,兰笙心弦一动,虽然她还没有理解夏茗的担心,但是她却明白了夏茗的苦心。沉默四溢,夏茗和兰笙盯着眼前的桌面,各有所思。 “娘娘,珍安夫人到访。”玲珑走上前来,面上神情沉重。 兰笙有些无语,却也不能将其拒之门外,只能让玲珑带人进来。 虽玲珑出现的珍安夫人让兰笙和夏茗大吃一惊,只见她鬓发散乱,双眼通红,衣裙上还沾了不少灰尘。 “娘娘……我的祖父薨了,我的祖父……”珍安夫人扑到兰笙腿边,哭得涕泗横流,“我的祖父……娘娘,让我出宫去吧。我要去接祖父……我要去接祖父回来……” 兰笙被付幼珍吓了一跳,扶也不是,跪也不是,“珍安,你先别哭。你把话说明白。” 夏茗看向珍安的宫人,肃颜道,“怎么回事?就让你家主子这样在宫中行走吗?你们的差事就是这么做的?” 一个同样满脸花的小宫女跪倒在地,大声哭诉,“我家将军战死了。娘娘,我家将军战死了。我家将军最疼小姐了。小姐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啊。” 小宫女的话像是重锤敲击在付幼珍的身上,她抱住兰笙的腰,大声哭嚎起来,“我要去见祖父!我要去见祖父!娘娘,你让我去见祖父吧!我要去见祖父啊!” “珍安,别哭了。你容我想想,乖,别哭了。”兰笙轻轻抚摸着付幼珍的头发,柔声安慰,眼中流露出不加遮掩的悲伤。 “你们是从哪儿过来的?谁将消息告诉你家夫人的?”夏茗起身,走上几步,看着小宫女问道。 小宫女吸了吸鼻子,“消息是家里送到宫门上传进来的。夫人想要回家奔丧,就去了紫云宫求皇后娘娘恩典,可是皇后娘娘说‘事关重大,不能轻信谣言’,便将我家夫人赶出来了。” 第233章 乍破混沌 在渝嫔暗含警告的目光下,兰笙没有答应付幼珍的请求。兰笙明白渝嫔的顾虑,于情,付幼珍一入皇家,便是皇室妾妇,应该谨守礼数,她得到消息的途径不正,这话说出来便已是罪过;于理,兰笙不过是嫔位,在皇后已经出言禁止的情况下,兰笙若是出面干涉,无疑是在挑衅皇后的权威。 今时今日,兰笙不应该行此冒失之举。为今之计,只能等。兰笙知道付幼珍静不下心来,也不放心她独处,便将人留在了湘湖宫,安排满月照顾陪伴。 面对付幼珍带来的消息,渝嫔所想明显与兰笙不同。兰笙是在同情付幼珍,渝嫔却是在担心陵国。渝嫔虽对朝事不甚明了,却也知道一位将军战死沙场意味着什么。陵国国事太平数十载,难道就要烽烟再起了吗? 令渝嫔忧心忡忡的答案很快就揭晓了。翌日,紫云宫宣召所有妃嫔觐见。皇后面色凝重地通告众人:珈国一万铁骑压境,容笳关失守,松涛将军付宁战死,副将厉飞华带领残部退守宴州城。 付老将军战死的消息一经皇后证实,付幼珍便再难压抑心中的伤恸,她扑倒在大殿中央,哀嚎出声,“皇后娘娘,求您放我出宫去吧!我要去见祖父!我要去见祖父!” 皇后皱起眉头,满眼的不耐烦,她呵斥道,“付氏,你也太不成体统了!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皇后娘娘,我没有忘。我是付幼珍呐,我是付宁的嫡亲孙女付幼珍啊!我只有祖父这一个亲人了啊……”付幼珍声泪俱下,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颤如秋蝉。 狄妃见状,面色冷凝如霜,她走到付氏身边,端正跪好,“皇后娘娘,付老将军以身许国,其情可嘉。珍安对祖父一片痛悼孝敬之心,望娘娘成全。” “狄妃,你跟着胡闹什么?!”皇后向后靠了靠,一手抚上了已然隆起很高的肚子,语调压得很低,“现在是什么时候?大敌当前,陛下正忙于调动兵马扞卫国土。你们却要让本宫拿这些小事去烦扰陛下,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皇后的一句质问将狄妃和珍安夫人冠上了趁乱生事的罪名。大殿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渝嫔和兰笙对视了一眼后,开口说道,“皇后娘娘息怒。珍安骤失至亲,神魂不安,所以才敢有此逾矩之请。还望皇后娘娘能够看在付老将军为国捐躯的份上,体谅珍安的乌鸟之情。” 皇后斜眼扫向渝嫔,冷哼一声,“渝嫔,你倒是长进了。这样的场面,你也敢开口了?看来,你是有所依仗了?”说完,皇后的凤目落到了兰笙身上,仿佛要用利箭将兰笙洞穿一般。 兰笙被皇后看得生出一身冷汗,目光却依旧平静如常。传言是传言,私心是私心,她就算对皇后有所不满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出来。可是皇后不同,皇后是后宫之主,她想做什么便做了,任谁也不敢多话置喙。所以,兰笙选择避其锋芒。 对于皇后的敲山震虎,渝嫔不以为意,她不过是实话实说,是皇后自己没有看清楚形势,故意刁难,就算此事闹到三圣面前,吃亏的也只会是皇后。渝嫔款步走到狄妃身边,肃容跪好,“娘娘,嫔妾的依仗不过就是陛下的一点垂怜。当此外敌入侵之际,娘娘理应为陛下稳固后宫,安抚人心。所以,嫔妾才斗胆向娘娘进言,还望娘娘三思。” 在场的五位夫人神情各异,不约而同地避开了皇后的目光。以她们此时的地位,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选择。看着这些新人的作壁上观,兰笙不由得怀念起自己坐在后排的岁月,现在想想,那时还真是轻松惬意。 “渝嫔,你是在指责本宫思虑不周吗?谁给你的胆子?”皇后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言语间咄咄逼人,似是打定主意要在今日立威后宫。 “是本宫给的。”兰笙突然站了起来,皇后对渝嫔的责问在一瞬间打破了兰笙心头的困扰。兰笙想起了太后娘娘的那句“胜者王侯败者寇”,她对皇后从未有过犯上之心,因为不敢有,所以她从开始就败了。 她对皇后的驯顺,由来已久,已成积习。 兰笙看着皇后,慢慢向前走了两步,冷声道,“皇后娘娘等的就是这句话吧?” “大胆潇嫔,你竟敢忤逆本宫。”皇后一手拍在案上,茶盅跳起发出的声响在安静的大殿上犹如雷鸣。 “这不正是娘娘所求吗?”兰笙冷笑道,“娘娘既有所求,嫔妾定然不遗余力。” “潇嫔,你可知你在做什么?”皇后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像是看到了猎物的猛兽。 “嫔妾当然知道。倒是娘娘您,”兰笙又向前走了几步,声音低了几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皇后冷眼注视着兰笙,“潇嫔,就凭现在的你,拿什么和本宫斗?” 兰笙嗤笑一声,“娘娘有的,嫔妾确实没有。可是嫔妾有的,娘娘也没有。娘娘之有,很可能是镜花水月;”兰笙的眼神落在了皇后的肚子上,随后又移到了皇后的脸上,“嫔妾之有,却是石塔长堤。娘娘若是连这一点都看不清,嫔妾也就不屑与娘娘一斗了。” “你!”皇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一变,“你真是不想活了!” 兰笙退后几步,面上神情柔和了几分,“娘娘,嫔妾说的不对吗?嫔妾所言,句句发自真心。娘娘不妨好好想一想。” “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理应德贤行淑,宽爱众人。珍安与付老将军祖孙情深,想要出宫凭吊乃是人之常情。皇后娘娘非但不体恤珍安痛失至亲的哀痛,反而指责她无理取闹,这未免太过荒谬了。狄妃娘娘和渝嫔所言句句入情入理,并无唐突之处。皇后娘娘一再责难,实在有失国母风度。若是娘娘实在觉得为难,嫔妾愿意陪珍安去求见三圣,谋一个恩典。皇后娘娘,后宫虽在您掌握,却也得讲个人情事理。嫔妾自问,此番事由,嫔妾等占住了一个‘理’字,若是娘娘执迷不悟。就不要怪嫔妾以下犯上了。” 听到潇嫔这一番充斥着腥风血雨的义正言辞,渝嫔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了一个浅淡至极的冷笑。 第234章 自决行事 兰笙被皇后赶出了紫云宫。 不止兰笙,后宫诸人都被皇后赶了出来。 皇后大怒,当着一众帝妾的面,将桌案上的茶具器物统统扔到了地上,她甚至将背后靠坐用的迎枕扔向了兰笙。可惜,皇后身娇体弱,力不能支,那迎枕飞到半路便落在了地上。 在皇后歇息地理的喝骂声中,李嬷嬷出面将兰笙请了出去。狄妃等人见皇后怒火中烧,口不择言,知道多说无益,便也一同告退。 紫云宫外,李嬷嬷一改往日的严厉冷肃,将皇后娘娘孕育子嗣的辛苦一一道来。说到最后,李嬷嬷直言,希望兰笙能够体谅皇后的疲累焦虑,不要将皇后的失礼言语放在心上。 兰笙惊讶于李嬷嬷的直言不讳,却也对这位老嬷嬷生出了几分敬意。皇后今日的言行已经严重削弱了自身的权威,如若真的将事情上禀到三圣面前,皇后未必能全身而退。李嬷嬷之所以愿意放下姿态向兰笙示好,无非是想告诫兰笙,不要借机生事。 落井下石不是兰笙的处世之道,她只想解决珍安夫人回家吊唁之事,既然皇后不愿意做主,她就不介意越俎代庖了。 渝嫔并不赞成兰笙的想法。渝嫔以为,当面和皇后发生冲突是一回事,无视皇后擅自行事是另外一回事。掌宫之权已经回到皇后手中,兰笙可以做与皇后唱对台戏的宠妃,却不能做篡夺皇后权威的奸妃。 狄妃支持渝嫔的想法,她愿意和兰笙一起去求陛下赏赐恩典,却不希望兰笙铤而走险触犯宫规。重大国事当前,兰笙若是行错一步,就可能招致被人攻讦的灾祸。到时候,非但不能帮助珍安,还可能被贬降位,弊远大于利。 也许是心结骤解带来的冲击还没有消散,兰笙心中有阵清风扔在吹拂。她遥望着远处的天空,轻声说道,“……我至少有三次作死的机会……搏一搏,看天意!” 渝嫔和狄妃相视一眼,都有些许担忧。从适才开始,潇嫔的表现就有些出人意表,不但与她过去的作风大相径庭,还有些反其道而行之的劲头。这样的潇嫔,到底是要下怎样的一局棋呢? 兰笙与众人作别,带着珍安夫人回了湘湖宫。凝神思索了片刻,兰笙便让全乐拿了令牌去找金羽卫统领钱润。 待钱润到来,兰笙拿出一本盖了凤印的谕旨,命钱润带二十金羽卫和十名宫人,陪珍安夫人回将军府主持丧礼。钱润一接过谕旨,就想起了在祠堂罚跪的那个夜晚,祖父为何没借那个机会将他的腿打折呢?若是腿折了,他是不是就不用领这趟要命的差事了? 兰笙看出了钱润脸上的迟疑,她沉声道,“去将军府之前,你先去一趟赵府,找管家赵德,让他和你们一起去将军府,帮助珍安夫人料理丧事。” 钱润咳了两声,才找到说话的声音,“娘娘,恕微臣斗胆,臣想问一句,这道谕旨,真的出自皇后娘娘之手吗?” “当然不是。皇后娘娘身体欠安,无暇顾及这些琐事。”兰笙斜眼一扫钱润,脸上露出几分无奈,“钱统领,你要明白,当日擢升你到这个位置,为的不是今日。” 钱润不明白,他的统领之位不过五品,为什么潇嫔娘娘每次都要把三品官员都会觉得烫手的山药扔给他呢?钱润不想领旨,他怕今日领了旨意,明日就要被贬去看宫门了。 见钱润仍旧蹙眉沉默,兰笙只能把话说的更明白一些。“钱统领,你且放心。若是本宫败了,定会给你一条好出路的。” “微臣不是那个意思。”钱润连忙俯首下跪,说出心中更深的忧虑,“微臣只是觉得,付老将军之事还没有定论,若有变数,那娘娘安排珍安夫人出宫就可能惹祸上身。” 兰笙沉默了半晌,才幽幽说道,“定论是说给外人听的。珍安夫人与付老将军之间的骨肉亲情无需定论。陛下崇德尚仁,爱重肱骨之臣,定会体恤珍安夫人的一片孝心。” “微臣明白。那微臣现在就动身。”钱润在潇嫔眼中看到了一种似是而非的悲悯,他在祖母眼中也看过这种表情。那时,祖母在房檐下发现了一只翅膀受伤的乌雀,她为小小的鸟包扎了伤口,喂了几日谷物,待伤好了,便将乌雀带到城郊林子里放飞了。送走乌雀时,祖母眼中就有这样的目光。 前途未卜。当日在钱润眼前浮现的四个字,今日再次涌上心头。他不知道潇嫔担心的是珍安夫人,还是她自己,亦或是他这个狗腿子。狗腿子是金羽卫那些老资历的兵卒暗地里对他的称呼。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潇嫔的狗腿子,可是既然已经被人如此看待了,他也只能听之任之。 兰笙陪付幼珍走到了湘湖宫外,她握着付幼珍的手,叮嘱道,“珍安,万事都要审慎,多想一想,不要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付幼珍双目红肿,脸色苍白,整个人如丢了魂一般,完全没了往日的鲜活俏丽,“珍安记下了。” 兰笙暗暗叹气,却也不能再说更多。她看向付幼珍身后的宫人,叮嘱道,“照顾好你家夫人,如有任何闪失,唯你是问。” 小宫女一个劲儿点头,“奴婢知道了。奴婢会照顾好夫人的。” 满月跟着付幼珍和钱润去了宫门口,看着他们顺利出宫才回去报信。 兰笙叫小厨房做了一份莲子粥,亲自送去了益和园。到了益和园,兰笙也不求见皇帝,只是将莲子粥交到了三沐手上便走了。她没有回湘湖宫,而是去了秋实园拜见太后。兰笙在太后宫中侍奉太后用过了晚膳才回去。 兰笙才坐稳,玲珑就将艾宝送过来的消息呈了上来。兰笙打开那一叠淮阳纸,入目的第一句便让她心底一沉:珈国商队闯关,大军趁乱攻城。付宁应对不及,死于巷战乱箭之下。 第235章 是为一难 跪在秋实园的石板之上,兰笙感觉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以前听戏文时,她最喜欢那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感觉有种“不过如此”的快意,人若到了那种境地,当真是要随心所欲一场的。如今,她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心中的畏惧果然一扫而空。 付宁之死,死在长安忘忧、死在掉以轻心。有命定,也有人祸。付宁之事,一时半刻很难定论,只能等到两国战事终结,陵国胜则付宁死得慷慨悲壮,陵国败则付宁死得罪有应得。如此一来,助付幼宁出宫便是兰笙之过。 明了这层关节之后,兰笙便到秋实园来请罪了。皇帝忙于应对战事,必然无暇顾及后宫。与其等二圣传召自己来训斥,不如负荆请罪,争取一丝怜悯。 太后仍旧选择在佛堂里见兰笙。随太后念了一卷《金刚经》后,兰笙觉得腿没有那么疼了。跪在院里时,她还担心太后会严惩她。到了此刻,她的担心已经彻底消失了。尽管太后还没有说话,兰笙却知道,之前跪的两个时辰应该就是这次过错的惩罚了。 对于付幼珍出宫之事,太后并没有反对,她只是感慨付宁一代名将,竟然就这样骤然陨落,实在是陵国之殇。付幼珍出宫治丧,也算是皇室重义显德之举。 然而,对于兰笙私自动用皇后玺印传令一事,太后大为光火。太后指出,兰笙此举不亚于假传圣旨,若是追究,便是斩首示众的罪名。听太后扔出的罪名如此之重,兰笙忍不住推出皇后的避重就轻为自己辩驳。结果,却招来太后的又一番斥责。 “愚蠢至极!就算皇后阻止付氏出宫有欠考虑,你身为妃嫔,也不该做出此等逾矩之举。送付氏出宫的方法有很多,你偏偏选择了最凶险的一种。”太后将手中茶盏放到桌上,冷冽的眉目间浮起一丝若隐若现的无奈。“赵庭远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莽撞愚拙的女儿?” 兰笙有些懊悔,自己的任意妄为终究是抹黑了父亲的一世英名。可是,事急从权,若是再拖下去,付氏出宫只怕会有更多变数。“太后娘娘,嫔妾确实是不成器。可是,嫔妾知道‘子孙事孝亲长,臣属忠心报国’的道理。付氏入宫时日不久,家中遭此横祸,身心具恸。嫔妾以为,于情于理,皇后娘娘都应该允许付氏出宫。” 太后摇头,“所以啊,鹭影能做皇后,你就只能协理宫务。赵家的女儿,目光怎的如此短浅?” 被太后一再贬低的兰笙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太后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严苛,便缓和了语气,“瞧你之前的行事倒也不是个蠢钝之人,怎么这次就犯浑了呢?” 兰笙想了想,决定坦诚相告,“太后,嫔妾觉得,皇后娘娘有孕之后,性情大变。从前,皇后婉静淑慧,端庄自持,令人敬重。但是现在,皇后心浮气躁,疑神疑鬼,让人畏惧。恕嫔妾多嘴,如此下去,皇后娘娘未必能够服众,也未必适合养育皇嗣。” “能耐不大,胆子不小。”太后面沉如水,冷眼看着兰笙,“你想做什么?告皇后的状,篡皇后的权?” 兰笙垂眸,没有忙着请罪,沉默了半晌才回话,“嫔妾想取而代之。可惜,嫔妾无德无才,对陛下……”兰笙有些语塞,眸光暗淡了些,“也少了几分忠贞情义。嫔妾不配。”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既然什么都懂,为何还要说出这番说辞?”太后发觉自己有些小瞧这位潇嫔了。敢于如此剖白的一个人,所图一定不小。 “嫔妾觉得,皇后娘娘应该安心养胎,为更好地抚育皇嗣修身养性。后宫事务繁杂,就不必麻烦皇后娘娘劳心劳力了。”兰笙微微垂首,以示恭敬。 太后端详着这位直言不讳的潇嫔,觉得自己遇到了多年后宫生活中从未见过的一类人。眼前的潇嫔和从前的太妃有几分相似,耿直、率真、坦荡,对事情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所以很少随波逐流。这样的人,或是变成一叶扁舟,自行其道;或是变成一块礁石,伫留不前。这样的人,在后宫之中,活得最是惬意。 但是,潇嫔又与太妃不同。太妃冷静沉着、睿智宽厚,潇嫔心浮气躁、幼稚浅薄,两者的天然之差决定了她们会走出不同的路。如潇嫔一般,若是得天意眷顾,便可一世无忧,如愿终老;若是被天意抛弃,那便是堕落深渊,挣扎穷途。将自己的命交给运道,这种不智十分可悲。 “你为皇后所做的盘算倒也周全,那你自己呢?你是如何为自己盘算的?”太后对潇嫔的答案很感兴趣,她倒要看看潇嫔就敬有几分聪明。 “嫔妾本就愚拙,现下又因付氏冒犯了皇后,理应受罚。”兰笙的姿态放得很低,甚至有些卑微,“臣妾自请降位罚银,以赎罪过。” 太后有几分意外,又有几分了然。赵家的女儿,就算再蠢,也得有几分心计,总不能真的把赵家的名声丢尽了。赵庭远其人,中正持重,素朴率真,却又机智灵敏,面面俱到。这个人,说他心有七窍都是一种贬低。先帝在时,对他的爱重可鉴日月。赵庭远也懂得感恩,对先帝忠贞刻骨,所行之事皆遂君心。或许是对先帝的葵藿之心太过深刻,先帝去后,这赵庭远就像是丢了九转灵丹一般,所计所行愈发乏善可陈。为了挽回江河日下的局面,赵家竟也把心思放到了姻亲之上,这赵庭远,锐气没得太早了。 见太后迟迟不说话,兰笙猜测是自己给出的交待没有让太后满意,便又退了一步,“臣妾假借皇后娘娘名义放付氏出宫,确是不智之举,亦应受罚。臣妾自请降为随侍,迁至澄荔园清修,直至陵珈纷争结束。” “此刻,你倒是学会见机行事了?”太后语带讥讽道,“你既愚拙,就不要妄图藏拙。欲盖弥彰更让人笑话。” “是,臣妾受教了。”兰笙恭谨答道。 很快,太后懿旨晓谕六宫:潇嫔赵氏,行事乖张,无视宫规,搅扰人心。褫夺嫔位,降为夫人,迁至蓝华宫,由南妃规束,无诏不得出。 第236章 南怀出征 和兰笙被贬的旨意一道发出的,还有另外一道安置皇后的旨意:皇后孕育皇嗣不易,需要静心养身,故将六宫事务交予狄妃、渝嫔协同治理。皇后闭宫安养,闲人不得打扰。 和这道旨意一样,兰笙安静地迁宫了。入住蓝华宫是太后的意思,太后可怜南妃,不希望南妃走得落寞,所以让兰笙过去陪伴。 兰笙住进蓝华宫的第二日,南怀就进宫探望南妃了。兄妹二人说了好久的私房话,南怀出来的时候,双目通红,似是哭过。 看到过来送药的兰笙,南怀深深一揖,沉声道,“多谢夫人照顾舍妹,望夫人怜惜,多陪她说说话,她……本不是沉静的性子。” 兰笙被这突如其来的托付吓得一惊,连忙出言相阻,“将军不必如此大礼。照顾南妃娘娘是我的本分。” 南怀起身,目光投向殿室,平静的神色中隐着一丝伤恸,“二皇子还小,望请夫人精心看顾,为娘娘分减神折心劳。” “将军放心,蓝华宫上下,皆以南妃娘娘和二皇子为重,我等定然不会辜负太后的信任。”兰笙微微颔首,应下了南怀的托付。 南怀走了,与宸王一道,集结了精兵铁骑十万众前往容笳关退敌。南怀出征,毫无异议。身为军伍行首中的后起之秀,南怀是一把尖刀利刃,由他领军,此战可期。 南怀的父亲南封本是清流世家的庶子,因饱腹诗书而经科举入仕,做了一辈子六品官,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最终积劳成疾,于任上故去。南怀秉承父志,一心为国为民,十二岁便入伍历练,习得一身武艺,看破千卷兵书,上过百次战场,终于成为了一位智绝意诡、胆大心细的领军之人。 在南露风的眼中,兄长南怀坚韧不拔、心有沟壑,是个对外忠君爱国、对内孝长爱幼的纯良之人。 南露风的母亲身体孱弱,所以南露风的幼年时光多是在兄长的陪伴下渡过的。南怀读书,她便在一旁习字;南怀练武,她便在一旁绣花。南怀入伍后,会定期与她传信,说说故事,问问平安;她也会去军营探望南怀,带些吃食,带些衣物。京郊军营三里外的小山坡上,总能看到他们兄妹对坐闲话的身影。后来,为了纪念这段安静平和的岁月,南露风找了一块石头,央着兄长在石头上刻下了“崇风坡”三个字,然后她亲手将石头埋在了山坡之上。在她看来,那是她与兄长手足情深的见证。 在南露风的讲述中,南怀体贴细心,温和宽厚。他代替父亲担负起了照顾家人的责任,即使身在军伍,远赴边疆,也会定时写信给妹妹问候近况。在南怀离开都城的日子,南露风每一天都过得心慌意乱,为了不让病中的母亲担心,南露风练就了不动如山的本事,哪怕是心里已经乱作了一团,她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让母亲安心在望的谎言。每次边关传回南怀负伤的消息,南露风都要独自泣泪许久。或许是当初流了太多的眼泪,到了如今,每每心中委屈难过时,她便哭不出来了。眼泪,似乎更像是她的精血,流过一次泪,命便也折了几寸。 已然无法起床的南露风托兰笙帮她在蓝华宫设了一座佛堂,她想为南怀上香祈福。此次出征毕竟不同以往,她希望南怀能够胜利凯旋。看着病体孱弱的南露风,兰笙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她很难把眼前骨瘦如柴的病人与当日冷若冰霜的美人联系在一起,究竟是什么将南露风变成了这幅样子?这个问题的答案让兰笙喘不过气来。 十多天后,皇帝驾临蓝华宫探望南妃。兰笙没有去正殿问安,她不想让人觉得她会趁机接近皇帝。她确实对皇帝有几分惦念,却也不想让南露风心中不痛快。病中之人最容易胡思乱想,南露风又是敏感多虑之人,兰笙不想南露风病情加重。太多的不想让兰笙心头烦乱不已,她只能拿出纸笔誊抄佛经,以平杂思。 夜幕降临,辨认经书上的字有些费力了,兰笙才放下笔。她揉揉手腕,微微长叹,果然,心乱如麻时,虔诚就成了笑话。坐了大半日,她久违地感觉到了疲惫,便想在晚膳前休息一会儿。可是一走进内殿,便看到床上躺了个人。 皇帝竟然睡在她的床上。 兰笙有些错愕,她慢慢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仔细端详着皇帝的脸,感觉他瘦了。兰笙轻轻地握住了皇帝的手,感觉着他手心的温热,心里莫名安定了几分。 他或许也是惦记着她的吧。 兰笙觉得自己生出了些妄想,这是不对的。可是,当她将皇帝的手微微握紧,她又觉得,这些妄想更像是痴梦,自己留恋梦中的温情,不过是想逃避现实中的风雨。 “累了?”皇帝突然用力握紧了兰笙的手。 兰笙轻声答道,“嗯,抄了些经书,手有些酸。” “朕有些头疼,所以过来躺一会儿。”皇帝的眼睛没有睁开,微蹙的眉间盛着些疲累。 “陛下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吧?”兰笙换了个位置坐下,双手抚上了皇帝的额头,轻轻按揉起来。 “战事紧急,臣工们各有主张,听他们陈词谏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皇帝应道。 “陛下,边关有新的消息过来吗?”犹豫了片刻,兰笙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是边疆战事关乎国家兴替,她身为陵国子民,心有挂虑也是无可厚非的。 皇帝沉默了,许久,他才说道,“南崇瑁的第一场仗,输了。” 不是期待中的好消息,皇帝心中的烦恼只会更多。兰笙不知道皇帝对南怀有多少期待,她只知道,南怀的失败定然会影响后续战事的发展。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南将军初入战局,输掉这一仗或许只是缓兵之计。”兰笙想了想以前听过的书文,觉得这个时候还是应该向好处想的。 皇帝不语。这个时候的沉默不亚于否定,可是,兰笙实在不想说些丧气话来徒增烦恼。“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一时的胜败倒也不必太过在意。” 皇帝仍旧沉默。兰笙有些不安,她收回手,问道,“陛下,有什么事发生吗?” 皇帝睁开眼,望向兰笙,眼神凝重,“付氏不见了。付家所有的下人都被毒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