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有待》 第1章 初见 人世走一回,就像无名石坠入时光的湖泊,虽泛起阵阵涟漪,仍难逃岁月无痕波澜不惊。山水茫,云未留,不记来时路,一切该如何回忆呢? 幼时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但初宁永远不会忘记她五岁时第一次见到嬴政的情景。 九岁的他身材瘦瘦高高,安静的站在他那个美艳绝伦的母亲身旁,明明很害怕,但表面上还装作若无其事。 他见到多年未见面的父亲和从未谋面的弟弟时候的拘谨,在那时五岁的初宁看来,觉得十分有趣。也就第一面,初宁就感觉他与成蛟不同,和这宫里的其他人都不同。 他有着和年纪不相符的成熟与与生俱来的孤绝冷傲,但又处处小心谨慎。 在嬴政返秦之前,初宁和成蛟便已经是宫里被众人宠爱得为所欲为的两个小霸王了。 秦王异人,认华阳夫人为养母遂改名为子楚,当年逃回秦国后,在华阳夫人的安排下便娶了楚国贵女,一年后生下公子成蛟。 初宁的祖母是秦孝文王的妹妹公主婧,嫁给当时在秦国为质子的楚国太子熊完。一年后,初宁的父亲熊启出生。秦昭襄王四十四年,楚顷襄王病危,熊完欲回国争夺王位,但秦昭襄王以情况不明为由,不予放归,后其随从黄歇以偷梁换柱的计略使其逃归楚国并顺利继承王位。 虽然后来,楚王也曾经派人来想要接回夫人婧嬴和熊启,但是婧嬴性情刚烈,认为是楚王先弃了她们母子,便置气不愿前往楚国,加上秦昭襄王也不愿放人,于是熊启便和婧嬴夫人一直住在咸阳宫中。 自宣太后起,楚系外戚势力便开始在秦国深植根基。熊启年少即封昌平君后娶驷车庶长嬴贲的孙女英嬴。婧嬴夫人与华阳一直交好,熊启成婚分府后,婧嬴便搬去华阳宫和华阳太后同住,相互陪伴。 初宁一出生便深得华阳太后的喜爱,华阳太后亲自给她取名初宁,希望她能一生平安终始,安定如初。 小时候的初宁十分调皮,她两岁时,母亲怀上了弟弟。婧嬴夫人担心初宁闹着母亲,便把初宁接到宫中教养,过节时才回家看望父母。说是教养,其实也是让初宁给自己和华阳太后作个伴,宫里有个小孩子总是要热闹些的。 成蛟只比初宁大一岁,从初宁进宫起,他们两个便时常一起玩耍,宫人们常喁喁私语,说他们两个将来会是秦国的王与王后。不过这话传到婧嬴夫人那儿后,嚼舌根的宫人都被她狠狠训斥了。 初宁记得那个时候祖母和祖太后在房间里说了很久的话,但祖母却不愿意告诉初宁,说她现在太小了,不能理会,等她长大后,祖母再告诉她。 秦庄襄王元年,赵王将嬴政母子送回秦国。他们回来的那日清晨,成蛟对初宁说:“昨晚,我偷偷听见父王和母亲说,他当年是不得已才将赵姬母子留在赵国,他们这些年吃了许多苦,自觉亏欠他们许多,所以他会封赵姬为王后,政为太子,希望母亲能够理解。” 初宁四下一顾,宫苑墙角处只有他们两人,她低声道:“你小声些,当心隔墙有耳。” 成蛟轻轻嗯了一声,见他神色黯然,初宁又问道:“你不高兴?” “母亲对父王说她理解,她只愿我能平安富贵一生。”成蛟抿唇片刻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可是!我,我还是觉得父王偏心!他都多年没有见过赵国回来的那个儿子,凭什么就让他做太子?” “可他...是你哥哥啊,而且当太子有什么好的,将来做了大王多辛苦啊!我们都不能随心所欲地玩耍了。而且来日方长,说不定他会成为你的好哥哥,我的好朋友呢?” “也是。”成蛟想了想说:“你叫他哥哥?我可比你大一岁,你都从来没有叫过我哥哥!” 初宁笑道:“得了吧!等你的弹弓和投壶能赢过我了,我再叫你!” 成蛟还没来得及反驳初宁,他们便被宫人请回到章台殿,赵姬母子已经入了宫。 初宁坐在华阳太后身边看着瘦瘦高高的嬴政昂首挺胸从殿门走进来,不同于成蛟的俊美天真,初宁那个觉得嬴政英俊冷漠的脸上多了一些桀骜不羁,虽然嬴政只比成蛟大三岁,但是他身上已经散发出一种让人不可靠近的王者之气。 面无表情的嬴政一只手拉着他的母亲,另一只手紧紧握拳。初宁心想他应该是很紧张,但却又要强作毫不畏惧地迎上其他人好奇的目光。 嬴政的目光从初宁身上一扫而过,但很快又转了回来,初宁便对他温婉一笑,他楞了一下,避开初宁的目光。 秦王当下宣布封赵姬为王后。 华阳太后并没有惊讶,显然,秦王和华阳太后早就商量过了,宫里的事情都要得到华阳太后的首肯,不仅因为她是先王的王后,大王的养母,更是因为她背后如盘石桑苞的楚系外戚势力。而王后更是必须得到以华阳太后为首的宗室亲族的认可,才是名正言顺。 夏太后看着艳若桃李的赵姬,厌恶中不由得生了些羡慕,自己的儿子是真真爱她啊!此前为了与楚系联盟,大王答应继位后让阳泉君与吕不韦同为丞相,并封阳泉君的儿子为昌文君,任郎中令。现在为了赵姬,大王又命昌平君接替去世的阳泉君出任左丞相,用一个官职为心爱的女人换得王后位。夏太后在心中暗叹,如今朝政大权多半又都落入了楚系那边。 初宁看向站在赵姬母子身旁的吕相邦,心想这应该是少不了他的功劳。吕相邦和华阳太后以及外祖父的关系一向很好,原就是他在赵国帮助秦王逃归秦国,他和赵姬应该也是早就相识的,因此相比楚夫人,他自然是要拥戴赵姬母子的。 秦大王前拉住他们母子,在得到华阳太后点头认可后,秦王带着赵姬和嬴政走上殿中正坐,并招呼成蛟上前来见见他这个哥哥。 成蛟嘟着嘴不愿上前,大人们都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便开起了他的玩笑,一时间两兄弟都有些尴尬,成蛟便更加不愿上去了。 初宁知道成蛟心里还是觉得委屈,便对华阳太后说:“我带他去。” 华阳太后含笑道:“应也只有你了。” 初宁走过去拉住成蛟,他还是不愿起身,好在楚夫人暗中一把将成蛟推到初宁面前,初宁才得以拉着他走到殿台上,来到嬴政面前。 此刻的嬴政也有些不知所措,初宁欠身行礼,“政哥哥!” 嬴政只楞楞地看着初宁,没有任何动作言语。初宁又把成蛟硬推到嬴政面前,笑道:“政哥哥,以后你可要好好保护你的成蛟弟弟和我这个初宁妹妹!我们两个可是知道这咸阳宫里所有好玩的地方呢。” 嬴政喃喃道:“成蛟弟弟…初宁妹妹…”他的目光终于温柔下来,脸上也露出了一抹微笑,“好。” 嬴政的微笑很好看,他如黑宝石一样的瞳仁里好像闪烁着小星星,初宁跟着他乐呵呵地笑起来,成蛟也不明就里地跟着“咯咯”笑起来,大概是觉得终于过了这个难关。 大人们见状自然也高兴了,赵姬娇笑曼语:“这个小女子真是乖巧伶俐。” 秦王笑道:“爱妃说得对,还是启兄的女儿初宁最是聪慧,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 大人们的寒暄初宁都不记得了,只有嬴政的微笑如一瞬即永恒的昙花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 从此以后,初宁和成蛟就带着嬴政一起在咸阳宫里肆意玩闹,虽然在他们作弄宫人的时候,嬴政常常制止他们,当成蛟发现嬴政的弹弓和投壶技术都强过他之后,他也真心接纳了这个哥哥。 嬴政说自己在赵国从来没有这样的自在欢快。长平之战秦国共斩首坑杀赵军约四十五万,在那之后,秦赵关系急剧恶化,他和母亲在赵国如履薄冰,现在总算不用每天提心吊胆了。 初宁还记得他当时是神情,是那样的无奈自嘲,可眼神又是那样坚毅。初宁看着他,不由自主地问道:“你恨那些人吗?” “恨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嬴政目光灼灼:“我要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一年后嬴政被册封为太子,吕不韦为太子傅,谏义大夫王绾同为夫子。嬴政和成蛟同去进学,只余下初宁一人,她便不能习惯了,平时喜欢玩的那些把戏,如今一个人也没有了兴趣。无奈华阳太后和祖母都说初宁年纪还小,不让她去进学。 初宁争辩道:“可是成蛟就比我大一岁!凭什么他就可以去?” 华阳道:“成蛟是王子,早些学习自然是好的。” 成蛟下学后总跑来向初宁炫耀,今日夫子又教了他什么,看见初宁什么也听不懂,便十分得意。好在嬴政会劝解他们,不然初宁和成蛟每天都会打上一架。 初宁自己翻看竹简,只识得些字,但文章的意思完全不得理会,紫莲劝初宁道:“王孙,勿再自己折磨自己了,等长大些进学后,自然就明白这些了。”紫莲年长初宁两岁,是初宁自幼随身的侍女。 初宁抠着竹简,愤愤地说:“可是一想到成蛟得意样子我就生气!而且越想越生气!不行,我一定不能让他给小瞧了!” 紫莲宽慰道:“太子殿下不是会给王孙讲解吗,等王孙偷偷向太子殿下学了道理,他便不能再小瞧王孙了。” “你说得对!”初宁灵机一动,又道:“太后不让我们学,我们就偷偷学!走,紫莲!我们上泮宫偷听去!” 紫莲阻止不了初宁,被硬拉到泮宫。俩人躲在窗牖下,偷偷往里看去,王绾正在给嬴政和成蛟讲课,政哥哥听得仔细,成蛟却是在打瞌睡。 初宁和紫莲瞧见打瞌睡的成蛟,忍不住笑起来,被屋里的人发现了。 “初宁!”成蛟在屋里叫起来。 俩人赶紧跑到廊下,初宁一不小心踩到了成蛟的舄履上。 成蛟跑出来想抓住偷听的初宁,看见初宁正踩着他舄履,便又大声嚷嚷道:“你为什么踩我舄履?” 初宁笑道:“哟!公子这会声音这么大,想必是刚才在屋里睡觉养足了精神吧!” 成蛟嘟嘴道:“你!我没有!” 初宁大笑,“没有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秦王的声音:“怎么今日泮宫如此热闹?”话音刚落,秦王便和吕不韦一同步入宫门,秦王温声道:“原来芈丫头也在这啊。” 众人行礼之后,成蛟便向秦王告状道:“父王!初宁踩我的舄履!” “我又不是故意的。”初宁走到成蛟身边对秦王道:“大王!您知道初宁刚才在牖外都看见了什么吗?” 成蛟一听这话便紧张起来,偷偷扯了扯初宁的衣袖。 秦王和颜悦色道:“芈丫头看见了什么?” “初宁看见政哥哥和成蛟认真思学,十分羡慕。两位哥哥都学有所长,我却都不能明白他们说的那些之乎者也了,心中实在是苦恼。特恳请大王能准许初宁做两位哥哥的陪读,一起进学。”说完,初宁瞟了一眼成蛟,示意自己没有说出他打瞌睡的事情,他就得帮忙说话。 成蛟立刻心领神会道:“是啊父王,您就让初宁和我们一起进学吧。” 嬴政也道:“父王,初宁妹妹虽然年幼但天资聪慧也求知若渴,儿臣闲暇时间给初宁妹妹讲起夫子的功课,初宁妹妹都能理解不少。如今儿臣与弟弟都来进学,初宁妹妹少了陪伴难免忧思,还请父王准许初宁妹妹同我们一起进学。” 第2章 秦王 秦王和吕不韦相视一笑,道:“如此,寡人就准了。可是芈丫头,进学可不是玩闹, 你既是陪读,就得和哥哥们一起认真学习,以后可不能埋怨学习辛苦。” “多谢大王!初宁定会好好学习的!”从六岁起,初宁便同嬴政、成蛟一起进学,三人更加形影不离。 嬴政和成蛟跟着蒙武将军学习御射二艺时,初宁年纪太小,只是在泽宫练武场旁边看着,不过也认识了蒙恬,蒙毅两兄弟。 他们二人和政哥哥年纪差不多,哥哥蒙恬性格豪爽好兵,弟弟蒙毅则沉稳内敛,兄弟二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嬴政也十分信任他们。 休息时,听蒙恬讲起宫外的事情,初宁与成蛟都羡慕得不得了。虽然初宁也常常出宫回家看望父母弟弟,但是父亲向来严厉,初宁并没有独自上街上的机会,总是坐上安车就回宫。 初宁有幸还在安车上见过咸阳街头黎民生活的情景,而成蛟除了参加祓楔祭祀等重大活动跟着秦王等一众宗室大臣们在侍卫的前呼后拥下出宫外,就从来没有踏出过王宫半步,他自然是想出去好好游玩一番的,于是他两便开始谋划着出宫游玩。 终于这天听蒙毅说他哥哥的生日就快到了,初宁和成蛟相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二人开始遂怂恿嬴政借着给蒙恬庆生的由头,带他们出宫。 除了初宁想的作弄宫人的点子以外,嬴政一向是顺着她的,不出所料,他自然是同意的。于是三人便一同去向秦王恳请。 秦王听完,看着初宁和成蛟笑道:“恐怕是成蛟和芈丫头想要出去玩吧?” 初宁和成蛟可怜巴巴地望着秦王,没等他们回话,秦王又道:“也好,出去看看我大秦子民的生活,了解民生才能治天下。” 秦王同意了,初宁和成蛟喜形于色,秦王对嬴政说:“蒙氏乃我大秦肱骨忠臣,蒙家两兄弟小小年纪便熟读兵书,政儿可多与他们交流交流。” 蒙恬生日那天,他们如愿得以出宫,既得大王的准许,便是大王的旨意,蒙将军府一干人等自然是早在府中恭迎太子一行人。 初宁和成蛟随着嬴政先是到将军府看望蒙骜将军,众人礼拜寒暄一阵后,五人才得以脱身走上咸阳街头。 秦国律法严苛,黎民皆守法自律,咸阳街头的商贸往来荣而有序,秦国广纳六国人才,街上说着各种口音的人熙熙攘攘热闹不已。 五人在咸阳街上逛了几圈,蒙恬和蒙毅带着他们看了许多民间玩意,还带他们到人称“咸阳第一楼”的云中阁品尝了最有名的特色菜。和宫中精美的食物相比,这里的食物美味且觉格外新意,别有一番滋味。随后他们又驱车到渭水边,泛舟踏青。 春意暖暖,人情恰好,最美的时光不过如此。 成蛟感叹道:“真好,要是能这样常常出来游玩就好了,比我们在宫里有趣多了!” 大家不免都心动,蒙毅道:“以后我过生日的时候,太子殿下便也可带公子和芈妹妹出来游玩啊。” 初宁高兴地拍手道:“对啊!以后每年你们的生日,我们都出来玩吧!” 嬴政看着初宁微笑地点点头,大家便开心地笑做一团。 嬴政向来严肃深沉,其他人不免觉得他阴冷高傲,可在初宁看来,他不过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胆怯和软处。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太子的身份,更是因为早年在赵国坚忍克制的生活早已将他身上本该有的天真稚气磨掉,取而代之的是他练达世事的城府谋略。 三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进学一事开始也觉得有趣,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单调学习,初宁渐渐失了兴趣,可骑虎难下,当初求着大王才得来的机会,现在自然也不能凭空就不要了,故而只得坚持下去。 好在嬴政总是帮着初宁插科打诨,有时初宁不想去,他便帮初宁向夫子告假。 每次母亲带着弟弟进宫来问安时,初宁也偷懒不去进学,弟弟熊睿和吕相邦的小女儿娉柔同年出生,他们两个就像初宁与成蛟那般,从小便玩在一起。 不同的是,初宁是从小就非要欺负着成蛟,凡事都要与他争个高低。而熊睿和娉柔却是和和睦睦地玩在一起。娉柔人如其名,小小人人儿温柔可爱,总是乖巧地跟在熊睿身后。 看着他们两个,初宁就不再常常欺负成蛟了,大人们都认为初宁是进学懂事了,只有初宁自己知道,纵然他们一起进学“礼乐书数御射”,但初宁也只在“礼乐”上还算弄得明白些,其他方面全无心得。她虽然爱胡闹,但也是明理之人,如今确实自己技不如人,也就没有理由总是再欺负成蛟了。 初宁的字一直练不好,这是她长久以来的痛处。另外初宁九岁时第一次同嬴政他们学习剑术,她因为拿不起一把青铜剑,被成蛟和蒙家兄弟嘲笑了好一阵子,“舞刀弄墨都不适合初宁!” 只有嬴政安慰初宁,现在她年纪还小,拿不起沉重的铜剑很正常。 华阳太后和婧嬴夫人也说宫中女子学习的宗旨在于修养情操,不在于样样精通,初宁不必事事都要与他们男子齐平。 如此初宁也就彻底放宽了心,只认真学习自己感兴趣的文章乐器,不想听的课便不去了,渐渐的,大家都习惯了初宁在泮宫来去自如。 这日,初宁又偷懒没去泮宫,躲在华阳宫里赏花。下午嬴政带着一个木匣来见初宁,“宁儿妹妹,这个送给你。” 初宁十分好奇,“是什么?” 嬴政打开侍人捧着的木匣,里面是一把精致的青铜短剑,“我特意命铸剑师打造了这把青铜短剑,比寻常青铜剑轻便些。如此,宁儿也可持剑同我们共习剑术了。” 他的声音很轻,初宁心中突然有些莫名的悸动。上次初宁因为拿不起青铜剑,不能学习剑术而生气了好一阵子。后来想通了才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没想到嬴政都记在心上,还特意为她打造了一把特殊的青铜剑。 初宁试着拔剑出鞘,果然比上次那把青铜剑轻了许多,稍许力气便能持剑,她喜不自禁:“真好,谢谢政哥哥!可是我许久未去练武场,也忘记了看你们所学的那些剑法,如今我都不知该怎样舞剑了。” 嬴政见初宁笑得明媚,花瓣似的唇间含着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甚是可爱,不觉心醉神迷:“无妨,我教你。”说着,他站到初宁身后,左手扶着她肩膀,右手握住她持剑的手,慢慢带着她的手转腕舞剑,“剑法不过劈、刺、点……” 嬴政温热的气息撒在初宁耳后,初宁越来越听不清他的话语,她感觉自己的心从未跳得这样快,脸上也滚烫起来,只得乖乖的任由他教自己舞剑。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年少的初宁第一次有了心动的感觉,明白了这些懵懂情事。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收了短剑,初宁打算亲手结一衿缨香囊赠与嬴政。学到用时方恨少,初宁平时本不喜女工,自然也就疏于学习,万没想到这小东西还挺难,学了许久也没弄好,做出的香囊实在是入不了眼,根本拿不出手。但她又不想假手于人,一定要亲自做一个可以送出去的香囊,于是便无限期搁置下来。 也正是这一年三月,魏公子信陵君联合燕、赵、韩、楚五国联军在黄河以南击败秦军。蒙骜败退,联军乘胜追击至函谷关,秦军闭关不出,此战过后,信陵君名震天下。秦王怒于此战的失利,身体大不如从前,病来如山倒,五月便轰然离世,谥号秦庄襄王,十三岁的嬴政立为秦王。 那日恰好初宁出宫回家看望父母和弟弟,正与弟弟逗乐之际,宫中突然来人禀报,大王驾崩!华阳太后急招父亲入宫奔丧议事! 外人评说秦王子楚自登基以来便宣布大赦天下,施德布惠于人民;攻灭东周国,迁东周公于阳人聚,以阳人地赐于周君,奉其祭祀,实乃明君。 对初宁来说,从她记事起,大王便对她十分亲切疼爱,小时候调皮捣蛋惹得父亲责罚,大王也都替她开脱免责,是她的救星。初宁和成蛟能成为宫里的混世小魔王,也都是因为大王对她们的宠爱。 如今骤然听见他离世,初宁也万分伤心,想着政哥哥和成蛟一定更加难过,便跟着父亲一起连夜入宫。 匆匆赶到章台殿,政哥哥静静立于秦王榻前,默默流泪,一旁的成蛟在楚夫人怀中嚎啕大哭。初宁的心不由得揪紧,嬴政此刻仍旧习惯性地压抑着心中的痛苦,实在令人心疼,他若能像成蛟那般发泄伤痛,也会好过些。 可是他不能,一直以来的坚忍性格让嬴政不许自己肆意宣泄悲伤,而人的性格行为一旦坚持得久了,也就变成了他改不掉的习惯。 宗室大臣到齐后,便开始商量国丧新君之事。 嬴政被众人围在其中,那天晚上直到离开,初宁都未曾与他说上话,两人只得在泪眼摩挲之间远远相望。初宁心中想要安慰他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活着的人应该好好活下去,以慰逝者在天之灵。 秦王政元年,国丧完毕三日之后,咸阳宫举行了隆重的新君继位大典。 嬴政年少继位,从先王的遗命,尊吕不韦为仲父,国政皆委政于太后和吕相邦,公子成蛟封长安君,食邑河东万户。 继位大典前夕,昌平君突然叫住初宁,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初宁,以后你不能在称呼大王‘政哥哥’了。” 初宁不以为然,“为什么?” 昌平君握着初宁的肩膀,缓声道:“你要记住,从现在起,他不再是你的政哥哥,他是秦国的王!” 那时的初宁并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嬴政继位后,他们的日子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是一同进学,不同的是,嬴政时常会和朝臣廷议国家大事,因此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少许多。 但是嬴政对初宁说过,“你不必像他们那样称我为王,我依旧是你的政哥哥,永远都会是你的政哥哥。” 因此初宁单纯固执的认为,他们三人一起长大,过去、现在、将来都会一直这样亲密无间,连枝同气。 也并不仅仅因为初宁年少天真,从小在宫中长大,大人们的权势斗争她都看在眼里,并不是不明白。只是她觉得,至少他们三人是最了解彼此心性的,也必定都不会做出那些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事情。 但越长大越发现,世事变迁,不经意之间已然身不由己,一切似乎只能是初宁年少时的一场美丽憧憬。 第3章 雅集 秦孝公十二年,秦建都咸阳营建宫室。咸阳位于秦川腹地,渭水穿南,嵕山亘北,且有着险峻可依的东函谷关、西大散关、南武关、北萧关等“四关”形成的天然城墙,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防。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秦国向来珍惜人才,自孝公发布求贤令以来,秦国不断招贤纳士,使得秦地英才毕集,渐渐由弱转强。 秦王政元年,韩国遂派水工郑国入秦,献策在北洛水,渭水支流间,穿凿一条大型灌溉渠道修渠,此举虽然劳民伤财,但是关中雨量稀少,土地贫瘠,如果能够发展关中的农田水利,以提高秦国的粮食产量,增强秦国实力。 廷议之后,为长远打算,吕不韦决定征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任命郑国主持,兴建这一工程。 嬴政成了秦王后,初宁在宫里更加自由了,也不必再等着蒙恬和蒙毅生日时候才能出宫,嬴政送给她一枚玉符,准她随时随地可以出宫游玩。 成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身为王弟长安君,学业自然是不能荒废,还得学习处理政务,将来成为嬴政的左膀右臂,至少初宁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这几年成蛟越来越不喜欢吕不韦,说他总是针对自己,在修渠这件事情上,成蛟一直是持反对意见,还有一些大大小小人事情,吕不韦总是打压他。可惜现在吕不韦把持朝政,嬴政年少未能亲政,诸事也都委托与他。 成蛟每每和初宁说起这些事情,都是又生气又无可奈何,“王兄就是脾气太好了!吕不韦一向专断朝政!私建书院广招门客!如今还欲编写什么学说!如此名扬六国,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只识秦相邦,不识秦王了!” 初宁夺过他手中的杯盏,“你小声些,我们正在宫外,人多嘴杂!” 成蛟摆摆手看向窗牖外人来人往的街上,“哼!随他们去,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他吕不韦!” 与成蛟不同,嬴政对这个仲父一直很尊敬,他唯一与仲父想法不同的是在诸子百家的思想选择上。 而初宁因为弟弟熊睿和吕不韦的女儿娉柔一直很要好,所以尽管成蛟总是跟自己抱怨,她都一直对吕不韦讨厌不起来,但也说不上喜欢。 “诶。”成蛟忽向牖下挥挥手,初宁抬眼望去,只见魏国太子增正从安车上下来,向他们点点头。 魏太子增为质于秦多年,每次于宴会上相见,他总是淡然微笑,初宁与他并不相熟,但印象还不错,觉得他温润如玉气宇翩然,比之此时同样在秦国为质的赵国公子赵勉总爱多管闲事要好太多。初宁与赵勉每次见面,总是是少不了一场针锋相对。 成蛟此时招呼太子增上来同坐,眼看他走进云中阁,初宁问成蛟道:“你怎么叫他上来?你和他很熟络吗?” “还可以啊,我觉得和他挺谈得来。” “谈得来?你们什么时候相谈了?” 成蛟依然微醺,“就是上次...上次...什么时候?我忘了...” 店家引着魏增走进来,“公子成蛟今日好兴致,原来是楚王孙也在此!”他浅笑盈盈对他们点头。 初宁亦起身行礼,成蛟一把拉着魏增坐下,给他倒酒。 魏增端起酒杯道:“上次和公子相见还是在相府上的雅集,多日不见,公子的酒量更好了。” 初宁颇为意外,“成蛟,你参加这样有趣的事情居然不叫上我!” “怎么会?我知会你了,可是那天你和王兄驰马游猎去了。” “哦。”初宁意味深长地看着成蛟说:“那下次再有这样有趣的事情,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 “好好好。” “从前便听说楚王孙能言善辩,想必定能在雅集上拔得辩论头筹。”魏增看着初宁温柔的说道。 能言善辩初宁还真不行,她只是能在嬴政面前耍点小性子,“太子言过了,我也就能耍耍嘴皮子,怎么能辩得过相邦的门客,只是想去看看公子成蛟的口才。” 成蛟摆摆手道:“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连你都辩不过!”语罢和魏增举杯对饮。 少了宴会上的拘束,初宁发现魏增也是个十分随和有趣的人,没有他那个年纪的刻板,难怪成蛟能和他成为朋友。 离别之时,三人相约下次一起去参加相府雅集。 成蛟的酒量确实长进了,喝了许多酒,脸通红但依然清醒,他下楼后便去如厕,初宁和魏增先行到门口等安车。 初宁站在魏增身边,感受到身旁投来的目光,她些无所适从,但依旧大方从容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双手却是藏在衣袖里,悄悄紧握着。 一辆安车突然停在了他们面前,传来一个男子轻蔑的笑声。正是初宁最讨厌的赵勉,他掀开车帘,细细打量两人:“多日不见,吾都不知魏兄和芈妹如此相熟了,竟在云中阁相会。” 初宁敛容,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汝今日又未饮药而出?” 魏增赶忙解释:“赵兄误会了,吾与楚王孙只是偶然在此遇见。” “你们在和谁说话?”成蛟从云中阁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赵勉怭了成蛟一眼,轻哼一声,便驱车离开了。 初宁嗔怒道:“真是毁了一天的好心情,怎么在哪都能遇见这个野哉竖子!” “竖子不足与谋,也不值得楚王孙生气。”魏增温柔地看着初宁,果然还是一个小丫头。 “确是竖子!”初宁抬头看着魏增继续说道:“若是他有太子殿下万分之一的和易,我也不会讨厌他了。” 魏增朗声笑道,“吾甚幸何当王孙夸赞?” 初宁含笑:“太子俊杰文雅,自是当得。”她心想至少现在看起来是如此。两人相视一笑,就此分别。 回宫的路上,初宁问成蛟为什么要去相府,他不是讨厌吕不韦吗? 成蛟靠着安车眼神突然锋利道:“我要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小时候吕不韦也担任过他们的夫子,那时候他并没有为难成蛟,但似乎从嬴政登基后便有些不同了。初宁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又说清是什么。 三月后相府又一次举行了雅集,初宁换上男子打扮同成蛟、魏增一起前往。 初宁常常扮成男子同成蛟一起外出,他早已见怪不怪,但却让魏增惊讶了一番。“王孙如此装扮,倒真是一位清秀文雅的小公子了。” 三人到时,辩论已经开始了,厅里站满了六国来的文人墨客,他们三三两两围绕在一起,或激励到手舞足蹈,或平淡的说说笑笑般的交谈着。初宁第一次真正见到辩论,心里为之震撼,如此多有才之士居于吕不韦门下,恐怕六国真会只知相邦,不识秦王。 这个念头在初宁脑海里一闪而过,人群有一个身着楚国服饰约莫三四十岁的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一手执笔,一手拿着竹简,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停下,拿笔记录。 初宁走到他身边,看见他竹简上一手漂亮的楚篆,心中多了一份敬佩。没办法,自己的书法练不好,便羡慕别人的一手好字,便行至他面前问道。“先生是楚国人?” 那人停笔看着初宁,眼前这个少年面容俊逸,衣着华贵,但并不是相邦的门客,相邦门客再多,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小小年纪就能来相府,不知是何处的贵公子,若是能结交,说不定也能够得到帮助。便道:“在下李斯来自楚国,小君子也是楚国人?” 初宁一笑,“吾虽是楚人,但是生养在秦国,所以见先生一身楚国服饰,便觉亲切。” “原来如此,不知小君子如何称呼?” “在下熊睿。”初宁不便透露自己女子身份,一心只在李斯竹简上的笔录,便随口借用了弟弟的名字。“不知先生为何独于他人不同,不曾说话,却一直执笔书写?” 果然是楚国贵族,只是生养在秦国的楚国贵族也不少,李斯一时间也摸不清对方身份,遂道:“小君子以为辩论是为了什么?” 初宁想也没想道:“自然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见解。” 李斯点点头道:“在下认为,不止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见解,如果能够学习到别人独特的想法认识,那也是不小的收获。” “所以,先生是在记录别人的想法!”初宁觉得这个李斯的确与众不同,“先生所记可否借吾一阅?” “当然。”李斯把竹简递给初宁。 竹简上笔墨横姿,记录得十分仔细,只是初宁虽然识得楚篆,但却不如秦国小篆那么熟悉。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吾实惭愧,竟不能完全识得楚国文字。但先生的字写得真真是好呢!” 李斯谦虚道:“在下只是写得多了,不过天下七国便有七种文字,且谁都不肯改变,殊不知为了扞卫一国之名,却也阻碍了文治教化的交流……” 初宁听李斯娓娓道来,不觉心悦诚,服眼人的确是个人才。 魏增在不远处看着二人拿着竹简讨论,他见初宁满脸喜悦,心中竟也莫名欢喜起来,她这一心向学的样子还挺可爱。早就听闻她因深得太后,秦王喜爱,一直在宫中横行霸道,没想到她来这雅集,竟然不是来捣乱的。 两人聊了许久,初宁提出想借李斯笔录一卷,既是为了学习,也可以学习书法。 李斯道:“在下,也有用秦篆记录的竹简,待吴回去取来,睿兄稍候片刻。” “劳烦先生了,吾就在此次恭候先生。”初宁恭谨的说道。 不仅是魏增,一直游走在人群中,想要知己知彼的成蛟也注意到了从未如此礼貌的初宁,待李斯离开后,他来到初宁身边打听,“什么人啊?难得见你如此。” “他叫李斯,来自楚国,是荀子门生。我觉得政哥哥一定会喜欢他。” “怎么?你想举荐他?”成蛟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他可是吕不韦的人!” 初宁不以为意,“既然来了秦国,便都是秦国的人才!” “王兄身边,已经太多吕不韦的人了!”成蛟按着初宁肩膀道:“算了,你还是不要参与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情了。” “你说不,我偏要!”话虽如此,但初宁也知道了成蛟的意思,本想回宫去和嬴政说说李斯,如此想来还是得再考量一番。 离开大厅,李斯便开始打听熊睿身份,一个相熟的门客道:“熊睿是昌平君的公子啊!听说他与相邦的千金娉柔小姐十分相熟。” 李斯拍了拍脑袋,难怪觉得名字熟悉,自己居然忘记了在秦国为质的楚国公子昌平君!他虽进了吕府,但无奈一直未能出类拔萃,得到吕不韦的赏识,如今既然结识了昌平君的公子,只要自己把握得当,出头的日子一定很快就能到来了。只是李斯没想到,别人却已经把他归类了。 李斯特意选了自己写得最好的一篇文章,送给初宁道:“今日能够结识睿兄这个朋友,深感荣幸。” 初宁没有察觉出李斯态度细微的变化,“哪里哪里,我吾从先生这里学到了许多。” 待到下午,三人才离开,李斯一直热情的送三人出了相府。成蛟本来就对这里又偏见,眼下见李斯如此行为,他便更加肯定此人一定目的不纯。和魏增分开后,便一直对初宁说:“此人一定别有心思,他该不会是看出我们的身份?你可以不要被他给利用了!” 第4章 夜谈 初宁沉迷于李斯的游云惊龙的书法,淡然道:“我就学个书法而已,你未免想得也太多了!” 成蛟大笑,“难得难得!我们初宁终于肯好好练字了!也罢,看你那实在是不堪入目的字,我就不说他了。” “叫你取笑我!”初宁合上竹简,向成蛟打去。 安车里立刻哀嚎声起,二人吵吵闹闹地踏上回宫的路。 初宁每每想起成蛟取笑自己字写得难看时候的神情,便觉得生气,从雅集回来后,她便开始认真练习书法,发誓一定要让成蛟刮目相看。 回宫后,嬴政也问过她在雅集上可曾遇见什么趣事,初宁想了想成蛟的话,便也没有提起李斯。但每每看见李斯这篇学问深厚,文采非凡的文章,又让她纠结不已。 见她满目愁容,紫莲宽慰她说:“王孙都写了一个月了,要是不想写,便不写了罢!我瞧王孙的字,已经比以前好看许多了。” 初宁叹道:“我不是不想写,只是不想浪费人才,但是又害怕引狼入室反被禁锢。” “哪里来得狼啊?”紫莲凑过来看翻看竹简,“可是连虎都能被驯服,又何况是狼呢?” “你说得对!”初宁突然想明白,政哥哥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取长补短,反客为主。而且如果李斯如果真有抱负,也知道该归顺何人,她自己是在是不该想这么多。说罢,她便拿着竹简跑向嬴政的建章宫。 紫莲虽不明白,但她也早就习惯了初宁的急性子,也不多问,赶忙跟上初宁的步伐。 到了建章宫,初宁才知道,嬴政已经前往兰池宫赏花。初宁不禁懊恼这等悠闲事情,嬴政居然不叫她!立马心生一计,不管紫莲的劝阻,换上一身寺人的衣服前往兰池,看看政哥哥到底在偷偷干什么。 初宁也不让紫莲跟着,捧着竹简,一个人低调行走到宫道上,倒也没人认出她,真是刺激又有趣。正当她准备偷偷溜进兰池宫的时候,还是没能逃过侍卫的眼睛。 “那谁!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小人来给大王送竹简。”初宁转身低头,举起竹简挡住自己的脸,学着小寺人的声音弱弱的说道。 大王的侍卫可不是好糊弄的,他大声喝道。“抬起头来!” 初宁没办法,如果再耽误势必引来更多人的注意,到时候她的偷窥计划必定泡汤。 于是她抬起头,这是个侍卫果然认出她,一脸惊恐,刚要出声行礼。 初宁赶紧做了个紧声的手势,“不准告诉别人我来了这里,大王在里面吧?” “禀楚王孙,在的。”侍卫恭谨的回答道,心想这个小魔王竟然如此打扮,不知道又要干什么?自己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嗯。”初宁正欲转身,却突然瞧见侍卫身旁另一人熟悉的面孔。 竟是李斯,一月不见,他居然成了郎官! 初宁震惊得忘记还有其他人在场,“怎么是你?” 侍卫也是聪明人,虽然心里十分惊讶,但也懂事地站到另一旁。 就在刚才,李斯才真正知道雅集上“熊睿”的真实身份,心里一时感慨良多,先是深感自己错付良人,居然被一个贪玩女子戏弄,但转念一想,楚王孙既敢假扮太监去见大王,那和大王的关系一定十分亲近,说不定能让自己直接见到大王。他掩藏心思,平静地说道:“在下愚钝,竟不识王孙身份,还请王孙见谅。” “原是我骗了你,谈不上原谅。只是先生本是相府门客,一身才华,为何会入了军职?这卑微的郎官实在是委屈了先生。”初宁也琢磨不透吕不韦的想法,她都能看出李斯的才华,更何况吕不韦?他怎么会如此浪费人才? 李斯岂会不知郎官卑微,实在是离自己的雄心壮志太过遥远,而且自己已经三十三岁,真是耽搁不起。只可惜自己现在只能委身与吕不韦,来这宫中当他的间谍,监视蔡泽。 不过眼下既遇贵人,且见初宁神情多有不忍,李斯心中暗喜,女子也有女子的好处,心思简单,他只需要稍加引导,于是黯然道:“相邦是为了锻炼小人,万事也要从头做起。” 李斯打量着初宁的神色,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原是小人不懂转圜,出言不逊,惹恼相邦,才至于此,但既已身在其位,也必将担起职责。” “先生不必担心,你的才华我是知道的,必不让宝珠蒙尘!”初宁晃了晃手中的竹简说:“我今日来,本就是为了先生的事情!!” 李斯见状,也不再掩饰心中喜悦,赶紧行礼言谢,“有劳王孙记挂!今日之恩,小人毕生不敢忘怀!” 初宁走后,李斯赶紧整理自己的服装,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即将踏上青云之路。 入冬后,小雪飘飘,兰池宫中梅花盛开,点点红梅映着白雪,如此美景,政哥哥竟然独赏,初宁心中又多了一份怨气!她折下一束梅花,清香袭来,让她平静了许多。 嬴政早已清退宫人,站在门口的袁风大监是从嬴政回秦国后便一直跟随伺候着的,他是最了解大王和初宁的关系,也瞧得出,在大王心中,初宁不同常人,便不阻挠,由着她去。 初宁向他点头示意感谢,拿着梅花和竹简,悄悄走进殿内。此刻嬴政正独坐在空荡荡的宫殿中,阅读竹简。 他是如此认真,比平时的俊逸多了几份深沉,似乎有心事。也是,身为秦国的王,身上的责任自然不比常人,这样的政哥哥最让初宁心疼,她突然有些不忍打扰,躲在柱子后面不知不觉看呆了。 嬴政年少继位,国事都依仗吕不韦,父王临终之托,他自是相信仲父。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与日俱强,因此嬴政一直对法家治国理论心有向往。但吕近日兴建文信泮宫,广纳四方门客,欲集诸子百家之大成着书立说。这虽然是他的私事,却也表明了他与自己相左的治国理念。 如今吕不韦权倾朝野的势力,纵有朝野非议,但也都如过眼如烟,但是母后一直都站在吕不韦那边,这让嬴政有些失望却又无可奈何。 他心中迷茫,所想得不到,急切的需要一个指引!这偌大的咸阳宫,他无人可借力,只能自己强大起来,白雪漫漫,但他的心更加冰冷。于是他躲来兰池宫,想要消化愤怒,理出思路,明日才可一如往常。 嬴政突然注意到柱子后面的深切的目光,不由得怒从中来,“寡人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打扰吗?”他的语气是初宁从未听过的,带着王者不可侵犯的权势,犹如雷霆之势不容抗拒。若是旁人,已经被吓破了胆。 但是初宁不怕,她低着头,粗着声音道:“小人是奉楚王孙之命,给大王送东西来的。” “拿上来。”嬴政的语气缓和了许多,片刻他抬起头,注视着从柱子后走上来的小小身影,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脸上露出和煦的微笑。 初宁低着头憋着笑,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旁,递上梅花,却不知眼前人早已识破了她的把戏。 嬴政看着那张藏在梅花下的娇俏笑脸,心想也要作弄下这个胆大包天的丫头,竟然假扮寺人!于是他就这样看着她,并不接过梅花。 对方迟迟没有动作,初宁高举着的手快没有了力气,她忍不住悄悄抬眼打探,看见嬴政嘴角不加掩饰的笑意,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政哥哥早就发现了!”她放下梅花,甩甩手臂道。 嬴政拉过她的手臂,温柔的给她捏捏道:“你这丫头,要是这样被祖太后瞧见了,少不了你的训斥。”初宁的到来,让他感觉这宫中还有一丝温暖。 “就算是被训斥,我也要来看看,政哥哥为何独自一人来赏花!这等美事,居然都不叫上我!” “你呀!越来越胆大!”嬴政摘下初宁戴着的寺人宫帽,轻轻弹了下她额头道:“我只是想安静的看会书罢了。” 初宁赌气道:“原是政哥哥觉得初宁打扰你看书了!那我走了便是!”说罢,便假意起身要走。 难得平日里从不服输的初宁此刻竟一副小女儿心态,嬴政才觉心中爽快,也想逗她一乐,便拉住她,坐回自己身边,拾起案上的梅花道:“如此精心打扮,只是来送花的?” “当然不......止!我还有一个礼物。” “是什么。”嬴政饶有兴趣的问道。 初宁嫣然一笑,“在此之前,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情。今日,我在你的车架随侍里见到一个朋友。” “哦?那里竟也有你的朋友?”嬴政看着一脸认真的初宁问道。 初宁淡然回答:“我也没想到,那人原是一月前,我参加相邦雅集接识的...相邦的门客。” 嬴政转过头端详梅花道:“仲父的门客竟甘愿做车架随侍。” “此人名叫李斯,来自楚国,师出荀子。”初宁看见嬴政听见“荀子”眼神里闪过异样的光芒,便知可行,于是继续说道:“在雅集上,我便与他相谈甚欢,还向他借了一卷他的文章回来学习。” “那你缘何今日才说?”嬴政挑眉问道。 “他的字写得极好,我原只是想等自己练好字后,誊写一份给你一个惊喜。且他既是相邦的门客,自然由不到我来说。只是今日见他成了郎官,若只因见罪于相邦,一身才华抱负便被耽误,实在觉得可惜,所以才斗胆想替他求个机会。” 荀子的思想很接近法家的主张,嬴政看过荀子的着作《王制》,荀子认为王者之政在于用贤罢废、诛恶化民、赏罚分明,使人人归于礼义。处理政事要用礼和法两手。君王不用事必躬亲,要靠君子治国。另外必须明确尊卑等级,使之相互制约。他对此很感兴趣,荀子的学生想必值得一见。 “你的胆子何时小过?”嬴政笑道:“文章带来了?” “然。”初宁掏出竹简递过去。 嬴政展开竹简,见上面书法笔势雄健洒脱,不由得惊讶地看向初宁。 初宁解释道:“这是李斯所写,才一个月,我怎么会练得这么好。” “哈哈!”嬴政笑了笑,便开始认真阅读,此卷乃是李斯离间各国君臣之计。“果然足智多谋,他现在何处?” 初宁莞尔,“正在殿外值守。” “来人!传李斯觐见!”嬴政大喝到。 目的达成,初宁欲起身离开,嬴政却叫住她:“听听也无妨。” 不一会儿,李斯便恭敬的步入殿内,他不卑不亢地行礼跪拜,俯地说道“臣李斯为秦国千秋社稷!有一《论统一书》愿献于大王!” “寡人看了你的离间之策,思谋远虑,不同寻常,是为上策!你还有什么话,尽可道来。” 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样,是由自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奈何楚国不足事,而六国皆弱,唯有秦国具备统一天下的条件,于是李斯决定来秦国去施展自己的才能与抱负。今日这个场景他早已在心中思索盼望过百次千次,于是他慷慨道来:“凡干大事者,皆相时而动。过去秦穆公时候,秦国虽称霸西戎,但仍未能霸主天下,就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自秦孝公以来,周天子彻底衰落,各诸侯国之间连年战争,唯秦国变法图强,内改国政,外养兵力才逐步强大起来。现在秦国国力强大,正是完成一统天下的最好时机!如果再加以整饬吏治内修民德,丰实仓廪外扩兵马,那灭诸侯成天下大业便如同扫除灶上的灰尘那样容易.......” 第5章 初心 李斯所言正是嬴政心中所想,他忽然在黑暗里找到一盏引路的明灯。从未有人对十六岁的嬴政说过这些,仲父只是让他规规矩矩的学习,母后让他一切都要听仲父的话!其他人只知阿谀奉承或者卑躬屈膝!从未有人与他这样相谈志向和抱负。 嬴政心底涌起先辈们传承下来的雄心壮志,他生而为王!就要做这天下的王! 初宁没有仔细听李斯的陈述,她的心思都在嬴政身上,她看见他握住竹简的手微微颤抖,神情随着李斯的慷慨陈词而变。初宁知道这一切正是嬴政想要的,她不由得伸手握住嬴政的手,想感受他内心的激扬澎湃。 嬴政听得如此认真,他的思绪全都跟着李斯的话语,甚至没有感受到初宁手心传来的温暖。 初宁没有想到,嬴政和李斯两人如此谈得来,他们从论统一、谈到离间六国,再到帝王之术,两人心有灵犀的忘记了时间,完全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 而初宁就这样握住嬴政的手,伴着两人的声音,伏在案上睡着了。 待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兰池宫的寝殿之中,她想起,睡梦模糊之间,自己好像被嬴政抱来这里,不由得脸上一热。 “王孙,你醒了!”紫莲从殿外拿着初宁的宫装进来。昨天夜里,袁大监便派人悄悄传话告诉紫莲,夜深雪大,王孙不便回宫,就歇在兰池宫了,让她一早带着初宁的衣服过来。 “大王呢?” 紫莲一边帮初宁更衣一边说:“大王自下朝后,便和李长史在书房议事。” “李长史?”初宁微微一怔,“李斯?” “然,就在今早上,大王封他为长史。” 初宁想了想,“国尉现还空缺,李斯只用对大王一人,倒是方便他一展拳脚。对了, 紫莲,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午时了!”紫莲有些着急,早上祖太后和婧嬴夫人没有看见初宁,便有些起疑。 初宁也意识到了危机,“那我们得赶紧回去了!祖太后和祖母没有发现吧?” “不知道。”紫莲苦着脸说:“早上,她们就派人来问过了,我只得说王孙一早便来兰池宫赏梅花了。” “正好,咱们带些梅花回去!” 初宁和紫莲捧着梅花回到华阳宫时,华阳祖太后身边的元安嬷嬷已经在闱门等候她们多时了,看来事情有些严重。 华阳祖太后和祖母婧嬴夫人正坐在殿内下棋,初宁一如平常地说道:“祖太后!祖母! 初宁给你们带来了今年的第一朵梅花!” 两人并不理会初宁,继续下棋,初宁知道肯定又有人走漏了消息,正在思索怎么解释。 祖母突然说道:“姐姐是最喜欢梅花的,只是今年兰池宫的梅花虽美,但却好像少了些什么?” 华阳祖太后道:“随意就给人摘了去,是少了品行才德!” 初宁知道她们是在说自己,便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见初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祖母厉声道:“你身为一个女子,怎能随意在外留宿?” 初宁反驳道,“还不是因为雪下大了,而且夜深了回来也不方便。” 祖母文言神色更加忧郁,“知道夜深,还要去找大王!?” 初宁楞楞的站着,“夜深又如何,我找政哥哥,又没有错!” 祖母说不过她,只得叹息,“都怪我自己,没有教好你!” 华阳祖太后劝道:“初宁,你与政儿自幼一起长大,是情同兄妹,但现在你们年纪也大了,就该要知道避嫌。你留宿政儿寝宫,要是传出去,以后你谁还敢娶你?” 别人不敢娶,她还不想嫁呢!她只想要嫁给政哥哥,想到这里,初宁不免有些害羞,但言语还是不服输,“那便不嫁了,我就一直陪着你们!” “胡说!”祖母道:“我看你真是什么话都能说了!现在外面冰雪路滑,你也就不要出门了,回去把《周礼天官九嫔》誊写一百遍!好好学习女子四德!” 初宁上前伏在祖母膝上求饶,一边偷偷向祖太后眨眼睛,“这么多!我得写到什么时候啊!祖母!你就原谅孙儿嘛!让我多点时间陪着你和祖太后啊!” 祖母并没有被她打动。“你还不回去,就再多写一百遍!” 祖太后亦道:“好了,快回去吧,我和你祖母只希望你这个淘气丫头别再来气我们就行了。你不是最近都在练字吗?就好好写吧。” 初宁垂头丧气地走出大殿,待她离开后,华阳祖太后道:“妹妹,你还是不愿他们两个在一起?其实我们都看得出,政儿和初宁之间彼此也是有意的。” 婧嬴叹息:“王嫂,楚国何愁找不到适合的联姻女子,你我也都知道,情爱在这宫中实则是最空虚缥缈的东西,我实不愿她卷入权势的斗争之中。” 祖太后沉吟片刻道:“罢了,随你吧,但愿初宁能明白你的苦心。” 棋子无声落下,但是往事却不能就这样坦然放下。婧嬴与楚王熊完当初又何尝不是彼此真心相待呢?但是和家国天下相比,这点情爱便一文不值。 其实婧嬴也能理解当时楚顷襄王患病,熊完想要回国的心情。婧嬴不是不想去楚国,她甚至不怕触怒父王,愿意陪着自己丈夫偷跑回去,她也曾经劝说过父王,可是熊完却瞒着她,不惜抛下她们母子,偷偷跑回楚国继承王位。 那一天,婧嬴在宫中正打算以死相逼父王,让他放熊完回去。但却突然接到消息,熊完刚在黄歇的掩护下偷跑出了咸阳。 在那一刻,婧嬴才知道,相伴十年的枕边人原来从未真正相信过自己。而自己此刻为他所做的这一切竟是那么的可笑。 熊完登基为楚王后,便派人来接她们母子,但婧嬴已经心灰意冷,这只不过是楚王为了维护自己面子和与秦国的关系。她不需要王后的虚名,更不想去面对那个不信任自己的人,她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份相知相许的真心而已。 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初宁被祖母禁足于华阳宫,对于她来说,誊写都算不了什么,禁足才是让她最难过的事情!待在这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实在是无聊,好在嬴政和成蛟常常来看望她。蒙恬也常常派人送来些新奇玩意,连魏增也有送东西来。 不过初宁最期待的是和她的政哥哥相处,但无奈每次嬴政到来,祖母总是要来插上几句。 嬴政还未注意到长辈关于他后宫事的打算,他现在唯一在意的,只想做的就是沉寂蛰伏,紧紧把握住依靠,以待来日。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将来一定要说服战胜吕不韦,打赢这场思想的战争! 先是李斯这个臂膀,然后还要在暗中悄无声息的扩充只属于自己的势力。 年幼时在赵国,嬴政和母亲相依为命,但是回到秦国后,母亲不再有那么多的时间陪着他,而原本就陌生的父亲也无暇与他亲近。同为王子却不同命运的弟弟,他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幸运的是在这生疏冰冷的宫墙里还有一个初宁,是她带着嬴政走进咸阳宫的生活,陪着嬴政熟悉习惯那些他被命运夺走的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 幼时在赵国受到的伤害,早在嬴政的心中筑起了高高的围墙,但初宁就像是冬日里的一抹阳光,照亮温暖了他冷酷脆弱的内心,让他不必在栖身黑暗。 一开始,嬴政惊讶于世上还有初宁这样脱略形骸的人,但后来他也发现了初宁骄横爽利的外表下,也和自己一样,藏在不易察觉的脆弱。因此唯独对初宁,嬴政才能够卸下自己的盔甲。他既痛恨命运作弄,也感想上天将初宁送到他的身边,让他的生命力多了一份权势之外的渴望。 嬴政也曾经向往过自由翱翔天上雄鹰,可他身而为王,便永远再无可能。他只能将这一切寄托在初宁身上,能看着她一直这样无忧无虑,自己也心满意足了。 对李斯的晋升,吕不韦并没有感到十分意外,况且他此刻有更加烦恼的事情。 当年在赵国,吕不韦忍痛割爱将赵姬献给秦王,后来便一直在暗中守护着赵姬母子。秦王去世后,赵姬畏惧深宫寂寞,两人这才旧情复燃,但是随着嬴政渐渐长大,吕不韦觉得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因此他正在苦恼,该如何顺理成章的摆脱赵姬。 反而成蛟却为了李斯的晋升来质问初宁,“我就知道,李斯的事情肯定少不了你的功劳!是不是?” 初宁趴在案桌上,麻木的誊写着,“妇德谓贞顺,妇言谓辞令,妇容谓婉娩,妇功谓丝炱….” 成蛟夺过初宁手中毛笔,“你倒是回答我呀!初宁,你是不是抄书抄傻了!” 初宁伸了伸懒腰,“这破笔真难写字!” “你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到底是不是你举荐的李斯?” “是是是!他被吕不韦罚去当郎官,我可看不下去。” 成蛟叹了口气,“你以为他真是被吕不韦罚去的?他分明就是吕不韦的间谍!” 初宁想起在兰池宫的那个夜晚,嬴政和李斯的确是两心相惜,便道:“李斯遵从法家思想,就和吕不韦的治国理论相左了,他们两人迟早分道扬镳。而且不管他们如何,只要政哥哥好好把握就行了。” 成蛟仍旧有些不满的说:“你不知道,最近那李斯可是深得王兄喜爱,宠爱之势甚至可以堪比甘罗!” 初宁微微正色,“你别总是吃这些旁人的醋,其实大王现在最需要有人站在他的身后支持他。” “我知道。”成蛟突然认真起来,“吕不韦现在得意,王兄总有一天会给他好看!” “哪有这么严重?我总觉得吕不韦的心里也是一心为了秦国的。” 成蛟失笑,“你就是妇人之仁!” “哪有!你又想取笑我!”初宁又想动手,但眼下她又更要紧的事情,于是便拉住成蛟,逼他帮自己誊写《周礼天官九嫔》。 初宁这次被祖母禁足了几个月,她不明白祖母这次因何会这么生气?她很想向祖母诉说自己对嬴政的心意,但又实在是不好意思表达。 大雪消融,万物复苏,初宁得到两个好消息,一是她一直最讨厌的赵国质子春平君回国了,二是祖母终于解除了她禁足,心中立马快意万分。 重获自由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好好出宫逛一逛,再到云中阁不醉不归。 难得这一天,嬴政也陪着初宁一起出宫了,带上成蛟,蒙恬、蒙毅,五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不论国事,只凭开心。 在这一天,吕不韦也终于想出了自救之法,他发现自己的门客中有一位天赋异禀的男子,可以“阴关桐轮而行”的嫪毐。 于是吕不韦让嫪毐假受腐刑之罪,剪眉除须,顺利以寺人身份入侍太后,太后终于是接受了嫪毐。吕不韦好不容易摆脱了赵姬,本来可以放下心中的担忧,但难免又有些失望。 他与赵姬,终也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不可追的往事,对于吕不韦而言,培养嬴政是他最重要的事情,他不敢忘记先王嬴子楚对自己嘱托。而对于自己曾经最爱的女人的孩子,他也早就把嬴政当作是自己的孩子。 嬴政自从重用李斯以来,吕不韦也逐渐觉察到一些变化。此刻的嬴政已经不再是个年少的毛孩子,十七岁的嬴政开始有了自己的政治想法。不久前国内发生严重蝗灾,“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大饥疫病流行。为解救饥荒,嬴政下令凡黎民纳粟千石,可拜爵一级。 吕不韦欣慰自己的努力让嬴政成长为一个王,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帮嬴政扫除政治道路上的一切阻碍,让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王。 第6章 浮友 雨后清新的夏日。 初宁和紫莲从上林苑的湖中采了莲蓬回来,祖母的身子从年初开始就虚弱下来,医师用了大堆的补药,祖母的身体才勉强维持,但仍常常心悸失眠。 这下,初宁不敢再出去疯玩胡闹惹祖母生气了。 但好像是刮起了一阵捉摸不透的风。太后也身体抱恙,术士则称太后寝宫风水不宜养病,于是赵姬也得到祖太后允准,前往雍城大郑宫居住养病。 魏国也来遣来使节称魏王患病,欲召太子增回国。 李斯才离开章台殿,在宫道上遇见初宁的车架。他自上任以来,便开始一直忙于策划离间六国之计,已经许久没有遇见初宁了,便谦和恭谨道:“臣李斯,拜见楚王孙!” “先生不必多礼。” 李斯微微皱眉,“臣有事禀知王孙。”说罢,看了看初宁的随从。 初宁便下车让紫莲先回去,自己与李斯同行。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阳光明媚的宫道上,“先生请讲。” 初宁本以为李斯是为大王的事,没想到李斯却言:“相邦欲派长安君出使韩国。” “成蛟?”初宁不忍惊呼,但很快恢复平静,“相邦竟如此信任长安君,此事已成?” “臣刚才遵命拟旨,想来王令应该就要到长安君手中了。” “这倒是一个历练的机会。”成蛟这些年虽然也参与朝政,但没有什么实际差事,而且他吃喝玩乐的事业一件没有落下,完全一个闲散贵族。如果出使韩国顺利,那他也能在朝堂上真正有一席之地了。 李斯微微靠近道:“臣以为王孙会长安君担心?” “然,这倒是长安君第一次出远门。”初宁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先生何以如此说?” “臣听闻王孙与长安君自幼相伴,十分交好,此行乃是大秦想要韩国割地百里,实在一重任也。若成,自是大功一件,但若败,只怕长安君便再难受命了。” 初宁知道成蛟其实一直都是有雄心壮志的,不然他不会那么讨厌吕不韦。难道吕不韦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想让成蛟死心? “的确,并非人人都有甘罗的计谋口才,若非他游历列国归隐田园,此行或许便不由长安君了。”初宁知道,李斯要说的应该远不止于此,“不知先生有什么高见可以助长安君一臂之力?” “谈不上高见,臣以为长安君可以效仿甘罗之计。眼下,魏太子增即将返国,便可联合其共诱韩王。” 初宁恍然大悟,赶紧谢过李斯,去寻成蛟。她来不及思考李斯的用意,或许李斯是想还自己人情,或许他只是不想让吕不韦得逞。但是初宁知道成蛟的脾气,他收到王令,一定会认为这就是吕不韦的奸计,会马上去找大王告状!初宁得在此之前拦住他! 但很快,初宁也觉察出一些异样,成蛟祖母夏祖太后,来自韩国,再加上这份关系,这件事其实对于成蛟来说也是易如反掌。 那吕不韦举荐成蛟的用意何在? 初宁在羽阳宫门口拦住了成蛟,她硬是把激动得大喊大叫的成蛟给拖回了殿中,宫人们早已对此见怪不怪了,还以为两人又是在玩闹折腾。 初宁一口气说完遇见李斯的过程,成蛟才安静下来,她趁着空挡赶紧接连喝了好几杯水。一路跑来,她已经热得满头大汗。 她随手拿起成蛟的户扇,一边扇着一边说:“你是不是一直都误会吕不韦了?他拱手给了你这么好的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成蛟双手撑头,十分苦恼,他不想承认,但也琢磨不透吕不韦。毕竟他也不过十五年纪,心思谋划远不及身经百战吕不韦。 初宁见他痛苦不已,便道:“你与魏增交情颇深,你能说服他吗?” 成蛟沉默不语。 “现在纠结这些也没用,先处理好眼前的事情吧!”初宁放下户扇,这会儿她才从炎热中缓过来。 成蛟的随从度一来传话,夏祖太后要成蛟前去叙话。 初宁拉起成蛟,帮他整理好衣服道:“你稳重些,这个样子,夏祖太后肯定不放心你出远门,哪怕是回她的故国......” 成蛟忽然狡黠一笑,“初宁,今日你竟如此温柔?实在是难得一见!” 初宁轻笑,“你错了,最近我都很听话乖巧啊!” “不!”成蛟突然握住初宁肩膀,低头问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 初宁大惊!但转念又觉得好笑,自己从来只当成蛟是好兄弟,也爱作弄他,只是今日,确实担心成蛟,才如此苦口婆心,没想到却被成蛟误会了,看来自己以后也得对他好点了。 初宁猛然垫脚,用额头撞开成蛟下巴,“你少做梦了!你怎么会喜欢你,我们可是好兄妹!” “哎哟!”成蛟放开初宁,摸摸自己的下巴,“我也担不起你这喜欢!” 初宁湛然大笑,成蛟忽又一本正经的看着她,初宁第一次被他看得不自在,便道:“夏祖太后还等着你呢,我也得回去了。” 转身刚走了几步,却被成蛟拉住衣袖,“昨日婧嬴夫人叫我母亲过去叙话。” 成蛟走上来,揽着初宁肩膀,“婧嬴夫人说…觉得我们两挺适合。” “适合?适合什么?”初宁心中莫名慌乱起来,转头对上成蛟探寻的目光,只听他一字一句道:“当然是适合结为夫妻啊。” “哪里适合了?”初宁推开成蛟,“我们两个每天打架,还适合?” 阳光洒在成蛟身上,不经意间,他的个头已经拔高许多,正是一个俊朗少年,初宁抬头看着他,“成蛟,该不会是你喜欢我吧?” 成蛟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从容地说道:“我觉得每天和你打打闹闹的,也挺有趣啊。” 初宁无奈,“可这也不是喜欢啊?” 成蛟微微一怔,“那什么是喜欢?” 度一小心翼翼地提醒,“君主,兴乐宫那边还等着呢。” 初宁轻叹,“下次再说吧,你先去忙正事。” “好。”成蛟摸摸初宁的头发,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初宁很不适应,她看着成蛟渐渐的远去背影,心中苦闷不已,“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宫人们见楚王孙垂头顿足,纷纷躲开,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她不高兴又被作弄。 成蛟步入兴乐宫内,夏祖太后正在殿内看着案几上的衣服深思。她头发花白,背也有些驼了。 夏姬不过比华阳年长十岁,只是长年隐忍沉寂在风光无限的华阳身后,连岁月都明显待她更加残酷无情。 成蛟忽然有些自责,他已经许久没有来看望这位亲祖母了。 “祖母。”成蛟走到夏姬身前轻声行礼唤道,“成蛟来了。” “成蛟,”夏姬抬手招呼成蛟来她身边坐下,她摸着成蛟头发,“孙儿长大了,祖母趁着眼睛还看得见给你做了身衣服,快试试,看合不合适?” 成蛟心有不忍,“祖母何苦亲自做这样伤眼睛的事情。” “平日里也是闲着。”夏姬将衣服给成蛟披上,“祖母能为你做的事情不多……” 初宁折了根柳枝慢慢地走回华阳宫,她实在想不明白,祖母为什么会想要将她许配给成蛟,上次夜宿兰池宫,难道长辈们还没有看出她的心思吗? “王孙!”紫莲在华阳宫门前远远就看见初宁一边甩着柳枝一边往回走,她跑上前小声道:“王孙,君主来了!” “父亲!?”初宁睁大眼睛。 紫莲担忧地点点头。 初宁赶紧丢掉柳枝,理了理头发和衣服向宫内走去:“父亲没说我什么吧?” “没,我说少主也给长安君送去了些莲蓬。” “嗯,知道了。” 初宁在殿门口偷偷往里望去,却听见父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初宁回来了?” 她即刻乖巧的步入殿内,“拜见祖太后,祖母,父亲。”随后坐到父亲身边,“父亲,母亲和弟弟都还安好吧。” 昌平军微微颔首,“嗯,只是自你上次回家后,睿儿便越加顽皮了。” 初宁一愣,“父亲这话,是在怪女儿?睿儿本就…活泼,和我一样,都是父亲生的。” “明年便是及笄之岁,还这般伶牙俐齿,谁敢娶你?” “每次都是这句话,谁要娶我?你们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初宁转过头,借着倒水的功夫,小声嘀咕。 “安排什么?”昌平君接过水,“你又在说些什么?” “父亲你等会怎么安排啊?要在这里用膳吗?”初宁随口说道,她和成蛟都还未到成婚的年纪,这件事也不用急,要拒绝,也得日后她和成蛟一起来回绝才是。 “不了,一会我与吕相邦还有事情要商议。” 昌平君小坐一会便离开了,初宁送他出去,昌平君示意随从离开,问道:“初宁,刚在章台殿外,李斯和你说了什么?” “父亲原是为这个来的?”初宁也不隐瞒,将经过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父亲。 昌平君缕了缕胡须,“你如此在意成蛟?” 初宁一惊,慌忙解释道:“不是的!我们之间只有兄妹之情!” “那就好。李斯此人沉稳敏锐,谋略不俗,可以结交,但你也要知道,因为他是楚国人,你与他也不可在人前太过亲近,以免旁人胡乱猜忌。” “女儿知道了。”不过初宁的心思都放在了父亲的前一句话上,“原来父亲也不想女儿嫁给成蛟啊?” 昌平君甩甩衣袖,“有时候太过熟悉也不是件好事,走了!得空也回家看看,你母亲很是思念你。” 初宁回来后,婧嬴夫人便问:“初宁,你刚给成蛟送了莲蓬去?” “然,可是……” 华阳祖太后笑道:“初宁待成蛟是真好呢。” “当然要好,我们两个总角之交自然情同兄妹。”初宁天真的说道,有了父亲的支持,她更加放心了。 华阳祖太后和婧嬴夫人相视一眼,也不再问下去了。两人心有灵犀,成蛟此去韩国短则月余,长则数月,初宁现在不以为然,等分别后自然会会思念。 傍晚时分,嬴政派人给初宁递来一封帛信,“盼与宁妹共赏上林夏荷。” 初宁脸上不禁泛起红晕,她小心翼翼的将帛信放进梳妆台的抽屉中,便前往上林苑游湖赏花。 落霞将天空染得粉紫,高挑挺秀的嬴政身着缁色袍服,于一片碧波红花之间负手而立,飘逸出尘的颀长背影深深印刻进初宁心里。 嬴政感受到身后热烈的目光,转身眼里便撞进一抹雀跃灵动的小小绯红身影,刹那间,心也跟着跳动起来,他向初宁伸出手:“宁儿,你来了。” 两人坐上湖边停放的小船,微风拂来,湖面微波粼粼。嬴政屏退众人,摇着船桨,小船慢慢漂进荷花丛中,萦绕的花叶摇晃,荡漾起清幽淡雅的香气。 第7章 玉簪 初宁双手托腮乖巧的坐着,看着对面的嬴政毫无威严地挽起袖子,不紧不慢地摇晃着船桨,倒像是一个普通的船夫,便笑道:“政哥哥还会划船啊?” 嬴政摇摇头,“原是不会,但和你在一起,便会了。” “为什么?”初宁不解其意。 嬴政含笑,“你不会划船,只好我来划,自然是不会也得会了。” 初宁轻哼一声,随即唱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她望着湖里的荷花莲蓬,突然想起成蛟,不经意间一时间出了神。 嬴政摘下初宁看着的荷花,放入她手中,“怎么不唱了?在想什么呢?” “成蛟就要出使韩国了,你对他有信心吗?” 嬴政淡然说道:“自然,成蛟已经长大了,他需要这样的锻炼,也需要这一份功劳。”说着他伸手入湖中轻轻划拨着湖水,“而且你不是已经替他想到办法了吗?” 初宁迎上嬴政探寻的目光,回想起遇见李斯的情景,此刻才惊觉是那般凑巧。“不对,不是我,是李斯!但也不对,是不是政哥哥你故意让李斯在那里等我的?” 嬴政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初宁注视着他,“既是你的意思,那又何必要从我这里拐这么大个弯?” 嬴政淡然道:“以成蛟的性子,若非如此,他是不会坦然接受的,而且他一向是最听你的话。” 初宁扬了扬嘴角算是微笑,“既是如此,那他才没有长大,反而是我在历练。” 嬴政指尖绕上初宁垂鬟的燕尾,“那你可愿再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在咸阳秘密购置一处宅院,既不偏远,也不显眼。” 初宁一愣,“为什么?” 嬴政笑意冉冉,“因为我也长大了。” “少框我。”初宁笑着摘下一片花瓣扔向嬴政,“到底是为什么?” 嬴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深意,“宫中各方耳目,很多事情都多有不便,所以这件事还得你去帮我做,才不引人注意。” 初宁果断回答:“诺。” 其实是第一次听见嬴政说起他在宫中这样的处境,初宁不愿去追问各方耳目来自何处,她不想也害怕听见自己熟悉的那些名字,但只要政哥哥信任她就好了。 一池荷香,两缕情思。 伴着蝉鸣,两人躺在船中静静的看着日落,也是十分美好。 记着父亲的话,待祖母的身体好了许多,初宁便出宫回家住了几日。 成蛟约见过魏增过后,便开始准备出使韩国,忙得不可开交,初宁也不便去打搅他,便只带着仆人在咸阳寻找合适的宅院。 可是交通便利又低调的宅院实在不好寻,主仆三人被易房带着看了多日,都没有遇见满意的。 随侍初宁的寺人进宝问紫莲,“紫莲,王孙怎么突然想要在咸阳买一处宅院,还神神秘秘地不让声张?” “王孙说她想要买一处宅院来种满梅花和荷花,不让声张,大概也是怕君主不许吧。” 这天上午,初宁又在咸阳看过几个宅院,都不合适,心中烦闷不已,便回到家中昏睡了一下午,可惜梦里都是在咸阳街头茫然寻找,让人放松不得。 紫莲见初宁醒来后还是一副忧心的模样,便拿出初宁的琴,“咸阳这么大,总会有王孙中意的宅院的,不必太过着急,我也许久没有听过少主的琴声了,不如抚一曲,散散心。” “也好。”初宁坐在院中轻轻抚上琴弦,上一次弄琴还是在建章宫中,她抚琴,嬴政看书。 初宁想到这里,心中宽慰了许多,便起指拨弄琴弦,婉转的琴声悠扬流淌而来,如浮云柳絮,天地阔远随风扬;又似花底泉水,浪漫流连…… 最后一声清音落地,初宁将微风送起的一缕头发挽到耳后,却听见一名男子的声音:“琴音袅袅如鸣佩环,旋律悠远婉转连绵,原来王孙还有如此好琴艺。” 初宁侧首,一袭黛蓝色身影莫入眼帘,魏增正长身玉立于门廊。初宁午睡才起身,并没有正式梳妆打扮,只披着件月白色的裼衣,乌黑青丝随意飘散在腰间。 不知魏增在那站了多久,初宁从未以如此样貌示于外人前,不免有些慌乱,悄然低头道,“太子过誉了,不知殿下怎会来此?” 魏增走到初宁面前,“明日,我便要回魏国了,特来向你辞行。” “该是我去送别殿下的。”初宁精致的小脸上娥眉远黛,长长的睫毛微微扑闪,脸上渐渐泛起红晕,无声无息地勾魂摄魄。 魏增温言道:“初宁,我想问你一件事。” 若非亲近之人不可随意称呼女子闺名,骤然听见魏增叫自己的名字,初宁一下子愣住了,“嗯?” 魏增缓缓道来:“我年长你十岁,也有姬妾,你是否在意?” “在意什么?”答案显而易见,初宁却不敢相信,忐忑不安起来。 魏增郑重其事的说道:“你可愿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在初宁的心中,魏增只是一个朋友,一个和煦的大哥哥,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魏增,不由对上他深情的目光。 魏增执起初宁的手道:“待我回国继承王位,便迎娶你做我的王后可好?” “不妥吧。”初宁抽出自己的手,转过身去,“我还未曾及笄呢...怎能谈嫁娶之事?” “我等你。”魏增在身后温柔的说道,双手抚上初宁的头发,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表达求娶之意,而且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之人,初宁已经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魏增轻轻挽起初宁的头发,为她插上一只细雕兰花白玉簪,“无法参加你的笄礼,我提前送你,我的心意。” 初宁抬手去摸玉簪,却被魏增一把牢牢握住,“接受我的这点心意好吗?” 魏增手心传来的温暖让初宁有些颤抖,“可...我没有什么好回赠于你。” “再为我抚琴一曲吧。”魏增低头在初宁耳边轻语,几乎要把她包围进自己的怀抱里。 初宁突然想起她的政哥哥,曾经也是这样的温柔细语,教她舞剑。 “好。”初宁顺势坐下,离开魏增的怀抱,随着玉指轻弹,一段澄然秋潭的琴声落落成吟,宛然深山邃谷风声簌簌,毫无半点风花雪月之情,于此情此景终是不合时宜。 一曲而过,初宁摸着琴弦宛转措词,“殿下以后定会遇见你的知己的…我...不能做你的王后,宫里的规矩那么多,更何况是王后!你知道我的性子,我受不住那么多的规矩,我…” “此刻不用回答,你再好好想一想吧。”魏增心领神会初宁的以音意神。今日原本只是来道别,但见初宁玉指弄琴,难得的娇俏温柔,倒让魏增心动唐突了。 不过家国联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实在不必急于一时。 魏增走后,初宁拿下玉簪,秀发随之如瀑布般滑落。 初宁仔细端详手中的玉簪,她未曾想到第一次为她绾发鬓髻的人竟然是魏增,百般思绪涌上心头。本来是打算明日去送一送魏增的,如此一来,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玉簪真好看。”紫莲笑道:“想来太子殿下也是花了不少心思。” 初宁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那就给你吧。” “我可受不起!不过,王孙,这魏国王宫的规矩是怎样?我不清楚。”紫莲俏皮地眨眨眼睛,“但这咸阳宫里的规矩也不少啊?” 初宁瞥着她,“你想说什么?” 紫莲捂嘴坏笑:“难道王孙也不想做秦王的王后?” “好啊你紫莲!竟敢取笑我!”初宁伸手弹了弹紫莲的脑门。 紫莲赶紧躲开,“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初宁浅笑如云,“这不一样,刚才我那只是拒绝太子的托辞罢了。若是政哥哥,我自然是愿意为他守规矩的,而且我相信政哥哥也定然不会约束于我。” 主仆两会心一笑,初宁道:“这事谁也不许说啊!” 紫莲点点头,“我知道。” 初宁放下玉簪,清脆的声音让初宁打了个激灵,“可是太子怎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来访?” 紫莲想了想说:“我听说太子殿下下午便来向君主辞行。” 初宁心底浮起一丝不安,但又说不清是什么,只得轻叹,“罢了,你去帮我把进宝叫来,我有事交代给他。” 初宁拿出一方锦帕将玉簪包起来递给进宝,“进宝,你将此物送还给燕国太子,只说这是太子殿下落下的东西就行了。” “好勒。”进宝将东西小心翼翼的握在手中。 傍晚时分进宝回话,太子殿下还未回府,他将东西转交给管家了。 翌日,魏增回国,初宁便在家中躲了一天,这是她十四年第一次如此胆怯。一月后,魏王崩,太子增继位。 成蛟不久也要出发前往韩国了,临走前两人自然是要在云中阁相聚。只是没想到成蛟一来便扔给了初宁一支檀木匣子,“原来你不肯嫁给我,就是为了这个?” “什么啊?不过才几日不见,我竟听不懂你的话了?”初宁打开匣子,心里一惊,竟然是她还给魏增的那支细雕兰花白玉簪,只是少了那方锦帕。 成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看见初宁长叹一声,便道:“那日魏增回国可是在城门口等了你许久,众人还以为他是舍不得离开秦国,只有我知道,他是在等你,可惜……” 成蛟一直盯着初宁不动神色的脸庞,“最近我一直在忙,没得空问你,你和魏增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初宁突然笑了起来,凑到成蛟面前,抬眼凝视他,“你吃醋了吗?” “我干嘛要吃醋?”成蛟伸手推开初宁的额头,“傻笑什么呢?我又不喜欢你。” “真的?那等你从韩国功成回来,我们一起去跟祖母回绝了这门亲事。” 成蛟却道:“此事不急,左右我们两个现在还年轻,不会这么早成婚。我是这样思量的,你我自然都不想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成婚,如果日后我们各自都有了心上人,再去回绝也不迟。但如果一直都没有喜欢的人,还不如就我们两个凑合着过了。” 初宁眉头紧锁,只听成蛟继续说道:“总好过被指婚联姻吧。” “你就别咒我了。”初宁终于忍不住啧舌,“我一定会遇见自己的心上人的。” “我不是咒你,只是想得长远。”成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些都是后话,你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成蛟努嘴看向桌子上的檀木匣子。 “魏增回国前一日曾来送我这个玉簪,说他打算回国继承王位后,便娶我做他的王后。”初宁平缓道来,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竟没看出魏增有这样的心思!”成蛟惊讶得连连摇头,旋即又感叹道:“居然还真有人敢娶你这样凶悍的女子!何其勇哉!” 初宁横了成蛟一眼,“你少胡诌!我哪里凶悍?想娶我的人多了去了。” 成蛟讪笑,“是是,你最温柔了。”他上下仔细打量了初宁一番,捏着下巴问道:“刚才就这么言之凿凿,又拒绝了魏增,跟哥说实话,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第8章 关雎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落霞下的那个翩翩少年和他转身的微微一笑,已经住进初宁心里。 初宁目光闪躲,“哪里,我只是不想嫁去魏国,那么远!又没有你们在我身边,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初宁拿起一块枣泥糕吃起来,但是言语和动作都掩饰不了她欣喜又羞涩的神情。 “跟我还不说实话?”这次换成蛟凑了过来,“瞧你都脸红了!” 初宁赶紧摸摸自己的脸,确实有些发烫。 成蛟突然拍一拍自己脑门,一本正经的问道:“初宁,你该不会是喜欢我王兄吧?” 猛的被人道破心思,一向机敏的初宁反而愣住了,这让成蛟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看着不同往常的初宁道:“自小我就知道你待他与我不同,我真傻,竟然今日才理会其中缘由!” 初宁举起酒杯,“我对你也是极好的啊。” 成蛟亦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初宁,我更想知道,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初宁望着窗牖外飘过的一片落叶痴痴的说道,“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时时刻刻都想见着他,做什么事情都会想到他,大概就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王兄待你也是极好的,真好…”成蛟神情有些失落。 “你怎么了?” 成蛟轻叹:“我们三个一起长大,现在你们两人芳心暗许,可不只剩我一人独自悲伤。” 初宁安慰道:“你一定会得遇你的窈窕淑女。” 成蛟不禁苦笑,“但愿此生有幸。不说这个了,最近我筹备出使韩国的事情,才发觉事事都是千头万绪,实在没想到竟然这么难……” 两人互述心事,难免又是不醉不归。 三日后成蛟离开咸阳,出发前往韩国,嬴政也出宫相送。 嬴政和初宁两人在城楼上看着成蛟的车队慢慢消失在天际。 初宁眺望着远方憧憬道,“我还没有离开过咸阳呢,真想出去走一走,看看这广阔天地。” 嬴政看着初宁向往的神情,颇为动容,“以后我带你去可好?” “好!”初宁用力点点头,心底的暖意在两人眼中融化开。 成蛟离开后,初宁少了拌嘴的人,发觉生活是少了一些乐子,她也算是理解了成蛟的思量。成蛟的婚事不可能自己做主,在没有遇见他喜欢的,又身份相当的人之前,自己也算是他退而求其次的最佳选择了。 身在其位难免不得已,可无论如何,日子都得继续,这样每天打打闹闹,也是挺有趣。 初宁派进宝在宫外继续寻找宅院,有合适的,初宁再出宫定夺。 这天,进宝进宫来回话说寻到一处宅院,请初宁去看看,她便悄悄换上男装出了宫。 安车驶过咸阳城最繁华的一段街市,路过云中阁,初宁不免又想起成蛟,不知道他现在路上怎么样了。 再转过两条街道,安车拐进一处富丽又不失格调的气派宅院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小道里,停在一处寻常住宅前。 “王孙,就是这了。”进宝搀着初宁下车。 初宁和紫莲站在门口,“王孙,这里虽处闹市中,却是难寻。” “位置确实不错,也够隐蔽。风头都被旁边给挡了去,要是不进来,根本还以为是旁边那座大宅院。” 进宝前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位约莫五六十岁的老者。“你们来了,进来吧。” 一进院内,只见四面游廊环绕,院中石子漫成的甬路直指着厅堂,干净爽朗。廊前开沟数尺,一系清泉绕阶缘至后院。西边的竹架上爬满了花藤,把原本老旧荒疏的院子映衬得清丽质朴。 老者一边引路一边介绍,“这里是我家主人早些年来咸阳做生意时的住处,现在他回乡陪伴妻儿养老,便打算把这里卖掉。” 初宁跟在老者身后,“这个院子不一味追求富丽堂皇,十分清新脱俗,想来你家主人也是个淡泊名利之人。” 老者慢悠悠说道:“然,他常常说纵然赚得钱财无数,但若余生一人也是无意,终究是骨肉亲情最为重要的。” 初宁微微动容,“也是,别的始终是身外之物,世上也唯有情比金坚。” 老者将三人引至后院内厅中坐下,“宅子是老旧了些,但君子稍作修缮,也无碍了。” “嗯。”初宁点点头而后问道,“先生可知,旁边那户人家是何人?” 老者淡然道:“旁边是巴郡第一富商清夫人在咸阳的宅院。当年吕相邦修建书院,筹编简册,清夫人带头捐赠了不少钱财,她与我家主人也是旧识。” 初宁含笑,“清夫人?一名女子竟能在男人的商业天下中取得一席之地,还如此慷慨,能与这样的奇女子成为邻居,也是我的荣幸。” 初宁当即便买下了这座宅院,命进宝悄悄带人好好将院子修缮一番,清理沟渠种上荷花,原有的花架留着,沿着游廊旁种上海棠,再在后院种上梅花。这样一年四季都能有花香相伴。 成蛟离开后半月抵达韩国新郑,时节入秋天气转凉。 这天,初宁到宫外看看宅院修缮情况,进宝办事很是得力,进展不错。初宁满心喜悦,不久以后,便可以给政哥哥一个惊喜了。 哪成想她刚回宫,便在甬道上听见宫人们议论纷纷,说赵国贵女乐馨即将来秦国。 “怎么回事?”初宁赶紧让紫莲拦下两名宦官问话。 “小人听说,是赵王听闻太后身体欠佳,特派武襄君之女前来探望,为此太后也从雍城正赶回咸阳。” “太后既然身体欠佳,为何还要从雍城正赶回咸阳?那赵国贵女直接去大郑宫不就行了吗?” 另一个宦官道:“小人还听说,这本就是赵王想与我大秦联姻,因此特地送来贵女,而且赵国贵女也是太后为大王看中的人,表面上是看望故人,实际上是与大王相看来的。” 初宁淡淡地说道:“知道了,下去吧。”她表面上镇定始终,双手却狠狠抓着身下的软垫,待他们离开,才怒气冲冲道,“都怪近日我只顾忙外面的事情去了,竟浑然不知这样大的消息!” 紫莲看出初宁慌乱的心思,小声劝道:“王孙也不必担心,大王的心意是在你这里的。” “可我还是觉得烦闷,大王自己都不急,为何赵王偏偏要如此?紫莲,你再去宫中四处悄悄打探一下,我先回去问问祖太后的意思。” 初宁慌慌张张赶回宫中,祖太后正在殿中听乐师弹奏,闭目养神。如此悠闲雅致却被初宁的突然闯入打断,“祖太后!” 祖太后靠在倚几软枕上抚额闭目道,“又去哪儿野了跑回来,如此慌张?” 初宁径直跑到祖太后身边,苦兮兮地说道,“祖太后,初宁有事情找您!” “罢了。”祖太后坐起身来对乐师道,“今儿你们都回去吧,明日再来。” 乐师走后,祖太后看着初宁,“怎么了?这是又闯什么祸了吗?” “不是的!”初宁坐到祖太后身边,拉着祖太后的胳膊道,“祖太后,今日我听闻赵国贵女就要来咸阳看望太后了。” 祖太后懒懒道:“是有这么回事。” 大家果然都知晓,看来一定是祖母要瞒着她的,初宁撒娇道,“可是,大家都说这赵国贵女是赵王想要和秦国联姻,故而才来与大王相看的,不然太后何苦要从雍城赶回来?” 祖太后毫不意外,“政儿也确实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是该有个人来照顾他。” 初宁心中一紧,更加着急了,脱口而出,“那也不能是赵国女子啊!” 祖太后笑道,“那你觉得哪国女子合适?” 初宁斩钉截铁地说道:“自然得是来自我们楚国的不是?” 祖太后点点头,“是了,但是大王的后宫也不会只有一人,赵女随侍在侧也是可以的。” “可是…”初宁低头犹豫要不要说出自己的想法。 祖太后看了她一眼又言,“毕竟是大王的婚事,一切还是要看政儿的意思。倒是你,着急慌张的,怎么这般在意?” “没有啊!”初宁摸摸头发,“我只是替政哥哥着急而已。” “你呀!小小年纪便如此爱操心,谁的事情都要管。好了,下去吧,我身子也有些乏了。” “然,初宁告退。”初宁乖乖退下,既然祖太后说一切还是要看政哥哥的意思,那她也就放心了。 华阳祖太后看着初宁离开,脸上止不住笑意。侍女元安扶着祖太后进殿休息,“祖太后,我瞧着王孙对大王在意得紧呢,您何不在劝一劝婧嬴夫人,让她成全了孩子们呢?” “婧嬴一生深陷执念走不出来,哪里是我能劝得了的?”祖太后在软塌上躺下,“不过,我现在也觉着初宁越是在意大王,她就越不适合做这个王后。” 初宁回到自己房间,静静坐下,她只觉好似一场风雪忽然就来了,毫无预兆的让人冷得心里发慌。大王的后宫也不会只有一人,现在是赵国贵女,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政哥哥的情意会不会分给其他人? 不一会儿,紫莲从外面回来了,“王孙,事情确实如那两个宦官所言。另外驿馆有消息传来,君女乐馨三日后便会到咸阳了。” 初宁先是一惊随即黯然道:“真是说来就来啊。” 紫莲一面给初宁倒水一面说道:“我还打听到君女乐馨是赵王妹妹弋夫人与赵将武襄君的独女,武襄君离世之后,赵王可怜遗孤,便将乐馨接入宫中教养。传言乐馨自幼养在宫中,聪明伶俐,也是颇受赵王喜爱,尊同公主,性子也是有些娇纵的。” “颇受喜爱不也还是被当作联姻的棋子远送他国?”初宁哀叹:“秦赵同宗,王族之间本不联姻,乐馨得赵王看中只怕是赵王早就做好了今日的打算,君王的这般宠爱不要也罢。” 紫莲亦叹道,“只是,自来各国贵女大多都与他国联姻,多半也是为国为家身不由己。” “紫莲,我心里烦闷焦躁得很,你去将祖母给我棋谱拿来,让我分分心。” 初宁拿着棋谱,努力把一切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静下心来自己与自己对弈。 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丝丝苦涩又缠绕上来,初宁丝毫没有睡意,在窗边抱膝而坐,惆怅的心绪在晚风中摇曳。 胧月渐渐被黑云遮蔽,慢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的小雨,紫莲拿来一件披风给初宁披上,“秋夜骤雨,王孙小心着凉。” 初宁语气哀怨不已,“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关雎》原是哀而不伤的,怎么我现在说出来却觉得那么伤心无奈。” 紫莲安慰道:“诗歌我不懂得,可是王孙,你何来求之不得啊?大王对你的情意,我瞧得是真真的。” “现在是只有我一人,可将来大王身边会有很多女人,我现在光是想想就觉得难受,紫莲,我怕我会忍不得。” 紫莲怯怯的说道:“可是…男子都有众多姬妾。” “是啊,母亲也是常常独守空房,幸好还有弟弟陪着她。”初宁苦笑,“女子真是可悲,先是联姻再是忍耐,竟丝毫由不得自己,无从选择。” 紫莲将初宁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王孙与大王两心相许,便不是身不由己,而且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第9章 双清 秋雨绵绵引来一夜忧思惆怅。 翌日,太后便回到了咸阳。午后,初宁想着嬴政应该已经忙完了朝政,便来到建章宫。见嬴政在殿内一如往常的阅简,心中便有些不快,自己为了他的事情忧心不已,正主却若无其事,他就这样坦然接受了赵女吗? 嬴政放下竹简对上初宁一脸凝重又稍显怒气的脸庞,有些疑惑,“宁儿?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初宁走到嬴政案前坐下,双手伏案也不看他,盯着桌上的简牍撅着嘴道:“政哥哥还有心情阅简啊?” “为什么没有心情?” 初宁抬眼看着嬴政,一字一句带刺地试探,“就快有一美人送到大王跟前了,大王还能静下心阅简?” 原来是为了这事,嬴政在心里暗笑,这丫头分明是吃醋了,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初宁,“是眼前这个美人吗?” “自然不是,”初宁被嬴政深情的眼神看得心跳加速,在就快要跌入温柔前,回过神来,“那赵国贵女就要来了,大王就一点也不期待?” 嬴政漠然道:“关我何事?” “啊!?”初宁一下子愣住在原地,目瞪口呆。 嬴政拿起竹简说道,“她是来看望母后的,关我何事?” “可是人人都说,君女乐馨是赵王送来与秦国联姻的,是太后为你相中的人。”初宁目不转睛看着嬴政,不放过他脸上一丝表情的变化。 “非也!”嬴政神色突然深邃犀利,像荆棘丛中燃起熊熊烈火,“母后同我一样痛恨赵王,断不可能让我与赵国联姻!” 初宁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可是那赵国贵女已经来了啊,而且太后也回宫了。” “此事左不过是赵王一厢情愿,母后只是面子上抹不开罢了。”嬴政有些无奈,还是温言抚慰,“她来就来了呗,既是来探望母后的,就让她探望吧,我自是不用理会的。” “当真?”初宁的眼中重新焕出了光彩。 见初宁如此在意自己,嬴政喜不自禁,像醉酒一般再无法隐藏心中情思,“当真!我更在意的是眼前这个美人。” 初宁小脸蓦地红了,低垂眼帘,如扇般的睫毛轻轻跳动,慌张说道,“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政哥哥你情不由衷罢了!”刚说完,便如同小猫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嬴政甚至来不及叫住她,看着初宁的背影一闪而过,心中温暖却也纠结进了一丝疑惑。母后是定然不会让他娶赵国女子的,赵王自知当初是如何对待他们母子的,如今他也不会一意余行到如此地步。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隐情,说不定是有人故意寻事。 该来的总会来,就算初宁幻想了千万种意外,赵国君女乐馨还是如期来到了咸阳王宫,与太后同住在甘泉宫。 君女乐馨入宫那日,初宁故作镇定的在宫中下棋,却将棋子一枚一枚狠狠地落在棋盘上。 紫莲有些心疼,“王孙,这暖玉棋子都快被你给摔坏了,你可轻着点。” “你不关心我!”初宁捏着棋子,“竟然在意这个棋子?” 紫莲宽慰她道,“王孙,进宝已经去瞧了,想来一会便会有消息了。” 初宁拿着棋子仔细端详,“紫莲,你说我是不是很小气啊?政哥哥都那样说了,为何我还是容不下那个乐馨?” “那是王孙太过在意大王的缘故...”紫莲的话还没说完,进宝便跑了进来,“王孙,我瞧见那个赵国贵女了,长得确实漂亮呢!” 初宁勃然大怒,挑眉看他,“你说什么?” 紫莲赶紧给进宝使了个眼色,进宝立马心领神会,“但是和王孙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你可不许骗我!” “我哪敢呐!我王孙要亲自去看看吗?” “我才不要。”初宁想了想,放下一颗棋子,“她自会来向祖太后问安,我且等着。” 午后,太后赵姬便带着君女乐馨来看望祖太后。 初宁躲在大殿廊柱的纱幔之后,看着太后和乐馨步入殿内。只见乐馨一张鹅蛋脸上容色绝丽,蛮腰羸弱风姿动人,声音也是尽显柔和娇媚。 初宁跟着温柔的小声学了一句,“馨儿拜见祖太后。”即使没有那种韵味,她还是不禁自己打了个寒颤,“矫情!” 一番寒暄之后,赵姬问道:“怎么不见初宁?” 祖太后瞟了一眼身后微微一笑,“那丫头,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疯玩了。” 赵姬关心道,“初宁也不小了,明年该是她的及笄之岁了。母后也该为初宁好好打算一桩亲事啊。” “这丫头自幼被余给惯坏了,娇纵任性,还是多留几年,磨磨性子的好。” “母后思虑长远。”赵姬顿了顿,“秋暮夕月,儿臣打算八月十五在甘泉宫设宴,邀请宗室亲眷团聚赏月,还望母后能赏光为晚宴增添光辉。” “汝有心了,那余便也出来走走。” 赵姬恭声道:“儿臣恭迎母后。” 之后又是一番无关紧要的过场话,初宁便回到房间拿出棋谱自己对弈,进宝十分疑惑,“紫莲,王孙以前可是最不喜欢这些文绉绉又慢吞吞的东西,近日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那个赵女让主心神不宁,王孙也只能用这棋盘困住自己了。” 进宝摸摸头在廊下石阶坐下笑道,“其实王孙这样安安静静的也挺好,咱们也能省省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初宁表示要眼不见为静,便出宫去收拾她给嬴政寻找的院子。 进宝里里外外都打点妥帖了,工人们按部就班的修葺院子,初宁看了一圈,站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门匾,淡然道:“一别两清,这里便叫双清院吧。” 听见初宁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紫莲有些惶恐,她这主人近段时间都有点反常,“王孙,什么别不别的啊?休要浑说了” 初宁清朗一笑,“逗你玩的!梅花独天下而春,荷花浊恶世而不染,这‘双清’呢,指的就这两位花中的清雅君子。” “确是独特的好名字。”身后传来一名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 初宁回身,见街角对面宅院侧门微开,一位穿着简单,却不失华贵气质的中年妇女正站在门口和蔼地看着她。 初宁微微欠身,“夫人气度不凡,难道正是清夫人?” 妇女微笑点点头,初宁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解释道:“这名字只是我随口一说,并为当真,夫人切莫在意。” “无妨,刚才见你的背影,让我想起了我远嫁的女儿,她也如你这般喜欢这些清雅的花花草草。所以我见你也颇觉亲切,不知道小姑娘怎么称呼呢?” 初宁谦和笑道:“初宁。” “听闻王老回乡陪伴妻儿养老,要将这宅院卖掉,我本想回来见他一面,没想到还是没遇上。不过今日一见,我又多了一位灵动有趣的小姑娘做邻居呢。” 清夫人眉目间俨然已有岁月的痕迹,但还是难掩她的风姿绰约优雅秀丽,年轻的时候必定也是艳冠群芳。 初宁含笑,“夫人谬赞了,只是近来我们修葺院子,颇有打扰,还请您见谅。” “人之常情自然理解,况且我也不常在此。”清夫人语罢,身后来了一位随从在她耳边细说了什么,随即她转头对初宁说道,“不巧我还有事,下次有机会再与你畅言。” 初宁和紫莲回到院子里,“这个清夫人确实有些不同,咱们这个院子的前主人王老明显财力远远比不上她,而且人已经搬走很久了,她却都还记得,不像父亲常说的那种利尽情疏的商人。” 紫莲颔首:“那‘双清院’这个名字呢?” 初宁摇摇头:“我再另外想想吧。” 这日,初宁又出宫来宅院。彼时她正不顾形象地和紫莲一起在院子中打理花草,一个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男子突然走了进来,向初宁行礼道:“在下庞勇是清夫人在咸阳的管家。” 初宁这才想起来他就是那日清夫人的随从,赶紧拍拍手上的泥土,“嗯,不知阁下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我家主人已经出远门行事,临走前为姑娘你准备了一份乔迁之礼,吩咐我务必要让你收下。”庞勇拍拍手,两名仆人抬着一块“双清院”的门匾走了进来。 初宁一惊,“这?原本只是我的一句玩笑话,夫人实在是不必在意的,这我可不能收啊。” 庞勇赶忙弯腰作揖,“姑娘可一定得收下,夫人交待了,这是个好名字,若姑娘只是担心冒犯了夫人名讳而舍弃,实在是可惜了,所以特意备下这份礼物。吩咐我如果办不好这个差事,也就不必向她复命了,姑娘你可不能让我为难啊!” 初宁有些犹豫,但见庞勇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只好道,“有劳夫人费心了,既是如此,我便收下了。清夫人心胸旷阔,的确是让人佩服。” “多谢姑娘。”庞勇也松了口气,指挥工人挂好门匾。初宁从房间里抱来一盆姿态优美的莲瓣兰,“听闻夫人的女儿也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我没有别的什么好回赠夫人的,人们皆以秋兰为佩,却忘记了秋兰也是极美的。这株素冠荷鼎清雅冠世,与夫人最为相配,还劳烦你务必替我转交给清夫人。” “那庞勇先替夫人谢过姑娘了。” 初宁目送他们离开,抬头看着门额上的双清院,伫立良久才伸展活动手臂感叹道,“确实相配。” 很快便到了仲秋合宫夜宴当晚,初宁陪着祖太后前往甘泉宫赴宴,祖母婧嬴夫人一向不喜热闹,这次自然也不会参加。 华阳祖太后到时,众人已经到齐了,大家起身向祖太后行礼。嬴政走上去扶着祖太后入坐,顺便向祖太后身旁的向初宁眨了下眼睛。 初宁身穿水芙色华衣宫装,一头墨玉般的秀发用金丝细带结鬟于顶,燕尾垂于肩上,难得的细致打扮,楚楚动人。 初宁亦向嬴政莞尔一笑,两人相视一眼,皆是温柔。 众人都落座后,赵姬少不了几句客气话,之后晚宴便开始了。鸣钟击磬轻歌曼舞,席间觥筹交错酒香四溢,众人言语欢畅,表面上一片热闹非凡。 吕不韦神色稍显凝重,赵姬身边得意洋洋的嫪毐实在是让人心烦。赵姬宠爱嫪毐,他可以了解。但是随着赵姬对嫪毐的日渐宠信和重视,她竟然将自己的事物不管大小,全权交由嫪毐处理决定。 有了太后的宠幸,嫪毐也渐渐聚集了一股自己的政治势力。吕不韦看着自己一手促成的对手,百感交集。而太后看见蹙额落寞的吕不韦有些心疼,但更多是报复的喜悦。 如今的嫪毐正引得朝野侧目,昌平君又怎会不懂吕不韦的心思,他轻摇杯盏,“今日太后特意准备的桂花蜜酒实乃佳酿,相邦怎可辜负?” 两人举杯之际昌平君又轻描淡写道:“大王亲政之后,有些人便不似如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相知酒入腹,吕不韦稍释重负,“还得有劳丞相与本相一同辅佐大王,让大王顺利亲政。” “本君自当鼎力相助,这是臣子本分,也是祖太后的期许。” 第10章 月出 人生如酒,酸辣苦甜,各尝滋味。 两人又饮一杯酒,话语也轻松了些,吕不韦道:“年年岁岁,孩子们都长大了。方才见王孙初宁出落得宛若出水芙蓉,丞相好福气啊!” 昌平君微笑颔首,“只是小女性情顽劣,不似令嫒娉柔,乖巧娴静,让人省心。” 吕不韦摇摇头,笑道:“哪里让人省心?只是丞相没有见过小女顽皮的时候。” 昌平君笑着举杯,两人抛去政事,开始闲话家常。 嬴政其实也不喜这种无聊的热闹,一堆女子叽叽喳喳,让人心烦,看似其乐融融,实在都是各怀心思。 奈何初宁总爱凑热闹,尤其是这次,她必然是不会错过。此刻初宁正泛着惬意的表情,乖坐于祖太后身侧,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看着对面云娇雨怯的君女乐馨。 嬴政云淡风轻的正襟危坐于殿中,时不时看看初宁才觉安慰,但看她那个故作淡然的样子又颇觉好笑。 乐馨一直关注着嬴政,不免发觉他的眼神一直在注意着自己对面的初宁,心底嫉妒油然而生。这些天嬴政见着自己,总是清冽冰冷,如严冬寒雪。本以为他是性格如此,只是今日相见,才发现他还是会笑的,只是这温柔的一面却不是对着自己。 对于楚王孙初宁,乐馨也有所耳闻。昌平君的女儿,自幼由华阳祖太后养在宫中,仗着祖太后的宠爱,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 乐馨惆怅之间与初宁瞬间眼神交汇,发觉对方好似在轻笑自己,心中勃然大怒,更是不甘,便起身道:“馨儿远道而来,幸得大王照拂,愿为大王献上一曲邯郸踮屣之舞,以示感谢。” 嬴政没有听见君女乐馨的轻声细语,他只见初宁突然一愣,随即转过头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便跟着也是一愣,忽才发觉大殿之中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看着自己,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身旁的袁风赶紧小声提醒道:“君女乐馨要献舞。” “献舞?”嬴政挑眉,有些不明所以。 原本热闹的气氛突然沉闷下来,太后也颇觉尴尬,她知道自己儿子对初宁的心思,本来也是赞同的,此事起因完全是碍不过枕边人的情面。 幸好祖太后赶紧解围,“不少人邯郸学步,今日有君女献舞,余也可一饱眼福了。”说罢,微微转头看向初宁,逼她收回那锋利的目光。 嬴政这才反应过来,“都听王祖母的意思。” 乐馨刚才一直婉婉有仪,恭谨低头并没有发现嬴政失态,根本没有听见自己说话,不然恐怕要当场气晕过去。她听见嬴政如此说,便立即兴高采烈的去换舞衣,趾高气扬的从初宁面前走过。两人目光交汇,不免又是一场电闪雷鸣。 片刻,乐馨便换上了一袭轻薄飘逸的霓裳羽衣从月下走来,华容婀娜衣袂飘飘,宛若月中仙子,众人皆为之惊叹。 乐声轻扬而起,乐馨荡漾着张扬傲然的笑容,她莲步飘逸,脚腕银铃随着细碎的舞步发出清脆灵动的响声。只见她舞姿轻灵风姿万千,抬腕舒手飘忽若仙,顾盼流连之际眸含春水,一颦一笑令人迷醉。 初宁只觉看得头晕眼花,心中怒气翻腾却又不得发作,只好一个劲的吃菜喝酒,分散注意力。 她吃味的样子,嬴政全然看着眼里,微笑着侧身对袁风说:“把寡人这盘芸蒸鸡块送给初宁,这是她最爱的食物,告诉她慢慢吃别噎着,不用担心。” 初宁心中气闷,正忿然作色,袁大监突然捧来一盘她最爱吃食,并小声转达了嬴政的关怀,不用担心。 简单的四个字让初宁惊喜不已,抬眼对上嬴政温柔关切的目光。四目相视之间,心意相通。 乐馨妩媚动人的漫舞着,娇艳若滴的眼神一直在嬴政身上,看着他指示身边大监把自己的食物送给了初宁,眼底闪过一瞬震惊,差点乱了舞步,好在她很快调整过来,没有让人察觉到异常,只得强压下心中怒气如无其事的继续翩跹而舞。 舞罢歌尽,乐馨站起身来气若幽兰般微喘,她抬手拂过耳边发丝,姿态娇媚花亦逊色,大殿之中惊绝之声不绝于耳。 “邯郸踮屣之舞果然名不虚传……” “君女不仅天生丽质,连舞蹈也是这样明艳动人……” 乐馨顾盼自得,看见初宁故作漠然,旁若无人般津津有味的品尝着那盘芸烩鸡块,便语气酸涩嗤笑道,“楚王孙想必是还在长身体,胃口这样的好。” 初宁若无其事地用梜夹起一块鸡肉,“能吃是福,《月令》上说:仲秋之月养衰老,行糜粥饮食。花好月圆夜,又有君女名舞相伴,赏心悦目,我自然胃口大开。”说罢,拂袖遮面又自顾自的吃起来。 乐馨秀眉一蹙,本想激怒初宁,奈何对方并不接招,反倒奚落自己一番,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便觉烈火灼心。 但她又不能像初宁这般随性,在众人面前她得注意自己赵国来使的身份,若再与初宁纠缠,不知对方还会怎样?只得低垂眼眸,做出一副文静受气楚楚可怜的样子,说不定还能得到大王怜悯。 只是她又失算了,嬴政自是心不在此,浑然不觉,只听祖太后轻斥道:“初宁,不可无礼。” 本就是对方先挑衅,初宁怎肯服输?正欲反驳,眨眼之间瞥见父亲目光如炬,只得收起架势小声抱怨,“我又没有说错。” 气氛又尴尬起来,太后身旁的嫪毐见状立即上前恭敬谏言:“大王,祖太后,如今外面浓云已经散去,月朗星稀,正是赏月的好时刻啊。” 祖太后看向殿外朦胧夜色,往昔浮现脑海,有些动容,“余有些乏了,如此月色,可惜辜负,大家有心的便前去观赏吧。” “那我也出去透透气。”初宁得到祖太后准允后,微笑着看了嬴政一眼,如释重负的转身走向殿外,刚才吃得是有些多了,她也得去散散步。 月色撩人,殿内在座的不少人也三三两两的结伴来到殿外赏月,享受美景良宵。 一轮清澈的满月高悬在墨蓝的夜空之上,轻柔的月光倾泻在园中一池秋水中,波光灵动熠熠生辉,宫阙廊腰上一片流光银辉覆盖了所有的沉重心事。 初宁沿着湖边步道小径漫步在静谧的月夜中,远处不时传来几声欢声笑语,天光云影和人间欢愉从未如此接近。 抬头仰望夜空皓月,伴着花香的夜风吹散忧愁烦恼,初宁觉得心旷神怡,心中悸动,便双手合十,捧一轮月光入怀,虔诚许愿,“一愿亲人朋友,平安顺遂,年年相伴。” 嬴政一直远远跟着初宁,看见她突然在一棵桂树下驻足拜月祈愿。桂树芽顶上缀着一轮清晰温润的明月,满树金黄细小人桂花如同寥廓苍穹中的璀璨星光。柔和的月光轻轻撒在初宁洁白如玉的脸庞上,一双遥望星空的眼眸如水一般清澈,让人不舍得挪开目光。 树下佳人与这素雅的月光构成了嬴政心中无人可比的美丽。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此刻,他愿意就此沉沦。 “初宁妹妹!”乐馨突然从对面走来,嬴政赶紧藏身在黑暗中。 乐馨环顾四周,盛气凌人道:“初宁妹妹独自一人在此赏月,还不忘为家人祈福,可真是好孝心呢…”却不料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打了个喷嚏。 初宁一笑置之,“凉风伴明月,君女舞衣单薄,小心着凉,还是先回去换下吧。”随即对紫莲道:“明日应该又是好天气了。” “你竟然骂我!”乐馨举起手想掌掴初宁,嬴政的心突然提起,瞳孔一缩,眼底一道寒光闪过。但随即又想到初宁是何人?从小到大,还没有过能欺负得了她的人。 果然,初宁灵活的向后一退,乐馨没打着,一口气猛的上来,又是一个喷嚏,引得初宁抚掌大笑。 乐馨恼羞成怒,还想再动手,她身旁的侍女见状赶忙拉着她,“君女,夜深露重,咱们还是先回去换身衣服吧,身体最要紧啊!” 乐馨小脸涨得通红,眼神似利剑一般寒气逼人,全身都微微颤抖,“你给我等着!” 初宁十分不屑,“随时恭候!” 二人走后,初宁转身道:“真是扫兴!我们也回去吧。” 刚踏上长廊,初宁突然被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惊恐之间对上嬴政深情又温柔如月光的眼眸,初宁不禁打了个颤,心里小鹿乱撞。 紫莲悄悄退下,嬴政松开她,唇角微微勾起,“一愿亲人,二愿什么?” 初宁惊诧,“政哥哥刚才就在这里?” 嬴政抿嘴笑道,“本是出来赏月,却见桂枝明月下玉立一位绝世仙娥,一时间便不知是该赏月,还是赏这月下仙娥?” 初宁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但很快又恢复起机灵淘气劲,“那政哥哥也瞧见了那个乐馨!她…” “不说旁人。”嬴政打断她,深情凝视,真挚而炽烈的渴望直探她心底,“只说你,你还愿什么?” 初宁凝神片刻背过身去,温婉含情,“二愿貌似嫦娥,面如皓月,君心常驻。” 嬴政走近初宁,将她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下颚轻轻抵在她头上,“繁星绕月兮佳人在怀,良辰如斯兮心若恒月。” 日升月落,亘古不变,却看过了无数悲欢离合,初宁忽然又想起祖太后所言,将来大王身边会有很多女人,这句让她担忧的话如今在心头翻涌,似万箭穿心。 初宁不惧世事风雨,一向果断,唯独在情意面前,左顾右盼前思后想,不再那么雷厉风行了。 第11章 落水 连夜秋雨,日渐寒冷。 初宁从柜子里翻出稍厚的衣服,想起乐馨绝妙的邯郸踮屣之舞,心中很不是滋味,便走到铜镜面前试着学习乐馨的舞姿,无奈相同的动作,自己比划出来总是别扭。 “王孙,你在干嘛呢?”紫莲抱着被褥走进屋内,刚好看见初宁正站在铜镜面前摆着奇怪的姿势。 初宁也觉有些尴尬,便清了清嗓子“咳...咳…”,回到桌前端起水杯喝了喝水,“紫莲,你说我以前怎么没有学跳舞?” 紫莲掩嘴偷笑,“王孙,你一直都跟着大王、长安君还有蒙家兄弟一起在泽宫练剑习射啊。” 初宁张了张嘴,“我…”欲言又止,最终趴在桌子上仰天长叹,“乐馨能歌善舞,是了不起!还好政哥哥不理她。” 紫莲一边铺着床铺一边安慰,“既然大王都不搭理她,王孙又何必生气呢?为她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可不值得。” 初宁郁郁寡欢,“罢了罢了,我还是自己下棋静静心吧。” 乐馨自从夜宴着凉,便感上风寒,加上离乡背井有些水土不服,本来轻微的风寒仔细养了好一阵子才恢复过来。没有乐馨日日在初宁和嬴政面前晃荡,初宁觉得日子也畅意开怀了许多。 好不容易一日夜里没有绵绵细雨,一大早,初宁便和紫莲带着竹筒来到上林苑采集露水。祖太后最喜用露水搽脸,能使人容颜健康美丽。 上林苑中秋花正浓,树荫罩着余寂蜿蜒的青石板小径,一泓清泉从洁白如玉的海棠花木深处涌出,沿着小径汩汩流淌。清亮的晨风带着桂花香气迎面拂来,十分惬意。 初宁和紫莲沿着小径走着,一旁鲜艳的月季正开得红火热烈。白白朱朱的花瓣间凝结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映着初升的太阳,五光十色好似暮夜繁星。轻轻捏着花朵轻轻地摇动几下,露珠便乖乖滚进竹筒。 主仆两怡然自得的采集露珠,丝毫没有注意有人从对面走来。 天气忽又和暖了许多,乐馨身体好了许多,便想出来透透气,却没想到冤家路窄,竟然又遇见初宁在上林苑采集露珠,乐馨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只觉心烦意乱。 乐馨蔑然地望着她,“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雅兴?” 只闻其声便知其人,初宁也不看她,继续轻捏花朵,脸色平静如秋水说道:“有美一人兮去乡离家,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乐馨缠绵病榻的这些时日,嬴政未曾来看望,她派人打听,秦王除了议政都是和初宁在一起,为此,她是伤心不已。而今日见初宁又变着方地羞辱自己,立刻勃然大怒,一口气是再也忍不得了,便一把摘下初宁手中的月季,扔在地上狠狠踩碎。 初宁骤然凝眸,有些气恼,“你干嘛摘我的花?” “你的花?”乐馨眼底浮起怨恨,“我就是要毁了你想要的一切!” “不可理喻!”初宁横了她一眼转身便走,“紫莲我们走。” “站在!”乐馨歇斯底冲到初宁面前拦住她,“我让你走了吗?” 初宁嗤地一笑,“你当真是病糊涂了,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何由得你来指手画脚?” 乐馨贝齿轻咬,冷笑一声,“这里是秦国,你楚王孙于此不过也就是个质子的女儿!有什么好得意的?” 人人尊称初宁为楚王孙,殊不知这是她最厌恶害怕的身份,说到底不过是被楚王遗弃的孩子。从小到大,那些议论初宁身份的宫人都被她亲手惩罚,她亦用这种嚣张跋扈来掩藏自己内心的自卑失落,让旁人不敢再小瞧了她。 心底深藏的惶恐心事被道明,初宁只觉心头怒火冲天,顾不得其他,飞快地扬起手来给了乐馨一记极响亮的耳光。她绝不能让别人看穿她的脆弱逞强。 “啪!”只在风驰电掣之间,乐馨的脸上现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乐馨先是一楞,随即捂着火辣辣的脸,怒目切齿,“你打我?”说着便抡起手臂想打回来。 初宁何等眼疾手快,立即反手狠狠握住乐馨的手,怒目相视,“打你怎么了?就算是赵国公主如此,本王孙也照打无疑!何况你小小一个君女,出言无状,自寻死路!如今,你又能把我怎样?” 乐馨戾气缠身气急败坏,却又被初宁牵制住,自己的侍女慕儿也被紫莲给拦住,帮不上忙。情急之下,便想把初宁往旁边溪泉里推。 奈何乐馨虽然年长,可惜她是练舞之人,且大病初愈十分娇弱,而初宁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健,小小年纪便已经同她一般高了,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 初宁见乐馨不肯罢休,还想把自己往溪泉里推,争强好胜之心浮起也不让人,虽然她剑法平平,但是对付一个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便顺势借力,一扭身反将乐馨一把给推进了溪泉之中。 乐馨“扑通”掉进了初秋清晨寒冷的泉水中,鲜艳的衣衫在水花中翻腾,犹如一只惊恐挣扎的美艳蝴蝶,虚弱的叫喊着,“救…我…” 慕儿脸色吓得惨白,着急得大声呼救。 “别叫了!”初宁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衫,缓声道:“这泉水不过才半人高!” 慕儿听罢,立即跳进泉水里,颤巍巍地扶起乐馨。 君女乐馨浑身湿透了,头发挂着水贴在脸上狼狈不堪。她哆哆嗦嗦地从水池里站起来,眼睛写满了无助与惊慌,但当她看见初宁若无其事面露讥笑地站在岸上时,瞬间又火冒三丈,怒气冲冲地指着初宁,“你…你…”却终究因为惊吓过度,说不出话更多的话来。 初宁嘴角扬起得意的笑容,“君女还是回去好好养着吧!” 慕儿的呼救声引来侍卫,乐馨很快便被救了起来,初宁见状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紫莲三步两回头,有些担心,“王孙,虽然是她先招惹你的,可是她毕竟也算是赵国来使…” 初宁朝着建章宫方向加快步伐,“所以,我得赶紧给自己找个靠山去。” 建章宫内,阳光从雕花木窗外斑斑点点的照进来,嬴政方才梳洗完毕,正在用朝食。初宁突然跑了进来,吓了袁风一跳,他差点就惊呼有刺客了。 袁风紧张地拍拍胸口,嬴政一见初宁跑进来,便不由自主地笑道:“宁儿,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用过朝食了吗?” 初宁点点头,有些心虚,“一早,我就去上林苑...为祖太后采集露水了。” 嬴政见她目光闪烁,猜测该又是闯了什么祸,才躲到他这里来,便由着她,“也是辛苦了,陪我再用点朝食吧。” “好。”初宁答应着坐下来,本就起得早,刚才又一番折腾,她也有些饿了。 两人安静坐着吃饭,轻尝缓味。一名寺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匍匐在地,“大王,不好了!君女乐馨她......” 初宁闻声转身机警地盯着传话的寺人。 寺人见罪魁祸首正在这里,心中一惊,又见初宁眼神锋利,一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袁大监疑惑追问:“君女怎么了?” 寺人低头,“君女乐馨...不小心掉进上林苑的溪泉之中了。” 嬴政一听上林苑便知肯定和初宁脱不了干系,“寡人记得上林苑的溪泉不深,人救上来好好休养便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是...赵国使节大怒,在太后面前追着讨要说法,”寺人神色紧张,瞟了一眼初宁低头战战兢兢地说道,“太后正派人满宫里寻找...楚王孙...” 初宁回头对上嬴政带着笑意的好奇目光,低眉顺眼道:“是我把她推下去的。” 嬴政佯装生气,“若不是寺人来禀报,你是不是就打算瞒着寡人了?” 初宁讨好道:“我只是想让大王安心用完朝食嘛。” 嬴政哭笑不得,“她又怎么招惹你了?” “她先骂我,我气不过就打了她!”初宁见嬴政并不生气,便放心的继续说下去,“她想还手,但肯定是打不过我的,结果自己反而掉入了溪泉之中,她这是自食其果,能怪我吗?” 袁风和寺人听得心惊胆战,但见嬴政听完后不怒反笑,也稍稍安心了。 嬴政宠溺地拂过初宁头发,“你呀,什么时候才能让人不操心?” 寺人紧张说道:“大王,现在太后那边还等着...楚王孙呢。消息已经惊动了祖太后,吕相邦和昌平君在宫中听见消息也赶往甘泉宫了。” 初宁听见父亲也去了,这才坐立不安,赶紧拉着嬴政的袖子求救:“政哥哥!父亲也去了,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嬴政拍拍她的手,“放心,我与你同去。” 二人赶到时,甘泉宫里已经十分热闹,初宁跟着嬴政身后,步入殿内,完全不敢看父亲。 昌平君一见初宁便厉声喝道:“你可真是越来越胆大了!” 吕不韦拉着昌平君劝道,“昌平君莫急!” 初宁吓得往嬴政身后躲了躲,悄悄拽住他的衣角,让他帮自己挡住盛怒的父亲。 嬴政便站在原地,平静地问道:“君女乐馨现在情况如何?医师令现在何处?” 寺人赶紧从内殿唤来了医师令孙得力,“回禀大王,君女已无碍,只是君女本就水土不服,伤寒又才恢复不久,今日受了秋水寒气,湿寒入骨,需得好好调理。” 赵国使节听闻愈加生气,但还是作揖道:“我国特派君女代表我王不远万里来探望秦国太后,却屡屡被楚王孙折辱,今日更是被欺辱至此!还肯秦王决断,还我赵国一个公道!” “屡屡?”错误都被推到初宁头上,她气愤填膺,“你怎么不说说乐馨屡屡对我言语刻薄呢?今日要不是她先辱骂于我,我会打她吗?” 嬴政听闻略微颔首,初宁与嬴政的小动作自然是逃不掉正殿上的祖太后的眼睛,她明白嬴政的内心已经有了决断,便温声问道:“初宁,你说君女乐馨辱骂你?她骂了你什么?” 内心结痂的伤口被那句话撕烂,初宁愤愤的说道:“实在是恶毒至极,难以启齿!” 赵国使节也看出了风向不对,赶紧说道:“纵然有言语不对,但是楚王孙将君女推入水中的行为难道不是恶毒至极吗?” 初宁瞪着使节,朗声正气道:“分明是她想推我下去,却技不如人,自己反而掉进了溪流之中!害人终害己!” 第12章 责罚 秋风透着习习寂寥凉意无孔不入的钻进殿内,渗人心扉。 昌平君知道自己的女儿虽然贪玩了些,但也定不会无缘无故伤人,只是初宁此刻还如此口不饶人,不肯给别人台阶下,岂不是惹火烧身?便喝道:“还不住口!不管如何,君女乐馨终究因为你而落水,你就是错了!” 初宁狠狠攥着衣角,定定盯着身下的织锦地毯,她心里实在不服,但是又不敢反驳父亲。 昌平君躬身道:“大王,初宁如此肆意妄为,都是臣管教不善,还请大王责罚。” 嬴政看着初宁暗暗较劲有些心疼。 “若说是管教不善,初宁自幼教养在余身边,那也是余管教不善了。”祖太后温言道,“初宁害得君女落水自然是要罚的!只是君女的身体更要紧,既然医师令说君女水土不服,那便将君女送回赵国,好好休养身子吧!” 赵国使节一听要送回君女便慌了,“祖太后,这...” 祖太后也不看他,只问嬴政道:“政儿,你说呢?” 嬴政原本也打算借此机会送回赵女,便道:“王祖母所言甚是,君女本就是来探望母后,现在母后身体已经痊愈,君女反倒身体不适了,实在是不妥。还是将君女送回母国调养身体为上,孙医师你也随侍途中,务必将君女平安送回赵国。” 不待赵国使节回话,孙得力马上领命道:“诺。” “至于初宁嘛...”嬴政看着垂头丧气的初宁,语气平缓道:“寡人便罚你禁足于文藏库整理简册,誊写《周礼》一百遍,好好沉定心境,学一学什么是礼仪敬重!使节以为如何?” 楚王孙把乐馨推下水,分明就是打了赵王想要同秦国联姻的脸,而秦王的这个惩罚也表面了他不想同赵国联姻的决定。赵国使节长叹一声,甩甩衣袖道:“全听秦王决断,但愿楚王孙能够有所修习进益。” 听见要送君女乐馨回国,初宁喜不自胜,她低头藏着自己的笑意,即使自己要被禁足抄书,这一巴掌打得也是值了。 嫪毐神色无异地站在太后身后,愤怒使他全身绷得像块石头无比僵硬,他盯着初宁恨得牙根直痒,双手在衣袖中似要掐出血来,愤恨的情绪在他心里翻腾。 寂静的大殿之上,嫪毐只得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住心中的怒火,他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几乎快要晕了过去。幸好太后悄悄拍了拍他的手臂,才让他缓过劲来。 唯有他自己知道,这赵国贵女是自己好不容易才说服赵姬,联系上赵王给请来的。本打算在大王身边安插个枕边人,也给自己的将来谋求到赵国这个靠山。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切的谋算和努力,竟然就这样被初宁这个臭丫头一巴掌就给打没了!实在是可恨至极! 嫪毐环顾四周勉强地笑着,赵姬本就不看好这场联姻,此刻殿上众人心意已明了,她也作罢了;昌平君看似训斥初宁,实则也是在维护自己的女儿;华阳祖太后自是不必说了,她一直满心偏向初宁;吕不韦选择一言不发,也不支持君女乐馨,选择站在了楚国势力那边。 嫪毐忿恨他只有自己孤军奋战,嬴政不仅生性多疑喜怒无常,还和那个初宁一样的九曲心肠笃定狠辣。若将来初宁成了秦国王后,楚国势力又将壮大稳固,到时候他们又怎么会容忍得了赵姬和自己这股势力的存在? 太后是秦王生母,性命自然无忧,但那时,这秦国还会自己和自己孩儿的容身之处吗? 嫪毐肝胆欲碎地看着初宁和嬴政幸灾乐祸地交换眼神,他暗暗发誓决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一定也要他们尝尝这样的屈辱悲愤! 一场闹剧就此作罢,天空仍旧如此宁静,阳光温馨恬静,微风和煦轻柔,但人心已经如同风过树叶沙沙作响。 翌日午后,嬴政亲自带着初宁去文藏库。湛湛蓝天秋风送爽,两人便没有乘车,信步走去,享受这段悠闲静谧时光。 路上,初宁拉着嬴政衣袖,撒娇问道:“政哥哥,我真的要抄书百遍吗?” “君无戏言!”嬴政憋笑道:“你闲暇无事,也该好好练一练你的字!” 初宁嘟嘴道:“可是一百遍不知道要抄多久?说不定...我被解除禁足了都还没有抄完呢。” 嬴政严肃道:“寡人可没说你什么时候可以解除禁足。” 初宁甩手,“政哥哥,你怎么能对我如此狠心?我最讨厌被禁足了!” “昌平君可还在气恼之中。”嬴政柔声道:“在他没有原谅你之前,你躲在这文藏库里才是最安全的。” 初宁想了想,重新拉起嬴政的袖子,“也是,还是政哥哥想得替我周全。” 两人带着掩饰不住的微笑一路慢慢走过静默气派的重重宫殿楼宇,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温润的光芒,轻和着鸟鸣相映成趣,情意入心,温馨如画。 听闻消息,文藏库的一众宦官早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远远瞧见嬴政与初宁便行至跟前恭敬行礼,“拜见大王!楚王孙!” 嬴政肃然道:“免。” 站在最前面的一名宦官道:“小人恒易是文藏库的文吏,大王亲派楚王孙来文藏库整理简册,小人们一定好好协助楚王孙。” “好。”嬴政故作威仪对初宁说:“宁儿,你便在此好好思过。” 初宁也欠身乖乖回答:“谨遵王命!” 嬴政走后,恒易带着初宁走进文藏库内院,“小人们一直将文藏库打理得紧紧有条,听闻王孙要来此,小人已经命人便将竹简目录整理出来,只待王孙过目检阅。” 初宁颔首赞许:“如此甚好,有劳文吏费心了。” 恒易赶忙逢迎,“能为王孙效劳,是小人无上荣幸!” 初宁与紫莲相视一笑,默然的走进内院。文藏库规制很简单,但布置典雅,两进院落,四面宫室,庭院四角各有一棵一丈多高的红海棠树,散着淡淡静谧的幽香,微风拂过,海棠花飘然而下。 小时候,她和成蛟也常常来这里玩耍,后来祖太后让他们少来这里玩闹,以免不小心毁坏了文藏库里珍贵的竹简。初宁感叹道:“我是有多久没来这里了,这海棠树都长得这么高了!” 以往,嬴政要看什么书都是派袁风来文藏库取回,因着初宁在此,嬴政得空便都挪来文藏库看书,随便监督初宁抄书。醉人的粉色花雨下,一人看书,一人执笔,彼此相伴,岁月静好。 十日后,乐馨身体稍有起色,便起程回赵国了。咸阳宫的这出闹剧也跟着秋风被送去了六国,人人都知道秦王宫中的楚女彪悍,楚王听闻也抚掌大笑,“真乃我楚国女子也!” 而赵王知晓后气愤填膺差点就背过气去!他怒叹自己竟然会上了秦王母子的当,被如此戏弄!在六国面前颜面扫地! 这次初宁倒是有心相送,但无奈被禁足。 紫莲笑道:“王孙还是勿再去气恼赵国贵女了,就让人家安心回国吧,也是省了些麻烦。” 初宁沉静片刻,含笑道:“这一切也不是我的本意,原我还同情乐馨或许是身不由己,谁知道又会是如此结局?终究是世事无常难以预料啊。” 乐馨回国后,宫里也风平浪静。昌平君也来了几次文藏库,初宁十分会卖乖,昌平君见她认真思过抄书,气也消了不少。 一日秋高气爽,初宁一边慢吞吞的抄书一边哀叹:“今日晴空万里,正适合游山玩水!可我却被困在这里抄书,真是可怜…” 门外传来一男子爽朗的声音:“初宁妹妹,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初宁回头,见身如玉树的蒙恬英姿勃勃的走了进来,赶紧起身欢喜的问道:“蒙大哥是要带我出去玩吗?” 蒙恬笑意清澈无比,“你还在禁足呢,怎么出去?整日里就想着玩,一百遍《周礼》誊写完了吗?” 初宁失落地坐下,不再看他,无聊地玩起笔来,“还早着呢。” 蒙恬递过一个盒子放在初宁面前,“看看。” “是什么啊?”初宁好奇地打开盒子,里面居然是一只毛笔!不禁气恼微嗔道:“蒙大哥是故意来笑话我的吗?” “怎么会?”见初宁蛾眉倒蹙,蒙恬慌忙解释道:“常常听你提起笔毛柔软易散,不易成书。我寻思着,便改用鹿毛为柱,兔羊之毫为被,比寻常毛笔好使了许多,你试试。” 初宁执笔蘸墨轻转笔锋,笔端自然舒展灵活成字。 “果真好使了许多!”初宁笑逐颜开,“谢谢你,蒙大哥。没想到你不仅武艺高强,还如此心灵手巧。” 初宁脆若银铃的声音让蒙恬面红耳热,他不自在地咳了咳,转头看向窗外的鲜艳夺目的海棠花,“你喜欢就好,以后别再这么任性惹大王生气了,抄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初宁专心地使用着新笔,没有注意到蒙恬的腼腆,“我知道,这次若不是那个乐馨惹我,我又怎么会沦落至此,如此可怜!” 蒙恬回过头来安慰她道:“既来之则安之,大王对你责罚够轻了…那个赵国贵女遇上了你这样一个能人,才真是可怜。” 初宁坏笑,“蒙大哥觉得她可怜?莫不是看上了乐馨,你就该让大王直接给你赐婚啊!也少了这许多事情。” “你尽胡说!一个小姑娘,赐婚这种事情随口说来也不脸红!”蒙恬见她打趣自己与君女乐馨毫不在意,不禁黯然神伤,“你还是乖乖抄你的书吧!” “我才不是小姑娘!”初宁撇嘴叹道:“我是人尽皆知的大坏人!” 蒙恬笑道:“你就可劲装吧!” 都说字如其人,初宁的字迹也确实如同她的性子那般张扬。只是初宁动若清风,静如秋水,蒙恬看着她清秀绝俗的侧脸和温柔绰约的身影,只觉当真非尘世中人,一时看呆了。 初宁感受身旁的目光,回头疑问:“蒙大哥怎么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蒙恬愣了愣,伸手从初宁头顶拿下一片海棠花瓣,“一片残花,离了花朵,让人怜惜。” 初宁没有听出蒙恬的话外之音,自顾自说道:“蒙大哥何时也变得和你弟弟一般儒雅斯文伤春悲秋的?” 蒙恬也是有感而发随口一说,便觉有些诧异:“你不喜欢啊?” 初宁点点头,轻描淡写道:“我还指着你教我剑术弩射呢。” 蒙恬柔声道:“这有何难?等大王解除你的禁足,你便随我去泽宫武场练习。” 第13章 博弈 有人陪着一边说话一边誊写,初宁还能好好的写几个字,可惜嬴政和蒙恬也不能日日都陪着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初宁写几个字便觉得手臂酸软,既便是蒙恬帮她改进了毛笔,写字容易了许多,但是新鲜劲一过,也就无趣了。 一想到不知道还要誊写多久,初宁便感觉无比惆怅。 殿外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责骂声音,扰得初宁更加烦躁,紫莲站在门口侧耳听着,“听声音,好像是恒文吏在训斥下人,要不我去让他小声些?” “罢了,我去看看。”初宁放下笔,活动活动筋骨道:“写了这许久,也该歇歇了。” 初宁步入后殿廊房,见恒易和他的几个小跟班正在狠狠打骂一名年轻寺人。宫中宦官拉帮结派也是常事,初宁本不想多管,但见跪在石子地上的寺人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依旧面不改色不屈不饶,心下便觉得此人有些不同,于是上前问道:“文吏这是在干什么呢?” 众人赶紧收手行礼,恒易谄媚地笑道:“回禀楚王孙,这贱奴犯错,小人们正在教训他。不想打扰到了王孙,我们这就换个地方。” 初宁见受罚的寺人在自己面前还不开口求饶,果真是比自己还倔,便问:“他犯了什么错?惹得文吏你如此动气?” “小人命他编写简册目录,可这贱奴粗心大意写错了字。”恒易恨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这目录是供大王和王孙所阅,自然不能剔除留下瑕疵。错了一个字,便得重来,如此浪费时间,实在是需要教训!” 初宁伸手,恒易便乖觉地立刻递上竹简。 缓缓展开竹简,上面字迹笔酣墨饱书法浑厚,初宁见一个卑微寺人的字都写得比自己好,虽也佩服但也有些不悦,便严肃问道:“这些都是你写的?你叫什么名字?” 受罚的寺人不卑不亢地回答道:“禀楚王孙,小人赵高,这些都是小人写的。” 初宁有些意外,“赵氏?” 赵高恭敬道来:“小人祖上曾是宗室远亲,只是族人犯错被连坐受罚,因而被贬为奴。” 初宁浅浅一笑,“难怪有几分骨气。” 赵高伏地,“谢王孙夸赞。” 恒易见赵高还是一如既往的故作清高,便觉来气地狠狠骂道:“罪人的后人便永远都是罪人!” 初宁并未在意,继续浏览竹简,忽觉不对,挑眉问道:“赵高,你说这些都是你写的?可是每章的字迹明明都各不相同!” 赵高镇定自若,平静答道:“禀楚王孙,虽然字迹各不相同,但确实都是小人所写。小人誊录竹简时,见各大家的笔墨各有千秋,便学着临摹了下来。” “临摹?”初宁眸中一动心中已然有了主意,冁然而笑,“有意思!文吏,这个赵高很是有趣!不如交给我,让我好好调教一番。” 恒易神色骤然慌乱起来,这个赵高因为性子古怪,一向独来独往,又不肯上缴钱财,便一直被自己责骂打压。若是此番得到了楚王孙高看提拔,日后不知会怎样报复自己,便道:“还请楚王孙三思,这个赵高性情古怪,心思颇深,又是罪人之后,实在是不敢劳烦王孙亲自调教啊!” 紫莲冷笑道:“王孙看得起文吏手下的人,也是文吏你御下有方,怎么?连个小小寺人都舍不得嘛?” 初宁将竹简扔给恒易,“文吏还是另外寻人重新编写吧!赵高,你随我来。” “诺!”赵高起身,流着血的嘴角扭曲浅笑十分骇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恒易一眼,便跟在初宁身后走向了前殿。 恒易楞住了,任凭竹简落下打在头上,他已忘记了疼痛,身旁几个跟班焦急的围上来,七嘴八舌道:“头儿,这可怎么办啊?赵高那个贱奴要是得到了楚王孙的喜爱,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是啊,是啊!我们每日都欺负他,他一定恨死我们了!” “够了!”恒易长叹一声,“这楚王孙也是个精怪的少主,今日不过一时兴起!赵高那贱奴不知哪里有趣?以他那古怪性子,在王孙面前定也不能伺候长久,咱们且等着他见罪于楚王孙然后被收拾吧!” 赵高跟着初宁回到前殿,初宁停在海棠树下,摘下一朵娇媚,拿在鼻尖嗅了嗅花香道:“你就搬来前殿伺候吧。” 她转头看见瘦瘦高高的赵高衣衫破损,脸上伤痕累累,有些不忍,“你先去收拾一下,换身衣服,一会我让紫莲你送些药去。你可得养好,我还要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 赵高声音微微颤抖:“谢王孙!小人定不辜负王孙厚望。” 紫莲安排人带着赵高去安置,一切规制妥当,赵高回到房间关上房门,脱下衣服,看着自己遍体鳞伤已经分不清新伤和旧伤的身体。他拿起紫莲给他的药瓶,面无表情地打开,将药粉涂在那些狰狞的伤口之上,享受着吞噬痛苦的快感。 赵高缓缓穿上衣服,一直以来自己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默默忍受命运的安排,生活在阴暗无光的地狱里等待时机。自王令传来,他便开始策划。楚王孙贪玩任性又深得大王宠爱,或许是一个能给他重生的选择。于是他故意写错竹简,引导了今日这场责骂。 赵高看着手中精致的药瓶,回想起站在海棠树下的初宁,有些恍惚,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容易了些,楚王孙也并非如传言里那般刻薄跋扈。 但无论如何,自己这步棋终究是下对了!在漆黑的夜里活得久了,上天总算愿意赏给他一缕阳光。 翌日一早,赵高恭敬地来到初宁面前,他脸上的血污洗干净后,初宁发现赵高实则长得眉清目秀,“你这么快就好了?身上的伤还疼吗?” “有劳王孙关心,这些伤无碍。这么些年,小人早就习惯了。” 初宁颔首道:“你说话倒是直接,他们为什么总是欺负你?” 赵高苦笑,“夏虫不可以语冰,恒易不过是看不惯小人只喜欢和竹简文字作伴罢了。” 初宁上下打量他一番不置可否,递给赵高一卷竹简,“你看看,觉得这上面的字怎么样?” 赵高展开竹简,神色有些尴尬,但还是平静说道:“这字无拘无束挥洒自如,也是别具一格。” 初宁噗嗤大笑,“也是难为你了,这样的字还能夸得出来!” 赵高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字如其人,王孙的字自然也是同王孙一般潇洒不羁,自成一派。” 初宁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写的?” 赵高诚恳说道:“昨日,王孙说小人有趣,小人回去便仔细想了想,王孙所指的有趣大抵是指小人的临摹有意思吧。” “你挺聪明!”初宁惬意地坐在窗牖前,“那我的字你能临摹吗?” “能否让小人试一试?” 初宁摆摆手,“去吧。” 赵高走到案桌前,仔细观察了初宁字迹,随后提笔小心翼翼的书写。 初宁和紫莲都很是好奇,也来到桌前,初宁见赵高写下的字和自己的字几乎一模一样,不禁赞叹:“你真厉害!我这样难看的字都能学得怎么像!” 赵高一边写字一边恭敬地回答:“王孙过誉了,其实王孙的字下笔有力,章法遒丽,只是或许是王孙心不在此,所以笔尾张扬,若是王孙收笔的时候能将笔锋这样圆笔收一收,字也会好很多。”说罢,赵高双手奉上毛笔。 初宁见赵高眼神清澈,便接过笔坐下,按照他的指点慢慢写下了一个字,果然比之前好看了许多。 “还真是!”初宁叹了口气放下笔,“可是我不想写!我那一百遍《周礼》就交给你了,不许告诉旁人!” 赵高含笑,“喏!” 抄书的事情解决了,初宁也就整日无所事事,可是又不能出门,这悠闲得久了,也是了无生趣。 初宁靠在文藏库的院门,瞧着宫门方向,“这才过了多久啊?为何我竟感觉好像过了几年,这日子真是兴味索然。” 紫莲坐在院子里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说道:“王孙,好不容易静下来了,不如你跟着我一起做佩帏,好歹也完整送出去一个啊!” 初宁想起她第一次心动的时候就打算要亲手结一衿缨佩帏送给嬴政,可是一直做不好,过了这些年她几乎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不要送他了!”此刻被禁足,初宁有些气恼,“都怪他把我关在这里!” 紫莲笑道:“王孙,这赵国贵女都还在回国路上呢!总不能她一走大王就放你出来,还是得装装样子的。” 初宁抓着院门,恨不得能把这个阻挡她的门板吃下去,满腹怨气的说道:“这个乐馨怎么走得这么慢啊!这都多久了,还没到!” 赵高赶紧劝道:“王孙小心伤着自己的手。” 紫莲看了初宁一眼,她早就习惯初宁的耍泼打横,便不慌不忙的说道:“赵国贵女身体不好,自然不能日夜兼程,走走停停的难免慢了些。” 初宁仰天长叹如泣如诉,“她那个慢悠悠的速度,我不知道还要被困在这里多久!这里乏味无趣!我可怎么过活啊!” 赵高想了想说:“王孙既觉无趣,不如让小人陪您博弈解乏,也好打发些时光。” 初宁惊讶的回头:“你还会下棋?” 赵高点头道:“小人整理竹简,闲暇时也看过一些棋谱,围棋和六博棋都略知一二。” “那好,你便陪我玩博戏吧,总比这样发呆的好。” 找了件事情打发时间,初宁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赵高极其聪明狡猾,他既说自己略知一二,一开始也就不着痕迹地让这初宁,让她高兴。而后棋艺日复一日的增长,他便不再让着初宁,赢了之后还手足无措,装作一副当之有愧的样子,挑起初宁的好胜心,让她每日都嚷着要赵高陪自己下棋。 恒易一群人看着赵高越来越得初宁喜爱,心里是越发的慌。 “头儿!那小子不仅没有见罪楚王孙,还把她哄得那么开心,日日都要陪着下棋!再这样下去,我们可怎么办啊?” 恒易眯着眼睛说道,“那小子确实有两下子,楚王孙性情那么古怪的主,都能伺候得妥妥帖帖的,当真是小瞧了他!” “头儿,你说我们要不要......” 恒易横了他一眼,“没出息的东西!” “可要是万一...” 恒易伸手似要打他,那人马上捂住了嘴。恒易嘴上虽然不松开,但是心里其实比谁都更加害怕,毕竟赵高最恨的就是他这个主谋。 第14章 相遇 文藏库里花开似锦,紫莲坐在廊下惬意的做着针线活,屋子里初宁和赵高一如既往的下棋对弈。 嬴政轻轻推开院门,示意众人不要出声,他静静伫立窗牖前,看见初宁一双带着稚气的眼眸在棋盘上缓慢移动,难得见她做一件事这么聚精会神,反而和她下棋的宦官却是从容自若。 嬴政不禁摇头轻叹,如此在意输赢,果然还是个稚子模样。 初宁端起漆杯一饮而尽,“紫莲,再给我一壶水!” 嬴政接过紫莲端来的水壶,步入屋内。赵高见嬴政悄然入内,惊恐万分,但他很快领悟嬴政的眼神,不动声色地装作若无其事。 初宁一直全神贯注盯着棋盘,直到接过嬴政递给她的漆杯,才发觉来的人并不是紫莲。 “政哥哥!”初宁欣喜地说道:“你来的正好,快帮我看看下一步怎么走啊!”说着便让开位置,拉着嬴政坐下。 初宁双手拿着竹箸放在额间祈祷,再满怀希望的投下,可惜并没有得到她想要步数,不禁唉声叹气。 嬴政无奈地瞧着初宁,“寡人刚才看你许久,你总是想着入水牵鱼,虽得博筹,却在回途被敌方所杀,敌方翻一鱼获三筹。” 初宁蹙眉,“不然呢?” 嬴政宠溺地说道:“投箸取数虽有侥幸,但对局中打击对方的棋子,延缓对方的进军速度也是十分重要的…” 有了嬴政的指点,棋局才得绝路逢生,然人算不如天算,初宁始终投箸不善,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初宁苦恼不已,便不依不饶道:“不行不行!再来,我还不信了,我会一直这样时运不济投不好箸!” “宁儿!”嬴政温言相劝:“棋之魅力在于怡情悦性,你只执着于胜负输赢,反而失了乐趣。” 初宁噘嘴:“可是我不甘心。” 嬴政凝视初宁,语重心长道:“做事勿待兴尽,用力勿至极限,凡事过犹不及,要适可而止!” 初宁赌气轻哼一声侧过脸去。 嬴政严肃道:“你近日沉迷博弈,寡人罚你誊写的《周礼》写好了吗?” 初宁见嬴政少有的严肃,便不再闹腾,答应道:“自然是写好了,赵高,快去拿来。” 赵高很快呈上竹简,嬴政翻看竹简,嘴角才又扬起一抹笑意,“不错,大有长进,也不枉你辛苦这一番。” 初宁温婉一笑:“那我的禁足可以解除了吗?” “不急。”嬴政含笑道:“今日传来消息,韩王割地百里给我大秦,成蛟此行总算不负众望。待到成蛟回宫,你便也自由了。” “真好!”初宁喜出望外,不仅是为自己可以解除禁足,更是为了成蛟的顺利。有了这次功劳,他将来立足于朝堂之上也会更有底气。 嬴政笑意盈盈地拉起初宁往藏书室走去,“今日瞧你这性子还是这般急躁固执,定是没有认真领悟《周礼》。” 初宁有些心虚,黯然委屈道:“政哥哥知道我最讨厌抄书写字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嬴政轻抚初宁秀发叹息道:“我只是方才想到你也应该好好读一读《论语》,做事不要太过火候,咄咄相逼。” 初宁不假思索地抱怨道:“政哥哥自己都不喜这些孔孟之道,还让我读?” “我并非不喜,只是儒家仁治以教心而立行,并不适宜如今局势。”嬴政欣然一笑,“但却是极适合你学着修身养性。” 两人步入殿内,殿内阳光充足艾蒿馨香,四周墙上皆挂着用菖蒲、艾叶、榴花等制成的艾虎用以驱瘴。漆木书架上的竹简放得整整齐齐,标注着书名的竹牌挂着外侧,方面查阅。 嬴政沿着书架漫不经心地寻找竹简,“老实说,我让你到这里来平心静气整理竹简,你到底有没有认真来过此处?” 初宁捂嘴偷笑,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当然有啊!” 嬴政回头眼带笑意地看着初宁,不置可否。 初宁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便推了他一把,“走吧。”忽一抬头看见书架顶端悬挂的竹牌正是《论语》,见嬴政还在前面寻找,她便想偷偷将竹简拿下来好取笑嬴政。 书架足有一丈之高,初宁垫脚伸手去够放在书架顶端的《论语》,好不容易拉到了垂下来的竹牌,但没料到《论语》上面还堆放着竹简,初宁用力一拉,一堆竹简便如悬崖坠石头般砸下。 一直在牖外徘徊的赵高刚好瞧见了初宁在努力地拉竹牌,他看见书架顶端的一堆竹简,思量片刻便悄然走进了殿内,等到危险来临赶紧冲过来,推开初宁,“王孙小心!” 初宁被蓦的推到一边,看见一堆竹简劈头盖脸的落下来打在赵高身上,不由得胆颤心惊。 嬴政回头看见这一幕大惊失色,赶紧将初宁拉入怀中,“你没事吧?”竹简本就沉重,这么多竹简同时从高处落下打在身上疼痛可想而知。 初宁仍心有余悸,颤颤地回答道:“我没事,可是赵高…” 竹简散落一地,赵高捂住右手臂微微皱眉,“小人无事。” “你右手受伤了吗?”初宁有些愧疚,“你写得一手好字,这右手可得好好顾惜着,还是让人赶紧带你去医师馆看看吧。” 赵高低头道:“谢王孙关心,小人卑微低贱,怎劳医师费心,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只要王孙安好,小人便安心了。” 嬴政道:“你忠心护主自当嘉奖,寡人就赏你一个恩典,你想要什么?” 赵高恭敬道:“小人父亲是在隐官掌文牍的刀笔史,父亲从小教小人法律与书法,小人也想像父亲那样做个刀笔吏,恳求大王能让小人子承父业。” 嬴政微微动容,“身传家教的世业是好的,既然宁儿说你的字写得不错,待你伤好了,便来章台殿做个刀笔吏吧。”随即又对袁风道:“你带他去医师馆瞧瞧。” 赵高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谢大王恩典。”赵高伏地拜谢,掩藏住他的满脸喜色。 待人散去后,嬴政气恼地问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还好有那个奴仆给你挡着,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初宁徐徐地说:“还不是怪你,走过了都没有看见竹简就在上面。” 嬴政眼底满是心疼埋怨,他肃然道:“看见了为什么不叫我?非要自己逞能!你知道我刚才有多担心吗?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虽然是责备,初宁心中却如尝了蜜一般的甜,她道:“知道了。”说着蹲在地上开始寻找《论语》。 嬴政拉起她,“还找那作甚?” “政哥哥不是要我学着修身养性吗?”初宁笑靥如花,“不用学了吗?” 嬴政捏了捏初宁的脸蛋,“罢了,罢了,天意如此!” 恒易在后院听闻赵高要去章台殿任职,手中的陶杯骤然落地,摔得粉碎。 赵高的手臂并没有伤到骨头,只是筋脉有些受损,他倒是宁肯伤得再重一些。迎着瑟瑟秋风,一行热泪不觉滚滚而下,赵高正背道而驰走向他的春天。 回到文藏库,叩谢过初宁,赵高回到房间,却见恒易和他的跟班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殷切收拾着。 赵高扬起一抹诡谲的笑容,“文吏,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赵高小兄弟回来了?”恒易低头哈腰道:“你的伤怎么样?可是担心死哥哥我了。” 赵高悠然坐下,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一点小伤有劳恒易记挂了。” 恒易连忙讨好道:“赵兄,你受伤多有不便,以后这些琐事就由我们兄弟帮你打理,你就好好养好身体,才好到大王面前侍奉。” 赵高眼神锋利,摆摆手道:“不敢劳烦文吏,小人可是一直记得恒易的教诲,帮我这个罪人之后只怕会脏了你的手。” 像是挨了一记极重的耳光,恒易腿一软,扑通跪下,“赵高小兄弟,以往是哥哥我们做得不对,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我们一定好好补偿你!” 赵高冷笑,眼神愈加恶毒鄙夷,整张脸说不出的狰狞可怕,“补偿什么呢?大家都是兄弟,我赵高会一直记得与大家往日的情分的。” 四目相对,恒易被赵高的不屑决绝逼退。赵高从来都不屑与这些人纠缠,胁肩谄笑,病于夏畦!他心底深处最痛恨的是那些让他成为罪人之后的人! 一月后,成蛟平安回到咸阳,合宫庆宴上,初宁终于也得以自由,几月不见,初宁发觉庆功宴上的成蛟似乎饱练世故,成熟了许多。然而两人就着老规矩在云中阁相聚时,初宁才发现所谓的成熟都只是表象。 那日,初宁早早的来到了云中阁,点了两人最喜欢的酒菜。 成蛟一进门便止不住大笑:“初宁!这下你可是彻底闻名七国了,人人都知道秦宫里有位好生厉害的楚女!竟掌掴赵国来使!哈哈哈!” 初宁横了他一眼,“有这么好笑吗?!再说了,她哪里是什么来使。” “人家代表赵王来探望太后,你说她算什么?”成蛟又笑道:“但是你对王兄心思也太明显了吧!” 初宁微微一怔,愤恨道:“我就是不喜欢她在政哥哥面前故作姿态!” 成蛟拍拍她肩膀,坏笑道:“你说魏增现在会不会庆幸当初你没有答应他呢?” 初宁起身敲了一下成蛟,“说什么呢你!你要再胡言乱语,看我也打你!” 成蛟赶忙赔笑,“好好好,不说他了。我呀,只是感叹自己没能早些回来,白白错过了这样一出精彩的好戏!” 初宁亦道:“是啊,你要是早些回来,说不定乐馨就看上了我们这个玉树琳琅的长安君,也就不会这些麻烦风波了。” 成蛟低头会心一笑,“即便如此,乐馨还是晚了一步,她终究是不该来秦国的。” “晚了一步?什么意思?”初宁思忖片刻,仍是疑惑,但见成蛟半羞半喜,从未有过如此低眉垂眼,心中忽而一惊,追问道:“怎么?难道你在韩国遇见了你的窈窕淑女了?” 成蛟泛红的脸上止不住的温柔笑意,“初宁你知道吗,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受。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成蛟安静幸福的诉说着,脑海里浮现起那个他永不会忘记的清婉身姿,直到遇见她,成蛟才明白自己对初宁从来都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子怦然心动,无所适从,只想不顾一切的和她在一起。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看见成蛟流露出的喜悦之情,洋溢着心心相印之感,初宁也为他感到高兴,“那你带她回来了吗?” 成蛟两眼放光,对着门外温声道:“寻夏,你进来吧。” 第15章 身份 暗花厅门缓缓打开,一位月白衫衣的女子映着摇曳日光翩然而入。只见她方当韶龄,肤若凝脂美目盼兮,细致乌黑的长发用一只珍珠碧玉瓒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髻。莲步轻盈仪静绰态,不可胜言的娇柔可人,与风姿潇洒的成蛟俨然是天作之合。 寻夏欠身行礼,举手投足如春风绕蝶般轻柔,“寻夏拜见楚王孙。” “你不用如此客气,叫我初宁便好。寻夏,真是个极美的名字,和人一样。”初宁忙扶起她,又问成蛟道:“原来一早就来了,成蛟你也真是的,怎么能让人家这样在外面等着!” 成蛟温柔地牵过寻夏在他身边坐下,“我们在韩国便听见你壮举,我就给寻夏讲了许多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寻夏还不相信,这世上竟有你这样狂妄的女子。我知道你们第一次见面,难免会拘礼些,所以今日,我便先让她在外面稍等,好瞧瞧楚王孙是如何的大胆。” 寻夏笑比河清,“初宁妹妹如此豪爽叫人羡慕,这样的真性情也着实让人喜欢。” 看着他们两人情意浓浓,初宁心中也暖,“别总是说我了,也说说你们两个吧,你们是怎么相识的啊?” 寻夏娥眉微蹙,娇美容颜上扫过些许忧伤。 成蛟握着她的手温言安慰道:“初宁不是旁人,她也没有那些世俗目光。” 寻夏眸底微微闪烁,徐徐道来,“我原本只是韩王宫里的一名舞姬,大殿献舞,才有幸得到公子另眼相待,韩王便将我赠与公子。” 彼此情意却只能言说是一件礼物,初宁安慰道:“说什么赠与?你们是两情相悦,韩王不过成人之美。两心相许才是最重要的,情意远是身份这些身外之物万万比不上的。” 初宁的话语让寻夏的眼睛重新里有了神采。 成蛟双唇轻启:“我还没有和母亲说这件事,你是第一个知道的。现在先让寻夏在我身边做个侍女。等到我们二人去推辞了婚约,再告诉他们,我和寻夏的事。”他语气非常柔和,但声音低沉没有一丝起伏,透露着万般无奈。 “可是这样,岂不是委屈了寻夏姑娘。”一见倾心的美妙邂逅却因为家世身份而遮遮掩掩,初宁亦感怜悯。 寻夏扬起一抹欣然明媚的微笑,“不委屈,我自知身份低微,只要能相伴在公子身侧,是什么身份都不要紧。” 成蛟拍拍寻夏的手,转头换了轻松的语气对初宁说:“是委屈了,初宁,倒是你赶紧和王兄定下来呀,不然一直耽误我。” 初宁本想发怒,但见寻夏在侧,她也不便出手打人,只得横了成蛟一眼,“我还未到成婚的年纪,而且这事…怎么是我就能定得下来的?” 寻夏亦道,“公子又说笑了,你还说初宁妹妹一直欺负你。依我看呀,你也没少欺负人家吧。” 初宁哑然失笑,“就是!可算是有个明白人了!我这都无辜背了多少年的黑锅!” 成蛟笑道:“寻夏,连你也向着她,那我岂不是给初宁找了帮手回来一起欺负我?” 酒逢知己千杯少,人逢喜事精神爽。三人忘却烦恼,谈笑风生放歌舒怀,好不畅快! 蒙恬记得他答应过初宁的事,一得空,便带着初宁去泽宫练武场练习弩射。初宁自然是欣喜万分,成蛟特意为她从韩国带回一把精巧的小型弓弩,她正好去试试。 练武场上秋高风怒,初宁束起秀发换上一身戎装,神采飞扬英姿飒爽,她眯着眼睛把箭头瞄准靶心,“嗖”的一声箭飞了出去,正中靶心。 初宁举着弓弩乐在其中,“天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这弓弩虽小,但仍然强劲有力,发射精准!当真是精巧无比!” 蒙恬见初宁如此喜欢成蛟送给她的弓弩,心中火辣辣的不是滋味,不觉道:“长安君回来了,你就这么高兴?” “当然。”初宁又搭上一支箭道:“成蛟此番不仅功成名就,还给我带回来这个弓弩,我能不高兴吗?” 蒙恬无言以对,他感叹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自讨没趣的问题。 初宁见蒙恬兴致不高神色忧郁,便问道:“蒙大哥神色不佳,是有什么心事吗?” 蒙恬轻叹,“没什么,只是最近事务繁多,有些力不从心罢了。” 初宁突然环顾四周,蒙恬也跟着她向四周看去,“你看什么呢?” “告诉你一个的秘密。”初宁垫脚一手搭着蒙恬肩膀,一手挡着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其实成蛟还从韩国带回了他的心上人,他可算是找到自己的人生挚爱,也不用我再为他操心了。” 初宁幽兰般的气息拂过蒙恬耳廓,让他面红耳赤,但初宁的话更让蒙恬笑逐颜开,“长安君带回了心上人,那大王会给他赐婚吗?我怎么没有听说?” 蒙恬一语说到了初宁的担心,初宁微微伤感的说道:“唯一的问题就在这里了,本是两情相悦的喜事,只可惜寻夏姑娘只是一名舞姬,楚太妃是定然不会同意的,所以现在这还是个秘密,我只告诉了你,你可不要告诉旁人啊。” 蒙恬看着初宁的神色,见她是真的关心成蛟,并无半点吃醋样子,也明了初宁对成蛟没有男女之情,便觉心事消散安闲随意的说道:“公子妇自然是不行是,但是纳舞姬为妾室也不是什么问题啊?” “妾室?”初宁听见这两个字,脸色便很不好看,她最恨男人左拥右抱三心二意,遂冷笑着又射出一支箭说道:“蒙大哥也想要妻妾成群,万里江山花遍野啊?” 初宁凌厉的一问把蒙恬吓到了,他慌忙解释道:“不,不!我当然不会妻妾成群。”他一脸郑重的看着初宁说道:“我若娶妻,必定一心一意待她!” 初宁眼波微转,察觉一丝异样,遂又搭上一支箭瞄准靶心,避开蒙恬深情的眼眸,“蒙大哥和我解释做什么,你只要以后这般对你的妻子便好了。” 蒙恬含笑点点头,“其实长安君想要与他的心上人在一起也不难,只是父母之命不可违背,名分上必然是得要委屈一些了。” 初宁摆摆手气恼道:“说起这个我又来气!只要是两情相愿,便可结百年之好,又何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约束?” 蒙恬叹息道:“可...长安君是大王的亲弟身份贵重,怎么能娶一个舞姬做公子妇呢?而且婚姻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初宁还欲诉说,蒙恬的随从萧尤前来传话,“少将军,大王传你即可到章台殿商议攻打魏国的事宜。” “好,我这就去。” 初宁一怔,“为何突然要攻打魏国?” 蒙恬理直气壮地回答道:“魏王回国前,曾答应送给我大秦十座城池,如今不愿意给了,自然就得领兵攻取,方才扬我大秦国威!” 初宁十分震惊,“可那个允诺不过是为了配合成蛟游说,一起诱骗韩国的圈套而已啊!?” 蒙恬笑道:“这便是军机计策了。再说了,若是当时的魏王没有答应登基后送给秦国城池,大王又怎么会这般轻易的放他回去,还支持他登基为王呢?要知道虽然他身为太子,但是他在外为质多年,如果没有秦国的支持,回国能不能顺利继位也实在是说不准的。” 初宁眼底闪过一丝忧郁,苦笑道:“我知道了,原来魏王也是在这个圈套里面的。” “我先去议事了,你自己练习小心些。”蒙恬还只当初宁是不懂国家政事,温言道别后便欣然离开。 初宁回忆起魏增临走前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忍不住的去想,要是她当时答应嫁去魏国,现在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如此,初宁也再没有了练习弓弩的心思,她神色复杂的来到羽阳宫。成蛟果然也已经知晓,他气恼不已,执意要去找大王和吕不韦问个明白。 初宁有些疑惑,在这件事情上,成蛟意外的十分固执,她和寻夏都劝不住。而在成蛟冲出门的那一刻,却被闻声赶来的楚太妃给厉声呵住:“成蛟!你给我站住!大王的用意也是你能揣测逼问的嘛?” 成蛟急切不已,“可我不想就这么被他们给利用!” 楚太妃难得声色俱厉,“利用?成蛟,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寻夏一听见“身份”二字,神色便黯淡下来,悄然退到初宁身后。 成蛟微微犹豫,楚太妃继续说道:“一则,你是秦国的公子!万事都要先以国家利益为重!无论大王如何安排,他都是为了秦国谋算,而你为了秦国,就必须要服从!即使是要你为国牺牲,那也是在所不辞!二则,你以为那魏王又是真心实意的与你结交吗?他不过也是为了在秦国能有所帮衬!你与他终不过只是年少时谈笑风月的朋友,如今他成了魏王!你以为就算没有此事,他还能与你继续往日的情分吗?” 成蛟在殿门僵住,楚太妃对一旁的初宁温声说道:“初宁,我与蛟儿还有几句体己的话说,今日也谢谢你帮我拦着他,你就先回去吧。” “然,初宁告退。”初宁拍拍成蛟的后背,转身离开。 寻夏为他们母子轻轻关上殿门,合上门的那一刻,她瞥见成蛟茫然无助的身影,心痛不已。 “你放心,楚太妃一定会好好劝解成蛟的。想来,成蛟如此气闷,也是太在意他与魏王曾经的情意了,只是不知魏王是否和他一样的白水鉴心?”初宁是在宽慰寻夏,也是在安慰自己,或许魏王当初也不是真心爱慕才求娶自己的吧,如此她也可少了几分愧疚。 寻夏叹道:“不知魏王如何,可是我曾经听公子所言,他是真的把魏王当作了腹心之友,公子就是这样天真烂漫义薄云天的一个人。” 初宁也感同身受,“是啊,不易有这份难得的真心,还好有你这个红颜知己陪着他。” 寻夏听见初宁这样说只觉心如芒刺,她沉思片刻,小声请求道:“王孙,你与大王情深义重,不如你帮公子去问一问大王?” 初宁沉声说道:“蒙大哥所言已是大王之意,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再去追究原因也是无意。况且若我再去问,只怕会让大王气恼成蛟不明事理,斥责他不以大局为重。” “你说得对,我也是糊涂了。”寻夏的语调怅然若失。 时至深秋,冷风乍起云起云涌,萧瑟的秋叶冷落荡下,庭前的木芙蓉也随风无声一片片的迭落。秋蝉衰弱的残声让人心神不定,万般惆怅袭上心头久久不散。 这世上为何总有这么多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事情? 第16章 合纵 殿内纱幔静垂于龙柱之间,帘钩上的小小香囊余独无助的悬挂着。光线从两个宽大的窗牖间射进来,依旧照不亮殿内静若深水的沉重。 成蛟余立在纱幔下,他依稀记得多年前大王和太后归国的前一晚,他就是这样躲在纱幔后面,听见父王说他会封赵姬为王后,嬴政为太子,希望母亲能够理解… 成蛟摸着冷浸浸的纱幔轻叹道:“母亲,我记得你曾经对父王说只愿我平安富贵一生,为何现在舍得让我为国牺牲了?” 楚太妃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与怅然,“在旁人面前,话就是得这样说。只有表明你的忠诚,才能保住你的一世平安。” 成蛟一愣,仍执意问道:“母亲,你连初宁都信不过了吗?” 楚太妃沉声道:“我不是信不过初宁,只是这些话由她的嘴替你说出去,才能更加让人相信!” 成蛟不禁苦笑,两行清泪泫然落下,“母亲,你说魏王利用我,可你连初宁都利用!” “我说的都是实话,哪里算是利用她了!”楚太妃伸手拭去成蛟惶然支离的眼泪,心下一酸,叹息道:“你母亲我…原也只是祖太后送给你父王的楚国贵女的陪嫁媵侍,身份卑微。只是贵女早逝,我又生育了你,才被封为夫人。母亲实在帮不了你什么,唯有祖太后才是你依靠!” 初宁才踏出羽阳宫,灰白的天空就渐渐沉下来,被黑色的浓云遮蔽,冷漠凌厉的风四处流窜徒乱人意,宫人们都道:“看样了快要下雨了。” 初宁茕茕独行于宫道,一开始她也想去找嬴政问个清楚,是不是连自己都为这个圈套出了些力?但是听了楚太妃的话,她也咽下了情绪。现在的魏增已经不是那个从前和他们喝酒辩论的温润公子,如今他是魏国的王,一切考虑自然会从魏国出发,一切考虑也已经由不得他。 初宁回想起嬴政继位大典前夕,父亲就曾要她记住,“从现在起,他不再只是你的政哥哥,他是秦国的王!” 心底的迷茫惶恐汹涌而来,以前她未曾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如今却要好好斟酌一番了。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身影,“楚王孙安好。” 初宁抬眼,嫪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便收拾起心事,颔首施礼道:“大监有礼了,太后身体近来还好吧?” 嫪毐失笑,“太后身体一向安好,要是太后看见王孙在文藏库思过一番如此有长进,必定更加高兴!” 初宁无心顾他,“那便劳请大监转达,也不枉你此番回宫,定然是要带个好消息回去。” “好消息多得是,五日后我秦军出击魏国,一定出师大捷。”嫪毐十分鄙夷,刚才明明见这个丫头神色忧郁,没想到还是如此嘴硬。 初宁微微色变,“这么快?” “大王和相邦早已成算在心,且我大秦将士一向严阵以待,明日蒙骜将军便整兵待发,此番必定让魏王心悦诚服的送上城池来。”嫪毐拿腔做势的说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便问道:“瞧这个方向,王孙是才去羽阳宫见过长安君吧?” “然。” 嫪毐随意地问道:“王孙如此神情,莫不是又和长安君拌嘴了?” 初宁难得与他多费口舌,遂冷淡道:“不敢劳大监费心,初宁就先告辞了。” 嫪毐嘴角微微上扬颔首行礼,他看着初宁离去的背影,又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看羽阳宫方向,心中牟然一动,一个计谋呼之欲出。 接下来的几日,大家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没人再说起过这件事。初宁也有心躲避,要么待在华阳宫中侍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要么出宫待在双清院里,不再到嬴政面前去晃悠,她也需要自己慢慢消化这看似猝不及防的变化。 五日后的夜里,嬴政来华阳宫问安,看望婧嬴夫人,初宁再也避无可避。 殿内两人虽目光相触,却无话语。华阳祖太后也瞧出不对劲,便让初宁送嬴政离开。 其实初宁自己也没想到,在见到嬴政那一刻,他忧郁深邃的眼神瞬间就激起了自己藏在心底的想念,看着他,近来堆积的忧思不安立刻便都烟消云散了。 那时她便告诉自己有些事过去了也就都放下吧。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这般生疏,也实在不该如此生疏。 繁星灿烂下树影摇动,初宁望着嬴政淡漠沉稳的背影,心中思念堆积有千言万语却哽咽在喉,不知该如何开口。 嬴政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宁儿,近日可是甚忙?今日的出征誓师祭祀礼也未见你。” 初宁笑了笑,“然,双清院事务冗杂。” 嬴政叹息一声,“你在怨我?” 初宁也不想隐瞒,“我没有怨你,纵横捭阖难免尔虞我诈。只是你是知道成蛟的,他从小就是急脾气又性子执拗转不过弯,加上...”初宁咽下“他本来就不喜吕相邦”这句话,继续说道:“他心思单纯,所以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他。” 嬴政萧然转身,声音里满是期盼,“你呢?” 初宁抬头直视嬴政,“政哥哥是秦国的王,为了秦国理应如此。” 初宁一双纯真的眼睛明亮如星辰深深牵动嬴政的内心,他伸手紧紧握住初宁的肩膀,“成蛟他会想明白的,而你,不许再这样冷落我了。” 嬴政掌心的温暖传到初宁心中,她嫣然一笑,“我怎么敢冷落大王?我可是按照大王的吩咐,在好好收拾双清院呢。” “每日见不到人,收拾好了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去看看?” “进宝今日来回话,已经都弄好了,就等大王拨冗莅临。” 两人相视而笑,初宁这才感受到晚风徐徐送来阵阵花草的清香。 翌日下午飘起了绵绵细雨,嬴政和初宁悄悄出了宫。双清院院内陈设如旧清丽质朴,小庭幽院细雨横斜,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圈涟漪。 初宁领着嬴政沿着白石的花径步入屋内,“怎么样?大王还满意乎?” 嬴政颇有惊喜之色,“一切都好,如你一般风光旖旎,沁人心脾。” 初宁含羞低首,“你喜欢就好。不过今日可不止这一个院子。” “还有什么?” “这些时日我还在忙这个。”初宁递上一个梅花缠枝的衿缨香囊,“这可是我亲手秀的,比收拾这院子还累。” 嬴政楞了一下,他看着娇羞的初宁,心弦怦怦地接过香囊,“这真是你秀的?我不相信。” 初宁睨了嬴政一眼,“那你还我!”说着伸手便要去抢。 “不行!”嬴政高举着香囊,“送出去的东西那还有抢回去的道理!” “你既不信,就还我!” “我看着你再亲手做一个给我,我就信了。” “这种东西哪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好的!” 两人难得地拿着这个香囊在院子中如同小时候那样嬉笑追闹起来。 年少相思无尽处,惟愿相知莫逆心。 另一边,蒙骜将军领命攻打魏国,大军不负众望捷报不断,短短数月便一举攻取魏国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等二十城,并设立东郡,使得秦国国土东与齐国接壤。 自嬴政继位,吕不韦掌权以来,秦国依旧采用远交近攻方针,五年间攻魏四次,攻韩三次,攻赵一次。黄河以北,全部占领韩上党郡,并重建太原郡。 此番攻打魏国,秦军再一次所向披靡、凯旋而归,一时间军心大振,举国欢庆!然而也引得列国侧目愤恨。 转眼到了秦王政六年,中原各国为图生存,避免秦国称霸,再一次组成赵、魏、韩、燕、楚五国联军合纵攻秦。 这次合纵来势汹汹,而秦国新占领的地区过大,人心尚未稳定又兵力分散,联军在庞煖的带领下,绕过了函谷关,北上破萧关进入秦境。联军在临潼久克不下,庞煖再次做出惊人之举,绕过潼关直取咸阳,很快便攻至距咸阳仅七、八十里的蕞地。 婧嬴夫人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此番楚国春申君为纵约长,赵将庞煖为联军主帅率领五国合纵攻秦的消息传来,再一次击垮了婧嬴夫人,让她一病不起。初宁陪伴于塌前,见祖母被自己那个从未谋面过的祖父给伤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心中也是五味陈杂忐忑不安。 章台殿上,群臣廷议。 面对五国联军,吕不韦却很冷静,“楚军远道而来,军士疲惫,战斗力必然降低。而且楚国为联军之首,影响力极大,只要我们将其击败,联军就会不战自溃!” 王翦将军道:“相邦所言甚是,五国看似齐心协力,但其实都想在攻秦时保留自己的实力,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动摇联军军心。 吕不韦语气坚定,“大王,臣愿率兵出咸阳迎战庞煖!集中精锐突袭楚营,震慑联军!” 嬴政土揖道:“仲父忠心为国,此次出征定能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群臣行礼齐声道:“大王万岁!大秦万年无期!” 亲历此事,初宁似乎能够体会到嬴政年少时在赵国为质的心酸无奈。自己的祖父正派兵攻打秦国,虽然对祖父没有什么感情,但她也实实在在是楚国的王孙,如今身份尴尬的夹在其间,颇觉为难。好在父亲昌平君已经修书劝解楚王退兵,这才让初宁稍稍安心些。 初宁曾经问过父亲,楚王联合四国合纵攻秦,是真的要弃他们于不顾了吗? 父亲面不改色只是沉重感叹,“在其位,谋其政。” 心中猛然一沉,初宁不安地问道:“那父亲究竟是秦国昌平君还是楚国公子?” 父亲眼底闪过决绝而愁苦的目光,依然笃定答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初宁知道其实父亲心中更是无奈困寂,就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脆弱飘零无处安放,她只能寄望这一切不是人情薄凉,而是命运无常。 华阳宫中因为没有了初宁的闹腾,极为安静。明日大军就要祭祀出征,蒙恬来到华阳宫向初宁道别,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心中不免激动又紧张不安。但他更放心不下初宁,自从婧嬴夫人身体抱恙,五国合纵攻秦以来,初宁就一直郁郁寡欢。蒙恬知道初宁虽然表面是大大咧咧,但她内心也是极其细腻敏感,如今不想让别人担心,才事事故作淡然。 蒙恬看见初宁坐在院子里心不在焉的看着正渐渐舒展的花草,以往她是最爱这些的,此刻小小人身影却是藏不住的沉寂黯然,心下亦感酸楚心疼。但也只得收拾起心事,如往常般神色轻松,温言唤道:“初宁妹妹。” 初宁亦回眸淡然一笑,“蒙大哥。” 蒙恬关切的问道:“近来可好?婧嬴夫人身体好些了?” 初宁微微叹息,“医师说祖母的病是心结积郁难解所致,心病还须心药医。” 蒙恬知道初宁所指,便道:“会好起来的,明日我就要随军出征,等到我们击退联军,战争顺利结束,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初宁定一定神,换上清扬的微笑,“沙场刀剑无眼,蒙大哥虽然技冠群雄,但还是要万事小心啊。” “好。”蒙恬听见初宁关切自己的话语,心中浮起暖意,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初宁,只得转移话题道:“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为国杀敌,还真是有些激动,不过身为将士可以上战场杀敌守护国家,我一定会努力的,你等我回来!” 初宁含笑咽下心中酸楚,“好。” 第17章 执念 温暖的春风吹绿大地,全体出征将士齐聚咸阳宫外,举行出征礼誓师,屠宰牛羊献祭祖先社稷保佑出战胜利。 吕不韦作为统帅亲自将牲血淋在军器上,再将作战使用的旗号、战鼓、金铎、兵器等淋上一点牲血放回库中保存。屠宰牛羊在队列左右转一圈殉阵,而后将牛羊煮熟分给将士们享用,坚定将士必胜的信念。 初宁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卓尔不群英姿挺拔的嬴政君临天下,那是她心中无可替代的气宇轩昂的嬴政。 出征前,嬴政对这一战充满信心,他曾给初宁分析过战况,“五国合纵,看起来声势浩大来势凶猛,但实则一触即溃,你可知是为何?” 初宁思忖着道:“父亲说,合纵攻秦每次出力最多的都是韩国和魏国,因为他们攻秦若成,便能分得土地。其次赵国和楚国,他们想要打压秦国,自己成为强者。而燕国离得远,攻秦只是顺势而为,因此也不会用出全力,便宜了韩魏赵楚得好处。利益不均致使五国不能齐心,一盘散沙便不足以危害秦国根本。” 嬴政含笑颔首,他看着殿中悬挂的九州舆图,剑眉一扬,“六国之间一直兵革互兴,并也都曾与我大秦联盟过,他们各怀鬼胎貌合神离,只是想要维持势均力敌的制衡局面,如同此前五国伐齐,他们不能容忍任何一个国家称霸天下。这次他们合纵,并不是想要灭我大秦,无非是畏惧我军东进,故而连横攻秦想让我大秦低头割地,退回原地,继续七国对峙。” 初宁凝神道:“打破七国制衡,纵横纷争便会接踵而至。” 嬴政抚了抚初宁秀发,“我大秦将士虎狼之师,蓄力待发,定能将如拳中掿沙的五国联军一举击退,叫他们再也不敢合纵攻秦!” 将士们气吞万里的呼喊声将初宁从回忆中拉回,身处山呼海啸,心中亦汹涌激昂。 秦军胜利则楚军必败,初宁突然回想起病榻上的祖母,不觉百感交集。不管是胜利还是失败,战争会结束,可人世间求不得放不下的执念心结一旦织起就没那么容易解开了。 不出所料,吕不韦派王翦、李信带兵直戳楚军软肋,楚军侦知自行东撤,而楚军一退出,其他四国也都一哄而散。庞煖纵有盖世奇才,也难打这无兵之战,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恨恨离开,转而进攻秦国的盟国齐国,夺取了饶安,但第五次合纵攻秦之战终究是失败了。 捷报传来之时,初宁正和嬴政在建章宫下棋,嬴政听闻喜不自胜,连忙下令犒赏三军以慰鞍甲之劳,并要亲自出城迎接吕不韦凯旋。 蒙恬自然是一回来便向初宁报平安,经过战事纠缠,蒙恬已经换上古铜色肌肤,他见了初宁疾步上前,满脸笑意,“初宁,我回来了!” 初宁笑意恬淡,“蒙大哥,一切可好?” “我很好,你呢?”蒙恬想象过很多次他与初宁久别重逢的情景,明明自己心里有很多思念的话想说,但见到初宁后却又难以言表,最后只能是被初宁缠着一直讲沙场上的惊心动魄。 那一日余霞成绮,合宫欢庆,只有成蛟早早从庆功宴上回来,他来到华阳宫找到临风凭栏而坐的初宁,“还是这里自在。” 初宁含笑睇了他一眼,“你是觉得离了那里,哪里都自在吧。吕相邦此役功不可没,你还是不喜他?” 成蛟冷笑,“功不可没...但愿他不要功烈震主,恃功务高。到时候,王兄亦不会再容忍他。” 初宁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嬴政是她心中的天生王者,她相信谁也无法阻拦。 成蛟不以为意,笑道:“你一向最喜热闹,怎么今日不去?” 初宁漠然回首看了一眼婧嬴夫人的房间,“祖母的病日渐沉重了,我实在是没有心情。” 成蛟深吸一口气,“楚军败北,楚王便迁都寿春,姑祖母心里难免不好受,不过迁都后仍名郢都,楚国倒真是对这个名字有执念啊......” 寻夏悄悄扯了扯成蛟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再温声安慰初宁道:“等过段时间,婧嬴夫人会想明白的,到时候就会好的。” 初宁凝望夜空,嘴角浮起勉强的笑意,“可惜楚王对别的事没有执念,终究是辜负了祖母的一生挂念。” 夏天在蝉鸣声中来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婧嬴夫人却执意搬离宫中,回到府中养病。婧嬴夫人的脾气极倔,谁也劝不了,一日不回府,她便一日不肯喝药。最后没有办法,昌平君只好将婧嬴夫人接回了府中。 当年,楚王熊完逃离秦国后,婧嬴夫人便搬回宫中居住,以免触景伤情。恍然辗转,竟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初宁扶着婧嬴夫人踏入她曾经与楚王居住生活过的房间,彼此过往历历在目心潮涌动。她握着初宁的手微微颤抖,初宁亦感慨万千,“祖母,这里一直都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从来没有变过。” 婧嬴夫人遣开众人,只余祖孙两人坐在沉重若深水的殿内,她左右仔细打量,此景此物皆是原来熟悉的布置,但已全是物是人非的陌生气息。 婧嬴夫人伸手缓缓抚摸过面前冰冷的案几,露出许久未见过的淡然微笑,“他以前就是在这里教你父亲咿呀学话,那时候你的父亲不过才两三岁,我说这么小的孩子,哪里学得会?他说我们两的孩子天资聪颖,当然学得会。” 祖母眸中微光闪烁,语气中含了几分歉意,“到如今迟暮之时,我才会想,当初是不是自己太任性了,让你们和亲人分别,或许我当初应该带着你父亲去楚国,也就解了他多年的思亲之情。” 初宁的手轻轻一抖,她自私地想到,如果当初祖母带着父亲去了楚国,那她也就无法与嬴政相识了,她紧紧握着祖母的手,“不是的,和您在一起,我们不觉得孤单。” 祖母抬眼深深凝视初宁,而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边牖下妆台里有一支木匣,你帮我拿来。” 日光透过窗纱照进来,从前,楚王一定也陪着祖母在这妆台前对静梳妆,可惜陈设如旧,人已惘然。 初宁打开妆台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支微微褪色的漆木抽匣。起身瞬间,从妆台铜镜中瞥见祖母余寂暗郁的面容,不觉一阵惊寒,明媚阳光离祖母太远太久。她悄悄拭去眼角晶莹,转身回到祖母身边,将木匣递给祖母,“祖母,这是什么?” 祖母拉开木匣,凄凉一笑,“这是当年,我与楚王成婚之前,他送我的并蒂芙蓉玉佩,美玉缀罗缨,缱绻结同心,我与他一人一半,只是没想到我和他终也同这玉佩一样,被一分两别了。” 两滴清泪从祖母脸颊滑下,滴落在莹润如酥的玉佩上,漾起一场痴情浮梦。 初宁垂下头,泪眼朦胧中,祖母突然伸手扬起她的脸,眼神坚定而决绝,“初宁,我知道你心悦大王,趁着现在还来得及,答应祖母,放下片刻欢愉,忘记他,不要嫁给他!” 仿若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初宁只觉全身麻木,舌桥不下,“为什么?” 祖母双手冰凉,话语更似寒冷彻骨的冰河将初宁淹没,“一朝伴君侧,潇洒不复往。初宁,你和我一样,太重情意,根本不适合生活在这宫中。人间世事永无完美,最难顺心顺意。谁不会许下一世情长?可都日久恩疏,尤其在这宫中,恩情都如风中娇花般不堪一击,相爱容易相守难,我不想你再重复我的白华之怨!” 初宁决绝的摇头,痴痴道:“不会的,我和政哥哥自幼相伴,年少情深又怎会相守难?不会的…” 祖母黯然道:“年少情深?他待你好是不假,可你有想过他这样做究竟是喜欢你这个人还是想要拉拢你身后的楚国外戚?” 初宁的心像是拴了块石头似地直沉下去,眼泪汹涌滑落。 祖母的语气夹杂着深沉的凄然与无奈,“君王最是薄幸无情,他们或许也会一往情深,但绝不会为情所困!他们的心中只有天下!为了天下,他们可以政治联姻,为了天下,他们也什么都可以抛弃!” 嬴政是秦国的王,他的一切都是为了秦国,这些初宁都是懂得的。只是从前,她不曾想过这会带来什么?她不曾认为他们的情意会是镜花水月! 婧嬴看着手中这块她多年不敢面对的玉佩,回忆起他们成婚时的情景。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当时情深,余生凄迷,所以她不想初宁重蹈覆辙。 回到府中养病,婧嬴夫人愿意每日按时服药,身体也好了许多。她时常给初宁讲起以前的事情,无可奈何的怀念是件最无能为力的事情,初宁忍不住劝道:“祖母,不如我们去楚国见楚王。” 婧嬴若有所思,淡然道:“相见不如怀念。两人早已离心,再见也是惘然。” 虽然回到府中,但嬴政每日都会派人送来新鲜采摘的莲蓬。初宁把莲子一颗颗摘出来,这些莲子不仅用以祖母养心安神,也给了初宁一直走下去勇气。 几日后,华阳祖太后召初宁进宫询问婧嬴夫人的近况。华阳听闻后,仍然是担心不已。夫君早逝,她与婧嬴从青丝到白发相伴多年,早已是闺中挚友,自然是舍不得分别。当年她还只是安国君夫人,对来秦国为质的熊完自然是百般照拂,也是她带着熊完去宫中见了当时的婧嬴公主,两人一见倾心,便撮合了这段姻缘。 初宁此次来,心中更是有百般疑惑想要向祖太后寻解,她将祖母对自己的劝诫告诉祖太后,祖太后沉吟片刻,淡然道:“她还是告诉你了。” 正如初宁所料,祖太后也是知道祖母的心思,她疑惑的问道:“可是我想不明白,祖太后现在也过得很好,证明祖母的话也不全然是对的,所以初宁斗胆问祖太后,您爱孝文王吗?” 祖太后眼底闪过瞬间的思念,她温言说道:“当然爱。”但随即话锋一转,如一阵寒风刮进初宁心中,“但是我更爱他能给我和我母族的权势地位。婧嬴说得对,在这宫中,情分恩情就如妆花染面只是春风一度,只有权利才是你可以实实在在握得住的东西,情爱难长久,君心凉薄远不如后位牢靠!只有这握得住的东西才是你唯一的依靠和指望。” 祖太后忧心忡忡的看着诚惶诚恐的初宁,“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的性子像极了婧嬴,她怕你以后会她一样为情所困而万般无奈。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她舍不得你受这些苦,所以才这样劝你。但只要看淡了情意,便能过得好。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我知道你爱大王,但这爱不能成为你生命的全部。” 初宁沉思片刻,仍懵懂感喟,“若无全心全意,何谈相知同心?” 第18章 君心 宫邸深深,虚实难辨。 华阳记得在当年她初入安国君府的时候,也曾像初宁这般渴望相知同心,可惜宫门深重,君心难测世路艰险教会她诸空一切缥缈的痴情,才能长盛立足。如今华阳宫极尽奢华权重望崇,也不负她一路艰辛。 祖太后端坐殿中依旧高贵绝俗,她一直对初宁寄予厚望也格外疼惜,便道:“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乎!世间全心全意的真爱难求,大多为权势或为世故而相互依存。虽说君子以义,小人以利。但真正长久稳固的关系无乎是建立在对双方都有利的基础上。你一味追求完满,就如树梢触月可望不可即,只会苦了自己。你可以爱大王,但不能只寄心于他,为爱所累。如若将来你成为秦国的王后,必定也将身陷权势争夺之中,彼时就要不乱于心,不困于情,权势在前当断则断,不能荣枯随缘,你能做得到吗?” 这些争权夺势,初宁从小生活在宫中,早已耳濡目染,但她从前不屑这样的争斗,也从未想过她也得这样生活。如今前路只待自己选择,她无所适从,“我...不知道...” 祖太后凝神注视初宁良久,“罢了,既然是婧嬴的考虑,我也不为难你,你自己再细细思量吧。” 初宁仿佛丢了魂一般,怅然若失地走出殿外。 紫莲见状,忧心忡忡地问道:“王孙,这是怎么了?祖太后又和你说什么了吗?” 初宁惘然一笑,“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祖太后是要让我选择平静舒心,还是和大王一起高处孤寒。” 两人刚出宫门,便遇见了赵高,初宁赶紧收拾好心绪,换上一如往常的微笑。 赵高恭谨道:“王孙,大王正在兰池宫等着你呢。” “正好,我也许久没见大王了,也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初宁仍旧念着她与嬴政的情意不同他人,同时,她也想在这惝恍迷离中确定自己的心意。 不料众人刚走出几步,便迎面跑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宫女焦急道:“楚王孙,可找着你了!你快回府上吧!婧嬴夫人怕是不行了!” 初宁惊惧失色,楞在原地,“你胡说什么?祖母早上都还是好好的!” 紫莲赶紧拉着她,“王孙,我们先回去吧。” 初宁语气颤抖,“赵高,我得先回去见祖母了。” 赵高也是担心不已,“诺,小臣一定如实转告大王。” 初宁焦急赶回府中,母亲和弟弟都已经守在祖母床边,众人皆是掩面啜泣。医师见她,也束手无策摇摇头。初宁心胆皆碎的站在门口,她不信上天会残忍,她不相信早上还在和她讲回忆的祖母现在就会抛下她离去,她不敢去面对。 熊睿回头看见初宁面如死灰的站在门口,抽泣道:“阿姊,你快过来啊,祖母只怕就…” 弟弟的哭声将初宁惊醒,她不能再留下遗憾,她颤栗着来的祖母榻前。 婧嬴夫人看见初宁,缓缓举起手中的玉佩,初宁赶紧握着祖母的手,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止不住,“祖母,初宁回来了,您还要好多回忆没有讲给我听呢,你要好起来啊。” 婧嬴夫人将手中玉佩交给初宁,“你一定要记住我给你说过的话啊!答应祖母!” 意料之中,初宁仍旧茫然失措得像个泥塑木雕的人,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婧嬴夫人睁大眼睛面容凄厉,仿佛用尽全部力气死死拉着初宁残喘道:“答应我!” 母亲忍着泪焦急说道:“初宁你愣着干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快答应你祖母!” 初宁脑海里一片迷蒙,只得怔怔答道:“好….” 婧嬴夫人终于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轻柔笑意,气若游丝,“那十年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我心中只有他从前美好的样子,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遗憾。” 婧嬴夫人痴痴的望着床帘上挂着的同心结,突然间四周都安静了,她看见熊完抱着小小人熊启踏着明媚的阳光走进房间,父子两人的笑容滋润了她干涸的心。 须臾,婧嬴夫人脸上的笑容凝固,缓缓闭上眼睛只余下数滴解脱的清泪。爱是离世唯一能够带走的东西,它让死亡变得从容。 昌平君总算是赶回到府中,但终究是迟了一步。初宁放下那缕让她几近绝望的丝棉新絮,属纩以俟绝气,她凄然忧惶靠着祖母胸膛,摸着祖母冰凉的手心如刀绞,闻着祖母身上那让她小时候感到温暖和安心的味道,眼泪不能遏止地往外汹涌。她多么害怕,这世界上她爱的人就这样慢慢离去。 昌平君含泪来到婧嬴夫人面前,“母亲!”随着一声撕肝裂胆的呼喊,殿中无不呜咽哭泣。 秦王政六年,婧嬴夫人香消玉殒,如同蓝色鸢尾宿命中游离破碎的情意,精致美丽,却易碎易逝。 昌平君强忍悲痛开始为婧嬴夫人治丧,嬴政在兰池宫接到讣告亦是心头一颤,赵高回来传话不过才过了几个时辰,初宁此刻一定痛苦万分,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恨不能立刻到她身边。 华阳祖太后接到讣告后闭目彻泪,“我早该想到,婧嬴是不想我看着她行将就木,才执意出宫。也好,离去之前终是回到了故地。”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初宁摘下精致珠花,退下华美的衣裙,换上齐衰杖期丧服开始居丧。 昌平君拿着婧嬴夫人的衣服,一手执领,一手执腰,面向幽冥世界所在的北方,拉长声音高呼:“母亲!”,呼唤她的灵魂。 记忆里,这是初宁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她接过衣服,给祖母穿上,不觉风木含悲,无限沧桑凄凉。 招魂之后入殓设堂。嬴政亦亲来致哀,成蛟也和楚太妃一同前来。太后身在雍城,病体难愈,便派了嫪毐前来吊唁。灵堂前一声声哽咽的哭泣声,肃穆且压抑,昌平君带着熊睿与人前答拜,初宁和母亲在帷内举哀。 嬴政看见灰白帷幔后的初宁沉郁憔悴的苍白面容,心疼不已。他蓦然忆起父王驾崩的那一夜,他与初宁便是如此于泪眼摩挲之间远远相视,他不允初宁再同他当时那般伤心无助。 嬴政箭步来到初宁面前,无视殿中人惊讶的目光递给初宁一方鲛绡,“宁儿,爱你人还在身边,你并不孤单。” 嬴政柔情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滋润初宁干枯的内心,她颤抖着接过鲛绡,抬眼对上嬴政关切的眼神,那忧心思念的眼神却给她的悲痛更添一缕无奈忧郁。祖母尸骨未寒就躺在眼前棺椁之中,初宁实在是无法忘记她在祖母临终前答应她的事情,一颗心如风中烛火般摇曳不定,只能任凭眼泪不断划过脸颊。 直到嬴政的身影从初宁模糊泪眼中消失,她心头忽的一瞬悚然,难道她与嬴政命中就已经注定有缘无分? 咸阳中宗亲官员皆来灵前致哀,吊唁致襚。间隙之间,熊睿突然瞧见帷幔下有一块玉佩,便问:“阿姊,那是你掉的玉佩吗?”。 骤然听见玉佩二字,初宁神色一紧,在弟弟地指引下拾起玉佩,发现并不是祖母的玉佩才放心下来。她摸摸怀中的坚硬冰冷的玉佩,心下感叹自己真是伤心糊涂了,明明时刻感受着胸前冷玉,竟也会慌张忘怀。 昌平君沉吟片刻道:“似乎是嫪毐的玉佩,应是刚才他行礼时候落下的。此刻他正在后院休憩,初宁,你把玉佩给他送过去,嫪毐是太后差遣来吊唁的,要以礼相待。” 初宁应着,便带着紫莲来到后院,却四下寻不见嫪毐,正准备回去时遽然瞧见嫪毐的跟班小宦官鬼鬼祟祟地钻进花园,心下疑惑,就悄悄跟了上去。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小宦官在闷热的花园里不见了踪影,初宁却隐约听见假山后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让她意外的是,那声音仿佛是她正在寻找的嫪毐和嬴政。 心间一个莫名的念头欲浮出水面,初宁惊悸不安地躲在山石后面。 嬴政心事重重地离开灵堂,嫪毐便跟随上来,“大王,太后此次派奴仆前来吊唁,还交代了奴仆务必带几句话给大王。” 嬴政驻足,“母后有何交代?” 嫪毐小声言:“此处人多嘴杂。”他伸手向后院引路,“小人以为不如到后面寻一处安静地方,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嬴政沉默片刻,转身向后院走去。 彼时花园中只有蝉被热得不停的地鸣叫。嬴政负手而立于怪石嶙峋的假山前,“母后的身体怎么样了?” 嫪毐躬身上前娓娓道来,“太后的身体还是老样子,遇不得风,见不得凉,所以此次不能前来。太后十分思念大王……”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嫪毐的絮絮叨叨让嬴政失去了耐心,他沉声厌倦道:“寡人知晓了,让母后好好顾着身体,若是得空,寡人自会前去看望。” 嫪毐瞥见山石后闪过一抹白色身影,心安神定,“诺!大王,太后病中依然忧心您的婚事。现在楚国外戚势力在我大秦根深蒂固,祖太后在宗室里德高望重,太后让我转告大王,眼下务必耐心蛰伏,取得祖太后等人的信任支持,以待将来大权在握。” 嬴政微微皱眉,自从赵姬搬去雍城,又送来君女乐馨后,他们母子便生疏了不少。而后赵姬对嫪毐日渐宠信和重视,使得吕不韦的权势开始受到制衡,他正好坐山观虎。如今听闻母亲病中仍为自己担心筹谋,心下也有一股暖流徜徉。 嫪毐见嬴政默认,便继续说道:“眼下楚王孙初宁是华阳祖太后最宠爱的后辈,太后以为,大王应当迎娶楚王孙,既联合祖太后等人,也是同楚国联姻。只是楚王孙向来同长安君走得极近,而且当日婧嬴夫人是有意让长安君与楚王孙成婚,祖太后也是同意了的,大王可得早做打算,不能把这个机会让给他人啊。” 嬴政颔首道:“母后所思正是寡人心中所虑,你尽可转告母后,让她安心养病,寡人自当对母后谋听计行。” 嬴政轻描淡写的回答就似一般锋利的剑直直穿过初宁的胸口,吞噬她心中的温暖期盼,击碎她的骄傲自尊,让她几乎站立不住,幸好紫莲在身后紧紧扶着她。嬴政语气坚定不假思索只怕是早就有了通盘的考量,她不敢去想,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19章 离去 初宁紧紧攥着那方带泪的鲛绡,炎热的夏天里却有寒意透骨噬心般无情袭来,渐渐蔓延至全身,最终冰冻心扉。假山怪石缝隙中露出的那个背影,是她一直心之所向的亲密,如今却是从未看清过的陌生遥远。 初宁逃也似地离开花园,她将嫪毐的玉佩交给紫莲,让她在后院等着归还玉佩。未几,嫪毐独自回到后院,故作惊诧的从紫莲手中接过玉佩,“瞧我真是粗心大意,这是太后亲赐之物,可是万万丢不得的,多谢紫莲姑娘了。” 嫪毐满面春风地坐在安车里,本他今日并未打算贸然行事,但见嬴政在灵堂前如此关怀初宁,他便忍耐不住了,幸好天也助他!此刻嫪毐心情畅快无比,笑容比阳光还灿烂,“大王一向不欲与我多言,我料定他定会敷衍于我,所以一直在思考要怎么引导大王亲自说出那些话,没想到今日竟如此顺利。原还想即使引不来鱼儿,便先试探一下大王的反应,不曾想一下子就钓到了大鱼。” 小宦官趋奉问道:“那是因为大监思虑周全!况且大监您是太后亲信,昌平君他们不敢怠慢。只是小人不太明白,楚王孙误会了大王用意,她与大王就真的再无可能了吗?” 嫪毐放下车帷轻蔑一笑,“杀人诛心,那个臭丫头心气极高,只有让她自己拒绝,才是最稳妥的。” 小宦官想了想,“可要是她还是不拒绝呢?而且即使没有了这楚王孙,楚国也会送来其他的宗室贵女啊?” 嫪毐眼神里透露着不加掩饰的怨毒,“疑心生暗鬼,即使她不拒绝还是勉强同大王在一起了,以那丫头的孤高心性,她也不会再如现在这般和大王同心同德了,窝里斗也是好看得很呢!如果她拒绝,以大王的性子,也必定和他们心生嫌隙。至于其他楚国贵女嘛,都不如这丫头重要,只有不是她,大王不用真心,一切便都好说。” 夏日的天气最是变化多端,明明碧空万里,眨眼间便是狂风暴雨,而刚寻出雨伞,又是光风霁月。只是这天气也比不上人心没有迹象的变化无常。 毫无征兆的打击接连而来,初宁心如死灰反而再也掉不下一滴眼泪,每日眼神空洞的守着长明灯。她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黑暗就里浮现出嬴政背影夹杂着祖母的临终叮嘱一起狠狠折磨她。 初宁以为自幼相伴的情意是权势地位不可比较的,所以她心疼祖母亦庆幸自己,谁知竟也是在一场云烟迷梦中唏嘘沉浮。从前的相知同心不过是顺应时宜逢场作戏,其实都只有她余单一人。往日美好的回忆在此时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死死关押在黑暗深渊中。 原来,真的是自己太天真了,竟妄想在攘权夺利的宫墙中期盼一份纯粹的情深义重。 出殡之日,宫乐齐鸣悲壮伤情,锦幡引魂哀声震天。昌平君怀抱着灵牌在前方引路,余下族人九步一扣,以孝哀思。 婧嬴夫人以昭襄王婧嬴公主礼制葬入茔地,纵然墙垣高大寝殿华丽,仍难掩此生情衷惘惜,余塚寂寥。 礼毕回到府中迎来昏黄的暮色,初宁坐在小院廊下,从怀里掏出祖母的并蒂芙蓉玉佩,就着残阳凄情的余光细细端详那朵余单的芙蓉。 紫莲留神一看被吓了一跳,“王孙,你没有将这玉佩给老夫人陪葬啊?” “祖母此生遗憾就是没有再见上楚王一面,将这两块玉佩合二为一。”初宁凝视玉佩目光倏然坚定,“我要去楚国,找楚王个清楚,他为什么要抛下祖母?” 紫莲瞿然心惊,蹲在初宁膝下,“王孙三思啊,我们是不能离开秦国的!” 初宁气恼,“谁说我不能离开,我又不是质子!” 紫莲慌忙解释道:“可是...君主也不会准你去的!” 初宁遥望天边最后一抹残红,她此刻只想远远逃离这个让她感觉到陌生的地方和人,语气决断,“他不准,我就偷偷去!” 紫莲本欲再劝,但见初宁心意已定,便知已无转圜。 初宁深思熟虑后,心里有了前往楚国郢都觐见楚王的计划。她决定带上紫莲和进宝,要是自己离家出走,她们两个一定最先被问罪,所以干脆都一起偷跑吧。 紫莲和进宝相视一眼后齐声道:“王孙到哪,我们就到哪!” 初宁心下动容,“有你们真好!但我们也得仔细打算,紫莲你得尽可能多准备些东西,衣服糗粮,最重要的是钱财!有了钱到哪里也不要担心。进宝,你负责从府中侍卫里挑选出两个你相熟的可靠得力的剑客,最好是熟悉此去路线。另外,此事一定要保密!连成蛟也别说,免得到时候牵连他。” 安排完他们后,初宁便开始准备留下一封离家出走的书信,待祖母期年之后便出发去楚国。 往后的日子,初宁居丧在家,总是或明或暗的躲着嬴政,她不再进宫,也不再去双清院。嬴政亦不便前来寻她,只得常常差人来问候,或是送些小玩意,或是送些平日里初宁最喜欢的小吃食。 初宁都一如既往的收下,但她也不再去看那些送来的东西,她心中的坚持已经同秋日里凄清树叶一样变黄飘落。那时嬴政还未曾发觉初宁对自己的疏远,以为她还只是沉浸在祖母去世的伤痛之中。 初宁把嬴政送来的玉器玩物等锁进柜子里,紫莲看着心灰意冷的初宁很是心疼,“王孙,我觉得你应该和大王好好谈一谈,而不是听见那些…就…” “母子连心就是如此吧。”初宁缓缓摇首,“大王怎会在我面前说那样的话?不言真心,又有什么可谈的?”。 时光自如,金飞玉走寒往暑来,而沉静一年的咸阳城中又将悄然发生一个出其不意。 这一日碧空清晓,昌平君前往封地理事,初宁便禀告母亲,自己要回宫陪伴祖太后。一如往常的告别母亲后,初宁进宫给祖太后问安,但是她却撒谎道自己还打算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于是乎,两边都隐瞒好的初宁出宫后换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毫不犹豫的出了咸阳城。 进宝选的侍卫苏明和苏阳是府中来自楚国的剑客,他们两兄弟在府中守卫多年,武艺高超也熟知线路。他们早已按计划在城外山头候着了,只待初宁出城汇合后便出发前往楚国。谁料马车竟然在城门口遇见了刚好来巡视的蒙恬。 蒙恬一眼便看见进宝,便扬马过来,进宝也只得停下,有些尴尬但又不失礼数的下车行礼道:“小人拜见蒙少将。” 蒙恬颔首施礼,策马来到马车边。 马车突然停下,初宁有些疑惑,但更多是心虚害怕,她躲在安车门帘里小声问道:“怎么停下了?” 蒙恬爽朗的声音在外响起,“初宁?你这是要去哪?怎么换上了马车?” 听见蒙恬的声音,初宁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遇见父亲就好。她想了想探出头来,“后日我要带睿儿去城郊练骑马,今日我先出去找找地方,不想引人注意,你勿告诉睿儿啊!到时候,我好给他一个惊喜。” 蒙恬温柔敦厚道:“好,后日我无事也来见见睿儿,看看他的骑术有无长进。” 初宁心中无奈,只得笑言:“好。” 蒙恬没有看出初宁的不自在,还不忘语重心长道:“你自己小心些,勿贪玩,早点回来。” “知道了,我先走了。”初宁只得垂首微笑,蒙恬的率真让她愧疚难面。 重新启程出城后,紫莲感叹,“日后蒙少将要是知道王孙今日原是离家出走,一定会后悔自责今日没有拦住你。” 初宁亦有些惆怅,沉声说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马车离咸阳越来越远,紫莲仍觉难以置信,她有些惊魂不定的问道:“王孙,我们真的要去楚国吗?” 初宁坐在马车里看着渐渐在视线里缩小人咸阳,心里总算因为未知的旅途又泛起一点涟漪,“当然,有些事情现在不做,以后可能就永远也做不到了。趁着父亲去封地这几天的空当,我才有机会逃出。今早我已经告诉睿儿,后日我会带他去城郊骑马。到时他寻不见我,便会去我的房间找我,发现我留下的书信。而那时我们已经走了三日,他们肯定也难追上了。” 马车赶到城外和侍卫汇合时已经快到晌午了,这行远赴楚国的人马终于有惊无险的聚齐。初宁站在山岗上遥望金光耀目下磅礴辉煌的咸阳,这是她从未这样远距离看过的宏伟雄壮的咸阳。 薄云浩荡下随风飘扬的旗帜,又让她想起嬴政,曾经相邀同游天下的许诺还言犹在耳,揽尽繁华又如何?人心悠悠,到头来,也不过浮华梦一场。初宁揣着这虚空的诺言心意已定,她按着腰间嬴政送她的短剑,决绝转身,“走吧!” 初宁虽然憧憬远方,但这余独的一程也让她忐忑不安。因为害怕有追兵,她们只得风雨兼程,景落双眸也不敢为美丽停留。直到一路顺利的出了武关赶到南阳郡,她才稍稍放心些,放慢了脚步,不再披星戴月马不停蹄,但仍旧不敢停宿驿馆传舍担心暴露身份行踪。 咸阳城的安静则被昌平君府中的一声惊叹刺破。 熊睿一直惦记着出城赛马,那一日清晨彩霞飘逸,他一早便兴高采烈的等着初宁出宫。蒙恬也是早早来到昌平府,正巧在门口遇见整装待发的熊睿和聘柔。 蒙恬剑术精湛骑术高超,一直是熊睿心中敬佩不已的英雄,他喜不自禁道:“蒙大哥,你和阿姊一起来陪我们去赛马吗?” 蒙恬闻言有些诧异,“你长姐不在府中吗?” 熊睿愣愣回答:“不在啊。” 聘柔道:“初宁姐姐不是早已回宫陪祖太后了吗?” 蒙恬焦虑不安,他隐约感觉有事要发生,便道:“走,去初宁院子看看。” 熊睿有些不知所措,“看什么啊?阿姊前日就回宫了呀。” 蒙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勿声张,初宁没有回宫。” 熊睿和聘柔口呆目瞪面面相觑。三人一如往常的来到初宁居住的听雨阁,院里殿内空空荡荡,只余几名也一无所知的洒扫奴仆。 蒙恬急得搓手顿足忧心如焚,自从婧嬴夫人离世后,初宁就像变了个人,如同闷葫芦一般,整日郁郁寡欢,却又不掉一滴眼泪,让人着急又心疼。 熊睿忽然在殿内叫喊:“蒙大哥,你快看来看!” 蒙恬回过神来,赶紧跑进殿中,熊睿和聘柔正惊慌失色地立在妆台旁,熊睿举着从初宁妆台上找到的那封被压在花瓶下的锦帛道:“阿姊居然偷跑去楚国了!” 蒙恬阅过锦帛犹如五雷轰顶,他如梦初醒,那日初宁出城便是要离去,难怪她出城会乘安车,离开时的神情也是难掩忧郁低落,心下立刻后悔不已!自己竟然就这样让她走了! 熊睿焦急道:“阿姊离家出走怎么瞒得住,父亲一定会勃然大怒的!该怎么办啊?” 聘柔秀眉微蹙,水灵灵的眼珠转了转,说道:“眼下,只有大王能救得了初宁姐姐了。” 蒙恬定了定神道:“聘柔说得对!现在我先进宫禀告大王,你们两个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第20章 遇险 建章宫内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重压抑,嬴政的神色随着锦帛上的字句渐渐阴云密布,最后他终于紧紧捏着锦帛,一把狠狠的拍在案桌之上,怒不可遏地说道:“战乱才过时局动荡,此去楚国山长水阔荆棘载途!她以为这是去骊山渭水游玩那样简单的吗?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简直气煞寡人!” 蒙恬忙道:“大王息怒!初宁也是因为婧嬴夫人过世,一时伤心过度,才会如此冲动!” 一旁察言观色的赵高也劝慰道:“这些年王孙已经进益许多,此次也是因为婧嬴夫人过身悲痛过心才感情用事,还请大王宽心,以免气坏的身体。”他在大王身边以来,从未见过大王这样动怒。当然,若不是极其在意,也不会担心到气恼。 嬴政枯坐于席上,以手支额,黯然垂眸盯着那张锦帛深思吟味,气愤忧虑的神色下藏着担心与思念。些时,他问道:“那是个什么玉佩,她怎么没有告诉寡人?” 蒙恬摇头,“微臣也未曾听她提起过。” 嬴政深吸一口气,沉肃道:“罢了,蒙恬,你即可带着寡人暗卫沿路追寻初宁!一有消息马上传话回来。赵高,你立即传召昌平君入宫。” “诺!” 出了丹阳城临风南下,蔚蓝色的天空云海燕腾,初宁的心情也终于如云一样轻松。她开始了随意而行的潇洒,换上男装策马奔腾,如天空中翱翔的鸟儿,将尘世纷扰抛至身后享受自由。 今日他们没有选择投宿逆旅,而是决定借着好天气,出城体验一下随遇而安草行露宿的另一番滋味。沿途走来初宁刚好用弓弩猎得一只野兔,紫莲和进宝便开始准备晚饭烤兔子。 苏阳和苏明负责打水喂马,他们两个是结拜兄弟,苏明谨慎实在,苏阳豪放健谈,倒是有些像蒙家兄弟。 初宁信步漫游在绿树芳菲下,远处山水清晖,仰首见云霞映蔚,身旁传来苏阳打趣调侃苏明的笑声,侧目瞧见两人拌嘴打闹的样子也是有趣,回首又见紫莲和进宝彼唱此和相得益彰,此情此景凝成舒心的温暖在心间融化,不觉惬意愉悦,终于眉开眼笑。 进宝正生着火,忽然瞧见初宁莞尔一笑,鼻中一酸不觉眼眶湿润,“不管将来会怎样,如今终于又瞧见王孙的微笑,咱们也算是不负此行!” 紫莲亦道:“是啊,与其王孙终日在府中闷闷不乐,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脚下的路,更是心中的路,有多远?能走多远?全凭心之所往。 随着越来越接近楚国,行程也开始行山涉水。一行人风餐露宿游目骋观,终于在离开咸阳七日后来到秦、楚、魏三国交界之地叶城。出了叶城翻过期思山,便是楚国陈地。 在叶城投宿逆旅,初宁好好梳洗一番后依旧男装打扮出门闲逛。雨后黄昏,清风拂面草馨迷人,街市商铺鳞次栉比,形形色色的各国人士往来活跃,五人采购一番后便寻了一间热闹酒肆打算放松一番,不料在酒肆中听见众人谈起期思山中很不太平,常有横暴山匪拦路抢劫过往商队。 回到逆旅后,苏明有些担忧道:“秦国刑法严苛,黎民不敢犯事大多秩序井然,所以我们也一路平安。但出了叶城,无人问津的期思山却实是来往复杂盗贼蜂起,我们必得小心谨慎。”他又凝神想了想,“不过我们不是商队,只做寻亲旅客不露富,应该不会引起山匪注意。” 初宁端起水杯轻抿一口,若有所思,“如遇山匪,以你们二人的功夫可有把握?” 苏阳拍拍胸脯,“区区几个小贼,自然不在话下!” 翌日拂晓,一行人就启程出城,期思山脉延绵二十余里,他们必须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行至山下,但见期思山挺拔天地苍翠欲滴,初宁有些惋惜,如此清灵秀丽的地方被山匪霸占实在可惜。 沿着山间蜿蜒栈道而上,林荫隔去酷热,清澈见底的泉水顺流而下,山风带起溪流潺潺的凉意,伴着林间百鸟宛转,畅人心怀。初宁坐在马车里欣赏山间旖旎风光,远处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惊悸哭声,她颇为惊讶,“怎么有人在哭?” 紫莲有些心惊,“莫不是遇上了山匪?” 苏明谨慎道:“此地诡谲,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初宁也压下心中好奇,“也是。” 循山而上路渐幽深,前路却有不少脚步声和沉重叹息的哀嚎声。再行几步,便见栈道上迎面蹒跚走来一群衣衫褴褛,面如土色的难民。初宁大惊失色,她虽然听闻每逢灾害战乱,便会有难民流离转徙,但她没有想到这些难民如此落魄可怜。加上刚才那声不明所以的哭声,初宁再也不觉得风光旖旎。 初宁的车马与难民流擦身而过,人群中皆是羡慕哀叹的目光。眨眼间,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抱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冲到初宁马车前,跪地哭求:“求公子行行好!赏我一点粮食吧,我的孩子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就快要饿死了!求求你们了!” 妇人绝望哀伤的哭声,让初宁触目悲感颤栗不已。苏明小声道:“少主不可,要是给了一人,只怕其他人也会如此讨要,我们糗粮不多,根本无法应对。” 妇女见初宁犹豫不决,连忙磕头哀求。初宁看着妇人怀中孩子瘦小单薄的身体,胸中沉闷不已不觉阵阵发痛,她眼眶微湿,“如此苦难,怎能视若无睹?进宝,你拿一些糗粮给这个母亲吧。” 进宝也是同苏明一样的想法,但是上命难违,他只得从行礼中拿出两块大饼递给妇人。妇人感激涕零连连拜谢,其余难民见状果然蜂拥而上,纷纷哀求。 苏明和苏阳赶紧拦下,人群中一个落魄男子狰狞吼道:“我们也快饿死了!你不能只救她,不救我们啊!” 失控的人群让紫莲有些害怕,但她还是勇敢地护在初宁身边。 初宁也握住紫莲的手,保持着悲悯的神色,略含了一点不安,“我们尚可忍耐一下,等到山下驿馆便可补给,先把糗粮分给他们吧。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 苏明和苏阳只得尽力维持次序,最后把他们所有的糗粮都分给这群难民,即使如此,刚才吼叫得最凶狠的男子任然怨声载道。 初宁也不理会他,只是询问那位母亲,她们为何流浪而来? 妇人哽咽着道:“我从楚国而来,去年征战,我们的粮食都被收缴得差不多了,不料今春季干旱无法播种,可赋税不减,我们实在是无法生活了呀!” 妇人话音刚落,另一个男子悲戚道:“我们是从魏国逃出来的,也是因为打战征粮今年又春旱,交不上赋税,那些狗官便和富商勾结,侵占我们的民田,还要把我们全部下狱押去服徭役!” 众人也附声哀叹:“我们只能逃亡出来,听说到了秦国就能有土地!还能免除三年的徭役赋税!有地能种,我们才能活啊!” 秦国广施惠政,吸纳列国黎民扩充人口。让新民在国内耕作农桑提供军粮,以供秦人在外打仗借此富国强兵。嬴政说过这是一个既不耽误农耕,也不妨碍发兵征战的好办法。 一个老者黯然抹泪:“是啊!我们只祈求能安稳种田平安度日…我的儿子去年上了战场就没有回来了…” 初宁悲戚凝神,眼底闪过一丝忧虑,七国割据战乱不止,受苦难的始终还是众民。 苏明提醒道:“少主,时候不早了,我们得赶在天黑前到山下驿馆,不能再耽搁了。” 初宁颔首站起身,见难民皆跪拜感谢,不觉又生侧隐之心,“你们不用如此感激,我也只能帮得你们这一时,将来你们到了秦国,也还得靠你们自己勤劳才能安身立命。” 重新启程,初宁百感交集,各国坚甲利兵争地以战,彼夺其民,使其不得耕耨以养家糊口。同在一片山河天下里,他们本不应该如此被对待。 黍离之悲,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车马行进一片嫩青色的竹林,沙沙的风声夹杂着幽怨的凉意。看着阳光疏影下苍劲挺拔的青竹,初宁突然想起嬴政想要大一统的雄心壮志,天下烽烟争霸多年,也是时候囊括四海兼善黎民了。 与难民的这一相遇,耽搁了他们的行程,但下山路途崎岖颠簸,也实在无法加快速度。只见天边云霄沉浮暮色渐起,苏明和苏阳如临深谷甲不离身。 不久,愁绝的黑暗便笼罩下来,阴冷月色下树影攒动,初宁和紫莲紧紧依偎在马车中,幽静的丛林深处不时传来几声鸟兽的呜咽声,令人骨寒毛竖。 一支冷箭卒然从暗处飞来,苏阳眼疾手快的挥剑劈开,惊起马儿嘶叫,初宁和紫莲闻声掀帘探出头来,树林中陡然蹦出五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想要小命!交出买路财!” 初宁惊愕失色,居然真的遇上山匪了?真是出师不利! 苏阳冷笑一声,“小毛贼,不自量力!”语罢罢便同苏明跃马杀过去,不料又有数支冷箭从马车后面袭来,钉在马车上,其中一支从窗外射来,差点就伤到了两人。初宁和紫莲不禁尖叫出声!还没等她们缓过神来,就来不及防备的被人从安车上给拉了下来,霎时间从林中涌出数十个凶神恶煞的山匪明火执杖,把初宁、紫莲和进宝给挟持在手。 初宁刚想拔剑,一把剑就压住了她的咽喉,寒气逼人:“老实点!” 山匪狠狠揪住初宁的衣领叫嚣道:“还不住手!不想要你少主的命了?” 苏明和苏阳只得停下手来,“你放了她们,钱财都给你们!” 山匪若有其事的点点头,“这般听话,当然好说!把钱财都给我拿出来摆在地上!别耍花招,不然他的小命就没有了!” 苏明和苏阳忍气吞声,走到马车里搬出箱子,一边悄悄搜寻山匪的漏洞,以求突破。 山匪看见箱子里的一点散碎金子,不满的问道:“就只有这么点?” 初宁咽下本能的恐惧赶紧解释道:“我们就是家道没落才前往楚国投靠亲人的,并没有多少钱财!” 这时从山匪里钻出一个男子说:“老大,他们白天里给了那些难民那么多的粮食,必然十分富有,肯定不止这么点!” 此人让初宁惊诧莫名,她猛然忆起这男子就是白天里遇见的那个欲求不满,蛮不讲理的难民,“是你?原来你是假扮的难民!” 那个男子唾了一口,愤恨地说道:“能跟着大哥吃肉喝酒,我还去秦国干什么?你出手阔绰!怎么可能就只有这么点金子!” 初宁痛心疾首,几乎气断声绝,“我给了你粮食,你毫无感恩之心不说,竟然还勾结山匪来抢我!如此忘恩负义真是狼心狗肺!” “世道如此,你怪不得我,要怪只能怪那些贪得无厌的君王,使得各国连年征战以致我们流离失所!” 第21章 短剑 幽蓝遥远的夜空中挂着一钩新月,深不可测的山谷里渐渐迷漫起神鬼莫测的氤氲山雾,满山翠竹在夜风中摇曳,竹叶窸窣颤动似鬼魅喃喃细语,白日里沉寂在山林深处的野兽开始活跃躁动,一场凶险骤然降临,让人猝不及防。 男子的话,让初宁有瞬间的可怜他们,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山匪头子看着紫莲邪恶一笑,“我看那个小妞长得挺美!不如就跟我回去吧!” 紫莲一路上并未换上男装,此刻月下曲眉丰颊玉质天成,虽受了惊吓色若死灰,但却更加显得楚楚可怜。 初宁脱口而出:“不行!” 架在脖子上的剑立刻又逼近了一分,山匪头子冷笑道:“小子,我看你是狂得很啊!” 紫莲泪眼朦胧,但见山匪毫不留情的用剑在初宁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后却突然镇定下来,“只要你们放了我少主,让我做什么都行!” “不可以!”初宁情急之下也不顾脖子伤口上传来的疼痛,虽是哭腔但语气坚定无比,“我决不能让你落入这群山匪手中!” 山匪头子见状不由得奚落大笑,“好一出郎情妾意啊!可惜大爷我偏偏就喜欢棒打鸳鸯!这个美人,老子今日要定了!”他扳过初宁的脑袋奸笑道:“我看不如就由你来伺候我们入洞房吧!” 其余山匪也一时看戏得意,纷纷嘲笑分神。苏明和苏阳趁此机会交换眼神,心有灵犀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的突然窜过来。苏明一脚踢飞挟持初宁的山匪头子,苏阳直攻困住紫莲的山匪,进宝也趁着混乱踹开拉着自己的人,虽然脱离挟持,但是山匪人多势众,他们五人仍旧被困其中。 山匪头子见人质脱手,勃然大怒气急败坏道:“狗崽子!竟敢偷袭老子!那好,今日老子就人财两收了!” 初宁也拔出腰间短剑,持剑在手,嬴政的身影便落入脑海莫名心安,不觉热血沸腾便昂头挺胸道,“一群腼颜人世的无耻之徒!今日就算我拼尽全力也为民除恶!” 山匪头子狞笑着逼近,“小子,大话说着越好听!这下场可就越是难看呢!” 苏阳举剑挡在初宁身前,“还不知道最后是谁的下场难看!” 进宝和紫莲也捡起地上东西防身,初宁感激涕零低声叹道:“是我硬要拉着你们陪我出来,若无明日,此恩只有来世再报了!” 进宝抹掉眼泪付之一笑,“能陪着王孙出生入死是我莫大的福气!” 苏明从容镇定道:“王孙不必自责,出不入兮往不反!即使身死神亦灵!” 危难关头的不离不弃仿佛千里冰封下突然的暖流爆发在心中流淌,蓦然之间大家心意相通。擒贼先擒王,一阵劲风拂过,苏明持剑飞跃直攻山匪头子,剑光霹雳快如电闪落在山匪头子面门。 山匪头子也是有点本事才能占山称霸,他见眼前忽然寒光一闪,当下立即侧身后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随即立即举剑还击!长剑相交之际,山匪头子亦猛兽般咆哮,“杀!” 猝然之间,天昏地暗血雨腥风,厮杀吼叫声此起彼伏响彻黑暗无边的山林。 苏阳亦长剑如虹一边杀敌一边护着初宁。在泽宫习武时,初宁常同侍卫练剑,可是侍卫哪敢动真格的,都是让着她。第一次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较劲也让初宁心中燃起熊熊战火,她也要奋力保护那些她爱的同样也爱着她的人。 心念一动,初宁将紫莲和进宝护在身后,沉声说道:“进宝,护好紫莲和你自个!”然后以从未有过的迅捷凌厉,举剑对抗杀过来的山匪,只见她用着嬴政教她的剑法招式,横劈竖刺势如破风,竟也一剑寒光封喉!眼前山匪捂住脖子倒地抽搐,鲜血从他手指缝间疯狂溢出,瞬间染红地上泥土。山匪倒下瞬间血珠飞溅到初宁脸上,浓重的血腥味让她意攘心悸,自己竟然杀人了! 山匪原本没有把她这个弱不禁风的公子放在眼里,见她居然杀死了自己的兄弟,也怒气冲冲的攻了过来,她只得屏气凝神见招拆招。紫莲和进宝也捡起地上凋落的武器乱舞,连蹬带踹,一时间三人和山匪僵持不下,幸好有苏阳解困,她和初宁两人前后御敌,才暂时化解了山匪凶狠的攻击。 突然一个彪悍山匪举斧砍来,初宁下意识的抬剑去挡,不料山匪手腕一翻,斧子一转从初宁剑下往上一挑,只听得“铮”的一声,短剑脱手而出,如流星般飞了出去不见踪影。只在呼吸间,山匪便举着利斧如劈斩之势冲着初宁直直砍下来。 初宁心中一窒知情不妙,对方来势之快,自己已经避无可避,在这生死一刻,心中只蹦出一句,“政哥哥,来世再见了!” 进宝反应极快,立刻飞扑过来挡在初宁身前。幽暗中一双牵肠萦心的眼睛再也按捺不住了,那人果断抬手,只见竹叶微微一颤,一只羽箭陡然破空飞出,无声凛冽地穿过激烈厮杀的人群,直接贯穿彪悍山匪的胸膛!戾气骤止,山匪瞳孔猛然一缩,不可思议地看向胸前满是鲜血的利剑,手中利斧滑落,身躯轰然倒下血流成河。 羽箭接二连三的簌簌飞来,山贼皆应声倒地。顷刻间,山林恢复原本的凄厉死寂,火光跳动摇晃中,只余地上一具具诡异狰狞的尸体和一片狼藉的马车。 天外飞来的羽箭让初宁始料未及,淡然月光下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从竹林浓雾里向她飞奔而来,意外之中心里突然又生了一丝惊喜!瞬息之间,她觉得周边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有自己那颗砰砰乱跳得几乎要蹦出来的心,难道是他?!是自己每日都会梦见的他?! 尽管山匪已死,面对竹林里若隐若现的身影和匆匆而来的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苏明和苏阳仍然不敢大意,他们手握长剑枭视狼顾,保护在初宁身前。 初宁满怀期待的注视着那个身影,不敢眨眼,她害怕这只是惊喜交加的一场梦,眨眼之间就会消失。但随着那人清晰出现在她眼前,苏明和苏阳收剑行礼,初宁一颗怦然跳动的心也沉沉落下,她藏起刹那的失落,嘴角几乎抽搐着微微扬起,“蒙大哥!怎么是你?” 微风掠过,吹散初宁的牵绊萦梦,嬴政是秦国的王,怎么会为了她放下朝政而离宫涉险? 蒙恬三步化作一步跑到初宁面前,身后跟着一众黑衣铁甲的蒙面侍卫,他们不动声色的开始利落收拾起地上的惨局。 蒙恬握着初宁肩膀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怎么样?你没受伤吧?” 山野的月光里总是夹杂着冷寂和伤感,初宁摇摇头失魂落魄地坐下,无力地抱住满是血迹和尘土的双膝,紫莲赶紧从背后接住她。 直到蒙恬确认初宁只有一些刀剑擦伤并无大碍后,他才放心下来,见初宁原本俊俏的脸上满是灰尘血污,眼神黯然发呆,似乎是被吓傻了,心里是觉得又担忧又好笑,便道:“你那封离家出走的书信里不是写的信誓旦旦的吗?不见楚王势不还,怎么如今落魄得跟个小野猫似的!” 初宁秀眉微怒别过脸去,极力忍下心中委屈,“你要是来抓我回去的,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笑傲风月的蒙恬转到初宁眼前,“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的,我是奉大王的旨意来护送你去楚国的。” 初宁不可置信的抬眼怔怔望着蒙恬,眸底却闪烁着晶莹的亮光,她也不愿,但那个人还是一如往常的撩动她的心意。 蒙恬接过紫莲拿出的绢巾,一面温柔的给初宁擦着脸上的污渍一面解释道:“那日,我们发现你留下的书信,便立刻进宫禀告了大王。大王虽然很生气,但还是立即帮你收拾了烂摊子。他修书给楚王,知会你要去楚国的消息,另外传话给昌平君,是他准许你去楚国觐见楚王,以圆婧嬴夫人的遗愿。” 蒙恬轻叹一声,又自责道:“我就知道你那天神色慌张行迹奇怪,都怪我没有看出你的心思,不然早该陪你一起来,也不让你受番惊吓。” 蒙恬情真意切的话语,一下子激起初宁心底涟漪,她悲喜交切地嗔怨道:“那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蒙恬无辜的说道:“大王的意思是找到你后,也先不要打草惊蛇,需得要你吃些教训才会长长记性,收收性子。” 初宁凝眸片刻,忽然问道:“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了?” 蒙恬温和道:“就在你们进入叶城的时候。” 这时,进宝不知从哪里寻回了初宁被打掉的青铜短剑,他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而是先将短剑上的血污擦干净,递到初宁面前,笑如清风明月,“少主,你的剑还在,我们都还在!” 本该寒气凛然的青铜短剑此刻在月光下反而似烈火炽心,初宁心头发紧,灵魂深处的绝望悲苦再如洪水决堤般翻腾袭来,滚烫的热泪潸然而下,潮湿地划过脸颊,咸咸的泪水流淌进口中,瞬间苦涩无比,她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凭泪水如泉水般往外汹涌。 初宁不可抑止地倒在紫莲怀里嚎啕大哭,“都是我的错,是我太任性了,硬要让你们跟着我担惊受怕,害得大家差点连命都没有了!” 紫莲亦泣下沾襟,她紧紧抱着初宁,安慰道:“我什么都不怕,不管遇见什么,只有能和王孙在一起就好了。” 进宝也劝慰道:“王孙,我们不委屈,我们就害怕不能跟着你。” 初宁抱着紫莲痛哭流涕,渐渐泣不成声,似乎要将这些日子以来的伤心一股脑儿全哭出来。蒙恬知道初宁一向不拘绳墨如男子般超逸不羁,记忆里这竟然仿佛是他第一次见到初宁如此声泪俱下。 蒙恬看着梨花带雨的初宁,心下亦酸楚不忍,便伸手轻轻拍抚着她搐动的脊背。不过也好,总算是哭出来了,她确实也需要好好发泄一下心里生离死别的痛苦。 第22章 楚国 翌日晨曦初照,又是云蒸霞蔚,昨夜的残暴血腥都悄然被深郁的绿色掩盖,朝晖下的期思山依旧清灵秀丽,峰峦叠嶂碧水荡漾淡漠如初。 初宁余清飘逸的背影淹没在草丛一隅,她闭着眼睛坐在地上,静静的感受阳光的温馨,昨日夜里哭得太久,眼睛到现在还是酸痛。回想起昨夜的惊险,她冲着明媚朝阳缓缓举起双手,想用和煦的光辉淡化去手上曾沾染过的血迹。 忽然草丛窸窣,有人轻轻走过来坐在了初宁身边,拉下了她的手,耳边传来蒙恬温和疑惑声音,“这是在作甚?” 初宁看着自己洁白的手心,感觉上面还是鲜血淋漓,她语气黯然,“我杀人了。” 蒙恬满目心疼,安慰道:“讨伐丧失道义的人本属正义,况且你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因此你更不必介怀。” 初宁望着远处密密的树林,而后又低下头神情沮丧,“可是我...还是忘不掉,有些害怕。” 蒙恬忽地握住她的手,“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手心骤然被温暖覆盖,初宁一愣,抽回自己的手,有点不知所措便尴尬的理了理头发,又拨弄起身边的小草来。 蒙恬也有些紧张,他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你的胆子是真大,就带区区两个护卫就敢上路!” 初宁摘了根青草,叼在嘴里,幽幽地说:“我也是不想引人注意嘛。” 蒙恬抬手从初宁嘴中夺过青草来扔掉,严苛道:“不想引人注意还救济难民显露钱财?” 初宁不解,“不过一点粮食矜贫救厄,怎能算是显露钱财?” 蒙恬看着初宁纤细玉颈上的纱布,如同伤口在自己身上一般伤痛不已,虽然担心生气,但语气里仍然充满怜惜,“对于你来说,那点粮食,或许只是一把弓弩,一只金钗不足挂齿。但是对于平民来说,能吃饱穿暖是他们最大的愿望,所以你独自在外慷慨解囊难免引人注目。初宁,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了好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担心你吗?” 初宁听见前半句便想起山中遇见的难民,不觉忽略了后半句话,她摇摇头,看着蒙恬认真说道:“不,战事不止,民命不堪!那些人因战乱夫离子散,又遇天灾而颠覆流离成为难民,故黎民最大的愿望是世安和平,只有天下太平无事,黎民才可安身立命吃饱穿暖。他们跟我说,他们只祈求能安稳种田平安度日,不要再打战了。” 初宁真挚悲悯的目光如同春风细雨,洒进蒙恬心里,他从初宁的墨色瞳孔里,看见自己在血流漂杵的沙场上经历的生死不离,亦感慨万千,“如今天下无主沧海横流,想要消灭战乱唯有以战止战,所以大王励精图治,以求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初宁有一瞬间的恍惚,以战止战?难道不应该是各国君王为了黎民太平都先收起自己的野心,停止这些争城夺地的无义之战吗?可是面对天下江山,谁又能不动心? 提起嬴政,初宁不免又心神不宁,她突然想起了那些跟着蒙恬神出鬼没的黑衣武士,此刻他们又不见了踪影,便岔话问道:“对了,那些黑衣武士是你的府兵吗?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蒙恬愣了一下,初宁的话题总是变得这么快,好在他已经习以为常,“他们是大王的暗卫,大王让我带着他们来寻你。” “暗卫?”初宁有些惊讶。 蒙恬温柔一笑,解释道:“除了宫里的寻常护卫,大王另外秘密组建了一支武功高强的剑客卫队,用来暗中监视刺探情报。但是这件事情只有大王、李斯和我知道,你切不可再让外人知晓。” 初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深感失落无奈,她这才发现自己疏远嬴政太久了,连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都不知道,她们之间还能回到从前吗? 微风习习,远处林海翻涌,脚下青草浮动,初宁像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愁绪满怀泪痕红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句话,蒙恬在心里对初宁表达了无数次,唯独在她面前却堵在心上开不了口。 蒙恬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换得初宁一世笑靥。今夕何夕,奈何情愁。 透蓝的天空下,初宁和蒙恬静坐于绿茵芳草中,也是一处别样风光。远处收拾行装的苏阳遥望着两人的背影感叹道:“蒙少将对王孙真是情深意重,昨个夜里,蒙少将看王孙的眼神,真是关切至极,此行绝非是只有大王的旨意。” 苏明也赞同道:“是啊,你看他们的背影真是天作之合。” 进宝自然是知道初宁的心意,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便插进两人中间,“你们两个不要乱点鸳鸯,少主是…” 紫莲赶紧拉住进宝,浅笑道:“原来你们男人也爱说这样的闲言蜚语?” 苏明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也是有感而发嘛。” 苏阳笑道:“蒙少将和王孙男未娶女未嫁,的确是很般配,我们也没有说错。” 紫莲横了他们一眼,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不经意的叹道,“主人们的婚事哪是我们下人能够议论的,你们以后休要再在王孙面前说这些,小心她生气。” 晴空万里,烈日阳光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下投出灿烂斑点,一路上花繁叶茂景色宜人,初宁本也想骑马自在瞻望,谁知蒙恬说什么都不同意,硬要初宁乖乖坐在马车里。他语重心长道:“你的伤虽然没有大碍,但也要好好养着万分注意,出行在外,本就医药匮乏,不能再伤着了以免留下疤痕。” 蒙恬从未有过如此固执,紫莲也劝道:“王孙,日头越来越毒了,天气炎热,还是马车里凉爽。” 初宁只得作罢,但坐在车里还是忍不住抱怨:“说什么是来护送我的,这分明是来管着我的,一点也不自由!真是气死人了!” “王孙,蒙少将也是关心你嘛。”紫莲看着忿然作色的初宁,试探着问道:“蒙少将是奉大王的旨意来护送我们的,想来大王对您也是切切在心…” 初宁沉声打断紫莲,“不许说他。” 紫莲无奈的噘噘嘴,话锋一转又道:“王孙,我也看得出,蒙少将也是十分在意王孙的,既然先老夫人不想您嫁入王宫,那我觉得蒙少将也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初宁黯然失色,“紫莲,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唠叨了?要是再胡言乱语,我就罚你出去骑马晒太阳!” “好好,我不说了,王孙您自个想想吧。” 初宁陡然盯着紫莲,“你!” 紫莲赶紧道:“我可没有说了啊!” 初宁横了她一眼,转头看向窗外,藏起心里的伤心与思念。心中的雾霭沉积太久,也需要时间来慢慢散开。 离开期思山,初宁终于千里迢迢的从陈地来到了楚国。 有蒙恬在,后顾之忧又都解决了,初宁总算是可以真正放心下来游山玩水。 楚地山秀水美,与关中平原壮阔粗犷的风光不同,多是奇山绝壁异水清江引人入胜。进入楚国后,暗卫也不再神出鬼没,而是换上侍卫的服饰,规规矩矩的跟着她们。 一队人晓行夜宿忘情山水,悠然南下来到矩阳城。矩阳也曾是楚国都邑,楚王十年为魏国所迫自陈都迁于此,只是今朝又为了躲避秦国而迁都于寿春。而今矩阳虽然还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初宁心中却隐隐有些酸涩,时不由人,楚王此举也是无能为力辗转求存。 众人于城中逆旅落脚后,初宁便和蒙恬上街闲逛,体会昔日都邑的风土人情。两人随意漫步在繁闹的大街,两旁铺席,花光满路人物繁阜,酒肆里按管调弦南音喧空,如此繁华盛景也让初宁心情畅快许多。 街边一个店家小贩热情吆喝道:“凉酒耐清凉嘞!解渴消热嘞!” 初宁拉着蒙恬,“凉酒?我们也去尝尝!” 蒙恬只得随她到临街酒肆坐下,店家马上端上凉酒,“耐清凉来咯!” 初宁端起酒杯抿了抿果然清凉,一饮而下,燥热消散清爽于心,“真是好酒,老板,这凉酒是怎么个凉法?” 店家笑道:“二位不是楚国人吧,这凉酒将酒壶一直浸入井中冷水之中避热,要喝的时候再取出,便成了这凉酒,我们都叫它耐清凉。” “原来如此。”初宁轻笑赞赏,而后又豪迈痛饮沉醉其间。 蒙恬衔杯,“楚人果然是心思巧妙,善于享受。” 两人正沽酒纳凉时,一个男子突然凑了过来,此人隆准龙颜须美髯靓,差不多弱冠年纪,他拿着一枚缨结碧玉环佩,目光真挚的看着桌上两人,“在下刚才拾到一枚玉佩,不知是否是二位公子遗失之物?” 初宁瞧了眼玉佩,成色一般,勉强中等货色,想来也不会是蒙恬之物,便道:“这不是我们的东西,多谢足下好意。” 此人听罢却没有离开,而是兀自坐了下来,“听公子的口音,不像是楚国人,远道而来,是得好好尝尝我们楚国的特色。”说罢,他怡然自得的端起桌上酒杯自顾自喝了起来,“真是畅快!” 初宁和蒙恬面面相觑,男子不顾他们两人诧异的目光,又接二连三端起桌上酒杯自顾不暇,“沽饮清凉最助野趣,但也不能贪杯,小心凉着肚子。” 初宁一头雾水只觉莫名其妙,这酒都快被他喝完了,“足下还有何干?” 男子恍若没有听见,拿着酒杯突然问道:“不知二位是从何而来?在下正打算前往魏国,还真是舍不得离开这耐清凉呢?” 初宁伸手扶住桌上佩剑,她的耐心马上快被消磨殆尽,眼看就要爆发,但是出门在外,还是少惹人注意,蒙恬赶紧按住她道:“我等是从秦国来楚国寻亲,既然足下舍不得离开,那还去魏国做什么?” 男子义正词严道:“魏国信陵君名满天下,在下仰慕已久,此行正是前往魏国欲投入信陵君门下。” 蒙恬一怔,“信陵君?足下难道不知...” 初宁在桌下悄悄拉了拉蒙恬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男子有些不明所以,茫然问道:“信陵君怎么?” 初宁眸底闪过一瞬戏谑,微笑着问道:“楚国春申君同样也是天下闻名,多少文人义士慕名前来,阁下为何却要舍近求远,不事春申君而投信陵君呢?” 男子的笑容凝固了,但他的怔凝愁绪只是瞬间,他扼腕兴嗟,“虽然春申君疏通河道抑制水患,政绩显赫深得民心,但是在下更钦佩信陵君以一身攸关六国之存亡,言必信行必果,重情重义礼贤下士。择主而事,纵然相隔千里,也难阻我尊敬投奔信陵君之心!” 初宁轻笑,“足下志向高远,想必日后投入信陵君门下,必定有一番大作为。” 男子端起酒杯,“山水相逢当浮一大白!在下再敬二位一杯!若有缘再见,在下一定再和两位公子把酒言欢!”男子将最后一杯酒一干而尽,便拱手告辞。 第23章 美玉 时光悠然流淌,命运已经悄然交错而行,然而所谓天命,若不前行索求也不会有长路未来。 耀眼骄阳下,一个豪情壮志的男子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他所憧憬的前程。 “就这么让他走了吗?”蒙恬看着男子潇洒远去的背影笑道:“我们当真不告诉他信陵君已经离世了?” 初宁一边招呼店家重新上酒,一边忿然道:“不然呢?蒙大哥你就是太好心了!难道你没看出来,那厮根本就是拿着玉佩当幌子,想偷喝我们的酒!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我给唬住!” 蒙恬不置可否地轻声叹道:“能把你唬住,可见他胆识卓异气慨不凡,且行迹豪迈倒是有趣。” 初宁十分鄙夷,“长得好看又如何?还不只是个行迹放荡的登徒子,他这样的人就该白跑一趟,吃些苦头。” 蒙恬轻笑,眼眸温柔如水,“你就爱这般作弄人,不过男儿志在四方,出去游历一番也是好的。我想他即使不能拜入信陵君门下,以后也定会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在矩阳停留休息一日后,他们继续启程,虽然楚国已经迁都寿春,但从矩阳城出来途中仍然有官兵源源不断地在押运宫廷重器搬往新都。 初宁只得在心中叹息,悄悄咽下酸涩无奈,继续神情自若地游赏风景,拔云涉江感受情怀。 时隔近半月,初宁总算不远千里抵达楚国郢都寿春,侍卫连夜快马进城传递消息,他们则宿在驿馆。 夏夜清和芳草未歇,捎着馨香的微风若有似无的娓娓细语,初宁和蒙恬坐在驿馆外的庭院纳凉,静赏广阔无垠的璀璨星空。 “再行半日,明日午后,我们就要进入郢都,楚国的使者会在城门迎接我们。”蒙恬打趣道:“初宁,明日便正式进城入宫觐见楚王,你也应该换回女装了,不然楚人还以为他们的女王孙变成了王孙。” 初宁睨了他一眼,笑悦如云,“蒙少将也得换下常服了。” 华月疏光下,初宁的心中却有碧天繁星那样多的疑惑,她该怎么称呼楚王呢?楚王会怎样对待她这个突然跑回来的孙女吗?楚王已经立了太子,却还没有封太子的生母李夫人为王后,他应该还是记挂着祖母的吧?还有身后那遥远的人儿,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绵长的思恋与惆怅在夏夜里无声疯长。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透过窗幔刺破黑暗,还在梦中的初宁就被紫莲叫起来梳妆打扮。男装轻便惯了,初宁换回宫装华裾只觉束缚得紧,加上天气又热,心里更加闷得慌。 蒙恬一袭军装英武不凡,正与驿馆外整队车马,蓦然回首看见初宁收敛裙摆莲步轻逸的走出来,不觉眼前一亮,初宁恢复了明艳照人的女儿装扮,且是难得的文静柔媚,当真如新月烟霞,清逸动人。 晨光景丽,车队浩浩荡荡的启程前往郢都,行至城阙,使者已经等候在此。初宁落落 大方的下车见礼,一名头冠皮弁,两鬓微白的华服男子上前行礼,恭谨道:“老夫黄歇奉我王之命,在此恭迎王孙。” 初宁微笑欠身施礼,“令尹有礼了,父亲常和我说起他年幼时,令尹也曾任父亲师长教导左右,今日实在是有劳令尹。” 春申君黄歇虽然年迈但依旧气势刚健挺拔如松,他捋一捋胡须,爽朗一笑,“王孙不必拘谨,我王一直惦记着远在秦国的你们,老夫亦是如此,能奉命于此恭迎王孙,老夫才心安。” 淝水碧波荡漾地流入城墙,进入郢都,眼前所见室居鳞次栉比,参差十万人家,门巷修直人流如织,车马辚辚一片繁盛。新建的楚王宫比之矩阳王宫更为宏伟巍峨,阆苑琼楼随地势而建错落有致,屋宇雄壮遮天蔽日。 初宁衣决飘飘,迈着坚定沉重的步伐跟着春申君径直走向巍巍高台,此刻的她端庄优雅水平如镜,心中实则惴惴不安。她即将见到她的祖父,那个她祖母此生所爱所恨之人。寺人高声传禀,“宣王孙初宁、秦将蒙恬觐见!”初宁与蒙恬相视一眼,举步踏入梁柱涂金的殿内。 步入殿内,初宁灵眸轻抬,殿内宝座上坐着一位不怒自威的王者,他剑眉星目身躯凛凛,这便是祖母思念愁怨了一生的人!一朝伴君侧,潇洒不复往。旁的或许可以一切努力争取,唯遇上了情爱,便只得随缘,难以控制。 霎时间,祖母临终前的面容话语涌上心头,初宁的心沉寂下来,淡然麻木的应对觐见礼节。来使正式会面之后,楚王屏退众人,和蔼地唤初宁上前,他的目光如和煦温暖的阳光,久久注视着初宁,笑意深深融进脸上纵横的皱纹里,“一转眼,寡人的长孙都这么大了,寡人也老了。”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深深触动初宁心底,她默然垂首收起眼角泪光。山河永蔚,但是时间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不留一丝情面。殿外艳阳高照,只隔着一扇檀木漆金的大门,初宁却觉恍若隔着一条冰河,富丽空旷的殿内余寂寒冷至极。 楚王若有所思道:“寡人带你去个地方。” 离开了庄严肃穆的大殿,初宁方才感觉没有那么拘谨。廊腰缦回处皆是浅紫色临风招展的木槿花,疏疏一蓬烂漫如锦,这是祖母婧嬴夫人最不喜欢的花。 见初宁神色有异,楚王缓缓说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我第一次见到你祖母的时候,她就娉婷袅娜地伫立在一片迎霞沫日的槿花之中,光彩秀美楚楚可人。” 初宁满心悲凉,不加思索道:“祖母最不喜欢木槿花,因为槿花朝开幕落却生生不息,可惜人世情爱却不会永恒不变。” 楚王沉吟片刻,苦笑道:“她竟怨恨至此,原是最爱的花却因寡人成了最恨之物!是寡人对不住她。” 朝荣情良暮落悲,何必当年宠太真?华丽辉煌的重檐殿宇,却被漫无边际的绚丽槿花束缚成了解不开的愁绪与哀思。 行过漫漫宫墙长廊,眼前景色突然一换,竟是一座秦国风格建筑的俭朴宫殿,初宁心头一怔目瞪口呆,这不就是昌平君府里祖母曾经居住过的院落吗?推开熟悉的殿门,屋内陈设依旧,牖下妆台在阳光下闪耀着温暖的光芒。若不是殿内文牍禀呈堆案盈几,初宁还以为是回到了咸阳家中。 初宁有些难以置信,她神思恍惚的问道:“这是?” 楚王示意初宁随他一起步入殿中坐下,“寡人回国继位之后,便立即派人去秦国接你祖母。寡人担心她思念故乡,还特意为她修建了这个与质子府一模一样的永心台,可是没有想到,她却不愿意再见寡人。”楚王微微叹气,“寡人只得一直独自守着这个地方,守着从前的回忆。哪怕是迁都后依然为她留着,只盼…只是再也盼不到了。” 初宁心中泛起阵阵涟漪,原来那些记忆不是只萦绕在祖母心中,原来他们一直彼此的想念,只是那些美好都被寂静地埋藏在了心底。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一对痴情的人何苦来这样?她惋惜叹道:“当年,大王离开秦国后,祖母便搬回宫中居住以免触景伤情,直到她临终前一段时间,才回到家中。也是那段时间,我才从祖母口中听见你们从前的故事。” 楚王沉声问道:“触目伤怀?寡人这些年又何尝不是。她都说了什么?她是不是至始至终都没有原谅我?” 初宁鼻尖酸涩,她忍下心中伤痛,“祖母临终前说,那十年是她此生最快乐的日子,她心中只有您从前美好的样子,这是她的幸运和遗憾。” 楚王先是一怔,随即像烈日暴晒下生无可恋的蔫黄树叶。 “祖母告诉我,您以前就是坐在这里教父亲说话。”初宁眼眸湿润,声音有些哽咽,“她也曾说过是不是自己太任性了,让我们和亲人分别,或许她当初应该带着父亲去楚国的。那十年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我心中只有他从前美好的样子,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遗憾。” 楚王眸底微光闪烁,语气里满是自责与愧疚,“那时,寡人多次派人去接她回国都被拒绝,寡人不是不理解她的心情、不懂她的尊容,可寡人不仅是他的丈夫,更是楚国的王!不只是她任性,是我们都任性了,相互折磨白白浪费了半生时光。” “其实一切原都不必如此的!”眼泪无声滑落进嘴里,初宁的语气也变得苦涩刺心,“您当年为何要瞒着祖母独自离开秦国,抛下她和我父亲?您知不知道,就在您和黄歇密谋逃跑之时,祖母正在她父王面前以命相逼,希望以此能够让您归国!” 初宁的话语让楚王瞬间惊愕失色,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般茫然失措,“寡人只是不想让她为难…她不应该为我承受那么多。只是没想到…没想到这一别,来不及说再见,竟动如参商永不相见...” 楚王抬眼深深凝望初宁,没有了君王威严的锋芒,“寡人没有想过抛弃你们!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寡人不得不先独自离开,再谋后路!一个男人要承担责任,一个君王更要承担起整个国家!世事难两全,儿女情长放在心上,但万事必须以天下为先!” 初宁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了嬴政坚韧决绝的面容,他曾经对自己说过:“我痛恨那些在赵国欺负过我的人,但是对于当时把我丢在赵国的父亲,说不上恨,也谈不上原谅,他有他的情非得已,往事不可追拾,前路才是生路。” 嬴政身为秦国的王,也必须要以天下为先,前路为重!或许,这就是万乘之尊手握权势,执掌江山所注定的宿命。 殿中一席落寞,凝重如远山静若无人。半晌,初宁从袖口掏出祖母的那枚余独并蒂芙蓉玉佩,送到楚王面前,“大王还记得这个吗?” 楚王注视玉佩的眼里弥漫着忧郁悲楚,他接过玉佩,出神似的轻轻抚摸,“一番情深都在这玉佩上,怎么会不记得?”语罢,楚王拿出悬于衣颈里另一只的玉佩,将两朵芙蓉相扣遇合在一起,“砰”的一声,两枚玉佩合二为一重新结为一枚完整的并蒂芙蓉玉佩。 也许,这就是浮屠岁月里属于他们两个缘分最好的结局。相处绊人心,不如不相见,彼此将爱过伤过的思念一直深藏在心底,在水去云回的岁月流转中执着守望,亦不曾远离。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楚王将玉佩重新递给初宁,含了一分如落叶般淡然飘落的笑:“美玉虽重结,但今生情缘已如桃花萍水流逝。今日寡人便把这枚玉佩送给你,希望你与你此生所爱,不要像寡人与你祖母一样情深缘浅。” 第24章 醉梦 清风递进菡萏的淡淡幽香,却掩盖不了空荡的宫殿里被冰冷庄严,岁音尘阻的物是人非。 楚王的话语合着玉佩上温润淡热的气息沉淀进初宁心底,她只怕已经来不及,初识铭刻心中,便要用余生来割舍。 初宁握着这枚见证祖母一生悲欢得失极致的玉佩,含泪道:“谢大王。” 楚王神色伤感,轻吁道:“你还是不肯称寡人一声王祖父?” 初宁一愣,张了张嘴,却如鲠在喉无语凝噎。红尘流年里总会丢失些许再也找不回的朝朝暮暮,失意人任然要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那是种多么苍凉余独的无可奈何。她同情楚王的无奈,但更伤痛祖母的哀怨。 殿中略略有些尴尬,情愁凄凉弥漫,幸得颜司宫进殿禀告楚王,左徒李园有事启禀,才暂时化解。 初宁离开永心台,由司里引至楚王安排她居住的临仙台。随行一干人等已经在此收拾妥当了。 司里躬身诚恳道:“大王今夜于九重台设宴为王孙接风洗尘,届时会有人来恭请王孙入宴,还请王孙与蒙少将赴宴。” 庭院中袅袅碧叶丛中玉簪花如玉莹润,幽香四溢。司里走后,初宁凭栏而坐感慨风虐花散,“生死相累,人世有限,再刻苦铭心的爱最终也会如落花凋零逝去殆丧皆空,永恒的只有一场美丽的相遇和凄美的思念而已。” 初宁原本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却眼波愁颤,蒙恬心下怜惜便逗笑道:“没有落花成泥,也就没有吐故纳新的结果。托了王孙的福,我也不用住宫外驿馆,可以享受楚王渚宫。” 初宁知他心意,楚王的回应已经比自己预想的好了太多,至少祖母一生所念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相绝仍得君相顾,此情幸有落花知。今生花果待芳华,来世归遇不相欺。 这样想着,初宁也放下了许多心事,她扬眸清婉一笑,“那为了谢我,蒙大哥也不能再管着我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蒙恬的温柔声音透着宠溺,“都依你。” 薄暮下落日残照,一缕缕绯色流霞撒下,给天空染上诱人的红晕。赴宴路上,初宁和蒙恬行走在浪漫瑰丽的楚王宫,仿佛置身一个朦胧而悠长的梦境。但哪怕是在梦中,初宁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和蒙恬一起在楚王宫中散步,残阳晓月自然交替,世事却始终难以预料。 华屋席上琼浆佳肴,歌舞升平,楚国的王族公亲充盈满座和气融融,推杯换盏热闹不已。楚王细心的给初宁介绍列席亲族,唯独一人让她心头震动,那便是太子悍的生母,虽无王后名分却有王后之实的李夫人,只见她头绾翠髻玉钗玲珑,美目巧笑间像极了自己的祖母婧嬴夫人,只是与祖母淡雅出尘的神韵不同,李夫人一颦一笑里多了几分妩媚风情。 初宁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仿佛看见了祖父和祖母抱着龆龄年纪的父亲,一家人其乐融融。 传闻李夫人是春申君进献给楚王的女子,楚王十分宠爱,李夫人生下男孩便立即封为太子。如今相见,初宁也似乎懂得了这份宠爱。只是她看着李夫人幸福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此情此景不知是可喜还是可哀? 初宁是宴会的中心,众人皆与她举杯相敬。她尚可以浅杯小嘬,可就是苦了蒙恬盛情难却,不得不一直续杯重饮。从前的初宁是喜欢这样的欢娱宴会,但今日宴会上的她第一次体会到嬴政所认为的宴会不过无聊虚浮。 初宁下意识的想到嬴政,忽才发觉自己对他的思念已经变成了自然养成的不易改变的行为。这种永远无法忘却的入骨牵挂,让人迷恋更让人不安。她不由得思考,自己是否不要再这么任性自寻烦恼,既然忘不掉,不如就看开点留在嬴政身边…可是低头看见身上佩戴着的玉佩,这就她与嬴政之间隔着的银河。她怎么能忘记祖母的叮嘱,放下自己对祖母的承诺呢? 此般愁绪无孔不入,初宁也不自觉的端起酒杯,借冻酒清露消化心中惆怅,直到眼前欢歌飘然,昏昏欲醉。 这一夜,初宁因为醉酒睡得格外深沉,沉沦于美好的梦境。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满心愉悦的和嬴政、成蛟一起在秦宫里打闹嬉戏。她真想就这样简单快乐的活在美妙梦中,但是哪里会有不醒来的美梦呢? 耳边好像有人在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初宁缓缓睁开眼睛,于似梦非梦间竟然看见祖母正坐在自己卧榻边,她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伸手一把拉住对方,不愿她再离开。对方显然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到了,身体不自在地向后缩了缩。 就在初宁恍惚间差一点就要叫出祖母的时候,紫莲赶紧提醒道:“王孙,李夫人来看您了!”语气里着重强调了李夫人几个字。 “李夫人!”初宁闻言一下子回过神来,松开李夫人的手。紫莲扶着她支撑着坐起来,她记不清昨天夜里喝了多少酒,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现在只感觉头痛不已。 李夫人端庄含笑道:“我知道王孙昨日是归国尽兴,但太过贪杯也不好,大王十分担心你,我给你带来了醒酒汤,你快用些。” “多谢夫人。”初宁接过李夫人递过来的醒酒汤,正喝着,忽然想起蒙恬昨天宴会上比自己喝得还要多,便问道:“蒙大哥昨天也喝了许多酒,他现在怎么样了?” 李夫人笑盈盈道:“我也已经吩咐人给蒙少将送去了,况且他是男子海量,一点小酒,你不必太过担心。” 盛夏金黄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进来,耀眼夺目如同眼前身披缕金烟纱,容颜精致,绝丽华贵的李夫人,她实在是和祖母长得太相似了,只是朱唇粉面年轻了许多。 初宁本来还感觉有些亲切,但是转念想到如今她代替祖母陪伴在楚王身边,便觉得别扭,反倒让人不想亲近。 李夫人轻声曼语道:“天中节将至,宫中会举行祭祀河伯赛龙舟、斗百草驱邪辟瘟,大王的意思是王孙便在楚国多住些时日,待祭祀礼节完毕,再回秦国。” 初宁颇为中意,“听来便很是有趣。” 李夫人的眉角眼梢都是琢磨不透的笑意,“宫中习俗,借此斗百草的机会,王族公亲中的年轻男女也可自由选择心目中的有情人,以定下终身大事。如果王孙斗百草时在花林中有看得上眼的男子,择一心上人,也是圆了大王的心事,当然,若是能留在楚国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初宁一愣,用恰如其分的羞涩掩盖住内心的慌乱,怎么无论到哪里都逃不开这些事情?她低眉垂目道:“我还小,而且这也得看缘分。” “王孙已过及笄之年,哪里还小?”李夫人神色郑重道:“你是大王唯一的孙女,我也理应为大王分忧,早日许嫁及笄,把终身大事定下来,大王也可稍稍安心了。” 初宁终于意会到李夫人的言外之意,她已经迫不及待要代替祖母的地位,心下厌烦气恼,燃起一股莫名的怒火。 初宁脸上笑意依旧,却冷言道:“夫人还是照顾好太子殿下为上,初宁的婚事就不劳夫人费心了,自有父母会做主。”她不是不会饰情矫行,只是不想掩饰,似笑非笑间风雨来袭。 李夫人也感觉到殿内气氛悄然紧张起来,但仍面不改色的笑道:“太子是楚国的未来,大王极看重太子,且太子是我怀胎十月辛苦生下,自然尽心尽力照顾。我原也是好意,只是想着王孙如果能在楚国寻得如意郎君,嫁回母国也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了。” 初宁眸底晶亮,娇俏一笑,“是啊,如果我嫁回楚国,父亲再从秦国归来,那才真真是两全齐美了呢!” 李夫人的艳若桃李的面容上闪过片刻不易察觉的怨怒愠色,她笑若春华,“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王孙既然醒了,我也再不过多打扰了,你好好休息吧。” 初宁起身行礼道谢:“恭送夫人。” 微风掠起淡青色的鲛绡纱帐,紫莲关上殿内,挡去屋外苍翠树木上的蝉鸣声噪。安谧幽静的殿内只余主仆两人,初宁坐回床沿上,垂下脸气愤道:“我的事安得由她来管!还理应为大王分忧,如此僭妄!她算什么?我要是真留在楚国,父亲再归国,看她不得气死!” 紫莲道:“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总归还是要说的。在楚王宫里,李夫人一直代理着王后的权责,就差一个王后的名分。之前因为先老夫人还在,她自然不敢妄动,如今自然也是想要争一争的。我才在这里一天时间,便听闻宫中传言,楚王要封她为王后。”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祖母才是楚王的结发妻子,她是什么身份?竟僭妄如此!”初宁忽而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声感慨道:“她的儿子已经是太子,将来她也会是太后,木已成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非要争一个王后名分?” 紫莲思忖着道:“或许是想争得君心,又或许是还想为太子争得一个嫡子地位。” “君心?”像是含了一颗青梅心中酸楚,初宁扶额道:“为着爱难免不甘心,谁会愿意当一个替身,痴心醉梦一场呢?” 紫莲一边给初宁穿着衣服一边说:“想来李夫人应该是不知道她自己长得像先老夫人,的在楚国见过先老夫人的也就只有楚王和春申君,他们也不会直说吧。” 如若真是如此,那李夫人也实在是一个可怜的人,纵然世事人情交缠,但每一份纯粹的真心都应该被体谅。初宁轻笑一声,“罢了,不说这些了,现在什么时辰了?蒙大哥怎么样?起身了吗?” 偏巧这时门外响起蒙恬的声音,“初宁妹妹,你好些了吗?” 初宁和紫莲听见这声问候不由得相视一笑,不期而遇的欢喜温暖在殿内蔓延开来。 第25章 玩笑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楚王极其看重他这个生养在秦国的长孙女,每日必定与初宁共进小食,允准她随意出入楚王宫,还特意嘱咐安越君负刍带着初宁游览寿春风光。这些恩宠落入旁人眼里,便是有人妒忌,有人用心。 不出几日,初宁在叔父安越君的点拨下,也观察出如今楚国朝堂局势,楚王将之前合纵攻秦作战失利的罪责归于春申君,由此开始渐渐冷落黄歇。李夫人的哥哥李园趁着这个机会,开始慢慢越过黄歇取得楚王的信任,任职左徒参与朝政。当初宁向楚王提起她在秦楚边境遇见楚国难民被严苛赋税所逼背井离乡的事情,楚王思量之后便派遣李园去处理解决。 安越君娶了春申君的女儿,两家联姻,因此安越君总是似有若无的提起楚国政事与春申君,但是初宁并不在意,也不想了解。正如父亲所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因为初宁的好奇请求,安越君便答应带初宁与蒙恬到楚军练武场参观,初宁耐不住手痒,便也换上男装背上弓弩欲与楚国将士比试一番。 安越君见到自己的侄女初宁忽然变成一位翩翩贵公子,只得笑言:“我与你父亲也常有书信往来,他曾叹言说你是个生错了的男儿,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初宁有些诧异,父亲同楚王自是应当书信来往,可是与从未谋面过的异母兄弟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但是长辈的事情也由不得自己过问,疑问便如流星划过脑海不做停留,她潇洒一笑,“我也是这样认为,要是我是个男子就好了,不知道多逍遥快活呢!” 三人纵马驰骋,来到旌旗蔽日,熊罴百万的楚军练武场,楚将项燕正在练军。面对用热血之躯凝聚而成庄严军营,大家的心情各不相同。 守土御疆是将士的职责,他们肩负着国家的安危与荣光,是黎民的依靠。然而眼前永不止息的战争令天下人心浮动,各国君民无不有自己的守望和坚持,想要完全终止侵略杀伤,似乎真的只有以战止战。 “拜见王孙。”一个男子爽朗洪亮的声音忽然在初宁耳边响起,将她从内心的感慨中唤回。 初宁定了定神,只见眼前一个约莫二十几岁的男子,身姿挺拔噙齿戴发,剑眉下一双虎势精悍的双眸正俯视着自己。 安越君向初宁介绍道:“这是项将军次子项梁,善于射御。初宁,你可敢与他比试?” 项梁漫不经心地喃喃自语道:“王孙怎的成了一位男子?” 初宁接过进宝递上弓弩道:“有什么不敢?本王孙也是的箭术也是百不失一。” 项梁本就不愿与女子比试,自己一身武艺不是用来陪王族贵女取乐的。他此前也曾听闻过初宁在秦宫里的所作所为,认为并非娴淑女子所为,便十分不喜。日前九重台夜宴醉酒,今日又女扮男装,可见传闻不假,果然行事出格。当他看见初宁拿出弓弩时,心中更加鄙夷犹芥,遂冷眼相待,“弓弩巧劲,哪里能看出本事?王孙若要比试自然要用弓箭。” 眼看初宁柳眉微蹙杏眼圆睁,马上就要生气,蒙恬立即解围道:“弓弩虽是巧劲,但是要矢不虚发也是本事,王孙是女子用弓弩自然合适,阁下若是仍然心有嫌隙,在下愿用弓箭陪二位一起比试。” 项梁看着神采英拔的蒙恬,这才是真正应该比试之人,心下畅快,于是气概豪迈道:“好,在下愿意同王孙与蒙少将比箭。” 当下,三人便行至靶场搭弦挽弓。随着安越君一声令下,弦展箭发数十支羽箭连续射出,皆正中靶心。 初宁收起弓弩,抱拳道:“二位承让了。” “王孙的射箭本领也是极高。”项梁虽然不认同初宁的行事风格,但她确是箭艺高超,只是身为女子,可惜了一身武艺。 夏雨骤然而来,清凉干脆让人酣畅淋漓。躲雨之时,只余初宁和蒙恬坐在武场看台里休息,蒙恬环顾四周后笑吟吟道:“南方多丘陵,作战时常需翻山越岭,所以楚军偏重轻步兵和骑兵。士兵轻健勇猛,善于利用地形作战。曾经楚地半天下,时至今日,楚国国势早已今非昔比,楚军的军队建制和武器装备也已经不能再引领列国,他们的优点只不过地广人多粮草充沛,号称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 初宁怔了一下如梦初醒,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失望蔓延心底,语气微微尖酸道:“蒙大哥今日收获不小啊!” 蒙恬没有发现初宁细微的变化,依旧笑道:“然,我也总算想明白了楚王为什么要迁都寿春。” 初宁屏息凝神问道:“为什么?” 她曾经也问过楚王为何要迁都,楚王道:楚秦之所以能交好几十年,不过是因为秦国难以越过黾隘这个要塞来进攻楚国,韩、魏两国担心假道伐虢不会让秦国借路进攻楚国。但自从魏国畏惧秦国而将许和鄢陵两城邑割给了秦国,让秦军离楚都城只有一百六十里路,再没有什么能阻挡秦军了。 楚王道:所以秦国的王后必须是楚国人,才能延续楚国外戚在秦国的势力,从而从中调和。初宁闻此言不免心酸感触,她知道嬴政的雄心,王者欲一呼天下,秦楚之间必有生死一战,这场决战是没有人能调和的,因此现在她也想听听蒙恬的见解。 蒙恬望着远处巍然奇险的山脉,神色忽然凝重,眼中寒光凌冽,“寿春北面有八公山地势险要,淝水南北贯通流入淮河,水陆运输皆十分便利,依山傍使寿春都城有了天然遁甲。再者,淮、淝两条河流滋润千里良田,物产丰富盈车嘉穗,能够给大军提供足够的粮草。由此可见,寿春实为战略要地,楚王迁都之举绝非只是单单要躲避我大秦。” 初宁直瞪瞪地看着蒙恬,嗔怒道:“原来你根本就是来楚国刺探军情的,才不是为了要护送我!”此前,初宁对楚国并没有刻骨铭心的感情,但回到故国,这种与生俱来的羁绊便将她深深牵引。 蒙恬一愣,见初宁没来由的生气,忽地慌了神,“不是这样的…” 初宁打断他,沉声问道:“是大王让你来楚国做他的耳目?” “当然是为了护送你!”蒙恬解释道:“只是既然来都来了,大王的意思是自然要好好深入了解一番。” 当悬在心中的猜想确认之后,初宁反而释怀了。嬴政是一个天生的王者,他一直都做一个王该做的事。只是此刻的初宁不愿想得透彻,她不想去面对那终将会到来的一天。她安慰着自己,至少现在仍然相安无事。 初宁假装是开了个玩笑,重新露出轻松的笑容,拍了拍蒙恬肩膀道:“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 蒙恬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 很快,雨过天晴,骤雨带走闷热,艳丽长虹横卧碧空,潋滟万物皆洗去诸尘重放光芒。一行人重新漫步,感受雨后空中弥漫的厚重亲切的泥土味。 行过马场,初宁忽又想如风自由奔驰,便道:“走!骑马去!” 不待别人回话,初宁跃马扬鞭,双腿一夹,纵马向着无垠的碧野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蒙恬和安越君只得赶紧骑马追上去。 凉爽的疾风吹过脸颊,雨后清新湿润的质朴自然馨香,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令人心情柔软畅快。初宁策马奔腾,醉心与云影远山的缠绵。天地本宽,自在追风,岂不快哉! 风驰电掣间,不知跑出去了多远,不远处官道上一辆安车疾驰而过,且伴随着女子的尖叫呼救之声。 “马儿受惊尥蹶子了?”初宁想也没想便调转方向,扬鞭追了上去,这世上还没有她驯服不了的马! 初宁策马追上安车,受惊的马儿发疯似的跑着,御者已经拉扯不住。初宁驱马保持与受惊的马同行,伸手挥鞭勾住惊马缰绳,找准时机,用力腾空一跃,翻身骑到惊马身上,双腿夹紧马肚,抓住马儿的鬃毛用力向一侧拉扯,惊马终于渐渐稳定下来,恢复平静。 随着一声贯彻长空的马叫,马儿总算是停下了,身后安车里叫唤了一路的尖叫声也终于停止了。初宁跳下马,轻轻抚摸马儿的颈部,安抚受惊的马儿。 安车里下来两个惊魂未定,楚楚可怜的桃李少女。其中一位身着华丽锦衣的女子,容色青白宝髻松松却仍难掩见之忘俗的绝世玉颜,俊眉修眼顾盼生辉。连初宁一个女子都觉得她美艳不可方物,我见犹怜。如若自己是个男子,定然会被她撩动心怀。 初宁一时间竟然看呆了,奇怪的是那位女子也疑惑诧异的望着自己,两人对视之间陷入了沉默。 另一位少女突然开口玉音婉转道:“多谢公子仗义相救!” “公子?”初宁回过神来,灵机一动又起了捉弄逗乐之心,便笑道:“两位女君无事便好,在下不过举手之劳。” 初宁语罢将缰绳扔回给御者,走到二人面前,凝视着含羞道谢的少女,沉声缓缓道:“策马前来只是想问美人,本公子长得俊俏吗?” 少女满脸绯红娇羞不已,低首垂眸避开初宁的目光,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蒙恬便最先追了上来。 蒙恬顾不得外人在侧,立即跳下马一个箭步冲到初宁面前,握住初宁肩膀,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语气焦急又气恼,“你没受伤吧!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初宁摆摆手道:“当然没受伤!不过骑马而已,蒙大哥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蒙恬执起初宁的手疾言厉色道:“还说没事!瞧你的手都破皮了!” 初宁抽出手,“这算什么伤?” 一旁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内心疑惑,惊恐疑问道:“你们…难道是龙阳之好?” 女子赶紧厉声道:“如华,不得无礼!” 初宁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在想些什么呢?”她玩心还没熄灭,又继续问道:“那你还觉得本公子长得俊俏吗?” 少女娇哼一声,转到另一位女子身后,不再理会初宁。 这时,安越君也赶到了,在他确认初宁平安之后,目光一转停留在了那位女子身上,“云容,怎么是你?你无碍吧?” 初宁十分意外,“叔父,你们认识啊?” 云容欠身向安越君行礼,“拜见姑父。” 初宁和蒙恬相视一眼,皆目瞪口呆。 安越君向初宁解释道:“初宁,这是云容,春申君的孙女。”而后又给云容介绍道:“九重台夜宴那晚你没有去,这位便是秦国归来的楚王孙初宁。” 云容嫣然一笑,向初宁欠身行礼,“云容拜见王孙,多谢王孙刚才救命之恩。此前我于宫中练舞之时曾远远见过王孙一面,只是那时王孙宫装打扮妍姿俏丽,今日一身男装英姿飒爽,虽然觉得有些面熟,却不敢贸然称呼。王孙身轻如叶,我从未见过女子有这么厉害的骑术,真是佩服。” 第26章 神女 夏日的雨最自在,直率坦荡从不犹豫,然尘世中人最难潇洒。 初宁明媚一笑,“哪里哪里,你夸得我都不好意了。今日也是有缘,你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初宁便好。” 安越君面露深深笑意对云容道:“都是自家人,初宁比你小两岁,你就唤她妹妹吧。” 初宁挽起云容手臂,“真好,我也可算是有个美若神女的姐姐了。” 云容含笑,“初宁妹妹过奖了。” 安越君忖度着问道:“云容,你怎会在此?你不是应该在宫中练舞吗?春申君对你祭祀领舞寄予厚望,你可不能让他失望啊。” 云容如画般温静的眉目间扫过浅浅的怅然,“我听闻母亲的身体不太好,有些担心,便回家看望。” 安越君道:“你母亲的身体怎么样?” “母亲只是湿气侵体,服过药后已经好些了。”云容嘴角抿了一缕飘零的笑意,“母亲康健后便督促我立即回宫练舞,不料马儿却在回来的路上突然受惊了,幸好得初宁妹妹出手相救。” 安越君疑道:“好端端的马儿怎么会突然受惊?” 御者听闻上前来回话,“回君主话,马后脚上有血,应该马蹄受伤了,越跑越痛,才会受惊疯跑。” 安越君道:“既然大家都无事,便早些回宫吧。初宁,你的马用来换掉受伤的马,你就随云容一起坐安车。” 眼下也只能如此,初宁只好答应。 宝马雕车伴随着悦耳清脆的銮铃声行驶在金色阳光铺就的繁华绿荫上,满山遍野里开着姹紫嫣红的花儿,马蹄踏花而行,掠起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 云容身后的少女自从知道初宁的身份后,羞怒不已却又不敢言,此刻坐在安车里,窘迫得小脸通红,十分可爱。 初宁见状又忍不住想要逗乐,便道:“美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本公子长得可俊俏?” 如华懵然地看了初宁一眼,害怕地点点头,引得初宁开怀大笑。 云容掩面轻笑,温柔解释道:“这是我的侍女如华,刚才她言行无状唐突了王孙,还请王孙见谅。如华,快给王孙道歉。” 如华低着头可怜兮兮的说了声:“刚才是我口不择言,还请王孙见谅。 初宁笑道:“晔兮如华,温乎如莹。真是好名字,貌美如娇花美丽动人。” 云容晶莹眼眸中闪烁起些许灵动的光彩,“王孙也知宋公的《神女赋》?” 初宁点点头,感叹道:“宋公的辞赋极好,纤丽而新悲痛而婉,可惜我在秦国不能多得,所见所闻皆是来自一位从楚国来秦的客卿。” 云容柔声道:“如今到了楚国,妹妹便可都欣赏一番,我自己整理了宋公的辞赋,回宫后便送予妹妹一卷。” “那太好不过了!先谢过云容姐姐了!”初宁灵眸一转,又十分好奇的问道:“听闻宋公天资璧人风流儒雅,却一直未娶?当真如此吗?” 云容婉声慨然道:“祖父说宋公是因为心中有一位牵挂思念的女子,故此为了她终身不娶。纵然宋公一生高清逸态,但实则他心若磐石情比金坚。” 初宁回想起祖母总是说君心易变,可这世上也有宋玉这样一往情深的男子,可见两心相许的朝朝暮暮还是可以憧憬的。一念绵绵的感动激荡入心,初宁期盼道:“真想见一见宋公,云容姐姐你见过宋公吗?” “母亲说我幼时曾见过宋公,可是我自己都记不得了。”云容轻叹道:“后来祖父在朝堂上排挤宋公,宋公便辞官回乡,自此我也再无机会见过宋公。” 春申君竟然和宋玉不合,初宁心中有些惋惜,但毕竟已经事过境迁,而且她也确实不太了解楚国朝堂政事,再怨恼也没意义。不过以宋玉的才华性情,仍是值得一见。初宁凝神片刻道:“那我们一起去登门拜访宋公吧!” 云容惊诧的看着初宁,有些忧虑:“我们身为女子,登门拜访不合规矩吧。而且,妹妹你有所不知,宋公自远离朝堂之后,便云游四方,难寻踪迹。” “啊!真是可惜。”初宁想了想说,“不过我们也可以出宫游玩,这郢都我还未曾游遍呢。” 云容也有些心动,但是她不敢,也不能像初宁这样随性洒脱,她身上有太多的牵绊和桎梏。其实她第一眼就认出了初宁,虽然也曾听闻过初宁的刁蛮任性,但是当自己亲眼见到初宁的无畏豪情和不拘形迹后,还是被深深震撼了,那不正是她一直渴望却又不敢奢求的逍遥物外吗? 云容沉吟顷刻,神色黯然道:“可是我回宫后就得加紧练舞,争取得到领舞的资格,想来是没有时间再出宫游玩了。” 初宁颇为不解的疑问:“做不做这个领舞有这么重要吗?” 云容绝丽容颜上堆满了落寞,她惘然若失的长吁一口气,“成为祭祀领舞,才能够去秦国联姻。” 初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祭祀领舞要去秦国联姻?” 如华道:“王孙难道不知道吗?此次祭祀的领舞,日后便要前往秦国,与秦王联姻。” 那瞬间犹如晴天霹雳,初宁倏然心痛到全身麻木,却还是口齿伶俐的不肯饶人。她只是微微一怔,随即又声色俱厉的对如华说:“你这小妮子倒是能说会道,等你到了秦国,我便要你来自做我的侍女!” 如华惶然惊恐道:“不要!我只伺候我家少主!” 无力心酸之际,初宁回想起,日前午后自己与楚王对弈之时,楚王曾问过自己是否愿意去祭祀献舞时领舞,当时李夫人恰好带着她亲手制作的点心前来。 说起献舞,初宁一下子就想起了赵国君女乐馨,不由得有些排斥,便道:“可是我不会跳舞。” 楚王笑道:“不会可以学嘛。” 李夫人看了初宁一眼,笑意盈盈的对楚王道:“大王,虽说不会跳舞可以学,可是祭祀献舞兹事体大且近在眼前,领舞又是整个舞蹈的秉轴持钧,只怕王孙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融会贯通。” 自从见识过乐馨的绝世邯郸踮屣之舞后,初宁也尝试过学习跳舞,但就是一直不得要领,也许自己天生就不适合跳舞。所以不管李夫人是不是真的在帮自己说情,此次献舞还是藏拙不跳为上,以免在楚国丢人现眼。 初宁收起芒刺,谦和道:“李夫人所言正是,这么短的时间,我肯定学不好,也不便影响了祭祀献舞如此重要的事情。” 谁知祭祀献舞的背后竟还有这些原由!想到这里,初宁沉静如月的面容下已是波澜频起懊恼不已。安车外草长莺飞的盛夏里骄阳似火,也挡不住她心中的习习凉意。 早知如此!初宁霍然低头看见身上的玉佩,不禁脸色一沉。可是,即使早知如此,自己又能做什么呢?或许此生此情终是为难。 安车徐徐行进,马蹄轻快而活泼地敲击地面却溅起阵阵忧愁。如华继续说道:“而且我家少主才不愿意去秦国呢!” 好似拨云见日绝处逢生,初宁收起心绪,夹杂着私心诚恳道:“云容姐姐,既然你不愿意去秦国,大可以拒绝啊!” 云容神色愈加黯淡,无可奈何道:“刚才你也听见了,不止是母亲、祖父和父亲,甚至是安越君,他们都希望我能去秦国和秦王联姻。命不由人,我如何推脱得了?” 初宁闻言再也不能安之若素,祖母一直为自己着想,所以不想自己嫁与君王,为权势争斗所牺牲,但云容却是要被自己的亲人亲手送去那个残酷的战场。她想要安慰云容,却发现有些无从选择的伤痛旁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初宁紧紧握着玉佩,任凭心事泛滥,安越君生母出身卑微,此前他与春申君联姻,半缘也是为了得到当时权势滔天的春申君的扶持。现在春申君的势力远不如从前,他们自然是想要再寻求一个强有力的依仗。只是男子想要得到王权富贵这些身外之物,为什么却要女子舍弃一生自由本心来背负其中的风雨酸楚? 云容的无奈压下了初宁心中对她的怨怼,取而代之的是无限哀怜,也许出生富贵的天之骄女也一早就注定被家族权势无情锁住,光鲜艳丽一生也只是随波逐流的一场浮华阑珊的迷梦。可是这全为别人而活的一生,又有谁能够偿还呢? 半晌,云容凄婉的声音打破安车里的缄默,“秦国如何?秦王如何?”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人熟悉的面容身影,温热的思念牵扯出疲倦的伤心,初宁缓缓道:“秦国很好,秦王...也很好。” 风和日丽中馨香荡漾,初宁撩开车帷,倚窗眺望黛色远山。她一直明了,纵然将来秦楚终有一战,但眼下秦楚联姻交好,因此不是她,也必然会有别的楚国女子踏入咸阳宫。早已看透,却还是难捱这真正要面对的一刻。 如果楚王真的送云容去秦国联姻,祖太后也必然支持,政哥哥又会如何对待这个楚国送给他的神女呢?那时,恐怕更加难以面对。现实虽如此,奈何心已动,入情的悲伤便没有了尽头,初宁只能将心中对远方那人的眷恋情愫藏在这千山万水中,让他住进自己的梦里。 云容苦涩的笑容里含着深深的悲哀,“如此,我荒芜的前方还有一点光芒。” 初宁回过神来,满目怜惜的看着心灰意冷的云容,其实自己比云容幸运,没有人逼自己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初宁握住云容的手,“光芒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执火点亮的!或许有些事情我们没有选择,但是我们也要努力过好眼前的生活。年华有限,路漫漫其修远兮,唯有自己上下求索!” 云容极为动容,朦胧的眼色里漫出美好期盼,她看着初宁,不觉说道:“我也想学骑马,像你这样自由驰骋,无拘无束啸傲湖山。” 初宁含笑点头,“好呀,我教你!以后我们一起策马追风! 第27章 惊鸿 回宫之后,初宁每日都来看云容练舞,休息时分,两人一起畅谈辞赋歌舞,彼此心腹意合正如高山流水遇知音,相见恨晚。练武场归来后,蒙恬与项梁也倾盖如故,常常相约一起策马论剑。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俗世凡尘中缘分最为妙不可言。 项梁不见初宁来骑射舞剑,还有些奇怪,但听蒙恬说初宁跟着云容一起舞衫弦歌后,他便言笑:“这才是女子该做的事情。” 幸好这句话没有传到初宁那里,否则她定然是要与项梁好好争论一番的。古时,商王武丁妻子妇好曾为军事统帅,驰奔沙场攻城略地,可见女子同样能塞旗斩将,那她为何不能舞刀弄剑? 夏日的晚意总是姗姗来迟,落日绚烂的余晖洒在楚王宫星罗棋布的琼阙瑶台上,更显金碧辉煌。波光粼粼的莲花池中一片璀璨金黄,夕阳倚红莲,花影亦消魂。微风轻轻吹拂着池边临水娇羞的杨柳,映着绚丽晚霞的柔和柳条轻轻舞动,像极了迎风飘扬的彩绸。 一道残阳上飞鸟跃金如梦似幻,令人痴迷。光影旖旎下树荫隐绰间,一位身着杏桃淡色飘逸薄纱的女子正合着悠扬清澈的琴音翩翩起舞。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初宁一面抚琴,一面看着舞姿轻柔绮丽的云容,只见她纤腰楚楚回风舞雪,柔情飘逸似花丛中若仙若灵的彩蝶;清丽脱俗如傲霜斗雪时余美无瑕的红梅。 初宁不禁感叹云容真真是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如此曼妙佳人,会有人拒绝吗? 曲音扬扬,漫舞惊鸿,众人皆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没人注意到一梭暗影忽然悄悄从树林里蹿了出来,猛地扑向正在翩然舞转的云容。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影子,云容下意识的闪躲,猝不及防间不小心跌倒。 事情太过突然,大家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随着云容的尖叫和声声犬吠响起,大家这才反应过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正冲着摔倒在地的云容狂吠不止。 说时迟那时快,初宁立即拿起身边用来打鸟的弹弓,摸出腰间锦袋里的泥丸,拉弓上弹向着那只狗打去。泥弹狠狠打在狗身上,它惨叫一声退到亭外。 那只狗儿一身雪白的绒毛生气得炸开,它疼痛害怕得耷拉着耳朵,却又带着凶狠的敌意龇牙咧嘴地不停低声吼叫。 如华赶紧跑过去扶起被惊吓摔倒的云容,“女君,你没事吧?” 所幸,狗还未伤到云容,初宁对着寺人戟指怒目道:“哪里来的疯狗?还不快给我抓起来!” 寺人还未来得及动手,亭外树林里便响起一声清脆响亮的女声“谁敢!” 熟悉的声音让初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想都不用想,那人便是李夫人的侄女阿嫮,同时也是云容这次祭祀领舞最大的竞争对手。阿嫮容颜秀美舞艺精湛,靠着姑母李夫人得宠,她便一直趾高气扬,练舞时总是明里暗里的针对打压云容,也是因为如此初宁才会讨厌她,每次遇见少不了要拌嘴几句。 阿嫮纱衫飘飘地踏入初宁眼中,芙蓉玉面上的娇俏小嘴含着几分嘲讽窃笑。 狗儿见熟人来到身旁,立即不叫了,而是“呜咽”着往阿嫮身上蹭,摇着尾巴向她撒娇,似乎是在告状。 阿嫮微微欠身向初宁行礼,初宁亦冷笑回应,“怎么,这疯狗是你的?那就难怪了!” 阿嫮抱起狗儿,似笑非笑地对初宁说:“王孙还请注意言辞,这可是我姑母最宠爱的狗宝贝,白雪!” 初宁神色自若地把玩着手中弹弓,不蔓不枝道:“我管它是谁的狗,只要伤了我的人,就得抓起来狠狠教训一顿。” 如华扶着缓过神来的云容走到初宁身边,云容温言相劝道:“算了吧,妹妹。” 初宁小声道:“这怎么能算了呢?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云容摇摇头,“左右我也无事,还是算了吧。” 初宁有些无奈,“姐姐…” 阿嫮见状更加喜形于色,便眉飞色舞道:“还是云容知高低进退,有自知之明。” 初宁刚想咽下的怒火又被阿嫮勾起,她疾言厉色道:“我倒要看看是谁不知进退!今日我就是要好好惩治这只没有自知之明的狗!” 阿嫮见初宁气势汹汹,不免有些心虚,她微微一滞,吞吞吐吐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初宁语罢又从锦袋里掏出一颗泥丸,举起弹弓瞄准阿嫮怀里的白雪。 阿嫮始料未及中,泥弹“嗖”的一声飞了出去,打在她抱着白雪的手臂上,她吃痛得一下子松了手,白雪也应声掉在了地上,惊叫着又蹿进了树林里。 初宁笑道:“哎呀,不好意思,打偏了!” 阿嫮哪里挨过这些打,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挽起袖子,发现手臂被打中的地方已经红肿,她抱着受伤的手臂,一下子哭了出来,“你…你欺负人!” 初宁原本以为激怒了阿嫮,她们正好能好好打一架,自己也好顺势教训她一下。但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嘴上不肯饶人的阿嫮居然哭了,而且她还不是假哭,是哭得真真切切,委屈的眼泪如同两汪清泉,不断向外流淌。 阿嫮如此哭天喊地的样子反倒把初宁给吓到了,让她哭笑不得。 云容赶紧走过去,心疼地执起阿嫮的手臂,对阿嫮的侍女说:“那边还有一些跌倒的伤药,你赶紧拿来给你们女君涂上。” 初宁诧异的慌了神,她最受不了别人可怜兮兮流泪的模样,只能不知所措道:“你勿哭啊!我真不是故意的,而且这算什么伤啊!明日就好了!”说着,她挽起自己衣袖,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对阿嫮说:“你瞧我身上,常年都有这些磕磕碰碰,真的没什么!” 阿嫮哭得更加伤心了,哽咽着道:“你就是故意的!你经常练武,又怎会瞄不准!我才不是你像个男子,要是留下疤痕,可怎么办?!” 初宁惊异道:“这怎会留疤呢?而且就算是有疤痕,穿上衣服不就看不见了!” 阿嫮闻言又声嘶力竭地哭起来,涕泗滂沱简直气壮山河。 云容回眸道:“初宁,你别再说了!”说罢,拉着阿嫮走进亭内坐下,侍女给阿嫮上药,她疼痛得咿呀乱叫,啜泣声越加猛烈。初宁喃喃自语道:“痛还哭得这么有力气?” 不经意间夕阳收起光芒,悄悄坠落幽蓝天河,晚霞消散,夜幕缓缓铺开。宫人点上宫灯,倦鸟归巢,蛙声隐唱,暮色如往常一样朦胧而又妩媚的懒倦着,但骤然发生的意外却让静怡亭今日晚上注定不能安静怡和了。 彼时,太子殿下带着一众寺人跑过来寻找狗宝贝白雪,看见了哭泣的阿嫮,十分好奇便驻足观赏。 太子时年八岁,正值龆龄之际,因得宫中万千宠爱,李夫人又保护得紧,所以还是天真烂漫童心未泯,他看着哭泣的阿嫮疑问道:“阿嫮为什么哭?白雪不见了吗?” 初宁拉过太子道:“白雪去玩了,寺人会把它带回来的。阿嫮是受伤了才哭得这么伤心。” 太子问道:“阿嫮怎么受伤了?” 阿嫮坐在廊下,瞪着哭红的眼睛盯着初宁,“就是被她给欺负的!” 初宁张着嘴本想反驳,但见到云容向她摇头示意,只好作罢。 “是是是。”初宁甩着手中弹弓,“是我不小心伤到你了,可是你都哭了这么久了,也该好了吧!” 太子盯着初宁手中的弹弓惊奇探问道:“这是什么?” 初宁颇为惊讶,“太子殿下连弹弓都不知道?” 太子茫然地摇摇头,初宁也是耳目一新,便道:“我教你。” 初宁蹲下来,将弹弓递给太子,拿出泥丸,手把手地教太子拉弓引弹向着旁边树梢打去。泥弹脱弓飞出,树叶簌簌落下,惊起一只小鸟。 太子高兴得手舞足蹈,“真厉害!” “那就送给太子殿下!” 太子兴高采烈的接给弹弓,这可让跟着他的宦官急坏了,他恭谨道:“王孙还是收回去吧!殿下年幼,玩这些危险的东西会让李夫人担心生气的。”说着就伸手要去夺太子手中的弹弓。 太子立马躲到初宁身后,“我就要!我就要!” “弹弓那里危险了?”初宁将装着泥丸的锦袋递给太子,又道:“而且太子殿下也不小了,我八岁的时候都开始学御射了。” “就是!”太子一教就会十分聪明,他接过锦袋立马拿出一颗泥丸用弹弓向宦官打去。 泥弹打在宦官肚子上,宦官“哎哟”一声,捂着肚子愁容满面,初宁和太子捧腹大笑。 “真好玩!”太子兴致高涨,又拿着弹弓瞄准宦官。 宦官无奈,只得四处躲避,惹得太子殿下追着他到处跑,这下又忙到了其他的宦官,他们深怕太子殿下跌倒,全都焦急的跟着太子身后,小心翼翼的保护着。 一时间,静怡亭里乱做一团。初宁坐到云容身边,笑不可仰,“姐姐,你看他们,真是搞笑。太子殿下都多大了,还这么大群人乌泱泱的跟着,李夫人也太小心了些。” 阿嫮抽泣着道:“太子殿下尊贵,姑母自然是要万般小心的。” 初宁探出身子打趣道:“那也不能这样护着,难道要让太子以后如你这般娇气?” 阿嫮冷哼一声,嘟着嘴别过脸去。 云容拉回初宁,“你就少说两句吧。” 初宁看着活泼可爱的太子悍又想起了嬴政,同样是尊贵的太子,可是嬴政八岁时还和母亲在赵国提心吊胆的东躲西藏,每日如履薄冰,饱受生活的磨砺,哪能像眼前这个小孩般安逸逍遥自在欢快。 情惆在初宁心底卷起猛烈涟波,她淡然地笑着,让心中这去了又来的思念随风飘落成残月碎星下的离离疏影。 岁月如一指流沙,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都会如缥缈云烟被时间湮没,但那些挫折也将嬴政锤炼得少年老成,练达世事深思远虑,有了睥睨天下的心怀和气魄。 生活或许有的时候残忍得可笑,但其中必然也会有看起来无迹可寻的公平存在。“命”与生俱来,如深邃苍穹捉摸不透,面对苦难,唯有激流勇进将这些不公当做上天的恩赐,将“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把这些颠沛磨难都化作自己脚下进步的台阶。 遗憾的是,很少人能不顾一切,一直无坚不摧地勇往直前,在命运的安排折磨下,被消磨成泥随波逐流成了绝大多数人的一生。 第28章 照影 繁星密布在盛夏深蓝的夜晚中,浮光霭霭的荷花池里朗月皎洁。沸腾人声掩盖了蝉虫脆鸣,黑夜不再深沉宁静。余独发散,万物都跟着浮躁起来。 “发生什么事情了?怎得如此喧哗?”亭外突然响起一声响遏行云的凌厉女声,静怡亭里蓦然安静下来。 丰腴柳腰的李夫人,披着流光溢彩的掐金紫衫牵着公子犹款步行来,太子殿下刚好撞进她的怀里。李夫人赶紧接住他,满目关切,“悍儿!别跑这么快,小心摔倒!” 太子挣脱李夫人的怀抱,举着弹弓炫耀道:“母亲,我没事!你看这是初宁给我的弹弓,可好玩了!” 公子犹时年六岁,也十分好奇,“这什么?” 李夫人微笑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多谢王孙好意,可是太子还小,不能用这些。夜深了,带太子殿下回去休息吧!” 李夫人目光示意,侍女便拉着太子,从他手中抢走弹弓,递给李夫人。 太子立刻哭闹起来,“我不小了!初宁八岁都开始学御射了,母亲你却什么都让我做!把弹弓还给我!” 公子犹见哥哥哭闹起来,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叫起来。两个孩子的哭叫之声,此起彼伏,嘈杂刺心。 李夫人屏息垂眸,暗自狠狠剜了初宁一眼,她极力压下心中的怒火,努力用端庄沉稳的语气道:“母亲何时不让你做了?只是还未给你寻到合适的太子太傅!”说罢,又丢了个眼神示意侍女将太子和公子犹抱下去。 阿嫮赶紧来到李夫人身边,正欲开口诉说,李夫人便小声训斥道:“你也不看着太子些,任由他这么胡闹?!” 阿嫮听闻,也不敢再言,只好抹干眼泪站在一旁。 初宁上前行礼道:“李夫人深谋远虑,太子太傅传道受业解惑,掌奉太子理阴阳,其职甚重,是得好好寻一位学问深厚德行高尚的君子为师。”嘴上这样说,初宁心中却想的是父母也不可一直把孩子保护在手心里,也该学着放手,孩子总会长大,去闯荡自己的一片天地。不让孩子展翅高飞,他将来又如何鹏程万里,大展宏图呢?当然这些话,轮不到她来说,而且她也不想多管闲事。 李夫人含笑的玉面上透着高贵威仪,她十分鄙夷地用两根芊芊手指提起弹弓,缓缓递到初宁面前,语气隐隐逼人,“这东西,王孙还在自己留着玩乐吧。太子的事,就不用你费心了。” 初宁也懒得解释,便婉约一笑,恭谨地接过弹弓。 李夫人有一瞬间的晃神,她没有想到初宁居然如此乖觉,竟不和自己顶嘴。她扬了扬手,嘴角又重新浮现起明艳妩媚的微笑,眼眸里却依然寒光凛冽,“王孙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如水月光透过层层树叶洒出一地碎玉,无暇的月光虽然倾照大地,却也抚平不了伤痛和仇恨。为难的人心正似摇曳的火光,想要平静,只能将熊熊燃烧的欲望熄灭。 李夫人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到永乐台,侍女好不容易才将哭泣的太子和闹腾的公子犹哄睡着。阿嫮还是觉得委屈,便向李夫人哭诉她的遭遇,“姑母,那个初宁不把您放在眼里,还欺负我,您就这么放过她了? 李夫人看着阿嫮受伤的手臂,无奈叹道:“她既说她不是故意的,我又能如何?” 看见阿嫮愁容满面闷闷不乐,李夫人是又心痛又着急,继而又埋怨道:“你也是,她连赵国女君都打,你还老是去招惹她做什么?我一直叮嘱你,她是大王远到而来的贵客,是大王现在心尖尖上的人!你就不能忍一忍吗?而且客始终是客,她总有一天会离开的!” 阿嫮嘟囔着道:“可是她就向着云容,什么事都只帮着她!” 李夫人有些意外,她凝神片刻道:“云容始终是春申君的孙女,你应该对她客气些。还有你,多大点事,就这般在外面啼啼哭哭,一点都不端庄大气!你就不能向云容学学?” 阿嫮闻言,心中压抑已久的愁绪怨气爆发,她甩开李夫人的手,哽咽着气愤道:“你们都向着云容,她到底有哪里好?” “你父亲以前是春申君的门客,连你姑母我,也是因为春申君的缘故,才能到大王身边伺候。”说到这里,李夫人心中清寒不已,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曾有恩于我们,我们自然要以礼相待。” 李夫人轻叹一声,重新握着阿嫮的手,伸手轻轻地拭去她脸上泛滥的眼泪,“傻孩子,你才是姑母的亲侄女,姑母又怎么会向着云容呢?我们只不过是想要激励你,希望你能变得更好。” “姑母…”阿嫮把脸埋进李夫人怀里,释怀似的哀哀哭泣。道理她都懂,但只是现实让她疑惑,因此她渴望得到一个确切的肯定,来弥补她失落的内心。 李夫人怜惜地拍着阿嫮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缓缓道:“大王没有公主,他才接受了我提出的领舞联姻的法子,难得你又从众多王族公亲的女子中脱颖而出才得到了这个去秦国的机会,可一定要好好把握啊!” 阿嫮惊讶抬头,“可是初宁不是...” 李夫人抬手温柔地帮阿嫮梳理额前凌乱的头发,“这事说来也奇怪,不过也正好把这个位子给你腾出来。等你嫁给了秦王,初宁就不敢再这样对你了。那时,你便可以把她踩在脚底,随你处置。” 阿嫮恍惚的点点头,她不是真的恨极了云容和初宁,也没有想过要把她们踩在脚下。一直以来,她想要得到的只是父亲和姑母的认可重视,仅此而已。 阿嫮退下后,贝阙珠宫的殿中又恢复了如深渊般的寂静。殿内紫柱金梁,玉石铺地,珍珠挂帘,极尽奢华之能事。奈何殿中人的满心欢娱都系在一人身上,多情人去,长夜漫漫,唯有寂寞空楼忧愁相对。云端宫室里有着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也藏着哀叹不完的心酸凄凉。 李夫人起身走向梳妆台,她拖着华丽的衣裙,重重地踏在地板上,仿佛是在狠狠践踏着那些挡路人,“这个初宁真是可恶,欺负阿嫮不说,还妄想教坏我的悍儿!” 侍女巧之扶着她,“夫人刚才也劝了阿嫮姑娘,那个初宁总会离开的,到时候夫人眼前就清静了。” “哪里清静得了?连原本毫不起眼的负刍,最近都因为对她照顾有佳而屡屡得到了大王的赞赏!”李夫人眼底皆是嫌恶和担忧,“从前是小瞧负刍了,一直以来,他伪装得好,我还觉得他会安分守己。没想到他向大王自请照顾初宁,如此争取机会博得大王青睐,心思还真是重。” 巧之道:“安越君生母身份卑贱,终究是比不上尊贵的太子殿下,夫人也不必太过在意,日后留意防着些就是了。” 李夫人坐在梳妆台前,抬眼看见冰冷铜镜里自己一张秀丽绝俗的面庞,回想起初宁身上佩戴着的并蒂芙蓉玉佩,一丝丝绝望哀愁慢慢爬上身体,她骤然苦笑道:“若说身份尊贵,谁又能比得上那个秦国公主呢?我陪伴了大王这么多年,大王却一直贴身带着她的玉佩!如若不是我见初宁佩着它,大王还不打算告诉我那就是她的东西!” 巧之苦口婆心道:“夫人何必又提起那个人。” “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嘛?”李夫人凄然一笑,两行清泪黯然滴落,“这些年,大王无论是醉酒,还是在梦里,虽然拉着我,却都是叫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婧嬴!婧嬴!我始终是比不上她的!” 李夫人拿起妆台的玉篦,痴痴地对镜梳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黄歇当年对我说的话,姑娘荣光天姿,必得大王垂怜!原来这些年,我一直都是别人的代替!可怜我自己却还当了真,真是可笑至极!” 眼前铜镜中的美人笑意越来越凄冷,须臾,李夫人将手中玉篦狠狠砸向铜镜中的自己,“我真恨这张脸!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 巧之抱着激动的李夫人,含泪道:“夫人息怒,婧嬴已经死了!现在这世上只有您了,大王的心中也只有您了!” 李夫人盯着昏黄铜镜中朦胧的自己,仿佛是见了从未谋面的宿敌婧嬴,她咬牙切齿地忿恨道:“还好你死了!你放心,我一定会阻止熊启回国的!我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努力得来的东西,绝不能就这样让你们抢走!” 巧之看着有些魔怔的李夫人,不觉泪眼迷蒙心事纷飞。其实当年李夫人是对春申君芳心暗许,只是没想到春申君却将李夫人献给了楚王。李夫人忍下心中伤痛为了爱人入宫,幸而楚王对她的宠爱备至,在楚王的关怀下,她也忘却了那些陈年旧事,真心实意爱上了楚王。只是如今才知道,这一片痴心竟也只不过是因为别人的影子! 大王对秦国公主的日夜思念,一直让李夫人苦恼。当初宁出现后,李夫人看见初宁第一次见到自己时惊讶的模样,心底又加重一份怀疑。今日她终于从春申君那里追问出了答案,疑惑虽解,但也让她情殇魂断。 何苦呢?流年不复,如今情已至此,柔情在目,又何苦非要抓住着过往因缘不放,自寻烦恼? 柔和清辉笼罩的临仙台,素洁得仿佛还未被岁月所欺。雕花圆牖下,两个丽质天成的芳菲少女正在语笑嫣然,在这个深重沉寂的夜晚里显出不一样的惬意轻松,但也同样隐藏着些许无奈忧愁的思绪。 云容道:“阿嫮就是和你一样的刀子嘴豆腐心,你就别老是和她过不去了。” 初宁噘嘴道:“我和她才不一样,她那么娇气!倒是云容姐姐你,也不能太过善良。今日你没有被白雪所伤乃是万幸。下次,她们不知道还会造出什么样的意外。” 晚风轻轻拂过云容绝美动人的面庞,她轻云流水般地叹道:“我倒希望不这么幸运,要是受伤了,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去献舞,就不用…” 初宁不禁思绪万千,她一直在想如果不是自己,那她也希望能是云容这样温婉贤淑,绝世而立的女子陪伴在嬴政身边。可是她也不愿意看见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就此枯萎,她紧紧握着云容的手说:“姐姐,若你实在是不想去,那就别管其他的了!明日我便去请求大王,让他准许你不去献舞!以后为你与你的心上人赐婚!” 云容怔了怔,她的眼眸泛起涟漪,如烟似雾般的朦胧,见者犹怜。初宁以为她会答应,没想到云容却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此生不会再为人心动了。他走后,我的心就死了。” 第29章 回忆 两年前的云容和初宁现在一般年纪,那时的她同样温柔秀雅,但远比如今灵动活泼了许多。彼时,她们还住在矩阳,云容和如华常常一起出门游山玩水,正是一次偶然的田间漫步,让云容邂逅了她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心动。 那是万物复苏的春季,一位俊朗的游侠正和一群小孩在玩蹴鞠。云容饶有兴致的旁边看着,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男人能和一群小孩玩得兴致勃勃的,而且他丝毫不敷衍,玩的是那样认真。云容也是看得如此投入,他的笑容,他的动作,以至于没有发觉那颗蹋鞠就要飞过来砸到自己,直到她看见自己一直注视的男人突然向自己跑了过来,才回过神来。 男子以一种流星赶月般的迅速跑到云容面前,一掌接住了那颗蹋鞠。他们站得那样近,云容却没有想要躲开,她闻到男子身上轻衣薄汗的味道,加着紫荆花淡淡的芬芳。两人四目相对,虽然第一次见面却好像是相识已久的故人,他们都没有说话,而是不约而同地笑了。 然而这场美好的相遇还没来得及萌发出希望的枝丫,就因为被一个刚好坐在安车上路过的云容族人所看见,给残酷地扼杀了。 以云容的家世,她的族人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和一个身份低微且恣肆纵横的游侠接触。因此他将这件事告诉了云容的父亲。父亲勃然大怒,将云容关在家里,不再允许她外出。云容为此,第一次违背父母,她选择用绝食来抗议,但她的母亲也坚定以绝食来回应她。母亲曾对云容说:“你父亲十分生气,他斥责我,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母亲说那句话的时候,神色很平静,但是云容还是从母亲的眼底看见了深深的绝望和悲痛,也正是这种不忍的伤痛逼得云容不得不为了她的母亲而妥协。 在云容被禁足的这段时间,那个游侠毫无意外地被驱逐出了矩阳,从此之后他们再未见面,最为可惜的是云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以至于在后来的思念之中只能把他当着自己曾经梦见的人。 云容回忆起这段过往,没有掉一滴眼泪,她的泪早已经流干了。初宁拭去眼角欲滴落的眼泪,凝噎着说道:“只要姐姐记得他的容貌,就还有希望可以找到他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为他心动,但是因为这一面之缘,我才知道自己对于父母而言,并不只是一个女儿,一直以来我不过是母亲取悦父亲的一个东西而已,而父亲只是希望我将来能够嫁给一个可以帮助他的人。父亲因为我而迁怒冷落母亲的那段日子,对我来说更也是一种煎熬,母亲虽然从来不会在我面前哭泣,但是那个了无生气的母亲更让我感到无望。他的出现,揭示我生活原本真正的面目,他的离去带走了我的希望和心动的力气。” 没有一种绝望比至亲骨肉亲手编织而成的更让人无力承受。初宁想起了父亲昌平君,他虽然严厉,但从未如此责罚自己,也没有因为生气她而迁怒与母亲,她忽然有些思念父亲。 云容勉强笑笑,淡然说道:“我此生注定逃脱不了我的家族,但我还有一点点的侥幸,如果他日后功成名就的回来,又或者父亲想要联姻的对象,我并不是那么厌恶,我想也许就能平淡的过去吧。” 初宁可以理解云容心中这种悲观的想法,那是处一种在心死边界的可怜挣扎,如同此前的成蛟,和现在的自己。离开秦国之后,初宁时常会想起成蛟以前说过的话,如果他们两个一直都没有自己喜欢的人,还不如就凑合着过了。如今想来,这个打算确实是十分中肯了。 初宁沉吟不决道:“我知道我这么说很自私,但其实,我是真的希望是你姐姐去秦国,这样...” 云容接过初宁心虚的话语,语气如春风般温柔,“这样,我便能和妹妹一直在一起了。” 初宁感觉到云容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决定一定也是经过她的深思熟虑。一股暖流慢慢滋润心底,初宁心潮涌动,“姐姐,你真这样想?” 云容恬静的笑容如同月光下盛开的玉簪花,是那样的纯真。她清丽的双眸在此刻熠熠生辉,“人生得一知己亦足也,不管以后的日子会怎样,有你在就足够了。” 初宁紧紧握住云容的手,“那我们便做永远的好姐妹。” 两人相视会心一笑,彼此心心相惜的情意幸得轻柔月光见证。 一夜的闹腾如李夫人所愿传到楚王耳畔,借此,她正好下气怡声地到楚王面前来上演一出自责请罚的戏码,体现她的宽容大度。 李夫人双眸阮柔盼若秋水,她清喉娇啭,摘轻取重添油加醋地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告诉楚王,话语里丝毫没有责怪初宁的意味。她含着恰如其分的凄然,内疚于自己没有管教好阿嫮,只是楚楚动人地吹气如兰道:“王孙伶俐可爱一向率真活泼,是阿嫮僭越了。” 楚王和颜悦色地揽过她,语气从容温和,“小孩子间难免闹些不愉快,这件事也是初宁冲动了。爱妃放心,寡人一定好好说道初宁,让她以后莫要再这般行事莽撞,好好的和阿嫮相处。” 李夫人靠在楚王怀里,娇红嘴角扬起一抹美艳凌厉的笑意,眼波深处却沉淀着几分迷离凄惘。 这日才过午后,楚王便召初宁来永心台叙话。初宁猜想多半是为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正好,她可以向楚王建议祭祀领舞。 初宁到时,楚王刚好正在服药,初宁赶紧乖巧地在一旁伺候。楚王常年来有心悸梦魇的症状,迁都之后越发严重,还是心神不安所致。 寺人们井然有序地退下后,楚王缓缓道:“你就这般不喜欢阿嫮?” 初宁听着楚王的口风,知道他并未动怒,便道:“我只是不喜欢她针对云容,明明云容的舞就是比她跳得好。” 楚王瞥了她一眼,“你觉得云容更适合做祭祀领舞?” “当然!”初宁不假思索道:“秦王才不会喜欢阿嫮那样的女子。” 初宁赶紧捂住嘴巴,可是脱口而出的话已经覆水难收了。 楚王笑了笑,看着初宁意味深长的问道:“那秦王喜欢何种女子?” 初宁眼眸微转,“温柔娴静?” 楚王挑眉,“是吗?” 初宁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摆摆手道:“哎呀,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更喜欢云容,我就想她和我一起去秦国。” 楚王微微正色,“行,云容确实是适合的人选。但是你得答应寡人,不能再欺负阿嫮了,也得给李夫人些面子,她毕竟也是你的长辈。” 初宁笑得十分听话得体,“孙儿知道了。阿嫮是刀子嘴豆腐心,可我又是个憋不住的人,才会有些争执。只要她不针对云容,我也不会针对她的。以后我就跟着云容姐姐学习如何温柔娴静,定然不会再和阿嫮拌嘴了。” 楚王抚掌大笑,“就你机灵,你弟弟睿儿如何?” 初宁含笑,“我们芈姓熊氏的孩子当然是样样都行!且父亲又教导有方,睿儿自然也是和我一样的能文善武。” 楚王凝神初宁片刻,伸手剜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你和婧嬴的性情真是像,一样的胆大翛然,与众不同。” 初宁十分诧异,从她记事起,祖母便是除了父亲之外对她最严厉的人了,也是最讲究规矩的。她将信将疑地问道:“祖母从前竟是这样?” 楚王眉角含笑,他轻而易举地从脑海里拾起回忆,心神向往道:“那时,她是秦昭襄王最年幼的嫡公主,深受宠爱爽朗任性。我们两第一次见面的时时,因为我摘了她的木槿花,她气恼了我好一阵子。当时,我摘下那朵最美的木槿只是为了送给她,她却说花草皆有心,离了枝只会憔悴枯萎,硬是要和我置气较量,后来便一直为这事折腾我,谁劝都没有用。”楚王长长地吁一口气,似风过无心柳叶却乱地叹息,“直到第二年开春,我与她一起又种植了一片木槿花,她才肯原谅我。” 初宁不知她眼中一向端庄自持的祖母从前竟也是这般的独具一格。祖母本不愿意参与权势争夺,可到底还是被卷了进来,再经历了这后面的许多事,也沉下了性子变了个人,所以祖母才不希望自己步她的后尘。初宁突然在想,如果祖母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她会选择逃离吗?离开那个在一片绚丽花海里摘下她心中木槿的人。 楚王突然沉声道:“华阳来信说过你的事,寡人也知道婧嬴对你的担忧。终是寡人负了她,才让她固执至此。原本你是秦王王后的最佳人选,但是寡人也不得不顾及婧嬴的意思。可是也不想耽误你,所以还是想亲自问一问你,你心里中意之人是否是秦王?” 楚王的问话打断了初宁的思绪,她猛地一抬头,对上楚王真挚关切的目光,心中立刻惶恐不安。如果在以前,她一定会羞涩地点点头,可是现在她只得沉默了。 安谧须臾,楚王澹然道:“那便是了,其实你也不必把就此把自己困住,只有你以后自己过得开心了,婧嬴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高兴的。做长辈的,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开心。” 楚王的话就像一把钥匙打开初宁心底的牢笼,喜悦和激动汹涌浩荡地从牢笼里面流淌出来,但旋即又让那场三月里的雪给冰冻平静。初宁黯然垂眸,“可是,我不知道秦王是否真的在意我?” 楚王看着失望愁苦的初宁,果然还是少女憧憬爱情的单纯心思,不由得怜惜。初宁如婧嬴一样重情重义,只是太看重儿女情长确实不合适这残酷变幻的宫中,他也深知自己在初宁心中是个不负责的祖父,负心的丈夫,自己的劝说只会是徒劳,便道:“这个…寡人也不得而知。还是让云容陪你去吧,你不能确定,秦王自会选择。” 初宁沉重地点点头,停下越陷越深的心思道:“然。” 明媚的阳光洒进来,光束之间可见缥缈的烟尘和慌乱的人心,初宁起身告退,走到门口,她蓦然回首,楚王落寞的背影落入眼中。他的背微微有些佝偻,似乎还有些颤抖,在这个极致奢华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可怜。楚王终是得了楚国江山,只是不知他是否曾有过后悔之意? 天下之大,一别便是永远,思念之深,一旦坠入爱河便不能靠岸。在这一点上,上苍是绝对公平的。 第30章 祭礼 当然,世间不止亲情、爱情,还有相知铭心的友情。初宁如温馨灿烂的阳光,消散了弥漫在云容周围的黑暗,温暖了她的心田。她不再余寂,不用再在令人窒息的,无穷无尽的桎梏中,端详自己余清暗淡的生活,她终于感觉心有可依。月下相许让云容放下了惆怅,她心中想要逃离这个冷漠严酷的家族的种子牢牢地生根发芽了,她想要和初宁一起走向她们美好的未来。 这个对未来的期许让云容的舞蹈更有了脱胎换骨般的灵动真意,因此她得到祭司的肯定,被选定为祭祀领舞。世事变化无常,以前云容一直担心发生的事情而今却成了她最渴望发生的事情。她感谢那些出于各种原因的安排和那场意外,让自己遇到了初宁,如此,命运对她也不算是至极的残忍。 祭祀这一日,蓝空碧霄晴云轻漾,淮河一如既往的逶迤清澜,熏风掠过水面,荡起迷人的涟漪,层层波浪在金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潺潺流水旁搭建的祭祀高台之上,从王族公亲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数十位风仪清举的翩翩君子合着虎座凤架鼓率直原真的野性声响,朗声安歌道:“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高台之中,身着雀羽连绸姣服的云容手持祭铃伴着歌声带领其他伴舞跃然起舞,娇艳阳光下,她静美绝伦的脸上一双明眸难得的丽朗傲世,正如出尘下凡的洛水女神。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云容的袅娜身姿在璀璨光影间栩栩流动,她高举祭铃舒袖旋转,环佩叮叮傲世生风,霓裳翻飞纷披迷漫,艳动四方,令人迷醉惊赞。紧接着,群巫迎神、礼神、颂神,祈祷神明降福免灾,保佑风调雨顺年成丰收。 瑶席上端坐的李夫人笑意嫣然,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子和初宁正在极力地为云容喝彩,心中拧做一团,敢怒不敢言。祭祀观礼,太子明明有自己的位置,却非要和初宁挤在一起,更要命的是楚王居然答应了!李夫人也只好心中暗自滴血,微笑着应承。 自那日,太子悍把玩过弹弓之后,便是入魔般的着迷。李夫人自然是管教得严厉,不准他玩,但这反倒增加了他的好奇探寻之心,不是日日吵闹就是偷偷的跑去和同初宁玩耍。初宁虽倨傲狡黠,但是玩乐的新点子多,故而太子对她是又爱又怕。 楚王对这种小孩子取乐不以为意,还让初宁多多带着太子,因此李夫人也不好明面上阻止太子与初宁亲近,只得日夜在殿中祈祷初宁早日离开楚国,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而李夫人此前关于阿嫮婚事的打算也无奈作罢,阿嫮与初宁不和,若以媵妾的身份陪同前往,以后在秦国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既然不能在外联系上秦国,那便得紧紧抓住楚国内部的势力。但是在楚国内部势力的选择上这一点上,李夫人和哥哥李园有了分歧。 李夫人很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春申君,长辈的事情与孩子无关,她觉得云容的哥哥不错,虽然他的性子比云容还要孤傲一些,但是嫁得不远,阿嫮在自己身边,夫家也不会亏待了她。可是哥哥李园几乎是想都没想的就否定了她的想法,李园看上的是世代为楚将的项家儿郎,项梁。此前,他与项梁的兄长项荣一起前往秦楚边境查处边境官员的为非作歹和安置难民,两人也因此接下了友谊。 也是在这时,李夫人才知道了哥哥的野心,他苦心经营这么久为的就是有一天取春申君而代之!然而无论她是苦口婆心的劝说,还是义正言辞的指责,忘恩负义无异于自断后路,必然身败名裂!李园的决心就像此刻在水面上如箭一般飞出的龙舟,头也不回地加入了这场深不见底的亡命竞技之中。 祭祀河伯礼毕之后便是万众期待的竞龙舟了。此刻,河岸两边早已被从各处赶来观赛的黎民被挤得水泄不通,吆喝声雷动震天。贵族们则在沿途搭建的看台上,以最佳的视角,舒适得欣赏整场比赛。这些身着华服的贵族看似悠闲,实则也是暗潮涌动。 竞技的龙舟由各个公亲权臣、城中富豪和平民自发组织的队伍组成,从龙舟装饰的豪华程度和各式各样的五彩旗帜便可以一眼分辨出哪条龙舟属于谁。贵族富豪们的龙舟,雕龙画凤配上龙灯精致奢华,而平民的龙舟就朴素得多了。 竞龙舟原是为与民同乐图个吉利,在龙舟竞技中拔得头筹无异于取得了当年的好彩头,赢得胜利的队伍将会得到楚王亲自赏赐玉兰酒。但是在争取赢得比赛胜利的背后,赌舟才是上至贵族,下至平民都如此热衷龙舟竞技的真正原因,人人都想要从赌舟中谋获巨大的利益。 初宁肯定不会错过这样的好玩的事情,只是她没想到由郢都富豪明面上组织和权贵暗中支持产生的赌舟行为,下注人数之多,赔率之高,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初宁从街头巷尾听见了一些讹言,蒙恬也告诉她这种赛事肯定有权贵在背后操纵着比赛的输赢,但是她都丝毫不在乎。最后初宁决定用投壶的方式,随便选出一支队伍来下注。她命人在每支羽箭上标注龙舟队伍的名字,投壶时将所有羽箭一起掷出,投中的羽箭便是下注的队伍。 上天给初宁选择的是昭氏公族的龙舟,她便欣然下注了。虽然以目前形势来看,昭氏公族的龙舟获胜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但是她认为千金难换片刻高兴,天意才是最有趣的。 河岸上挨山塞海的人群不惧烈日地沸腾欢呼着,有人敲锣打鼓,有人爬到岸边高高的树上大声呐喊,为他们自己支持的龙舟队呐喊鼓劲。一艘艘龙舟竭尽全力地你追我赶,每一次激烈的角逐换下领先的龙舟都引得岸边人声振奋,甚是壮观。 初宁在心中感叹道:“相比之下,秦国真是太严肃无趣了。”她真想把这样热闹带回秦国,在渭水河畔也来一次竞龙舟。但是她也清楚的知道,无论嬴政有多宠溺她的那些胡闹,他也绝对不会允许在秦国开展这样奢靡放纵的活动来败坏当地务实进取的民风。 这一瞬间的想法让初宁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即使经过了这些事情,她还是会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来思考这些问题。她离开秦国的时候,原是想借时间和距离来消解忧愁,没曾想它们只是悄悄地在掩盖那些不好的记忆,而楚王的话让它们更加明目张胆地吞噬起来。初宁其实不喜欢这样无限包容,越陷越深的自己。 初宁看着身旁已经换回常服的云容,她正兴致勃勃地关注着自己下注的龙舟:春申君名下的龙舟。但其实,这也是初宁硬拉着云容蒙眼投壶得来的结果。期初,初宁劝云容就支持自己的祖父,但是她并不想参与。于是初宁就想出了投壶,但是上天还是为了她确定了她本该的选择。不过,云容也确实是乐在其中了。这样轻松欢快的云容让初宁很欣慰,就算是可以预见嬴政以后也许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宠溺自己了,此刻的她也从心底里为云容高兴。 最终,在震耳欲聋的叫喊声中,春申君的龙舟终于将其他龙舟甩在身后,领先问鼎。这个结果不算是晴天霹雳,但也有些出人意料。云容高兴地拍手叫好,尽管她非常激动高兴,但举止还是十分的端庄得体。 春申君沉寂了些时间又重新被推上风口浪尖,初宁隐隐感觉这背后恐怕不简单,但她一时又想不清楚是什么,便在心中对自己说,“算了,一个局外人又何必多心?”而后又拉着云容的手,笑道:“姐姐押中了,可要请吃酒啊!” 祭祀活动过后,便是三日后更加浪漫的宫中娱乐习俗,斗百草。南方的五月仲夏,多雨潮湿极易染病,因此古俗认为五月为恶月,必须采集百草来除毒驱邪祛寒湿。人们到郊野采集艾草、菖蒲、凤仙、白玉兰、柏叶、大风根、桃叶、鸡骨香等编制成“百岁索”期盼百岁无灾。 斗草游戏正是在这个采集百草的活动中自然地发生和流行起来的。斗草亦分有“文斗”和“武斗”。所谓“文斗”是双方互报花草名,一人持花,对方报名,接着对方再拿出花草猜名,这样一直互问下去,直到谁能报到最后,谁所采花草种类齐全,知道的花草名称多便能可获胜。而“武斗”则简单得多了,双方各自用草或花打成结,以花草结相勾,两人各捏自己花草结的两头相拽,谁的结断了,谁就输了。 同样的,为了增添输赢的刺激性,比试双方常常会取下头上珠钗或身上玉佩等作为赌注相博。有意思的是,男女之间的赌注往往最后都会变成彼此的定情信物。 这三日的时间便是为了让参加斗草的玩者能够收集到更多的花草,要收集名花异草常常需要寻遍山川草野。初宁和云容也加入了寻草的队伍,但是她们采集百草一半是为了自己蓄兰沐浴,另一半是为了帮阿嫮收集到更多的花草。 阿嫮确实如云容所说的那样,没有什么坏心眼,只是性格张扬了些。当她失去领舞资格的时候,不免又痛哭了一场,但之后还是认真地当起了云容的伴舞,因此初宁觉得阿嫮也没那么讨厌了,她这样把喜怒哀乐毫无保留地挂在脸上反倒是有些傻得可爱。 在竞龙舟时,初宁便瞧见项梁和阿嫮两人时常眉目流盼,她十分惊讶,这还是那个对自己毫不客气的项梁吗?这一幕勾起了初宁强烈的好奇心,在她锲而不舍地追问下,阿嫮终于羞涩的说出,他父亲曾带着她一起同项家兄弟一道踏青巡河,阿嫮和项梁就是这样认识的。 初宁问道:“然后你就对项梁一见钟情了?” 阿嫮低下布满绯红的脸颊,娇羞的说道:“所以,我想在斗百草上赢得他的瞩目,把我的花草环送给他。” 初宁含笑,“你已经取得他的瞩目了。相信我,他肯定也早已注意到你了。不然我又怎么会从你们的眉目传情中看出端倪呢?” “真的!?”阿嫮蓦地抬起头,略带着稚气的眼眸中洋溢着喜悦和憧憬,真切地望着初宁。 那瞬间,初宁仿佛看见了从前在嬴政面前芳意腼腆的自己。 第31章 斗草 夏夜清辉的月光褪去了白天的喧闹与燥热,多了些悠悠的凉意。疏花牖格内灯影迷离,绢锦朦胧的帷幔中,初宁和云容正一起在白玉砌成的浴池里以兰草汤沐浴用以除毒。 云容含笑问道:“初宁,明日你真不去参加斗草会?” 初宁悠悠地说道:“当然是要去看,但斗就算了吧,武斗,没人能比嬴我的芣苢!我已经把芣苢给了太子,还是就他去玩吧。至于文斗嘛,自然是要让阿嫮赢了去啊。” 云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嗯。” 初宁捧起满手心的水抛在云容面前,扬起一阵零零散散的水花,“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云容抬手躲开水花,“我有话想问你,可是这几日我们都和阿嫮在一起,也不便开口。” 初宁收起慵懒,“姐姐想问什么?” “最开始,我以为大王那么喜爱你,会给你在楚国寻一个夫家,让你留在他身边,可是他却并没有这么做,想来…” 初宁全身陡然一凛,她有些慌张地打断云容道:“父亲虽然位列三公,但他也是相当于是质于秦国,我又怎么能嫁回楚国呢?” 云容问道:“妹妹真的不知道吗?” 初宁游到云容身边,“姐姐你到底想问什么啊?” 云容缓缓说道:“在祭祀前夜,祖父曾对我说,他之所以希望我到秦国,是想让我劝说秦王,让昌平君归楚。” “春申君竟然是这样想的?”初宁暗暗一惊,原来他筹谋这许多,竟是为了能让父亲归国。可是秦楚交战才平息不久,秦国是断不会在这个时候放质子回国的。初宁胸口涌起一阵惊疑,这一切该不会也是父亲的打算吧? 云容道:“嗯。而且祖父还说,仅凭我一人之力定然难以说服秦王,只有妹妹嫁给秦王为后,秦王才会安心让昌平君归国。” 初宁一怔,这一点她倒是从未想到过。她看着云容,感觉后背正涔涔冒着冷汗,“姐姐,这话你可还曾对旁人说起过?” 云容摇摇头,“祖父叫我谁也别说,我只告诉了你。” “那就好。”初宁极力镇定自己慌乱的心神,但是已经无法阻止思绪飘摇。 云容的笑容依旧如朝霞般光亮甜美,“祖父是希望日后我们能在秦王宫里相互帮衬扶持。一个人在陌生的国度何其寂寞。”云容紧紧握住初宁的手,“如果有你在,我就丝毫不用担心害怕了,而且我们也可以像这样,一直在一起彼此照拂。” “原来姐姐你是这样想的?”初宁顿时松了口气。 云容真切地说道:“不,我自然不想你同我一样没得选择。可是你和秦王一起长大,应该是有些情份的吧?” 初宁望着水中自己摇摇晃晃的面容,猛然心惊这些时刻自己的心理变化,这样的自己如何对得起大人无己的云容? “然…可是…”初宁终于把压抑在心中的疑惑和迷茫都一股脑儿的全说了出来,从她和嬴政以前的情意到后来祖母葬礼上嬴政和嫪毐之间骇人听闻的交谈。说出心中的秘密,初宁感觉不再那么沉重。 云容闻言,眼眸里也藴染起伤感的泪水,“不敢想象你当初要接受我去秦国时的心情,一定是个非常艰难的决定。傻妹妹,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初宁垂下头浅浅苦笑,“从前,我是想要嫁给秦王,但是当我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后,便不想了。我本打算忘却这些事情,之前不告诉姐姐,是不想让你因为我而对去秦国再有顾虑。” “即使这次我不被送去秦国,日后你…”云容顿了顿,继续说道:“或者是其他女子与秦王大婚之时,我也会被再次送去秦国的,所以,你不必为难,我们命里终是会在一起的。” 安慰比伤痛更能刺破人的坚强。初宁靠在云容肩头,眼泪无声地落下,长而浓密的睫毛在她脸上投出凄凉的阴影,她有些灰心空落地说道:“我只想要一份纯粹的爱情,一种心动的选择,而不是顾虑权势,思前想后的抉择。我以为自己会不一样,但其实都是一样的。” 云容发现原来不怕天不怕地的初宁也有这样怯懦害怕的时候。她揽过初宁,轻轻抚摸她乌黑的秀发,欲语无言。无论是养在庭院里的娇花和草野里随性生长的花草,都一样的难逃风雨拨动。即使是平民人家的爱情也不见得就是简单纯粹的,更何况是在趋名逐利的王宫之中呢?这些世俗她们都懂得,只是不想如此坦然接受。 星河悄然轮转,夜已经深了,晚风穿过树枝叶,卷起心中帷幔。静谧些时,云容轻轻说道:“你不一样,你还有我。” 阳光灿烂的一天,又是一个晴明的开始。羽盖葳蕤的淞榭园里笑声汩汩,公亲权臣家的君子淑女齐聚园内,手持自己采集编制的花环文斗博彩,小孩们则在一旁的亭子里武斗。 初宁和云容坐在水廊边青石假山下乘凉,顺便留意着对面的阿嫮和项梁。一觉醒来的初宁又恢复了古灵精怪的洒脱性子,她折了枝柳条一边逗着树上的黄鹂,一边关注这对面的斗草会。三三两两的人围在一起,这个说:“我有松萝。”那个说:“我有蕙华。”女子一个个亭亭玉立,娇羞如花,男子皆长身玉立,骏雅翩然,花红柳绿让淞榭园更加旖旎可观。 初宁背靠着廊柱,时不时赞赏道:“这对真是才子佳人!他们两人形男秀女也挺相配!” 云容掩面轻笑,忽而抬头看见长廊尽头一个萧肃清举的男子正大步流星地向她们走来,她起身道:“蒙少将来了。” 初宁回首,对上蒙恬深邃的目光,她刚伸出手想招呼蒙恬,一抹丁香色的倩影从长廊中间突然出现,挡在了蒙恬面前。初宁的手停在半空,她不想承认此刻自己心中竟然因为这一幕而有些揪紧,但那种不悦很快就散去了,理智让她冷静下来,她朗然问道:“那是谁?” 云容道:“瞧着背影,应该是阳文君的曾孙女姮若,她这是想要和蒙少将斗草吗?” 初宁和他们之间的距差不多离十多丈,根本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初宁看见姮若从头上取下一只发钗,然后蒙恬一脸震惊茫然的越过姮若看向了自己。那一瞬间,初宁终于确定自己原来是个如此贪婪的人,她不是没有感觉到蒙恬对自己的心意,也知道自己只当蒙恬是哥哥,但是当有别的女子向蒙恬示好之时,她却伤神了。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自己明明应该为蒙恬高兴的。于是她按下心中纠葛,嘴角扬起一个明媚的微笑。 蒙恬瞥见初宁的笑容,心中咯噔一下,于是他顾不上面前这个可人儿,拱手冷冷地说了句:“对不起,在下并非是来此斗草的,先告辞了。” 初宁看见蒙恬拒绝了姮若向自己走来,便欲转身离开,却被紫莲悄悄拉住了,她还来不及让紫莲放手,蒙恬就已经在姮若不可思议的悲伤眼神里来到她的面前,“初宁,我有话想对你说。” 初宁向云容投去求救的眼神,云容却没有看她,“我有些口渴了,想先去屋内休息一下。”说罢,便颔首行礼离开了,紫莲也不声不响地跟着云容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初宁极力掩饰住心中的慌乱,因为在刚才她和紫莲的暗中较劲中,她领悟到了紫莲的眼神:蒙少将也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初宁知道自己的自私,但也敢肯定自己的真心。她把双手藏到身后,转头看向那边嬉闹的斗草会,思考着要怎么向蒙恬解释。不料,过了好一会儿,自己的脑海里已经想好了许多说辞,对方也不曾开口。 初宁不觉抬头疑问道:“蒙大哥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我…”蒙恬凝视着自己从来都捉摸不透的初宁,犹豫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信笺,“咸阳又来了信笺。” 初宁一眼便看出那是嬴政与蒙恬互通书信的竹信笺,一丝惆怅涌上心头,她不自觉地秀眉微蹙。 蒙恬看见了初宁的神情从慌乱到疑惑,再到紧张不安,他终于也能肯定,初宁偷跑回楚国,绝不只是那一个理由。其实当蒙恬把初宁离家出去的信送到嬴政面前的时候,他就有所怀疑了。因为他分明从嬴政担心生气的眼神里发现了他和自己一样的,对初宁深深的思念与失意。他也从这段时间嬴政与自己频繁的来信中也察觉到了初宁与嬴政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绝不是此前他所认为的那样单纯的情同兄妹。 嬴政每封信的末尾必定询问初宁的状况,初宁知晓却从不肯回信,但如若是昌平君和长安君的来书,她必然会回信,这绝不是以往初宁的性格。蒙恬猜测他们之间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导致初宁负气远走楚国,而这种怀疑就像是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渊横在自己与初宁之间,他感觉眼前的初宁越来越似天上那缥缈的云中君般遥不可及。 初宁本已经想好了许多说辞,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信笺打乱了所有的思绪。她又重新别过头去,以一种淡然的口气说道:“还是如往常一样吗?如果没什么特别的,蒙大哥就还是帮我回禀了吧,一切安好,勿念。” 蒙恬从初宁的声音里听见了些许伤感,他叹息着问道:“你不自己亲自写一封回信吗?” 初宁干脆转过身去,决绝道:“不必了。”她在心里其实多希望是那个人在问自己,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有多可笑,简直比俟河之清更加荒谬。 蒙恬语意怅然,但还是带着几分希望,“为什么?大王在信中都言明要你自己回信于他。你和大王之间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让你敢这样违背王令。”蒙恬看见初宁的肩膀好像微微颤抖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便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初宁头也不回地怔怔回答道:“没有啊!我不经常不听大王的话吗?这算哪门子的违背王令啊?我只是懒得写罢了,我自己写不还是那四个字吗?而且我的字那么难看,大王看了难免失望,还是算了。” 见蒙恬并不回答自己,初宁更觉焦躁,一直纠结这些事情,她怕自己的心事会藏不住了,于是她有些不耐烦地回头嗔怒道:“蒙大哥这是怎么了?之前不一直都是这样吗?怎么今日要问这样奇怪的问题?” 蒙恬只得笑着摇摇头,“没什么,突然好奇而已。” “我和大王真的没发生什么,或许是我长大了吧。”初宁冁然而笑,“好了,蒙大哥忘了今日是来做什么了的吗?” 虽然初宁表面上言笑自如,但是蒙恬还是从她眼眸里发现了一点艳羡和哀伤。他突然回想起初宁在期思山痛哭的那个夜晚,不觉心痛不已。是啊,当时初宁是在看见那把短剑之后才抑制不住伤心的,那把短剑,就是大王赐给她的。 第32章 心曲 淞榭园是楚王宫里一处清幽秀丽的花园池馆,院子里培育了无间冬夏的各类花草,使得这里一年四季都有不间断的花香。阿嫮和项梁便是在这样一个浪漫佳苑里正式开始了属于他们的回忆。 阿嫮低着头红着脸,轻轻地接过项梁递过来的玉佩,随后又将自己手中的花环递给项梁,抬头瞥他了一眼,又娇羞地低下头跑开了。项梁看着阿嫮远去的袅袅背影也会心一笑,与平日里严肃的他相比,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 初宁简直比阿嫮还要激动,她拍了拍蒙恬肩膀,“蒙大哥,你看她们!真好!” 此前,初宁曾经想过要给云容在楚国寻觅一个有缘人,再求楚王赐婚这样就没人敢阻难了。以云容这样的仙姿玉貌,自然有许多追求者,初宁本想从中挑选,但在她了解到云容的过往和想法后,这个念头便不了了之了。只是如今见着阿嫮和项梁情意绵绵,不免对云容的孤凉的心境有些惋惜。 初宁正在高兴时,忽然感觉似乎某处有异样,她四处张望正好就对上了姮若温婉的笑容和炯炯有神的双眸。那眼神没有恨意,但也说不上十分友好,初宁便回以同样的微笑点头示意,然后小声问道:“蒙大哥,你觉得刚才的姮若怎么样?” “谁?” “就是刚才在廊上拦住你的那个女子啊,云容说她是阳文君的曾孙女。” 蒙恬望着喜不自胜的项梁,漫不经心地答道:“哦。” “哦什么哦啊?”初宁本想用胳膊肘戳醒并没有认真听自己说话的蒙恬,但转念又想起还有人在看着她们,便忍住了,“我问你觉得她怎么样?长得好看吗?” 蒙恬低头注视着好奇的初宁,沉声道:“不知道,刚才没怎么看。” “好吧。”初宁转头避开蒙恬有些生气的眼神。 “初宁!”一个小小人身影突然冲到初宁怀里,太子抱着初宁开眉展眼道:“我赢了!父王说只要我赢了斗草,便可以和你们去骑马了!明日我就要学骑马!” “明日可不行。”初宁摸着太子圆乎乎的白嫩脸蛋说道:“明日我和云容还有蒙少将要出宫去,而且我们也得等安越君的消息啊!他可是一直在寻找适合太子殿下的小马驹呢。” 太子兴奋地说道:“那明日我也要跟你们出宫!” 初宁摇摇头,“这怎么行?李夫人是不会准你出宫的。” “啊!”太子尖叫一声,“我就要去!” 初宁撇嘴,“那你先回去问问李夫人?” “哼!”太子怒气冲冲地跑了,一群随从赶紧跟了上去。 蒙恬含笑,“今日永乐台又有得折腾了,你就不能让人家安心些么?” 初宁喜笑颜开,“干我什么事?” 斗草会结束,又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回到临仙台,云容把初宁单独叫进屋内,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表情小声问道:“刚才蒙少将和你说了什么啊?这么神秘。” 初宁闲散地扇着户扇,“没什么啊,就是咸阳又来了信件。倒是姐姐你,干嘛这么神神秘秘的?” 云容皱了皱眉,“只是这样啊?” 初宁笑言,“不然姐姐还以为是什么?” 云容道:“我还以为蒙少将是要找你斗草,博得一个定情信物呢。谁都看得出蒙少将对你特别的好,今日他又拒绝了姮若,不正是因为他心悦你吗?” “哪有,他只是把我当作他妹妹而已。而且,恒若…”初宁停下户扇,“对了,恒若这个人怎么样?” 云容思忖着道:“我与恒若也不熟悉,以前在一些宴会上见面,看起来挺热情爽利的,再多的就不清楚了。” 入夜,浓墨般的黑色席卷而来,白日里隐藏着的思绪也在黑暗中缓缓晕开。初宁洗漱完毕后,其他侍女便退下了,殿内格外安静。紫莲开始为初宁整理床铺,初宁坐在案前,她瞥了一眼紫莲的背影,一边端起水壶倒水一边说道:“紫莲,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今日竟敢拦着我!看来我是该好好说说你了!” 紫莲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还想说说王孙呢!” 初宁端着漆杯十分诧异,“我有什么可说的?!” 紫莲转过身来,“君女云容就要去秦国了,王孙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初宁心虚地喝了口水,“我有什么可考虑的,还不是就这样了。” 紫莲走到初宁身边坐下,“嫁人是女子的终身大事,王孙当然要为自己好好考虑啊!” 初宁放下漆杯,“终身大事,看来我是应该仔细给你寻一个好人家,好把你嫁出去。” “我是要一直伺候王孙的!谁也不嫁!”紫莲红着脸拿起水壶给初宁倒水,而后一本正经道:“王孙不要用打趣我来转移话题。” 初宁笑道:“我不是打趣你,你要是遇见了自己的心上人可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好好安排。至于我自己,怎么潇洒怎么来,谁说一定要嫁人?” “王孙怎么能不嫁人?主君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初宁听见父亲不由得吓得端起漆杯喝了一口。 “我知道王孙对我好。”紫莲继续说道:“我也是真心为王孙着想的,其实蒙少将真的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初宁赶紧打断她,“你是知道我的心思的!” 紫莲忧声道:“可那也已经不可能了啊!” 初宁端详着手中精致的漆杯,不由得轻声叹道:“这也不一定…” 紫莲欲言又止,忽然她拿起初宁腰间的玉佩问道:“王孙难道打算忘记这个吗?” 初宁腾出一只手拿回玉佩,她的指尖摩挲着玉佩,徐徐地说道:“可是我的心中除了他也不会再有别人了,所以这样对蒙大哥不公平。蒙大哥应该娶一个他喜欢,同时也喜欢他的人,而不是这样心有旁骛的我。” 紫莲轻声嘀咕,“或许蒙少将不在意。” “不可能!没有人会不在意自己喜欢的人心里却想着别人。”初宁咬了咬唇,“所以,我现在觉得成蛟说的话挺有道理,我和他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紫莲愣了一下,离开咸阳后,她便常常听初宁感叹长安君以前说过的话,想来初宁已经有了自己的考虑,她想了想又问道:“可这样对长安君也不公平啊?” 初宁放下手中的漆杯,“成蛟又不一样,我不喜欢他,他也有自己的心上人,所以我们两个彼此之间是公平的。” 紫莲凝神片刻,“可是现如今的长安君也不见得还会答应少主的提议了啊,虽然这话以前是他的说的,但是长安君现在有寻夏姑娘了啊!” “他敢!”初宁顿了顿,她紧紧握着漆杯,“要是万一到了那一步,父亲非要逼我成婚,我也只有成蛟了,他和寻夏会理解我的,毕竟以寻夏的身份,她是永远不可能成为成蛟的公子妇的,除了我,又有谁能真正容得下她呢?我与成蛟结为名义上的夫妻,既可以了却长辈们的心事,堵住外面的悠悠之口,我和他也可各自继续潇洒快活了。” 紫莲思量着问道:“可是王孙,你真的能接受这样的生活吗?” 初宁想起了《猗兰操》: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人生变幻莫测,即使放逐内心游离在外,但对待自己的生活也应该像幽兰一样,不以无人而不芳。她放下漆杯,双手支着下巴,“你不觉得我们从秦国到楚国这一路上也挺好玩的吗?” 紫莲勉强地笑了笑,“是挺好玩的,差点连命都没有了。” 初宁白了她一眼,“那是因为我们第一次出远门,没有经验才会这样。你想,要是我和成蛟成婚,以后就再也没人管着我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好好地游历七国了。” 紫莲不置可否地长长吁了口气,“时候不早了,王孙还是早些休息吧。” 初宁伸了个懒腰,忽然感觉有些空落落的,她摸着肚子,可怜巴巴地看着紫莲,“我有些饿了。” 紫莲笑道:“小厨房还有一些蜜饵米糕,我去给王孙取来。” 翌日晨曦初照,繁华的都城在朝阳刚抹出第一缕霞光便开始热闹起来。一辆安车迈着轻快的踢踏声,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出了城门。 此前初宁碍于春申君和宋玉不合,也只是私下里叹息此行没有见到宋玉,有些遗憾,不料安越君不知从哪里知晓了初宁想要拜访宋玉的消息,便热情帮忙差人去寻。正好宋玉这段时间回了楚国,安越君便给宋玉宋公递了门贴,希望能够拜访,宋玉回信说他今日会到城北的风凰山续泉水,届时可在山上珠泉亭小聚。 有安越君在,便还是老规矩,负刍和蒙恬骑马,初宁则老老实实的和云容一起坐安车,太子悍自然是没有能够出宫。出城后,安车一路向着郭外八公山行进。 初宁掀开车帷,一阵花草的清香迎面扑来,初宁觉得这里的花香不同于宫中的,更多的是自由的味道,便笑道:“此情此景皆是赏心悦目,就差云容姐姐的歌声了。” 云容莞尔一笑,“听紫莲说妹妹的歌声也是一绝,只听过妹妹的琴声,还未曾听见你的歌声,不如妹妹先唱一曲。” 初宁戳了一下紫莲,“你又胡胡诌了,我的琴声勉强还算可听,但是歌声就差得远了。” 云容含笑,“只要是你的歌声便是好的,妹妹你最喜欢哪首?” 如华也跟着起哄,“王孙就不要自谦了,我也想听听您的歌声。” “我最喜欢的?”初宁凝眉,脑海第一个想到的是她在上林苑荷花池的小船里唱给嬴政的《山有扶苏》,便唱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初宁爽朗明快的歌声唱进云容心中,她可以想象初宁和秦王往日里的嬉戏笑闹,不觉思绪飘扬,他们彼此之间应该是有着深厚的爱,至少她可以肯定初宁是如此。 “姐姐,你最喜欢的歌呢?” 云容回过神来,望着窗外远处还笼罩着一层淡淡云雾的八公山,缓缓开口,悠扬的歌声娓娓飘起,“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染疑作…” 情至之语缠绵依恋,加之云容婉转悱恻的歌声,令人如痴如醉。微风拂过,绿茵花海也似随着清越的歌声而娥娜翩跹。一行人伴着云容动人的歌声,继续向着八公山靠近,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自从他们出城的那一刻起,就被另一辆安车给悄悄跟上了。 第33章 至味 行至八公山下,云雾散去,峻峭的山峰清晰明朗,青青苍苍的佳木林海从山脚一直延绵到山顶,走进山中,苍翠遮天山风荡漾,犹如隔世般的幽静凉爽。 路上,安越君便告诉他们,珍珠涌泉是寿春的一方胜景,依泉而建的珠泉亭一直以来便是文人雅士们吟辞赋答的聚赏之地。 翻过八公山行至凤凰山山腰,渐闻水声潺潺,蔚然林荫间霍然开朗,原来是一处山崖。路边停着一辆安车,安越君道:“好似宋公的安车。”语罢,便下马上前。初宁等人闻言也跟着安越君绕过路边的安车,果然在山崖边遇见正在眺望山谷的宋玉。 宋玉虽已年近花甲,但依然不减当年第一美男的神采风姿。他一身简单的雪白长袍清雅飘然,他的笑容绝世灿烂,俊美异常的脸上轮廓分明,尤其是那双透澈爽朗的双眸如神只能将和煦春风能吹进人的心中。这种淡荡儒雅超越了一切世俗的美好,飘然而袅好似凤皇翱翔与杳冥之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而负苍天。 初宁又想起了嬴政,之前在文藏库的一段时间,初宁曾沉迷于宋玉的辞赋,嬴政便也赏读,只不过他不太赞同宋玉不与世俗处的处世风格。嬴政认为宋玉善于讽谏,可见他的机智口才,但是他不肯屈膝变节,以致于有心治国也无能为力,正如他自己所言曲高和寡,太过余高自傲,纵有瑰意琦行不用于世,无为终是无意。 初宁不以为然,“我就是欣赏宋玉虽有荣观,燕处超然的那份情怀。什么都要有为,那才是无趣,人生在世不就是要逍遥齐物吗?” 嬴政微微叹了口气,“你已经够狂狷不羁的了,还崇尚老庄,岂不是要扶摇而去?有空还是多读读孔孟之道。” 初宁道:“政哥哥又说这个,那我也要告诉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又怎知寡人没有读?仲父常给我说孔孟之道,做人是应当成仁取义。但如今乱世,用修己来治人本就是浮萍流沙,结草之固。只有先法治,待到约束成为自然才有仁治的可行性…” 初宁看着恣纵而不傥的宋玉,心想要是嬴政此刻见到他,一定也会放下心中的偏见。无为又如何?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处穷而守高! “宋公!”安越君立即上前作揖,同时给宋玉介绍初宁一行人,“这几位便是对您仰慕已久的小辈们。” 宋玉清澈一笑,“老夫有幸,还能被人记住。” 初宁和云容都没有想到自己见到宋玉会激动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时,一个侍者提着一个篮子从崖边幽篁中走出来,他恭谨地向众人行礼,“主君,竹心已经摘好。” 宋玉道:“竹心水清心除烦,诸位便陪老夫一起尝尝鲜。” 此处距离珠泉亭已经不远,他们便没有再乘坐车马,而是踏着山间蜿蜒而上的步道前往,耀眼的阳光透过繁盛的树林在步道上投下绚烂斑驳的光影。漫步而上,山林里清幽无比,时不时传来鸟儿清脆的叫声,分外怡人。不过些时,他们便来到珠泉亭。 珠泉亭是一座由石头沿着纵横起伏的山势砌成的半山亭,翼然临于泉水之上,简单精巧。珍珠泉在亭子中央淙淙地流淌着,它听见众人的脚步声,泉眼里便咕嘟咕嘟地涌出一串串亮晶晶的圆转水珠,如串一颗颗明珠跳出水面。 初宁轻呼:“真美。” 泉水闻声,水底又有汩汩泉涌浮动。 宋玉笑意盈盈地轻声道:“再大声些。” 初宁提高音调,“真美!” 泉水随着初宁的声音涌跃得更加欢快,宋玉道:“珍珠泉能随周边声响跳跃故而又名咄泉,这也是它的别致之处。”说着,他接过侍童递上的瓜瓢从珍珠泉中取水倒入陶鬲中。 安越君笑道:“然而此刻还不是最别致的时候,到了晚上霞光消退,风清月白,中天玉壶泉底碧盘,才是洗去了尘世喧嚣。” 侍者在亭子摆好软垫,在陶鬲下架好炉火。待到大家都坐在亭子里,初宁和云容才平复了激动的心情。 初宁道:“可惜我们不能晚上来一感珍珠泉的静谧。” 蒙恬听这话有瞬间的出神,他刚还在想,要是初宁听了安越君的话而动心了,自己要怎么劝阻她。 云容道:“我觉得此刻也是心旷神怡,虽无皎月,但有绚丽的阳光直照泉底,也是另一番纯美。” 宋玉笑道:“女君所言正是,只要心中无声,便时刻都是清虚宁静的。” 初宁道:“但是心中可难平静,寄托安慰更是很难放下。” 安越君含笑,“怎的,初宁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多的烦恼吗?” “每个人都有烦恼啊,只是不同年纪、不同境遇的人烦恼又不相同。”初宁道:“正如我此刻的烦恼就是听了叔父的话,只有羡慕的份。” 安越君忍俊不禁,“那就是我这个叔父的不是了。” 宋玉将侍者采摘的竹心洗净,然后摘成一小段段的分别放入曙红色的漆碗中,“王孙也不必烦恼,有的时候求之不得未必是种遗憾,有后悔、有可惜才有得回味。” 初宁叹道:“只是我还不够洒脱,如此回味,也会伤神。” 安越君道:“等你再大些,唯有叹息的时候自然就会洒脱了,现下还用不着惆怅是否洒脱,岁月会教会你的。” 宋玉笑道:“伤神何尝不是一种清狂?” 初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蒙恬问道:“宋公游历了哪些地方?” 宋玉道:“老夫年事已高,去不得许多地方,此行只是慢慢悠悠地走到北海天尽头,想看一看逍遥游的大鱼,虽然没有瞧见大鱼,但在观海上日出时,有幸见到了蜃景。” 初宁激动地问道:“那是什么样子?” 宋玉缓缓道:“先是空明里一朵叆叇云彩飘浮在空中,而后那云彩忽然辟出一座碧水环绕草木参天的岛屿。若隐若现之时,又变出亭台楼阁车水马龙,奇诡荡摇变幻莫测,不知是谁承托起那一方仙境世界。” 初宁心向神往,“那就是传说中的蓬莱吗? 宋玉的声音轻如蝉翼,“或许那只是老夫的一个梦。” 初宁道:“若我有这样置身仙境的梦,真是不想醒来。” 宋玉笑道:“老夫也是被这里的泉水,这里的山歌唤醒。” 初宁看了看同样神色诧异的云容,“山歌?” 宋玉合上他清澈的双眸,“山水无言,但却有情有声,此刻潺潺而流的泉水、方才山谷里浩野回荡的旋风,还有北海翻腾怒吼的海浪,它们都是天然的歌声,是年华流逝给我们的额外馈赠。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方以游无穷。” 初宁闭上眼睛,她先是听见清风和树叶拥抱,簌簌作响,随后听见自己的心跳,突然间她感受到了阳光穿透尘埃给小草穿上新衣,花瓣在温柔婀娜地伸着懒腰,泉底的沙石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这些她从未注意过的,身边的细微声响让她又惊又喜。 陶鬲中泉水“咕噜咕噜”的嘶鸣,宋玉睁开眼,“它们也迫不及待了。” 侍者将煮沸的泉水倒入放有竹心的碗中,立刻便有袅袅清香飘散。 安越君道:“宋公这是又寻得了什么新法子?” “此前偶然有一天,一片霜桑叶子飘进了老夫的碗中,看着它在水里旋转沉浮便一时起了兴,尝了尝发现别有一番情致。”宋玉端起漆碗,“珍珠泉水本就醇和甘甜,竹心浸润更添淡香清逸,浅酌慢品最为恬淡。” 众人接过侍者递上的漆碗,皆十分惊奇。初宁捧着漆杯,看着几缕竹心在碗中慢慢回旋,而后徐徐沉入碗底,心中突然觉得空宁苍凉不已,却又说不清那是什么。她轻轻呷上一口,只觉苦涩,但在啜咂之间,又有淡淡的清冽甘甜在舌底蔓延。 云容道:“这么细小人竹心,在水中轻盈浮游,竟也有这样的力量,可以让人唇齿凝香回味无穷。” 蒙恬亦感叹道:“无味而至味确是淡雅之美。” 安越君一语道出了初宁心中的朦胧,“竹心沉浮一如波澜坎坷的人生,这水先涩后香,亦如经过岁月洗炼的人生。” 宋玉托着漆碗,“执水在手,情感于心,其中滋味都是各自的心意,王孙觉得如何呢?” 初宁道:“十全十美并不真实,或许苦中藏甜才是人生真正的滋味。” 宋玉沉静的语气如秋水拂尘,“人生在世,都活在这万象纷纭的大千世界里,没有人逃得了。只有让自己的心,在得失聚散中拿得起放得下,静水深流,沉得下站得稳,才能行得远。” 宋玉的话说到安越君心坎,此刻的他最需要沉心静气。荣辱浮沉是最普通的人间万象,没有谁能够越过岁月流逝,逃过宿命。尘世浮华,唯有宁静致远。 蒙恬道:“宋公心如野草,不羡荣华,在红尘中来去从容,逸宕超脱令人佩服。” 宋玉抿了一口竹心水,“我也并非来去自如,之时在沉沦的时候有幸没有忘却自己。” 幽谷清泉边,几人浅酌慢品谈天说地直到太阳渐渐偏西,他们才收拾下山。回到安车休息处,初宁一行人与宋玉告别。 宋玉清浅一笑,“今日与各位一同品味亦是一份可遇不可求的相知,高山流水夫复何求?有缘再会。”说罢便在余辉氤氲中清尘而去,只留下让众人都陶醉的超越于得失之外的逍遥背影。 初宁感叹道:“是权势放逐了他,还是他舍弃了世俗?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已为真人!” 云容道:“是啊,说来容易行却极难,谁能够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呢?” 回去的路上,初宁坐在安车里,依依不舍地望着窗外似被夕阳烧红的天际,晚霞给山谷披上神秘的彩衣,远山里飘摇起轻盈朦胧的暮烟。虽是原路返回,她却觉得周围的景物更加清澈闪耀。 第34章 日暮 那是一个斜阳依山忧愁缠绵的黄昏,鸟儿成群飞回葱郁流金的山野,落日的余晖洒在秀隽的八公山,更加瑰丽诱人。 清风渐渐吹散白昼的炎热,山下是沿溪而建的村舍,有忘记时间的老者在溪边悠闲垂钓,小鹜在溪流里游泳,小鸡一边到处乱跑,一边叽叽喳喳地叫,家犬则背负起了吆喝鸡群回家的责任。田野小路上,有小孩在嬉闹地追追打打,有农夫担着一天的收获赶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方向,就是家中升起的袅袅炊烟。天光山色相融之际,一辆安车,两抹倩影正在欢笑温馨的路上余注一掷的等待着。 安车行过蜿蜒的山路,刚下山便停了下来。初宁探头一瞧,发现安越君又在路边一辆安车前与人交谈。 初宁和云容好奇地下了车,有些意外的是和安越君交谈的人竟然是姮若,就这般凑巧吗?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蒙恬,发现蒙恬一脸严肃,便觉好笑。但她转念一想自己能来游山玩水,别人自然也是能来的,便咽下了那句疑问,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果不其然,姮若今日也是八公山乘凉的,可是她运气不好,下山时,车轱辘不知怎么的就坏掉了,御者正在想办法修缮。 安越君道:“今日,你运气好,遇上我们也来八公山,既然你安车坏了,我们便送你回家吧。” 姮若温声细语道:“那就多谢君主。”她抬头瞥了一眼蒙恬,又看向初宁和云容,“有劳大家了。” 安越君摆摆手,“不用这么客气。” 云容道:“姮若妹妹快过来吧。” 姮若提着华丽的衣裙,在侍女小彤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又分花拂柳地走向初宁的安车。不料,从她身旁安车下面蓦地钻出一只大白鹅来,它伸着颈子张着橘红色的嘴冲向恒若,大概是看不惯竟然有人学自己的步伐,便想要咬上一口。 即刻间,女子的尖叫声起,姮若花容失色地一个趔趄退到了蒙恬怀里。初宁看着这一幕英雄救美也愣住了。 随从赶紧跑上前来赶走了凶猛的大白鹅。大白鹅扑扇着灰白色的翅膀跑掉了,蒙恬也赶紧松开恒若,退后了一大步,“公女无恙吧?” 姮若红着脸娇怯怯地说道:“不小心冲撞了蒙少将,还请少将军见谅…” 初宁见状不由得吸了口气,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姮若面前,牵起她的手,“快些登车吧,一会天黑了,不知道还会跑出些什么。” 姮若只得被初宁牵着恋恋不舍地上了安车,云容和紫莲相视一笑也跟着上了车。车门帘放下时,蒙恬望向初宁的目光被姮若的秋波给拦截了,他赶紧回头,若无其事地上马启程。 安车在乡间小道上匆匆地跑着,晚风呼呼地刮过,安车里却有些闷热窒息。也是这个时候,初宁才有机会近距离地悄悄打量纤巧削细的姮若。窗外的余光映照下,姮若一张柳叶一样尖尖的瓜子脸上秀眉弯弯,目若清泓,满脸的娇柔之气。初宁握着云容的手,竭力忍住想要说话的冲动,如此,她便更觉得燥热难耐。 沉寂了须臾,姮若忽然开口道:“今日王孙游赏了八公山,觉得风光如何?” 初宁怔了一下,“不错,八公山挺美的,珍珠泉也挺美的。” 姮若笑道:“想来王孙已经游历郢都,不知我大楚风光和秦国风光相比又是如何?” “各有各的山明水秀,也不好一概而论的相比。”初宁灵眸轻扬,“怎么,姮若也想一览秦国风光?” 姮若好不容易才恢复玉色的脸上又猛然浮上红晕,“云容姐姐不是就要去秦国了吗?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初宁讪讪地笑了笑当作回应。 安车里又陷入尴尬的沉寂,云容只得问道:“初宁,秦国有什么风光特别的地方吗?” 初宁思忖着道:“《谷风》有云,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泾水和渭水交汇之处,两条河一清一浊两种颜色却又互不相融倒是风光奇特值得一观。” 姮若嗫嚅道:“真想亲眼看一看。” 初宁笑道:“人生几十年总会有机会的。” 回到城中文府时,已经黄昏消融天色暗淡,姮若的父亲执意留他们用小食,安越君不便推辞,初宁等人自然也只好跟着留了下来。这种原本就疏远的亲戚相处起来本就为难,更何况曾经还有过王位之争?只是如今事过境迁,大家都藏起心中隔阂,维护好面子上的关系。不过有安越君在,初宁便只顾自己吃东西,把寒暄那一套都交给了叔父。 席上,姮若抢先一步坐在了蒙恬身边的位置上,时不时与之交谈,蒙恬都只是淡淡回应。但是只要初宁一抬头便会对上蒙恬关切的目光和姮若别扭的假笑,因而,她只得低下头全身心投入眼前的美食。 好不容易结束了尴尬的小食,安越君便带着初宁等人告辞了。姮若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安车消失在街角,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进屋,她便收起笑容,目光凌厉地问道:“他们回来了吗?” 小彤关上房门,“刚在后院看见他们已经回来了,下午路过水桥时,我掀开车帷和他们打了照面,他们也就明白了。” 姮若道:“多拿些赏钱给他们,辛苦他们在那里等我们这么久。还有,这件事情可不准他们说出去。” 小彤笑道:“公女放心,我安排他们的时候,就只说了公女是担心安车会坏掉,让他们等在那里以防万一,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是去干什么的。” 安越君把初宁送回了宫,送走了安越君,没有了旁人在侧,初宁也终于松了口气,她拍了拍蒙恬肩膀,“多亏了蒙大哥,今日我们才能在文府用膳,不然等回到宫中,我的肚子都要饿瘪了。” 蒙恬眉头一皱,“你又浑说些什么?” 初宁打了个哈欠道:“蒙大哥难道看不出来,今日姮若就是专程在那里等你的嘛?” 蒙恬沉声道:“我看你是累昏了头又开始胡言乱语,早些休息吧。”说罢,便气冲冲地走了。 云容道:“妹妹何必要这样惹蒙少将不高兴。”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姐姐觉得姮若如果真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会穿那样夸张的衣裙吗?连路都走不了了。”初宁学着姮若的步伐走到廊下坐下,“她分明就是精心打扮了在那里等着的。” 云容亦在初宁身边坐下,左顾右盼后说道:“姮若是不是真心出来游玩的我不知道,但是今日我也看出来了,蒙少将哪里是把你当妹妹,分明是真的欢喜你啊!” 初宁蛾眉倒蹙,似嗔似怨,“姐姐你勿再说了,我和蒙大哥是不可能的。” 云容笑道:“那人家姮若和你说话,你干嘛总是爱答不理的呢?” 初宁从云容的眼神里觉察到了她的心里话,便道:“我哪有?我只是和她不熟,觉得不自在罢了。” 云容认真道:“那你也不能总是这样在蒙少将面前提起姮若,他那么喜欢你,肯定会生你的气。” 初宁愁眉苦脸到了极致,她时常提醒自己,既然自己不喜欢蒙恬就不应该阻挠他的幸福。但是对于这个姮若,初宁就是亲近不起来,她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她不喜欢自己这样的自私矛盾,因而心中的困惑加剧,只得叹道:“可是…哎…我也不知道,真累,还是睡觉吧!” 之后几日,蒙恬便总是出宫和项梁一道,早出晚归的,甚至还留宿在项府,初宁也见不到他。 云容打趣道:“看来蒙少将是真生气了,妹妹快去把他找回来吧。” 初宁撇一撇嘴,“我干嘛要找他?我还不信,他能一直躲着我,不和我们一起回秦国了!” 云容还欲再劝,“妹妹!” 初宁抬手制止她,坚决地说道:“姐姐不必再说了。叔父已经给太子殿下找好了小马驹,姐姐也随我们一起去骑马吧,正好我也教姐姐骑马。” 云容道:“不用叫上蒙少将吗?” “管他作甚?他既喜欢项梁,就随他们去吧!我们自己玩去!” 太子学骑马的第一日,李夫人也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奴仆跟着来了马场,她看见一副男子打扮的初宁给吓了一跳。她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初宁道:“王孙怎能如此打扮?不合礼数!” 初宁也不在意,依旧含笑行礼,“李夫人安好。这身衣服才方便骑马啊!” 李夫人摇着户扇,冷笑道:“听闻王孙擅长骑术,可是烈马好斗,王孙还是自己当心一些。” “多谢夫人关心,有叔父教太子殿下骑马,夫人也尽可放心,我就和云容先去骑马了,告辞了。”说罢,初宁就拉着云容火速跑到了另一边。 李夫人十分鄙夷地啧舌道:“她这个样子,将来谁愿意娶她?” 巧之笑道:“夫人忧心那些事情做什么?只要我们阿嫮姑娘的婚事落实了不就行了。” 提起阿嫮的婚事,李夫人便觉扬眉吐气,“也是,昨日项燕将军亲自来哥哥府上提亲,送上大雁,这门婚事总算是定了。阿嫮的母亲去得早,她也是个可怜孩子,如今嫁给了心上人,我也可以放心了。” 巧之道:“现在阿嫮姑娘嫁得了如意郎君,夫人只要顾着日后好好给太子殿下找一个妻子就行了。” 李夫人颔首道:“将来,我一定得给悍儿找一个温文尔雅的公主,绝对不能是像那人一样的放荡性子。” 巧之附和道:“夫人说得是,想来楚王孙也只适合秦国那样的野蛮之地。” 李夫人思忖着道:“魏王好像有个小公主和悍儿的年龄倒是合适,可是魏王至今没有娶王后,庶室所出终是不行…” 第35章 烈马 一如往常的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不一样的是,今日的马场热闹非凡。 虽然是烈日炎炎,但马场上阔野千里,清风徐徐也算是凉爽,只是李夫人担心儿子,便带着铺天盖地的侍卫仆人把马场围得水泄不通,好似身在鬲中,热气逼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初宁便带着云容早早地逃离这个水深火热之地。 听说要去学骑马,太子悍原本是兴奋不已,但是当他来到比自己高一头的小马驹面前,心里也不免有些害怕。 安越君安抚着太子,然后把他抱到马背上。待太子不再那么害怕了,安越君便让太子试着摸摸马的耳朵,拍拍马的脖子,和小马驹熟悉起来。 小马驹十分温顺,也伸头厮磨太子的小手,太子喜笑颜开,“真好玩!” 安越君拍拍太子的肩膀,“殿下坐好了。”说着便牵起缰绳,让小马驹驮着太子慢慢绕场。 太子坐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不由得愁眉苦脸。 安越君含笑问道:“好玩吗?” 太子有些苦恼,“好玩,就是屁股好疼!” 李夫人从一旁寺人举着的障日羽扇投下的阴影中走出,来到太子身边,她眯着眸子睨了安越君一眼,又拿出用留夷、揭车和杜衡熏染过的绢巾给太子擦汗,“悍儿,想要以后有同你王兄一样骑术,自然要吃些苦头的。” 安越君道:“夫人过奖了,太子天资聪慧,将来必定六艺出众。” 李夫人含了一份瑰姿艳逸的深邃笑容,“有劳你这个王兄悉心指导了。” 阳光昭昭,初宁拉着云容远远来到马场另一边的马厩,她们两个绕着马厩走了一圈后,初宁道:“这几个都是千里良驹,姐姐,你看你自己喜欢哪一匹马?” 云容看了片刻,指着其中一匹浅棕色的赤兔马道:“那匹马长得好看,它耳朵和脸真像只小兔子。” 初宁点点头,“这匹赤兔马神清骨峻且目光温和,姐姐眼光真好。”说罢,便拉着云容走过去,“此刻它和我们还不熟悉,又没有牵绳,所以我们要从它的正面靠近,千万别走它身后,否则容易遭到马的攻击。” 初宁招呼圉人给这匹马安上缰绳骑座,云容看着马儿被套上绳索有些不忍,她觉得自己束缚马儿的自由,“它会不会不愿意?” “以前教我骑马的师者说过,不管是征服一个人还是动物,首先就得拿下它的欲望。”初宁拿起一把草料递给云容,“对于马儿来说,就是这个!” 云容犹豫地接过草料,初宁拉着她的手将草料送到马儿面前。马儿立刻咀嚼品尝起来,它半闭着双眼,鼻子发出呼呼声,初宁道:“马儿可聪明了,它们不仅善于学习模仿,还很有灵性,你对它们好,它们就会对你忠诚,可没有人那么多的心眼。你看,它很喜欢姐姐喂它吃东西呢。” 云容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也放下了,“如此便好。” 初宁让云容牵出马儿,在马厩周围走一走。走了几圈,云容和马儿都放松下来,初宁便和圉人一起,让云容骑上了马背。 云容面色苍白,身躯僵硬地的坐在马背上,完全不敢动。 初宁拉着缰绳道:“姐姐你用脚轻轻叩它的肚子。” “哦。”云容的双脚如蜻蜓点水般动了一下,完全没有挨到马肚子。 初宁安慰道:“姐姐不必害怕,我牵着它呢,再试一下,轻叩它的肚子。” 云容楞楞的稍稍加大了力气,总算是蹭到了马肚子,马儿随即走起来,很是悠闲载着云容溜达起来。 云容骑在马背上丝毫都不敢松懈,一颗心既害怕但又情不自禁的向往。初宁帮她牵着缰绳,缓缓行走在一碧千里的草场上,有着泥土芳香的风似有若无地吹过脸颊,这种味道十分熟悉却又不同,初宁又想起了从前嬴政教自己骑马的样子。 那时候,初宁紧张兮兮地坐在马背上,嬴政帮她牵着缰绳,为了缓解初宁的害怕,嬴政便给她讲起秦国与马的渊源。 早在黄帝时代,人们过着迁徙不定的游牧生活。那时的马被称为“火畜”,还没有被人驯化。王亥是第一个骑马成功的人,后来他便开始苦心驯马,又教人骑马,练就了第一支骑兵,正是这支精敏强悍的骑兵,成为了后来黄帝与蚩尤涿鹿大战中的中流砥柱。 秦人先祖非子初居西犬丘,后因非子养马有功,被周孝王分土邑秦列为附庸,自此嬴姓一族才是有封地的正式贵族。时至周平王时期,因秦襄公率军救援护送周平王到新都,周平王便赐予秦襄公诸侯之名,赐给他岐山以西的土地,始建秦国。周平王还承诺嬴姓西戎之地,但凡能克,尽归姓氏所有。而后秦人浴血拼搏,自己打下了千里国土。 嬴政停下脚步,摸着马儿自由飞散的鬃毛,“任何事情想要成功,都要无畏恐惧艰难。”他回过头来,棱角分明的脸庞在阳光下格外光辉朗耀,“骑马也是一样,有我在,你不必害怕,要相信自己!” 初宁因为害怕而猛然跳动的心平静下来,她点点头,接过嬴政递过来的缰绳。 嬴政身轻如叶,一跃跨上马背,坐在初宁身后,他一只手抱住初宁的腰肢,一只手帮初宁拉着缰绳,双腿轻轻夹了一下马肚子,轻呼一声“驾”,马儿立刻小跑起来,带着两人奔向苍茫浩渺的无边平原。 初宁收起心绪小声哼道:“言念君子,乱我心曲!”她深呼一口气,回头笑道:“姐姐要试一下策马奔腾吗?驷驖孔阜,六辔在手。公之媚子,从公于狩。” 云容激动地点点头,初宁纵身一跃,翻身跨过马背坐到云容身后,她双腿夹一下马肚子,马儿便像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云容害怕得闭上了眼睛,她感觉热烈的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放纵! 初宁欢呼着,“姐姐,你看!那边自由放牧的骏马!” 云容慢慢睁开眼睛,她看见远处一弯清澈小河曲折地流过,马在河边惬意吃草。蓝天上,雄鹰自由自在的飞翔。纵马任驰,妙不可言,她感觉自己也在着青苍中自在地凌空遨游。 后面的时日,李夫人便没有再亲自来马场陪伴太子,一来是因为楚王让她放心,安越君是太子的哥哥,会照顾好弟弟的,而且男孩子也不能总这样娇惯着。二来她也确实不想再去燥热的马场上晒太阳了。 云容也渐渐学会了骑马,但是她还不敢独自驾马奔驰,于是初宁便陪着她按辔徐行。碧草万顷的小山坡上有一棵榕树,树下长着一大片金色的谖草花,烂漫至极。两人便常常来此花海赏花休息,云容也是第一次幕天席地躺在芬芳绿茵上。 清风微荡之中四野茫茫,苍天高不可测,大地无边无际,初宁摘下一朵谖草花,“于浩荡天地之间,人也不过藐兹一身,和这小小的谖草也没有多大差别,可是人却都想要争一争。” 云容道:“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尽管害怕战场,余独,军人和妻子却还是得为了国家荣耀和家族骄傲而深明大义的牺牲。”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总而言之,战争不断就无法忘忧,可是她们又能做什么呢?初宁把谖草花放在鼻尖,轻轻哼道:“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又一日,初宁和云容躺在花海里,看彩蝶在花丛间纷飞,幽香环绕令人沉醉。不知何时,脸上温暖的阳光消失了,初宁睁开眼睛,发现刚才还湛蓝的天空悄悄阴沉了下来,她叫醒云容,“姐姐,这天看样子可能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去吧。” 两人骑马小跑回到马场,发现跑马场还是十分热闹,太子还在骑马,初宁疑惑道:“叔父看不出就要下雨了吗?怎么还在那里,我们也过去看看。” 奇怪的是安越君并不在,只有太子和圉人。初宁问道:“叔父怎么不在?” 侍从回答道:“安越君刚去如厕。” 片刻,安越君便回到马场,他见到初宁和云容,便不由得叹道:“黑云翻墨,暴雨将至,只是太子玩性大发,不肯离去,谁都拿他没办法。你们两个去瞧瞧,能不能叫他下来?” 云容答应着上前劝解,太子自然是不会听她的话的。 初宁在一旁看得心急火燎,真想直接冲上去把那小屁孩给揪下来!可惜,这里不是秦国,那也不是她的弟弟,她无权干预,也不好教育。初宁有些失神,怎么回到了自己的母国,反而感到重重拘谨,掣肘颇多。于是她干脆双臂交叉于胸前,和安越君一道坐在旁边的木棚里看太子胡闹,这样即使下雨也淋不到自己了。 云容见自己劝解无用,便对初宁喊道,“好妹妹,平日里太子殿下爱听你的话,你倒是过来劝一劝啊!” 初宁摇摇头,“我不来。”她恶狠狠地盯着太子道:“我怕我自己会忍不住想打他!依我看,叔父、姐姐,你们两个就别再苦心劝他了,看他能闹多久,一会下了雨,太子殿下也正好凉快凉快!” 太子躲开初宁刀子般锋利的眼神,停止了哭喊,但他仍旧坚持,抓着马鬃嘟着小嘴不肯下来。 看着太子稍稍安静些,云容便伸手欲给太子擦掉脸上的眼泪和汗水。太子心头仍然拧不过,便打开云容的手,“不要你管!” “你这孩子!”初宁立刻跑了过去,扬手就想要教训太子,云容赶紧把她拦下。 安越君见状也立即上前,沉下脸对太子说道:“太子殿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快给君女云容道歉!” 太子又叫喊道:“凭什么!我是太子!才不用给人道歉!”不知为什么,这次太子又异常激动,他抓着马鬃,双脚狠狠的踢着马肚子。眼看小马驹双耳一齐紧贴在脖颈上,目光炯炯不停地点头吹气,分明就是快要发怒了,初宁推开云容,对圉人道:“快把这马牵住!” 安越君也看出端倪,他准备强制性将太子抱下马,不料还是晚了一步。就在那一瞬间,小马驹突然使劲晃动头颈,扭动身体腾空前肢,一下子就把还没反应过来的太子给狠狠摔在了地上。 第36章 骤雨 一道闪电横跨天地,紧接着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就在太子殿下坠下马的那一刻,一场疯狂的滂沱大雨骤然而至。耀眼的霹雳从一遍遍从乌黑云堆里刺出直击人心,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坏了马场里所有的人。 圉人赶紧控制住发怒又受惊的小马驹,使得马儿没有再踩着地上的太子殿下。安越君立即抱起摔傻了的太子,雨珠子接二连三地打在脸上,太子才反应过来,他大哭道:“我的手好痛!”众人慌乱的将太子送上安车,飞奔回宫。 疾驰的安车沿路溅起一朵朵惊慌失措的水花,太子不知是痛晕还是哭累了,躺在云容怀里睡了过去。 云容一边轻轻的给太子擦着哭花了的小脸,一边叹道:“可怜的孩子。” 如此情景,初宁也不免有些心疼,虽然太子平日里爱调皮撒泼,但是初宁也知道坠马有多疼,刚才一位略懂医术的侍卫摸了摸太子受伤的手臂,不是脱臼,只怕是更加严重的伤。初宁叹道:“只是练习马术,伤痛难免。希望太子经过这次意外,能收一收他那暴躁脾气。” 安越君抱着晕过去的太子来到永乐台,正在为儿子准备小食的李夫人看着晕过去的儿子,先是一惊,而后吓得花容失色,“快!快去把宫里所有的医师给召来!” 初宁道:“我们刚回宫,就已经差人去召了,想必应该快要来了。” 李夫人已经慌了神,无力理会初宁等人。待到把太子抱上床,小心翼翼给他换下湿衣服,医师也急急忙忙的赶来了。经过一番诊断,医师惴惴不安的回禀道:“夫人容禀。太子殿下摔断了左手臂,又淋了雨着凉受惊才晕了过去。” 李夫人睁大了眼睛,热泪潸然而下,“摔断了手臂?”她狠狠剜了一眼殿中站着的初宁等人,极力忍住心中惊怒,“务必要治好太子!否则我定饶不了你们!” 医师俯首道:“夫人放心,微臣等定将全力为太子殿下医治。用虎骨、败龟、黄芪、牛膝、萆草、续断等煎药,连用两旬,应可痊愈,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心。殿下骨折,还需小心静养,万不可再伤到手臂。” “两旬?我可怜的孩儿!怎么凭白无故受这些苦?”李夫人横着眼睛盯着安越君和初宁,真是恨不得能把他二人手臂打断!若不是他们两个整日撺掇太子去学习骑马,也不会出这样的意外!不!说不定这正是安越君的歹毒用心! 太子晕沉沉的睡着,但仍然时不时呻吟,“痛。” 愤恨的李夫人听见儿子梦中呻吟,立刻又悲痛万分,她轻缓的语气无不伤心欲绝,“悍儿这般难受可如何是好?” 医师道:“用生地黄生姜五四加入,一同研细炒匀趁热以布裹于伤处,冷即既易,便能止痛整骨。” 李夫人急切道:“还不快去!” “喏!”医师赶紧退到外殿给太子准备医药。 安越君躬身道:“是负刍没有看顾好太子殿下,才令太子身受伤痛…请夫人责罚!” 李夫人艴然不悦,她起身走到安越君面前,使劲全身力气狠狠给了安越君一记耳光!她冷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心思!就凭你!一个宫女的儿子!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初宁没想到娇柔的李夫人竟然有这样的力气,果然是为母则刚。她扶着安越君道:“夫人息怒,是我们没有看顾太子殿下,可是夫人也用不着说这些话吧!” 李夫人横眉厉目盯着初宁,初宁也目光凌厉毫不退缩,僵持之际,楚王驾到。 “吾儿如何?”楚王焦灼地步入殿内,在太子床榻边坐下。 李夫人早已经收起怒目切齿,只是愁眉锁眼捶胸顿足道:“悍儿从马上摔了下来,摔断了左手臂,又被马儿给吓着了!医师说要好仔细静养两旬。” 楚王看着李夫人拿着绢巾默默擦着眼泪,不由得额蹙心痛,厉声道:“好端端的,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都没有人跟着吗?” 安越君道:“是儿臣没有看顾好太子殿下,请父王责罚,都是儿臣的错!” 楚王凝视了安越君一会儿,转头问初宁道:“今日你也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初宁正色道:“马儿突然发怒,确实是我们没看顾好太子殿下,才致殿下被发怒的马儿给甩下来。” 楚王挑眉问道:“马儿为什么会突然发怒?” 初宁道:“当时天布黑云,我等恐骤雨将至,便劝太子殿下先行回宫,可是殿下正在兴头上,不肯离去,抓着马鬃不肯放手,故而马儿突然发怒。但也是我们的错,没有及时解救殿下于驽马之上,请大王责罚!” 李夫人情急道:“悍儿年幼,能有多大力气?抓住马鬃就能让马受惊发怒吗?”她跪在楚王面前,“这其中说不定还有什么缘故!指不定是有人故意要谋害我们的悍儿!大王明鉴啊!万不能让我们的悍儿白白遭受这番痛楚,他还那么小…”说着,李夫人便哭倒在楚王怀里。 楚王思虑片刻,“此事确实还有些疑点。”他转头对颜司宫道:“便由你和庆卫队长去严查此事,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颜司宫立即领命。 楚王看着初宁道:“好了,你们也淋了雨,先回去休息吧。” “诺。” 三人走出永乐台,“霹雳啪啦”的骤雨已经停了。雨后万物更添情趣,微风凉凉的,还带来淡淡的自然清香,这本应该是夏季里的惬意时光,但宫中此刻却因为这场坠马事故而夹杂着丝丝悸恐。 云容有些疑惑。“这其中还有疑点吗?我们当时都是亲眼看见的呀!” 初宁道:“我们是亲眼看见马儿发怒把太子殿下摔下了马,可要是在此之前,有人偷偷对小马驹动过手脚也未可知啊。” 云容惊讶地伸手捂住了嘴。安越君道:“你们也不必担心,太子坠马受伤不是小事,自然是要深入调查一番的,如此也好证明我们的清白。” 初宁看着稍显狼狈但依旧目如朗星,胸有成竹的安越君,心中有些奇怪,她们三人之中要谁说有嫌疑,也是安越君有嫌疑,要证明也是证明他的清白,怎么他却连带把自己和云容也给架上了?便随口应承着告辞了 安越君拂了拂衣袖,取下腰间香囊放在鼻尖嗅了嗅,对随从道:“香草被雨水浸润也失了药效,重新换一个吧。” 初宁和云容在临仙台宫门处遇见来回徘徊的蒙恬,他一见初宁,便急匆匆走过来:“听说太子坠马了?你…们没事吧?” 初宁嘟着嘴道:“蒙大哥这个时候知道出现了?” 云容解释道:“我们无碍,蒙少将不必担心。” 初宁安慰似地拍拍蒙恬的肩膀,便大步跨进屋内。她们刚进屋,紫莲便端上姜汤,蒙恬道:“你们也淋了雨,先喝些以免湿寒侵体。” 初宁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那点雨,早就干了!” 云容想要劝她,却突然打了个喷嚏,初宁赶紧道:“姐姐许是着凉了,快去叫个医师来瞧瞧。” 云容道:“不用这么麻烦,我休息休息也就好了。但是妹妹你也要服用,我才能放心。” 无奈,初宁只得乖乖喝下她讨厌的姜汤。 颜司宫和庆卫队长行动迅速,他们立即到马场开展调查。庆卫队长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检查了小马驹,没有在马身上发现任何外伤。颜司宫认真询问了马场的圉人和奴仆,也没有特别的情况。因为小马驹是安越君带来的,于是他们还前往安越君府上的马厩调查,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最终只能得出结论,确实是场马儿发怒的意外,两人便立即回宫汇报。 安越君送两人出府,他卑陬失色道:“此事虽是意外,但马儿是我找的,也是我陪着殿下学骑马,太子殿下身受重伤,我这个做兄长的还是难辞其咎。还请两位替我向父王传达我的愧疚之情。我定当悔改并和拙荆一道为殿下祈福,希望殿下早日痊愈。至于那匹劣马怒伤太子实在可恶,应当处死以宽太子!” 永心台内,楚王听完颜司宫和庆卫队长的汇报,皱着眉头深思良久,才幽幽地说道:“他还真是决绝!那就这么办吧。” 李夫人问讯赶来,听闻确实是意外,不由得又潸然泪下。 楚王扶起李夫人,“爱妃爱子心切,寡人又何尝不是?只是学习骑马本就危险,意外难料。”他沉下脸严肃道:“马场上那么多的圉人奴仆连匹马都看不住!实在是可恨!全部仗着五十!逐出宫去!” 李夫人自然是不甘心的,“可是..” 楚王安慰道:“好了,悍儿的性格寡人也知道,他要是拧起来,他们几个哪里劝得住?还不是你平日里太过娇惯的缘故,以后也得好好约束才是。” 入夜,云容早早的休息了,初宁和蒙恬来院子凉亭小憩。那一方漆黑的夜空中,皓月当头繁星生辉。白天里那场骤雨,让今晚格外凉爽,徐徐夜风吹来,清幽的玉簪花在柔和的月光下摇曳生姿。 初宁问道:“蒙大哥这些时日有什么收获?” 蒙恬看着初宁,“正如我们所料,现在楚国朝堂之上的人,大部分都不满春申君独揽朝政贪图享乐。倒是对李园颇为赞赏,只是春申君还骄傲自满而浑然不觉。” 初宁秀眉舒展,望着亭下的玉簪疏影陷入沉思,春申君或许有所觉察,所以才一心想再如当年那般助自己父亲归国,故而重揽大权。父亲若归国继位也是名正言顺,只是如此一来不知就挡了多少人的路。 蒙恬见初宁有些出神,遂问道:“你还觉得今日之事有蹊跷吗?” 第37章 梧桐 亭下娇莹如玉的白玉簪临月绽放,微风徐拂清香怡人。虽有蛙鸣鼓噪,夏蝉私语,但今夜仍旧是迷蒙静谧。 “嗯?”初宁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道:“我是觉得叔父有些奇怪。” 蒙恬探望道:“怎么说?” 初宁思衬着道:“先是叔父叫我和云容姐姐也不必担心,调查也好证明我们的清白。可这事明摆着与我和姐姐无关,叔父既为长辈,就不该用这话来安慰我们。在太子殿下坠马后,叔父是第一时间冲过去救人,当时他的担心是真真切切的。可后来我们三人出了永乐台,他看起来便不再那么担心太子了,反而感觉有些轻松。”初宁摇摇头,“不,也不是轻松,好像是挺自信的感觉,甚至是有些自负得意,清者自清不会是这种自负的样子。” 初宁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再则叔父向大王建言处死马儿,那可是他亲自为太子挑选驯养的马啊!他怎么能这么心狠要处死它?说不定是那马儿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才要如此。但这一切也只是我的感觉和猜测而已,又没有证据,如今已定意外,也只得作罢了。” 蒙恬思索着道:“安越君也有动机。” “然。”初宁疑惑道:“可问题是即便是没有了太子,也还有公子犹啊。李夫人总是会牢牢抓住太子之位的。” 蒙恬道:“以如今局势看今日之事,安越君或许是无辜,也或许是想最后铤而走险一次。且未到最后时刻,也还可徐徐图之。今日坠马只是意外,恐怕会讹言四起,说越长立幼,有违天意,那以后立长也不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左徒李园一直对春申君十分敬重,为他马首是瞻,他让李夫人放手应该能行。” 初宁道:“李左徒确实为人温和恭顺,可权势在前,他难道真的就不会想要自己辅国持权吗?他若能成为国舅,那他还能一直敬重春申君吗?而且李夫人看起来很是不喜欢叔父,她在大王面前一直是争忍得恰到好处,我觉得她可不会轻易放手。”其实初宁心中还有疑惑,安越君到底知不知道春申君真正想要支持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如果他只是被春申君给利用了,那以后这局势只会更加波云诡谲。她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楚国这水也是浑得很啊。” 蒙恬关切地说道:“初宁,这趟浑水你可蹚不得!咱们还是回秦国吧。” 初宁想起父亲给她的密信,让她明哲保身,不要去参与楚王宫中的争斗。她迟疑片刻后点点头答道:“我们也该启程回秦国了,只是现在太子受伤,我也不好这个时候去辞行,还是等太子身体好些了,咱们再寻个由头回去吧。” 蒙恬松开桌下紧握的双拳,冁然而笑,“好。” 初宁心想云容姐姐跟着自己去了秦国也好,总是可以保住平安。可是一想到回去,心中又蒙上一片愁云,她该如何面对嬴政呢?这一次是再也躲不掉了。她遥望清澈明月,红尘之上的清月太远,不知嫦娥面对长无止境的余独冷寂,可曾有过后悔? 永乐台只安静了几日,又重新热闹起来。太子悍风寒痊愈,精神也恢复了。医师止痛的药很是有效,因此太子虽然受伤的手臂被固定起来,但他闹腾的性子可是一点都没有收。 李夫人自然是不准他再出门的,可是太子顽皮,日日吵着无聊。阿嫮常常便带着初宁和云容来陪太子玩耍,当然这次,李夫人的眼睛可是片刻也没有离开她们。 左徒李园寻了一只仓鸮送给太子解闷,“此鸟名仓鸮,小时其母哺之,长大竟啄食其母,乃为不孝之鸟,故而被捕。曾任鲁国史官的左丘明所着之文《郑伯克段于鄢》记叙了郑庄公同其胞弟共叔段之间为了夺国君君权位而进行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郑庄公设计并故意纵容其弟共叔段与其母武姜,其弟骄纵,于是欲夺国君之位,庄公便以此讨伐共叔段。庄公怨其母偏心,将母亲迁于颍地,后来自己也后悔了,当时的郑国大夫颍考叔曾用此鸟来感化郑庄公要孝敬其母,母子遂又重归于好。你们兄弟二人一直是您母亲的心头肉,殿下此番受伤,她为您殚精竭虑,日后您一定要和弟弟一起好好孝顺你们的母亲啊!” 太子虽然顽皮,但是他也是最爱他的母亲。太子认真地点点头道:“悍儿知道了。” 褐色仓鸮被一根铜链拴在树上,它炯炯发光的碧绿眼睛像铜铃一般,圆圆的脸盘上竖着两只小小似的尖耳朵,甚是可爱,只是它身子像鹰,所以看起来还是威风凛凛。仓鸮倒是十分安静本分,乖乖地站在树上也不闹腾,只是偶尔发出几声如同哀鸣般的刺耳叫声。 太子叹道:“这声音真难听!不准它再叫了!” 寺人想了想道:“小人听闻过“栽桐引凤”之说,桐梧是树中之王,相传乃是灵树,凤凰最乐于栖在梧桐之上,以梧桐子为食。如果用梧桐子来喂食仓鸮,说不定它就可以发出如同凤凰一般悦耳优美的叫声了。” 太子道:“那你还不快去找些梧桐子给喂它!我也想听听凤凰的叫声。” 现下并非梧桐果期,但梧桐子也为药用,要寻找也非难事,寺人很快就弄来几箱梧桐子。 这一日,春申君来探望太子,瞧见太子正命人用梧桐子喂养仓鸮,便好奇的问道:“殿下在给仓鸮喂什么呢?” 太子道:“梧桐子。” 春申君皱起眉头劝诫道:“殿下怎能用梧桐子喂养仓鸮?仓鸮实乃食肉的鸟兽,如此喂养,只怕此鸟已命不久矣。” 太子天真道:“凤凰梧桐相惜相生,如果用梧桐子来喂养仓鸮,说不定它也能有宛如龙吟凤哕般的声音了!” 春申君大笑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庄子秋水篇中有云,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凤凰只有碰到梧桐才落下栖息,可见梧桐本身之高贵。反过来说若生来不是龙雏凤种,那就算是吃了凤凰也是变不成凤凰的!太子不要再忙这无用功了!” 太子听罢便生气了,他拿起一颗梧桐子扔向树上的仓鸮。梧桐子砸到仓鸮的头上,它吃痛得又发出一声难听的哀鸣躲到另一根树枝上。太子一脚踢翻那箱梧桐子,“真气人!那我岂不是不能听见凤凰的叫声了!” 太子气冲冲的回到殿内,李夫人也不再做面子功夫了。自从她知晓当年缘由和哥哥的谋划后,每每再见到春申君,心中便不能平静,原本对他已经平息的哀怨又冒了出来,“悍儿年幼纯真,只想一试,令尹又不必说这些言辞令悍儿不悦!” 春申君敛容正色道:“太子不知,夫人难道还不知吗?知其不可而为之就是浪费时间,太子本该静养,就不该弄这些鸟兽来打扰他的清静!” 男人常常误以为自己能在爱情中洒脱地来去自如,殊不知女人心死之后会更加决绝。李夫人粉面生威,含着份琢磨不透的笑意,“我自己的孩子用不着令尹费心!令尹请回吧!” 两人静默相对几许,心头至深的往事又如云聚现。李夫人被春申君看得不自在,实在是无法控制表情了便别过脸去,春申君这才沉声道:“太子既身系国本之重,就应该学习文韬武略,深谙治国之术,才是正道。” 李夫人微微动容,咬了咬唇,道:“待太子痊愈后,我会送他到泮宫进学,还望令尹不吝赐教。” 春申君拱手领命:“诺。” 李夫人离去后,随从自春申君前后引路,宫道上四下无人,身后谋士朱英对春申君道:“今日之见,臣实在惶恐。” 春申君疑惑:“惶恐何来?” 朱英道:“令尹既知太子用梧桐子喂养仓鸮以求凤凰之鸣实在荒谬,可见令尹明辨。可是如今府中门客大多是谄媚争狠,好奢浮华之人,令尹却对他们的不规之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而对他们宠爱备至,赏赐高官厚禄,着实昏庸不明!令尹这样的做法和太子所做之事又有什么不同呢?令尹时而明辨时而暗昧,臣实在是惶恐至极!” “敢对我说这些话,你是一点也不惶恐。”春申君瞥了他一眼,“他们虽然偷媚取容,但也是有些过人的才能胆识,且对我竭尽忠心。用人需抓大放小,先生也不必老是拘于一格。” 朱英愁眉锁眼,“令尹!” 春申君又道:“先生多虑了,他们不过是些障眼法罢了。外人既都说我骄傲自满,那我便好生供养着那些人给他们看着。” 朱英道:“障眼法固然是好,可是令尹也不能放松警惕,尤其是左徒李园!务必要小心提防才是!” “你呀你呀!”春申君停下脚步,发出一声不以为意地叹息,“那这事就交给先生去做吧!” 郁郁葱葱的梧桐叶悄悄变成了金黄色,也没有凤凰前来歇息。飘黄的梧叶托着圆圆的棕色梧桐果子在秋风中摇曳,很是漂亮,却也不再引人注目了,凤栖梧桐终究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咸阳来信,祖太后思念初宁,盼望她早日回去,于是初宁便向楚王辞行。 李夫人终于盼来了这个好消息,太子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她总算是可以畅快呼吸了。 阿嫮和项梁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年初,她和项梁都希望初宁、云容和蒙恬能参加他们的婚礼,可是蒙恬也接到密信,蒙骜将军的身体不好,他需得赶紧回去,耽搁不得,于是他们便以祖太后为由,婉拒了阿嫮和项梁的盛情邀请。 楚王虽有不舍,但于情于理也还是得让她回去,于是便派了项荣将军护送她们回秦国。临行前夕,楚王对初宁说:“你父亲是个拘谨刻板的人,以后你要是受了他的委屈,尽可以用传密信告诉寡人,寡人定替你收拾他。” 初宁含泪笑道:“那孙女先谢过王祖父了。” 楚王温和地拍着初宁的肩膀,声音颤动道:“好!好!” 在那一刹那间,初宁才发现,原来血缘亲情是这样容易就可以轻易满足的。 第38章 蜉蝣 九重台里再次举行了酌金馔玉的送别晚宴为初宁践行。良夜里笙鼓逸响,妙舞入神,飞觥献斝好不热闹。 蒙恬离席间隙,再次遇见了姮若,这次他再也避无可避。 姮若双手捧着一个蝶飞清兰的香囊递到蒙恬面前,月光下她低眉浅笑间弥漫着的苦涩令人见之犹怜,“这佩兰本就是为少将军而系,今日一别,恐无再见。我思来想去还是要把它赠于少将军,少将军收下后尽可随意处置,从此云散雪飞,相遇归梦。” 姮若的话语如此卑微,蒙恬也不好再驳了她,便接过香囊,“能与公女有芝兰之交是蒙恬之幸。” 姮若愣了一下,笑道:“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蒙恬道:“入夜清风浅凉,公女注意莫要着了凉。” “少将军也是。”姮若秀雅的小脸笑如舒云,心里却下起了一场凄凉的秋雨,于她的永夜已然降临。 启程那日的蓝天,格外高远,朝阳绚凌长空,霞光点缀着的花草树木间到处都是亮晶晶的新鲜露珠儿,荡漾着不甘寂寞的鲜艳。 初宁坐在安车里远眺渐渐缩小的郢都,心中是说不清的空落。八公山依旧苍茫,淝水依旧通透,只是朝夕无息,秋风吹散飘零的落叶,又平添了几分离别的忧郁和惆怅。 云容以探望华阳祖太后为名同初宁一同前往秦国,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乡,而且此一去说不定便是永别。除随行物品以外,她还带了一盆小小的紫荆花枝,上面寄托着她对过去的念想。她看着怀中的紫荆花枝,徐徐唱道:“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姐姐,人生乐在心相知,有我的地方便是归处。”初宁握着云容冰凉的手,把自己身上的温暖传给她,“蜉蝣一日尚且热烈生长,岁月漫长更加深沉不得,往后的日子我们可是要争笑春风的!” 云容点点头,她知道只要有初宁在,那她的世界里即便风雨也是晴。 原本只有两辆安车的队伍,楚王安排项荣带领数千士兵护送,顺便视察边境。浩浩荡荡的队伍踏上了归程,回去还是那条路,但对于初宁而言,终点不一样,身边的人也不一样,便全然是另外一种心情,尽管她对咸阳是既思念又害怕。 出了郢都,初宁便换上了行动自如的男装,她抬头仰望天空中恣意翱翔的鸟儿,内心又涌动起对自由快活的渴望。她已经在心中做好了决定,如今她想的再多也没有用了,茫茫未来都看嬴政的选择,如果他对祖太后的话,言听计从而接受了云容,那纵然自己是奋不顾身地争也无用,还不如退回到妹妹的位置。从此便如宋玉一般览方外之荒忽,忘情山水,悠然书琴。如此想着,初宁觉得浑身都平静轻松了。 项荣早听弟弟项梁说起过王孙是个古灵精怪的人,一向行事放任自我,不拘一格,可当王孙变成一个俊爽翩翩的公子后,他还是着实被吓了一跳。项荣比起他弟弟实则是更加规行泥古,但是年长几岁的他又比弟弟要善于见几而作,对于初宁离经叛道的行为,项荣也只是在心中暗自感叹,表面上依旧对初宁十分恭敬。 金秋风光虽不如盛夏明媚绚丽生机勃勃,但稼轩农桑仍旧迤逦宜人,蔚蓝的晴空碧霄清朗,天气也凉爽了许多。有时,云容也会同初宁一起骑马欣赏沿途的野花野草。一行人云淡风轻地前行,感受天宽地广的豁然。 这一日她们在瓦埠驿馆停宿,驿丞介绍说驿馆后面是淝河的一条支流瓦埠湖,湖里盛产脍残鱼,这洁白鲜嫩的脍残鱼不仅肉质细腻口味一绝,而且具有袪虚活血,益脾润肺等功效,是极好不过的滋养补品。驿丞已经派人去捕鱼,晚上就为初宁等人准备一桌丰富美味的脍残鱼宴。初宁听罢便招呼着要一起去捕鱼,众人也只好跟着她一起去。 天空中泛浮着几缕云絮,瓦埠湖上水天一色秋色连波,隐约可见远处有沿河而建小村庄,男子带着孩童在河边欢快地捕鱼,女子在一旁哼着烂漫的山歌浣洗。湖水在金辉下潺潺流动,温柔无私的滋润这里的一草一木,山水相融,甚是迷人。 渔人推下渔船,初宁也学着他们挽起裤腿要登上渔船出湖去捕鱼。 项荣赶紧劝道:“王孙身为女子怎可随渔人一同去捕鱼?要是传出去只怕影响王孙名誉。” 初宁扬眉道:“与鱼沉浮,自成一趣,有何不可?再说了,我早已恶名在外,自然是不在乎这些身外之名的。” 见项荣听得目瞪口呆,初宁只怕他又要长虑后顾地劝解,便道:“项将军不必在意,也不用再劝我了。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人生弹指忽然而已,还是及时行乐的好!我主意已定,项将军你要么下来帮我们一起抓鱼,要么就在岸上陪着云容姐姐。” 豪放不羁的初宁在蒙恬眼里便是另一道风光,他笑道:“大道理还不少!罢了,我陪你去吧。”说罢他也挽起裤腿,同初宁一起登上了渔船。 项荣苦笑道:“王孙还真是绝俗出群。” 云容掩面轻笑,“将军习惯就好。” 逶迤清亮的湖中无数小巧轻盈的脍残鱼在水草中摇摆穿梭,初宁刚接过渔人递上来的已经在水中浸泡过的渔网,便看见湖中游过来一团黑压压的鱼群,于是着急的想要撒网,可是她刚一张开手臂,还没来得及抛渔网,鱼群就贼精地一溜烟躲开了。 初宁气馁道:“这鱼还真是狡猾!知道我要抓它们。” 渔人道:“王孙不可心急,捕鱼也是慢活,撒网要顺水势而施,悄悄困住鱼群,鱼儿不会私自逃命,都在等待着鱼群往哪里跑,如此最终便能全部被网住了。” 初宁道:“这么说,这鱼儿倒不是狡猾,反而是老实愚直的。” 蒙恬笑道:“与你相比应该是的。” 初宁嗔怒道:“蒙大哥你少诬我。” 两人相视一笑后便跟着渔人学习如何撒网捕鱼。看似简单的撒网捕鱼实际上可不简单,需先将渔网的手绳均匀理顺,不能乱了,卷成一个个小圈,方便撒网。然后把渔网下面的坠子提起一个角捏在左手,右手再将剩余的坠子网片顺次理顺握在手心,再将理顺的网片分成两份,两只手各拿一半然后摊开准备撒网。 渔人道:“切忌在石头杂草过多的水域撒网,以免渔网缠绕挂底。鱼群顺从水势,看准鱼群的方向就在它们前方撒网。撒网时,拉着渔网网转圈,然后双手有顺序的依次提起抛网,像这样将旋开的渔网抛出。”渔人说着,不慌不忙的撒出了一个又圆又大的网,接下来便是安静的等待渔网坠子沉到水底。 过了斯须,湖面上出现圈圈合拢的水纹,渔人缓慢拉起渔网,随着“哗”的一声水响,许多蹦蹦跳跳脍残鱼在网中被拉了起来。 初宁见此丰收场景不由得心花怒放,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和蒙恬一起依样学样的将渔网撒向了在渔人所指的另外的方向。 初宁屏住呼吸等待着,不一会儿就见刚才撒网的地方,水面上又泛起了涟漪。 渔人道:“鱼儿已经上网,王孙可以慢慢收网了。” 初宁慢慢提起渔网,坠子在水中渐渐合拢,网住一团脍残鱼群。初宁感觉到随着鱼网的收紧,手中的重量在渐渐加重,她心跳不已,紧紧拉住手绳,使劲将渔网拉起,果然无数条鱼儿在网中争先恐后地摆动着。这些色泽如银,晶莹剔透的脍残鱼似雪片银花般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显得格外水灵。 渔人们将网中的脍残鱼放进鱼笯,装了满满三笯。快靠岸时,满载而归的初 宁指着鱼篓激动地对岸上的云容叫道:“姐姐!你看我捕到这么多鱼,今日晚上我们可以一饱口福了!” 云容站在岸边向初宁挥挥手,初宁坏心眼又起,蹲在渔船上伸手从湖里撩起 水花泼向岸上的云容和项荣,水溅了他们一身,项荣赶紧护着云容,想带着她向后逃去。云容却不甘示弱,她用衣袖挡住脸也蹲在岸边也从湖中拨水向初宁泼了过去。 正在得意的初宁,突然被飞来了一束水花给淋湿了,她和蒙恬都万万没有想到一向高雅宁静的云容会回击。 初宁喜出望外,“姐姐,你竟然偷袭我!” 云容笑道:“今日,我也想像妹妹一样狂一回。” “好啊!”初宁说罢,又用渔网拨出水花,于是一场意外的水仗开始了,欢声笑语在瓦埠湖上荡漾开来。 夕阳西下,大家满载徐归回到简洁宁静的驿馆。一番梳洗之后,香气四溢的鱼宴也准备好了。乘着秋兴,风高气爽,初宁提议把鱼宴搬到湖边,还能借着红霞的余晖享用小食。傍晚的微风轻柔舒畅,四人难得如此无拘无束的围坐在一起。 项梁道:“在下从未想过能如此用膳。” 云容含笑:“这样幕天席地真是惬意。” 蒙恬道:“这鱼无刺无骨,香醇细滑果然一绝啊!” “那是!”初宁笑道:“你也不看看是谁捕的鱼。” 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人非金石,时光短促,为乐当及。 第39章 秋夜 悠闲的日子夹杂着时隐时现的忧伤,任然如同细沙,在淌过夏雨秋水,行过花开花落的不经意间飞快流逝。 沿着来时的足迹,初宁再次行至期思山脚下,在山脚下休息之时,初宁便给云容和项荣绘声绘色的讲起自己来时在这山上英勇杀匪的惊险经历。 “当时我是豁出去了,一心想要保护我的人,便是什么也不怕了!于是左边一刀,右边一脚接连打翻了好几个山匪!”初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讲故事,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经历过的人,蒙恬。但是对于蒙恬来说,这其实也算是初宁讲述的另外一个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故事了。 蒙恬一直安静地看着能说会道的初宁,也不戳穿她。因为在蒙恬的眼中,此时初宁的动作是那样可爱无双,她的声音是那样娓娓动听。 这个离奇的故事让云容听得胆战心惊,也让项荣难以置信,“不曾想王孙还有过这样凶险的经历。” 初宁道:“其实是也算不得是什么凶险。不过这事情也就你们知道就行了,不必再告诉别人,以免他们担心。” 云容认真道:“这还不凶险?我听着是怕极了!妹妹,你以后也切不可再这样把自己置于如此凶之际。” 初宁点点头。 项荣道:“王孙为民除害,真是勇决过人。听梁儿说过王孙的弩箭出众,不料剑术也是这样高超,在下实在是佩服。” “那里那里。”初宁拍拍蒙恬的肩膀,“都是我师傅教得好。” 这话一引,项荣和蒙恬便开始没完没了地聊起了纵横剑术,从《庄子·说剑》到《孙子兵法》,以战理论剑实则比初宁那个夸张离奇的故事要来得精彩,因此初宁自己也开始了耐心倾听,但最后她也不忘让两人比试一番,自己好开开眼界。 一时间,秋风乍起,两个身影跃起如雄鹰展翅捎起片片落叶,他们手持利剑追形逐影,光若仿佛。项荣行剑流畅骨遒,端庄势整,但忽往复收如雷霆收震怒;蒙恬挥剑潇洒,乍徐还疾,但柔和蕴籍如江海凝清光。彼此不相上下,相识更深。 剑如飞风,解落四野清明。初宁看得心情激荡,她急忙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跟着两人过招的剑法比划,也是如痴如醉。 云雾缭绕的期思山依旧余独挺拔,只是归雁穿林,显得分外忧郁。萧瑟的秋风带着幽黯的凉意吹得山林“哗啦”作响,似离别的呜咽。翻过期思山到达叶城,项荣便要回返回楚国了。 蒙家军早已在叶城驻扎,等待初宁一行人。看见两国严丝密缝的交接,初宁这才反应过味来,合着他们根本就是在全程监视自己,不让她又偷跑了! 蒙恬安慰道:“是大王担心你,不想你再出了什么意外。” 初宁哼了一声,蒙恬试探着问道:“回到咸阳,你要如何感谢大王?” “这天下都是大王的,还用我感谢什么?” 蒙恬看着她,“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个问题我一定要问你。” “什么?” “你和大王之间到底怎么了?” 初宁躲开蒙恬的目光,“蒙大哥为什么老是要这样想?我和大王真的没什么。” 蒙恬轻叹一声,“是大王不解,你为什么不肯亲自给他回信。” “大王就要娶云容姐姐了。”初宁带着蒙恬从未见过的笑意,淡然说道:“我应该要避嫌的。”逍遥山水多趣,亦解离别情,经过这些日子,初宁更加肯定自己的内心,如此安逸自由的生活断不值得为一份不真切的心意而改变。 蒙恬紧皱的双眉终于松开,他觉得,只要初宁心中的人不是大王,那他便还能有一丝的希望。蒙恬心意一动,想要说出心中那句徘徊已久的话,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随从萧尤便焦急地跑了过来,“少主,府里的疾书!” 蒙恬接过信件,阅后又是愁容满面。 初宁见状也是担忧,“怎么了?” 蒙恬愤愤地说道:“三日前祖父巡防,突然在马上晕倒,他们竟然不告诉我!直到今日祖父水米难进,每况愈下...” 初宁听得心惊,“那你得快马加鞭赶紧回去!” “可是你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初宁想起了祖母的最后一刻,她便是一直在等着自己,便抚慰道:“你得赶紧回去陪在你祖父身边,说不定他就能好起来了。云容姐姐不便如此赶路,我们不能拖累了你,现在已经在秦国境内了,有这么多蒙家军,还有大王的暗卫,我们不会有事的。” “那我让萧尤留下来。” 初宁摇摇头,“不,让他跟着你,我才放心。” 蒙恬思索片刻,沉重地点点头,“好,你自己小心,我在咸阳等你。” “恩。” 蒙恬向留下的蒙家军交代后,便连夜上路了。初宁看着他策马远去的背影,心中多希望这个秋日不要那么凄清无情。 翌日,队伍也不再慢悠悠的游山玩水,开始正经赶路了。但是在进入秦地之后,云容便有些水土不服,因此他们的速度也不快。 日复一日,秋夜渐长,咸阳宫中炎暑褪去清凉不已,但因为一日夜里长安君忽然同他楚太妃大吵一架之后便连夜带着寻夏前往了封地河东,如此,平静的咸阳宫又焦躁起来。 宫中传言是因为长安君执意要娶自己的侍女寻夏,楚太妃不肯,还要处置了寻夏,这一举动也把长安君逼急了,于是他就带着寻夏离开,说要是楚太妃不答应,他就再也不回来了。 三日后,夏祖太后拖着沉重的病体来拜见华阳祖太后。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能够坐稳江山,夏姬一直以来对华阳都是毕恭毕敬的,因此华阳也待她也是客客气气。 “该是余去瞧妹妹的。”华阳含笑道:“汝身体不好,应该多休息才是。” “妹妹一向体弱,也不敢多来叨扰姐姐,害怕过了病气。只是如今事出紧急,妹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想来求求姐姐。” 华阳心中已经知晓了几分,她端着金杯,淡然问道:“何事如此紧急还劳动了妹妹?” “成蛟那个孩子从小执拗,这次更是胆大妄为,带着那个小妖精跑到了河东,我只怕他如此冲动会毁了自己的前程。” 华阳睨着夏姬冷道:“成蛟是余的孙子,谁也不能毁了他的前程。” 夏姬听见华阳严肃的语气,吓得伏跪,“然!姐姐是成蛟的嫡祖母,自然是最关心他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华阳的神情,“他母亲被他气病,我一向又是个没主意的,也只有姐姐你能管教他了。” 华阳笑道:“妹妹身体不好,坐下好好说话。” 侍女扶起夏姬,“我这身子一直都在病里来去,想来也是时日无多了。” “妹妹怎能这样想,如今孩子们都大了,正是我们享福的时候,汝可得好好养着身子才是。” 夏姬掩面轻轻咳嗽了几声,“多谢姐姐关心。孩子们长大了,他们的心思我可实在是想不明白。那日成蛟和他母亲吵闹后,我去看纯儿(楚太妃),才听说原来初宁是早知道成蛟和那个小妖精的事的!可是她却也一直帮成蛟瞒着,我真是纳闷!婧嬴夫人还在时,一直是想着让成蛟娶初宁,我也想着两个孩子总角之交,本应最是相配的。” 华阳轻叹一声,“我们瞧着是相配,可孩子们不这样想,又有什么法子呢?说起来,只怕也是初宁任性胡闹带坏了成蛟,一有个不顺心的事情就离家出去,甩个摊子给长辈,这叫什么事?” 夏姬疑惑道:“初宁怎会?她去楚国可是受了大王的吩咐。” 华阳不耐烦地摆摆手,“反正都是些不让人省心的。” 夏姬意会不好细问,便道:“初宁一向乖巧只是调皮了些,成蛟虽性子乖戾,好在这些年也没闯下什么大祸事。这次真是冲动了,只是他和初宁脾性最是相投,他又从小就听初宁的话,我想着,眼下恐怕也只有初宁能把他给劝回来了。” 华阳道:“纯儿也和余这般说过,想来初宁就是捆也能把成蛟给捆回来。可是孩子们的心事,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理啊,这事情还是得仔细想个法子,也不能太伤了成蛟的心,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为一时的爱而冲动胡闹过呢?” “还是姐姐体贴孩子们。”夏姬试探着道:“也是孽缘,那个小妖精或许还能勉强做成蛟的侍妾,可是成蛟的公子妇还是得姐姐替他慎重选一个贵女才是啊。” 华阳睇了眼夏姬,徐徐道:“听说韩国公主玹是个慧娴知礼的孩子,和成蛟的年纪也相仿。” 夏姬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惶恐,“玹儿是个娴静的孩子,但也得看姐姐你喜不喜欢啊。” “嗯。”华阳点点头,又道:“不过和成蛟应是没有缘分的,否则成蛟从韩国带回来的就不该是那个侍女了。” 夏姬低头道:“姐姐所言正是。” “好了,汝身子不好,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初宁正在回来的路上,余会让她去把成蛟带回来。” 夏姬面带恭谨的微笑,“敬诺,妹妹告退了。” 夏姬离去后,元安问道:“王孙把长安君带回来之后,祖太后又该怎么处置那个寻夏呢?想必王孙也会护着她的。” 华阳不屑道:“许她做个侍妾也就完事了,入府以后女人的路子更难走,多得是法子收拾她。只是没想到夏姬少言寡语了这么多年,现在反倒不安分了,她以为余不知道,当年成蛟出使韩国,他们就打算撮合成蛟和韩国公主。只是成蛟看上了那个舞姬,激怒了公主,公主这才不愿意嫁给他。”华阳笑道:“韩国是白白送了城池又一点好处也没有捞到。” 元安道:“祖太后刚才一提起韩国公主,夏祖太后便慌了神,她现在又重新提起王孙和长安君的婚事,想来是不敢再动什么心思的了。” “看她那样子,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也难说,估计她自己也知道,她是再也翻不起什么浪了。” 元安道:“大王与她不亲近,她也是与长安君说话多些,这次是真担心长安君一去不回了。” 华阳疑惑道:“你说会不会真的是初宁撺掇成蛟这样做来逼迫我们的?” 元安道:“我不知,等王孙把长安君带回来,自然就能问清楚了。” “终于要回来了。”华阳忽又想到了什么,“余原以为初宁会像讨厌赵国君女乐馨那样讨厌云容,没想到她在来信里说云容是个极好的姑娘,她很喜欢。” 元安笑道:“这是好事啊!王孙若能和君女云容一起和睦相处地侍奉大王,岂不是事半功倍。” 华阳摇摇头,“你不懂那孩子,她那个性子啊!”华阳叹道:“若她不是对大王死心了或者是看开了,那她是万万不会接受其他女子的。” 元安十分疑惑,“王孙若能看开,那更是好事啊!从前,您不就是劝王孙不要太看重情意吗?” 华阳吁道:“但愿她真能想明白。” 第40章 河东 一望无垠的幽蓝苍穹里,点点疏星,明月在湖边洒下淡淡的清辉。习习凉风带来金桂迷人的芳香,令人心绪摇曳。 初宁接到华阳祖太后的信,震惊之余便是担忧,不用祖太后吩咐,要是她得知了这个消息也会立即前往河东把成蛟给带回咸阳的。只是祖太后信上说,初宁也不知几时能劝回成蛟,不能耽搁了云容去咸阳的日子,便让她们分头行事,一半蒙家军护送云容去咸阳,另一边人陪初宁去河东。 初宁捏着锦帛陷入了两难,过了些时分,她叹了口气道:“罢了,姐姐你随我一道去河东,要是成蛟不愿意,我们绑上他立刻就走,也不会耽搁了时间。” 云容的语气带着些许羡慕,“妹妹不可,我从你那里听说长安君与寻夏姑娘的事情,便很是敬佩他们的勇气,人生难得有情人,我不想你因为我委屈了他们。”她顿了顿又道:“这件事,不是你把他们硬绑回咸阳就能妥善解决的,还是从长计议的好。你不用担心我,你说过祖太后好相处,有她在,我也不害怕咸阳。” 初宁眼眸有些湿润,“姐姐总是这样善解人意,那姐姐在咸阳等我,我一定尽快回来。” 云容道:“嗯,我等你回来。” 初宁语意伤感,“从前我也是想得简单,觉得只要是两情相愿,便可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约束,自结百年之好。现在我才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想要自在顺遂着实是不易。” 云容执起初宁的手,“妹妹,以前是你开导我,怎的如今自己困顿了?或许有些事情我们没有选择,但是我们也要努力过好眼前的生活。年华有限,路漫漫其修远兮,唯有自己上下求索!” 云容真挚的目光驱散初宁内心的阴霾,她含笑点点头,又无奈叹道:“成蛟也是糊涂,这种事情怎么能如此硬来!到头来也只会是害了寻夏而已。” 云容道:“可是信上说楚太妃之前是一心要处置了寻夏的,现在祖太后答应留下寻夏的性命,还同意让她做长安君的侍妾,已经是妥协了啊,只是还需要你花些功夫劝说长安君领命。” 初宁捡起一块石头扔进倒映着月亮影子的沉静湖面,那轮圆月立即沦陷在圈圈涟漪中,“这只是表面,现在寻夏的事情在咸阳闹得人尽皆知,说不定以后还会传遍六国,成蛟这样看重寻夏,将来哪里还会有公主贵女愿意嫁给成蛟呢?” 云容叹道:“也是。” 初宁道:“就算是不得已的联姻,那成蛟未来的妻子若是个好说话的,也就是万幸了!若是个不好说话的,必然是容不下寻夏的。成蛟也不能每时每刻都护在寻夏身边,到时候公子妇自可随便做个筏子,寻个不是就可处置了寻夏,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而那时成蛟又能做什么呢?碍着公子妇的家族地位,他不还得放下这些,和对方相敬如宾嘛。” 云容吁道:“没想到有时候太过深爱,反而也是一种伤害。” 初宁又捡起石头打起水漂,她看着石头在水面是跳跃,心中也跟着荡起一阵阵涟漪,难道这就是命吗?原本她是最不信命的! 云容看着水中涟漪道:“但是说起这传口声的是我又想起来,以前我还没见你的时候,就听说过你任性胡闹,极其野蛮。” 云容的话把初宁的心思拉了回来,她听罢不由得大笑,“这是事实啊!” 云容严肃道:“你还笑!女子名誉甚是重要!你明明是个善心的人,我可不想那些人误会你。” 初宁见云容着急,便收起玩心,认真道:“从小我就知道,人善被人欺。一直以来,我也是因为恶名在外,才无人敢欺。所以,只要是我在意的人知道我本性不坏也就够了,至于其他那些不熟的人,又何必理会他们的看法。” 云容的语气里满是担忧和无奈:“可是人言可畏,你担心没人愿意嫁给成蛟,我也担心除了秦…我也担心没人敢娶你了。” 初宁笑道:“那敢情好,不嫁人正好乐得自在。” “妹妹!”云容犹豫着道:“你真的不愿意再给秦王一个机会吗?不然,我先去咸阳替你问一问他?” “姐姐不可!一来,若他就是假情假意,你又如何问得出实话?二来,不管我以后如何,你注定是要嫁给大王的,我不想你因为我的事和他心生嫌隙。虽然祖太后可以护着你,但你以后也是要多仰仗他的情分。”初宁深吸一口气,嘴角强笑道:“你看我们这一路走来的这些日子,多么清闲惬意啊!我要是可以不嫁人,一直这样自在闲适下去,不也挺好的吗?” 云容怔了怔道:“是啊,这些日子也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了!以前我从不敢想自己能像现在这般自由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云容眼底全是温热,心中廓然空阔,“也罢,万事只要你开心就好。” 两人在湖边把臂徐去,没有注意到一颗彗星正托着长长的尾巴划过黑暗天际。 当朝阳在迷蒙薄雾中刺出第一道亮光,初宁和云容在丹阳依依不舍的分了路,伴着萧然的晨风,初宁转头踏上了前往河东的路,却在路上接到了蒙骜老将军去世的消息。 蒙骜将军也是个极和善的人,小时候他教初宁击剑,还阻止成蛟他们笑话初宁拿不起剑,“当哥哥的怎能笑话妹妹拿不起剑?你们应该想办法帮助妹妹才是!” 初宁一想起自己的祖母,便知道蒙恬此刻会有多么痛心,想到这些,初宁也心如刀绞,无奈她却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她只得快马加鞭地赶到河东,风尘仆仆地来到成蛟面前。 成蛟站在府邸门前满目惊疑地看着初宁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大步流星地走到自己面前,惊讶道:“这又黑又瘦的芄兰童子是谁?” 初宁把马鞭扔到他手上,“你才是芄兰童子!” 成蛟接过马鞭,扔过随从度一,跟上初宁道:“你怎么回事?”他四下一顾,凑道初宁面前,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会同意楚王送别的女子给王兄呢?” 初宁亦小声答道,“云容姐姐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说完便径直往里走去。 成蛟停下脚步,“你是不是被气傻了?” 初宁转头道:“我要喝水!我快渴死了!” 寻夏赶紧拉着初宁往屋内走去,“王孙这么赶路也累了,先进去喝口水歇歇吧。” 初宁一口气喝了三杯水,打了个饱嗝才停了下来。 寻夏关心道:“王孙慢些,小心呛着了。” 成蛟着初宁这个样子不免一脸鄙夷,他转头问紫莲道:“怪哉!你家王孙这是去楚国流浪了吗?” 紫莲笑道:“此行的确坎坷,这下正好在君上这里好好歇歇。”她又转身对寻夏恭谨道:“还得麻烦姑娘费心安排了。” 寻夏道:“不妨事,你们来信时便为你们准备着了。”她见紫莲一直背着个包袱不肯放下,便道:“我先带你去安置下吧。” 紫莲欠身行礼道:“有劳姑娘了。” 二人离去后,简单清丽的屋内只余初宁和成蛟两人,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你怎么回事?” 初宁白了成蛟一眼,成蛟笑道:“我怎么了?” 初宁正色道:“商鞅变法按军功授爵,废除贵族世袭特权,这些你比我更清楚。现在你年纪轻轻就移居封地,不理政事,无异于自断前程!祖太后特意遣了我来劝你回去,已经是给你们台阶下了,而且她们也同意留下寻夏的性命,让你收她为侍妾。” 成蛟沉下了脸,“侍妾?我不回去!难道回去以后等着她们给我安排婚事吗?如今这个样子,将来谁能容得下寻夏?” 初宁有些疑惑,“原来你都明白啊?那你干嘛还要这么冲动?” 成蛟躲开初宁探寻的目光,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是…到这后才想到的。从小这些事情,你我看得还少吗?我母亲若非是有王祖母的庇护,也不能这么平安顺遂。寻夏没有母家可以依靠,我也不能时时刻刻把她带在身边,以后她的日子也难过,还不如我们两个就留在这里乐得清闲。” 乐得清闲?初宁想起了潇洒无羁的宋公,不免恍惚,明明自己也想要清闲自在,为什么却又非要让成蛟去追名逐利?但她又想起了安越君和阳文君一脉的苦苦挣扎,男子和女子,少年和老年终究是不同的。 初宁道:“难道你真的打算再不回咸阳,长居封地靠虚封分赋税过这一辈子吗?” “初宁,你变了。”成蛟郁郁失色,“从前你可不是个追求功名利禄的人。” 初宁在心中喟叹,自己是变了,她在楚国遇见云容、阿嫮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以前在咸阳,被真心疼爱自己的家人保护得很好,他们从来没有逼迫她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也没有让她分担家族的重担,自己一直以来能在秦国清闲自在真的是莫大的幸运了。 当然,她也越发明白自己能那样任性胡闹,全是因为家族的权势和地位。其实她想对成蛟说,在其他六国尚且有王族因为无权无势而没落,更何况是新法甚严的秦国!就算你是王弟,可你现在放弃政事,无官职傍身,以后的日子也真是说不准。说不定可以一生默默无闻,平平淡淡的,但说不定也就会被人随意拿捏。 就算是于嬴政,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虽身为秦国的王,也有诸多的身不由己,若他从小对自己的好,都是为了取悦先王和祖太后,那也真是难为他了。 想到这里,一抹忧愁跃上初宁眉头:“我不是让你去追求功利利禄,可你真的要放弃你以前想要帮大王整肃政治,远至迩安的宏图大志吗?” 成蛟一怔,但随即笑道:“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是我变了,管他什么前程,什么天下的,我现在不想那些浮名了,就想和寻夏安安稳稳地在一起。” 初宁凝眉道:“可你们这样真的能安稳吗?” 第41章 奇谈 殿内陈设很简单,但都精致得恰到好处,牖槅都设瓶供花,小巧玲珑的铜瓶里插着桂花,使得屋内飘荡着丹桂迷人悠长的香气。初宁心想寻夏收拾这里也费了些功夫,所以这次见着憔悴忧郁了不少,当然她肯定也是在自责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成蛟笑道:“不是还有王祖母和你能保护我们吗?” “我都自身难保了。”初宁道:“祖太后也被你气得不行,你还是先回去向她认错吧。” “不!将来她们不知道要安排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成蛟狡黠地笑道:“你肯定也是一样的,外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是偷跑去楚国的,难为王兄又给你收拾了这个烂摊子。” “谁能盯住我?”初宁不屑道:“再说了,不用他收拾,我也能好好的!大不了让父亲打我一顿也就过了。” 成蛟不置可否地笑笑,“等你嫁给王兄做了王后,看你还能这样恣游狂荡,没章法不?不过说起这个,你到底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度?竟然亲自护送别的女子给王兄?” 初宁闻言心中倏然一沉,但还是笑靥如常道:“云容姐姐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又是这句!”成蛟有些急切,“是不是有人逼你的?是王祖母还是那个楚女?难道是楚王?你是不是在楚国在遇见什么事了?” 初宁叹道:“没人逼我,云容姐姐才是被逼来秦国的。” “可你怎么?”成蛟沉吟片刻道:“你心里还有王兄吗?” 初宁淡然一笑,“我心里是有他。可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只是因为祖太后想让他娶谁,他就娶谁。成蛟,你说这世上有纯粹的喜欢吗?” 成蛟想了想,“这世上哪有纯粹的喜欢。第一眼看见的心动或许是纯粹的喜欢,但若决定要在一起,必定是要思索得更多的。若真要说纯粹的喜欢,我想大抵只有父母对孩子的满腔热爱,不求回报才是纯粹的喜欢吧。” 初宁讶然:“那你和寻夏?” 成蛟苦笑道:“荒唐的公子和舞姬不是最相配的吗?” 初宁蹙眉,“成蛟,你这是怎么了?咸阳发生什么事了吗?” 成蛟笑道:“没什么事啊,我也很好,真的。只是觉得争权夺利很累,我不想去争了,和寻夏在一起的这个由头,正好让我远离那些争斗,现在我就想这样和寻夏永远浅斟低唱。”他的语气很轻,好像藏着些似有若无的无奈。 初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成蛟又道:“可你怎么会突然这么想呢?王兄一直对你是极好,这些大家都看得出,虽然这其中或许还旁人不知的原由。” “祖母离世前说她不想我嫁给大王,卷入宫中争斗,重复她一生怨叹,我也不想自己的真心空负一场政治联姻,我不想变成那样可怜的人。”初宁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却省去了这一切也是因为她听见嬴政和嫪毐的谈话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成蛟从小不喜欢赵太后,恨她夺走了父王对自己母亲的宠爱。要是让他知道,赵太后一直如此处心积虑,只怕他会更加怨恨。 成蛟陷入沉思,“所以你来我这里,也是想要试探王兄,如果王兄是单纯心悦于你,必然会拒绝祖太后的提议,但如果他只是想博得祖太后的欢心,那他便会听从祖太后的话,接受那个楚女。” 成蛟一语道破初宁的私心,她心底一颤,本来她就觉得自己对不起云容,不由得更加心虚,愣了一会儿道:“勿要一口一个楚女的,是云容,你也得叫她云容姐姐,她真的是...” “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成蛟打断初宁道:“我倒要看看她是有多好?把你迷得这神魂颠倒的。” 初宁笑道:“你见了就知道,所以如果是云容姐姐能陪在大王身边,那我也可放心了。” 成蛟张了张嘴,有些难以置信,“你真傻!那到时候如果真是这样了,你又怎么办?” 初宁拉着成蛟袖子,可怜兮兮道:“所以啊!我想让你陪我回去,否则到时候,我连个哭的人都没有了。” 成蛟冷哼一声,“得了吧,到时候你肯定是打我出气!” 初宁摔开成蛟的袖子,“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成蛟把自己被初宁揉皱的袖子摊在案桌上,用手抹平:“跟你回去容易,可寻夏怎么办?” 初宁扬眉一笑,“我倒是有个法子。” 成蛟睁大了眼睛,“什么法子?” 初宁敛容正色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大王听从祖太后的话娶了云容姐姐,那你就娶我。” 成蛟听见初宁对最后说出的那两个字,吓得差点晕过去,他双手扶地以此支撑着自己因受到惊吓而摇摇欲坠的身体,“我没听错吧!你再说一次!” 初宁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我说如果大王娶了云容,你就娶我。我想过了,真到那种境遇,和你成婚是最好的选择了,我们两结为名义上的夫妻也好堵了长辈们的嘴,再各自潇洒岂不快哉?” 面对初宁突如其来的求婚,成蛟有些恍惚,他讷讷地说:“这倒也是,想来除了你,也没人能真心接受她了。”但很快成蛟也平静下来,“娶你是容易,可要是王兄真心悦你,执意要娶你,我又怎么办?” “那也好办。”初宁道:“要是我成了王后,我们也好给寻夏换个身份,就说她是从楚国来给我送嫁的堂姐,那时候再做这样的事情,我们既方便,她们也不好再怎么反对了,如此,你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娶寻夏了。” 成蛟思量半晌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没想到,我们两个的婚事竟都如此坎坷。” 初宁苦笑,“谁让你一语成谶了。” 成蛟愣了愣,大笑道:“好好好,我不再说了,我们且就在这里等着咸阳的消息,再随机应变。” “你要不要先给寻夏知会一声?” “先不急,等我们定下走哪条路在说不迟,寻夏会体谅我的。” 初宁笑道:“从前你还担心自己遇不见真爱,如今反倒是羡煞旁人了。” 成蛟温声道:“各有各的好,你若要自由,那便多得是水声山色。” “然,这次我在楚国还去见了宋公呢!” “就是你最崇拜的楚国第一美男,说说看他到底怎么样?” “依旧是风华绝代...” 二人久未谋面,班荆道故便一笑人间万事,此时风味回首也值。 初宁到河东后,便让护送她的蒙家军先行返回咸阳,为蒙骜将军送葬,“你们不用担心我,等我们回去的时候,河东郡守也会派人护送我们的。” 带队的将领道:“多谢楚王孙体谅!” 没人约束的生活最是从容欢快,白日里,她们要么出门游猎,要么就在家里歌舞相和,初宁吹篪,成蛟吹埙,寻夏在秋海棠的花雨中轻盈弄舞,美妙绝伦。夜里大家便都围坐在院里,高谈阔论酒意阑珊, 悠闲的时光易逝,初宁很快收到了云容的来信,她已经到了咸阳宫,祖太后待她很好,她也见到了秦王,果然是初宁喜欢的人,王者之气魄摄人,云容在信上说她认为这世上除了秦王,没人能制得了初宁了。 初宁嘟了嘟嘴,小心翼翼地收起信笺,“这世上没人能制得了我,他也不行。” 至此,初宁开始了难捱的等待时光,每日清晨里初宁总会生起些期盼,晌午时分又开始心意摇动,她觉得河东很好,有些不想回咸阳了,但到了夜晚躺在床上不免又会想起云容和嬴政,心中纠结便更加惆怅,真真是心摇悦而日幸兮,然怊怅而无冀。 不过在河东这些日子里,初宁渐渐发现只要有是紫莲在的地方,她总能看见苏阳就在附近。苏阳要不是帮紫莲递递东西,就是在她身旁说笑逗乐,紫莲出人意料的也不是十分反感,这给初宁仿徨的生活增加些了乐趣,她开始认真观察起苏阳,大家一路走来,苏阳的为人品行也信得过,要是苏阳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真心实意的喜欢紫莲,紫莲也中意他,那也可了却了初宁的一桩心事。 时光渐行渐远,在看似温凉静美的秋日里,没人注意到一个骇人听闻的讹言正随云飞风起席卷而来。 那一日,他们去郭外山间闲步回来,便在街上酒肆里稍作休息。傍晚时分,酒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店家的吆喝声,客人的谈笑声,初宁觉得这样自然的喧哗很是温馨。 苏阳耳朵很灵,他最先听见隔壁一席人在神神秘秘地谈论,期间好像还提到了吕不韦。 初宁很好奇,便也想仔细听听,不料他们忽然惊讶道:“当真!如此乱说可是要杀身的!” “咸阳已经乱了!现如今大王都自身难保!哪里还管得我们!”说话那人瘦瘦高高,服饰整洁,也不像是泼皮酒鬼。 初宁听到这些心里一颤,便示意苏阳去打探一番。 苏阳走过去,“这位兄弟,刚才听你说咸阳已经乱了,我正要去咸阳做生意,这可乱不得啊!敢问,这咸阳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人看了看苏阳道:“告诉你也无妨,如今咸阳城里,人人都在说,赵太后与相邦吕不韦有染,当今大王并不是先王的亲生骨肉,而是赵姬与吕不韦之子!” 初宁不觉怒火攻心,她站起来道:“尔等竟敢非议诽谤大王!” “我兄弟刚从咸阳回来,这消息在咸阳城里早就传遍了!”那人道:“传言说赵太后原就是吕不韦的姬妾,后来是怀上了现在的大王才被吕不韦献给先王的。当年赵太后母子归国,吕不韦也是出了大力气的!现在想来,那都是为了能让他自己的儿子窃取王位,不然,他怎会如此上心?” 初宁万分鄙夷地呸了一声,“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风言风语,根本就是枉口嚼舌!” 那人扬了扬手道:“你呸我作甚?此事又不是我胡乱编造!” 原本喧哗的酒肆里突然安静起来,大家都注意到了他们这边,递送浆食的舍人道:“前几日,我也听一走马商人说这件事了,但总觉得也太离谱了吧!” 舍人话一出,霎时间,酒肆里众说纷纭,有信的,也有不信的。 隔壁那人又道:“我兄弟还认识一个在王宫里当差的侍卫,听说宫里已经要开始廷议此事,如若大王真不是我大秦血脉,就要废了他,以长安君继秦王位!” 这个消息定然是假的,如果宫中真要廷议此事,那咸阳一定早就来消息召成蛟回去了!可自从咸阳里送来云容的信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风声传来了,这也确实是有些奇怪。 初宁回头看见仍旧坐在蒲席上一动不动的成蛟,他自始至终都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任凭周围那些话有多么荒唐,多么不堪入耳。可是成蛟苍白不已的面容上,脸色难看之极,他一只手紧紧捏着漆杯,似乎要把它捏成碎片。寻夏一直执着成蛟的另一只手,最终,成蛟颤抖着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初宁从未见过成蛟如此生气忍耐的样子,一颗心紧紧地揪在一起。咸阳到底怎么了?他现在又是如何? 第42章 风起 云容到咸阳时,基本已经习惯了秦国的水土。她入宫后陪伴在华阳祖太后身边,侍奉得当,人又温顺乖巧,很得华阳的喜爱。 每次嬴政来问安,华阳总是叫云容陪在身边,但是嬴政少言冷淡,云容又守礼本分,二人并没有什么交谈,一有谈话,也只是说说云容和初宁在楚国的事情。 嬴政回到建章宫,收到初宁身边暗卫传回来的信息,信上说初宁在河东每日和长安君歌舞游猎,一切安好!他不由得怒火中烧,一巴掌拍在案桌上,吓得殿寺人人婢女都屏住了呼吸。 嬴政起身走到烛台边,把锦帛丢进烛火里,看着锦帛在烛台里燃烧殆尽,他的心平静了许多。成蛟和那个侍女的事情人尽皆知,由此可见,初宁的心也并未在成蛟身上,否则又怎能和他们玩得不亦乐乎呢?可难道初宁也不在意自己吗?从前她明明是那样明目张胆地讨厌乐馨!如今却亲自送君女云容到自己的身边,她究竟想干什么? 嬴政在心中喟叹,或许她是不在意自己了,不然怎么会去到了楚国就把自己抛在脑后,连封信也不肯回。又或许她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在意过自己,只是把自己当做哥哥。 日子本是这样在平淡中日复一日的疑惑,但不知道从什么起,那个讹言就像是凭空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野草一样,在咸阳的街头巷尾里悄悄冒了头。 一开始只是人们私下偷偷议论,渐渐的,讹言出现在了城里最热闹的几个地方,于是乎,全城都知道了这个讹言,大家也不再害怕,讹言便越演越烈,而且开始向着更远的地方扩散。 李斯早就规划好了自己的人,他要紧紧拽住嬴政抛下的绳索,施展才华拾级而上,他绝不允许自己野心缠绕的绳索受到侵蚀。于是当他在街上听闻这个讹言后,立即冒着风险进宫告诉了嬴政。 对于此事,嬴政心中早已怀疑。以前他也曾看见吕不韦在一些不合时宜的时间出入母后的寝殿。此后,他便更加反感母后一直让他要听从吕不韦的教导。嬴政怒不可遏,“传令下去,立即搜捕那些传谣的人,统统处死!再有妄议者,皆以死刑!” “大王不可!”李斯道:“扬汤止沸已经来不及了,现在抓捕禁言,反倒惹人非议!如今这个讹言在咸阳几乎是家喻户晓,宫中人迟早也会知道的。其实外面那些人猎奇传一传本没什么,他们就是图一新鲜热闹,等过段时间也就淡忘了。要紧的是王族宗室,朝中官员如何看待!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只要大家对此事嗤之以鼻,那这个讹言也就不必在意了。” 嬴政颔首冷冽道:“你即可去暗中探听王族宗室,朝中官员的动静。另外一定要查出这些飞短流长究竟是从何而来,寡人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大王容禀,臣有微见,这个讹言往小了是危害了大王和太后的名誉,往大了众口铄金说不定会在秦国掀起大乱,这便是那造谣之人的恶毒。而那些经年旧事皆在赵国,赵国是最有可能捏造传谣,妄图以此陷大王于不义,危难于秦国。” 嬴政闻言,如醍醐灌顶,“客卿所言正理,即依此深查!” “诺!” 华阳宫中,元安刚准备伺候华阳祖太后午休,就有人来禀报,昌文君觐见。 元安道:“祖太后刚才躺下,要不我去回话,让君上晚些再来。” 华阳支着身子坐起来,“那小子明知现在是我小憩的时候,还来觐见一定是有要事,让他进来吧。” 侍女出去回话,元安扶着祖太后来到前殿刚坐下,昌文君就进来了,“侄儿拜见姑母!” 华阳懒懒道:“发生何事了?” 昌文君四下一顾,祖太后稍一示意,元安便带着殿内其他人退下了。昌文君随即上前道:“姑母可知,近日咸阳城中人人都在议论一件事情。” 华阳抬眼道:“何事值得你来打扰我的午觉?” “人人都在议论。”昌文君压低声音道:“赵太后和吕不韦有染!” 华阳一惊,而后又蔑笑道:“赵姬正值风华也是难免,只要他二人忠心,儿女情长的事情略略敲打一番,让他们对我们更加忌惮即可。” 昌文君道:“若只是如此,侄儿也万不敢来打搅姑母午休。事情最离奇的是,传言说大王并非先王血脉,而是赵太后与吕不韦的私生子!” “什么!”华阳怫然道:“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姑母,无风不起浪啊!侄儿自从听说了这个街谈巷语,便立即派人去赵国打听,赵府只是邯郸一普通富豪无权无势,经过当年战乱大多是流连失所,已经都不在了。但万幸找到曾在赵府做过差事的马夫,那人说赵太后在嫁给先王之前,便曾和吕不韦是有过婚约,后来是遇见了先王才又毁约的。马夫说那时,赵太后便和吕不韦相处亲密,时常私下见面的。” 华阳神色越加厌恶,她皱眉道:“当年这些事情怎么没有打探清楚?” 昌文君低头道:“那时候,父亲都是听信了吕不韦的话。” 华阳轻叹,“你父亲就是极易相信别人!不过,就算他们二人在赵国时就有私情,但他们也绝不敢作出这样祸乱王族血脉的事情来!” 昌文君忧道:“可是姑母!万一这事要是真的呢?” 华阳狠狠盯着紧闭的殿门,“当年是我和吕不韦一手扶持大王继位,若是现在有人来质疑大王的身份,那也是在打我的脸!” 昌文君思虑片刻道:“姑母可以说当年是被吕不韦那奸商给欺骗了!这样还能顺势灭灭他嚣张的气焰!” 华阳徐徐说道:“如今有了这个传言,他吕不韦便是已经爬到了山坡顶上,只有往下滑的路了!” “姑母说得是!”昌文君道:“可现在这个传言对大王颇为不利!我们要不要想办法压服口声啊?” 华阳沉思片时,忽又轻轻嗤道:“非也,现在不用压服,这传言与我们其实是件好事。” 昌文君满腹疑惑道:“恕侄儿愚钝。” 华阳低声道:“何必管大王是什么血脉!只要这秦国的权势是掌握在我们手里的就行了!” 昌文君有些愣怔,他惊讶地点点头。华阳继续说道:“传言越演越烈,宗室们不会坐视不理的,他们必定要赵姬和吕不韦给个说法,那时,大王定然也会不满她母亲惹下这样的祸事。现在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等这传言威胁到嬴政的王位时,我们再出面支持他,为他平息风波,这样大王便会更加感激信任我们,也会更加依靠我们。再者,会有人更加着急,他们是没有退路,我们不一样,我们还有成蛟!他的血统可是毋庸置疑的!” 昌文君道:“姑母果然思虑长远。那现在要不要派人去把长安君给接回来?” “不急,现在派人去接未免显得我们想要做什么似的,惹得他们疑心。现在河东反而比咸阳更加安全,让启儿悄悄派人暗中保护他们即可。你再去好好查探一下,到底是谁在这些传言背后兴风作浪。” 牖外响起了秋风肆无忌惮的呼呼声,它们飒飒地卷起飘落的桂花,吹散殿中原本安逸的香韵。华阳凝神道:“起风了。” 入夜,天高露浓,暗蓝的夜空里疏星点点。昌文君来到昌平君府,转达华阳的受意。昌文君和昌平君的血缘也算是堂兄弟,现在又是连襟,便是更加亲上加亲。 昌文君饮下一杯酒道:“姑母说得对,秦王的家事血脉与我们何干?我们要的只是这秦国的权柄。”他笑道:“只要咱们楚国的血脉没乱就行了。” 昌平君睨了他一眼,“我见吕不韦近日被传言缠身,似乎疲倦了不少。” 昌文君啧舌道:“姐夫你还同情他?” 昌平君笑着摇摇头,“吕不韦一介商贾,能走到今日也是不易,他精心谋划半生竟然栽在这件糊涂的风月事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这事倒是给我们提了个醒,凡事三思而后行。” 昌文君道:“我们自然是不会做出这等子的混事!” 昌平君蹙眉道:“讹言甚烈,宗室之中也有些人来问过我,不过宗室既知,大王也应该有所耳闻的,只是近来大王依旧神色自若仿若无事,实在是难以揣测。” 昌文君不大谓然,“大王小时候就胸有城府,和我们也不太亲近,也就只和初宁说说笑,而且他越大越是深沉,自己的主意多着呢!不过这事与我们无关,姑母让我们先观望着,暗中保护好成蛟和初宁就好。” 秋已深了,菡萏在绵绵不绝的秋雨中叶残香销,传言却如烟如雾般无声地笼罩了整个咸阳,使得原本苍茫的秋日更加暗沉。众议成林,万张舌头便能压死人。传言越加凶猛,宗室也深感不安,他们都来到华阳宫中,希望华阳能主持宗室议事,妥善处理此事。 聘柔是和熊睿在街上听闻这个传言的。聘柔闻言大吃一惊,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她不敢相信自己最敬重爱戴的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不是真的!” 熊睿安慰道:“那就是讹言,你别太担心,讹言总会不攻自破,不管怎样,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聘柔苦涩地笑笑,赶紧回到了家中,然而门庭若市的不只是华阳宫,还有吕府。可是这样的事情,聘柔也不敢去和母亲说,从前她就感觉到母亲并不喜欢太后。因而,她只能等在父亲书房外,但是书房一直都有人进进出出,直到深夜,外人才都散去。 当最后一个前来议事的人离开后,聘柔终于书房门口拦住了吕不韦,“父亲!女儿有话要问你!” 吕不韦近日与不少官员会面,摸摸他们的态度,那些人都觉此事捕风捉影不足为凭,吕不韦也就放心了一些,但仍感心力交瘁,他看了看聘柔,“这么大晚上了还不休息?”语罢,转身步入屋内。 聘柔追了进去,“父亲,今日我在街上听闻...” 吕不韦停下脚步,“你也知道了?” “父亲,那是真的吗?” 吕不韦负手而立,“你相信为父吗?” 没有听见聘柔的回答,吕不韦转身看见聘柔正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心下不由刺痛,“那些讹言是有人故意中伤为父,都不是真的。可是这事影响颇大,你母亲身体不好,这段时间,你就在家好好陪着她,勿让她知道这些烦心事。” 聘柔沉重地点点头,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淌下,滴入茫茫的黑夜中。 第43章 云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再也不能等闲视之,赵太后从雍城赶回咸阳。只是如今形势,赵姬已不便和吕不韦再单独见面,她便让嫪毐先去和吕不韦商议对策,自己则是回宫去见嬴政,于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自然是要得到儿子的谅解。 面对这个来势凶猛的讹言,嫪毐和吕不韦这对往日里的情敌也只好暂时统一战线,保住他们共同的利益。 嬴政一直在人前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喜怒如常。但是当他见到赵姬,心中的怒气便不能自抑了,他面无表情幽幽地问道:“咸阳近日风雨交加,母后怎的忽然回宫了?” 赵姬不自然地笑道:“正是如此,母后担心你,所以回来看看你。” “母后一回咸阳,便派亲信去探望相邦,母后也很担心他啊。”嬴政冷笑道:“也是,相邦乃国之脊柱,母后理应多加关怀。” 嬴政讥讽的笑意如严冬最锋利的冰尖,赵姬如鲠在喉,“政儿,那些讹言不是真的!” 殿中一片死寂,默然之中只听见牖外又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嬴政脸色铁青地看着赵姬,他恍然才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母亲了。母亲还是那样容颜俏丽,但是看着赵姬毫无半点血色的脸,便有想到她如此憔悴焦急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嬴政心中便更加不满。良久,他森严问道:“母亲和相邦可曾有过私情?” 赵姬闭上眼睛默默流下来泪来,她挣扎片刻,走上前握住嬴政的手,“母亲对不住你。” 嬴政只觉心被一团烈火燃烧,他不由分说地甩开赵姬的手,“那我呢?” “你当然是先王的儿子!是大秦的血脉!那些都是三夫之言!母亲不过是先王去世之后,才一时糊涂...” 嬴政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他!” 赵姬惊恐万分,她乞求道:“政儿,不可!” “你还要为他说话?!” 赵姬复又执起嬴政的手,像小时候宽慰安抚他睡觉那样,缓缓轻拍他的手背,“母亲不奢望你能原谅我的过失,可母亲还是要告诉你,当年在赵国时,我是先认识了吕不韦,后才嫁你父王的。和你父王成亲之后,我与吕不韦也再无往来。后来,你父王去世,你知道我在这宫里的处境有多艰难,多亏吕不韦一直明里暗里的帮助我们,母亲才不至于被华阳祖太后压迫得太厉害。” 嬴政漠然开口:“不管怎样,你都该对父王忠贞到底!” 赵姬叹道:“这事是我对不起你父王,你知道母亲是最害怕孤独的!没有你父王的甘泉宫在夜晚冷寂得就像座坟墓!在赵国那些年,如果不是因为有你,我早就一头撞死在质子府了!” 嬴政紧绷的脸颊略微一松,那些和母亲在赵国相依为命的记忆熄散了他心中半数的怒火。 赵姬声音微哑,“自我去了雍城,我与相邦便再无私情了。现在你长大了,母亲也老了,可是经事治国不是那么简单的,吕不韦一直辅佐你,难免惹得人眼红心嫉,如今那些陈年旧事被人翻出来,其中说不定还藏着什么阴谋。” 殿外赵高禀告:“大王容禀,吕相邦在殿外等候召见。” 嬴政沉声道:“传!” 橐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吕不韦敛息步入内殿,恭恭敬敬地行礼,“大王万安!” 嬴政看着萧瑟伛偻的吕不韦,心中汹涌的恨意里又泛起一瞬淡淡的不忍,还有一些说不清的酸楚,他曾经是那样尊敬吕不韦,嬴政怅怅道:“寡人还记得当年是相邦派人在邯郸城外营救我和母后归国,回到咸阳的时候,也是在这秋里日,只是没有下雨。那时,是相邦你牵着寡人的手站在城外高高的山岩上,指着咸阳城对寡人说,那里终将是寡人的,秦国也终将是寡人的!” “然。”吕不韦微微抬头,“臣还说会辅助大王安帮定国,从前如此,以后也会鞠躬尽瘁!” 嬴政敛额,他的声音带着近乎绝望地微微颤抖:“为什么你要这么帮我?为什么?!” 吕不韦深知嬴政此刻任何一点的怀疑犹豫都足以让自己在秦国永无立足之地,故而诚恳道:“臣原是一介商贾,自知此生微贱如水浮萍。而后偶遇先王得其赏识,相互助力,才有今日大王所赐之权势地位,臣万不敢忘乎先王临终所托期许!奉命居摄必将一生克尽职任!” 吕不韦全身渗着细汗,胆战心惊地说完肺腑之言,如今之事,也只能一搏了。良久,他才听嬴政淡薄的语气,“相邦之心何其苦奈,讹言作祟暗藏玄机,恐有预谋。” 吕不韦和赵姬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地了。吕不韦道:“讹言四起时,臣便开始追查这背后传谣之人,如今有消息,这讹言最早是从郑国修建灌溉渠道工地上的赵国俘虏里传扬出来的...” 咸阳笼罩在蒙蒙细雨中有种不言而喻的阴沉萧瑟,兴乐宫里挂着的一簇簇微开的秋海棠被雨水浸润,迷蒙得像个愁苦善感的美人。夏姬的身体本就不好,加之这连绵不断秋雨和骇人听闻的传言,使得她更加心神不安,病势也越发的凶猛。 夏姬睡得并不安稳,轻微的雨声也将她从梦中惊醒,她刚回过神来就问道:“赵姬回来了吗?” 侍女答道:“太后回来了,她一回来便去见了大王,从建章宫出来又径直去了华阳宫。” 夏姬自嘲地笑笑,“你就去华阳宫外等着,她一出来,便让她来见我。” 侍女只得撑着伞到华阳宫外太后的车驾旁等着。 赵姬到时,华阳正坐在窗边听着雨声与云容对弈。华阳稍一示意,云容向赵姬行礼后便退下了。 赵姬怯声道:“儿臣拜见母后,母后万安。” “你还有脸回来?”华阳亦不侧目,只注视着面前的棋局,“如今这咸阳里满是你与吕不韦的那点丑事!” 赵姬忙上前叩首,“母后息怒,且不可听信一面之词,那些讹言都是有心之人故意戳无路儿!” “是吗?”华阳眉毛一挑,“这么说你是冤枉的了?” 赵姬伏跪在地,“儿臣确是冤枉的!” 华阳一把拂开面前的棋盘,颗颗白玉乌鹭砸到了赵姬身上,华阳讥诮道:“你与吕不韦之间是不是冤枉的,余现在可以不管。”她顿了顿又厉声道:“要紧的是,大王到底是不是我大秦的血脉?” 赵姬匍匐上前,她潸然泪下道:“母后明鉴!当年在赵国时,赵王后亲理先王与儿臣的婚事,只是当时置身在外,无三月庙见成妇。但儿臣也是经过谨室,女医号脉验明正身才能与先王成婚的啊!大王当然是大秦血脉!是您的亲孙子啊!” 华阳沉吟片刻,缓缓道:“空口无凭,余怎么相信?宗室亲族们怎么相信?” 赵姬忙道:“儿臣已经着人去赵国找到了当年为儿臣验明正身的宫中女医!现下那女医就在儿臣宫中。” 华阳口气微微一松,“如此,廷议之上对宗室亲族也可有个交代。” 赵姬感激涕零,“谢母后圣裁!” “不过。”华阳深炯的目光逼视着赵姬,“你与吕不韦之事又该如何呢?无风不起浪,余管束后宫不利,将来也实在无颜去见子楚啊!” 华阳言语不豫,赵姬知道是瞒不过她了,便卑陬失色道:“儿臣自知此番讹言令母后和大王颜面受损,实在是愧对不安,还请母后责罚!” 华阳冷冷道:“若是余责罚了你,岂不是证明那传言是真?” 赵姬垂首,“儿臣大意了。” 华阳伸手抬起赵姬软玉靡颜的脸,“但你也确实该罚,政儿快到加冠年纪,余会给他举行加冠亲政典礼,再给他娶一个王后。待廷议之后,你便回雍城禁闭思过,没有余的允准,永远不许再回咸阳来!”华阳抿嘴一笑,“余会替你好好照顾着这里的。” 赵姬只觉被刀锋剑雨逼到了悬崖边上,但面对那深潭,为了嬴政,她只能跳下去,便咬着唇应下了。 赵姬走出内殿,擦干脸上的眼泪,整理好衣裙,依旧风姿卓越堂堂正正地走了出去。只要嬴政在咸阳安好,那她也愿意永远在雍城守着自己的另外一个家。 夏姬的侍女看见赵姬出来,赶忙上去行礼,“太后万安!夏祖太后听闻您回宫了,请您过去一趟。” 赵姬心下一哂,冷冷道:“走吧。” 兴乐宫地处僻静,当年华阳道夏姬身体不好,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修养,便把夏姬安排了去。子楚去世后,赵姬似乎就再没有去过兴乐宫。有些事情好像装着装着,就慢慢成真了。赵姬忘记了去这个偏远宫殿的道路,只觉车驾在偌大的咸阳宫里左拐右拐的,实在令人烦躁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车驾才到了,侍女引着赵姬入内室,她看见床上苍白憔悴的夏姬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立刻心想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变成她那副可怜的样子,就算是以后被关在雍城,自己也要活得痛快。 内室飘散着淡淡的药草味,赵姬站在离夏姬五步之外的地方,欠身行礼道:“母亲万安。” 侍女扶着夏姬坐起来,夏姬看着娇艳的赵姬,是气不打一出来,“那个传言是真的吗?你与吕不韦可有私情?” 赵姬不耐烦道:“母亲现在纠缠这些有意思吗?您何不该想想怎么帮大王和我渡过这个难关!” 夏姬怒道:“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还想怨我无用?” “当年子楚质于赵国,您被冷落无法相助,他认华阳为养母,给自己找一个靠山做错了吗?” “你什么意思?” 赵姬毫不客气地接口道:“那我现在无人依靠,给我自己和政儿找一个助力又有什么错!” “你!”夏姬仿被揪碎了心,闷气上涌堵在她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赵姬丝毫没有体谅她的意思,继续怨道:“我与吕不韦本先就是情投意合的!当年是你儿子非要娶我!现在他又把我一人孤零零地丢在这世上,原就是他对不住我!我还不能给自己寻个安慰吗?” 夏祖太后痛不欲生,不由得浑身发抖,突觉一阵腥甜冲破喉头,她再也忍不住,猛然咳出一口血来,颤声道:“可怜我儿错把一时虚情假意的缠绵当作了一生挚爱啊!” 赵姬闻言心中亦隐隐作痛,但依旧锐声道:“母亲还是就顾好自己的身体吧!”语罢,微微欠身便转身离开了。她刚走出内室,贴身侍女墨染便上前来小说道:“太后,虽然夏祖太后人微言轻,但眼下这个时刻,要是她把您刚才说的那些话去宗室们面前告上一状,只怕我们也是有些吃不消的。” “我就是忍不了,现在这个时候人人都想来踩我一脚!”赵姬怒叹一声,沉思片刻,咬咬牙道:“她已病入骨髓还能撑多久?你去把田医师找来…” 第44章 刺客 喧哗的酒肆里,落寞的成蛟显得最是格格不入,他饮下那杯酒后,便起身夺门而出,初宁只得道:“苏阳,你带她们回府!”语罢,便追了出去,她见成蛟骑上了马,也立刻驾着马追了上去。 那时,天已暗淡下去,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孤零零的镶嵌在窅然天际。晚风无情地吹着溪边的衰草枯叶,尤为薄凉。成蛟似乎被这风吹得冷静了些,拉马在溪边停了下来,下马后径直走到溪边。 初宁吓了一跳,赶紧下马,冲上前一把拽住成蛟,“你干什么?” 成蛟摇摇头,在溪边缓缓坐下,他借着天边一丝残阳仅存的微弱亮光看着溪水里自己模糊的脸问道:“我和王兄长得像吗?从小旁人就说我们两兄弟一点也不像。” 初宁微微一滞,他们两个是长得不像,嬴政棱角刚毅的脸上眉目幽邃,而成蛟则是更像楚太妃,清秀的小圆脸上,有着一双笑如弯月的眼眸。初宁温言宽慰道:“他们是说你们两个人的性子一点也不像。而且,你们同父异母,长得不是很相像,也是合情理的。” 成蛟垂下头,苦笑道:“是吗?” 初宁亦在他身边坐下,“成蛟,那些三夫之言本不堪入耳,难道你信那些话了吗?” “我信不信重要吗?”成蛟敛额道:“重要的是宗室亲族们信不信?我大秦的子民信不信?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初宁恳然道:“你是大王的弟弟,你信与不信当然是重要的。” 不过静默片刻,夜幕便迅速袭来,远处亮起了依稀的灯光。暗沉沉的树影下,初宁再看不清成蛟的脸,只听得他的声音似在哽咽,“如果我说,我曾经看见吕不韦独自鬼鬼祟祟地出入太后的寝宫,你相信吗?” 初宁心头霍然一惊,她知道成蛟不会故意浑说,他如此说必然就是真的看见了。可初宁更不敢去想,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嬴政该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一直是那样尊敬他的仲父吕不韦。 一时间,初宁也泄了气,仿佛坠入了眼前无尽的黑暗。过了半响,她才忽又明白了些什么地问道:“寻夏的事情根本是幌子吧,其实你是因为这个才来躲河东的?” 成蛟低声怒道:“我就是不想再看见那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 心惊之余,初宁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她问道:“这件事,你还告诉了谁?” “只有母亲和寻夏,还有你。”成蛟的语气倏忽冷了下来,“你怀疑是我散布的那些话?他们如此寡廉鲜耻,说不定早也就被别人看见了!” 初宁忙伸手扶住成蛟的肩膀解释道:“不是的!我只是担心你看见了那些会给你带来麻烦!” 成蛟不做声,他轻轻拍了拍初宁的手背,算是回答。 初宁道:“如今咸阳也没有消息,此事还未定论,那些讹言说不定也只是大家认为太后与吕不韦有私才以讹传讹,故意中伤大王的。” 成蛟回头看着初宁,“王兄何其幸也,有你无论何时何地的信任着他。” 初宁见成蛟眼中闪烁着哀戚的泪光,不由得心疼,她道:“我也信你…” 成蛟流着泪愤恨道:“母亲说太后为何要和吕不韦苟且?还不都是为了王兄!当年王兄年幼继位,国事皆依靠吕不韦,且父王终究不是王祖母亲生的骨肉,若是太后不牢牢抓住吕不韦,她和王兄也难自处。可我就是恨她!明明从前父王那么宠爱她,她怎么能在父王离世后,就做出这样的事情?就算是为了稳固王兄的王位,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初宁无言以对,她一直都了解成蛟心里的苦。往昔的记忆涌上心头,小时候,成蛟就常对她说:“母亲昨夜又偷偷地流泪,今日我一定要把父王带回来,初宁,你帮我想想办法...” 成蛟凄然叹道:“初宁,我真的觉得好累,好烦!为什么一切都变了样子?我片刻也不想再待在那里,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万静尘寰的秋夜里,凉风萧瑟,涌起冥冥洪波。初宁在溪边陪着成蛟坐了半夜才回去,成蛟靠在初宁的肩头上哭够了,回去后便藏起了心事,一如往常,只是府里往日的欢声笑语被成蛟伤感的埙声取代,初宁不想看他独自伤怀,便用篪声相应。 河东郡守听说了传言,便来觐见成蛟以探口风。成蛟只道:“郡守是老不经事了吗?如此荒谬言论还有什么可疑惑的?应当立即查处以正!”郡守应着退下了,不出两日,街上的流言蜚语就少了许多。 当院里又铺上了厚厚一层落叶,昌平君的亲信晏迟送来了咸阳的消息,信上说夏祖太后身体欠安已有一段时日,秋雨连绵湿重又催发了病势,如今恐有不安,让成蛟赶紧回去。如此自然是再也耽搁不得了,他们便立即收拾了行礼启程回咸阳。 晏迟既来,初宁便迫不及待要弄清楚咸阳的状况,“晏叔,咸阳是不是也有那个讹言。” “然。” 初宁问道:“那现在如何?是否真召开了廷议?” 晏迟道:“一人传虚,万人传实,宗室也无法坐视不理,于是禀告华阳祖太后在宗庙公宫聚议此事。” 初宁十分忐忑,但听晏迟继续道:“太后找来了当年赵王宫中为她验明正身的女医以证清白,宗室们便也认可了。另外朝中有大臣认为这等宫闱秘闻,若无人煽风点火,庶民绝不敢造谣非议。讹言来势汹汹,应有预谋,他们怀疑是有人蓄意挑起秦国内乱。如今,大王正派人清查这背后传谣之人。” 闻言,初宁总算是松了口气,“这么说,讹言算是平息了?” 晏迟颔首,初宁欣欣然地回头却对上了成蛟苦苦的笑容,心里的伤又改如何平息呢? 一场秋雨一场寒。回咸阳的路上,雨虽然停了,但天却总是愁云惨淡,风也越发的凉。 成蛟总是呆呆地望着天上的北雁成排展翅向南方飞去。初宁安慰他道:“等我们回去,夏祖太后一定已经好起来了。”但是初宁一想起蒙恬和他祖父,再说起这些话来自己也觉心酸无力。 这日,他们歇在安邑驿馆。秋夜里本是赏月看星的好时日,但众人都无心寻乐,入夜后也就各自早早歇下了,明日还得继续跋山涉水。 初宁是在梦中被一声尖叫给惊醒的,她迷迷糊糊醒来问道:“什么声音?” 紫莲也有些恍惚,“好似隔壁寻夏姑娘的声音?” 初宁眯着眼睛喃喃道:“成蛟在做什么?” 不旋,隔壁又传来了刀剑相击和东西摔落的声音,初宁睁大眼睛,“不对劲!”她刚起身,就听见了寻夏的呼救声,“有刺客!” 初宁心下一惊,拿起枕下的短剑就冲了出去。她一开门,就看见成蛟从隔壁房间里重重地摔了出来!几乎就在同时两名黑衣蒙面的刺客从房间里飞了出来,举着剑就往摔倒的成蛟刺去! “小心!”因为距离太远,以初宁的速度根本来不及阻止,她一时心急,就把手中的短剑向刺客给扔了出去了! 那刺客为了躲避初宁的剑,向后躲了一下,他手中的剑便只从成蛟的肩头划了过去。成蛟奋力一转身,也躲过了另外一名刺客疾刺的剑。那两名刺客并不理会初宁,依然进攻成蛟。 成蛟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举剑躲避二人进攻。 初宁刚跑出去一步,便觉脖子边上一凉,她在心中暗骂,实在是大意了,还有刺客! 千钧一发之际,初宁只得扭身闪开,再俯身回手,用力一拳打在背后黑衣刺客的腰上,不料那人竟就闷哼一声倒下了! 刺客倒在了正欲跨出门口的紫莲面前,紫莲吓得大声呼救:“快来人啊!有刺客!” 初宁万分惊疑,但当她看着刺客胸口上插着的小刀便明白了,是嬴政的暗卫给了刺客致命一击才救了她!可是初宁回头,成蛟还在踉跄地闪躲刺客穷追不舍地刺杀。 院里巨大的声响也惊醒了其他人,就在初宁回头这时,晏迟也带着人冲进院里来了,“保护王孙和君上!” 立时,侍卫举着剑冲了上来,将两名刺客团团围住。但两名刺客身手极好,他们接连出招竟让最前面的侍卫各个身上都带了伤,但最终还是因为实在是单枪匹马,挟制不过,被人多势众的侍卫给拿下了。 晏迟原是想活捉的,但两名刺客被抓住后,都即刻用衣襟上藏着的毒自尽了。 初宁蹲下身,用力拔出把刺客胸口里深深插着的小刀,刚把刀上的血污擦干净,晏迟急切地跑过来问道:“王孙无事吧?可有受伤?” 初宁悄然收起小刀,“我没事。” 晏迟方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没想到王孙的武艺长进了这许多。” 初宁只得道:“嗯,是侥幸,侥幸。” 众人把成蛟抬回屋内,成蛟发髻凌乱,面色因受到惊吓而青白无血,身上的衣袍也碎了多处,都浸着令人胆寒的紫红鲜血。晏迟着人找来随行的医者给成蛟看伤,成蛟的右手骨折了,身上还受了许多皮肉之伤,所幸并无性命之忧。 侍卫们仔细搜查了三名刺客的尸体,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追查的线索。刺客武功极高,整装而来,只追着成蛟目标明确,不像只是偶然偷窃的毛贼。 外人退下后,初宁看成蛟镇定下来,方才开口问成蛟道:“怎么会有人要行刺你?你得罪什么人了吗?” 成蛟又忿又疑,“我能得罪谁?” 晏迟道:“看来这事还没完。”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初宁问道:“晏叔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此事说来话长。”晏迟徐徐道:“因为那个讹言,华阳祖太后和君上担心有人会觉得长安君将威胁到大王的王位,故而会因此对长安君不利,便让我带着人马在河东暗中保护你们,我等实际已在河东多日,但不能引人注意,所以是在接到咸阳来信才现身的。” 一边给成蛟上药的寻夏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手抖,弄疼了成蛟。成蛟轻轻拍拍她的手,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苦笑叹道:“到最后,这讹言竟是对我不利。” 初宁心中酸楚难言,身上也觉一股宵寒弥天卷来,后背渗出涔涔冷汗。讹言质疑嬴政的秦国血脉,使得他王位不稳,可这王位除了嬴政,便也只有成蛟能坐得了。 第45章 暗卫 后夜里又起了狂风,风浩浩烈烈地吹着驿馆外的树林,传来哗哗哑哑的怪声,像树林里藏着偷窥人的猛兽在低吼,令人心悸。但晏迟接下来的话更加森然,他道:“半月前,长安君参加河东郡守寿宴,午夜回府之时,便已经有过一行刺客行刺,不过是被我们给暗中拿下了。行刺是两人,被我们捉住后分开进行了严刑拷问,可是他们二人都没有招,最后受不了刑都咬舌自尽了。君上不让我告诉你们刺客的事,是不想让你们担惊受怕,只是没想到如今讹言已平,那些人竟还要下手。” 成蛟眼神骤然一凛,他震惊得像是受凉似的地抖了抖。但不过片刻,他便镇定下来,恨声问道:“晏将军觉得会是谁这么想要我死?吕不韦吗?” 晏迟闻言倒抽一口冷气,“相邦确实嫌疑最大,可那刺客身上并无可以指证他的铁证,君上的意思是此事尚不宜轻易声张发难,还是等长安君您平安回到咸阳再从长计议。” 经过这事,大家都没有什么睡意,但还是得待在房间里熬过这个寒浸阴沉的夜晚。 天刚拂晓时,初宁就起身了,被怀疑惊恐包裹了一夜,她心悸眸酸想要去散散心。因为行刺之事,晏迟已经加强了巡逻防卫,初宁也不可能再单独行动,于是她就让侍卫远远地跟着自己。 初宁独自走到驿馆外的树林里,彼时,薄雾才渐渐散去,绀碧的天空上霞光初照,映得枯黄的树叶都成了朱红还闪着金光。初宁走到一颗高大的槐树下,四下一顾,见侍卫只伫立在远处,便从怀里拿出一个特制的小金哨子。 这金哨是蒙恬离开时给她的,蒙恬说暗卫们会一直在初宁身边隐蔽处保护她,暗卫未免暴露身份,不宜直接出面,若初宁有事要吩咐,只需要在僻静无人处,用这个哨子吹响三声,暗卫首领林晟厉自会来见。 初宁用金哨吹了三声,哨子发出三声类似鸟叫的声音。须臾,听得身后树叶沙沙作响,一道急风袭来。她稍一侧头,便看见一个黑影猛然出现在眼前,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被吓了一跳。 林晟厉躬身行礼道:“在下林晟厉拜见楚王孙。”他站槐树下,树干刚好挡住了他,侍卫在远处只得看见初宁望着一颗槐树自言自语。 初宁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见他,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一番。此人黑发紧束身材挺直,穿着一件深蓝色衣衫,腰间挂着佩剑,倒也是卓尔不群的英姿,只是那一双淡漠清冷的星目拒人于千里之外。初宁又心想暗卫果然都是身手不凡,这样赶来也没有惊动那边的侍卫,便问道:“你从哪来?” 林晟厉回首看了看驿馆房顶。 初宁故作愕然神色地问道:“尔等一直都在那屋脊之上?” “在下领命保护楚王孙,自不敢离开。” “那昨夜有刺客行刺长安君,你们应该也看见了吧?” 林晟厉微眯了双眼,从容不迫地看着初宁并不回答。 初宁拿出昨夜里杀死刺客那把小刀,举在林晟厉面前,“这是你们的东西吗?” “然。” 其实昨夜便已猜到,但此刻得到确切答案,心中便更加愤愤不平。初宁忽然把这小刀抵在林晟厉的脖子上质问道:“你们替我杀了刺客,为什么却不出手相救长安君?” 林晟厉并不退缩,依然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在下得到的命令只是保护楚王孙安全,命令之外的事务不得理会,这是暗卫守则。” 初宁听罢愈觉不安害怕,她怆然问道:“可...可那是长安君!是大王的弟弟!你们怎么能不管呢?若是他出了什么事,你们能承担得起吗?” 林晟厉神色镇定如寒冰,“楚王孙见谅,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初宁惊异得连连摇头,她无力地垂下手来,“奉命,你们还奉了些什么命令?” 林晟厉道:“在下无可奉告!” 胸口似被千斤巨石压住般沉痛透不过气,初宁眼眶已经湿润,她极力忍住欲要滑落的泪 水,悄然后退一步,将小刀抵在自己脖子上。 林晟厉猝不及防,“楚王孙!” 初宁目光生冷地逼视着林晟厉,沉声道:“你既奉命护我周全,那我也要告诉你,如果长安君出了什么意外,我便即可用这小刀自刎随他而去!到时候你们一样无法交差!” 林晟厉无奈只得时揖应道:“诺!在下一定保护王孙和长安君平安回到咸阳!”他停了一停又道:“楚王孙可放下利刃了吧?” 静默少焉,初宁的心稍稍放宽了些,她澹然拿下小刀,捏在手中注视。 林晟厉见初宁放下小刀,眉宇间方才松泛,道:“在下也有愚见可以告诉楚王孙。” 初宁抬头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林晟厉道:“想必楚王孙昨夜也见识了那三名刺客精湛的剑术,以王孙对长安君身手的了解,王孙认为长安君能在他们的进攻下拖延多久呢?” 怒火又重新燃起,初宁蹙眉恼道:“所以他才受伤了!” “长安君所受只是外伤,骨折也是因为摔倒而致。可但凡刺客行刺一击必杀,招招致命,且为防万一失手,都会在剑上抹上剧毒。但那名刺客虽剑法凌厉,可他们进攻的招式却都不是致命的。就算王孙当时没有扔出手中的剑,那名刺客的剑也只会在长安君的脖子上留下一道伤口而已。” 初宁胸口猛然一紧,心中又生波澜,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说,那些刺客不是真的想要成蛟的命?” 林晟厉始终言简意赅的一个字,掷地有声,“然。” 初宁虽已醒悟他的用意,但还是质疑道:“你凭什么这么肯定?而且我又怎知这不是你把马跳的事后猜测之言?” 林晟厉微微一笑,“在下愚见,楚王孙若不信,自可不必理会。” 初宁转过身去,“你走吧” 林晟厉肃立了一会,照旧一个字,“诺。”而后只听得又一道风刮过树林的声音。初宁回头,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看着手中的小刀轻声道:“难道是和讹言同出一脉,想要蓄意离间大王和成蛟?” 初宁无法停止不去思考计较,她回到驿馆把晏迟叫到一隅,“晏叔,你还记得在河东行刺成蛟的那两个刺客武艺如何?” 晏迟道:“自然是记得,那二人剑术诡异心狠手辣,我手下一人便是死在了他们的毒剑之上。” 再一次听见这个说法,初宁依然难以平静,“毒剑?” 晏迟解释道:“王孙有所不知,刺客为求成功完成任务,一般都会在武器上用以剧毒见血封喉。昨晚长安君也是幸运,那刺客的剑上并没有毒。” 初宁想了想问道:“那会不会昨夜的刺客并不是真的想要置成蛟于死地?” “可他们不要命的来行刺又不取命是欲意何为?”晏迟目光旋然一亮,“难不成是存心挑拨?” 初宁颔首道:“很有可能,而且,昨夜的刺客和河东的刺客或许并不是同一人派出的。” 晏迟道:“看来这事远比我们所想要复杂得多。回去咸阳还有一段路程,必得小心提防。” 成蛟手骨骨折,但他不肯留下来养好伤再出发,执意要抓紧时间赶路。初宁知道他心急所在,也不便阻拦,于是队伍只得按时启程,成蛟不能骑马,便和寻夏同乘一辆安车。安车满载人的怀疑愁顿,纵然再是仰仗着归心似箭,这般急切速度也是比不了之前了。 初宁和成蛟说过她与晏叔的猜测,一开始成蛟心里只恨着吕不韦,并听不进去其它。但夜深人静时,成蛟仔细思量,也觉初宁的话有道理。他躺在床上,两眼空空地望着眼前让人迷离的虚无黑暗,“可是除了吕不韦,还能是谁?赵太后吗?但她和吕不韦本来就是一伙的。” 寻夏轻轻靠过来,枕上成蛟的肩膀,犹豫着道:“大王呢?” 黑暗中,成蛟目光陡然一跳,默然片刻,他定定道:“王兄不会这样做的。” 寻夏柔声道:“可是…” 成蛟闭上眼睛,“睡吧,勿再胡思乱想了。”话是这样说,成蛟哪里能睡得着?闭上眼睛后,幼时的兄弟情意和如今的是非纷争便交织在一起,侵袭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死死地拖入迷茫痛楚的旋涡之中。 秋光奇特,晴空上漾着几抹淡淡的白云,幽静得可以把人的思绪带到九霄之外,格外吸引人。而地上则如花甲之年,一地枯黄的萧瑟残痕让人不忍直视。但如今再看这秋日里的凋残零落,初宁反觉它衰败落寞得自然磊落,不似那隐匿在黑暗阴翳中让人防不胜防的伤害一般不堪。 到阴晋时,已经入冬了,寒气袭人。那日他们早早地歇在了阴晋驿馆,整顿车马。寻夏每日里悉心照料,成蛟的手臂已好了许多,但寻夏仍把成蛟看得紧,除来散步以外,不让他亲自动手做任何事。 初宁看得很是安慰,也为成蛟高兴,能有寻夏这样贤惠的女子陪在他身边。初宁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会,一直以来她只顾自己玩乐,好像也从未关心过嬴政的饮食起居。但她赶紧在心中打散了这个念头,惊骇地回到了房间。 初宁刚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心想从前没有过,以后或许也用不着她来操心这些。蓦然一阵风吹开了窗户,凉飕飕的,冰冻住了初宁游离的思绪,她轻叹一声准备去关上窗户。她刚走过去,一个黑影便凑了上来,心中俄然惊惧,一下子向后连跳开了两步距离躲开,定下神来才看见原来是林晟厉,便气恼道:“林晟厉,你干什么像个鬼一样的吓我一跳!” 林晟厉转身关上窗户,他兜住笑在心里说:“分明是自己有心事才慌神被吓到了。”他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问道:“原来楚王孙怕鬼?” “我不怕鬼!可你这神出鬼没的让人心里没个谱!”初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以后能不能别这么突然,至少先暗示一下啊,不然我迟早被你给吓死。” 林晟厉楞了一愣,“如何暗示?” “就像我吹那个哨子似的,我们定一个暗号,你来之前也先学个什么叫声。”初宁想了想道:“就学猫叫吧。” 林晟厉再也绷不住了,他惊愕地睁大眼睛,面如死灰像木头一样立在那里。 初宁见他终于不再沉着镇静,忍不住大笑起来,“逗你玩的,你那还有那个哨子吧!” 林晟厉僵硬地点点头。 初宁笑道:“以后你来见我之前,也先吹两声再出现,我好心里有个底。” 林晟厉面色稍霁,如释重负道:“诺!” 初宁收起玩心正色道:“你来见我可有何事?” 林晟厉严肃道:“然,驿馆里有些人不对劲。” 第46章 夜火 驿馆在阴晋城南北隅,驿馆前的直道上竖立着一根高大醒目的表木,西边便是蓝田。驿馆夯土围墙高耸,门楼宽阔,门楹两侧各放着两个圆形的乘石。驿馆有前后两进院落,前院是驿丞馆人所用,正堂则是驿馆的餐室。前院左边比邻是木棚茅草搭建的马厩,再后另建有圉人居舍以及贮藏草料的仓库,一墙之隔便是驿馆的后院。后院供宾客居住,院内一角有一棵古松,树下设有对弈的石桌,石桌历经雨打风吹,显得圆滑又沧桑。 初宁站在门楼上看见晏迟正带着侍卫在驿馆旁边的草坪空地上驻扎,前院里馆人正在忙前忙后地准备小食。初宁抬头见日色将暮,天边层层叠叠的远山正被黛紫晚霞慢慢桑染,她忽然心叹,东曦也终究会沉没。 用膳时,天色擦黑,堂内燃起烛燎灯火通明。一行人在前院正堂简单用过小食后,便各自回屋休息了。待到前院馆人收拾完毕,整个驿馆都安静地沉睡下来,只剩穿堂庑廊壁上还剩着点点引路的烛火和驿馆里响起的此起彼伏的鼾声。 郭外的黑夜分外寂静,入冬之后虫鸣鸟叫少了许多,夜空中疏星寥寥,连月亮都藏进了乌黑如墨的阴云里,就像是撒落下来一张深重的网,万物都无辜地被沉闷进了这无边无际的夜幔里。 平静的深夜里,从暗处忽然冒出四个蒙面黑衣人,他们小心翼翼地四下观望了一会,一人便一从马厩顶跳上了围墙,确认里面无人后,便招呼其他三个都翻进了围墙。四人像猫一样步履轻轻地穿梭在后院里,分别停在了成蛟和初宁的屋外。 黑衣人用手指在牖纸上挫开了一个小洞,然后把用茉莉根、闹羊花、颠茄子、青麻花、卤砂和山葛等混捻而制的迷香点燃后伸了进去。待到烟雾弥漫了整个屋内,他们再扣开牖纸,把火折子扔进了屋内床榻的帷帐之上,火星子沿着帷帐攀爬,转眼间就包围了整个床榻,火苗蹿上屋梁,一场大火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燃了起来并且迅速在驿馆后院蔓延。 见火已起势,黑衣人赶紧翻墙逃出,又在堆放草料的仓库里放了把火,才转身消失在茫茫森森的夜幕中。 驿馆对面浓密漆黑的树影里,正有着数十双眼睛密切注视着前方发生的一切。黑衣人逃走后,晏迟赶紧派侍卫追了上去,他问道:“要去救火吗?” 成蛟面如土色地怔怔看着眼前燃起的红光,“当然,万不可因为我而伤及无辜。” 哺时小食里被人下了迷药,此刻前院的驿丞馆人都昏睡不醒,这火就越加肆无忌惮地吞噬起来,仿佛要燃尽无边的黑暗,晏迟立即招呼一些人前去救火。但这附件没有溪流,院子水缸的水面于此是杯水车薪,侍卫只得奋力救出前院昏迷的驿丞馆人。 不一会儿,熇熇大火翻起滚滚浓烟,晏迟派出去的侍卫回来复命,说是抓住了那四个纵火的黑衣人,可是他们一被捕便服毒自杀了。 晏迟皱眉,“又是死士。” 侍卫递上一枚符令道:“属下从一名黑衣人的身上搜出了这个。” 成蛟拿过符令,立刻火冒三丈,“果然是吕不韦!” 初宁也认出了那是吕府的符令,心突地一颤,吕不韦当真如此忍耐不住了吗?但转念又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便问侍卫道:“这是从黑衣人身上搜出的?” 侍卫道:“然,符令就在黑衣人内里的腰上。” 初宁思索道:“这符令也太明显了,如果真是吕不韦,他怎么会让人带着自己的符令行事?此事会不会另有意蕴?” 成蛟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愤怒道:“他就是想到别人都觉得他不会如此愚蠢,才让人故意带着自己的符令行事,万一事发,他就有借口说是别人栽赃陷害!” 初宁还是觉得疑点重重,“可是…” 成蛟眼中寒光乍起,“吕不韦卑鄙无耻之极!”他看着初宁怆然道:“为了杀我,他连你的死活都不顾了!” 面对心灰意冷的成蛟,初宁也心烦意乱,不知所从。 成蛟回头看向驿馆里的涨天烟焰,忽然,他将手中的符令扔了出去。 初宁大惊失色,“你怎么?” “他想我们都回不去!”成蛟失笑道:“我们都回不去了。” 黑魆夜色下,星流火光滔天,初宁定定注目着成蛟,明晃晃的火光映照在他阴沉的侧脸上。初宁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看过成蛟,其实他的侧脸和嬴政很像,高挺的鼻梁,冷峻的眼眸和柳叶般的丹唇。 但初宁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神情骇人的成蛟。 成蛟并不在意初宁担忧的目光,他伸手解下身上寻夏为固定他手臂而给他绑着的布带,他面无表情地扔下布带,而后诡谲一笑转身走向黑暗。 初宁怔忡地捡起地上的步带,却不敢再追上去。因为就在成蛟无端转身的瞬间,初宁看见了他阴戾面容上隐伏着杀意的凌厉笑容。成蛟从骨子里透出深深恨意,第一次让初宁感到了惊惶不安。 火毫无疑问地带来光明,但它也释放了更多未知的黑暗。 驿馆意外失火,成蛟和初宁险些遇险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咸阳,嬴政立即下令严查失火原因。有兵卒在驿馆附近搜寻到符令,立即交给了当地的野庐氏(候馆的官员)。野庐氏噤若寒蝉,他不敢向上汇报也不敢隐瞒,便让那个兵卒悄悄带着符令去面递给吕不韦。 兵卒喜不自胜,以为捡着了一个可以让自己升官发财的宝贝,殊不知那根本是一条不能回头的死路。吕不韦拿到这枚失而复得的符令后,立即就处置了那个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兵卒。 吕不韦握着符令疑窦丛生,此前讹言肆虐,他曾派人于河东暗杀成蛟却不得,讹言平息后,他姑且放过成蛟。可是如今竟然有人想假借自己的手来除掉成蛟,是谁想要一石二鸟呢? 一阵冷澈晚风拂来,吕不韦心中倏然一惊,但他很快按住了这个念头,如果是嬴政,那这个符令现在不会是在自己手里,而会出现在廷议之上。吕不韦略一迟疑,脑海里浮现一个人猖邪的笑容,他冷道:“我倒是小觑了他!” 寒冷的初冬里,雄壮肃穆的咸阳宫在断断续续的风波中更显神秘。祖太后等人因为晏迟是了解内情的,而嬴政因为林晟厉更是全然知晓,但他们却都各自装着不知情的样子来相互试探。如此,原本就复杂的局面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廷议之后,赵姬借口夏姬沉病难愈,借口留下侍奉,故而没有立即返回雍城。意外传来,赵姬便派人悄悄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夏姬,意外蹊跷,夏姬深知这绝对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如今嬴政和成蛟兄弟不睦,她一想到这些,身体就更加难捱了。 赵姬名义上侍奉夏姬,却常常带着嬴政去向华阳问安。这一日,他们又到华阳宫中,叙话之时,寺人送来蓝田郡守的上书,称长安君和楚王孙已到蓝田,不日就将回到王畿。 嫪毐闻言胸中气愤难平,他又在心里咒骂道:“那些刺客简直废物!区区两个小孩都杀不了!”回到甘泉宫屏退众人,他便立即撺掇赵姬,“初宁就要回来了,如果她心意未变,难道你真要她做你的儿媳?她是可从小就仗着华阳的宠爱而不怎么敬重你的!” 赵姬叹道:“政儿心仪她,我又能如何?” 嫪毐气愤道:“那等日后他们夫妻一条心,咱们就真的永远别想回咸阳了!” 赵姬无奈只得到建章宫见嬴政,她紧紧拽着嬴政的手,“政儿,现下局势多变,那楚女已来多日,你万不可再耽搁了!” 嬴政默然,半晌才语气生冷道:“昌平君位尊职重助理万机,寡人以为初宁更为合适。” 赵姬犹豫了一下,劝道:“不管是初宁还是云容,现在只要是祖太后给你的人,你都要接着以收人心揽权势,如此方可谋图来日!” 嬴政缄口不言,殿内芝兰芳香弥漫,本是沉心静气之效,此刻却压抑至极。讹言一事已过,嬴政虽然不再计较,但也同赵姬疏离了许多。赵姬心知他们母子情分不复从前,因而也不多言,只道:“昌平君权已甚重,政儿自己权衡吧。” 翌日下午,嬴政事毕便来华阳宫问安。祖太后小憩未起,嬴政便在华阳宫中闲步等待。葭草吐绿头,正是云淡日寒,嬴政忽然有些羡慕天边那一抹徘徊的浮云,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性地走到了初宁往日所住的碧萝居。岑寂清冷的庭内树叶稀疏,少了往日欢悦。一瞬间,思念凄涩袭上嬴政心头,碧萝居的美好清澈一直是他在这咸阳宫里唯一可以稍许安心的去处,如今似连这里都要隔绝了他。 云容听闻初宁遭遇失火意外,便被吓坏了。初宁是她的阳光和希望,如果没有她,那这咸阳就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万幸初宁福大无事,但她仍旧担心,只盼望初宁能够早日归来。 如华扶着云容庑廊坐下,“今日天晴,少主也出来透透气。”见云容只是淡淡的笑着,如华便知她心里依然是放心不下,便道:“让我猜猜少主现在最喜欢哪首歌?” 云容望着宠溺地望着如华,如华缓缓而歌,“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云容终于粲然一笑,伸手刮了一下如华的鼻子,“你也学得如此淘气了!” 如华这才朗然笑道,“少主就是该这样开心一些,王孙就快回来了,要是王孙回来看见少主为她忧虑憔悴,她又该要不放心了,说不定还会责骂我。” 云容笑道:“初宁不会的,她可舍不得责骂你呢!”正说着,云容忽觉身后似有瞩目,蓦然回首,竟看见神清气朗的嬴政正伫立在院外。 云容和如华皆是一惊,她们赶紧起身来到廊下行礼。 嬴政稍一抬手,“免。” 云容恭敬道:“小臣未曾通传大王至此,云容怠慢,有失远迎,还请大王赎罪。” 嬴政道:“寡人行至殿外,隐约听见里面有异地音韵传出,甚是惊异,故未让人通传恐其惊扰。”他的语气比往日里温柔了不少,“原来君女也喜郑卫之音。” 云容微微垂首,“吾不知秦宫中雅乐,这才冒昧了。” 嬴政笑道:“无妨,原初宁在宫中时就爱唱这些。” 云容听见初宁,惴惴不安的一颗心才平静下来,“吾也是曾听初宁唱起这郑卫之音,觉得耳目一新,美妙异常。” “这事倒没听汝说过。”嬴政收起笑意,“君女似乎清减了不少。” 如华偷眼瞧着嬴政,见他虽面色郑重,却全无素日里的严肃冷淡,便道:“大王容禀,君女自听闻楚王孙遇失火意外,便一直担忧不已,不思饮食,这才消瘦了些。” 嬴政轻轻颔首,“屋外冷,进内叙话吧。” “诺。” 蒙恬在楚国时的来信大多是楚国见闻,甚少提及初宁。嬴政碍于情面,也不多过问,但其实他甚是好奇,今日正好可以从云容这里多了解。初宁在楚国还真是没有闲着,二人不知不觉聊到了哺时,直到元安领着寺人送来膳食,他们才讶然不犹间已经过了这许久。 元安道:“大王,祖太后睡起听闻大王在君女处叙话,便特意让我准备些小食给大王和君女,还有这桂花蜜酒,可是祖太后月前亲自特酿的,大王必得尝尝。” 嬴政颔首:“王祖母心意,寡人定当一尝。” 第47章 初雪 大火直把驿馆烧了个干净才停下来。 那夜,初宁和成蛟只得安歇在侍卫在驿馆旁边草坪空地上扎驻的帐庐里。 初宁始终纠结那枚符令,她道:“还是该留着那符令,不管他是不是无辜,至少我们捏了个他的把柄在手里。” 成蛟似笑非笑,“你觉得他还会对我动手?” 初宁担忧地看着他,“这可说不准。” 成蛟淡然道:“既然我们都无碍,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吧。” 初宁又惊又诧,这可不是往日里成蛟会说的话。初宁心中有百般疑惑,却不知从何问起,她怕自己一问,反倒又掀起风浪。 成蛟见初宁疑虑不安,又含笑道:“我也不想再多生事端,等到祖母身体康健了,我还是回我的河东,我都如此做了,到时候一切应该都会平静了吧。” 初宁颔首,“只要我们心里有谱,严加防范就好了。” “然,”成蛟忽浮起一丝苦笑道:“幸好这次有你细心机敏,在门楼发现那些不轨之人,我才可逃过一劫。” 初宁抿唇,心虚地笑了笑。 成蛟转头看向漆黑的帘外,眸光沉沉地叹道:“黑夜一直都静谧却未曾安详。” 那些黯然神伤的心事都藏进了深邃的黑夜,使得夜凉如冰。 虽遇意外,但成蛟仍不愿耽搁,向当地的野庐氏说明火灾后,他们便立即启程了。当他们行至蓝田时,接到昌平君的信笺。信上说,吕不韦自己承上了那枚符令,称是兵卒在火灾残迹里发现的,他不敢隐瞒。但他也不知为何吕府的符令会出现在阴晋驿馆。吕不韦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派人在阴晋驿馆谋杀长安君,符令一定是有人故意横被诬罔。因为没有更多的证据指控吕不韦,成蛟和初宁又平安无事,大王便也只是斥责吕不韦御下不力管事不严。 成蛟沉声道:“吕不韦这招以退为进真是高明,他又逃了过一劫。” 初宁道:“是你放他这一马,愿他能明白,只要他不再执迷不悟,彼此也就都相安无事了。” 成蛟思索片刻,放下信笺道:“初宁,你还是那样打算吗?” 初宁一时没得领悟,疑问道:“哪样?” 成蛟轻缓开口,“要我娶你。” 初宁微微诧异,“这是自然,怎么,你现在不愿了?” 成蛟唇边浮起浅浅的笑容:“我不想连累你。” 一丝惆怅掠过心头,初宁鼻中酸涩,眼里泛起微光,但仍笑道:“可我偏要赖着你!是你说没人敢娶我的,真到了那一步,你就得娶我。休说什么连累,小时候我总欺负你,现在长大了,就该我保护你了。” 成蛟温良一笑,“那不是你欺负我,是我让着你罢了。” 初宁恬然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是赖定你了。” 两人相视良久,彼此心意了然,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不由得笑出声来。岁岁年年,世事杳变,幸在他们的情意始终如花似梦般美好。 冬来凄清萧索,冷流滚滚催人心寒。车马一路奔跑,苍茫远处终于出现了咸阳雄峻崇崒的城垣,它庄严肃穆地屹立在那里,如同坚不可摧的崔嵬山峦。 初宁遥望咸阳心里生出些莫名的焦躁,忽地看见自己离开的时候,那时候翠碧可望,而现在眼前已是天凝地闭。时光匆匆白云苍狗,从不随人心意。 进入咸阳便觉不对,兵卒黎民均着素服,成蛟见状心中不安,忙下车询问,守卫行礼应道:“夏祖太后已于两日前薨逝了。” 成蛟矍然失色,几欲昏厥,站在一旁的寻夏赶紧扶住他。 两行不知所措的热泪从成蛟脸上滑落,渲染出悲痛的雾气,“怎么会这样?祖母怎么能都不见我一面?” 初宁看着悲痛欲绝的成蛟,不免又想起了逝去的祖母,不由得也湿了眼角。她突然觉得脸颊一点冰凉,抬眼望去,阴沉的天空中忽然落起了零零星星的雪子,玉屑似的小雪花在萧萧的朔风里盘旋飘落。这个悲伤的冬季终于不慌不忙地酝酿出第一场冷彻心扉的雪。 雪越下越大,成蛟颓丧地立在原地,像是一个迷了路无家可归的小孩,只能被这散落无止的雪花裹挟隐没。初宁走过去,拍开成蛟肩上的雪花,轻声道:“回宫去吧!夏祖太后最不喜你这样消沉的。” 初宁牵起失魂落魄的成蛟踏上回宫的路,这条路他们一起走过千百次,却从来没有今日这样的沉重。行至宫门,见城楼旗杆挂着的白色招魂幡正随风翻滚,宫内外也皆是白麻装饰,纵目苍白茫茫让人更加无能为力。 灵堂设在公宫大殿内,一具金丝裹楠木的棺材摆放在灵堂正中,守丧的世妇宫人哭泣声哀哀不绝,深沉的肃穆似要把人压碎。成蛟肝肠寸断地跪倒在夏祖太后灵前,楚太妃扶起成蛟,引他去梳洗换服。初宁向灵柩深深行了一礼后也被元安引至后庭去见华阳。 出了灵堂,元安小声道:“王孙此行可是把祖太后担心坏了。” 初宁定下心神,“祖太后可是要罚我?” 元安道:“现下自是不会了,祖太后早已消气,云良人侍奉在侧,祖太后深深欣慰。” 初宁怔然停下脚步,“黄良人?” 元安低低道:“王孙还不知?就是君女云容,日前大王临幸了她,便封她做了良人,赐居睦霞殿。” 初宁竭力压住几乎要蹦出头的心跳,勉强一笑,“云容得大王喜爱,确是好事。” 元安知她心意酸涩,便劝慰,“王孙来信上说黄良人是个极好的女子,故而祖太后也格外疼惜,黄良人因此也才得大王多看,日后和王孙也好多个照应。” 初宁几乎要站立不住,紫莲忙扶住她,初宁缓了一缓才凝声道:“我明白。” 大雪仍旧无声地纷飞,初宁伸手接过一片雪花,那小小的一朵白落在她的掌心,慢慢融化成一颗晶莹的水珠,同她心底的期盼一起潸然滑落。 初宁是预想过这样的局面,但是当现实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她还是难过无比,一颗心似被冰透,无法再跳动了。只到她见到立在殿前焦急等待的云容,心才又倏地一跳,伤心之余脸上还是不由自主笑起来。初宁并不怨云容,只是对嬴政的来者不拒有着深深的失望。 云容见着初宁,只愣了片刻,她便立即上前来执起初宁的手,含泪道:“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初宁忙拭去云容脸上惊喜交集的泪,“姐姐又哭又笑的,可不好看了。” 正值丧期,大家都不敢太过喜形于色。元安见两人情真意切,也放心下来,接口道:“良人绝世容颜,不管怎样都好看的。两位主子还是快些进去说话稳妥,祖太后和君上夫人都等着呢,王孙赶了这一路也得歇歇才好。” 殿内炭火融融如阳春三月。一家子人都在,初宁刚进门,母亲英嬴夫人就起身来抱住她上下仔细打量,“怎的瘦了这许多?本是好端端的非要去…” 弟弟熊睿也跟着贴过来小声道:“阿姊怎么能丢下我独自远游?” 初宁摸着弟弟的头,眼泪是再也忍不住了,她柔声道:“稚子!” 昌平君坐在一旁沉声道:“出去一番还是没有规矩?可曾行礼了?” 英嬴夫人帮着初宁抹掉眼泪,初宁立即规规矩矩地向着正殿坐着的华阳祖太后和她下首的父亲行礼。 华阳见初宁和云容一同进殿本是欣慰,可又瞧着初宁身形憔悴,安慰之余亦不免疼惜,便道:“好了,回来了就快来坐下吧,瞧你母亲心痛得。” 初宁颔首和云容一到在昌平君对面坐下,她抬眼就对上了一脸严肃的昌平君,父亲虽没有笑意,但他深切的目光里却满是关怀。暖意悄然漫上初宁心中,无论这个寒冬多么惨淡无情,自己还有这一屋子的温馨。但由此,她便更加心疼成蛟和嬴政。 事情过了这许久,昌平君的怒气早已被担心磨平,自还是少不了要责骂一下。初宁虽不恼云容,但心里始终别扭嬴政,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颗心惶惶不安,只得三心二意地应承着父亲的训斥。 “妹妹?”云容的声音把初宁从纠结中拉回,“你先随我去换上素服。” 云容带着初宁走到后殿一间宫室,刚一进门,云容就道:“妹妹,你听我解释…” 初宁含笑浅浅:“姐姐,相知无远近,你我的情意和我与大王之间各是各的。你来此本就是为了两国联姻,我不怪你现在的身份,我只是对大王很失望。但是于你,我自是想你在这里能过得好。”她深吸一口气问道:“大王待你还好吧?” 云容轻声道:“大王本就是孤冷性子,且他的心本就不在我这里,与我相敬如宾便是好的,我也自在。” 初宁脱下裳裾,摘下祖母的玉佩和配饰,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素服,云容拉着她坐到妆台前,一面轻轻给她梳着头发一面道:“我知你心意,但你真的误会大王了。”她看着满目惊疑的初宁,继续说:“我自来到咸阳陪伴祖太后,与大王也只是他来华阳宫来问安之时才偶尔相见。若要说话,也都是他询问你在楚国的事情。那日听闻你们遇到了大火可把我担心坏了,如华想逗我开心,便学着你的样子唱《山有扶苏》给我听,没想到被恰巧路过的大王给听见了。他说从前你是最爱唱这歌的,便又进来和我聊了许多你的事情。到了小食时分,祖太后派元安送来酒食。可是我们都没想到那酒极烈,不过一点就让人神志不清了,之后不知怎么的就...翌日我们都未想到,祖太后便让大王定要给名我分,我如今身份其实也非大王本意,这便是其中原委。” 初宁心道果然是祖太后使的法子,她看着镜中微微羞涩的云容,心中五味陈杂,事到如今,还能分得清谁对谁错吗?只是可怜云容,终是被困在了这里。 知晓这些经过,初宁心里平静了许多,她拉过云容的手道:“姐姐,我知你为人,我们之间必不能为大王而生分了,只是现在实是苦了你。” 云容含泪莞尔道:“你回来就好,我只盼着能与你相伴。” 初宁心头一热,不由得紧紧握住了云容的手。 云容又恳然道:“在那之后,我也没再见过大王几面。不过那日下午,我们聊了许久,我瞧着大王的神情,我觉得他心里是真有你,可他是王,于情以外,也还有诸多权衡,你该是懂得的。” 初宁语意酸苦,“我知道。”她懂得嬴政的不易,但心中依旧困扰,“大王自幼坎坷,他心在朝政,事从权宜我都明白,可是当这些算计落到我自己身上时,我的心里就跨不过这道坎了。我宁愿他不待我这样好,我也不想情意一番尽是利用欺骗。” 一声渺茫的叹息刺破室内袅绕的和暖,窗扇之外,绵绵的白雪自顾自飘飘悠悠地漫天飞舞,似乎没有尽头。风雪中,唯一那株紫荆为这充冰天雪地的冬日增添一线生机。 第48章 重逢 雪下了很长时间,天地茫茫皓然一色,直击人心的凛冽苍凉。直到入夜,大雪才倦了,默默落尽在黑夜里。初宁听闻成蛟一直守在夏姬灵前,放心不下,便前去探望。 清冷月色下到处都是银装素裹,萧索凄美。 成蛟将灵堂守丧的世妇宫人都遣到侧殿,独自一人在跪在灵柩前。初宁看着成蛟于煌煌烛火下孑孑落寞的背影,心里像插了无数根的银针般刺痛。 成蛟面容苍白严峻,神情和屋外白雪一样冷酷。初宁走到他身边安慰道:“我知道你伤心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要过,如果夏祖太后在天之灵看见你哀痛损身,她怎能安息?” 成蛟泪眼溟蒙道:“小时候调皮捣乱,母亲每每罚我,我不服气便会跑到祖母那里,因为祖母总会护着我,喂我好吃的糕饼,给我讲有趣的故事。我俩在外面玩闹弄脏了衣裳,不敢回宫,也总是先去祖母那里,把身上弄干净才敢回去...”成蛟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初宁闻言也心生感慨,夏祖太后的确一向待他们最是宽容亲和,而如今她却孤独地躺地在眼前的棺材里。想到这些初宁也不由心绪一沉,她轻轻拍着成蛟的后背,“所以你更要好好地活着以慰她的慈恩。” 暗夜里又飘起飞雪,点点雪花与风起舞似又开始呢喃絮语。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熟悉低哑的嗓音从身后缓缓传来,“回来了?” 初宁闻声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个声音她思念许久,无比熟悉。 成蛟擦掉脸上的眼泪,起身行礼道:“拜见大王。”初宁也跟着起身行礼,嬴政上前伸出双手扶起他们二人,他紧紧握了一下初宁手腕,沉声道:“免礼。” 初宁抬头看着神寒形削的嬴政,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一瞬间,心中涌起百般滋味,泪水已浸湿眼眶。她想象过很多次自己与嬴政再相见时候的场景,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再见到嬴政时候,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齐衰杖期丧服。 嬴政走到夏姬灵前深行一礼,郑重祭拜之后才道:“祖母走得很安详,王弟不必太过忧心。”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祖母一直挂念着你,她临去之时曾有交代,你我兄弟应当相互扶持。如今你回来了,就当为国效力,不可再任性。”说着,他瞥了一眼初宁。 成蛟泪痕阑干,却道:“臣弟才疏学浅,贪恋享乐,愧对大王呵护不弃,只想此生与寻夏闲云野鹤图个闲情雅致,还请大王成全。 初宁睁大双眼,惊呼道:“成蛟…” 成蛟打断她:“我意已决,你们不用再劝我了。此生我非寻夏不娶,这一点不管发生我都不会改变的。” 成蛟显然是将自己推向了嬴政。初宁心头一酸,想起成蛟温良的笑容,“那不是你欺负我,是我让着你罢了。”不由得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嬴政注视成蛟良久,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王弟心伤胡言,寡人不会放在心中,待至祖母丧事完毕再言此事。” 堂内安静了一会儿,嬴政又转身问初宁道:“许久未见,宁儿一路无恙乎?”他凝视着初宁,千言万语的想念在心里转了转,最终于这悲喜交加的重逢,只化作嘴边淡淡几个字。 初宁行礼道:“有劳大王记挂,初宁一切安好。”她停了一下,又恭敬道:“夏祖太后高年荷庇,藉得安康,还请大王节哀。” 嬴政颔首道:“夜深了,你们还是早些回去休息,这里自有世妇宫人们守着。” 成蛟道:“此前我任性出走,伤了祖母的心,现在我想在这里多陪陪她。” 初宁默然立在一旁,心中暗暗忖度,经过讹言和刺客之事后,大家虽然面上再无多言,但终究是生分了些。感慨之间对上了嬴政探寻的目光,她犹豫片刻,低头踌躇道:“我在这里陪成蛟。” 嬴政施然负手,冷冷道:“也罢。尔等自便。” 成蛟的声音被昏暗的火光压得很低,语意坚决不容抗拒:“初宁,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初宁哑然,成蛟看来是下定了决心。她感到身后一直有灼灼目光逼视,不敢回头。现在真还是进退两难了,无奈她只能尴尬地应道:“好,你万记好好保重。” 嬴政注视着初宁,直到她转身过来,才向堂外走去。屋外飞雪正甚,本应该等在堂外的寺人也不见踪影,只余寒风送来的淡淡梅花清香。 初宁跟在嬴政身后慢慢行走在殿外长廊,脚步不由自主地想要跟上他的步子。初宁不觉感触,怎么心里明明懊恼他,却还同以往那样想要靠近他。这样的习惯让初宁突然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少时,她总这样跟在嬴政身后,在厚厚的积雪上,一步一步踩着他的脚印去寻那最深处的一点红梅。 陷入回忆的失神让她没有发现嬴政忽然停了下来,她猝不及防又撞到了嬴政的后背。 嬴政施然转身,“还是这般莽撞,亏得蒙恬还说你在楚国长大不少,依我看还是那个样子。” 心中忧疑化作怨与怒再也忍耐不得,初宁怒道:“我本就不是小孩子!” 嬴政笑道:“脾气也长进了。”说着,伸手想要抚摸初宁乌黑的秀发。 初宁愣愣地退后一步,躲开他的手,低道:“是,我本就性烈如火,比不得云容姐姐和婉温良。” 嬴政黯然失神,他无力垂下手来,深深凝望初宁,“她...” 初宁断然打断他的话,举眸看向他黑黝的双眼,“大王既已纳云容姐姐为妃,就要好好待她。” 雪花簌簌地飘着,原本幽幽暗淡的月光,被雪花衬得一隐一显,愈发清寒冷艳。沉默良久,嬴政喃喃道:“那你呢?” “我?”初宁深吸一口气,她原本早在心中想好的说辞,政哥哥择以良人,妹妹也可放心纵情山野了。但于这重逢的时候,千言万语都被嬴政的目光搅碎。她心底乱糟糟的,只赌气道:“这话该是我斗胆来问大王的。” 嬴政朗然自若,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地静静道:“若非是我的冠礼一拖再拖,我早就向昌平君求娶你了。宁儿,我心中的王后只有你当得!” 一字一字重重敲在初宁胸上,听得她心头怦怦乱跳,却辨不得真假,她笑吟吟望着嬴政,淡然问道:“是吗?” 嬴政骤然凝眸,“你一声不响就出门远行,千里之外音信皆无,归来又是冷漠至此!初宁,你当真是全然不在意我了吗?” 初宁心中酸楚不已,她不知眼前人心意究竟如何,但奈何一听见他的这些话语,一颗心便似着了蜜地温柔下来,可坠到底了却是茫然无边的黑暗。初宁长舒一口气,不疾不徐道:“祖母离世前曾告诫我,君王都重江山社稷,难免有情无心,时日长久终究难逃情淡爱驰。祖母让我答应她,绝不嫁你,以免步她的后尘。” 嬴政愕然大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初宁。 两人沉默着相视片刻,初宁终于下了决心问出心中所疑,“大王心中的王后为何是我?是因为大王心悦我这个人?还是因为大王念及祖太后想让大王娶楚王孙这个身份?” 嬴政眼底蔓延出一种凌乱惘然的无奈,须臾,他蹙眉道:“你心中竟是这般想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看不见我对你的情义,倒只认为我会是一个无情寡恩的君王?”末了,他又忽然自嘲似的冷笑,语气森然道:“还是,你也信了那个讹言?” 嬴政的目光如同寒冰带着一股穿心的凉意在初宁脸上徘徊,令她悚然一凛。初宁没想到因为眼下时机不对,反而引起了这些误会,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嬴政从未对她有过这般冷怒。只诧异了一瞬间,初宁按下心中不安,立即回答道:“讹言荒诞无稽,我自是不信的。”她深知多说无益,于是索性不再辩解,只是潸然泪下地悲戚道:“只是我时常在想,如果我不是楚王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陪大王长大的宫女,大王还会不会如此待我?” 檐下灯火摇晃,嬴政的脸上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出手轻轻拭去初宁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宁儿,不要说这些傻话了,正是因为你是楚王孙,你才会是我喜欢的,恣意随性倔强率真的你。如果你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如同这宫里的其他人,你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独一无二的你了!” 这样恳切的回答让初宁意外至极,欢喜不已,可心里的欢喜还是无着无落的,这是她想要的回答吗?她怔在原地,只觉两颊一热,眼泪更加止不住了。 “宁儿,我知楚王孙是你心中的痛处,所以你不远千里也要去楚国寻个明白,因你不想做这个被遗下的王孙。”嬴政将她拥入怀中,“宁儿,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后,让你在这里名正言顺。你放心,你我少时相伴,不同楚王和你祖母之间,也不同这世上任何人。我势要做这天下之主,且我也绝不负你!” 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懂得你心中的困顿挣扎,已是难得,如果那人还愿意将你从挣扎中解救,那又是多么的珍贵。 心弦被温柔地拨动,初宁伸手环住嬴政的坚实身体,紧紧贴在他怀中,感受他的气息。 终究,这就是了。 翌日午后,大雪才霁。初宁因和嬴政谈开,人也松散了些。紫莲不免有些感叹,“我早说,王孙该和大王推心置腹地谈一谈的。” 初宁淡淡一笑,“可那时的我未必会信他现在所言,现在我才明白,幼时宫里贵女也不少,为何大王却独独只在意我,只愿和我亲近。” 紫莲微微踌躇,还是诺诺问道:“是因为祖太后么?” 初宁婉然开口:“是因为他觉得我和他一样身世曲折,所以才格外怜惜我。”她的语气轻软如同陌上云烟,“那时的我定然会推开大王由怜惜而生的爱,必定会固执到底。但现在的我,觉得只要不是利用就够了。” 紫莲劝慰道:“情之所起,哪里是能说得清道得明的。或许大王一开始是怜惜王孙才以亲近,日子长了,心动情悦也是爱的。” 初宁笑着点点头,转头看向窗纱外的雪白。她原不愿意为爱委曲求全,但她如今才发现自己早已无法自拔了。既然成蛟也说这世上纯粹的爱只有父母对子女,而自己对嬴政又是特别的,那就别管这爱里还掺杂了些别的什么。 纵然积雪下全是被掩盖了的黑暗尘埃,但在阳光的照耀下,它还是那么的熠熠生辉洁白动人。这样想着,那雪白里便出现一个人影,只听得进宝的声音,“王孙,楚太妃来了。” 第49章 岁暮 不过数月未见,初宁觉着楚太妃一下子老了许多。细长精致的眼角后又多了几道皱纹,苍白销铄的脸庞上挂着柔和虚弱的笑容,仿若风雪再大些,便能吹走她了。 初宁立即上前扶着她,“是初宁失礼了,该早去向太妃问安的。” 楚太妃携着初宁的手在软塌上坐下,笑道:“昨个儿,就想来看看你,但想着你们一家团聚,我也不便打扰,就今日雪停才来了。好了,我们也不再客气这些,我来是想问你,那个舞姬是不是在你这里?” 初宁心知是瞒不过她的,便道:“是。是初宁擅自作主,太妃气恼便怪我罢。” 楚太妃唇角微扬,“祖太后都容了她,我也碍不得什么了。”她紧握着初宁的手,“祖太后说你自个儿主意大,是谁也做不了主的,所以我今日来亲自问一问你。” 初宁隐约猜到,但还是问道:“太妃想问我什么?” 楚太妃道:“成蛟的公子妇我一直就是属意你的。自小,你与成蛟便亲厚无间,相处得惯。如今你也喜欢那舞姬,也正解了我心中的忧虑。初宁,如果你愿意,待国丧毕,我便向你父亲提亲。你不知道,你去楚国这段时间,我可是听说又不少人前来向你父亲求亲,把我给担心的。” 初宁吓了一跳,她瞠目道:“太妃所闻可真?为何我没听父亲提起过?” 楚太妃含笑,“大约是他也没定下主意,便也略了告诉你。”她关切地看着初宁,“我的提议如何?” 初宁这才回过神来,“太妃今日所来,成蛟知道吗?” 楚太妃的笑容一时僵住,初宁便明了地笑道:“太妃也许误会了,其实我与成蛟只是情同兄妹,并无过甚情意……” 两人正说着,外头来了个寺人着急道:“禀太妃、楚王孙,长安君在灵前晕倒了。” 听见这个消息的寻夏再也藏不住了,她从帷帐后跑出,赧然行礼,楚太妃忧心如焚,也不看她,只冷冷哼了一声,便匆匆赶往灵堂。 成蛟已被送往灵堂后殿安置,他躺在床上眉头紧锁,楚太妃见状更加担忧,见寻夏跟在初宁身后,便破口大骂,“都是你这个狐媚子害了我儿,还不赶紧滚出去!” 初宁赶紧安抚楚太妃,让紫莲也先带着寻夏到外室等候。过了一刻,医官匆匆赶到,为成蛟看诊。他把过脉后,又行礼道:“君上乃是旧伤未愈,加之劳累过度,睡眠不足,才支撑不住。往后要注意多休息,否则这手臂恐会留下顽疾。” 刺客之事已经尘埃落定,成蛟的伤无疑是楚太妃和初宁不敢言说的心病。楚太妃也是同成蛟一样的心思,加之她也本就是温柔性子,不愿与人争执,也就默默咽下了这委屈,只盼着成蛟能平平安安。 楚太妃几近怔忪后才抹掉眼泪道:“有劳医师为蛟儿医治,我定会看好他的。” 医师应诺退到外室为成蛟梳理药方,楚太妃又忍不住垂泪,初宁安慰道:“成蛟本是身体强健,只是近来心伤才会如此,好好休养定能康复的。太妃也不必太过焦心,否则成蛟好起来,您又焦出事情了就不好了。” 成蛟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初宁便招来寻夏在旁照顾,楚太妃见寻夏在成蛟身边伺候得仔细,对她的态度也稍稍好了些。 三日后,成蛟终于醒了,他看着床前担心自己的众人,只是开心地笑了,“我做了好长一个梦。” 楚太妃宠溺地摸摸他的脸颊,含泪笑道:“傻孩子。” 自此,成蛟便被楚太妃牢牢拘在羽阳宫养病,一步也出不去,好在楚太妃允许寻夏侍奉在侧,因此成蛟也才听话些。 雪又断断续续地下了三日才肯好生休息,兰池宫的梅花是冰雪寒天里最美的点缀,于是初宁便折了几枝灿烂的梅花去看望成蛟,她为数不多的红着脸对成蛟讲述她与嬴政的决定。 成蛟对此并不意外,“我就说王兄何其幸也。”他淡淡一笑,问道:“初宁,你喜欢王兄什么?” 初宁心中蓦然滚热,她沉吟片刻道:“小时候,我只是觉得他不同于这宫里的任何人,后来,这种不同不知何时就住进我心里。” 后来,她明白,他的不同是与自己一样,都是用一张倔强孤傲的面具用来掩饰自卑,而终有一天,他们会亲自撕下这张面具。 成蛟的笑意依旧和煦,“你安定,我也可放心逍遥。” 这一年的冬日格外严寒,但也就这么寂静过去了。 辰月伊始,春风脉脉芽蘖初生,嬴政在杜原之东厚葬了夏姬,依着夏姬向东可以看到儿子,向西可以看到夫君的夙愿。 送葬的队伍哀声迤逦地出了王宫,华阳独自站在复又空空荡荡的灵堂前,只觉廓然空阔,她轻笑道:“连你也去了,从前交好的,不交好的都走了,竟只剩我一人了。如今春光淡沲,我怎么却有些怀恋以前繁花似锦争妍斗艳的日子呢?” 华阳走到停灵的位置前,地毯上棺椁压过的痕迹还未消散,黯然之感油然而生,“不知何时,我也会躺在这里。等我到了那里,咱们就又热闹了。” 人生就是这样,繁华一世,终归是要归于空无的。 依周礼,男子二十而冠,然天子诸侯为早日执掌国政,多提早行礼,可因为一直有赵太后和相邦执政,嬴政的冠礼便被拖到二十岁。而今,又因为讹言的影响和夏姬的葬礼而再度推迟筹备。赵姬在葬礼之后,又借口宫中多扰,故回雍城将养。赵姬与吕不韦分隔两地,嬴政自然是高兴的,可一日退朝后,嬴政又神色郁然地来到碧萝居。 初宁见他神色有异,就问了几句,但是嬴政只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初宁遂撇开他,自顾自倚在牖边翻看《论语》。 嬴政见状便凑过来,语气里透着不悦:“相邦早年命令他属下门客编撰传世着作就快要完工了。说是以儒家和道家的思想为主,集名、法、墨、农、兵、阴阳家思想学说为辅。到时,你看他那一卷便够了。” 从前嬴政和吕不韦政见想法不同,也不会如此不快,如今他们真是疏离了。初宁忍不住打趣道:“那好啊,融诸子百家学说精华为一体,也省得我看翻看各家着作了,是吧?政哥哥。” 嬴政微微蹙眉,口气肃然道:“我不需要他来整理治国方略。” 初宁笑着挽过他的手,拉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政哥哥需要以法治乱来平定天下动荡,可我不是需要这些东西来修身养性吗?” 嬴政不由失笑,“是我不好,竟忘了这事。” 初宁莞尔,“历来各国有才之士都时兴着书立说以流传天下。相邦如此,应也只是想让自己天下闻名永垂青史吧。再者说,秦国的国政如何,岂是几卷竹简能够左右的。” 嬴政沉默片刻方才颔首,他低头目光触及到初宁腰间佩着一块陌生的玉佩,心下一动,解下玉佩问道:“这便是那枚玉佩?” “嗯,祖母和楚王的并蒂芙蓉玉佩。”初宁突然红了脸,低头道:“楚王将它赠与我,希望我能与我此生所爱,结缘相伴。” “那该是你我一人一半的。”说着,嬴政便分开了玉佩。 初宁红着脸,一双清澈水灵的眸子探进嬴政心底,“若是系上了,便不能再取下。我懂得国朝前后皆需制衡,以后政哥哥身边也会有很多女子。”她伸手放在嬴政胸前,“但我要你心里始终只有我一人。” 这般恳切单纯的真心让嬴政万分动容,他紧紧握住胸前的小手,将初宁揽入怀中,含笑允诺,“好。我答应你,心中只有你一人,现在如是,将来也是。” 那是无比静和美好的一天,清风揉着阳光微微地吹拂着,如花香般的柔软不由弥漫,彼此的心田上齐齐开出一朵并蒂芙蓉。 转瞬间严冬已逝,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嫪毐原本以为初宁负气出走,和成蛟一起回来又接连遇刺,她与嬴政之间该有很深的矛盾,可没想到两人转眼便又和好如初。甚至,初宁还和黄良人情同姐妹。这让嫪毐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是否小瞧了初宁。也是,从小在深宫中长大,又怎会是个只追求爱情的单纯女孩呢? 入春后本是好时节,云容从楚国带来的紫荆花枝移栽到睦霞殿的院子后,也渐渐习惯了秦国的风土,抽出了新的嫩芽。但云容却总是身感不适,整个人恹恹地,胃口也不好了。 初宁有些担忧:“这还未到盛夏时节,姐姐怎的就失了胃口?还是招医官来看看。” 云容含笑:“夜里时冷时热的没睡好,着了凉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服些姜汤就好。” 初宁自不会依她,“那不行,姐姐素来身子弱,只是风寒也不能大意。紫连,你速去招孙医师来。” 两人说笑了一阵,孙得力赶到,行礼之后,初宁道:“姐姐近来总是倦怠,也不爱吃东西了,医师你快给瞧瞧,到底是怎么了?” 孙得力立即上前请脉,他号过右手,又号左手,过了好一阵,才起身含笑道:“恭喜良人。” 殿内都是些懵懂女孩,听见孙得力这话,一时都没明白其中含义。孙得力遂又深揖一礼,“恭喜良人,良人已经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云容一怔,满脸红晕,“你说我有孕了?” 孙得力道:“只是良人身子虚弱,需得好好静养才是。” 初宁愣在原地,直到云容向她伸出手来,她才回过神,心中有极难咽下的酸涩,但也有最真挚的欢喜。云容若诞下大王长子,那她的在宫中的地位也稳固了。 如华和紫莲招呼孙得力去外殿,请教该如何照顾孕妇,殿内只余两个从相知走到相惜的挚友。 初宁在云容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恳切道:“恭喜姐姐。” 云容问道:“妹妹可是难过了。” 见云容目光盈盈,心中的酸涩渐渐散去,初宁如实笑道:“是有些酸的,但是也为姐姐高兴,如此,姐姐在秦国立足又多一重便稳。而且姐姐的孩子,我自然是要做干娘的。” 云容粲然一笑,“妹妹日后是孩子的母后,这自然是我们的孩子。” 初宁慭慭然伸出手,轻轻抚着云容的肚子,“这里面有个小小的人儿,真是可爱。” 云容眸光微动:“有了这个孩子,我又多了一个希望。” 初宁颔首,“嗯,这是我们的希望。” 云容有孕,自然是宫中的大喜事,传言比风还快,过了些时分,华阳也过来看望云容,她十分高兴,也非常谨慎,亲自打点了睦霞殿的养胎事宜,郑重嘱咐上下都已加倍细心照料并对云容道:“孙得力的医术是极好的,人也靠得,你就放心吧。” 接近黄昏,嬴政才匆匆赶到睦霞殿,他入内看见云容和初宁正把手言欢,亦是惊喜难言。 初宁心中忽然一动,回头便对上了嬴政喜悦的的双眸。 二人赶紧起身行礼,嬴政难得的有些紧张,“免!”说着,他扶起云容,温声道:“你可得养好身子。” 虽然初宁心里早有预备,但是眼见这情景,还是有绵绵的愁苦涌上来,可既然不舍两厢决绝,这样的情景,以后她就还得忍受千般万种。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柔声道:“恭喜大王。” 嬴政略微一怔,笑而颔首道:“好!甚好!” 第50章 出征 东方化雨,润物无声,万物在春雨柔情地浸润下都获得了新生,可云容这个孩子却怀得十分辛苦。她一直恶心呕吐,连日来服用四物汤也无济于事。 华阳祖太后为此大为关火,把医师院上下一干人等狠狠地批了一顿,要求他们必须拿出个法子来,于是孙徳力让召集医师院的所有人包括学徒一起来商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学徒夏无且在听闻了前辈的叙述后道:“虽习以补肝以生血,但小人翻阅云良人的病案,良人自入宫以来胃口素来不佳,身体虚弱畏寒,受孕后子食母气以舒,良人甚不能以应,肝越急逆。小人愚见,可以当归、苏子、人参、白术、白芍、麦冬、茯苓、熟地、陈皮煎水服用,补气于补血中,补肾顺肝益气,足阴以制阳,应能有益于良人。” 孙德力斟酌一番后,又命添了砂仁和神曲两味药一起煎药送给云容服用。连用了几天,云容果然好些了,不再见食憎恶,也能好好吃下些东西了。云容渐渐好起来,华阳祖太后总算是放心了些,便厚赏了夏无且。孙德力见这年轻人聪颖心细,便收他为徒,着力培养。 云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华阳便让她少出宫走动,就在自己院子里散散步。 这一日,初宁扶着华阳太后从睦霞殿慢慢走回华阳宫。华阳见初宁这些日子来为云容担心着急再到高兴,颇为感慨,便道:“我们初宁啊,总算是长大了。” 初宁嘟嘟嘴,“我可不想长大呢。” “哦?”华阳打趣道:“那也不想嫁人了?” 初宁害羞低头,“还早呢。” 华阳含笑,“近来又有不少人向你父亲提亲,我听你父亲的意思,在众多提亲者中,他挺中意魏王。” 初宁登时一愣,“魏王?”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他长身玉立手持玉簪,温声和煦,“待我回国继承王位,便迎娶你做我的王后可好?”她心中惊讶无比,魏增竟然还记得这句话。 华阳道:“魏王与你也算旧识,想来也是有情与你,加之有我和你父亲在,他必定会好好待你。” 初宁四下一顾,除了元安和紫莲,其他寺仆都远远跟在身后,她急切道:“祖太后,你知道我的,我只想嫁给政哥哥。” “我自然也想你留在我身边,可是应以大局为重。”华阳突然加重力气握住了初宁的手,“可还是那句话,权势比一颗猜不透的心更牢靠。” 初宁反驳道:“可祖太后又能断定魏王会比大王更真心吗?那他也一样不可靠。” 华阳衔了一抹和煦如牡丹的笑容,“男人的心永远不要去猜,也别想去靠!你要做的就是管住的自己的心,不要沉沦于虚幻的爱中,只需把权势揽在自己手中即可。你若嫁给魏王,我自不用担心你沦陷。可若是大王,你还能镇定地把握自己的心吗?” 华阳嘴角上扬的弧度似轻柔皓月般完美,可初宁却觉得她权衡世事,过于明白的温柔笑意实则寒冷至极。初宁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压下心中烦乱,避而不答,直击要害问道:“父亲想和魏国联姻?” 华阳淡然道:“你从楚国回来也该知道楚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时日,你父亲自然是想回去尽孝。” 初宁想起楚王不免伤感,但她更不解:“父亲想回楚国,那他应该…更中意大王啊!” 华阳的笑意越来越来琢磨不透:“这不是已经有云容了吗?再者,如果还能和一个国家联姻,那当然是好的。” 初宁忙道:“我不嫁!我今生除了政哥哥谁也不嫁!我只做他的妻子!” 华阳娥眉微蹙:“妻子?于王而言,你能做只是秦国的王后。” 初宁顿了顿:“那我也愿意。” 华阳沉默了半响,道:“既如此,就该让大王向你父亲表明他非你不娶。” “我知道了!”初宁欠身行礼后一溜烟地跑走了。 元安上前来扶着华阳,“王孙这般在意劲儿,可见大王真是她心尖尖上的人呢。祖太后真的能放心让王孙嫁给大王吗?” 华阳望着初宁远去的背影道:“云容虽然貌美温柔,但她太过和言顺意不能安定后宫,相比之下,还是初宁更合适。”她抬头看着阳光在宫檐上洒出晶莹的亮光,忽又笑道:“初宁就像婧嬴年轻的时候,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这些时日我老是想起婧嬴最后对我说过的话,她说她从不后悔。” 快要入秋了,平时里不再炎热,但初宁一口气跑到章台殿,还是大汗淋漓。 门口的袁风见着初宁来了,立刻行礼道:“大王正同相邦、昌平君议事,嘱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还请王孙见谅。” 初宁含笑,“那我去偏殿等着。” 袁风恭谨应诺,立即招呼人侍奉。初宁在偏殿无聊地自己对弈,一直等到黄昏,议事还没有结束,却见到寺人传来了成蛟,心中不禁隐隐有些担忧。 直到入夜,袁风才来回话称议事已毕,大王留下众人用膳,听闻初宁也在,便叫她一道过去用膳。 彼时众人已经在正殿入席坐下,初宁入内行礼后便在昌平君身边坐下,她看见对面坐着的成蛟十分自然的神色自若,也就放下了心。 嬴政问道:“初宁有何事来寻寡人?难道你如此恳切,等了这许久还没回去。” 初宁只得笑道:“前些日子大王给我留下的棋局,我已经解开了,所以迫不及待要回禀大王。”这自然是没有的事,嬴政明白她另有心思,便一笑颔首。 昌平君道:“大王政务繁忙,你岂可一点小事便来打扰?” 初宁嘟嘟嘴小声抱怨道:“那大王就只能整日处理政务,不能有点其他的消遣了吗?” 嬴政含笑,“爱卿多虑了,是寡人闲暇时分与初宁对弈,发现她棋艺长进,才给她留下棋局,也好教她少出去胡闹罢了。” 昌平君笑言,“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多谢大王为臣下看住顽女。” 吕不韦亦赔笑道:“昌平君不必自谦,初宁待字闺中,实则才思敏捷国色无双,不知何人才能与之相配?” 初宁闻言偷偷瞟了一眼嬴政,却听昌平君道:“在下服丧期间实无心商议此事,何况眼下应以战事为重。” 初宁一惊:“战事?” 吕不韦道:“赵国设计欲陷大王于不义,我大秦自不能,大王已议定,命长安君率军攻打赵国。” 初宁愈加惊异,她抬头望着成蛟,“可是…” 成蛟打断她,“虽然我年少,但难得王兄信任,委以重任,我必定竭尽全力,加之有樊於期将军与我一起攻赵,相信定能出师大捷。” 夜来静寂,微风夹着丝丝凉意,穿过殿堂低低地响着,像是有人在悄然酝酿什么,令人不安。成蛟不再消极避世,自然是好的,可要临军对阵总是初宁有些担忧。 翌日,成蛟便要前往军中熟悉部署出征军务,无暇与初宁细谈,他只能在初宁送他出宫的路途上对初宁道:“你说得对,我总得为自己和寻夏争的一席之地,你放心,我一定会打个胜仗回来的,这段时间,你可得帮我照顾好寻夏。” 初宁自然答应,笑道:“成蛟,你终长大了。” 成蛟笑着摸摸了她的头发,“长大好吗?我倒不想长大,现在真怀念我们小时候玩乐的时光。” 初宁亦动容,她问道:“成蛟,你为什么答应领兵出征?” 成蛟想了想道:“因为我长大了,有些事不得不为。”他注视着初宁,顿了一顿,又道:“照顾好寻夏,等我回来。” 一日后,苏阳求见初宁,“王孙,我斗胆向你求个举荐。” 初宁温言道:“何事?若我能帮得上忙,必定帮你。” 苏阳道:“我想跟随长安君出征讨伐赵国!” 初宁回头看了看屋内正忙碌的紫莲,“你可想好了?” “我已经想好了,恳请王孙能让我参军作战,我一定争个军功回来!”苏阳蓦地红了脸,“到时候,还得向王孙讨个恩典,求你把紫莲嫁给我,我一定会好好待她。” 苏阳一向潇洒直爽大大咧咧,眼前羞怯的模样实在罕见,如此也可见他是真喜欢紫莲。初宁笑道:“我早看出你对紫莲的心意。功名都是次要的,你对她的真心才是最最要紧的,你若能一生一世待她好,我自会成全你们。” 苏阳大喜,他乐呵呵道:“我爱慕紫莲,必定一心一意对她好。可是紫莲一直跟在王孙身边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安稳日子,我总不能让她嫁给我,反倒去过那苦日子。我不能让她跟着我受苦,所以我一定会努力的。” “谁要嫁你了!”紫莲突然从屋里出来,嗔怒道:“谁要你上战场了!” 苏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都听见了,那你等我。” 紫莲羞红了脸,躲在初宁身后,“我没听见!我什么也没听见。” 初宁笑道:“苏阳上进是好事,他跟在成蛟身边,我也放心,这事就这么定了。”说着,她把紫莲拉到苏阳面前,然后走回屋内,给苏阳写举荐信。 天空恬淡无比,白云淡淡,阳光煌煌倾洒,映得两人脸上的红晕都更深了。院子里静悄悄的,能听见不时有叶子悠然落下的声音,还有彼此含情雀跃的心跳声。 苏阳从怀里掏出一个简单朴素的小布袋递给紫莲,“紫莲,劳烦你帮我保管好这个东西。待我回来,我带你去骊山上看日出,他们都说那的日出最好看了。” 紫莲微微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一袭淡黎罗衣,清澈明朗的男子,阳光温柔地洒在他身上,那样亲好地落在紫莲的心底。只一眼,她的心仿佛被灼了一下,忙低下头来双手接过布袋,轻轻答应了一声,柔声道:“万事小心。” 三日后,秋日火旻,大军誓师出征,猎猎旌旗拔山举鼎,依旧是肃穆庄重气势隆隆。 苏阳作为成蛟的护兵,骑着骏马行在队伍前头,清风送来一阵凉爽馨香,他心中忽地一动,回头望向巍巍城墙,上面那一抹小小的秀逸人影便让他心满意足地扬鞭而去,他心道:“等我。” 初宁和紫莲站在城墙上,看着黑压压的军队行出咸阳。这次换着紫莲更加心事重重,她远远注视人群中只有她自己能认出的背影。 离别虽然难舍,但还有未来的日出可以憧憬。 初宁见紫莲目光盈盈,笑道:“看来我是得给你准备嫁妆了。” 紫莲不禁脸颊绯红,“我还是要一直在王孙身边服侍的。” 进宝亦笑:“紫莲,有我陪着王孙,你就放心吧。” “连你也打趣我!”紫莲说着伸手便想要打进宝,“不准你打趣我!” 初宁被他们逗笑,可一颗心却始终悬吊吊地定不下来。 进宝灵活地躲到初宁身后,紫莲也不放弃,三人就这么你追我躲地在城墙上嬉笑打闹起来。 “王孙你偏心进宝!” “哪有?你们都是我的宝贝!” “紫莲,你要嫁人了这脾气可得改改!” 年少时总觉韶光无限长,于是心梦远,忘了离别易。 第51章 寒噤 日子行云流水般流淌,悄然间,风开始吹落梧桐叶,秋天不知不觉地来了。 孙得力说云容再有一月就要生产了,于是初宁整日陪着云容,也让云容教她给小孩做衣服。她想着自己也该亲手给孩子做点什么,于是非常认真,入夜回到自己屋内,依然不停歇,让紫莲指点自己的针脚。 紫莲见她近日来满心满眼都是云容孩子的事情,不免有些替她着急,便问:“为何这些时日,王孙一直不曾向大王提起魏王求亲的事情?” 初宁坐在宫灯旁,仔细着手上的小衣服道:“幸好那日,我没得机会告诉大王这事。左右父亲也现在无心我的婚事,魏王的事情用不着我去说,大王也迟早会知道的,而他要从别人那里知晓才会更着急。她抬眼看着紫莲,笑道:“我就是得让他着急。” 紫莲想了一想,点点头刚想说话,进宝忽然进来小声道:“王孙,赵高来了。” 初宁回头,看见赵高跟着进宝很快从门外闪了进来。赵高常来替嬴政向初宁传话,从未像今日这般避讳,初宁不免起疑:“赵高,何事这么小心?” 赵高行礼后道:“今晚小人殿前值守,前线突然有军报传回。小人在外室听得前线哨兵汇报称长安君违抗王令,在屯留驻兵不前!” 初宁只觉脑中一炸,开始头疼起来:“你说什么?谁违抗王令?” 赵高道:“长安君三日前便到屯留,本早该继续行兵的,可是大军却在屯留驻扎不前,大王屡次传令进军,大军却始终没动,而且一直未曾送回军报,今日才有大王派出去的哨兵回来禀告说,十万大军已于屯留安营扎寨,兵峰似转!” 初宁心头一噔,忍住惊惶道:“《孙子兵法》有云: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成蛟断不会无端抗命的。” 赵高道:“这个小人就不清楚了,不过大王为此十分恼怒!小人就趁着大王派我出来传召大臣议事之际特来告知王孙一声。” 初宁颔首,“多谢,大王传召了哪些大臣?” 赵高道:“吕不韦、王翦、李斯、张唐、桓齮、王贲、蒙恬。” 初宁微微诧异,过了片刻,见赵高已经说完,这才问道:讶异,“没有我父亲吗?” 赵高点点头,“大王把小人叫进去传的话,万万没有听遗漏。” 初宁浅笑,“我知道了,你有心了,谢谢你来告知我。” 赵高到嬴政身边听差已久,知道嬴政有意娶初宁为王后。他算着这消息很快也会从别人传到昌平君那里,既然他有这个机会,何不送个人情给初宁。于是他又拱手道:“王孙提携之恩,小人必将终身铭记在心。” 赵高走后,初宁在原地来回转了两圈,便出门来到华阳祖太后寝殿。 晚来凉风肆虐,但初宁心头却焦急得可以生成火来,因着那个讹言,嬴政和成蛟之间已经生疏了许多,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猜忌。 华阳听罢,也犹自疑惑,“成蛟这孩子搞什么?” 初宁仍旧不敢相信:“祖太后,何为兵峰似转?” 华阳蹙眉叹道:“成蛟领着十万大军在外,既不按原计划进攻,也不听从王畿调令,旁人自然会疑他谋反!” 初宁惶然地摇摇头:“不会的,成蛟他不会谋反的!” 华阳眸光一暗,“眼下此事还未有定论,你切不可慌乱!明日一早,你去见大王便知晓了。” 秋夜里少了蝉叫虫鸣,带着些萧肃与忧愁的深夜,静得可怕。初宁躺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她想不出成蛟有什么理由让他驻兵不前,又或许她是想到了,只是不敢让自己继续深究下去。于是她在辗转反侧,好像模模糊糊睡过去了一会儿,在梦里又见到她与嬴政、成蛟在上林苑里玩闹。可是忽然间,成蛟却一把将嬴政推进了一道深渊里,他道:“对不住了,我也是不得不为!谁叫你是吕不韦的孩子!” “他不是!”初宁惊叫着醒来,发觉只是噩梦一场,才稍稍松了口气。梦中渗出的冷汗浸湿了衣服,黏在身上,让她不禁打起了寒噤。 紫莲闻声寻了进来,赶紧给她披上被子。初宁见她双眼通红,知道她担心苏阳,一定是整夜无眠,于是拉过她在床边坐下,“苏阳不会有事的,成蛟一定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寒意漫生,叫人静不下来。 紫莲安慰似地笑道:“嗯,他们都会无事的。” 初宁也睡不着了,她索性起来继续缝制孩子的小衣服,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约莫着该是已经下了朝,便起身前往章台殿。 清晨时分的雨停后,天空便堆满了灰蒙蒙的迷云。初宁亦如往常来到章台殿,迎面却碰见了父亲正从中殿里走出来。她向父亲微微行礼,便侧身往里看去,嬴政正神色冷峻地端坐在殿中注视着自己。 有瞬间的错觉,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十余步距离,可却像隔着万水千山般遥远,只一夜,就好像变了天地的一般陌生。二人四目相对时,殿门缓缓地关起来,嬴政阴郁的脸渐渐隐在阴影里。 初宁还未在嬴政这里吃过这样的闭门羹,心中不由得恼怒,加之本就忧心忡忡,鼻子一酸,竟欲落下泪来。 昌平君在身后道:“回去吧,大王还要议事。” 初宁暗暗咬紧了牙,竭力把泪意压了回去,转身跟在父亲身后,小声问:“里头还在议事,父亲怎么出来了?” 昌平君眉头微皱,声音微沉:“大王令我去加强城防。” 初宁轻轻“嗯”了一声,昌平君又道:“今日还未向祖太后问安,待我事毕便去华阳宫,你先回去,大王这里还要忙许久。” 初宁想起刚才嬴政陌生的神情,心中的阴影便越来越浓,不由得黯然一叹,应道:“好。” 昌平君直到下午才到华阳宫,他虽然行动如常,但进门后还是难掩焦急神色。 还是华阳依旧保持着镇定,问道:“如何?” 昌平君道:“又有前方军探来报,称成蛟让樊於期秘密截杀了赵国来使。大军自出征以来,便令赵国胆寒,赵国来使有意求和,成蛟就算不理会和谈,也不应该私自处决而不上报,他种种行事,实在是让人起疑。” 初宁道:“说不定来使根本就没有见到成蛟。” 昌平君挑眉:“成蛟是主帅,军中何事不需得他的首肯?” 初宁固执地摇摇头:“成蛟年纪轻轻没有经验,压不住那些人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即使成蛟有十万大军在手,可咸阳城里没有内应,这场叛乱也是极难得手的。更何况,楚太妃还在这呢!他怎么会舍得自己的母亲?” 昌平君目光越来越复杂:“你觉得成蛟没有内应不会轻易造反,那别人又会怎么想呢?” 初宁听得心惊肉跳,她很快就明白父亲的意思,成蛟敢造反,必然应准备妥当,如此联想,别人会很容易就能想到谁是成蛟在咸阳的内应,自然是华阳祖太后为首的楚国外戚! 如此,初宁也是语噎,回想起章台殿里嬴政的满面寒霜,那样的冷峻严厉几乎要将她打散摧垮,她脚一软,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她才楞楞道:“不会的,政哥哥不会这些想的。” 昌平君僵了一下,怒道:“我早说过,他不是你的政哥哥!” 初宁恍若未闻,她不理会父亲的怒气,只是喃喃道:“不会的…” 昌平君脸色愈加难看,怒气也更深了一分,“好,那你说他是你的政哥哥,那你就去向他解释清楚,这事与你,与我们无关!” 初宁一怔,立即起身。 只听得华阳喝道:“站住!” 昌平君不置可否地甩甩衣袖:“大王已经派了王翦、张唐、桓齮等率军十万前去镇压。” 初宁陡然一惊,“大王怎么能如此冲动?事情都还没弄清楚就派兵镇压!说不定这是有心人故意给成蛟和我们设下的陷阱!” 昌平君瞥着她,“事已至此,已经别无余地了。” 殿里门窗明明都紧闭着,却有寒意四面八方袭来,真是奇怪。好一会儿,初宁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心里生出的哀凉。初宁愣了片刻,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道:“父亲是想撇下成蛟不管了吗?” 昌平君并不看她:“此时自谋乃是权宜之策。” 华阳却是轻轻笑了笑:“大王避开我等来议事,我们的人,他又一个没用,可见他已疑心。且他命你加强城防,就是在试探你。此时,我们只能以静制动。” 初宁心急万分:“那当如何?” 华阳看着初宁淡然道:“你陪着纯儿去见大王。刚才那些话,原原本本说与他听就行了,要怒却不能急。记住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初宁略微沉吟,忍住眼泪点头道:“我知道了。” 宫道上秋风四涌,却安静若深水,但这样的平静里却不知道还蕴含着什么旋涡。初宁在半道上便遇见了楚太妃的翟车,她已经急得欲哭无泪,见到初宁,才大滴大滴落下泪来。 好在两人到章台殿时,议事一干人等已经离去,嬴政独自在案台上阅着竹简。楚太妃行到嬴政面前,便“扑通”一声跪下,哭诉成蛟的冤屈。 嬴政赶紧上前想要扶起她,楚太妃却不依,只哭道:“大王!成蛟从小便跟着你习文舞剑,一直以来他都敬着你这个哥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他不可能会造反的!何况老妇还身在王宫里,他怎么会…大王…你一定要明察啊……” 楚太妃失声哽咽,哭得伤心欲绝,嬴政颇有些无奈,渐渐心生气恼。偏这期间,初宁又只是冷冷地看着嬴政,一言未发,也不帮他扶起楚太妃。 嬴政注目初宁良久才道:“太妃放心,寡人已经派王翦前去调查,若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误会,寡人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定会还成蛟清白。来人,快送太妃回去!”他虽然语气平平,却是十分冷硬。 袁风立即让楚太妃的侍女进来扶起楚太妃,初宁也扶着楚太妃向外离去,走到殿门时,嬴政忽在身后叫道:“初宁。” 初宁止步回头迎上嬴政探寻的目光,却没有放手,见嬴政并无话说,便颔首行礼,转身扶着楚太妃离开了。 第52章 偷玉 初秋天气变幻无常,也不过一会子时间,外头又飘起了冷冷清清的小雨。 坐上翟车后,楚太妃紧紧握住初宁的手,哽咽着道:“谢谢你。” 初宁低首道:“是祖太后让我陪你去见大王的。” 楚太妃笑了笑,却又有泪滑落,“谢谢你们还肯帮我们母子。” 初宁欲辩解,楚太妃又道:“我知道大王还会见你,此事非同小可,我不奢求太多,只求他能留下成蛟的性命,别让我一人孤零零地在这里。” 初宁听着心下亦是难过,“不会的,我不信成蛟还造反,大王一定会还他清白的。” 楚太妃怅然长叹,“清白都不是最要紧的,哪怕成蛟被贬为庶人,驱逐出宫,我只要他活着。” 日光早已被浓云吞没,在朦朦微雨中,看不清前路。 回到羽阳宫,楚太妃再也坚持不住了,她腿脚发软,便要晕过去。好在初宁迅捷地扶住了她,“快来人,紫莲赶紧去请医师。”侍女见状忙把楚太妃扶上床榻,这时初宁看见了面色青白的寻夏,她容颜憔悴,人也瘦弱了许多。 初宁瞧着不免忧虑,寻夏再这样担忧下去,身体也是吃不消的,便拉过她好生宽慰。 少顷,夏无且匆匆赶来,他说他刚给云良人送完药,便遇见从羽阳宫出来的紫莲,所以才来得这样快。初宁示意他赶紧给楚太妃诊断。夏无且把脉后说:“太妃是受了刺激,心急导致的气血不相顺接才会虚弱无力。小心调养,并无大碍,只是不能再忧心焦虑了。” 话虽如此说,但怎能不忧心呢?楚太妃自己听后也是惘然一笑,叫人更加担心。 初宁应着,侧首瞥见寻夏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额头上也沁出层层细汗,她问道:“寻夏你怎么了?是不是也不舒服?” 寻夏咬着唇道:“无碍,我只是最近没休息好,有些累罢了。” 初宁放心不下,“这怎么行,要是你累坏了,这里又少了个得力的人,我怎么能放心?”她回头对夏无且道:“劳烦夏医师也给寻夏姑娘瞧一瞧吧。” 夏无且自然领命,初宁强制让寻夏在床边坐下,好好就诊。夏无且仔细请过脉后,有些犹豫,沉吟片刻后,沉声道:“故娘的脉象是喜脉,快两个月了。”他的声音不大,只有隔得近的人才听得见。 初宁怔了一怔,但见寻夏并无多惊讶,便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寻夏瑟缩着点点头。初宁回头看见楚太妃眼里闪过一瞬欣喜,她又问道:“那成蛟知道吗?”对于这个孩子,她们必然是喜欢的,可这个孩子确实来得不是时候。 寻夏眼中含着泪,“我怕他担心,便没有告诉他。” 楚太妃伸出手,初宁忙扶着她坐起来,她看了眼寻夏,唤过夏无且,静静说道:“夏医师年轻有为,来日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就当没有见过寻夏。”她的音调平平,但话语却出奇地掷地有声。 夏无且立即领会,起身恭谨一礼道:“小人这就下去给太妃理药房,太妃切记静养。” 孙得力是华阳祖太后一手栽培起来的,夏无且又是孙得力的爱徒,楚太妃也就是放心他的。待到夏无且出去后,楚太妃对初宁道:“初宁,带寻夏出宫去,找个地方好好安顿她。” 由不得寻夏说不,楚太妃肃声道:“外面比这里头安全!” 楚太妃很是心急,于是初宁当下便带着寻夏出了宫。她的安车在宫门从来都是出入自由,无人敢问,所以寻夏很顺利地就出了宫。初宁左思右想了一番,决定带着寻夏去她母亲在城郊的一个庄子安顿,并吩咐进宝去府上安排些可信的侍女和守卫来。 寻夏一直忧心忡忡,“初宁,成蛟会没事吗?” 初宁心中实则也不安,但还是笑着对寻夏说:“成蛟不会造反的,他定然会平安无事的回来,到时候知道你有了身孕,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寻夏勉强一笑,初宁道:“所以你一定得保重自己的身体,等着成蛟。”她知道这样的安慰和无力,于是换了话题道:“这是我母亲的庄子,你大可安心住在这里,不会有人来打扰的。有什么需要就派人去昌平君府上找刘嬷嬷,我会嘱咐她打点好这里的一切,也会让她派府上的医师来给你诊脉安胎。我得空也会来你,你一定要自己好好的,别胡思乱想,有我在也别害怕。 寻夏只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去拂袖拭泪。 初宁回府上安排好一切,已经是黄昏了,她本打算留下来陪母亲和弟弟用膳,赵高却来了,说大王在兰池宫等着她。 初宁道:“由他等着吧,我今日不回宫了!” 熊睿听罢只是笑,母亲英嬴却道:“这像什么话?赶紧回去!” 初宁翘翘嘴,“那也等我吃了饭后再回去,我现在已经饿得走不了路了!”她的性子一向拗,母亲也拿她无法,便不再管她。 赵高王令在身,只好在一旁候着。初宁便招呼赵高一起用膳,赵高本是不敢,哪成想肚子刚好饿得叫出了声,他见掩藏不住,便不好再拂了初宁的好意,留下来一起用膳。 初宁这顿饭实际上也吃得食不甘味,她一直想着一会要如何和嬴政周旋,好消除他的疑心。 待到初宁吃饱回宫,便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她来到兰池宫,嬴政正坐在内室里沉思,面还摆放着各色精致吃食,但都没有动过。 袁风行礼道:“王孙可算回来了,大王吩咐准备了王孙最爱的吃食,一直等着你呢。” 嬴政抬眼注视着初宁,见她一副生闷气的漠然样子,嘴角不觉上扬,但很快便止住了,换上一脸严肃。 初宁婉然行礼,瞥了他一眼,道:“这怎么好呢?我已经用过晚膳了。” 袁风和赵高极会察言观色,见嬴政并无怒气,便悄然退下。 “过来。”嬴政拍了拍身边的软垫,“我饿了。” 初宁不忍嗤笑了一声,但还是杵在原地。 嬴政温声道:“宁儿,我是真饿了。” “我又没有不许大王用膳,大王饿了自己用膳便是,叫我干什么?”话虽这样说着,初宁还是走到嬴政身边,乖乖坐下,“难不成大王还想我喂你?” 嬴政知道初宁故作正经称呼他为大王的时候,便是她在生气,就笑道:“不敢,我就想让你陪我。” 初宁拿起银箸递给嬴政,“大王想让我陪着的时候就要我陪着,不想见我了便把我拒之门外。” 嬴政接过银箸,笑道:“那时朝臣还在,我怎好让你进来?” 初宁不由得委屈:“朝臣们说了让大王不高兴的话,大王便把脸色甩给我看。” 嬴政饶有耐心,温声道:“现在明明是你在我给甩脸色。” 初宁便道:“那我不说了,大王先用膳吧。” 嬴政知她是担心成蛟的事情,但见她又更在意被自己冷落,所以心也越加柔软,初宁始终是在意自己,绝不会背叛自己的。 夜渐渐深了,变得愈发清冷。嬴政不一会便用完膳食,侍人进来收拾后,即刻退下,锦幔低垂的殿中复又静谧如深水。嬴政凝视着初宁片刻,问道:“还想说什么?我已经用完膳了。” 初宁坦然望进嬴政深邃的眼眸:“成蛟不会造反的,他走之前还同我说过,他第一次出征,心里还真有点害怕,但为了大王,为了夏祖太后交代的你们兄弟俩要相互扶持,他才鼓起勇气领命讨伐赵国。”初宁着意嬴政的神色,继续道:“成蛟其实一直都有点怕你,小时候,我让他去偷你的玉佩,他都不敢,后来还是我自己去偷的。他连一块小小的玉佩都不敢偷,又安敢如此?” 嬴政微微敛额,不知所以地好奇问道:“你为什么要偷我的玉佩?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初宁睇了他一眼:“大王可还记得,你十六岁生辰之时,王绾大夫的女儿阿媛送了你一枚玉佩,你竟还当真日日戴着,我看不入眼,便把那玉佩偷来扔掉了。” 嬴政眸中一动,笑道:“我想起来了。那哪里是我日日戴着的?我一向不在意这些,不过是寺人们给我佩着的。后来玉佩不见了,他们应该被吓坏了,你可真是爱闹。” 初宁忽然抿了笑意,拉着嬴政的衣袖道:“我虽然爱闹,但还是知道分寸的,成蛟也是。这些年,他无人约束,早就闲游贪乐得惯了。此次领兵,不过是想争个功名好回封地安享尊荣。不曾想却遇见这样的变故,这其中定有蹊跷,大王不可不察。” 嬴政见她双眼含露,红唇轻颤,不免又多了几分爱怜,他反手握住初宁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说:“我知道,所以我让他们去细查此事。” 初宁似有不解,问道:“让他们带着十万大军去查?” 嬴政淡淡点头:“若成蛟是无辜的,他必然是被樊於期挟持,那不派兵,如何营救?” 初宁轻轻“嗯”了一声,靠上嬴政的肩头,“还是大王思虑周全。” 嬴政侧首贴着初宁细软的秀发,紧紧握一握她的手掌,“你放心,若成蛟是被人构陷,我定会还他清白。” 屋外夜色迷蒙似笼着轻纱,偶有微风沉吟,好像是被乌云遮住的月牙在轻轻叹息。 过了一段时日,难得的天高云淡,初宁趁着好天气,正欲出宫看望寻夏,刚行到宫门便遇见了携回军报的蒙恬。 初宁见蒙恬神色焦急,不由得心下一沉,便问道:“蒙大哥,可是屯留有消息了?” 蒙恬微微犹豫,道:“王翦将军率军刚到屯留,便遭屯留驻军伏击,丧亡惨重。” 原来王翦、张唐、桓齮的十万大军很快赶到屯留,本欲与之交涉。但屯留驻军却早就设下埋伏,并且出军抵抗,秦军一时不备,吃了败仗不得不后退数里。 初宁胸口一滞,“那成蛟呢?他怎么样了?” 蒙恬摇摇头:“长安君并未亲自出战,不过密探称看见城内有人指挥樊於期出军,猜测那应该是长安君。” 初宁倏地僵住:“到底看清楚没有?真的是成蛟吗?” 蒙恬道:“多半无疑,樊於期是军中上将,能指挥他的只有长安君了。且他们打败援军后,四下传布讨贼檄文,称今王非先王骨肉,乃怀妊奸生实属宫闱之诈,特兴兵讨伐,以正国本。” 话音刚落,初宁只觉面前有壁立千仞遮天蔽日地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起来,“怎么会?” 初宁不安地摇头,但声音渐渐有些含糊:“我不信!成蛟不会造反的……” 蒙恬望着茫然凄寂的初宁,不觉心痛:“你别急,大王只会有定断的。” 第53章 惊夜 时候已入深秋,纵然天高云淡,但依旧凉意分明。飘落的树叶如同挥墨,在地上洒出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画卷。 章台殿中锦幔纷繁重重,日光到了这里也变得僵窒沉郁起来。吕不韦恳切道:“长安君以诬大王之名而据十万大军为己用。如今长安君在屯留对咸阳援军设伏而击,散布檄文发难于大王,其贼心昭昭然!还请大王勿在宽慈,立即下令诛杀反贼!” 嬴政眸底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愤恨。 蒙恬道:“屯留虽檄文四散,可长安君并没有亲自出面。” 吕不韦冷笑:“樊於期大势散布檄文列国皆知,他如此污蔑大王圣名,长安君身在军中岂会不知?”他抬头与嬴政对视一眼,坚定道:“依臣之见,长安君一直假意无心朝政而暗中勾结敌国,领兵在外纵容下属作乱,实在垂涎王位已久,迄今未明只因援军所阻而不敢露面以留下后路。大王仁厚,疼爱幼弟难免心软,可如今危及我大秦安定,大王切不可再为其所欺而姑息养奸啊!” 嬴政肃然道:“相邦以为该如何?” 吕不韦深深一揖:“臣愿出征为大王平叛逆臣,永绝后患!” 嬴政看着眼前案几打开的一卷《诗》,正是《小雅?角弓》。初宁近日又开始练字,还送来她练写的这一卷让他点评,他知道她的用意。 骍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昏姻,无胥远矣。尔之远矣,民胥然矣。尔之教矣,民胥效矣。 此令兄弟,绰绰有裕。不令兄弟,交相为瘉。民之无良,相怨一方。受爵不让,至于已斯亡。 嬴政注目片刻,终将竹简卷起,语意沉稳道:“相邦忠心如此,就有劳相邦前往前线督战,相机行事。” 众人退下后,嬴政重新翻看那卷竹简,上面的字迹不再潦草,规整了许多,初宁真的是用心在写。这样思量着,嬴政又不由得去想她写字时候的模样,一定不会是从前那样不情愿地一直抱怨,她该是很担心成蛟,她会怨自己吗? 嬴政犹自摇摇头,她不会怨他的,也不能怨他。 初宁在宫门口时便已经慌了神,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送走蒙恬后,她本想去寻父亲,但进宝提醒她,昌平君一早便被派往城郊大营巡防。于是,初宁便回宫去寻华阳,但偏巧华阳去了羽阳宫探望缠绵病榻的楚太妃。初宁实不想再让楚太妃担心,便决意在华阳宫等待。却不想赵高带来了嬴政的口信:“大王处理完政务后欲往双清院同王孙相见,还请王孙先行前往。” 初宁没有多想,当下便起身前往双清院。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秋云漠漠,初宁坐在廊下焦心地等待着,她望着池子里衰乱的荷花,忽然就想起了母亲。母亲常常说她总是在家里等着,望着父亲回来,可他一回来又去了别处。 开尽了的花,总想要竭力留住正在缓缓逝去的春夏,但其实秋冬也未尝不可。母亲虽然没有得到父亲全部的爱,但父亲所宠爱的姬妾皆无所出。初宁想,大抵上天还是公平的。 正感慨着,嬴政的声音在身后悄然响起:“如何愣神了?” 初宁回头,见身着黑色玄缘深衣的嬴政正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仅存的一点余晖洒在他俊美的脸上,依旧灿然夺目。恍然间,初宁觉得倒像是嬴政早早在这里等着她回来,就像从前,自己每次闯了祸跑到嬴政那里避难,他就是这样宠溺温柔的神情。 从前,只要见着他的笑容,心中的焦虑就会悄然散去,可现在,为何依旧忐忑难安? 见初宁没有反应,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嬴政上前拉起她的手,走回屋内:“夜来转凉风大,到里头说话,仔细着凉。” 他的语气很柔和,但手却是冰冷的,初宁不由得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不觉得冷。” 嬴政亦捏紧了她的手:“可曾用过吃食了?” 初宁摇摇头。 “那先用膳吧。”嬴政笑着说。 初宁停下脚步:“不用,我不饿,也吃不下。”她语音才落,身后凉风袭来,屋内烛火摇晃相叠,有些晦暗不明。 嬴政笑意微滞,但语调依旧温和:“为何?” 初宁道:“今日我遇见蒙恬了,他拗不过我,都告诉我了。” 嬴政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瞧着她,和言道:“天下也没几个人拗得过你。” 一阵微妙的沉默后,终究是初宁忍耐不得,她问道:“大王如何定夺屯留兵变之事?” 嬴政淡淡道:“屯留兵变发难于咸阳,自不能坐视不管,成蛟太令人失望了。”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初宁仍旧有些不想相信:“此前,成蛟便不信那个讹言!他是断断不会发出那样的檄文!” 嬴政漠然道:“可檄文已摆在那里了,如今列国都在等着我大秦内乱!” 初宁极力平缓道:“是。这一定是别人挑拨离间的诡计。前方局势一直诡秘不明,都是樊於期在出面作乱,他一定是别国的奸细才一直从中作梗诬陷成蛟。大王切不可只听信他人的一面之词,从而怀疑成蛟的忠心啊!” 嬴政语意渐渐凌厉:“你现实所言何尝不是一面之词?” 初宁倏地僵住,似被一脚踏进了冰窟,全身被寒意包围,眼中渐渐雾起泪花。 嬴政走到堂中坐下,缓和道:“前方探报未必尽然,我亦不会全信,但成蛟身为主帅却执掌不好大军以致扰乱民心,如今檄文挑起战乱,他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初宁强行按捺泪意:“前线军事我不甚了然,不敢置喙。可是成蛟的心性,我比谁都清楚。成蛟第一次领兵出征,或许是有勘察约束不力之罪,但他是绝对不会造反的!” 嬴政沉色:“我已让相邦前去督军主持战事,他自会相机行事妥善处置。” 初宁霍然心惊,她铮然道:“王翦将军只是一时不备才会着了樊於期的道,以王将军的才能,待大军休整之后,定能击败樊於期带回成蛟。大王又何必派吕不韦前去督军主战呢?远不间亲,礼之经也。吕不韦向来和成蛟不对付,此番前去他必暗怀私心,定会取成蛟的性命!” “相邦何时与成蛟不对付了?”嬴政神色越加冷漠:“又或者,你觉得他的私心是什么?” 初宁被他问得语塞,却有泪夺眶而出。 嬴政对着她的泪,终是有些不忍:“相邦秉公办事,不会冤了他。” 初宁含着泪凄然道:“吕不韦与成蛟的恩怨,大王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夏祖太后临终嘱托,尔等兄弟要相扶相持永不离弃!而今夏祖太后长逝未远言犹在耳,大王便默许他人取成蛟性命,夏祖太后岂能安息?” 嬴政似有感触,眼神平和了几许。 初宁跪拜恳求道:“还请大王收回王令召回相邦,让王将军带回成蛟,审问清楚再做决断!” 嬴政凝视她片刻,生冷道:“王令已下,既无错失,岂有收回之理?” 这意思是显然了,初宁怔了怔不由黯然,但仍惘惘不甘地问道:“纵然成蛟有错应当严惩,但大王又何必毫不宽容如此绝情?不肯给他一个亲口解释的机会?大王与成蛟是手足至亲之情,难道也全不顾惜了吗?” 嬴政不容她说完,断然厉声道:“他兵变谋反当我是他兄长了吗?如今我只是不别亲疏,一断于法!” 到这里,嬴政才道出心里话。初宁在心中喟叹,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铁了心认定成蛟谋反,真是难为他在自己面前掩饰了这么久。 心中陡生怨愤,一直凶涌着的百般情绪再也抑制不得,初宁脱口诘问道:“当真只是不别亲疏,一断于法?还是大王早就因为那个讹言而介怀于成蛟,所以一心要置他于死地?!” 话一出口,初宁便后悔了,她看见嬴政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满是诧愕与绝望,他就那样静默地盯着自己,脸上一片死寂,令人窒息。 嬴政和初宁已相伴数十年,他以为彼此早就心神相交,所以他觉得不管自己怎样,初宁都会理解自己。现在骤然听见她为了旁人如此言语,实在是失望至极!深入骨髓的痛在全身狠狠钻研,恨不得将他撕碎。 嬴政自嘲地笑了笑,语意无比哀凉:“连你也不信我么?宁儿,这不像你。从前我与成蛟有争论,你都是站在我这边的。可现在你相信成蛟不会谋反,却认定我就是一个会戕害手足之人。” 初宁垂首躲开他追问的目光,摇了摇头刚想开口,就听见赵高在门外禀告:“大王,林侍卫回来了。” 嬴政正色道:“进来。” 初宁回头看见林晟厉步入,心中惊疑交错。 林晟厉上前递给嬴政一份竹简,又退到初宁身后道,拱手道:“寻夏已被秘密押回宫中,等候大王发落。” 原来他把自己叫来这里,就是要去带走寻夏,好一出声东击西!呵!初宁在心中冷笑,他不仅是不信成蛟,还防着自己。悲伤一闪而过,初宁很快冷静下来,恨着林晟厉问道:“你将她怎么了?你不能动她!” 林晟厉将头深埋于拢手,避开初宁的目光道:“只是寻夏已有身孕,故而我等还未用刑,她便都如实招供了。” 初宁心里猛然一惊,回头愣愣看着嬴政,只见他阅着竹简,脸色顿黑,眼中杀意凛然。 屋外日头已经彻底落下去了,此刻夜色垂垂迷茫,除了寂静还是寂静,仿佛一切都已经被黑暗无情地吞噬。嬴政将竹简丢到初宁面前,竹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如一记闷拳打在初宁心上。 嬴政用手指重重敲着案几道:“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所信所要保护之人!” 不安已经冲破阵线,初宁颤抖着捡起竹简,上面赫然写着寻夏的供词。寻夏是韩王安插在成蛟身边的细作,与韩国里应外合,散布谣言离间成蛟与嬴政,挑起秦国内乱,并嫁祸给赵国,让秦赵交战一箭双雕。而后成蛟领兵出征赵国,怂恿成蛟勾结赵国谋反,夺取王位。 “怎么会?”初宁只觉心口阵阵惊凉发痛,眼泪无声滴落在竹简上。她盯着寻夏的画押,那字迹是成蛟手把手教她用秦篆写的自己的名字。初宁想起寻夏每次看向成蛟时的温柔目光,她分明是那样真真切切地爱着成蛟!可为何真相这么残酷?她再也无法辨别真假,只能凄苦地自问:“寻夏怎么会?” 第54章 细作 今夜黑得格外沉重,月隐了,星也藏了,屋内烛火辗转反侧般微微跳动,忽明忽暗。 一颗心被抽空,初宁颓然跌坐在地,她面色苍白如雪清泪汹涌,却狠狠咬着嘴唇,不发出一声哽咽。 嬴政面色阴沉,并不看她,冷冷道:“想来寻夏顾及腹中胎儿,所言不虚。”随即他又道:“林晟厉,立即彻查韩国奸细,凡有关联的一个不留。” 林晟厉恭声应诺。 嬴政起身欲离开,他不理会心灰意冷的初宁,似风一般快速走过初宁身边,但还是一下子被初宁拉住了衣袖。他自是不忍心推开她,却也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肃然道:“奸细不杀,不足以震慑内外!” 初宁向上攀住嬴政的手臂,就如身处洪水旋涡中能抓紧的唯一一根救命绳索。她竭力抑住泛滥于五内的惊畏、无奈与悲伤,收起倔强哭求道:“成蛟少未经事一时乏察,才被奸人迷惑所欺,铸成大错。可是幼子无辜,还请大王念着那是你的亲侄儿,放过寻夏腹中的孩子吧!如此夏祖太后在天之灵,也会深感欣慰的。” 嬴政微微垂目,看着轻轻啜泣颤抖地初宁,心痛难平。静默良久,他道:“孩子可以留下,奸细断不能留。” 森冷的话语落入初宁耳中,却是如蒙大赦,她松开手,伏地深拜道:“谢大王隆恩!” 嬴政多想扶起她,但最终还是漠然拂袖而去,他怕自己再面对初宁的伤感软弱,会失了决绝而破格允诺。反贼必除,否则宗亲难服,大秦难安。 夜色裹着哀伤弥漫渐深,初宁楞楞坐在门口,人都离去后四下里越发幽静,她面对黑夜,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 紫莲轻轻走到她身边,为她披上风衣。初宁见着紫莲更觉无奈,她拉过紫莲在自己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歉然道:“成蛟那边只怕是凶多吉少了,我对不住你,不该让苏阳跟着出征的,不然现在也不至于音讯全无。” 紫莲眼中已蓄满泪水,但她仍强撑着笑道:“他出征也是为了我。”她深吸一口气道:“个人的命罢了,若是他回不来,我今生伴着王孙,来世再寻他呗。” 寒雾带着阵阵凄凉在残夜里慢慢扩散,不知远方的夜空,是否会有皎月和繁星? 翌日,依旧是云熙风微,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世间只一晚,便什么都变了。初宁从赵高那里问出寻夏被关押在飞岚阁。而毫无疑问的,羽阳宫也已经被下钥,里头的人包括楚太妃都因为成蛟在外谋反已全被禁足。 伤心过后的初宁已经冷静下来,虽然如今局势,他们只能明哲保身,但她必须得保全成蛟的孩子。于是初宁奏禀了华阳祖太后,带着夏无且来到飞岚阁看望寻夏。 飞岚阁是建在宫中芜湖上的一座小宫室,四面环水,只有乘船才能到达。往日这里门可罗雀,现下里里外外都是侍卫,看守得严丝合缝。奇怪的是侍卫长十分面生,按理说这样的人应该要非常牢靠的人来带队看守。 侍卫长虽面生却很不客气,他见到初宁从船上下来,便上前行礼,肃声道:“拜见楚王孙,现在飞岚阁关押着要犯,可不容王孙游玩了,还请王孙换个地方。” 初宁轻笑道:“我并不是前来游玩,我就是来看她的。” 侍卫长道:“相邦有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要犯,还请王孙见谅。” 初宁微微挑眉,原来是吕不韦的人。她藏起意外,淡然笑道:“她虽然是要犯,但她肚子里的孩子可不是要犯,而是大秦王室血脉。华阳祖太后特派我带着医师前来看诊,就是要她平安地生下孩子。要是有碍王室血脉,你担得起责?还是相邦担得了责?” 侍卫长略一沉吟,道:“既如此,在下陪着王孙去见她。” 初宁和言道:“有劳了。” 林晟厉没有说谎,他确实没有对寻夏用刑。此刻,寻夏正静静坐在屋内,虽毫发无伤但也是心中遍体鳞伤导致生气全无。初宁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和成蛟曾经那样为她的将来谋算,现在看来真是可笑之极。 感觉到身后愤怒的眼神,寻夏一回头边便上初宁浓重的恨意,心中讪然不已,不禁涟涟落泪,她来不及拭泪,赶紧支撑着身体起身行礼。 初宁并不理会,只是冷冷道:“你得感谢是你腹中的孩子救了你一命,你只有安安分分地生下这个孩子,才有希望看得见将来。” 紫莲上前扶起寻夏,搀着她到内室床榻上坐下,夏无且上前为她诊脉,侍卫长则一直跟在初宁身后,寸步不离地守着。 夏无且把过脉后,起身向初宁回话。初宁向他瞥了一眼身后的侍卫长,夏无且立即心领神会道:“姑娘一直心神不安,此前一直服药调料,可昨日受惊极重,导致现在阳气不固、胎像不稳,小人需要立即为姑娘艾灸,否则可能胎儿不保。” 初宁道:“那请医师立即诊治,务必保住孩子。” 夏无且应诺,但他看了看侍卫长又躬身道:“臣医者无心,但侍卫长身为男子,在侧恐怕多有不便,还请到屋外回避片刻。” 侍卫长有些犹豫,初宁便道:“我看这地方也实在不适合养胎,紫莲,你同侍卫长到外室四处转转,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注意的。” 紫莲答应着道:“还请侍卫长给带个路。” 如此侍卫长只得领命带着紫莲出去了,但仍留了两个侍卫在门口守着。 夏无且一边从药箱里拿出艾灸工具,一边小声道:“臣所说只是权宜之策,姑娘的脉象并没有那般严重。王孙有什么话就快说吧,臣去一边熏艾。” “多谢你。”初宁仍旧期盼着有一点点的希望,于是她坐到寻夏身边,小声问道:“就算是事已至此,我也不想相信。那份供状是真的?还是他们逼你的?” 寻夏没有申辩,只是泫然落下泪来:“是真的,对不起!” 初宁咽下熊熊怒火,紧紧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你的供状会坐实成蛟谋反的罪名!你会害死他的!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寻夏这才满目惊慌:“为什么?虽然我曾试图挑拨,但公子都并未动心!我昨天也是这样说的,都是我的错,我是韩国细作,但是公子他真的没有!” 初宁惊诧无比:“可是供状上写的是你怂恿成蛟谋反,故而他才勾结赵国谋反的!” 寻夏亦万分惊讶:“不是的,我也知道谋反不容易,我担心成蛟会出事,所以后来,我就不再与那边联系了!” 初宁实在难以置信:“那你为什么要在供词上画押?” “我认不全秦国文字,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我怕他们伤害我的孩子。”寻夏绝望道:“他们说是照我的话写的,让我签…我就签了…我不知道那上面会这样写!” 初宁几乎坐立不住,就像是掉入滚滚江河里,费尽力气好不容易爬上了岸,一把浪来,又将她无情掀翻沉溺。 寻夏低声哭诉道:“初宁,成蛟真的不会谋反!他出征前还对我说等他回来,就带我会河东。你去告诉大王,那供状是假的!成蛟没有造反!” 初宁不想说出那难以启齿的话,大王一心想促成这个事实,说再多的话也是无用。她叹道:“已经来不及了,吕不韦已经赶往屯留,就算是大王动摇了,吕不韦也绝不会饶了成蛟的。” 寻夏急切道:“那怎么办啊?” “容我再想想。”初宁虽然心乱如麻,但她仍镇定地告诫道:“寻夏,眼下不管外面如何,你一定要顾好自己的身体,保住成蛟的孩子。另外,这些话别再对旁人说了,否则只会害了你的孩子!” 寻夏被初宁不容置疑的坚定眼神给眼神吓住,楞楞地点了点头。 初宁看着双眼空蒙惊惧的寻夏,始终不想怀疑她对成蛟的真心,但更不想面对心底无情翻涌的巨浪,不是嬴政认定成蛟谋反,而是他想让成蛟谋反! 两人叙话间,初宁几度侧首留意夏无且举动,他一直在自顾自认真熏着艾条,心中不由感叹此人甚是聪明,比他师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刻钟后,熏艾完毕。 初宁推门走到外室,对等候着的侍卫长道:“她肚子的孩子重要,所以还得有劳侍卫长去寻几个宫人来照顾着。另外,夏医师以后会常常来看诊,还请侍卫长多给些方便。” 侍卫长道:“王孙客气了,在下自会看守好要犯,也会顾好她腹中的孩子。” 初宁颔首施礼后乘船离去,芜湖微波粼粼,风平浪静。初宁对夏无且道:“得夏医师几次相助,真的很感谢你。” 夏无且坦然道:“王孙言过了,臣只是尽一个医者的本分,想要治好我的病人的而已,除此以外,臣无暇也无心顾及。” 初宁笑得波澜不惊:“寻夏腹中的孩子就有劳夏医师费心了。” 夏无且道:“臣必定全心全意。” 他亦笑意清澈如明镜,果然聪明人最懂得如何不露痕迹地自保。 上岸后,初宁便坐上安车往宫门而去。安车疾驰在宫道上,紫莲问道:“王孙,寻夏姑娘真的是韩国细作吗?” 初宁点点头:“她的确是韩王使的离间之计。”她顿了顿,又低声道:“我得去屯留见成蛟,如今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信,我只信成蛟亲口对我说的话。” 紫莲道:“我和王孙一起去!” 初宁摇摇头:“不行,我想现在有人不想我去见成蛟,所以我得偷偷去,而且是得快马加鞭地赶在吕不韦之前见到成蛟,只有成蛟回来对质,一切说不定才有转机。对了,大王赐我的玉符呢?有了它,才能一路无阻到前线。到时候,也还可以骗得了王翦等人,平安带回成蛟。” 紫莲忽然大惊失色:“我们一回来,大王就派赵高来把玉符收回去了。” “什么?”初宁一怔:“我怎不知?” 紫莲快要急出眼泪:“大王担心你再任性出走,就把玉符收回了,只准王孙能随意出入王宫。若要出咸阳,必得大王首肯。我本想告诉王孙的,可是后来事多,我一忙就忘了。现在怎么办啊?大王会让王孙去屯留吗?” “大王不会让我去的。”初宁心中五味陈杂,她不愿去想嬴政收回玉符的时候,是否已经预料到了今日之事。她沉吟片刻道:“无妨,没有玉符,也要试一试拼一拼,如果我不去见成蛟,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第55章 夜幕 咸阳街头行人熙来攘往,街市上的各种商贩欣欣向荣,热闹不已。无人注意巷道里一扇侧门悄然开起,探出一张小脸四处张望,随后一个身着布衣带着草帽的纤细身影轻轻走出,匆匆赶往城门。 城门口出城的平民正排着长队一个一个勘验身份然后放行,他压低了那顶不适合他的巨大草帽的帽檐,端然加入了队伍。不一会儿,轮到了他,他低头递上身份凭证。 值守的城门兵接过凭证看了看,一把掀开他的草帽道:“抬起头来!” 他咬了咬嘴唇沉住气,不情愿地抬起头来,城门兵一边端详着他,一边同凭证上的样貌描述相比对,不由得喃喃自语道:“昌平君府寺人,难怪像女人,但这也长得太过清秀了吧?比一些女人都还白嫩好看。” 就在城门兵犹豫的时候,不远处的城门校尉注意到他们,他骑着马过来问道:“怎么?”他话音刚落便看清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心中一惊,立刻下马正容行礼道:“东城门校尉曹立拜见楚王孙!” 初宁不由得抱怨:“免。怎么这样都能认出来?真是太无趣了。” 刚才还感叹的城门兵也吓到了,他躬身递上草帽和凭证,战战兢兢道:“小人眼拙,不识楚王孙,还请王孙恕罪!” 初宁接过草帽和凭证,漫不经心道:“知道了我的身份,还不赶紧让我过去,可不要坏了我心情。” 曹立拱手道:“大王有令,楚王孙不得随意出城,除非有大王手令,还劳楚王孙示下。” “好。”初宁取下身后包袱,佯做在包袱里寻找,“哎呀,怎么找不见了!刚才还在的!不行!我事出紧急,尔等可耽误不得,赶紧让我出去!” 曹立眉头微蹙,但语意坚定道:“楚王孙若无手令,我等万不敢违背王令,让您出城,还望王孙恕罪!” 初宁幡然变色,一把夺下他身上佩剑,架在他脖子上,“信不信我杀你了?” 校尉挺直身躯目光刚毅:“我等受令,不敢违抗!就算王孙今日杀了我,他们也不会让王孙出城的。” 僵持未久,初宁忽然嗤地笑出声来,放下剑双手递给城门校尉,道:“校尉果然忠勇,在下佩服!” 曹立噎了一噎,接过佩剑道:“谢王孙体谅。” 初宁摆摆手,摇着草帽转身离开了。 城门兵惊讶道:“她居然就这样走了,我真怕她一时失手,传言这楚王孙可不是个好说话的善人。” 曹立立即呵斥道:“妄议主上,你有多少条命来填?还不快去做事!” 城门兵擦了擦冷汗,连声领命回去值守。 经过此番,初宁不由得有些垂头丧气,她虽步履飘浮,但仍未放弃,正凝神思考怎么溜出城时,一辆马车在她身边停下,头顶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王孙这是要去哪里?” 初宁抬首,见嫪毐竟端坐于身侧马车之上,不由惊疑:“嫪大监怎么在此,何时回咸阳了?” 嫪毐从初宁一身清爽的男子打扮上反而感觉到一种花季少女的别样芬芳,且她又是少有的和言温婉,不似往常那般轻蔑跋扈,一时竟有些悸动拂上心头,便略去让她不快的言词,耐着性子一一作答:“大王昨日午后便传令让我回咸阳议事。我今早赶回宫中,接受王令,正要出城领兵前往屯留,支援相邦作战。” 初宁更加疑惑:“相邦这么快就到屯留了吗?且那里已有十万大军,怎么还需要支援?” 嫪毐展眉轻笑:“前线紧急,相邦日夜兼程,自然是快的。樊於期久经沙场,英勇善战,如今反阵打得我军接连败退,故而我率兵前去支援。” 若是从前,初宁少不得要出言嘲讽,一个寺人妄想做将军南征北战,也不怕惹人耻笑。但今时不同往日,她转念一想,旋即睁大双眸满含希望地问道:“嫪大监既要出城,可否帮我一个忙?” 嫪毐欣然答应:“在下乐意之至。” 天空渐渐有些发灰,嫪毐的马车在城中转了一圈换了方向,往北城门行去。城门校尉亲来查验,见车厢里只有嫪毐和两个小寺人,便道:“打扰大监了。” 嫪毐含笑:“无妨,校尉以法执事何来打扰?” 城门校尉拱手谢过,高声道:“无恙,放行!” 马车很顺利地出了城,到了郊外山脚下,马车停住。换上一身寺人服侍的初宁从马车上下来:“多谢大监鼎力相助。” 嫪毐笑道:“王孙不必如此客气。”他稍一示意,护卫便将自己的马迁到初宁面前,嫪毐道:“这匹马给王孙行路之用。” 初宁接过缰绳,颔首施礼道:“大监有心,却之不恭,我就笑纳了,告辞!” 嫪毐一行人看着初宁消失在山路尽头,随从问道:“大监,要不要小的派人杀了她?” 嫪毐想起初宁那张可爱的小脸,忽有不舍,他沉吟良久,道:“不用,她如此想着法子出去,必是要去屯留见成蛟。既如此,等她到了屯留一并再杀也不迟。到时,再给她扣上个暗通反贼欲意谋反的罪名,也能一举把华阳那个老厌物和昌平君给拉下马!” 随从道:“还是大监深谋远虑!” 初宁纵马行上山腰,她勒马而立,咸阳城再次尽收眼底,呼啸着的山风无情刮过,身后的树林皆在山风中飘摇,卷起无数破碎的落叶草芥。她忽然觉得自己微茫如通风中那一点身不由己的草芥,正被慢慢卷入命运的旋涡。 感叹片刻,初宁继续赶路,不料一回头就看见林晟厉正在前边路口等着自己。她心里惊怒交加,但仍旧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策马行过林晟厉,对他置若罔闻。 林晟厉身手极佳,初宁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林晟厉竟然能仅凭脚力追上奔跑的马儿,还一个翻身跳跃骑上自己的马,一把抢过缰绳,勒停骏马。这些动作几乎发生在一瞬间,以致初宁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林晟厉给截住了。 待马儿停下脚步,林晟厉立刻从初宁身后跳下,把缰绳握在手中,躬身道:“请王孙随在下回去。” 初宁早已怒火中烧:“我想去哪就去哪?你算什么?胆敢指示我?” 林晟厉道:“在下奉大王之令保护王孙,是绝不会让王孙去屯留涉险的。” 初宁凝眸看他,忽然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是不是大王让你伪造寻夏的供词?” 林晟厉竟被她问住,从来波澜不兴的脸上闪过一瞬讶异:“在下不明王孙所指。” 初宁冷笑了两声,扬眉道:“你且实话告诉我,你们审问寻夏那天,她到底说了什么?” 林晟厉道:“当时在下其实并未在场,所以不知道寻夏是如何交代的。”他并不躲避初宁惊讶探寻的目光,继续说:“那日是我和相邦的手下一同去带回的寻夏,但后来,他们说还一个宦官是寻夏的线人,便让我去一并捉拿,待我去带人回来后,寻夏已经招供画押了。那宦官见寻夏招供,也坦白自己确是韩国的细作。” 初宁有些意外,但并不十分惊讶。早些时候在飞岚阁见到吕不韦的人,她就已经有所猜疑,如今看来,这次事情就是吕不韦的贼心奸计。 林晟厉问:“王孙去见过寻夏了?” 初宁盯着他,不语也不反驳。 林晟厉继续道:“一个细作的话,前后反复也不出奇,王孙不必太过相信。且就算没有那份供词,长安君谋反的罪名也是消不掉的。” 初宁顿悟他语意所指,心中顿时隐隐作痛,黯然垂目问道:“你在城中就注意到我和嫪毐了吧?” 林晟厉颔首:“然。” 初宁苦涩一笑:“好,那我问你,是不是我们从楚国回到咸阳后,你还一直在监视我?” 林晟厉垂下了眼帘:“在下只是受命保护王孙安全。” 初宁不置可否,转身轻轻抚摸马鬃。她不在问话,林晟厉也不劝解,只是静静凝望着她的背影。 静默之中唯有山风犹不死心地狠狠吹着,时不时在密林树梢中掠起悲呜似的呼啸,平添迷惘与惆怅。少顷,初宁倏地转身,还是那把小刀再次对准林晟厉的咽喉:“今日我若出…”可惜她满心忿然的话还没说完,忽觉后脑勺一痛,意识随即消失,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林晟厉赶紧接住她,抬眼瞪着远处树林里藏着的一个黑衣人,那人却行到他面前笑道:“瞪我作甚?这又不会伤着她,我是在帮你,难道你又要受她威胁?” 初宁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而外面已经是黑夜了,这黑暗压得她更加闷郁,却也阻挡不了她的脚步。屋内只有她一人,她悄然起身换好衣服,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冰冷的夜风猛然灌入,但让她寒意彻骨的是昌平君的一声质问:“去哪?” 初宁寻声望去,父亲正立于廊下,仰首遥望夜空,似乎在寻找那藏着云层后的星与月。 昌平君于这黑夜里后悔不已,当日自己与他们一同商议出征事宜,吕不韦举荐成蛟领兵,他竟没看出这根本就是个局! 初宁走到昌平君身边,轻声道:“不去哪,我就是起来走走。” 昌平君道:“黄昏时蒙恬送你回来,说你去城外骑马,不小心摔下晕倒,让我好生照顾着你,勿再冲动徒增伤情。”他漠然回头问道:“你还不明白吗?” 初宁仍不甘心:“我要明白什么?” 昌平君微有怒意:“今日你若偷跑去了屯留见到成蛟,那我们真是说不清与成蛟是里应外合的了,你是想让我们全部人的前程都给成蛟陪葬吗?”他顿了顿,又衔了一丝嘲讽道:“你的政哥哥就要加冠亲政,现在的筹谋就是为亲政揽权而铺路。成蛟的事已成定局,但这也只才是个开始,将来的路我们更少不得要小心盘算,再也由不得你恣意妄为了!” 初宁闻言心底复又怅然难解,她一低头,眼泪跟着泫然落下。 昌平君见着女儿伤感流泪,终是心疼的,他轻叹一声:“为了大家你且好自为之吧。” 父亲走后,初宁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玉埙,这是她特意找宫中巧匠所铸,本打算着等成蛟战胜回来后送他,以资奖励。可她现在抱着这个小小的玉埙,觉得沉重无比。 初宁抹掉眼泪,似用尽了全身力气吹响了玉埙,埙声摇摇晃晃融入无边无际的茫茫夜色。她多希望这声音能让黑夜能快些过去,多希望成蛟能听见她的声音。 第56章 朝阳 刚过鸡鸣时分,屯留城门缓缓打开,一匹劲骑从中冲出,义无反顾地扎进渐渐散去的鬼魅黑夜。 城门方才关上须臾,就有将军带着士兵急匆匆赶来问话道:“樊将军的符节遗失,刚才是否有人持樊将军的符节出城?” 城门兵唯唯诺诺地点头,将军目光立即犀利如剑,他对身后的士兵道:“给我追!” 彼时,天将破晓,那匹劲骑穿梭在薄雾冥冥的旷野上,他似在躲避着什么,又似在追寻着什么。 远方黛色的山峦上有橙色的彩霞冒头了,把灰色的天空映得发红,他想着太阳就要升起,可就是这眨眼般的失神,一支羽箭从他身后袭来,他来不及全力躲闪,羽箭瞬间贯穿他的左手臂。左手吃痛乏力让他丧失了平缓从马上摔了下来,在地上翻滚几圈,羽箭也被压断,他忍住剧痛,拔出佩剑,准备迎战涌上来的追兵。 势单终是力薄,纵然他身上背负着拨乱诸正的希望,心中有放不下的挂念,那一股绝境中爆发的战斗力也敌不过数倍而来的羽箭。鲜血与万道霞光交织在一起,划破了这个寂静的黎明。 在东方的第一抹阳光中,他重重地倒下,金光耀眼的曙光洒在他脸上,他看见那个魂牵梦绕的女子向他走来,他笑着伸出手迎接她,迎接只属于他们两个的朝阳。 士兵见他倒下后,便上前来仔仔细细地搜身。果不其然在他身上搜出一封血书,士兵赶紧上承将军。透着血腥味的锦帛上字字锥心,在阳光下尤显狰狞在,将军眸中寒光凛冽,嘴角却得意地上扬:“取火来,烧掉。” 当天空刚呈现出一些淡红色,咸阳城就已经苏醒。柔和的晨光中沿街的摊位开始活络,街巷里渐渐腾起炊烟,将晨曦里的咸阳渲染得朦胧而繁迷。 涩涩晨风中,紫莲正坐在初宁寝殿的外室门口做着针线。心底忽然没来由的慌乱,紫莲一个晃神,针扎进了手指,她抬头望着东方刚探出头的朝阳,觉得曙光并没能明亮她的内心,可日子还得一如既往地过下去。 孙得力说云容生产的日子就在这几日,于是初宁回宫陪着她。云容不知道初宁曾打算去见成蛟,初宁害怕影响她的心情,便也什么都没告诉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她身边。 初宁轻轻抚着云容的肚子问道:“姐姐可想好要给孩子取什么名?” 云容笑道:“这事哪是我能说了算的?” “姐姐想好的一定行。”初宁眨眨眼:“只要我们去求祖太后,她会答应的。” 云容想了想:“若是女孩,我想叫她陶陶。君子陶陶,其乐只且。她要永远都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 初宁点点头,又直起身子道:“可孙医师说姐姐的脉象像是男孩。” 云容翘了翘嘴:“若是男孩,就叫扶苏吧。” 初宁讶然失笑:“山有扶苏?” 云容看着院里那株紫荆花,笑意恬淡:“香草佳木茂盛繁荣,我只愿他一生平安就好。” 心中不可抑止地酸楚,初宁将脸颊轻轻放在云容肚子上,柔声道:“会的,他会一生平安的。” 这日夜里是久违的月明星灿,可幽黯得久了,人们也失了赏月的闲情逸致。初宁从睦霞殿回来后就早早的歇下了,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模模糊糊睡着了,可是也总不安稳,外头一点响动便会醒过来。 初宁正疑惑深夜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脚步声,紫莲便推开门进来道:“王孙,黄良人怕是要生产了!” 初宁怔了怔,立刻翻身起来问道:“现在如何了?” 紫莲一面给她穿着衣服一面道:“如华已经派人去请了孙医官师和女医们,可是良人情况不太好,她有些害怕,拿不定主意怕出乱子,所以想请王孙去一趟。” 初宁心中揪起:“怎么会不太好?” 紫莲亦满面愁容:“来人也没说清楚,总之是不太顺利的,老人们常说生孩子就是…”她顿了顿又道:“良人福泽过人,定然能母子平安的。” 初宁点点头:“现在夜深也不便请祖太后,叫上元安嬷嬷和我们一起,她是宫里的老人,总是比我们懂的。” 紫莲应下,立即招呼人去请元安。 此时,刚过四更,深夜里格外寒凉。虽然睦霞殿里一早就生产事宜做好了准备,可是宫里已经太久没有新生命诞生,大家都是又焦急又期待,一时间,人人都慌慌张张的。 初宁刚到就听见屋内传来云容痛苦的呻吟,她平日里是那样的隐忍,从未有过如此揪心的声音。初宁不由得心惊肉跳。她想要进去,却被侍女拦住:“王孙还未出阁,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初宁心急如焚,也不说话,只是推开侍女就跑进了内殿。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在热水的雾气下,云容的面容苍白如同白绫般狰狞,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胡乱贴在她青筋暴起的额头上,显得那样凄楚。 初宁被吓得一时立在原地,便被追上来的元安拦住:“王孙且住!王孙年纪小,见不得这些,这里有老妇,王孙尽可放心,去外面等着。” 她话音刚落,如华端着药进来道:“这是孙医师熬的药。”元安赶紧接过,让如华把初宁带出去。 初宁强忍泪意问如华道:“良人生产的事去禀知大王了吗?” 如华蹙眉:“现下这么晚了,可以去吗?” 初宁道:“管这些做什么?就是要让大王来看一看,姐姐是怎么拼了命给他生孩子的。”她走到殿外便招呼进宝赶紧去建章宫,说罢,又让如华带她去侧殿见正在煎药的孙得力询问情况。 孙得力道:“女医说孩子有些大了,头一直出不来,所以良人出血过多,使不上劲。王孙安心,微臣已经给良人用了补血固气的汤药,良人一会便会好起来的。” 建章宫的侍卫见着是进宝,便不敢横加阻拦,进宝一层层的汇报,总算是在守卫最严的深夜里见到嬴政。 嬴政一步入睦霞殿,就看见初宁坐在正殿门口的台阶上,多日未见,她似清瘦了不少。冷冷的月光洒下在她身上,可望不可即的疏离无助让人心疼。 直到嬴政走到初宁面前,初宁才从惶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她抬头对上嬴政关切的目光,心底软了下来,但殿内传来的哭声又让她感到害怕而生气,她站起身来,压低声音对嬴政说:“都怪你!” 嬴政闻言,心底涌起阵阵怅然,他双眸骤黯侧首问道:“良人怎么样了?” 出来回话的女医道:“回大王,良人服过汤药,已经好些了,应该要不了多久能生下小公子了。” 嬴政颔首:“悉心照料着。” 女医领命又立即进殿去,嬴政瞟了眼正焦急张望里头的初宁,道:“还要在这里发愣?”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初宁往偏殿走去。 初宁低声道:“姐姐可是在生你的孩子!” 两人疾步走入殿内,赵高很识趣地关上了门。 嬴政道:“知道!寡人的孩子必定吉人天相,不用担心!” 初宁用力挣脱他的手:“你一点也不担心姐姐的安危!” “生孩子不都是这样吗?你以后也要生下我们孩子!”嬴政紧紧握住初宁的肩膀,一语双关道:“有些苦是必然要吃的!有些事也是必须要做的!” 初宁又羞又恼,索性推开他,气冲冲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如是过了半响,身后毫无动静,她回头便看见嬴政正靠在软塌上把玩那枚他们两人一人一半的并蒂芙蓉玉佩。往日里甜蜜相依记忆的浮现于眼前,渐渐冲散胸口堵着的闷气。 嬴政伸手拍拍身边软塌,示意她过来坐下。初宁见他神色委顿,终是没有再顶嘴。静静走到他身边坐下。 初宁的怒意虽然平息,但她仍然十分担心云容以致指尖都不自觉缠绕在一起。 嬴政一根根展平初宁的手指,揉着她的手心,温然道:“女医说了她情况好转,你不要太过焦心。” 初宁注视着嬴政修长的手指道:“从前只是听母亲说她生我和弟弟受了许多苦,却体会不得,如今看着姐姐这般难受,才知道真是不容易的。” 嬴政道:“世上没有几件事情是容易的,人生不就是要不停战胜这些困难吗?” 初宁想了想说:“姐姐生产如此不易,不若让她给孩子取名,也是嘉奖安慰了。” 嬴政含笑:“你们已经想好了?” 初宁点点头:“若是公子便叫扶苏,若是公主便叫陶陶。” 嬴政沉吟着道:“扶苏,好。”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天已经蒙蒙亮了,晨晖在等待中悄然来临。当紫荆花枝触碰到咸阳宫的朝阳时,隔壁忽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这声啼哭伴着初升的旭日,瞬间驱散了沉寂的黑暗。 初宁欣喜难抑,她紧紧握住嬴政的手:“姐姐生了!”说着,她赶紧跑到正殿门口等着。 不一会儿,元安抱了一个小小的孩子出来,她笑吟吟道:“恭喜大王,黄良人产下公子!” 嬴政喜不自胜,他看着正闭着眼睛哭的婴孩,他两只小拳头紧握着,虽然身体那般娇小,但哭声洪亮,长得也极端正。嬴政脸上的惊奇与喜悦再也藏不住,他想试着接过孩子,却不知道该如何抱孩子,一时间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初宁问道:“姐姐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元安道:“良人用力过度累着了,连话都没力气说了。此刻,如华在喂良人服用参汤,再歇息一会就会好起来的。” 嬴政颔首道:“黄良人劳苦功高,赵高,传寡人的旨意,晋封黄良人为美人。公子,便取名扶苏吧。” 初宁揪着的心总算松懈下来,她在元安的指导下小心谨慎地接过孩子。或许是孩子感觉到了变化,他停止哭泣,睁开了眼睛,开始炯炯有神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 嬴政伸手轻轻触摸孩子的小脸蛋,孩子便乐呵呵地笑起来。阳光下,这最纯净美好的笑容牵起心底的柔软,初宁不由得喜极而泣,她抬眼便看见嬴政盈然着星星的双眸,忽然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转眼便过了十二年,有多少忧愁和美丽,跟着时间默默消逝在似水流年里,只有那笑靥在记忆深处刻骨铭心。 赵高恭谨道:“大王,公子和美人皆平安,您还是赶紧回宫休息一下吧,等下便要上朝了。” 初宁这才稍有歉意,把扶苏递给元安,乖巧地送嬴政出去。 第57章 埙落 殿内依旧飘荡着血腥气,但已经不再是那般彻骨的压抑。金黄的阳光透过窗幔,把殿内照得暖融融的。 云容已经恢复些力气,见初宁抱着孩子进来,亦是欢喜不已。她艰难地伸出双手,柔声道:“给我看看孩子。” 初宁把扶苏放进她怀里,含泪笑道:“大王给孩子取名扶苏。” 云容欣慰不已,她轻轻抚着扶苏的额发,呢喃道:“我的孩子,你要好好地长大啊。” 在这个极不平静的年头里,公子扶苏来到了云容身边,从此,她的生命里又多了一道灿烂的颜色。 新生命诞生后不久,前线又传来捷屯留叛乱已平复。但这个消息对于初宁而言,却说不上好。长安君散布讹言不臣谋反,面对劝降毫无悔意负隅顽抗,于是吕不韦率军镇压,长安君一党已被就地处决,唯有樊於期血战而出,不知所踪。 初宁在华阳宫听闻这个消息,倏然愣住,仿佛午睡到了黄昏,醒来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直到华阳屏退宫人,她才回过神来颓然跌坐在华阳面前,哭泣道:“成蛟也是讹言的受害者,因此受尽委屈!为什么末了却还要他来承担代价?” 华阳的笑容缓和而从容:“初宁,你是聪明人,应当明白在宫中生活就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初宁愈加难过:“大王即将亲政需要杀鸡儆猴来立威,可为什么那个人要是成蛟?” 华阳爱惜地抚摸着初宁的秀发,似笑非笑地轻声道:“这就是权势至上的王宫,这里没有什么受害者,没有委屈可言,输了就输了。只有自己掌握先机成为强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华阳扶起初宁,语重心长道:“你与成蛟自幼亲厚,觉他不幸,可逝者已去,你还得要走好你将来的路。你生来便是众人仰望的王孙贵族,权柄不能下移。而越是往高处的路就越孤寒,人心也会被冻坚硬,到最后就是比谁的心更硬,否则走得越高,跌得越重。” 深秋的阳光带着分明清晰肆虐的凉意。从前,初宁对他人的争权夺利都不屑一顾,如今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深陷其中,一步都踏错不得。 成蛟乱臣贼子死有余辜,因而无人敢为他祭奠。唯有初宁素衣脱簪站在渭水河畔为他吹响一曲他以前最爱的秋殇。埙音浊而喧喧,悲而幽幽,随风四涌,无限荒凉。 曲凝指咽,初宁缓缓松手,玉埙随即掉入渭水之中,还没荡起层层涟漪就被湍急的水流瞬间淹没。无论人间的悲欢离合,时光就如同脚下的渭水一直无情地流淌。幼时,他们三人曾是天真烂漫的玩伴知己,谁能想到却是走到了今日这样的荒唐地步? 难道真是,年少绮梦留不住?终归花闲凭风落。 身后响起车马声,紫莲对初宁道:“王孙,大王来了。” 初宁抹掉眼泪,转身对迎面而来的嬴政举手加额行礼。 嬴政上前扶起初宁,见她神色冷淡非常,不由黯然,于是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笑道:“你还在怪我?” 初宁目光微微一低,道:“初宁不敢。” 嬴政忽有些惶恐,他紧紧抱住初宁,固执地安慰自己道:“你会理解我吧!一直以来你都是最懂我的!” 初宁楞楞由他抱着,却觉得寒意正由里向外渗出。初宁也知道如果这场混乱一直这些持续下去,后果将会更加难以预料。成蛟若能翻身,他面对构陷会不会将计就计?如果到最后,非要自己在嬴政和成蛟之间做选择,那抉择也是显而易见的。成蛟命运多舛或是无奈,可自己真的能一直保持中立吗?因此她不是怨恨嬴政,不想面对他,而是厌恶自己,不想面对这样的自己。 如此良久,却没有回应。嬴政松开初宁,定定凝视着她:“宁儿,只要你想明白,我们还像从前那样,我依旧是你的政哥哥!” 初宁凄然道:“大王觉得还能和从前一样吗?” 嬴政遽然冷面道:“犯错是成蛟!是吕不韦!你为什么非要和我过不去?” “初宁不敢和大王过不去。”言罢,初宁欠身行礼欲转身离去。 嬴政一把捏住她的手臂,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面前,满怀希望地恳求道:“宁儿,我一直觉得你我之间不同旁人。我们之间无论对方做了什么,我们都是能接纳彼此的,不是吗?” 今日嬴政可以因为疑心便纵容吕不韦谋害成蛟,那如果将来……初宁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那如果今日真如外界谣传是我勾结成蛟谋反,大王又会如何处置呢?” 嬴政一愣:“不,你不会这样做的。” 初宁恻然一笑:“我是说如果。” 嬴政脸色越加漠然,他松开手道:“国政朝事岂能如此戏言?”随即又对不远处的紫莲道:“王孙身感风寒,病中谵言,带她回去好生休养。”言毕,他拂袖阔步而去。 她看着自己在水中摇曳的倒影,心中悲戚不已,人要是可以不用长大该多好。渭水还如是十年前那般莽撞,可波涛已经不再纯真懵懂,数十年的光景,改变的不仅是人们的外貌。纵然初宁了解嬴政的苦衷,也知道他心里是有自己的,但是正如祖母所说,君王的爱和他的天下江山比起来,就一文不值了。 鼻尖一酸,泪又模糊了双眼。没有怨恨,也没有责怪,只是怜惜曾经的自己,那样傻,竟然觉得自己会是特别的。这世上从来没有独谁一份的例外,她也不过寻常人罢了。紫莲跑过来扶住初宁,她十分不解地问道:“大王并没有因为长安君的事情迁怒与王孙,王孙何苦还要和大王怄气呢?” 初宁苦笑道:“只有如此,大王才会觉得我还是那个重情重义不问权势的我。如果我真的逆来顺受心无芥蒂地接受了这一切,大王对我反而会有所猜忌。” 紫莲道:“那王孙打算要一直这样和大王怄气吗? 初宁也自问真要这样一直和嬴政怄气吗?她舍得吗?她将来的路还要走吗? 可是,好像已经无法回头了。因为,有人一眼便是一生所求。 良久,她拭去泪水,仰头看向荡漾的碧波,一抹浅笑空幽如同浩淼的远山:“自然不会,我绝不让成蛟就这样白白被吕不韦诬陷,风雨可不能只下在这头,不打湿那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握紧紫莲的手,轻声道:“紫莲,如果你不想再待在这样的地方,我可以给你自由。” 紫莲带着哭腔,但语意坚决:“王孙不必觉得对不住我,我自小陪着王孙,也想一直陪在王孙身边。” 事到如今,初宁仍觉仿佛一场嚣张的噩梦,她不想相信,只想快些醒来,然后后怕的感叹,还好只是一个梦。直到平叛大军班师回朝,她才不得不承认这并非一场梦。 只是这一切远比一个噩梦更加可怕。 后来,蒙恬也带着初宁和紫莲去大军里找过苏阳,并没有意外的惊喜,苏阳和成蛟一起永远留在了那里。 面对紫莲的伤痛,初宁心中百感交集,无言宽慰,只得紧紧抱着她,彼此相依取暖。 回去的路上,初宁行过街头巷尾,便会想起以前和成蛟一道回宫时的情形。她难以控制汹涌而来的回忆伤痛,便回到家中,在母亲怀里一个劲地痛哭发泄。母亲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劝道:“在家里哭过就罢了,别让外人瞧出你为叛贼伤心流泪。” 叛贼?初宁心痛难耐,可已没有心力反驳。世态炎凉,人情淡漠本就是如此。 寒风在庭院里迂回穿梭,卷下片片泛黄的树叶,心事也随之凋零。苍凉的枯树下立着两个人,是紫莲和苏明。黄昏的光晕落在两人不自然的笑容上,尤显苦涩。 紫莲忍着泪意小心翼翼把苏阳临走前给她的小布袋递给苏明:“这是苏阳出征前交给我,让我帮他保管着,现在...还是把它归还于你罢。” 苏明心里已经了然,遂道:“你且打开看看是什么。” 紫莲依话打开布袋,里面是一只晶莹光素的玉镯,上面透着温婉纯净的光,她只觉一颗心在喧嚣浮尘中,忽然盈盈一坠,明明是有了着落,却又无所依靠。 果如心中所想,苏明徐徐道:“这是家母留给她两个儿媳的,阿阳既然让你给他保管着,就是想要给你的,你就留在身边吧,也让他安心。” 一滴泪落在玉镯上,紫莲缓缓点点头,勉力笑道:“多谢大哥。” 天地之大,两个人能冥冥之中相遇何其幸也,纵然不经意间离别,也无悔相逢伴随。 初宁深觉歉意的还有楚太妃,她终究是没有护住成蛟,即使是不甘愧疚,她也要去向楚太妃请罪。 楚太妃扶起初宁,叹道:“怨不得了你,他就不该领兵出征!”她忽又摇了摇头:“当年,他就不该去韩国!”但随即她又凄然笑道:“或许,这就是命罢!我的命从来由不得自己,还连累得我的孩子来这世上得不到安宁,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初宁道:“太妃万勿消沉,大王还不至太过绝情,活着总还是有希望的。 楚太妃的神情总算有了些动容:“如今我也只有那个希望了,初宁,你一定得帮我护着孩子!你帮我告诉大王,将来我会带着孩子离开宫里,离开咸阳,再也不会回来碍着他的眼。” “好。”初宁答应着,眼泪顺声而下,万千伤感又翻涌而来,为何一路走到现在,命运会是无情的如此安排? 人生万事似天上浮云变幻莫测,有人忧愁有人欢喜。吕不韦和嫪毐这对昔日的情敌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一致的利益。但也因为利益的一致,这条路上终将是没有朋友的,因为人心总是最贪婪。 日头一天冷过一天,初宁决意暂时躲着嬴政,于是她又搬回家中居住,只是每天早上进宫看望云容和扶苏。 成蛟一事风波渐平,吕不韦因为平叛成蛟之乱,重新树立起威信。嫪毐也因平乱有功,被破格封为长信侯,以山阳郡为食邑,又以河西、太原等郡为其封田。如此,嫪毐风头权势更胜从前,门下客卿汇集多达千余人,大有压过吕不韦的势头,且也渐渐威胁到华阳祖太后一党在朝中的权力与地位。 赵姬本是有意回咸阳探望孙儿,却被华阳以她身有病气,不宜接触幼儿为由,拒绝她回咸阳。 嫪毐愤恨道:“那可是你的亲孙儿!华阳那个老厌物!她凭什么不让你回去?” 赵姬亦是含泪:“她就是想离间我与政儿的母子情分。” 嫪毐揽过赵姬:“她不让你回去,我们偏要回去!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秦国的王只有你的政儿当得,他们焉敢再像从前那般欺压我们!” 墨云拖雨中,又一个寒冬早早地来了。 赵姬不顾华阳的命令回到咸阳宫中,华阳对她闭门不见,并且把云容和扶苏接到华阳宫中,不准赵姬进出。赵姬也不肯认输,便素衣脱簪到华阳宫门前伏跪请罪,实则以人言要挟华阳。 于是那日清晨,初宁一进宫,远远便在宫道的一头看见赵姬跪在华阳宫门前。事情的来龙去脉,初宁也大致了解,只是她没有想到这对婆媳之间的矛盾会忽然激化得这么厉害。 紫莲有些担忧:“太后肯定会让王孙带她进去的,可是祖太后不想见她。要不要去找大王来啊?” 初宁想了想道:“是得去请人,不过不是大王。进宝,你去托你宫中的朋友,寻个面生的寺人传个话,把这里的情形转告给吕不韦,就说赵太后请他来为自己圆场。至于我们还是从侧门进去,免得多费口舌。” 第58章 陌路 浓重的白霜盖住华丽的宫檐,凛冽的寒风中,深深宫邸依旧耀眼夺目,像是有意在蔑视这寒冬。 华阳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光明正大的理应阻止赵姬见公子扶苏,她原以为赵姬会乖乖的留在雍城,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回来了,还假意在自己宫门前请罪,称自己疏于宫务,让华阳操心费力,未能安享遐福,一没有做好儿媳侍奉尽孝尽,二没有做好太后管辖后宫。 赵姬表面上请罪,但她的说辞,字字句句都是在暗讽华阳贪恋权势,独揽宫务朝政大权。 华阳也没有想到赵姬的第一次反抗便这么激烈,轻视的敌人的下场就是会面对不可预料的困境。 初宁进入内殿时,华阳正和云容一起陪着扶苏玩耍。屋内被炭火烘得暖融融的,隔绝了外头的数九寒天和。 华阳一面逗着扶苏,一面问道:“你瞧见外头的情景了?” 初宁道:“瞧见了,外头冷得厉害,像是要下雪了。我想着赵太后跪久了伤身,便自作主张,帮她去请了吕相邦这个救兵。” 华阳问道:“你确定吕不韦会来?” 初宁道:“赵太后此番动静,不过是想要大王在她与您之间做个抉择。赵太后一时糊涂,相邦却不会糊涂的。赵太后既然请罪,祖太后也可顺势而为,称赵太后是因为身体不佳,才会疏于宫务,既然她身体不佳,那不如早日还政于大王,到那时,大王自然会站在我们这边。相邦必然会想明白这其中厉害,想来他们相识一场,必定会劝太后迷途知返的。” 华阳看着初宁,冁然而笑:“那好,想来一会大王也该来了,这场好戏有得看了。” 飕飕寒风夹杂着些许细微的雪花,肆虐地袭击着整个咸阳,不带一丝怜悯。 吕不韦从随从那里听闻此事,思虑片刻后还是决定去见赵姬。他匆匆赶到华阳宫门口,跪在寒风中的赵姬已经被冻得容颜苍白瑟瑟发抖,如此情景,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疼起来。 吕不韦走到赵姬面前,行礼道:“太后百算千虑才走到今日,而今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赵姬并不看他,轻笑道:“相邦一直斡旋乾坤,而今怎不与我避嫌了?” 吕不韦道:“太后与祖太后之间的矛盾并非家事,而是国事,臣身为秦国的相邦自然要以国事为重。” 赵姬冷笑道:“你心中永远只有国事。” “太后把家事牵扯进国事,实在糊涂。”吕不韦低声道:“一直以来你依仗的是大王尚未成年,故而委政于你。可现在,大王早已成年,本该我们还政于他的!原因成蛟之事,华阳便记恨着我们。今日,你主动挑起争端,华阳必定拉拢大王,召集宗室为大王加冠,让你还政于他。做实你把持朝政,疏于宫务的罪名。你们母子之间本就因为我伤了情分,若华阳再从中挑拨,让你再度失信于大王,日后才是真的没有了依仗。且你再仔细想一想,华阳何时认过输?她与我们不同,她有秦国宗室、楚国王室给她撑腰。大王不比你糊涂,他是绝不会轻易和她们撕破脸的!” 赵姬望着吕不韦的双眸渐渐闪起寒冷的银光,她苦笑,自己无权无势走到今日,全是靠着眼前这个男人的指引。可无论何时,他都是这么的理智。男人为什么都是理智到绝情? 漫天飞雪中,隐约飘来梅花淡淡的芬芳。赵姬忽然想起了异人,只有异人不是这般绝情,他临终前仍叮嘱自己,若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要与华阳起冲突,自保最重要。 两人僵持时,身后响起寺人的通禀:“大王到。” 话语刚落,嬴政的车架便来到华阳宫门口, 吕不韦赶紧后退一步,向从车架上下来的嬴政行礼。 嬴政颔首施礼:“免。”他走到赵姬面前,沉声问道:“王祖母责罚母后在此思过?” 赵姬催泪道:“祖太后并没有责罚,但确是我做得不够好,祖太后才不让我见扶苏。只要能让我见到扶苏,让我做什么我的都愿意。” 嬴政微微皱眉:“王祖母既没有怪罪于母后,母后这是何故?不分轻重平白伤了自己的身体与颜面。”他瞥了一眼赵姬身后的嫪毐:“还不快扶母后回去休养?” 赵姬不肯起身:“我只是想见一见自己的孙儿!” 嫪毐躬身道:“太后日夜思念大王及公子,顾不上自己的身体…”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吕不韦呵斥:“太后顾不上乃是尔等疏忽的缘故!” 嫪毐骤然愣住,他一念惊觉,如今他虽是人前高高在上的长信侯,可这里的人依旧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自己仍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宦官。 或者,从来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宦官。 嫪毐满腹愤恨,正欲辩驳,紧闭的宫门忽然缓缓打开,响起沉闷宏远的声音。 须臾,初宁娇俏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带着恬淡的笑意,恭谨行礼后道:“祖太后请大家进殿叙话。” 两人心里本都堵着气,可多日未见后忽然见上面,心中那怨气竟莫名就消了大半。嬴政原本难看的脸色不由自主松弛了几分。 初宁走到赵姬身边,伸手欲扶起她。 赵姬问道:“我的孙儿在哪里?” 初宁道:“公子在华阳宫里好生养着,只要太后身体康健了,自然能见着。”说着,她抬头望了一眼嬴政,“这外头天寒地冻,太后要是再把身子冻坏了,那可如何是好?” 嬴政自是不想都僵住这里的,于是他帮着初宁扶起赵姬:“母后应当以身体为重,您的孙儿哪有见不着的道理呢?母后不必太过焦急。” 如此,赵姬在嬴政和初宁的搀扶下,缓步走入华阳宫。 殿内生着暖如阳春的炭火,华阳一如既往的从容,她只需端坐于殿中,身上那不怒自威的气势便已使得众人感觉坠落于冰湖里的压迫。 众人正欲行礼,华阳道:“免了罢!否则有人又有得戏做了!都坐下吧。” 赵姬含泪道:“儿臣无意叨扰母后,只是思念骨肉情切,还望母后体谅,让儿臣见一见我的孙儿!” 华阳脸上浮起极其冷漠的笑容:“你久病未愈,要是让你过了病气给扶苏可怎么办?余也是为大局作想,大王你说呢?” 初宁本也不想这样的局面,她实不想嬴政面对这样两难的选择,她也害怕听见嬴政做出那样的选择。 任何裂缝只要开始形成了,就没有被湮没的,只会越来越大,然后沉淀裂变。此刻是嬴政人生里关键性的一刻,但他并没有思索很久,不过片刻的沉默,只听他缓缓道:“王祖母所言极是。母后一直劳于朝政以致耽误康健,王祖母是体谅母后,才不让母后再为后宫事务担忧。” 赵姬有些不敢相信,但她也很快反应过来,果然如嫪毐所言,自己儿子的心已经全然被初宁给拐走了。不过赵姬也不是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她道:“是儿臣太过心急了,也确实不想让母后再为繁重的宫务所累。如今,大王也长大了,也该立王后管理后宫,让母后安享洪福。”她的目光从初宁脸上一闪而过:“云容已为大王生下长子,且她一向温和有礼,端庄大方。我以为应该立她为王后,替母后执掌内事。 初宁暗暗一惊,从前赵姬分明是想大王娶自己的。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对于赵姬来说,无论是云容,还是自己,都不过只是一个同楚国联姻的对象,本质上没有分别。 华阳的笑意微微一滞,她一眼识破赵姬的计策。赵姬无非是觉得云容软弱可欺,才让她做王后。云容是不适合做王后,但华阳也有自信,她能将云容调教出来,且自己身边的人将来也能辅佐云容。 何况扶苏还在自己手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华阳颔首道:“你这个提议甚好,云容是个好孩子,大王若是愿意,余自然是同意的。” 竟然有寒风猛然灌进,初宁觉得从头到脚都被冰冷包围,她垂下眼眸,避开嬴政的目光,不想去琢磨此刻嬴政看着自己的是何种眼神。 其实是和刚才差不多短暂静默,但初宁却感觉漫长得像过了一年四季,花儿无声地开了,又悄悄地谢了。 直到听见嬴政的声音:“寡人还未想好。”初宁才缓过劲来,也是在这时,她才清醒过来,原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自己都是想站在嬴政身边的,即使已经回不去曾经那样的过往。 嬴政道:“且寡人还未加冠,用不着考虑这些事情。” 华阳会意,摇首道:“大王已经成年,加冠是近在眼前的事,结婚立后更是大事,必得早些打算。” 嬴政笑道:“但凭王祖母安排。” 赵姬听嬴政这样说,差点晕过去,幸好嫪毐稳稳扶住她。她隔着朦胧泪眼瞧着自己儿子的背影,忽然感觉只是一个陌生人站在自己眼前。但她也不算是一败涂地,来日方长,赵姬在心里暗暗计较,华阳总归是要走在自己前头的,只要王后不是嬴政的心上人,那就都还好对付。 早朝的时辰不好耽搁,众人省了寒暄,各自归位。赵姬本想交代嬴政几句,无奈初宁一直把她送上了车架,她不好言明,只得说:“云容哪里不好?还为你生了长子。若不立她为后,岂不是辜负?”说着,她紧紧握了握初宁搀着自己的手,着意道:“初宁,你说是不是?你自幼与大王一起长大,情同兄妹,可得好好劝他一劝。” 五味陈杂之际,初宁也疑惑赵姬似乎忽然对自己充满敌意。按理说,云容也是祖太后的人,赵姬应该是都不喜欢的,可为何她会同意嬴政立云容为后呢? 初宁嘴角微扬:“大王是不能辜负云容姐姐,可是大王的终身大事,哪里有我插嘴的地方呢?” 嬴政对着初宁委屈抱怨的眼神,心中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终是忍住了,淡淡道:“儿臣自有打算,母后放心。” 赵姬凝神嬴政良久,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分别嬴政的内心,她叹了口气转身走上车架,回身与吕不韦目光交汇之时,也感觉疏淡惶然,难道自己已经和咸阳格格不入了?她想了想,或许这自己的错觉,她告诉自己,现在回雍城只是为了从长计议,她已经走到这般地步了,一定要回来,全部都抢回来。 就像当年从赵国回到秦国一样,可是好像又不一样了,这里已经没有全心全意等待自己的人了。 第59章 缘尽 事后,嬴政觉出了对初宁的歉意,有意补偿。便让赵高把收回去的玉符也还给初宁,叮嘱他转告初宁:“寡人的王后非初宁不可,让她放心,寡人绝不负她。” 赵高恭谨地接过玉符,他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大王,小人不明白,既然大王有心娶楚王孙,为何刚才在华阳宫中不说?小人瞧着楚王孙可不是很高兴啊?” 嬴政皱起剑眉:“那就是让她别高兴得太早。”他顿了顿又沉声道:“往日里已经过分骄纵她了。” 赵高明了嬴政是在斥责自己多嘴,但他更知道聪明人不会多嘴,而嬴政不喜欢太过聪明体贴的人。于是装作恍然大悟,举着手中的玉符道:“小人知道了,好事多磨,大王是想给楚王孙一个惊喜。” 嬴政失笑,但似乎也确实可以给初宁一个惊喜,便摆摆手让赵高退下。 赵高送到玉符时,初宁正和云容叙完话准备出宫回家,他上前行礼道:“拜见楚王孙,小人奉大王之令把玉符归还给王孙。” 初宁接过玉符,赵高又道:“大王还让小人转达王孙一句话,大王说王后非您不可,他绝不负您,请王孙放心。” 心里是高兴的,但也有说不出的惆怅,初宁其实不喜欢这样,两人之间明明有过争吵隔阂,嬴政却总是视而不见,好像过了些时间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还像从前那样。 手里的玉符传来阵阵寒凉,初宁问道:“那他为什么刚才不说?” 赵高赔笑道:“这个小人也不知,不过王孙终归是可以放心的,小人看得出,大王的心都在您这里。” 初宁笑了笑,点点头,坐上安车回家。胡思乱想时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但时光并不会为谁停留,天色依旧毫不留恋的暗下去。昌平君下午时候让人回来传话,晚上要一家人一起用膳,于是初宁去把在外闲逛的弟弟押回家,姐弟俩一起陪着母亲等待昌平君,只是等来的却不是昌平君一人。 彼时,又飘起了冰凉的雪花,点点红梅在皑皑白雪中尤显神秘诱人。初宁正欲和弟弟去玩雪,刚走出来便看见昌平君一手撑着伞,一手拥着一名美貌的女子走来,那是昌平君最宠爱的妾室妙姬。 英嬴闻声出来看见这场景便十分不悦:“怎的下人个个都不长眼睛?竟让君上亲自撑伞?” 昌平君走到廊下,把伞交给身后随从,对英嬴道:“我就不会撑伞吗?” 妙姬欠身行礼道:“夫人莫要生气,是我不好,是我想给君上撑伞的,可是君上不让。”她巧笑嫣然道:“原是出来赏雪,路上正巧遇见君上回府,便一起过来了,夫人不会介意吧?” 英嬴斜睨着她道:“那便一同用膳吧。” 妙姬笑盈盈应下,转身便想挽着昌平君入内,初宁一步插到二人中间,挽起父亲的手臂道:“我们等了父亲许久,都饿了。” 昌平君道:“同大王议事才耽搁了。” 席间,不过话些家长里短,初宁心事重重,也听不太进去,只在妙姬柔声唤她,才回过神来。 妙姬道:“初宁刚才还道饿了,怎么现在又食不下咽了?许是一段时间没回家,又不习惯了” 初宁笑道:“是有些不习惯,今日的伴食我不喜欢。” 熊睿一愣:“这不都是阿姊喜欢的?”旋即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妙姬,又“哦”了一声。熊睿一向不惯这样的晚膳,若不是初宁回来了,他根本就不会来,因此便借着这话头告辞了,回去自在。 妙姬见昌平君并不斥责他那一双儿女一唱一和的揶揄,也只好不着痕迹地咽下满腔怒火,侧首对侍女道:“初宁不喜欢,叫人重新做几个菜上来。” 英嬴微微一笑:“用不着这样惯着她,一顿也饿不着。倒是妙姬你得养好身子,早日给君上生下孩子,也叫府上热闹些。” 妙姬被戳着痛处,不甘和哀怨瞬间涌上心头:“是我福薄没能为君上添上儿女,还好君上疼惜不曾忘却往日情分。” 昌平君望着楚楚可怜又含情脉脉的妙姬自是心疼,便安慰道:“来日方长,总会有孩子的。” 英嬴颔首道:“你还年轻机会多得是,怎的是福薄?只是缘分未到而已,耐心等着会有的。”她含着雍容端雅的笑意,语气从容大方。但不知为何,初宁总觉得母亲的笑容带着极轻蔑的得意。 既然提到了缘分,妙姬想又是想起什么似的,嗫嚅道:“我这子女缘但凭天意,可是初宁的缘分是耽搁不得。纵然君上想等着丧期之后办喜事,可是主意还是要早早定了的好。夫人莫怪我多嘴,我就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英嬴笑道:“你也是好意,说的也是,初宁的年纪依着常理也早该出嫁了的,是该早些许嫁及笄定下来了。” 初宁也想知道父亲到底是如何打算,便凝神也望着他。 昌平君思索片刻道:“早些时候我本是有所考虑的。” 英嬴厉声道:“别提你那考虑了!”她目光扫过妙姬,心道不能让她瞧了笑话,于是神色微霁,低声道:“我是不会让我的女儿嫁那么远的。” 昌平君不耐烦道:“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英嬴轻哼一声,别过脸去默然不语。 初宁也明了父母在她的婚事上意见不同,母亲显然不想她远嫁魏国,也不理解父亲的想法,故而生了嫌隙。 妙姬隔岸观火,忍俊窃喜。她自然是想初宁嫁得越远越好,因此当魏王派来使者求亲时,她便使劲给昌平君吹了许多枕边风,但她不能在这里明摆出这样的心思,于是婉声道:“君上要和姐姐商议初宁的大事,我不便在此叨扰,就先回去了。” 得到昌平君许可后,妙姬起身行礼,顾盼流连之间又向昌平君眨了眨眼。 英嬴瞥着妙姬妖娆离去的背影,不满道:“你倒是说啊!” 昌平君睨了她一眼,又着意看着初宁道:“大王今日向我提起,他要娶初宁为王后。” 初宁闻言心中并不惊喜,相比之下,她更好奇父亲的意见。 英嬴总算在今晚听见一件高兴的事情:“这是好事!”她打断欲说话的昌平,哼声道:“本你那考虑就不合理,现在大王有意,你还有所纠结了不成?怎的,你要违抗王令?” 昌平君沉声道:“王令?现在秦国还不是他说了算!如今朝中局势不明,自然得仔细考量初宁的婚事。” 英嬴冷笑道:“说得真是好听,你不过就是把我女儿的婚事当作你的政治筹码!” 昌平君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道:“你为什么非要曲解我的用意?” 英嬴瞪眼道:“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不答应这门婚事?” 昌平君捏着手中酒樽道:“午后,大王单独和我说了许多。他说成蛟之乱全因吕不韦把持朝政蒙蔽天听,设局构陷所致。”他顿了顿,沉声道:“大王把自己摘得如此干净,兔死狗烹,可见其薄情寡义城府深沉。” 初宁闻言不由心口一凝,脑海里又浮现起多年前父亲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从此,你不能再叫他政哥哥,得称呼他,大王!” 是啊,嬴政早已不是是小时候的政哥哥,他已成长为秦国的王,心思缜密杀伐决断。 昌平君道:“大王早已过加冠的年纪,却因为赵太后迟迟不肯还政而一直未能加冠亲政。如今情形,焉知他想要娶初宁不是为了拉拢我们与之抗衡,借我们的助力夺回权利。而等到他稳固位置亲政掌权之时,焉知我们不会如同吕不韦一样鸟尽弓藏?两姓联姻,故而是为了维系政治利益,但这其中利益纠葛太深也是不好。” 初宁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事情自己不是没有想过,也有过怀疑。只是听见别人说起,便觉得格外刺耳。她还是不肯相信嬴政会那样对待自己,故而极艰难稳住情绪道:“大王是秦国的王,就算赵太后贪恋权势不想放手,她也只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大王用不着这般费尽心机。” 昌平君道:“你忘了宣太后?” 初宁终于无法反驳,正是因为宣太后长达几十年的把持着秦国的实质权利,楚国势力才会渗透到秦国朝政的各个方面,甚至是扎根其中。这样的过去,让初宁更加分不清嬴政待自己的意图。说是只想和他在一起,不在意其中原因,可是又哪里能轻易忽视得了? 此刻,英嬴冷静下来,她道:“吕不韦一个外臣,怎可同我们相提并论?其实不管初宁是否要嫁给大王,我们都得助大王夺回势力,绝不能任由赵姬猖狂,且将来你要回到楚国即位为王,也是少不了要秦国的支持,虽说是有祖太后在,但多一份力量自然是更好。” 昌平君颔首道:“今日华阳宫的事情我也知道,赵姬属意的王后人选是云容,并不是初宁。” 英嬴不以为意:“管她作甚?只要祖太后下令,没人敢违抗。”但她旋即觉出些不对劲,疑惑着道:“她已经公然与祖太后为敌,为何还同意云容为后?” 昌平君淡淡一笑看向英嬴:“她也算是进退有度。” 英嬴冷笑一声,本欲反驳,但想了想又止住了,端起酒樽自己喝起来。 昌平君看着发愣的初宁问道:“初宁你怎么看?” 初宁回过神来:“父亲已经有了打算,还在意我的想法吗?” “曾经,你和魏王也是有过交情。” 初宁原以后母亲会为自己说话,不料她却沉默了,昌平君道:“魏国国政安定,上无太后牵制,下无权臣僭越,且魏国地处秦、楚之间,若你嫁去魏国为后,魏王必定会好好待你的。” 昌平君说道不无道理,初宁有些慌张:“父亲也是这样和大王说的吗?” “我说我已经应下魏王,开始议亲了。” 初宁猛然站起身:“你骗人!你说过丧期未过,不会议我的亲事的!我不嫁去魏国!我只要嫁给大王!” 昌平君盯着女儿:“可人家未必只娶你。你知道吗?当我说我已经答应了魏王,大王并没有多失望,而是说:看来寡人与宁妹终是无缘。” 初宁满脸惊慌,全身依然被彻骨的寒意冻住,只有眼泪兀自往下流。 昌平君垂下目光,轻叹道:“现在你伤心难过,可人家早已经去寻下一个助力了。” 第60章 春秋 冬日的深夜静得凄然彷徨,能够听见雪花窸窸窣窣地落下,融入茫茫夜色。 英嬴安慰女儿睡下后,回到房间对昌平君抱怨道:“你何必说得那般伤人心,明知自己的女儿是那样在意大王的心意。” 昌平君道:“正是因为她眼里心里都是大王,才不能让她嫁给大王。否则将来全心全意想着大王,被拿捏得死死的,迟早着了道。” 英嬴失笑:“那我是不是也不该全心全意向着你。” 昌平君不觉注目,良久才牵过她的手道:“我们不一样,你我之间本就没有这些利用纠葛。母亲离世前也嘱咐过,不要让初宁嫁给大王。我们的女儿虽然聪明,但太过感情用事。何况,成蛟那一事,她与大王闹得那般厉害,终归是和从前不同了,还不如换个人重新开始。” 火炉里的炭默默燃烧偶尔发出一声哔啵的炸裂声。 初宁卷缩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蒙住自己,她努力安慰自己睡过去了就好了,到明天就好了,那时便可以找嬴政问个清楚,明明说了让自己放心,却又对父亲说与自己终是无缘。 可惜这样惊疑不定地过了一晚上,初宁便病倒了。她一向身体很好,是很少生病的,因而这一染风寒,便非常严重,接连几日都是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 三日后,初宁的热才退去,终于清醒过来,但当她知晓在自己生病期间,嬴政从未派人来探望后,她宁愿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待到只有初宁和紫莲两人在屋里时,初宁握着玉符小声问道:“紫莲,这几天大王真的没派人来过吗?” 紫莲为难地点点头:“不过蒙少将来过,他和蒙将军一起来的,向君上提亲。” 豆大的泪珠从初宁眼里接连滑落,紫莲一面帮她拭去泪水,一面安慰道:“王孙若不想想去魏国,蒙少将也是不错的。” 初宁抱着膝盖哽咽道:“父亲已经拒绝了吧。” 紫莲忙道:“君上只是因为老夫人才不想王孙嫁给大王,换了旁人,王孙多说说,君上总是会心软的。” “还来得及吗?” “当然,君上只是答应了魏王开始议亲,可是两国间行婚姻六礼,礼节繁琐冗长,最少也要数月的时间,中途有变也是常事啊。” 郁气冲上心头,初宁一把将手中玉符狠狠扔出去,悲愤道:“明明就知道不是定局,为什么他就放弃了呢?” 恰好熊睿走进来,他敏捷地向后退了一步,玉符才没有砸到他身上。熊睿捡起刚好仍在脚下的玉符,笑道:“阿姊,这可是好东西,你不要就给我呀!别乱扔,摔坏了多可惜。” 紫莲急道:“公子你就少说几句吧。” 熊睿笑了笑,把玉符放进袖袋里,走到初宁床榻边坐下,劝道:“阿姊别再生气了,紫莲说得对,父亲只是不想阿姊嫁给大王,其他的都好说。” 初宁抹掉眼泪:“你去把大王请来。” 熊睿大惊失色:“我哪有这么大本事?我请不来的。” 初宁使劲把熊睿推开:“你快去!你必须把他给我找来!” 熊睿被初宁推到床下,知道他拗不过初宁,便道:“大王是不会来的。赵太后说只要大王立云容为后,她便还政,所以……。” 初宁难以置信,她勉强启齿:“所以他要立云容为王后了?” 熊睿支支吾吾:“虽然还没有明确下令,不过差不多是这样了。不然,蒙大哥也不会来提亲的。阿姊,蒙大哥…” “出去。”初宁冷冷打断熊睿,侧身躺下,拉过被子蒙住自己,不再听外面的人说话。脑海里只浮着嬴政那句话:宁儿,我心中的王后只有你当得! 呵,果然只是心里的吗? 接下来的日子尤为平静,昌平君为了初宁早些养好身体,命她不能出府,安心在家里养病,其实是变相将她禁足。初宁已经懒得争论,在一天天重复简单地生活里,初宁觉出些不寻常的地方。以她对嬴政的了解,就算他真的背叛了承诺,抛弃了自己,他也不会这样躲着自己,他这样爱面子的一个人,一定会和自己和解,不会就这样让自己带着对他的恨意嫁去敌国,留下后患。 初宁握着那半块玉佩自言自语道:“起码把玉佩还我,现在这样算什么?”她既希望嬴政来见她,却也害怕他真的来把玉佩还给自己。她忽然想到了成蛟,若是他还在,一定会帮自己问清楚,或者是去把嬴政手里的玉佩给抢回来。 眼泪不觉滑入笑着的嘴唇,是从来没有过的咸和苦。 到底是什么缘由,让他们的生活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呢? 日子明面上苍白平静,冰雪消逝春草渐长,宗室为嬴政卜筮求得的加冠吉日,恰好是初宁的生辰四月二十六。如此,三月后,将在雍城蕲年宫举行嬴政的冠礼。这期间只有蒙家兄弟和聘柔常常来看初宁,看着弟弟和聘柔两小无猜,初宁也算有点安慰,只是面对蒙恬的时候,总觉对不住他,因此笑容苦涩。 熊睿见初宁郁结于心,闷闷不乐,便冲动道:“阿姊不想嫁去魏国,不如和蒙大哥私奔!就像上次那样” 初宁一怔,她是想过逃走,不过是像宋玉那般,纵情山水自由自在,可她没有想过要拐走利用蒙恬。 初宁瞥了弟弟一眼,正准备让他闭嘴,蒙恬却忽然牵住了她手,坚定道:“初宁,如果你愿意,我就带你离开这里,以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初春阳光暖融融的,它们乖巧地落在蒙恬明媚温柔的眼眸中。初宁望着灿烂若星光的蒙恬,有片刻的动摇,可是她不能这样毁了蒙恬的前程,自己逃跑,大不了是的父亲面子挂不住,可蒙恬要是跟自己走了,他要放弃的东西就太多了。 更何况,自己要是和蒙恬走了,那就不是嬴政负了自己,而是自己负了嬴政。 初宁缩回被蒙恬握着的手,垂首道:“蒙大哥前途无量,怎可为我而放弃。且我身为宗室女子,怎能不顾大局而逃婚?”说罢,她不理会院子坐的其他人,跑回屋内关上房门,将自己隔绝在内,咬牙把自己的心掩藏起来。在那之后,蒙恬也会时常来看她,只是就陪着她看书着棋,没有再提起要带她走。 咸阳城里沉静了好长一段日子,终于迎来一件大事。吕不韦集合门客所编撰《吕览》终于在万众瞩目下成书,全书共分二十六卷,一百六十篇,二十余万字。成书之日,派人就在学府门前悬赏,凡是能改动一字者赏千金。于此同时,吕不韦借机广邀请群臣来府中赏阅春秋,以此试探朝中百官的心意。 这样的大事,初宁自然不想错过。她的身体早就恢复了,昌平君瞧着她这段时间也老实了,便准许她去学府观看盛况。 诸侯各国的游士宾客听闻此事,都从四面八方赶来,阅读探讨《吕览》。 众人仔细阅读几日也未曾发现一字可以改动,全卷皆字字珠矶,不可多得,真可谓“一字千金”。如此吕不韦的声望又恢复了些。大家皆赞赏吕不韦对列国学说进行了一次梳理,以十二纪、八览、六论,集百家之精华,成一家之思想,保护和传承了文化典籍,实在是功德无量。 初宁远远坐在安车上,源源不断地听见这些夸奖,心中百感交集。李斯也曾参与编撰《吕览》,初宁知晓时便十分惊讶,特意去问询。 李斯淡然笑道:“丞相与我过往之间确有不悦,但与此事无虞。秦国终将要发动一统天下的战争,彼时战火铮燃,各国典籍难免不受到损坏。丞相所为既是为保护学说,也是在为即将完成的统一大业,做思想学说的准备。” 那时的初宁还是赞同李斯的,可是经由成蛟一事,她便恨透了吕不韦,眼下她只恨自己若是离开了秦国,便不能亲手为成蛟报仇了。 初宁紧紧握着手中的竹简,想从吕不韦的着作上揪出错处,尽管她知道这完全是徒劳,但还是她看得那样认真,仿佛能从上面看出吕不韦狠毒卑鄙的计谋,以至于她完全投身于手中的竹简,忽视了正有人注视着自己。 “王孙!王孙!”耳边渐渐传来紫莲的声音:“有人来了。” 初宁循声望去,抬眼看见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睛,霎时间惊诧不已。车下站着的人居然是魏增,他还是同记忆里一样气宇翩然温润如玉,只是眼神深沉了些许。 初宁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咸阳见到魏增,不觉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语罢,觉得太过失礼,于是赶紧下车走到魏增面前,却发现行大礼也不是,只好欠身行礼,低声道:“拜见陛下。” 魏增点点头,他温和的目光带着些惊喜:“四年未见,你似变了许多。我还以为今日会遇见熊公子呢。原来,昔日的小女孩长大了。” 转念之间,心中的疑惑解开大半,难怪父亲会那般轻易的就同意自己出来,他们一定是早就串通好了。初宁看看四周,不安道:“陛下怎会只身来咸阳?这样实在是太危险了。” 魏增笑道:“你在为我担心?” 初宁心头微微一颤,侧过脸去。一直以来她还心存侥幸,所以对婚事不闻不问,觉得还很遥远,可是现在见到魏增,她才发现婚事已经近在眼前,如果自己要逃跑,那也该好好谋划一下了,因为在此之前还得安顿好寻夏。 魏增以为她是害羞了,便道:“听闻你生病了,我很是担心,早就想来看你,可是一直国事繁重抽不开身,好不容易这次有时间,就和纳吉使者一起来了。我是假扮使者来的,没有外人知道,你不用担心。” 初宁愣了楞,对上魏增深情缱绻的眼神,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即便魏增求娶自己的意图也不单纯,但自己也不想这么欺骗他。 “想什么呢?”魏增笑意闲雅:“真想现在就带你一起回去。当初说待我回国继承王位便迎娶你做我的王后,那时想得太简单了,原来一国之君也不是想做什么便能做了。” 那嬴政现在也应该也是迫于无奈的吧? 初宁接口道:“如此还是太过冒险了,陛下既不是正式出使秦国,还是尽快回去的好。” “这么着急让我离开?”魏增笑道:“我可是来参加你的笄礼的。” 初宁楞了楞道:“这里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魏增含笑:“那我送你回去。” 初宁摇了摇头:“我不想这么快回去,这几月的时间我一直被困在家里,从来都没有出来过。” 魏增心疼道:“那场病这般严重吗?” “病早就好了。”初宁莞尔一笑,语调却没有温度:“不过是父亲怕我出去闯祸,便把我关在家里。” 一瞬迟疑从魏增眼底掠过,他沉吟片刻道:“那就去云中阁,我还挺怀念咸阳第一楼的风味。” 第61章 云中 今年的春日来得特别早,绚烂的阳光温暖而晴澜,繁盛的咸阳城中店肆林立,楼阁飞檐连绵相接,与遥远的城墙相连,任凭风雨变幻,世事纷纭。面前粼粼而来的车马,川流不息的行人让初宁仿若回到五年前和成蛟一起上街的时光。 云中阁依旧热闹非凡,它被称为“咸阳第一楼”,不仅是因为它的菜色特别,更是因为它本身也是咸阳城中最高的民用建筑。一楼是寻常黎民吃饭之处,楼上两层则供贵客食住。 初宁本来觉得云中阁人来人往,魏增会有所不便,就提议换个地方,可是魏增执意来此,说这里才算是他们真正相识之处。 桕木门窗挡住外面的喧闹,阳光从雕花窗格中点点细碎地映入,无声隔在两人面前。魏增放下酒盏,一点阳光洒在其中,摇摇晃晃地明亮却不刺眼。 “你知道吗?魏增摩挲着酒盏轻声开口:“当年我在这里遇见你的时候,只惊讶于你的酒量真好,连成蛟都醉了,你还神情自若。” 回忆泛起阵阵酸楚的涟漪,初宁微微苦笑:“不是我酒量好,只是我都逃杯罢了,不像成蛟那般老实。” 魏增亦是感慨,他正色道:“这些年我们都经历了不少事,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从前的你是那样轻灵活泼,我不想见你像现在这般消沉阴郁。” 初宁想了想,该是魏增误会自己与成蛟,但也不想解释,只望着手中酒盏里的一点明亮静静地听着。 暖色阳光照在她温婉小巧的脸庞上,唇际从容的笑意化为涟漪在魏增心中荡漾开来。当年的离别之言只是一时兴起,可后来面对宫中那些千篇一律美艳顺从的丽人,脑海里却总是会浮现起初宁素衣抚琴的清雅模样,才记起原来她有那么多待人发现的惊喜,放肆豪爽也可,羞涩单纯也可。 魏增不觉伸手握住初宁捏着酒盏的手,口吻愈加恳切:“初宁,跟我去魏国,忘记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好吗?你说你不喜欢王宫里的规矩,你放心,在魏国你想做什么便是什么,没人约束你。” 心中有波澜惶然乍起,旋即又恢复平静,回到那一直被约束的地方,初宁并未抬眼:“可陛下说自己都不能随心所欲,更何况旁人呢?” 魏增紧紧握住初宁的手:“以前我是不能如此,所以才过了这些年,等我能真正掌握了魏国,才来娶你。” 手背上传来阵阵温热,初宁看向魏增:“陛下为何要娶我?” 为何?自从马陵之战失败后,魏国国力受到严重削弱,称霸中原的局面一去不复返。信陵君去世之后,更是只能在大国夹缝之间生存。娶初宁,便等同于和楚国、秦国都联上了姻亲。 魏增看着初宁清澈的目光,却无法像对其他女子那般随口说出几句最简单的,骗她的话。初宁是个特别的女子,真实不矫情,但也谈不上爱,更像是个调皮的妹妹。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煎熬的生活中应该会多一丝欢乐吧。他这样想着,有人轻轻叩门,打破了室内的安静:“客官,上菜了。” 魏增收回手,应了一声,舍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送上梅子蜜。 青梅味酸加以少蜜相和,熬成蜜汁撒上桂花酸酸甜甜,最适宜生津止渴。 魏增将一盎梅子蜜递到初宁面前:“你还是喜欢这个的吧。” 初宁点点头,她喜欢酸酸涩涩的青梅,一开始是因为辟雍殿里上课无聊,想打瞌睡时就咬一口青梅提神,不料渐渐喜欢上了这种难以名状的清酸。后来嬴政特意命人在兰池宫的梅苑里空出一块地,他们两人一起在那种了几株果梅。 薰风始暖,初宁尝着梅子蜜,想着到夏天,兰池宫的梅子又可以采摘了。 “好酸。”魏增喝下一口,止不住地咋舌感叹。 初宁笑道:“我特意嘱咐要少蜜的。许是大家都尝不得酸,所以店家渐渐加多了蜂蜜,可我却觉得那样反而掩盖了梅子的清香。” “这般喜欢梅子?”魏增笑吟吟看着她:“那日后把宫里的梅花都换成果梅罢。” 初宁一愣,漫声道:“陛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要娶我?” 魏增恬淡的笑意微微一滞:“你我的婚事终归是要以大局为重的,我想,比起与其他人联姻,至少我们是相互欣赏的。” 初宁释然一笑,他既也不是真心的,那就正好两不相欠了。她张了张嘴,想说:“陛下既只为联姻,还请退婚吧。”却发现发不出声,转瞬间,只觉浑身的气力都被抽走,动也动不了。 心中一惊,被下药了!初宁用最后一点力气抬眼看向魏增,却发现他也失去力气,正向案几上倒去。周围似乎有种熟悉的味道,可是都没有力气分辨了,巨大的疲惫袭来,初宁只觉两眼晕眩,再也支持不住,倒在案几上晕了过去。 初宁醒来时,身上仍旧没有多少力气,觉得自己似一片随风飘扬的柳絮在云海深处荡漾。 她睁开眼睛,缓缓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织银羽的床纱旁放着一张古琴。 好熟悉的琴,初宁猛然清醒,这是她放在双清院的琴!视线再向远处移去,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案几前看书。心随着那背影突突跳起,她轻声道:“这是梦吗?” “你醒了?”嬴政听见她的声音,立马回头来,看见初宁已经醒了,赶紧放下竹简走到她身边坐下。 初宁盯着嬴政的灿若星眸的双眼,满腹惊疑道:“我是在做梦吗?” 嬴政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是在做梦吗?” 他的力气很轻,捏得脸蛋痒痒的。原来真的是他,惊喜和烦乱齐齐涌上心头,初宁问道:“是你在梅子蜜里下药了?” 嬴政收敛笑意,盯着她冷声道:“谁让你与魏增私会!” 分明是他先弃了自己,现在倒还反过来质问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初宁想往嬴政严肃的脸上打一巴掌,可手臂只抬了抬,根本使不出力气打人。 嬴政瞧见初宁这一动作,以为她是想坐起来,便伸手抱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初宁问道:“魏增在哪?” 嬴政目光一敛,握紧初宁的手:“你还敢担心他?” 初宁根本没有力气挣脱,只得愤愤道:“怎么不敢?我们就将文定大婚,他又孤身来看我,我自然该担心他!他人呢?” “送回驿馆了。”嬴政用下巴抵着初宁额头:“你还挺期待你们婚事?” 初宁扯了扯嘴角:“希望大王到时给我们送上厚礼。” “不送。”嬴政紧紧拥着她:“你是要嫁给我的!你只能嫁给我!” 心中惊动,但更多是的迷惘,初宁赌气道:“谁要嫁你!你放开我!” 嬴政缓声道:“你还要闹别扭?” 委屈、怀疑与悲伤再也压抑不住,初宁的泪水汹涌而下,恨声道:“我闹别扭?是你说的我们无缘!也是你母后让你别辜负云容姐姐的!” “那些不过诓言诈语,当不得真。”嬴政轻轻扶起她的脸,为她拭去泪水,柔声解释道:“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但也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母后和王祖母有恩怨,母后不愿就此交出权利。我只得先假意顺从她,同意立云容为后,让她在宗亲面前答应还政与我。届时,我再反悔娶你,她也奈何不得了。” 知道是这样的道理,可经历的这些煎熬仍旧盘旋在心头挥散不去。身上恢复了些力气,初宁便抽手挥拳捶打嬴政:“那你要先知会我一声啊,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嬴政也不躲开,温声笑道:“我不是一早就让赵高来告诉过你了。王后非初宁不可,让她放心,寡人绝不负她。” 初宁止了泪,不依道:“你还想怪我咯?” “不敢,不敢。”嬴政笑得灿烂,握住胸前初宁的手,捏了捏道:“后来我也是想悄悄与你说清楚的,谁知道你就病了,病好之后还有一直不肯进宫来。” 初宁啐道:“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我的病。” 嬴政把手覆在初宁额头上:“我以为你是为了拒绝婚事才装病的,谁知道你倒愿意去魏国。” 初宁推开他的手道:“我是愿意去魏国,所以现在魏增都来纳吉了,看你怎么办?” 嬴政不以为意,紧紧抱住初宁,胸有成竹道:“我悔婚,你也悔婚就好了。” “现在悔婚?”初宁惊道:“父亲一定打死我!” “你不出现在他面前,他又如何打得到你。”嬴政微微得意:“不用担心,现在赵高应该已经到了你府上。” 彼时,已经到了午后,阳光已经灿烂而芳香。魏增在驿馆中醒来后便十分不安,他问身边随从道:“我怎么回来的?楚王孙呢?” 随从回道:“是楚王孙的车架送您回来的,楚王孙的侍卫说您是喝醉了。” “喝醉?”魏增扶着额头,心下疑惑不已,他只浅酌了几口,何来醉酒之说?他问道:“是今日那些侍卫吗?” 随从摇摇头:“不是,但楚王孙身边的进宝也是跟着来的,应该是昌平君府上别的侍卫。” 魏增沉思片刻道:“去昌平君府。” 景霁风和之下,丹楹刻桷的昌平君府俨然无比。门口守卫已早先一步进去通禀,管家领着赵高穿过三重庭院来到中堂,昌平君正在堂中看书。 赵高行礼道:“拜见昌平君。” 昌平君放下竹简:“卿有礼,不知今日到访所谓何事。” 赵高道:“禀君上,今日本是大王命小人去相邦学府赏赐,只是小人回宫途中在云中阁遇见了王孙初宁,王孙让我转交这份书信给君上。”语罢,赵高拿出卷锦帛递给管家。 昌平君盯着赵高:“她为什么不自己回家来,而要麻烦卿转交呢?” 赵高踌躇着道:“小人也是这样问王孙的,可王孙说她好不容易才出来了,自然不会回去。要我务必把这信送给君上。” 昌平君已经猜着几分,他从管家手中接过锦帛展开来,果然如同心中所料,初宁又离家出走了! “女儿此生只嫁秦王政,如若父亲不同意,女儿宁愿永远漂泊四海……” 赵高瞧着昌平君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忙劝慰道:“今日遇见王孙行色匆匆,小人也能大概猜出这信上是什么内容。君上请恕小人多嘴,小人在大王身边伺候多时,也看出王孙与大王之间的情意非比寻常。其实自从上次君上婉拒大王的求亲,大王在人后也是难过的。且大王一直对立黄美人为王后的事不太赞同,大王心中的王后一直唯有王孙。若大王知晓王孙今日所举,必定会再次召见君上的。君上何不就此成全大王与王孙?” 昌平君缓缓放下锦帛,叹道:“是我眼拙,竟一直以为他们是兄妹情深。” 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小厮在管家身边耳语了什么,管家立即又向昌平君小声汇报。赵高见状便道:“王孙交代的事,小人已经完成。君上还要要务,小人就不多打扰了。” 第62章 飞絮 “你让赵高假冒我的笔迹写诀别书威胁父亲!”初宁惊道:“父亲一定气死了,他非打死我不可!我完了!” 嬴政呵呵笑道:“你一直不回去,他如何能打你?等你回去了,你已经是我的王后,他又怎敢打你?” 窗外春光明媚,也温暖进初宁的心中,但她嘴上还是计较道:“哪有这么容易?我都已经和魏增定亲了。何况,以父亲的脾气,你就这么逼他,他反而不会同意的。” 嬴政不以为意,他一边理着初宁乱掉的秀发,一边说:“只要你一直不出现,他们找不到你,这婚就结不成。魏王知道你因为我而逃婚,一定也会知难而退的。到时候,他退婚了,昌平君还不是只能把你嫁给我。” “但你这计划还是不靠谱。”初宁仰着头问道:“要是我今日没出来怎么办?” “你总会出来的。”嬴政敲一敲她的额头,肃然道:“难道你真想去魏国?” 初宁笑道:“要是父亲就是不准我出来,把我看得牢牢的。等到万事定好,直接送往魏国呢?” 嬴政目光熠熠,语意坚决:“那我就算是派兵攻打魏国,也要把你抢回来!”他握住初宁的手,与她十指相交。“你我不同他人,我们自幼相伴,相知相许携手走到现在,也要这样一直相伴到老。宁儿,我永远都不会放开你的手的。” 积久的怀疑与堆积的怨怼交汇成的一团乌云,在这瞬间烟消云散。初宁垂下脸,紧紧贴在嬴政胸前,感受他的沉沉心意。仿佛回到小时候,嬴政牵着自己的手,行过许许多多的春夏秋冬。 感动不过片刻,初宁细想之下又觉出些惶恐不安,“你编排我离家出走,固然是可以退婚,但你这样做,太后一定会认为是我让你这么骗她的,那她肯定会更不喜欢我了!你得去跟她解释清楚,不是我非要嫁给你,是你一定要娶我。” 嬴政懒懒问道:“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而且现在…”初宁咽下心中疑问,明明云容和自己都是祖太后的人,为何赵姬偏偏不接受自己?且从前,还是赵姬故意让嬴政优待自己,以此讨好祖太后。她顿了顿,道:“而且现在太后似乎不满意我,你说她为何忽然就不喜欢我了呢?” 嬴政无谓道:“是否你何时惹得她不高兴了。” 初宁满腹疑惑:“她一直远在雍城,我能惹到她什么?再者说,就算是太后以前住在咸阳的时候,我也是很敬重她的。我可是从来没有惹过她不高兴!” “嗯,别想这些了。”嬴政收了些笑意,握紧初宁的手道:“是我对不住你,等过了现在的难关,以后就都好了。” 初宁从嬴政手心抽出手,推开他,正色道:“不行!你必须去给太后解释清楚,不然以后我和太后还怎么相处?” 嬴政无奈只得答应:“好好好,我明日就去雍城,好不好。” 初宁憋了憋笑,道:“还有魏增,你不得再去找他了,得让他平安回去。” 嬴政换上促狭的笑意:“他若愿意留下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也是欢迎的。” 赵高前脚离开昌平君府须臾,魏增同使者一起到了昌平君府。魏增见到昌平君并未过多的寒暄,他急切问道:“寡人与初宁本在云中阁叙旧,却大意醉酒,且醒来便已回到了驿馆。不知令媛现在何处?” 昌平君心中一沉,道:“初宁也是酒醉而归,到现在还睡着。” “还没醒来?”魏增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刚才醉酒十分诡异,他道:“那寡人等着她醒来。” 昌平君道:“这怎好?初宁不知何时会醒来,陛下还是回去休息,等初宁醒来,在下立即知会陛下。” 魏增忽然冷笑道:“昌平君是在戏弄寡人吗?” 昌平君挑眉,略微一笑:“陛下何出此言?” 魏增恢复了平静语气,道:“刚才进来时,寡人听见令郎说,初宁已经离家出走了。不知昌平君可知晓?” 早过了乍暖还寒的时候,此刻悄然溜进来的风却夹杂着丝丝的寒意。昌平君微微一笑:“陛下言过了,初宁不过出城贪玩了,何来离家出走之说?是犬子大惊小怪了。” 魏增亦含笑:“寡人记得当日之恩,所以今日同使者前来纳吉诚意相报。但如果三日之后,寡人见不到初宁,那你我之间的约定也不必再提了。告辞。”言讫,傲然转身离去。 昌平君望着魏增离去的背影,眼底满是不屑,他甩袖道:“弹丸之地焉敢威胁我?以后还不知道是谁求谁!”话虽如此,但眼下最要紧的找到初宁。 昌平君立即派人秘密搜寻初宁的下落,但知道的人太多了,初宁逃婚的消息根本瞒不住。熊睿在府中遇见赵高知晓此事后,便立刻去告知蒙恬,希望他能找到初宁然后带她走。 蒙恬听闻是赵高传话,便觉事情不简单,回想种种过往,他也明了,不由得恻然一笑,原来她是不怕逃婚的,只是那人不是自己罢了。他不敢想,如果当初自己在强硬坚决一点,带着初宁远走高飞,现在又会是如何? 只是,永远不会有如果,有些机会错失了,就再也找不回。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只能遥望。 次日午后阳光清澈,嬴政悄悄出宫,坐上寻常车驾向着雍城大郑宫前进。嬴政也想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忽然这般不喜欢初宁?母亲一直都清楚初宁的脾气和身份,不应该忽然转变,难道只是因为云容生下了自己的长子,所以母后更看好她? 路上春风香浅和煦,不时飘起点点零落的花瓣和柳絮。车轮轱辘轱辘碾过地上的花瓣,嬴政忽然对母亲觉出些许歉意,上次赵姬和华阳的冲突,自己没有选择站在母亲赵姬这边,事后也没有来看望过她,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不过,旁人越是觉得他们母子不和,才会越加放松警惕。 嬴政心知赵姬之所以不愿还政,是因为她不愿意还政于华阳。但赵姬忽视了一点,那就是她现在扶植起来的势力根本不足以和已经在秦国扎根多年的楚国势力相抗衡,他们还需要等待蛰伏。 沉碧的天空下,重檐殿顶的大郑宫宽阔华丽却依旧幽邃而安静。经过上次一事,嬴政以为赵姬在这里会闷闷不乐,为此他准备给母亲一个惊喜,故而他也没让任何人通报。 离母亲的寝殿越来越近,嬴政渐渐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很害怕在这里遇见那个人。这种害怕让他无所适从,一直以来他虽然隐忍但都是无所畏惧的。 可惜,命运凛冽无情,有些信任与依靠一旦破裂,就再也不复从前了。 所幸,步入寝殿,只有母亲和两个小男孩在。 但随着嬴政的到来,寝殿里原本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原本笑容灿烂的赵姬瞬间惊诧到面容苍白,她几乎是本能的将两个小男孩藏在身后,紧张地问道:“政儿怎么来了?” 那两个小男孩子,大的不过三四岁,小的才刚会站立,都长得白白胖胖,嬴政觉得他们很是面熟,但也可以肯定自己从前并没有见过他们。他问道:“哪里来的两个小儿在此打扰母后静养?” 赵姬一时语塞,身旁的嫪毐赶忙解释道:“太后常日无聊,小人才找了两个小儿来逗趣儿。” 嬴政面色无波,只是定定注视着赵姬身后的两个小孩。 赵姬赶紧让侍女把小孩带下去,她不自然地笑道:“雍城不比咸阳热闹,我一人实在无趣,所以让他们找了两个小孩子来闹闹开心。”见嬴政点点头,她才问道:“政儿忽然来雍城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嬴政朗声道:“今日来是想告诉母后,我改主意了,我决定娶初宁为王后。” 嫪毐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劝阻道:“大王万万不可啊!且不说楚王孙曾与叛贼成蛟牵扯不清,她现在还和魏王有婚约,怎么能做我大秦的王后?” 嬴政皱眉侧首,目光落到嫪毐脸上,心里闪过一丝惊惧,紧接着漫生出一阵的厌恶。他矍然失容,厉声呵斥道:“寡人与母后说话,何时轮到你一个阉人插嘴。” 赵姬微微惊惶,她低声道:“还不下去。” 嫪毐低首退去,赵姬问道:“政儿,我们已经说好了的,你怎么又改主意了?” “母后,从我们回到秦国,你就要我竭力去讨祖太后的欢心,后来你又说,祖太后宠爱初宁,要我娶初宁,拉近楚国外戚的势力。”嬴政顿了顿,语气出奇地冰冷:“儿子可是一直听从母后的吩咐,不知母后现在怎么就不喜欢初宁了呢?” 赵姬咬了咬唇:“我一直都不喜欢初宁,她张扬跋扈,骄横善妒,野心勃勃和华阳一模一样!根本不适合做你的王后。从前是没得选择,现在局势不同了,而且有了更合适的人,自然不能是她了。”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觉得让昌平君回楚国就能拆分他们吗?那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所以你不能娶初宁,不能再娶一个楚国公主!而如果你立云容为后,也可扶持楚国的另一方势力来分一分昌平君的心…” 嬴政很是不豫,打断她的话质问道:“谁和你说的这些?吕不韦吗?” 赵姬一怔,关切道:“政儿,母亲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听母亲一句劝,初宁不是个好性子,不适合陪在你身边。” 这句话彻底惹怒了嬴政,没人比他更了解初宁,没人比他更清楚谁才适合陪在自己身边。嬴政冷笑道:“母亲口口声声说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母亲又真的为儿子做了些什么呢?如果不是因为你和吕不韦的讹言,我的路会比现在好走很多!今日来,不是和母后商量的,只是告诉母后,寡人若要立后,只能是初宁!” 赵姬听到这里,眼神越加黯淡,最后哀凉后悔化作莹然的泪水缓缓滑落,染落脂粉,眼角浮起岁月留下的皱纹。 嬴政见母亲如此终是不忍,于是缓和了语气,“待寡人亲政之后,自会处理好一切事务,届时也不用母亲担心了。”话音刚落,赵姬身旁掉落的一支拨浪鼓又如一根刺,挑起他的疑虑,他转身道:“如此,母亲也可好好与那两小孩逗趣。” 走出殿门,嫪毐正恭谨地在外等候,嬴政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了他了一番道:“那两个小儿似乎与你长得很像啊?是你的亲戚吗?” 嫪毐闻言如同五雷轰顶,他愣了愣,深深伏拜:“大王慧眼!小人私心是想提携提携亲戚的孩子,请大王恕罪!” 嬴政不置可否阔步离去,直到行至宫门登车前,才压低声音对赵高说:“寡人命你仔细调查清楚那两个小儿的来历。” 他回头望去,骤然发现,原来雍城古老高大的城墙早已肃穆而寂静地恒阔在他们母子之间。 第63章 琴蠹 嫪毐失魂落魄地走进大殿,黯然道:“大王已经起了疑心,等他冠礼亲政之后,他是不会放过我!不会放过我们的孩子的!” 赵姬含泪道:“政儿不会这样狠心的,一定还有解决的办法,我们先把孩子们送走吧。” 嫪毐摇摇头头,眼里有着不可磨灭的恨意:“就算大王肯放过你我,那个老妖妇会吗?或许没有心眼的黄美人还会为我们求求情,可初宁那个小贱人会吗?之前我们反对立她为后,她一定巴不得我们死。我还是高看她了,原以为她心气坚硬,没想到她连这心也不要了,和那个老妖妇一样心中只有权势地位!” 赵姬犹豫着道:“她也不至于要置我们于死地吧。” 嫪毐道:“怎么不会?以前大王那样听你的话,后来被那个小贱人给迷惑了,才会倒向老妖妇那边,反过来和自己的母亲作对!这次一定也是因为她,大王才会反悔。今日你看大王说得心切,他已经被初宁哄骗得乱了心智。等她成了王后,那以后这咸阳就真是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啊!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彻底铲除她们!” “现在可以吗?” “没有时间给我们瞻前顾后了,事到如今,只有她们死我们才能活。”嫪毐本相毕现道:“如果到时候大王还不回心转意,那也只能废了他立扶苏为王,如此大秦才能始终掌握在我们手中!” 赵姬悚然一惊,神色剧变:“不行!政儿的是我的儿子,你不能……” 嫪毐紧紧抱住瑟瑟发抖的赵姬,“我必须这么做,否则我们将永远夜不安寝食不知味!你想我们的孩子此生都这么不安的活着吗?” 泪水模糊了赵姬苍白惊恐的面庞,她拼命地摇头。 嫪毐神情淡漠,不再隐藏眼中的杀意,他沉声道:“你只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 赵姬绝望地闭上双眼,任凭眼泪肆虐,仿佛不睁眼,就可当这一切只是一个噩梦。 日子也开始像一个迷蒙而不见到头的梦,接连几天都断断续续地飘着似雾非雾的春雨,如晓天明霞般灿烂的海棠在朦胧中依旧鲜艳,芳香四溢。为了编排这场离家出走,嬴政把紫莲和进宝也一起抓进了双清院,陪伴初宁。但自从次日嬴政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初宁等人也不便出去,只能从林晟厉那里了解外面的消息。昌平君已经派了几路人马出城四处寻找初宁。然遍寻无果,魏王已愤然回国,而嬴政自打从雍城回来后,变得比以前更加冷峻深重不可琢磨。 再后来,连林晟厉也忙得不见踪影,初宁觉得自己就像院子里极力想要探出墙外的海棠花一样被隔绝在了世界之外。但这样未知的日子,她因为心中有了坚定,也不再迷茫。 这日,初宁抱着琴坐在殿内,想抚琴伴雨以此打发时间,却没想到自己许久未踏足双清院,这把琴久置室中,琴腹韵沼里已经悄悄生了蠹,它们毫不留情地吞噬着琴腹,仗着无人觉察,日复一日地累加伤害。而琴也波澜不惊地默默承受着,直到有人拨弄,它才道出音色被损的实事。 初宁叹道:“居然坏了。”还没来得及有更多的感慨,忽然觉得尘寰冥冥中传来莫名的感应,她悠悠回首,迎上嬴政深不见底的忧惶目光。 但很快她也察觉出了嬴政眼神里从未有过的悲伤,那仿佛是一种超越生离死别的绝望。 心里陡然揪紧,初宁柔声道:“你回来了。” 嬴政站在那里沉默不语,看着她的眸光越加深沉凝重。 相视片刻,初宁的不安加重,难道赵姬对自己的厌恶还有更多的原因?她问道:“怎么了?” 嬴政终于有了动作,他一个箭步冲到初宁面前,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不要离开我。” 初宁疑惑到了极致,她伸手抱住嬴政,靠在他的肩上,在她耳边温和安慰道:“我怎么会离开你呢?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啊。” 嬴政不说话,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却将初宁越抱越紧。 初宁动弹不得,颈窝里慢慢感觉有点点滴滴温热的水,瞬间如闪电触到心底,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嬴政竟然在哭!记忆里,她也不过只是在那两次国丧才见到了嬴政的眼泪。那一刻,初宁眼中也莹然有泪,她轻轻抚着嬴政的后背,柔声护惜道:“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过了好一会儿,外头的细雨早已停了,阳光重新明媚起来,却无法照亮嬴政阴沉毫无生气的脸。他的声音哽咽嘶哑,低沉得如同深潭最低处的暗流:“那天我在大郑宫见到太后和两个小儿在逗乐,你知道那两个小儿是谁吗?”他颓丧地笑笑,透着无尽的自嘲与凄凉:“那两个小儿是太后和嫪毐生的虐种。” 初宁立时震惊到了极致,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惊骇慌张漫过她的喉咙,让她如同淹没在波涛之下,张着嘴却完全说不出话来。 嬴政松开初宁,他抬起神色阴郁的脸,泪眼凄惘地深吸一口气,握着初宁冰冷的手愤恨道:“嫪毐假受腐刑,剪眉除须以宦官身份入侍太后奸通生子!甚至还在外妄称我的假父攘权夺利!我誓要将他们全部处死!一个不留!” 森森凉意猛然袭上初宁的脊背,她低声道:“可太后始终是你母亲,她…说不定只是一时糊涂,且…” “她算什么母亲!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父王,背叛我!她算什么母亲?”嬴政是恨极了,他使劲握着初宁的手,但这点伤痛于此刻也比不过初宁心中的震动。 “我的仲父、弟弟、甚至是我的母亲都背叛了我!”嬴政的瞳孔蓦然收紧,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兽,他紧紧抓住初宁的肩膀,“我只有你了!宁儿,你会永远在我身边,永远不会背叛我的是不是?就像我们幼时那样?”嬴政一直觉得自己是无坚不摧的,无奈那些他一直相信和终于卸下防备敞开心扉的人都给他致命一击。 这样失态的嬴政,就算是初宁,也是从未见过的。若不是悲苦无望到了极点,一向冷傲稳重的他绝不会如此。心里猛然袭过一阵揪心的疼痛,初宁将此刻如同婴孩般脆弱的嬴政抱在怀中,轻轻安抚着他的头发,哽咽着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永远都不会背叛你的。” 嬴政软弱地靠在初宁怀里,“小时候在赵国,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好不容易回到了秦国,回到了父亲身边,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宁儿,我真的很害怕,连母亲都离我而去了,我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了。”他本以为自己早已无坚不摧,没料想,末了竟是最亲近的人给了他致命一击,在瞬间心无所依。 初宁紧紧拥着嬴政,竭力稳住气息,一诺无辞道:“我会永远陪着政哥哥的。”眼泪跟着话尾不可抑制地涌出来,他是九五之尊的君王,可以为众生承担起无尽的责任与重量,却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渴望母爱的儿子。 初宁的声音攫住了嬴政的意识,将坠入深渊的他唤醒,哪怕权利争夺互相倾轧亲情全无,还好,身边还有你相伴同行。 嬴政躲在初宁怀里,迷失的心里终于有了安稳和悦。他卸下心中重重的盔甲,亦拥紧了她,终于哭出声,放肆地宣泄将心中的苦痛挣扎。 从此,他再不会害怕伤心。因为有了依靠。 春雨潇潇烟云朦胧中,芳野里艳红渐稀,好在天无久日雨,阳光终将重新照耀大地,温暖万物。十日后,在吕不韦和昌平君的主持下,秦国派兵伐魏,意图攻取衍氏之地。如此,初宁与魏王的婚约彻底破裂。大军出征之日,初宁回了家。仿佛是一种默契,昌平君并没有追问初宁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只是道:“自己做的选择,将来便不要后悔。”语罢,拂袖而去。 母亲英嬴道:“你父亲只是不高兴你帮助大王一起算计了他。” 说不诧异是假的,但现在心中更多的异样的镇定,其实在双清院里等待那段时间,初宁不是没有仔细思量过这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当嬴政向她开了口,她就愿意顺从低头,任他摆布。 初宁轻声道:“算计?” 英嬴沉静道:“你离家出走不是和大王商量好了的吗?其实也用不着做得这样难看,如果当时大王在你父亲面前坚持求娶你,你父亲也是不好拒绝的。大王如此,不过是想让你父亲与魏王交恶。” 初宁一时无言以对,她不想追问,不想解释。因为她已经确定自己的内心,不管嬴政在做什么打算,自己都只想和他在一起。 英嬴误以为是自己多话了,便宽慰道:“虽然现在你父亲因此而迁怒于你,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等日后你成为大秦的王后,你父亲成为楚王,就会都好起来的。” 初宁沉吟片刻,问道:“父亲既然不愿与魏王交恶,为什么他还要支持吕不韦攻打魏国?” 英嬴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父亲也只好顺势而为了。” 放眼天下,秦国已然如日中天。初宁点点头,父亲早就该应势而谋,实不该先前白糊涂一番。 此刻的秦国,外忙着战事,内里也在按部就班地筹备嬴政的冠礼。数万士饱马腾的大秦战士为了送给他们的王一份加冠礼,以星旗电戟之势一举攻下魏国衍氏之地。 大军凯旋之后,华阳即下旨昭告天下秦王即将迎娶楚王孙为后,遂命人准备嬴政的大婚,因为双方都熟悉,便简化了来来去去的许多礼节,与楚国议决后,婚期定在八月。 因为初宁离家出走错过了上巳节的及笄日期,便重新择在她生辰及笄,和嬴政的冠礼在同一天。因着宗亲们都要前往雍城观礼,华阳便决定初宁的笄礼也在雍城蕲年宫举行。 忙碌的日子过得极快,秦国的王即将加冠亲政大婚,人人无不欣喜雀跃,只有极少数的人在这一片喜气祥和之中看见了暗藏的着凌厉的杀机。 第64章 冠礼 宽阔的直道上,军队严整肃穆地护着宗室车马向雍城前行。 嬴政和初宁戴冠配笄的日期在同一天,便一同在雍城举行了,如此宗亲男眷在蕲年宫大殿为嬴政加冠,女眷们便可在后堂为初宁及笄。 初宁坐在安车里,看着浩浩荡荡地队伍出神,她是不常来雍城的,更没想到如今自己会在那里与嬴政一起举行成人礼,尽管事在人为,但还是难逃世事难料。 自从行程定下后,她与嬴政的见面就少了许多,因为有太多的礼数要学习,有太多的事情要安排。 冠礼前夜,初宁躺在床上觉得累及了,紫莲道:“现下只是成人礼,王孙就累成了这样,下年的婚礼可怎生是好?我听元安嬷嬷说,王后要学礼数更多呢,她已经着人从文藏库搬回了好几车竹简呢。” “怎么会这么多!”初宁拉过被子遮住脸:“我后悔了行不行啊!” 紫莲笑道:“当然不行,不然这么多竹简岂不是还未见天日又被关回去了。” 初宁躲在被窝里,按下紧张的心跳,这么多的竹简日后可必须得安全完好的派上用场。 深夜的蕲年宫,仍有宫人侍卫在悄声地忙碌着,连灯火与黑暗的交界之处似乎也有鬼魅在暗自匈匈地翻涌,就像隐藏在人心底的诡计,受到黑夜的诱惑,疯狂地攀爬出来。 大郑宫正殿的最后一丝灯火明灭,赵姬躺在黑暗中,心乱如麻。淡淡月光下,嫪毐轻轻给赵姬盖上锦被,她却感觉整个人被压迫得快要喘不过气,于是轻声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嫪毐语气森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犹豫!时机失而不得,明日他们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正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刻!我绝不会丢失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赵姬不安道:“我只是有些害怕,你不觉得这一切…” 嫪毐伸手轻柔地安抚着赵姬的秀发,缓和道:“别怕,过了明日,我们就再也不用束手束脚担惊受怕了。” 赵姬沉默片刻,问道:“全部都妥当了吗?” “放心,那些死士,我已培育多年,他们都心甘情愿为我牺牲。明日等他们先冒充吕不韦的人冲进去行刺,我再以追杀刺客的名义率军进去救驾,便可趁乱杀了老妖妇一干人等,一切名正言顺不会有人质疑的。到时,只要大王认命,全部就都会回归正轨的。” 赵姬缓缓闭上双眼,嫪毐将赵姬脸庞上滑落的泪水藏进黑夜中,故作漠然地转身踏入深邃辽远的黑暗之中。墨黑的夜里缀满点点繁星,它们不像月亮,因为背负了太多世人祈愿的心事以至于光芒朦胧,故而能一直亮晶晶地闪烁着。但繁星也不是毫无用处,它们调皮地眨着眼,炯炯有神地预示着次日的阳光灿烂。 清澄阳光下,蕲年宫内肃穆庄严,嬴政由礼官引至大殿诣香案前,随着笙乐恭谨四拜,乐止即行初加冠礼。寺人奉缁布冠,寓意掌治人事。宾祝曰:“吉月令辰,乃加元服。懋敬是承,永介景福。” 宾跪进冠,礼官启易服,嬴政入幄,易袍服出再加冠礼。寺人奉皮弁,寓意杖钺秦国,宾祝曰:“冠礼申举,以成令德。敬慎威仪,惟民之式。”冠毕,入幄,易皮弁服舄出,配剑。 复加爵弁,寓意主理祭祀。宾祝曰:“受命于天,本天肴地,列于鬼神,献食封禅。” 三加冠礼后,寺人奉衮冕,宾祝曰:“章服咸加,饬敬有虔。永固王图,于千万年。”冠毕,入幄,易衮服出,启复坐行醮礼,礼毕乐止至拜位,嬴政跪而宣敕戒:“孝事君亲,友于兄弟。亲贤爱民,居由仁义。毋怠毋骄,茂隆万世。” 四拜兴,嬴政受文武百官臣贺。 “大秦万年无期!大王万年无期!” 贺声响彻天地,初宁闻声不由得为之震撼。此刻的她也已经换下采衣玄服加身,放下红缨总角梳发起髻,华阳亲自为她簪入玉笄。 三加三拜之后,初宁行醮礼听聆训,再拜谢过众人,及笄礼毕。初宁走下堂来准备接受宗亲及众内臣的道贺。 这时,蕲年宫中的乐声贺声渐入高潮,宫人无不前后忙碌,只有一群寺人悄悄躲进侧殿,脱下外袍,露出他们本来的黑衣,再蒙上黑纱,拿出早就藏在此处屋梁上的武器,迅速行动起来。 刺客奔出侧殿,直杀进后殿笄礼大堂,所遇侍卫宫人皆一剑封喉。 顿时,大堂内惊呼哀声遍起。正于中门值守的嫪毐听见声响,立即拔出腰间利剑道:“有刺客!保护祖太后!”说罢,带着家臣侍卫冲向后殿。 后殿虽然大门紧闭,但仍可见血糊淋剌,沥沥殷红的鲜血无疑在嫪毐心中开出朵朵狡黠的花,他兴奋地踹开殿门,堂内陈尸无数血流成河,嫪毐目光飞快扫过大堂,一个活人都没有! 侍卫道:“没人她们的尸体,一定是逃跑了!” 嫪毐招一招手,示意向殿后追去,不料众人刚迈出一步,柱子后便蹿出一个狼狈的身影,道:“大监是来救驾的吗?可是你晚了一步,他们都死了。” 忽然跳出来的身影把嫪毐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初宁,脱口而出道:“谁死了?” 此刻的初宁狼狈不已,身上的华服有几次被撕破,头上新簪的发钗也凋落了,她垂头丧气地抱着柱子,漠然不语。 嫪毐瞧见受惊害怕的初宁,心中复又惊喜,问道:“祖太后现在何处?” 初宁依旧不语,眼中已莹然有泪。侍卫在他耳边小声道:“会不会有乍啊?” 嫪毐心想即使老妖妇识出了自己的计划,现在杀了初宁,也算成功了一半。于是决定快刀斩乱麻,遂向初宁举起了手中的利剑。 初宁诧异道:“你干什么?” 嫪毐笑道:“送你去见老妖妇!” 就在这时,华阳从后殿走出,厉声问道:“做什么?” 嫪毐一时僵住,骤然慌乱的心里多了个声音在挣扎:现在收手还有退路。 初宁趁着嫪毐一时失神,立刻躲到华阳身边。 见猎物已远去,嫪毐不甘心却又认命地放下了举着的剑。 华阳淡然行至堂中正位端坐,道:“大好的吉日真是扫兴!幸好大王在大殿之上已顺利行完冠礼。” 初宁站在一旁笑道:“也不算扫兴,这些来历不明的刺客全都雕虫小技如阶前竞戏,着实是班门弄斧令人耻笑。你说是吧,大监?”她嘲讽的表情和语气一如往常,瞬间就没有了刚才楚楚可怜的模样 嫪毐不由得怒从中来,果然是小贱人的把戏!事已至此,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于是怒视着她们,举剑道:“大王派我来杀了你们!如今大王加冠亲政,怎能容你这个老妖妇再干涉朝政!别再耍把戏了,还不知难而退束手就擒。” 初宁傲然轻笑道:“嫪毐,你是在说你自己吧!还不快束手就擒!” 嫪毐不再伪装,眼中喷出腾腾杀机:“看看最后是谁跪地求饶!今日我便要夺过这秦国!” 华阳太后从容一笑,冷傲喝道:“凭你?也配?” “今日我嫪毐就让你们死得瞑目!”说着,他举起剑带着侍卫冲了上去。 初宁并不躲闪,妆发凌乱的她依旧容颜艳丽只是笑容出奇的可怖,嫪毐心中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就在瞬息之间,四周窗纱里忽然射出无数羽箭。 悲恻油然而生,嫪毐心道:完了。 侍卫赶紧掩护嫪毐仓皇逃出,刚出殿门遇见在外接应的家臣。 家臣亦狼狈道:“主人!大王已知悉,刚传令相邦、昌平君、昌文君发兵围剿我们啊!”嫪毐心知大势已去,他看着追随自己的一干家臣、侍卫、官骑等,实在是懊悔又心有不甘,深觉对不住他们。但他也在朝堂之上沉浮多年,转瞬间便想好了对策:“眼下唯有我们誓死杀出条血路,回到咸阳劫下扶苏,再借戎狄族之力,或还可有逆转之机!你们可愿随我再拼一把!” 众人皆俯首道:“誓死追随主人!” “好!好!”嫪毐忍下眼泪,举剑怒吼道:“杀!” 随着声声呐喊拼杀,昔日安详宁静的蕲年宫,此刻顿时尸横遍野血流如注惨不忍睹。 嫪毐等人殊死搏斗绝地反击,终是逃出重重包围。嬴政当即令谕全国:生擒嫪毐者赐钱百万,杀死嫪毐者赐钱五十万。 嫪毐不知自己的家臣中早已混进嬴政的细作,他的阴谋从一开始就被看穿,连咸阳也为他设下了埋伏。他们进攻咸阳不得,又落荒而逃,没过多久便被抓获。参与叛乱的卫尉竭、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都被判处枭刑,而嫪毐处以五马分尸的车裂之刑,灭族以示众。追随嫪毐的宾客舍人罪轻者为供役宗庙的取薪者,罪重者四千余人夺爵迁蜀,徙役三年。 蕲年宫的宫人们担惊受怕地清洗混战后的残骸,军队又将蕲年宫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搜查了一番,确保不留一个叛党,直到夜幕降临,一切才终于归于安静, 在得到嫪毐被捕处车裂之刑的消息,初宁才被准许可以外出,虽然知道嬴政一切安好,可她还是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初宁换好衣服,重新梳好发髻,簪上嬴政送她的玉钗,急匆匆地跑向前殿。她提起衣摆,在夜色中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廊道,心砰砰直跳如同鹿撞,记忆里,这条路不应该这么长啊。 终于,在廊道尽头的模糊灯影下,出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夜晚的灯火从未如此美丽温暖,两人向着心中牵挂的彼此奔去,然后好似几个春秋未见一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嬴政拥着初宁,柔声道:“宁儿,你还好吧?有没有被吓着?” 初宁贴着嬴政的胸口,道:“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所以不吓人的。” 嬴政怀着满心的歉意,恳切道:“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这样以身试险了。” 心中一暖,初宁道:“父亲早已设下重重埋伏,哪里算得上以身试险?况且,还挺好玩的。” “胡闹!”嬴政松开初宁,伸手使劲捏了捏她的脸蛋:“都要母仪天下的人了,还口无遮拦的!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还好玩?!” 初宁推开嬴政的手,嘟嘴道:“好啦,我就是随口一说,大王就这么多的规矩。” 嬴政轻轻抬起她的脸:“我给你的规矩,就是要好好的待在我身边,永远陪着我。” 初宁深深望进嬴政深情的双眸,道:“好。” 嬴政注视她良久,含情脉脉道:“真好看。” 初宁飞霞扑面,刚藏首进嬴政怀里,就听见不远处赵高怯怯的声音:“大王容禀。” 嬴政道:“说。” 赵高躬身道:“禀大王,侍卫找到了那两个小儿,已经都抓回来了。” 第65章 蒺藜 嬴政松开初宁,转身问道:“太后现在何处?” “太后还在大郑宫中。” “好,寡人要她看着那两个孽障是如何死的。” 嬴政不露丝毫喜怒,但声音冰冷无情,连月亮都被吓到躲进了黑压压的云里,夜色越发的浓重。 初宁放心不下,担心嬴政太过冲动,于是握着他的手道:“我和你一起去。” 嬴政颔首,拉着初宁走向大郑宫。 夜渐行渐深,四周渐渐弥漫起一股闷热的湿气,织成了一个厚重的网,把一切都罩在里面透不过气。 此刻的大郑宫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灯火辉煌,取而代之的是严密驻守着的侍卫。 侍卫推开殿门,昏暗的灯光下,赵姬孤独的身影寂寥到不真实。她见嬴政来了,忙起身跑到他面前,刚说了两个字:“大王...”目光瞥见跟在嬴政身后的初宁,眼里的立刻充满深仇宿怨,恨不得能喷出火来将初宁燃烧殆尽,但最终只化作滚烫的泪水泫然落下,她伸手恶狠狠指着初宁,咬牙骂道:“都是你这个贱人设计陷害我们!” 如同被人狠狠打了一个耳光,初宁怔了一怔,淡然以对道:“太后搞错了,并非是谁设计陷害了你们,是嫪毐恃太后之宠势倾人主,妄图谋逆必然自食其果。” 赵姬怒极反笑:“说到势倾人主,在秦国还有谁能比得了你们?”说着,她上前紧紧抓住嬴政的手,“大王,你不能娶这个贱人为王后!否则家无宁日,国之不安啊!” 嬴政冰冷地甩开赵姬的手,“今日来,不是听太后胡说八道的。” 身心俱疲的赵姬,一下子失去支撑坍坐在地上,哀凉不已,一壁流泪一壁恨着初宁道:“都是你们咄咄逼人!若不是你们一再欺人太甚,嫪毐也不会出此下策!”复又对嬴政说:“自从你父王走后,我在这里孤零零的,无人陪伴,只有嫪毐肯听我说些心里话。政儿,我们不是要故意毁了你的冠礼,只是要帮你除掉华阳那个老妖妇……” 嬴政不听她的辩解,示意赵高把那两个小孩带进来。 门外忽然传来小孩惊惧不休的哭声,在这原本寂静的夜里,显得突兀而惊悚。赵姬霍然停止了哭泣,她怔怔看着侍卫像拎着待宰的鸡鸭般拎着她的两个小儿子进来,心中仅存的一点幸好被彻底击碎。 两个小孩被绑着一起,白白胖胖的手腕上已经被绳子勒出触目惊心的血痕。赵姬心痛不已,想冲上去救下孩子,却被侍卫给拦住,动弹不得。她护子心切,慌不择言道:“我求求你,放了他们,他们是你的弟弟啊!” 这两个字仿佛把嬴政千刀万剐,他眼底猛然迸出骇人的杀气,瞬间拔出腰间佩剑,将孤寒锐利的剑锋指着赵姬,颤声怒道:“你闭嘴!” 初宁也被吓了一跳,她伸手握着嬴政持剑的手臂,感受到他悲伤害怕的颤抖,心也跟着不可抑制的痛起来:“政哥哥!” 赵姬一惊,却没有害怕,反倒是释怀地哀求:“好,只要你肯放了他们,你就杀了我吧。” 嬴政气愤急怒,全身冰冷僵硬,他怒声道:“你以为我不敢吗?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说着用力挥臂推开初宁,再举剑刺向赵姬。 殿中人无不惊慌失措,初宁一个箭步冲到赵姬面前,抱住她向后退去,躲开嬴政失控的剑。 鄙夷和愤恨已经冲昏了嬴政的理智,他重新举起剑,指着初宁,冷冷道:“让开!” 初宁将赵姬挡在身后,恳切道:“太后纵然有错,也是被奸人所欺!政哥哥万不可弃绝如此!太后毕竟是生你养你的母亲,也是她把你带回秦国,带到我身边来。” 儿时的回忆漫上心头,那些痛苦而温馨的记忆冲淡了些许怒火,让嬴政冷静下来。漠然相对良久,嬴政终于放下手中的剑,他极力忍下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冷峻道:“叛党罪不可赦,我要你亲眼看着他们死!来人!把那两个孽障带进来,就地扑杀!” 赵姬闻言瞬间脸色惨白,她已经完全没有了一国太后端庄威仪的模样,只是一个伤心失魂的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忘乎所以地跪地哭求。 嬴政忽然明白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害怕,她真是如此的看重那两个孽障。为什么同样的血浓于水,她却始终不肯为自己想一想?他以冷笑掩饰心底的悲苦失望,颓然转身离去,誓要收起最后一点不忍心,隔绝这些耻辱,固执地恨下去。 初宁暗暗叹气,转身欲跟着嬴政离去,却被赵姬一把拉住。赵姬抱着她的小腿,苦苦哀求道:“初宁,我求求你,帮我劝劝大王!大王最听你的话了,你帮帮我,救救他们!稚子无辜!那是我的孩子!是他的弟弟啊!他不能这么绝情!” 赵姬哭得悲痛欲绝,双眼通红。嬴政的眉眼其实很像她,初宁看着她有一瞬的不忍心,但想起嬴政那时在自己面前的苦痛绝望和成蛟在河东溪边的气恼怨恨,便觉得她极为可恨。于是很快硬了心肠,神色冷凝语意坚决道:“他们是你的孩子,却因为是刺向大王胸口的毒剑!他们必须死。” 初宁绝情的话语如利剑穿透赵姬,她失魂落魄地松了手,初宁没有半分安慰,头也不回地离去。 侍卫利索地寻来麻袋,无情地将两个小孩装入其中。孩子惊恐的叫喊声让赵姬再顾不得其他,她发了疯似的冲上去阻止。依旧被侍卫困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残忍地摔死。 随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戛然而止,赵姬灰冷的眼睛迟滞一瞬,竟然“哈哈”笑了起来,她跑到内殿,翻出两个孩子的玩偶,自己逗乐起来。良久,才抱在怀里,声嘶力竭地崩溃痛哭。 刚跨出宫门的初宁听见赵姬的哭声,心头猛然一震,浑身骤然沉重得再也迈不出步伐。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嬴政? 命运何以荒唐如此?这一点,初宁想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答案。 翌日,秦王诏:太后纵容嫪毐惑乱宫闱以致朝野动荡,罪难宽恕,着令禁于雍城萯阳宫,永不再见。朝臣敢有为太后事进谏者,施以戮刑! 回到咸阳后,接连有大臣为赵姬进谏被残酷的处死,嬴政命人将他们的尸首挂在宫墙示众,引得内外震怖,质疑不断,但依旧挡不住有人义无反顾地进谏。 日头渐长,二十七具尸体很快腐烂,初宁从公宫中受教习礼回来,捂着鼻站在宫墙下打量这些被蒺藜缠绕的尸体,百感交集。 “王孙有礼。”身后传来礼拜,初宁回头乃是李斯,便道:“先生免礼。” 李斯颇为忧虑:“王孙怎在此驻足?这些不堪实在不该入眼。” 初宁轻笑道:“那日蕲年宫之乱,血腥残忍比这不堪百倍。这些人自以为此举是不畏生死直言敢谏,却不知道那些无辜牺牲了的兵将宫人有多可怜无望。” “王孙受累了。”李斯顿了一顿,低声道:“可在下拙见,大王迟早宽释太后。” 初宁凝神注视李斯,他并不躲避初宁的锋利的眼神,而是弯腰伸手,请初宁先行。 “先生何出此言?”初宁边走边漫不经心地问。 李斯道:“众所周知大王是因宫闱丑事和嫪毐叛乱而怨恼太后,那王孙可否想过,哪一个是更为要紧的原因?” 初宁想也不想就道:“自然是叛乱。”当初嬴政知晓赵姬的丑事后虽然生气,但也没有想过要除掉他们,后来是密探来报嫪毐有意叛乱才开始着手应对的。 李斯点点头,话锋忽转,诚恳道:“在下受王孙提拔,恩情无以为报,故而就算是再难入耳的话,在下也必须告知王孙,还请王孙见谅。” “愿闻其详。” “昔日,大王年幼,太后与吕不韦代为掌管朝政,但秦国大权实则被祖太后与吕不韦把控,相互制衡不伤大雅。后来太后与吕不韦分道扬镳,扶持嫪毐揽权,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刚好两两牵制。可现在,太后大势已去,吕不韦因受牵连也是山河日下,朝中可就只剩祖太后了。”李斯观察着初宁的神情,试探道:“且王孙也即将为秦国王后,日后这秦国可是大半都在祖太后的掌握之中了。大王素有天下之志,如今亲政大权在握,焉能再容外戚干政?” 初宁一凛,瞬间五味陈杂。嬴政对赵姬的恨意是初宁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但仔细思量李斯的话,的确中肯。嬴政的理智会让他控制住自己的恨意,而且他也绝对不会允许楚国外戚势力独自做大,所以他才愿意让父亲归国,但这后宫里却没有了牵制…… 她扯了扯嘴角,打断李斯的话:“先生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 李斯识相道:“王孙向来明辨是非纳谏如流,令人佩服,所以在下也愿王孙能走得更稳。” 初宁相信嬴政对自己的爱,但她更清楚嬴政对天下的渴望。国君的婚姻里哪里能全是儿女情长?她不由得自嘲,自己不是早就知道这些的吗?怎么心里还会阵阵发酸?看来还是执迷不悟的。 “先生是想让我去劝说大王?”初宁定一定神道:“难道先生也是受吕不韦所托?” “非也!”李斯着意道:“但吕不韦四处求助,也确实来拜托过小人。” 初宁盈然一笑,李斯按下因惊惧而蹦蹦直跳的心,平静地说:“吕不韦虽然来日不多,但小人也曾在他门下,所以必须得还这个人情,故而答应帮忙周旋,还请王孙恕罪。” 初宁道:“先生知恩必报乃是有情有义,何罪之有?” 李斯恭谨道:“吕不韦言说太后虽势不如从前,但始终乃大王生母,必能安定一方使他人不敢妄动。大王深谋远虑,日后怒气消散,又岂会不知其中关键?所以小人想,既然结局都将如此,还不如王孙今日宽言几句,让大王将来能记得你的宽宏大量。” 初宁不禁沉吟,单靠着大王的宠爱,岂能在这权力倾轧,蒺藜乱缠的宫中走得长久安稳呢?所幸她也早已不是从前的自己了,宠爱、权势她都得要。 初宁颔首道:“先生果真心细如发,多谢先生指点。” 李斯松了口气:“王孙过誉,但此事也只有外人点明才行,小人已经寻到一位谏者,过几日他将会进谏大王,王孙只需提前从家事上让大王放宽些心便好。” 两人谈完,他们已经走过长长的宫道。初宁走后,李斯暗中感叹,不知何时连初宁也变得同大王一般喜怒无常不可琢磨了?他轻叹一声,忽然慌乱地抓起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浸出的细汗,初宁将来会是秦国的王后,自己又怎能还用从前的眼光看她呢? 第66章 忠言 初夏伊始,华阳宫中早已满园烂漫芬芳,只是,因为这里一直如此绚丽盎然,生在其中的人也早就见怪不怪,无心欣赏了。 初宁将李斯所言言简意赅地告知华阳,华阳闭目凝神片刻,淡然一笑:“他是有心了,但这样能揣摩上意左右逢源的人,将来带着众人反咬你一口,可是最难缠的,你可一定要好好把握他。” 初宁道:“李斯贪恋权势还是好应付的。” “嗯。”华阳坐起身来,沉声道:“大王囚禁赵姬不过是做给我们看,所以我一直未曾表态,就是让他安心。其实他私底下把赵姬关在那里,没人会说什么,却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晓谕天下,惹得内外非议不安。”她嗤笑一声:“现在旁人指定认为是我这个老妖妇出的主意。” 初宁忍不住笑:“祖太后何必老是放不下这个词?” 华阳笑道:“他坏事做尽,这句话说得倒贴切,放眼天下,还有哪个女人到了我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精致的容貌?说正经的,男人都是看重女子外貌的,你在大王面前可是一丝一毫都不能懈怠,知道吗?” 初宁点点头:“知道了。我想我和大王的婚礼,赵太后还是应该回来的。虽说如今她这样也翻不了身了,但是把她放在我们眼皮子低下,终归是更安全的。” 华阳颇为欣慰,初宁无疑是她最好的接班人,若同赵姬那般美则美矣,实则空无头脑只能是永远任人摆布。 用过晚膳后,初宁早早就歇下了。嬴政听闻便来看她,见她神色欠佳,便关怀道:“这是怎么了?今日所学之礼格外难吗?” 初宁坐起身来:“不是,是看见了宫墙上的东西不舒服。” 嬴政道:“那些人真是可恨!死了还不让人清静!” 初宁笑道:“政哥哥好没道理,不是你让人把他们挂在那里的吗?” “他们既不畏死,我又何必手软?”嬴政停一停,又道:“我倒要看看这朝中还有多少他们的人为之忠心耿耿,视死如归!” 这句话含意颇深,初宁想了想说:“虽说进谏的人大多是吕不韦的拥趸,但其中也不乏秉公任直者为国为君而谏,政哥哥是否对他们太过严苛了?” 嬴政挑眉:“你也替他们开脱?” 初宁淡然道:“吕不韦早已注意避嫌,他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在强出头来,左右奔走唆使朝臣为太后游说。” “他有心啊!”嬴政冷哼道:“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既不肯放手,就别怪我无情。” 初宁眸中闪过一丝亮光:“可吕不韦曾经是国之重臣,掌政多年根基深厚,政哥哥初掌朝政,还是得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嬴政握着她的手道:“我知道,嫪毐之乱他虽未随波逐尘,但终究是逃不了干系的。我已让李斯去彻查此事,务必把事情的真相起始全部弄清楚。” 初宁靠在他的怀里,柔声问出心中的忧虑:“政哥哥,可否觉得我僭越干政了?” 嬴政想了想,笑道:“果真是该罚你的。” 初宁直起身来,伸出手掌递到他面前,说:“给你罚!” 嬴政一手接过她的掌心,一手轻轻拍在上面。 初宁尖叫道:“你真打啊?” “叫你整天胡思乱想!”嬴政握紧她的手,温声道:“你我从前是如何畅所欲言论政谈史的,以后还是如此,不必有所顾虑,我就喜欢你的知无不言。” 两人相视而笑,初宁温婉道:“那我还有话说,政哥哥要不要听?” 嬴政怡然道:“你说什么我都想听。” 初宁端正了神色:“我想了想,我们的婚礼,有个人还是必须得参加的。” 嬴政似有所悟,失神问道:“谁?” 初宁看着他,粉唇轻启:“太后。” 嬴政骤然神情严肃,转过身背对着她,冷声道:“她不配。” 初宁靠上他的背,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今日看见那些以身明志的人,我想了很多,政哥哥现在这样严惩他们,是想表明你的决心,但也使得人心耸动。纵然太后是做很多错事,但终归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养了你,就算你心里恨她,气她,现在罚也罚了,在外人面前也该原谅了太后,以示孝道为天下人做表率。” 嬴政沉默良久,初宁也不再说,只是静静靠着他。 初夏的夜风是极不平稳的,时而冷静,时而炙热,稍不注意就会着凉。不知过了多久,后背开始凉飕飕的,初宁不经意打了个喷嚏,嬴政这才让她松了手,转过身扶她躺下,叮嘱道:“早些休息吧,你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 清澈的夜空中,繁星一点一点闪烁不定,寂静的夜里隐约开始有了蝉声,繁华的盛夏即将来临。 接下来几日一如往前,只是嬴政再来看初宁时,也没有再说起过赵姬,初宁亦不再提。但紫莲见嬴政心事重重兴致不佳,有些担心:“王孙又惹大王生气了吗?大王瞧着比之前冷淡了些?” 初宁看着竹简:“我早习惯他这样子了,他一向都是这样自己单抗着,觉得熬过去了就好了。”她想了想,放下竹简道:“所以只要他曾向我开了口,我就下定决心,不管以后会怎么样,我都会义无反顾绝不后悔。” 紫莲笑笑:“从前王孙重情伤怀,如今也算是宽解了,自然是好的。” 初宁凝视着她说:“紫莲,我也希望你能宽解。” 紫莲垂首片刻,把手腕上带着的玉镯伸到初宁面前,含泪笑道:“王孙你看,他一直都陪着我呢。” 初宁握紧紫莲的手,相互慰藉以忘前愁。 这一日,嬴政正在章台殿中批阅奏章,传报:“齐客茅焦欲上谏于大王。” 嬴政眼皮也不抬:“你且问他所谏何事?有无涉太后语耶?” 不一会儿,内侍回报:“客正为太后事来谏。” 嬴政道:“你可曾提醒他,先前那些来为太后游说的人如今可都是阙下之尸干了?” 内侍外出一会儿,又回报:“客曰,曾闻天有二十八宿,降生于地,则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之所以来者,欲满其数耳。他还说,古圣贤谁人不死,有何畏哉?” “诡辩!”嬴政怒道:“狂夫故犯寡人禁令!立即炊汤,召狂夫来就烹凑数!” 内侍传召茅焦,茅焦故意细步缓行。内侍催促他快点,茅焦道:“我到了那里就要被处死了,您就不能让我走慢点,多留片刻吗?” 内侍轻叹一声,不忍再催促。 茅焦来到殿内,不慌不忙地向嬴政行礼道:“臣闻之:‘有生者不讳其死,有国者不讳其亡;讳亡者不可以得存,讳死者不可以得生。’人之生死,国之存亡,皆明君之所究,不知道大王是否愿意听?” 嬴政其实并未真正动怒,道:“汝且试言。” 茅焦道:“夫忠臣不进阿顺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主有悖行而臣不言,是臣负其君也;臣有忠言而君不听,是君负其臣也。今大王有逆天之悖行而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大王又不欲闻,臣恐秦国从此危矣。” 嬴政思忖片刻,道:“子所言何事?寡人愿闻之。” 茅焦道:“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非独威力使然,亦因大王乃天下之雄主,故忠臣烈士毕集秦庭也。然大王车裂假父,有不仁之心!囊扑两弟,有不友之名!迁母于萯阳宫,有不孝之行!诛戮谏士,陈尸阙下,有桀纣之治!大王欲图天下事,而所行如此,何以服天下乎?昔舜事嚚母尽道,升庸为帝;桀杀龙逢,纣戮比干,天下叛之。臣自知必死,第恐臣死之后,更无有继二十八人之后,而复以言进者。怨谤日腾,忠谋结舌,中外离心,诸侯将叛,惜哉!秦之帝业垂成,而败之自大王也。臣言已毕,请就烹!”言讫,茅焦解开衣服,走出大殿,伏于殿下等待受刑。 嬴政闻言深为震动,于是赶紧走下大殿,命寺人撤下炊汤。 茅焦道:“大王已悬榜拒谏,不烹臣,无以立信!” 嬴政扶起茅焦道:“先生请起,寡人赦你无罪!”又吩咐内侍为茅焦穿衣,令命赵高收起榜文。 嬴政道:“从前谏者,尽数寡人之罪未尝明悉存亡之计。今闻先生所言方才茅塞顿开,寡人不敢不敬听!” 茅焦深拜一礼道:“大王既俯听臣言,还请速备车驾,往迎太后;阙下死尸,皆忠臣骨血,乞赐收葬!” 嬴政即命司里,收取二十七人之尸,各具棺椁,同葬于龙首山,表曰会忠墓。又亲自率领车队前往雍城,将赵姬接回了咸阳甘泉宫。如此,平息了内外非议。 只是他们不知道,于赵姬而言,她只是被换了个地方囚禁。她已经无法再真正进入咸阳,进入自己儿子的内心。 接回赵姬后第二日,嬴政来到华阳宫,向华阳请罪,因其不告而先行。 华阳笑容和蔼:“大王言重了,孝义为先,你接回自己的母亲何错之有?” 嬴政恭顺道:“多谢王祖母体恤。” 华阳道:“你的婚期将至,我年纪大了,一个人操持起来着实费劲,还是让你母后来为你操持罢。” 嬴政道:“王祖母有所不知,太后经此一事,心智身体大不如从前,孙儿的婚事还是得劳烦王祖母。”如今虽然扫除了吕不韦、嫪毐等人,但宗室依然位高权重,不得不顾虑,还得运筹帷幄步步为营。 “罢了罢了,也是你和初宁的大事,我就再操心这一回罢。” 寒暄一阵后,嬴政拜别华阳,刚行至后殿,就听见初宁爽朗的笑声。扶苏快半岁了,正是想走又走不得的时刻,初宁正抱着他在院子里与云容嬉闹。 初宁回首望见嬴政,便招呼他过来,把扶苏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怀里。 嬴政抱着扶苏,摸了摸她的小脸蛋,低声对初宁道:“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生个儿子。” 初宁不由得飞霞扑面,跺跺脚跑到云容身后,“姐姐,大王他欺负我!” 云容含笑,伸手点了点初宁鼻子,“你要这么说,我可是不敢信的。谁都知道,你才是最坏的。” 嬴政哈哈大笑:“还是云容深明大义!” 第67章 夏逝 接连几阵蒙蒙细雨后,一声惊雷将孟夏带到人间。初宁坐在公宫里心不在焉地想着上林苑的荷花快要开了。 内侍忽然来报:飞岚阁里那位要生了。 初宁一惊:“不是还有些时候吗?” 内侍垂首道:“说是让昨个夜里的雷声给惊着了,可直到现在,孩子都还没有生下来。” 初宁阔步走到殿外,遇见飞岚阁的侍女,急问道:“寻夏如何了?夏医师去了吗?” 侍女道:“已经赶去了,夏医师说情况很不好。” 飞岚阁外吕不韦安排的侍卫早已撤去,但仍然有兵把守,因为楚太妃也被安排搬来此处居住。初宁赶到时,楚太妃正急得焦头烂额。事情到这里,楚太妃自然是恨极了寻夏,若非是她怀着成蛟的孩子,楚太妃定会亲手杀了她。但也是因为这恨意和担忧,支撑着楚太妃,让她的身体反而硬朗起来。 楚太妃看见初宁来了,满心的担心化作泪水默默涌出:“你来了。” 初宁赶紧上前扶住她,紧紧握住她的手,以盼能给她力量。 不同于云容生孩子,初宁没有听见寻夏的呻吟,也许是此刻身体上的疼痛,比不过她心里的痛不欲生,于是,她还像以前那般温婉仪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孩的啼哭将初宁从回忆中来回现实。 嬷嬷抱着孩子来到楚太妃面前:“恭喜太妃,是位小公子!” 楚太妃赶紧接过孩子:“真好,我的孙儿。”她笑道:“就和成蛟小时候一模一样。” 初宁看见这个红扑扑的婴儿,亦不觉热泪盈眶。 寂静的飞岚阁终于增添些喜气,众人都满怀欣喜地围着这个新生的婴儿,全然忘却有个女人还在鬼门关徘徊。 夏无且从产房出来,道:“夫人仍出血不止有血崩之势,恐怕…” 楚太妃头也不抬,冷冷道:“随她去罢。” 初宁轻轻招呼他走到一边问道:“医师可还有办法救救寻夏?” 夏无且道:“夫人失血太多,身心俱疲,在下只能用补血益气的药,尽力一试。” “好。”初宁道:“那就有劳医师了。” 夏无且应诺退下,初宁走进产房,看着此刻憔悴疲倦的寻夏,她心里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欣慰,有抱歉,更有不甘的埋怨。 寻夏睁着猩红的双眼望着初宁,勉强张口道:“孩子呢?” 初宁微笑道:“太妃抱着呢,她很喜欢。” “我想…看…看他。” 初宁颔首道:“好。你等我。”虽然知道楚太妃不会同意,但她还是要给寻夏一个希望,一个让她能坚持下去的希望。 不出意料,楚太妃拒绝了这个请求,她不仅不会让寻夏看孩子,还恨不得她快些死去。她永远也不会让自己的孙儿知道他有一个这样的母亲。 初宁知道楚太妃的痛恨,也不强求。 楚太妃笑道:“初宁,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我想成蛟会喜欢的。” 初宁含笑:“好,让我好好想一想。” 楚太妃抱着孩子去到正殿,她已经开始安排人收拾行装前往河东,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没有丝毫的留恋。 约莫过了一刻钟,初宁端着夏无且准备的汤药回到产房。寻夏见她没有抱来孩子,像差点溺亡的人终于浮出水面,深深喘了口气。 初宁在她身边坐下,轻轻舀着汤药说:“寻夏,如果可以,我真想我们从没见过你。”如果没有寻夏这颗棋子,成蛟也不至于被陷害到无翻身之地了吧? 如果寻夏没有遇见过成蛟,也不会被卷进这场风波误了一生吧? 寻夏望着头顶灰白的纱幔,徐徐道:“你知道吗?当年,我王对我说,他准备把我送给秦国长安君的时候,我心里有多么高兴。所以我应下了细作,因为我想和公子在一起。那时…我觉得就算起因并不好,但只要我什么都不做,应该会平安无事的吧...” 她凄惘苦笑道:“如果我们从未见过该多好。” 心中隐隐恻痛,初宁道:“你服药吧,之后我会派人送你回韩国的。” “一个破碎的棋子不如枇糠,我不想回去,让我去陪着公子罢。”寻夏缓缓闭上清明的双眸,清婉一笑:“我让他等太久了。” 哽咽堵在喉头,初宁羽睫轻颤,眼泪不觉落入手中的汤药里,她楞楞地舀着汤药,将眼泪藏进药中,将过往都尽封在时光的长河里。 入夜,初宁才收拾好情绪到章台殿见嬴政。他站在殿中悬挂的九州舆图前,那般专注认真,即使是他早已知道飞岚阁的消息。 嬴政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回头道:“宁儿,过来。” 初宁静静走到他身边,抬眼看着面前九州舆图。 嬴政将她拥入怀中,用下巴摩挲着她的秀发,道:“那边如何?” “小公子很好,楚太妃已经准备启程去河东了。” 嬴政沉默片刻,问道:“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初宁定定道:“子婴。”她想起了和成蛟分别最后一面。成蛟对自己说,“长大好吗?我倒不想长大,现在真怀念我们小时候玩乐的时光。” 成蛟不想长大,就让他的孩子能永远自由自在如同婴孩般无忧无虑罢。 “嗯。”嬴政道:“明日,我便传令,子婴承袭父爵,食邑河东万户。” 初宁扬起脸,轻轻一吻他的下巴,笑道:“谢大王。” 嬴政松开初宁,一手紧握着初宁冰凉的手,一手指着九州舆图上的赵国道:“终有一天,我会踏平赵国,让那些人都臣服在我脚下!”他定了定道:“从前六国瞧不上我大秦,认为我们偏于西隅荒野无礼,我就要让他们都看着,我大秦是如何平定六国一统天下的!宁儿,你可愿一直在我身侧,陪着我夺取属于我们二人的天下?” 手心传来嬴政炙热的温度,初宁看见嬴政真挚的眼神,就像他们初见时那般清澈。初宁依偎在嬴政怀里,柔声而坚定道:“我愿意,一直陪着政哥哥。”她的心意从未有异,但眼梢瞥见楚国版图,心底的忧虑又堂皇浮现。嬴政誓得天下,那六国王族何辜?父亲的君王之志又何辜? 初宁瞬间伤感的蹙眉没能逃过嬴政的眼睛,他拥紧怀中人,柔声道:“你放心,他日,我会善待六国王族的。等我统一六国,我要在咸阳汇集六国王宫建造天下朝宫,让他们都来咸阳居住。” 初宁笑道:“那不知道要修多大的宫室才能住下那么多人。” 嬴政拉她走到另一旁的咸阳舆图道:“就以秦岭北麓峪口一路向南至渭河这条轴线上修建宫殿。如此,咸阳便是天底下最大的城。” 心中惊怅乍起,君王争城夺地的欲望哪里会有尽头?初宁轻轻答应一声,抬手望着嬴政,坦然道:“《孟子?尽心下》曰,民为贵,社稷次之。我去楚国途中时,曾在期思山遇见因战乱而流亡的难民,他们筚路蓝缕真是万分可怜。所以,不仅是王族,政哥哥将来也要善待六国黎民,给他们一个世安和平,再无战乱可以安身立命的天下。” “看来有好好读书。”嬴政握紧初宁的手,目光脉脉,笑而应允:“谨遵王后令。” 初宁嗔道:“大王不许打趣我!” 嬴政促狭一笑,又道:“谨遵…”初宁赶紧打断他,指着舆图上的北海道:“宋玉道他曾经在此处见到了蜃景,就像传说中的蓬莱,我也想去那里看一看。” 温柔的目光中多了坚毅,嬴政道:“好,以后我们一起出入六合,游享九州。” 下月就是嬴政的大婚,合宫上下无不忙碌得热火朝天。楚国送嫁的队伍不日也将抵达咸阳,随着婚期的临近,嬴政也依礼制,不再私下里来看初宁。 初宁心中隐约的焦虑随着热烈的夏季越来越明显,母亲和祖太后都告诉她这是常有的事,女子出嫁前心中都有些慌乱的,这才让她稍微放宽了心。 明媚的阳光偶尔卷来些许微风,将一院的蔷薇花香送到初宁面前,却解不了她的忧愁。此刻,初宁正在翻看看楚王为她大婚所准备的礼册,上面罗列了随嫁媵器鬲人等陪嫁,还有楚国给她安排的陪嫁媵妾,荏和雅芙。 初宁看得头昏脑涨,云容笑道:“以后这宫里可就真热闹了。” 初宁轻叹一声,问道:“荏儿是昭氏公族的女儿,我认识。这雅芙是谁家的丫头?我在楚国时见过没有?好像有印象,却又记不清楚了。” 云容点点头道:“靳家庶出的丫头,你应是见过的,不过她是个极为娴静的人,所以你没注意到罢了。”她顿了顿道:“原本我还以为会是姮若做你的从媵。” 初宁放下礼册:“她一心想着蒙大哥,怎会愿意给我从媵?” 云容难得笑容狡黠:“难为你还记得。” 初宁觉出些不寻常的意味,抱住云容道:“姐姐还有话说?” 云容道:“其实姮若给我来信了,她不应家里给许下的婚事,偷偷混进你的送嫁队伍,跟着姑父来秦国了。” 初宁松开云容,惊讶道:“叔父怎不送她回去?” 云容道:“姮若以命相求,荏儿也帮她说话,姑父也是拗不过她们。后也给她家里通了信,回信道:姮若拒婚出逃,名声已毁,来秦国侍奉王后也罢。姮若同我说她的心没变,希望大王和你能为她和蒙将军赐婚。” 初宁又是一惊:“可蒙大哥并不中意于她,如何赐婚?” 云容道:“姮若说她不会回楚国了,如果蒙将军不愿娶她,她愿意留在蒙将军身边为奴婢侍奉左右” 初宁笑道:“她还是真是一往情深啊,难得性情中人。” 云容问:“你愿意帮她了?” 初宁道:“她千里迢迢而来,我自然是要帮的。虽说婚姻之义在于结两姓之欢以重人伦,但如果蒙大哥还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的。” 楚国送嫁的队伍于十日后到达咸阳,再过些时日,六国的祝贺使节也将渐渐抵达,上一次列国来贺,还是十年前嬴政登基的时候。 十年间多少繁华和苍凉,却好像只是飞燕轻轻掠过了水面,还要飞往更高更阔的天地。 婚期将至,初宁也搬回家居住。楚国送嫁的大队伍居住在驿馆,安越君等人则是住在了昌平君府。 荏儿是和初宁一样活泼开朗的,雅芙果然是极为娴静,她虽不爱多说话,但言和义顺礼数周全,也是讨人喜欢的。而姮若则比几年前也沉稳了许多,初宁不便出门,她也安心在府里陪着。故而,初宁对她也少了许多以前那样的偏见,不再与她针锋相对,四人相处得也还融洽。 时间很快就到了大婚前一晚,初宁兴奋之余又增添了几分紧张,实在是难以入眠,姮若索性道:“不如再去看看礼服?” 虽然已经看过试过很多次了,初宁还是心动了,她无数次地想象过自己穿着玄色纯衣纁袡礼服站在嬴政身侧,但始终觉得不够。 于是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又来的侧殿,紫莲点亮屋里的烛火,初宁走到殿中礼服面前,轻轻抚摸,她不由得又开始想,嬴政明日见到她,会是怎样的欣喜? 直到荏儿的一声惊呼将她的想象刺破。 “雀扇怎么破了?” 第68章 大婚 夏夜里忽然吹起一缕奇异的风,初宁不由得打起寒颤,她快步走到荏儿身边,拿起雀扇,上面原本最美丽绚烂的雀羽团纹处居然生生破了一个洞。 初宁握着雀扇,脸色陡然煞白,惊悸到茫然失措。 雅芙见状也难得地惊道:“这是怎么了?” 荏儿看着雀扇,怒道:“是被什么给咬坏了吧,都怪那些该死的奴婢!没有看管好这里,我去把她们找来。” 初宁终于从绝望边缘摸索回来,痉挛地呼了一口气,叫住荏儿:“现在叫她们也没用,还是想想怎么弥补罢。” 雅芙思索着道:“不知还有没有别的雀扇可以替代,比如主母大婚时用的雀扇。” 荏儿道:“但那规制不同也用不上啊!” 初宁哑然失声,她忽然想起了祖母大婚的雀扇,但那已经随她安眠,难道这便是祖母因为自己不听话而给自己的惩罚吗? “我有办法。”姮若道:“王孙不用担心,这雀扇还可以缝补好的。” 此时,初宁的心像一片身不由己的落叶,一会儿被压进深渊,一会儿又被风卷向云天,她急切问道:“怎么补?”。 姮若从初宁僵持的手中轻轻拿过雀扇:“其实不难的,只要用金丝将这处破洞填补起来就好了。” 初宁仍担忧不已:“可这样,这里就和其他地方也不一样了。” 姮若笑道:“用金丝再将两边各处团纹都同样地缝制一次,就都一样了。” 初宁终于安稳下气息:“这样好,就是要花费好多功夫,多叫几个织工来,让她们马上补好。” 姮若道:“不用叫她们,这样贵重的东西,还是我来吧。” 初宁睁大双眸:“你竟然会这个?” “当然了。”姮若笑道:“王孙以为我同你一样啊?你放心,明日一早,我一定将这雀扇完完整整漂漂亮亮地送到你手上。” 初宁还欲再问,姮若却忙推她出去:“好了,别再耽搁我了。荏儿、雅芙,快陪王孙回去,早些歇息。” 她二人赶紧应下,若不是初宁被吓得手脚麻木,她们还真没主意能带走初宁。雅芙一路上安慰着初宁,说有些波折以后便会更好,这是古话一定有它的道理。 二人直到初宁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才离开,初宁像块木头似的愣愣躺在黑暗中,窗外的月光出奇的惨淡,就像祖母离开的那个夜晚。 “真好看。” 是祖母的声音,初宁一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着玄色纯衣纁袡礼服站在铜镜面前,身侧的嬴政正在为她簪上发钗。 初宁循着祖母的声音转过身去,看见祖母坐在殿中笑意蔼蔼地看着自己,她伸出手柔声道:“到祖母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 初宁走到祖母身边坐下,祖母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冠:“真好看,我们初宁也要出嫁了。”她说着,双手缓缓滑过初宁羞怯的脸庞,然后一把揪住初宁的衣领,蹙眉哀声道:“你为什么不听话?你明明答应过我决不嫁他的!为什么非要嫁给那个负心的君王?我早给你说过君王最是薄情凉性,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衣领被狠狠揪住,紧紧勒住初宁的脖子,让她说不话来,她想推开祖母,但无奈她的力气居然奇大无比,自己竟毫无招架之力。 她想向身后的嬴政求助,却没想到他突然就站在了祖母的身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快要窒息的自己。 祖母依旧紧紧拽住自己的衣领,冷笑着凑到她面前,道:“你看见了吧,这身华服就是你一辈子的枷锁牢笼!你再也逃不掉了!” “不!”初宁咬牙使出全身力气,猛然从床上坐起来,深深喘着粗气,惊叫道:“不会的!” “王孙!”床榻下的紫莲也惊醒过来,一手握着初宁紧抓着床单的手,一手轻轻安抚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只是做了个梦而已,我在这里,王孙别怕!” 初宁已吓出了一身薄汗,在这个燥热的夜里,很快变成彻骨的寒意冰凉着她的心,她虚弱地靠在紫莲怀里,低声道:“我梦见祖母了。” 紫莲有一瞬的滞缓,她安慰道:“老人们都说梦是反的,王孙别担心,老夫人知道你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初宁深吸一口气,心意渐渐沉淀下去,她忍住眼泪正了容色,坚决道:“我知道她们都不看好我和大王,可是政哥哥从来都是独自默默承受坚守,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卸下心中盔甲,坦诚说自己孤身一人无心可依,我便不想再放开他的手了。如果连我都离开他了,这咸阳就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窗外月光摇影而入,照亮初宁黯淡的眼眸,她想起了初次见到的嬴政,那时他的双眼就如同夜空里初璀璨的星星,明亮而坚定。 既然选择情之所钟,就不再彷徨迷茫。哪怕今生相思无益,来世万劫不复,也要痴情到底,与你同行。 翌日昧旦,初宁方起,姮若就送来了雀扇。 雀羽五处团纹皆用金丝密密缝补,翠绿与金华交相辉映,绮丽无比。 姮若含笑:“这是金缕雀扇,送与王孙,愿你与大王永结同心恩爱偕老。” “谢谢你,姮若。”初宁抚摸着金缕雀扇,满眼皆是温和笑意,她感激道:“幸好有你这样的巧手。” 姮若忙拉她到妆台前坐下,“这样感触都不像从前的你了,果然是要出嫁的人了。” 初宁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未成妆已是飞霞抚面,眉目深情,自己终于要成为嬴政的妻子,秦国的王后,为何却忽然有些恍惚?像在一个缥缈而不真实的梦中。 梦?梦都是反的!初宁按下怦怦乱跳的心,忘却昨夜的惊惶,由着白萼一一安排。白萼原是华阳的侍女,在宫中几十年,措置裕如心细如发,华阳便让她来协助初宁日后主理宫务。初妆打扮之后,前往祢庙行告庙之礼,告祭祖先,聆听训诫。 昌平君郑重告诫:“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母亲轻轻在她头发上系许婚之缨,含泪道:“勉之敬之。夙夜毋违宫事。” 初宁举手加额,跪拜受诫,之后郑重依礼梳妆。她静静立在铜镜前,侍女为她绾起凤钗云鬓,穿上层层锦衣。彼时的自己,年方十八正直窈窕芳华,在玄色纯衣纁袡礼服的衬托下,无疑是这灿烂夏季里最夺目的绚丽华贵。 秦王政九年八月,秦王嬴政与初宁的大婚在咸阳宫举行。四月前秦王行冠礼、平叛乱,如今他终于扫除阻碍,大权在握,成为秦国真正的王!而初宁即将成为他的妻子,秦国的王后。 然天子不亲迎,由卿往迎,嬴政故派蒙恬往之。初宁盛装持扇安娴而出,蒙恬恭谨行礼,迎她坐上翟车。今日的初宁又是一番出众的明媚庄重,牢牢吸引了蒙恬的目光,以至于让他完全忽视了人群里另一道炙热的眼神。 万里碧空下,旭风微送,初宁乘翟车到咸阳宫,在蒙恬的带领下步入宫门,远远就看见嬴政头戴五彩冕旒,身服玄衣纁裳华曜日月,身姿挺拔地站在前殿两阶前。 华阳和赵姬立在嬴政两侧,同样的雍容华贵。宫中许久未有这样的大喜事,华阳虽端丽冠绝风姿依旧,但回想起自己曾经也是如此走到这里,走到那个人身边,也不免感叹时光无情。 只是无情的不只是时光,还有连再浓重的妆粉也掩盖不了的,赵姬眼眸里的落寞与无望。 蒙恬陪着初宁到咸阳宫,却也是在这时,才从她一直波澜不兴的目光中看见了激动与喜悦。如此温柔真切的爱意是自己永远得不到,也不能再渴望了的。从前他总是在等一个时机,现在才知道,有些话,当下没有说出口,就再也不能说了。 一丈之隔,平生之遥,蒙恬在心中对自己说,要是能够一直这样守在初宁身后,也足够了。 四目相对,仿佛天地寂然唯有彼此。十三年前,嬴政第一次小心谨慎地走到她面前,走进她心中,如今换作初宁,一步步走向她的政哥哥,她即将相伴终身的丈夫。 初宁持金缕雀扇遮面,安定下心中如浪潮翻腾般的激动,在赞者的祝祷中,一趋二止稳步向嬴政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彼此的心上,漾起两人过往相伴的点点滴滴,闪过那些寻常的,不寻常的世事,渐渐坚毅。 好似又走过了数十年的时光,穿过隐隐青山迢迢绿水,终于走到彼此身边。看见嬴政眼眸里从低垂的冕旒下里发出的无限欣喜,初宁藏在雀扇后的唇角亦不自觉扬起。 嬴政看着她,像从前无数次习以为常般地向她伸出手来,接她至自己身边。这样自然是不和礼数的,初宁也将礼节抛至脑后,这样的山呼海啸,她不想再看见那样孤独无助的他,于是一手执扇,一手任由嬴政握着。 二人牵着手在欢忭鼓舞的敬贺欢呼一起步入正殿礼堂。殿中,两人互揖行礼,却扇之夕,再行奉匜沃盥、共牢而食、夫妇食粟、饮汤咂酱,食礼毕,酳,再行合卺之礼结为夫妻。 礼成之后,二人执手走到殿外,接受百官礼拜和六国使者祝贺。金色的阳光,华彩流溢,原来万人之上就是这样荣耀绮丽,难怪人人都愿为这至高无上而争得头破血流。 群臣响声雷动:“恭贺大王!大王万年!王后千年!大秦千秋安泰!万年无期!” 初宁心想一个万年,一个千年,又如何能相守到老?于是从两人牵着的手中抽出一根手指掏了掏嬴政的掌心。 嬴政手心吃痒,知道是初宁在淘气,便轻轻松了手,复又张开手掌,手指从初宁的指缝间穿过,与她十指相扣,让她的手指再也乱动不了。 初宁侧头迎上嬴政的目光,他道:“与子同在,万年无期!” 彼此脉脉相望,一心一意,终是如愿。 夜里三星在天,建章宫华灯初上,灯火辉煌却安静得如同害了羞的三春之桃。嬴政与初宁一同坐在内殿床榻上,赵高低首送上一个精致的锦盒,待嬴政接下后,悄声退出。 嬴政把盒子递到初宁面前,“送你。” 初宁颇为好奇,满怀欢喜地打开来,是一只温润而泽的白玉镯。 初宁拿起玉镯,烛火浅浅明亮之下,白玉镯竟又变彩,时而色绿如蓝,时而姹紫嫣红,流光溢彩瑰丽无比。她一愣,惊讶道:“和氏璧?” 秦王政六年,赵、魏、韩、燕、楚五国联军合纵攻秦败退后,赵国为保平安将和氏璧赠与秦国。 嬴政笑而颔首,“喜欢吗?” 心下万分感动,初宁依依答了“喜欢”,又问道:“政哥哥不是要用和氏璧来做将来统一天下的定国玉玺吗?怎么现在就动了?” 嬴政从初宁手中拿过玉镯,“这个当然比玉玺重要。和氏璧熠熠生辉也不及你在我心中的光彩。以前我生活在黑暗的深渊了,是你照亮温暖了我的生活,就如我送你的及笄小字,曦。”他轻柔地拉过初宁的手,将玉镯缓缓戴上她细白的手腕,挚诚道:“宁儿,我要将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带你游遍你想去的所有地方,这和氏璧玉镯就是我给你的承诺。” 满满暖意浮上心来,染湿双眸,初宁低垂臻首,一滴清泪缓缓滑落。 嬴政伸手抚上她的脸,温柔拭去她脸颊的泪水,抚过她的秀发,轻轻解下发尾的许婚之缨,恳然道:“解缨相依,定与你白头偕老。”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第69章 永心 浩瀚苍穹下,同一皎月映着秦王宫中开始的欢喜,也照着楚王宫中诀别的凄烈。 楚王久病沉珂一直缠绵于病榻,宫中医师每日调理也无好转,反到是一日一日的严重下去。众人束手无策,故而也提早了初宁的婚期,以期带来好远。 楚国依照公主出嫁礼制为初宁准备了丰厚的嫁妆,春申君听从楚王令安排安越君带领送嫁队伍前往秦国,并在婚礼结束后,接昌平君回国即位。 楚王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秘密拟定了传位密诏,一份藏于宣政殿王座之后,一份交由春申君保存以备不时之需。 送嫁队伍出发之日,春申君相送出城。 蓝天澄明,春申君不由得想起几十年前,自己陪着楚王被质于秦国的隐痛无奈。锣鼓喧天难填欲壑,他心思高亢,自己用命换来的至高权柄绝不能拱手让人! 天曰顺,顺维生;地曰固,固维宁;人曰信,信维听。三者咸当,无为而行。 春申君与之吕不韦,同也不同。 朱英望着远处的车队感叹道:“福祸总是两相依,但愿安越君一路平安。” 春申君问:“先生又有何见解?” 朱英道:“安越君此行若能平安带回昌平君,那您便能继续得以重用,是谓福。” “哪何为祸?” 朱英道:“左徒李园若不得执掌国政便是您的仇人,据臣调查,李园不管兵事却早就开始豢养刺客,待楚王一下世,李园必定抢先入宫夺权并要杀掉您灭口,这就是祸。” 春申君回首凝视朱英,不露喜怒。 朱英也不惧怕,继续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逆境中终会有不期而至的人扭转境遇。” 春申君问道:“什么是不期而至的人?” 朱英拱手回答说:“您事先安排我做郎中令,楚王下世后,我必替您杀掉先行入宫的李园,这就是不期而至的人。” 春申君复又遥望远方,平静道:“你一直对李园颇有微词,也是忠心于我,我不怪你。李园是我一路提携起来的,他一直对我非常恭谨,本是也个软弱的人,绝不会做出那些事,你不要再提这种打算了。” 朱英略微一怔,焦急道:“那李园蓄养死士确实千真万确!他若无二心,又何苦如此秘密筹谋?” 春申君沉声道:“李园必须依靠我才能保住既得利益,他不敢妄为。朝中何人没有几个府兵死士?他做这些无非也是为了助我巩固政权而做的准备,否则岂非无仁义之心?人生在世须臾百年,不过人来人往潮起潮落,我自认对他问心无愧,相信他也绝不负我!” 春申君并非对李园没有丝毫怀疑,但是他更坚定自己的认知,李园兄妹不会对自己绝情如此。 朱英颓然行礼:“臣受君上优待,自当为君上绸缪,当然也希望是臣多虑了。” 春申君抬了抬手,示意不再多言。 朱英不由在心中喟叹:“庸主!真乃庸主!想当年冒死掩护大王归国,可谓忠节神勇足智多谋,如今权倾朝野,却反被权柄地位给蒙蔽了双眼和心智,变得如此愚蠢自负!难道真是英雄迟暮?罢了罢了!我还是自行离去,另谋英主罢。” 很快到了楚秦联姻大婚之日,但楚王的身体仍然不见好转,病中痴语得越加频繁,看来这一祝祭也不行了。 朦胧月色下,楚王宫中灯火阑珊,李夫人端着汤药来到楚王床榻前,一切该有个结束了。 楚王似又睡着了,李夫人放下汤药,静静坐在他身边,心中已荡不起半点涟漪。从她于内侍处知晓窥见藏于宣政殿王座后的传位密诏时,她便已被万箭攒心,再无退路了。 殿外侍卫交接,轻微的脚步声不经意间搅动了殿内暗沉阴郁的死亡气息。 楚王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眼前素衣淡妆依旧月貌花容的李夫人,轻声问说:“现在什么时候了?” “巳时三刻。初宁大婚礼成,不日他们也要回来了。”李夫人微微一笑,说着将汤勺送到楚王面前:“大王醒了,便服药罢。” “礼成即好,这药不饮也罢。” 李夫人轻轻收回汤勺,垂首莞尔也不答应,似是默认了。 楚王端详着她,心绪万千,良久才缓缓叹道:“不知不觉,你已入宫伴我十几年,还是娇嫩得如花朵一般。” 心里虽然早已是燃过了的余灰,但一点火星也能再度燎原,李夫人放下汤药,冷零一笑:“不知在大王心中是那一朵花?可是颜如舜华?” 楚王咳嗽了两句,道:“你知道了?黄歇告诉你的?” 李夫人微微发酸:“我只是好奇她究竟好在什么地方,才让会大王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对她念念不忘?” 楚王陷入回忆,深有感触,嘶哑的声音里满是眷恋与温情:“婧儿一直全心全意,都为寡人思量。” 李夫人不禁冷笑:“全心全意?还不是被大王抛弃在了秦国,忧郁而终。” 被戳中痛处,楚王惶然到气喘不匀,道:“你不用这样恨寡人,日后他们会善待于你的。” 李夫人嘴角一扬,轻鄙道:“善待?大王欠了她的债何以要我来还?悍儿早就被立为太子,如今大王却要传位于他人,我陪伴大王十几年难道就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楚王喘着粗气道:“婧儿就从来不会向寡人要求这些!” 愁恨交加,李夫人郁然道:“她贵为秦国公主,自可与世无争。我空有一张像极了她的面貌,只能自己为自己谋算!在宫里没有心机是活不下来的,这话可是大王教我的。”她冷冷俯视着楚王道:“当年你费尽心机甚至不惜抛弃他们母子也要回到楚国,那时你在乎过她的全心全意吗?现在她死了,你才开始惋惜追悔,用愧疚来彰显你假惺惺的深情,是要做给谁看?不觉得恶心吗?” 楚王倏然暴怒,气愤急怒竟然让他行将就木已经灰白的脸上冒出了血色。 李夫人语气一滞,犹不甘心:“大王所谓的永心,不过是你永远只在乎你自己!所以你现在也不会觉得亏欠了我,因为你心里从没有对我这个替身有过丝毫在意心疼!”她扬脸冷笑:“但我也用不着你心疼,你以为黄歇真会听命于你吗?若不是他,我怎会知道你的密诏在何处?” “你们…果然…”楚王骤然五内焦灼怒不可遏,他睁大浑浊的双眸,挣扎着欲伸手抓住李夫人。 李夫人只轻轻向后一靠,静静看着楚王无望地挣扎。濒临萧索尽头的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想竭力捉住眼前正在渐渐消失的亮光,直至燃烧殆尽最后的生气。 “啪”,楚王的手臂重重落下,墨黑的夜里宫阙沉沉,一切又悄然恢复寂静。庭院里的英英木槿静悄悄立着,朝开暮落归于天命,人生匆匆,末路回首也不过振如蜉蝣。 过了许久,李夫人缓缓伸手拂过楚王圆睁的双目,合上他的眼皮,替他完结此生最后的不甘,“你们男人总是等到失去后才知道珍惜,我不要这样的追忆,你既不爱我,便用你的江山来偿罢。”两行苍凉的眼泪瞬间划过她明丽的笑脸,落寞而惊艳。 李园兄妹算计好了日子,在楚王的药里动了手脚,把春申君的人都安排进前往秦国的送嫁队伍中,再陆续将王宫内外的驻军侍卫换成自己人,只待这个属于他们的夜晚到来。楚王的离世,就像他曾经合纵攻秦的壮举,不过是最后无谓的垂死挣扎。 一切正如朱英所料,楚王一下世,李园近水楼台抢先入宫,并掌控了王宫,严密地封锁了消息。 春申君直到次日昧旦才得到这个噩耗,他立即带着密诏进宫。彼时还是大雾弥漫遮天蔽日,习习晨风尽力呼着也无济于事,以至于还是盛夏,棘门却如同严冬般静默肃杀。 春申君带着护卫一走进棘门,便看见了站在高高宫墙上的李园。他抬起头,眉心微蹙,眯着眼道:“尔等何以不在宫中守灵?” 李园微微含笑,一如既往地温顺,但开口之言却是大相径庭阴翳袭人:“先王遗命:黄歇目无尊上独断专权,必乱太子即位,当杀之以固国本!” 春申君赫然心惊,额头上青筋一跳,硬着声气道:“荒谬!我有大王的密诏!你敢杀我?!”说着,身后护卫已围上来,将他牢牢护住。 李园居高临行地徯笑:“大胆黄歇!还敢假传王令!还不快束手就擒。” 春申君轻轻一嗤:“李园,我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李园直视黄歇威逼的目光,“先有国才有君臣!黄歇,你的恩情我记着,但先王的遗命我也必须得执行!”说着,李园从身边侍卫手里拿过弓箭,对着城墙下的春申君毫不留情地射了出去。 护卫赶紧举起盾牌,保护春申君,但谁也没想到,看似文弱的李园却也会使弓箭。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穿黄歇的发冠,发簪应声落下,些许花白的头发散了下来。 “杀!一个不留!”随着李园一声令下,数不清的羽箭从城墙上如暴雨般落下,棘门两侧埋伏的刺客听命持剑而出,从两边夹击,毫无意外地斩杀了黄歇。李园随即派官吏带着黄歇的头赶到春申君府中,将所有人斩杀。 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於木也。棘门下密密匝匝的羽箭何尝不是黄歇给自己织就的网?可惜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知道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八月癸亥巳,楚王完崩于永心台。太子熊悍继位,因年少,拜李园为令尹,委托国政。 第70章 新君 八月的日子是极明亮的,镶了金边的薄云悠扬飘荡在清澈的蓝天中,正是人间羡慕的淡泊阔达。大婚三日无朝,初宁和嬴政朝夕相处可谓如胶似漆,或是初宁安静地陪着嬴政阅奏章,或是两人在花前月下谈天说地嬉戏打闹,两厢情好羡煞旁人。 临朝之日,初宁也学着为嬴政梳洗穿衣,如此温婉,让嬴政颇为惊讶,他拉过初宁为自己系好腰带的手,紧紧抱住她,玩笑道:“梓童难得如此温顺,寡人何其幸哉!就是系得不怎么样,还得多多练习。” “政哥哥不喜?那以后还是让赵高来罢。”初宁说着抽身躲开,两步跨到门前,打开殿门笑道:“大王快些去上朝吧。” 门外随从立即恭候,嬴政无奈笑笑正色出门,经过初宁时,停下脚步在她耳边小声道:“等我回来教你。” 初宁娇嗔他一眼,柔声道:“恭送大王。”看着嬴政远去的背影,初宁的心意越加沉定,茫然未来,她愿意就这样一直陪着他,羁绊一生。 嬴政尚未宠幸初宁的陪嫁媵妾,故而宫中目前也只有云容一个有名位的妃嫔。云容一早就带着扶苏来给初宁请安。 初宁很不习惯,赶紧扶起她,道:“姐姐何必这样?这般郑重倒显得你我倒生分了。” 云容笑道:“这是第一次正式向王后问安,怎能失了礼数?这一礼是我向你道喜。” 两人相视一笑,心意互通。一旁扶苏也在乳母怀抱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初宁把他接过来,他立马乐呵呵地笑起来。小小的圆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眸亮晶晶的,世上再没有任何比此更纯洁。 世间万物于扶苏都是未知的启程,而从现在起,一切对于初宁来说也是熟悉又未知的开始。 夏日的暑气开始渐渐地消散,初宁乘安车到华阳宫问安,彼时,华阳午睡才起。 初宁扶着华阳至前殿坐下,华阳问道:“虽说你从小在宫里长大,但现在身份不同了,一切觉得还习惯吗?” 初宁道:“总是有些不惯的,今早永巷令田全来给我汇报宫中诸事,他唠唠叨叨了许久,我只觉得吵闹,也没听清楚多少。幸好白萼姑姑过后又给我细细讲解了一番,才回想明白。” 华阳道:“白萼跟在我身边多年,一向尽心尽力,对宫中事务也了然。让她做你的执事,帮着你打理后宫,我也放心。” “谢谢祖太后。” 华阳意态闲适地笑道:“现在宫里人还少,日后妃嫔多起来,你才知道什么叫吵闹。那几个孩子可还安分?” “她们都是安分的人,只是姮若在宫中做我的侍女,也是委屈了她。” 华阳道:“她可不委屈,我瞧着她是最精明的,不过她的打算不在这里,若是忠心可见,也可遂了她的愿。” 初宁道:“可不知蒙大哥是什么意愿?” 华阳正色:“你已是王后,怎还如此称呼?你们从小相好,现在就更是要避嫌。蒙恬也老大不小了,早晚得成婚,他的妻子自然是我们的人最好!” 初宁原没想到这些,年少的情意却成了现在无形的隔阂,她垂首道:“知道了。” 华阳轻叹一声,又问道:“大王待你如何?” 初宁脸上猛然一烧,羞红到耳根,“自然是和从前一样,极好的。” 华阳含笑:“该是如此,不过你不能还像从前那样恣意而为,总是给大王使性子甩脸色的。” 初宁脸色微变:“哪有?政哥哥说过,我是特别的。” 祖太后笑了笑,继续说:“从前他身边只有你一个,你使性撒泼,他觉得倒是可爱特别,可等日后他身边众妇盈绕,难免不会觉得别人比你更温柔顺心。” 初宁微微一征,按下心中浅浅浮动的悲哀,“我知道了。” 祖太后握了她的手,沉下声音:“不过适时适当地作酸吃味生气,男人也会更加欢喜。但要切记凡事都要有适可而止。老子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乃柔德;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坚。至柔而克刚,顺势而为,才能无往而不利。另外,我也要提醒你,身为王后,本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大知闲闲,小知间间。用不着与后宫其他妃嫔处处针锋相对,只要威重令行,让她们敬重你,当然对特别出格的,也要收拾得有理有据。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后方融洽,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如此才能得到男人长久的眷顾。” 久久沉默后,初宁还是无奈地点点头道:“初宁明白祖太后的意思。” 华阳看着她,欲言又止,终还是笑道:“我可就等着抱曾孙子了。” 初宁害羞,垂眸答应了,华阳又细细嘱咐了她许多宫中事宜。 直到太阳收起耀眼的光芒,初宁才回到所居之承元殿。承元殿是距离建章宫最近的宫殿,大婚前加紧完成了修整。华丽庄重之外全依着初宁的喜好重新布置,前庭后园遍种奇花异草以供游赏,其间小溪穿林罗绮别致,如今廊腰缦回处皆是绚烂繁花,一日一日风动花落也是情之所至。 这一日,初宁跟紫莲学做了道小食,本想给嬴政一个惊喜,但等到日落夜至,嬴政也没来,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初宁心底颇为气恼,也涌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一时心烦意乱,也无心饮食了。 直到月过中天,外头响起通传声,初宁才定一定神,收拾好情绪,到殿外恭迎嬴政。她忽然有些恍惚,自己好像也如同母亲一般,陷入了无休止的等待。但抬眼见阔步而来的嬴政面色忧虑,目光悲悯,刚还在气恼犹豫的心瞬间就软了下来。 一同步入殿内,嬴政握着初宁的手,语音沉沉道:“下午收到楚国颁布的昭告,楚王驾崩,太子熊悍已继位登基。” 初宁顿时目瞪口呆,停了半晌,才颤声开口:“什么时候驾崩的?” 嬴政略一沉吟,道:“就是我们成婚那天夜里。” 自己的祖父过世在自己成婚当天,是上天的眷顾还是惩戒?一瞬间仿佛全身被抽空,初宁几乎站立不住,嬴政赶紧扶她到殿中坐下,安慰道:“生老病死天理循环不可避免,楚王在天之灵也不期望看到你为了他悲痛欲绝。” 初宁虚弱地靠在嬴政怀中,她与祖父虽只相处短短几月,但终究是血浓于水。脑海里浮现出老楚王微笑的慈颜,是他宽慰自己的心结,给了自己勇敢追爱的勇气。纵然心里早有了准备,但至亲蓦然间去世,还是心痛不已。 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初宁哽咽着道:“希望祖父和祖母能在泉下彼此释怀。” 嬴政搂紧她,柔声道:“会的。” 但此间的悲痛也不至于伤到茫然失措,初宁很快冷静下来,熊悍若已继位,那父亲该当如何?他怎会甘心错失江山俯首称臣?她仰头问道:“父亲可知晓此事了?” 嬴政道:“知晓,我获知消息后,便召见了昌平君。” 初宁坐立起来,梨花带雨地看着嬴政问道:“你们可是商议了对策,如何打算的?” 嬴政一面轻柔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一面说:“楚国一直严密封锁消息,直到新王顺利登基才颁布昭告。现在新楚王登基已成定局,安插在楚国密探也回报,春申君全族已被李园处死,李园接替春申君做了令尹,代掌朝政。” 初宁惊道:“怎么会?这事也昭告了?”春申君因为帮助父亲而被处死连累了全族,自己该如何面对云容? 嬴政道:“这倒没有。你放心,我已下令任何人不许在宫中议论此事。” “我还是有些担心,新君继位是瞒不了的,若是姐姐知道了。她必定怀疑,不若就说春申君辞去官位,告老还乡?” “都依你。” 初宁仍有些不敢相信,感喟道:“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嬴政道:“眼下局面,昌平君不宜再回国,他也说他牵绊已无,决定留下来,继续为我大秦效力。” 初宁叹道:“父亲能想宽心明白自然是好的。”春申君和父亲密谋多年,本以为内外相应该是万无一失的,没想到还是失败了,到底是坏在了什么地方? 嬴政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你也要放宽心。” 烛火摇曳间,些许夜晚的浅薄凉意从门窗缝隙中溜进,悄无声息地掩盖燥热,素秋就快要来了。 翌日,熊睿一早跑到承元殿,彼时,嬴政才准备去上朝。 初宁惊道:“一大早冒冒失失地跑什么?” 嬴政和颜悦色道:“睿儿又长高了不少。” 熊睿行礼毕,正欲开口,瞧见初宁严厉的目光,顿了顿道:“今日我不想去进学。” 嬴政安慰道:“那便休息些时日。赵高,你派人去告知一声。” 赵高应下,初宁走到熊睿面前,轻柔地理了理他的头发,道:“也好,就在这里陪阿姊说说话。” 嬴政走后,初宁牵着熊睿步入正殿,摒退众人,问道:“父亲还好吗?” 熊睿摇摇头:“我听母亲说父亲昨日一夜未眠,今早我去问安,看着他好像头发都白了些许。” 初宁叹口气,问道:“你刚才是来找大王的吧?你想说什么?” 熊睿激动道:“我要向大王借兵攻回楚国,夺回父亲的王位!” 初宁怒道:“糊涂!” 熊睿垂了头,不甘心道:“阿姊怎么也这样说?” 初宁也不忍心生气,温声问道:“父亲是如何说的?” 熊睿不解:“父亲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叫我自己好好想想,可这都是什么啊?王位本来就该是父亲的,都是李园那小人趁虚而入!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初宁道:“父亲深明大义,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人之际遇,岂能独齐?现在熊悍已继位主国,祗告天下,我们若是领秦兵攻回楚国,不仅名不正言不顺,还不知到头来究竟谁会最后获利。再者,挑起内战,必定引得六国都想趁乱来楚国捞一把,到时战乱四起,国内怨声载道,失了民心可就是再也挽不回来了!” 熊睿会意,冷静下来。 初宁轻轻拍着他的背,“虎之起跃,先伏乃厉。眼下局面与我们不利不代表以后都没有机会。父亲现在留在秦国,就要先把握好秦国,才好谋划将来的事。” 初宁继承了昌平君骨子里楚国王族的倔强高傲,他们本不屑于去争,但世事倥偬,却也不得不争。于昌平君而言,既然当下不得不留秦,那他也只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对于老楚王的离世,初宁更多的是伤感,嬴政十分贴心,特意陪着初宁出宫回府祭奠,另一方面也是安抚昌平君。 回宫路上,嬴政忽道:“带你去个地方。” 初宁恹恹地靠在嬴政身上,“好。” 第71章 藏情 车驾出了城,只向着骊山北麓前进。初宁瞧着外面,谷峰相问间林木葱郁,她有些疑惑:“这是去王陵?” 嬴政笑道:“带你去监工。” 到了筑陵工地,二人下了车架步行,接驾的监工介绍道:“经过斩山凿石陵园的基本格局已显成像,地宫开挖进半,并已安排匠人设计作机弩矢。” 监工奉上堪舆图,嬴政指着回字中心道:“届时地宫上画天文星宿之象,下以水银为四渎百川五岳九州,你我死后同墓依旧共享天下。” 生死相守自是动人,但初宁仍不免郁然:“真希望这个地方永远都派不上用场。” 嬴政温柔一笑:“傻丫头,人终有一死,只要完成此生宏愿,便足矣。何况,不管是在何处,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初宁看着他,嘴角不自觉上扬,也笑了。 回去的路上,初宁又觉劳累不想走路,念头一闪而过,撒娇道:“走不动了,政哥哥背我吧。” 赵高惊道:“这可使不得,王后若是劳累,立刻让车驾过来便是。” 嬴政瞥了赵高一眼,蹲下身来道:“上来吧。” 紫莲掩嘴偷笑,推了赵高一把,两人会意安安静静地跟在二人身后。 初宁在嬴政耳边笑道:“以后也要政哥哥这般背着我。” “这有何难?日后我背着你游遍世间风光。” 不日,桂香悠然而来。嬴政率和初宁到雍城拜谒祖庙,自此,成妇礼入夫宗。回宫路上,嬴政又陪着初宁任性一回,两人不乘车架,同驾一马,自由漫步在简单而朴素的阳光下。 此刻,他们的欢笑正如鲜明耀眼的太阳,真实、绚丽。 嫪毐一事,经过李斯几个月的仔细调查终有结论,嫪毐乃是受吕不韦之托,假扮宦官进宫与太后私通,且当年成蛟在外遇刺也是嫪毐所为。 廷议之上,昌平君道:“吕不韦虽无谋反之心,却有纵容之实,如何处罚,还请大王决之。” 嬴政大为恼怒,当庭决意处于死刑。朝臣皆反对,认为吕不韦侍奉先王有不世之功,纷纷为他说情。嬴政思前想后,也不忍心处罚吕不韦,于是罢免吕不韦相邦之位,贬往洛阳。 内侍袁风原是嬴政回宫来,吕不韦安排来照顾他的,两人颇有交情,故而嬴政也将袁风放逐,提拔赵高为内侍统领。对内,嬴政想换谁都容易,可相邦重位找人来接替就难了。 若不是甘罗无心朝堂,他也可同自己一起筹谋。眼下难的不是没有人,而是该是谁的人。午后下过一阵绵绵细雨,天空更显冷漠缥缈。 嬴政来到华阳宫问安,寒暄后道:“究嫪毐进宫到叛乱起始,吕不韦乃是引荐之人,实在是罪无可赦,孙儿已决定罢免吕不韦相邦之位,贬往洛阳。” 华阳不置可否,嬴政道:“经此一事,孙儿以为,相邦一职综理百事独掌大权以至可操纵把持,牵制凌驾于君王之上,实在可畏,不若不再设相邦,以左右丞相分理诸事。” 华阳颔首以应,嬴政问道:“现下不知何人适合担任左右丞相?” 华阳似笑非笑道:“如今大王才是大秦的主人,朝政上的主意你自己定就行了,何必来叨扰我这个老人呢?” 嬴政恭顺道:“孙儿年轻,经验不足,担心思虑不够,所以还得请王祖母垂顾提点。” 华阳思忖片刻道:“权出于一者强,出二者弱,大王只要心中有数,便不必过分担忧下属争权。我也说不上提点,只不过比你多看了些年头。昌平君一直担任左丞,熟悉国政,是适合的。除却他,谏义大夫王绾倒是合适的,他博古通今德才兼备,且忠君无私可以服人。昌文君,他是勇猛过人,但不擅辞令,还是让他在原职多锻炼几年罢。” 嬴政颔首道:“还是王祖母思虑周全,孙儿就依王祖母的意思。昌平君继续任左丞,王绾担任右丞。” 次日,王令命吕不韦三日内启程全数迁至洛阳。吕不韦的失势虽然是早有迹象,但朝中人皆为其可惜,此外他所养的数千宾客家僮,也都继续坚定追随着他,不离不弃。 初宁知晓消息,冷笑道:“真是便宜了他。” 云容叹道:“到底长安君那件事不好定他的罪,大王念他劳苦功高,也不好再重责了。” 初宁沉声道:“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云容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初宁扯起嘴角:“我赌他一定会来宫中见太后最后一面,届时父亲再借由韩......”她的话还说完,外头传来喧闹声,“阿姊!” 紫莲在外劝道:“公子慢些点,黄美人在里头。” 熊睿不顾紫莲和宫人的阻拦,卯着劲跑进殿内,急匆匆道:“阿姊!” 云容道:“你们两姐弟慢慢说,我就先回去了,扶苏应该也快醒了。” 初宁握了握她的手,“好。” 熊睿颔首行礼,待人离开后,焦急道:“阿姊,刚我进宫时,听说大王要将吕不韦全族贬往洛阳!” 初宁淡然道:“这是他罪有应得。” 熊睿急道:“可聘柔怎么办?她不能去洛阳!我不能没有她!” 盛夏才过,熊睿却焦急得如同还在酷暑之中。初宁明白弟弟的心情,拉他坐下:“只要聘柔愿意,让她留下来不难。” “她怎会…不愿意?”熊睿说着,忽然没了底气,她真的愿意和家人分别为自己留下来吗?熊睿深吸一口气:“如果她不愿留下来,我就陪她一起去。” 初宁惊道:“你疯了!” 熊睿坚持道:“我和聘柔从小一起长大,情深义重,我不能没有她!” 初宁不由得蹙眉:“前些日子你还要向大王借兵攻回楚国,怎的现在又儿女情长爱得如傻如狂了?” 熊睿不服气:“这是两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初宁的声音平稳得陌生:“于我们的身份,婚姻等同国事,岂能儿戏?” “儿戏!?”无尽的痛苦和失落涌上来,熊睿红了眼圈,气恼道:“身份不过枷锁桎梏!有何意义?大不了不要了!” 初宁心头一震,沉声道:“这些话万不可在父母亲面前提起,否则他们非杀了聘柔不可!你既然爱她,就该知道要怎样护她周全,你可以对她一往情深,但必须要清醒克制!” 初宁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惊讶于自己居然在说服弟弟要学会隐藏自己的感情。祖母总说君王最是无情,可焉知他们不是生来就无情,而是经历了种种不堪无奈才逼的自己克制深情。 熊睿愣了愣,神色黯然。初宁安慰他道:“我会想办法让聘柔留下来的。今时不同往日,你我都没办法,将来父母必定为你安排别的婚事,你也不能拒绝,如此你才能和聘柔长久平安地在一起。” 熊睿垂头丧气:“当真只能这样了吗?” 初宁握着他冰凉的手,“大王通情达理,想来会同意聘柔留下,父母亲也不是绝情到底的,只要你不偏爱她,必定相安无事。” 午后,嬴政在章台殿阅卷,初宁带着自己做的几道小食去看他,“早上,睿儿又来我这里陪我坐了一会儿。” 嬴政一边吃着一边问道:“他又不愿去进学了?” “不是,是为了聘柔,睿儿想让聘柔留在咸阳。” 嬴政挑眉,放下手中小食:“留下来?如今吕不韦已被贬,昌平君怎会让睿儿娶罪臣之女?” 初宁轻叹一声:“我也知道父母亲不会同意,可睿儿和聘柔总角之交,两厢情愿就像我们俩一样,我怎么忍心分开他们?睿儿也明白只要能彼此相伴,名份也算不上什么。” 嬴政松了语气:“睿儿到底还是懂事,如此就依你。” 初宁递上手帕:“他们年纪还小,就让聘柔先在我宫里做侍女罢。” 嬴政颔首,接过手帕擦了擦嘴和手:“好,明日我派人传话。” 初宁靠在他身上,“嗯,聘柔和她父母再多待一两日也不迟,让她送走他们再进宫来罢。” 嬴政笑道:“梓童越加善解人意,当真是长大了。” 初宁直起身子:“大王这般爱取笑人,我看你才是返老还童了!” 嬴政欺上前来,坏笑道:“说我老?看来得让你服气才行。” 初宁脸一红,推开他:“这才什么时候?!” 嬴政不管不顾,起身一把抱起她走向内殿。 之后的两日,初宁着意观察着甘泉宫的动向,还特意宽松了周边的守卫,却都一切如常。但朝堂上却出来另一件大事。韩国派水工郑国入秦修建灌溉渠道也是韩国的奸计。韩国饱受秦国的侵略之苦,于是派遣郑国入秦修渠,倡言凿渠溉田,企图耗费秦国人力而不能攻韩,以实施“疲秦计划”。此外,郑国还交待,当年讹言之事也是韩王授意故意嫁祸给赵国的。 郑国这项工程要西引泾河的水,东流三百余里,注入洛河,比之当年李冰的都江堰工程更是难上加难。不仅耗资数亿、需征用数十万民夫,且工期长达十多年,故而工程起初便招致了众多朝臣反对,最后吕不韦力排众议,准许了这项工程,交由郑国全权主持。随着吕不韦的倒台,郑国失去保护伞,他掩藏的间谍身份也曝光。吕不韦勾结韩国间谍坐实,如此他便永无翻身之日。 甘泉宫辉煌依旧,如今却毫无生气。自赵姬回宫后,嬴政从未踏足这里,初宁站在宫门前,不由得气恼酸涩。出乎她的意料,已经是最后一日了,吕不韦竟然没有来见赵姬最后一面,究竟是他情深为了保全她?还是昔日的风花雪月早已随权势消散了? 内侍推开沉重的宫门,寒气似乎格外属意这里,即使在初春的阳光下,宫殿也透着分明的凉意。 华阳早已将甘泉宫内外换成自己人,执事安兰领着一众人上前来行礼。 初宁问道:“太后还是老样子么?” 安兰道:“回王后话,还是痴痴傻傻的,把那两个玩偶当作她的孩子,整日里抱着,不让人碰。” 初宁含着淡淡的惋惜,“就依着她罢。药,太后可有好生用着?” 安兰颔首:“别的事太后都让安排,药一直服着,未曾间断。” “那就好。” 正殿门窗大开,屋内增添了许多烛火,灯火与阳光交相辉映,透亮得好似可以看穿人心。 初宁微眯了双眼,安兰解释道:“太后怕黑,所以一直这么照着,夜里更是还要添上一倍的烛火,照如白昼才不闹腾。” 大抵是那夜太过残酷,让她从此畏惧黑暗。初宁道:“这都是小事,只是可怜这兰花了,如若死了就再换上,一切按照太后的心意罢。” 转过帷幔,初宁便看见,赵姬抱着两个玩偶坐着床榻前,若不是她怀里抱着的是两个假人玩偶,旁人根本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她是那样认真的安抚她怀中的小人儿睡觉,温柔地拍着它们的背,轻轻地哼着歌谣。 这歌谣是初宁从未听过的,她想,嬴政小时候应该听过,但现在他一定不愿意再听到。 第72章 举难 满屋的烛火在阳光下摇晃出奇异的光晕,那种极不真实的明亮,仿佛正在一场浪荡浮华的梦中。 初宁慢慢坐到赵姬身边,轻声道:“母后该服药了。”赵姬并未听闻,初宁放大声音:“母后,该服药了。” 赵姬这才回过神来,回头对初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痴痴地笑了笑。真是可惜了这张绝美的脸庞,不仅无人欣赏,连自己也忘却了。 初宁接过安兰递上来的汤药,用银勺舀了送到赵姬嘴边。 赵姬听话地喝下去,初宁继续重复喂药,轻声问道:“母后可知,吕不韦已被革去相邦之位,贬往洛阳?” 初宁看着赵姬,仔细分辨她脸上细微的变化,想从中发觉些她想要得到的异样,但赵姬只是神色如常喝下初宁喂来的药。 初宁道:“我本以为他会来见你最后一面,与你告别,这几日还特意放宽了守卫。没想到是白做了好人。” 赵姬羽睫轻扇,初宁问道:“母后想见他吗?” 赵姬把手上的玩偶轻轻放在床上,再仔细给它们盖上被子。 “想来母后是不想让他看见你如今的模样。”初宁说着将碗递给安兰,又对赵姬说:“不如我给母后打扮打扮。” 赵姬笑着点点头:“好呀!” 初宁扶起赵姬,牵着她到梳妆台上坐下。她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首饰,对铜镜里的赵姬道:“母后倾国之姿,风华依旧,这些金玉都比不过你。只是不知这些东西里,哪一件是吕不韦所赠呢?” 赵姬的笑意扯起眼尾无情的皱纹,她喜滋滋地拿起一只桌上一只金钗,对着镜子,慢慢插入发髻。 初宁握住她的手,“不对。”她扫一眼妆台上的饰品,最后目光落在角落上一只镶珠玉簪上。她拿起玉簪,紧盯着铜镜中的赵姬,“这只玉簪太过素雅,不适合母后的华贵。” 长睫下赵姬的双瞳忽然深沉,有一瞬的空洞。初宁看她良久,拿着玉簪,轻缓地划过赵姬的脸颊,只要她稍一用力,玉簪就会刺进赵姬惨白的脸庞。 赵姬还是痴痴地笑着,初宁按着她,淡淡道:“果然配不上母后的高贵,不如送给儿臣罢。”言讫,初宁收起玉簪,“儿臣就不打扰母后休息,先告辞了。” 初宁走出殿外,在院子看了一圈,问道:“姑姑注意屋里的兰花了吗?” 白萼想了想:“是不太好。” “花房没尽心啊!去看看。” 王后一行人离去后,甘泉宫又恢复了门可罗雀的寂静。赵姬附身将脸颊贴紧玩偶,隐去眼中难忍的泪水,然后上床抱着玩偶躺下。待赵姬睡下后,安兰退出内殿。赵姬睁开双眼,悄悄起身,来到殿内那盆兰花前,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伸出手指扣进喉咙,忍着泪将刚才喝下的药全吐在了花盆中。 赵姬看着奄奄一息的兰花,心下恨道:今日你嘲我一无所有,来日我一定也要你失去一切! 花房里,内侍正在处理从甘泉宫换出的兰花,初宁问道:“这些花是怎么了?” “回王后,应是浇水太多通风又不好,都烂苗了。” “原来如此,太后不喜人打扰,甘泉宫的宫人进出少,也忽视了殿内的兰花。”初宁叹了口气:“太后现下虽也不在意这些了,但她又不愿出门走动,屋内还是多放些花草的好,辛苦你们。” 内侍伏首:“王后言重了,小人分内之事。” 初宁眼神示意,白萼命人悄悄拾走一点换下的泥土。回到承元殿,召来夏无且,他仔细检查过泥土后道:“回王后,这土里有那些药草味。” 初宁笑道:“太后果然没疯,只怕有时她们不注意,她根本没喝药全都倒了。” 白萼道:“那得让她们一直看着她喝下药,还得守着。” “罢了,夏医师,今后把药都换成寻常滋补的吧,我会和祖太后说清楚的。”初宁淡然一笑道:“不管到底她疯没疯,只要旁人都认为她疯了,那她就是疯了。” 相府的赤金匾额已被拆下,昔日的座无虚席也就这样明明白白地萧条殆尽。 吕不韦和家人正在堂中准备出行,下人来报:“侯爷,宫中派人来接小姐了。” 吕夫人十分不舍,但仍笑道:“留在王后身边我们也放心,虽然以前你们交好,但现在身份有别,聘柔,你一定要守规矩好好听话,知道吗?” 聘柔亦忍了泪,含笑道:“我都知道的,母亲。你和父亲尽管放心就是了。”言罢,向父母跪拜行礼,心道:父母亲尽管放心,女儿一定会让你们回来的! 彼时,宫中女使已被引至堂中。紫莲向吕不韦行礼道:“拜见侯爷,侯夫人,小姐。外面车马已经备好了,请小姐进宫吧。” 聘柔又与父母交心嘱咐几句,才依依不舍地随女使离开。 待聘柔离开后,紫莲道:“王后有些交代,不知能否同侯爷单独说几句?” 吕夫人会意地领着下人出去,等人都散去后,外头的宫人却又放了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子进来。 吕不韦心头一惊,不可能是她! 女子抬起头,放下斗篷帽子,笑道:“失望了吧?” 吕不韦定了定神,忙咽下惊慌行礼道:“拜见王后。” 初宁道:“之所以这般周折,只是不想让聘柔知道今日我也来了。有些事情,她还是不知道的好,你说是吧?” 吕不韦心领神会:“王后向来豁达大度,聘柔能留在咸阳受王后教导,是她的福气。” 初宁笑道:“你记错了吧,从小我就是个不能忍气吞声,有仇必然睚眦必报的,只是我绝不牵连其他人,所以你也大可放心。” 吕不韦看着她,慢慢说:“从前嫪毐说你心思深重,我还道是他多想,好歹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总觉你还是个孩子般。” 初宁闻言,冷然一笑道:“天下恶浊,世道不堪,善人是没有活路的,譬如成蛟,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何以就不肯放过他呢?” “我只是为了大秦。”吕不韦顿了顿,沉声道:“为了大王。” “为了大王?”初宁蹙眉,“若不是你们三番两次挑拨,他们兄弟二人必定情深如旧!” 吕不韦平静道:“那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讹言虽平息,但人们的猜忌还在,我必须保全大王的将来。” 初宁冷冷道:“若没有那些陈年旧事,也不会让别人趁虚而入编出讹言来中伤,大王也不会因此而痛苦了!你口口声声为了大王,可到了全是伤了他!” 她早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一切不幸的起因都是吕不韦,但也唯有亲耳听见吕不韦说出这些话,才能让自己心安,让紫莲安心。 吕不韦长叹一声,满面忧色良久无语。 满屋的寂静安然淡去窗外即将春暖花开的明媚。 初宁侧首看着装箱的《吕览》,问道:“不把那些竹简留给大王吗?” “正如你所说,我所做一切的全伤了他。”吕不韦自嘲一笑:“这书还是带走罢了!” 初宁走上前拿起一卷竹简道:“我记得《离俗览·举难》有言:人固难全,权而用其长。老师注重文才熔诸子百家学说着成《吕览》,必然不是为了让自己流芳百世,而是为了传承百家学说,既如此就不该放弃,这些书还是让聘柔带进宫去罢。” 吕不韦略为惊诧,“到底我还是未看透你。” 初宁婉转笑道:“李斯教我的,对事不对人。” 吕不韦怔了怔,他以为自己掌握着时局,原来时移世易间,早有人悄悄摸清了时务,他恭谨拱手道:“还请王后转告大王,郑国所修之渠若成,注填淤之水,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届时关中沃野无凶年,秦必以之富强从而卒并诸侯夺取......” 初宁冷然打断他:“这些道理大王何尝不懂得?” 吕不韦屏息片刻,平缓道:“一切不过是为了打压老夫,我此生筹筴皆因种种凿空至难,罔之生也幸而免,余生能留守洛阳已是万幸,请大王王后放心,老夫此生不会再踏足咸阳半步!但请王后转告昌平君,他既已留秦,就请为秦国着想,准许郑国继续修渠。” 初宁笑了笑:“你既一心为秦,我必会转达。” 吕不韦恳切一拜,“多谢王后。” 初宁看着他,从袖袋里拿出玉簪,“今日来,还是为了替太后转送离别之物,太后祝你一路顺风。” 吕不韦登时一愣,脸上不觉讪讪无颜,但很快掩下仓皇正色道:“此物还请王后带回,老夫只当从未见过。” “太后的心意岂能带回?”初宁将玉簪放于堂中案桌上,“至于你如何接受那是你自己的事。”言罢,拉下斗篷出门而离去。 吕不韦看着她凌厉的背影,心下道不出悲喜,现世已经是他们的天下了,他收起玉簪,大步跨出,举世之浊已经无法再触动他的心弦,所剩唯有最初的希冀。 秦王政十年,吕不韦被罢官遣出咸阳,但仍有数千家僮门客甘愿跟随吕不韦到洛阳,浩浩荡荡的队伍,沙尘喧天人声寂寂,颇为壮观。 初宁回到宫中已经快到黄昏时分,初宁刚换好衣服,外头传来通传声,嬴政来了。初宁走到殿门相迎,两人携手进了内殿,赵高和紫莲也闭门退下了。 嬴政道:“今日天气好,不冷不热的,你都做了些什么?” “去看了母后。”初宁看着他,平静道:“你不会怪我吧?” 嬴政轻叹一声,“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去那里,你也知道太后自那一夜后就变得言行无状,疯疯癫癫的,要是她伤着你怎么办?” 初宁道:“母后认得我,我喂她喝药,她也很配合,并没有伤到我。” 嬴政的声音冷下来:“你不必为她说话。” 初宁毫不迟疑:“夫妻间无隔夜仇,母子之间更没有深仇大恨。” 嬴政神色一变,拂袖转身道:“她不是我母亲!” 初宁伸手从他后背紧紧抱住他,“可血肉亲情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不说这个了!”嬴政话锋一转:“你今日去吕不韦府上做什么?” 初宁心中默然,后背蹿上凉意,林晟厉果然还在监视自己。初宁松手,沉声相应:“大王还让林晟厉跟着我?” “那是为了护你周全,你一向冒失,做了王后还私自出宫成何体统?”嬴政松开初宁的手,转身道:“咸阳说不定还有他们残存势力,暗卫必须跟在你身边,我才能放心。” 初宁凝视他:“有些事我想问清楚,吕不韦也坦言都是他的设计陷害......” 嬴政将初宁揽入怀中,紧紧抱住,“直到今日吕不韦离开咸阳,我才觉得这偌大的宫殿,这庞大的秦国真正属于我了。宁儿,让过去的都过去吧,你我相守相伴夫妇情好就够了!” 第73章 逐客 从嫪毐之死到吕不韦免相,再到茅焦上任不足一月便挂印而去,秦国朝政此起彼伏地掀起了层层风波。宗室们便以此大做文章,向嬴政进言:“我大秦诚邀人才,六国之士却不知感激,或以文礼轻慢,或心藏故国为其主游间於秦耳,假意建议朝政,其心叵测难辨真假,用之反陷危机,不若一律驱逐之!” 嬴政因吕不韦离开时的严阵以待而心存忌惮,于是同意昌平君下了逐客之令,限期将秦国内所有外来宾客驱逐出境。 “一切逐客?大王真是气疯了头!”初宁搁下竹简,“父亲本只是为了稳固自己在秦国的地位,才翻出郑国一事,意在让吕不韦永远回不来秦国,谁知宗室们如此武断。眼下瞧着,倒像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大王现在只是被吕不韦气得不着调,待他冷静下来,看见那些有才之士皆离开秦国,必定后悔,我不能让这事就这么错下去。” 白萼上前恳切道:“王后可得谨记,后宫不得干政,你要劝也只能劝君上。” “父亲?”初宁道:“我可不敢。”她心里思虑一番,想起一个人来,他应该比自己更着急。 初宁道:“有个人肯定有说法能让大王回心转意,但不能我出面去传话。我既不能在大王面前下了父亲的脸面,也不能直接说父亲的不是。” 白萼道:“王后所虑甚是。” 初宁沉吟片刻,道:“姮若,最为适合。” 白萼略略迟疑,“王后当真要劝解?” 初宁笑道:“实不想让大王日后对逐客的凿凿利害而后悔。” 白萼道:“王后既已想好,那奴婢去找姮若来。” 初宁拿起笔墨,在锦帛上写到:昔年雪夜,先生在兰池的豪情壮志犹言在耳,大王心在天下,今盛怒之下因一念之差而逐客,先生心有抱负,岂能就此别过?君之过,为臣者应不诲谏之,望先生请谏! 不一会儿,白萼领着姮若进来。初宁也不绕弯,把锦帛转入袋中,递给姮若,道:“你立刻出宫,把这个锦囊交给蒙恬,让他务必尽快转交到李斯手中。” 姮若面色微红,当即接过锦囊应下。 初宁郑重又嘱咐道:“此事紧急且不便让外人知晓,若是旁人问起,也是你自己去找蒙恬闲话,你可懂得?” 姮若不由微笑,道:“我明白。” 蒙恬先世为齐国人,祖父蒙骜于齐投靠秦昭王,领军攻打韩、赵,才累官至秦国上卿。若说诸侯人来事秦者一切逐客,那自己是否也算其中?蒙恬百思不得其解,大王何以会赞同逐客?吕不韦也罢了,就算郑国为韩国间谍,但修渠实是利国利民,且已开工十年,万不该就此作罢。 正想着,随从来报,王后宫人求见。蒙恬心中一动,立即起身,行至廊前,便看见姮若婀娜多姿的身影出现在院门。 姮若来秦国,蒙恬是知晓的,他还记得楚国一别,两人话开也算是朋友了。今日虽是他二人第一次单独见面,却也是坦然。 蒙恬颔首以礼,道:“君女安好,不知何事前来?” 姮若欠身回礼,含笑道:“我有事相告,还请少将军屏退左右。”她声音柔和却是不容反驳的语气。 蒙恬依话屏退左右,姮若拿出锦囊递到蒙恬面前道:“王后请少将军速速将此物送至李斯手中。” 蒙恬接过锦囊,心中已有了计较,应是和逐客令有关,便问道:“我知道了,王后还有何交待?” 姮若红了脸,垂首道:“王后说此事不便外人知晓,若是有人问起,便是我私下来找少将军叙话的。” 微风拂过姮若娇羞的脸庞,带着些许浅浅的脂粉甜香,涌到蒙恬面前,他不由得一时楞了楞,道:“是...是该如此。” 姮若忽然仰起头,朱唇轻启:“那我日后,可以常常来见少将军吗?” 蒙恬睁大了眼睛,踌躇道:“君女若是有事,自可来见,我必助之。” “好。”姮若笑道:“今日之事还请少将军尽快,我就先告辞了,改日再见。” “好。”好什么好?蒙恬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刮子,心道:为什么要答应她改日再见呢?他摇摇头,驱散这些乱人心神的念头,带上锦囊,立即出门去寻李斯。 逐客令下,六国客卿纵然是怨声载道,却也只能收起行囊,或回故国,或再寻明主。茫茫车流中,李斯亦不免垂头丧气,接到王令,他便欲进宫谏言,奈何已经进不了咸阳宫,见不了嬴政。他又转向去寻右丞相王绾。 王绾只道:“我也向大王进言,六国客卿并非全都表里不一心怀二志,以一人之罪判至所有,实在不合法理,焉能服人?但大王心意已定,另可错杀,不肯放过。还望先生珍重。” 连王绾都无可奈何,他李斯又能如何了?逐客乃是昌平君和宗室一道起的意,王后初宁又怎会驳了自己父亲? 吕不韦的离去或许苦涩,但李斯更多是不甘,他回望咸阳宫遥远巍峨的宫墙,忽然觉得它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大冰冷,生生截断了自己的云程发轫。他回想起了那只茅厕里的老鼠,鼠在所居,人固择地。可怜自己到底人微言轻,不过是贵族彼此博弈的玩物,最后落得同老鼠一般无所选择。 真是可哀可气!可叹可恨!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冲过层层车马人群,洪声传来:“先生留步!” 李斯回首,只见一明媚耀眼的少年将军,端坐骏马之上。他有预感,这个光一样灿烂的少年必能冲破阴暗,将自己带回光明。 蒙恬下马阔步走到李斯面前,低声道:“先生留步,王后有秘信与之。” 李斯一愣,难为王后竟然还记得自己!于是接过锦帛,阅过不由热泪盈眶。兰池宫的那个雪夜是他人生转折的开始,他又岂会忘却? 臣李斯为秦国千秋社稷!有一《论统一书》愿献于大王! 大秦雄视六国,英主欲睥睨天下,他就要相霸主夺得天下!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样,会被自己所处的环境给蒙蔽,如今有人给了他光明,给了他机会,他如何能放弃鸿鹄之志! 一瞬间,他不再自怨自艾,而是拿出笔墨竹简,就地奋笔疾书道:“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书成,李斯将竹简递与蒙恬,“请少将军将臣之所谏,上呈大王!” 蒙恬恭敬接过:“先生放心,我必然亲手上呈!” 摇荡的风吹在李斯身上,拂起他潇洒的胡须,此刻他一扫怅寥,复又意气风发。 蒙恬到章台殿时,嬴政正在和初宁下棋。 赵高禀报:“大王,蒙少将求见。” “传。” 初宁落下棋子,“不知蒙大哥有何事,我还是退下罢,但这棋盘得留着,不许动,好不容易让我站了上风。” 嬴政闻言一笑,“那就继续下,蒙恬无妨。” 蒙恬进殿行礼道:“大王恕罪。” 嬴政捏着棋子,笑道:“你有何罪啊?” 蒙恬道:“今日六国客卿出城,其间也有与臣话语相投之人,遂出城相送。” 嬴政落下一子,随口道:“怎么?你也跟着他们骂寡人了吗?” 初宁不由失笑:“如若是这样,蒙大哥才不会来请罪呢。” “非也。”嬴政道:“你以为都同你这般狡辩?” 初宁轻哼一声,蒙恬道:“臣送别客卿李斯,他自叹志愿不达,实在寝食难安,于是写了谏书一卷,请臣上呈大王。” 嬴政头也不抬,“念。” “诺。”蒙恬展卷:“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豹、公孙支于晋......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嬴政收起棋子,叹息道:“寡人输了。” 初宁道:“大王的心思根本不在这棋局上。” 嬴政问道:“如何?” 初宁看着他,想了想道:“以利相劝,以害部怵,确实有理有据。” 蒙恬道:“客卿所谏见识卓越,我大秦自广纳列国贤能之士,集各家学说之长,方日渐强大,而今欲兼并天下,也当继续纳客广开言路,还请大王三思逐客之令。” 嬴政正色道:“李斯动言中务,是寡人冲动了,不该动怒于所有人。蒙恬,即可传寡人召,废止逐客令,六国之士尽可为我秦国上谏建言。” 蒙恬笑而应诺,退下传令。 初宁起身拿起李斯的谏书道:“李斯的书法依旧,文笔斐然真乃上书之善。” 嬴政伸手,初宁将竹简送到他手中,嬴政看过竹简,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下逐客令?” 初宁在他身边坐下,疑惑道:“不是因为怀疑外来事秦者皆是为其主耳目吗?” 嬴政笑道:“我就是为了等这封谏书!” 初宁思量片刻,恍然大悟:“下令又自除,以示大王也是知错能改之人,更能挽留人心。” 嬴政敛容,“是也,且不下逐客令,也无法堵住宗室们的悠悠众口,有了这谏书,他们也该知道如何才是真正为秦国着想。” 初宁问:“若是李斯不谏,又当如何?” 嬴政的目光越加深沉:“他的大志,唯有助我方成,他岂能不谏哉?二者,若六国之士无一人敢上书谏言,那也都是些毫无胆识魄力的拘儒,留之何用?” 初宁娇俏一笑:“原来这是政哥哥早就设好了局,就等着棋子自己落下。” 嬴政一边收棋子,一边笑道:“末了不还是输给了你。想不到,这些时日,梓童的棋艺见长。” 初宁目光微沉,嗔道:“现在不比从前,可以随意出宫去玩,整日待在宫里闷得慌,不是只得专研这些了,若是还没有点长进,岂不是都白熬了。”说罢眼巴巴地望着嬴政。 嬴政仰身大笑:“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说吧,想去哪里玩?” 初宁凑上前问道:“真的” 嬴政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明日下朝后就先陪我的梓童出宫去玩,想去哪里?” 初宁坏笑道:“我有主意,但是现在不能告诉你,明日你去了就知道了。” 第74章 韩计 当日,嬴政召回李斯,授以廷尉之职,掌刑辟,位列九卿之首,权势仅次于三公。短短几日,李斯深深体会到了从跌入人生低谷再升到巅峰的奇妙体验,但是对于他,人生没有最巅峰的,他既然拽紧的绳索,就不会再停歇这条直达青云的攀登之路。 第二天下朝后,嬴政被初宁拉上小马车,不知所以的出了宫。彼时,碧空如洗,阳光绚烂而柔和,照得翠绿的树影浪漫缥缈,微风清凉夹着淡淡花草香,清爽而澄澈,正是出行的好时节。 嬴政被初宁约束在马车内,无奈问道:“搞得如此神秘,究竟是要去哪里?” “政哥哥到了就知道了。”初宁笑道:“先说好,不管到了哪里,你都不许生气。” 嬴政苦着脸,道:“我怎么敢生梓童的气。” 初宁伸出手指点住他的唇:“一言而非,驷马不能追。” 嬴政捏住她的手,吻了吻道:“看来还是得常出来,不然你在宫里闷着,书也看得多了,嘴上的道理是一套一套的地不饶人。” 初宁轻笑道:“不看书,我也有许多道理。”她顿了顿道:“政哥哥倒好了,我不看书是错,看了书又是不饶人,到底该如何才能让大王如意?” 嬴政笑道:“说不过你,梓童怎样都是好的,我岂敢不如意?” 说笑间,车马穿过林荫道,行至洛水边。下了马车见小麦秧苗覆遍平野,远处三三两两的农妇正在插秧,谈笑声随风飘来,不经意间便温柔了山河。 嬴政牵着初宁的手登上小山坡,问道:“风光是好,只是这里有什么好秘密的,为什么要费周折来这里?” 初宁含了笑,问道:“政哥哥知道这是哪里吗?” 嬴政眯着眼睛,望了望四周道:“洛水。” “嗯。”初宁指着远处山岭下的沟渠,道:“政哥哥看那边。” 嬴政极目远眺,皱眉道:“郑国所修之渠。”他松开手,问:“为何来着这儿?” 初宁知情躲不过,实话实说道:“其实那日,我私自去见吕不韦,他...” 嬴政神色及其不豫:“和他有关我都不想听!” 初宁脱口而出:“一言而急,驷马不能及!” 嬴政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初宁道:“大王还没亲自审问过郑国吧?” “怎么?你把他也带来了?” 初宁随声说:“我可没那么大胆子,只是大王不该因为对吕不韦一人的怨恼而不顾大局。”她觑着嬴政的脸色,继续道:“这条灌溉渠已经修了近十年,眼看就快要完工,可灌水利民,现在耽搁了,岂不可惜?” 嬴政沉默片刻,道:“谁知那韩人还有没有别的奸计?” 初宁笑着说:“韩国弱小顾而用计疲秦,可它既弱,又何必担心呢?” 嬴政道:“你呀,净给我添气。”说着,牵起初宁的手往回走。 初宁假意问道:“去哪儿啊?” 嬴政叹道:“不是梓童让我去亲审郑国吗?” 本是真想来春游的,只是临时加了这个计划,初宁柔声道:“明儿在审不行吗?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再多玩一会儿吧!” 嬴政拗不过初宁的撒娇,只得答应。傍晚时分,两人回城,在云中阁用了饭菜,慢悠悠回宫。 翌日,嬴政召来昌平君、王绾、李斯等,在章台殿会审郑国。 内侍来传话时,李斯也是一惊,怎么这般快?前日写下逐客令时,他也托蒙恬转告王后,修渠之事必定得继续,蒙恬对此也是赞同,便立即让随从进宫给姮若递话。 李斯拿到廷尉任命,立即去大牢里见了郑国。郑国本是抱着必死之心,准备为国牺牲。好在李斯用他如簧的巧舌说服了郑国,重新唤起他身为匠人的责任感。 郑国在牢狱中押了许久,经过炼狱,容形已经憔悴不堪。嬴政居高临下看着他,气势慑人。 郑国因疼痛难忍,只得颤声道:“拜见秦王。” 嬴政沉声道:“为间之罪,该当枭首处死以儆效尤,你可服罪?” 郑国回道:“小人身份确实立足不住,虽见罪于秦王,但无愧于心,只是如今败势难回,实在既愧对我王,秦王尽可处置。”他抬头看着嬴政道:“始,臣为间,然渠成,变秦之利也。” 嬴政面无表情,道:“秦之利还是韩之利?” 郑国道:“始疲秦,韩之利,然渠成,秦之利,韩之祸。” 嬴政慢慢道:“既终为韩之祸,何以修渠?” 郑国叹道:“修此渠不过为韩延数岁之命,是为韩臣之命数,然渠成为秦建万世之功,是为工匠之职责。” 昌平君在一旁听着像是君臣的一唱一和,他明白嬴政既然要重审郑国,那他心里一定早有了打算,便道:“大王,杀郑国为小,修渠于秦国获利为大,眼下修渠到了最后关键时刻,实在是不能少了郑国这个设计者。” 李斯亦附和:“郑国是个难得可贵的水利人才,杀之还不如为我所用。” 秦国兵力虽然强盛,决定战争胜负的最关键因素还有粮草,秦军再是坚甲利兵,若粮草不济,穷兵黩武也无用。且一统六国的重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要打持久战,必得源源不断的粮食。此渠成,定能改善关中的土地贫瘠干旱少雨,使之变成一个肥沃的大粮仓,何乐而不为呢? 嬴政道:“韩遣郑国来秦作间,然郑国入秦以来,实修渠为秦。秦之立法,乃为安百姓,利国家也。今郑国虽谋逆在前,寡人念其多年修渠有功,特赦之,使续修渠,为秦谋万世之利。” 郑国虽得以继续修渠,但年轻的韩王寝食难安,恐被牵连,于是送王妹公主玹入秦与秦王修好。 新秋时分,韩公主玹入咸阳,城中黎民争先观望,皆为秦自豪,夫韩之弱,方送女请和。 初宁亦盛装于承元殿召见韩公主,受其叩拜大礼。公主玹比初宁小两岁,是个规矩的美人,有养尊处优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也有温柔和煦的螓首蛾眉,美目巧笑。 礼毕,初宁咽下心中酸楚,端庄含笑道:“大王与我商议,封公主为美人,居墨林殿。” 公主玹起身行礼道:“谢大王王后。” 白萼朝初宁左边一引,说:“这是黄美人。” 公主玹欠身行礼:“姐姐安好。” 云容起身回礼。 初宁道:“墨林殿已归置妥当,我也安排了前后各五个宫女内侍服侍。但韩美人从韩国远道而来,风俗人情各不相同,想必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以后妹妹若有什么用不惯的,尽管来告诉我。” 公主玹道:“多谢王后费心,王后的安排想来是周全尽善,少不了的。” 初宁此刻是及其标准的假笑:“如今多了韩美人,宫中也更添些欢笑了。早听闻你是温柔娴静的,今日一见确如其分,不知你来的这一路上,可还习惯了秦国的水土?” “王后过誉了。”公主玹道:“臣妾自幼身子弱,故而是带着女医一道的,开始离国是有些不惯的,好在路上女医及时为臣妾调理,现下已是习惯了。” 初宁保持着微笑:“那就好。虽说七国都沿用周礼,但各国也有各国的礼制,各人有各人的规矩,只要韩美人行规守矩,我也个好相与的。” 公主玹忙起身行礼道:“臣妾已入秦,即为秦妃,必恪守宫规,谨遵王后的教导。” 初宁扬了扬下巴,“这只金缠丝双扣镯是我送你初入秦国的礼物。” 公主玹恭敬谢过,身边嬷嬷接过紫莲递给的礼盒。 初宁道:“好了,唠叨着半日,我也乏了,想必你舟车而来更是劳顿,早些回去歇息吧。” “臣妾告退。” 韩美人一行人退下后,初宁松懈下来,起身活动道:“从前训人觉得爽快,怎么如今这样端坐着训人就这么累呢?”她回想起公主玹水嫩的脸庞,摸着自己的脸道:“莫不是我老了?” 云容掩嘴笑道:“你才不是老了,是更贪玩了,这点时间都坐不住。” 白萼道:“韩美人年纪小,说话倒是明白,不知道是临时学的,还是本来就礼貌端方?不过她人瞧着倒是安分的。只是跟在韩美人身后的嬷嬷一看就是个心眼精明的人,公主年纪轻轻送往他国,韩王必是不放心,特意安排宫中老练之人随侍。” 初宁略略正色:“人精无妨,只要不阴着来就行。不过说的随侍?只怕是监视。韩美人并非韩桓惠后所生,想来宫中生活也难自由,所以才谦卑懂礼。” 云容闻言不由得感叹同病相怜,身不由己。 初宁道:“但只一面也难辨其心,还是得相处才能看清。为着她也忙了半日,我们还是出去走走散散心。” 是夜,初宁在睦霞殿陪着扶苏用晚膳。承元殿的宫女慕雨来通报:“王后,大王在承元殿等着你回去呢。” 初宁心意烦乱:“知道了,你也在这等着,别回去了。” 慕雨悄悄松了口气,垂手侍立一旁。 云容含笑:“你也别闹了,快些回去罢。” 初宁慢慢拨着银勺:“我哪里是在闹,新人入宫,大王当去安慰的。” 云容道:“既不是在闹,就去和大王说清楚,让大王一个人在哪里等着算什么?” 初宁搁下银勺,“荏儿和雅芙都在呢,他哪里是一个人。” 云容惊道:“你是想给她们名份了?” 窗外忽然滴滴答答的雨声,狠狠的落入初宁心中,她想起多年前,也是一个雨夜,那时的自己心无旁骛,能为赵国乐馨入咸阳惆怅一晚,可现在的自己身为秦国王后,再不能单纯入从前。“她们是我从媵,受封是迟早的事。母亲本是想着,等我有孕了,再让荏儿和雅芙侍奉大王。”说着,初宁低头,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苦笑道:“可惜天不遂人愿,都一年了,我这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本来外面的非议就够多了,如今韩国又送来了公主,我怎可再一直霸占着大王?” 算着嬴政该是带了谁回建章宫,初宁也乘车回宫了。雨水仍在黑夜中肆虐,沿路上宫灯在风雨中飘摇似摇摆的人心。 行至宫门,却是姮若撑着伞站在宫门口等着。慕雨接过姮若的伞,紫莲扶着初宁下车。 初宁问道:“怎么你在这里等?知晴她们呢?” 姮若低声道:“大王已经在里头歇下了,现下已经灭了灯噤声呢。” 初宁心头一跳:“和谁?” 姮若疑惑道:“什么和谁?大王久等王后不归,就自己歇下了。” 第75章 畋猎 秋雨潇潇如雾,惹人遐想。 初宁梳洗后悄声来到内室,借着晦暗的光线,可见嬴政已躺在床上。初宁慢慢走到床边坐在嬴政身边,看着他浓密的眉毛和高挺的鼻梁,不由得伸手想轻轻抚摸。不料,刚一抬手就被嬴政忽然伸手紧紧握住,“还知道回来啊?” 嬴政一手掀开被子,一手将初宁一把拉进自己怀中,紧紧抱住道:“真是让寡人好等!” “你是装睡!” 嬴政笑道:“刚梦见你,你就回来了,你说这是什么?” 初宁亦笑了:“你梦见我什么了?” “梦见你把我一人丢在双清院。” 初宁道:“我哪里敢啊?” “今日不就又不理我了?” “哪有?”初宁躺在嬴政怀里,忽然觉得此刻窗外沙沙的雨声,如歌般惬意美妙,她柔声道:“谢谢政哥哥在这里等我。” 嬴政温声道:“我会一直在的。” 初宁抱紧嬴政,享受当下的温存。韩国已经送来公主,其余各国一定也不会光看着的。初宁努力安慰着自己,她的政哥哥,秦国的王,将来的天下之主,她不在意他身后将会有多少女人,她只要他的心,只要能站在他身侧的唯有她。 这般想着,她的声音如山抹微云,迷离而浪漫,“今日我带着扶苏,他一直蹦蹦跳跳地跑,走还没学好呢。” 嬴政亦是感慨地笑了:“甚好,扶苏也开始成长了。”他忽然翻身欺上来,“我们也得抓紧生下我们两个的孩子。” 初宁揽住嬴政的脖子,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云淡碧天,日子也如水般平静。昌平君在韩国密探回报,韩桓惠王在世时,非常宠爱公主玹的母亲孙美人,甚至超过了韩王安的母亲桓惠后,于是在韩王安继位后,公主玹及其母亲的处境便难了,一年前孙美人病故,再然后王妹玹被送往秦国。 初宁不免有些同情,便常邀请玹一同游玩,亦是试探她的为人。几次相处下来,发现她一直娴静温柔,不多言语,便少了许多敌意。但她身子极弱,入秦以来一直断断续续的病着,只得仔细调养着。 山上的树林叶被秋风染成了红黄色,秦军又浩浩荡荡地攻向魏国,不日便攻下魏国衍地,魏王为解除兵威,送美人入秦以图存。魏女知岐入秦,封长使居映月殿。 初宁念着过去和魏王有些许交情,故而待魏长使宽厚许多,当然与人为善是一回事,信任与否又是另一回事。 魏长使貌美绝伦,且性子开朗,她知道初宁以前差点成为魏国的王后,所以一来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同初宁是自来的亲热。 因着魏长使常在宫里四处走动,她为人又晓事热情,与宫人们都相处得来,很快便盖过了韩美人初来的风头,得到了大家的好感。 彼时又下过几场细雨后复又放晴,更添秋高气爽,本早已是过了秋狝的最好时节,初宁忽来了兴致,便缠着嬴政要出宫狩猎。嬴政只得依她,于是下旨择日骊山狩猎,贵族百官随行。后宫人少,初宁都让同行,除了又在病中的韩美人。 这日阳光灿烂,风意逍遥,众人来了宫外,少了宫里那些束缚,都快活了些。嬴政下令,当日所获最多者,可准恩赏,大家的兴致更高了。 扶苏第一次见到广阔天地,高兴得咿呀叫个不停,一直拉着云容乱蹦。魏长使不善骑射,便和云容一道在看台陪着扶苏。 初宁和嬴政策马奔腾而去,身后跟着陪猎的贵族官员。姮若站在看台上,目光紧紧跟随着蒙恬的背影。 云容瞧见,不免笑道:“王后让你和她一起去狩猎,你怎的不去?非要在这巴巴望着?” 姮若道:“王后是抬举我了,可我心里有数,不能越了规矩,我现在不过侍女而已,怎能同去?” 娉柔在一旁听了进去,心里多了计较,悄然离去欲去寻熊睿。她心里想着王后是知道自己善骑马打猎,为何叫了姮若却不让自己跟着去狩猎?难不成她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胡思乱想间,不知不觉走到树林边才回过神来。这里已快到围猎边界,实不能久待,正欲离开时忽然看见前方还有一个清瘦的人影,心下好奇,遂跟了上去。 走近几步,她便认出眼前人,正是右丞王绾之女王媛,娉柔惊讶道:“阿媛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王媛不料身后有人,被吓了一跳,她转身看见是聘柔才顺过气来,于是捂着胸口道:“好妹妹,你可吓坏我了。” 聘柔道:“我才不吓人呢,是姐姐自己心里有事。” 王媛拉过娉柔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聘柔笑道:“我是跟着姐姐你来的,这快进围猎了,可是危险呢,姐姐快和我回去。” “什么时候跟着我的?”王媛问道:“可还有别人?” 娉柔想了想道:“没有旁人,姐姐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王媛忽的红了脸,欲言又止。 娉柔道:“姐姐若有不便不说就是了,先离开这里罢。” 王媛红若桃花的鹅蛋脸更鲜艳了,堪比天上明媚稳静的太阳。 猎场的阳光和颜悦,树林透过光有些许晃眼,初宁骑着骏马,穿行在静谧的树林间,搜寻猎物。林间忽然出现一只小鹿,初宁眼疾手快,立即搭箭挽弓。羽箭顺风而去,眼看就要猎中小鹿,岂料旁边树下忽地窜出一个人来,替小鹿挡中了羽箭。 初宁惊得忘了出声,直到那人倒下,她才反应过来,立即收箭下马。 “宁儿!危险!”嬴政从后方赶来,下马拉住初宁,一时间护卫都聚集于此。 初宁忧心道:“我好像误伤到人了。” 嬴政沉声:“这里怎么会有人?莫不是刺客?”说着示意蒙恬带着护卫前去查看。 不一会儿,只见蒙恬抱着一个女子走来,初宁一下认出那是王媛,而她的羽箭正中王媛肩上,此刻已是血流不止,王媛也已经晕了过去。 初宁惊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嬴政皱眉道:“先送回帐中医治!” 出了这事,大家都没有了狩猎的心情。所幸医师诊断,羽箭并未伤到要害处,只要多加修养便好。不过拔箭还是让人吃了些苦头,原本因失血而晕过去的王媛被生生疼醒。 王绾本也同行,知晓后立即赶来,虽然担心女儿伤势,但还是自责道:“都是臣下失职,没有看好家眷,以致小女误闯猎场,惊扰了王后。” 初宁虽有歉意,但更多的是不甘,为何自己误伤的偏偏是王媛,旁人不知,她是了解王媛的,从小她便同自己一样爱慕嬴政,此次误伤只怕不会就此过去的。 嬴政本以为初宁会道歉,不料她却是一言不发,于是解围道:“是下人们无用,连围场也看不住。” 初宁沉住气:“终是我误伤了阿媛,对不住她。” 王媛虚弱道:“王后切莫难过,是我自己不好。” 王绾道:“你为何回到猎场之内?不是让你们在看台散散步就好。” 王媛娇弱咳了几声,“我看见那小鹿可怜,想抱它回去,一时忘记了身在猎场之中。” 立在初宁身边的魏长使奚道:“你为小鹿可怜,殊不知现在自己受伤了比那小鹿更可怜。” 初宁道:“阿媛现在的情形也不便再远行,不若就先在骊山行宫把伤养好。” 嬴政颔首同意:“如此也好。” 初宁嗯了一声,对王绾道:“行宫虽来得少,下人物件也是不缺的,回头立马让夏无且来医治阿媛,丞相只管放心,我必将活蹦乱跳的阿媛还给你。” 狩猎就此结束,聘柔自请留下照顾王媛。回到宫中,一无所获的初宁难免闷闷不乐。 云容抱着熟睡的扶苏,安慰道:“你别担心,王家小姐的伤不重,夏医师仁心仁术,一 定能治好她的。” “我相信夏无且的医术。”初宁道:“只是姐姐你不知,那王媛从前就爱慕大王,今日 她会出现在围场之中被我的箭射中绝非是巧合,所以我才建言让她远在骊山养伤,不然大王看中她父亲,说不定会让她到宫中修养。” 云容想了想道:“这也是一时之法。” “是啊。”初宁却又叹道:“王绾从前是我们师长,如今在朝中与我父亲不相上下,如要提携他女儿,也是应当的。” 云容笑道:“妹妹既然想明白了,又作何不开心?且今日我看大王对她也并无过分的关心,就算将来真纳其为妃,也不会因为私情。” 初宁抿嘴:“是这个理,可我想到她从前送大王玉佩,心里就不痛快。” 云容点着初宁的额头:“大王逸群之才,肯定令不少女子着迷,人人的醋你都吃,迟早自己被自己酸死。” 初宁笑道:“那姐姐有没有被大王迷住?” 云容看着袖口上绣着的紫荆花,缓缓道:“如果我先遇到大王,我想是会心动的。” 初宁轻叹一声,“你老是劝我不要想着过去了的事,可你自己也没放下。余生还长,姐姐总不能一直守着回忆过日子。” 云容温柔望着扶苏,柔声道:“我只守着他就好了。” 兰池宫的梅花红艳而不谄媚,冬日里,初宁是最爱去暗香沁人处寻梅,折了梅花,取下花瓣,烹做小食,正解闲趣。那日,初宁正在兰池宫中用梅花练手,夏无且来禀报,王媛的伤已痊愈,可以回城了。 初宁对永巷令田全道:“如此,安排人送她回府,另外把上次猎的白狐毛做的大氅赐她,以示我的歉意。她伤势方愈,严冬里还得好好照顾着,夏医师也需得定期去替她把脉调养。” 田全和夏无且领命退下,初宁带着她做的梅花酥到章台殿,这次她自信手艺好了许多。到章台殿,赵高行礼道:“拜见王后,王后怎亲自来了?” 初宁挑了挑眉,道:“大监话里有话?” 赵高垂首沉静道:“非也,只是刚才娉柔姑娘才来过。” 初宁回头看向紫莲,紫莲亦摇摇头,她回首道:“娉柔来此作甚?” 赵高低声道:“在内殿面见大王,小人未在其间,不得而知。” 初宁回想聘柔照顾王媛多日,今日来见,定与王媛有关,她抿笑道:“论细心,无人比得上大监,有你在大王身边侍奉,我便放心了。” 赵高恭顺道:“为王后尽心是小人之幸。” 初宁步入内殿,嬴政放下竹简道:“今日做了什么?” 初宁奉上梅花酥,嬴政尝过后,点头夸赞道:“果然比上次好了许多,是怎么做的?” 初宁道:“魏长使给我想的法子,这次的花瓣我先蜂蜜腌过了,所以才不苦涩,多了几分清甜。” “她还懂这些?”嬴政见初宁对于夸赞并不十分开心,问道:“怎么了?若是烦累了,不做这些也罢。” “不是。”初宁望着嬴政道:“今日夏无且来回话,王媛已经痊愈,我便安排人送她回家了。” 嬴政自是知晓她的心中的小算盘道:“昨日我也听闻,蒙武向王绾提亲,想要蒙恬娶王媛。” 初宁着实惊讶,楞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是蒙大哥的意思吗?” 嬴政道:“今日我问过蒙恬,他心无所恋,不过是遵父母之命罢了。” 初宁道:“但也不该违了蒙大哥的心意。” 嬴政漫不经心道:“那他的心意在哪里?” 第76章 赐婚 初宁一时语塞,“我…怎么知道。”她想了想又道:“想来王媛也是不会答应的。” 嬴政失笑:“你怎知她不会答应,那日可是蒙恬救了她。” “政哥哥少在我面前装糊涂!” 嬴政笑了笑,复又拿起竹简,初宁气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殿内炭火融融,却有一丝寒冷直直钻进初宁心中,她忽觉惆怅无比,彼此分明是知晓对方心事的,为何反而却不能直言畅谈了? 少顷,嬴政道:“奇怪了,蒙恬娶妻,你这是跟我生的哪门子气?” 初宁冷笑道:“哦?我奇怪?原来你也愿意王媛嫁给蒙大哥?” 嬴政放下竹简,盯着初宁,想起刚才聘柔不小心说出来的秘密。 章台殿中,娉柔乖巧站在嬴政面前,“阿媛姐姐一定要我帮她把话告诉大王,她不想嫁给蒙将军,她从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大王起便将一颗心托付。” 嬴政道:“我知道了。” 娉柔又道:“而且蒙将军也有心上人,他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一语勾起嬴政的好奇心,他抬头笑问道:“蒙恬有心上人?是谁?” “大王不知道吗?”娉柔忽然捂住嘴巴,慌忙摇摇头:“不是的...蒙将军没有...” “你知道的,告诉寡人。” 娉柔扭捏片刻,低头道:“是初宁姐姐,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或许现在已经不是了。” 娉柔的只言片语将嬴政过往的零碎记忆串起,忽如拨云见日般,只是这明亮是火,凶狠地灼烧着他。 嬴政收起回忆,目光炯炯逼视着初宁,问道:“我怎么看,是你不愿蒙恬娶妻?” 初宁的心突突跳起,但她仍面不改色迎上嬴政探寻的目光:“大王何出此言?” 嬴政沉着脸道:“我以为你与蒙恬相识于微时,故而情谊非浅。” 初宁冷不妨嬴政竟说出这样的话,她心念转得极快,道:“蒙大哥就像我亲哥哥一般,我们的情谊自然与旁人不同,且当年若不是蒙大哥领命在期思山上救下我,现在我也不能坐在这里同你说理了。” 嬴政不说话,初宁终了硬心肠道:“我是不愿蒙大哥娶王媛,因为姮若一直爱慕着蒙大哥。”让蒙恬娶一个一心一意对他的人总好过两个人都心猿意马。 嬴政眉目微微舒展,“他们认识?” “姮若其实并非我的陪嫁侍女,她是楚国阳文君的曾孙女,故而蒙大哥送我去楚国时,他们就认识了。后来因为姮若芳心暗许于蒙大哥,不能相忘,所以不愿将就家里安排的婚事,才逃了出来,追到秦国。” 嬴政笑道:“楚女都是这般直性烈性的吗?” 初宁道:“楚女都是认准了自己的心上人,便不会轻易改变。” 嬴政释然,兴高采烈道:“既如此便成全了她,依你所言,姮若家世不低,还曾帮你补好雀扇,可见其心灵手巧,足以与蒙恬相配。” 初宁眼中一闪,笑道:“大王肯为姮若赐婚自然是好的,可是我们夺了王绾的乘龙快婿,又该如何交代?” “我大秦的好男儿岂止蒙恬一个,将来再还他一个便好了。” 初宁道:“依我看,大王便很好,不若纳王媛为妃,也不枉她倾心你多年。” 嬴政楞道:“你又是何出此言?我不想和你吵嘴。” 初宁含笑道:“我是认真的,并非故意要与你吵嘴。王绾曾为我们师长,如今他任丞相辅政,劳苦功高,大王封其千金为妃,以示酬恩也是正理。” 嬴政伸手摸摸初宁额头,“可是生病了在说胡话?” “我知道身为王后要母仪天下,不能独占大王。”初宁拉下嬴政的手,抱在怀里道:“我早说过我只要政哥哥的心,所以不管这后宫有多少女人,我都不在乎。” 嬴政关切道:“可是被王祖母说了?还是听见了些什么妄语?我即刻让赵高去查处!” 初宁靠在嬴政肩头,“我一直都恶名在外,就算现在旁人再说我霸占大王狭隘失德,我也无所谓,可政哥哥是贤君,朝堂之上不能只听信一人,朝堂之下也不能专宠一人。我们大婚已久,如今韩美人和魏长使也进宫多日,我不能再恃宠擅专,政哥哥也要雨露均沾,方能安各方拢人心。” 嬴政静了片刻,感激地抱紧初宁,柔声道:“梓童如此温良贤淑,我倒不习惯了。” 初宁道:“政哥哥惯会取笑我的,你若再这样,我可是要反悔了。” 嬴政忽然抱起初宁,笑道:“不管如何,今日你是跑不掉了。” 翌日,嬴政召蒙恬叙话,“昨日和王后说起你的婚事,她道你也是如同她的兄长一般,所以为你考虑了许多,楚国来的姮若是文阳君之后,你们在楚国也见过的,可惜我昨日才知,她此番来秦国只是为了见你,如此真心,你怎忍心辜负?所以寡人和王后决定把姮若赐给你。” 蒙恬不觉一愣,嬴政道:“只是王后疼惜姮若,不肯她为你臣臣妾室。” “我若娶妻,必定一心一意待她!”泽宫练武场上的承诺浮上心头,蒙恬定定道:“我亦只娶一人,与她相守到老。既然是大王和王后的意思,那臣愿娶姮若为妻。” “可王媛又当如何呢?” 蒙恬道:“臣与王媛并无儿女之情,也不想白白耽搁旁人,还请大王体谅。” 嬴政起身走到蒙恬面前,笑道:“你如此说,寡人就放心了。”他拍拍蒙恬肩膀,“寡人决定纳王媛为妃,你既对她无心,定然不会责怪寡人横刀夺爱了。”嬴政虽是玩笑,语气却是耐人寻味。 蒙恬唇角一动,按下心中的伤感不安,拱手道:“大王莫要打趣臣。” 嬴政笑道:“如今你也即将娶妻安家,也是了全宁儿的一桩心事了。” 蒙恬微微苦笑:“臣谢大王王后恩典。” 初宁沉沉睡到中午才醒,觉得浑身像散架了一样的酸痛,心里更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紫莲一边给初宁穿衣,一边道:“大王已经下旨,给蒙将军和姮若赐婚,另外交代了永巷令接王媛入宫,田全正等着王后做主,给王媛什么位份,赐居哪里?”言罢,不由得叹气。 初宁问道:“你怎么了?” 紫莲不解道:“王后从前就不喜那王媛,怎么现在还主动把她接进宫。还有蒙将军,恕我直言,他根本就不想娶姮若。” 初宁浅浅微笑,“能有姮若真心待蒙大哥,总比他一直孤身一人要好罢。至于王媛,大王念着她父亲的功劳和她多年痴心,迟早是要让她进宫的,所以还不如我软和些,主动向大王提起此事,大王也感念着我的大度贤良。” 紫莲看着镜中的初宁,道:“王孙从前很少这样笑不由心。” “原我以为会很容易,可现下忽然发现,好像我与大王之间同其他夫妻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会疑我气我,彼此都少不了的身不由己,或许婚姻就是这样。”初宁依旧含笑,“好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自己选择的路罢。” 简单梳洗后,初宁回到承元殿,娉柔早在宫门口等着,一见着初宁,便跪下,“王后恕罪,娉柔做了件错事。” 紫莲道:“姑娘这是做什么?在外面没头没尾地跪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王后无端责罚了你,伤了体面。” 娉柔跪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焦在原地,急出了眼泪。 初宁道:“进来吧。” 一进内殿,娉柔便道:“王后恕罪,娉柔昨日在大王面前说错话了。” 初宁留意着娉柔的神情,问道:“你跟大王说了什么?” 娉柔抹着泪,怯懦着道:“我一时嘴快,说了...说了从前蒙大哥属意于王后。” 心中难免怒气,初宁冷声道:“我就想若非不是与我和蒙恬都熟悉的人,大王根本就不会把他人乱嚼舌根的话听进耳朵里去的。”她扬一扬眉毛,又问:“你们相谈了何事以至于说到从前那些旧话?” 娉柔怅然嗫嚅道:“我本只是想帮阿媛姐姐进宫,她爱慕大王多年,伤病之中更为和蒙大哥的婚约忧心,她一直哀求于我,让我帮她向大王递话,我看着她可怜,心急想帮她才一时情急嘴快,在大王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请王后恕罪!” 初宁不由蹙眉,伸手抬起娉柔的下巴,“以前,你与王媛的情谊不过一般,何以这次你要如此尽心地帮她?” 娉柔垂泪不止,初宁为她拭去眼泪,轻轻叹道:“你与睿儿自幼相识,两情相悦,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姊妹一样看待,可你呢?你是心善所以愿意帮她,但却千不该万不该背着我做这样的事。”她捏着娉柔的脸,继续说:“并且以无心之失给我添赌。” 娉柔紧紧皱眉,似有悔意,她咬一咬嘴唇道:“我知道王后是因为长安君的事怨恨我父亲,必然不会帮我,可我只是想让父母亲能够回来。王媛说,如果她能成为大王的妃嫔,一定会帮父亲进言,也会请她父亲帮忙向大王求情的。” 初宁感伤道:“求情?你真是糊涂,王绾若会帮你父亲,他早就帮了,何须等到今日?你要知道大王是因为太后的缘故才一心要驱逐你父亲,大王心中的怒火决议,岂是旁人三言两语就可轻易转圜的?你说得对,我是恨你父亲,所以也不妨告诉你,我是不会让他再回来的!” 聘柔脸色越加发白,眼泪忽然凝住,哀哀望着初宁。 “因为你,这已经是我对吕不韦最大的宽容了。”初宁轻叹一声,柔声道:“而且你父亲在外反而是好事,大王对他是恨多于敬,怨大于崇,真真比我更容不下他。所以你心里纵有再多的不平,也只有自己咽下。你父亲深知其中原委,他自己也是不愿再回来了的,你以为他把你留下是为了他自己能有条后路吗?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父亲是只希望你能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不要被上一辈的恩怨给凭白耽搁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娉柔失声哭泣道:“可是父母远在他乡,我如何能安心度日?” 初宁叹道:“儿女平安度日才能让父母安心。” 娉柔闻言一愣,掩泪良久方才道:“是我浅见,辜负了父母和王后的教诲。” 初宁道:“今日你肯与我说实话,我也很是感激,到底我们之间不同于其他人,照理,你也该唤我一声阿姊。” 娉柔扑进初宁怀中,流泪缓道:“阿姊。” 初宁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王媛就要进宫,你与她也是朋友,如果你想去她那里侍奉,我也会答应你。” “不!我想继续留在阿姊身边。”娉柔想了想又道:“如果阿姊是想让我看住她的一言一行,我也愿意前往。” “傻孩子,我怎舍得你去做这样的事。”初宁擦着她的眼泪道:“况且,王媛本性不坏,只有深情,深情又有什么错呢?” 第77章 梅伤 一夜之间白雪悄然覆盖,承元殿前庭的红梅傲然于凛凛寒风中,芬芳隐逸超凡脱俗。初宁抱着暖炉,披着白貂斗篷站在廊下,语气冰冷:“王媛终于如愿以偿进宫了,风欺雪压也耐不住花儿要斗寒争艳。” 白萼道:“这还是严寒时节,等到冰消春暖,便是百花竞放。” 初宁笑道:“罢了,园子是自己的,总得是有些花才好看的。” 白萼:“奇花异草也有解乏的趣味,将来若是有花不安分想攀枝长去不属于它的地方,王后只管命人修剪,都是小事。外头风大,王后还是回殿中暖和,过会,王良人也该要来觐见了。” 王媛进宫自是先向初宁问安,她穿着打扮皆清淡恬静,与她雅致的脸庞相得益彰。她温文行礼:“臣妾王媛拜见王后。” 初宁灿然一笑:“免礼,快赐座。你我幼时便相识,不用这般见外,原来我还叫你声姐姐的,不想今日真成了姐妹,这缘分啊,终究是意想不到。” 上方之人虽是笑脸相迎,王媛却不敢怠慢,她深知初宁绝非良善之辈,娉柔也被她打发出宫,她一定会对自己多加防备的,于是端坐着毕恭毕敬道:“臣妾有幸能侍奉在王后和大王身侧,全是王后抬爱,臣臣妾也必将恪尽职守。” 两人照例又寒暄几句,魏长使前来问安,她向初宁行礼后,看向王媛,含笑道:“姐姐安好。” 骊山围猎之时,两人已打过照面,王媛还记得那时魏长使的嘲讽,因而心中对她此刻的热情十分不屑,只是常规回应了。 魏长使瞧着初宁新赐于王媛的玉竹镯,便摸着自己手腕上初宁所赐的玉镯道:“到底姐姐是王后一块长大的,这初入宫的施恩赏赐都不同于臣臣妾,真叫人好生羡慕。” 初宁道:“你又玩笑了不是?这些礼物不过是依着你们的位份送罢了,好东西自然得日后大王亲赐你们才更有意义。” 魏长使笑而不语,王媛道:“王后还记得臣妾喜爱猗猗绿竹,如此用心,臣妾一定好生保管。不过今日见魏长使,才真真是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魏长使接口道:“我就是嘴快,姐姐可别在意。” 初宁道:“王良人是有匪君子,怎会在意?” 王媛轻笑:“王后谬赞了,知岐妹妹说话风趣,我自然是欢喜的。” 魏长使含笑应了,又道:“臣妾来时经过韩美人的墨林殿,本是打算邀她一同来向王后问安的,谁知昨夜的风雪,竟是让美人受了寒,她身体不适不便来向王后问安,特让我替她向王后告罪。” 初宁道:“怎又会如此?” 魏长使道:“韩国女医说还是老毛病,并无大碍,只是要好好休养些时日,切莫再着了凉。” 初宁思忖着道:“韩美人到了秦国多久便病了多久,可见那韩国女医是用不惯秦国的药。紫莲,你去医师院让夏医师去瞧瞧,韩美人老是这样病怏怏的也不是个办法。” 紫莲领命,初宁又叮嘱殿中二人注意身体。 两人行礼谢过,魏长使道:“刚才进来时,看见王后宫中的梅花开得红艳,比上林苑的梅花好看多了,可惜韩美人今年是无缘欣赏了。” 陪在初宁身边的荏儿道:“你不知,这兰池宫的梅花才是宫中最好的,” 魏长使笑道:“臣妾原是没见识的,看着王后宫里的红梅,便已觉是世间稀罕的了。”她看向王媛问道:“姐姐可曾见过这传说中兰池宫的梅花呢?” 王媛一愣,垂首娇羞道:“从前跟着家父进宫,有幸见过。”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王媛不会忘记兰池宫的梅花,更不会忘记她在梅林里初见嬴政的情景。萼初含雪之时,嬴政踏雪寻梅,傲然挺立超凡脱俗便让她一眼难忘。 魏长使不由皱眉,嘟囔道:“看来就臣妾无缘,不曾欣赏过。” 初宁含笑:“这有何难,一会儿叫人折几只送到你宫里,你便日日都能看着了。”她侧目见荏儿的神情,便知她是呆不住了,便随声让她去兰池宫折梅。 荏儿欣喜地点点头,出了正殿便叫上雅芙和姮若一道去兰池宫折梅。蒙恬和姮若的婚期定在来年四月,她的心事已定,初宁又嘱咐白萼和田全郑重安排她的婚事,如此便也闲下了心,等着出嫁。 殿中三人继续说笑,初宁对魏长使道:“上次你教我用蜂蜜腌花瓣果然有用,大王尝了觉得味道极好。” “那是王后心灵手巧,臣妾不过只添了一句,能为王后解忧便是我的荣幸了。”魏长使笑盈盈道:“我也只在吃食这些俗物上还有点见解,别的是没能耐了。” “吃喝是人生大事,怎是俗物?再者千言莫过口出,万物不过口进,那一点都轻慢疏忽不得的。且你能歌善舞,哪里是没能耐了?” 初宁和魏知岐言语间你来我往,王媛竟是一刻也插不上话,只得一旁和气赔笑。殿内暖意融融,笑语盈盈,正是出奇的和洽,外头却忽然嘈杂起来。众人奇怪之时,只见雅芙扶着荏儿颤颤巍巍地走了近来。荏儿一手抓着雅芙,一手捂着自己的左脸,殷殷献血从指缝中益出来。 初宁一惊:“这是怎么了?” 雅芙道:“是我不好,让荏儿去摘顶上的梅花,才致她失足摔下,被树枝划伤了脸。” 荏儿哭道:“不怪雅芙,是我自己淘气想要活动...” 初宁亦是恨不得恼不得,只得招呼道:“别说这些了,来人,快去请孙医师。” 雅芙道:“姮若已经去了,想来差不多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孙得力就到了,他擅长驻容美颜之术,深得华阳赞许。初宁道:“劳烦孙医师给荏儿看看,可千万别给留下伤痕。” 孙得力领命上前给荏儿看诊,他仔细查看荏儿脸上的伤口后,对初宁到:“王后不必担心,荏姑娘的伤口不深,只要内服加之外敷一定会在三月内恢复如初,不留半点痕迹。只是一会臣清理伤口会有些疼,还请荏姑娘忍耐。” 如此,初宁便放心了,她安排人协助孙得力医治后对王媛和魏知岐道:“好了,这里现下也顾不上你们了,且都回去罢。” 王媛和魏知岐行礼退下,走到外面,魏知岐对王媛说:“姐姐所居玉华殿与妹妹的映月殿相近,不若让妹妹给姐姐引一引路?” 王媛本不想与她同路,但又不想失了气度,便笑道:“眼下雪景正佳,能和知岐妹妹一道赏雪自然是好。” 两人遣散了本来给王媛引路的内侍,走在寥寥宫道上,宫人规规矩矩跟着身后,魏知岐叹息道:“到底梅花这事是我提起的,王后和荏儿该是恨死我了,如果她的脸好不了,我可真是铸成大错,那时该如何是好?” “要说折梅花还是王后提起的呢,怎就不让我们去兰池宫直接赏花?偏得惹出这些事情。”魏知岐的贴身侍女巧心在身后不依地说。 魏知岐回身怒道:“放肆!王后也是你这样的人可议论的?” 王媛道:“妹妹有所不知,兰池宫本是先王为太后所建,所以大王不愿旁的人常在里面走动。” 魏知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而后又骂巧心道:“叫你多心,王后自然都是为我们打算着的,自个赏自个的耳光谢罪吧。” 王媛不愿在着人来人往的宫道上多做停留,便劝解道:“妹妹何必动怒,这里没有外人,自己的人训过就罢了。” 魏知岐道:“你倒是好运,还不谢谢良人。” 巧心此刻已没有了刚才快嘴的厉害,行礼怯声道:“多谢王良人心善。” “你家主子也是为你好。”王媛看着魏知岐道:“这宫中最忌讳便是薄唇轻言。其实妹妹也不必太过忧心,宫中医师医术高超,一定会让荏儿的脸恢复如初的。” 魏知岐道:“但愿如此,只是荏姐姐也是可怜,好端端地被弄花了脸,若非如此王后一定会先安排她去侍奉大王的,如今看来,还是得雅芙了。” 荏儿是楚国景氏公族的女儿,是初宁的侄娣从媵,身份贵于雅芙,地位自然也高些,依规矩原是该她先侍奉大王的。王媛不知魏长使心意深浅,从容道:“她们都是王后的陪嫁媵臣臣妾,自然都会是大王的后妃,也不急于这一时两刻。” 魏知岐啧啧两声,道:“话虽如此,可这先后顺序到底是不同的,姐姐或许还不知道,大王自和王后大婚后这一年多来可是一直都宿在王后宫中,还未曾临幸过其他妃嫔,甚至连先入宫的黄美人也没再去看过,更别说我这样的人了。眼下谁能先得到大王的青睐,那自然是不同的荣宠,姐姐你说呢?” 虽然是这个理,王媛却不接话,只道:“我能进宫成为大王的妃嫔,已是心满意足,也不敢再奢求其他。” 魏长使道:“姐姐何必妄自菲薄?令尊在朝堂上为大王出谋划策,大王必定会高看姐姐的,可怜我只是个被送来的礼物,在这异国他乡无依无靠,才是不敢奢求更多,只盼能平安度日罢了。” 王媛轻笑道:“妹妹丽质天成娇艳如花,自是不必担心以后。” 魏长使感叹道:“美貌不过一时,姐姐这样的才情家世才是一辈子的依仗。”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居所,王媛碍着情面邀请魏知岐进去坐坐。魏知岐这次倒是识趣,说王媛初来宫中事务多,现下就不打扰她收拾休息了。 王媛如释重负,带着家里跟来的侍女秋影跟随早就候在玉华殿一干宫人入内,由这内侍头领带着了解玉华殿上下的房间布局和人员等,然后打赏训话。这些都是王后安排的人,王媛也不想一来就立多了规矩,只是嘱咐众人要慎始敬终。屏退众人后,才和秋影在内室说起了贴己话。 秋影道:“王后的性子本是不容人的,怎么看得上那个轻狂的魏长使?和她有说有笑的?就她那样口舌招尤的人还想平安度日,真是笑话!” 王媛细语曼声:“人家善于献媚奉承,且也处处说话轻慢于我,王后自然是随着她去的。” 秋影轻蔑道:“从前只听说她是个左右逢源的,没想到嘴上真是乖滑厉害,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小姐日后少与她说话。” “自然是没安好心,魏长使虽口齿伶俐,但说话到底还是兜着的,可谓深藏不露,且在王后面前是一套背后又是一套,这样的人怎会教出那般说话不知轻重的侍女?分明是拐着弯给我下套。”王媛叹息道:“只是都在宫中少不了要打交道的,若是我们不理她,只怕她又要说我们目下无尘瞧不上她,还是小心应付着。” 秋影不由抱怨:“看来这往后的日子可是要辛苦呢。”话一出口,知道自己嘴快伤了主子的心,忙辩解道:“不过在宫里头自然是好的。” 王媛满面含笑,没有半分生气。如今,她只想陪伴在心仪之人身侧,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第78章 新恩 孙得力小心仔细地清理着荏儿左脸上的伤口,那是一条细长的伤口,从嘴角附近一直延伸到耳朵下方。 荏儿虽然努力忍着没有叫出声来,但她额头上的层层细汗却是瞒不了人。待到孙得力处理好了伤口,众人退下,室内只余初宁和去兰池宫择梅花的三人。 初宁坐着荏儿床边问姮若和雅芙道:“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人说说。” 雅芙本就落着泪,听见问好又忙不迭跪下,抹着眼哽咽,半天说不出句完整话来。 姮若也跟着跪下道:“当时我在她们俩身旁折另一株梅花没有看见荏儿是怎么摔下来,但是听见荏儿说,那顶上梅花开得好,她要爬上去,雅芙担心也劝了荏儿...” 雅芙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是我没有劝住荏儿,也没有护住她,她不小心踩着了树枝上结的冰...” 坐着一旁的荏儿也欲起身跪下,被初宁拦住,她只好拉着初宁的手道:“不怪姐姐们,是我自己不小心的。”她很心急,急于辩解之时还扯着了伤口。 初宁心疼道:“你呀,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顽皮,什么都爱逞强出风头。” 荏儿捂着伤口笑道:“这不是和王后学的嘛。” 初宁笑道:“我可没让自己受伤。”说着,她伸手扶起姮若和雅芙,恳切道:“你们三个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是陪着我嫁到秦国王宫中来的姐妹,我们四个的情谊不比其他,我对你们自然是与其他人不同,这点其他人都看在眼里,我也希望你们真心待我,真心待彼此,如此我们才能互帮互助地一起好好走下去。” 三人感声应了,初宁让雅芙和姮若下去休息,她对荏儿道:“你知道,今日我是想由你折了梅花去送到大王跟前的。” 荏儿低头道:“我让王后失望了。” 初宁握紧她的手,“是我要你失望了。” 荏儿不知所以地抬起头看着初宁,初宁道:“你的脸需要些时日才能恢复如初,可是我却不能再等了。” “我知道。”荏儿不忿道:“我听见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胡言乱语。” 初宁颇为意外:“你听见什么呢?” 荏儿有些为难:“那些话不听也罢。” 初宁嘟嘴道:“说说嘛。” “哎,就是些宫人非说是王后善妒,不让大王去别的女人那里。可明明就是大王喜欢王后,才会独宠,他们就是嫉妒,凭什么男人就该左拥右抱,才能是妻子大度,夫妇和好?”初宁闻言一楞,荏儿又道:“不过我都骂过他们了,不准他们再嚼舌根。” 初宁笑道:“谢谢荏儿,不过他们说的也是,我是不想大王去别的女人那里,可他不止是我夫君,更是秦国的王,要顾及的太多太多。而我身为秦国的王后不能不大度而惠贤天下。男子只钟情于一人固然是好,但我们不能总期盼别人怎么做,否则难免落得一场空。” 荏儿看着初宁有些许出神,她道:“王后和我母亲说的不同。” “哦?” “离家前,母亲悄悄对我说王后从小娇生惯养,性子刁钻不能容人,是个不好相与的,让我一定要收起性子,时刻注意言行。可那时我偏不想听话,所以到了咸阳还是一如既往的随心所欲。”荏儿扑进初宁怀里道:“可王后却是个好相与的,就像我阿姊,她嘴上最是厉害,与旁人吵架都是为了护着我,但是自从她出嫁后,我就很难看见她真切的笑了。那人待她不好,后来又纳了许多姬臣臣妾还美名其曰是为了多方联姻,或者说那个女的是谁谁谁送的,不好驳了别人的面子,只好收下。我看见阿姊偷偷的流泪,她管不了夫君,也不想回家来诉苦,只好自己忍着。如果她能像王后一样看得开些,或许就不会这么苦着自己了。” 谁会愿意如此苦着自己?初宁抱着荏儿,“人活着都不是为了自己,不过是被架在那里,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荏儿哭道:“我恨我自己,一边恨别的女人伤了我阿姊的心,自己却又要如同那些女人一样。” 荏儿才过及笄之岁,就像那时还未亲自经历阴谋、算计的初宁。初宁又开始忍不住去,如果成蛟当年没有出征,现在会是怎样?她还是想不出答案,只好紧紧抱住怀里的荏儿,过去的回不来,现在她要保护好这个曾经的自己。 “傻妹妹,你和那些人不一样,那些女人和你阿姊不同心,想的是怎么分她的宠爱。”初宁轻轻捧起荏儿的脸,“但你和我却是同心的,不是吗?” 荏儿含着泪用力点点头。 黄昏时分,又下起了猛烈的雪,嬴政进殿,初宁便道:“大王不该来这里。” 嬴政见她并无动作,只好自己解下斗篷,递给赵高。 “刚才去看望王祖母,正好遇见孙得力在那回话,听说了荏儿受伤的事。”嬴政知初宁是因为王媛进宫才说话堵他,便差开话题。 初宁虽是嘴硬,但还是上前给嬴政整理衣裳,“荏儿淘气去折梅花,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脸,孙医师给配了药说是要三个月才能好,还得小心别留下伤痕。” “嗯。”嬴政握紧初宁的手,担心道:“从前不觉得是回事,以后你也别亲自去折梅了,仔细伤着自己。” 心中暖意绵绵,初宁却想再逗逗他,比划道:“我的身手是荏儿能比的吗?自然是不会受伤的。” 嬴政敲一敲初宁得意的额头,“那也不准再去!你要是去了,做了梅花我也不吃。” “好。”初宁挽紧嬴政的手臂,“大王要去看一看荏儿吗?” 嬴政打量着初宁的神情,略微思索道:“我一去她们难免不自在,还是罢了,让她自己好好休息。” 初宁轻轻应声,又道:“王良人已经入宫了,今日荏儿受伤,她也吓了一跳,大王不如去看看她?” 嬴政道:“就是想赶我走是不是?” “哪里?”初宁笑道:“只是我来了月事不便侍奉大王。” 嬴政想了想道:“上月似乎不是这些时日。” 初宁不由红了脸,“政哥哥也知道,我那个一向是有的没的。” 嬴政坐下,盯着初宁道:“夏无且不是给你开了药,你定是嫌药苦,没有按时服用!” 初宁被他看得心虚,垂首道:“待身子好了就让她们熬着。” “宁儿,良药苦口利于病,听话,好好服药,如此才能早日诞下我们的嫡子”嬴政伸手一把将初宁拉入怀中,“身上可有不适?我还是陪着你罢。” “这倒没有。”初宁推不开他,便由他抱着。嬴政将头深深埋进初宁颈项,初宁感觉到他的叹息,担忧骤然又起,问道:“怎么了?政哥哥。” 嬴政沉声道:“以如今我大秦之力,要灭六国中的任何一国都可。” 初宁心领神会:“可天下分裂已久,要一下灭六国成大一统却是前所未有的。” 嬴政抬头看着初宁,目光一凛:“我不能打无准备之仗,而且也要警惕六国再次合纵,虽然他们应该也不敢,但也必须警惕。” “李斯不是一直谋划着离间六国。” 嬴政颔首:“他调度朝中有用之人,招揽各国人才是得心应手,但到底是文人,不得军法要领上不得战场。” 初宁若有所思:“政哥哥想要用兵如神的谋士。” “大秦精兵强将虽多,但缺少着眼全局掌握战略之人。” 初宁莞尔一笑,劝慰道:“大秦如日中天,天下谋士有眼光远见的一定会来助政哥哥一臂之力的。” 嬴政笑而温情道:“梓童金口玉言,一定如你所言。” 初宁柔声道:“时候不早了,里头备下了热汤,政哥哥去温一温,也宽心。” “好。” 初宁起身命人侍候嬴政梳洗,期间已然有些困倦,嬴政便道:“你身子不爽,先去歇着。”语罢,转过屏风去汤池沐浴,以往他此刻也不大用人伺候,只偶尔留初宁在近前说话。今日也许是太过忧思,靠在汤池里热水一浸,四周芳香四溢便懒怠起来,忽然感觉肩膀上有人恰到好处地揉捏捶打,颇为舒服,却也不忍心让初宁劳累,便伸手拉过肩上的手,“不是让你回去歇着嘛?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手艺?” “王后让臣臣妾来伺候大王沐浴。” 异样的声音响起,嬴政的手一僵,他回头,身后正是娇俏羞涩的雅芙,他略一思索随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松手随口道:“继续吧。” 初宁坐在灯火通明的内殿里,望着炉火噼里啪啦地轻响,心里同是意难平。脸上忽然有一点热热的,她伸手去摸,却是湿的,原来是眼泪。她笑道:“我还是和荏儿阿姊是一样的。” 白萼宽慰道:“夜深了,那边已歇下,王后早些休息吧,把自个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翌日,雅芙为嬴政梳洗,初宁准备了早膳,也邀雅芙一同用膳。初宁神色依旧,笑意从容:“大王昨夜休息得还好吧?” 嬴政一噎,道:“还...好。” 初宁道:“雅芙侍奉得当,大王该好好赏一赏。” 嬴政着意看了眼初宁,顿一顿道:“梓童所言…极是,她是你的...从媵,就封...七子,住...的地方...你看着...办吧。” 嬴政颇为心虚,话说着居然开始结巴起来,好在他平时在外人前便是冷着脸闷声闷气的,此刻沉着气,旁人倒也没看出端倪。 初宁憋着笑答应了,雅芙眼力劲好,谢了恩便称想去看望荏儿,知趣地先退下了。殿内只余两人,初宁也不再端着了,凑到嬴政面前,笑嘻嘻道:“大王这样子真好笑!” 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嬴政又结巴起来:“哪里...好笑了?” “雅芙又不结巴,大王这是跟哪学的啊?” 嬴政抱过初宁:“还敢...取笑我?这不都是你...安排的吗?” 初宁面上再大度,心里还有是千百种滋味,她终于忍不住问:“雅芙如何?” 嬴政故意思索了好一会儿,坏笑道:“她有窈窕之容,又...比你温柔,自然是好的。” 初宁心中不满,板起脸冷哼一声,嬴政自得顺了她的意,道:“你若是不高兴,以后我不去看她就是了。” “胡说!这样我成什么人了?”初宁从他怀中起开,“你又是何时学得这般会耍贫嘴了?尽是些花言巧语的。” “哪里?你尽冤枉我。”嬴政笑道:“我这不是都听梓童的吗?” 初宁白了他一眼,“大王同沐后宫才是礼仪正道。” 嬴政附和道:“是是是。” 初宁忽然有些伤感,她摸着自己的肚子道:“都过了这么久,我还未能有孕,只怕是不能为政哥哥生下一子半女,其他妃嫔若能...” “胡说!”嬴政忙打断初宁的话,复又抱过她,“你一定会生下我们的孩子,我还要把这天下都打下来交给他!” 第79章 思疑 之后的时日,人人都在或喜或忧地感叹,大王终于不再专宠王后了,而是临幸了宫中的其他妃嫔,难道是王后有孕了? “可惜还真不是。”初宁听罢云容的叙述,手下意识摸上自己的小腹,难免又耿耿于怀,凄楚叹道:“这肚子真是不争气,我有些害怕,我怕我会不会永远也不能。” 云容忙拉了她的手,宽慰道:“不会的,有孕与否是急不得的,当年我母亲也是嫁给父亲三年之后才怀上我哥哥的,这些事情说不准,你不要老是放在心里,反而压着自己了。” “真的?”初宁似有了新希望。 “我哥哥的身世还能有假?”云容道:“你乖乖吃药,调理好身体,一定会有孕的。” 初宁一直瞒着云容春申君的事,一说起云容的身世,自然心虚起来,便开始逗起扶苏来。扶苏已然快三岁了,整天跑跑跳跳,话语不停。 “扶苏。”初宁向扶苏张开手,扶苏便扑进她怀里,奶音奶气地叫道:“母后!” 这声叫进初宁心中,比含了蜜还甜,她想如若自己一直未能有孕,有怀中这个孩子也够了。 云容道:“昨日,王良人来看了扶苏,她自己缝制了一个小布老虎送给扶苏,扶苏很是喜欢。” “她还会女工?”初宁道:“我当她只爱看书扶琴这等风雅之事呢。” 云容笑道:“你这嘴何时才肯饶了她?” “我也不是不肯饶人...”初宁想了想,笑道:“是我太小气了吧。” 下一刻门帘掀起,嬴政阔步走进来,急匆匆问道:“建章宫周边可还有哪处居所可用?” 初宁挑眉:“怎么大王还要纳妃?这次又是谁家贵女?” 嬴政摸摸初宁怀中的扶苏,“这次是蒙恬寻来的。” 初宁拉起扶苏的手拍在嬴政身上,嗔怪道:“好个蒙大哥,成心与我作对!” 扶苏立刻学着说道:“诚心与我作对。” 嬴政仰天大笑:“不逗你了,说正经的,蒙恬寻来了尉缭!” 初宁一惊:“尉缭?可是作兵书《尉缭子》的尉缭?” “那还有假,此次尉缭入秦,寡人必要留下他,所以要请他入宫居住,任他为客卿为我大秦效力。” 初宁颔首,“大王求贤若渴,但也不一定非要请他入宫居住,也可在咸阳赐他一座宅院以安家...” 嬴政道:“你有所不知,这尉缭虽献上一计,但他心性极高,自出魏国游历天下,还未安定,此番也只是路过我大秦,蒙恬可是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他肯留下来一阵子。” “倒是难为蒙大哥的口才了。”初宁宽慰:“尉缭体会到大王的爱才好士,必会安心留下的。 “如何才能让他知晓体会呢?” 初宁道:“我记得尉缭主张以法治军是赏必厚罚必重,不若大王拜其为上卿,厚赏以千金...” 嬴政笑道:“非也,这些无外身外之物,并无所长,其他国君也能给予,寡人要赏便要赏他无人能与之的东西,所以请他入宫居住,抗礼尊敬以示恩宠。如此,他知道寡人的诚心诚意,才会善感以恩忠心侍主。” 如此恩示未免太重,但初宁见嬴政正在兴头之上,便咽下话不再多言。此后,嬴政接尉缭入宫与之同住文雍阁彻夜畅谈,甚至衣服食饮皆与同之。 初宁在承元殿听见赵高的汇报,未免不觉失了君臣之礼,听见还有王媛常常在二人谈论之时侍奉笔墨,更是来气,于是当赵高说大王想要初宁准备晚膳,请尉缭一道用膳,便怒道:“岂有此理!你去回了,我不做!” 赵高哪敢据实回禀,只得说王后身体不适而推辞了。嬴政闻言才想起,这些时日冷落了初宁,便去了承元殿,彼时,初宁正拿着《周礼》躺在软塌上。 嬴政从她手上夺过书卷,道:“不是身子不适吗?怎么不歇着?” 初宁闻言便知是赵高为自己编织的说辞,“我没有哪里不适,只是不想动手准备晚膳而已。”她想了想,故作姿态道:“大王若想款待尉缭,不如劳王良人准备?” 嬴政笑道:“她的身份上不得台面,还是得王后准备才能彰显重视。” 初宁娇哼道:“上不得台面也已在人前显摆多时了。”说着,她坐起身子来,郑重道:“政哥哥总是想着法子彰显隆恩浩荡,可曾想过你对尉缭的恩宠已经远越礼制,过犹不及了?” 嬴政敛了笑意,“尉缭深谋若谷,我不过是多些敬重,何言过犹不及?” 初宁看着他的神色,徐徐道:“政哥哥礼贤下士是没错,但尊为上位者不陵人也不可太平易近人。宗法维护尊卑,从而巩固天子统治,循行礼仪,有别有和方能统叙万事,大王意在以法治国,岂能为一人而非礼僭越?”她见嬴政并未生气,便靠过去倚在他肩上,“且大秦谋士足智多谋之人又不止他一个,政哥哥却独独厚待于他,岂不有失偏颇,未免会寒了其他人的心?” 沉默片刻,嬴政轻叹一声,拉起初宁的手,“这些话只有你敢说,我心底的话也只能对你说。” 初宁与嬴政十指相扣,贴紧他手心的温暖,“贴心之人自然要无话不说的,政哥哥要说什么我都听着。” “我也知我与尉缭衣食同行,外间非议不少,但正因我与尉缭相处甚密,才发觉他并非披心相付,除却他的计策,我总觉他饰情矫行,颇为忧虑,却又不肯直言相告,所以我虽宠他,却也未全信他。” 初宁见过尉缭几次,但都冠冕觐见而已,并未与之交谈过多,故而也看不出他的真心。嬴政虽然多疑,却也不是一步一鬼。她若有所思道:“风催高木,或许是尉缭也被外间非议所扰,才会心神不定。眼下他已留在宫中,必是走不了的,政哥哥大可宽心。” 嬴政轻轻颔首,初宁微微一笑:“立春将至,政哥哥不若在建章宫设宴,慰请群臣布施恩惠。” “如此甚好。”嬴政神情舒展,“设宴之事,还劳梓童费心。” 次日,初宁召王媛叙话,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王媛一身素雅的白兰色宫装,缓缓笑道:“听闻近日你常去文雍阁侍奉笔墨?” 王媛道:“臣妾本不该打搅大王与尉卿,但听大王说起尉卿深谋若谷,臣妾敬佩之至,是而前去打发辰光...” 初宁笑意盎然,声音却隐有严厉,道:“文雍阁不似章台殿,到底现是外臣所居,你为妃嫔当以延续宗庙为重,岂能好奇沉外事?常常露面于外臣,不仅耽了礼仪,还失了庄重,应是少去方为妥当。” 王媛一惊,垂首惧道:“王后教导得是,今后臣妾一定注意言行举止。” 她虽是忏悔模样,但娥眉轻蹙引人怜爱,天生如此倒真是羡煞旁人了,若是装的,岂不是累得慌?既已提点过了,初宁也不想再过多苛责,于是换了俨然口吻,柔和道:“听说你女工不错,前些时日给公子扶苏做了个布老虎,他很是喜欢。” 王媛松了口气:“臣妾只是闲来无事,略尽心意。” “宫中就是如此,得本分自处才能安然度日。”初宁道:“我一向也是闲不住,可惜还手艺不佳,你若得空便来指教指教我,也让我给扶苏做个小玩意儿。” 王媛放晴一笑:“臣妾远说不上指教王后,只是能陪王后动动手,消闲解闷罢了。” 很快便到立春之宴,初宁依着规矩操办下来,虽无新意,但也合乎礼仪隆重和雅,轻歌曼舞间群臣觥筹交错,皆是兴致盎然。 尉缭见秦王和王后端坐于上位,二人相敬如宾又从容对下,心内不禁暗叹,如此威仪才是常理所在。原来,尉缭自入宫以来,受到嬴政的特别厚待,心中一直极为不安。一国之君不复威势,谦恭过分,实在令人疑惧。今日所见,倒让一直思来想去的他有了结果。嬴政也不是个不知礼法之人,从晚宴上他举止气魄便可见一斑。他之所以如此不合礼制的优待自己,一定是别有所求。 疑窦即生,便很难挥之而去。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秦王的爱才若渴无非源自他的勃勃野心,此人擅长虚伪的善意,为达目的可以谦虚有礼,但待水到渠成致吞并天下之时,又岂能容昔日窘迫? 如此,尉缭举杯相迎间,已下定决心要逃出秦国。 天色回阳,日渐微暖,残雪悄然消逝,宫中各处也伴着清脆的鸟鸣渐渐发出嫩绿的新芽。 这日,夏无且来为初宁诊脉。初宁的焦虑不掩于色,“你们一个个都说我身体康健,可为何我却一直未能有孕呢?” 夏无且躬身道:“王后身体强健,但体内还是有寒气淤积以致月事不调,所以才一直未能有孕,不过王后也不必太过忧虑,一则这并无大碍,只要细心调理定能祛除体内寒气,二则过分忧思惆怅也不宜于调养身体。” 初宁浅笑而应,心底却是茫茫然寻不见出处,宽心二字说着容易,要做到却是极难的。她轻叹一声问道:“对了,韩美人的身体究竟如何?为何你们医治了许久,永巷那边还是来报她身体欠佳不能侍寝。” 夏无且道:“回王后话,臣正准备向王后禀告此事。昔日臣为韩美人诊脉,美人是脾胃不善导致气血亏虚以致身体虚弱,臣与其女医南商讨着为美人用了药。纵然是病去如抽丝,但按理两月过去了,韩美人的病应是能痊愈了。可昨日臣去墨林殿复脉,见美人还是神疲乏力、面色无华,可见药物未有起色。所以臣心有疑问便询问了煎药之细事,查看了药渣,却又都是正常无异。”夏无且欲言又止,神情犯难,“臣有疑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初宁看出他的心思,道:“医师有何疑虑不妨直言。” “臣是对韩美人的病情有疑,臣担心如果不是药物上出了差错,会不会是饮食或女子妆面上的其他用品有差池才会至美人久病不愈。”夏无且顿了顿道:“当然这只是臣的大胆猜测,王后也可不必放在心上。” 夏无且的话说得再明显不过,他的怀疑实也理所当然,这种损人折命的事在后宫并不少见。只是韩美人初来乍到且一直病着,甚少与人打交道,应是不会与人结仇的。初宁思忖道:“你医者仁心,当要谨慎仔细些。韩美人自来秦国后便一直病着,的确是有些蹊跷,当理清楚。紫莲,你去让墨林殿的人悄悄寻些美人日常用的物件来,切记不能惊动其他人。夏医师,你便去膳房看看墨林殿领取食材的记录。” 第80章 艳郁 夜里,墨林殿的人便送来了韩美人素日里妆面上的用品,香粉、眉黛、唇脂等各取了一点用锦帕分包着,初宁左看右看,也是瞧不出什么异样。 紫莲道:“虽然夏医师的怀疑有道理,但我总觉得韩美人尚未侍寝,这宫里应该不会有人视她为眼中钉吧?” 白萼道:“韩美人虽尚未侍寝,但她身为韩国公主,将来必不会受到大王冷落。” 初宁放下香粉,笑道:“或许也是有人觉得如今这宫里太清静了吧,左右我现在也是无聊得紧,有些事做着也是打发时间了。” 翌日夏无且便来回话,他仔细查阅了墨林殿在膳房领取食材的记录,依然没有差错。紫莲将墨林殿的东西一一递给夏无且检查,他挨个打开锦帕,谨慎小心的查看,或用手指沾取研磨闻味,或用银针试探,各种用品皆是正常,直到他查验了唇脂。 “王后,这唇脂里面有麝香,只是被花香所掩盖不易察觉。”夏无且忧道:“麝香虽与美人的病无虞,但却能影响孕育。唇脂本是女子每日都会用的,先不说有时难免会入口,就是每日涂抹也会渗入肌肤,虽然每次的量不大,但日积夜累便可能会使女子不孕,有身孕的女子若是长久接触麝香,也会胎动不适以致小产。” 初宁有些难以置信,她嗤笑道:“真是有趣,这唇脂本是我赏给后宫妃嫔的!难道也被人动了手脚?” 紫莲道:“这些唇脂...送来后,便是我领着碧怀和可欣挨个送到各宫,其间并没有其他人经手啊。” 夏无且问:“这唇脂是永巷制备的吗?王后可是也用的这个?能否取来让臣检查一下以防万一。” 初宁示意,紫莲便转身去取。不过夏无且担心的这一点初宁倒并不害怕,母亲素爱调香制粉,这些唇脂便是她亲手所制送来的,承元殿中应也不会有如此胆大歹心之人。让夏无且检查,只是不想让他起疑。因为就在夏无且问这话的时候,初宁脑海里已经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母亲送这些唇脂来的时候,分了两份,一份给初宁,一份让她给各宫妃嫔,说是用料不同,初宁自己用的要好些,母亲千叮万嘱一定不要混淆了。当时初宁还笑话母亲小气,现在想来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正如初宁所料,她自己用的唇脂并无麝香,但她又想到自己长久未孕,便让白萼带着夏无且仔细查验自己平日里的其他用品,防微杜渐。 待他二人出去后,初宁对紫莲道:“还得让各宫的人都取一点唇脂回来,不过不要再给夏无且检验了,拿到外面去找个大夫看一看,切莫让人看出身份就是了。” “好。”紫莲蹙眉想了想道:“王后是担心这一切都是主母所为?” 初宁轻叹道:“眼下不是母亲最可疑吗?她要这么做无非也是为了我。”说罢,她拿起自己的和墨林殿的唇脂分别嗅了嗅,都是一样芳香,并无不同。 紫莲忙拿过她手中的锦帕,“王后别闻了。”她有些害怕道:“这东西得让进宝拿出去扔远些!” 夏无且在承元殿检查了一番,均无异常,不过这更让初宁心烦意乱,她问道:“医师刚才所说麝香要日积夜累才会使女子不孕。”她举起唇脂,“只这小小一盅唇脂,应不会对女子身体有什么损坏吧?” 夏无且道:“唇脂虽小,但使用期间一定会影响怀孕之事,不过麝香不会后遗,只要不用了,便能恢复正常。” 初宁颔首:“那相比之下,韩美人的病症更为严重,如果都不是这些东西的缘故,还会有什么能影响她的病呢?” 夏无且道:“如若不是这些旁的影响,那应该还是在药上。那日,我也只看了药渣,若是在煎药过程中被动了手脚也是有可能的。” “既如此,白萼姑姑,你吩咐墨林殿的人,仔细留意给韩美人煎药的过程,然后一五一十回来汇报。”初宁对夏无且道:“到时候再麻烦夏医师。” “为王后分忧解难是臣的分内之事。” 初宁凝视着夏无且,抚摸着手腕上的和氏璧玉镯沉稳道:“不过麝香之事尚未有定论,你们暂且不要对外人提起。” 夏无且躬身道:“诺。” 经过这许多事,初宁知道夏无且是靠得住的,正如孙得力是华阳一手提拔起来的,她也要重用夏无且为自己办事,但有些事他也不能知道。 紫莲急性利索,各宫安插的人也得力,很快就有了结果,果然其他各宫的唇脂里面都有 麝香。紫莲见初宁愁眉不展,犹不敢相信,她楞楞道:“也不一定就是主母。” “问一问不就知道了,你派人回府上一趟,请母亲明日进宫来。”初宁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翌日,英嬴夫人进宫,又给初宁带了许多她亲手制作的唇脂,她道:“新春的花苞最嫩,做出的东西最滋养皮肤...” 初宁注目着英嬴,“父亲待你还好吧?这些日子你们吵架没有?” 英嬴冷哼一声:“你父亲忙得见不着人,哪有时间跟我吵?” “他再忙也有在家里露面的时候。”初宁靠在母亲肩上,“依我说,母亲你有时也该收收自己的脾气,别老是一见到父亲就和他不对付,还有妙姬她们...” 英嬴微微惊诧,随即笑道:“你这么懂事,我也就放心你在这宫里了。我和你父亲过了半辈子也就那样了,他想宠爱谁就随他去吧,左右我还爱做这些玩意,聘柔也愿跟着我学习,我也就没心思和他们斗气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将唇脂递给初宁,“这次的唇脂我添加了照殿红花露,颜色更好看了。” 唇脂色艳而芬芳馥郁,只消轻轻一嗅,便能幻灭春光。初宁道:“粉白黛黑,唇施芳泽。女子就少不了这些东西,不过母亲以后只做我的就行了,我不想赏给其他妃嫔了。” “不碍事。”英嬴的笑容忽然僵住,她道:“你知道了?” 初宁点点头,英嬴笑道:“果然是我女儿,颖悟绝伦目达耳通。” “所以母亲别再做了,我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扶苏也就罢了,绝不能再让其他妃嫔生下公子!” 初宁对上母亲的不甘与愤恨的眼神,犹豫片刻,还是漠然道出心底疑问:“难道这么多年,父亲只有我和睿儿两个孩子,都是母亲的唇脂所为?” 英嬴有些迟疑,终是长长叹了口气,“从前不愿和你说这些,现在你也为人妇,就该明白母亲的无奈。” “这算什么无奈?母亲是父亲正妻,家世显赫儿女双全,又何必如此苛刻钻营去伤害那些无辜的孩子?” 英嬴遽然色变道:“无辜?等那些孽种分走你父亲的心,你就不会说他们无辜了。”她恨然道:“要不是我为你们姐弟二人谋划,你以为你们能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真是可笑!” 母亲所说不无道理,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实也是人之常情。初宁咬一咬唇道:“就算父亲可能会偏爱其他孩子,现在我已经成了王后,我们母子三人在家的地位是任何人撼动不了的。”她握住母亲的手,诚恳劝道:“母亲还是收手吧,要是父亲知道了,他不会原谅你的。” “那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英嬴反握住初宁冰凉的手,极力柔声道:“我也不想活得这样累,这样虚伪残忍,只是普通人家尚且为争家产而兄弟相残,更何况是我们?好孩子,我只是为了你,为了你将来的孩子打算。大王现在是宠爱你,但这恩宠眷爱总也比不上自己的孩子牢靠。宫中乃是众争的是非之地,尔虞我诈不就为了前程安稳吗?子以母贵、母以子贵,都要绝以后患!” 慈爱的温暖从母亲手心传来,但初宁却感觉那像是来自无底深渊的火在煎熬着自己,她摇首道:“孩子不会是后患,我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多些兄弟姐妹一起守望长大。大王就是因为手足太少,才会常觉孤独无助。” 英嬴满目惊疑,自己的果决利索的女儿不知何时变得这般良善宽厚,她刚想张口,初宁便堵住她的话,道:“我不想伤害那些无辜的孩子,但是母亲放心,我也绝不允许他们的母亲越矩放肆。” 英嬴深深望了初宁一眼,从衣袖里拿出一枚佩帏放到初宁面前,道:“这佩帏我是给你织的,带去女娲庙替你拜过了,你自己好生戴着,别的事情就自己拿主意吧,将来若要更张,母亲也是在的。” 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初宁心下说不出的感怀,原来不是上天公平,从来万事都是要自己筹谋的。她收好佩帏唤进白萼,轻声道,“姑姑在宫中行走多年,这些时日应该也对麝香的事情了然于心了吧,只是这件事还请你不要告诉祖太后。” 白萼道:“宫外的事,奴婢管不着,宫里头的事,自然全凭王后安排。” 春风和煦荡起暖阳隽妙无比,不过百花竞相开放,却不适合荏儿养伤,因而被初宁拘在宫中,好在宫中其他人常常来看她,也可稍解烦闷。雅芙的位份既定,初宁让她自己挑选住所,她便选了上林苑附近的景怡殿,说是景致好也安静便于消遣时光,初宁虽觉得远,但也依了她。 自上次初宁训诫了王媛,她也就常常来承元殿做女工,初宁便让荏儿也来消磨韶光,一来二去,两人倒是越来越谈得拢了。 初宁对女工这事不过一时热情,她学着做个小老虎,但做出来她自己都说不出那是什么。姮若笑道:“这便是四不像了。” “大胆!”初宁把‘四不像’递给姮若,“快帮我改改。” 荏儿凑过来道:“姮姐姐忙着做她自己的嫁妆呢,不如我帮王后改。” 初宁推开她:“你那手艺与我不相上下,能有什么好的?” 王媛道:“还是我来吧,王后总该要相信我。” 四人谈笑风声,一时未注意雅芙在殿外,直到白萼送来小食,“靳七子怎站在门口?” 荏儿回过头来笑道:“姐姐快来,她们都瞧不上我的手艺呢。” 初宁道:“怎么也没人通传一声,定是又跑哪玩去了,真是没规矩。” 雅芙笑道:“是我让她们别通传的,不想打搅了王后的雅兴。” “我那有什么雅兴?老是做不好还是不做了。”初宁伸手招呼她进来:“走,我两投壶 去,不和她们搅这些线头了。” 第81章 甜害 三日后,墨林殿的宫女合杏回报,煎药之事向来是女医南自己来,从不让别人插手帮忙,合杏暗中观察了好久,终于发现一点异常,女医南煎药从不是取用新鲜水,而是从她自己房间里抱出的一罐水来煎药。夏无且闻言便觉那水有问题,于是再让合杏想办法从女医南房中取些煎药的水回来。 黄昏时又飘起了小雨,合杏用酒瓶偷偷取了女医南煎药的水,夏无且尝过,神色惊惶道:“这是山楂和枸杞熬的甜水。” 初宁不明所以:“这两样东西难道有毒?” “禀王后,山楂和枸杞本是寻常人的好物,但却是韩美人所服药之禁忌。”夏无且道:“山楂和枸杞不仅抵消药效,还会加重韩美人的病症,长此以往,不消一年光景便会把美人的身体彻底拖垮,使其无药能治。” 春雨淅淅沥沥,带下些许花瓣,空气里浮荡起破碎的花香,初宁感叹,“没想到这事物竟也能害人。” 夏无且道:“是而用药如用兵,并非要极其完善,而在于对症施药。” 白萼沉静道:“万物都是有阳则有阴,事物补药换个方法便是毒药,重要的是把握好度。” 紫莲颇为不解:“可女医南是跟着韩美人从韩国来的,她为什么要谋害自己的主子呢?” 白萼道:“只怕她的主子并不是韩美人。” 初宁微微颔首,笑道:“这还真是一出好戏,只是我向来看不惯有人管得太宽,竟把手伸到我面前来使这些阴谋诡计。” 时值春月,墨林殿绿柳周垂幽雅如烟,韩美人却扶病弱如青烟,倒也是应景了。 初宁踏入墨林殿,众人行礼欲往通传,初宁道:“不必了,美人久病未愈不便起身。”说罢让墨林殿主事司平引路前往内殿。 躺在床上韩美人见初宁进殿来,惊愕不已,让侍女琴迎忙扶她起身。 “别,你快好生歇着。病中就免了这些礼,否则让你折腾,我合该不来了。”初宁走到韩美人床边坐下,安抚她躺下道:“你久病未愈,大王和我都放心不下,所以特来看看你。” 韩美人道:“劳王后记挂,王后亲临该臣妾行大礼相迎,是臣妾失仪了,谢王后体谅。” 初宁四处打量一番道:“这墨林殿也太安静里,韩美人还病着,怎么里头就一个人伺候,外头也一个人守着,定是你们这帮奴仆偷懒没有照顾好主子。” 紫莲道:“我去瞧瞧那些人都干什么去了。”说罢行了礼,领着碧怀和几个内侍上外头去了。 韩美人忙打断她的话,“是臣妾病中好静,不想太多人伺候。” “纵是好静但这人也太少了,下人们没个帮衬的,也难免力不从心。”初宁看着她青白的面容,心疼道:“用了这么久的药了,怎么你这气色还是白得像外头的柳絮花一样。夏医师,你给好生看看。” 夏无且领命上前,把脉毕,他退后行礼道:“美人还是脾胃虚弱以致气虚,臣斗胆问美人可曾每日按时服药?” 韩美人惊乍之下愁容惨淡:“是按时服用了的。” 初宁呵道:“美人久病大亏,到底是你们无能,还敢质问主上?” 夏无且忙跪下道:“王后赎罪,美人的病症其实也不严重,臣也不知为何服药之后还是无用,这其中恐怕还另有原委。”他想了想问司平道:“请问,美人日常饮食之中可有甲鱼、鸭肉、山楂、枸杞、梨等性寒之物?” 司平冷静道:“美人病重,饮食自是事无巨细都由女医南交代,奴婢亲自安排,并无医师所言的性寒之物。” 站在她身后的琴迎忙问道:“美人怕苦,故而平日里在汤药里加了蜂蜜,不知可会影响药效?” 司平愤懑急道:“蜂蜜而已,岂会影响?” 初宁睨了她一眼,问道:“夏医师你说呢?” 夏无且道:“请问嬷嬷,是什么花酿制的蜂蜜?” 司平一楞,踌躇着道:“是...是奴婢...从韩国带来的...寻常的蜂蜜罢了。” 见司平神情不安,初宁等人已心知肚明,应是根本就没有什么蜂蜜的,药本是苦不堪言,但用枸杞和山楂水所熬的汤药自然是便于下口,往日里,她们该就是如此骗韩美人喝下这不苦反甜的药。 司平慌张道:“美人素日里便喜爱甜食,奴婢便在药里加了些许蜂蜜,让美人喝药能更容易些。” 初宁笑道:“你倒是有心。” 正说着,紫莲进来行礼道:“禀王后,扣住了。” 初宁笑意更浓:“带进来。” 内侍迅速立即将女医南押进来,带进一阵惊悸的风,原来安静的内殿因各怀心事的人忽而沉重起来。 紫莲道:“我到侧殿去寻宫人,却见女医南鬼鬼祟祟地抱着个陶罐,我以为女医南私藏了宫中之物,便悄悄跟了上去,却见到她把只是陶罐里的水倒进美人的药罐里,这本没什么,可我等进去,女医南却自己慌乱起来,想把陶罐摔碎,我见有异,便把女医南和她的宝贝陶罐给带来了。” 韩美人尤为疑惑,“这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美人的身体要紧,什么都是要仔细查验的。”初宁轻轻拍一拍韩美人抓紧被褥的手道:“夏医师看过自会有分晓。” 夏无且从内侍捧着的陶罐里取了一点水轻尝后惊道:“这是山楂和枸杞所熬的甜水,女医南难道用这个给美人煎药吗?” 女医南伏地低头不语,紫莲道:“我等看着她倒药罐子里的,不过,既是山楂和枸杞,有什么问题吗?” 夏无且走到女医南面前质问道:“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是女医南你身为美人的贴身医官,怎会不知这两样东西是美人所服药之禁忌。枸杞甘寒性润,山楂反克伐脾胃生发之气也,”故而对平素脾胃虚弱者,皆当忌之,岂能用之煎药?此举不仅抵消药效,还会致使美人的病症越来越严重!” 女医南眼角稍抬,悄悄瞟了一眼司平,道:“是我一时疏忽...” 琴迎道:“她才不是一时疏忽!”说着,她跪到初宁面前,恳切道:“王后容禀!美人的病从开始就没好过,奴婢就一直困惑,此前我也曾见过她用这样的法子煎药,只是我不懂医理,才未警觉。女医南一直自己料理美人的药物,不容旁人插手!一定就是她动的手脚谋害美人,而今人赃并获,请王后明察,还美人一个公道。” 司平闻声跪下道:“奴婢等随美人来秦宫,自然忠心侍主,只是琴迎自小侍奉在美人身边,关心则乱所以疑心出言。女医南随美人自韩国来,何苦要谋害主上,不过是一时疏漏,请王后看在女医南离乡背井照顾美人的份上,饶过她这一次。” 初宁挑眉冷笑道:“医理之事,岂容一时疏漏?司平这话便是有心要维护她了?” 司平叩首:“奴婢不敢,只是女医南在韩国时便照顾着美人的身体,又怎会来秦国反而谋害美人呢?” “你说的倒是有理,我也好奇。”初宁看向女医南,冷声道:“女医南,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韩美人无疑于是你们在秦宫里的依靠,你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谋害她呢?” 女医南咬唇道:“奴婢谋害主上,无从抵赖。” 初宁本以为她要誓死置辩,没想到她就这样承认了,原设想的一些拷问法子也用不上了,不由觉得索然乏味,只不过人赃并获之下,她着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韩美人惊惶不已,她含泪泣道:“来秦国的一路上,多亏女医你悉心照料,我感激不尽,也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女医南向韩美人磕头道:“桓惠后的命令,奴婢不敢不从。” 韩美人忽然醒悟过来,神色戚然道:“昔日在韩国,桓惠后便视我为眼中钉,本以为到秦国能摆脱,没想到她还是还不肯放过我。” 这时,碧怀从外间进来,抱着一个包袱道:“禀王后,这是从司平房间里搜到山楂和枸杞。” 碧怀把东西呈上,白萼道:“王后,膳房领取食材的记录上,墨林殿并未领取过山楂和枸杞。” 初宁问:“这是你的东西吗?难道也是听从桓惠后的安排从韩国带来给你们美人的?” 眼前情景,司平心下也明白可王后是有备而来,只是不知她对韩美人是如何态度,司平思索片刻,决定赌一把,于是坦然道:“是桓惠后安排奴婢从韩国带来的,但奴婢此举也是为王后着想。”她见初宁含笑看着自己,干脆鱼死网破地说道:“昔日韩美人的母亲孙美人在新郑宫便是恃宠而骄,以下犯上不把桓惠后放在眼里,这样的人生养出来的女儿也必德行有亏,与其养虎为患等她将来狐媚大王,还不如奴婢现在替王后除去这个祸患,请王后宽恕奴婢为您豫防之。” 言至于此,期间的险恶用心也昭然若揭。琴迎气急喝道:“司平!孙美人在世之时,不曾为难与你,我们美人也待你不薄,你何必这般没良心地落井下石欺人太甚?”她转首向初宁磕头道:“王后,司平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才是恶毒之至,您绝不可信了她的污糟之言啊!” 韩美人气得浑身发抖,她挣扎着瑟瑟起身,琴迎忙上前扶着她在床榻上跪下,“臣妾的母亲昔日虽然得宠,但也是安分守常,从未僭越妄为。臣妾也绝无冒犯王后之心,请王后明鉴!” 一开始,初宁是有些同情韩美人,从前她以为臣臣妾室纵然再得宠,也始终是要受制于人的。 初宁微微扬起嘴角,“司平置身秦国还为旧主尽忠竭力,当真是忠心耿耿。韩美人过去在新郑宫如何我不知,可今日你在此背叛妄议主上,我倒是看得真真切切。” 司平慌张起来,磕头于地:“王后,此举对您有益无损,以孙美人的做派,他日韩美人若得宠于大王,必定威胁您...” 初宁断然喝道:“够了。”她看着司平畏惧的眼睛道:“司平和女医南毒害主上罪无可逭,来人,立即将此二人拖出去,杖毙!” “王后饶命啊!”司平忙不迭叩首求饶。 韩美人从床榻上下来,跪求道:“女医南纵然在我的药里动了手脚,但我相信她也是被逼无奈,还请王后宽恕她。” 初宁冷然一笑,扬唇道:“宽恕?可我秦宫里从不养吃里扒外之人,我眼里也绝容不下阴谋诡计之行。”初宁抬眼,进宝立刻着人将此二人叉出去,施以杖刑,立时惨叫求饶之声响起。 第82章 桃夭 春光明媚游逸,初宁看了眼紫莲,她即可命人关上殿门,屏去外头嘈杂的叫喊声。 初宁扶起韩美人,宽慰道:“你就是太好心了,怎能容下人算计到自己头上?” “请王后...” 韩美人还欲再辩,初宁撂下脸来,冷声道:“韩美人。”口吻森严的三个字将韩美人的话吓回了肚子里。 琴迎眼快晓事,她赶紧扶韩美人在床边坐下,而后恭敬行礼道:“多谢王后为美人处置了那两个欺凌背主的东西。” 初宁温和一笑,“你倒是机灵聪慧,以后便由你主事墨林殿,仔细照顾好美人。” 琴迎欣喜道:“诺。” 韩美人缓过神来,低头拭泪道:“自来秦国,臣妾便一直抱病,还以为是自己天弃命舛,不想背后竟是这样的阴谋,其中端倪,若非王后慧眼揭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今日王后救命之恩,臣妾必时时刻刻挂心不忘。” 初宁微有怜悯:“你既来秦国为妃,便不再是韩国公主,我自然不能让旁人伤了你。韩桓惠后苛刻的行事做派我曾也有所耳闻,不敢苟同,故而是不能让她把手伸到我眼皮子底下来拿人的。” “家丑外扬,让王后费心了。”韩美人笑意寂寥:“昔日母亲得宠于父王,合宫艳羡嫉妒,其实母亲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然情之一事难解难辩,不敢怨天尤人,所以她一直教导我要安分守己,不要惹是生非。” 初宁握了握她冰冷的手,“过去的事苦思无意,如今你已为大秦妃嫔,只要守着我咸阳宫中的规矩,就不怕有人敢为难你。现在也知道这病是怎么回事了,日后就好好调养,早日把身体养好,这秦国的风土人情你还未曾好好欣赏呢。” “谢王后关怀指点。” 外头杖刑结束,宫人们很快收拾妥当,又是一副风淡柳轻的闲情雅致。日头尚佳,初宁便往上林苑散步。 碧空中白云泛泛,金色的阳光洒在上林苑的各色花草上,花影缤纷中更添纯净的温暖。初宁道:“刚说起蜂蜜,下月槐花开了,可预备着些蜂做些槐花春蜜。” 白萼应承着道,“槐花春蜜清热补中有宁心安神之效,待到夏日里食用正好。” 紫莲的心情却没在这上头,她有些疑惑地问道:“王后既是想收拢韩美人的心,何不允了韩美人的请求饶了女医南一命?” 初宁笑道:“你也觉得我同韩桓惠后那般苛刻了?” 紫莲道:“我只是觉得女医南看着倒是比那个司平老实些。” 初宁看向白萼,“姑姑你说呢?” 白萼道:“依奴婢看,刚才情景,司平既肯为女医南求情,可见她们交情不浅,杀一留一终是隐患。” 紫莲点点头,“我倒是没注意到这头。不过韩美人也真是可怜,孙美人生前那般得宠,不知可曾想到过这些后事?” “韩美人是可怜,但她母亲不一定无辜,若不是从前把韩桓惠后伤得过分了,她又何以连她女儿都不肯放过?”初宁摘下一朵如云似霞的玉兰花,“哪朵花不想多争光阴开得艳艳丽?可开得艳了就会被人给摘去,怨不得谁。”她莞尔轻叹道:“说到底都是些宫墙里的可怜人罢了,何必反复争来斗去呢?” 四月万物齐吟,春雨怜惜后更是花光似锦,这日阳暖风恬,便是姮若出嫁的日子。姮若为王后亲眷,又是大王赐婚,出嫁礼仪自是隆重,合宫皆来相送,又都为其添上妆奁。 华服盛妆的姮若明艳照人,双眼灿若星眸,如多年前她在楚宫淞榭园里的殷殷祈盼一样真挚,只增添了一味隐忍,让她更端柔和庄。除却制备的嫁妆,初宁还特意命人制备金缕罗扇赐与姮若。 姮若执扇下拜,欣喜感激道:“多谢王后为我安排妥当。” 初宁扶她起来,“你多年心愿得以了却,以后在蒙将军身边照顾自当尽心,痴心是好,但要自加珍爱方能始终。” 姮若涩然点点头,“能陪伴在将军身边,我不胜感激,无心苛求更多,只愿为他安定家室无后顾之忧。” “你一番心意又如此明智懂事,来日必得蒙将军垂爱。” 谢恩已毕,蒙恬带车驾早已于承元殿外等候,初宁亲自将姮若领到蒙恬面前,“姮若亦是我家姐,以后蒙将军可得要好好待她,彼此相执相携,永以为好。” 黄昏时分,天空依然是明丽的蓝色,薄云在夕阳的照射下,染上了一层绵绵的红晕。初宁的声音如微风吹过湖面,在蒙恬心中泛起丝丝波澜,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和初宁一道踩着余晖在楚王宫中漫步的情形,恍然如梦,此后长长远远也只能是梦了。他躬身礼拜,面色微红,说出从前的承诺:“臣娶妻,必定一心一意待她。”这誓言曾对她说出口,即使不能与她相守,他也要为她固之,永不背离。 魏长使笑道:“瞧蒙将军难得红了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王后只管放心吧。”言罢,众人笑着把一对新人送了出去。 蒙府一派喜气洋洋,人人都沾了喜气面若桃花。新房里烛火嫣红,照得人心意缱绻。蒙恬和姮若共牢而食,合卺而酳,终是礼成。待人退下后,蒙恬从袖袋里取出一个蝶飞清兰的衿缨递给姮若。 这正是自己从前送给蒙恬的离别之物,姮若眼中一亮,惊讶道:“将军还留着?” 蒙恬含笑:“公女的手艺,我未敢轻待,这佩兰我一直让人好生放着,只是时日久了,里头的香草早散了。” 姮若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心意,上面密密缠绵的丝线寄托了她毕生的心之所属,她垂首娇羞道:“以后将军喜好什么香草,我就为将军准备。” “这些风雅事,我并无甚喜好,你喜好什么就放什么吧。”蒙恬看着姮若手中的衿缨,沉声诚恳道:“我是个习武粗人,或许不得贴心,但你放心,你我既结发为夫妻,我必会好好待你,绝不相负。” 姮若心里满是感动和喜悦,不由热泪盈眶,她柔声道:“承蒙将军不弃,我亦永不言悔终身不离。” 春夜微凉也挡不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翌日,天刚拂晓,姮若便起身沐浴,而后盛装拜见公婆,以双手捧昪盛以枣栗腶修作见面礼,借谐音有早生子和早立家业之意,公婆以酒回敬,拜姑嫜礼成,自此身份分明。姮若虽是宗室贵女,但她也善厨艺,蒙恬自然好奇不已,便陪着她入厨洗手做羹汤。蒙毅见此情景,凑上去一番起哄说笑,于是被蒙夫人提着耳朵拖到一边去教训,让他休要去打扰哥哥嫂嫂。 姮若在宫中时,曾学着做秦国的膳食,为的就是今日,好在她的苦心没有白费,一家人品尝她做的朝食,肥羊炖、烘肉脯、藿菜疙瘩汤、苦菜香饵,都是赞不绝口。姮若和善知礼,今日眼见又是如此兰质蕙心,蒙夫人十分中意。 朝食未了,宫中来人传话,说是大王于宫中寻不见尉缭,看是否是昨日来蒙府参加婚宴就此休息未归。尉缭昨日确来参加婚宴,但并未久留,只是喝了几杯酒便离去了。 之前尉缭醉酒后便传出了一些想逃跑的疯话,蒙恬今闻此言更加不安,唤了随从便欲出门寻人,刚踏出门想起了姮若,心里不由歉意,转身温言道:“本是要陪着你熟悉府中各处,现下是不行了。” 姮若含笑,“无妨,我陪着母亲走走也是一样的,夫君只管去忙外头的事。” 蒙恬发现他从前没注意到姮若的笑容皎若曦和升朝霞,映得人心里暖暖的。 尉缭昨日是打算出逃,但婚宴之后城门已关,他没能出城,无奈还是在咸阳城中投宿。投宿必查验身份,因着这个,蒙恬很快便查出了尉缭的住处,他赶到时,尉缭还在床榻上呼呼大睡。 蒙恬放心下来,拍醒他道:“先生何以在此?早知先生昨夜并未回宫,定要留下先生于府中休息。” 尉缭懵懵然坐起身来,顺口诌道:“我也不知,头昏沉沉的,应是醉了将军昨日的喜酒,才上街闲走于此。” “既如此,先生随我回宫吧,大王正寻你呢。” 尉缭知是逃不掉了,就装着无事,洗漱用膳后随蒙恬回了宫。 章台殿中,嬴政大怒,赵高劝解不下,派人知会了王后。路上初宁便是又恼又笑,到时,见嬴政正在殿中大发雷霆:“寡人诚心相待,他居然还是不肯留下,实在可恶至极!”于是走到他身边,小声耳语道:“大王这样不依不饶的架势,倒像是个被负心汉抛弃了的妇人。” “他岂有此理!”言罢,嬴政心中暗忖片刻又兀自笑了。 初宁牵他往堂中坐下,“那尉缭指仗着自己的才能自高自大轻视旁人,让大王如此动怒,真是该死!大王说要怎么罚他?” 嬴政复又惆怅一言也不发,初宁道:“大王今日的气愤可不比往日,那尉缭必得赶出秦国才能安生。” “他使离间计的金子都送了出去,现下赶他走,岂不是全都打水漂了吗?”嬴政喟然长叹:“且若他倒戈相向,又岂是万金之失?” 初宁悄悄抿着嘴笑,“赶不得,就把他抓回来好好一顿刑法伺候,看他还敢跑?” 嬴政道:“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寡人也并非一定要强求,只是可恨已经尽心尽力而为,还是不得人心依附。” 初宁在案下握住他的手,“人的得失未必重要,大王已洞察其心计,如若失之也足够了。” 赵高进殿来趋前道:“大王,李廷尉请见。” 初宁劝慰道:“这不是忠心依附的人吗?大厦之成,非一木之材也,大海之润,非一流之归也。大王又何必为一负心人伤悲?” 嬴政应允李斯觐见,初宁退回后殿。 李斯见嬴政烦闷亦是为他气恼,但他还是理智道:“禀大王,臣来时听闻蒙恬将军已在咸阳客栈中寻得尉缭,稍后便会回宫,大王大可安心了。” “如此甚好!” 李斯道:“大王昔日盛待尉缭本是爱才之下本无可指摘,但大王只是以礼相待,并未授其官职,臣恐尉缭乃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且大王的礼太重,尉缭一介庶民实难承受。” 嬴政幡然醒悟:“爱卿所言甚是,依卿之见,寡人应尉缭何职?” “大王可授以国尉之职。” “好。” 少顷,蒙恬带回尉缭,嬴政忙起身相迎,惊喜而叹:“先生为何不告而辞,舍弃寡人而去?” “深蒙大王厚恩,臣岂会不告辞去。”尉缭道:“不过昨日出宫顺便到街上闲游而已。” 嬴政道:“寡人爱才心切以致失察,只是礼遇先生却未授先生官职,让先生见外了,都是寡人处事不周,请先生原谅。” 回来的路上,蒙恬已宽解尉缭心中的不安,眼见嬴政又如此恳切,尉缭不觉生了几分愧意,下跪叩首道:“大王折煞臣矣。” 嬴政搀起尉缭:“寡人痛定思痛,以先生为秦国尉,掌全国军政,望先生助寡人一臂之力!” 尉缭终是感念,恭敬道:“谢大王弘恩,臣一定竭尽心力为秦国效忠!” 第83章 宁夏 清风细雨后楝花开放,夏日悄然而至,彼时轻风还未染上夏日的炎热,上林苑清渠里的荇菜花开出水面,绿绿的叶子浮于水面,小黄花朵亭亭玉立于水面,是无可比拟的小家碧玉,也是做小食的绝好食材。 初宁带着雅芙和荏儿在渠边凉亭里闲趣,荏儿脸上的伤经过孙得力的悉心调养已经疮痕平复,没有留下半点伤痕。 荏儿乐道:“总算是可以出来好好玩了,被拘了这几个月,我都快无趣死了。” 雅芙欣慰道:“就是拘得好,现下终于是好了,否则我这心里始终是放不下。” 初宁摸着荏儿白嫩的脸颊,“倒是比以前更好了。” 雅芙笑道:“是呢,要是大王见了你肯定喜欢。” 荏儿红了脸,羞道:“姐姐你别打趣我。” 初宁看着雅芙轻笑道:“这会子你知道说笑了?能别在大王面前这么扭捏,大王一定也更喜欢你。” 雅芙郁郁失色,垂下脸赧然道:“大王总是凛若冰霜,我不敢与他说笑。” 初宁含笑:“你是不敢还是不愿呢?” 荏儿也疑惑:“大王哪里总是严肃呢?我看大王也是常常和王后玩笑的。” 一语间不由有些尴尬,初宁拉过雅芙的手,柔声宽慰道:“你就是太过文静内敛,秉性倔强心里又拧,其实大王也想同你们如平常般说话的,只要你不端着,肯放开些花点心思,大王自然也愿意与你说笑。” 荏儿笑容甜净:“是啊,难不成大王还会吃了我们吗?” 雅芙闻言含笑道:“看来是得跟你好好学学。” 宫人们摘了鲜嫩的荇菜花,初宁吩咐折了最好的花瓣做了荇菜绿豆粥,午后让荏儿送往章台殿。 初宁在承元殿翻看大王去后宫的记档,除却大部分在承元殿的日子,依次便是王良人和魏长使面恩多些,其次是黄良人、靳七子。 初宁道:“王媛和大王相识已久,自是说得上话,魏长使也是个机灵活泼的,又善歌舞,大王也愿找她取乐。至于雅芙,她虽然沉稳识礼,但其实心气孤标傲世,不愿刻意奉承大王,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大王难免也觉得无趣。云容一向顺其自然,整颗心都在扶苏那里,不想也不愿多管旁的。” 白萼道:“现在王良人和魏长使平分秋色,谁也独大不了倒也好,只是她们到底都是外头的人,荏姑娘若能得大王欢心自然更添一筹。” 是夜,嬴政会了初宁的意,封荏儿为七子。荏儿不愿另外择宫居住,初宁原也想允了她,但白萼劝道,一是不合礼制,二是主掌之人最要紧的是周全,一碗水得端平,待人不平必生怨怼。 初宁忖度着便让荏儿住进景怡殿附近的蘅风殿,让她与雅芙作伴,经过一番说理,荏儿也答应了。荏儿本只是闲不住,现下与雅芙相随作陪,两人不是赏花弄蝶,便是放鸢投壶等玩乐,一静一动倒也让上林苑热闹起来。 盛夏里,各处很快便开遍了各色鲜花,尤其是上林苑里最为姹紫嫣红。没了暗地里的算计,韩美人的身体也日渐好起来,夏花正绚烂,她也愿意出门走走,一日夏雨刚收尾,正是凉爽,便带了心爱的竹笛,在上林苑选了处绿树成荫的纳凉地吹笛派遣遐思。 雨后清新,荏儿和雅芙也往上林苑寻飞虹,但听不远处笛韵悠扬,绮叠萦散,心中动容,便改寻笛声了。她俩绕过玲珑假山,穿过杂英曲径,终于树杪掩映处在寻得笛声所在。 两人遂向韩美人行礼,雅芙道:“美人容光焕发应是平复如故了,恭喜美人勿药有喜。” 韩美人颔首,“王后总是关心着我的病,医官也就格外用心,所以就好得快了。” 荏儿笑道:“多亏美人婉转的笛声,我们才能寻到这个凉爽的好去处。美人的笛声真好听,让我想起了我长姐的笛声。我来秦国时,长姐把她的玉笛送我,只是我一直都不得要领,吹奏不好,不知美人可愿赐教?” “宫中自有技艺高超的乐师,七子若看得上我的技艺,我就教教你罢。”韩美人抚摸着竹笛,含笑道:“玉笛音色柔和委婉,但我更喜欢竹笛的清脆灵敏,怡人心脾。” 荏儿道:“可否借美人竹笛一观。” 韩美人把竹笛递给荏儿,“我气浅,所以用的紫竹薄笛。”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声娇音嫩语,“好生热闹啊,笑语听着是比赏花有趣呢。”众人闻声回首,是魏长使沿花间小径来了,她欠身行礼道:“美人身子大好,总算不再辜负这一园子的花了。”又见荏儿把玩着竹笛,便道:“芈七子会这些,不若再响一曲,让我等欣赏欣赏?” 荏儿摇头道:“我不会呢,正想拜韩美人为师学一学。” 魏长使走到她身边,“那改日学好了,可不能藏着掖着只给大王听,也要让我们听一听才好。” 荏儿笑道:“这是自然。” 雅芙见魏长使身后只跟着几个自己宫里的人,便问:“往日里姐姐都是和王良人一起散心的,怎么今日只姐姐一个人?” 魏长使叹道:“良人现在是大王跟前的红人,哪里还有空和我们散心呢?”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原是我自己没本事,也怨不得旁人能讨得大王欢心。” 花丛树林后,初宁笑道:“魏长使的嘴真是名不虚传,王良人你说呢?” 王媛道:“一开始我也不喜欢她这快嘴,但相处久了发现她就是个直肠子刀子嘴,实则也没甚坏心思。” “这快嘴呢有时讨人嫌,有时听着也乐呵。”初宁道:“人多了难免有些隔阂,但只要自己心静眼明,旁的多管也累得慌。” “王后所言甚是,得理不饶人,苦的也是自个,这日子嘛也得有说有笑才有滋味。” 初宁颔首,“走,我们也去瞧瞧。” 两人穿过花间小径,众人立刻行礼参拜,“拜见王后。” 初宁道:“原以为只有魏长使一个人在这里自怨自艾,没想到这里头藏了这么多人,这原是我小时候玩耍的宝地,竟也被你们发现了。” 魏长使垂首道:“臣妾说的也是实话。” 初宁笑道:“你把你这撒娇功夫用到大王面前,也用不着抱怨别人了。” 魏长使红了脸,娇嗔一声:“哪有?!” 荏儿笑道:“看来我要学的还多着呢。”一时间逗笑了众人,初宁便和王媛散步走了,留下她们继续吵笑。 又一日,初宁和云容领着扶苏于兽苑山上看过小鹿儿,逛回上林苑,路过蘅风殿,便听见里面笛音袅袅,初宁道:“荏儿竟也学得有模有样了,我们也去凑个雅兴。” 随从即刻去传话,里头的人马上放下手中的事来迎接。初宁让都免礼去做各自的事,只见韩美人正教荏儿吹笛,雅芙在一旁架着小炉子煮梅,她道:“王后喜爱梅子,正煮了准备给王后送去。” 初宁笑道:“你有心了,看来我正是来得巧呢。” 扶苏见了荏儿手中的玉笛十分好奇,便也嚷着要学,荏儿便抱了她在怀中,手把手教吹笛。 云容道:“妹妹你别由着他,小心他把你折玉笛摔坏了。” 荏儿笑道:“无妨,有我在摔不了,摔了也不怕,让王后再给我们公子送一个来。” “我可不管啊。”初宁嫌弃道:“就你那半罐水的功夫,你还是别教了。” 韩美人道:“王后可不能小看了荏儿,她是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现在也可出师了呢。” 云容道:“刚才的笛声是谁的?我听着就很好呢。” 荏儿得意道:“当然是我的。” 如此,四人谈笑风生至晚方归。 翌日黄昏,初宁邀了韩美人同去赏莲,韩美人自然是早早地在湖边廊亭里等着,不料来的却是王后和大王。她自来秦国还未见过嬴政,从前只是听说秦王虽相貌堂堂却不喜言笑,凛若冰霜,但今日见他看王后的眼神却是格外温柔,两人从夕阳下走来,言笑晏晏真是天作之合。 韩美人一时看呆了,幸得琴迎提醒,才回过神来行礼。 初宁道:“韩美人免礼。让你久等了吧,适才路上遇见了大王,便让他也来散散心。” 韩美人抬眼,对上嬴政冷峻犀利的目光,才领悟传言之真,但一琢磨,便觉秦王不过俨乎其然,于是含笑道:“臣妾早来于此,被荷香沉醉,倒忘却了时候。” “荷花是美,莲子更好,黄昏的风清爽,今日约你来,是陪我一起采莲蓬下棋。”初宁说罢跟着嬴政步入廊亭,宫人们立即铺设座位,摆好桌案棋盘和吃食。初宁和嬴政坐一侧,韩美人坐一侧。几名内侍下湖去采莲蓬,岸上的人则迎晚风会棋。 韩美人举棋细腻平稳正如她的淡定睿智气质,一番鏖战后眼见韩美人技高一筹,初宁心中开始有些着急,嬴政看出她细微的神情变化,笑道:“轻子该弃就要弃,会舍才有得。” 初宁恍然大悟,不由想悔棋,于是轻叹道:“一招不慎...” 嬴政道:“今日寡人在这里,王后可不许耍赖。” 初宁举棋不定,拿着白玉棋子问道:“那大王说我这步棋该走哪里?” 嬴政握着初宁的手下了棋,立刻将韩美人的棋局拆点搜根。 韩美人含笑:“大王看盘先看险果然高明。” 嬴政道:“不到收盘终是不可预知的。” 这些时间里,宫人也采摘好了的莲蓬,初宁就势道:“这新鲜采的莲蓬可等不得,我得回去让她们好好收拾,韩美人精棋理,倒是能和大王认真较量一下,不如大王替我把这盘棋下完。” 嬴政楞了一楞,初宁于案下拍拍他的手,他便了解初宁心意,于是又拿起了棋子。 韩夫人面色微红,起身行礼。 出了上林苑,紫莲问道:“王后似乎格外看重韩美人。” 初宁笑道:“她毕竟是一国公主,如今没有母国的依靠,孤身在外也是怪可怜的。且她的病好了,早晚是要侍奉大王的。” 初宁回到承元殿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初宁拿起一只莲蓬,取出一颗莲子,剥开外壳放进嘴里,清新苦涩,正像是心里的苦。明知等不来结果,但总有一丝侥幸像扫帚在心头扫来扫去,让人不得安宁,也无法安心做其他,因此入夜后,初宁早早就睡下,不知辗转反侧多久,终于入睡。岂料半夜里翻身,摸到身旁还有一人,她吓了一跳,坐起来借着窗外轻薄的月光一看才发现是嬴政。 初宁狠狠推了他一把,“我是在做梦吗?还是又睡糊涂了?” 嬴政被她推醒,眯了眯眼,伸手把初宁揽入怀中,“睡吧糊涂虫。” 初宁躺在嬴政温热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安下心来。彼此紧拥着,那点热也消散在这个无比静美的夜晚里,梦乡随即而至。 晨朝上丹霞蔚,清气怡人。嬴政端详着认真给自己穿戴的初宁,问道:“从前你为了我能把乐馨推下水,现在你做这个王后,却大度得让我害怕。你一直把我推到别处,你的心里还有我吗?” 初宁使劲系了系嬴政的腰带:“多少年了?大王还记得她的名字?” 嬴政将初宁揽入怀中:“与你有关的我都记得。” 初宁推开嬴政:“热!” “我看看有多热。”嬴政说着将手探进初宁衣服里。 初宁慌忙躲开:“大王一大早就这样奇奇怪怪的不正经!快穿戴好用膳去上朝吧。” 嬴政捏住她的肩膀,“不,今日得说清楚!你心里还有我吗?” 初宁呵呵笑道:“你说呢?大王昨日说的,会舍才有得。我说过我只要大王心中唯有我一人就行了。如今我为秦国王后,当母仪天下,自然要从容大度些,难不成要我把她们都推下水去?” 嬴政执起初宁的手放在唇边一吻,“梓童如斯,夫复何求。” 第84章 情羡 日来月往,秋风吹落夏花,冬雪覆盖黄叶,眨眼又是岁余寒辰,然而日头上的冷还是其次的,入冬以后,王媛和雅芙先后诊出有孕,初宁心底漫出的酸涩就好像延绵不断的雪花冰封住了冬日的暖阳,但也不得不忍悲强喜地吩咐人安排前后。 云容知道初宁心里苦,更是常常来陪伴安慰她,初宁于云容面前,也不再隐藏心中的苦楚,惆怅道:“人人都能怀孕,为什么只有我不能?难道是天意让我不能生儿育女?” “呸!呸!”云容忙捂住初宁的嘴:“天意怎么会如此?你诚心而致,大王又恩宠你,何愁眼前暂时没有孩子呢?上天一定会眷顾你的。何况你还有我,还有扶苏,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当然不止是云容,宫中人都不难猜出初宁的心境,也都好奇王后和大王如此恩爱,为何还未能有孕,只是这其中有暗自欢喜嘲笑的人,也有为之可惜可叹的人。 这一日暄阳和蔼,阳光温馨地照着皑皑白雪,宫墙上皓然一色,清晰地透着瑞雪兆丰年的好气象。朝时,初宁到华阳宫问安,华阳问道:“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用过朝食了吗?” 初宁笑道:“念着祖太后这里的赤豆蒸粢呢,当然是要到这里来吃的。” 华阳伸手邀她到自己身旁来:“刚巧,今日有,快坐下吧。”说着,吩咐元安铺桌设座。初宁陪着华阳用完朝食,又移步到侧殿一面下棋一面说些宫务。 华阳道:“靳七子一直不太得大王宠爱,能有个孩子也是她的安慰了。别的事都可,你安排得好,只是她二人的身子还是让孙得力带着人去照顾,夏无且让他专心给你料理身体。” 初宁落棋的手一抖,碰歪了棋盘上的棋局,她扶正棋子,道:“好。” 华阳眼神悲悯,口吻却森然道:“王后是后宫之最,无论高兴生气都要沉住气不露声色。遇着这样的事,你心里难免不甘,我也明白,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你还年轻日子还长,岂会没有机会?再不济像我,以后看哪个孩子好,便把他过继成你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初宁感慨道:“扶苏就很好。” 华阳颔首:“说到底,你手中的权势和母族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有了这些,何愁没有子嗣上赶着来孝顺你?” 初宁解颐一笑,却觉像是踩在了厚厚的雪地里越陷越深,无力逃离。 日子就这样一如往常平静地过着,不知不觉又翻了冬,到了秦王政十一年。三春轻寒之时,赵国发布昭告,赵王偃驾崩,太子迁继位,嬴政在章台殿听见汇报时喜不自禁道:“天助我也。” 初宁亦笑道:“赵迁以前做太子时,向来以品行不端闻名于赵国,如今真继位了,不知还会生出些什么可笑的事端?” 嬴政道:“赵国国事虽危如累卵,但赵将李牧一直是我心头大患,如今赵迁继位,借着他的昏聩,何愁除不了李牧这个拦路虎呢?” 赵王登基,各国派使臣前往贺庆,秦国为掩离间的本质,便让熊睿作为使臣带着一干人等出使赵国。彼时,熊睿不过十七岁,他一直想着能出门游玩,得了这个差事自然是喜出望外。 初宁因为从前成蛟出使的事,心中对此总是多了些担忧,但父亲认为这不过是个最简单的差事,也能让熊睿长些见识,她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吩咐紫莲也给熊睿准备些出行的东西。 熊睿临行前来承元殿向初宁告别,他兴致勃勃道:“我本想让聘柔一道去,路过洛阳,她还能...” 初宁向他头上戳了一指头:“真当是去玩呢?这是正事,虽不是出使去会谈,但你可是代表着秦国出去的,万事都要礼仪周全。” “我知道,我一定会比楚国使者体面的。”熊睿摸摸额头低声道:“父亲让我私下里和楚国使者安越君还有李园的手下维系好关系。父亲说得对,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一致的利益。”昌平君王储之争失败,心中有不甘和不服,但为长远之计,也得顺势而为。 初宁心中十分欣慰:“我的睿儿真是长大了。无论如何楚王和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李园也有心和我们合作,如今楚国是我们的后盾,我们便是楚国在秦国的助力。” 熊睿点点头。 初宁笑道:“我弟弟自然是万人不及的。”她看着弟弟稚嫩的脸庞,又忍不住叮嘱道:“只是旁人的是非曲直切莫去参与,明哲保身不说,别的那些事不值得你屈尊降贵,懂吗?” 熊睿道:“知道了!阿姊你去楚国的时候还没我现在年纪大呢!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初宁嫣然一笑:“我那真是去玩的,你这是正事,孰轻孰重能一样吗?” 熊睿笑道:“他们有要紧事干,我表面上也是负责玩,替他们打掩护,其实也差不多。” 初宁很是欣慰:“睿儿长大了!以后多得是为大王效力的事,一定要好好跟父亲和李斯学着。” 熊睿一行人如花朝的盎然春风不负众望,在赵国的离间计策办得十分顺利,和楚国使者也成功暗中联络。此外熊睿还探听到了一些赵王的私事。朱明盛长之时,使团回到秦国,一回国熊睿就迫不及待地将他打听到事告诉初宁,原来赵王即位后,欲求娶齐国公主珺姀为王后,但齐王因问卦不合而未答允。 彼时敲窗的夏雨方歇,初宁一面插着花,一面漫不经心地嘲笑:“赵王那样的好名声,哪个公主愿意嫁给他?我想齐王那也不过是面子上的说辞罢了” 熊睿深吸一口气,敛色屏气:“我私下里询问齐国公子升,才知道齐王之所以要拒绝赵王,是因为他早已决定要将公主珺姀送与秦王以增齐秦之好。” 初宁惊得掐断了一朵火红的月季花:“好一个齐秦之好。”她捏着月季花,蹙眉道:“可齐国是最好面子讲派头的,那公主珺姀不是齐王极宠爱的嫡公主吗?他怎会愿意让心爱的女儿屈在他人之下?” 熊睿道:“公子升虽不愿多说,但他一见着我,就拐着弯向我打听阿姊和后宫的事,我敷衍过去。后来我把他灌醉了,他才说是她妹妹珺姀一心想要嫁给大王,齐王都拿她没办法,只得从了她。” 初宁疑惑道:“怪哉,她并未见过大王,何以固执于此?” 熊睿道:“阿姊大婚时,公子升曾来庆贺,公主珺姀亦跟随来往,对大王一见倾心。” 初宁愣了愣,又是个一眼误平生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顿了顿道:“可你来回赵国数月,为何齐国还未有消息来?” 二人正说着,紫莲在外道:“王后容禀。” “进来吧。” 原是赵高传来的消息,果然是错不了迟不了的,齐国欲送公主入秦,嬴政已经答允。 熊睿笑道:“想来公子升不会骗我。” 初宁观赏着眼前的花,道:“眼下秦国独大,列国当然都想攀上姻亲,就差燕国了,我们且等着吧,都少不了的。” “不管有多少女子,阿姊与大王相伴多年的情谊是旁人绝对比不上的。” 初宁微笑颔首,她看着深情缱绻的弟弟,忽然有些惶惑,有些羡慕起聘柔来。 今日嬴政来得格外早,熊睿走后,初宁迷迷糊糊的小憩一会儿后,起来重新插花,她把那盆清香艳丽的月季花刚摆上,嬴政的修长的身影就映入眼帘。 “梓童今日这般雅兴。” “今怎这么早就来了?我午睡才起,还未来得及梳洗。” 嬴政拉起初宁走到妆台前,“我来帮你。”说着拿起玉梳轻轻理起初宁脸颊便掉落的秀发。 初宁看着铜镜中认真而小心给自己绾发的嬴政问道:“政哥哥可还给谁绾过发?” 嬴政将一支玉簪轻轻绾发成髻,“只有你。” 初宁笑道:“往后也只许是我。” “这是自然。” 初宁看着嬴政温柔清澈的眼眸,心下安宁下来,挽着他道:“刚才睿儿来过了,这次出使赵国他玩得很是开心。” 嬴政也对熊睿出使赞赏有加:“睿儿此行斡旋于列国,事情办得也妥,确实今非昔比。” “那是政哥哥指导有方。”初宁靠在他怀里:“睿儿眼下虽然年纪轻,不够谨肃,城府和策略也还差些,不过他迎来送往善与人交,日后在外事方面许是可以的。政哥哥可要给睿儿奖励奖励才好啊,以此激励他更加奋进。” “这倒是,睿儿在赵国与几国公子并重臣都相交甚好且有度,让下面的人办事也顺利,确实该奖赏,以梓童之见,该给睿儿如何奖励为好?” “不如让睿儿入朝为谒者,也历练历练。” 嬴政微有迟疑:“睿儿年纪尚小,此时入朝为官稍早了些,且他的学业还得继续。” “这又不耽搁。”初宁睨着他,道:“而且这次睿儿不仅做好了分内之事,他还帮我探听到又一个痴心女子。” “谁啊?” 初宁翘起粉唇,轻哼一声:“政哥哥还明知故问!不是那齐国公主还能是谁?” “是有这事,我来就是要与你商量。”嬴政喜欢看初宁这般拈酸吃醋,笑道:“不过何来痴心一说?我大秦自对齐国采取远交近攻方针以来,齐国便事事谨秦,此次和亲也是情理之中。” 初宁别过头去:“别人可是非你不嫁呢!还不够痴心吗?要说论这份痴心,宫中也只有王媛可比了。” 嬴政抱着她:“那你呢?难道当初不是非我不嫁吗?” “我是被你骗来的。” 嬴政暗自好笑,抱紧她问道:“怎么,现在后悔了?” 初宁笑着回头:“我不后悔,永远都不会后悔,能一直这样陪着政哥哥就是我一生所求。我的政哥哥可是仪表非凡又雄才大略的九五之尊,自然得天下女子爱慕,但是政哥哥说过那些和亲不过权衡,且你答允过我,心中只有我一人,我相信你。” 四目相视,彼此心中泛起暖意绵绵,嬴政温声坚定道:“我答允过你事情一定永不负你。” 温存之后,初宁躺在嬴政怀里道:“其实睿儿和我说齐国公主这事的时候,我有些担心。齐国近来一直与我大秦交好,且齐东陼巨海,物资丰饶,这齐国公主自然不同于其他女子,若是她又温婉可人善解人意,我怕政哥哥以后会喜欢她,会高看她。可是睿儿说,我和你相识于微时年少情深,相伴相知多年的情意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我也就宽心了些。” 嬴政爱惜地抚摸着初宁的脸颊,温声道:“这样说,睿儿这些倒比你看得清楚,你就是心太细,想得太多了。我们一路走来这些年,你就当知道无论是谁也比不了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且我心中始终只有你一人,过去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初宁慨然一笑,道:“后宫诸事我不得不多想,不过政哥哥既这样说了,我也就放心了,但齐国公主也是要好好安置的,不若封为夫人,以示厚待亲近之心。” 嬴政很是欣慰:“如此甚好,梓童敏慧端良,后宫有你管理,我也能安心了。” 初宁翻身伏上来:“那睿儿呢?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让你起来了。” 嬴政稍一用力便将初宁重新压回身下,坏笑道:“看看到底是谁让谁起不来。” 初宁惊道:“你欺负人!” 嬴政无奈笑道:“不敢欺负你,自然全都依你。” 第85章 公主 晨曦中的夏日,还有淡淡凉风,带着缕缕清新花香,让人静谧而心动。紫莲却愁眉不展,她一边给初宁穿戴一边问道:“黄美人也是诞下公子才封为美人的,可齐国公主还没来呢,王后怎么就要大王封她为夫人呢?若她是个得意的主,还不会想着翻了天?” 初宁笑道:“睿儿说那公主本就是及其娇奢,比我当年好不到哪去。所以大王越看重齐国,我越要给她高位,让她沾沾自喜。位高人愈妒,她轻易就坐得稳夫人的位子吗?再则,她要是守分安常,给她高位算是我的人情,大家和睦相处也无妨。若不是,那就她哪来的回哪去。” 紫莲道:“但愿齐国公主是个省事好性的,王后也就不用思虑这么多了。” 初宁坐到妆台前:“可惜不管她是不是个省事好性的,只要她是齐国公主,就不得不让我多思虑。” 紫莲顺着初宁的眼神看过去,是妆台上的半盒唇脂,她想了想道:“这时节,主母亲自打理的牡丹应是开了。” 初宁拿起唇脂,徐徐道:“牡丹色泽艳丽,用做唇脂,玉笑珠香再合适不过了。” 等待的日子一如往常,合宫里还是得过且过的热闹和气,只是大家没想到韩美人不仅笛艺精湛,厨艺也是极好的。一开始魏长使还不服气,于是王媛和荏儿让她们两比试了一场,请初宁和后宫其他人来评选,一较高下之后,魏长使被韩美人的炙鱼征服,从此被韩美人的厨艺收了心,一张巧嘴在韩美人面前不再放肆了,反而把韩美人的厨艺传得天花乱坠,引得姮若也常常来学习。韩美人和姮若交流厨艺心得,一同研究新饮食,让众人都饱享口福。 赶在夏末时候,齐国公主珺姀入了秦宫,承元殿中,齐国公主珺姀循规蹈矩地向初宁肃拜行礼。公主珺姀年芳十七,美目流盼灵气逼人,尤其是笑起来,嘴边一对梨涡可爱至极。 初宁笑意沉沉,心里稍有凉意,好一个绝色丽人,她依旧闲笑道:“秦齐交好,大王亲善齐国望累世通好,所以格外看重妹妹,已议封公主为夫人,居兴阳殿。” 公主珺姀起身行礼道:“谢大王,王后。” 白萼向珺姀一一介绍后宫妃嫔,众人亦是盛情行礼问好。荏儿眼光一扫殿中各人,韩美人和黄良人满面春风,魏长使似笑非笑,王媛和雅芙自顾自的身子,皆不是之前私下里对齐夫人位份忿忿不平的样子。 珺姀看着王媛和雅芙待产的肚子,笑道:“良人和七子真有福分,可得好好保养着。” 荏儿道:“王后照顾得当,二位姐姐自然保养得好。” 初宁笑道:“在座皆是有福之人,身为妃嫔为大王诞育子嗣是本分,替大王执掌后宫照 顾大家是我的分内之事。我也盼着这宫中多些孩子才更热闹些。” 众人答应过,紫莲送上盛着金缠丝双扣镯的礼盒。 初宁道:“初入宫都有施恩赏赐,我也特意为妹妹挑选了礼物,不知可合妹妹心意。” “多谢王后恩赏,王后亲自挑选的心意自然是极好的。”珺姀恭敬谢过,身边的丫头接过紫莲递给的礼盒。 初宁道:“齐国物兴富饶,妹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喜欢便好。只是齐国离得远,你万里而来,难免有不习惯之处,若有对不上习气的,尽管来告诉姐姐。” 珺姀道:“多谢王后关心,早就听闻王后贤良淑德,果然能和姐姐作伴是臣臣妾的福气呢。” 初宁扬一扬下巴,笑道:“好了,唠叨了半日,大家也乏了吧,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上林苑凉亭里,荏儿挥着户扇对魏长使道:“长使平日里口齿伶俐,怎么今日一言不发?” “她是夫人,在她面前哪有我说话的份。”魏长使转着眼珠道:“只是同是公主,可这齐国和韩国终究还是不一样。” 王媛轻轻摸着肚子道:“你一刻也不肯消停,要是美人听见了,看她还给不给你做好吃的。” “我不说别人也会说的。”魏长使道:“这本就不公平,我也是为美人不公。就是不知王后怎么也不劝一劝大王?” 荏儿眨巴眼睛道:“王后虽统御后宫,可大王的意思也不是王后能轻易左右的。” 魏长使道:“早就听闻齐夫人也是个凌厉的,今日见着却也还好,只是不知以后如何,但愿我们的日子能一直这么平静。” 雅芙道:“有王后在,日子自然同以前一样...”她还想再说,但下腹忽然一阵猛烈的巨痛,她叫道:“我的肚子好痛!” 凉亭里的人立刻慌乱起来,王媛赶紧让秋影去请医师,一行人又忙着送雅芙回宫。初宁得知雅芙似要早产的消息也和云容赶紧前往,好在经历过云容生产,也算有了经验,且现下有了白萼安排,一切都早早准备妥当了。 初宁和众人坐在殿内,她看着焦虑的王媛道:“你身子也重,魏长使,你送王良人早些回去休息。” 二人走后,齐夫人和韩美人也到了,她行礼道:“刚回宫还没来得及安顿,便听闻靳七子要生产了,臣妾从家乡带来了人参,人参主补五脏,能安神定魂,靳七子日后服用,对身子也好。” 初宁道:“你有心了,只是你年纪小,我倒担心这样的场面会不会吓着你。” “无碍。”齐夫人笑道:“以前在宫中也是见过的。” 韩美人问道:“方才听妹妹的话,莫非妹妹懂医理?” 齐夫人道:“哪来,不过临走时母后交代的。臣臣妾只爱好花草,闲来时玩六博、蹋鞠罢。” 正说着,内殿接生嬷嬷抱着孩子出来回话,“禀王后,靳七子生了位公主。” “好。”初宁问道:“靳七子怎么样?” 嬷嬷回话:“长使身体无恙,只是累着了。”言罢抱着孩子去清理。 大家一起去看雅芙,见她面容苍白满头大汉,初宁安慰道:“你这头胎也算是顺利,没遭多久的罪。” 雅芙道:“我本是害怕极了,就听着嬷嬷叫我用力用力,真是好在很快就出来了,太疼了!” 荏儿听了有些害怕,挽住韩美人道:“是有多疼啊?看你这样,我真害怕生孩子。” 嬷嬷把清理好的公主抱进来,公主安静的躺在襁褓里,粉嫩的脸蛋上一双黑亮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初宁接过送到雅芙身边,道:”公主白净娇嫩真是可爱。” 雅芙看着孩子欣慰道:“你问我有多疼啊,现在看见她还真是不疼了。” 韩美人拍了拍荏儿的手:“你瞧,做了母亲就不一样了,荏儿也该生个孩子收收小孩脾性。” 荏儿道:“公主是可爱,可我现在还是不敢。” 谈笑后,初宁让雅芙好好休息,嘱咐过景怡殿的人照顾好长使和公主,一行人又去看过了王媛才各自休息。魏长使听闻雅芙诞下公主,心里欢喜急切又赶去景怡殿,路上遇见齐夫人,身后仆人还抬着给箱子,便行礼问道:“夫人这是要去哪?还带着个箱子” 齐夫人道:“这是我从齐国带来的纹锦绢帛,刚才忘了,现在送过去给小公主做衣服正合适。” “巧了,我也是去景怡殿。”魏长使道:“还是夫人细心,我这空手倒不好去了。” 齐夫人含笑:“无妨。下次补着就是。” 嬴政是下朝之后到的景怡殿,他抱着公主笑道:“女孩就是不一样,小巧玲珑,不像扶苏虎头虎脑的。”正巧魏长使和齐夫人也到了,嬴政正温柔地注视着公主,并未注意来人,只是随口道:“免礼。” 齐夫人珺姀道:“公主长得真像大王。” 嬴政听闻陌生的声音,侧首看见一个陌生灵秀的少女,稍一思索道:“你是齐国公主珺姀?” 齐夫人飞霞扑面,娇俏行礼:“是,珺姀见过大王。” 魏长使笑道:“齐夫人今日入宫,大王这是双喜临门。” “是辛苦了雅芙。”嬴政转头对雅芙温柔道:“你好好休养。” 雅芙道:“公主还没取名字呢。”, 嬴政沉思片刻,和润笑道:“柔桡嫚嫚,嫚字便很好,望公主以后温柔善良,既是寡人的第一个公主,便叫元嫚。” 雅芙笑道:“多谢大王。” 嬴政又在关心嘱咐几句后便离开了。魏长使看着齐夫人脸上还烦着红晕,便打趣道:“秦王英俊名不虚传吧!夫人今日见着连来做什么的都忘了。” 齐夫人回过神来:“的确是见之不忘。多亏魏长使提醒,早先走得急,方才回去看见了便想到这些绢帛柔和细腻,给小公主做衣服正好。” “齐夫人有心了,我替公主道谢。” 齐夫人笑道:“长使客气,我便不多打扰了,你好好休息。” 魏长使也跟着齐夫人离开,两人分别后魏长使便到了承元殿,对王后细说了刚才的事情,她嘟着嘴道:“大王给小公主取名元嫚,柔桡嫚嫚,分明是见齐夫人妩媚纤弱,才想到了嫚字。” 初宁听完,心中微酸,只笑道:“这齐夫人小小年纪,倒是挺会人情世故。” “可不是,但想想她也比我们刚进宫时也小不了多少。不过人家公主,人情见识的我自是比不上。”魏长使忽而摸了摸肚子:“忙了这一天,倒是有些饿了。” 初宁拉住魏长使的手:“我也是,赶巧你在这,给我做道炙羊肉吧。” 魏长使含笑应下:“喏。” 嬴政下朝之后也没来,让赵高传话说去了兴阳殿,魏长使闻言不得感叹:“果然是不同的。” 初宁道:“还好有你做的美味。” 是夜,初宁端着酒盏椅在窗边,窗外一轮孤月高悬,明亮清闲不似人心。 “王后怎么在饮酒?”紫莲顾不了规矩,说着赶忙从初宁手中夺下酒盏,“服药不可饮酒,夏医师反复叮嘱过了。依着夏医师的话,那道炙羊肉也是不该吃的!” 初宁笑道:“好紫莲,今天我心情不好,你就让让我。这酒我也只是闻闻,没有喝的。” “下次不管什么理由,再不可贪嘴了!王后得好好服药,才能调养好身体……”紫莲还是忍住了后话,她知道今日的两件事,初宁心里难免郁结,于是宽慰道:“宫里孩子渐渐多了,王后多沾孩子气,也会有帮助的,当然要紧的还是放宽心。” 初宁挽住紫莲:“好好好,都依你。想来无事,睡了吧。” 第86章 毒心 夜里,嬴政与齐夫人对坐笼纱淡月下,齐夫人低首娇俏道:“大王依如我心中旧时模样。” “你见过寡人?” 齐夫人恣意抬眸,眉语目笑:“当年大王大婚时,父王派王兄来秦祝贺,我伴做王兄的寺人跟着他来观礼,那日一见大王,我便一直记在心上了。” 嬴政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你竟这样大胆?!” “大王觉得我这样胆大妄为了吗?” 嬴政想起多年前兰池宫的雪夜,初宁伴做寺人给自己送来红梅,便觉眼前美人轻颦浅笑无处不动人,伸手轻拂她的脸,柔声道:“这样很好。” 如初宁所料,齐夫人自入宫后便宠冠后宫,因为她的身份,也因为她甜美伶俐样的貌性格。齐夫人面子上是懂规矩知礼仪的公主,虽然骄纵些,但也没闹出什么乱子,其实也是个小孩子脾气,贪玩爱热闹,当真是和初宁以前一模一样。 两人便时常在一起打发时间,初宁也找回不少从前的乐趣,整日和珺姀一起带着众人投壶下棋好不自在。 一月后,王良人也诞下公主,赐名阴嫚。宫中多了两个孩子,比以前更加热闹,日子也越加充实温馨。 光阴宛转,转眼便到了秦王政十二年。 吕不韦自到洛阳,开头的时日还算安静,后来便又卷起风云,六国使者频繁出入吕府,邀请吕不韦出仕,齐王更是直接邀请吕不韦前往齐国为相。 嬴政得知消息,怒不可揭,连带着也冷落了齐夫人。 珺姀向初宁哭诉:“不知父王怎会如此糊涂,明知大王讨厌那吕不韦,还请他入齐为相,全然不为我考虑考虑!我已经给父王些信让他务必撤回王令。” “你放心,吕不韦不会去齐国。大王知道你的这份心意,此事之后必不再迁怒于你。” 初宁看向窗外,机会终于来了,不亏自己等了这些年,就算吕不韦想要明哲保身,曾经树大招风,现在就算自断枝干,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别人也会忌惮他从前的风光。 珺姀又连连抱怨:“其实这事我也不爽,纵然是我父王,但齐国朝政上的事岂是我能左右的,明明就不关我的事,大王却对我生气!” 初宁忍不住笑道:“这话你怎么不对大王说,你就该也骂回去的,叫他拿你乱出气。” 珺姀是有些灰心的,原本她到了自己深爱的人身边,也得到他的喜欢,是很开心的,但这次的事情让她忽然觉得自己得到的喜欢,好像是对方对于一件玩物的喜欢。她心理有太多伤感却也不敢告诉旁人,只得叹道:“我也想如此,但我与他终究不是寻常人家,怎能说出这样没规矩的话?” 初宁闻言心中也颇为动容,她是喜欢珺姀的活泼率直,因为那就像从前的自己,而今她说话做事也要顾大局拿分寸,不知不觉像变了个人。她不想珺姀被这些事情影响而丢失自己,因为她自己早已深陷其中。便劝解道:“有些事不能深究,否则只会伤了自己,能过得去就罢了,别想东想西的,自己高兴最要紧。花房又培育出了不少花朵,你去挑些回宫,赏花解忧。” 花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色彩斑斓的花朵争奇斗艳,齐夫人走过花海,心中却生出异样的感觉,自己和这些供人欣赏的花朵又有什么分别?伤感之际见内侍运回一些凋败的兰花,更是怜惜不已,便上前问道:“怎么这些花都败得这么厉害?” 内侍回答:“回夫人,这些花是甘泉宫换回来的。” “甘泉宫?” 侍女沐儿道:“是赵太后居住的地方。” 当年的事,齐夫人也有所耳闻,知道赵太后自那事之后就疯疯癫癫,淡出外人视线。自己入秦宫来,也只到华阳宫问安,差点忘记这一位。 齐夫人看着凋谢的兰花,心中起了怀疑,莫不是宫里人拜高踩低,看着赵太后失了大王的信任,便随意对待,连带着宫里的花也不好好照顾。仔细打量一番后,更是疑惑,花盆里泥土湿润粘腻,兰花喜湿,这花不该是被淹死的,难道这土有问题? “这花为什么会死,泥土不好吗?可我看花房里其他花都开得不错,可见你们的手艺不低。” 内侍吓得忙不迭跪下:“小人们是用心侍奉花草,可是送到各宫以后,就是由各宫宫人照料,有些不懂花草习性,难免会出些问题。” “甘泉宫的兰花多久换一回?” “这......”内侍低头迟迟没有回答。 沐儿立即追问:“夫人问你话呢?” “夫人恕罪。”内侍道:“甘泉宫的兰花基本一月就败落了,每个月都需要换。” 齐夫人向沐儿使了个眼神,沐儿立即招呼随从内侍搬走这盆兰花。 内侍有些惶恐道:“夫人,这花已败,您若喜欢,里面有尚好的兰花可供挑选。” “不必。”齐夫人道:“我自信能让它起死回生。” 是夜,嬴政来了承元殿,初宁才喝过药,从嘴里直苦到心里,躺在床上闷闷不乐。 嬴政坐在床边,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惹王后不高兴了?” “药太苦了。”初宁道:“可我心里更苦,宫里孩子多起来,我是既高兴又心酸,我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就是不能?” “是药三分苦,为了我们的孩子忍耐一些。”嬴政说着见初宁红红的眼眶里又垂下泪来,瞬间心疼不已,将她揽入怀中:“大不了就像祖太后,以后你喜欢哪个孩子,生下来就抱给你,就叫那个孩子认你做身生母亲。” “可这样对孩子母亲可不公平。” “我只要你高兴就好。” 初宁靠在嬴政胸膛,“除了这件事,其他我都高兴,白日里同她们说说笑笑逗弄孩子,挺好的。雅芙这次怀孕可比上次辛苦,没胃口吃不下东西,还老是想吐,人消瘦不少。有时我瞧着他这样辛苦,又庆幸自己没有受这苦,人生还真是难周全啊。” 嬴政亦轻叹一声:“宁儿,我也不愿你受这样的苦,可是我更想要我们两个的孩子,我还要给他打下这天下呢。” 不久,洛阳又传来消息,吕不韦还常结社聚没有收敛,甚至多次秘密会见齐国使者。 “真是无耻!”嬴政气得一把扔掉竹简,正好落在刚步入进来的初宁脚步,“这是怎么了?谁惹大王不高兴了?” 赵高捡起竹简送到初宁面前,而后悄然退下。 初宁看过竹简,走到嬴政身边坐下,阴阳怪气道:“大王不是不想留他在秦国吗?不过碍于情面不好驱逐,眼下有人请他去,不是正好了却一桩心事吗?” “你也来胡说八道!他再怎么样也是有能力的,怎么能便宜其他人?” 初宁道:“珺姀说齐王是受了什么蛊惑,否则不会突然想起要邀请他去。怕就怕是有的人自己耐不住了,私自结社聚会,嬴政当然能以“聚众谋反”。” 嬴政挑眉道:“不是齐王就是他!”他回忆起从前,吕不韦竭诚尽节地说会鞠躬尽瘁地辅助他安帮定国!如今他是想叛变吗?他闹出过那样无耻下流的事,欺我伤我!怎么还敢背叛于我? 嬴政本就对吕不韦心怀警惕,现在越想越是心寒发怒,便提笔书信:“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於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嬴政仍是愤愤不平,让赵高亲自去洛阳传令。 赵高接下书信,对上初宁的眼神,便心领神会。 洛阳吕府。 吕不韦跪地俯身接令,他没有妄想咸阳能传来什么好消息,但也没想到嬴政将他流放蜀地。确有六国使者络绎不绝来访,但他只为广结好友,并没有要出仕的念头,没想到这样也让嬴政怀疑发怒。 吕不韦接过书信,赵高又拿出一个木匣,他打开匣子,里面的东西让吕不韦心惊不已。 木匣里放着一只镶珠玉簪和一个精致小巧的蒜头瓶。 吕不韦的心狂跳起来,镶珠玉簪似曾相识,好像在赵姬头饰上出现过!而那个小瓶所放之物,分明就是要他的命! 赵高低声道:“蜀地艰难,不说当地生存不易,就是这一路上也是困难艰险,大人府上这么多人,能否安全到达也是难说。小人也知士可杀不可辱,已经到如此境地,大人何不做出选择,为家人换取一线生机。” 一切如惊雷劈在吕不韦心上,嬴政是要自己死,但又没有合理的名目,所以才逼自己自我了断,给彼此都留下一点颜面。 他从商贾做到大秦相邦,劳苦功高名扬天下。 可嬴政还是没能原谅自己,现在更是否定自己过去的一切付出,自己还有什么尊严脸面存活于世上? 赵高递上一个木匣,语音坚定不容犹豫,“大人,请选一样吧。” 发簪和蒜头瓶都是死,不过蒜头瓶里面的毒药只用死自己一人。 吕不韦拿出蒜头瓶,向门外家仆道:“去奉上一壶好酒,大监一路辛苦,我要敬大监一杯。” 送走赵高后,吕不韦将蒜头瓶里的毒药倒入酒壶中,再为自己满上一杯。他面向咸阳,举起酒杯,含泪诉说:“大王,这是臣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赵高还在路上,便接到吕不韦服毒自尽的消息,他震惊不已,心里却想着还算吕不韦识趣,自己也好交差。 “他死了?”嬴政大惊失色。他愤怒至极时是想着为什么他不去死?非要做出这些事惹来气恼自己? 可现在他却真的自尽了。吕不韦,那个给自己信心,教自己成长的人,却又伤自己最深的人,竟然就这样真正的离他而去。 嬴政站在章台殿前,遥望辽阔天际,心意沉重:吕不韦,不负你愿,秦国已经是寡人的!天下也必将是寡人的! 第87章 罔极 兴阳殿。 齐夫人把败落的兰花挖出来,发现根茎已烂,盆中的泥土也有股怪怪的苦味,更觉这泥土有古怪,便命陪嫁侍女沐儿取一点泥土,出宫到民间药房寻求答案。 沐儿回来复命:“我问了几家药房,得到的回答都差不多,这泥土是被药汤浸泡,不过药汤也只是些寻常滋补药品。” “寻常滋补药品?!”齐夫人小声惊道:“那赵太后的药根本就没有问题!” 沐儿道:“或许就是她不愿意喝药,宫人们也懒得哄着她喝药,就随手把药倒在花盆里了。” 齐夫人却摇摇头道:“都说赵太后疯了,她要是不愿意喝药,宫人们肯定会禀告上去,想着能干脆免了这熬药的差事。” 沐儿想了想说:“也是。” 齐夫人看着摇曳的烛火说道:“想来赵太后应该是都喝了药,所以宫人们便每日继续熬药.....” 沐儿顺着她的思路想想去下,忽然也惊道:“难道赵太后当着宫人喝了药,背地里又把药全都吐在了花盆了里!” 齐夫人颔首道:“我怀疑赵太后根本就没有疯,而且她还担心有人乘机用药毒害自己,所以才假装喝药,实则却偷偷把药都吐掉了。” 沐儿听后感觉毛骨悚然,“那我们怎么办?哎!公主就不该去好奇这些事情!” “知道也无妨,也让我们警醒,这咸阳宫里并不简单。” “那公主要不要去告诉大王这件事?解救赵太后。” 齐夫人抬手制止,“现在肯定不行,当年因为那件事,大王恨透了赵太后,这事天下皆知,说不定他们就是想要这样的结果,真相到底如何,他们知道却不在乎。这件事左右与我不相干,不管她便是。” 沐儿又放低了些声音:“可如果是王后骗大王赵太后疯了,还把她关起来,那便是大罪,说不定能扳倒她。”她见齐夫人不说话,又问道:“还是,公主现在已经不想要秦国王后之位了?” 齐夫人珺姀在嬴政大婚时,对他一见倾心,特别是他看向初宁时深情的眼神,她从未见过一个男子对女主有如此深情的眼神,心中羡慕不已。 从小备受宠爱的她更是想要把这个深情的男子占为己有,和心上人肩并肩站在一起。 刚入秦国的她也信心满满,认为自己一定可以得到嬴政的爱。但现在她觉得嬴政或许和自己一直以来想象的深情根本不同。从这次的事情上就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爱更是随意轻巧,跟朝政上的事相比,自己便不值一提。 这样的人是极难走进他心里,在他心里,永远是军国大事更要紧。而王后只是幸好有和他一起长大的情分才得以走进他心里,自己这个后来者又何德何能?不过是他和齐国修好,政治联姻的工具罢了! 齐夫人摇摇头,轻笑道:“自我们入秦以来,大王待王后如何?王后又待我们如何?大王又待我如何?我心已淡,还是算了罢。” 沐儿自是对公主的话言听计从,见她伤怀也是心疼不已,便劝道:“王后那日说得有理,有些事不能深究,否则只会伤了自己,公主只管自己高兴最要紧。” 齐夫人点点头,“对,我们自己过好眼前就好。” 次日,齐夫人和魏长使一同到承元殿陪王后说话,走到前廊便见侍女聘柔哭着一路跑进后院,又见王后胞弟熊睿怒气冲冲地往外走。齐夫人没有在意,魏长使却忙拉着她小声八卦道:“这是吵架了?” 齐夫人看着熊睿远去的身影,惊讶道:“你是说熊睿和那个宫女?他们两个难道关系不一般吗?” 魏长使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那位可不是普通的宫女,是吕不韦的女儿娉柔。” “吕不韦全家不是早已迁往洛阳?” “娉柔和熊睿自幼一起长大,情谊匪浅,所以才能留在咸阳留在宫中。”魏长使挑眉一笑,又开始打趣感叹:“王后弟弟身份何等尊贵,且年纪轻轻就入朝为官,若吕不韦还是从前那般位高权重,聘柔倒可相配,现在......”她摇摇头道:“她只是一个宫女,吕不韦又自裁谢罪,大王高抬贵手才让她的家人不必迁往蜀地。不知道她还哪里来的底气和大王的小舅子吵架!她现在之所以还能留在这里,全是靠着别人的情谊,一点也不知道收敛。” 两人说着步入殿内,行完礼,魏长使便向初宁说起她们刚才看见的事情。 齐夫人尤为羡慕这样青梅竹马的情分,也不愿这样单纯的感情因世俗之事而变淡,便道:“或许她们之间,不止我们看见的这么简单,王后可去劝一劝。” 初宁颔首,“这是自然。娉柔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直是温柔可爱,不像我......”她低头浅笑,笑意里却多了几分苦涩,娉柔不像自己争强好胜,凡事都要与成蛟争个高低,她和弟弟熊睿的感情一直很好,只是这些年发生了这些事拉远他们的距离,让他们的相守更不容易。她道:“若是睿儿欺负她,我定不轻饶!” 魏长使笑道:“王后严重了,想来公子睿人品端正,也不会欺负娉柔姑娘。这两个人的情感之事,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还是只有她们自己慢慢磨合。” 二人告辞后,初宁来到娉柔房间,知道她最近肯定伤心,所以白萼也给她放假让她好好休息。 见初宁到来,娉柔赶忙擦掉脸上的泪水,行礼道:“王后恕罪,奴婢失礼了。” 初宁心中也有歉意,扶起她到床边坐下,关心道:“吕不韦过世,你伤心也是情理之中,我这些时日也疏忽了你,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影响到了你和睿儿的感情?” 娉柔闻言眼泪又夺眶而出,“与这无关。”她顿了顿,沉声哽咽道:“是他变了。” 初宁还在惊讶中,娉柔又起身跪下恳求道:“请王后放我出宫,让我回洛阳同家人团聚。” “娉柔你这是?”初宁以后她是和弟弟吵架后,一时冲动想要离开,赶紧劝道:“你可不要一时冲动啊!你现在就这样走了,你们两人之间的误会只会越来越深。” 娉柔摇摇头:“没有误会,阿媛姐姐的家人曾在宫外看见他和另一个女子走在一起。” 初宁惊得目瞪口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前不久,阿媛姐姐听说这件事,就来问我知道吗?将来到底怎么打算的。”娉柔苦笑道:“熊睿也不敢告诉你吧。” 其实,我早看出他的心思已经不在我这里了。对我也没有耐心和关心,他还亲口对我说,如今他又要上学又要上值,没有这么多时间来陪我。结果却在我最难的时候,和别的女子走一起!我怎么能原谅?” 初宁下意识替弟弟解释道:“或许他只是听从家里的安排......” “我知道我的身份不同往日,不能做他的正妻,但以前我们也说好了,不管他将来娶谁,我都是他心里的唯一,永远坦诚,不相互欺骗。他要是变心了随时告诉我,我走便是,谁也不是非要和谁在一起!”娉柔怅然道:“可是他变了,如果他坦诚告诉我一切,我还当他是朋友,但他非不承认,说我无理取闹,还说我这样就忍不了,将来他还怎么娶妻?” 闻言,初宁也是,她恨声道:“这个死小子!怎么这么说话!你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里,还不是全为了他!怎么能这么没良心!?” 娉柔凄声道:“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咸阳已经没有我牵挂之人。父亲已死,母亲一人孤单,以后我只想回去陪着母亲。” 初宁恨弟弟负心,也为娉柔不值,但仍觉得他们两人如此结局实在可惜,便道:“或者你就先去洛阳和家人团聚一些日子,也好叫熊睿认真想一想,无论什么时候你想回来再回来便是。” “我留在这里,只会耽搁他议亲,还不如就此别去,各自安好。”娉柔痛心道:“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初宁知道娉柔是下定决心要走,唯一能挽留她的只有熊睿,便道:“此去路远,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我叫人护送你到洛阳,如此我才能安心让你离开。” 娉柔起身行礼:“多谢阿姊成全。” 十八岁的娉柔已经长成大姑娘,不再是小时候乖巧跟在熊睿身后的小女孩。现在的她说一不二,爱人既变心,那我自远离。 初宁离开娉柔房间,便让进宝赶紧叫熊睿进宫来。以前他为了娉柔不惜放弃自己的身份,现在居然说变心就变心了!?没有亲口听弟弟说出真相,初宁始终不敢相信。 熊睿一进门,初宁便厉声问道:“你是不是背着娉柔在外面有人了?” “阿姊,你胡说什么呢?是不是她给你告状?”熊睿问完又生气起来,便道:“阿姊,你不要这样乱说嘉儿,她不是什么外面的人,我正打算告诉你们,让父亲去帮我提亲或者求大王给我们赐婚!” 还真有个女子!而且还不是家里的安排,初宁也替娉柔寒心,便问道:“嘉儿?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是谁?” 熊睿嬉皮笑脸凑上来道:“是王翦将军的小女儿。怎么样?阿姊你帮我向姐夫求赐婚呗!” “你自己去求他,他一向是夸赞你和聘柔的总角之情,如今你有始无终,看他不抽你!” 熊睿皱眉,不服气地脱口而出:“得了吧!他自己都纳了这么多女人,还......”话说到一半就被初宁凶狠的眼神给吓了回去,赶紧改口道:“我错了!阿姊,一国之君自不能专宠一人,姐夫也是不得已的。” 初宁看着熊睿,疑惑自己的弟弟怎么也变得玩世不恭油嘴滑舌起来,心中忽然就起了厌恶,这样的他根本配不上任何一个女子,可不能再多伤一个无辜女子的心,便问道:“你喜欢嘉儿什么?” 熊睿说起嘉儿又回到天真烂漫的模样,他笑道:“嘉儿什么都好,阿姊你忽然这么问我,我一时倒说不出来喜欢她什么。” 第88章 绸缪 彼时,夕阳西沉,一抹暗红弥散天边,让人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凄凉。 初宁看着熊睿满眼里都是新欢,为娉柔痛心道:“你以前也是这样说娉柔的,说她什么都好,说你不能没有她!” 熊睿不耐烦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阿姊又何必再提?” “我只是可惜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自己也好好想一想,真的舍得娉柔吗?”初宁道:“她才走在不久,如果你现在去追,还能追回她。” 熊睿却满不在乎道:“我已经和她说过,我和嘉儿成亲后也会好好待她,是她自己不肯,非要走!她都不可惜我们的情分,我可惜什么?” “她怎么不可惜?她一个人留在咸阳都是为了你,为了和你在一起!” “她是为了救她爹,才不单单是为了我!” 初宁忍不住一把拧住熊睿耳朵,愤怒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怎么能这样说?要是她听见了得多寒心多委屈啊!” 熊睿疼得咿呀乱叫,“阿姊你偏心!本来就是这样!如今我做什么她都不满意,她委屈?我还委屈呢!” 初宁松开手,问道:“她怎么不满意你?因为吕不韦?” “这倒不是。”熊睿揉着自己被揪红的耳朵道:“我承认是我冷落了她,但她自己也变了啊!什么不快都冲我发泄!” 初宁语重心长道:“娉柔在咸阳只有你了,她不和你说,又能向谁诉说?” “既如此,她走了也好,洛阳还有她的家人,她也不用再一个人。” 初宁听见这样绝情的话,又想伸手教训他,熊睿赶忙跳开说道:“我知道了,嘉儿温柔体贴,从不会像她那般整天和我闹脾气!所以我现在喜欢嘉儿。” 初宁闻言一怔,她忽然想起嬴政,他会不会也这样想自己?老是和他闹脾气,还背着他自作主张。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一首《氓》真是字字珠玑!初宁虽然伤感但仍愿只是自己多虑。 熊睿见初宁走神,便上去撒娇道:“阿姊,我现在是真心喜欢嘉儿,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对她的!” 初宁回过神来看着熊睿,面对弟弟的撒娇,她只得无奈道:“罢了,终究是你自己的事情,别人勉强不得,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不会后悔的!” “父母亲一定也同意这门亲事,你真想好了,就告诉父亲。” 熊睿答应着,喜笑颜开准备退下。 初宁却叫住他问道:“等等,你和嘉儿是怎么就忽然走到一起了?” 熊睿想了想,红着脸道:“小时候没注意,去年你生日,宴请咸阳贵女,我才发现嘉儿竟也出落得一表人才,只一眼就再难忘记。” 初宁摇摇头,在心中轻叹:娉柔,我真是欠你太多。 一年后。昌平君和王翦将军谈妥儿女的婚事,门当户对的婚姻又成为咸阳城的一桩美事。宫中之人面对初宁也赞叹这对新人男才女貌,没人再提起娉柔,仿佛她从未存过一般。 唯有齐夫人暗自伤感熊睿与娉柔这对青梅竹马的结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也防不住男子变心,难道天下男子果然都这般绝情? 婚礼之日。初宁和嬴政也出宫参加熊睿和王嘉儿的婚礼。新欢夫妇同牢合卺,用一分为二的匏瓜象征着夫妇从此合二为一,匏瓜味苦,盛在里面的酒也会变苦,意味着夫妇从此以后要同甘共苦。 初宁见此情景也想起自己和嬴政大婚时,那时的自己为了能嫁给他,甚至不惜将祖母的临终嘱咐抛之脑后。自己付出这么多才终于走到他身边,怎么能不好好珍惜眼前人。 观礼之后,两人阔别已久地如同寻常夫妻般手牵手漫步于咸阳街头,侍卫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打扰两人,又能随时保护他们的安全,四周还潜伏着暗卫,可保万无一失。 快到宵禁的时候,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初宁依然很开心,自从成婚后,她就没能再这样随心所欲地走在大街上,连双清院也没再去过,哪里现在已经了暗卫的秘密集聚地。 初宁兴高采烈地摇起嬴政的手臂,嬴政也不敢撒开她的手,只能宠溺地任由她牵着自己大摇大摆走在街上。 初宁开心地哼唱着《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唱完却又忽然伤感起来。 嬴政忙问道:“怎么了?刚才不还很开心吗?” “我又忽然想起了娉柔。”初宁抬头望向远方,感伤道:“不知道她现在在洛阳过得怎么样?终究是睿儿负心薄幸,对不住她。” 嬴政却道:“睿儿是负了娉柔不错,但这不代表他薄幸,他只是爱上另一个人而已。” 初宁气得猛甩开他的手:“这还不算薄幸?他和娉柔从小一起长大,十几年的感情,说没就没了,你说这不是薄幸?只是爱上了另一个人而已?” 嬴政不想被侍卫看见自己被王后甩开手,忙又牵住初宁手道:“他当然不薄幸,我见他很是喜欢王嘉儿。” 初宁冷哼道:“那娉柔算什么?” 嬴政笑道:“那是以前的事情嘛,过去他也很喜欢娉柔啊。” 没想到这些男人都是一样的说辞!十几年的感情在一个新的可心人面前,就轻易成了过去。初宁气得又想甩开他的手,双手却被他紧紧握住,怒道:“你是不是也想变心?” “你看你又扯到哪里去了?我们只是在评论这个事情,又不是说我就会同睿儿一样。” “但你都不觉得他这样的行为有问题!” “本来就没有问题啊!你不也一会喜欢和云容玩,一会又喜欢珺姀一起玩吗?” “哪能一样吗?”初宁赌气道:“要是我现在变心喜欢上另一个男子,看你......” 嬴政不待她话说完,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中,肃然道:“你敢!” 初宁还欲再挣扎,身旁的院子里却忽然传来尖叫声,紧接着开门冲出一个女人来,女人慌不择路,自己把自己绊倒在地,门里又叫喊着追出一个凶神恶煞男人。 嬴政赶紧将初宁护在怀中,身后的侍卫也瞬间包围上来,挡在大王王后身前。 男人见忽然门外出现这么气势汹汹的人,一下子愣住在原地,手中握着的擀面杖吓得掉在地上。摔倒在地的女子被掉在身边的擀面杖吓得抱头求饶:“别打我!求你别再打我了!” 看清楚情况后,初宁问道:“你在打她?” 嬴政侧头一个眼神,两个侍卫赶紧押住男人,男人虽然惊恐,但仍然说得理直气壮,出口即是酒气熏天:“她是我妻子!不听话就该打!” “这算什么话?!她先是一个人,再是你的妻子,你怎么能打她!”初宁走上前扶起女人,才见她不仅脸上都是伤痕,手腕上也有不少淤青,便问道:“这些都是他打的吗?” 女人藏起手腕,哽咽着道:“他爱喝酒,每每喝醉就爱撒泼乱打人,今日我手受伤了,纺织的活儿没有做完,他就打得厉害些,我受不了就跑出来......” “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能乱打人啊!”初宁看着男人鄙夷道:“你说他喝醉就爱打人,我看他没醉,不过是酒壮怂人胆才装疯打人,若真是喝醉了,这时怎么清醒得很,不敢动手了?还不是见这么多人,打不过,怕了!” 男人被戳穿心思,便道:“你们是什么人?干嘛多管闲事!” 初宁怒道:“我今天就管了!你不准再打你的妻子!” 男人冷笑道:“你管?你怎么管?我大秦还没有这条律法吧!这是我的家事,官府都管不着!关你们什么事啊!?” 嬴政走上前来,居高临下道:“明天大秦就会有这条律法,凡是虐妻、殴妻者皆按斗殴他人处置,判处耐刑。今日虽无律法,但也要你尝尝被人殴打的滋味!”他对侍卫道:“也用擀面杖打他,务必让他全身都要深刻体尝到。” 初宁看着嬴政挺身而出,这一刻仿佛回到小时候,每次自己闯祸,他都义无反顾地站在自己这一变,帮自己摆平一切。 侍卫领命,立即捡起擀面杖向男人打去。女人见状有些心疼和害怕,初宁拉住她,郑重道:“以后他再打你,你报官即可。” 女人不敢相信地问道:“真的吗?” 初宁点点头,道:“今天他体会下被打的滋味,以后也不敢再打你!”她说着回头自豪地看一眼嬴政。 嬴政微信点头回应。 初宁轻轻拍着女人的满是伤痕的手道:“明天起就会律法保护你了。” 女人十六岁嫁给男人,开始都是夫妇情好,谁知男人后来爱上喝酒,偏偏喝醉后又爱打人,女人想要和离,男人和娘家都不肯,她只得独自承受这些痛苦。原以为此生无望,没想到今日迎来希望。都说今日城中有贵人喜结良缘,是个好日子,自己竟然真的沾到好运。 她从未如此期待过明天,因为明天也许真的会有律法保护自己。 男人刚开始还在咒骂反抗,但他哪里反抗得了武功高强的侍卫,后面只能哀嚎求饶。 初宁和嬴政走开后,女人才回过神来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初宁回首向女人挥挥手。 女人感激涕零道:“谢谢你们!” 经过此事,初宁依然忘却两人之前的争吵,她挽住嬴政的手臂,高兴问道:“政哥哥果然当机立断,不亏是我的丈夫!” 嬴政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当然是全听我妻子的。” “说真的。”初宁问道:“你怎么突然想到要立这条律法呢?你不知道,我本是打算威胁那个男人的,不过肯定还是你这招最管用。” 嬴政道:“纺织。” 第89章 蹴鞠 初宁没有听明白,问道:“纺织?” 嬴政耐心解释道:“刚才那个女人说她在做纺织的活儿,农耕纺织是黎民的基本劳作。而我大秦男丁普遍被征调入军或服劳役,在这种情况下,广大下层女子往往是家里的中流砥柱,她们既要养蚕纺织为将士缝制军衣,还要下地耕作缴纳粮食赋税。国家由无数个小家组成,小家延绵子嗣,才能繁荣人口,如此,税赋和士兵才会越来越多。这些事,女子都有极其大的功劳她们为大秦做出这么大的贡献,当然要保护好她们。。” “原来如此。”初宁松开挽住嬴政的手,弯腰作揖道:“大王睿智!” 嬴政轻轻拍一拍她头说:“调皮!” 两人又牵手踏上回宫的路。 熊睿的婚事礼成后,初宁给娉柔去了信件,告诉她熊睿已经开始新生活,希望她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娉柔回信,她在洛阳陪着母亲很开心,过去的已然都过去,以后生活当顺其自然。 如此,初宁也算安心。 靳七子雅芙第二次生产诞下公子荣,公子荣满月之时,雅芙晋位分为八子。 满月礼时,几个孩子聚在一起,热闹不已,扶苏最大已经5岁,他高兴终于有个弟弟可以和自己玩耍,一直眼巴巴守着襁褓里的婴儿问母亲和靳七子,弟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和自己玩?把大人们逗得不行。 欢声笑语间,初宁见齐夫人还是闷闷的,便打趣问道:“你怎么了?看见雅芙儿女双全,也心生羡慕?” 齐夫人珺姀笑着摇摇头道:“孩子是可爱,但雅芙这次怀孕太受苦了,看得我都害怕生孩子。” 韩美人玹笑道:“也不是每次都会这样,夏医师说雅芙因为怀的是公子所以才额外辛苦些。” 初宁看着云容和扶苏颔首道:“黄美人怀扶苏的时候也受了不少苦。” 韩美人掩面一笑:“如此看来倒是生公主的好,可可爱爱的。” “怀孕都不容易。”初宁道:“不过你喜欢公主,就快些自己生一个。” 齐夫人还是提不起说笑的兴致,初宁问道:“那你可是有心事?” 齐夫人长叹一声道:“王后劝我不要深究,可我就是.....” 韩美人知道齐夫人心悦秦王,和自己不同。自己在新郑宫过得也艰辛,送到秦国也好,既替母国联姻,也能远离那些不喜欢自己的人。幸好到秦国后,后宫众人都好相处,秦王也少来后宫,自己见得少,正好自由自在。可是自己喜欢的自由自在,对于心悦秦王的齐夫人来说,就是难捱的漫长时光了。 初宁道:“这都过去多久了?大王也常常去看你,你怎么还是多愁善感的?难道你们还在闹别扭吗?” “没有。”齐夫人笑容苦涩,“大王待我还和从前一样,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他越这样,越让我感觉不真实。” 从前初宁也讨厌嬴政这一点,但现实叫她只能无奈接受,她肃然道:“大王是一国之君,难道你还想他向你道歉吗?我劝你趁早认清现实放弃幻想。” 韩美人见王后严肃起来,便也开口劝道:“王后所言甚是,顾影自怜即是伤己,也会把大王推远的。我们这样的人最要活得通透。” “我们这样的人?”齐夫人苦笑道:“不正是他的玩物宠物吗?他轻易就能为了这样的事情恼怒于我,生气的时候就拿你撒气,高兴了又来哄着你。” “你也太妄自菲薄了。怎可自比玩物宠物?”初宁道:“你不要忘了自己身份,不要忘了自己为何来这里?难道只是为了一点情情爱爱吗?” 齐夫人红了眼睛,无论如何,她也不过憧憬爱情的女子而已。而且从小娇生惯养,所随心所欲,这次情伤怕是她人生中遇见的第一个磨难。 初宁见状,也不愿再苛责,但也不好把话说明,便对韩美人道:“韩美人,你和她同为异国公主,更能感同身受,你带她出去散散心,劝一劝。” 韩美人领命带着齐夫人前往上林苑散步,她也心疼齐夫人,才来时是多么活泼靓丽的一个小女孩,转眼就因情爱变得自怨自艾,实在是可惜,开口问道:“妹妹是真的很喜欢大王?” 齐夫人心头一颤:“大王英姿卓越,难道姐姐你对大王就一点也不动心吗?” “大王确实长着一副好皮囊,但我不能动心。” “为什么。” 韩美人想起自己母亲和韩桓惠后的恩怨,母亲得宠于父王,惹得合宫嫉妒,但母亲心悦父王,也不想推开父王的爱,所以其实过得也很艰辛。她淡淡道:“虽然王后宽容有度,但这里始终是王宫啊,对君王动心会惹来无数麻烦。而且你我是公主,还身负着母国和秦国修好的责任,更要分清轻重。” 齐夫人嘟嘴:“说起这个,我心里就更苦了,我就怕大王对我也是逢场作戏!” 韩美人无奈道:“哎,王后叫我劝你,我反倒把你越说越恼。其实就算是逢场作戏又如何呢?你的心上人愿意对你做戏,你就应该好好享受,否则不全然浪费了和心上人相处的时光了吗?别纠结真真假假,假亦是真,真亦是假,全在你自己怎么想。” 一路上绿草如茵繁花似锦,齐夫人叹气道:“难道真要把自己当作供人欣赏的花朵吗?” 韩美人轻抚身旁一朵紫红色的杜鹃花道:“我觉得喜欢一个人,能为他付出一切,让他看见我盛开的模样,就很满足了。” 齐夫人一怔,困扰她的烟雾消散一半,她如梦初醒般笑笑。 是夜,嬴政到景仪殿看过小公子后,到承元殿歇息。初宁便说起齐夫人:“她爱慕你至深,故而总是患得患失。” 嬴政面露不悦之色:“她还想要怎么样呢?看在她的身份上,我已经给她够多了!” 初宁怕嬴政又以为是自己在吃醋,为了宽慰自己才这么说,又解释道:“我不是吃醋套你话,珺姀是小孩子脾气,从小又受尽溺爱娇宠,是格外骄纵些,难免需要你多花些心思。” 嬴政却严肃起来:“梓童,稳定后宫是你该做的事。桓齮在肥下被李牧所败,我前朝事情够多了,还要来一个个哄着她们吗?完全是浪费我的时间!。” 从前初宁也会暗喜嬴政这样的反应,这表明他对别的女人不是真心,但如今也觉得心凉。 珺姀没有别的心思,只是爱着这个男人,得到却全是这个男人的权衡利弊,未免太过冷漠。 嬴政见初宁愣住了,忙揽过她,宽慰道:“梓童也从小娇生惯养,是这宫里一霸,现在不也德容兼备母仪天下,可见是她自己不懂事。不必理会,我是给她好脸色太多了,再冷落一会叫她自己想明白。” 初宁道:“既是我该做的事,那我替你哄一哄她吧。听珺姀说,在临淄常有蹴鞠游戏,官民同乐很是有趣。我们也可举办一场蹴鞠比赛,让宫中侍卫和军中兵士来比试,这样他们既可练身,也能丰富军中生活。” 嬴政笑道:“这注意倒是不错,你看着办吧。不过,我看是你自己想玩吧。” “我倒是想呢,能下场吗?” 嬴政想也没想就道:“当然不行!” 初宁知道自己身份这样做于理不合,但嬴政回答得这样干净利落,她又不免有些失望,罢了,劝别人不要深究,自己又何况自寻烦恼呢。 嬴政既允,初宁便吩咐下去,让王翦将军和执掌王宫守卫的昌文君各自组建蹴鞠队伍参加比赛。因为奖励丰厚,军士们都乐意之至。 许久没有这样的活动,宫里人也期待起来。这一日,大家又聚在上林苑赏花,王媛给扶苏做了一个鞠皮,让内侍们陪着他玩。 初宁对齐夫人道:“大王知你喜欢蹴鞠,特意办这次蹴鞠赛,你可别再生他的气了。” 齐夫人笑道:“我知道这都是王后的意思。” 初宁惊讶地睁大眼睛,齐夫人道:“大王都告诉我了,是王后的一片心意,想让我开心。” “他还真是。”初宁道:“大王拉不下脸来,能和你说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齐夫人颔首道:“玹姐姐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现在我就想自己玩得开心就好,这样大王看着我也开心。”说完,她便也跑过去和扶苏一起蹴鞠,内侍们都让着公子,扶苏玩起来也不尽兴,现在齐夫人可不让着他,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 初宁见状也玩心大起,上前帮着扶苏一起抢鞠,齐夫人便叫芈七子荏儿来帮自己,内侍们又帮着自己的主人,队伍慢慢壮大起来,上林苑里一片欢声笑语。 云容坐在一边看大家蹴鞠,回想起多年前那个春天,那个和孩子们蹴鞠的游侠。不由得心念微动,时光荏苒,不知你现在如何?愿你能一直纯真开心。 三月后,咸阳宫外广场蹴鞠比赛开赛,双方各有三支队伍参加,三局两胜决出胜方。广场四周搭起高台,一侧供宫中女眷和宗室贵族们观赛,一侧供大臣们观赛,其余则供城中百姓观赛,盛况可比多年前楚国赛龙舟,只差没有公开的赌球活动。 比赛最后以军中兵士告终。昌文君拱手对王翦道:“还是将军练兵有方。” 王翦道:“昌文君不必自谦,宫中侍卫身手矫健,兵士们也是侥幸获胜而已。” 昌文君对嬴政行礼道:“大王,臣请命让宫中侍卫到军中轮流历练学习,增强本领,也能更好地守卫宫中安全。” 嬴政思索片刻,扬了扬手道:“准。” 第90章 备内 嬴政本就少来后宫,近来半月更是只踏足承元殿几次,后宫妃嫔乐得自在,也只有王良人阿媛和齐夫人珺姀这两位心悦大王的女人能思念到一处,常在一起说话。 初宁知道嬴政最近在忙什么,他看见几篇文章很是喜欢,又得知着文的韩非曾和李斯是同窗,便命李斯又去寻来韩非的其余文章,越看越爱,更是感叹:“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初宁也从嬴政处拿来韩非的文章,看过后却十分不悦,觉得他的思想太过刻薄严厉,尤其是《备内》:“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故为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而人主怠傲处上......且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适子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蚤死者。何以知其然,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这简直是要大王断情绝爱,以防后宫子女,哪还要她这个王后来做什么? 初宁气得立刻拿着竹简到章台殿找嬴政。彼时,嬴政正和李斯商议如何召韩非来秦国,初宁步入殿内故意问道:“大王这是又要宣召哪位贤能?” 嬴政笑道:“当然是韩非。” 初宁嗔怒道:“我不喜欢他!” 李斯准备告退,嬴政招手却示意他留下,又问初宁道:“为何?他也是李斯的同窗旧友。” 初宁道:“那又如何?同窗旧友也不一定品相相当,我看此人心思不善,其心可诛!” 李斯恭敬道:“王后言重了吧?” 初宁拿起竹简道:“《备内》一篇,叫君王要防备后宫妃嫔和公子等弑君篡位,难道我等都是奸险狠厉之徒?又或者是想叫大王做孤家寡人吗?” 嬴政拿过竹简放下,无奈笑道:“怎么偏偏被你看见了这篇?” 初宁就势问道:“怎么?大王也不想我看?” “就知道你又会冲动发脾气。”嬴政道:“他不过是剑走偏锋言辞犀利一些,且他的思想言说,寡人也不会都采,自然是选贤取益。” 初宁仍不肯放过嬴政,追问道:“那大王觉得此篇如何?” 嬴政却转头问李斯:“李斯觉得如何?” 李斯道:“《备内》文中之所以要将妻儿列为君王防备之对象,也是韩非鉴于李兑辅助赵壬饿死主父和优施帮助丽姬杀死太子申生而改立奚齐的真实教训所做出的结论,故而提醒君主而已,只是单站在君主的立场自然伤了王后,当然两者并非天然对立,不过文章需深刻方才发人深省,且凡事有备无患嘛,王后也不必过于在意。” 韩非总结了天子弱小而诸侯强大的历史教训,主张建立统一的君主集权的封建国家。《扬权》篇提到君主集权要“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以统一代替分裂,以集权代替割据。《孤愤》篇阐述人祸导致的体制僵硬、法不能行是王朝崩盘的原因。《五蠢》则阐述的破坏国家治理的儒者、游侠、纵横家、患御者、奸商五大蛀虫。他的思想都是升华后操作性极强的法家思想。故而嬴政格外欣赏,他道:“李斯所言极是,寡人之所以看重韩非就是因为他的思想糅合了商鞅重法、申不害重术、慎到重势三家学说之长处,集法家思想于大成,这正是寡人所需。” “那大王是非召他不可了?”初宁道:“可是我听韩美人所言,韩非此人忠贞不二,且正受韩王重用,他岂会背韩国而入我大秦为臣?” “故而要采取一些非常手段。”嬴政笑道:“寡人已决,发兵韩国,陈兵边境,逼韩非出使秦国。” 初宁目光一闪:“如此要消耗多少兵马粮草,这韩非真的值得吗?” 韩非提倡以法为本的君王之法也是嬴政认为让天下归一的必须手段,他笑道:“还真是万金不可抵。”他说着向初宁伸出手,初宁轻轻把手放在他手上,嬴政握紧初宁的手道:“大军明日就要出征,你让韩美人给她王兄写封书信,告诉韩王那个,韩非寡人必须要得到。” 初宁走后,李斯道:“此举不仅能召来韩非,还能彰显我大秦兵力,威慑四方。” 嬴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沉的弧度,“李斯,王后刚才是否干政?” 李斯错愕片刻,忙叩首道:“臣不敢僭越,妄议主上。” “你猜若是韩非在场,他敢直言不讳吗?” 头顶轻飘飘的话语却如利剑刺穿李斯身体,他抑制住心中恐惧,让自己的声音尽量从容:“韩非之心意,臣不知。” 嬴政凝视他片刻:“寡人知道,你认为王后曾引荐你,于你有恩。知恩图报,善莫大焉,但可不要弄错你的提携之人到底是谁。” 李斯伏地深拜:“臣之抱负唯仰仗秦国千秋社稷方可实现!臣不敢忘!” 嬴政道:“韩非赴秦之事交于你负责,退下吧。” “诺。”李斯早已吓得浑身僵硬,他强撑着起身走出殿外。 门外的赵高同样听得胆战心惊,后背沁出细汗,他见李斯仍是心有余悸,楞得像块木头,便上前扶住他问道:“廷尉可还好?” 李斯看向赵高,伸手紧紧握了握赵高扶住自己的手臂,摇摇头后,缓步离去。 这件事,赵高终是没敢告诉初宁,他想嬴政不止是在敲打李斯,也是在敲打自己。 初宁没有耽搁,离开章台殿时,便命人去请韩美人,毕竟大王要发兵韩国,还是提早告知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的好。 回到承元殿时,已是夕阳西下,有蘅风殿侍女来报,芈七子荏儿有喜了,初宁也喜不自胜,荏儿进宫多年总算是怀上孩子,便传令让夏无且仔细照顾。 不久,韩美人也到了,待人退去后,初宁将大王要出兵请韩非入秦之事告诉韩美人。 韩美人听罢,异常激愤:“韩非出生宗室,于家为国赤胆忠心,岂能屈身献计侍奉他国?”她见初宁神色骤然冰冷下来,知道自己说错话,王后父亲昌平君是楚国公子如今也为秦国丞相,难道他就是不忠不孝之徒吗?韩美人心头一紧,忙低头忏悔:“臣妾心急失言,请王后赎罪。” 初宁冷声道:“知道就好,韩非入秦之事,已是板上钉钉。” 韩美人咬着唇道:“是。”她沉吟片刻道:“只是韩国子民恐秦军久矣,臣臣妾愿意给王兄去信,让韩非出使秦国,能否请大王不要发兵?” “发兵不止是为了请韩非。”初宁道:“若韩王识相,此次也不会与秦军兵戎相见。” 韩美人只得领命,回去含泪写下这屈辱的书信,一是自知韩国国力日益衰微,面对强秦只能委曲求全,以图来日。二是为韩非惋惜,自己身为女子也就罢了,可他虽学富五车却口齿不灵不善交际,若为国屈身奉敌,那将要承受多大的委屈和危险啊! 是夜,嬴政到承元殿,初宁回话她已交代韩美人写书信,又说宫里添了一桩喜事,荏儿有喜了,嬴政嘱咐她好生照顾着,一番交谈下来仿佛例行公事。 初宁觉察出些异样,便问:“白日里我当着李斯的面说那些,政哥哥可会觉得我干政妄言?” 嬴政微微皱眉,伸手轻抚她的脸庞:“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以为你生气了。” 嬴政笑道:“没有。从前我就说过你我论政谈史畅所欲言不必有所顾虑,我就喜欢你的知无不言。况且,你我也是旧时同窗。” “我不喜欢韩非,不止是因为这个。” “还有什么?” “韩非之所言,不外乎是君主要有无限权势和阴险残酷的御下之术,以刑法和权势让民众畏威归附。他强调严刑重罚,在他看来商君的法还不够彻底。”初宁打量着嬴政的神色继续说道:“我觉得太过严苛刻薄,或许现在是能以权威聚集人心以攻六国,但将来一统天下之后,若还以如此严苛峻法来管束六国民众,恐是不妥。” 嬴政笑道:“宁儿真是长进了,还能有此见解。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会仔细考量的,你呀,就是太过操心!又容易乱想。” 初宁扑到嬴政怀中,紧紧环住他的腰,“我没有乱想!白日里我是冲动了,可我就是生气,你我的情谊绝不容他人挑拨。” 嬴政亦抱紧她,“我知道。宁儿答应过我的,绝不会背叛我。” “这是自然。”初宁靠在他怀里,心中却酸涩无比。她们明明彼此相爱,却不知为何,不知何时,双方都在不得已的刻意迁就,生气撒娇也要恰如其分,再不可任性直言。 夜色阑珊,静若秋水,曾经彼此信任依靠的两人,如今虽紧紧拥抱却也各怀心事。 嬴政需要韩非提出的以法势术为核心的王者之道来集权改革。 韩非所着《备内》、《八奸》等,皆威胁到嬴政对王后的看法,故而初宁想着韩非到秦国也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更方便除掉。 秦国大军压境,韩王惴惴不安,与群臣商议后决定向秦纳地效玺请为藩臣以保平安。嬴政故意晚些时候才放出韩美人的书信,韩王接到妹妹书信后,仿佛绝处逢生,即派遣韩非出使秦国。 韩国危急之际,韩非临危受命奔赴秦国。嬴政终于与他魂牵梦绕之人和共同探讨了天下归一之道。韩非虽然口吃,但谈论起政治见解,却是娓娓而谈,头头是道,与嬴政的想法不谋而合。 尤其是韩非把“法、术、势”三者融为一体,采长弃短。提出健全法制,以法治国,此为“法”;君主要善用权术驾御群臣、掌握政权、推行法令,此为“术”;帝王要独掌军政大权,维护君主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势,此为“势”。此三者缺一不可,若帝王皆具,便可劳心而不劳力,治人而不治于人,成为拥有并运营至高无上权力的“明君”。 嬴政对韩非的赏识越加强烈,迫切希望韩非能为己所用。 面对嬴政的欣赏和惺惺相惜,韩非或许有过心动,但他不敢忘却自己韩国宗亲的身份,始终谨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他要通过政治游说,劝秦王不再攻打韩国,寻求韩秦和平。 第91章 存韩 韩非到了秦国,初宁自然是要见一见的,便在宫中宴请韩非,也圆一圆韩美人与母国亲人相见的请愿。 这一日,韩美人特意梳妆打扮,姿容无双不似寻常,初宁一时也看呆了去,嬴政的目也多有流连,唯有韩非不敢直视自己昔日的公主。 韩非虽年纪不小,但依然身材挺拔,气质不凡,只是一开口便出其不意。 初宁早已听闻韩非口吃,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一句话磕磕绊绊,许久说不完整,她的急性子根本一点也不能忍耐,便低声问身边的嬴政道:“他说话如此结巴?你们还能相谈甚欢彻夜不休?” 嬴政笑道:“韩非说起他的政治理念可是滔滔不绝,今日是被你吓住才如此。” “可见他背地里说我坏话也是心虚。” 嬴政无奈摇摇头:“人家哪里是说你坏话?你就这般小气,还不肯饶过他。” 初宁娇哼一声,对韩非道:“公子文章,我已亦有阅,字里行间叹世事之难,非阅尽天下不可有此万千感怀。” 韩非恭敬道:“王...后...谬...谬....赞。” 短短四字,让韩美人也为他捏一把汗。 初宁挑眉一笑,“阅过公子的文章,我有些不明白,想问一问公子。” 韩非道:“王...后...请...问。” “公子所着《备内》《八奸》,我看过却有些后怕,要是大王就此猜忌防备于我,那便卿之过错了。” 韩美人抢先回答道:“王后多虑了,大王与您情深义重,臣妾等看在眼里,心羡不已,大王天纵英明,岂会因为旁人的只言片语,无端猜忌王后呢?” 嬴政颔首道:“韩美人所言甚是,王后原不必对此锱铢必较。” “你们二人皆为他说话,倒显得真是我的不是了,我只是好奇韩非为何如此看淡人情冷暖?” 韩非道:“人生而好利...恶害,是...人之本能,但...此种本能...既非善...亦非恶,只是真是...存在的...事实而已。君主...治国...治天下,更不可...被个人好利...所蒙蔽。法治...是强国纲领,君权...乃法治核心,而权势...为君权...之支撑,若...君权旁落,势治...缺失...还谈何...治国?反之...三者齐备...则必定...国富君强。” “公子所言,果然立意深远,掷地有声。大王励精图治,我大秦国力昌盛,若大王得公子相助,我大秦必定再进十分。”初宁举杯,“祝大王得偿所愿。” 这场晚宴最紧张的不过韩美人和赵高。赵高和李斯不同,他身在内宫,不肯轻易放掉王后这个靠山,故仍周旋在大王和王后之间,自韩非入秦后,便委婉劝说王后放下对韩非的敌意,怎奈初宁铁了心要铲除韩非,他只得继续替初宁严密注意韩非在嬴政面前的一言一行。 其实不止是初宁要铲除韩非,韩非身为韩国贵族,若是凭借嬴政的宠爱信赖在秦国扶摇直上平步青云,那在秦国的楚系势力必将受到威胁。 是夜,嬴政歇在韩美人的墨林殿。 白萼服侍初宁梳洗,担忧说道:“赵高走之前悄悄和我说,宴会上王后所言怕是会惹大王生气,他都替您紧张。” “大王知道我为何生气,只要之后我不亲自出面动手,他也拿我没办法。” 白萼关切道:“但也怕牵扯到王后。” 初宁道:“今日便可看出,若是韩美人肯花心思,必能讨得大王欢心,不过这些都是无妨,要紧的是前朝,若是由着韩非在朝堂上壮大,他二人再里应外合,将来必成威胁。所以韩非必须得除掉。” 次日,韩美人又恢复往常般素净的打扮,初宁瞧着她也算识趣,便玩笑道:“昨日你盛装出席便引得大王注意,可见是平日里懒散。你也早该如昨日这般,多打扮打扮,否则也早有个一儿半女陪伴在身边。” “王后取笑臣臣妾,臣臣妾只是想让故人见到自己最美的样子,让他知道我在秦国过得很好。”韩美人话刚出口,才后知后觉此话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忙又解释道:“如此,韩非日后回去复命,也可让我王兄放心。” 初宁注意力都在韩非那里,没有深究韩美人的话,只是拍怕她的手,不置可否,心道自己是绝不会让韩非活着离开的。 之后,昌平君几次派人用金钱美人诱惑韩非失误犯错,均未能成功。正当他们谋划下一个计策时,韩非却亲手给敌人递上刀子。 韩非在秦国无时无刻不谨记自己此行目的,终于完成一卷谏文《存韩》递呈给嬴政,旨在反对李斯等人提出的灭韩主张,认为秦国应该讨伐赵国。韩非分析了秦国与韩国的关系,指出韩国对秦国的贡献和依赖,同时强调灭亡韩国将对秦国带来的不利影响,还指出姚贾的金钱外交是假公济私的贪污行为。 这卷谏书瞬间得罪姚贾,他在朝堂上便将韩非怼得哑口无言:“我早知韩非来我大秦只是为了保全韩国,今日他所书堪堪是自己跳出来了!大王,韩非居心叵测,他来我大秦本就是被逼迫的,私心里也是为自己,希望能得到韩王的重用,才来向大王上书。韩非决不可能是真心实意臣服于大王!也决不会站在我大秦的角度来建言献策,他此行可能就是韩国见机行事的计谋。且说他的谏言。”姚贾冷笑道:“我只能说韩非是有文笔才能,但这些完全是纸上谈兵,没有一点操作的实战意义!罗里吧嗦讲韩国为大秦做的贡献?用得着你在这邀功求感恩吗?我们直接攻下来就全是秦国的了!还说什么‘兵者,凶器也。不可不审用也。’用其他五国来威胁我大秦?认为应该先讨伐赵国,而不是弱小的韩国。我的个乖乖,你和一群人打架,难道不是先挑最近最弱的打吗?” 韩非每每想插嘴为自己反驳,都因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而又被姚贾忽略淹没。这场单方面的输出碾压,最终只能以嬴政的一句“再议。”而收尾。 这日下朝,李斯接到昌平君邀请前往府中一叙。 昌平君笑道:“今日朝堂之上,韩非与姚贾又起争执,可惜他无口辩之才,哪里说得过姚贾?李廷尉也不帮帮你的昔日同窗。” “下官曾提议欲图天下必先攻韩,今日韩非谏言存韩,下官与他政见相左,也不知该如何帮他。” “今日大王虽说再议,但本君以为姚贾所言有理,不知李廷尉觉得大王会作何考量呢?” 李斯当然不希望嬴政采纳“存韩”的建议,这样不是推翻了自己“首先灭韩”的主张吗?本是想借此机会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成就圣名,可偏偏被韩非,这个自己昔日的同窗好友横插一脚。但李斯知道,若是韩非失去嬴政的庇护,一定会命丧秦国。他一时不知道该作何选择,到底是选择朋友,还是选择自己的前途? 李斯道:“下官以为他们站在各自立场上说的都在理,全看大王如何决断。” 昌平君看出他的犹豫,便问道:“若是大王采纳韩非的谏言,韩非将来一定更受倚重,李廷尉那时又还能得到什么呢?还不如趁大王犹豫之时除掉韩非,把一切掐断在幼苗之中。” 李斯不愿轻易做出卖朋友的事情,这样显得自己太唯利负义,他挣扎着道:“可韩非是我的同窗好友,我怎么能害他?士不可以不弘毅......” 昌平君打断他的话道:“任重而道远!难道廷尉忘了你远大的政治抱负?本君知你重情谊,不肯伤害朋友。可若是有韩非在,即使是王后和本君也难保你的地位,日后,你何谈出人头地?倒是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该如何立足?智者不止要有才能,还要识时务。” 在昌平君的威逼利诱之下,由不得李斯再犹豫,他深知韩非的才能远高于自己,他们师出同门,若韩非受到重要,自己必然被冷落。那时,若因为自己今日不答应昌平君,而又被楚系势力所抛弃,那秦国将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地。 李斯道:“下官了然,必会抓紧眼前的机会。” 嬴政在承元殿外就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他走进去笑道:“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初宁举目望去,戏谑道:“大王猜一猜?” 嬴政看向殿内服侍的宫人道:“你们在玩什么游戏?” “不是。”初宁道:“是韩美人有喜了。” 嬴政颔首道:“这是喜事,但你也不必笑成这样吧?我在殿外就听见你的笑声。”他低头在初宁耳边笑道:“成何体统?” “那大王又猜猜?” “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嬴政道:“是因为韩非吧。” 初宁娇哼一声道:“睿儿说韩非在朝堂上备姚贾堵得什么话也没支吾出来,当真也是可怜。” “你也会可怜他?那你说说,你如何看待他提出的存韩?” “别的我不评价,否则政哥哥又说我对他有偏见。”初宁笑道:“我就说一点,韩非一说要统一,二又呈《存韩》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可见其心不一,他的统一天下,是要韩国统一天下啊!” 嬴政戳了戳她额头,“就你调皮!” 初宁抱住嬴政的腰,缠着他问:“我怎么调皮了?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 “是,他原肯定是站在韩国的立场提出他理想中的一统天下,但他现在我大秦了。” 初宁掩嘴坏笑道:“是是是,政哥哥说得极是!” “你敢打趣寡人?!”嬴政说着,伸手探去初宁腰间,挠她痒痒。 初宁最是怕痒,赶紧躲开求饶。嬴政也许久未曾放松,不肯轻饶了她。二人又像小时候般嬉戏玩闹起来。 第92章 报国 翌日,嬴政在章台殿单独召见李斯。 嬴政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竹简上端庄秀逸的文字,“寡人知道,你和韩非是同窗好友,对他你应没有偏见,你怎么看他所谏的存韩? 李斯答道:“然,臣以为韩非所谏之存韩表面上为了秦国,实际上于我大秦毫无利处。” 嬴政抬头:“这这么说?” 李斯道:“若大王采纳韩非的谏言,选择灭赵存韩,不止韩国得以喘息,韩非也能得到韩王重用,这对我大秦来说应是没有获得任何好处。韩国地处我大秦东出的必经之路上,也是诸国大军攻秦的咽喉要道,若诸侯又联合攻秦,韩国没有不出兵参与的理由,定会倒戈相向。反之,大王要一统天下,掌控韩国疆土,实乃重中之重。不先灭韩,韩国始终是秦国的心腹大患。当然韩非所言并非一无是处,臣昨日也认真反思,根据韩非的观点延伸出两条策略,或可执行。” “说说看。” 李斯娓娓道来:“一是稳固韩国,眼下可趁韩非仍在秦国,可以先假意与韩国修好,让他们以为背靠秦国可以高枕无忧,放弃与别国联合,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胜算更大也更容易。;二是牵制齐国,可在东郡屯兵齐国边境,分散齐国注意力,以此威慑别国,如此赵国也不敢轻举妄动。韩非所言赵国联合各诸侯国一同对付秦国便可攻破。” 嬴政最终采纳李斯的建议,姚贾等大臣便趁势向嬴政谏言处死韩非。 姚贾道:“韩非虽然不忠于我大秦,但却为绝世之才,如果让他回到韩国无异于放虎归山。他可以他在秦国的见闻说动韩王变法,若韩国变法成功,那就是我们自己树立的强大敌人,将来必是大王一统天下的障碍。” 嬴政虽然爱惜韩非的才华,但也深知若不能为己所用,留着始终是后患。 韩非最终还是被逮捕下狱。 昏暗的牢房里,韩非依然端坐在低矮的木桌旁,李斯见到他这样落魄的韩非,心中也十分不忍。自己当年师从荀子时,也曾得到过韩非的帮助,彼时两人一起进学,谈天论道。 “公子!”李斯紧握牢房栅栏,悲痛道:“斯对不住你!” “斯兄莫自怨!我早知若提存韩,秦王必不会容我。”韩非起身走到李斯面前,坦然笑道:“确如他们所言,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面对韩非的坦诚,李斯更觉愧疚不已,他如此高洁之人岂会和自己争高低?李斯含泪劝说道:“如公子现在向大王求饶,日后忠心辅佐秦国,定能求得大王宽恕!” 韩非大笑道:“我怎能向敌国求饶啊?” “公子自己曾说过:‘利莫长乎简,福莫久于安。’先保住命才能以图将来啊!如今天下大势已然明朗,唯有秦王改革变法励精图治,除去他,还有谁有一统天下的能力?公子何不跟随明主?” “斯兄何其幸运,有志者心随天下又遇明主。”韩非闭眼垂泪,“只是非乃韩国公子,岂能叛国?唯愿忠贞向死也绝不苟且求饶!” “公子!” “斯兄不必劝我,存韩之计不成,我只愿同韩国共存亡。” 嬴政闻得韩非狱中绝言,遗憾叹息道:“既然韩非决心赴死,便赐毒酒,圆他忠心报国的决心。” 韩美人得知韩非死讯,悲伤不已。国难当头,他深入敌国,以一人之力对抗强国君臣!哪怕是死,也要坚守道义,爱国之心日月可见、令人敬佩。 只是为何这样的人总是命运不公,让他客死异乡?韩非死后,韩国又该如何在强秦的阴影下生存?想到这些,韩美人连日来哀痛欲绝终致流产,后宫众人无不恻隐心痛。 初宁和齐夫人到墨林殿看望韩美人,她脸色苍白,脸颊消瘦,比初入秦国时更加弱不禁风。 初宁叹道:“你这是何故?伤了自己的身体,孩子也没有保住。” 韩美人流泪苦笑道:“韩非谏言存韩,便被大王赐死,那韩国将来又会如何?让臣妾如何不伤心!” “你可还记得自己为何来秦国?” 韩美人哀哀垂泪,黯然道:“是为让韩国和秦国交好联合。” 齐夫人见状也是默默流泪,她知道嬴政也是这般看待自己,又眼见着韩非从盛宠到因一句话被刺死,君王之心深不可测,变幻无常。她暗暗长叹,宠臣尚且如此,宠妃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初宁道:“既然你还记得,现在就不该如此怨天尤人。你已经身为秦国王妃,后宫嫔妃的首要职责便是服侍好大王,免得惹大王不快而牵连母家。” 确实如此,眼下韩非已死,若自己一直沉浸在悲伤怨恨之中,难免让大王再迁怒与韩国。 韩美人忍痛道:“臣妾知道了,会好好养好身体,服侍大王。” 初宁看向齐夫人,见她伤感忧郁,也提点她道:“还有珺姀,你也是,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世事无常,谁都难以预料,守着自己的初心便可。” 齐夫人微微颔首,“是。”到现在,她才体会到宫中女子的不易,得不到君王的真心,还得为母国的安危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可惜,爱就是情难自已。齐夫人虽然心中的愁苦,但一见到嬴政就会忘却这点烦心事,被他对自己的温柔和宠爱给打动。她自己也知道这点宠爱或许不真,但只要还有一点,就是好的。为了抓住这一点点的爱,她不惜自己欺骗自己,抛下自尊和骄傲,放低身段向他示好。 女之耽兮,果不可说也! 嬴政知道齐夫人对自己情意深重,且她虽贵为公主,如今也懂得懂事体贴温柔可人,嬴政自是对她也越来越满意。 在齐夫人生辰这天,嬴政特意抽空陪她一天。齐夫人喜不自胜,嬴政问她:“你想要什么礼物,寡人都可赐你。” 齐夫人想了想道:“臣妾听闻兽苑山上的鹦鹉学会了唱歌,大王陪我去看看。” “你既想看,让他们把鹦鹉带过来便是,何必自己跑这么远?” 齐夫人撒娇道:“可是那里不仅有唱歌鹦鹉,还有可爱的小鹿,我常和黄美人一起带着扶苏去看小鹿,可好玩了,大王你就陪我去走走嘛!” 嬴政宠溺地捏捏她的小脸道:“好好,今日是你的生辰,你说了算。” 因为在宫中,又是和后妃一起散步,嬴政便没有带侍卫,只有赵高和沐儿远远跟在身后。 一排绀趾丹觜,绿衣翠衿的鹦鹉站在木质鸟架上,在驯兽人的指挥下叽叽喳喳吟唱起来,众人皆没听出唱的是什么。 齐夫人嗔怒道:“这唱的是什么啊?” 驯兽人心惊胆战,怕扰了贵人的兴致被罚,忙跪地解释道:“回夫人的话,鹦鹉们还没太学会,所以唱得难听了些。” 齐夫人指着一只鹦鹉道:“笨死了!这么久还学不会。” 那只鹦鹉感觉学嘴道:“笨死了。” 齐夫人噗嗤一笑,“你知道我在说谁吗?就学我说话,我说你笨死了!” 鹦鹉又道:“你笨死了!”鸟架上的其他鹦鹉也开始起哄,都学嘴道:“你笨死了!你笨死了!” 此情此景惹得嬴政哈哈大笑,齐夫人佯装生气,“大王你还笑!” 驯兽人赶紧让鹦鹉闭嘴,嬴政牵过她的手,“也只有你,和几只鸟也吵得起来,当真是天真可爱。走吧,你不是说还要看别的吗?等鹦鹉真正学会唱歌,寡人再陪你来就是。” 一行人便沿着石板路说说笑笑到了鹿苑,刚好黄美人云容也带着扶苏在喂小鹿。 嬴政一见到孩子就严肃起来,问起扶苏功课,扶苏年纪小,没有准备,根本答不上父王的问话,吓得直往云容身后躲。 云容道:“扶苏前几日有些风寒,身体不舒服就没有去进学,故而耽搁了功课。” 嬴政皱眉道:“今日看来是好了,不去进学反而来这里玩。” “孩子躺了几日,臣臣妾就想着带他出来走走。” “云容。”嬴政道:“你不能太惯着孩子。” 齐夫人见扶苏红了眼眶,都快被吓哭了,就道:“好了,扶苏还那么小,之前又生了病,你就少说两句吧,看把孩子吓得,今日是我生辰,就让扶苏陪我一起玩。”她见嬴政没有反对,就走过去牵起扶苏的小手,带他走回小鹿身边,拿起小草递给扶苏,让他继续喂小鹿。 扶苏不敢接,怯生生道:“可是父王现在生气了,我不敢玩。” “扶苏别怕,等日后把功课都补起来,好好学习,让你父王再考不住你,他就不会生气了。” “真的吗?父王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齐夫人点点头:“怎么会不喜欢扶苏呢?父王只是对父王寄予厚望,只要扶苏以后认真学习,父王都不会生气的。” 扶苏接过小草,笑道:“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 嬴政也不愿太过严苛,便对云容道:“扶苏毕竟是寡人的长子,以后总要担起些责任,也要给弟弟妹妹们做出榜样。今日也就罢了,你日后不可再如此娇惯他,病既已痊愈,就该早些回泮宫进学。” 云容垂首道:“是。” 侍女如华见嬴政还有话和云容说,也悄然退开。 嬴政又叮嘱云容要多关注扶苏的学业,丝毫未察觉身后正有危险悄然靠近。 第93章 云散 初夏时节,阳光明媚鲜妍。 主子们在前面说话,赵高和沐儿也在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闲聊,不时有宫人想要路过,见到两人,便知大王和齐夫人在前面,不敢上去扰了主子的兴致,都识趣地另寻道路,只有鹿苑里还有一个正在扶苏牵着小鹿的内侍。 小鹿吃了许多,对扶苏手中的草已经不感兴趣。内侍对齐夫人和扶苏道:“夫人,公主,这匹小鹿已经吃饱,小人再去个公子另外另外牵一匹小鹿来。” “好,你快去吧。” 内侍低头从嬴政和云容身边走过,去牵他们身旁的一匹小鹿,他摸摸小鹿脑袋,用手中的草引着小鹿往前走,在走到嬴政身后时,内侍忽然掏出一把匕首向嬴政背后刺去。 最先发现的是云容,她看见内侍凶狠的眼神和他手中的尖刀,立马惊呼道:“大王小心!” 嬴政反应极快,正欲拔剑防身,却发现今日在内宫中没有并没有佩剑,他只得侧身躲开,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内侍是用尽全身力气刺向嬴政,他没想到嬴政会躲开,在嬴政躲 开后,他也来不及收手,直直刺进云容胸膛。 齐夫人回头刚好看见这一幕,立刻惊声尖叫起来:“有刺客!” 扶苏闻声转头看见母亲受伤倒地,哭喊着就要跑过去,齐夫人赶紧把他抱在怀里,害怕他跑过去也会被刺客伤害。 内侍眼见刺错人,便拔出匕首,又举刀刺向嬴政。 嬴政一脚踹翻内侍,扶住倒地的云容,按住她胸口正在溢血伤口。 赵高等人在听见云容的提醒后,便一边呼救一边跑了过来。 嬴政虽然没有带侍卫,但大王所到之处还是会有侍卫在周围保护,他们在听见这边的声响后,也立马跑过来保护大王做捉拿刺客。 内侍被踹翻后,在地上打了滚,起身见自己已被包围,距离嬴政也远了几步,再无刺杀可能,但他很快注意到身后的两人,便一个箭步上前,抓起齐夫人,用匕首抵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齐夫人立马推开扶苏,扶苏哭着跑走,内侍想要抓住扶苏,却已分身乏术,他只得用齐夫人威胁嬴政道:“嬴政,我要你偿命!你即可自刎,否则我就杀了你的女人!” 扶苏跑到云容面前,哭喊着:“母亲!母亲!” 云容看见扶苏后,用尽浑身力气摸了摸扶苏的脸蛋,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的笑容终于纯净,仿佛解脱了痛苦,回到初见时的豆蔻年华。 这一刻,白云散尽,阳光散在云容脸上,在她眼角的泪珠上闪出耀眼夺目的光彩。嬴政不顾扶苏的哭喊,放下怀里的云容,如华赶紧接住云容,到这一刻她仍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敢相信她从小服侍的公女会这样死去。 嬴政冷眼看着刺客,“你是谁?胆敢要寡人偿命!” 内侍凄然笑道:“你不用知道!你自己选,要么自刎,要么我就杀了她!”他说着,手里力气加大几分,匕首在齐夫人的皮肤上划出血痕。 赵高挡在嬴政身前,忽然道:“我想起来了,他是韩非的随从!大王好心饶过你,你却恩将仇报!” “胡说!”内侍凄然吼道:“嬴政你残害忠良,不得好死!” 嬴政厉喝道:“韩非是自寻死路,你也是!”他没有看齐夫人,也没有丝毫犹豫,而是挥手招呼侍卫上前捉拿刺客,“拿下!” 这掷地有声的两个字对于齐夫人来说,比抵在自己脖颈上的匕首更先一步杀死了她。 内侍眼见威胁不得,便想拉着齐夫人一起死,他正想用刀割开齐夫人的喉咙,手臂就被人从身后折断,匕首落地,齐夫人也失魂落魄跌倒在地,沐儿赶紧上前扶住她,之后的事情她都记不得了。 彼时,初宁正在和芈七子荏儿一起做女工,她就要生产,虽然她也不善女工,但还是想亲自为肚子里的孩子做件小衣服。 “哎呀!”初宁一不小心有扎着自己的手指。 紫莲笑道:“王后又走神了不是?” 初宁咬着手指道:“心突然有点慌,不知道怎么了。” 荏儿笑道:“那就休息下吧。” 初宁颔首,正准备起身,外面就有内侍慌慌张张跑进来,初宁认得这是跟着赵高身边的宋林,他如此慌乱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便问道:“怎么了。” 宋林跪地回话:“大王在兽苑山遇刺了!” “什么!?”初宁闻言,惊得一个踉跄,扶住紫莲才堪站稳,“你说什么?大王怎么样了?” “所幸大王没有受伤,刺客已被就地正法。” 初宁负者自己胸口,喃喃道:“那就好。” 宋林却哭丧着脸道:“可是黄美人为保护大王,被刺身亡了,齐夫人也受伤晕倒。” “你说什么?”初宁只觉心头惊痛无比,她不敢相信地怆然道:“云容被刺身亡?!这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宋林低下头,“是的,黄美人薨了,已经送回睦霞殿,大王让王后安排治丧。” 初宁顿时脑中一片空白,无尽的悲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躯体瞬间僵硬冰冷,几乎要晕倒,幸好有紫莲紧紧扶住她。 荏儿闻言也是惊恐不已,这一惊就动了胎气,马上就要生产。 承元殿一下慌乱起来,初宁强忍悲痛,嘱咐白萼照顾荏儿就地分娩,自己则赶往睦霞殿。 她既想马上赶到睦霞殿发现这一切都假的,云容还好好活着,却又不想到睦霞殿,怕到了那里真的会看见云容的离去。 可是路总有尽头,有些真相必须要接受,初宁在睦霞殿外便听见扶苏的哭喊声:“我要母亲!我要母亲!母亲不会死的!” 初宁心被狠狠冻结又瞬间碎裂成千万片,周身力气全被抽干,在紫莲的搀扶下颤抖着步入殿内,就见云容一身白衣躺在殿中,“怎么会这样?”初宁扑到云容身前,她面色苍白如雪,身体冰凉,任凭扶苏怎么哭喊,都没有任何回应。 云容走了,她是初宁宫中最好的朋友,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也是可怜的女子。一生都为他人而活,想要自由,却从未得到过自。 初宁把扶苏抱在怀里,安慰他道:“好孩子,你母亲自由了,以后你要好好活着,好好长大,这样她在天之灵才会安息。” 扶苏泪眼茫茫,“母后,可是我害怕,我好想母亲!” “别怕。扶苏是小男子汉,你不是说要长大保护母亲吗?现在你要坚强起来,让母亲不再担心你,让她自由自在的离开。” 扶苏点点头,但他还是忍不住伤痛,在初宁怀里放声痛哭。 当晚,荏儿千辛万苦总算生下小公子,小公子生下来就白白胖胖,哭声洪亮,嬴政很是欣喜,取名将闾。 侍女碧怀奉初宁命令去兴阳殿看望齐夫人后回来回话道:“秉王上王后,医师已经给齐处理了伤口,可是夫人受了了惊吓时不时梦魇,医师给针灸后才又沉沉睡去。” 嬴政道:“好,让医师好好照料着。” 初宁才得以关切嬴政,两人又到侧殿看过扶苏,如华已经把他哄睡,可是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初宁见状又红了眼睛,嬴政陪着她回到内殿,众人退下后,初宁才得以关心嬴政:“万幸政哥哥没事,要是你和云容姐姐都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嬴政抹去她脸上的泪水道:“胡话!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宫里怎么会有刺客?他杀了云容姐姐,就地处死也是便宜了他!就是五马分尸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他是韩非的随从,是想为韩非报仇。” 初宁闻言又是伤心欲绝,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忽然想到,要不是自己非要杀了韩非,现在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竟然是自己害死云容。 嬴政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她道:“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云容,让你伤心了。但意外已经发生,你还得照顾好扶苏和宫里的事,别太难过了,若是你伤心累倒,扶苏又该难过了。”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初宁把云容的丧仪安排妥当才想又起齐夫人,不知道她现在好些没有,便前去探望。 孟夏之时,本该万物并秀,兴阳殿里却静悄悄的,毫无生机。 齐夫人静静坐着窗边,听见通传,沐儿便扶她起身行礼,初宁道:“你身子也不爽,就免了罢。” 初宁在殿中坐下,轻轻抬手道:“坐吧。” 沐儿扶着齐夫人在侧位坐下,她眉宇间透露着淡淡的哀愁,脖子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条粉色的伤痕。 初宁见她还是病恹恹的,就问道:“怎么气色看起来还是不好?后面还叫医师来看过吗?” 齐夫人颔首道:“有劳王后关心,我其实也就是点皮外伤,也已经好了,不用麻烦医师。” “可你这精神不好啊!还是睡不好总是梦魇吗?” 沐儿道:“夫人现在是一夜一夜地睡不着。” 初宁一惊:“睡不着可怎么行?得叫医师来好好看一看。” 齐夫人笑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左右现在日头长了,我整日里无事,睡不睡得着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可不是这么说,你这样伤精神,最后还是会伤身的。”初宁对紫莲道:“你叫人去请夏医师来。” 沐儿感激道:“多谢王后关心,我们可是劝不了夫人。” 刺杀那日的事情,初宁也从如华和赵高那知道了始末,刺客用齐夫人威胁嬴政,嬴政却是一点没在乎齐夫人的安危,直接命人拿下刺客,这才让她脖子的伤得严重。 不过伤得最严重的,还是一颗真挚的心。 第94章 伤情 初宁知道当时的情况后,也替齐夫人觉得寒心。可嬴政是秦国的王,面对那种境遇,他只能做出这一种选择。或许就算是自己被当做人质,嬴政也不会用他的性命来换自己的性命,毕竟他身上有更重的使命,有比情更重的责任。 初宁不会因为自己的这点联想就恼怒嬴政,她甚至懒得去问,免得两人又因这些莫须有的事情伤了感情。 可齐夫人不同,她本就一直伤怀嬴政对她的感情,被大家劝着,才好不容易愿意放下这些期待和怨念,得过且过,不料却发生这样的事情,撕开美丽梦幻的绢纱,把真相赤裸裸展现她眼前,她怎么能释怀? 初宁见她失魂落魄,心中恻然,劝道:“能活下来就很好了,何必还纠结那些事,浪费了这大好时光。” 齐夫人感慨道:“臣妾知道我这么说对不住黄美人,可我真的宁愿那天死去的人是我,我为了救他而死,也许这样才会在他心里留下一点点位置吧?” 初宁痛心道:“留下一点位置又怎么样?人都不在了还能得到什么?只会让亲人朋友难过!” 齐夫人摇摇头:“可我现在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她说着泪如雨下:“那时他视我命如草芥,根本一点不在意我的死活,我又怎么能不怨他?他对我这样心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不想死的人无辜死去,活下的人却又失去生的渴望,为什么上天要这么残忍?初宁愠怒道:“寻常夫妻间,或许男人会为救女人而舍弃自己的性命,可你不要忘了大王的身份,若他真为你死了,你就算妖妃祸国!现在也早被前朝民间的唾沫给淹死了!” 齐夫人掩面哭泣道:“可我就是难过,哪怕他当时有一句,让刺客不要冲动,我也情愿即可为他去死,可是他就像是没看见我一样,他的眼里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大王所作所为的确让人寒心。”但若就此沉沦,当真是可惜生命,初宁只得劝解道:“可你既然这么爱他,何不原谅他,也放过自己。” “自从我回来,他就没来看过我。他明知道我怨他恼他,也不肯来看一看我。我还想自己骗自己都做不到了!”齐夫人苦笑道:“我是真的灰心了,一片真心付之东流。我最不该就是爱上君王,看着宫里的孩子越来越多,我真觉得这些女人对于他来说,都没用区别,不过就是用来生孩子的工具,用来稳住各国的棋子!” 齐夫人珺姀一语点醒梦中人。 这宫里的女人,谁和谁又不一样呢? 原来初宁看嬴政对宫中其他人如此,还暗自窃喜自己是不一样的,其实自己又能好多了多少呢?曾经,初宁也以为自己和他青梅竹马的情分不一样,不说后来自己步步退让,言语行事都要碍于身份,就说成蛟和吕不韦的事情,嬴政也不会因为自己就宽恕谁。 初宁不得已的宽容贤惠,没有得到他的体谅,反而现在被他当成理所应当,后宫女人因他而起的怨念,他也要身为王后的初宁去平息。他可曾想过初宁也会物伤其类? 他不会,他只会欣慰初宁把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 一群女人没有为一个男人而争风吃醋,是这个男人的幸运,却是女人们的不幸。因为她们本可以有更广阔的天空,有更多的选择,却只能困守在宫里,被迫围着一个男人转。 初宁不由涩笑,这样的生活不也是以前的她自己想要的吗?现在她只能继续走下去,深究只会伤了自己,还不如做好眼前事。她长叹一声,问齐夫人道:“韩非所着文章,你可曾看过?” 齐夫人不知道初宁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啜泣着摇摇头。 初宁道:“其实他有些文字还是很有意思的,《说难》里有一言所讲的‘色衰爱弛’我亦为之感慨。说的是一个曾经深受卫灵公宠爱的男宠弥子瑕,年轻时因英俊漂亮而得到卫灵公的喜爱。但随着弥子瑕的姿色衰退,他对卫灵公的吸引力也随之减弱,最终导致他被遗弃。由此可见,男子总是喜新厌旧。” 齐夫人闻言愈加伤心,初宁又道:“但你反过来想,其实人的喜怒好恶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就我们而言,不也总会被这样那样的事情所影响码?刺客的事,我相信大王心中也是觉得愧对于你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所以才不敢来看你。” “可他没有想过他不来看我,我会更伤心吗?” 初宁道:“你来宫里这么久了,也知道大王不就是这样冷酷严肃的一个人嘛?指望他,还不如你自己养好身体去看看他,见面三分情,到时候他见你好了,心里的坎自然也过了,这事不就翻篇了吗?而且因着那些愧疚,对你说不定会更上心。” 齐夫人却摇了摇头说:“我见过那样的他,我心里哪里还过得去?” 正说着,夏无且进殿问安,初宁便让他赶紧给齐夫人瞧一瞧。 夏无且把脉后道:“回王后,夫人是伤于情志,使得肝气郁结。”他又问齐夫人:“请问夫人是否夜不能寐。” 齐夫人点点头,沐儿答道:“夫人夜里很难入睡,哪怕是睡着了,也一会儿就醒。” 夏无且道:“女子以肝为先天,肝气一郁,致诸症起,夫人现在失眠也是因为肝气郁结影响心神。” 初宁道:“你给她开些治一治,还有脖子上的伤疤,也得用药免得留下疤痕。” “遵命。”夏无且顿了顿又道:“不过夫人这,只怕是心病,还得心药医,微臣也只能给夫人开些疏肝解郁的药。但首要,还是得夫人自己要放宽心,调畅情志,不能总是这般情绪悲苦。” 夏无且退下后,初宁又劝慰她道:“既然活着就得好好活着,生死最大,除此之外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我说的话,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这些事终究得你自己想明白才可。” 走出兴阳殿,阳光绚丽夺目,初宁好一会才适应,抬头见澄净的天空中飞过一群小鸟,飞向辽阔的远方。齐夫人为爱自剪双翼,困于爱笼,却又得不到一丝真心和怜悯,她怎么会不伤心郁结? 初宁决定还是要去劝一劝嬴政,她到章台殿时,嬴政正在批阅文书。 “大王看了许久,也休息一会。”初宁说着给嬴政捏起肩膀。 嬴政放下竹简,笑道:“你怎么来了?还这么殷勤,又想要什么?” 初宁狠狠捏了他肩膀一把道:“我刚才去看了齐夫人,这么久了她还是病怏怏的,夜里也睡不着。” 嬴政没有说话,又拿起竹简看起来。 初宁心底漫上一层酸楚,但还是柔声道:“医师也来瞧了,说是心病,王上去瞧一瞧她吧。” “胡言乱语,我看就是闲的。”嬴政沉声道:“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来秦国是为秦齐之好,摆这些样子是想做什么?” 初宁松开手,认真道:“纵然是联姻,但既然把人家接来了,就得好好对待。” 嬴政凌冽道:“不过是为了外交的权宜之计,而且既已入宫,就该王后好好管着。” 初宁不由觉得好笑:“她被你伤的心?我怎么管?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嬴政侧头看她,正色道:“她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你当时来不及顾及她的安危,她难免有些生气嘛,你去看一看她,不就什么都好了。” 嬴政冷哼一声,继续阅读,嘴上不以为意道:“我见她,说什么?没什么可说的不如不见。” 初宁看着阅读文书的嬴政,不爱则疏,但也没必要做得如此决绝吧?况且齐夫人什么都没有做错,她错就错在不该爱上这个冷漠的男人。初宁亦不免唏嘘,她强忍着失望说道:“她是人,不是一件玩物,厌烦的时候丢一边,想起来了找出来擦擦灰尘又能把玩,人是会伤心的。” “那我能怎么办?”嬴政见初宁生气,看向她,轻叹一声道:“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呢?” 到底,自己也是和齐夫人一样的,总会原谅眼前这个男人。初宁心底一软,瞥了嬴政一眼,推拉着他道:“你就关心关心她一下嘛,叫她好好吃药调理身子,这不就完了嘛?”初宁看见他身上的佩剑就道:“若她还赌气,你就说寡人现在时刻佩剑,再有刺客必一剑斩下,再伤不到你。” 嬴政斜眼瞧她,噗嗤一声笑道:“这话只有你说,我怎么说得出口!” 初宁也被自己逗乐了,呵呵笑起来。两人笑过之后,初宁也释怀了,他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冷酷而理智,明治而威严,是一个雄心壮志要气吞山河的君王。 初宁稍稍起身把嬴政一把抱在怀里道:“你就把这句背下来,到时候把她抱在怀里说,这样她就看不见你笑了。” 嬴政所幸放下竹简,伸手抱住初宁的腰,靠在她怀里,闭上眼睛睡起觉来。 初宁不让他睡觉,撒娇道:“大王,你就去嘛,试试我这招有没有用,要是没用,我再给你想别的办法。你就去嘛!” 嬴政无奈笑道:“遵命!遵命!” 第95章 幽闭 嬴政提前派人传过话,晚上要来兴阳殿。沐儿接到消息,高兴得差点流泪,她兴奋地跑到内殿告诉齐夫人:“公主,大王晚上要来看你!我服侍你赶紧梳洗一下吧。” “也好。”齐夫人撑起精神一番梳洗,但任何修饰都掩藏不住她双无望消沉的眼睛,楚楚可怜,带着令人心疼的美。 爱弛恩绝的原因不止色衰,齐夫人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心深爱的男人是这样冷酷无情的人。她也曾犹豫过,因为他是一国之君,他的性命关乎国家大事,自然是最要紧的。可她还是无法承受那一刻期待落空带来的撕心裂肺的伤痛,堪比山崩地裂颠覆一切。 她终于意识到,或许她爱的,一直是那个自己想象中的,在婚礼上深情缱绻的男子。 这宫里根本没有那个男子,她不想,也终于无法再自己骗自己。 入夜的兴阳殿更显沉寂,仿佛一潭静谧深邃的湖水,有阵阵萧瑟琴声随风拂过嬴政冷峻的脸庞。 嬴政见再殿外听见这样的琴声,心里更觉厌烦,本想转身离开,但琴声忽然停止,齐夫人身着华服,到殿门恭敬行礼:“拜见大王。” 盛装打扮的齐夫人让嬴政瞬间宽心,“免礼。”他伸手扶起齐夫人,牵着她一起到殿内坐下。 齐夫人手心冰凉,嬴政也生出些许怜悯,他温声道:“王后说你心情不好以致劳神伤身,让寡人来看看你。”他试着用玩笑话解开彼此心结,便道:“但见你还如从前般美丽动人,看来是寡人被诓骗了。” 齐夫人浅笑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从前臣妾打扮是为让心爱之人看见自己最美的样子。今日,臣妾只是不想因为一点病容就失去一国公主应有的端庄。” 嬴政闻言一愣,随即冷笑道:“难怪琴声悲怆。” 齐夫人凄然笑道:“臣妾从未得到过大王的真心,为自己奏一曲悲歌也有错吗?” “悲歌?你自入宫以来,寡人待你不薄,恩赐赏赐仅次于王后,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臣妾只想要大王的真心啊!”齐夫人含泪道:“臣妾不敢奢求大王以命相救,但哪怕当时大王有一点担心、不舍和犹豫,臣妾都不会伤心至此,比死去还难受!臣妾情愿那日是自己为大王死去,这样恐怕大王心里才会真正记得臣妾吧?” 嬴政有刹那的感动,他解释道:“当时的情况,侍卫已经严阵以待,寡人知道那贱人伤不了你。” 伤痕还残忍地刻在齐夫人雪白的脖颈上,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痛,嘲笑着她的虚幻的憧憬。嬴政却说刺客伤不了自己,齐夫人摇头道:“大王只是不在意臣妾的生死罢了,所以才觉得抵在喉咙上的利刃也伤不了臣妾。” 嬴政沉声道:“寡人来这里不是听你抱怨这些的。你若肯忘记那些,寡人还可待你和从前一样,你若在这样执迷不悔,寡人是真不想再见到你。” “好好,这样说开也好。”齐夫人颓然笑道:“大王也不必在臣妾面前伪装,臣妾也不必再自己欺骗自己了。” 嬴政眉头微皱:“你在说些什么?” “臣妾对大王一见倾心,深爱入骨,为大王不惜抛下自己的尊严,自己骗自己留在大王身边,可大王对我有过一点真心吗?对后宫其他女子有过一点真心吗?你从头到尾不过是当我们是联姻的棋子罢了!我爱的人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冷酷无情的,全都是我自己的想象。”齐夫人愤恨地看着嬴政,一字一句道:“眼前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的爱!” 嬴政不惧不恼,起身看着声泪俱下的齐夫人冷声道:“你这般胡言乱语,当真是疯了!” 齐夫人惶然抬头:“大王要说我也疯了吗?” “你如此言语难道还不够疯吗?” 齐夫人讥笑道:“也是,一个对自己母亲都那样残忍的人,又怎么会对别人心软?” 嬴政瞬间面色铁青,眼神和声音都渗出可怕的怒气:“你说什么?” 齐夫人抹掉脸颊的眼泪,“赵太后也根本没疯啊!还不是被你一道命名关在甘泉宫里。” 嬴政冷睨她良久,阴沉着声音道:“你真是疯了!如此也见不得人了。”言罢没有丝毫留念地走出殿外。 “我疯了?还不都是因为你!”齐夫人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凄苦笑道:“大王还记得我第一天来秦国的模样吗?” 眼泪模糊齐夫人的双眼,嬴政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只听得他在殿外冷静下令:“齐夫人惊吓过度,言语疯癫,即日起,幽闭于兴阳殿,非寡人亲令,谁也不准出入。” 殿外响起落锁的声音,齐夫人知道这个黑夜永不会过去了。 翌日,齐夫人的幽闭令传遍后宫,众人都是惊惑不已,纷纷到承元殿向王后求解。 靳七子雅芙和芈七子荏儿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疯癫?” “竟然幽禁足,也不至于不让我们探望吧?” “好好地怎么会突然疯了?有医师去看过了吗?” 初宁昨夜早早陪着扶苏睡下,今日一大早听人回禀此事,也十分震惊,她没想到齐夫人这次会如此决绝,当真是彻底伤了心。 韩美人玹感叹道:“珺姀怎么会疯?她不过是伤心过度,只怕是言语冲撞了大王,才会如此,大王真是无情。” 王良人阿媛道:“齐夫人受了委屈,只怕也是冲动了。” 魏长使知岐却忽然神秘兮兮道:“你们都听说了吗?” 众人都不明就里,初宁问道:“听说什么?” “臣妾也是听说,王后莫怪。”魏长使道:“说是兽苑山行刺之事另有隐情,黄美人不是为救大王而亡,她也是被刺客抓为人质为了威胁大王才被杀害的.....”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只听得“啪”一声,初宁重重拍着面前案几,怒道:“闭嘴!刺客之事早有定论,尔等还敢在此胡乱猜忌!该当何罪?” 魏长使惊慌失措,赶紧起身叩首告罪道:“臣妾不敢胡乱猜测,也只是听说的。” 其他人见王后发怒,也起身顿首。 初宁厉声道:“宫中谁人再传此谣言,即可杖杀!白萼,传我令,让永巷令彻查此事,凡有关联者全部逐出宫去!” 魏长使出了承元殿仍是心有余悸,她摸着胸口小声道:“王后怎么震怒如此?吓死我了。” “你也是,自己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这般没有分寸?当真是平时说嘴惯了。”王良人道:“这话要是让公子扶苏听见怎么是好?” 靳八子问道:“长使有喜了?当初怎么不告诉王后?” 魏长使点点头笑道:“本来是想说的,不是被吓着了吗?” 靳八子道:“恭喜恭喜啊!” 韩美人和芈七子也走出承元殿,韩美人赌气道:“大王此前是如此欣赏韩非的才华,若得见死而无憾,后来也因为一点疑心就赐毒酒。齐夫人初入秦时你我都看见她那么得宠,现在不还是被大王所弃,在他心里宠臣和宠妃,有什么区别呢?都比不上他自己的王权!” 王良人忙捂了她的嘴:“美人,这话可不能说啊!” 靳八子叹道:“真替齐夫人和黄美人不值,你们说,会不会真如那传言所说?” 芈七子急道:“公子扶苏和如华当时都在场,是不是这样他们肯定知道啊,你们就别乱猜了。” 魏长使凑过来小声道:“我问过如华,那死丫头什么也不肯说,所以我才更好奇这个传言就怕齐夫人是因为这个才被王上禁足的。” 王良人赶紧制止她道:“别说了,还嫌得王后不够生气嘛!当心再被人传到王后那里,她必饶不了你!” 魏长使赶紧捂住嘴,摇摇头道:“不说了,再不说了。” 青天丽日之季,越靠近章台殿,初宁越感到阵阵透骨奇寒。这里是秦国的权利中心,下到一个人,上到一个国家的生死大权都掌握在大殿里的一人手中。小时候,初宁一点也不害怕这里,她和成蛟还常常带着嬴政来这里捉迷藏。待嬴政即位为王,她更是可以随意出入这里,觉得宫中没人比她更自由自在。 如今才看清这自由不过一叶障目。 初宁步入章台殿,嬴政没有抬头,淡然道:“你若是要问齐夫人,就不必问了,事实就是如此。” 初宁定定愣在原地,“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嬴政冷哼一声,抬首打量站在殿中的初宁,挑眉一笑道:“你想说你见她时,她还好好的,怎么我去她就疯了,是吧? 初宁凝望着他,秀美轻拧,解释道:“不是,我是怕她还是没想明白,你们两个又都一时冲动......” 嬴政开口打断她的话,径自说道:“不必再说了,你也知我为什么要她入宫,现在她这样发疯言语无状,也是没用。” 初宁心中泛起几分悲哀,不甘心地问道:“那要是齐国问起她的近况怎么说?” 嬴政从容不迫道:“就说她受到惊吓,一蹶不振,怕是不中用了。” 初宁倍感悲哀,“竟至于此?要不我再派医师们去看看。” 嬴政盯着她,默然片刻道:“这件事你不必再管,我已经安排医师院去处理。” 如此,初宁也不得出入兴阳殿,只得吩咐永巷不能亏待齐夫人,吃穿用度皆和从前一样。她心中还是疑惑,就召来夏无且询问齐夫人的身体状况。夏无且亦无能无力,回话此事大王已交代孙得力全权负责,旁人都不能插手。 初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到华阳宫问安。 华阳祖太后道:“孙得力已向我请命,他下月便告老还乡。如此你就该知道会发生什么。” 初宁大惊失色,顿时了然,齐夫人是活不过下月了,心中尽是悲凉和惋惜,她愣愣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至于如此狠心绝情吗?” “男人喜欢女人,只要女人不踩着他的底线,那么无论这个女人怎么闹腾,男人都是看个乐趣,但只要触及底线,男人绝不会手软。”华阳祖太后嘴角微挑道:“你的大王可不一般,心思远比他父亲,他祖父要深得多。所幸你还有和他一起长大的情分,否则你可没现在这么轻松。” 初宁长叹一声,点点头道:“可我看着齐夫人这样的结局,心里也总觉难受。” 华阳祖太后笑道:“你同情齐夫人?” “难道她不值得同情吗?她只是错付一腔深情,就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是可怜又不值。” “本就是不值的!”华阳祖太后轻蔑道:“依我说她就是太傻,她出生尊贵,本可以争取把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却只顾沉迷于男女情爱,白白葬送自己的前程。棋子又如何,难道棋子就做不得执棋者?你同情她也罢,但也要以她为鉴,一定要谨记无论何时,手握大权掌才是最要紧的。” 初宁颔首道:“我知道的。” “孙得力说大王还问起过赵姬的近况,或许他经历过一次生死,也想起了自己母亲的好。赵姬心思不简单,若不是你当时心细发现她根本没吃药,及时把药换掉,今日倒还说不清了。只可惜没能解决掉她,将来若大王放她出来,你务必要小心。” 第96章 韩灭 兴阳殿每日吃食一应俱全,汤药也是每日由医师令孙得力亲自奉上,但齐夫人的身体却日渐衰微,沐儿看着眼里心疼不已,也起了疑心:“公主,这安神汤药肯定不对,那孙得力总是要亲自看着夫人服下汤药,还说若不如此他无法复命,让夫人不要为难他。可是夫人用药后虽然是能睡得着了,但精神却越来越差,身体也每况愈下。明日我们就不服了,看他还敢逼着你喝不成?” 齐夫人摇摇头:“何必为难他,大王想让我死,我何不让他如愿呢?”她心中早已冰天雪地,无法消融。 沐儿含泪道:“公主你这是何苦呢?” “都是自己选择的罢了,当初如果不是我非要跟着王兄来秦国观礼,对大王一见钟情,现在应不会是这般的下场吧。也许人就是会这样,总是会憧憬自己曾经没有选择过的路。”齐夫人握住沐儿的手,“我这生就错在这里了,只是可怜你们和我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来的这里。不过王后是个好人,我去了,她一定会善待你们的。” 沐儿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公主,你别这样,你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 “傻丫头,你要好好活着,不然我更愧疚。” 一月后,齐夫人薨了。 后宫又为之哗然,初宁知道其中原委,但也只能闭口不言,并给齐国去信称齐夫人受惊后精神不济终至无药而医。只是初宁怎么也没想到,齐国的回信竟然是要再送一位公主来秦国联姻。 初宁看着这些字句,冷笑着连连摇头,心里酸涩无比,更感凄恻可笑。公主又如何,还不是被当着棋子送人,死了就再一个,当着是玩物宠物而已。也罢齐夫人只顾伤感男女之情,若她知道自己死后,母国就迫不及待地又送来女子来联姻,只怕更会死不瞑目。 入冬前夕,齐国公主文茵入秦,封文夫人,居绮春殿。文茵是珺姀的庶妹,年芳十七,长相和性格都温婉沉静,总是被魏长使的玩笑逗得脸红,大家都把她当做小妹妹般疼爱。偏得文茵心灵手巧,最擅女工,做的布娃娃比谁都好,公主们都爱跟着她玩。 云卷云舒,又到春日,燕王喜派太子丹如秦国作质,同时也送来两位美人。燕太子丹也曾在赵国为质,但嬴政对待姬丹却并不友好。初宁猜想或许他们曾在赵过有过节,所以嬴政才不待见他。 嬴政不说这些成年旧事,初宁也懒得问。自从珺姀死后,初宁觉得自己和嬴政心里的距离越来越远。以前都是初宁自己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觉得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很了解嬴政。但现在初宁觉得自己看不懂他,或者自己从未看懂过他。 姬丹也曾求初宁替他劝说嬴政放自己回国,说他与嬴政在赵国时是少年好友,初宁心中并不太相信,便笑道:“王上宸衷独断,我亦不能劝说。” 姬丹受不了昔日旧友的傲慢漠视,多次请求嬴政放他回国,他恳求道:“幼时我们同质于赵,我还曾庇护过你;少时,我又质于秦,彼时你也受制于吕不韦;如今,你已成为高高在上的王,我却还是个委曲求全的质子。你明明知道我的痛苦,为什么还要为难我?你到底要如何才肯放我离开?” 嬴政仰头道:“乌头白,马生角,乃许耳。” 天下没有白色的乌鸦,也没有马能长出角,嬴政就是故意为难自己,太子丹闻言只得仰天长叹。偏偏就在此时,偏西的太阳回归正中,飞过的乌鸦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嬴政也觉得或许这就是天意,可如约遣送太子丹回国。但姬丹的心里并不感激,他心生怨恨,发誓一定要报仇,不止是因为嬴政对自己的傲慢,更是因为他看出嬴政吞并天下的野心,战火迟早会波及燕国。 这两年里,后宫喜事不断,嬴政又纳了几位大臣的亲眷,宫中接连有公子公主出生,后妃生下公子也都晋位分。放眼望去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扶苏在初宁的照顾下日渐聪明懂事,宫里的孩子也多起来,见多女子怀孕生产的不易,初宁也渐渐放下自己生孩子的执念。 华阳祖太后也道:“天命就随它去罢,不生孩子也没什么。”她笑道:“不生更不容易变老,反正现在扶苏养在你名下,也够了。” 初宁颔首道:“扶苏是个可怜孩子,他现在是看起来乖巧,但我始终是感觉他没有从前那样天真活泼了。” “孩子一天天长大是这样的,自然没小时候那么闹腾。你别想太多,就当自己亲生的好好待他就行,思前想后的反而容易生分。”华阳祖太后道:“我也不得不服老,近来感觉身子骨没有以前那么硬朗,怕是要去见孝文王了。” “祖太后寿考绵鸿,一定能永享遐福。” “福哪里永远享得完,我活着大半辈子,也知足了。” 前朝上,秦国吞并六国一统天下之策也在运筹帷幄之中。秦国按照原定的中央突破,先灭韩赵,由近及远逐个歼灭的方针,开始东出各个击破。恰巧此时,韩国南阳假守腾献城投降,嬴政遂任命假守腾为京师内史,并以该地为前进基地,作进攻韩国的准备。 秦王政十七年,内史腾率领秦军突然南下渡过黄河进攻韩国,秦军以绝对优势兵力很快就包围韩都新郑。韩国向来在列国中见风使舵,虽然这也是小国存的无奈之举,但韩国也因此得罪所有诸侯国光,加之秦国笼络住燕齐,又稳住楚魏,所以,当韩国即将被秦国所灭之时,列国中没有一国出手相助。 眼看秦国势如破竹,韩国即将国破,韩美人心急如焚,不顾自己怀有身孕,挺着大肚子长跪于章台殿前,她也知这是徒劳,但仍旧想表明决心。 嬴政没有丝毫心软,反而斥责王后没有约束好后宫,而后命人强制将韩美人送回墨林殿。 初宁一接到消息立马带着医师赶往墨林殿。韩美人本就身子虚弱,跪了许久,差点没有保住孩子,她躺在床上如多年前一样面容憔悴,却神情坚毅。 韩美人不愿服安胎药,哭泣道:“母国将亡,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这药不服也罢!” 初宁亦是怜悯,心急劝道:“你一向是个好性子的,怎么现在反而糊涂起来?韩都已被包围,攻下是迟早的事事情,你这样闹能得到什么好?只会白白消耗你与大王之间的情分反。” 韩美人愤恨道:“我与他之间本就没有情分!现在更是多了国仇家恨!” “眼下你还怀着身孕,不管怎么样也顾及腹中孩子吧。”初宁道:“你现在安分些,日后大王也会疼惜你和孩子啊!” “若无母国,腹中孩儿将来也无依靠。”韩美人凄笑道:“不过我体况衰微,想来怕是要走在国人的前头,如此也不算负国,生死无常,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初宁摇头道:“曾经你劝珺姀要活得通透,怎么现在自己反而这般固执。” 韩美人激动道:“这能一样吗?正因为我是韩国公主,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母国被秦军灭!”她盯着初宁道:“难道王后就不担心,有朝一日,秦军也会攻破楚国郢都吗?”说着,她又自嘲地笑了笑,“王后自幼在秦国长大,哪里还记得楚国。” 初宁闻言一震,她一直不让自己去想将来的事情,如今被人戳破,也不得不面对,她深吸一口气道:“灭国不是灭族,大王说过他会善待各国王族。自周室衰微,列国纷争不止,百姓深受战乱之苦,天下大义当混于一,大王也不过顺应天命,欲还天下于太平而已。” 韩美人沉默片刻,轻笑一声:“我固执浅见,没有王后这般的胸襟气度。只是不知王后是否也在自欺欺人呢?” 心头似有刀尖划过,惊跳不止,初宁凝视她良久,缓缓道:“你若执意殉国,我也不会阻拦。” “别啊!”魏七子知岐等人急急步入内殿,向初宁行礼后便劝韩美人道:“韩美人千万不可犯傻啊!韩国送你来联姻,你来了就算对得起故国了,我们活一辈子不容易,你就当是以后为自己活一回呗!” 初宁别过头,忍住眼中泪水。 靳八子雅芙含泪道:“是啊,韩美人想想腹中孩子,他还没出生好好活一回,你怎么舍得?” 芈八子荏儿也是宁折不屈,语气坚定而不忿道:“大王如此不顾及玹姐姐,还给他生孩子做什么,依我看不如带着孩子殉国,让王上悔不当初!” 魏七子忙捂了她的嘴,苦心劝阻道:“我的傻妹妹,你当真是糊涂!韩美人若就此去了,大王才不会愧疚!这宫里这么多女人孩子,少了一个对大王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文夫人茵道:“魏八子所言正是,军国之事岂是你我后宫女子能撼动的?我们还不如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 韩美人眼泪不断,任凭她们如何劝说,她已经没有生的希望。 一月后,秦军一举攻克韩都新郑,俘获韩王安,继而占领韩国全境,韩国就此灭亡。秦国在韩地设置颍川郡,建郡治于阳翟。 秦国成功灭韩,占领了天下之枢的战略要地,成功迈出一统天下第一步,自然是举国欢庆。 在秦国普天同庆之日,韩美人悲怒交加,心神悸动以致早产,拼命诞下公子后,她似乎得到解脱,还未来得及看小公子一眼,便含泪撒手人寰。 初宁带着小公子到嬴政面前,忍泪道:“韩美人难产,生下公子后便血崩而亡。” 嬴政神情淡漠,仿佛是死去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他看着乳母怀抱中的婴儿问道:“孩子可好?” 初宁道:“小公子未足月,身体虚弱,怕是难养活。听乳母说,民间遇见这样的,得一借身强体壮之人的名字,叫他的名,借他的平安,方能顺利长大。故而,我来问大王,公子是否也要借名?” 嬴政伸手轻拂婴儿的脸庞,婴儿睁大眼睛也好奇地打量起眼前的男子。 赵高趋奉上前道:“若蒙大王王后不弃,小人愿献上名字,助公子平安长大。” 嬴政思索片刻,”好,公子就取名为高,交由文夫人抚养。“ 初宁看着公子高,忽然就想起寻夏,无尽的悲凉在沉默中晕染开,若是她们都从未来过秦国该多好。 第97章 天命 烛火摇曳间,殿外传来几声知了的鸣声,夏日来临,天气渐渐炎热,让人心也烦躁起来。 公子高安排妥当后,初宁行礼告退,嬴政却道:“宁儿你留下,寡人有话同你讲。” 初宁垂目而立,颔首道:“是。” 嬴政又命令赵高:“你把公子高送去文夫人那里。” 众人退下后,偌大的殿室只余两人静静相望。嬴政走到初宁面前,拉起她的手问道:“你在怨我,觉得我对韩美人太过无情了吗?” 埋怨是在明显不过,可是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咽下,可平定六国一统天下是嬴政的理想坚持,他也没有错。初宁轻叹一声,淡然道:“韩美人之前问我,不担心秦军会攻破楚国吗?” 嬴政瞳孔蓦地收紧:“你怎么回答她?” “我说,大王说过他会善待各国王族。自周室衰微,列国纷争不止,百姓深受战乱之苦,大王是要还天下百姓以太平。” 嬴政将初宁拥于怀中,“是了,还好你始终是懂我的,如此你就不会怪我。” 初宁本应该十分感动的,从前的她就是这样被嬴政打动,一句你懂我,你是最明白我的人,似乎这样的自己于嬴政来说就是最特别的。可一路走来,这特别掺杂了太多现实,早已不再纯粹。虽然,一开始就不算纯粹。 嬴政的话还是能温暖初宁的内心,但还有些犹豫从黑暗里悬浮起来。初宁忽然害怕起来,害怕看见黑暗深处之中的自己。 嬴政感觉怀中人在轻轻颤抖,不自觉抱紧她,问道:“你为什么在颤抖?” “我有些害怕。” “别怕,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善待楚国王族。”嬴政道:“要还天下太平,就容不得半点心软。” 嬴政锋利坚定的语气没有分毫转圜的余地,初宁忽地头晕眼花起来,只感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稳,一下子倒在嬴政怀里。 嬴政一边叫人,一边赶紧抱初宁到床上躺下。 夏无且很快赶到给初宁把脉,他仔细诊断后,含笑躬身道:“恭喜大王,王后,王后有喜了。” 嬴政一愣,随即惊喜问道:“此话当真!” 夏无且道:“王后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嬴政喜不自胜,爽朗笑道:“真是祥瑞,刚出师大捷灭掉韩国,你就怀孕了。”他轻轻抚摸着初宁平坦的肚子道:“天下必定是我们的!” 初宁却没有嬴政那么惊喜,她笑道:“原来他还有真的办法。” 嬴政好奇问道:“谁?” 初宁把手放在肚子上嬴政的手上,“本来宫里的孩子多了,我也放下求子之愿,是睿儿找来一个术士叫徐福,称此人不仅精通占卜看相,还会医术,就将他引荐给我。我原是不保什么希望的,而且他并未给我开药,只是在我手心画了道符。” 嬴政笑道:“这就成了,这不闹着玩吗?” “是啊,我当时也这么想,我问他这看不见的符有什么用,他只说让我不必在意,天命自会降临。”初宁道:“他要不是睿儿找来的人,早被我轰出去了,没想到竟然真的怀孕了。” 嬴政乐得合不拢嘴,“这就是天命。” 华阳祖太后知道初宁有孕后十分高兴,但随着天气逐渐燥热,华阳祖太后的身子却有些不好,夜里睡着不,白日里没有精神。 初宁第一次怀孕就十分不易,开始几个月,孕吐不止,夏无且和徐福都束手无策。嬴政看着十分心疼,摸着初宁的肚子道:“定是个调皮的公子,还在肚子里就这么折磨人。” 初宁问道:“大王就知道一定是公子?万一是公主呢?” 嬴政笑道:“徐福算过,你这一胎必是公子。” 好不容易熬过几月,终于不吐了,但肚子大起来后,初宁的双腿开始水肿,肚子又重,让她行动不便,偏偏夏无且又嘱咐不能总是躺着,要时常走动。初宁只得每日强撑着散步,她从未感觉如此辛苦难受,直言再也不想怀孕。 芈八子荏儿抱着她才生下第三个公子道:“第一次难免辛苦些,后面就不会这般辛苦了。” “也难说。”靳八子雅芙道:“我怀元嫚的时候就还好,怀荣儿的时候也想王后这般受了不少罪。” 初宁皱眉道:“当时我看着雅芙这么难受,就想着太可怕了,这孩子不生也罢。” 魏七子知岐叹道:“是不容易,可是孩子生下来那么可爱,那时你就会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正说着,初宁母亲英嬴夫人又入宫来看望怀孕的女儿,众人行礼寒暄后便告退。 初宁让母亲坐到自己身边,她靠在母亲身上说道:“不自己做回母亲,还真不知道母亲的辛劳,怀孕真是太辛苦了。” 英嬴夫人亦心疼女儿的,但这是女人必经的道路,便安慰初宁道:“世上就没有几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但者就是女人的命,每个女人都要去走一回。” 初宁道:“怎么生孩子就是女人的命?也不是都非要生孩子不可,祖太后没有生孩子,没受这些苦,过得也好。” “不是每个女人都想祖太后那么命好。” 初宁嘟嘴道:“反正我是再也不想生了。” “这能由得了你?都是命。” 初宁笑道:“只要母亲帮我,就可以。” 英嬴夫人推开女儿,“马上都要自己做母亲的人了,还没个正经样!” “我是认真的!” 英嬴夫人起身道:“你别想这么多,眼下先顾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才是要紧的。我去看看祖太后,听说她又染上风寒,这就快入冬了,祖太后若不把身子调养好,冬日里可怎么办呢?” “那我和你一起去。” “你就别去了。”英嬴夫人扶住站起身的初宁道:“万一也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华阳宫里门窗紧闭,但华阳祖太后仍感觉有寒意从缝隙里吹进来,英嬴夫人来的路上又下起涔涔细雨。她步入内殿,见华阳祖太后虚弱地躺在床上,王美人阿媛正服侍在床前。 华阳祖太后见她来了,便问道:“王后怎么样了?” 英嬴夫人行礼道:“王后一切都好。” “我这身子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只要初宁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呸呸!祖太后快别这么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殿内没有点几盏烛火,昏暗中更显悲凉,华阳祖太后摇摇头道:“近来,我老是梦见孝文王,他想我了,就想我下去陪他呢。” 英嬴夫人一惊,她摸不透祖太后的心思,便道:“可曾叫徐福来看一看。” 王美人道:“徐福来过,这话就是他对祖太后说的。” 英嬴夫人不觉有气,怒道:“这人竟如此口无遮拦,应该将他下狱!” “无妨,他说的又没有错,那些藏在掖着的反而不好。”祖太后缓缓道:“正好,一个人活得够久了,我也想念孝文王。” 华阳祖太后回忆起年轻的时候,也曾和孝文王有过甜蜜的时光。她能成为秦国最尊贵的女人,得到的这一切权势荣华,纵然有自己的苦心经营,但也少不了孝文王的宠爱和包容。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幸运的,幸运于自己的清醒,也幸运于她得到孝文王的爱,并牢牢把握住这份爱,利用这份爱来支撑自己的野心。 入冬后不久,华阳祖太后崩,与秦孝文王合葬寿陵。 初宁得知华阳祖太后崩逝,悲痛不已,差一点动了胎气。自祖母走后,便是祖太后陪她,教她许多。宫中的规矩、为人处世、如何管束御下,无不是祖太后的悉心教导。也是她告诉自己,权势比情爱更重要。如今,指明她前行方向的宫灯熄灭,从此宫中只有她一人独自面对。 初宁对未来感到深深的恐惧,无助和孤独像冬日里的寒气无声无息地包裹侵蚀她,她开始频繁梦见祖母和楚考烈王。 祖母在梦中对她说:“如果当时你肯听我的话,现在又怎会如此艰难?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即将吞并你的母国。” 站着她身后楚考烈王道:“楚国岂会轻易被秦国所灭?” 初宁掩面哭泣,耳边又传来韩美人的声音:“我固执浅见,没有王后这般的胸襟气度,可你又在哭什么呢?” 夜深人静时,初宁哭泣着从噩梦中惊醒,心跳快如擂鼓,仿佛要跳出胸膛一样。 紫莲上前来给她擦着泪水和虚汗,“王后是又梦见她们了吗?” “我还梦见了韩美人。”初宁说着,那种绝望和无助的感觉又萦绕在心头,祖母和楚考烈王的身影似乎就在她身边,在看不见的黑暗角落里注视着她。 初宁颤抖着,忽然感觉下腹坠痛,她抓紧棉被,痛苦道:“我肚子好痛,是不是要生了?” 承元殿又灯火通明起来,开始为新生命的诞生而忙碌。初宁痛了一天一夜后,终于在秦王政十七年的最后一日诞下公子。 嬴政喜获麟儿,下令全国大脯,他要分享喜悦,与民同乐。各级官府接令拿出酒肉和粮食,让百姓一起围着篝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就在全国都为小公子的诞生而庆祝时,徐福却算出小公子幼年会有劫难,他立即禀告嬴政,直言不讳地建议当为公子取贱名以辟邪。 嬴政深以为意,思索良久后给小公子取名胡亥。 第98章 攻赵 初宁因为怀孕和生产时受的苦,一开始并不太喜欢折磨了自己这么久的胡亥,待身体恢复之后,才原谅自己的儿子,觉得他白白胖胖的一个小人儿,十分可爱。 嬴政因为徐福的谶语,心疼胡亥幼时会有劫难,对他格外疼爱,下朝后都来陪着胡亥,比初宁还能哄孩子,恨不得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亲自守护才能放心。 初宁曾召来徐福,问他胡亥究竟会有什么劫难?徐福说他只能窥探到有,却算不出到底是什么,这就是天命的玄机。 初宁又问大王是否找徐福算过秦国可否一统天下? 徐福摇摇头道:“小人想大王坚信人定胜天,命运是可以自己把握的。无论小人说什么,他都也会制天命而用之,故而用不上小人。” 转眼到秦王政十八年,三月,楚王悍谥号楚幽王,同母弟熊犹代立。 时值春月,万物复苏。秦国乘赵国旱灾饥荒,大举兴兵伐赵。三路秦军分别进军,王翦率主力东出井陉,攻赵国的中部,杨端和率河内之师北上,由邺进围邯郸,羌廆也进攻邯郸周围。赵王迁命李牧为主将,司马尚为副将率军迎战,并成功抵御秦军攻势。 楚王犹在位两个多月便被安越君负刍的党羽袭击杀害,负刍被为立王。如此,昌平君和楚国的联系更加紧密。 这一年,扶苏十岁开始学习御、射。但他却十分怕马,一直躲在初宁身后,根本不敢靠近。初宁蹲下身问道:“扶苏,你为什么怕马呢?” 扶苏捏着小拳头,委屈道:“它比鹿还大。”在扶苏心里,后悔和歉疚一直折磨着他。那日若不是因为他要看小鹿,母亲也不会陪着自己去,若是那日他们没去兽苑山,母亲也就不会死,都是自己贪玩害死了母亲,但如果他们没去,那死的又会不会就是父王? “鹿?”初宁瞬间心疼起来,扶苏以前最喜欢小鹿,但自从发生兽苑山行刺案后,扶苏便再不愿去兽苑山看小鹿。初宁知道那是他不愿再踏足的伤心地,爱屋及乌,仇恨和害怕也是如此。 初宁握着他的小手问道:“扶苏现在害怕鹿了?” 扶苏低下头不说话,却红了眼圈。 初宁温声安慰道:“小鹿什么都没做错,扶苏就害怕它了,小鹿也很无辜啊。” “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贪玩。” “错的不是扶苏,小孩子贪玩是天性,每个小孩都如此。”初宁道:“错的是那个刺客!扶苏不要自责。” 扶苏内疚道:“我还是有错,都是我没有保护好母亲。” “小时候是父母守护我们,等我们长大以后,就该我们保护父母,你那时候还小,所以是母亲保护你,她也很欣慰自己保护了扶苏,让扶苏能好好长大。如果你还一直愧疚过去的事情,封闭自己不敢面对,你母亲在天上看见会多心痛啊!” 扶苏点点头道:“我要坚强,让母亲放心!长大后保护父王和母后。” 初宁笑道“所以现在扶苏需要学习御射,以后还要学剑术,这样才能保护你自己和你爱的人。” 这边初宁正在宽慰扶苏,嬴政却也忽然来了马场,听内侍禀告扶苏不敢骑马是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前恶狠狠骂道:“不敢骑马?马有什么可怕的?真是没用!” 扶苏胆怯地低下头,初宁感觉他小小的身体因为惊吓开始颤抖起来。 初宁抬首怒道:“你这么凶做什么?他还小......” “小?”嬴政打断初宁的话,指着扶苏喝问道:“莫说我像他那般大时在赵国是如何生活的,就说你像他这般大时,也已在舞刀弄剑!十岁了还小!?”他见扶苏哭起来,又责骂道:“还哭!如此懦弱,怎堪当我大秦男儿?” “闭嘴吧!”初宁站起身来挡在扶苏面前,不忿道:“有你这样说孩子的吗?” 嬴政恼火道:“怎么?他这个样子寡人还说不得了?” “就这点事,大王没必要发这么大火,打了败仗也犯不着在孩子身上撒气!”初宁拉着扶苏道:“我们走,不和他说了。” 扶苏走出马场才敢哭出声来,抽泣着道:“我这么懦弱,父王不喜欢我了。” 初宁一面给他擦着眼泪一面安慰道:“父王不是不喜欢你,你是长子,所以他对你寄予厚望,如此严苛待你,也是希望你能像他那样刚毅勇武,但世上不能全是刚硬强韧之人,也要有扶苏你这样温和宽仁之人,才能平衡。况且,哭也不是懦弱,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大家生来性子不同,胡亥像我,才一岁便是活泼好动的,你性子像你母亲,心性纯良温润如玉,日后成为谦谦君子也是好的。” 扶苏停下哭泣,初宁笑道:“而且父王也不全是气你,秦军攻赵不利,他本就恼火,在朝堂上出气还不够,所以才又迁怒到你。” “王翦将军不是很厉害吗?” “也有比他更厉害的将军啊。”初宁道:“所以扶苏要记住,我们不能因为别人几句话就看轻自己,也不能盲目自大自负。” 秦虎狼之兵两次伐赵均被战神李牧所挡,王翦忌惮李牧,遂改用反间计,派人花费重金收买赵王宠臣郭开,诬告李牧谋反。郭开果然在赵王诬告李牧,赵王迁听信谗言,昏庸地将李牧诛杀,令赵葱、颜聚代李牧为将。 李牧一死,再没有人能挡住秦国的大军,为秦灭赵铺平道路。 次年三月,王翦军乘势猛攻,一举击败赵军,杀赵葱占东阳,颜聚惧逃。 灭赵之日越近,嬴政记忆里幼年在赵国为质时的屈辱和逃亡时的凄苦记忆便越加清晰,报仇之日终于近在眼前,他即将踏平赵国,让那些曾经欺辱过自己的人都臣服在他脚下! 在那些痛苦的记忆里,有个人始终保护着自己,回忆起过往,嬴政不得不原谅赵姬,不管后来她的所作所为又多么荒唐,若没有母亲就没有他,若不是母亲在赵国时拼死护住自己,自己也不能平安返回秦国。 甘泉宫里,赵姬看见多年未见的嬴政还以为是在自己梦中,她含泪道:“政儿,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她跑上去真切触碰到嬴政的手臂,吓得松开手,见嬴政神情柔和,才又伸出手不敢置信道:“政儿,真的是你!” “是我。”嬴政道:“母后还好吗?” 赵姬潸然泪下道:“我对不住你,只要你好,我就都好。” 入夜后,初宁正和扶苏一起陪胡亥玩,嬴政步入殿内,扶苏立刻收敛笑容,自从上次他被嬴政骂过之后,就更加害怕严肃的父王。嬴政考了一会扶苏的功课,见他学业不错,便让他带着弟弟出去玩。 旁人退下后,嬴政道:“我从甘泉宫过来。” 初宁微微一愣,“大王去见了太后?她还好吗?” 嬴政轻笑道:“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是梦见我。你说的对,” 初宁上前抱住嬴政,靠在他胸膛道:“你们能冰释前嫌,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嬴政颔首,用下巴抵住初宁额头道:“我想带她去赵国,让她看着那些曾经欺负我们 的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初宁道:“我知道,这是你的心结,现在也终于马上就能达成了,可惜亥儿还小,不便出远门,不然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 嬴政抱紧初宁道:“待一统天下之后,我再带你和亥儿游遍九州。” “好。” 翌日,嬴政下令赵太后病愈,解禁甘泉宫。初宁带着后宫的妃嫔和公子公主到甘泉宫请安。 赵姬见嬴政子嗣盈室,对初宁的仇恨也少了些许,但她见到胡亥时又想起自己那双可怜的儿子,瞬间又燃起了对初宁的仇恨。 寒暄的场面话之后,赵姬道:“余和王后多年未见,想想也有许多往事可叙。”其他人闻言都识趣告退。 殿内只剩她们两人,幽静无比,阳光撒进来后也暗淡几分。赵姬盯着初宁讥讽道:“你真是越来越会做面子了。” 初宁笑道:“太后何出此言?儿臣听不明白。” 赵姬愤恨道:“你杀了我的孩子,还有吕不韦,也是你撺掇大王将他刺死吧!” 初宁挑眉:“太后倒是耳聪目明,这些消息都瞒不过你,不过你的孩子都是你儿子下令杀的,你不敢怪他,就怪到我头上,你也是够可怜的。” “你胡说,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初宁无奈轻叹一声,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没来得及问太后,”她看着怒目圆睁的赵姬问道:“太后初入秦国那几年,也是很喜欢我的,怎么后来就不喜欢了呢?后面的事其实也是嫪毐和他们的仇恨,太后你为什么就忽然恨极了我呢?” 赵姬冷笑道:“一开始我是不恨你,可你从就惯会钻研谋算,又心思歹毒我不得不防。” “我自问从未害过你,怎么就心思歹毒了呢?” “你把政儿从我身边夺走,掌控他,让我再无容身之地,还不够歹毒吗?” “太后真的了解你自己的儿子吗?没人能掌控他。” 赵姬闻言苦笑不止,她知道初宁说得对,没人能掌控深壑莫测的嬴政,自己这个生母也不行。但如果不是因为初宁和她背后的那些人,自己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到这种地步 初宁道:“大王马上就要攻下韩国,他还想带你回故地复仇,太后何不放下过去,安居垂裳,重新开始。” 十月的阳光染上金色,绚烂而锐利。赵葱、颜聚奋战数月,还是被王翦击败。赵葱被杀,颜聚带着残兵退守邯郸。郭开早被秦国收买,极力劝说赵王投降。赵公子嘉坚决反对,率领士兵誓死抵抗却依然难挡秦军攻势。 秦王政十九年,秦军破邯郸城,赵王迁被俘虏,秦国在赵地设置邯郸郡。赵公子嘉带领宗族数百人逃往代地称王,赵国已名存实亡。 第99章 冰裂 嬴政带着赵姬重返故地邯郸,将那些曾经与自己、与自己母亲有仇怨的人全部坑杀,赵王迁也被流放到房陵的深山之中。 秦国的虎狼之军连灭韩、赵两国,使其余诸侯国望而生畏。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魏王增不久后崩逝,谥号魏景湣王,其子魏假即位。 嬴政得到消息还不忘打趣初宁,玩笑道:“若你当时去了魏国,现在可成了寡妇。” 初宁不肯服输,争论道:“是太后!从此我便是魏国最尊贵的人,魏国上下都将在我掌控之中。” 嬴政拉过初宁的手,狡黠笑道:“那你可愿把魏国交到我手上?让我不费大秦一兵一卒便可拿下魏国。” 初宁不料嬴政会开这样的玩笑,她忽然就想起祖母曾经的告诫:“君王最是薄幸无情,他们或许也会一往情深,但绝不会为情所困!他们的心中只有天下!为了天下,他们可以政治联姻,为了天下,他们也什么都可以抛弃!” 初宁顿有愠色,抽回手别过脸去,赌气道:“大王若动的是这样的心思,当时又何必设计我逃婚?不如让我直接嫁去魏国!” 嬴政又凑上前,嘻笑道:“就是不,若你现在真是魏国太后,可愿将魏国山河拱手献于我大秦呢?” 初宁虽不怀疑嬴政对自己的真心,但她也逐渐意识到,这真心与他的天下江山相比,就没那么重要。其实她早就知道这些,祖母的劝诫,齐夫人的下场,无不是前车之鉴。初宁也不过是嬴政稳固权势的棋子,只是刚巧自己和他一起长大,才多些情谊。 从前她不想自寻烦恼,便不深究,但嬴政这个玩笑就像块大石头直压上她心口上,让她喘不过气来。初宁愀然不乐,一把推开嬴政,“自然不愿!” 嬴政还欲玩笑,外面忽而慌乱起来,有人惊呼道:“不好了!不好了!公子胡亥落水了!” 时值冬月,庭院里的水池已结冰,故而嬴政才准胡亥由宫人们陪着在水池边冰嬉。 两人骤然惊骇,急忙起身赶往殿外,水池边已经围满人。初宁急得吓软了腿,跑到殿门见侍卫已经救起哭泣的公子胡亥才松了口气,可她定睛一看,却见水池里托起胡亥的人竟是赵姬!心里瞬间奔涌出森森凉意,她不相信赵姬有那么好心会救自己的儿子,只怀疑胡亥到底是怎么落水的。 初宁上前抱过胡亥,嬴政赶到水池边救起赵姬,初宁一边安抚胡亥,一边对嬴政道:“天寒地冻的,太后湿了衣服,不如先到殿内更衣免得着凉。” “也好。”嬴政转头对宫人道:“还不快去传医师给太后和公子看看!” 众人扶着太后进侧殿更衣,初宁抱着胡亥进内殿梳洗,嬴政在一旁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子怎么会落水?” 进宝伏地道:“公子在池边玩鞠,鞠滚远了,公子让小人去捡,当时刚好太后也来了,太后说她陪着公子,小人便放心去捡鞠,没想到才捡到鞠,就听见咕咚一声,回头就见公子落水了。都是小人失职,请大王和王后责罚。” 进宝是从小就跟在初宁身边的人,她自然是相信进宝的,因此初宁心中也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想,她怒道:“你的意思是太后疏忽了?真是放肆,还不快下去领罚!” 白萼心领神会,赶紧带着进宝出去。初宁又问胡亥:“亥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落水了呢?那上面都已结冰,是不是你自己顽皮跳坏了冰面,次啊掉下去的?” “不是,我就是滑到了。”胡亥嘟囔着道:“不知道那里为什么有个冰窟窿。” “好端端的冰面怎么会有冰窟窿呢?”初宁道:“你可不要撒谎,实话实说,母后不会责怪于你。” 胡亥哭起来:“真的不是我!” 嬴政不耐烦道:“好了!他这么小能说清什么?” 这时夏无且赶到给胡亥问诊,他仔细把脉后道:“大王王后请放心,公子并无大碍,只是受寒又受到惊吓,小人这就给公子开几服驱寒宁神的药。” 给赵太后问诊的医师也来回话,赵太后落水感染风寒,需要调理。初宁只顾着照顾胡亥,也不搭理,嬴政便叮嘱医师们务必照料好太后和公子。 医师退下后,初宁没好气地对嬴政道:“亥儿是年纪小说不清楚,此事原委,大王只能问一问太后才能分明。” 嬴政挑眉道:“王后所言何意?” 赵高眼看情形不对,赶紧拱手道:“或许这就是徐福算出的公子会遇到的劫难,幸而被太后所救,也算是过了此劫,公子日后一定平安康乐。” 嬴政颔首道:“赵高说得对。既无大碍,就将太后送回甘泉宫吩咐人好生照料。” 初宁愤而回首:“分明就是太后想杀我的亥儿!” 嬴政紧蹙眉头道:“母后为什么要杀我的孩子?”他顿了顿,沉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初宁怒道:“因为你也杀过她的孩子!” “够了!”嬴政深吸一口气,肃声道:“王后失言了!寡人暂且当你是心焦气躁才言语冒失,不和你计较,你好好照顾亥儿便是。” 嬴政离去后,初宁又仔细问过进宝。那时公子的鞋子沾湿,其他人去给公子拿鞋袜,便只有进宝一人伺候在旁,他去捡鞠,公子身边就只有赵太后和她的侍女。但进宝也十分肯定,他离开前,冰上绝对没有窟窿,否则他也不会让公子再在冰面玩耍。 初宁恼火道:“定是太后所为,祖太后临走前就提醒我要小心提防着她,都怪我小瞧了她!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狠心,为了报复我们,竟然舍得对自己的亲孙子下手!” 白萼道:“可大王似乎并不愿意相信这件事。” 初宁沉吟片刻,“左右她现在也病了,好不得了就是我说了算。” 白萼担心道:“但刚才王后只是说了几句大王就生气了,如果我们这样做,大王一定会怀疑,说不定还会迁怒于你。” 初宁摇摇头,“若这次忍让过去,太后只会更加嚣张。”她咬牙道:“都怪我当年一时心软大意,否则也不会留下这个祸患,为了亥儿,这次必须彻底除掉她。” 赵姬自落水后便湿邪入侵,身体受损,一直风寒未愈。这日午后,初宁到甘泉宫看望赵姬。她进殿后,只撇了一眼靠在床上的赵姬,便环视殿内宫人道:“把甘泉宫上下所有人都给我找来前院。” 宫人们退到殿外,一个内侍小声嘱咐一个小侍女道:“王后来势汹汹,可能对太后不利,你快去请大王来。”小侍女应声,悄悄跑出宫去。 赵姬撑起身子,捂着胸口咳嗽道:“你要做什么?” 初宁扬起嘴角:“太后久病不愈定是身边人没有伺候好,怎能不罚呢?” 甘泉宫的宫人很快都被叫来了前院,进宝一眼便认出那日跟在赵太后身边的侍女,将她押到初宁面前,侍女立刻跪地行礼。 初宁居高临下问道:“那日公子胡亥为何会落水?” 侍女低头颤抖道:“奴婢不知。” 初宁一把捏起她下巴,“不知?那就是你的疏忽导致公子落水?” “不是的。”侍女慌张道:“不是奴婢!” 初宁狠狠掐着侍女的下巴,指甲已经在她脸上掐出血印,“你若肯说实话,我就饶了你,否则就不是死这么简单。” “是太后!”侍女惊恐求饶道:“王后恕罪啊!奴婢也是被逼的!” 赵姬久病,声气不足道:“你个贱婢胡言乱语什么?” 初宁挥挥手,进宝将侍女带到殿外。初宁走到赵姬身边,轻蔑笑道:“太后还装什么呢?这里又没有外人,儿臣早就劝你放下过去安度晚年。可你早年对不住大王,现在还不肯安分,非要这样作死!你还真是恨毒了大王,都是你自己生的孩子,你为什么要如此偏心?” “你胡说!”赵姬愤怒道:“我是恨毒了你!我就是想杀了你儿子!让你也体会体会我的痛苦,哪怕和你儿子一同死去,我也不后悔!” 初宁忽然掩面轻笑起来。 赵姬有些不安,她不解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是恨错了人,笑你连真正的仇人都不敢恨!你该恨的是你的儿子!是他杀了你孩子!其实你不是要报复我,是想报复你的儿子!所以才一心要杀了你的孙子来给你的孩子报仇,你是想让大王痛苦!”初宁说着又凑到她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现在好了,大王在外面全部都听见了,你大仇得报了。” 赵姬心中蓦然一紧,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跑到殿门,看见嬴政的背影渐渐远去,才绝望地瘫倒在地,悔然泪下。 初宁从她身边走过,得意笑道:“太后自求多福吧。” 寒风中又飘起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的冰冷雪花犹如尖刀利刃,划破赵姬的肌肤,让她遍体鳞伤。寂静的甘泉宫中,只剩下雪花的飘落的声音和她心中的悲叹声。她想要的从来都只是寻常烟火人家的圆满,但偏偏事与愿违。自己这一生,不但负了所有人,自己也痛苦万分,究竟是哪一点错了?还是这就是自己的命? 第100章 囚心 入夜,初宁早早让扶苏和胡亥睡下,她料想嬴政不肯提起过去的事,肯定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再次禁闭甘泉宫,或从此再不提起甘泉宫,这样她都可以暗中动手。 夜里飞雪不断,簌簌落在窗棂上,打破夜晚的宁静。嬴政来时,初宁正坐在窗边插着梅花,烛火在地毯上映出嬴政的影子,初宁并不想回头,良久,她听见嬴政冰冷的声音:“你为什么非要逼死太后?” 太后死了?初宁对此并没有太多惊讶,她只讶异于嬴政的话,他居然问出这样的话,是还想向自己兴师问罪?那自己可要好好和他分辨分辨,心里的冷笑不由得笑出声,初宁扬起嘴角问:“她死了?” “她适才吞金自尽了!”嬴政走到初宁面前,质问道:“你骗我去听你套话,不就是非要逼她死不可吗?” “套话?”初宁笑道:“她没做的事情,我套得出来吗?若不是你偏袒她,我用得着这样吗?我就是要你知道真相!太后不敢恨你,所以把对你的恨意都算在我头上,我真是可笑,算什么?算你们母子冰释前嫌的工具吗?你们母子还真是亲生的,都不敢承认自己的错误,只知道全怪在别人头上!所以逼死她的不是我,是她自己!是你!” 嬴政不妨初宁会说出这样残忍的话,仿佛挨了一记重重的鞭子,片刻失神后,他沉肃问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心狠?” 初宁见嬴政一脸正色责问自己的样子,心中对他的虚伪自私厌烦不已,起身恨声道:“当年要杀太后是大王,现在我不过让大王听听你母亲的真心话,大王就觉得我心狠了?她自己做那些事羞愤难当,不该自尽赎罪吗?我就是还不够心狠,当年若不是我拦着你杀太后,她能活到今日吗?要是她早死在你剑下,现在也不会有这些腌臜事情了!” 嬴政有一瞬地愣怔,只觉心口被人狠狠拽住,气得牙根都在颤抖,他连连苦笑道:“好啊,好啊,依王后所言全都是我的错,你竟是一点错处也没有!”他神色凛然道:“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吕不韦到底是怎么死的,你最清楚!” 吕不韦?初宁来不及想嬴政是如何知晓的,气头上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反而笑问道:“难道你不想他死吗?我只是帮你做了你想做却不敢做的事而已。” 嬴政喝道:“吕不韦的事是政事,你身为王后不本分克己,反而插手朝政,该当何罪?” 如细针挑初线头,抽丝剥茧,终于理清杂乱无章的线团。初宁哀哀沉吟:“原来你不是怪我逼死太后,是怪我干预政事?太后的事也是政事,你之所以放太后出来,不仅仅是想带她去赵地,其实是觉得祖太后走后,后宫没人再约束我,所以要太后来压制我?” 嬴政似笑非笑,语意比外头的大雪还冰凉:“你恣意妄为做的事情还少吗?吕不韦、韩非,除了他们,我都不知道你是从何时开始算计我,又已经算计过我多少次?” 难道就因为这些,从前的情分就全都值得怀疑了吗?果真是帝王无情。眼泪汹涌滑落,初宁凄苦笑道:“从何时?难道我们年少相伴的温暖在你看来都是我的算计?我算计你什么?就是为了做如今这个循规蹈矩束手束脚的王后吗?无时不刻不谨小慎微,不得不贤淑大度,还被大王猜忌?” 嬴政伸手拂去初宁脸上的泪水,唏嘘道:“一直以来,你想做的不就是王后吗?我没回来秦国时,宫里就说成蛟和你是秦国未来的大王和王后。如果当时是成蛟被立为太子,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他轻轻摩挲着初宁的脸颊问道:“如果当年成蛟叛乱成功,你是不是就要做他的王后了?” 恍若五雷轰顶,原来怀疑在多年前就埋下种子,早在嬴政心上生根发芽。凄然与无奈如寒风将初宁裹挟,她戚然笑道:“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那你所说的那些又有几句是真的呢?什么你我就要畅所欲言论政谈史?什么你要夺取属于我们二人的天下?” 嬴政猛然捏住她下巴,一字一句凛然独断道:“这天下谁都不可染指,连你也不行!” 初宁这才透过泪眼看清眼前人,她凄楚悲痛的眼神让嬴政松开手,她叹息道:“是我的政哥哥变了,还是大王从来就不是我的政哥哥?” 一声“政哥哥”让嬴政有些心软,他神情微微舒展,缓缓道:“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背着我谋取。” 说到底,他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权势被他人篡夺。也罢,臣子怎可觊觎君王的权势,可他们十几年的陪伴走到现在,难道就真的敌不过一点猜疑?这真心未免太脆弱,或许,这真心从一开始也不纯粹,彼此都在试探利用,此刻哀莫大于心死,初宁什么也顾不上,只想着什么伤能他最深,便要说什么让他也痛苦方能报复。 初宁抬头盯着嬴政,凄惶笑道:“君王之为,何敢有怨?可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大王要为吕不韦抱不平,又可还记得仲父的教诲呢?” 怒火冲上脑门,嬴政登时扬起手,自己都还未反应过来,一记响亮的耳光已经打在初宁脸上。 初宁一时不备,被打得跌坐在地,这是她第一次被打耳光,还是嬴政动手,她一时仍不敢置信,直到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她才回过神来,摸着红肿的脸颊怔怔落下泪来,脸上的痛清晰地提醒着她,时过境迁,终究和以前是不同了,咸阳宫里再没有政哥哥和宁妹妹,只有秦王和秦王后。 嬴政也一时僵原地,他看着自己的手,目露惊愕,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女人,居然是打了初宁,可她实在是太过狂妄放肆! 这时,胡亥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跑出来,一边挥着小拳头打嬴政的腿,一边气冲冲道:“不许你打母后!” 扶苏也跟着跑出来,但他不敢上去阻拦胡亥,只是跪在初宁身边,怯懦哭泣道:“是我不好,没有看好弟弟,请父王恕罪,不要再责骂母后!” 嬴政也有些惊慌,但看着哭哭啼啼的扶苏,又怒气上涌,头痛欲裂,他一手扶额,一手指着扶苏骂狠狠道:“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慈母多败儿,都是你养出来的好儿子,以后胡亥由我亲自教导,免得跟他一样没个男子汉模样!看着就来气!”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抱着哭喊挣扎的胡亥大步走出殿外。 扶苏吓得不敢哭泣,初宁抱过他安慰道:“别怕!你父王说的都是气话,他是恼我,拿你出气了,都怪母后!” 此后,嬴政不入后宫,因着他本就少来后宫,大家起初还未觉察出异常,后来见大王也不去承元殿,才明白是连王后都被冷落了。 时光匆匆,弹指之间,冬已将残。嬴政会时不时让赵高带胡亥去见初宁,胡亥年纪尚小,在章台殿有人陪着玩耍,每天又能见过各式各样的大臣来向嬴政汇报议事,反而觉得十分新奇好玩,很快就忘记父母的争吵。 扶苏却变得更加胆小谨慎,初宁心疼不已,思来想去后便召来蒙恬,嘱托他好好教导扶苏武艺,把他胆子练得大些,免得老是被嬴政训斥,蒙恬自然应下。 蒙恬也听见些宫中传言,又见初宁神色暗淡,笑容勉强,便知君后离心的传言不假,遂叫姮若进宫来劝一劝初宁。 初宁不想解释也不想让宫中其他女人跟着自己灰心丧气,便一直拒绝一切觐见,但姮若从宫外来,她也知道是蒙恬的心意,便见了姮若。 初宁从前是多么开朗活泼的一个人,现在了无生机,姮若亦觉怜悯,她焦心道:“王后如此,云容怎能安心呢?” 初宁苦笑道:“我真想随姐姐而去,一了百了的好。” “胡话!”姮若道:“王后若去了,孩子们可怎么办?当年王后劝我自加珍爱,可见王后也是明白人,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无论如何都不要深陷其中的好。日子还长,两个人难免有些磕碰。我听蒙恬讲,大王对公子胡亥很好,可见大王还是顾念着王后的,想来王后若肯服个软,定然就过去了。” 初宁颔首笑道:“其实我也不想事事都太过较真,只是一时半会难以放下,或许再多过时日,我也能忘怀。至于孩子们,胡亥有大王护着,也够了。只有扶苏是个可怜孩子,母亲去得早,大王又严厉难亲近,日后他跟着蒙将军学习,还得蒙将军多多教导才好。” 姮若道:“王后不再沉沦伤痛就好。” 初宁拍拍她手道:“放心吧,我都知道的。” 姮若走后,白萼也劝慰道:“蒙夫人所言在理,大王格外看重公子胡亥也是因为看重王后,那赵高每次带公子回来,话里话外都是想劝王后主动去向大王服个软,想来这也是大王的意思。大王自那夜后,便患上头风,时常头痛难忍,都是夏无且在侍医。大王也没有因此责罚王后,王后也依旧是秦国最尊贵的女人,今日之所以不能相安,只是因为王后是想做大王心里最尊贵的女人,才会把自己的心囚禁在这方寸之地,不肯跳过这个坎。祖太后常说君心反复无常,又何必在意是否真心呢?王后现在可得好好想一想。” 初宁侧首看见殿内的铜镜,忽然就想起大婚前自己做的那个梦,这身华服便是她一辈子的枷锁牢笼,再也逃不掉。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华服素面的自己,霍然松了口气。如果一定要摆脱这样附属别人如同装饰物般任人抉择的命运,唯有像宣太后那般权力在握把持朝政。 第101章 抉择 秦王政二十年,燕国太子丹派使者携带燕国督亢地图及秦国逃亡到燕国的败将樊於期的首级,来朝见秦王嬴政请求举国为内臣。 时值春日,绿草如茵鲜花烂漫,嬴政在大殿会见燕国使臣,初宁便带着胡亥在上林苑游玩。正在她陪着胡亥在花丛中捉蝴蝶的时候,宋林慌慌张张跑来禀告:“王后!大王遇刺了!” “你说什么?”初宁惊骇不已,“大王不是在会见燕国使臣吗?” 宋林喘着气道:“那燕国使臣就是刺客!” 初宁急道:“大王呢?” “大王无碍!” 初宁神情一松,皱眉道:“以后来报先说重点!吓我一跳。” “诺。”宋林又给初宁细细汇报事情始末。 燕国使臣荆轲确实带来樊于期的头颅和督亢地图,但地图里裹藏着匕首,地图卷开到末尾,荆轲便拿起藏在其中的匕首行刺嬴政,嬴政本想拔出佩剑回击,但佩剑太长,心急之下竟然无法拔出佩剑,只得绕柱逃避,幸好夏无且一直在旁侍医,他急中生智,将手里的药箱扔向荆轲,这时殿上的大臣也提醒嬴政将剑负于背上拔出。嬴政用夏无且争得瞬息时机拔出剑斩断荆轲左股。 初宁道:“按规定,殿内的大臣和殿下的侍卫没有得到大王的召令不准上殿,这个夏无且倒是机灵。” 宋林道:“谁说不是呢?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大家都吓呆了,连侍卫都忘记召。那荆轲被大王砍掉左腿还不死心,倒在地上还将匕首扔向大王,大王躲开后,那匕首就从大王耳边飞过,打在铜柱子上‘嘣’的一声,火星儿都迸出来了!后来侍卫总算也来控制住荆轲,他还狡辩说只是想逼大王退还燕国的土地,并不是想刺杀大王,还说都是他自己一意孤行,燕国毫不知情。” 初宁冷笑道:“燕国毫不知情?可能吗?大王现在在哪?” 宋林道:“还在大殿上和朝臣们议事,似乎是要马上出兵攻打燕国。” “我去章台殿等大王。”初宁道:“你去大殿外等着告诉大王。” 初宁许久未来章台殿,虽然这里的一切陈设都没有变,殿中凤鸟衔环铜熏炉里的熏香也还是原来的味道,但她却觉得十分生疏,甚至不敢再坐在嬴政的位置上等他回来,怕他会因此猜忌自己。 想到这些,初宁亦自嘲地摇摇头,到内殿床榻上等嬴政。她抚摸着冰凉柔顺的褥席,心中五味成杂。宋林来报嬴政遇刺无碍时,她竟然有过一丝失望和叹息!虽然一切转瞬即逝,但初宁也害怕自己那一瞬间的失望和叹息,她忍不住伏床痛哭起来,全都变了,自己也变了!再也回不到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恍惚间,有人从背后抱住初宁,嬴政的温和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哭了,我没事!” 初宁回首和嬴政紧紧相拥,嬴政安慰着她道:“别怕,都过去了。” 许久没有听过个温柔话语,初宁深陷在嬴政的怀抱里,脑海里忽然想起成蛟曾经说过的话:“长大好吗?我倒不想长大,现在真怀念我们小时候玩乐的时光。” 这一刻,初宁理解了成蛟,她多希望时间能就此停在一刻。时间就像无影无形,又无处不在的风,人只能静静感受它迎面拂过,却永远抓不住它。 荆轲刺秦后,嬴政大怒,即命王翦攻打燕国,燕太子丹带兵与代王赵嘉率领的赵军集结于易水北岸共同抗击秦军,无奈均非秦军的对手,秦军击破燕军后,赵军也撤回代郡。秦军乘势进围燕都,攻克蓟城。 秦王政二十一年,燕王喜逃往辽东,王翦派将军李信继续率军追击燕太子丹率领的残部。王贲率军攻打楚国,夺取楚国十几座城池。 幸存的燕国宗室和代王赵嘉都认为秦军攻燕,完全由太子丹的刺秦阴谋而起,都劝燕王杀太子丹,献其首于秦,以求和。 燕王权衡利弊,只得杀子献首求和。太子丹既死,辽东地方偏远,燕国已是苟延残喘,秦军班师回国休整,也开始筹划新的作战计划。 但秦国朝堂上却起了分歧,有以昌平君为首的一部分臣子认为应该就势灭燕,再灭魏国,最后先近后远,攻楚和齐;也有以尉缭为首的臣子认为所剩国家唯有楚国最强,为避免楚国休养生息后崛起,应乘着战胜之威继续攻打楚国;还有以李斯等人的中立派,在他们看来,魏国和楚国内政混乱,皆无法抵御秦国兼并的步伐,无论先攻谁都差不多。 前朝一直没定下主意,后宫里的人开始议论起来。芈八子荏儿和靳八子雅芙都是楚国人,眼见楚国战败,本就悲愤不已,自然是不想秦楚再交战。魏七子知岐则无所谓道:“我自幼被父母送到宫中习舞,只当没了家人,后被大王选中送到秦国,也不过是他的一个赌注而已,如果魏国被灭,我倒是终于可以做我自己,不再是某人的赌注和棋子。” 芈八子道:“你是待在秦宫里不受战火侵扰,才能说得如此轻松,那要是如果别国攻到秦宫来,你还能这般不在乎吗?” 魏七子笑道:“那正好,还可以趁乱带着孩子和金银远走高飞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再不用被困在这里。” 靳八子感叹道:“你倒真是洒脱。”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魏七子道:“我们这些宫中夫人又决定不了国家大事,可不得过好自己眼前的日子吗?” 初宁道:“知岐说得对,前朝的事情我们无能为力,还不如活得通透些,就过好眼前的日子罢。” 秦国还未决定新的作战目标,韩国人却在旧都新郑起义,势要拥立韩王安恢复韩国,爆发反秦之乱。韩王安自韩国被灭后便被嬴政软禁距离在新郑不远的陈郢,嬴政立刻下令处死韩王安,断绝叛军利用他复国的希望,永绝后患。新郑叛乱后,也引发早被大秦所占领的楚国旧都陈郢的楚国人对大秦的敌意,故而嬴政又着意命昌平君率军到陈郢镇守,让他安抚那些蠢蠢欲动的楚人。 但因当时,嬴政和昌平君曾因为是否攻打楚国的问题产生矛盾,朝堂上不免觉得嬴政是要疏远昌平君,才将其迁往郢陈。 初宁对此也很不满,她得知消息后也顾得是否干政,立即到章台殿对嬴政说道:“陈郢是楚国旧都早被秦国所占领,父亲身为楚国王族,却被大王派遣到被占领的楚地去安抚旧楚百姓,不说当地楚人会怎么看他?秦人又会如何看他?这难道不是一种羞辱和讽刺吗?” 嬴政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昌平君身为楚王后裔,去安抚被俘的楚国臣民来说不是最合适的吗?什么羞辱和讽刺?寡人从未这样想过!” 初宁心中冷笑,自己这个楚女王后不也是他安抚楚国人的棋子吗?“说得好听,父亲当年留在秦国实际上不还是质子!大王自己也曾做过质子,怎么会不知道父亲此去要面对是什么?” 嬴政怒道:“王后僭越了!昌平君也是我大秦臣子,替秦国安抚百姓有何不可?”他站盯着初宁沉声道:“还是说,王后也不想寡人攻楚吗?” 他凌厉的眼神满含试探和防备,初宁越看越觉得陌生,她叹道:“前朝政事全凭大王做主,后宫不便多问,但请大王记得对我的承诺,务必善待楚国王族。” 次日一早,进宝禀告,昌平君府递来消息,英嬴夫人突患恶疾,想见一见王后。 初宁一边起身一边问道:“母亲怎么会突然病了?” 进宝道:“来人很着急,也未说得清楚。” 初宁不敢耽搁,吩咐人去章台殿知会一声,自己便急忙乘车出宫回府。上一次回家还是弟弟熊睿成亲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再次回来是因为这样不好的事情。 初宁下车后就直奔母亲房间,一路上的仆人都行礼退避,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母亲房间,却只见到父亲昌平君站在里头,房间里并没有母亲的身影。 仆人退出后关上门,初宁焦急问道:“母亲呢?她怎么样了?” 昌平君却平静道:“拜见王后,夫人她无恙,今日只是想同王后说几句体己话,才出此下策请王后出宫。”他伸手道:“王后请上座。” 初宁半信半疑地坐下,调整呼吸后给自己倒了杯水。 昌平君道:“那日燕国荆轲行刺之事,王后如何看?” 初宁心中咯噔一下,挑眉道:“现下只有我们二人,父亲有话不妨直说。” “那日真是惊心动魄。”昌平君道:“当时若不是夏无且用药箱帮大王挡了一下,大王当场便会被刺身亡,其实在荆轲扔出匕首的那一刻,我霎时想到,若大王当真被刺身亡,秦国就是亥儿的了。” 初宁看着父亲诡谲的笑容不由得胆战心惊,她强撑着镇定道:“秦国终将是亥儿的。” “可现在和将来大不相同!”昌平君感叹道:“此刻,我和韩非境遇忽而相同,也懂了他。但因为你和亥儿,我又幸于他,我们还可以一博!眼下他让我领兵去陈郢,正是我们里应外合的大好时机” 初宁颤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昌平君严肃道:“若秦国的王位现在就是亥儿的,那便还可保住楚国,嬴政吞并天下之心坚若磐石,难道你真愿看着楚国灭亡?” 昌平君从未去过楚国,哪怕即将要去的楚国旧都现在也已在秦国的管辖之下,但他对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国家有着深厚的,不可切断的感情,初宁无奈道:“秦国连灭韩、赵两国,又攻下燕国都城和楚国城池,正是士气高昂锐不可当之时!吞并天下已近在咫尺,父亲不觉得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