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里的星星2》 编辑推荐 因为这本书,我们忧伤好多年! 花火工作室成立来最无法跨越的标杆巨作,暨2011年度白金重点作品. 独木舟最辉煌的超级经典,花粉一个阅读时代的光荣落幕。 从长沙到西藏,八千里路云和月,青春一路梦死一路老去。 向前看的每一处风景,都是生离死别的倒计时。 林逸舟,我多想像你一样,被深深爱过,然后化为灰烬。 楔子 后来的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黄昏,一想起当时的景象,很自然地,原本有些暴躁或者焦虑的心情,就会很快平静下来,甚至近乎忧伤。 关于古格王朝遗址,我所知无几,如果不是途中陆知遥给我普及了一点儿它的历史,在我眼里,它不过就是几座荒山而已。 来的路上,陆知遥曾告诉我,这些密密麻麻漫山遍野的洞穴大多是居室,古格的住宿有严格的等级之分:王宫是给君主住的,山坡上是达官贵族的住宿,山下住的是奴隶,有的洞窟则是僧侣的修行地。 我大惊小怪地问:“住在洞里?那怎么生火做饭?” 他用一种“你没救了”的眼神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之后,放弃了和我交流。 暮色西沉之时,整个古格被一种悲壮而沧桑的气氛所笼罩,历史的陈旧感迎面扑来,可是在我眼里,这些大大的洞穴此刻已经完全退去了传说中的神秘感,只显得诡异和狰狞。 即使穿着厚厚的抓绒衣,我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立了起来。 站在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儿攀缘物的山上,原本就患有严重恐高症的我,此刻害怕得手心里都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来。 在我几乎快哭出来的时候,他的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看见我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他好奇地问我:“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我像濒临没顶的人终于抓到了救生圈,站起来的时候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你到哪儿去了啊……” 不想再被他鄙视了,所以后半句“我怕死了”硬是被我生生地吞了下去。 他看着我,很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在我已经汗湿的手掌心里放了一个东西。我拿近一看,那是一枚钱币。 “三年前我走这条线的时候藏了点儿东西在后面那个山洞里,今天去看,它居然还在那里。”他轻描淡写地说,“送给你,要不要?”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口袋里,姿态虔诚得就像曾经从林逸舟的耳朵上取下那枚耳钉,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生命里的印记,只能一路带着走,不能丢。 那天晚上在扎达简陋的招待所里,五张单人床一字排开,在别人轻轻的鼻息声里,我听见邻床的陆知遥在小声地打电话订机票。我放在被子里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他在黄昏时送给我的那枚钱币,胸腔深处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楚感。 我知道,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他挂掉电话转过身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我还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我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不动也不出声。他那么聪明,一定能看懂我的眼神。 我们的手在两张床中间那个狭窄的过道中紧紧握着,可是没有用,握得再紧,我还是被一种浓浓的悲伤所淹没了。 快到中秋了,月亮差不多圆了,看着月光从年久失修的窗口洒进来,我的脑海里有个词语越来越清晰:失去。 我知道,我要再一次承受它了。 还来不及启齿说出心里深沉的依恋,分别就像列车般轰隆隆地驶来。 就这样,转过去的时候,黑暗中,我的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第一章 星星沉寂 [1]我们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过去,然而过去却并没有遗忘我们。 2010年的长沙看起来已经有一些陌生了,在我结束长途旅行回到这里的时候,整座城市因为修地铁的缘故被挖得坑坑洼洼的,原本就不够宽阔的马路更是经常堵得水泄不通。我和康婕相约在五一路碰面准备一起去dq,可是当我从的士上下来时才愕然地发现五一广场的立交桥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围起来的废墟。 整座城市被笼罩在厚重的灰尘里。 我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茫然四顾,那些记忆中的鲜活场景如同雪花一样纷至沓来,可是它们,永远只能存在于记忆之中了。 康婕挽着我晒黑了的手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落薰,你离开得太久了。” 仿佛命运真的有一双无情的手,篡改了我的某部分人生,我像“刻舟求剑”那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在我做下标记的地方企图找回我失去的宝剑,然而我乘坐的船早已不在那片水城了。 我和康婕在dq坐下来的时候我依然心有戚戚焉,原本想感叹一些什么,可是最终我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康婕一勺一勺耐心地舀着加了布朗尼的冰淇淋,轻描淡写地说:“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再来吃这个了呢。” 我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虽然不太想提起过去的事,但我还是报以一个自嘲的微笑。 达利的名作《记忆的永恒》画了一只超乎想像的软表,仿佛要被烈日晒化了的钟表,诡异地把人和时间揉合进一个超级柔软的梦幻世界。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处于那样一个世界里,在那里陈列着所有过去,没有被夷平的广场和一个接一个离开的人。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觉得整个天地好像都被颠倒了。 我们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过去,然而过去却并没有遗忘我们。 算起来大概也不是多久以前,但可能我们这群人活得太折腾了,所以三五天看起来就像十年八载一样。即使并没有过去多久,可是在我心里那已经是沧海桑田。 我第一次见到苏瑾,就是在dq。 那是我人生中至今为止的最低谷期,终日蜷曲在房间里,日复一日麻木而茫然地数着桌上的台历,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辈子,慢慢地就这么过去了。 就是在那样不忍回望的时候,苏瑾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她在电话里说:“程落薰,我一定要见你,否则我走得不甘心。” 那是一次不太愉快的见面,也许也是我们俩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见面。她上上下下仔细地端详着我,我也反反复复冷眉冷眼地打量着她。 我们都知道对方是谁,也都对对方不怀善意。没办法,即使我们原本只是两个陌生人,就算再街上擦肩而过也不会看对方一眼,但因为我们中间曾经存在过那个叫做“林逸舟”的人,所以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使彼此的敌意如冬雪般消融。 我们没有说太多话,甚至没有刻意地提起他,只是在快离开之前,她突然幽幽地说:“要是没有你就好了,没有你,至少他现在还活着,开不开心是另一回事,最起码,他还活着。” 我像被一根很细很尖的针刺到了身体里对疼痛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噌”地站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住镇定,在我走过她身边时,她又轻声说:“程落薰,你永远不会明白我有多嫉妒你。” 那是苏瑾出国的前一天晚上,她执意要见我一面,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她就像一场瓢泼大雨,来得突然,消失得也迅疾。 我已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只记得那晚我静静地注视着流光溢彩的街上那些摩肩接踵的陌生人,他们笑得很放肆。 我悲伤地想,林逸舟不在了,可是这些人晚上照样还去泡吧。 林逸舟不在了,可是苏瑾明天照样还是要出国。 林逸舟不在了,可是我还活着。 那样想的时候,就好像真的有一双手大力地撕开了我的胸腔,让我痛不欲生。 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康婕似乎记得比我还清楚,她挑起眉毛道:“当时看见你呆呆地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真的觉得,谁都救不了你了。” 当时她打电话给罗素然,想要求助,没想到罗素然沉吟了半晌,跟她说:“你别管她,让她自己站起来。” 康婕愕然地握着手机怔了好半天,她不明白为人什么一贯亲和的素然姐在那么重要的时刻,居然不肯拉我一把,为什么在我的生命处于那么惨淡晦涩的低谷期时,她要做一个隔岸观火的人。 素然姐的苦心,要等到若干个日子之后,我们才能够懂得。 那段日子康婕几乎把一切空余时间都腾出来陪我,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就会拿出化妆品来世细心地化妆,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凝望着镜子里的她一点点把原本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涂抹得妖娆魅惑,忍不住开口说:“其实你还是素颜比较好看。” 她回过头来对我笑笑,那个笑容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有无奈也有辛酸,有自嘲也有不以为然:“你去问问那些做小姐的,有几个是自愿的” 我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她又补充道:“小姐卖身演员卖艺作家卖字,剩下的都是卖劳动力的,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用自身所有的东西去换那些没有的,公平得很。” 过了很久,我才幽幽地说:“你的境界越来越高了。” 她收拾好琐碎的东西,又笑了:“那是,他妈的哪个名人说的来着,生活是最好的大学,我他妈就是这所大学里最好的学生。” 日子就像一潭死水,我每天闭上眼睛的时候都希望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会有一些改变,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总之能够触动我,能够令我真正地活过来就好,可是每天都不过是前一天的翻版而已。 直到那天深夜,康婕从酒吧收工,没有回她妈妈家而是来到了我家。 她换上拖鞋后第一件事不是去卸妆,而是在我床边坐下,认真地对我说:“落薰,今天我从你家出去的时候,见到许至君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假装自己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 假装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跟我还不熟的时候,因为我不开心,便开车带我去买提拉米苏。 假装没有一个人在我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自己怄气的时候,带我去吃自助餐,贪便宜的我还非要撑得自己再多喝一口水就要爆炸的时候才停下来。 假装没有一个人因为我说我想要肯德基儿童套餐送的小公仔,就真的跑去连续吃了好几天的儿童套餐,直到凑齐那套后来被我很不当回事儿地丢在杂物箱里,我连名字都不记得叫什么的小玩意儿。 我甚至假装自己不记得在我决意放弃生命的那天傍晚,回过头去看到他不顾一切地跳下来救我的情景。 更重要的是,我假装自己已经完完全全不记得我从他那间公寓搬走的时候,他故意留给我的那个傲慢的背影,是那么孤寂。 是的,我装得很好,从来不提起他,甚至有时候我会说起林逸舟,可是我就是从来不提他。 因为说起林逸舟至少我还可以哭,但如果说起他,我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 可是为什么,当这个名字从康婕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会像一把铁锤,准确地找到我胸腔深处心脏所在的那个地方,然后狠狠地敲了下去。 为什么闭上眼睛的时候,还能很清楚地看到那年夏天的某个晚上,他站在我家巷子口的路灯底下,睫毛如蝶翼般扑闪,语气温柔而坚定地说:“我爱你,这不仅意味着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说我爱你,就代表我承诺永远不会伤害你。” 许至君,你这个傻瓜。 “他似乎每天都会来。”康婕看了看我的脸色之后,小心翼翼地又补上一句,“要不……见个面?” 她语气里的疑问随着我的沉默一点一点消散在空气里,她等了好久也没见到我有什么回应,终于死心地转移了话题:“程落薰,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耳朵聋了,现在跟你说句话就像在你面前放了个屁似的。” 我笑了起来,我还没说话,她就又否定了自己前面那句话:“不对,放个屁人家还会说臭……” 但从那天以后,我多了一个连康婕都不知道的秘密。 每天她从我家离开的时候我都会躲在窗帘后面,蹑手蹑脚地伸出头往楼下看,我看到她停下来跟他打招呼,说两句话,然后他就会抬头往我家的窗口看。 我知道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猥琐,可是还是忍不住去这样做,每次看到他仰起的面孔时,我都要捂着嘴,以免自己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吓到本来就已经被我弄得神经衰弱的我妈。 许至君很少笑,他总觉得一天到晚笑得跟朵向日葵一样是很幼稚的,所以他总是一副很淡定很优雅的样子,但我知道其实他那些淡定啊优雅啊都是装的。 我不是没看过他笑,带着他养的那条叫做“萨摩耶”的萨摩耶遛马路的时候他笑过,我心血来潮给他买了好几包被他故意说成“小碗熊”的儿童润肤霜时他笑过,还有那次,康婕打胎之后,他傻乎乎地站在她家冰箱面前整理那些过期的速冻食品时,忽然回过头跟我说:“嘿,你知道吗,今天我特别高兴,因为你有事的时候没有找林逸舟而是找我……”那时候,他脸上分明就是孩子气的笑。 可是许至君,为什么你现在再也不笑了? 很多很多负面情绪淤积在我心里让我濒临崩溃了,我总觉得只要再发生一点点什么不如意的小事,就会把我整个人彻底击溃。就在这个时候,浅浅降生了。 这个消息是李珊珊传达给康婕,然后康婕又传达给我的。她那天下了夜班已经三点多了,一进我家门还没来得及去卸妆就把我房间的门关上,两只眼睛跟夜猫似的闪闪发光:“落薰!素然姐生孩子了你知不知道!” 她那一声低吼把我彻底从混沌的状态中惊醒了,自从那次见过苏瑾之后,除了陪我妈去超市扛米扛油回家之外,我基本上再也没有出过门。我每天浑浑噩噩地待在房间里,不上网也不看书,手机也不开,除了发呆就是睡觉,睁开眼时不是天还没亮就是天快黑了。 我几乎都不记得,我还有一些好朋友,她们的人生并没有因为我的悲恸而停滞生活节奏。我几乎忘了去关心被毁容后的珊珊、一夕之间成长得像个大人一样的宋远以及怀着一个只能被称为“私生子”的孩子的素然姐。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既为素然姐感到高兴,同时也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惭愧。 康婕脱下鞋子跳到我的床上:“惭愧是吧?没关系,还可以弥补,明天我们一起去医院看她,珊珊说了,你要是敢不去,她会提着菜刀来请你!”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康婕就仿佛像闹钟附体一样把我从床上摇了起来:“起来了!傻×啊!起床啊!” 我睡眼惺忪地甩开她的手:“我答应了你一定去,但也没必要这么早就起来吧,卖早餐的都没你起得早。” 话音刚落,一个枕头就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切伴随着康婕尖锐的斥骂声:“卖早餐的都是在我每天下班的那个时候就起来了,他们要是像你这样过日子早就饿死街头了。你他妈的快点儿起来,别废话了,我们还得去买点礼品,他妈的难道你空着手去啊?你好意思吗你!” 我本来就是那种一被吵醒就很难再睡着的人,何况现在还被这个泼妇用枕头砸过,霎时间,那仅剩的一点儿睡意也烟消云散了。 刷牙的时候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苍白的脸,我怔了好半天。以前最讨厌的婴儿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现在的程落薰看起来,似乎真的有了一张不动声色的脸。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不管愿不愿意,你真的会慢慢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不管你相不相信,这的确是真的。 因为太久没有出门的缘故,我的眼睛似乎不太能适应白天强烈的阳光,于是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副墨镜戴上。走在路上的时候,康婕还因此恶语相向:“又不是明星,出个门还戴这么大个墨镜,你以为有狗仔队守在你家门口等着偷拍你啊?” 我懒得跟她吵:“你再罗嗦一句我就不去了。” 她也毫不含糊:“随便你啊,李珊珊又没有拿菜刀威胁我。” 想起那个比康婕还要剽悍十倍的凶八婆李珊珊,我竟然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打了个冷战。 我们四人碰面的时候最先开口的是康婕,她捧着自己的脸尖叫了三声:“我靠!你们是约好的吧!没事都戴着墨镜扮明星干什么?就我一个人没戴!我他妈是你们的保镖吗?” 坦白讲,我也被我和李珊珊还有宋远的默契感动了,这么久不见,我们三个还是保持着同步的装×范儿,真不容易啊。 真的很久不见了,以前总喜欢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李珊珊现在居然是一头披肩的长黑发,并且还剪了个她以前最鄙视的齐刘海儿,再加上一副大大的墨镜,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这下几乎全部被遮挡住了。 宋远把墨镜取下来对着大惊小怪的康婕说:“我就是不想被人当成是她的保镖才戴的你懂不懂啊!” 站在一旁的李珊珊没有答理那对神经病,她做了一件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她走到我面前,用力地抱住了我。 就在我被这个友情的拥抱感动得鼻酸时,她在我耳边重重地说了一句:“王八蛋,你终于出来见人了!” 熟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客套,我们经过简短的商量之后决定去买点儿水果,再买一束花就杀到医院去看素然姐。 买水果的时候我们几个白痴净挑自己喜欢吃的买,到后来宋远都要抓狂了:“到底是我姐生孩子还是你们三个生孩子啊!” “啪”的一声,李珊珊手里的包轻轻地打在宋远的脑门儿上:“我是没生过,但我为你打过呀,忘啦?” 周围那些清早跑来买菜的老人“刷”的一下都把目光投注在我们几个身上,我默默地转过身去,心想还是李珊珊聪明,知道自己要抽风就干脆连墨镜都不摘。 可是到买花的时候,我渐渐感觉到有点儿奇怪了,李珊珊拿着粉玫瑰和戴安娜对着阳光比对了半天也没决断出到底哪个更好看,可是当我说“你他妈不会摘了墨镜看啊”的时候,她回头冲我笑笑:“懒得摘了。” 我本来想说“你也真是太懒了吧,”可是康婕拉拉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多嘴了。 我们几个各持己见的人把花店的小妹折磨得都快疯了,最后终于在宋远的独裁下结束了七嘴八舌的争论,买了一束洋兰。在花店小妹包装那束花的时候,我看见李珊珊对着花店门口的招聘信息笑了起来。 我好奇地问:“你笑什么?” 她招招手,指给我看:“这里……招十八到二十岁,容貌姣好,会说普通话的女生……” 我看着依然不肯把墨镜摘下来的她,心里之前那点儿不明所以的疑惑此刻得到了清楚的解答,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不稳,没有一点儿情绪波动:“你看,落薰,我连来个花店做个小妹的资格都没有了呢……” 我站在她身边,那一刻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在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她跟以前有点儿不一样了,我本以为是因为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又或者是她换了发型穿了以前很少穿的深色系衣服的缘故。但当她把花店的这个招聘启事当做玩笑一样地说出来之后,我明明白白地听出了悲哀的弦外之音的。 从前的她总是人群里最起眼的那个姑娘,谁从她身边走过去都一定会稍微停顿一下,即使脚步没有停顿眼神也一定会有片刻呆滞,没有其他原因,别给我说气质气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真的太漂亮了。 那时候的李珊珊总是很骄傲的样子,眼睛长在头顶上,她太了解自己的美了,何况她又那么年轻,顶着美貌招摇过市也是很自然的。 可是现在的她说话总是侧着头,就算是跟我和康婕说话也一样,墨镜戴在脸上死都不肯取下来。虽然言辞好像还像以前那么尖刻,但是从她走路的时候紧紧地握着宋远的手就能够看出来,她好像总在害怕什么,好像总想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引起别人的侧目。 我和康婕走在他们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我终于知道跟以前不一样的是什么了。 她身上原本那种锋利的、意气风发的、具有强大杀伤力的自信,消失了。 我们站在医院门口的时候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很轻微的动作,连康婕都没察觉到。 可是那种恐惧,的确被记忆中某个深深的角落里蹦出来的画面所诱发了。我魂不附体地跟着他们挪动着脚步,进了医院,进了电梯。越来越重的消毒药水的气味,从眼前掠过的长长短短的白大褂,错乱的脚步声,这零散的一切汇集起来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牢牢地绑住,无论我多不情愿还是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疯了一样痛苦着,不管谁都挡不住我,我非要再见他一面。 我甚至厚颜无耻地谎称我是他的未婚妻,我甩开来拉我的一双又一双手,心里关于疼痛的感知已经全部麻痹了,全部意识只汇成一个念头,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 我宁愿死掉的那个是我。 我宁愿是他来承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林逸舟,再过多少年我都不能平静地说起你,再过多少年我都不能心如止水地回忆跟你相处的那些短暂却又热烈的日子。 就在我感觉胸腔好像被轰然一下炸开的时候,康婕推了推我,说:“落薰,到了。” 我抬起眼睛便看到了坐在床上正对我微笑的素然姐,她有点儿胖了,脸比以前圆了很多,但她依然很美,目光依然那么温柔。 在她轻声叫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我的眼睛,微微地湿了。 [2]那是十五岁的康婕第一次听到爱情的召唤。 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在我封闭自己的那段日子里,外界的时间过得特别快,我还沉浸在日复一日的悲伤中不能自拔的时候,别人的人生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素然姐。 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雪白的衬衣,头发全梳上去扎成了一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使她看起来就像是在校的大学生一样。好像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她已经升级做母亲了。 这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个罗素然,她身上那些优雅、端庄都还在,可是似乎多了写过去的她所不具备的东西,那种神韵,那种逆着光也能让人感觉到温暖的东西,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母性的光芒吧。 我一步一步挪过去,脚里像灌了铅一样,我有太多话想跟她讲,我的抱歉和愧疚,可是到了她身边却还是只能像当初那个被学校开除却只会傻乎乎地哭泣的女孩儿一样叫了一声“素然姐”。 她握着我的手,什么也没说,可是她所要说的话都蕴涵在这用力一握当中了。 被这样一握,我又感到有些鼻酸。 见过素然姐之后李珊珊和宋远就吵着要去看浅浅,我本来也要跟他们一起去的,却被素然姐留下:“让他们先去,你陪我说说话。” 宋远不满地丢下一句“偏心”之后就带着李珊珊和康婕出去了,我这才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这一坐,才感觉从迈入医院那一秒开始的那种紧张慢慢地松弛下来。 她的眼神如同冬日午后的阳光一样温暖,我们沉默着,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你相不相信,在你生命中的确有那么一类朋友,他们能从你貌似平和的面容背后看到你渴望冒险渴望跃入激流的不屈和不安分。 素然姐之于我,就是这种存在。 就在这个时候,护士小姐推门进来,看到坐在床边的我,便笑着问候素然姐:“你妹妹啊,真漂亮。” 我正想谦虚地表示“哪里哪里”的时候,这个不懂事的护士又追加了一句:“你老公出差还没回来啊?” 这句话一从她口中冒出来,素然姐脸上的笑容就明显地僵了一下,可是很快地,替她又调整好嘴角的弧度,一副很遗憾的样子回答道:“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那个小护士咯咯地笑了一声:“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呀,自己咒自己老公……” 等这个龅牙小护士离开之后,素然姐脸上那种假笑才渐渐退去,换上了一脸落寞的表情,语气里也是满满的自嘲:“落薰,我很可笑吧。” 我摇摇头,没有,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当“大龄剩女”成为全社会调侃的对象时,作为一个未婚的单身妈妈,她所要承受的和接下来即将面对的一定都不轻松。 旁观者轻,轻松的轻。当初是她跟我说的这句话,现在我却觉得还不够恰当。原来这世上有一种沉重,会让作为一个旁观者的你看着都欷歔。 与此同时李珊珊和康婕两个白痴正挤在护婴室的窗口感叹着,他妈的怎么长得都一个样! 这个时候的李珊珊终于摘下了墨镜,虽然她尽力用头发挡着脸,但是康婕还是看到了她脸上那块伤疤,在原本光滑得如同凝脂一样的皮肤上,那块伤疤看起来如此狰狞,如此突兀。 康婕心里不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宋远拍了一下李珊珊的头,指了指最靠近窗口的那张床:“蠢死了,是那个啦!长得那么像我姐你都看不出来,你这个舅妈真瞎!” 李珊珊不甘示弱地反驳:“你才蠢死了,你不知道女儿都像爸爸啊……”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刹那,他们三人都愣住了,空气冻结了一秒钟之后,三个没有文化的人很默契地当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地打哈哈:“哎呀,长得真好看,在这么多小肉团儿里,她长得最好看,真是好看得目中无人啊。” 如果我在那里的话,断然不会允许他们用一个这么不合时宜的成语。 我跟素然姐面对面地沉默了很久,面对她的尴尬我装作毫无所觉,我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我本来想说“没有老公很正常啊,那些陪着女人生孩子的男人也未必就是她们的老公啊”,但这句话在我脑海里一成形我就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什么破台词,比不说还糟糕。 索性,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吧。 还是素然姐反应快一点儿,她没跟我提临盆时身边只有弟弟和弟弟的女朋友是多么凄凉的事,也没提生产的时候剧烈的疼痛是多么难以承受,而是话锋一转,跟我说道:“你觉得浅浅这个名字好不好?” 挺好的,我点点头,由衷地说。 她很满意我的回答:“之前我想了很多名字,床边摆着一个本子,睡觉的时候都在想要给她取一个好名字,有一天做梦梦见一只小鹿,小鹿的脖子上挂着个铃铛,醒来后赶快在本子上写下了鹿铃,可是最后我还是决定让她叫浅浅。” 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女孩子嘛,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就是福气,浅浅,很好,什么都清浅一点儿,会少很多麻烦。”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是失焦的,好像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向未知的未来。 我安静地陪在她身边,这一刻,众神缄默。 离开医院之前我还是去看了浅浅,虽然有面盲症的 我真的分辨不清那些宝宝,但是我安慰自己说,不要紧的,慢慢地她就会长大,会有一张走在人群里能够被我一眼就辨识出来的面孔。 她跟他有共同的父亲,她的眉目之中一定会有他的影子,对此我深信不疑。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李珊珊又把墨镜架上了,看不见她的眼神,只听见她很惆怅地说:“长沙的夏天快来了。” 我们一群人曾经笑言,长沙的气候真是怪异,昆明四季如春算什么,我们长沙春如四季。 处于春末夏初的切口,我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血液在循环涌动着,灵魂好像脱离了躯体漂浮在半空中,俯瞰着这个承载着我们的欢喜和伤痛的城市。 嗅觉是不会骗人的,空气里那种微妙的气息,那种把现在和过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介质,它令我想起曾经那个春夏相交的下着雨的午后,林逸舟撑着一把格子伞站在路口等我,那幅画面就像被笼罩在一团迷蒙的雾里,我总是看不真切。 我以为我可以假装把过去全忘了,从站在明媚的春光里的第一秒起开始重生,然而当我又想起他落寞的笑容,想起他年轻得没有一丝阴影的面孔时,我知道,我终究还是不能。 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吃饭,已经不记得上次一群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似乎是许至君生日的那次,想起来好像已经隔了几个世纪。 点菜的时候李珊珊和宋远当着我跟康婕的面吵了起来,起因很简单,宋远觉得李珊珊点的菜都清汤寡水的,他真的有些动气地说:“你平时要求我陪着你吃这些屁味儿都没有的饭菜就算了,今天跟程落薰她们吃饭你也这样,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别这么自私行不行?” 李珊珊的表情隐藏在大副的墨镜后面,可是语气里的尖锐在场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不就吃顿饭吗,屁大点儿事你这么大脾气干什么?落薰她们都没说什么用得着你在这里吼吗?我看你是平时就对我不满,今天终于找到机会发泄了吧!” 我和康婕面面相觑,实在不能理解这对恩爱的小情侣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这么小的事情有什么好吵的? 场面僵持了几十秒钟之后,李珊珊提起包,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冲了出去。 我的反应也不慢,连忙起身追了出去,千钧一发之际还记得让康婕看着宋远,别让他也负起走了。 李珊珊没跑多远,就在楼下的树下站着抽烟,看到我的时候她打开烟盒冲着我道:“哪,女士烟,抽不抽?” 我接过一根点燃之后的过了半晌才问她:“你们怎么回事啊?” 她靠在树干上弹弹烟灰,一声冷笑:“什么怎么回事,这还看不明白?他嫌弃我了呗。” 风把我们的头发吹得很乱,她的齐刘海儿也散开分成中分,我要是没有听错的话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哭腔:“落薰,我真的很烦,我真的不想剪这么个一点儿都不适合我的傻×发型,我真的好讨厌去超市买个酸奶都要戴着墨镜,我真的快烦死了你知道吗……” 从认识她以来,记忆中她从来没有这么崩溃地哭过,我看见眼泪一串一串从黑色的镜片后面滑落,她的身体颤抖得像一个筛子,我踩灭了手里的烟抱住她,可是我觉得好无力,我什么话也不会说什么事都不能为我的朋友做。 我这个废柴。 那天下午我跟康婕胡乱地坐着公交车打发时间,经过开福寺的时候,我问她:“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买了两个猪脚跑去开福寺啃。” 她的头慢慢靠在车窗玻璃上随着颠簸的车一颤一颤的,她说:“记得呢,一晃觉得好像过去半辈子的事了。” 然后我们又同时沉默下来,车厢里很空,我有一种要去到世界尽头的感觉。 “你出去追珊珊的时候我问了宋远,他说珊珊还是很介意自己的脸,她查了很多关于激光去疤的信息,最后选了一家最贵的整容医院。你知道她的性格啦在,总是相信最贵的才是最好的,两人的生活费有一大半都用在这方面了。” “已经做了一次手术了,听说疼得她尖叫,但是没什么太大的起色,医生说还要做几次。另外就是平时的饮食要忌口,越清淡越好,辣椒酱油这些最好是碰都别碰,烟也不能抽,但这点她做不到,所以现在改抽女士烟了。” 听康婕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之后,我想起中午我正拿李珊珊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宋远从里面走出来,从我怀里把她接过去紧紧抱住的样子,虽然她依旧在哭,可是跟之前那副歇斯底里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就是爱情的力量吧,能够让人从疯狂中沉静,从暴戾中平和的力量,就是所谓的爱情吧。 夕阳西下,暮色沉沉,我和康婕坐在江边的石阶上,这是一段很少有人经过的地方,一眼望去遍野都是芦苇。 康婕说得对,很多事情回忆起来好像都发生在半辈子之前了,那些贯穿了我残酷的青春的名字一个一个就像写在沙滩上一样,一个大浪打来,就把它们全带走了。 那些人彻彻底底地从我的生活里销声匿迹了。 我说,康婕,我觉得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每一天都过得好窒息。 他们都还有各自的期盼,我是说我的朋友们,素然姐期待浅浅健康平安地长大;李珊珊期待一次又一次的手术之后她的容貌可以恢复;宋远期待他的小爱人能快乐;就连康婕,她也是有期待的,她期待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 唯独我,我不知道在这里我还有什么好期待的,我既不悲观也不乐观,日复一日麻木地活着,难道我要去期待林逸舟死而复生吗? 康婕仰头灌下一瓶喜力,轻轻地说:“那你就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新的东西可以让你期待吧。” 就像火柴头“刺”的一声划过了火柴盒上那层薄薄的硫磺,在一片苍茫的黑暗之中,我看见了光。 可是那晚回去后康婕却是郁闷得不行了。 她还只走到门口就听见了屋内的大呼小叫,她妈妈似乎在喊着“偷老娘的钱去养小婊子”,霎时她就想起了初中学的那篇课文《口技》,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差点儿没被横飞过来的被子砸到头。 等她定神一看,真是满屋狼藉。 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蓝色外套的阿龙正捂着额头,殷红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留下来,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有些畏惧地看着康婕,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有点儿怕这个看起来明明很纤细的女孩子。 康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之后才听见她妈妈“哎哟哎哟”的呻吟声,她环视了一圈才在卧室里看到瘫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妈妈。 眼下这场景换了谁都会觉得难堪,康婕也不例外,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夺门而出,跟这两人撇清关系,跟那种因为目睹了这个局面而萌发的羞耻感撇清关系,可是一秒钟之后,理智占了上风。 她走过去,蹲下来企图扶她妈妈起来,可是她刚碰到她妈妈的手,就听见一声尖叫:“老子骨折了咧!” 当康婕反应过来回过头去想质问阿龙时,已经不见他的踪影了,只看到地上的一小摊血迹和敞开的铁门。 在社区诊所里康婕的妈妈以超过正常人好几倍的尖叫声成功地引起了大家的关注,站在一旁的康婕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这样的场面让她想起了读书的时候开家长会,她爸爸那次实在抽不出时间参加,她只好找她妈妈去。老师忧心忡忡地跟她妈妈说:“这个女孩子还是很聪明的,可不知道什么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所以成绩才会这么差。” 她妈妈是怎么应对的呢?她当着很多家长的面大声说:“女孩子要那么好的成绩干吗,混个毕业证将来好嫁人就行了喽。” 后来康婕跟我说,那一刻她想从教学楼六楼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让她妈妈去开过家长会,她宁可自己的位置上是空的第二天被老师教训,也不愿再让她这个极品妈妈去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康婕不止一次用这个词语形容她妈妈,好像浩瀚的词海中再也没有别的词语比这个更恰当,也再也没有其他人比她妈妈更适合这个词语。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好笑,我有一次看到一个作家说,一个人最初的尊严感是来自血统、出身和父母,我当时就想真是报应啊,我没有能够让我感到骄傲的父母,所以他们也别想有个能让他们感到骄傲的女儿。”这是康婕决定不读高中而去读中专的时候跟我说的话。 也许若干年后,当她获得宁静祥和的幸福生活之后,当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她会明白其实苦痛的回忆不必一代一代地传承,刻薄恶毒的父母也可以生出善良正直的孩子,龌龊自私的父母也可以有温柔宽容的儿女。 而此刻她站在她妈妈身边,忍受着周围邻里们探究的眼神和知情者意味深长的表情,她觉得自己再多待一分钟都是煎熬。 她耐着性子问她妈妈:“你想吃点儿什么,我去给你买。” 没想到对方丝毫不领情,眼泪汪汪的好像比窦娥还委屈:“我什么都不吃,饿死算了!” 眼看旁边的人又看了过来,康婕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语气也重了:“好心好意问你想吃什么,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放心吧,饿不死,饿死了也没人会心疼。” 其实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已经有点儿后悔了,并不是后悔这话说得太伤人,她太了解她妈妈了,她才不会被一两句话伤到呢。 康婕后悔的是,她点燃鞭炮的引线了。 果然,她妈妈不顾众人的侧目开始号啕大哭,哭声中还掺杂着抱怨:“你说得好,都是我的错,我最大的错就是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你要是找个好男人,我用得着吃这些苦吗?乡里王阿姨的女儿,去年找了个拆迁户,现在房子也有了,还给了家里二十万,今年都要生孩子了。你看看你,还不晓得有没有人要……” 周围的人都背过身去哧哧地笑,康婕转身就走,她觉得自己要是继续站在这里听她妈妈念叨这些,那不是孝顺,那是纯傻×! 那天晚上康婕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地走着,她心情太差了,实在不想去上班,索性请了假。 她买了一杯奶茶在王府井的橱窗边坐了下来,茫然地看着大街,人好多啊,为什么别人看上去都是那么愉悦的样子,为什么别人就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情? 她想起tvb的肥皂剧里那些人总是说“哪,做人哪,最重要的是开心”,可是那些人为什么不再说说,到底要怎么样才会开心? 她为什么要活着? 曾经以为是为了那些人所说的快乐而活,曾经以为只要长大,过去那些令我们痛苦的元素就都 不算什么了。 可是当我们长大后,才发现所有换了都很短暂,任何拥有都只能让我得到瞬息的安宁,其他时间,我仍然无所适从,在现实生活与美好幻想的夹缝中,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康婕捧着奶茶,咬着吸管,忽然觉得有一种很想很想流泪的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每次见到陈沉她都会想起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一件天蓝色衬衣,头发像很柔软的刺,那个时候的他那么年轻那么美好,每一根睫毛都在阳光里颤动。 那所破学校里的学生全都不爱念书,但父母们又不放心那么小就让自家孩子去混社会,所以一股脑儿将他们全塞到这种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的地方来了,在一片乌烟瘴气之中,陈沉像是唯一的一缕清风。 康婕记得他们刚在一起的那会儿,陈沉每天都要去网吧玩游戏,她就在旁边上网看看小说,隔一会儿他就会凑过来握一握她的手。 第一次接吻的时候是在秋天,他们一起去爬山,漫山都是金黄的树叶,她穿着一件紫色毛衣,傻乎乎的像个直立行走的茄子。 爬到半山腰时她死都不肯继续了,陈沉停下来哄她说,爬上去了有奖励。 奖励就是一个吻。 那是彼此人生中的第一个吻,两人都没有经验,瞪着眼睛看着对方,最后还是陈沉用手把她的眼睛挡住了。 因为青涩所以有些笨拙,但即使笨拙,也是纤尘不染的笨拙。 虽然后来嫌隙渐生,但康婕不会忘记那个黄昏在喧嚣的晚霞中,他背着她从山顶一步一步往下走的场景。 路面上都是金黄色的落叶,脚踩在上面会听见轻微的碎裂声,从逆光的角度能看到他轮廓边的绒毛,康婕心里一动,有一种很柔软,很柔软的感觉弥漫开来。 最美的不是那条山路上的落叶和不知名的小花,而是她爱的人留下的一步一步甜蜜而踏实的脚印。 他是世界上第一个让她觉得自己被爱,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的人。 和世界上的很多情侣一样,他们说过相亲相爱之类的傻话,但也和世界上的很多情侣一样,他们没有说到做到。 就是因为她太念旧,太记得哪些过往的美好了,才会在后来的那么多年里,弄得自己的生活苦涩不堪。 在街口见面的时候陈沉一脸菜色,一看就知道他昨天晚上又没睡觉,他愁眉苦脸地对康婕说:“我怎么知道我会输啊!前面一直赢,我操,谁晓得最后一把全输了!” 康婕冷冷地看着他,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过自己,忘掉吧,忘掉他穿浅色衬衣笑得像个孩子的样子,忘掉他曾经眉飞色舞地替她庆祝生日,忘掉在炎炎夏日等得快融化的冰淇淋,忘掉那些美好的日子。 忘掉那个明媚茁壮的少年,看清楚眼前这个丧心病狂的赌徒吧。 可是没有用,那些镂刻在青春最初期的记忆,磨灭不了,尤其在难过得想着干脆死了算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义,反正活得这么累的时候,那些记忆总会从尘封的匣子里扑腾出来。 悲伤是开启那个匣子的钥匙,它们总被痛苦唤醒。 一言不发的康婕甩了几百块钱给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被陈沉一把拉住,他眼睛里的那些关心倒不是装出来的:“怎么啦?又不是不还你,过两天翻本了带你去买衣服行不行?” 康婕厌恶地甩开他的手,看阴沟里的老鼠般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立刻,他的脸色变了:“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康婕一声冷笑,被刺伤了?原来他还有自尊的啊,她撇撇嘴:“算了,我是心情不好,不是冲你来的,你好自为之吧。” 她刚要走又被陈沉拉住:“有什么事让你心情不好不能跟我说啊?” “关你屁事啊。” 月光下陈沉的脸看起来又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干净,明亮,让她想起了小时候飞过蔚蓝天空的白色纸飞机。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奔腾而出。 过了几天康婕来找我,跟我说了这件事:“陈沉找兄弟把那个阿龙打了一顿,打得好惨啊,脸上都是淤青。” 我愣了半天:“陈沉是谁啊?你新交的男朋友啊?” 她也愣了:“你不记得了?我的初恋啊,你还见过他一次啊,不过你说你不太喜欢他,我就再没让你们见过面了。” 满肚子心事的我根本无暇在往事里找出和“陈沉”这个名字有关的细枝末节,这么多年来康婕也交了不少男朋友,我哪里记得那么多甲乙丙丁,我哪里还记得我之所以说不喜欢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生,是因为他趁康婕去洗手间的时候跟我要电话号码。 现在的我尚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何况是当时的我。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了,我根本就忘了当时的我脸色一变,狠狠地瞪了呀一眼之后起身就走,刚从洗手间里出来的康婕一把抓住我,问我怎么了。 我忍了忍,说我不舒服要先走了。 那个时候她爱他爱得太深,无论我怎么旁敲侧击跟她说这个人靠不住,她都听不进去。 那是她第一次恋爱,没有谁阻挡得了她,说得形象一点儿,她那会儿就跟范进中举了似的。 其实对康婕,我心中一直有着很复杂的感情,说到底,就是内疚。 我觉得在好长好长一段时光里面,康婕就像是隐没在光线背后的人一样,我在众目睽睽之下高调地晒着自己的快乐、幸福、悲伤和痛苦,我情绪里的所有起伏波动都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无论开不开心总有人关心着我。 可是她有什么呢?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那种被忽视的感觉,习惯了一个人承担所有艰难,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搞定那些接踵而至的麻烦。 其实我真的不配——每当她跟别人说起我,用到“我最好的朋友”这几个字的时候,我都有这样的感觉。 我真的不配。 见我丝毫没有兴趣的样子,她也就收了声,我们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吃完了她带来的那两个抹茶蛋糕之后,我终于说出了我的决定。 “康婕,你说得对,我应该离开这里。” [3]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只是想要爱而已。 他妈的你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是想分手了?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整个人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连身体都变得轻盈起来。 那段时间康婕成了一个非常忙碌的人,一方面她每天晚上照样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上班,我每次看到她哥特般浓厚的妆容,都忍不住劝她,换个工作吧,女孩子老熬夜老得快。 她总是开玩笑说,我保证等我攒够了赎身的钱就从良! 另一方面她还要照顾她那个极品妈妈,有时候周末都快天亮了,她干脆就懒得睡,上几小时网就直接去菜市场买骨头回去炖汤,一边炖一边恶狠狠地念叨着:“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太多孽啊!” 这还不算完,她稍微有一点儿空还得帮我参谋出行计划,去哪儿呢?听说漠河的夏天有极光,不错哦。可是江南水乡的温婉多情,也不错哦。北京可是中国的文化中心,理想主义者的天堂,难道不去?要不去海边吧,让潮汐带走所有的过往? 最后我们两人都要疯了,偌大一张中国地图快被我们戳烂了,要不闭着眼睛随便指个地方吧。 我后来去看复工后的素然姐,她已经比刚生完孩子的时候瘦了一些,虽然还没有回复她过去的曼妙身材但看样子指日可待了。 坐在咖啡馆里聊天的时候说起这个话题,素然姐说,我去过的地方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云南,那里的天空出奇的蓝,蓝得就像把大海挂到了头顶上。 她还说云南有三种极致的颜色,一种是天蓝,一种是树木的翠绿,还有就是铺天盖地的花红。 光听她的描述我已经觉得神往,以至于某辆熟悉的雷克萨斯从路边一闪而过我都没发觉。 在你身处的空间之外,平行的时间里,你爱过的人和爱过你的人,他们分别在做着什么,你概不得知,唯有命运含笑地看着尘世:“这些凡夫俗子,又要上演怎样浪漫或者残酷的故事了。” 要在很久很久之后我才会见到那个女孩子,唐熙。 她是个真正的庶女,我不是说那种扭捏造作的女孩子,吃饭只沾湿一双筷子就说吃饱了,买瓶香水要在服务员面前颐指气使好半天,人人都在哄堂大笑时她却正襟危坐,唐熙当然不是那种女孩子。 她的修养都是表现在别人很少注意的细节上,,涂了口红喝水时一定会擦掉留在杯口的痕迹,街上发放的宣传单她一定礼貌地接下,到了有垃圾桶的地方再丢,无论别人在她面前说多么低俗的校花她总是保持不卑不亢的笑容,她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同时使人如沐春风。 怎么看都觉得她跟许至君是绝配。 但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许至君只是奉命陪她一起去机场接她表妹。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唐熙一直重复着说:“真不好意思,我没想麻烦你的,我爸早就催我去考驾照了,可我一直懒得去,拖到现在还没考到。” 许至君笑笑:“不用这么客气,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唐叔叔也是不放心你才叫我陪着去的。”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有那么一瞬,许至君有点儿失神,如果是跟程落薰在一起,一定不会这么闷吧…… 科学家说一张纸如果被折叠超过五十一次,其厚度可以超多地球到太阳之间的距离。 许至君觉得他与程落薰之间好像就有一张这样的纸在反复地对折着,将原本挨得很近的两人一点一点推到了再也无法泅渡的河岸对面去了。 “我记得以前见你戴过一块玉,怎么现在不戴了?”好不容易,唐熙终于又找了个话题,却不知道这是许至君最不愿意提起的事。 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尴尬的笑:“那个……啊,呵呵,不想戴了。” 明显就是敷衍的回答,唐熙这么伶俐的人不会意识不到自己问错了问题,于是她也很尴尬地笑了笑,两人便再也没说话了。 同往机场的公路上很空荡,大大的广告牌上不知道是什么产品的广告,赫然写着一句话:爱情是鬼。 在这段时间里,李珊珊和宋远之间的争吵爆发得越来越频繁,以前那个穿着盔甲的剽悍女战士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手无寸铁,任何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引发她的惶恐,与这种惶恐成正比的便是她越来越敏感的自尊心,哪怕宋远有一句话没说好,都会引得她勃然大怒。 为了支撑两人的生活,以前整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宋远也开始工作了。本来罗素然还想接济他们一点儿,可是随着浅浅的出声和成长,她的经济压力陡然增大,就算想帮帮他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宋远在经历了n次找到工作后在一个礼拜之内拍着桌子丢下一句“老子不干了”之后,终于在一家证券公司稍微安分了些。 可是李珊珊认为他并不是成熟了,并不是秉承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精神去对抗职场潜规则的,而是……而是因为那个公司有个不要脸的小妖精! 关于这个小妖精其实李珊珊早就发现端倪了,情人节的时候宋远的手机上就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条短信,一派娇嗔的口吻:祝你情人节不快乐,一点儿都不快乐! 李珊珊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没有声张,宋远也就搪塞着说只是公司的一个普通同事,平时就爱开玩笑。他怎么都没想到从那天开始,李珊珊几乎每天都会调出他的短信详单来看,一个多月之后,战争终于爆发了。 宋远不止一次地解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别人根本就没有要勾引我的意思,都是你自己意淫出来的!” 但是没有用,李珊珊认定了的事,谁都别想扭转。她在深夜里给我打电话,一边说一边哭:“落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不是报应啊你说,是不是真的有报应这回事啊?” 我握着手机一阵哑然,我知道她现在总是处于患得患失之中,可是我没想到,她居然心理脆弱到了这种程度。 他们最大的一次争吵爆发在我出去之前的那个周末,我感到他们那间出租屋的时候,两人已经吵完了。李珊珊抱着抱枕坐在小沙发上,她的脸深深地埋在抱枕里,任我们谁去拉她她都不理。 宋远则坐在电脑跟前一边玩儿游戏一边骂骂咧咧地摔着鼠标,旁边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整个房间笼罩在一层及其压抑的气氛中,一时之间我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局面还是僵持不下,我只好俯在李珊珊的耳边轻声说:“珊珊,过两天我就要出去了,你们保重啊。” 听了我这句话,她猛地抬起头来,也顾不得脸上的疤了,她惊讶地看着我,愕然地问:“你要去哪里?” 那块疤在经过了两次激光手术之后已经比以前淡一些了,但仅仅是淡了一点儿,跟李珊珊从前美貌无敌的样子是绝不可同日而语的。 说真的,我很心疼。 对她的美,我是从来没有丝毫的嫉妒的,相反我觉得长得这么好看,就应该多出去溜达溜达让大家看看。正式因为我从来没有那么美过,所以也无从体会从云端跌至谷底是怎样一种落差。 面对她的诧异,我笑笑道:“在这里跟他一起去过的地方太多了,每一条街都有回忆,所以我打算出去走走,你放心,我会记得给你带礼物的。” 李珊珊的表情看起来还是有些木然,此时宋远也丢开电脑坐了下来,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你出去了,以后她发神经,我怎么办?” 我还没来得及接话,李珊珊又怒了:“他妈的你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是想分手了?” 分手,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之后,我们都愣住了,包括她自己。 我们这群人已经分道扬镳七零八落地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了,还有一个人他甚至永远离开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他们两人还在一起。我从来没想过,经过了那么多艰辛才在一起的两人,居然会说到这两个字。 遽然之间,我们三个人的脸上,都涌出了忧愁。 最后,宋远点了支烟,起身走到了阳台上。在昏暗的光线里,他消瘦的背影让我想起了李珊珊住院的那次,林逸舟留给我的那个背影,我记得他当时告诉我他和别人在一起了,可是他的神情一点儿也不喜悦,他的嘴角是向下弯的,很悲伤的样子,然后他就转身离开了。 还有一幅画面也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在我背着大包小包从许至君的公寓离开的时候,他跟我说,你今天走了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可能了,然后他也是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我一直都不知道,转过去之后,他们脸上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样子。 如果我再不离开,恐怕就会被这些像钢丝一样又细又牢固的记忆勒死。 我离开的时候宋远从沙发上拿起外套说要送我,在黑暗的走廊里,他的呼吸听起来特别沉重。 可是我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或者说点儿别的事让这个小孩儿开心点儿,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嘴笨了。 他忽然说:“她又卖了一个包。” 我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宋远指了指那扇门:“珊珊,又卖了一个包,在淘宝上出掉的,价格不及她买的时候的一半,她后来觉得自己卖便宜了,又没办法,所以就拿我出气。” “她已经卖了一个包了,这是第二个,不知道怎么的还会卖亏,也怪我沉不住气,她不高兴就让着她一点儿嘛,但我那一刻硬是没忍住,就吵起来了,唉……” “她后来就借题发挥,非说我们公司那个小姑娘喜欢我,没错,那个女孩子是对我有点儿那个什么……但是她不要这么不自信好不好,我以前也算泡妞儿无数,不至于这点儿诱惑都受不了吧。” 一直都是宋远在说,我只是安静地听着,就这样走到了公交车站,正好公交车也到了,我拿出硬币朝他挥了挥手,可是上车之前我又想起了什么。 “宋远,别怪她,她现在只有你。” 我像我真的明白李珊珊那些从来不曾宣泄的恐慌,爱情使她越来越胆小,原本是贱命一条,现在变成了贱命两条,从前放肆任性的她终于体会到了不自由的滋味。 坐在颠簸的公交车上,看着窗外的灯火阑珊,我悲伤地想,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长大了,因为长大了才会有这么多各种各样的烦恼。 而其实,我们烦恼的那些事情,恰好说明了我们根本还没有长大。 与此同时,终于翻本的陈沉兴致勃勃地找上康婕,兴高采烈地跟她讲:“我就知道会赢的,谢谢你上次救济我,康婕,你他妈的真是太讲义气了,哪,这一份是你的,拿着!” 躲在员工通道的楼梯间里,一脸浓妆的康婕冷眼看着面前这个喜上眉梢的人,他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吗?老虎机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赌博成为了他人生中唯一的乐趣,有钱了就花天酒地,妈的这不是富二代过的生活吗,可是你他妈的是个富二代吗? 结果他还来的钱之后,康婕冷冷地说了声“拜拜”,陈沉又一把拉住她:“你干吗每次见到我都是这个表情啊,找你借钱你也不爽,还钱给你你还是不爽,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我又没要你取悦我,我难伺候,那就拜托你千万不要再来找我了。”康婕没什么好语气。 “那不行,我不对你好就没人对你好了。” 虽然这只是陈沉这个小痞子的玩笑话,可是那一瞬间,康婕心里还是暖暖地动了一下。 在康婕跟陈沉纠缠不清的时候,唐熙正在许至君家里陪他妈妈看电视,而许至君则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 自从收到康婕那条短信之后,他已经迷迷糊糊地过了好几天了,他很讨厌自己这种优柔寡断的样子,到底要不要做点儿什么,如果做了会不会引起反效果,那次就是因为自作主张地摁掉了那通电话…… 正在他纠结得快要崩溃的时候,有人敲了他卧室的门。 唐熙穿衣服偏日系风格,白色蕾丝裙子,浅蓝色牛仔外套,头发在脑后梳成花苞状,从来不化太夸张的妆,无论什么时候出现总是清清爽爽的样子。 她端着一盘草莓,笑起来左边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梨涡:“要不要吃草莓?很甜。” 许至君怔了一下,出于礼貌,侧过身请她进了自己的卧室。 沿着许至君的书架一路看过去,唐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一层上放的全是机器猫的漫画,真没想到你这么童真。” 许至君顺势看过去,那一排崭新的机器猫全集整齐地罗列在书架的第二层,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站着的这个女孩子是程落薰,他很想告诉她:这些全都是买给你的,因为你说你喜欢。 他还想说,只要是你喜欢的,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会弄来送给你。 可是那一瞬间过后,程落薰的样子慢慢淡去,唐熙的脸真切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笑了笑:“是以前的一个朋友很喜欢,所以买来收藏的。” 唐熙歪着头盯着他,过了半晌,她也笑了:“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其实以唐熙的性格修养,不应该在还不熟络的时候问对方这么尴尬的问题,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对眼前这个叫做许至君的家伙,跟对待平日那些总是捧着她、事事迁就她的男生不一样。 她只是觉得,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总在想着什么。 她凝视着眼前这个不太爱笑的男生,在心里说,我一定要搞清楚那吸引着你全部注意力,让你魂不守舍的东西是什么。 收拾好所有行囊,跟我妈保证在外边而不吃陌生人请的饭,不抽陌生人给的烟,不借给陌生人手机和一分钱之后,终于获得了出行的资格。 但是出去之前,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我打电话给康婕,她那边闹哄哄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我们两个几乎是扯着喉咙喊完了这次通话:“你有空吗?没空也要抽出空来啊!” “什么事啊大姐?你要去搞传销啊?” “神经病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好吧!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这些活祖宗!” 挂掉电话后我拉开了书桌最右边的抽屉,那个抽屉里杂七杂八地放着很多没用的东西,在最里面,有一个原木的小盒子。 那个盒子里装着的,是林逸舟那间公寓的钥匙。 从我目睹他跟别人在床上的那一幕之后,这串钥匙连同我受到侮辱的自尊心一起被“啪”的一声封闭在了这个小盒子里,我把盒子扔进这个平时基本上不用的抽屉,做了一辈子都不再去看一眼的决定。 我没有想到命运会急转直下,我没有想到自己某次无心的“你迟早会死在这辆车上”的诅咒真的会灵验,曾经有过很多时刻,我恨所有人,包括他和自己,甚至迁怒于所谓的神灵。 我想既然你们可以听到我的诅咒,为什么听不到我的请求? 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只是想要爱而已。 时隔多日,当我终于违背自己曾经的誓言,打开这个盒子,看到那把依旧闪闪发亮的钥匙时,突然之间,全身关于疼痛的所有神经都一起苏醒,就算我再顽强,我也知道,这一刀下来,我真的扛不住了。 约康婕在江边那片芦苇地见面,我先到,她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时我已经哭完了,可是看到我的眼睛她就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又哭啦?” “妈的,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说啊,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的眼睛是一哭就会肿的,你快多喝点儿水吧!” “不用了,没流失多少水分。” “不是那个……是多喝点儿水憋着,然后撒泡尿照照你现在的鬼样子吧。” 我瞬间满头黑线,是我变笨了还是她变聪明了,为什么现在我斗嘴都斗不过她了? 我找康婕来陪我做的是一件非常矫情的事情。 在芦苇地旁边,我挖了一个坑,然后把那个小盒子放了进去。 那天的风很大,我真正领略了什么叫春寒料峭,隔着玻璃窗看外面一片红花柳绿,可事实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我裹着单薄的春装躺在那片比我还高的芦苇地里,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坐下来,狠狠地,狠狠地哭一场。 我对康婕轻声说:“你上去等我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漫漫长夜,你睁着眼睛瞪着无尽的黑暗,伸出手去,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最后连手都看不见了。 在林逸舟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 在埋这个小盒子的时候,我的眼泪不能抑制地汹涌而出,这种悄无声息却剧烈的哭泣像要把我整个人劈成好几块似的,任凭我再怎么克制,也没办法收住泪水。 恍惚之间,我觉得,我已经流光了这一生的泪。 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我只知道时间被无限地延长,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逸舟,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才发现我程落薰也不孤僻如此,这么胆小,这么懦弱。 我竟做不到与你同生共死。 我希望能够在我的生命中也挖这样一个坑,把关于林逸舟的一切都放进去,然后我不去想不去碰,但我知道它一直都在那里。 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事情会让我难过得可以随时在人群里不顾形象地哭泣,那就是,我永远都没有办法知道,那天晚上那通被许至君摁掉的电话里,林逸舟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来不及,这真是一个残忍的词语。 很多很多的话,感谢、道歉、示爱,都来不及说出口就永远失去了表达的机会。 我永远没办法搞清楚,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哪怕一秒钟的时间里,他有没有想过我。 可是我总是会想起他说的那句:生不对,死不起。 想起我们睡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雨,他说,有些人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家,没有事业,也没有人需要他,人生就像空荡荡的一个零。可以花钱买女人上床,也可以跟很多萍水相逢的女人做爱,但他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然后他转过身假装有了困意,我伸出手从他身后抱住他,我们当然都知道,他说的是他自己。 可是我永远也不知道,他还想说,我觉得自己会就这样一年一年浑浑噩噩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你,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孤单,我忽然觉得我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不是爱。 林逸舟,如果还可以再见你一次该有多好,我真的很想告诉你,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些短暂而珍贵的日子里,一旦想起你的笑容,想起你额头上那道淡淡的伤痕,我心里就会饱胀着一种温暖的疼痛,那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它们随着血液在身体里经久不息地涌动。 你不在了,可是它们没有随着你一起消失。 时间一点点剥落了我们最后那个拥抱的温度,你曾经的气息也渐渐消弭在这座城市的空气里,这些才是消逝的全部。 康婕在远处默默地看着我做完这件事之后,终于鼓起勇气走过来跟我说:“落薰,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我狐疑地看着她。这么严肃干吗?要找我借钱吗?我没钱啊! 她唯唯诺诺地低着头,用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哼哼着说:“那什么……我……告诉……许至君了。” 这个卖友求荣的浑蛋! 离开长沙那天只有康婕一个人去送我,我妈本来强烈要求要跟着我们一起去,我都快崩溃了:“求您了,又不是小学生报名,送什么送啊,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最后还是康婕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搞定了我妈。 康婕替我拖着箱子一直把我送到机场,站在机场大厅里她不停地左顾右盼。 我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但到了这一刻我也不想怪她多事,我知道她做什么都是为我好,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感情给对方,怎么可以做到对对方这么好? 我终于见到了他,在我换好登机牌,随着安检的队伍缓慢地移动的时候,听见一个睽违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去,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里,我看见了他的脸。 那是已掌握闭着眼睛就能够想起来的脸,我记得他难得一见的笑容和心灰意冷时满脸的决绝,我记得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和,如果不是被我逼急了,从来不会说一句重话。 此时此刻,他站在我面前,就像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时那样,那么郑重地看着对方,心里的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 没有过不去的,只有回不去的,从来没有一刻让我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感受到这句话的意思。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一秒钟却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从头到尾,我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排在我后面的人都在催我,我踉踉跄跄地挪动着,眼睛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看。 他走过来,把一个小纸包放在我手里,轻声说:“里面都是常备的药品,你自己保重。 “生理期的时候别到处乱跑,天气再热也别吃太冰的东西,你自己的身体自己要爱惜。 “在外面无论看谁不顺眼都低调点儿,没人罩着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从来没见过惜字如金的许至君这么啰嗦的样子,忽然之间鼻子就酸了,握着那包药我觉得自己的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 我稳定了一下情绪之后很想跟他说一声“谢谢”或者“不用担心”之类的客套话,可是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他转身大步大步地走了,没有回一下头。 他还是那么骄傲的样子。 他们每一个都是这样,走的时候死都不肯回头看一下我,我忽然好想翻一翻日历,看看距离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多少天,多少年。 想起在来机场的路上,我跟康婕说:“这段日子我又想以前一样,每天晚上都要听电台广播。有一次一个中年男人打电话问素然姐一个很好笑的问题,性无能怎么办?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自卑和绝望。” 顿了顿,我接着说:“那一刻,我也想打电话去问问素然姐,你说性无能有专门的医院医生可以帮助治疗,那么,爱无能呢?” 过了安检之后我回过头去看这康婕,她站在人群里显得那么小,她对我挥挥手,看口型是在跟我说“自己好好的啊”,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的鼻子忽然很酸很酸。 不得不承认,在我忽略了她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小姐妹康婕她独自顽强而隐忍地承受着生活里不断兜头而来的狂风暴雨,她视它们为长大成人必经的考验,像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超级玛丽。 她是吃了蘑菇摘了金币的超级玛丽,她上天遁地无所不能,这局over了就重新再来。 跟她相比,我真的是太没用了。 在飞机的轰鸣声中,我飞离这座埋葬了我们青春的城市,未来会有什么,全不可预知。 第二章 星星困倦 [1]真正的爱情其实是相当卑贱的,你不同意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经历而已。 很久之后康婕收到我从云南寄给她的第一张明信片时,发短信问我说:你跟那个陆知遥,是一见钟情吗? 我想了想,回复她说:不是一见钟情,是一见如故。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就是这么简单的八个字。 在昆明巫家坝机场下机之后,我戴着耳机拖着行李坐上了去大理的车,将我出来之前我妈那句“能省则省,不必要花的钱一分都不要多花”贯彻得十分彻底。 想起罗素然描述过的三种颜色,登机之前的感伤和阴霾直到这一刻才减淡了些许。 打电话给我妈报平安,没想到那端的她比漫游的我还急:“到了啊?到了就行了,打什么电话,发个短信不就行了!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偷菜去了……”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我真的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接下来就是发短信给康婕了,她的回复很快:记得带礼物啊。 我怎么竟认识些损友? 在去大理的途中我小睡了片刻,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只看到车窗外一片无际无垠的向日葵,满眼的金黄色在摇曳,头顶上是生活在城市里终年难得一见的碧空。 那一刻,听觉和嗅觉都已经失灵。 我轻轻地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又想起了他的脸。 他真像是一个咒语,像我胸口的那个刺青一样,永远永远地烙烫在我生命的土地上。 林逸舟,天上的世界,是不是真的美丽胜过人间,否则为什么你去了之后,再也不愿意回来。 收到许至君的短信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我记得他以前最讨厌长篇累牍地编辑短信,他的说法是,明明一个电话两分钟就能说完的事情,干吗要你一条我一条发来发去浪费时间。 所以当我看到那条“出门在外一切小心,程落薰,你别总是让人觉得你在努力让自己过得不好,努力让自己不开心,一切都会过去的”的短信的时候,我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我想了想,回了他一个字:好。 我们都是一群固执的人,林逸舟固执的胡闹,许至君固执的克制,康婕固执地跟一个不断消耗着她宝贵青春的人纠缠,罗素然固执地生下孩子固执地一个人抚养她,还有李珊珊和宋远,他们在固执地相爱的同时也固执地摧残彼此。 而我呢,我不知道如何确切地概括我的固执,在眼下,也许活着,就是我的固执。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一个痛苦的过程,但为了那些星星点点的快乐、欢愉,和慰藉,我们依然要背负着那些沉重,一点,一点地走下去。 高原上天黑得比城市里晚,当我还拖着行李在大理的石板路上寻找旅馆时,康婕已经在对着镜子认真地贴着假睫毛了。 地球不停地运转着,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化,各种资源的增长与灭绝都在迅速地加剧,而我们对于即将登场的命运总是无法知晓。 当我在大理的某家书店看到一本书的扉页上写着“如果不是遇见你,我至今还不明了我一直在漂泊”时,康婕所在的酒吧已经在夜幕里“啪”的一声亮起了霓虹灯。 这个时间段酒吧里还没有开始对外营业,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还在做着准备工作,打扫卫生的,清点酒水的,准备小吃和果盘的,联系客人订台的,当然,还有dj……每个人都在忙碌着,像是为了准备一场盛大的宴会或者演出似的。 我们曾经跟着素然姐一起去看过一次综艺节目的录制,在嘉宾登台之前,舞美,灯光,摄像,编导,甚至是拿着台本的主持人,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全神贯注地核对着接下来的相关事宜。 那个时候,我们都很亢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好像我们不是观众而是嘉宾。 但录制节目的过程是那么的无聊,一次次地笑,一次次地鼓掌,到最后我们都快睡着了。 生活就是个大舞台,有些人是把一年过成了千姿百态的365天,有些人是把365天重复成了冗长而乏味的一整年。 她一脸麻木地把员工卡别在胸前,靠在洗手间满口的墙壁上抽开工前的最后一根烟,她想起程落薰临走前那句伤感的“爱无能怎么治”,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落薰,你是爱无能,我是爱饥渴,谁又比谁好一点呢? 漆黑的过道里,打扮得摇曳生姿的红男绿女不断从她眼前晃过,她低下头踩灭了烟蒂,勉强打起精神来准备上班。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双清亮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她。 康婕原以为那天晚上不过就跟之前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看到客人举起桌上的蜡烛时,费劲地从密不透风的人群里挤过去,微笑着问,请问需要什么? 她是一定没有想到,从这天晚上开始,她的人生要翻开全新的一章了。 当那双清亮的眼睛的主人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凑到她耳朵旁边大声地喊出来的不是“麻烦给我一桶冰”而是“你今晚能不能跟我走”的时候,她的脑袋里好像有一枚重磅炸弹,“嘭”的一声巨响,把她原本虽然简陋却井然有序的世界轰炸得乱七八糟。 她原本被夜生活折腾得毫无神采的眼睛,在顷刻之间,瞳孔里燃烧起炽烈的火焰。 同一时分,月光下的大理呈现出古镇特有的雅致,黑夜将它的安静盛情包围。 洗过澡之后我换上白衬衣,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拿着那本书随意找了一家铺子坐下来点了一份扬州炒饭,身后是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所有的位置上都有人在笑,他们在喝酒,他们在吃饭。 而我呢,我只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这番场景很容易让人想起朱自清先生写的《荷塘月色》: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百无聊赖的我借着头顶上那盏暖黄色的光开始看书,其实我心里挺鄙视自己的,要是我在这么喧闹的场所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衣,顶着海带,哦,不对,应该是海藻般长发的女子读禅学的书,我一定会在心里武断地认定她是一个十足的装逼犯。 所以说,被理解真是的一件很奢侈的事。 好在认识陆知遥之后,他的一句话为我所有矫情的行为都做了开脱:这个世界嘛,条条大路通装逼啊。 他比那盘扬州炒饭先出现,我原本以为是服务员端了饭过来,没想到一抬眼,居然看到一个巨大的包。 没错,就是在《国家地理》的杂志上或者旅游卫视的节目里经常能看到的那种大包,就是那种我每次看到都感叹着能把身高一米六八的我都装进去的大包,就是那种要我背着它爬山我宁愿去死的大包。 他妈的,吓我一跳! 我很不高兴地看着这个人把他灰扑扑的大包卸下来放在我的旁边,干什么啊,舟车劳顿我连晚饭还没吃就先吃一肚子灰。 更无语的是他居然还在我的身边坐下来,认认真真地看起菜单来了。 我把书合上,四顾一番,除了我这儿也的确是没有空座了,没办法,只好跟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脏兮兮的家伙拼一桌了,无奈的我把气撒在了服务员身上:“喂!就一份炒饭啊,怎么还不来啊,我饿死啦饿死啦!” 我真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问题,那个家伙忽然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地低下头去。 我发誓我没看错,他真的是在笑! 请问我有什么好笑的! 在这个地方所有的歌者都在唱同样的歌,微微的沙哑是许巍的腔调,你在我的心中,永远是故乡。 是谁人独树一帜,让我听到几乎热泪盈眶的歌词:也不知道究竟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要多难才能睁开双眼,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 我走在逃离命运的途中,却与命运不期而遇。 不久之后我用黑色的签字笔将这句话写在拉萨平措青旅的墙壁上时,脑海里还在不断地反刍着那首歌。 有些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无心之说可能一语成谶,命运安排好的情节总跟你的人生轨迹严丝合缝。 没有人会同情那些从一开始就疯狂的人。 同一时间里的康婕也陷入了疯狂状态,要不是残余的理智还能控制她的行为,她真的会操起桌上那一桶冰泼向眼前这个无耻的浑蛋。 有一双那么干净的瞳仁,却讲出这么失礼的话,真是没天理啊。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却被对方一把拉住:“我说真的啊,你开个价啊。” 如果不是喝了这么多酒,如果不是身旁有这么多看热闹的人在起哄,这个叫做萧航的家伙是不会这么放肆的,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愿意被人当成那种在夜店猎艳的登徒子。 可是,没有办法啊。 可是,愿赌服输啊。 可是,他心里有苦说不出啊。 你干吗用那种看狗屎一样的眼神看我,他觉得自己比她还委屈,可是身边那些人已经发出嘘声了,还有什么比作为一个男人的面子更重要? 他壮起胆子继续不要脸:“美女别这么装嘛,大家都是年轻人,开个价也好商量嘛,买卖不成仁义在是不是?” “三千?” 康婕一动不动。 “四千?” 康婕的眼神更冷了。 “六千吧,行不行?我就当又买了个iphone4。”到这个时候萧航已经决定了,这个女孩如果再不说话他就认输,告诉她这不过是一个无聊的赌局。 “一个手机!我x,我一晚上就值一个手机!网上流传出来的那些女明星一晚上的价码可是一台直升机啊!这就是人跟人之间的差距吗?”康婕心里简直想仰天长啸。 可是,她嫣然一笑:“先生,贱人的六千块钱,不足以让我也变成个贱人。” 她边说边忍不住笑了起来,而萧航连同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她最后一个字落音的瞬间,石,化,了。 can you speak english?这是陆知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噗”的一下,我满口炒饭差点没喷出来! 当时我就恨不得把自己定的脸撕下来放进口袋里,我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拿着饭勺,另一只手死死地抠着木桌边缘,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心里把自己骂了一万遍:叫你当初不好好学英语,叫你以为这辈子英语跟你没关系! 仿佛沉默了一个世纪之后,我听见自己结结巴巴地回答他:“i……呃……i just can speak english a little,呃…my english is very poor……” 不用人家嘲笑我,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女的真的是太可笑了! 我居然还是个大学生啊! 他的眼睛里有盈盈的笑意,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那么一些显而易见的细纹,细纹里藏匿着沧桑,也镂刻着阅历。 他笑了一会儿,轻声说:“ok……那我们说汉语吧,姑娘,你头发真长。” 我凝视着这个狡猾的人,他笑得真是灿烂啊,真想把这盘还没吃完的扬州炒饭直接扣到他头上啊! 趁他埋头吃饭的时候,我迅速地召唤服务员来结账,然后拿起我那本书灰溜溜地跑掉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不就是英语差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普通话我还是会说的啊。 虽然在心里反复安慰自己,但我还是有一种很丢脸的感觉。 老天保佑我不要再碰到这个人了,这个装逼犯,明明会说汉语装什么外国人! 原本有点儿小郁闷的我一边碎碎念一边沿着街道两旁的店面逛着,当我看到那一条条色彩缤纷的披肩时,之前那点儿不快立刻抛之脑后,去他妈的english!这里是china! 看到那些在淘宝上都要买六七十元的披肩在这里才卖三四十块时,市侩的我立刻振奋了,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地买了一大堆! 在付钱的时候,我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这个给素然姐,她那么仙风道骨的气质披这个一定很好看!这个给李珊珊,她可以用来扮成阿拉伯女子,这样就不用戴墨镜了……但是,好像,这个比墨镜还要抢眼啊……这个给康婕,她可以用来当围裙,做可乐鸡翅给我吃。 最后这个,啊哈,这个是我的,只有我才能把这种中年妇女最爱的枣红色驾驭得这么完美啊! 我裹着枣红色的披肩武装得像个恐怖分子,蹦蹦跳跳地回到客栈,经过前台的时候,再次看到了那个风尘仆仆的大包。 他看到我的时候,友好地跟我打招呼:“诶,买了这么多地毯啊?” 我瞪了他一眼,“噔噔噔”快步上楼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房间的顶上有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地板上,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过夜,内心既有新奇,也有感慨。 房间里乱七八糟堆着我的行李,许至君给我的那包药品就放在桌子上,从板蓝根到痛经宝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有。 在惨白的月光下,我静静地想,也许,我这辈子,再也遇不到比他更珍惜我的人了。 到底是什么令我们错过,我想应该是我的问题,我太不安分,比起现世安稳我显然更憧憬信马由缰,比起跟他在一起时那种细水长流的温暖,我好像更享受跟林逸舟纠缠时那种勒得我濒临窒息的,每一分钟都煎熬得要落下泪来的感觉。 佛学讲究轮回转世,很多科学和医学解释不了的时候,玄学都能给出一个妥帖的答案。 以前我不听话,不好好念书的时候,我妈总是很伤心的说,我怎么会有个这么不让人省心的女儿,我真是前世欠了你。 这天晚上我写完明信片之后,我躺着在床上看着那扇天窗,伤感地想,也许我妈说得对,真是前世欠的,我欠林逸舟,许至君欠我,所以这一世我们都得慢慢还。 真正的爱情其实是相当卑贱的,你不同意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经历而已。 康婕换好衣服下班的时候,灯红酒绿的解放西路上已经没几个人了,只有几辆的士停在路边,司机们降下一点玻璃,在车上抽烟。 她在这个城市里长大,她的青春期跟这条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她无数次看到踩着十公分高跟鞋的女生,在酒醉后,仰着通红的脸,站在路边泣不成声地打电话,也无数次看到英俊的男生神色匆忙地穿行于深夜的大街赶着去新开的夜店。 这个城市这么喧嚣,却又,这么寂寞。 在喧嚣而娱乐的长沙,每个貌似彪悍的人都有一颗孤单的心。 但现如今,这些人当中,永远不会再有那个叫林逸舟的男生,再也看不到他微微有些泛蓝的眼睛。 这是没有林逸舟,也没有程落薰的长沙。 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原本想伸手拦辆的士,可一想起从这里打的回家的的士费都够明天一天的饭钱了,只好坐上了停在的士旁边的摩托车,跟司机说,去火车站。 从她在酒吧开工以来,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事,她是不会打的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反正闲人一个,有的是时间缺的是钱。 除了陈沉之外没有人知道,她每天凌晨下班之后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去火车站的麦当劳买一杯热饮坐着,等到六点,再坐最早的一班公交车回家。 她从不抱怨这有多辛苦,她甚至觉得比起那些大包小包守在乱糟糟的候车室里的人,能够坐在麦当劳喝一杯朱古力,翻翻杂志,已经挺舒服的了。 可是,这一天,她没注意到,身后有个人一直跟着她,直到她拉开麦当劳的门,那个人才抢先一步闪到她面前说:“美女,我想跟你道个歉。” 她差点没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浑蛋给吓死:“我靠,你是鬼啊!” 对方点头哈腰地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冒失了,真不好意思,我叫萧航。” 借着麦当劳里的光,惊魂未定的康婕这才看清楚这个人的脸,原来就是那个要花一个iphone4的价钱买她一夜春宵的贱男。 “我管你叫什么,滚!” “你怎么没抽那个贱人一耳光啊!”隔天得知此事的李珊珊第一反应就是这句话。 康婕耸耸肩,佯装豁达:“算了,被疯狗咬了一口难道要咬回去吗”,还没等李珊珊接话,她忽然又仿佛人格分裂了一般怒吼:“得了狂犬病他妈的不去治病学人泡什么吧啊!把我当小姐!奇耻大辱啊!” 李珊珊被她前半段的宽容和后半段忽然爆发的癫狂吓了一跳:“他妈的你也疯了啊!一句话分成两次说你很爽是不是啊!” 没有程落薰在的时候,这两个人就像是两枚随时会爆炸的原子弹游走在长沙街头。 这一天,原子弹?康要陪原子弹?李去做第二次激光祛疤的手术,去之前康婕给我打电话说:“我跟你讲,其实我觉得,她姓董。” “啊?”我莫名其妙地接着电话,不知道她唱的是哪一出。 “她应该叫董珊珊!” “为什么啊?你能不能快点说啊。”真是急死我了,康婕这个神经病说的是什么跟什么啊,就算珊珊要冠夫姓也应该是宋啊! “你是没看到啊,她去做手术啊,那个气场啊,简直啊,就像董存瑞烈士附体啊……哈哈哈” …… 沉默了三秒钟,我轻声的说:“康婕……” “嗯?” 在挂电话之前我终于咆哮了:“日你妹啊!以后能不能不用无聊的事能不骚扰我啊!!!” 站在美容整形医院门口,李珊珊忽然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透过墨镜看着玻璃上的巨幅广告,上面那些姿态做作的女人觍着一张假脸,挺着假胸对着路人搔首弄姿,标榜着自己是破茧重生的奇迹,旁边配着极富煽动性的文字:我的双眼皮是假的,我的鼻子是假的,我的美丽是真的。 墨镜后到底是鄙视还是艳羡的眼神,旁人无从得知,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心里的酸楚:她居然成为了她从前嗤之以鼻的那种人。 她回过头跟康婕说:“反正你来都来了,不如把那颗泪痣点了算了?” 康婕飞了个白眼:“你休想骗我陪你一起疼!再说了,没钱,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里点颗痣的钱在街边的美容院都可以点几十颗了!” 奸计没有得逞的李珊珊还了个白眼给她:“没钱你昨晚干吗放走赚钱的好机会啊!” 康婕娇笑:“人家想放长线,钓大鱼嘛,偶像剧里的女生都是这样演的嘛。” 整容医院里的护士小姐都穿着粉红色的褂子,眼影一个比一个妖媚,果然不是正规医院,谁见过省人民医院的护士涂指甲油的吗? 康婕拉拉李珊珊:“你真放心?” 可是谁也拉不回李珊珊要恢复美貌的决心。 看着她宛如就义一般走进手术室,康婕心里忍不住一颤。 我们都忘不了第一次在大街上见到李珊珊跟人对打时的飒爽英姿,曾经我还很小人之心地跟康婕说,我们哪天不跟珊珊打招呼就直接冲去她家敲门,倒要看看这个死妖精素颜是个什么样子。 事实上,我们也确实这样做了,她在清晨怒发冲冠地打开门,猥琐的我们双双惊呆了。 天生丽质,确实有这么回事的。 手术开始之前,李珊珊跟康婕说:“待会儿我要是尖叫,你千万要镇定啊!别进来看啊!很吓人的!” 康婕于心不忍却还要跟她斗嘴:“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明星!” 手术进行中,康婕坐在走廊里静静地抽了一根烟,从十六岁开始,烟对于我们来说,就像多出来的一根手指,我们说了无数次要戒,却从来没有认真实践过。 事实上,在李珊珊发出骇人的尖叫时,她的心的确是揪成一团的,但是也的确没有勇气冲过去看看手术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或许落薰陪我去医院的那一次,坐在走廊里等我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情吧……”她想。 做完手术之后李珊珊戴着口罩从里面走出来,肿着一双眼睛骂骂咧咧:“我操,一次五百,一次又五百,再这样下去包都卖光了,只能去卖身了!” 说罢她还不解气:“宋远那个没出息的,还不如去送快递,顺丰快递的派件员月薪都上万了!” 她这番话引得康婕又想起了前一天晚上不愉快的事情。 六千,区区六千块,装逼犯们一个手机的钱,那个叫萧航的神经病居然认为一个手机就可以买她一夜! 其实当萧航哆嗦着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的时候,她是很想很想哭的,那种委屈非要号啕大哭一场才能得到宣泄。 那天的早班车上,晨光熹微,空气清冷,她很难过地想,如果我也是出生富贵之家的千金小姐,二十几岁就开着玛莎拉蒂到处乱撞……或者是每个白天捧着工具书去图书馆自习的女生,整天思考的问题是出国留学还是考研,甚至,哪怕是每天晚上背着名牌包包拿着iphone泡夜店的辣妹……他应该都不会,也不敢这样直白地侮辱我吧…… 在天光微亮之际,她深深地感到一种悲哀的羞耻,为了自己的贫穷。 贫穷,是这样无从掩饰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一眼洞穿你的窘迫,然后以此作为要挟你的砝码。 而最悲哀的地方在于你是那么清醒地知道,对你的生活构成最大威胁的不是别人,而是生活本身。 从医院里出来,康婕和李珊珊手挽着手顺路去素然姐家看浅浅的时候,我正在大理街头跟那些逢人就问“要不要包车?要不要坐船”的当地黑导砍价:“不要这么贵嘛,人家还是个学生呢,很穷的呢,便宜点嘛好不好?” 为了显得我真的很无助,我还特意装呢把“呢”字发成“捏”的音,一脸貌似单纯的笑容底下是一颗仰天长啸的心啊:“长沙五块钱就坐船游湘江啊!你们要不要这么欺负外地人啊!” 经过一番艰难的讨价还价,我终于说服了那个皮肤黝黑的大姐,给我便宜了十块钱。 十块钱,在长沙好歹可以吃碗粉,还可以加个煎蛋呢! 到了买船票的地方我惊喜地发现原来学生证可以打折,啊啊啊,好开心,趁着学生证最后的期限再谋取一点福利吧! 可是我翻遍全身上下,只差没当街把袜子脱下来找了,也没见到学生证的踪影。 我,好,想,哭,啊! 就这样,买了一张巨额全价票的我,丢三落四完全没有一点生活自理能力的我,穿着领口巨大的短袖tee和凉鞋,一点儿防晒工作都没做就兴致勃勃地游洱海去了,当我举着手机45°自拍的时候,我死都没想到,仅仅在两小时之后,裸露在阳光里的皮肤就迅速地开始脱皮,发红,惨不忍睹! 游轮上有美丽的白族姑娘给大家表演三道茶,据说是白族待客的礼仪,那个不知道应不应该称为主持人的姑娘向大家介绍“头苦、二甜、三回味”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康婕在手机那端神秘兮兮地说:“我今天偶然遇见你前男友了。” 我这个白痴脑袋在那一瞬间竟然短路:“我哪个前男友啊?”问完我就后悔了,除了许至君还能是谁,她要是见到林逸舟岂不是见鬼了吗? 果然,那端的她也停顿了片刻,才用一种懒得跟我废话了的语气继续说:“他身边有个好漂亮的妞儿,气质也好,珊珊说话那么不好听她都没生气。” 那一刻,原本是喝在嘴里的“二甜”忽然变成了“头苦”,那种突如其来的苦涩充斥着味蕾,萦绕在口腔之中,让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也许那一刻,康婕也后悔给我打这个电话了吧。 后来我们很默契地扯到了一些别的事情上,什么浅浅的尿布,李珊珊的手术之类无关紧要的话题,然后我们适时地挂掉了电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身边有另外一个人了,这不是我曾经衷心希望的那样吗?我不是很慷慨地说,他值得更好地去爱和被爱吗? 那心里这种奇怪的酸楚,是怎么回事?谁可以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 难度系数再高的奥赛题都会有一个精准的答案,但是爱情,没有。 [2] 可以称之为爱情的,仅仅只有那一样东西。 许至君啊,落薰才出去几天啊,这么快就交新女朋友啦。 游完洱海我意兴阑珊地回去客栈,在厅里还撞见了那个假外国人帮两个真外国姑娘指路,他看了我一眼说:“脱皮了。” 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转过去不理我继续跟那两个金发碧眼前凸后翘的姑娘飙英语了。 色狼!不要脸!以貌取人!肤浅! 我把淤积在心里的火气全发在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身上之后,心情舒畅多了,当然,所有的发泄都是在我心里完成的,我还不想被人当成个神经病泼妇。 当我回到房间里,一照镜子,我才知道他说的脱皮是怎么回事。 从脖子开始到胸口的皮肤此刻全部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红,用手轻轻一搓就有细碎的皮屑纷纷跌落,我再低头看看穿凉鞋的教,原本白皙的两只脚被晒出了惨不忍睹的不规则图案。 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程落薰你个傻逼,你个大傻逼! 我引以为傲的冰肌雪肤啊,我对不起你啊! 从许至君给我的那包东西里我翻出了一盒薄荷膏,涂在身上蜕皮的那些地方有些清凉。 他真是细致周到,做他的女朋友真是一件让别的女生嫉妒的事情啊,我酸溜溜地想。 我深知自己纠结的个性,独处的时候就爱钻牛角尖,为了避免我继续在那种酸楚的情绪里越陷越深,我披起那块地毯,想出去随便转转。 我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一阵欢腾,年轻人啊,真是精神好啊,大晚上啊,不睡觉,我默默地想。 下了楼,我看到公共活动区域已经挤满了人,他们看起来真的好开心的样子。 人都有个能量场,我相信悲伤只能独自承受但欢乐是可以传染,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扎堆了! 从人群的外围慢慢挤,终于挤到了最接近圆心的位置上,我才不管旁边那个胖姑娘拿眼睛斜睨着我连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谁要你那么胖,一个人占两个人的座! 等我终于凭着一己蛮力捍卫了自己的领土之后,这才看清楚,圆心中间竟然是那个故意跟我讲英语的abc! 此刻的他与我第一眼所看到的他气质有些微妙的差异,褪去了那份随意,眉目之间更多了些王者风范。 他怀抱着吉他正在调弦,第一声吉他声响起的时候,原本闹哄哄的人群,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眸子里都闪着一种温柔的光。 这是春夏之交的古镇的夜,远离川流不息的香车宝马和光怪陆离的都市,远离声色犬马的尘世喧嚣,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仿佛微醺般的酽酽色泽。 烛光里我看到他的脸,握着瓷杯的手不能自持地颤抖起来,那种感觉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狭路相逢过,仿佛冥冥中宿命再度召唤。 那种被某样尖锐的东西将飘浮于半空中的我击中,无能为力地陷入了黏稠浓郁的深沉夜色。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有一种这么悲怆的感觉,离开长沙之后这是头一次,这么强烈。 我原本以为只要双脚离开那片熟悉的土地,不说彻底忘记至少短时间之内我可以不去想起,然而眼前的这个人,他身上有着一种近乎魔力的气息,将我刻意想要压制住的那些思绪全部唤起。 是气息,那种暌违的,气息,我那么那么熟悉,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逸舟。 我简直想将那种气息——那种凛冽的,肆意的,不受拘束的气息,凝固成坚硬的晶体,随身携带。 但就在下一秒,我翻然醒悟,那一定是我的错觉。 可以称之为爱情的,仅仅只有那一样东西。 它在我十八岁的那个春夏之交的夜晚,像黑色飓风一样突然袭来,让我猝不及防,无法镇静。它在后来的时光里与我形影相随,挥之不去。 它是我戴在左耳上的那枚耳钉,它是我文在心口的那个刺青。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觉得这世界上不会再有更恰当的名称能够概括,所以只能称之为爱情。 那么其他的邂逅,是不是都只能笼统地称做为艳遇? 而此刻,我还不知道这个近在咫尺之遥,弹着吉他,用一口标准的英语唱着《加州旅馆》的人叫什么名字,我甚至没有预感到他在我的生命中会扮演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我只是觉得这歌声很好听,真希望他一直唱下去,不要停。 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停顿了两秒钟之后,人堆里忽然爆发出如云朵般乍起的掌声和口哨声,我原以为他会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没有,在他的脸上我丝毫没有看到类似于羞涩或腼腆的神情,就像林逸舟一样,好像没有任何场面会让他们手足无措。 真是有那么一类人,天生就是要接受欢呼和膜拜的吧,后来熟稔了之后,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不禁发出这样的感慨。 沉寂了一会儿,有人提议来玩真心话大冒险,我本想起身走,却被他叫住:“那个披地毯的,你你你,别走,过来坐。”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的脸上迅速地飞起一片绯红,在他身边坐下来的时候还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每个人的额头上贴一张扑克牌,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都能看到,根据大家给出的暗示去猜,猜对的人掌握生杀大权。 “哈哈,怎么样,刺激吧!”我旁边那个胖姑娘衣服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样子,我真的好怕她还记我挤她的仇,逮着机会要我表演一下“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惊悚演出。 可是人倒霉起来,总要栽在某个人或者某件事手里,胖姑娘没逮到我,坐在我旁边的这个貌似流浪歌手的浑蛋却没有放过我。 他环视了周围一圈之后,最终把目光锁定在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身上:“就你吧,长头发,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我看他那个样子肯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还是不要自寻死路选真心话了,毕竟我这个人嘛,人品还是没得说的,如果选了真心话,我说的话就不会掺一点假。 可是我我我,我死都没想到,他居然说:“你现在去门口站着,大声喊,我的狐臭治不好啊!” 霎时,我的头顶上,一群黑色的乌鸦“嘎嘎”地叫着飞过。 在身后所有人期待的眼神里,在从门口经过的人不明就里的眼神里,我心里的哆啦a梦,超级赛亚人,美少女战士,刘胡兰,江姐,董存瑞,黄继光……所有所有我能够想出来的,可以给我力量的,可以让我身体里的小宇宙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的名字,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的……我的……”我真的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可是我程落薰,不能丢长沙姑娘的脸,我闭上眼睛,心一横,视死如归地喊出了那句冲破云霄的话:“我的……狐臭治不好啊!” 霎时,经过的人纷纷停驻,而我的身后爆发出了与之前献给那个贱人的掌声一般热烈的哄笑声! 散场的时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没脸见人的我正打算偷偷摸摸贴着墙角回房间时,又被我的仇人叫住了:“喂,你是哪儿的人啊?” “关你屁事!”我恶狠狠地回答他。 可是他一点也不在意我恶劣的态度,还是一脸好脾气地笑:“那你做什么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知不知道“不要脸”三个字怎么写啊! “做二奶的!”我也自暴自弃了,语不惊人死不休。 “真的啊?”这个白痴似乎真的相信了。 我心中暗自得意,叫你整我,看我还不玩你一回:“是啊,你看不起我们做二奶的啊,我们也是凭自己的本事挣钱,我们二奶也有尊严……” 我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暗红色的小本子冲我晃:“程落薰,你毕业之后的宏伟志愿,就是做二奶啊?” 这个浑蛋,他手里拿着的,可不就是我不翼而飞的学生证! 他接着说:“做二奶的,都像你这么高调吗?” 老天爷一定是觉得失去了林逸舟之后的我还不够惨,才会派这个叫做陆知遥的家伙,在已经身负重伤的我身上,再用力地砍一刀。 后来我总结出了一条经验,怎样确定我遇到的人对我具有杀伤力呢,那就是在首次交锋的时候,他气定神闲,我屁滚尿流。 反之亦然。 同样的夜色中,许至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不在焉地摁着电视遥控器,从1换到50,又从50换回1,那只叫做萨摩耶的躺在他身边,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咕噜声。 他机械地重复着换台的举动,脑袋里的思绪始终停留在下午偶遇康婕的那个场景中。 那时康婕和李珊珊正站在路边拦的士,因为正好赶上交班的时间,所以她们等了好久都没有一辆空车肯停下来,正好他路过,就载了她们一程。 也是凑巧,他开车接唐熙去某个饭店吃饭,他们两个人的爸爸最近有一些生意上的合作,谈生意嘛,总归是要吃吃喝喝走走过场,几杯酒下肚,有的没的互相吹捧一通,也就谈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他爸爸是真心的喜欢唐熙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这阵子总是叫他带她一起去玩,各种音乐会的票,电影票都是两张一起给他,总说是别人送的,别浪费了。 唐熙倒也是真地值得长辈们另眼相看,无论是去听音乐还是看画展,她总是一副真的被艺术打动了的模样,最可怕的是她竟然还不是装的,在某次画展上偶遇据说是蜚声国内的某知名画家,她还真的井井有条地跟对方聊了好半天。 当时许至君站在一边看着她,犹如看到了一个亲民和善的公主。 是的,很美好,很得体,很优雅,但是总像是隔着什么,无法亲近,也不愿意亲近。 康婕她们从上车开始就一直盯着他和唐熙看,但李珊珊有口罩遮挡,所以他从后视镜里只能看到挤眉弄眼的康婕。 用屁股想都知道她们一定是在用眼神揣度他和唐熙的关系。 为了不让这两个八婆去程落薰面前挑拨离间,他率先作出澄清:“咳咳……康婕,珊珊,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个是唐熙,我爸爸的朋友的女儿。”他已经尽可能地把他们的关系说得够疏远了,继而又向唐熙介绍:“这是康婕,李珊珊,跟我关系很好的朋友。” 这一番介绍之下,亲疏立现,唐熙的脸上也的确闪过那么一丝尴尬的神色,但教养极好的她还是立刻回头对她们很礼貌地笑:“你们好,我叫唐熙。” 康婕还没接话,作为林逸舟曾经最好的异性朋友,一直因为许至君摁掉林逸舟最后那通电话而耿耿于怀的李珊珊隔着口罩,阴阳怪气地说:“许至君啊,看不出动作挺快的嘛,落薰才出去几天啊,这么快就交新女朋友啦。” 气氛顿时冷至冰点。 “美女你误会了。”唐熙的脸上仍然保有笑容。 大家闺秀唐熙用她的温文尔雅,反衬得康婕和李珊珊是那么的小家子气。 车开到离中天国际还有一站路的地方,许至君以“再开过去不好停车”为由适时将车停下,而康婕和李珊珊都心知肚明他是不想接近那里,不想去面对住在那里的那个女人,和她生下的那个跟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下车后康婕跟他说了声谢谢,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下车追了过去叫住她。 犹豫了好半天,终于在康婕从疑惑渐渐转变为不耐烦的目光中,他问出了那个问题:“她有没有跟你联系?” 顷刻之间,康婕心里一声长长的叹息,哎,许公子啊,美人近在眼前,你怎么还想着程落薰那个傻逼啊,你真是比傻逼还傻逼啊。 但是她还是很厚道地撒了个善意的谎:“没有啊,她连她妈都很少联系。”说完这句,为了强调真实性,这个白痴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可能是艳遇去了吧,哈哈……哈哈……哈……” 说完之后,她恨不得掐死自己。 临睡前我上了一会儿网,刚好碰上下班回家的素然姐在线。 到底是做母亲的人了,她的qq头像不再是以前那个粗犷的大胡子布鲁诺,而是换成了浅浅的大头照,小丫头笑得很灿烂,小脸肉乎乎的,看着就想伸手过去掐一下。 我和素然姐一人贴了一张面膜开着视频,艰难地扯动着嘴角语聊,她问我,出去了几天感觉怎么样? 我表示一切都很好,就是忘了带防晒霜,只怕回去的时候要变成印第安人了。 她哈哈大笑,扯得面膜都变了形:“你好讨厌啊,做面膜的时候笑会长皱纹的!” 视频里的她看起来真的是很快乐的样子,其实我觉得比起我刚认识她的那个时候相比,她真的显得有一点儿沧桑了,也许跟生育有一些关系,但我相信浅浅的降生会抚平她生命里的某些缺失,会使得原本豁达的她更加在遇到坚信的时候,更加乐观,坚定,并且宽容。 但是我的缺失呢? 就在我跟素然姐互道了晚安之后,许至君的头像亮了起来。 看到他的头像我第一反应就是要下线,接着我立马反应过来我本来就是隐身状态,他根本不知道我在。紧接着我又想起,以前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因为两个人都不爱上线,所以每次说话都要先喊一下“你在吗”。 后来他说,干脆这样吧,我们都对对方隐身可见,别每次跟两个傻逼一样。 可是自从我们分手之后,我就取消了给他的那只小眼睛。 我觉得其实这样对他反而好些,如果看到我在,又不知道跟我说什么,可能他心里会更不舒服吧。 关掉电脑之后我枕着手臂看着那扇小天窗,发了好久的呆。 素然姐以前跟我说,女孩子过了二十岁就是大姑娘了,该认真想想未来了,可是眼下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我在大理的最后几天,康婕打电话来跟我讲“我从酒吧辞职了,妈的,再做下去我要短寿了”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会儿,问她:“你没哭吧?” “哭你妹啊,有什么好哭的,大不了摆地摊去,好多摆地摊的都摆出奔驰了你知道吗!” 她总是这种语气,从她说的话里你听不出悲观也听不出乐观,就是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样子,可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某些时刻,对于她,我是打从心底里佩服。 除了我们短暂决裂的那一次之外,我发现我几乎没看到她哭过,也许她并不是没有眼泪,只是都流在了没人看见的地方。 康婕当然没有去摆地摊,首先摆地摊的那些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才不会让给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而且听说,曾经有人为了抢夺一尺宽的地方,引发了一场群架,最惨的那个被砍了十几刀。 十几刀啊!康婕默默地想,就算是头大象都经不起这么砍啊! 其次就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要卖什么! 她也真的很严肃地去批货的地方转过几次,看到那些小饰品,小本子,甚至小发卡,蝴蝶结她都想据为己有,她是在无法想象,如果她去摆地摊,客人要买这个,她说“这个不卖”,客人要买那个,她说“这个我自己也喜欢”的场面。 那样……我也会被人砍十几刀的吧?她心有余悸地想。 后来我们闲暇无聊的时候,康婕告诉我,在她待工的那段时间里,她妈妈也基本康复了,不过她那个极品妈妈就算瘫痪了,嘴巴也不会放过她的。 从早到晚康婕都生活在乡下那个拆迁户媳妇的阴影里。 “好好的一份工作你说不做就不做了啊,你蛮有骨气的嘛!这个社会骨气值几个钱啊?你看看王阿姨的女儿,肚子都大得跟个西瓜一样了,你还每天躺在家里装死,同样养的是女儿,怎么别人就那么好福气喽!” “当初王阿姨女儿结婚我还送了一份人情,指望你结婚的时候收回来,现在别人都要收生孩子的红包了,你还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说你几句你还不高兴了,怎么啦,长大了了不起了是吧,有本事到你爸爸那些野女人面前去起调子啊!” …… 终于,康婕在某个早晨再次被这种市侩的咒骂吵醒之后,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清早就收到她的短信:别的女儿都是她妈的贴心小棉袄,我是捅在我妈心口的一把杀猪刀! 紧接着我打开电脑,发现她在她的qq签名,新浪微博,校内状态以及豆瓣我说上同步直播了这句话。 我估计再这样下去,她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弑母的恶行来。 办事效率极高,人脉极广的康婕在半天之内就搞定了房子的事,她读中专时的某同学的表姐的男朋友正好是做地产中介的,按照她的要求,火速给她提供了一套“只要有床有热水器有冰箱有空调有沙发可以连宽带就可以啦”的房子,凑巧还就就在李珊珊他们住的地方不远。 康婕欣慰地想,我的人缘真不是一般的好,我真的,太牛逼了! 趁着周末,康婕一通电话把李珊珊和宋远call起来:“过来帮我搬家啊,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啊,晚到半小时,你们就等着收尸啊!” 本来在家打副本的宋远只好找罗素然借了车来帮忙,康婕守在楼下一看到那辆熟悉的甲壳虫就崩溃了:“你有没有脑子啊,这么小的车平时多装一个人都装不下,你他妈开来帮我搬家?” 戴着墨镜的李珊珊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超有气场超又范儿,远远看着就像时尚杂志里那些欧美街拍的模特,她一记栗暴:“你妹啊,我们现在穷得都要去卖肾了,去哪里帮你找个大车来啊。再说了,你他妈又没家具,就那点破衣服破鞋子,难道要个航空母舰来帮你搬啊?” 伶牙俐齿的康婕被比她更伶牙俐齿的李珊珊堵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般在这种时候她就分外怀念程落薰被她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欺软怕硬的家伙只好转移话题:“好吧好吧,我的都是破衣服,你的衣服都好看……诶,你这件外套什么时候买的啊,从没看你穿过啊!” 原本只是一句无心的话,康婕和宋远都没有注意到李珊珊在那个瞬间愣了一下之后,才轻描淡写地说:“怎么没穿过,你没印象了而已。” 其实康婕本来还想说:“我怎么会没印象啊!我上个星期陪别人逛街的时候看到过,今年春装新款,价格抵得上我半年房租了!” 可是她没机会说了。 吊儿郎当的阿龙从院子门口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一看到康婕就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他刚想说点什么,康婕就转过去,拿背对着他,专心致志地往车里搬东西。 康婕完完全全没有注意到,当宋远看到阿龙手臂上那条文身的时候,陡然之间,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定了定神,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个人是谁啊?” “不认识!”康婕没什么好语气。 “不认识?不会吧,我看他好像想跟你打招呼啊。”宋远不死心,接着套话,其实他心里已经着急得恨不得把康婕提起来严刑拷打了。 “说了不认识!”康婕也不耐烦了,她实在没脸告诉自己的朋友:他是我妈的……男朋友?还是更直接一点的说法……姘头? 宋远还想问点什么,康婕把东西一摔:“宋远,你帮不帮忙,不帮我叫搬家公司了!” 看得出康婕是真的很忌讳,宋远只好暂时压下心里满腔的疑问,先帮她搬东西。 从头到尾,李珊珊一句话都没有说。 当天晚上她就搬进了那所“家电齐全,窗明几亮”的老房子,这才发现租房子这个事真是一分钱一分货的事。 床是睡上去翻个身都要嘎吱嘎吱响的,冰箱只及她膝盖高,就算全部塞满也只够储存两天的口粮,空调是挂在墙上当摆设的,一摁遥控器开关就听见头顶上一阵轰鸣,至于沙发……她很想打电话问问那个该死的中介:“他妈的你家的沙发长得跟藤椅一样吗!” 可是她没有勇气,她知道,她给出的钱也不过就只能租到这样的地方,算了吧,就当卧薪尝胆吧,忍辱负重地活下去吧,为了储积力量建设祖国,我暂时苟且偷生吧! 而且,至少,电视还是可以看的,至少,还有芒果台可以看啊!想到这里,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晚上十点半,当芒果台自制的青春偶像剧刚刚开场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陈沉的名字在屏幕上明明灭灭。 半小时之后他提着几盒凉菜,一盒炒饭,还有从他认识她起她就深深迷恋的卤猪脚来敲门了。 他一进门就一通抱怨:“我日,你怎么找了个这么隐蔽的地方,你要躲起来搞传销啊?” “你以为我愿意啊,我也想住在摩天轮旁边的公寓里,每天坐在飘窗端着咖啡杯感叹这个世界真是不符合我的梦想啊!”康婕比他怨气还重。 正大口大口扒着炒饭的陈沉懒得跟她争,一边翻着凉菜一边问,你受不了你妈妈干吗不搬回你爸爸那边住啊?好好的浪费几百块的房租。 康婕啃完一个猪脚辣得嘴都肿起来了:“我不想为难我爸,我搬回去,那个女人肯定会想方设法找我的麻烦,我爸本来就辛苦,我就别去害他了。” 陈沉挑了挑眉:“也对,你跟你那些后妈斗争了这么多年,你爸也真是不容易。对了,你在酒吧做都好好的,收入也比较稳定,干吗突然不做了?当初我劝你别去吧,你又不听,我说过你是我的女人,我怎么都会照顾你的,我有十块钱就会分你五块,你又不信我。” 康婕低下了头,很久没有说话 在康婕的沉默中,电视的声音显得特别大,女主角和男主角在海边奔跑着,海浪打湿了他们的脚。 那才是明媚的,朝气蓬勃的青春吧。 可是青春有多种多样的姿态,它可以以千千万万种面目呈现,就像罗列在一个巨大的书架上的书,别人青春的书脊上写着晨光,雨露,花朵,朝气蓬勃,她的书脊上写着孤单,贫穷,困苦和居无定所。 还有失望。 对于亲人的失望,对于情感的失望,她本以为对于她离开酒吧这件事,无论是她妈还是陈沉都会表示支持,没想到他们竟然都觉得有点儿可惜,她甚至很偏激地想,是不是只要能赚钱,你们都不在乎我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是不是哪怕我去贩毒卖淫你们都觉得没问题。 绝望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死,死了就从她厌倦和厌恶的这一切中解脱了。 也许每个人都想过吧,关于死,可是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在冷静下来之后继续苟且偷生。 她也不例外。 康婕起身去打开窗户,满屋子食物的香味顿时清淡了许多,在陈沉探究的目光里,她终于道出了原委。 “做得好好的?我他妈差点被人强奸了。” 窗外忽然一道闪电划破整个夜空,潮湿闷热的空气顷刻之间一扫而光,夏夜的雨,轰隆隆的就这么下下来了。 [3]你点亮了一盏灯,我靠近一看,那的确是我所向往的世界。 很久以后我才从康婕口中得知她决定离开酒吧的真实原因,而这件事除了我跟陈沉之外,她没有再对任何人说起过。 “跟谁说都没用,不能让事情变得好起来,还有可能变得更坏,所以就懒得说啦。”她是这样说的。 而当晚陈沉的反应也是吓了一大跳:“强奸?你说得太严重了吧?是不是又想上次一样,只是无聊的人恶作剧啊?” “屁!是真的!我衬衣扣子都被扯掉了!”康婕一激动差点把那张原本就颤颤巍巍的旧茶几给掀翻了,她语无伦次:“我也不是刚到社会上来混,真的假的我难道分不清吗?” 顿了顿,陈沉放下手里的筷子,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就像安抚一只受惊的雌性小动物:“你慢慢说,慢慢地说。” 那是一个看起来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等清洁人员打扫完场地,换好工作服的康婕刚把在赛百味买的三明治当晚饭给解决了,她还顺便给李珊珊打了个电话聊了一会儿:“珊珊,现在的夜店都不是你我的天下了,以前我们出来玩,最多也就是化个烟熏妆了,现在的小姑娘不打两针玻尿酸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来泡吧的,哎,人要服老啊!” “滚,是你老了,我还没有!有钱了我也是要去打玻尿酸,打肉毒杆菌,打羊胎素,女明星打什么我就打什么!” 挂掉电话的时候,康婕被一个男人撞了一下,手机都撞掉了,她刚想爆粗口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上班时间,只好硬生生地把那句脏话吞了下去。 对方停下来替她捡起手机,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那是一个你说不出他哪里不对劲可是看着就是很不舒服的男人,并不算胖的脸上浮着一层叫人作呕的油光,坑坑洼洼的皮肤,还有典型的因为嚼槟榔嚼出来的腮帮子,还有,白色的衬衣穿在别人身上那么飘逸,可是为什么穿在他身上就显得那么猥琐。 电光火石之间康婕知道为什么了,因为,他,把衬衣下摆,扎在,紧身牛仔裤,里,腰间那根d&g皮带的logo金光闪闪。 “真是刺瞎了我钛合金的狗眼啊。”康婕默默地想。 过了十点,人越来越多了,服务员们也越来越忙了。 就在康婕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一个同事跑来跟她说,那一桌有人找你,你去看看吧。 从密不透风的乱舞群魔中一步一步艰难地挤过去时,康婕心里还在琢磨着是谁在找她,难道又是上次那个贱男? 没错,又是个贱男,不过不是上次那个,这次是卫生间遇到的那个紧身裤贱男。 我和康婕生平最恨男人穿紧身裤,每次走在街上看到那些下半身绷得紧紧的男生我们都恨不得冲过去把他们打一顿:让你穿紧身裤!让你穿紧身裤! 可能是平时鄙视他们太多了,这次遭报应了,当康婕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她几乎要风化了。 “先生,请问是你找我吗?”她扯着喉咙大声喊。 紧身裤一脸的殷切:“是的喽,美女,过来喝杯酒喽。” 他边说边用玻璃水杯——对,不是小酒杯——是平时喝水的那种容量的玻璃杯,倒了一杯什么饮料都没兑的纯百龄坛给康婕,里面还丢了两块冰块。 看着他猥琐的脸,康婕心里那只恐龙又在咆哮了:“我x你妈啊!老娘生理期你叫我陪你喝酒啊!他妈的还给我倒这么一大杯纯的,你这不是摆明了要老娘的命吗!” 表面上,她只能微笑着说:“先生,真的不好意思,我们有规定,上班时间不可以跟客人喝酒,你们慢慢玩,我先走了。” 她刚转身,原本站在她对面还隔着个桌子的紧身裤男就像会凌波微步一样,瞬间来到了她的面前,两只手像两把钳子一样死死地卡住她的手臂:“我跟你们经理是朋友,打个招呼就没事了,就喝一杯,一杯。” 那一刻康婕真的很想破口大骂,喝你妈呀喝,这么喜欢喝你怎么不去喝妇炎洁啊! 那是在理智崩溃之前的最后一次警示,她沉着脸,冷冰冰地说:“真的不好意思,身体原因,实在不能喝……” 话还没说话,酒杯,已经逼到了嘴边,玻璃杯口碰了她的牙齿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一秒钟之后,康婕奋力地甩开那两只肮脏的手,吼出来的声音超过了音响里震耳欲聋的鼓点:“滚开!臭流氓!” 沸腾的人群在顷刻之间,有了短暂的停滞,紧接着,是更火暴地起哄和煽动。 康婕狠狠地瞪了那个傻逼一眼,转过身大力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没看到对方因为涨红的面孔以及凶狠的眼神。 整个晚上康婕没再靠近过那一片区域,虽然在员工室被经理狠狠地说了一顿,但她拒不认错,也不道歉,其实当时她心里已经有了走人的念头。 离开这个男盗女娼的环境,她恶狠狠地想,却怎么都没料到就在几小时之后会经历那么一场惊心动魄的事件。 康婕称之为,被强奸未遂事件。 因为是周末的缘故,下班之后几乎都快天亮了,同事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去了,剩下她一个人无精打采地换好衣服从平时的员工通道出来,刚下到一楼正想拐弯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点东西吃,忽然被一只手狠狠地拽了一把,于是重重地倒在了楼梯间里。 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外套就被粗暴地扒开了,那双在几个小时之前死死钳制住她的手,此刻带着泄愤的目的,正预备把她身上所有的衣服都剥掉。 “x你妈!”使出了全身最大的力量,康婕冲着黑暗中看不太清楚的这张脸愤怒地骂着,手脚并用,狠狠地踢打着对方。 没用的,她太瘦弱了,何况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衬衣的扣子已经被扯开了,这个楼梯是有多久没人打扫了啊,躺在水泥地板上的她感觉到地上厚重的灰尘都在往她的肺里钻,旮旯里还有蜘蛛网,离她的脸不远的地方明显看得出有痰干了的痕迹。 她忽然停下了挣扎。 真脏,真的,这个肮脏的楼梯间,这个肮脏的城市,这些肮脏的人。 对方原本沉迷于她的挣扎反抗,看到她忽然鬼魅似的笑,不禁也停下了动作。 “你有套吗?”康婕问。 那个背对着光的男人在这一刻,的的确确被她脸上那种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语形容的奇异神情吓住了,好半天,他没动弹也没说话。 “问你,你有套吗?有套就快戴上做了完事,没套的话就赶快去买一个,我是为你好。”康婕继续说。 楼梯之间微弱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这个猥琐下贱的男人发现她的眼神里真的有一种不惧的淡定,甚至可以说是胸有成竹。 这一下,他反而慌了:“什么……你……什么意思?” 康婕面无表情:“我们经理没告诉你吗,我在这里做事是为了赚医药费的,我男朋友在外面乱搞把我也传染了。” “呵呵,你这招对我没用的。”对方挤出了几声干笑,但手脚却并没有动作。 “那随便你吧,我反正不亏,就当找了免费的鸭。”康婕边说边伸手去拉男人的d&g皮带扣,还没碰到它,她就被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贱货。” 从她身上爬起来的时候,对方丢下这句话,然后扬长而去。 她在黑暗中躺了很久,在那段时间里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 连她自己也不相信,一个这么蹩脚的谎言,竟然帮她逃过了一劫,是不是因为在这个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真的太深了,是不是在这个传统道德沦丧的时代,这样的谎言可信度真的太高了? 她拉紧了身上的衣服,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嘴里,发出了轻微的冷笑。 “那天早上我很平静地买了一杯咖啡,从火车站坐早班车回去,像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异常。”她这样告诉陈沉。 陈沉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每一根都是燃到了过滤嘴那儿。 在听康婕叙述的过程中,有好几次,他差点气得把茶几给踢翻,掀翻,气得差点揪着康婕骂“傻逼”。 可是他忍住了,心里所有的愤懑和狂怒都被发泄在大口大口吸进肺里的香烟上。 就算他再粗糙,毕竟认识这么多年了,曾经也是那么真切地相爱过,他对康婕还是很了解的,就算他冲她吼,说你这个白痴怎么不早点说,我找人砍死那个畜生,她也只会很不当回事地觉得他不过就是逞口舌之快。 他满腔的怒火都快把自己焚烧了却还是没办法让她相信,他是真的可以为了她去拼命的。 是的,他们早已经没有了十五岁的时候,踏着落叶一起爬山的少年情怀,可是在他的心里,她跟他后来交的那些女朋友多多少少总是不一样的。 他在别人面前总是很爱逞能,走到哪里都是一副老大的样子,兄弟有事他一定到场,借钱二话不讲,出了什么事大家一起扛。 可是只有她,真的只有对着她,他可以嬉皮笑脸地说,借点钱给我嘛。 有些女孩子跟他分手之后越过越不堪,可是传到他耳朵里也就当个笑话听了,唯独康婕这个家伙,她不可以堕落,她要是堕落了,他第一个动手扇死她。 “算了,没真的被强奸啦,只是受了点惊吓。”康婕看着陈沉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只好轻描淡写地安慰他。 陈沉一语不发,突然站起来侧身进了逼仄的厕所。 她知道,他是对她有脾气,怪她没早点告诉他这件事。 她也知道,虽然她用很平静的语气来说这件事,看起来好像真的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但每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凌晨,都明明白白地宣告着,这些惊吓和伤害都镂刻在生命的底板上,永远不会湮灭。 很久之后我得知了这件事,第一反应比陈沉激烈多了,我差点没把手里那杯柠檬水泼到她脸上!我又是气愤又是心疼,可越是气愤越是心疼我就越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眼泪汪汪地瞪着她。 康婕也真是倒霉,这件事她总共也就告诉了两个人,结果这两个人都反过来需要她宽慰。 “有什么大不了的啊,一个二个好像我被轮奸了一样。说真的,这事不怪别人,怪我自己,我他妈的就不应该在那种地方混,到处都是衣冠禽兽,凭什么要别人把你当大家闺秀呢?所以,我没做啦,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一根毛都没少。”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是广告公司的职员了,但那是后来的事了。 这个夜晚,陈沉留在她租的这件屋子里,第二天很早他就走了,当康婕醒来的时候,那张旧茶几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上面放着一叠钱,昨天签好的租房协议反面上写着几句话。 “昨天赢了点钱,你拿去吃饭吧,有事给我打电话。垃圾我替你丢了。” 这么多年,他的字还是这么难看。 不知道为什么,那行字在她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变得很模糊。 就是在那天早上,我收到康婕的新地址,她说:“楼下有个老信箱,我问过了,可以收,你给我寄明信片吧,我也装一把文艺女青年。” 我看着那条短信笑了好半天,站在阳台上忽然很矫情地说一声,大理的清早,你好。 隔壁伸出个头来,是那个神经病:“程落薰,吃了吗?” 这不是北京老大爷们最惯用的打招呼的方式吗? “没呢,您呢?”我就是这么有语言天赋,哈哈。 “那一块儿吃吧,你换换衣服,要不就把你那地毯披上,穿这么点儿不冷吗?” 我突然觉得,儿化音,真好玩儿。 不对,等等!他知道我叫程落薰,我可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我妈叮嘱过我,在外面一定要多几个心眼,可不能像在长沙那么没心没肺的。 于是,我问他:“喂,你叫什么啊?” “陆知遥,身份证上是这个名儿。”他笑了一下。 我本来还想跟他斗斗嘴,可是他那一笑,我忽然就蒙了,说不清楚什么原因,真的,就是蒙了。 拐到一条小巷子里,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店铺门口竖着个牌子,上面写着,牛肉面,饵丝之类的字,我估计选择也不会太多,随便吃吧。 我们要了两碗牛肉面,出乎意料的好味道,我本来不怎么饿,吃了两口之后竟然食指大动。 “多吃点儿,瘦得跟猴子似的。”他说。 “我以前是个胖子……不对,也不能算胖子吧,反正就是不瘦,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吃东西才瘦成这样的。” “干吗不吃东西,失恋啊?” 他真把我问住了,面对一个仅仅只知道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听他唱过两首歌儿,被他捉弄过几次的新朋友,我还不想将我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虽然他连我的学生证都看过了。 “嗯,失恋,绝食,就瘦了。”我顺着他的意思说。 他有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可是我分明看得出他的意思是觉得我幼稚。 幼稚就幼稚吧,这不重要,反正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没过去也没未来,不必在乎他怎么看怎么想。 吃完早餐又不知道干吗了,一前一后闲散地游荡着,我估计他是在看满大街的美女,当然,我也是。不料想他突然回过头来问我:“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啊?我啊……去买点明信片吧,然后找个地方写好寄了。” “不是。”他“啧”了一声表示我误解了,“不是问你待会儿打算干吗,是问你接下来还打算去哪些地儿,是不是待几天就回长沙?” “不知道……” 我忽然停下了脚步,呆呆的,怔怔的,看着他,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好像刮起了一阵风,把原本井然有序的一切都打乱了。 我发现我真的不能去想规划,计划,打算这些东西,一想这些我就头痛,就本能地想要逃避。 陆知遥也停下了脚步,转过来看着我,静静地看着我。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这个人好像手无寸铁地就把我原本费了好大的劲才整理好的世界给打乱了,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问我一个问题,就把我弄得心烦意乱。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在一家书店里选了好半天,才选中了几张明信片,不同于我们平日买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卡通图案,这些的背景 很久没写字了,拿起笔来觉得有一点儿别扭,但是我还是尽力工工整整地在背面写着:我住的房间有一扇小小的天窗,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月亮。有一天我想起一句话,我所有的失去都是关于你,我忽然觉得,执著也有执著的快乐,是那些不执著的人无法体会的。 真的是太久没有用笔了,写出来的字真难看,我举起明信片推远又拉近,算了,远看还行,也别太苛刻了,于是又郑重地在收件人的地址后面写上康婕的名字。 在给所有我答应要寄明信片给他们的朋友都写完了之后,还多出来一张,是我特意多买的。 填上了我曾拿着开启它的钥匙的那个小公寓的地址,我不知道能不能寄到,但我知道这一定是一张无人查收的明信片,如果它不在途中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遗失的话,那么它最终的归宿也就是那个再也不会有人开启的邮箱。 收件人是林逸舟。 我只写了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曾有过你,我不知道这对我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邮局把所有的明信片一起投进邮筒之后,我又不知道要干吗了,正好看见一间甜品铺,就顺便进去坐了一会儿。 菜单上琳琅满目地陈列着很多甜品,我随便翻了翻还是照习惯点了份杨枝甘露。 以前我跟康婕很喜欢吃一家饭馆的盖浇饭,我第一次去的时候点的是鱼香茄子,在康婕把菜单上所有的盖浇饭都吃过一遍之后,我还是只吃点鱼香茄子。 康婕说我就是那种破壳的时候看到什么就把什么当妈妈的动物,第一眼喜欢的东西就会死心眼喜欢一辈子。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但是我就是这个样子,我拿自己也没办法。 我一勺一勺耐心地挑着碗里的杧果,隔壁两个男生聊天的声音有点儿大,我听了半天之后,忽然对早上陆知遥问我的那个问题有了一个清晰的答案。 回到旅馆路过他房间的时候看到门是敞开的,他正抱着笔记本电脑上网,我站在门口叫他:“喂。”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喂什么喂,不是告诉你我叫什么了吗?” “可是直呼其名也不礼貌啊。”我说。 “那你叫喂就礼貌了?” 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比我大这么多也不让着我一点儿,我看他对别的姑娘挺客气的嘛,包括那个前台小妹都说他人好,帮她修电脑,怎么就这么喜欢跟我较劲儿呢? “算了,叫什么都不要紧,反正过几天你就看不到我了。” 我说完这句话,他把电脑放下了,穿着人字拖走到我面前郑重其事地问我:“什么情况?你要回去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我这才发现他蛮高的,比我高出一个头,我跟他讲话必须稍微仰起一点儿头。 “不是,我要去西藏。” 没错,我在甜品铺听到那两个男生在商量进藏的时候,心里就立刻作出了这个决定。 我要去西藏。 虽然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不像许至君读初中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他父母游过了欧洲,但是当我决定去西藏的时候心里没有一点儿顾虑。 好像这个决定早就已经在那里了,只是在等着我看到它。 陆知遥看着我,他的瞳孔像两只琥珀包裹着我的样子,过了半天,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吃饭去吧。” 后来我回想起来,陆知遥跟我说过的最多的话就是,你饿不饿?吃了没?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我就会想起吃饭这件事,是我长得让人很有食欲还是怎么回事,当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他的时候,他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为什么,就是一个人吃饭很闷。 但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的脸上原本消退了的婴儿肥渐渐地回来了,在我们最后分开的时候,他拍拍我的脸说,程落薰,你还是胖点儿好看,我刚认识你的那个时候,太瘦了。 我站在比我高出一个头的他面前,听到那句话,眼泪哗啦哗啦不能抑制地流了出来。 “真的决定进藏?”他替我开了瓶啤酒。 这种啤酒的名字叫做风花雪月,跟我以前喝过的味道都不一样,我仰起头大口大口地灌了几口之后擦了擦嘴:“是啊,已经决定了。” “真是巧了,我也要去。” “你?”我睁大了眼睛。 “嗯,滇藏,川藏,新藏,我都走过了,只有青藏这条线没走过,正好有朋友想去阿里,我陪他们走一次,你要不要一起?” 坦白讲,那一刻我的思维是有短暂的停顿,我在脑海里拼命地搜寻关于“阿里”的一切,可惜我匮乏的地理知识没有给我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那是什么地方?我仅仅只知道孔繁森曾经在那儿工作过。 “阿里的平均海拔都有四千多米,基本算是无人区,但有很多野生动物,我三年前走新藏线的时候看到成群结队的藏羚羊、黄羊,玛旁雍错边还有很多黑颈鹤,对了,那年我还在冈仁波齐转了山。我们这次打算走青藏线进藏,从拉萨出发,走新藏线到新疆叶城,再去南疆逛一圈,你要不要一起?” 我怔怔地看着他,在他说出这一长段话的中途有好几次我都想打断他问,什么东西?藏羚羊我知道,可它们不是生活在可可西里吗? 还有那个什么错?错错错?是什么东西? 冈仁波齐是什么?转山是什么? 可是我不敢开口,虽然我很无知,但至少我还知道要掩饰自己的无知。 过了半天,我也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你干什么的?” 他哈哈笑:“我什么都不干,瞎玩儿的。” 那天我们回旅馆的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穿着单薄的衬衣有点儿发抖,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冰凉的手。 我说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冒犯,可是我没有挣脱也没有甩开,而是安安静静地跟着他走在滑溜溜的石板路上。 各自回房之前,他跟我说,你再想想,不用急着回答。 我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心里有一种很难定论的情绪,像一条细细的丝线勒住了我的心脏。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走在长沙熟悉的街上不再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击中,不再看到电脑桌面上那张我们牵手的照片就流下泪来,不再跟朋友聊着聊着天就不由自主地提起他的名字,说起在那段日子里所经历的一切的时候…… 我才可以在写给他的信里坦率地讲,你不会明白,当时听着你用平淡无奇的语气说起那些我只在学生时代的课本中接触过的名词的时候,我心里有多么震撼。你让一个终日沉溺在自怜自艾的情绪里的女孩,在一口很深的井底,猛然抬起了头来。 我当初之所以决定跟你走,不是因为你帅,不是因为你多么有才华,更不是因为我当时还不了解的你那些辉煌的过去和光明的未来,而是因为你点亮了一盏灯,我靠近一看,那的确是我所向往的世界。 两天后的晚上,我坐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看着他叼着一根烟配合着一个唱歌的男生打着手鼓,我们的眼神始终停留在对方的脸上,目无旁骛。 “我去拉萨等你。”人散了之后,我对他说出了我的最终决定。 第三章 星星苏醒 [1]我拿着刀,就没办法拥抱你;我放下刀,就没办法保护你。 我要去拉萨了,这件事确定了之后,我每天都活在一种难以言表的亢奋里。 基本的行程定下了之后,我就开始收整行装,准备把一些多余的东西寄回长沙。 陆知遥不厌其烦地强调:“能不带的东西都别带,光去拉萨还好,接下来往阿里走一定要减轻负重,化妆品之类的东西想都不用想了,到了那儿你弄得再漂亮也没人看,几天几夜没水洗脸洗澡是常事,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我刚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真的有点惊恐,要知道我如果两天不洗头发那就跟要了我命似的啊! 他斜着眼睛看着我,似乎对我的“作”有点儿鄙视。 “那……那边有wifi吗?”我有点儿担心,假如半个月的时间上不了网,我妈她们会不会以为我在外边出了什么事儿啊。 “wifi?”陆知遥听到我这个问题忍不住笑了:“到了那边儿,手机信号都没有,还wifi,你想清楚吧,到底要不要去。” “去,当然去!上不了网而已,多大的事儿!”我可不是食言而肥的人。 “还有,你那些花裙子,小背心什么的也都寄回去吧,上去之后没机会穿的。” “啊!我还想穿着那条橘红色的裸肩长裙站在……那个什么,什么错边上让你给我拍张照呢!”我几乎都语无伦次了。 他看着我笑了:“我只会拍野生动物,不会拍人。” 屁!我看了他的网络相册,是一个什么国外的服务器,打开的时候费了好半天,一集电视剧都快放完了。 没错,大多数的照片都是野生动物,可是,也有很漂亮的姑娘。 我心想,陆知遥你个浑蛋,你嫌我长得不好看就直说吧,没有你这么侮辱人的。 给我妈打电话的时候我没敢说出真实情况,要是她知道我跟个刚认识几天的男人跑到荒无人烟,没有水洗澡,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去,她说不定会亲自来云南把我抓回去。 我含糊其辞地说,我就去西藏看看,放心吧,没事的,现在很多90后的小朋友都能去,我有什么不能去的啊。 幸好我妈心里对西藏也没什么概念,对于她来说,西藏就是拉萨,就是有布达拉宫的那个地方,她也没搞清楚西藏到底有多大。 “要是有高原反应怎么办?”她在电话那头表示自己的担忧。 “不会的啦,拉萨的海拔跟香格里拉一样,都只有3600米,我前两天去了一趟香格里拉,完全没有一点不适,放心吧!” 这我可没骗她,虽然我只去待了一天就回来了,可是在普达措森林公园里,同行的几个女生都脸色苍白,呼吸困难,我可是一个人健步如飞! “那好吧,你自己要小心点,不舒服的话赶快给我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从我跟许至君分手,搬回家之后,我妈对我明显比以前放任多了,虽然我知道她心里未必真的同意我去那么远的地方——也许真的像康婕所说的那样:自杀过一次了的女儿,她伤不起啊。 收拾好东西在旅馆等快递的时候,我给康婕打了个电话,都中午了,她还没起床。 “你过得真是堕落啊。”我感叹着。 “是啊,我都快穷得要去申请低保了。”她跟我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过两天进藏,有些东西要先寄回来,我怕我妈翻,寄到你那儿吧。” “行。哎,对了……你那个姓陆的朋友,靠不靠得住啊?不会是骗子吧?” 骗?我有什么好骗的,我有什么值得他骗的?我自嘲地笑笑:“我一没钱,二没美色,三没户外经验,一路上随时有可能成为他的累赘,换了你,你愿意骗这么个傻逼吗?” “程落薰,你也不用把自己讲得这么一无是处。至少,你是个女的嘛,把你卖给穷乡僻壤的光棍做老婆还是可以的嘛,哈哈……” 听着她猖狂的笑声,我发誓,这笔账我记下了,等我回去见到她之后,我一定会抽她的! 我动身的前一天晚上,陆知遥忽然问我,你有没有帽子? 我摇摇头。 他起身去自己房间里倒腾了一会儿拿了一顶棒球帽过来给我:“戴着吧,你们小姑娘都爱漂亮,生怕晒黑了。” 那顶灰色的帽子被我紧紧地攥在手里,一时之间我不晓得要说什么好,认真地说谢谢还是戏谑着说你真是个好人?都不对,怎么说都不对。 我只是低着头,沉默地看着木地板上我们的影子交会在一起。 “你有没有防晒霜?”陆知遥接着问。 “有。”我的声音很轻。 “嗯,那就行了,药品那些我会准备的,万一有什么事到时候给你打一针葡萄糖。”顿了顿,他又说:“你到了之后别做什么剧烈运动,你第一次去,身体需要一点儿时间适应高原气候,也别忙着洗澡洗头,会减低免疫力。冷的话就找个户外用品店随便买件冲锋衣穿着,当然,都是山寨的,哈哈,不过里面那层抓绒还是挺保暖的,我得跟几个朋友先碰头,十天之内,到拉萨去跟你会合,有事你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我用力地点点头。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没抬头,很难说清楚为什么在那一刻我会有点儿,想哭,也许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短暂分别吧。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大风大浪生离死别都经历过了,心理还是这么脆弱。 要再多经历一些事情之后,我才可以解释这种突如其来的忧伤是为什么,其实任何一个女孩子,她的多愁善感都不是来源于偶像剧或者言情小说,而是在于那个牵过她的手的人。 那个人是谁,他会不会跟她一起走,或者说是他先走,是明天醒来他就走,还是留在身边永远不走。 在我动身去拉萨的时候,康婕那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的堕落生活也戛然而止了。 她,要,工,作,了。 面试的前一天晚上,康婕把李珊珊拖出来吃消夜,干锅牛蛙辣得两个人狂灌饮料。 康婕灌下一瓶果粒橙之后,哀怨地说:“投胎真是个技术活啊,别人二十多岁开玛莎拉蒂啊,胶原蛋白当水喝啊,每天花费时间最多的活动是上网秀自己的奢侈品,发那些液化得她爹娘都认不出来的照片啊!” 李珊珊有点儿心不在焉,家里的宽带到期了,宋远说几个朋友约好晚上一起去网吧打副本,虽然她不太愿意,可还是同意他去了。 其实宋远一出门她就后悔了,剩下她一个人在家里要多无聊就有多无聊,没什么好看的电视,又不能上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面对着四堵墙壁简直都快要发疯了。 所以当康婕打电话来的时候,她简直想叫康婕一声,恩人啊! 两个女孩子各怀心事地对着一锅牛蛙,有好长的那么一段时间,她们两个人都被笼罩在伤感里。 “康婕,你说,落薰她真的能忘掉林逸舟吗?”李珊珊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康婕怔了怔,手里拿着一次性筷子无意识地敲打的桌子:“这个……我觉得,不会吧。” “你不是说她认识了新的人,而且,还要跟那个人一起去什么什么阿里巴巴吗?” “是阿里,没有巴巴!”康婕白了李珊珊一眼,难得碰到一个比自己还没文化的人,这样的朋友,一定要珍惜! 沉默了一会儿,康婕说:“那是不一样的,就算她以后还会遇到更多人,比林逸舟帅,比他有钱,比他爱她,或者比他更难驾驭,我觉得她都不可能忘记他,因为他死在了她最爱他的时候,有些人不是说吗,死去的爱人是完美的。” 在我回来之后的某一天晚上,跟康婕睡在一起,聊起这个话题,她把这番话说给我听,我沉默了很久。 没错,她说的是对的,无论我再遇到多少人,我永远不可能忘记林逸舟。 有人说时间会治愈一切,我也从来不怀疑时间的强大力量,有很多时候我自己都以为自己痊愈了,像城市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过着简单的生活,看电影,逛街,上淘宝,偶尔还去去咖啡馆装装小资。 新的人生观,新的朋友,我以为我已经没事了。 可是会在某一天早上,窗外大雨倾盆,天色昏暗,就像我第一次淋得透湿,被他带回公寓休息那天的天气一样。 有人敲门,我睁开眼睛,我以为是他,然而打开门,不过是要签收的快递。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只是无数次在心里重复着想起那天的场景,我似乎说过一千次,大雨会让我想起他,不是惆怅的,是震惊的刺痛,身体里面像掏空似了的恐惧,因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 他的的确确,走了。 因为我无法再改变这悲伤的起源,所以无法终结痛苦日夜相随。 康婕说完那句话之后,李珊珊很久没有说话,周围别桌都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帮人,更反衬得她们两人郁郁寡欢。 “走吧,我明天还要清早起来是面试。”康婕叫老板买单。 起身的时候李珊珊把一个纸袋子交给她:“这个给你。” 康婕打开一开,正是上次搬家时李珊珊穿的那件黑色外套,衣襟上镶嵌了一圈白色,很明显是模仿香奈儿的风格。 她还没说话,李珊珊先开口了:“你不是面试嘛,穿得好一点儿显得有气场些,现在的人都势利。” 我们这帮人都是这样的,就算心里明明很感动,但嘴上也没不好意思说出太酸的话来,康婕明明很由衷地想说声谢谢,可是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真小气,要借就借一套嘛,你不是还有双gi的鞋子吗?” “滚!” 因为顺路的缘故,两个人上了同一辆空的士,李珊珊先到,下车的时候她忽然幽幽地说:“说如果我死了,宋远是不是也会一辈子记得我?” 看着瞠目结舌的康婕,她连忙说:“我开玩笑的啦,白痴,快回去吧,拜拜。” 可是在她下车之后,康婕心里仍然被她那句突然冒出来的话弄得很不舒服,她心想:你们好不容易才再一起,可千万别再搞出什么意外了啊。 第二天早上很早康婕就起来了,过去她总是在这样的时间段坐着空荡荡的早班车回她妈妈家。这个时候路上还算安静,不像再过几个小时那样,沿途的公车站点都占满了人,去上课的学生,去上班的年轻人,还有抢在早上买菜的老人家。 她知道,如果面试顺利的话,不久她也会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分子,如同一滴水溶入汪洋,像每一个为了生计奔波的人那样朝九晚五的生活。 在熹微的晨光里,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跟落薰已经走在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上,这是她们以前从来没去想过的问题。 落薰寄来的明信片上说,也许我们都需要一个人,可以安心地在身边入睡,可以说话,或者用来相爱。 这话如果不是写在纸上而是说出来,就显得特别可笑,虽然康婕知道一直以来程落薰这个家伙还保有年少时的率真和孩子气,但是她自己,已经没有心思关注风花雪月这一套了。 现实的生活会把一些原本很澄澈的灵魂磨砺得很粗糙,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需要用遮瑕膏才能盖住的黑眼圈,心里说,落薰,还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可能说明老天爷还是挺厚待你的。 化好妆,穿上高跟鞋,再套上李珊珊那件价值不菲的外套,看起来真的有一些ol的风采了。 她拿着大大的牛皮纸袋子,里面装着她的简历,在公车站一边喝豆浆一边在脑袋里模拟着待会儿面试的场面,好吧!已经注定不可能成为富二代了,那就跟命运接着玩下去吧! 到了面试地点之后,康婕才觉得自己真的是自作多情了,看着全公司上上下下加起来才十几个人的规模,她觉得……自己这身行头都被糟蹋了。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问:“康婕是吧?” “啊,是!”康婕回答完还纳闷难道自己简历上的照片那么美?让人过目不忘?以至于一见到她本人就立刻认出来了? “不是……”那个男生好像看穿可康婕的想法,“就你一个应聘的。” 一闻此言,康婕的脑门上立刻三道黑线,她还没说话,一个穿着米色雪纺,烫着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梨花头的女孩子扭着腰走过来了,她看了康婕一眼,说:“这么热的天,你穿个外套干什么?” “呃……我……我特别怕冷。” 在众人匪夷所思的目光里,康婕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成为了这个刚刚起步的小公司的一员,要做的事不多,打打文件,接接电话,收发快递之类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的活儿,工资不高,但好歹能解决温饱。 真是一个美好的开始,穿着外套,热出一身汗的康婕心里有一张默默流泪的脸。 那天下午公司聚餐,说是为了欢迎新同事,康婕一想到还没拿到工资就要透支信用卡请这帮名字还没记住的人吃饭,她就心口疼。 那个戴眼镜的男同事叫小川,他的位置就在康婕旁边,趁大家没注意,他小声跟康婕说,没事,别怕,是吃大老板的钱,这个公司小归小,对待员工还算比较厚道的。 一听这话,康婕顿时放下心来,外套也脱掉了,顿时神清气爽。 那个梨花头的女同事叫苏施琪,坐在康婕对面,在康婕来之前,她本来是整个公司唯一的女生,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男生们都不太跟她计较,除了老大之外,她就是这个广告公司的一方霸主。 可是现在康婕来了,姿色不逊于她,待人接物却比她温和,难怪男同事们在第一天就纷纷表示出自己的友好。 其实苏施琪弄错了,康婕绝对不是温柔如水的主儿,她只是……还没暴露出狰狞变态的真面目来。 “我估计那个女的对我印象不怎么样,不过,我对她印象也很差。”聚餐完回家之后,康婕在qq上跟我讲。 “怎么呢?美女相轻啊?哈哈。”这个时候的我在成都一家青旅里,正值雨季,滇藏线的路况不好,何况我独身上路,金钱精力都是问题,于是选择折去成都,再上拉萨。 “不是,你没看到她那副我抢了她男人的样子,才第一天啊,就冷眉冷眼地对我。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大说为了欢迎新同事,我们干个杯,所有人都举起杯子,就她骚兮兮地说,我是酒精过敏的体质,不能喝酒的。我靠,要多做作就有多做作。” “嗯,看样子你以后日子不太好过啊。”我在视频这头挑着眉毛感叹。 “是啊!我还跟你讲,她那个胸啊……我怀疑有f杯!真的!我估计放杯水在上面都不会倒!”康婕一边眉飞色舞地说一边手舞足蹈地在她自己平坦的胸口比画出一个巨大的弧度,逗得我哈哈大笑。 “真的,程落薰,我觉得我又要开始过那种跟女人斗智斗勇的生活了,我的人生太悲催了。”下线之前,她苦着脸说。 我对着摄像头挥挥手:“你放心,到了西藏我会替你多拜拜佛,保佑你战无不胜!” 在我暂时放下困扰我的那些往事,准备在拉萨安安静静地享受一段与世无争的时光,在康婕彻底脱离了昼伏夜出的生活,再也不需要在凌晨的时候坐在火车站的麦当劳里握着一杯朱古力等天亮的时候,李珊珊和宋远那边却又陷入了水深火热、硝烟弥漫的氛围。 导火索是一盒樱桃。 那天宋远下班之后累得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也知道都怪自己前一天晚上打副本打到凌晨才回家,没休息好才这样的,要不是中午那个叫橙橙的女孩特意跑去帮他买了咖啡,可能他都撑不到下午收盘就趴下了。 对了,这个叫橙橙的女孩不是之前引起李珊珊跟他吵架的那个。 宋远真是不敢想象,如果被李珊珊知道又冒出一个新的,被她称为“潜在小三”的姑娘,她是不是会逼着他辞职算了。 他就这么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刚换好鞋子往床上一倒闭上眼想休息一下,李珊珊就扑上来了:“我买了樱桃!我靠,70块一斤,你快起来吃!” 其实她也是好意,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刚说完这句话,宋远的眼睛立刻睁开还瞪着很大,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怎么了?你不想吃?你是不是太累了?说了要你晚上别去打副本嘛……” “闭嘴。”宋远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不好。 以前小吵小闹也有很多次,可是从来都是势均力敌地对打对骂,无论怎么样宋远都没有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过话,听着听平静的,但平静后面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 李珊珊从床上爬起来,抱着手肘靠着墙壁站着,脸上的笑也褪去了,她预感到今天他们又要开战了。 她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时间,距离上一次吵架,好像才过去四五天吧…… “你在乎你那张脸我知道,你花钱做手术我从来没说过什么吧,我知道你爱漂亮,怀念以前所有人都说你是美女,所有人都争着抢着对你好的日子,但是你能不能搞清楚,现在不是以前了,你可不可以改改你那种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你知不知道,连浅浅满月的时候我都没给她买过一样东西。” 宋远的语速很慢,但是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在李珊珊的胸口捅一刀,要不是靠着墙站着,她几乎都要瘫坐在地上了。 话一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其实宋远在说完之后马上就后悔了,看到李珊珊凝重的神情和难以置信的眼神,他心里也有点儿慌了。 他伸出手想把她拉过来,可是手刚刚碰到她就被甩开了:“别碰我。” “珊珊……” 李珊珊打断他的话,幽幽地说:“宋远,你不觉得是自己太无能了吗?” 小小的房间里空气好像凝固成了带刺的冰凌,随着呼吸进入肺叶,跟着,五脏六腑都一起痛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当初拼了命地要相守在一起,难道只是为了互相伤害起来方便一点儿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差点弄得众叛亲离,就是为了在日后有资格指责对方吗?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几乎在同一时刻,两个人心里都冒出了这句话,在不被谅解的对视中,这句话变得越来越清晰,与之伴随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悲哀。 李珊珊贴着墙壁滑坐在地上,两只手捂着脸,很久很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宋远点了烟,颓然地看着自己蜷缩在墙角的小爱人正瑟瑟发抖,却不知道可以做一点什么减轻她的悲伤和痛苦。 是的,她那句话真的很伤人,几乎将他的自尊心戳出了一个汩汩冒血的伤口,但是,能否认吗?能否认她说得不对吗? 无能。还有哪个词语会比这两个字更能够践踏一个男人的尊严? 很多人都会说,气头上说的话,别当真。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气头上说的话,才是真话。 因为忍无可忍了,因为理智崩塌了,那些夜以继日盘踞在心里的感受才会宣泄得淋漓尽致。 宋远把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那是一只橙色的烟灰缸,当初决定同居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买的,75块钱,后来康婕告诉他们,在下河街一模一样的货才卖15。 两个常年生活在衣食无忧的玻璃罩子的人,自以为爱情是宇宙中最强大的力量,凭借着它就拥有了对抗罩子外面风刀霜剑的能力,然而当甜美的糖衣被舔舐干净,生活渐渐露出它本质的,不那么美好的内核时,他们才痛苦地发觉自己当初是多么天真。 而爱情……爱情多么美好,可是不堪一击。 宋远一言不发地打开门,他没有向李珊珊交代自己要去哪里,她也没有开口问他要去哪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都变得那么小心翼翼。 在每次争吵过后,都要花费加倍的时间来修复裂痕,在每一个激烈的夜晚过去之后,都要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那样亲密无间。 宋远茫然地走在亮起路灯的马路上,想起了很久以前那种生活,跟姐姐住在一起,无论自己多浑蛋,闯了什么祸,都有姐姐来收拾烂摊子,那个时候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这个城市里最好的,哪里用得着在冻死人的大冬天早上起来坐公交去上班,拎着笔记本满城跑,费尽唇舌游说别人开户。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遇到李珊珊,过着公子哥的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哪里会去想如果明天不工作吃什么。 走在街上的宋远,和蜷缩在房子里一动不动的李珊珊,第一次不约而同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当初那么执拗的,不顾任何人的反对要在一起,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根本就不值得? 那天晚上宋远没有回去,他去了中天国际。 以前属于他的那间房还空着,只是堆了一些婴儿用品,他坐在熟悉的那张床上,忽然之间眼睛里凝聚起满满的眼泪。 把浅浅哄睡了之后,罗素然走过来倚着门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换了一身衣服,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了一席话,然后你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罗素然轻声说。 她的话就像一剂催泪剂,原本宋远还想努力克制的眼泪,在这一刻犹如洪水决堤。 真丢脸,他心里愤愤地骂自己。 罗素然走了过去坐下来,揽住他的头,眼神失焦地停留在墙壁上,好像在与记忆中那个不愉快的夜晚对峙着:“你不知道那天我有多难过,比被男人抛弃还要难过。爸妈去世之后,浅浅出生之前,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觉得我有义务让你过得好,过得不比父母健全的任何一个孩子差,但是我失败了……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件事比你离开我更让我伤心。” “如果你在外面过得不开心,就回来吧,亲人永远是亲人,你再任性,再不懂事,我都还是你姐。” 那是宋远成年之后,第一次哭得那么凶,那么尽兴。 那天晚上很晚很晚的时候,李珊珊收到宋远的短信:我拿着刀,就没办法拥抱你,我放下刀,就没办法保护你。 她黑漆漆的屋里里,握着手机,一直看着那句话,一直看着,直到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 [2]你的心里可以住任何人,就是不要我住在里面。 “我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说,你听了别生气啊,许至君好像跟那个唐熙在一起了。” 飞机降落在拉萨贡嘎机场,下机之后我收到的第一条短信就是来自康婕的。那一瞬间我的心情变得极其微妙,一方面我很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我就觉得自己很好笑,就算他交女朋友了,关你程洛薰什么事? 我想了想,硬着心回了她一句“不知道要不要跟我说干嘛还跟我说,神经病! 光说这句话,我觉得还不解气,又加了一句:我到拉萨了,待会儿就去泡个藏族帅哥! 发出去之后我立刻就后悔了,我觉得自己真他妈的做了一件很傻×的事,我怎么就不能淡然一点儿呢?哪怕装也要装作对这件事毫不关心、毫不在乎啊。 回那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还不是等于直接承认了许至君对我来说并不是大街上的路人甲,打酱油的路人乙,还不是等于自己坦白了,在我的心里他跟别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只有失去才能验证曾经拥有吧,只有意识到真的失去它们的时候,愚钝的心灵才能感知它们的嘲弄,它们想让你悲伤,可你这个笨蛋,居然真的上了它们的当。 坐在从机场去市里的大巴上,我的注意力渐渐被车道两旁巍峨的高山吸引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山,很深很深的暗红色,没有一点儿植物的绿,都是光秃秃的岩石,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荒凉之美。 也正是那一刻,我才确定,我来对了。 一切忽然蓬勃明亮。 这就是拉萨,我一心一意要来寻找内心的虔诚和安宁的圣地,拉萨。 而康婕收到我那条短信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她从字面意思上已经分析出了我的想法,所以也就没啰哩啰嗦地说什么了。 但是,是真的么?中午在写字楼附近的永和豆浆吃午饭的时候,她还在想这个问题。 前一天下午她去超市,上电梯的时候看到许至君就站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侧对着她,她刚想叫他的名字跟他打声招呼,唐熙就从旁边冒了出来。 绝对没有看错,虽然只见过一次,但那个女孩子绝对是唐熙。这个越来越浮夸的城市里到处都是妆容着装相似的女生,个个都像是从淘宝里走出来的一样,气质脱俗如唐熙的真是罕见了,所以康婕的记忆特别深刻。 他们没有拿推车或篮子,唐熙把一盒蓝罐曲奇抱在怀里仰起头不知道在跟许至君说什么,他笑的很温和,却是那种很客套的温和,他从她手里接过那罐曲奇后两人就朝收银处走去了。 康婕没有叫住他,在当时,她心里就冒出了这个巨大的疑问。 难道许至君真的跟别人在一起了?上次见面时还是对程落薰念念不忘的样子,这么快就听从大家的劝告移情别恋了? 可是如果真的是在谈恋爱,他们两人看起来未免也太僵硬了点儿吧。 对,就是僵硬!康婕喝完豆浆的时候脑袋里冒出了这个词,再也没有别的词语能比它更准确的形容出许至君和那个唐熙美女之间那种怪异的感觉了。 正当康婕为自己的敏锐自鸣得意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大步跨到她的桌前,惊喜地喊了一声:“康婕?” 她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杀千刀的,居然是那个把她当成iphone4的贱人! “我是萧航啊,你不记得了吗?” 看着对面那张喜出望外的面孔,康婕简直想当场自尽算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好巧啊,长沙真是小,这样都会给我们碰到了。”得是个多没眼力的家伙才能完全无视乌云罩顶的康婕,继续这么热情澎湃的跟她寒暄啊。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康婕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我觉得很值得高兴啊,我后来去泡吧再也没见过你了,你同事说你不做了,我还想跟她们要你的电话号码,想着有空的时候请你吃顿饭赔罪,可她们都说跟你不熟,就知道你叫康婕……” 康婕本想说:“吃你妹的饭啊!”话还在嘴边,有个人走过来攀住了萧航的肩膀,一转脸对康婕说:“嘿,你们认识啊,好巧啊。” 康婕那一脸戻气霎时间转变为哭笑不得:“呵呵——老大,真的,好巧啊。” 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孽缘,整个中午康婕都被迫面对着那张让她一看到就想扇两巴掌的面孔,违心的微笑。 可是萧航不觉得她是违心的,他天真的以为康婕早就不计较那天晚上的事情啦。最令康婕想暴打他一顿的是,他居然原原本本地把那天晚上的情景描述了一遍给老大听。 “当时我们几个啊,你也知道猴子他们什么德行,最喜欢搞这种无聊的事情了,每次都整我。” “我们看了一圈,就觉得她……”说到这里,他还指了指面前的康婕,“最好看,所以就选了她开玩笑,没想到她嘴那么毒啊,害得我被猴子他们那帮贱人笑了好久……” 康婕心想,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你自己也不是个贱人! 老大乐呵呵的听完了他们相识的经历之后察觉到了康婕的不自然,连忙跟她解释:“萧航他们几个都是我学弟,那时候在学校经常一起踢球,关系特别好,他们几个就是表面上油腔滑调,其实人挺好的,算是靠谱的男青年。” 康婕心里对老大说的这些话充满了不屑,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她只好笑着点点头:“不打不相识。” 萧航一直保持着很亢奋的状态:“我真的没想到还会碰到你,更没想到你在我师兄的公司里工作,哈哈——以后找你玩儿可就方便了!” 对康婕来说,这是一顿很悲剧的午餐,她低下头看着盘子里剩下的油条,心里有一个几千分贝的声音在呐喊:我日!玩儿你的头啊! 正式进入夏天的时候,许至君几乎每天都会见到唐熙,见面概率最高的地方居然就是在他家里。 第一次他跟几个朋友打完台球回家吃晚饭,停好车之后开门一看,唐熙竟然端坐在他家客厅里看电视。 看到他的时候唐熙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她羞涩的微笑着解释:“下午阿姨打电话跟我说她买了好吃的八宝饭,我嘴巴馋,就不客气的过来了。” 许至君愣了愣,礼貌的笑了笑就回房间去了。 他当然很明白他妈妈是什么意思,这样费尽心思三天两头的想办法撮合他跟唐熙,也是辛苦她老人家了。 可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跟他妈妈讲,不要这样子,太刻意,太明显了,动机和目的都一目了然,这样对唐熙不好,对他自己……对他自己没什么好说的,总之他就是不喜欢这样。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妈妈来敲门了。 经过那次大病后,陈阿姨的气色总是不太好的样子,吃多少补品都不管用,但好在他无论何时都是一副从容的姿态。 “回来闷在房间里做什么,下去陪陪唐熙啊。” “妈,我又不是三陪。”他故意说道。 “怎么说话呢?”陈阿姨皱起眉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总是躲着唐熙,当初落薰来我们家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一回来就往房间里钻?” “妈,好好儿地提她干什么?”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本来陈阿姨一直都很避讳在许至君面前提起以前,她安慰自己说,年轻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分分合合的,他还这么年轻,伤筋动骨一百天也就过去了,但唐熙出现之后,她心里就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此刻她凝视着许至君毫不掩饰的不耐烦面孔,轻声说:“要我看,唐熙比落薰好。” 话说开了,也不管许至君愿不愿意听,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在我们做大人的看来,落薰不是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不过你喜欢,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现在你们都分开这么久了,你一天到晚脑袋里还想些什么呢?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分开,但我敢说,一定不是你的缘故……” 听到这里许至君真的一句也听不下去了,他极少用这么反感的语气跟他妈妈讲话:“够了,别讲了,我马上就下去!” 吃饭的时候许至君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错觉,时间好像回到了他第一次带程落薰回来吃饭的时候,那个白痴看到好吃的菜,毫不客气的吃了两大碗饭,后来撑得都快哭了。 那时候她的食欲总是特别好,看到好吃的东西就忍不住,自然也就瘦不下来。 后来听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什么都不想吃,就算没办法被逼着也只能吃一点儿,那次在机场看到她,真的是瘦得面目全非了。 可是不是因为他,许至君有点儿悲哀的想起了这一点,他在伤心难过也都不是为了自己。 “我真的吃饱了。”面对陈阿姨的盛情,唐熙只能连连表示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减肥,是真的一直都只能吃这么多,阿姨,您千万别误会,菜真的很好吃。” 她的声音将许至君从记忆中点醒,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端着碗在发呆。 唐熙也不是迟钝的人,面对许至君的心不在焉,她也一直在想等会儿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告辞。 许至君,你对我确实没有一点儿想法,唐熙心里已经做出了诊断,但是……我对你有。 稍微晚一点儿的时候,许至君奉母之命送唐熙回家,他拿起车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被唐熙阻止了:“别开车了,多累啊,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可以了。” 见她这么坚持,许至君也就顺水推舟道:“那好,我送你去打车。” 从他家出来之后,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谁也没说话,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长沙的夏天总是没有一个明显的分界线,初夏仲夏孟夏浑然一体,感觉刚刚进入夏天还没多久,夜晚的风就已经是热烘烘的了。 唐熙的头发被吹的飘了起来,从侧面看过去的时候,许至君差点儿又被那种错觉迷惑了。 冷不丁地,唐熙单刀直入地问:“许至君,其实你不太想见到我吧?” 他被她的直接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迅速否认:“没有这回事,你多心了。” “我有没有多心,你自己知道。”唐熙的声音不大,语气却不善。 又沉默了一阵子,许至君才说话:“我这个人不太善于交际,这么多年来也就那么几个发小,如果我的态度让你觉得心里不怎么舒服,我向你道歉。” 说到这里,唐熙站住了,许至君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许至君,坦白讲,我的性格是有点儿……别人说的那种……清高,也不是随随便便哪个男生追得到的。我也讲不清楚是为什么,总觉得和你待在一起很自在,也愿意跟你待在一起,当然,我希望你也有同样的感觉。” 唐熙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换了一副面孔 ,跟在他妈妈面前那个温文尔雅的样子相差甚远,这个时候她是骄傲的,笃定的,直抒心意,丝毫不拐弯抹角。 许至君显然有些招架不住,自从和落薰分手之后他仿佛过上了独行僧的生活,身边就再没有女生出没,现在突然一下子来了唐熙这么个说话不留余地的家伙,他都有点儿慌了。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我妈妈太过于刻意了,其实你没必要顺着她,叫你十次来你来三次就够了,要不然宠坏了她很麻烦的。” “麻烦?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麻烦,只要你别觉得我麻烦就行了。”唐熙脸上绽放出犹如夏季花朵般的笑靥。 “呵呵——我……我没有……没有那个意思。”在这场对峙中,许至君完败。 似乎从那天开始,他们之间原本很混沌的东西都变得豁然开朗了,唐熙毫不介意把许至君介绍给她的朋友们认识,在别人意味深长的笑容和眼神里她也总是一脸坦荡。 她甚至更频繁的出入他家,跟他妈妈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其实唐熙不是个讨厌的女孩子,跟她接触多了,许至君对她也有了新的认识。 但是不是那么回事,,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就是一直在避免把那个问题搬到台面上来。 他想过了,实在不行,就坦白说自己心里还有个人。 有个完全不把他当回事的人。 被误解为完全不把他当回事的我,在抵达拉萨之后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这座传说中能洗涤灵魂的城市。 我住在位于朵森格北路的平措青旅,据说,这是整个拉萨规模最大的青年旅社,有两栋楼,新楼那边的餐厅可以直接眺望到位于不远处的北京东路上的布拉达宫。 看得出这楼房有些历史了,墙壁上到处都是黄黄白白的斑驳痕迹,隐约能嗅出陈旧的气息,但令人惊叹的是每一面墙壁上都写满了字,画满了画,包括天花板上也有,真是想不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站在床边饶有兴致的看了好几分钟,都是曾经住在这间房里的旅人留下的,我一路看过去,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句让我顷刻之间,有些失神的句子:你的心里可以住任何人,就是不要我住在里面。 这里曾经有多少故事?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咫尺天涯。 才看了一会儿,我的肚子就咕咕地响了。 好吧,那就去新楼那边的餐厅吃饭吧。 我一个人坐在餐厅里点了一份菜单上标价最便宜的蛋炒饭,出乎我的意料,蛋炒饭的分量很足味道也不错,八块钱的价格的确很划算。 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女孩儿要了一碗牛肉面,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往碗里添盐,我不禁为自己的明智选择感到骄傲! 刚扒了两口饭,手机就振动起来,我原本以为又是康婕那个神经病要向我汇报许至君的新恋情,怒气冲冲的我摁开一看,居然是陆知遥! 他问我到了没有,感觉怎么样。 我饭都顾不上吃了,手忙脚乱的回信息,生怕耽误一分钟:平安抵达,放心吧,一切都好。这里的天好蓝啊! 发完之后我都为自己的毫无创意感到羞愧!我平时不是伶牙俐齿挺会说的吗,怎么关键时刻就编不出几句“这里的天空蓝得就像倒悬的海水”这种文艺腔的句子呢! 这里的天好蓝啊!跟小学生的作文似的,亏我说的出口! 他很快就回我短信了:你自己先到处逛逛,好好儿等着。 看着那条信息我心里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所填满了,很轻盈,很温柔,很空灵。 可是紧接着我又小人之心了:喂,你不会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了吧? 什么叫欠抽啊,我这种人就叫欠抽,果然,我的质疑惹怒了他:我日!我是那种人吗? 见过陆知遥的人都知道他气场超强,这不,我看着那条短信都恨不得对着手机跪下,请求他原谅我的口无遮拦! “我错了!您是有情有义说一不二的大爷!”我就是这么没骨气。 但其实,我没有把握。 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会如期而至,履行他对我应允的一切。我做好了他不来见我,甚至交代都不给一个就彻底消失的准备。 在某些事情上,我始终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但在很久之后,素然姐告诉我,,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之一,就是身为悲观主义者,依然可以对人生中的某些美好报一希望和梦想。 整个下午,我都在布拉达宫门口呆呆的坐着,耳朵里塞着耳机,没有要跟任何人说话的欲望。 对此刻的我来说,时间的流逝是无意义的,我乐意就这样荒废着时间,享受半天的安稳。 在布拉达宫这片小小的广场上,有一大群鸽子,下午的时候有两个祖孙模样的藏民在这里给它们喂食,那个婆婆从一个红色的袋子里面颤巍巍地拿出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撒在地上,鸽群便围着他们聚拢,慢慢又散开。 有藏民手执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的从我身边走过,阳光照在他们平静安详的脸上,有一种远离尘嚣的遥远,仿佛将一切虔诚都奉献给了信仰,了无牵挂。 我目睹这一幕,心里涌起温柔如潮汐般的感动,为这平凡却肃穆的一刻。 摘耳机时,摸到了左耳上的那枚耳钉,我又陷入了伤感之中。 我们还是不算在一起过吧,我是说我跟林逸舟。在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些短暂时光中,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谈论过爱情这回事。 他从来没问过我是不是爱他,而我也从来没有认真地告诉过他,我非常爱他。 我们总是把心里最想说的话藏着,为了所谓的尊严,也为了许许多多愚蠢的理由。 没有在一起过,也就从来没有像别人谈恋爱那样一起牵着手逛街,一起吃路边摊的油炸食品,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一起看电影,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亲吻,一起窝在沙发上看毫无营养的综艺节目,然后一起睡觉,早上一起起床去吃早餐…… 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琐事我们都没有共同经历过,更别提旅行了。 苏瑾说她嫉妒我,我还没说我嫉妒她呢,至少他们还曾经一起去过一个小岛,我呢,除了酒吧和他家以外,我们还一起去过什么地方? 那时,我总想着以后会有机会的,反正我们都还年轻,兜兜转转总有机会再在一起,可以背着背包一起去旅行,看风起云涌,看潮往汐来。 没错,马尔代夫也好,普罗旺斯也好,凤凰也好,乌镇也好,那些地方永远在那里。 但我们却不会永远在一起。 是谁说,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身躯是用来相爱的,生命是用来被遗忘的。 我想告诉他,生命是无法被遗忘的。 我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布达拉宫,思绪如天幕中的云朵般翻涌。 满脸皱纹的老妪转着藏经筒走过来,颤巍巍地伸出手,我把手里的几块零钱全给了她,她苍老的脸笑起来像一片平静的湖面上泛起了涟漪。 扎西得勒,她说。 这是我唯一知道其意思的一句藏语,吉祥如意。 高原上天黑得晚,直到快九点时天才渐渐地暗下来。 你有没有见过那样美丽而奇异的天空,在黄昏中,整个天幕呈现出一种宝石般的蓝色,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几乎会以为那是加了饱和度的照片。 不知道为什么,上午收到的康婕那条短信内容这个时候又从脑海里冒了出来,我努力想压制它可是它却越发顽强地反抗我。 好吧,那就确认一下吧。 打通康婕的电话之后过了好久她才接,开口就是:“怎么,被那个陆知遥抛弃了打电话来哭诉啊?” “放屁!” 也只有在康婕面前我才会粗俗得那么直接:“拉萨现在才天黑,我觉得这个场景很美,又不晓得要跟谁分享,所以打电话给你炫耀一下。” “炫耀个屁啊,没事我挂了,心情不好。”康婕的语气是真的有点儿不好。 “什么事让你心情不好啊?”我也真够无聊的,就是不想挂电话。 “他妈的你不知道那个苏施琪有多贱,今天故意当着同事的面说:‘哎呀,康婕,你是中专生啊,这种小公司就是这点好,对学历没有硬性要求。’” “你理她搞屁啊!她天大的能耐不也和你一样在这种小公司赚口饭钱,×!”我一听到这种话就忍不住发火,纵然身处祥和宁静的拉萨也改不掉我张口就是粗话的臭脾气。 那端,康婕沉默了一会儿,用有些自嘲的语气开玩笑道:“我才不会一辈子在这种小公司里跟这种女人钩心斗角,等我拿到了文凭,就去‘米国’给奥巴马当秘书,到时候欢迎你来玩儿。” 闲扯了几句之后她就挂掉了电话,我走了几步才猛然醒悟打这个电话的初衷是什么! 我!日! 我才不是没事做打电话找你聊天呢!我关心的是,许至君是不是真的跟那个被你们说得像天使在人间一样的唐熙谈恋爱了! 然而我并不知道,正是我那句无心的话,狠狠地刺中了康婕的自尊。 我更不知道,她后来去报考自考,轻描淡写地对别人解释说“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并不是因为苏施琪的当众奚落,而是因为我——她最好的朋友程落薰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对她的轻蔑。 我发誓在脱口而出那句话的那一刻,我真的没有一丁点儿要贬低她的意思!我只是习惯了在她面前说话不经思考,脑子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完完全全没顾及她的感受。 我真是自私,真的,我不是个什么好家伙。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就起了床,同一间房间里的人都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时我还在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拿着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听说你交女朋友了?真替你高兴。 想了半天,最终还是作罢,要是真的把这条短信发给许至君的话,我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的。 还是睡觉吧,明天下午还得爬布达拉宫呢,再不睡觉哪儿来的体力啊,我酸溜溜地想,好吧,晚安吧,拉萨,晚安吧,那些在别的姑娘身边的人们! [3]夜再长也会天亮,可是她生命中这段漆黑的时光是否真的太过于漫长了? 我不在长沙的那段时间里,康婕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聊,至于同为朋友李珊珊和宋远之间的矛盾她又不好多说什么。 “你们两人我都可以理解,但是我觉得吧……你们还是应该多加强彼此之间的沟通。”在电话里,康婕语重心长地对李珊珊说了些废话。 “沟通个毛线,他已经在他姐姐那里住了快一个星期了,以前他从来不会这样,要我说他根本就是不喜欢我了,一定是被他公司那个不要脸的小**勾引去了!绝对的!”李珊珊完全不能保持心平气和。 “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人啊……”康婕坐在去上课的公车上,压低了声音,生怕引起周围的人注目。 “他不是那种人谁是那种人?不对!男人都是差不多的,这么多年来我还看得不明白吗?没到手的时候个个都把你奉若女神,一到手了,都是这样的,真的……”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里似乎都带着哭腔了。 “你冷静点儿啊……我下课后过去陪你,你别做什么偏激的事……”康婕都语无伦次了。 “不用你陪我。”李珊珊深吸了一口气,“他妈的真以为我就在他这棵树上吊死了吗?我自己找乐子去,你专心去上课吧,考个博士回来扬眉吐气!” 还没等康婕说什么,那边就挂断了电话,她握着手机一脸无语地看着窗外炽烈的目光,感叹道:人生如戏?人生比戏曲折多了! 没错,人生比戏曲折多了! 离下课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康婕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晚上一起吃饭吧!!不要说你有约了!!!有约了也要推掉! 康婕看着那个号码想了好半天,实在是没一点儿印象,这么热爱感叹号……难道说……是咆哮教主马景涛? 出于礼貌她还是回了一条:不好意思,请问你是不是发错了? 一分钟不到手机又振动了:我靠!我是萧航啊!你没存我的号码啊!你这个骗子! 顿时,康婕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那无数个感叹号化为了棒槌狠狠地敲击在她的脑门儿上。 那天当着老大的面萧航兴致勃勃地跟她要了手机号码,当场就拨通了验证真伪,碍于老大的面子,她只好假装不计前嫌,装模作样地在手机上摁了几下。 可是,她心里想,我凭什么要存你的电话号码?有空吃饭?你吃屎去吧! 此时此刻,她看着那个号码真是欲哭无泪了,得罪这个傻×是不是不太好啊?别人一定会觉得这个女孩子小肚鸡肠没有度量吧,其实别人怎么看无所谓,问题是那个别人,有可能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啊,让老大对自己印象不好,不利于工作发展啊!工作发展不好直接关系到每个月实打实的收入啊! 这么一想,她只好回他道:我在上课,改天再约吧。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下课之后,竟看到萧航站在大厅里等她。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满面春风地迎上来:“你们老大跟我讲你报名自考,我找了好半天问了好多人才找到这里来,不用太感动啦,赏脸吃个饭吧。” 康婕还没说什么,上课时坐她旁边的两个女孩子正从教室里出来,看到这场面便顺势调侃:“康婕,你男朋友对你真好,还跑来接你。” 康婕正要反驳却被萧航一把拉到了身后:“是啊,也麻烦你们对她好一点儿,以后考试要给她抄啊。” “这次我认认真真地,就上次自己无礼的行为,向你道歉。”在光线暧昧不明的餐厅里,总是一脸无赖相的萧航换上了一副正儿八经的表情,认真地对康婕说。 这下,康婕真有点儿招架不住了。 她原本也不是那么没有娱乐精神的人,以前她们在一起玩儿的时候什么下流的玩笑没开过啊,个个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女流氓,而萧航只不过是在一个错误的地方,一个错误的时间段开了一个并不算太过分的玩笑,而且当天晚上猴子他们走了之后,他一个人在酒吧外面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跟她说声对不起…… 想到这里,康婕觉得如果自己再拿腔拿调地耍脾气,也真是太做作了。 “算了,都过去了。”对自己的小心眼儿,她也有些心虚,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 “真的?你不计较了?” 为什么瞬息之间,他就好像换了一张脸似的,马上暴露出本性? “康婕,我跟你商量件事!你一定要帮我……其实很简单的,上次你不是当着猴子他们的面羞辱了我吗,我后来跟他们说我又碰到你了,我们现在关系特别好……你别笑,难道我们关系不好吗?然后他们又要跟我打赌,看我能不能泡到你……你别生气,听我说完嘛……这样,你跟我配合几天,到时候说我们性格不合也好,说你觉得我不够成熟也好,总之什么理由都可以,反正你先配合我几天,我就是想赢个面子回来……行不行?” 看着他那张恢复了平时嬉皮笑脸风格的面孔,康婕真的觉得自己快疯了,这叫什么事啊,现在还没到本命年啊,怎么就这么流年不利啊! 她想了一会儿:“你们这次赌什么东西?” “一个破touch,东西不贵,我就是想赢点儿面子回来……你就帮帮我呗,又不会少块肉。” “去死。”康婕也懒得跟他废话。 其实那顿饭两人都吃得挺轻松,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萧航在有说康婕答应他演演戏,康婕只重复三句话“滚”、“找别人配合你去”、“他们笑的是你,关我什么事”,但总体来说,算得上是一顿愉快的晚餐。 吃完饭萧航原本还想安排一下接下来的活动,找机会慢慢说服她,但被康婕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我才不像你们这些富二代一样,每天忙着吃喝嫖赌呢,我得回去了,明早要上班。” 萧航一脸肉痛的表情:“你别羞辱我了……你让那些真正的富二代情以何堪哪?” 那晚康婕本来想直接回去,可是中途转念一张又决定去素然姐家里看看浅浅……当然,她不太好意思说自己的真正目的其实是去帮李珊珊侦查一下情况。 宋远没在家,只有素然姐抱着女儿在看电视,对康婕造访的目的,她一脸洞悉真相的表情。 她揶揄道:“你是珊珊派来的先锋部队吗?” 被拆穿的康婕尴尬的笑:“也不是啦,就是好久不见了,来看看你们嘛。” “是真的好久不见了,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呢?”素然姐也故意顺着她的话说,就是不提宋远的名字,也不说他上哪去了。 “我能忙些什么啊,赚钱糊口呗,上星期回去看了一下我爸爸,他最近过的还蛮太平的,总体来说,我暂时没什么麻烦需要处理。”康婕轻描淡写地回答素然姐时,脑海里闪过了那天的真实情景。 那天她回去看她爸爸,结果不巧她爸不在,倒是她后妈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看得不知道多开心。 看到康婕回来了,她后妈阴阳怪气地说:“哎哟,大小姐拿了好多钱回来孝敬你爸爸啊?” 康婕不想理这个八婆,干脆也就没做声,没想到那八婆得寸进尺:“看样子没拿钱回来,反而还要找你爸爸要钱吗?” 听到这里,康婕也懒得装聋作哑了:“我爸爸的钱本来就是归我的,他现在不给我,以后也是要给我的。” 原本只是逞口舌之快,却没想到被八婆抓到了话柄:“哎呀,你这是咒你爸爸早点儿死啦?是的吧?我早就看出你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幸亏我早就给你爸爸打了预防针,要他防着你,省的棺材本都被你骗走……” “哗啦”一声,康婕将桌上的瓷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都在骂自己:你个傻×,又上当了吧,又被她气到了吧,来之前不是不是说了不管她放什么屁都不理她的吗? 可是那一瞬间过后,她也不想忍气吞声了:“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只是哪天要是你儿子少了只手,少了条腿……” 康婕还没说完,她就被她后妈扑到在地上,两人厮打起来。 等她爸爸回来的时候,康婕已经走了,她用脚指头想也能想到那个八婆会跟她爸爸说些什么。 算了,爸,我不想为难你,我是个没用的女儿,不能替你争气,至少能给你减少点儿麻烦吧,她边这样想边拐进了街角的药店,买了好几个创可贴贴在被八婆的指甲抓破的地方。 她记得从药店出来的时候,巷子口的路灯已经亮了。 这种老街道的路灯总是一副风中残烛的样子,好像一个老人佝偻的背影。 她仰起头看着那盏昏暗的灯,心里充满了无法言语的凄楚。 有人说,夜再长也会天亮,可是她生命中这段漆黑的时光是否真的太过于漫长了? 长得好像永远无法看见曙光。 素然姐把浅浅抱回房间之后拿了瓶后就出来:“别人送的,陪我一起喝点儿吧,自从落薰出去之后,好久没人陪我一起喝酒了。” 她的声音将康婕拉回了现实。 殷红色的液体缓缓地流入高脚杯,在等它沉淀的过程中,素然姐一直默不作声,康婕也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上走马灯般的山寨化妆品广告,一时之间,两人都不晓得要说什么。 “你有没有收到落薰寄的明信片?”过了好久,康婕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云南的那些都收到了,拉萨的还没有。她也真是洒脱,说出去走走,一走就走那么远。”素然姐仰头喝了一口红酒。 “我看不见得呢。”康婕幽幽地说,“她只是不说,其实她心里还是放不下,林逸舟也好,许至君也好,我看她一个都放不下。” “这是她自己的事,让她自己面对吧。” 整个晚上她们都没有说起宋远和李珊珊的事情,素然姐那句用在我身上的话其实用在宋远他们身上也恰如其分,康婕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弦外之音。 告辞的时候,素然姐将她送到电梯口,忽然说道:“今晚小远公司里的同事过生日,他凑热闹去了。” 康婕抬起头来看着素然姐平静的脸,点点头道:“他们自己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可是就在康婕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公交车停在某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她分明看见李珊珊坐在停在公交车旁边的一辆卡宴的副驾驶座上。 红灯很快就过去了,当她奋力地推开车窗玻璃,想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看错的时候,那台卡宴已经呼啸而过,甩开公交车一大段距离。 时光仿佛倒退回几年前的某一天,也是在十字路口,我们等红灯的时候,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奥迪里李珊珊明媚娇艳的脸。 康婕呆呆地看着路边闪烁的霓虹灯,茫然地想,是我看错了吧?应该是我看错了吧…… 第二天中午康婕在永和豆浆又遇到故意去找她的萧航时,我已经跟着一群不知道是东南亚哪个国家的游客一起进入了布达拉宫。 从布达拉宫对面的广场看过来,似乎觉得布达拉宫不过尔尔,并不如想象中的雄伟壮阔,难怪有些人说看到布达拉宫外形的第一眼时,内心的期待会落空。 但是一走进正殿,那种不能言说的庄严肃穆便迎面扑来,纵然再浮躁的心情,也会立刻平静下来。 我默默地摘掉了帽子和墨镜,迈出左脚,踏入了殿堂。 沿着一座座佛像流连过去,在每一座佛像面前我都诚心地双手合十,颔首低眉,也学着身边一些游客那样拿出一些散钱往黑色的容器里塞,塞不进去的就任它飘落在地上。 旁边的一个导游轻声向旅行团里的人讲述着每一尊佛像的来历,我凑过去蹭着听了一些。她站在一尊佛像面前笑着说,以前佛祖的脸是没这么胖的,后来每年都要刷金粉上去,慢慢地就变胖了。 大家都轻声笑了出来。 她接着又说,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金子了。 人群中又有了小小的骚动,大家纷纷发出感叹。 我看着那些落在地上的钱,这些原本在现实社会里蕴涵着功利性质的纸张,到了这里,它原本的意义却变得十分模糊。 在这里,它成为了一种期许。 遵照我的诺言,我也替康婕在这里投下了一份期许,希望佛祖保佑她万事如意。 很土吧,在我年少的时候我也觉得这四个字是千千万万祝福里最没创意的,可是当我长大之后才发觉,其实这简单的四个字,就是中国汉语里最美好的祝语。 从布达拉宫出来之后我顿时觉得自己回到了人间,其实这么说或许有失妥帖,但就是那么一种感觉。 接下来去做什么呢?总不能这么早就回青旅吧,我可不是跑到拉萨来做宅女的。 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我决定去八角街逛逛。 八角街应该算是拉萨最热闹的地方了,真有点儿长沙步行街的架势,人山人海拥挤如潮。 仔细看才知道原委,在这人山人海之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转寺的藏民,年迈的婆婆,壮硕的汉子,皮肤黝黑却有着一双有别于城市女孩儿的明净双眼的藏族姑娘,还有穿着披单的喇嘛。 我在大昭寺门前那堵被称做艳遇墙的墙下坐着,静静地看着磕长头的的藏民们,虔诚写在他们的脸上。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信仰究竟为何物,它是一种什么力量,那样威严,那样强大,那样不可侵犯。 愚钝的我看着他们,以世俗的思维在揣度,是什么令他们这样坚持,在我们这些人眼里看来,这件事既不能获得利益,又不能获得乐趣。 然而他们是那样坚定地相信,每日磕五百个长头,每月转寺转佛塔便可消灾避难,便可不受轮回之苦。 于是我想,信仰与感情一样,都不可用理论和逻辑来解释。 陆知遥曾和我讲过,大昭寺是朝圣者磕长头的终点。 坐在墙下的那一刻,我帐然若失地想,那我的终点在哪里? 林逸舟,你能不能告诉我,死亡是不是终点? 那个黄昏,拉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我坐在一家小面馆里要了一份拌面,一个人独自享用着这廉价的晚餐。 与此同时,唐熙正在许至君家的厨房里帮着陈阿姨洗番茄,长久以来,她心里那个巨大的疑问,终于在五分钟之前找到了解开的线索,眼下那句话就在嘴边,她一直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陈阿姨,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开口。 “最近你们出去玩儿得多吗?”陈阿姨没注意到她神色异常。 “呃……”唐熙觉得再不抛出那个疑问她心中那个谜团就要爆炸了,“阿姨,我刚刚用手机搜你们家的wifi时,发现名字好奇怪……叫,程落薰打败许至君,那……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个问题,陈阿姨一怔,转过来看到唐熙一脸认真的表情她陈吟了片刻,决定说实:“落薰是至君以前的女朋友,来过我们家几次,有一次两人不知道玩儿什么游戏,落薰赢了,就把无线网的名字改成这个了。” 见唐熙脸色越来越尴尬,陈阿姨连忙补充道:“他们分手很长时间了,已经完全没有来往了,我想他一定是不记得这回事了,所以到现在还没改。”她拍拍唐熙的肩膀,“他们根本就不合适,那时候我就想说了。而且,我想,小君他心里也很明白,他到底应该跟什么样的女孩子在一起。” “阿姨,您放心吧,他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做的。” 虽然两人的话都说得清清淡淡的,但是批次心里的意思都已经传达给对方了。 陈阿姨凝视着眼前这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子,又想起以前程落薰那个疯疯癫癫的样子,心里顿时生出一些难以言说的情愫。 “唐熙,我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哪天……” “阿姨,您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您放心吧,我平时跟小君在一起会适当地给他一些各方面的建议,我知道我这么说也未必能减轻您的担忧,但是您试着相信我,好不好?” 陈阿姨看着唐熙温柔的笑脸,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欣慰地想,自己的眼光到底是没有错的。 同样不开心的还有宋远,他跟李珊珊都感觉到感情游走在分崩离析的边缘上了。 那次同事的生日聚会他喝了一些酒,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被橙橙挡住,关切地问他,你没事吧? 恍惚之间他想起刚跟李珊珊认识没多久的时候,姐姐为了庆祝落薰考上大学请客唱k,他上完卫生间出来洗手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了正在补妆的李珊珊,对方也从自己那边的镜子里看到了他,四目相接,电闪雷鸣。 他妈的才过去多久啊,怎么会搞成这个鬼样子呢?想起他们的现状,他有些鼻酸。 想到这里,他忽然很想回去抱住她,为自己这将近一个多礼拜的出走向她道歉。 不顾橙橙目光里的殷切挽留,没等到散场,他就迫不及待地告别了那群同事,伸手拦了辆的士回家——不是姐姐家,是他自己跟李珊珊的家。 在车上的时候,趁着酒意,他酝酿了很多很多想要对她说的话,其实那些字字句句在跟她分开的这些天里,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头徘徊着,可是他以前真的被宠坏了,他骄傲惯了,都是别的女孩子哄他,而且哪怕作出那么过分的事情,姐姐也都原谅他。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一个人表达自己的歉疚,他是真的不懂得表达。可是这天晚上,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着,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口齿伶俐过。 她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的,他一面兴奋地想,一面催司机开快一点儿。 可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当他兴冲冲地回去,摸黑爬上年久失修过道里连一盏灯都没有的楼梯,打开那扇用根铁棍就能扒开的旧铁门时,里面竟空无一人。 她不在。 一开始他并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只是热情有一些受挫,但也不怎么要紧。 可能是到哪个朋友那里去了吧,宋远边这么想边拿出手机来,反正她朋友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都问问好了。 可是当他挨个地打给认识的朋友,所有人都说没有和她在一起,不知道她在哪里的时候,他心里那些温柔的、澎湃的、激荡的东西,随着一通通电话慢慢地熄灭了。 不知道在黑暗中站了多久,邻居家的狗叫声将他从混沌中惊醒过来后他才感觉到两条腿都站得麻木了,这才颓然地往沙发上一倒。 在寂静的黑暗中,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姐姐给他买的《一千零一夜》中那个关于瓶子里的魔鬼的故事。 魔鬼说,在瓶子里的第一个世纪,我想,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他,让他一辈子都有花不完的钱。在第二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又想,要是有人在这个世纪里救了我,我必须报答他,替他挖出地下的所有宝藏。可还是没有人来救我。到第三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发誓,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解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他,满足他的三个愿望,可是仍然没有人来救我。 在第四个世纪被人搭救之后,早已丧失希望的魔鬼说,谁要是现在来救我,我就杀死他。 宋远觉得在这个夜晚,他完完全全理解了那个被封闭在瓶子里整整四百年的魔鬼,如果刚刚推开门发现李珊珊不在的时候,他仅仅只有一点儿小小的失望,随着时间慢慢地流逝,他心里那些热切和愧疚,渐渐地也都一并消散了。 连最开始的担忧和焦灼都不存在了,现在他心里只有无法抑制的失望和冷漠。 突然手机亮起来,是姐姐:“还不回来?” “马上就回来。”他说的是真话,他一秒钟都不愿意再待在这个破房子里,不想跟这些破桌子椅子破沙发待在一起。 下了楼梯,他双眼无神地沿着街道缓缓地走着,快走到街口的时候,他站住了。 如果康婕看到这一幕,她会确定自己在公交车上确实没有认错人。李珊珊正从那部酒红色的卡宴上下来,手里提着好几个dior、givenchy的白色纸袋。 她拉开门,对着里面欠欠身,知道车开走之后她才转过身来往家里走。 明明是盛夏,可是宋远的两只手,比冬天时还要冷。 李珊珊一直走到街口的路灯底下才看到宋远,看到他苍白的脸,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可是立刻,她就镇定了下来。 “你打算怎么骗我?”宋远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李珊珊刚强的语气不是装出来的。 “你觉得背叛不算是做错事吗?那我也可以跟除了你之外的女生……乱搞吗?”宋远在说道那两个字的时候,还是有一点点犹豫的,可是看到李珊珊那张毫无愧色的脸,他就一咬牙说了出来。 “宋远!×你妈,你再乱讲一个字试试看!” “老子讲了又怎么样?” “你试试看!” “你就是虚荣,就是拜金,就是水性杨花,你改不了了!”宋远被她激得完全丧失了理智,再不制止她,更难听的话他都说得出来。 “啪”的一声,在安静的夜晚,没有人的街道上,这一声耳光显得格外响亮。 大颗大颗的眼泪,铮铮地砸了下来。 “宋远,你一声不响地跑出去一个礼拜,住在你姐姐家里,高枕无忧,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人是怎么熬过这些天的?你连问都没有问过我一句,这几天我过得怎么样,吃什么,睡得好不好,你都不关心。你心血来潮地跑回来,发现我不在,你的第一反应不是我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而是我跟别的男人乱搞去了……” “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个肮脏的人,我虚荣,我拜金,我水性杨花,不知廉耻……我知道,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嘛,他妈的你认识我的时候不久知道老娘是这样的人吗?你还跟我在一起干什么?要不是你,我这张脸会变成这样吗?” 原本她的语速还是缓慢的,越说到后面越快,声调越高,在宁静的夏夜里,那种减利的语调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宋远捂着脸,冷冷地看着她,之前的所有愧疚都被这一耳光打得烟消云散了,纵然此刻她站在自己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他也没有一丁点儿感觉。 “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 宋远坐在会中天国际的车上,发了这样一条短信给李珊珊,最后摁掉了关机键。 李珊珊看到这条短信的第一反应是将手机狠狠地掷向墙壁,一声清脆的声响过后,手机支离破碎,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她一个人号啕大哭。 不记得哭了多久,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到门口捡起那几袋东西,像抱着什么宝贝似的紧紧地抱在怀里,口中碎碎念道。 还是你们最好……还是你们最可靠,不管我多丑你们都不会嫌弃我,只要有钱就可以拥有你们,不需要付出感情,不需要成熟痛苦,就可以拥有你们……还是你们最好…… 她就这样碎碎念着,紧紧地抱着那些已经被蹂躏得变了形的纸袋,跌入了沉沉的梦里。 对长沙发生的一切,我全不得而知。 面对生活,面对命运中补课避免的噩梦,我们以前无能为力,以后也一样。唯一可做的就是在漫长的人生中,尽量学会坦然地去接受,也许终其一生,我们都找不掉一种方式来对抗它们。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还是要一天一天活下去,每天睡前都要确定自己明早还会醒过来,这样一天一天地,活下去。 拉萨的夜,清冷平静,我在等待着一个人,一个我对他了解仅限于他的样子和名字的人。 为什么要等他,我也曾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是出于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安于室的乖张和叛逆,还是仅仅因为好奇? “无论你走到哪里,你都在我心里,只要我看见金色的麦田,我就会想起你。”这是我最喜欢的那本童话故事中,小狐狸说的话。 只要你曾经被驯养,这个世界就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我想我之所以要等待陆知遥,大概就是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能让我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而在等待中,那个世界已经崭露雏形。 第四章 星星呼啸 [1]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兜兜转转都是爱着那些不够爱自己的人? 即使在后来的路途中,我有过种种沮丧和失望,甚至是悲哀的情绪,但它们都不足以令重逢时那一刻,从我内心迸发出来的隆重的感动,有丝毫褪色。 在陆知遥到达拉萨之前,我们间或地发过几次短信,都像是履行公事一般汇报了一下各自的行程,从他的短信中我得知了一些以前听都没听过的地名,比如色达,比如卓克基。 而我独自待在拉萨的生活看起来却乏善可陈。 同房间的小麦邀我一起去了一趟纳木错,去了一趟色拉寺看喇嘛辩经,其余就是每天都在大昭寺跟着藏民们一起转寺。 我和陆知遥像是遵循着某种潜在的规则,谁都不真正触及彼此内心的那个部分,我是经过了那些事情之后对整个世界关上了内心那扇门,但我知道他不是,他是真的无所谓,不在乎。 他没有提到具体什么时候到,出于一种奇怪的自尊心,我也没问过。 可是那天中午醒来,端着一碗泡面正准备开吃,手机一振,他的短信跃入眼帘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淡定了。 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我们到了,刚下火车,待会见。 手里那碗泡面差点儿被我打翻,我一边冲进洗手间梳头发,一边看着镜子里惊慌失措的脸狠狠地骂自己,程落薰你个二百五,你就不能从容一点儿吗?从容一点儿你会死是不是? 化不了妆,所有的化妆品都寄回了长沙,连打底的东西都没有,只能顶着这张被晒得黝黑的脸,素颜去见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我会对自己的形象那么在意,在意得有些矫情,有些斤斤计较,镜子里的我穿着一件在八角街以五十块钱的价格买的毛衣,扎了一个马尾辫,表情看起来有些忐忑不安。 算了,反正再怎么打扮,也不会倾国倾城,我安慰自己道。 远远地看到他们从出租车上下来,我竟然有些不敢迈开脚步。 那种感觉极其不真切,就像……你做了个很美好的梦,而且在梦中你知道这是在做梦,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温暖光亮,甜蜜动人,璀璨绚丽都是一场短暂的骗局,太阳一晒就会蒸发。 可是当你睁开眼睛,以为要再次切身地面对这个残酷凶恶的世界时,有人告诉你,那不是梦,那都是真的。 我看着他们一群人从后备箱里把行李搬出来,陆知遥扶着他的吉他,临街而站。 我形容不了在那个时候我心里涌动的那些情绪叫什么,我曾跟自己说过,如果我不能强迫自己以一张平静的、不动声色的脸去面对那些会让我的心跳顷刻间陡然加速的人,那我就不要去见他们。 事实上,我做不到。 直到之前分开的时候,关于怎么称呼他我们还是没有达成共识,此刻,我只好硬着头皮叫了一声“陆知遥”,他寻声望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朝他跑了过去。 我并没有预谋,可是站在他面前时,整个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地扑了上去。 站在他旁边的那些朋友都在笑,我红着脸却没想要松开他,一秒钟过去之后,我感觉他也顺势抱住了我。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拥抱。 我听见他轻声问我,你怎么了? 我仰起头深呼吸,薇薇一笑,没什么,久别重逢,礼貌性的拥抱。 可是如果真的没什么,那种从胸腔里一直弥漫至鼻腔的酸涩,是因为什么? 等他们放好行李后,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找了一家川菜馆坐下,陆知遥自然而然地牵着我的手,向我介绍即将一起踏上旅程的朋友:“这是一尘,这是阿亮。”然后转向我,“这是程落薰,我在路上捡的。” 我本想抽出手去打他,却被他牢牢地握住,直到吃饭的时候,我们两人都腾不出一只手来端碗,他仍然不肯放开。 晚上坐在小酒吧里一起喝酒的时候,我凝视着摇曳的烛火,在心里拷问我自己。 我难道不应该厌恶这种感动吗,我难道不应该为自己的期待而感到羞愧吗,我难道不应该为这种突如其来的快乐感到自责吗? 如何证明自己忠于爱情,忠于自己的心,也许许至君也在同样的时间里思考着这个问题。 那是唐熙第一次主动提出能不能跟他一起去参加他和朋友的聚会,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他点了点头:“可以,就怕你觉得闷。” 唐熙笑了笑:“没关系啊,我本身就是个很闷的人。” 她的潜台词是:我当然没有你那个程落薰有意思,否则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对她念念不忘。 “我原本以为他只是有些不愿意对我说他的事,原来他心里有一个不愿意对任何人提起的人。”坐在副驾驶座上,唐熙默默地看着许至君的侧脸,忧伤地想。 的确就像许至君所说的那样,聚会本身是没什么新意的,在长沙,大多数年轻人的夜生活无非就只有泡吧和唱k两种。 坐在一间小小的清吧里,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房价、股票、投资理财之类的话题,许至君很少说话,只是在被点到名字的时候才懒洋洋地稍微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唐熙一直正襟危坐地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机会,好装成一副不经意的样子抛出自己的诱饵。 终于,有人说饿了,许至君跟另外一个男生起身出去买烧烤,稳唐熙想吃什么的时候,她故意说要个烤玉米。 玉米烤熟需要一定的时间,在这点时间里,她要好好把握。 “他一直都这么沉默寡言吗?”趁着酒吧的歌手换了一首轻柔的歌,她笑着问那些还在座的人。 有个男生回答道:“是啊,一直都这么个德行,多说几句话跟要了他的命一样。” 他话音刚落,就被他女朋友否决了:“屁!他以前跟落薰在一起的时候,不晓得多活跃,讲起笑话来笑死人好不好。” 程落薰!就是这个名字! 唐熙当即心里一颤,周围那几个人在昏暗中闪过的一丝尴尬神色都被她牢牢地捕获在眼里:“我也听说了,想必他们的感情很好。” 大家都“呵呵”地干笑了几声,没有人搭腔,也不好搭腔。 “你们别这个样子了,我没别的意思,是他妈妈偶然间提起的,说要多多开导他,他现在都没以前有精神了。” 看样子这是大家共同的看法,那个女孩子也不再掩饰了,顺着唐熙的话说了下去:“是啊,自从他们分手之后,许至君都不太喜欢跟我们一起出来玩儿了,也不再提起落薰的事情。他不提,我们都不敢提,唉……” “恕我冒昧,既然感情那么好,为什么要分手啊?”唐熙脸上那种真诚的疑惑倒不是装出来的,她是真心想要得到一个解答。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那个女孩子才说:“没办法啊,他也不想分手啊,我猜他从那天晚上之后肯定做了很多事情想挽留落薰,但落薰肯定也没办法原谅他,其实说真的,他们都没错。虽然有些人觉得是落薰太狠心了,有些人觉得是许至君自己导致的,但在我看来吧,他们都没错……”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显然是真的替他们感到惋惜。 唐熙觉得终于到了揭晓答案的时刻了,她定了定神,尽量做到不泄露情绪:“原谅?难道说许至君那么喜欢她,还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是……” 女孩儿刚要说什么,就被她男朋友打断了:“消停点儿吧你,别人的事少多嘴。” 唐熙笨还想继续套话,可是许至君他们回来了,他把玉米放在她面前,笑着跟她说“快吃啊”,她也勉强地笑了笑,却根本没了胃口。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程落薰那么决绝,让许至君自责至今。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在唐熙心里扎了根一样,聚会散场的时候她以“有空一起出来逛街”的名义要了那个女孩子的电话号码。 她打定了注意,一定要搞清楚事情原委。 后来,过了很久之后,我得知许至君和唐熙之间发生的这些事情之后,心有戚戚焉地感叹,感情这回事真的是一物降一物,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兜兜转转都是爱着那些不够爱自己的人? 有人说聪明的人应该明白自己要什么,聪明的人应该远离那些消耗自己人生的人,跟那些足够爱自己的人在一起,顺从命运的安排而不是顺从自己的心。 可是为什么,对我们这些人而言,要顺从命运竟然这么难,我看很多人不是都自然而然地就这么做了吗? 其实很简单不是吗?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做不到呢? 所以康婕说得是对的,我们就是一群蠢货,一群蠢得平分秋色、势均力敌的白痴。 康婕和苏施琪第一次直接发生冲突是在那次公司全体员工陪一个客户k 歌的晚上。 那是个大客户,老大说搞定这个单子,大老板就请大家去旅游,一听这话,公司里人人摩拳擦掌,一副誓死拿下敌方堡垒的模样。晚上吃饭的时候,康婕根本不记得自己吃了些什么东西,只记得满桌的人不断地举杯。 “来来来,我们一起敬刘总一杯。” “来,为刘总这么给面子干杯。” “大家今天能坐在一起吃这顿饭,就是缘分,我提议为了缘分干杯。” “康婕,你看施琪不能喝酒都喝了,你也敬刘总一杯嘛。” 康婕看着满桌珍馐美味不能大快朵颐,心里其实已经很抓狂了,一听这话,她立刻就想反驳:“凭什么她喝了我就要喝?哪天她要是跳楼了是不是我也要跟着跳?” 可是这句话只在她心里打了个转,叹口气之后她还是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向刘总举杯:“我敬您!” 红光满面的刘总很开心,笑得快撒手人寰似的:“不不不,我敬美女,该我敬美女。” 康婕看着他油光发亮的头顶,真心为他担忧:胖子!你可别突然脑溢血啊! 最烦的就是吃完饭之后还不能走人,刘总兴致高昂地喊,唱歌去吧? 康婕翻着白眼儿想,跟你去能唱些什么歌?你能唱点儿凤凰传奇慕容晓晓的就算不错了!只怕网络歌曲你都不会唱。 可是没办法啊,不能不去啊,老大一个劲儿地使眼色,她只好跟着上了车。 果不其然,一到包厢里,刘总就来了个开门红:“苏小姐或是康小姐跟我合唱首《犯错》吧?” 康婕立刻就风中凌乱了:“什么歌?我不会唱啊!” 苏施琪立马展现了她作为交际花的能力:“那我陪刘总唱吧!” “沉默不是代表我的错,分手不是唯一的结果,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对你说……” “既然你并没有犯错,为什么还要躲着我……” 男女混唱的声音此起彼伏,屏幕上两张仿佛打肉毒杆菌打得面瘫的脸穿梭在mv中,极尽夸张之能地扭曲着表情,企图将歌曲中蕴涵的深情传递给观众。 康婕两只手放在灌满了酒的肚子上绞成了麻花,而她的内心在这一刻放佛遭遇了七级地震,把她那好不容易收拾得略为平整的世界,再次震得天崩地裂。 谁来救救我? 她趁大家都在鼓掌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桌上的拼盘里拿了一块西瓜就往嘴里塞。她是真的快饿死了,中午的时候听说晚上有盛宴,特意只吃了一点点东西,谁知道一直都在喝酒,她的筷子根本就没动过几下。 在她偷偷摸摸吃西瓜的时候,刘总一曲唱毕,环视了一圈之后,说了一句让康婕差点儿把西瓜喷出来的话:“这么多男性,只有两位美女,少了点儿吧,我跟这里的经理很熟,叫他找几位美女来陪大家一起玩儿吧。” 五雷轰顶! 那群花枝招展,穿得袒胸露背的女孩子一进来,康婕就觉得头晕目眩。其实她并不是看不起那些女孩子,大家都是讨生活的,但是在这种场合,她真的特别无所适从。 有个穿黑色吊带背心的女孩子坐在康婕旁边非常热心地问她:“美女你想唱什么歌,我帮你点啊。” 康婕都快哭了:“真的谢谢你,我真的不唱。” 那女孩儿还不死心:“没关系啊,我陪你一起唱,你想唱什么?” 康婕只得把老大拉过来做挡箭牌:“这是我们经理,他是个麦霸,你陪他唱吧,我欣赏就行了,欣赏就行!” 老大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尽所能地照顾康婕,当然,他没有透露过丝毫内幕,所以康婕一点儿也不知道其实是萧航拜托了老大照看着她。 看着老大跟那个黑吊带姑娘你一句,我一句,苏施琪跟刘总你一杯,我一杯,康婕坐在沙发的角落里觉得既无聊,又无奈,既不好玩儿,又不能走。 哪种工作都不好混哪,她轻声地叹了口气,想起了以前在酒吧的日子。 数不清开了多少酒,刘总喝高了之后,特别高兴。答应第二天派人来跟老大签合同,在场的同事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接下来,就发生了那件让康婕特别崩溃的事。 刘总站起来嘟嘟囔囔地冲着大伙儿说:“今天晚上很开心,是不是?” 大家都附和着打哈哈:“是的,很开心。” 刘总满意地笑了,然后努力瞪起他脸上那双眯眯眼环视大家:“大家能开心,还要多谢在座的各位美女助兴助得好,没有她们,我们不会这么开心,是不是?” 大家又跟着附和:“刘总说得对。” “刷”的一下,康婕都没看清楚他是从哪里掏出的一沓现金,他就开始挨个地给小姐们发小费了,拿到小费的那些姑娘一个个都笑得很妩媚:“谢谢刘总。” 包厢里本来就灯光昏沉,加上大家都是龙蛇混杂地坐着,醉醺醺的刘总根本看不清是谁,发到苏施琪的时候,她没有拒绝,而是跟着说了一声“谢谢刘总”。 到康婕的时候,她本来想推开的,但老大在旁边对她使了使眼色,示意她接下,她只好收下了拿几张票子,可心里,怎么就那么五味杂陈呢? “我知道你觉得难堪,但你跟钱没仇吧,你看苏施琪不就挺随机应变的嘛。康婕,有时候牺牲一点点自我,不算什么的。” 散场之后,老大这句话一直在她的脑海中打转儿,可是这句话不但没有起到宽慰的作用,反而让她更难过。 那时候,萧航在酒吧冒犯她,她还可以义正词严地谴责他,可如今,她的原则和坚持在别人看来是那么的不合时宜、顽固不化。 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去应对这些,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一直缺少一个能够搀扶着步履踉跄的她走一段的人,她的所有生活经验都不是别人传授的,而是通过自己的不断摔跤、不断受伤来领悟的,其实那句话与其用来说我,不如用在康婕身上更为恰当。 就是在这么寂寞的时光里,她一个人慢慢地慢慢地长大了。 我爸妈都不管我的。 这是十五岁那年康婕第一次跟陈沉在外面过夜的时候,陈沉问她不回家怕不怕,她就是这样回答的。 当时陈沉就愣了一下,看到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时才确定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那天晚上因为陈沉病了,康婕才决定留在他奶奶家里陪他,老人家睡了之后,他们才偷偷摸摸地开了门,闪进陈沉的卧室。 那间屋子挺小的,到处堆满了男生看的漫画、武侠小说,以及陈沉换下来还没洗的脏衣服,房间的顶上有一盏黄色的灯,开关是老式的,一根拉线的那种。 陈沉躺在床上对她说,我很厉害的,每次拉线断了都是我自己搬着梯子去接,我告诉你,可需要技术了,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电死,哈哈---- 尽管岑沉说的时候用的是很戏谑的口气,可是康婕听在耳朵里,就是觉得说不出的难过。 那个时候他们之间还没有出现一丝裂痕,没有后来那些居心叵测的女孩子来离间,没有陈沉那些冠冕堂皇的泡妞借口,那还是爱情最好、最美的时光。 康婕在他床边坐下来,趴在床沿上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陈沉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脸转来转去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你别这么盯着我,虽然我知道我帅。” 换作平时康婕早就出言相讥了,可是这一天,她忽然退去了所有的尖刻,温柔得叫人难以置信:“吃了药好点儿了吗?想不想吃什么东西,我出去给你买。” 陈沉也收敛起嬉皮笑脸,摇摇头道:“不用了,你陪我玩儿就可以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玩儿的,两人就是说话聊天。 陈沉示意康婕躺倒他旁边,她想了一下,也没找借口推托,就在他身边躺下和衣而卧。 “你爸妈关系不好吗?”陈沉问。 “‘不好’两个字用来形容他们太不够了,他们简直把对方当成杀父仇人……从我懂事开始,就听见他们没完没了地吵,我都不知道当年他们是不是吃错药了才会结婚,吃错药了才会生下我。” “我妈是个超级势利的人,嘴巴又很恶毒,这点我像她,不过比她好。你是没听过她骂我爸爸的那些话,脸皮再厚的人都禁不住她那么妈……太难听了,我就不学给你听了……我爸呢,一开始还想着她是女人,让着点儿,后来受不了了,两人就在家里摔东西,再后来东西不够摔了,就打架……” “总之一句话,我们家是被我妈给毁掉的。” 在康婕说话的时候,陈沉一直在拨弄她的头发,安安静静地听她说,等她停下来后才问:“那他们对你也不好吧?” 康婕盯着屋顶的灯想了一会儿:“也不是,我爸爸对我还是蛮好的,虽然我不是个争气的女儿,但是他说了,将来我出嫁时一定不会比别人家的女儿寒酸,别人有什么,我就有什么。” 陈沉忍不住笑了:“那这么说,将来我娶了你等于发笔小财啊。” 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想到,曾经抵死温柔的两人,到头来会各走一边。他们没觉得陈沉这句话不切实际得可笑,康婕还认认真真地回答他:“可以这么说吧,反正不会亏待我。不过那也是以前了,后来他找了女人之后,很多事情都变得麻烦了,唉……一推破事,不提也罢。” 她的发梢弄得陈沉的脸上有点儿痒,陈沉让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两人的脸离得只有几寸的距离,在彼此清澈的眼神里,时间缓缓地淌过。 “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十六七岁时的誓言,一定比二十岁的更真诚、更坚定,也一定比二十五岁时的要纯粹、简单。 可是我们大多数人,在轰然老去的过程中,早就不记得自己当时说过的话了。 半年的时间。陈沉信誓旦旦的花语还言犹在耳,可是随着那个女孩子的出现,康婕的世界整个都翻过来了。 多年后康婕和陈沉两人都不记得那个女生的样子了,甚至连名字也都模糊了,提起她的时候只说萧萧,可是康婕怎么都忘不了自己当时所承受的伤害。 当时萧萧找上门来单刀直入地对康婕说:“你要不要啊,他已经不喜欢你了。” 一句话把康婕整个人都震晕了,她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萧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跟他上过床,我也可以,你能为他做的我都能做,你不能的我也能,你趁早死心吧。” 很明显她不是来跟康婕商量的,只是来通知她一声:你的男人我要了! 最终令康婕觉得失去这个人一点儿也不可惜的那句话是:“陈沉说了,我的胸比你大多了。”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中午,康婕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空,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好像瞎掉了。 “你打算怎么解释?”康婕冷冷地看着陈沉。 他脸上没有一丝愧疚,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康婕才意识到原来很多东西可以在一夕之间变得非常陌生,就好像从来没有触及其本质一样。 陈沉点了支烟,一脸无奈地看着气得发抖的康婕,慢慢地说:“我跟她是玩玩的,你不用太在意,我会尽快解决的。” 见康婕不吭声,陈沉又补充道:“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我身边的兄弟都这样,你换个人看看,也都一样。” 那一刻康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内容,他怎么可以这么不当回事,自己都快被他的背叛置于死地了,他却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他怎么可以这么云淡风轻地推脱掉责任? 沉默了很久很久,风把烟灰吹得散落了一地。 再也没有必要说什么了,康婕冷笑一声,装出一副真的看开了的样子,转身走了。 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走到没人的地方时,她才停下来,不管不顾地往地上一坐,大哭起来。 不是这么容易就放手的,胸口好像被捅出了一个血窟窿,任何药物都止不住这种痛,连最好的朋友都不能理解、不能分担的痛。 最深的痛苦,往往都是不能言说的,关于这一段,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缄默并不能遏制悲伤,但最起码可以令它不再扩张。 后来陈沉来找过她好几次,反复强调真的跟萧萧断得干干净净了,可是康婕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再也没有办法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了,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对他已经完完全全没有一点点爱时,这种不信任的感觉都还存在。 康婕跟我不一样,她比我决绝,从她转身开始,就再没有一秒钟想过要去央求陈沉,没有一秒钟想过要重新开始。 她哭也好,痛苦也好,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也好,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与陈沉没有任何关系。 她比我更早、更透彻地认知了爱情的脆弱和无常,并且很久很久以前,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时隔多年,不知道是哪一根神经触到了记忆的匣子,她忽然又想起了少年往事。 拿着刘总塞给她的那几张钞票,她在夜风里自嘲地笑了笑,走进了一家便利店想买包烟。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2]那一刻,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包围了。 除了陆知遥以外,一尘和阿亮也跟我一样,是第一次来西藏。 他们来了之后我就拎着包搬到他们那个房间跟他们住在一块儿了。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小麦还笑我:“你等的人来啦?” 我含糊其辞地笑笑,本想解释什么又觉得其实没必要。 有些事情,别人不会懂的。 洗了澡之后,披着湿漉漉的长发,我坐在窗台上跟他们聊天,陆知遥问我,这些天除了在拉萨晃悠,你还去了哪些地方呢? 我咧开嘴笑:“我跟同屋的那个姑娘一起去了一趟纳木错。” 是小麦跟我讲的,“错”在藏语中就是湖泊的意思。 纳木错,藏语意为“天湖”,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是中国第二大咸水湖,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 那天我们两人坐在去纳木错的车上,正对着漫山遍野的耗牛和山羊拍照时,司机告诉我们,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念青唐古拉山啦。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原本对我来讲只存在于地理书上的东西,会在某一天变得如此真实,触手可及,当即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傍晚的时候我们抵达了纳木错,投宿在当地藏民经营的铁皮房间里,老板用一口生硬的汉语告诉我们,要充电的话就抓紧时间,过了八点就停止供电了。 小麦买了两盒泡面,我们说好吃过泡面就去湖边转一圈,等着看日落。 高原上的水烧到七十度左右就开了,刚泡好面,要饿了一壶酥油茶,就有两个藏民进来笑嘻嘻地问我吗要不要买经幡,他们可以替我们挂到山上去。 我拿着叉子怔怔地看着他们,这才知道原来那些悬挂在拉萨的建筑上,以及这一路过来随处可见的山川河流之间的那些猎猎飘扬的,被我称做“彩旗”的东西叫做经幡。 藏民们相信,挂置印有敬畏神灵和祈求护佑等愿望的经幡,让风吹送,有利于愿望向上苍神灵的传达和实现。 小麦毫不犹豫地掏出钱要了一副:“落薰,你也弄一个吧。” 我回过神来,连忙说:“嗯,我也要一串。” 站在山脚看着那个上山去为我们挂经幡的藏民芝麻大小的身影,我的视线忽然变得好模糊,好模糊。 我知道很快地,我就无法在这么多串经幡里,识别出哪一条是属于我的,但是它会永远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地方,在呼啸的风中,在清澈的湖水静静地注视中,承载着我的祈祷。 林逸舟,我在那条经幡其中一块绿色的布上写下了你的名字,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比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快乐,哪怕只是快乐那么一点点,但要一天比一天快乐一点。 至于其他人的名字,零零散散地写在其他颜色的布上,最后在写许至君的名字时,我有过一点犹豫,可最终还是添了上去。 那一点点犹豫是出于何种私心,一时半会儿之间,我也不愿意去想。 坐在纳木错湖边等着日落的时候,小麦心满意足的说,这样的安排最好了,可以看日落,看星星,明早还可以看日出,然后我们就回拉萨。 同行的一对年轻夫妇一下车就产生了剧烈的高原反应,而我跟小麦却一点儿不适都没有,所以是不是可以解释为,有人天生宜家宜室,而有些人则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够听到自己内心最真诚的声音呢? 纳木错的美,使我真正领悟到了什么叫做大美无言,我绞尽脑汁想要描述自己当时的感受,可是也只能零散地说出,云层低得像帷幕,湖水清澈的好像能洗涤灵魂里所有的伤痕。 将近九点时天色渐渐沉了下来,漫山遍野的野狗开始狂吠,由于天气原因,没有出现我们所期待的壮阔的日落,但站在礁石的边缘,眺望着远方那一点点夕阳的余晖,我已经觉得非常非常感动了,就像是瞥见了神灵不小心打开的盒子,窥探到了原本与我的生命无缘的神迹。 小麦嘟着嘴连声叹气说可惜,真可惜。 我笑笑,她还不懂,有些事物就是要有遗憾,不能太圆满,不能太完美,否则一切美得令人心疼,就会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我该怎么说呢,林逸舟,此情此景都叫我想念你。 你离开我那么那么久,可是我还是非常想念你。 非常,想念甚至是爱,说起来都显得空洞无物,在他刚刚离开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拼命想要找出一些证据,可以说服自己,我真的很爱他的证据。 可是没有,我日复一日地搜罗着脑海中的记忆,我觉得自己愧对那份爱情。 直到某天夜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他开车去学校找我,我以为他有什么事,可是他不说话就是笑,我穿着拖鞋坐在副驾驶上气急败坏地说,你再不说什么事我就回宿舍了。 他拉住我的手说,你别闹,我想睡一下,你陪陪我。 当时他似乎真的很累,很快就睡着了,像个小孩子一样,他的呼吸很轻很轻,很安静,他枕着我的肩膀,我静静地看着他,肆无忌惮得近乎贪婪,他轻轻的鼻息就扑在我的脸颊上。 车里的空间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有好几次我都想降下穿户放一些新鲜空气进来,可最后我什么都没做。 外面非常安静,所有人和事都离我们很遥远。 爱一个人的时候,连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想好好储存起来。 我就那么静静地陪着他,一动不动地陪着他,想起那首叫做《氧气》的歌,原来真的有这么一回事,你就是我的氧气。 “那天早上我听见屋顶上有噼里啪啦的声音,还以为下雨了,结果出来一看,居然是在下雪。”我跟陆知遥他们说起对纳木错的看法时,只字不提内心的真是感触,只将所有的重点都放在了对美景的感慨上。 一尘撇撇嘴:“我还是对古格的兴趣更大些,我一定要爬到那个洞里去看看。” 什么洞?我将好奇的目光偷到陆知遥脸上,他微微一笑,说出了三个吓死我的字。 藏尸洞。 康婕握着手机犹豫了很久才接听,萧航那个咋咋呼呼的神经病也不问问情况就哇哇叫:“今天你们全体出动搞定那个暴发户没啊?我本来想找你吃晚饭的,但是下午师兄在网上跟我说了这个情况,差点儿没把我笑死,哈哈——” 康婕举着手机静静地听他聒噪地讲了一通之后,轻声说道:“没心情跟你聊,先挂了。” 说完也不等萧航有所反应就直接摁了红键,一分钟还不到,萧航又打过来了,这次他开口就慎重多了:“你什么情况啊,话都不等我说完,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就是不想说话。” 萧航在她面前死皮赖脸惯了:“那你说你在哪儿,过去找你。” “找我干嘛?哎呀,你烦死了,不跟你讲了。”康婕又把电话挂了。 真的说不清楚为什么,是憋久了还是突然之间矫情了?她觉得自己再多说一句话就好控制不住语气,“哇”的一声哭出来。 又是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萧航的第三个电话打了过来,这次没有给康婕反驳的机会:“你再不说你在哪儿,我明天就到你公司去找你算账!” 夜市如昼,萧航替康婕点了一大堆吃的,然后又狠狠地对她说:“你下次再这么没礼貌,挂我电话,我就再也不和你玩儿了。” 康婕一脸无语地看着他:“我又没求你跟我玩儿。” 不知道萧航脑袋里装的是些什么,他好像从来都不知道逻辑是怎么回事,一件事还没说完他就立刻扯到了另外一件事上:“我跟你讲,以后去应酬之前一定要吃点儿东西垫底,你还真以为他们是叫你去吃饭的啊,你们这些长得好看的小姑娘啊,这就不懂了吧,叫你们去,纯粹是为了调节气氛。” 康婕闷着头舀了一勺粥,其实她嘴上虽然不以为然,但心里还是有些触动的。以前许至君对程落薰好的时候她就感叹过,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运气,会有人担心你饿不饿、冷不冷,程落薰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萧航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被自己丰富的职场经验镇住了,于是又扬扬自得地转移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喂,康婕,我上次跟你商量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其实吧,要我说呢,真的没什么好想的啊!要是哪个美女让我假扮她男朋友,我肯定求之不得啊!” 不知道是粥太烫还是萧航这个不要脸的人说的话太让人愤慨,康婕一不小心呛到,惊天动地地咳了一番之后才说道:“萧航……你……你他妈再提这件事,我杀了你,信不信?” 见康婕一脸凝重,萧航也只好暂时不提这件事,他叹了口气:“唉,看样子这次我是真的要被猴子他们笑死了……读书的时候我总是笑他们,现在谁报应啊,报应。” 顿了顿,他又说道:“我们七个人关系可好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小团体可以说是叱咤风云、人见人爱啊,对了我们还有个很威风的名字,你猜叫什么?” 康婕白了他一眼:“七个人,难不成叫葫芦娃?” “不……”萧航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狡黠的神情,“是我取的,叫——七坨屎,哈哈——” 这下康婕实在没忍住,“噗”的一声差点儿把粥喷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窗台上吹风时着凉了,第二天起床之后我感觉头特别重,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一尘和阿亮结伴去了哲蚌寺,陆知遥拿着我们所有人的身份证去班里边防证了,要去阿里必须有那样东西才行。 我喝了几口热水之后实在撑不住了,便又爬回床上去躺着,心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在高原上感冒,情况可大可小,弄不好把命丢掉的可能性都有。 我看着天花板,忧愁地想,陆知遥怎么还不回来,难道我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地方了吗? 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好像真的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于是也不管康婕是不是在上班,拿起手机就打了过去,电话一通我就哽咽了:“喂……呜呜——” “你哭什么啊?”那边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我努力调整了一下情绪,却还是说得磕磕绊绊的:“我他妈的好像是病了……头好痛,呼吸也好困难……” 没等我说清楚症状,康婕就在那头破口大骂:“我×,你是个傻×啊,许至君不是给了你很多药吗?你不会吃啊?到底是病还是高原反应你搞清楚啊,实在不行就回来吧,反正阿里在那里不会跑的,大不了下次再去啊!” “不是高反,我真的没一点儿高反……”我挣扎着说,“我好像是感冒了……” “行了,程落薰,你跟我说也没用,我他妈现在没在你身边也帮不了你,那个陆知遥不是和你在一起吗,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他没在,再说,他也没义务要照顾我。”我轻声说,“算了,我吃了药应该就没事了,你好好工作吧,别跟我妈提起这件事。” “你真是有病啊你,你怕你妈担心就不怕我担心啊,×!” 算我疏忽吧,我只叮嘱了她别让我妈知道,却又忘了另一个人。 一直到下午他们才回来,这时我已经迷迷糊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这样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陆知遥发觉我不对劲,连忙要拿药给我,我气若游丝的告诉他,我吃了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他坐在床边看着我,刚想说什么,门就被推开了,是住在隔壁的一个姑娘。 她兴高采烈地冲着屋里喊:“有没有人一起玩儿杀人游戏?” 一尘哈哈大笑:“我们只跟美女玩儿。” 那姑娘不服气:“那你们来呀,我们有的是美女。” 一听这话,一尘和阿亮立马起身,还冲着陆知遥喊:“你就不去了吧?” 就算我是个傻×,在这时候也知道不能拖累他,于是连忙挣扎着跟他们说:“你们一块去玩儿吧,我休息一下就好了,别管我了。” 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低声说:“不舒服马上给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好像真的很听话一样。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这次醒来才感觉呼吸顺畅了,头也没那么疼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倒水喝时才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 我站在窗口,端着一杯只剩下一点余温的开水,怔怔的注视着高原上特有的宝石蓝天空。是因为海拔高所以离月亮比较近吗?要不然,为什么月亮看起来好像比以前看到的大呢? 不用亲眼所见,我都能够想到在玩儿杀人游戏的时候,陆知遥会有多么的引人注目。他缜密的逻辑,流利的口才,还有举手投足之中的大将风范,我早在云南的时候就见识过了。 他说那种不说话的时候内敛沉稳,一开口必定一鸣惊人、大杀四方的人。 我拖着虚弱的身体上了一层楼,撩开小酒吧门口那层厚重的帷幕,一眼就看到了他们那群人。 真热闹啊,大家有说有笑的,人人手里握着一瓶拉萨啤酒,玩儿得真开心啊,我心里酸酸地想,我是融入不了了,还是别去扫大家的兴吧。 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安安静静地退了出来,回到房间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我又爬到窗台上去坐着,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月亮。 月色很美,美中不足的是今天是阴天,看不到星星。 那一刻,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包围了,好像突然之间,背什么尖锐的东西刺醒了似的。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跟这么一个陌生人,来到一个这么陌生的地方? 我并不知道,就在我给康婕打了那个电话之后没多久,她这个大嘴巴就把我生病的事情告诉了许至君。 当时唐熙就在许至君身边,陈阿姨快要过生日了,她特意把许至君照出来陪她一起选礼物,看见一家地点很隐秘但是货品很精致的瓷器店,她决定选一套瓷器茶具送给陈阿姨。 刚刚走进去没多久,才跟老班闲聊两三句,许至君的手机就响了,他一看屏幕,脸色立刻就变了。 康婕没有浪费一秒钟的时间,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落薰病了,刚刚打电话给我,好像想哭又不敢哭。” 许至君当即心里一沉,余光瞥到唐熙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茶具,于是他快不走到门外,这才放开声音道:“具体什么情况你快点说啊,她到底怎么了?病到什么程度?” 康婕也是六神无主的样子:“我就是不知道啊,她又不让我跟她妈妈说……我都快急死了,恨不得现在就去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打电话给你的,你说现在怎么办啊?” 略一沉吟,许至君心中立刻做出了决断:“我去一趟好了,你等我消息。” 康婕当即被震撼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久,她才由衷地说:“许至君,还是你对她最好。” 挂掉康婕的电话后,他立即打通另一个电话:“帮我订飞拉萨的机票,经停时间最短的那趟,全价就全价,钱不要紧,抓紧时间。” 当他打完电话,回过身去时,看到倚在门口的唐熙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说道“程落薰”这个名字。 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唐熙两眼无神地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对服务生的声音置若罔闻,许至君只好按照她平时的口味替她随便点了一些。 过了很久,唐熙都一直呆呆地不说话,许至君只好先打破僵局:“唐熙,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没有资格不高兴。”唐熙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去。 若换成林逸舟在这种情况下只会顺水推舟地说:“你知道没资格不高兴孩子我面前甩什么脸哪?”,但许至君不会,虽然他心里也有些不爽唐熙的态度,但他还是用平稳的语气说道:“这件事,希望你不要告诉我妈妈。” “不好意思,我不能保证。” 许至君猛地抬起头看着唐熙,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生硬地甩出这么一句话来,当即,短暂的一阵失语,就被唐熙好一阵抢白。 “阿姨跟我说过程落薰,你的朋友们也说过一些你们的事情……坦白说,关我什么事啊,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对不对?反正不是你什么人,我为什么要替你保守秘密?” 这是唐熙第一次在许至君面前露出她强势而不肯退让的那一面,这番话其实在瓷器店里,她看到许至君跑出去接电话的时候就差点儿忍不住了,直到她听见他打电话订机票,满脸全是豪不掩饰的忧心忡忡,那种被忽视的失落和愤怒才达到了顶峰。 “许至君,做人要公平一点是不是,我,为什么要替你对阿姨保守秘密呢?我觉得,我不去主动告密,已经算是厚道了……” “我以为,朋友之间是应该有这份道义。”许至君的声音也变得冰冷。 “朋友?”唐熙一声轻笑,手里原本在把玩着的刀叉“哐当”一声轻轻地被摔在面前的白色瓷盘上,她轻声反问道:“朋友?许至君,你公平一点吧,你觉得我对你只是朋友的感情?” 那天下午唐熙终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向许至君本人问出了那个她在别人那里怎么也无法获得答案的问题:“你和程落薰,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没在一起的?” 这个问题,在她心头盘踞了很长一段时间,逮着机会她就像问,可是每次都是忍了又忍强行压了下去。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知道一旦问出来,很有可能会打破现在平和的关系,惹怒许至君,从而导致先前经营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有好几次她把许至君那个朋友的女朋友约出来逛街、吃饭,尽管她跟那个姑娘完全没有一点儿共同语言她也忍了,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明确的解释。但只要一提起这件事,那个女孩儿就一副支支吾吾很为难的样子,顾左右而言他,最好没办法了只好说,唐熙,你还是去问他本人吧,我真的不好说。 “一定是他背叛过程落薰。”唐熙几乎都已经在心里得出了这个结论,她只是想听许至君亲口验证一次,就甘心了,哪怕换来的是两人再也不相往来,她也认了。 “不是,背叛她的那个人不是我。” 时间放佛停滞了好久,面前的食物都应经冷了,许至君却不管不顾地吃完了自己那一份,在唐熙几乎压制不住心里不断往上涨的怒气时,他才慢慢悠悠地说出这句话。 就这一句,瞬间挽救了唐熙正在崩溃的理智。 她疑惑地看着许至君,而他也在这样的眼神中,缓缓地谈起了那件他一直,一直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说起了那个他永远也不想回忆的生日…… 最后,他用一种总结陈词的语气说:“我知道她不会原谅我,一辈子都不会。” 弄清楚了整个来龙去脉,唐熙怔怔地看着他,那一刻她有一种很想哭有很想骂人的感觉。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她到底是想骂那个不知好歹的程落薰,还是眼前一直生活在自责里的许至君,或者,是这个明明知道对方那么爱另外一个人,还闭着眼睛陷下去的自己。 “她……怎么能这样?还有你,她这样对你,你还喜欢她做什么?”唐熙的声音都气得发抖了。 许至君终于抬起眼睛来看她,他的目光深邃沉静,不打算辩解的样子:“我不觉得她有什么错,要是我,我也不会原谅那个摁我电话的人。” “不可理喻!”唐熙把脸别向一边,又生气又难过,她不想和他说话了。 过了那天晚上,我的感冒就好了,只是整个人好像被打过一顿似的,没什么胃口也没什么精神。 陆知遥的态度还是那样,提醒我要尽量吃些东西,只剩几天就要出发去阿里了,身体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再出什么状况。 我有些淡淡的委屈,隐隐约约还觉得有点儿难过,为了这种不被重视的挫败感。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是很明确的用“萍水之交”来定义了我们的关系吗?既然只是顺着际遇偶尔认识,又凭什么要求对方事事以你为重呢? 那天中午联系好出租车的司机之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们几个闲闲散散地在房间里休息,一尘和阿亮一个在弄相机,一个闭目养神,我靠着斑驳的墙壁在盯着书看,陆知遥在调试他的吉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乱糟糟的,十分钟过去了,书还没翻动一页。 吉他声在这个下着雨的午后毫无征兆地响起,我仿佛从混沌里睁开眼睛,他唱的那首歌是在云南时我就想听的,可是当时他说没有乐谱唱不了,以后有机会再说。 我原本以为那只是一句敷衍,早就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歌声传入我耳朵:等待等待再等待,我心儿已等碎,你和我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有人陆续从门口经过,对我们投来友善的目光。 那一瞬间,那种想落泪的感觉,是我始料不及的。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吉他声戛然而止的瞬间,陆知遥注视着窗外平静地说:“彩虹。” 一尘和阿亮同时蹦起来跑到窗口哇哇大叫:“我靠,是双彩虹!两道!”一边说一边拿起相机就往顶楼跑,房间里顿时只剩下我和陆知遥两人。 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色,两道斑斓饿的彩虹将天地隔开,形成一幅奇妙的,仿若人间仙境的画面,如此不真切。 我揉揉眼睛,想用力看清楚,再看清楚一些。 “《岁月神偷》里说看到双彩虹意味着幸福。”我傻傻地说。 陆知遥站在我身边一声轻笑:“扯淡。” 接着,他做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原本戴在他手腕上的那串紫檀念珠被他摘了下来,拿到我眼前:“送给你。” 一时之间我还反应不过来:“啊?” “啊什么啊,不要?” 反应过来的我连忙一把抓住,生怕他反悔,可是当我一圈一圈把捻住在手腕上绕好之后,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句谢谢。 我们并肩站在窗口,之前那种淡淡的忧愁和伤感蒸发在空气中,被风带走。 可是那种感觉,仅仅只隔了一天就再次充斥在我的胸腔之中。 我接到了许至君的电话,他说:“落薰,我到了拉萨,你在哪儿?” 疯了! [3]悲伤的事情总会不期而至,只不过是换件外衣而已。 坐在著名的玛吉阿米,我简直怀疑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个人是我的幻觉。 怎么可能呢?我们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见面,他居然这样说来就来了,一点儿行李都没有,一件多余的衣服都没有带。 颇负盛名的酸奶蛋糕就摆放在眼前的碟子里,我们坐在窗边,一时之间两人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一直以为许至君是理智的,是永远不会乱了方寸的那种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我把局面弄得多糟糕,他都能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即使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他心里有那么多复杂的我情绪,表面上也没有说过一句不得体的话,没做过一件不得体的事情。 我一直以为,他是最能克制住自己的那种人,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他冲动起来才要命,现在我才意识到,他是天秤,不是摩羯。 “你真是神经病啊。”我轻声叹了一口气。 他笑了笑:“短时间之内被两个女生骂,我真是够倒霉啊。” 除了我之外,另一个女生想必就是康婕提起过的唐熙吧,我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念珠,心里暗暗地想。 他喝了一口甜茶,皱了皱眉,看样子是不太习惯这种藏式的饮品:“康婕给我打电话饿的时候显得很担心,又怕你逞强不肯说真实情况,考虑到万一有什么事,你妈妈会受不了,所以我就来看看,看到你没事就好了,也算有个交代了。” 交代?对谁的交代?我凝视着他,心里这个问题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是我们分手后第一次面对面地坐下来说话,关于过去,我们缄口不言,关于未来,我们也不打算过问,甚至关于对方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关心。 我们竟然生分成这样,我又想哭了,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念珠很好看,在哪个寺求的?” 过了好半天,许至君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可是他这么一问,我心里又一紧。 “一个朋友给的。” 他“哦”了一声之后别过脸去看着窗外,又过了很久都没说话,再开口时已经是在道别:“既然你安然无恙,那我就不在拉萨久留了,我买了下午的机票,晚上就能到长沙,你自己多保重。” 我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竟没有掩饰自己的震惊:“你这么快就走?” “嗯,我下机时就觉得有些胸闷,虽然买了红景天,但好像不是特别有效,所以还是早点儿回去比较好,以后有机会再过来玩儿。”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对我笑了,一时之间我除了沉默竟不知如何是好,这沉默中包含的神医,代表了我的歉疚、惭愧和长久以来对他的,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命名的感情。 好久以前康婕就这样说过,程落薰,你可能再也碰不到一个像许至君这样对你这么好的人了,你信不信? 我信。 我一直深信不疑。 他就这么匆匆忙忙地来见我一面,又匆匆忙忙地回去了。送别他的时候我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似有若无的空虚当中,我觉得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说,可是如果开口的话,只怕会很没形象地哭出来。 从玛吉阿米走出来,我意外地看见陆知遥和一尘、阿亮他们迎面走来,那一刻我脑袋里电闪雷鸣,几乎都不能动弹了。 谁也没有问让我难堪的问题,陆知遥对站在我身边的许至君视若无睹,他指了指玛吉阿米道:“我带他们进去坐坐,你回头到这儿来找我们吧。” 他们上去之后,许至君也没说什么,其实我都做好准备告诉他,我就是要跟这几个人一起去阿里,但是他就是什么都不问。 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对我笑笑:“别送了。” 我别过脸去,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当天晚上他就回到了长沙,一下机唐熙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你还好吧?她没事吧?” 对此起跟我之间的距离,唐熙热切的关心显得那么温暖,他心里有种久违了的感动,连声音都变得柔和起来:“我已经回来了,她挺好的。” “我想见你。”不知怎么的,唐熙的声音里竟带着哭腔。 “好。”他第一次这么干脆。 在唐熙家附近的广场等她的时候,许至君又想起了那串念珠。 事实上,是我低估了他对我的了解。我以为我随口一说就打发过去了,却万万没有想到我一闪而逝的那丝慌张被他看在了眼里,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他却注意到了。 那串念珠令他想起的是我左耳上的那枚耳钉,过去这么久了,它还顽固地扎在那个耳洞里,好像已经生了根一样,可是他曾经给我的那块翡翠观音,却早已物归原主。 他苦笑一声:程落薰,你不知道你自己不太会撒谎吗?说什么一个朋友送的,要不是在乎的人送给你的东西,你不会随身戴着的。 唐熙从家里跑出来时,刚洗过的头发还来不及吹干,发梢湿漉漉的,还有水滴滴下来。因为是刚洗完澡,身上还有沐浴露的清香。 他跑到许至君面前,许至君微笑着刚想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她扑过去用力地抱住了他:“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她会跟你一起回来。” 两三秒之后,许至君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有点儿尴尬,却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不敢推开唐熙。 这是唐熙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可能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哭,但就是很想哭,非这么做不可,再不找个出口她心里那些委屈和怨怼都快把她给淹没了。 过了好一会儿,夏天的夜晚刮起了清凉的风,唐熙抬起头来,满脸潮湿却漾开了笑容:“好了,哭完了。” 是从那一刻开始,许至君心里好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给触动了。 “不知道你哭什么。” 他的语气,如此温柔。 当晚康婕接到了许至君的电话,说他已经去看过我,一切都好。 “他还说,你跟他说有人会照顾你,是不是?”康婕的语气有种让我觉得不太舒服的感觉。 我连忙矢口否认:“我才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有朋友结伴而行。” 不知道她是不是吃错药了,讲话阴阳怪气的:“程落薰,你别太不知好歹了,你觉得在许至君面前炫耀有意思吗?” 我×! 当时我恨不得开口骂人,康婕你是不是疯了,我他妈炫耀什么了?我连那朋友是男是女都没说! 可是一想到许至君千里迢迢飞过来,忍受着高原反应,仅仅只是为了确定一下我没事,就立刻回去了……这份情谊,我受之有愧。 这样一想,我的语气就软了下来:“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康婕不开心了,她在这通电话里对我表现得非常不满,可是又不明说:“随便你,路上小心,我挂了。” 直到耳畔响起一串忙音,我依然处于茫然之中,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我得病死在异乡,他们才满意? 等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从我上次无心地伤害了康婕的自尊开始,她就对我不满了。 陆知遥叫了我一声,跟我说:“别发呆了,我们去超市采购,明天要出发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呵呵地干笑两声,任由他牵着我向超市去了。 全程走完预计是八九天,陆知遥像一个老师带着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学生一样在超市里挑选着旅途中的必备品,我刚拿起一瓶家庭装的沐浴露就被他勒令放下。 我跟他争辩:“为什么啊?好几个人呢,用得完的!” “用得完你个头,这一路上可能都没机会洗澡,你给我放下。” 刚制止了我,那边一尘又开始犯傻了,他拿了四个塑料饭盒放进推车里! 陆知遥看起来简直要抓狂了:“你买这么多饭盒去阿里搞批发吗?” 一尘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他的解释是:“一人一个用了泡方便面啊。” 陆知遥平时是多内敛多沉得住气的人啊,可是现在他都快被我们弄得濒临崩溃了。他无奈地再次向我们强调:“减轻负重,泡面的碗筷有一份就够了,大家轮流用,尽量多买一些方便食品,饼干火腿肠之类的。沐浴露洗发水也不用再添置了,现有的那些还不一定用得完。一尘明天出发之前你记得再去买两个氧气罐,要不然到了古格你也没办法进洞。” 一尘和阿亮走开之后,他又跟我说:“你不是爱吃趣多多吗,多拿点儿。” 正合我意!听到他这么说,我立刻一副趣多多不要钱的样子拼命往推车里扔,一边扔一边问他:“有一次你跟我说在新疆的某个地方你曾看到过银河,是哪儿?” “哦,那个啊,在赛里木湖。其实这些地方我都去过了,要不是你想去,我才懒得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完这句话忽然笑了,我站在饼干柜面前一抬头就看见他难得一见的柔软笑意,我拿着趣多多的手僵在空中,半天不能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我低下头,眼眶里有种温热的潮湿感。 本来好好的没事,还有公费买趣多多呢,怎么突然地,我就这么想哭啊。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生怕漏掉了什么,可是越是怕就越是没把握。 陆知遥见我一脸慌张又迷茫的表情,把我叫到他面前,传授了一个他自己的习惯给我:“你总是丢三落四的,我叫你一个方法。” 他告诉我,所有的东西应该有固定的摆放位置:“我全身的每个口袋里放的东西都是固定的,衣服左边口袋放钥匙和钱包,右边放手机,裤子左边口袋放touch,右边放那个。” “哪个?”我是真的没听懂。 他笑了一下:“成年人都应该随身带的那个。” 过了两秒钟,我反应过来了:色狼! 从拉萨出发去阿里的时候,我戴着陆知遥给我的那顶灰色帽子,背着他的单反,很矫情地冲布达拉宫挥了挥手,大声说了一句,拉萨,再见啦! 开车的司机是个甘肃汉子,不知道是不是被我触到了笑点,他一直冲着坐在副驾驶上的我笑。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师傅,您专心开车,我知道我长得好看,可是咱们安全第一!” 我这话刚说完,师傅立马从后视镜里看着坐在后排的陆知遥道:“队长,小姑娘说得还真有道理,要不你换个你们队伍里最难看的坐她这儿?” 好一个陆知遥,只见他面不改色的说:“现在坐在您边儿上的那个,就是我们队伍里最难看的。” 我……我……气死我了,没见过这么牙尖嘴利的人! 进入盛夏后,长沙的温度高的就算在街上裸奔都嫌热。 午饭时间过后,康婕在公司写字楼的大厅看到了陈沉,她有点儿意外,也有点儿不高兴,语气自然也就不太好:“你怎么在这里?” 陈沉早就习惯了在她人前跟搞得泾渭分明的样子,所以仍是一脸不正经:“刚好路过,就来看看你,别紧张,不找你借钱。” 他说这句话时,苏施琪正好从门口进来看到康婕和一个陌生男人时,她的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精光。 为了不引起大家的八卦心理,康婕连忙把陈沉拖到大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可纵然如此,苏施琪走进电梯时依然满脸的意味深长。 电梯一路直上,到八楼时停了下来,电梯门一开,苏施琪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萧航。 他灿烂地笑着跟她打招呼:“hi ,你看见康婕没有?” 其实在康婕进公司之前,萧航偶尔也会来找老大,那时他对苏施琪还比较热情,有时出于客气甚至会给她带点儿小点心,但自从康婕来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享受过那种待遇了。 此刻,她眼珠一转,故意说:“看见啦,在楼下跟她男朋友说话呢。” 苏施琪没看错,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秒,萧航脸上那种灿烂的像午后阳光的笑容的确僵硬了那么一瞬间,虽然他很快就调整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他们挺亲密的,我看你今天还是别找她啦。”她不忘落井下石。 “嗯,改天也行,那我先走了。”萧航礼貌地笑了笑,转身往另外一边的电梯去了。 看着他流露出些许落寞的身影,苏施琪冷笑一声。伤心了吧,活该,谁叫你对那个新来的山炮女感兴趣! 她一直记得康婕面试那天像个粽子一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傻×行为。 从那天开始,无论康婕后来怎么打扮,苏施琪都认定了她是个土鳖! 康婕当然不知道这个小插曲,对她来说,眼下的生活就是日复一日地重复,没有惊喜也没有波澜。可是她心里有个很清楚的意识,虽然现在没发生什么事情,但并不意味着从此以后生活就一帆风顺了。 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悲伤的事情总会不期而至,只不过是换件外衣而已。 一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萧航的淡出,相反她甚至觉得那个神经病没有再来找她商量扮演他女朋友的事,实在是上苍慈悲。 直到某个周末,在课堂上,她拿着红笔跟着老师的讲解在书上画重点时,前排那个眼镜妹忽然回过头来问她:“你男朋友今天来接你吗?不来的话我们一起去逛逛?” 康婕愣了好久才明白她说的男朋友是指萧航,忽然之间,心口好像被轻轻地捶了一拳,有点儿闷闷的,不知该如何排解的感觉。 她对眼镜妹摇了摇头:“去不成呢,我还有事。” 从那一秒开始,康婕完全无心听老师讲课了,她不停地转着手中的笔,企图分散因为想起萧航而带来的不快,可是转着转着,手中的笔“哐当”一声砸在了课桌上。 她发出那条信息的时候,心里在轻声骂自己:康婕,你就是喜欢没事找事!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发短信给萧航,内容看起来很简单:喂,你在干什么? 过了大概五分钟,她才收到回复,在这五分钟里,康婕被一种很奇怪很微妙的情绪所笼罩着,像期待着什么却又十分忐忑。 五分钟啊,萧航编辑两个字难道要用五分钟的时间吗? 他的回复比康婕的问题更简单:发呆。 看到这条短信时,康婕简直想从课堂上直接飞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肩膀怒吼着把他摇醒:你是不是得老年痴呆了啊! 可事实就是这样,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一直很热情很友好的萧航,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她疏远了。 这是一个平行的世界,有人日渐生分,有人日渐亲密。 经过那天晚上唐熙石破天惊的一抱之后,她跟许至君的关系基本已经明朗化了。 纵然许至君之前想得清清楚楚,大不了到了最后关头坦言相告,说自己暂时还放不下程落薰,可是每次当他想这样说的时候,脑袋里总会冒出一个声音质疑他的底气。 真的放不下吗? 没错,因为放不下,所以才会听到她抱恙的消息后,第一时间飞去拉萨探情况。 可是在拉萨见到她的时候,她分明是那么快活的样子,眼角眉梢,连头发丝都透露着新生的朝气和喜悦。她不再是那个在机场一脸阴霾的程落薰,很明显,她在旅途中获得了一些让她退去戾气的能量。 那种能量,跟她手上戴的那串紫檀念珠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一深想,他就觉得很烦躁。 世界上大多数人在遇到拦路的巨石时,通常都会选择绕开它而不是摧毁它,因为前者的成本比后者要低得多。 曾经的许至君在任何事情上遇到麻烦时都会选择不逃避,耐心地从本质上解决困难,唯独这件事,他决定绕开它。 绕开它,就把它当做人生的边角余料;绕开它,从此步履坦荡豁达。 下定了决心之后,面对唐熙主动伸过来的那只白皙纤细的手,他也就没再躲开。 第一次正式地将唐熙以女朋友的身份带去清吧跟朋友们聚会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好像对这个情况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溜出去抽了支烟,看着街边的彩色霓虹,他有点儿悲哀地想,程落薰,我们真的就这样了吧…… 最高兴的人是陈阿姨,因为身体原因,她近年来越来越不爱出门了,可是看到自己一直期待的愿望成真,她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小小地庆祝一下。 当然不能做得太明显,万一弄得许至君心里有什么疙瘩就不好了。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在某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陈阿姨故作漫不经心地对许至君说:“前两天听说一个朋友新开了家餐厅,装修得很漂亮,你有空陪妈妈去看看吧。” 许至君“嗯”了一声算是应承了。 陈阿姨的余光瞥到他的脸,毫无欢喜的面孔,想起他跟程落薰那个丫头在一起的时候,跟现在简直是判若两人。 可是那有怎么样呢?按照人生的惯例预测,特别年轻的爱情总是出现阻碍,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其实很多东西都不像人类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固,尤其是爱。 她伸了个懒腰,起身回卧室之前,再次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叫上唐熙一起。” 许至君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她就轻轻地关上了卧室的门,将他所有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情绪,全都挡在了那扇薄薄的门外。 周末的时候,无论是餐厅还是休闲场所,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人就是人。 许至君停好车后满头大汗地坐下来感叹道:“幸好我订了位子,要不然这么热的天,在外面等,会死人的!” 陈阿姨用叉子轻轻地敲了一下他面前的瓷盘,皱着眉头说:“我真不懂你们这代人是怎么回事,动不动就是死啊死的,少说点不吉利的话!” 许至君无奈地挑了挑眉头,唐熙顺势把话题转开了:“阿姨,我们点东西吃吧。” 自从许至君和唐熙在一起后,陈阿姨越发觉得自己的眼光很好,也越发真心喜欢这个举止得体、优雅恬静的女孩子了。 真是需要对比,每当看到唐熙,陈阿姨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拿她跟程落薰比,无论怎么比唐熙都甩程落薰一大截。 她知道许至君并没有完全投入到这场感情中,但是没关系,时间会让他明白,所有人最终都只会跟适合自己的那个人在一起,爱情这回事,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点好餐之后,许至君一抬头,顷刻之间,他脑袋“嗡”地不能运作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罗素然抱着浅浅,和宋远一起走了进来。 与此同时,罗素然也一脸惨白地注视着他,她怀里的浅浅一脸天真沉静,无所畏惧地面对着这个广阔而惨烈的世界。 不太记得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尽管紧闭着车窗,我还是明显的感觉温度下降了不少。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尘和阿亮两人也睡得跟猪一样,只有陆知遥戴着耳机,目光清亮凛冽得如同盘旋在苍穹的雄鹰。 我说话的时候有点颤抖:“好冷啊。” 他把我那件艳红的冲锋衣扔给我,面无表情地说:“你看看外面。” 我擦掉蒙在车窗上的雾气和灰尘,这才看见,外面居然是巍峨的雪山!而我们的车,正行驶在两座雪山之间的山路上。 在炎炎盛夏,我居然看到了如此壮阔的情景,很久之后想起来,我仍然觉得这一生因为有过这样短暂的片刻而加重了生命本身的分量。 雪山上有一些积雪在融化,远远看去,像一个不怎么端正的汉字。 我转过头去叫陆知遥取下耳机:“你看,那面山上,像不像写着一个‘等’字?” 他顺着我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嘴角挑起一点点笑:“师傅,停一下车,让她拍张照。” 我透过长焦镜头将那副画面真实而完整地记录了下来,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那些热爱摄影的人,原来影像是比文字更具体的记录方式,它既可以结合文字相辅相成,又可以脱离文字独自存在。 但更让我觉得意外的是,陆知遥竟然会在这种琐事上浪费时间,我本以为他会嘲笑我矫情呢。 我对他的某些误解,直到我们再度重逢才能一一澄清。 那是很久很久以后,他对我说:“你总能注意到被很多人忽略的细节,那是因为你有着极为丰富的内心世界。” 当晚九点多的时候我们才抵达日喀则,在一家西安人开的肉夹馍店里吃晚饭的时候,我的脑袋里还回想着那个“等”字。 它被我看到,是否带着某种尚未言明的指引? 等什么呢? 我在等什么呢? 等待曾经让我悲伤痛苦的事情,裹着糖衣,再度来临吗? 第五章 星星隐痛 [1]夜幕笼罩着整座城市,忧伤浸透了每一张脸。 自从那天在餐厅里偶遇许至君,有一段时间里,罗素然总变得心神不宁。 虽然当时她和许至君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双方都表现得飞车淡定自然,但是那顿饭,她还是吃得非常不舒服,如鲠在喉。 站在她身边的宋远当时也看到了这一幕,可是他的目光重点却越过了许至君,落在那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身上。从她跟许至君的母亲亲昵程度来看,再傻的人也应该能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 结账之后许至君挽着他妈妈,特意从另一边的门出去了,罗素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他好像往浅浅的脸上探寻了一会儿,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流露出半点儿异样的神色,上车后就连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唐熙也没看出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有点儿发抖。 他们走后,罗素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虽然她什么也没说,可是宋远看得出来,她内心并非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等浅浅长大之后,懂事了,如果问起自己的身世,要怎么跟她解释呢? 那段时间里,罗素然每天晚上看着浅浅不知忧愁的笑脸,总会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这个问题。 从前这个念头偶尔也会像火花一样在罗素然的脑袋里突然炸响,一闪而过,可是她统统选择了回避。在她孕育着新生命的时候,她整个人的意识都被身为人母的天性所操控,根本不觉得那些问题将来会成为搅乱她的生活的不安因素。 浅浅,妈妈将来要怎么对你说起这些呢?她掖好被子,伤心地想。 她还没从忧愁中走出来,紧接着又发生了另外一件让她棘手又头痛的事。 除了浅浅,宋远是她在世界上最亲的人,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消沉还要故意做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她就觉得揪心地疼。 给李珊珊打电话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她并不是想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只是起一个桥梁的作用,让他们两人尽快把僵局打破。 可是电话那端却是一个低沉的男声,而且分明是上了年纪的样子:“姗姗去洗手间了。” 一秒钟的犹疑过后,她还是问了一个不那么礼貌的问题:“先生,你是哪位?” 对方也不是善类:“我是谁……没有必要跟你说吧?” 那一瞬间,罗素然的脑袋“嗡”的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那天晚上宋远回来后,洗完澡,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过了两分钟,他才注意到罗素然有点儿不对劲:“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这一声“姐”把罗素然从失神中叫醒,她茫然地盯着宋远有些担忧的脸,过了两三秒钟,才起身假装精神不好的样子伸了个懒腰道:“没事,我就是有点儿累,先去睡了。” 她的脚迈进卧室之前,宋远喊了一声:“姐,你要是不舒服要去医院啊。” 这句平淡无奇的话,不知怎么的,弄得她有点儿鼻酸,她回头冲宋远笑了笑:“放心吧,没事。” 浅浅,小远,我要拿你们怎么办才好? 坐在床边,她两只手捂着脸,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哪怕自己决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站在这两人面前替他们挡生活中的风刀霜剑,但没有用,她知道,无论自己多努力,都无法使他们免受未知的伤害。 康婕还是见到了萧航。 周末老大生日,公司里这群马屁精非要凑在一起给老大庆祝,康婕原本是不想掺和的,但一想到从进公司到现在,老大或多或少总是给了她一些明里暗里的照顾,她真的也不好意思不去。 可是去了就不可避免地要见到萧航。 其实从那条言简意赅、充满了浓浓的“无事勿扰”意味的短信开始,康婕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要跟萧航有任何密切的来往了。她心里就堵着一口气,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萧航。 老大生日那天大家先是一起去吃自助餐,这样也好,康婕默默地想,这样就不用长时间地坐在位置上被迫地看着就在她正对面的萧航。 萧航看到她的时候也面露一丝尴尬,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根本没必要觉得局促,因为康婕根本就是无视他,即使她不得不正面看他的时候,那眼神好像穿透了他注视着他身后的帅哥服务生。 他们之间这种不太和谐的气场殃及了池鱼,连老大都隐约感觉到这两人不太对头,他嘻嘻哈哈地讲了很多笑话,全桌人都笑崩了,可是康婕和萧航脸绷得跟面瘫了似的,只能挤出一点儿自己都觉得稀薄的笑。 只有故意坐在萧航身边的苏施琪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天晚上她穿着一条西瓜红的波点长裙,花了个复古妆,黑眉红唇,在萧航身边笑得花枝乱颤。 食不知味地熬过了晚饭时间,当康婕拿起包说“那我就先告辞了”时,萧航马上毫不示弱地跟着站起来说“我也还有事,先走了”。 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完全没有掩饰了,作为炮灰的老大终于怒了:“一个都不准走!他妈的今天是我生日,我生日!” 平日里老大总是好脾气笑嘻嘻的样子,很少有人看到他不高兴的表情,康婕和萧航立马意识到自己真的过分了,连忙收敛起戾气乖乖地坐了下来。 老大这才恢复了笑容:“喝酒去吧!” 一呼百应。 在ktv包厢里大家都松懈下来,一个个飞禽走兽的样子全暴露出来了,苏施琪的精心打扮根本没人注意,反而小川这个不懂事的家伙还一脸嫌弃地对她说:“把你那通红的口红擦掉吧,好像八十年代挂历上的那些女的一样,土爆了。” “你懂个屁!这叫复古!”苏施琪简直快被气疯了,自从康婕来了之后,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了,有没有一点儿审美观啊! 萧航和康婕被老大拎出来丢到了角落里,叫他们好好反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再过来跟大家一起玩儿。 看着大家兴致高昂地抢着麦、划着拳,声嘶力竭,红光满面,被阻隔在那种热闹氛围之外的两人,都产生了一种极轻级浅的孤独感。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脸,撞上对方的视线之后又不约而同地迅速转回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过了半个小时,康婕站起来,低声道:“我去厕所。” 萧航愣了愣,跟着站起来,也低声说了一句:“我去买烟。” 在楼下买完烟上来,萧航很意外地看到康婕站在包厢门口等着他。 每次,虽然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他就是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她不是刚好也在这个时间回来,不是在这里打电话,不是在这里做其他事,就是在等他。 一秒钟的犹豫之后,他走上前去:“什么事?” 康婕抬起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他,暖黄色的灯光下两人脸上都呈现出一种暧昧的神色,那些一直充斥在他们之间,犹如冬日清晨里的浓雾般看不真切的东西正慢慢显形,那些总是以开玩笑的方式一直在回避着的心事,在灯光下也慢慢地彰显出来。 康婕的声音很轻很轻:“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萧航心里一颤,本能地做出回答:“没有。” “没有?那你这段时间……算什么意思?”康婕自己都听出了自己的语气里充满了委屈。 仿佛过了十分钟,可是萧航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分针才动了一下,他被某种无声的控诉弄得惭愧极了,挣扎了好久才轻声开口:“我是觉得……既然你有男朋友了,那我,就应该……跟你适当地……保持距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给你添麻烦。” 康婕简直不干相信自己听到的这句话,她膛目结舌地看着萧航,想笑又觉得不好,过了一会儿,她才问:“你是从哪里听说我有男朋友的?” “有天中午我去找你,没看到你,苏施琪说你跟你男朋友在楼下……” “苏施琪?”康婕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恨不得冲进去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出来,当面对质! 可是萧航还没意识到康婕那股静静燃烧的怒火,他接着说道:“是啊……我当时想既然你男朋友找你有事,我就别去打扰你们了,反正我每次找你也都不是什么正经事……” “去你妈的。”这是康婕第一次在萧航面前爆粗口。 他呆住了,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难过的样子? “你是傻×吗萧航?她说我有男朋友你就相信我有男朋友?要是哪天她说我被车撞死了你是不是也真的相信我死了?还会买个花圈送给我吧?” 康婕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进了包厢,留下萧航一个人在门口发了好半天呆。 当他进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自己以为会发生的康婕大战苏施琪的混乱场面,而是看到康婕宛如女中豪杰般,跟老大一杯接一杯地在喝酒。 他回到角落的位置上坐下来,默默地注视着喝得如火如荼的康婕,有些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萧航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内心那种不可名状的窃喜。 虽然康婕骂了他,说他是个傻×,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地感到高兴。 散场的时候苏施琪问他:“你开车了吧?” 萧航的余光瞥到康婕正假装不经意地看着自己,他连忙对苏施琪说::“最近酒驾抓得严,我没开车。” 不知道苏施琪醉了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有点儿不高兴的样子跟着小川他们一起走了,随便吧,反正他也不在乎。 康婕拿起包,又跟老大说了一句“生日快乐”之后,一个人进了电梯,电梯门刚要闭合就被萧航一只手挡住了。 电梯门上反射出老大一脸讳莫如深的笑容。 在街边等了好久都没看到空车,康婕有点儿心烦地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头。 正在这时,萧航的车缓缓地停在她面前,降下了车窗,笑得跟海狸先生似的咧着一口大白牙:“上车吧。” 看见康婕一脸诧异的样子,他笑得更欢了:“快上来吧,我今晚一滴酒都没喝。” 在日喀则的某个小宾馆里起床的时候,日光清朗,我蓬头面的拿着牙刷和毛巾冲进公用卫生间梳洗,等我收拾得人模狗样后出来,冻得瑟瑟发抖的一尘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单反,嘴里骂骂咧咧:“我日,天不亮我就爬到山上去等日出,等了一早上也没看见太阳,我一下山太阳就出来了!” 陆知遥笑了笑,又催我:“你动作快点儿,吃点儿东西就得走了,今天我们要到萨嘎。” 我真的不知道陆知遥的脑袋是什么做的,这些发音奇怪的地名我要反反复复看很多次才能记住,可是对他来说,就好像日常生活中经常会提到的词语似的,那么驾轻就熟。 早餐吃得不太好,豆浆稀得跟水似的,只是颜色比水要白一点儿,我拼命塞了两个鸡蛋就再也吃不下了,我看见陆知遥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没说。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之后,路边的景色陡然开阔起来,两旁盛开着一大片一大片黄色的油菜花,再开一段路,竟然有一大片粉红色的花朵跃入眼帘,我开心的叫了起来:“好漂亮!” 早上没有拍到日出的一尘急忙叫师傅停车,他要弥补一下自己受伤的心灵。 我蹦蹦跳跳地跟下了车,哀求一尘给我拍一张徜徉花海的照片,这个纯真的愿望被身后跟过来的陆知遥无情的嘲笑了! 蹲在粉红色花田旁边,我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什么花儿啊,太好看了。” 我根本没指望有人会回答我,在我心里早就先入为主地判定这就是不知名的野花,没想到站在我旁边的陆知遥居然轻声说:“这是荞麦花。” 我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实在忍不住惊叹:“陆知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又笑了笑,没说话。 上车时我随手摘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别在编的松松的辫子上,一直不太爱说话的阿亮笑我像村姑,我回头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呀,这是格桑花,在藏语里,格桑花就是幸福的意思。” 忽然之间,我像被人戳到了尚未愈合的伤口,别过脸去静静地看着前方好像没有边际的公路。 是啊,哪来的那么多幸福? 也许幸福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此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缘在遇见它,真希望它能再跟我打招呼。 上车时我随手摘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别在编得松松的辫子上,一直不太爱说话的阿亮笑我像村姑,我回头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呀,这是格桑花,在藏语里,格桑花就是幸福的意思。” 陆知遥又帮着他的朋友挪揄我:“双彩虹是幸福,格桑花也是幸福,你哪儿来这么多幸福啊?” 忽然之间,我像被人戳到了尚未愈合的伤口,别过脸去静静地看着前方好像没有边际的公路。 是啊,哪儿来的那么多幸福啊? 也是幸福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此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缘再遇见它,真希望它能再跟我打个招呼。 按照原定的计划,过了萨嘎之后我们的目标就是神山冈仁波齐,陆知遥跟我们讲起那一年他转山的经过:“紫外线太强了,戴着墨镜都没什么用,眼睛里全是红的,皮肤一块一块地脱皮……” 一尘马上就表态:“我是不会去转山的,我的目标是古格!” 冈仁波齐和玛旁雍错之间的距离不远,但为了共享日出和日落,我们必须在一个叫做霍尔的地方休息一晚上,然而也正是在这段路程中,我跟陆知遥第一次爆发了争吵。 如果说之前我对他的调侃和他对我的奚落都只是旅程中的调味品,那这次的争吵无疑就是导致后来我跟他相处时总有些小心翼翼的导火索。 其实说起来只是小事,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陆知遥身边不再是最初那个大大咧咧,对什么都无所谓、不在乎的程落薰,我变得有点儿小心眼,有点儿斤斤计较,甚至还有点儿自怜自艾。 追根溯源地想起来,大概是在拉萨生病的那个时候,这种状态就萌发了苗头吧,想起他跟那些陌生的姑娘们谈笑风生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窗台上看着寂寞的月亮,心里总像有根刺,时不时就隐隐作痛。 任何感情都如同潭水,即使只是一粒细小的沙落进水里,都会改变水位,尽管肉眼看起来它依然平静……其实我是想说,再单纯的感情,也有深不可测的一面。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的火气那么大,后来想想,其实只要忍一秒钟,一秒钟过后,我们就能够避免那场其实毫无必要的争吵。 车沿着狭窄的盘山公路一直往上,视野变得越来越开阔,阿亮看着自己手腕上可以测到海拔的腕表说:“快五千米了,他妈的这要是把山抽掉,咱们就是在飞啊!” 我本来就不送什么淑女,尤其是跟他们几个混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简直是一句话里不带粗口就说不完整,所以对他们张口“他妈的”闭口“你妹的”,我实在没有一点儿不适的感觉。 正在这个时候,好大一只黑色的鸟儿从风挡玻璃上方几米的地方“刷”的一下掠过,我无意中瞥到车窗外,这才发现阿亮说的话不是开玩笑的,海拔五千米是什么概念啊,从我的角度看下去,狭窄的车道旁边就是万丈深渊! 于是,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第二声尖叫:“啊!好可怕!” 就在这时,车子很明显地倾斜了一下,坐在我旁边的师傅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车子恢复了平稳。 车速明显慢了下来,看得出司机也很紧张,他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狭窄的路段,十二分小心地缓慢前行着。 就在我也意识到自己刚刚那两声尖叫过于矫揉造作的时候,一路上一直寡言少语的陆知遥竟用那种虽然声音不大,却明显透露出反感的语气冷冷地说:“程落薰,你能不能稍微淡定一点儿,别影响师傅开车,坐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上,别给大家添乱!” 其实我知道他说得都对,全车人的性命都握在师傅那双抓着方向盘的手上,稍微一点儿不慎,车翻下去,大家全没活路。 尽管我知道是这么个道理,可是那种奇怪的自尊一开始作祟,理智根本奈何不了冲动的情绪。 我回过头瞪着他:“淡定个毛线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看着我,眼神冷冰冰的,张了张嘴本来想讲什么,可是最后他只是转过头去,看都懒得看我一眼。 这种态度,简直比他狠狠地骂我一顿还让我难受,我敏感地察觉除了他没有说出口的厌恶之前! 我把墨镜从头上摘下来戴好,不想让人发现我微微泛红的眼睛。 到冈仁波齐的时候刚好赶上日落。 它终年积雪的峰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奇异的光芒,夕阳刚好照在它的侧面,由峰顶垂直而下的巨大冰槽与一横向岩层构成一个神奇的类似于十字的图案。 “冈仁波齐是苯教的发源地。”我听见陆知遥这么说。 我站在他身边,心里涌动着温柔的潮汐,为了此情此景,为了此刻他和我在一起。 他像感应到似的,转过来看着我。 是我先别开了目光,我害怕再多一秒,眼泪就会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我受不了他觉得我不懂事,我受不了被他当作一个麻烦的存在,这种怯怯的感觉,我根本无法说出来。我相信他心里一定是明白的。 我想起在拉萨刚刚见面的时候,那个真诚而热切的拥抱,为什么好像一夜之间,那些亲密都烟消云散了。 对如何温柔的对待一个人,如何温柔的表达自己内心真正的情感,我始终不得章法。 周围的温度渐渐地越来越低,我们身后,是在高楼耸立的城市里,永远也想象不到的广袤天地和壮阔夕阳。 火烧云染红天际,生命好像都燃烧起来了。 投宿在霍尔的那天晚上,陆知遥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满腹委屈地扒着酸菜炒饭,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瞥向他毫无表情的脸。 难道我今天那句话真的挑战到他的权威了吗?真的让他在大家面前下不了台吗? 我有点儿想抱歉,可是那么简短的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蹲在破旧的民宅门口,我一边抽烟一边偷偷摸摸地掉眼泪,忽然身后陈旧的木门“嘎吱”一声开了。 真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是他。 可是一尘的声音迅速打破了我的幻想:“你哭什么? “我哪儿哭了,神经病。” 说完这句话我把烟头狠狠地掐灭在土里,推开门进屋往只有在九十年代初才见得到的大花被子里一钻,衣服都懒得脱,倒头就睡。 黑暗里陆知遥的声音那么清晰:“都快睡,明天早起去玛旁雍错拍黑颈鹤。”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那表,心里愤愤地想:拍你的头! 在某个清静的咖啡馆里,罗素然和李珊珊一人要了一杯曼特宁,在这之后,静默了很久,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李珊珊穿了一条藕荷色的雪纺裙,两条纤细的手臂暴露在微微潮湿的空气中。罗素然看见她的第一秒心里就不由得感叹,到底还是美女,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能穿的这么好看。 这样可不行,罗素然心里暗自焦急,自己可不是特意出来闻咖啡香的,虽然这场对话可能会不那么愉快但必须进行。 她深吸一口气,很迂回地开口了:“珊珊,你最近还好吗?” 也许是觉得罗素然的问题问得有点儿虚伪,李珊珊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充满讥诮意味的笑容:“素然姐,你觉得呢? 他们关系最融洽的那段时间里,李珊珊一直是跟着宋远叫姐姐的,这一声“素然姐”很明显是要把原本很亲密的关系撇开,罗素然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听不出其言外之意。 “珊珊,我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我们开门见山的说吧。” 李珊珊拿着勺子轻轻地搅拌着咖啡,没吭声。 “你们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 顿了顿,罗素然决定直接说:“很久以前,我知道小远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生气很生气,放下了他的面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那是我这一生中最难过的一个夜晚,为了你,他反驳我说‘你有什么资格说珊珊’,这句话可能他不记得了,可是我忘不了,一辈子都往不了。” 提起宋远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罗素然还是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绞痛。李珊珊默默地低下头,没打算反驳也没打算安慰她。 叹了口气之后,罗素然终于说到了重点:“珊珊,我并不是说你不好,也不是小远不好,可是你们真的太年轻了,年轻得根本就不知道现实生活有多残酷···” “你就是说我不好!”李珊珊抬起头来,两只大大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不顾礼貌的打断了她。 罗素然愕然地看着眼前的李珊珊,一时之间,她原本准备好的话全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珊珊什么都懒得管了,她顺着罗素然的话说下去:“素然姐,我知道你今晚的目的是什么,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有些人,你知道他爱你,可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不爱了。还有些人,你知道他爱你,可是你知道,你们不会有结果,对吗?你想告诉我,我跟宋远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一开始你的直觉就是对的,他不应该跟我在一起,对吗?” 她的语速非常快,就好像这些话已经在她心里酝酿了很久似的,就好像说得快一点,难过就会减轻一点。 “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你一定跟宋远一样,认为我又出去……乱搞了,是吧?我知道,他就是这样想我的,你也一样。你说,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可是你看看,我们到底谁付出的代价比较大?” 罗素然被她抢白得哑口无言,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珊珊已经起身跑出去了。 过了一分钟,她又跑回来,哭得一脸稀里哗啦地对罗素然说:“除非宋远自己来找我,那不管他要怎么样我都接受,但让他自己来跟我说。还有,麻烦你转告他,我从跟他在一起开始,就没有再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 夜幕笼罩着整座城市,忧伤浸透了每一张脸。 [2]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冷。 当他听到“你愿不愿意跟唐熙先订婚”这个建议时,许至君起码有半分钟的时间以为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问题。 当他经过反复确定,知道他妈妈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的时候,他简直有一张拂袖而去的冲动: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以来,他妈妈的脸色总泛着一种苍白的光泽,一定是她身体又出现了什么问题。 可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他的人生要做出这么颠覆性的改变。 订婚?才认识多久?才在一起多久?居然扯到订婚? 妈妈看出许至君在竭力压制满腔的怒火,尽管她也觉得有些仓促,有些专制,但她仍要硬着心肠往下说:“我委婉地跟唐熙提起过,她虽然没有明着表态,但估计不会反对,你怎么想?” 这是许至君成年之后第一次这样公然地顶撞自己的母亲,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克制自己:“妈,这件事你不要再提第二次了,我不同意,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的。你也别想方设法地逼我了,真逼得我受不了了,我就搬出去住!” 妈妈知道他所谓的搬出去就是搬到程落薰曾经住过一段时间的那套公寓去,想到这里,她也有点儿慌了,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有点儿冒险,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她才勉强地笑着说:“小君,用不着跟妈妈这样讲话吧,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叛逆,这么没礼貌了?” 话都说开了,许至君也不想再压抑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妈,我知道你是觉得我认识落薰之后就没以前那么听话了,所以你拼命地撮合我和唐熙,也不管我心里到底怎么想。我也知道,你以前就觉得落薰跟我不相配,但是我太喜欢她了,所以你也不好说什么……” 说到“我太喜欢她了”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很难受,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他心脏上狠狠地揪了一下。 顿了顿,他决定说完自己心里的话:“你们长辈总觉得自己的生活经验丰富,看人的眼光准,所以迫不及待地要替小孩子踢开人生中的绊脚石,可是……妈,我从来都不觉得程落薰是我人生当中的障碍,就算我现在跟唐熙在一起了,我也还是这么认为的。” “妈,我不是没有感情没有知觉的木偶,我知道你希望我好,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再以为我好的名义,逼我做任何你认为正确的事?” 妈妈完全惊呆了,她错愕地看着自己儿子,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为什么他的眼睛里好像有潮湿的痕迹? 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逼得他快要窒息了? 在许至君颓然回到卧室之后,她独自坐在偌大的客厅里,电视里嘈杂的声音是这所充满了寂寞的房子里的唯一的声源。丈夫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好好地吃上一顿饭了,他总说生意上的事情忙,忙得焦头烂额,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不知道就这样麻木地坐了多久,等她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都有点儿颤抖了。 她无意地抬起手想揉揉眼睛,却触摸到脸上的一片泪痕。 许至君见到唐熙的时候,从她脸上看不出一点儿有关这件事的情绪,在电影院排队领票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开诚布公的跟唐熙谈一谈这件事。 他一边认真地考虑着这件事,一边随着缓慢前进的队伍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唐熙站在队伍外面与他平行的地方,保持着一致的前进频率。 正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回过头在人堆里搜视了一圈才看见排在后面刚从电梯方向走过来的宋远。 从认识以来,这是两人第二次遇到这么尴尬的场面,上次是发生在许至君亲口告诉宋远“你姐姐是我爸爸的情人”的时候。 这一次,许至君勉强地微笑着点了点头,又有点儿心虚地看了身旁的唐熙一眼。 与此同时,宋远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了一眼身边的橙橙,然后立即收回了目光,努力想表现出一副坦荡的模样。 但他们都知道,自己做得并不高明。 许至君让唐熙代替他排队领票,自己跟宋远走到一边去准备随便说两句。虽然唐熙同意了,可是只要他不是个白痴都会知道她心里多多少少是有点儿不舒服的。 果然,连宋远都看出来了:“许至君,你就这么对你的新女朋友啊?” 许至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儿,幸好他是背对着唐熙的:“你也别光说我,你跟珊珊怎么回事,这个女孩子是?” 男生在一起时根本不像女生那么八卦,可是这天的场面实在太滑稽了,无论是许至君还是宋远,都有一种被命运作弄了的感觉。 僵持了片刻,他们默契地决定换一个话题。 “那天我看见你和你姐姐了,她带着孩子吧···当时我妈在,就没跟你们打招呼。” “嗯,没事。” 就在这时,唐熙拿着两张票在许至君身后轻声喊道:“许至君,我们进去吧,快开场了。” 他抱歉地对宋远笑了笑:“今天就算了,改天有空我们再约吧。” 宋远点点头,就在许至君转身的时候,他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话:“我不会告诉落薰的。” 许至君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多了一种苦涩的感觉,他皱了皱眉:“就算她知道,也无所谓的。” 电影散场之后,宋远和橙橙随着大家一同从出口走了出来,明亮的灯光照在橙橙写满了幸福感的脸上,她意犹未尽地说:“我们去吃什么呢?” 宋远的一句话就将她从似梦似真的状态中惊醒了:“你自己去吃东西吧,我姐姐找我有事。”末了,他又画蛇添足了一次:“这种爱情片闷死了,以后找别人陪你看吧。” 回到中天国际,罗素然完完整整地将那天晚上她跟李珊珊的会面说给他听,宋远的脸色难看得简直就像某些无良的面包店出售的过期吐司。 “总之,我认为你应该跟姗姗,两人面对面地把事情解决掉,有始有终。” 宋远抬起头来看着仿佛苍老了好几岁的姐姐,心里涌起一阵愧疚,他知道自己作为弟弟,不但没有替姐姐排解生活中的忧愁,反而恬不知耻地给她增加了原本不应该让她来承担的烦恼。 “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的。”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他知道其实自己根本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李珊珊,面对他们之间乱得像一团麻的局面。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做不了决断的他,忽然又想起了和许至君一起去看电影那个女孩子,还挺漂亮的,但也许是看程落薰看久了,看顺眼了,反而觉得她比程落薰少了些味道。唉,虽然说自己不会去跟程落薰提起这些事,但谁能保证那个跟程落薰好得像亲姐妹似的康婕不会提呢? 忽然之间,就像有人在他脑袋里点亮了一个火把,他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 那种感觉简直像一条蛇爬过他的皮肤,留下冰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恐感。 发散性思维的坏处就是能把两件云本毫不相关的事情完美地串联起来:他竟然从许至君他们看电影这件事,一点,一点地想到了那次帮康婕搬家时,那个一晃而过的男人。 那个邋遢的、猥琐的、手臂上刺着一条龙图案的男人。 自从老大的生日过后,萧航又开始经常出现在大家的视线范围内了,康婕对此极力表现得毫不在意,但公司里其他人都已经看出了端倪,时不时地就会拿萧航来跟她开玩笑。 “康婕,你还上什么班呀,萧航家里又不缺你这点儿工资。我要是你就每天去做脸做头发,等着当少奶奶。” 这种话只有小川那个浑蛋才说得出来,而且,是每天都要不厌其烦地在康婕耳边说上好几次,也不管康婕投向他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凶恶和愤怒。 可是,听到这种话,有个人比康婕还要生气,那就是苏施琪。 每次小川开这种玩笑的时候,还不等康婕发难,苏施琪一定会尖声咆哮:“够了吧,还让不让人工作啊!” 小川从来不肯让着她点儿:“又没说你,关你屁事啊!” 大家都不是傻子,谁都明白这其中的缘由,所以每当苏施琪怒斥小川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朝康婕意味深长地笑。 康婕觉得自己简直快被这群热心又八卦的群众弄疯了。 可是萧航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给康婕造成了什么困扰,相反,他觉得之前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过去之后,他们两人之间比以前更熟稔了。 他再也没提过让康婕假扮他女朋友的事,他甚至想,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就正正经经地跟她说:“要不我们就真的谈恋爱吧。”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站在楼道口的时候,康婕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过这里的灯泡是坏的,黑暗完美地遮掩住了她烧得通红的脸。 萧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样:“既然有客人在,那我就先走了,你别送了。” “嗯……开车……注意安全。”她的声音比蚊子发出的嗡嗡声还要细。 直到楼下的引擎声响起后过了好久,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萧航是真的走了。 可是这件事还没完,陈沉那个王八蛋还在屋子里等着她。 一想到几分钟前那个难堪的场面,她就忍不住冲进去跟那个擅自配了她家钥匙的陈沉打一架! 回到房间里,陈沉一脸怪笑地挪揄她:“康婕啊,不错嘛,越来越有出息了,直接带男人回家啊,我不知道你今晚有活动,要不然我也不会故意破坏你的好事……” “×!你闭嘴!我还没问你什么时候配的钥匙!”康婕满肚子火。 陈沉脸上有点儿挂不住,语气也渐渐尖刻起来:“我要不配钥匙,岂不是会错过好戏?” 遽然之间,康婕就觉得有一盆脏水不由分说地泼了自己满头满脸,她怒视着陈沉同样愤怒的脸,沉默了两秒钟之后,指着摇摇欲坠的门,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严肃,她说:“你给我滚!” “康婕,你要怎么乱搞都是你的事,我懒得管你。”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陈沉摔门而去,留下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康婕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电视里正放着相亲节目,男女嘉宾煞有介事地问着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问题,每个女的都笑得那么做作,每个男的看着都那么猥琐。 康婕在一片狼藉的地上翻出遥控器,摁了一下开关,霎时,一切喧嚣寂灭于黑暗。 好像有什么小动物在呜咽,那种细细的、不太连贯的声音,像一根根细细的针扎在她的皮肤上,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过了好久,她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哭。 有什么好哭的!她用力地擦了一把脸,带着一点儿自我嫌弃,愤愤地骂自己:“康婕,你这个大傻×,你有什么好哭的!” 破旧的房子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小小的电风扇摆在床尾,吹过来的也是一阵阵让人焦躁的热风。 她穿着白色背心和短裤躺在前两天在楼下的小超市里扛回来的凉席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手机调成了静音塞在枕头底下。 这个夜晚,她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在寂静中躺了好久好久,她终于平静下来了。 记忆就像飞舞在黑暗中的萤火虫,飞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她想起了二十岁生日的那个夜晚,窗外的月光也是这么白,这么凉,如同此刻一样。 那是她一个人的秘密,连最好的朋友也仅仅是见证了结果,并不了解过程。她想起她在手术室里,躺在手术台上,承受着那种这辈子宁可死也不要再经历一次的痛,痛不欲生的痛。 那种让她永生难忘的痛。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我跟康婕的友谊遭遇前所未有的冰冻期时,她承受了一些什么,丧失了一些什么。 那是我们因为周暮晨决裂的时候,若干个日子之后想起这个名字,我会陷入一阵恍惚。无论他也好,孔颜也好,还有林逸舟的最后一个女朋友封妙琴也好,这些名字好像都被某种带有腐蚀性的液体洗涤过,在生命里只留下些许浅浅淡淡的痕迹,不去仔细辨认,根本就看不出来了。 你知道,曾经多么沉重的事情,到最后也许都不过轻盈得像羽毛一样。 可是另外一些人,却在你内心某个别人难以企及的角落里,认认真真地住下来,成为永远也不会离开的居民。 比如林逸舟之于我。 比如陈沉之于康婕。 曾经有一次,我跟许至君一起去看电影时,遇到林逸舟,那是在我撞破了他跟封妙琴在床上之后不久的事。 尽管当时我难过得都快窒息了,可我还是甩开他的手,奔着许至君去了。 我知道他在我身后一直看着我,但我硬是忍住了,没回一下头。 康婕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感叹道:“你太狠得下心了,换了我,我是绝对做不到的。” 她做不到完完全全跟陈沉断绝关系,像拉黑某些无关紧要的人那样把他的qq和手机号码拉黑。对他们那些断壁残垣的过去,她能做到的最大极限就是不会放低自尊跟原则去求和,但要把陈沉从她的人生中彻彻底底地剔除,她做不到。 “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对我那么好过的人,我觉得我欠他的,必须还。” 很久之后,我了解了那段历史之后,康婕郑重地对我说了这句话。 那是一段很难挨的日子,她住在她爸爸家里,后妈每天都会想方设法地找碴儿,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吵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就摔东西,打架。 最难做的人就是她爸爸,虽然只要他吼上几句,两个女人就会停止战斗,但日复一日鸡犬不宁的生活,就算是钢铸铁造的心脏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康婕很清楚地记得她从爸爸家搬出去的前几天,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又跟后妈干了一架,又长又细的指甲把那个女人的脸刮出好几道血痕,被她爸爸拉开的时候指甲里还有残留的皮屑。 那次她后妈下了狠心,撂了狠话给她爸爸,说这个家有她就容不下康婕,有康婕就容不下她。 康婕的爸爸不是个窝囊废,他的态度很坚决:“老婆我可以再找,女儿我只有这一个,你自己看着办!” 正是因为这句话,康婕才主动搬去她妈妈家的,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爸爸死活不让她走,可是父女俩一样的脾气,她决定要走,她爸爸也拦不住。 搬家那天她爸爸给她叫了搬家公司,后来一看她那点儿行李一个箱子就全装下了。 五大三粗的男人看到自己女儿义无反顾地从家里搬走时,说话声音都有点儿颤抖了,可是劝不住,就是劝不住康婕。 康婕拖着箱子走了一段路才伸手拦车,在去她妈妈家的路上,她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的。 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她觉得就应该这样做:不要成为任何人的累赘,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老爸。 刚搬到她妈妈那边寄居的时候,感觉也很不自在。虽然不像那些苦情电视剧里的情节——妈妈的男朋友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非礼年轻的女孩子,但家里杵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男人,心里总是有点儿疙瘩。 每次嗮内衣内裤都要找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摸摸地挂着。康婕觉得缩头缩脑的自己看上去很猥琐,可是又没有任何办法。 住在她妈妈家的日子,也没比以前好到哪里去,如果非要说有些改善的话,大概是……在爸爸家被后妈时时刻刻盯着,在妈妈家时时刻刻被人无视。 就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康婕迎来了自己的二十岁。 从她跟陈沉分手之后,她再也没在任何朋友面前提起过这个人,包括我,但这并不代表他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事实上他们一直有来往,只是不为人知而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沉迷上了老虎机,应该也是被他那帮所谓的好兄弟、实质上的狐朋狗友带着去玩儿的吧。 偶尔赢了钱之后他会很慷慨地叫上康婕一起去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副阔少的做派。或者把她带去超市,让她自己选零食,多少都不限,有一次在冰柜前买酸奶的时候,还被我妈妈偶然撞见了。 那正是康婕捉襟见肘的一段日子,对陈沉的慷慨,她没底气拒绝。 尽管她知道,这样下去,两人的关系会变得越来越微妙。 有一天晚上他们又在一起吃晚饭,旁边坐着对小情侣,女生很嗲,恨不得把自己黏到对方身上去。康婕忍不住朝他们投去了鄙视的目光。 这一幕被陈沉看在眼里,他笑着问:“嫉妒啊?” 康婕白了他一眼:“神经病啊你。” 陈沉点了支烟,往后一靠,没跟她计较,转移了话题:“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康婕已经习惯了他信口开河乱许诺,自然也就没当回事地顺口说了一句:“房子咯。” “房子贵了点儿,别的呢?” 知道这个时候康婕依然没意识到陈沉是在认真地问她,她还是很不正经地说:“没什么想要的,反正我想要的,你都送不起。” 这句话有点儿伤人,陈沉脸上的笑僵了那么一下,最后讪讪地说:“那我自己做主了。” 隔了两天康婕又接到陈沉的电话,叫她吃饭,她的语气不是很好:“又吃什么饭啊,***的除了吃饭还能不能想出点儿别的事啊。” 话是这样说,可她还是去了,知道陈沉把那个崭新的nano摆在她面前时,她才知道原来那天他不是在开玩笑。 一时之间,她有点儿难以置信:“你干什么啊?偷的啊?” 那天陈沉笑起来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刚刚洗过的头发像一根根软软的刺,语气里也透着欢快:“切,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吧,用得着偷?” 那个nano是红色的,而红色正是康婕最喜欢的颜色,她狐疑地看着陈沉微笑的脸,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猪啊你,这是生日礼物。”他终于道破玄机。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康婕在好长时间内,眼睛都没眨一下。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她的初恋,爱过她也被她爱过,然后毫不内疚地背叛她的人。 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记得她的生日。 连自己的妈妈都没提起过这件事,连最疼自己的爸爸都忘记了,而自己最好的朋友更是连电话都没打一个来。 可是,他记得。 “那天问你想要什么,你又不肯好好回答。我就自己随便买了个东西,给你无聊的时候听听歌,红色你喜欢吧,我觉得这个颜色最好看。” 康婕的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白痴……浪费钱。” 可是陈沉却轻轻地笑了:“你生日嘛,你,生日嘛。” 那个“你”字,音咬得特别重。 事情发生得特别自然,她不知道自己对着黑暗发了多久的呆,直到清醒过来看着陈沉熟睡的脸时,还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如此真切地发生了。 两个多小时前,他还带着她跟他那群兄弟一起喝酒,唱歌,吹牛逼,她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推辞说要走,他追出来,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把他摁在墙上用力地吻了下去。 真的,好像中间这些年的磕磕碰碰都不曾存在过,他们还是十六岁时相亲相爱的那两个人。 后来的事情就像水到渠成一样,他们去了酒店,都很忘情。 皮肤是有记忆的,它记得来自另一个人手指的温度、力度,它熟悉那种炙热——即使那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康婕坐在窗边,从陈沉的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上,瑟瑟发抖地揪着自己,因为清醒过来而鄙夷自己。 她知道,这次跟过去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与爱无关。 不过是因为孤独,不过是因为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遗忘了,所以才这么卑微地接受了这点儿恩惠。 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冷。 灵魂太仓皇了,所以身体需要取暖。 忽然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照在她身上,一片雪白。她没有想到,事情并没有在这个晚上结束。 一个半月之后,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便自己跑去药店买了一个验孕条。 结果呈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块钱的东西就是靠不住!”她一边这样心虚地想着,一边又跑去买了个最贵的。 可是最便宜的和最贵的显示出来的结果,确实完全一样的。 面对着那两条杠,她怔怔地,怔怔地看了好半天,就好像被人抡起木棒对着她的头狠狠地敲了一下,思维停滞了,心跳停滞了,呼吸也一并停滞了。 她决定去找陈沉谈一谈。 虽然很难堪,虽然她根本就没想好要怎么开口说出这件令她自己都觉得羞耻的事情,可是在那一刻,除了他,她真的想不出还可以找谁商量。 妈妈?算了吧,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她会有什么反应,真的,甚至想都不用想,死了这条心就对了。 爸爸?也许他不会像妈妈那样叫嚣得尽人皆知,可是自己肯定会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至于陈沉……那估计是整条命都没了。 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当机立断,她离开给陈沉打了电话。 可是他的手机一直打不通。 正当康婕觉得自己快绝望的时候,她忽然想起生日那天晚上陈沉的手机没电了,便顺手拿她的手机给一个兄弟打了个电话,让他带上几包烟。 她连忙上网调出那天的详单,给那个人打了个电话。 那头闹哄哄的,对方也没问她是谁:“找陈沉?他手机丢了……在一起啊,我们在打台球……” 没等他说完,康婕就把电话挂了,随便拿起一件衣服就跑了出去。她知道是哪个台球室,以前他们还一起的时候他就经常泡在那里,这么多年了,他也就这一点儿没变了。 她不会忘记,当她掀起重重的门帘,穿过烟雾缭绕的台球室,好不容易在角落里看到他的时候,自己那种既伤心又屈辱的心情,就像时光倒回到十七岁时一样。 她看见他坐在一张凳子上,左手夹着烟,右手搂着一个姑娘的肩膀,那个姑娘坐在他的腿上。 一瞬间,康婕放佛跌进了时光隧道里,那个叫萧萧的女孩子盛气凌人地对她说,你不就是跟他上过床吗,我也可以啊。 那种被人拿着刀子剖开胸膛,把那颗活蹦乱跳的心摘下来,放在脚底下使劲儿踩的感觉,又回来了。 有一种淡淡的血腥味儿从喉管里弥漫开来,好像只要一张嘴,就会吐出一口血来。 她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力气克制住自己,没有开口叫他的名字,一个人慢慢地,慢慢地退出了那间屋子。 她把卡上所有的钱取了出来,一个人去了最贵的自助餐厅。 坐在靠窗的位置是,俯瞰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轻声说,这是你的最后一顿饭了。 这顿饭她吃得很慢,光洁明亮的脸上带着一种残酷的笑容,像在进行着某种仪式般吃完了这顿丰盛的宴席。 伤心吗?倒也没什么感觉,好像身体里原本陈放着心脏的那个地方变得木木的,不会痛了。 还有什么尽管朝我来吧,她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美味的食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悲伤已经无迹可寻了,屈辱带来的颤抖也慢慢平息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然后,她拿出手机,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下翻,终于停在了“烧饼熏”那里。 轻轻地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之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对着电话那端已经睽违了放佛一个世纪的人说:“落薰,我想找你借点儿钱。” [3]他不是我理想中的那个人,他是比我的理想更美好千百倍的存在。 在玛旁雍错的那个清晨,我是第一个醒来的,因为满心都惦记着要去湖边拍黑颈鹤,一晚上我都睡得不踏实。 当然,这其中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但是我不想承认。 醒来之后我很迅速地穿着衣服,动作有点儿大惊醒了临床的陆知遥,他定了定神,看了我三秒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你等等,给你个东西。” 他边说边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条黑糊糊的抓绒裤丢给我:“多穿点儿,湖边冷。” 那一瞬间我呆住了,我差点儿脱口而出问他:你是不是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 可是忍了忍,我终究什么都没说,很听话地又穿上一件外套,再回头陆知遥已经整装待发,睡在对面的一尘在杯子里打了个滚儿,嘟嘟嚷嚷含糊不清地说:‘冷死了……不想起来……你们去吧……’ 而阿亮,他居然抢在我们前面已经出去了!牛人! 我跟着陆知遥保持着两米以内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其实一走出门我就想跟他说谢谢了,真的很冷,尤其是膝盖,简直冷得疼。 他拿着单反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说真的,在那样的场景下,他的背影特别帅。 我的声音很突兀地打破了这个清晨的宁静:‘我有很严重的恐高症。’ 他回购头来看着我,表情有点儿疑惑。 看样子他是真的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了,我只好鼓起勇气提醒他:‘昨天在盘山公路上,我不是故意要尖叫的……我恐高……’ 他这才反应过来,明白我实在委婉地向他道歉,于是笑了笑,走过来牵着我的手继续往湖边走,我鼻子一酸,又开始犯矫情了。 我们在藏区一路走来见到路边有很多野狗,霍尔也不例外,有一条黑色夹黄色的野狗跟着我们走了好远好远,陆知遥蹲下去跟它玩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我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在流淌。 他去湖边拍黑颈鹤的时候,我站在沼泽边等他,因为怕不安全所以没敢乱动,那条狗就在我身边傻傻地陪着我。直到他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羽毛,笑着对我说:“捡给你的。” 太阳从他身后的山上升起来,逆光中他的每一根头发都沐浴着光芒。 我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朝阳。 离开霍尔的时候,陆知遥坐上了副驾驶座的位置,把我打发到后座去了,虽然他没有说明原因,而是用“我视力最好坐在前面看见动物可以通知你们”这个理由打发了我们,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不想我再影响司机了。 我有点儿忧伤,坐在我左边的一尘剥开一颗快融化了的巧克力给我:“吃不吃?” 我领情地接过来,又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为什么要准备这么多巧克力啊?” 一尘刚想告诉我是为了补充体力,结果前排的陆知遥又贱兮兮地嘲笑我说:‘这你都不知道啊,当年红军长征的时候就是吃的巧克力啊。’ 我刚想说“不是吃草根和皮带吗”,立马,我就反应过来了。 这个混蛋,他又拐着弯儿讽刺我! 从霍尔去扎达,在陆知遥的提醒下,我们看到了成群结队的藏野驴,它们的屁股长得像一颗桃心,还有藏羚羊群,公的头上有威风凛凛的、累死竖琴状的角,就像无数次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那样。 我差点儿又激动得叫出来了,陆知遥当机立断地指着我说:“你的衣服颜色太鲜艳,别下去,我们下去拍。” 我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户上,看着他们蹑手蹑脚慢慢挪着,希望能够离羊群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司机悠然地抽着烟跟我说:“以前藏羚羊的警觉性没这么高,看到人也不躲,后来被猎杀得太厉害了,现在远远地看到人就跑,唉……” 想起曾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我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儿。 陆知遥有句话说得很对,地球不光是人类的。 广阔的荒原上耸立着的偶是壮阔的大山,因为富含各种各样的矿物资源,所以每座山的颜色看起来都有些不同,枣红的、青绿的,甚至还有浅紫色。 不知不觉车就开到了扎达,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奇异的景象,那些……说山也不恰当,可是如果不叫山,应该叫什么? 拐弯的地方有大型的推土车和卡车在修路,我们只好停下来等一等。 陆知遥这个没有导游证的完美导游再次解答了我的困惑:这是土林,由远古大湖湖盆和河床历经千万年地质变迁而成,风化了几千年了。 他说完这句话,安静了一整天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走到一旁去接电话,皱着眉好像有什么事情很为难的样子。 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我生命中的陌生人。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那个人,他是比我的理想更美好千百倍的存在。 关于他的过去和未来,我一无所知,我们最初的想法不过就是结伴一起走一段路而已,可是这样风餐露宿的朝夕相处,有些东西已经渐渐发生了改变。 但直到这个时候,我还在侥幸地想,也许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这样的感情,我经历过一次之后就比任何人都明白,心太累了。 在车上那些冗长而乏味的时刻,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后脑勺,有时候我想开口问他,你是不是越来越讨厌我了? 对他,我一点点把握都没有。 如果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哪怕就一点点,我也会有勇气去争取。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分辨,生怕也许我以为的表示,也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这样的自己,显得那么渺小而力不从心。 人类最大的弱点,就是在事情尚未发生之前,往往高估了自己的理智和对局面的掌控能力。 只要还残存着些许理智,我就无所畏惧。 我以为爱情就是一场瘟疫,而林逸舟的死使我有了对抗这种瘟疫的免疫力,于是我以为这种瘟疫再也无法置我于死地。 似乎就在一夜之间,许至君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将被彻底改变。 从那次他对他妈妈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家里的气氛就总是有点儿怪怪的,面对着整天只有两个人的饭桌,许至君也开始尽量找理由不回去吃饭了。 但其实在外面也没意思,偶尔他一个人开着车在郊区狂飙的时候,脑袋里总会冒出程落薰从公寓里搬走时的情景。他总记得自己问她:如果那天死的那个人是我,你会不会也这么难过? 他更记得,她还没有回答,自己就先替她说了:我想,你不会。 因为活着,所以要承担这一切,就像一个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解开的诅咒,封闭了他所有快乐、开心、愉悦的情绪,剩下的除了烦恼就是郁闷。 而这些话,他不知道可以跟谁说。 还有罗素然的孩子……康婕她们说过,叫浅浅。无论多不想承认,那的确是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最匪夷所思的就是和唐熙订婚!亏她们想得出来! 跟唐熙在一起的时候,他曾不经意地提起过这件事,希望唐熙能跟他保持一致的立场,不要被他妈妈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蛊惑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唐熙竟一点儿也不觉得那些想法很荒诞。 恰恰相反,唐熙不仅不反对,甚至有点儿赞同的意思。 她的笑容总显得不够真实,总隔着一层薄薄的雾,带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意味:“陈阿姨做这个决定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没跟你说得太清楚,也许是有顾虑,也许……” 也许个屁! 许至君一想起唐熙说的那些话,心里就有股无名怒火在燃烧。 以往他总是竭力克制自己的某些情绪,可这阵子他觉得自己就像被逼到了悬崖边的野兽,再不回头反抗,就只能任别人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在许至君极力逃避着回家这件事的同时,唐熙却成了他妈妈生活中最亲近的人。 她暂时将自己的生活丢到一边,将所有爱好丢到一边,专心致志地陪着陈阿姨。一起去超市买蔬菜水果,一起在家里动手做饭,一起去医院拿体检报告。 这一切都是背着许至君进行的,眼看着陈阿姨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唐熙心里也越发着急了。 “阿姨,您还是跟小君说了吧……” 陈阿姨抿着嘴唇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说:“等最坏的结果出来了再说吧。” 唐熙无力地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凝重的中年女子,踌躇满志的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人生中有那么多事不是你付出了努力,就一定可以改变的。 终于,她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开口了:“阿姨,有件事我一直没跟您说,怕影响您的病情。但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了。” 陈阿姨脸上立刻浮起又惊又怕的表情,顿了顿,唐熙接着说:“小君跟程落薰并不像您以为的,断得那么干净。您生日前两天,小君接到一个电话,听说那个女孩子在拉萨病倒了,他二话不说就飞去看她……当天去当天就回来了,我们就是从那之后在一起的……” 陈阿姨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拿着筷子的手都有点儿发抖了:“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这件事?我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让他去的!都分手这么久了,还藕断丝连的,像话吗?” 说着说着,陈阿姨简直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了。 唐熙也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这比她预期的要难收场,一时之间她也只会说些“阿姨,我没告诉您就是不想您生气,身体要紧”之类苍白无力的话。 客厅里只有钟声滴答滴答地响着,放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等待着一场暴风骤雨的洗礼。 “是时候跟他好好儿谈谈了。” 这是陈阿姨那天晚上在饭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夜晚的江边,人还是那么多,风筝也还是飞得那么高。 许至君停下车,靠在车边点了支烟,默默地看着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人,想起的是曾经的某个夏夜,自己和程落薰在这里背靠背坐了一个通宵。 那天,天亮得很快,什么都还来不及回味,一切就已经成为过去。 风筝飞得再高,许至君忽然很想给那个身在阿里的人打个电话,但也只是想想,并没有付诸行动。 程落薰,你根本不明白,属于我的那根线还在你的手里紧紧地握着。 可是,很快很快,那条线就要断了。 自从那晚尴尬的场面之后,康婕又有将近一个礼拜的时候没有见到萧航,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情,承受起来似乎也就没那么难受了。周末的时候康婕还是像往常一样背着几本书去学校上课,专心地把老师讲的重点画出来,再在旁边画上一个五角星作为标记。 只是偶尔抬起头看见窗外刺眼的太阳时,她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思绪便会不由自主地飘起来,想起那些她并不太愿意记得的事情。 前排的眼镜妹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她:“好久没见你男朋友啦,吵架了?” 是时候撇清那层原本就子虚乌有的关系了,虽然根本不用对眼镜妹这样的萍水之交做什么交代,可是康婕还是微笑着说:“他从来都不是我的男朋友呢。” 面对眼镜妹有些诧异又有些怀疑的眼神,她低下头继续在白纸上乱画一通。 为什么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好像有条小虫子在啃噬她的心,一开始是痒痒的,然后紧接着就变成了细细碎碎的痛。 原来是真的,有些事情只要亲口说出来了,就真的结束了。 眼睛有点儿痛,她用力地眨了一下,一颗很大很大的眼泪“吧嗒”一声落在了她刚刚乱画的那张纸上。 虽然已经被涂得乱七八糟,但是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得出那原本写的是一个名字。 萧航。 下课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酷暑的炎热还炙烤着皮肤,阳光字学校门口那些高高耸立的梧桐树的缝隙中洒下来,在掌心里明晃晃的,好像流淌的水一样。 眼镜妹推了推康婕,一脸挪揄地笑:“你还装。”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萧航一脸沉静地倚着车门站着,手里拿着一盒冰淇淋,神色淡然地看着康婕。 忽然之间,康婕的脸“刷”地脸红了,跟他第一次来接她时那种又气又无奈的情绪有些不一样,这次,看到他的眼睛,有一种酸涩的感觉在她的鼻腔里慢慢弥漫开来。 “你怎么来了?”康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丁点儿异样。 萧航才是真的云淡风轻:“前几天有些事要忙,就没找你,今天太闲了就来接你去吃饭。喏,香草味儿的,吃不吃?” 眼镜妹和另外两个女生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毫不掩饰羡慕之情,康婕的脸更红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羞涩”,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在自己还很年少的时候,跟陈沉在大街上亲吻,被来来往往的路人鄙视时,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萧航难得开车开得这么沉稳,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嘴里说道:“今天猴子请客,带你去蹭饭。” 康婕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吃着那盒冰淇淋,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这么斯文地吃一样东西,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那些细小的冰碴儿卡在喉咙那儿下不去。 萧航又说话了:“你不愿意说的事情,我一句也不会问。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跟我说。” 此刻康婕好像突然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了目光似的,就是不肯回过头来让萧航看到她的脸。 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 猴子他们对康婕很热情,就好像曾经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时他们不在场一样,他们好像都忘记了当时是他们逼萧航去跟康婕开那个玩笑的,一个个笑脸相迎:“美女想吃什么?想喝什么?” 康婕那么大大咧咧的性格都被他们弄得有点儿不知所措,只能一个劲儿地微笑,摇头,讲些客气话:“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都行。” 吃饭的时候康婕总觉得多多少少有点儿放不开,萧航却丝毫没理会其他人暧昧闪烁的目光,一直细心妥帖地替她夹菜。 最后,还是猴子忍不住问了:“你们是在一起了,还是在一起了,还是,在一起了?” 一时间,康婕又尴尬得脸红了,她心里不停地骂自己,脸红个屁啊!装什么淑女啊!这么做作干什么啊! 可是萧航始终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包括面对猴子的调侃:“吃你的饭,喝你的酒,闭上你的嘴。” 本来也就是简简单单一顿饭的事,如果不是起身的时候,萧航忽然发现自己的钱包丢了的话…… 一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萧航,他自己也傻了半天,就在服务员试探着过来问,要不要报警时,他一把抓住康婕的手,二话不说地冲了出去。 在车上拿出笔记本电脑,插上u盾,打开网银后,他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问康婕:“你卡号多少?” 康婕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直到这个时候,萧航才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白了她一眼:‘蠢蛋!我的卡和身份证是放在一起的,卡里还有点儿钱,我先转出来。’ 虽然萧航说的是“有点儿钱”,但以康婕对他的了解,这绝对不是几百块的小数目。 她手忙脚乱地在包里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夹层里找到一张银行卡,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小心翼翼地报给他听。 就在他皱着眉头转账的时候,康婕心里忽然蹿起一个念头:他怎么这么信任我? 很快,猴子他们就替她问出了这个疑问,不过他们是以幸灾乐祸的语气说的:“这么多兄弟在这里,怎么不把钱转到我们卡里来呢?” 丢了钱包对萧航的心情似乎影响不大,短短的十多分钟之后,他脸上又像平时一样笑嘻嘻的。 “破财消灾。”他明明是在安慰自己,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好像在安慰康婕似的。 那晚送康婕回家,车停在巷子口后,康婕本想下车却又忽然停住了开车门的手。 老城区的房子看起来总是那么陈旧沧桑,几时夜幕降临也无法掩盖其日渐腐朽的气息。 康婕身体里那股惴惴不安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平息下来,就像这个世界的关口突然之间闭合了,再也没有嘈杂的喧嚣撞击她的耳膜了。 她知道自己经过了怎样的克制才可以这么淡然地说话,才能好像真的连自己也没觉得有多难堪似的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个人是我以前的初恋,现在是关系还不错的朋友。我也没想到他会有我家的钥匙,可能他只是担心我,怕我一个女孩子独居会有什么意外情况,我们之间……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萧航忽然很突兀地插嘴道:‘我没以为什么,真的。’ 他的眼睛里有些真诚、很透彻的东西,一闪一闪的,不像是装出来的。 康婕忽然又觉得有点儿鼻酸,她深呼吸一下,接着说:“其实本没必要跟你讲这些,因为也不关你什么事。但是……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其实明明是个很随便的人……当初在酒吧时却又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很装×……” 这些话她说得断断续续的,跟平时那个伶牙俐齿的康婕比起来实在是判若两人。 萧航一直很安静的听着,直到她停下来,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说:“我从来就没那么想过。”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康婕的左手。 夏天的夜晚,即使在城市里也可以听到蝉鸣。 她忽然想起那张明信片上,程落薰写的那句话:我们都需要一个人,可以安心地在他身边入睡,可以说话,或者和他相爱。 同一时间和空间内,某些事情正迅疾地发生着扭转。 许至君回到家里后,他妈妈态度坚决得不容他有半分反驳:订婚!就在这个月底! 他整个人就像被点了穴一样,不能言语也不能动弹,只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目前。一贯温柔的母亲,在这个夜晚所表现出来的强势,是他二十多年来从不曾见过的。 他想大喊一声“荒唐”,可是他妈妈抢在他前面说的那句话,让他心里所有的愤怒和惊诧都在瞬间化为了齑粉。 “你要是不想让妈妈死不瞑目,就老老实实地跟唐熙订婚!” 在某条黑暗狭窄的巷子里,刚喝了几瓶冰啤酒的阿龙摇摇晃晃地走着,冷不防地,一根铁棒当头砸来,霎时,血如泉涌! 他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就被更重的力道砸得连嘶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手臂上的纹身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狰狞,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喉咙里只发得出“啊——呀——”之类模糊的声音。 他想不到这场无妄之灾跟很久以前,他朝一个女孩儿泼去的那瓶硫酸有着直接的关系。 他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是谁,只知道他在路边摊上跟人吹牛×,夸下海口说没有自己不敢做的事情,然后就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教导一个僻静的场所,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去毁掉她的脸。 他更不知道的是,他毁掉的不仅是她的脸,甚至是她的人生。 那根铁棒是那么粗粝坚硬,他感觉到自己的骨头都在碎裂,一下,又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双手只能在黑暗里徒劳地抓着空气。 最终,他靠着墙壁,慢慢地,慢慢地滑到地上,不省人事。 在西藏扎达县,某个不知名的、破旧的招待所里,在一尘和阿亮此起彼伏的鼻息声中,我听见陆知遥在小声地打着电话。 我知道他在订机票,可是当他挂掉电话转过来看着我的时候,我依然不敢问出让我害怕的那个问题:我们,是不是,就快分开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不敢开口,我没有为我那些不可捉摸的言行做过解释——在他跟别的姑娘嬉笑打闹的时候,我紧绷着脸就像自己喜欢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一样。 他也从未问起过我,他的泰然处之总让我自惭形秽,而唯一的解释就是我还太年轻。 年轻得还没有习惯离别——即使,林逸舟已经离开了我。 我们的关系如此生分,我害怕惊扰到他。 握着陆知遥垂在床边的那只手,我的眼泪像失控的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将我的理智悉数淹没。 我想起了彼时的林逸舟,此时的陆知遥,对我来说,他们都是刻在生命中无法磨灭的印记,跟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人生当中不可复制的绝版珍藏。 可是对他们来说,我只不过是个清浅的存在。 长沙,暴雨将至。 高原,淅淅沥沥的小冰雹砸了下来。 第六章 星星凋零 [1]人不到死,真的不要轻言一辈子。 很久很久以后,在乌烟瘴气的城市里,抬起头只能看到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遥挂在天际,这样的时刻,我总会想起在松西的那个夜晚。 从确定了陆知遥打算提前结束行程,很快我们就要面临分别这个事实之后,我的脾气越来越差,好几小时都不说一句话,只闷头听歌。 陆知遥明显感觉到了我的戾气,但他对此不予理睬,只是在某天吃饭的时候,忽然蹦出一句:‘我有事,不能陪你们继续走了。’ 一尘和阿亮同时抬起头来看我,顷刻间,就像有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他那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就这样闷声闷气地走在路上,我心里有两个声音在不停地吵架,一个说,算了,在一起没几天了,别甩脸色给人家看了,他也没欠你什么。 另一个则说,本来就是他言而无信,说了要一起去南疆北疆的,现在算怎么回事? 那一个又说,即使从南疆去了北疆,最终还是要分开,各自回到熟悉的生活中,不是吗? 这个只要哑口无言。 这两个声音,一个是理智,一个是情感。而我这个二十多年来,说话做事全凭自己的直觉,就像陆知遥说的那样,我根本就是个没有逻辑又冲动、毫无理性可言的笨蛋。 灰尘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满头满脸地扑上来,我们三个每人脸上盖着一张湿巾,唯独陆知遥岿然不动,他的背影如此镇定,也如此薄情。 他终究是要离开我的,旅行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人能结伴走在路上一生一世。 有一种人是无论你多用心都无法留住的,他们的羽毛太漂亮,注定要在更高的地方发光,以让更多人看到。 我觉得自己简直任性得面目可憎,我讨厌自己这个样子。 隔阂是在松西的那个晚上打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地方,海拔五千二百米,除了一个小小的兵站之外,周围荒无人烟。 我们投宿在唯一的一间民舍里,大通铺,就像我只在很多年前的电视剧里看到过的那种炕。 民舍的主人是一位甘肃大姐,她平日里就靠给过路的人和旁边兵站里的战士们做点儿吃的赚钱。 我们要了几盘擀面,在她切耗牛肉的时候,我好奇地问她:“你在这儿多久了?” 昏暗得如同烛火一般的灯底下,她冲我笑了笑:“十五年了。” 十五年的时间……在这样的地方……我简直不敢想象。 背后的一尘和阿亮也纷纷摇头说,要他们在这里赚钱,一个月十万他们也不干! 大姐笑笑,又继续埋头做面,我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脑袋里在想什么,只觉得空空的。 我曾经很想找到所谓的心灵的宁静,也偏激地认为是城市里的浮夸影响了心境,而当我真正置身于尚未开垦的荒蛮之地是,却又攫取了一种几近灭顶的恐惧。 原来所谓的灵魂的平和,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 我转过身,悲哀地看着陆知遥,他们三人拿着一副纸牌在斗地主,玩儿得不亦乐乎。 正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 这一路上因为海拔太高的缘故,手机上连“中国移动”这四个字都经常看不到,我也就习惯了它像个摆设一样静默的状态,可是这一刻,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它不可抑制地、顽强地响了起来。 许至君! 我在呼啸的夜风中,焦急地对着手机喊:“你说什么?快点儿啊……信号不好……快点儿说啊……” 纵然如此,信号还是无情地中断了,我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当我想回拨过去的时候,赫然发现手机上的信号标志又消失了。 旷野的风寂寞地刮着,我握着手机茫然地想,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深夜,陆知遥他们三人还在兴致勃勃地玩儿斗地主,完全没有要答理我的意思,我也就识趣地一个人怕到墙角的那床被子里睡下了。 朦朦胧胧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人叫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是陆知遥,他的眼睛里有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狡黠:“起来,出发了。” 我也真是傻,竟然信以为真,连忙爬起来穿衣服,然后瑟瑟发抖地跟着他走,全然没看到一尘和阿亮都在往被子里钻。 在寒风里站了一分钟后我就清醒过来了:“陆知遥!你个浑蛋!又骗我!” 他笑了笑:“叫你出来看星星的。” 我仰起头。那是从未见过的璀璨星空,密密麻麻的星,近在咫尺,如果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是“手可摘星辰。” “看到流星没有?”她的手指着某个方向,轻声问我。 我没看到,因为眼里全是泪水,连眼前这个人我都快看不真切。我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他,脸埋在他的外套里,眼泪汹涌却悄无声息。 “不是只有赛里木湖才能看到银河的。”他一动不动地说。 一直对你很好的人,如果某天突然不对你好了,你一定会受不了。可是一直对你不怎么好的人,突然一下子就对你好了,你会更受不了。 似乎就在昨天,我傻乎乎地问他:“那个能看见银河的地方在哪儿?” “要不是你想去,我才懒得去了。” ………… 眼泪怎么有这么多,如果现在我的情绪就如此脆弱,到了真正分别的时候我该如何自处? 就在这个晚上,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关于痛苦和沉重,很多人抖索忘记吧,就像忘掉那些你永远也得不到,或者找不回来的东西一样,就像生活在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就像远行的人慢慢忘掉故乡。 但我决定不忘记他。 然而我并不知道,就在电话断掉的那个瞬间,许至君,决定忘记我。 听筒里的忙音好像经过了几光年的距离才抵达许至君的耳中,等到他明白这一切之后,那种结结实实的心痛也随之而来。 就像把她从江水里捞起来之后,看到她脸上坚毅的、毅然赴死的决心时,那种心痛一样。 以前总以为是电影里的人矫情,知道自己身临其境时,才终于明白了,左边胸膛里跳动的那个器官,是真的会痛的。 他坐在卧室里,犹如困兽,所有细碎的杂念汇成一个具体的认知:程落薰,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希望自己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那样的话,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号啕大哭一场。 原本他是想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快点儿回来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原本他是想说:以前的事情就让它们过去吧,谁也不应该为了回忆活着。 原本他是想说:我知道你恨我挂了那个电话,我知道你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忘掉那件事,可是你惩罚我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原本他是想说:我觉得把你放在谁身边都不放心,我觉得谁都不会像我这么爱你,所以你老老实实地回来不行吗? 原本他是想说:程落薰,你这个大傻×,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跟唐熙订婚了! 他想告诉她这件事,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跟只有两个多月生命的母亲较劲儿,但一想到要步入一场势在必行——甚至可以说是个阴谋的订婚仪式,他就有一种想索性毁掉人生的冲动。 在这个时候,只有她,那个一腔孤勇的程落薰,唯有她的存在还能给他一些力量。 对生命中的种种艰辛和无奈,就算不能够消灭它们,至少还有一些反抗的勇气。 可是当那通电话断掉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就像一出浓墨重彩的戏,戛然而止,黑色的帷幕被拉上,放眼四周,观众席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一切都落幕了。 唐熙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执著地闪动着,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整个世界都从绚烂归于寂灭。 他觉得有一点儿难过,但好像又不是特别悲恸,也许是因为之前的那些激烈情感已经让自己惯于承受这些了。 这一点儿难过是因为她不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因为她在别人身边。 世界很小,城市很大,罗素然原本以为有些人是终身都不会再见了,直到这个男人站在她面前,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和她怀抱里的浅浅。 他是浅浅的父亲,可是对自己还有个女儿这件事,他居然刚刚才知道。 罗素然的脸色在一秒间变得惨白,就像生浅浅那天大出血时一样,几乎面无人色。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许辉先恢复常态,低声说道:‘回家再说吧。’ 罗素然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车门——她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坐上这辆车了。 霓虹灯把城市装饰得妖冶迷乱,她静静地想,人不到死,真的不要轻言一辈子。 许辉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来到中天国际的这所公寓里,坐在曾经坐过的沙发上,他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圈房间的布局,跟那时相比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 罗素然把浅浅稳妥地安置在床上,在房间里深呼吸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出来泡茶。 人都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不可摧,她端着杯子的手明显有那么一丝颤抖,直到许辉开口说:“别客气了,不是外人。”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不得不坐下来,面对这个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男人,面对自己女儿的亲生父亲。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许辉才语调平稳地说:“居然是真的。” 罗素然抬起头来看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好在许辉也没有要她开口的意思,他自顾自地说着:“小君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真的有点儿不敢相信,素然,你糊涂了……” 从进门到这一刻,罗素然才真正进入交谈:“我怎么糊涂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女儿,我的人生,不需要你负责。” 许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像过去一样,每当他不想谈论某件事时,就会做出这个动作:“别跟我扯这些陈腔滥调!” 再坚忍的女人,也一定会在一个男人面前收起自己所有的强势,因此平白无故地显得矮一截。罗素然心里很明白,她是说不过他的。 她气得胸口有点儿闷闷的,可是又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他,局面一时之间又僵住了。 过了许久,许辉才低声说:“我会尽责的。” 这句话就像点燃了罗素然身体里的某个爆点,她原本低垂着的眼睛顷刻之间瞪得好大,愤恨和委屈就像箭一样射在许辉的脸上。 不必再说什么了,她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笼罩着,这种悲伤的感觉甚至超过了当初不得不跟他分开时的灰心丧气。 只是这样而已,对他来说,自己只是一个不那么好打发的女人,稀里糊涂地生下一个他并不想要的孩子,为着这个孩子,为着他所谓的男性自尊,为着他所谓的为人父该尽的责任,两人又要被联系起来。 她几乎感觉到哭意在喉头涌动,再过一秒,她就会失态地哭出来。 时间过得如此慢,连呼吸都变得这样艰难,她忽然颓然地低下头,摆摆手道:‘你走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 “可是你没有权利不让浅浅见她父亲。”许辉叹了一口气,“素然,所以我说你糊涂啊,不能给孩子一个幸福的生长环境,何必让她来到这个世界呢?” “幸福?”罗素然的冷笑里夹杂着戗人的讥诮,“有谁会以为人生的几十年全是幸福?人生的重重苦难,一件也逃不掉!” 许辉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个过去总是温和、恬淡的女子,他不知道是何种力量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充满了怨怼和愤怒,对这个世界,也对他。 他以为把车和房子都送给了她,就算是对得起她付出的那几年光阴了,毕竟,所有青春都会逝去,却并非所有的逝去都有补偿。 他以为他们之间是好聚好散,直到今天,亲眼目睹了她的凄怨和暴戾,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当自己的儿子表情凝重地对他说“我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告诉你”的时候,他心里闪过那么一点儿不太好的预感,可是绝对没有料到的事情竟然重要到几乎改写他的人生的程度。 当然,看起来,他的认识一直致力追求的都是事业、名利、财富,闲暇的时候还会有一些时间耗在那些面目模糊的年轻女孩儿身上。她们其实也没什么好的,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刚说几句就会开口说,你给我买什么就买什么吧。 可是作为男人,他很清楚对自己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家。 可是放佛一夜之间,他原本以为坚如磐石的家就在风暴中摇摇欲坠了! 许至君以前前所未有的哀伤神情说道:“妈妈的病复发了,不做化疗的话,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做化疗的话,医生也不知道还可以拖多久。她自己的意思是不做化疗,听天由命。” “还有一件事,其实早就该跟你说了,只是觉得由我来说,不太合适。罗素然有个女儿,是你的……” 某些瞬间,人会感觉到突如其来的黑暗,就像瞬间失明了一样……不只是视觉,甚至像身体的所有感官都在顷刻间失去了功能似的。 许辉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就在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老了。 订婚仪式还没举办,唐熙就已经像嫁入许家的媳妇儿一样,用自己所有的空余时间来陪住院的陈阿姨。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每次亮相都画着精致的妆容,仔细打量,不难看出她其实也是一脸疲态。 有时候许至君都看不过去了,会把她拉出去,有一点道歉也有一点心疼的对她说:“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休息。” 她却还是笑得很好看:“我还年轻,没事。” 他们从来没有直接谈到过哪些话题,关于订婚,关于陈阿姨不久于人世,关于那个即将结束的旅行,回到这里的程落薰。 处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们谁也不提。 有一天下午,唐熙在旁边的那张病床上睡着了,许至君买甜品回来,刚走到门口他妈妈就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动作轻点别吵醒了她。 他轻手轻脚地放下甜品,老老实实的在床前坐下,安静的承受着母亲温柔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视。 她忽然轻声道:“长大了。” 一定是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心眼泪才会淬不及防的涌上眼睛,他低下头,假装突然对地板产生了兴趣的样子。 妈妈明白他是不愿意让她看见他孩子气的一面,从小到大,他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这座城市里的很多年轻人还沉迷于声色犬马,可他从来都不爱好那些红灯绿酒,他总是过度的苛刻自己,这样的人一定不够快乐。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许至君的头,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有落薰。” 听到这个名字,许志君明显的一颤,他想反驳可是被母亲制止了:“你别说话,听我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有落薰,你跟唐熙订婚,是仓促了一点,但你不要怪妈妈你也知道我没多少时间了…… 这两个女孩子我都见过,也都跟她们相处过,我很清楚到底那一个才适合你。我知道你跟唐熙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不像以前那样,上一秒还郁郁寡欢的下一秒跟落薰打个电话立即就眉开眼笑了,但是我几十岁的年纪了,我不会弄错的,落薰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提照顾你,你想想你跟他在一起那么久的时间里,她有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许志君垂着头,一语不发他知道自己确实举不出什么例子来证明程落薰确实也为他做过些什么。 天边翻滚着大团大团的乌云,很快就会有一场暴雨来袭,所有光线好像都隐没了。 “小君……我唯一的担忧就是你,只要可以预计你将来的生活不会受任何苦,我就会走得很安心。唐熙是这些年来,最令我满意的,答应妈妈,好好儿和她在一起,就算落薰回来了,就算她来找你,也不要再走回头路了好不好?” 十多分钟之前,还有很多种情绪游走在他的身体里,像是找不到出口的怪兽,而就在这一瞬间,他们消失殆尽了,一点儿残余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知该如何抵挡的寒冷。 妈妈的目光有着洞穿人心的犀利,她太清楚了,对那个程落薰,他还有那么星星点点的希望,而自己要做的,就是连他的这点儿希望都掐灭掉。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抬起头,眼眶越来越红,可是嘴角却咧着笑。他的声音那么轻,轻得就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那样。 他说:“好。” 没有人察觉到,唐熙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我是在叶城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我们正在219国道的起点站合影,纪念我们走完了新藏线全程。 看到康婕发给我的那条短信时,我整个人都蒙了,面前的炒饭硬是一口都没动。 陆知遥误以为我又耍性子了,便耐着性子跟我说:“接下来你就不能这么任性了,不吃东西哪儿来的体力……” 我呆呆地看着他,过了两三秒钟才反应过来,我知道我的样子看上去很蠢,就像他说了一句多么让人费解的话一样。 怎么会这样?我揉了揉眼睛,再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康婕确实是说:许至君要订婚了。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就这么硬邦邦地甩了一句话给我,丝毫没有想过我是不是能接受——或者说承受更恰当一点,康婕怎么了?许至君怎么了?所有人都怎么了? “我也要回去了。” 这句话从给我嘴里说出来时,他们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好像很早之前就预料到我会这样了:因为我要来,所以陆知遥陪我来,因为他要走,所以我也要走。 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光是这样。 我傻傻地看着陆知遥,甚至不知道自己眼泛泪光,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怎么讲我的那些心结。 要怎么讲,我出来旅行是为了新的期待,为了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因为我曾经深爱的人死了,而曾经深爱过我的人现在又要跟别人订婚了。 要怎么讲,你就快离开我了,立即,马上,离开我,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了,我们的人生相差得太远了。 陆知遥,我胸腔里这些满满的悲伤,怎么才能让你明白,又怎么可能让你明白? 你让我看到了大海,最终我却还是要回到小溪中去。 我打了电话给素然姐,拜托她替我订了机票,跟陆知遥同一天的航班,不过我是清早,他是中午。 我不想每次都做留下来的那个人,这次我想先说再见。 从叶城到和田四个小时,从和田到乌鲁木齐二十六个小时,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熬过这漫长的三十个小时的。 忍受着逼仄的空间,刺鼻的异味,我头昏脑胀。 到了晚上的时候,抬头凝望着天边的月亮,越来越圆了,中秋快到了。 我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我站在公寓的阳台上,风把我的头发吹得很凌乱,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要跳下去了。 是许至君把我报了回来,像安抚一直极度受惊的野兽那样安抚着我,一整夜,他都拉着我的手,默默地陪着我。 而如今,怎么样?万千种挣扎的是我,陷在沼泽中不能自拔的也是我,他们一个个在岸上看着我手舞足蹈,越陷越深,却没有人肯伸手再拉我一把。 在沉默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我带着一丝凌厉的快意想着,早知道会这样,当初还不如跳下去算了。 在一起的最后两天过得特别快,时间就像从坏掉的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哗啦哗啦地奔腾着,怎么也止不住。 我知道,留不住的,这种焦灼就像一把火焚烧着我的内脏,我用尽所有时间跟他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哪怕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都会令我稍微好过一点点。 像是感觉到了我心里这种莫名的迫切,他反而离我稍稍远了一些,去吃大盘鸡的时候,他叫上了一个在青旅新认识的姑娘,去逛大巴扎的时候,他又叫上了她。 我没有不开心,因为我发现我其实很早很早就不知道开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没有了对比,便没有了剧烈的情绪起伏。 木然地跟着他们一起走,一起吃饭,一起逛街,我知道我的样子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得甚至不需要陆知遥来跟我说一声,他没打算送我。 我想这样最好,这就是我预想过千百遍的、干脆利落的、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得体的、完美的告别。 次日清早七点,我独自坐在南航酒店的大厅里等着机场大巴,在这段时间里,我把那串紫檀念珠数了好几遍。 其实很快,他就会发现,我并不是那么云淡风轻的人。 在他的dv里,我录了一段视频给他,就在他们几个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悄悄地返回房间里,取出了dv,架在桌上,对着镜头,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这话是我一直想说给他知道的,它们在我心里已经积压得太久,太久了。 “我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哪怕是买饮料都没有中过"再来一瓶",出去吃饭开发票也从来没有刮到过哪怕五块钱。。。可是,我想,正是因为以前一直都蛮倒霉的,所以好运就攒着了,直到认认识你。”“我知道我不够漂亮,又不够聪明,跟你比起来简直是个无知的笨蛋,但是我还是觉得,遇到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之一。谢谢你带我走这一程,现在,我要回去了,你要珍重。再见,陆知遥” 飞离乌鲁木齐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我背着重重的背包和沉甸甸的回忆,安祥的坐在位置上,像一个面对岁月的绑架,束手就擒的老人。 [2]他伸出手抱着她,就像他们从来没有互相伤害过一样。 我没有想到,只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长沙的一切都翻天覆地的改变。回到家那天晚上我妈大吃一惊:“怎么黑成这样了?”我知道其实她本来想说,怎么又胖了这么多。 这还用得着说吗?高原上的紫外线一天就可以让你退一层皮,尤其是我这种以前根本没怎么晒过的太阳的人,至于胖。。。每天吃饼干,啃泡面,换了哪个国际名模都会胖的好吗? 虽然我妈没再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对我能在中秋节之前赶回来,她还是很满意的。 洗了澡出来之后,我有点意外地看到康婕坐在客厅里,她对我笑了笑:“没去接你,特意来赔罪的.” 我愣了愣,说不清楚为什么,我觉得有点怪怪的。直到从dq里出来,我才知道原来在我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康婕跟我说了许至君和唐熙,也说了李珊珊和宋远,但对她跟萧航,我明显感觉到她有些保留。 就像我对我和陆知遥之间也有些保留一样。 有些事情必须有所保留,才能确保这记忆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何况,很多事情说给别人听,他们也是不会明白的。 “那你跟他,以后就不再联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康婕这样问我。 没有感觉到关怀,真的,这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感觉到她是在试探我。 就像用一根细细的针,轻轻的刺进对方的心脏,看着对方强忍着痛苦的表情,来验证自己话中的分量。 我有点儿慌,我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于是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说:“嗯啊,也没有必要再联系了。” 康婕点点头,像是赞同又像是感叹“路上遇到的人,大多也就只能这样收场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把话题转移开“珊珊跟宋远他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和好了呀。”康婕淡定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我。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阿龙在回家的那条黑巷子里被袭击,糊里糊涂地晕了过去,等到第二天清早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发现他时,人家还以为出了人命案。 其实他只是晕厥,并没有死亡。 在医院里躺了几天就出院了,又养了一阵子之后,照样生龙活虎起来。 祸害遗千年,真是这么回事。 可是这一切,在黑暗中抡着铁棒的宋远,并不知道,他穿着那件溅有血迹的tee去找李珊珊时,已经做好了杀人偿命的准备。可那天晚上李珊珊哪里也没去,一个人窝在家里守着破电视看选秀,选秀节目放完了又看了冗长的韩剧,韩剧也放完了之后,她就接着看电视购物。 似乎是一种恋人之间的直觉让她莫名其妙地心慌,即使电视的节目那样枯燥乏味,她还是不愿意去睡觉。 终于,敲门声响起,把她吓了一大跳。 打开门的时候,宋远手里的血迹还没干,他冲着她笑,既疲惫又轻松:“我欠你的,还了”。 见到他的第一秒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瞬间塌陷,随之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惊恐,她头皮一麻,那种炙热的痛感在华讯间贯通全身每一个毛孔。 她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你。。。做了。。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仍然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希望他是在开玩笑,只是想报复她而已,因为他误会自己跟别的男人搅和在一起,所以就开了这么个骇人的玩笑。 宋远瘫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轻声地说“我找到了那个毁你容的人,尽我所能地,替你报了仇。” 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像以前每次下班回来跟她说“我们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吧”或者“我不想吃蒸菜啦”那么随意,李现珊木然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她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似的,跌坐在他面前。 “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很奇怪,她的声音里一丝颤抖也没有。 宋远也很平静“我不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我走的时候,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她扬起手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她要用这个耳光扇收购价他,让他意识到眼前这一切已经严重到超过他们动用所有能力都难以挽回的程度了,她听见一个尖锐的,不像是人类的声音在叫嚣“x!宋远!我x你妈!” 他仍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懒懒地闭着眼睛,不出声,也不制止她,那副疲态,好像他已经活腻了似的。 “值得吗?宋远,你这个傻x,值得吗?” 喊出这句话时,她已经声泪俱下,这种心痛,比起自己被毁容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用力地憋着呼吸,想将几乎顶破胸腔的尖叫声压下去。 直到此时,宋远才睁开眼睛,看着她。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明艳动人的少女,一脸盛 气凌人的美丽,可是就像被一层又一层的玻璃隔绝的他们,翻然醒悟的时候,彼此都已经遍体鳞伤。 “小远,对不起,我太笨了。。。我不是故意要找你闹的,我真的是太怕了。。。我不想拖累你,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想好好地跟你说这些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张口就是吵架,我也不想这样子,我真的也好委屈。。。我跟那个男人真的没什么,有一次我去逛商店,衣服太贵了,我买不起,那些站柜的女的一副很看不起我的样子。。。我以前没被那样对待过,我真的受不了。。。他以前就认识我,是李光的朋友,以前是对我有点儿想法,那天刚好碰到了,他就替我买了好多衣服,后来我们去呼饭,他跟我说以后喜欢什么跟他说,他送给我。。但是我们真的没什么,你相信我。。。” 李珊珊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哽咽得好几次都差点儿说不下去了,最后她整个人都因为抽泣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宋远轻声说“你要我姐转告我的话,我都知道了,我相信你。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你觉得我认识了新的女孩子,有了新的生活,除了你之外我还拥有很多,可是你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伸出手抱住她,就像他们从来没有互相伤伤害过一样. 熟悉的温度唤醒了记忆,那种像细碎的玻璃切割着皮肤的疼痛,随着血液的流动倒回进心脏,终于,那种被竭力压制的悲伤,雯时之间,喷薄而出。如果你没有深深,深深的爱过一个人,你就不会明白,深深,深深地恨,也是源于爱。那段日子两人都把手机关掉了,宋远也不上班了,李珊珊也不去做激光去疤了,以前互相推卸责任的事情现在都争先恐后地去做,比如洗碗。 宋远洗碗的时候,李珊珊就从后面抱着他,一步也不肯离开。每天傍晚时分两人就手牵着手下楼去买西瓜,买回来一分为二,一人一把勺子大块朵颐。 她的齐刘海儿也全部翻上去用夹子固定住,后边儿的头发挽成了一个鬏鬏,看电视的时候,宋远会凑过去吻她的一脖子露出来的那部分皮肤。 他们心照不宣地混沌度日,把每一天都当做是世界末日,用尽所有的力气狠狠地相爱。 他们每天睡着前都做好了,明天醒来就要一个人独自面对余生的准备。 “后来呢?”我问。 康婕挑了挑眉毛:“后来就一直好好地在一起了啊,阿龙又没死,两个傻x天天躲在家里等着**去抓人,其实满世界的人除了素然姐和宋远的上司,谁会找他们啊”。 我有些犹疑地问“阿龙也没找?” 康婕白了我一眼,似乎在她看来我这句话问得很蠢:" 阿龙那个傻×不知道的罪过多少人,加上脚指头他都数不过来,那里想得倒是宋远啊.” 我看得出来康婕并没有因为阿龙是她妈妈的男朋友而对他有丝毫的怜悯,在她看来,他跟她妈妈的关系正是她恨不得他去死的原因。 不仅没有丝毫同情,反而还充满了幸灾乐祸。 我微微皱了皱眉:"我不知道该怎么讲,但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算了吧,落薰,别这么圣母了,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康婕有些颐指气使地对我说“快意恩仇,血债血偿。” 我可以确定,这几天下来我跟康婕之间那种生分的感觉并不是我的错觉,虽然我还没有在一团乱麻中找到源头,但从种种蛛丝马迹看来,她对我的态度确确实实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不需要我拐弯抹角地问,很快,她就揭示了答案。 “落薰,我要嫁人了。” 怎么去定义我们之间的感情呢? 朋友,姐妹,闺密还是知已?为什么我觉得这些词语都不足以恰当地概括我们之间的关系呢? 在你十四五岁的时候,一个爱人都还没有遇见的时候就整天跟她厮混在一起,明明自己有洁癖,却愿意跟她共用一双筷子吃东西。你上课看小说时书被没收了,老师要给你家长打电话,是她捏着鼻子假装你的亲戚在电话里替你摆平的。你们一起在学校旁边的小书店租少女漫画,几毛钱一天,每次都是你先看完才轮到她。初中毕业,你继续念高中,她满不在乎地说反正她也不是读书的料,上中专也蛮好的。可是当她从你家离开的时候,看着她推着单车的背景,你站在窗口捂着嘴哭得稀里哗啦。你知道,从那天开始,你们再也不可能形影不离。你遇到生命中第一个喜欢的人,可是他不够喜欢你,你最难过的时候是她放下手边所有的事情跑过来陪你。你要打架,她二话不说集结人马给你壮胆,拍着胸口跟你说出了事她担。 你被学校开除,躲起来谁也不想见的时候,她陪你一起喝酒,并掏光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条烟陪你一起抽。 你又遇到爱情,她比你还高兴,你被伤害得蒙头哭泣的那些夜晚,身边还有爱你的人陪伴着你,可是她遇到所有的苦难,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承担的。 她喜欢漂亮的衣服,没有人买给她。 她怀了孩子,没钱堕胎,只好放下自尊找你借钱,从手术室出来时一脸惨白地对着你笑,笑你的心酸。 你忘不了她说起自己家里那些匪夷所思的笑话时眼底闪过的一丝羞耻,也忘不了你把她从酒吧里揪出来时她那句撕心裂肺的“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运气”。 你更忘不了她十六岁生日时,她说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做妈妈。 你跟着她一起慢慢地长大,你遇到任何事情都有人替你料理,可是她只能凭借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在岁月的缝隙里艰难地生存。 她粗俗,野蛮,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也不能为你谋取任何利益。可是每当你陷入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她总是在你身边陪着你。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你知道你生命里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她这样,把自己的青春跟你的人生融合在一起。 你那么希望她幸福,直到她真的站在你面前,带着一点点脸红地告诉你:我要嫁人啦。 为什么这一刻,你的眼泪会如此猝不及防地涌出来?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过去那些年华像倾泻的流水一样没过我的记忆,就像陈年的胶片上即使有零零散散的斑点,却依然是最珍贵的影像。这几天来一直浮现在康婕脸上的那种似有若无的炫耀,在我的眼泪流下来的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些许嗔怪“你傻x了啊,干吗哭啊?” 我擦掉眼泪,很真诚的对她笑道“我高兴,真的”。 她的眼睛里也亮晶晶的“你真是个傻x啊……萧航跟珊珊他们见过了,一直说等你回来一定要跟你见个面”。 “好啊,但是我要先去看看陈姨阿。” 我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跟他再见面。 当我步履沉重地从电梯里出来时,看见了站在走廊里的他,曾经那么熟悉的一张脸,曾经每时每刻都带着温和的神情注视着我的脸,曾经很多次在我脑海里深深浅浅地浮现着的脸,此刻却如此明显的憔悴和疲惫。 他穿着墨绿色的tee,就像一棵悲伤的树。 我们静静的凝视着对方,连一声招呼都如鲠在喉。 然后,一个白色身影飘了过来,黑色的长发,明眸晧齿,她就像康婕无数次跟我提起过的那样,大方得体地微笑:“程落薰,你好,我是康熙”。许至君看着她,又看看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那种眼神,让我差点儿当着康熙的面落下泪来。 别人都说如果你想要一样东西,全宇宙都会来帮你的忙。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在我身上完全没有一点儿体现,就像冥冥之中有道魔障阻隔着,但凡是我想要的,统统都会被各种力量综合起来将它们推到离我更远的地方去。 我喜欢的事物也好,我喜欢的人也好,统统是这样,每当我们努力靠近对方一点点时,我就会隔绝得比之前更远。 我很努力地对唐熙笑了笑“你好。” 陈阿姨比我记忆中要消瘦得多,整个人就剩下一把骨头了,想到她曾经给予我的那些爱屋及宽容和温柔,我坐在床边,眼泪夺眶而出。 她使了个眼色,示意许至君和唐熙到外面去。 等他们退出房间了,她才开口跟我说话,声音很轻很轻,好像多说一句话都是煎熬“落薰,我听小君说你出去走了一趟,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我难过得跟个傻子似的只会点头,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用骨瘦如柴的手握住我的手,接着说道“好些了就好。。”顿了顿,她又说“你是个好孩子,可惜跟小君没什么缘份." 我也知道她是言若有憾,连忙说“唐熙挺好的,我相信他们在一起会过得很开心的,真的。” 她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发自肺腑的,满意的笑容“我相信也是,我时日不多了,可一想到还能看到他们订婚,就觉得高兴。” “订婚”两个字,就像两柄尖锐的利器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可是表面上我不可以露出丝毫情绪波动,便仍然顺着她的意思讲“订婚是好事情”。 絮絮叨叨地又随便聊了些话,我看出她有些倦意时,便起身告辞,她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落薰,我拜托你一件事。” “阿姨,你千万别这么讲,你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照做”、 她的神情里有一种深切的哀伤“落薰,如果小君。。我是说如果,他还想跟你。。。” 打断长辈的话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尤其是在长辈在病榻上的时候,可是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将她尚未说出口的那半句话堵住了“陈阿姨,你放心,我明白”。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也知道我想说什么,一个眼神的效会,我们明晰了彼此隐没于唇齿间的那层深意。从病房里走出来,我避开了许至君的目光,我真的很怕再跟他对视一次,我就会当着唐熙的面,当着病房里还没睡着的陈阿姨的面,"哇"的一声哭出来。 你别再那样看着我,求求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不知道那对我是怎样的一种酷刑。 是唐熙将我送进电梯的,穿过走廊的时候,她小声的问我”你愿意来参加我们的订婚仪式吗?” “我很想去,但是……”我违心地说“但是我的好朋友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要做伴娘,很多东西都要帮着她一起准备,恐怕真的没时间。” “哦,是康婕吗?我听许至君说了,那替我跟她说声恭喜。” 电梯“叮”了一声,我朝她笑了笑,走了。一出来我整个人差不多就瘫了,之前咬紧牙关死撑着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 他要订婚了,虽然我知道这个消息已经很久了,可是直到今天我才肯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耳朵里一片嗡嗡声,这个夏季怎么如此漫长。 我很想故作潇洒地说一句“其实失去也是一种荣耀,一点儿也不输给得到。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心里所有复杂的情绪都不能够说给他听,说出来都是不合时宜的,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么自私,那么偏执,我必须坦然地接受这一切的发生。 就算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幸福的机缘,也不过是我咎由自取。 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声音讥诮着说:你在难过些什么?你有什么资格难过?而一墙之隔的医院里,唐熙正静静地盯着许至君的后脑勺,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寒冷,这种寒冷从她第一眼看到许至君望着程落薰的眼神时,就从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那种眼神,夹着眷恋与哀伤,那么痛苦的眼神除了爱不会有其他原因。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摇摇欲坠,费了这么多心思,付出了这么多精力,程落薰一回来,一切照样变得岌岌可危。 康熙幽幽地想,她真是许至君的魔咒啊。 “许至君”她轻轻的喊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目光里有些许不解。 “如果你没有考虑清楚,订婚的事就延后吧”。她面无表情地丢下这句话,拎起自己的包转身就走了。 她叫自己走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并暗自祈祷许至君不要来追她,她怕他一旦追上来,自己就会对他吼“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不要那样暴戾,不要那样决绝,她告诉自己,无论多爱他,始终还是应该给自己留一点尊严。 把选择权交给他吧,为着自己这最后的一点尊严。 他没有追上去,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背景,死命地咬紧牙关,才不至于失态。 不能再多承受哪怕一丁点儿的感情了,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再多用一点儿力,就会彻底崩溃。 我终于见到了萧航,这个许诺康婕会让她以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的男孩子 。 对,我更愿意称他为男孩子,而不是男人,虽然康婕跟我描述的时候已经强调过他看起来显得很小,但当他真正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微微有些吃惊。 萧航倒是很自然的模样,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听她说过很多你的事情,终于见到本尊了”。 我瞪了康婕一眼,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卖友求荣这个毛病,她又跟人家说我什么了?不过仔细想想,我的成长史里匪夷所思的谈资实在太多了,还是别深究了。 康婕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裙子,记忆中我从没见过她穿这么淑女的衣服,也没见过她穿这么清淡的颜色,乍一看,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坐在萧航旁边,也不太说话,就是笑,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知道康婕并不是在装优雅,她说话的方式没什么改变,还是那么直来直去的,但我很清楚地感觉到过去一直包裹着她的那层尖锐的东西不见了,现在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柔和的神韵。 萧航跟我说“你回来之后心情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有些勉强地笑“好多了,不说我,说说你们吧,怎么这么快就决定结婚了?” 他们相视一笑,互相推托了一下,决定让萧航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天晚上跟几个朋友一起喝了很多酒,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看到手机上有很多未接来电,全是她的来的。那时正好阳光照在被子上,那一瞬间,特别希望她就在我身边。 ”其实我很了解自己,并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不够成熟还很贪玩儿,所以我爸妈对我一直也没抱太大的期望。反正她也没想嫁什么青年才俊,我觉得我们两个就是胸无大志的一对,也蛮好的。 “至于求婚……其实也没求婚,戒指都是后来去买的,那天送她回家的时候,看着她下车,一个人走进那条老巷子……不知道怎么讲,就是觉得心里突然一下很酸,然后我就下车对她喊,康婕,要不我们结婚吧?她当时都呆住了,以为我开玩笑的,我又说了一遍,结婚吧?然后这个傻x就跑过来抱着我哭,好好儿的一件衣服都被他哭湿了。” 萧航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微笑地看着康婕,我可以确定,这么多年来一直折磨她的那些因子终于在她的血液里平息了,那匹脱缰的野马不再令她痛苦,所有不幸和不堪终于都翻过去了,她的人生从她抱着他哭的那天晚上开始,揭开了新的篇章。 从前的那些缺失和丧失,都已经成为轻盈的过去,站在青春的末梢对它们挥挥手,此生再也不必相见了。 但我呢? 我的眼睛看着他们,我的嘴在说着一些祝福的话,可是我的灵魂为什么好像脱离了躯壳,飘到了很高很远的地方? 我终于明白,以前我和许至君在一起的时候,康婕坐在我们旁边时是什么样的感受了。那种形单影只却不得不强颜欢笑的落寞。那种强烈的对比而导致的落差,在这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了。 回去的时候康婕对我说“我真的从来没想过我会有今天。” 我拍了一下她的头“傻子。” 我们一起长大,都曾那么义无反顾地去爱人,都曾有过被全世界伤透了心的时刻,都曾那样痛苦地煎熬着,等待黑夜过去,天一点一点亮起来。 剥掉时光在你们心上留下的那层老趼,把自己最柔软的部分展开给爱自己的人看,也许痛楚会随之而来,但如果没有了这些,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她曾经说,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过得好吧,至少要有一个吧? 而现在,她找到了归宿,她即将披上白色的婚纱,而你作为好刀她最好的朋友,则会穿上香槟色的小礼服在她身旁做伴娘。她终于遇到了那个人,年华似水,却不再让她觉得这一切过眼云烟,稍纵即逝。 看起来,不是很幸福美满的样子吗? 可你终于明白,这种幸福美满,是不可以被分享的。 我被周围所有人的温暖簇拥着,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孤独。 林逸舟,我多想像你那样,被深深爱过然后化为灰烬。 [3]这一生,已经尘埃落定了吗? 陪康婕试婚纱的时候,我一直木然地坐在一旁发呆,她们都唧唧喳喳地商量着,但这种聒噪让我感觉自己几乎快爆炸了。 正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我不知道为什么心会跳得那么快,顾不上跟康婕说清楚,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的包就冲了出去,站在滚滚车流中,仿佛听见了海浪拍岸。 是陆知遥。 我怎么都不敢相信是陆知遥 他说“我顺路来长沙,你有空的话我们见个面”。我没有计算过时间,从旅行结束至回到一成不变的庸常生活之中,究竟过去了多久,我每天醒来睁开眼睛后都要想一想自己一现在躺在哪里,然后就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似的想起来,我已经回家了,躺在自己睡了二十多年的这张床上。 然后眼泪就会不能自抑地流下来。 回到这种生活里,听着周围的人说着我熟悉的方言,吃着熟悉的食物,一个人穿过熟悉的街道去熟悉的超市买东西,仿佛那一切都只是一场冗长的梦。 我觉得有些东西被我丢失了,丢失在喧闹的街道上,丢失在超市城一排一排货架中间,丢失在那些朋友们的欢乐笑魇里,丢失在呼啸而去的时光中。 离开他的时候我就明白,爱是一回事,生活是一回事,艳遇是一回事,岁月是另一回事。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对自己说,很多人想都没想过的东西,我都得到过了,够了。 我已经做好准备,这一生都不会再和他相见,可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在约好的地方等他时,我的思绪回到了刚认识他时的某天晚上。 那时我还是一个总把自己弄得很深沉的家伙,他扔给我一根百乐门,我点上之后看着空气中飘渺的烟雾,忽然问:“像你们这样生活的人,要么已经找到了谋生手段,要么就是找到了自我价值,对吧?” 他当时正在给吉他调音,头也没抬地回答我说:“我对那些从来都不在意,很多事对我来说就是好玩儿。” 我又问:“那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是什么?泡妞儿?” 他这才抬起头来,嗤笑一声,反问我:“你呢?” 那种烟抽起来不算很烈,我轻轻地弹了弹烟灰,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那个时候我想起似乎就在不久前,我们几个女生凑在一起时也说起过这个话题,对你来说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 那时的李珊珊还没有遇到宋远,没想到自己的美貌在不久之后就好毁于一旦,她兴奋地说,对她来讲最重要的当然是钱啦!没钱怎么买限量的香水和包包啊!没钱怎么到处去购物啊!没钱怎么吃好的穿好的啊! 康婕的想法跟她十几岁的时候没有太大的区别,嫁人,生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别再生活在跟后妈斗法、跟亲妈吵架的那种氛围里了。 我呢? 我顺着她们说的想了很久,结婚生子?我觉得这两件事离我太远了,就像被诅咒了一样,我总是没办法跟自己喜欢的人好好在一起,更别提什么未来。至于钱,我也不觉得那是多重要的东西。只要我想见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他在哪里,我都可以买一张全价的机票飞过去看他,而他若是不想见我,我能即刻飞走,这样,就够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认认真真地看着陆知遥说,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他看着我,笑了笑,便再也没说话。 不久之前的分别就像从未存在过,我看着他由远及近慢慢地走到我面前,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却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hi,来啦。” 那些悸动和慌乱不必让他知道,他说过我不够淡定,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一点儿都没变。 在我家附近,我们找了家餐厅坐下来,点菜的时候我一直都不敢抬头看他。要怎么形容这种忐忑呢,好像眨个眼他就会消失似的。 “回来之后过得怎么样?”他微笑着问我。 我装作无意地把脸别到一旁,不去看他,两只手在桌布下因为太用力地扭曲而关节发白:“就那样吧,没什么好不好的。” 他的笑容一直都是这么清浅,我从没见过他意味深长的样子。 那顿饭我吃得不好,因为中间他突然说:‘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你,下午就走了。’ 有那么三秒钟的时候,我想我是不是听错了,紧接着我又有种想哭的感觉。 呵呵——我成螺旋何德何能,劳烦许至君千里迢迢飞去拉萨看我一次之后,居然还值得陆知遥分秒必争地来见我一面。 然而我没办法,没办法对他说“还不如不见”这么不领情的话,即使他只拿出了千万分之一的眷顾给我,也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抬起头,这是从见面开始,我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陆知遥,你知道吗,你真的使我学会了很多东西,也明白了很多以前我怎么都弄不明白的事情。” 林逸舟已经离开我很久很久了,有时候我闭着眼睛,会想不起一些我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会清晰如水的细节,然后我就会更用力的去想,越用力就越模糊。 原本很锋利的记忆边缘已经被时间磨得浑圆了。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会慢慢的知道这样的行为多没有意义,随着我走过的路越来越多,我会明白,召唤那些已经安睡的记忆,试图掸去灰尘。让它重新浮现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多年后,再想起来,他只是去了每个人最终都会去的地方,而我,也不会再无休无止的悲伤。 就像我在跟路知遥分别的时候已经领悟,我遇到他并不是为了爱他,而是让我知道,世界上还有其它人可以让你去爱。 而我明白的最重要的一件是就是:有些人是真的没办法在一起的。 不止我和他,还有我和林逸舟。 我终于知道了,即使他活着,即使我们相爱,最终我们还是一样会分手的。 这样短暂的重逢,不像在拉萨时那样让我觉得心里的欢喜都开来成一朵花了,但这样的重逢是我必须接受的一份礼物,虽然它加剧了我的悲伤。 “程落薰……” 时间越来越少了,他就要走了,分别近在眼前,我茫然的看着他,浑然不知自己已泪盈于睫。 "我一直想跟你说,人在生活中大多数时候需要的只是泛泛之交,不要一天到晚去思索生命的价值、人生的真谛。你本来就不是个容易开心的人,想的太深了,就更抑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还是喜欢唱反调:“我才没有思考生命的真谛呢。” 他笑了笑,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没有就没有吧,这只是我的一些想法,见到你就顺口说了,我妄言之那你也就姑且听之吧。” “得了吧,一个外国人,说些文言文,怪怪的。”我笑得有点夸张,是极力掩饰完全相反的情绪吗?然后我们站起来,他拍了拍我的头:“我走了。” “再见”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抱住了我,轻声笑着说:“你这是什么眼神啊?” 发生在哪里的故事,就让它流在哪里,我眼睛一闭,眼泪是湿的躺了一脸,最终,我仍然是被留下的那个。 这一幕,被马路对面的许至君完完全全的看在眼里。 直到他开口说话,我才惊觉原来已经有这么久,我都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从那个突然断掉的电话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完完整整的讲过一句话。 这一刻我们既不在彼岸,也不在此岸,我们站在河流之中,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愿意看到他这样的眼神。 你说眼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形状,却又千奇百怪,他如此具体,却又如此抽象。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他的眼神,用上我所有的词汇量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它不是纯粹的悲伤,也不是纯粹的愤怒,它太复杂了,以至于我只能想到一个词,虽然它不是那么合适,但只有它了。 绝望。 “程落薰,你知道吗?如果你将来过的不好,那都是你自找的。” 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看着我,说出了这句话。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奇怪,我甚至连骂他的想法都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 他接着说:“你总去招惹一些跟你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人,把你的感情,你所谓的爱,浪费在那些人身上,然后抱怨命运不让你获得幸福。你活在自己营造的那种有痛苦又残酷的美感里,你觉得这个庸俗,那个现实,只有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只有你是真性情。” “程落薰,你真可怜。” 你看过西藏的云吗?一团一团的在一尘不染的天空,近得好像你伸手就能碰到,我觉得比起尘世的聚散无常,他们才是天长地久吧。 我想起在班公错湖边,我静静的伸出手投入到就像初生婴孩儿的眼眸般清澈的湖水中,湖水浸湿我的衣袖的那种冰凉的感觉。 天是什么时候黑的呢,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呢,这大街上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人呢? 其实没有人注意我,不会有人对我侧目,我知道,但我还是拍了拍自己早已僵硬的笑脸,试图笑一笑,对这些陌生人,对这个世界,笑一笑。 我觉得羞耻,真的,除了羞耻没有其他感觉,不是他妈的伤心也不是难过,就是羞耻。 十六岁时被赶出学校,然后是周暮晨说“你再也别来骚扰我”,紧接着是我亲生父亲说“你就当没有我这个父亲吧”再接着是林逸舟跟别的女生在床上被我撞见……我以为我已经把人生中最最难堪的事情都经历过一遍了,直到现在。 他说,程落薰,你真可怜。 真羞耻啊,这种感觉,生平第一次,我知道原来这种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的感觉,叫做羞耻。 你有没有见过爆破?我见过。 一幢大楼在一声巨响之后,瞬间化为废墟,灰尘弥漫在空气中像要把全世界都淹没。 如果你见过,你永远不会明白胸腔里“砰”的一声巨响过后,那种巨大的空洞感。 康婕带着那条香槟色的伴娘裙来找我时,我坐在房间里握着杯子,本来是滚烫的一杯水,现在已经冰冷,她坐下来摸着我的头发,小声问:“落薰,你怎么了?” 我不说话她就一直问,她知道我如果哭不出来一定会疯掉,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所以她直直的盯着我看,非要把我心里的洪水逼得泛滥不可。 我凄然一笑:“许至君说得很对,将来我过得不好,是活该。” 康婕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很明显,这件事摧毁了我的某部分意志,那些我一直自以为是的坚持着的信念,被某种力量以摧枯拉朽的姿态,不可补救的摧毁了。 我不恨许至君,甚至一点儿责怪的意思都没有,或者我应该谢谢他吧,是他那番真实的接近冷酷的话打破了我最后那一点儿不切实际的幻想,将一直漂浮在空中的我一把拽了下来。 摔得很疼,真的很疼。 可是我能反击吗? 悲怆是一道伤口,除了爱的手,别的手一碰就会流血,甚至爱的手碰了,也会流血的,虽然不是因为疼。 这句话,是我曾经查找他跟我说过的那个王尔德写的童话时看到的,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它的含义。 那晚康婕睡在我家,就像十六岁的时候,我因为失恋逃课,晚上不敢回家她把我带去她家睡那样。 时间好像有回到了从前,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夜风微凉,我忽然说,康婕,起来抽支烟吧? 她其实已经开始戒烟了,我知道,那天萧航说起这件事情满脸的自豪。 想起来确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一个从十多岁开始就烟不离手的姑娘,因为爱你,因为想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以后为你孕育新生命,戒除了她曾经可以说是赖以为生的嗜好,真的要有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做到吧。 但我越来越离不开它,没有了它,我不知道要怎么度过这灼灼白日和漫漫永夜 康婕陪我点了一支,在阳台上我们一句话也不说的看着月亮。 有个女的写了本小说,叫什么《月亮说它忘记了》,也许是真的吧,它看得太多了,我们的人生百年,对它来说只是沧海一瞬。 抽完那支烟之后,我侧过脸看着康婕,我觉得她的轮廓都变得比以前柔和了。 相由心生,女孩子二十五岁之前的那张脸是父母给的,二十五岁之后的就自己给的了,是自己的阅历和心境改变了自己的容貌,我想康婕是越来越接近她想要的那个样子了。 “喂……”我叫了她一声。 “嗯?”她不解得看着我。 “要幸福啊。”我真的不擅长讲这样的话,尤其还是对她,所以说完这句话后我马上起身回房睡觉,对她霎时间红了的眼睛,我假装没看到。 婚礼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如期举行,没有大宴宾客,只摆了二十多桌,但从婚礼现场的布置到发在桌上的喜糖,都十分精致。 康婕私底下跟我说:“是我的想法,我才不想弄个百八十桌,把自己的婚礼搞的像武林盟主争霸赛一样。” 她穿的是一套抹胸款的婚纱,正好突出了她曼妙的肩膀和锁骨,亮闪闪的耳环完美的呼应着精致的妆容,我看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每个女孩都会有这么美丽的时刻,只要你还相信爱情。 而我呢,我一直都相信爱情,但它好像并不相信我。 康婕替我理了理头发,很满意的笑了:“嗯,我的伴娘还是很漂亮的,够拉风,够给我面子,要是珊珊……”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珊珊就冲了进来,她穿一条桔红色的抹胸长裙,头发披着尽最大可能的遮着脸,但无疑还是个美人儿,看到我的时候她尖叫了一声:“我×!这么漂亮!他妈的我要是没毁容这个伴娘就应该让我做啊!” 这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他对自己的容貌已经不再那么狷介,那么如履薄冰的避讳。 正胡思乱想之际,司仪邀请新娘上台,我将康婕送到台前遍默默退到角落里,一不小心,正好撞上许至君看向我的目光。 我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 那个擅长煽情的司仪说了很多很多话,我看到很多姑娘都十分动容,唐熙甚至眼泛泪光。 很感人,是的,真的很感人,但要到很久以后我才会知道,她的眼泪不是为了康婕。 我一直很木然,仿佛从那天之后,我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感知都被关闭了,直到萧航笨拙的说:“我想给你一个家,做你孩子的爸爸,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我想……让你每天醒来都看到阳光……我想……妈的……我忘词了!” 台下哄堂大笑,所有人都在笑。 可是靠着墙的我,在这个时候,潸然泪下。 我想待会儿我一定要跟萧航会所,他表现的很好,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每场婚礼的尾声都是抛花球,康婕刚一转过身,在场的姑娘全都蜂拥而至地挤在台前,我看了一下,全场只有两个年轻女生没动,一个是康婕,一个是我。 在一片“扔给我扔给我”的声音中,花球最终被李珊珊这个恶霸从另一个姑娘怀里硬生生地抢了过来,接着就是觥筹交错的声音,我揉揉额头,准备去趟洗手间后陪康婕一桌一桌地敬酒。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唐熙站在了我面前,她不是来上厕所的,很明显。 她一动不动地凝视我,看了很久很久,我有种被她用眼神剥光了全身的感觉,心里非常不舒服,便急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可是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我停下了脚步。 “你到底有什么好?” 我怔怔地回过头去,怔怔地看着她。她脸上充满了轻蔑和愤愤不平,她毫不掩饰对我的敌意,这一切让我恍惚得差点儿记不起第一次见她时,那个知书达理,微笑得体的女孩子了。 她的声音冰冷,透着寒意:“我真不觉得你有多漂亮,气质也俗,你说你到底有什么好?” 他说完这句话,便抢在我前面冲了出去,一时之间,我怔怔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茫然的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想来不是程落薰的风格,可是为什么被她这样抢白一通之后,我竟然一句都没有反击?是不是潜意识里我知道,在某些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上,阻碍了她? 我想拉住她问个究竟。就算死我也要死得明白不是?可是拉开洗手间的门后,我只看到一脸尴尬神情的罗素然,很明显,她是听到了唐熙说的话。 她用那种安慰我的语气对我说:“她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也是一副尴尬得要命的摸样,只好敷衍着点点头,假装真的不在意。 散席的时候我送素然姐到门口,浅浅望着我咯咯地笑,素然姐温柔地看着我,我禁不住鼻子一酸:“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没事。” 她轻轻一笑:“从你回来到现在一直被各种事情缠身,都没时间跟我吃顿饭。” “我是怕打扰你。”我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客气话。 她莞尔:“有时间了过来一趟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啊你。” 许至君和唐熙从我身边默默地飘过,看着他的背影,为什么我会有如此悲伤的感觉?他们的订婚仪式已经完成了吗? 这一生,已经尘埃落定了吗?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安静地目送着他们。 半个月后,陈阿姨与世长辞。 长沙的天气很奇怪,今天还酷热难耐,也许过一个晚上就让你冷得很不得蜷曲在温暖的被窝里再也不出来。 那天整座城市笼罩在一层阴冷的气氛中,从葬礼开始到结束,我一直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之后总。虽然生离死别都经历过,可是面对生命的逝去----尤其是熟悉的人的生命,要做到坦然面对,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一直不敢正眼看许至君,我多害怕某一个不小心的对视,就会令我做出不合时宜的事情来。 结束之后我一个乘车回家,街上的人还是日复一日的多,我心里泛起一阵接一阵的悲恸,可是眼泪就像凝固在身体的某个未知角落,硬是流不出来。 回到家里,我木讷地脱下外套拿起睡衣,忽然之间,我站在衣柜前,看着手里那件黑色的小西装,不能自已地哭起来。 那些眼泪终究是奔腾而出。 那件衣服是许至君给我买的,我就是穿着它去了林逸舟的葬礼。 在林逸舟刚死的那段日子里,我躺在那间公寓的床上,每天都在想着要怎么结束自己的生命,跟着他一起死。 我从来没想过,在我为了那些不肯停下来好好儿爱我的人欲生欲死的时候,在我透支了全部力气歇斯里底地挨着恨着那些人的时候,在我拖着行李像个逃兵似的把所有没有解决的事情全部丢在身后的时候,他是如何熬过那些漫长的夜晚的。 而我,这么自私的我,竟然还好意思为了那通电话,信誓旦旦地想要恨他一辈子。 许至君,我竟然荒唐到这种程度,我竟然过了这么这么久,才知道我欠你多少声,对不起。 这个世界上所有付出过爱的人,都收获了爱。 这个世界上所有给过别人温暖的人,都收获了温暖。 为什么你的爱就像丢尽了宇宙边陲的那个黑洞,从来没听到过回声? 为什么你给出的温暖就像被冰封在一个黑色的匣子里,而你,被岁月留在了那个寒冷的黑色世界里。 记忆中,二十岁那年你把那块玉观音取下来戴在了我的脖子上,至此翡翠上温热的气息紧贴着我的皮肤,再也没有离开过。 第七章 黑暗温柔 并不是因为爱结束了,而是因为一切都结束了,爱还在。 坐在素然姐家中的沙发上,电视里放着炙手可热的相亲节目,我们斜斜地靠着抱枕,因为喝了一点儿酒的缘故,两人脸上都是微醺的红。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地飘洒着,这是这个动态的第一场雪。 对我而言,时间仿佛已经屎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任凭那些滴滴答答的钟声,将我麻木的人生一点一点地肢解。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我心里最深处,还有一些难过。 并不是因为爱结束了,而是因为一切都结束了,爱还在。 “落薰。”素然姐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仿佛在为接下来的一番冗长话语做铺垫,我侧过头去看着她,安静地做好聆听的准备。 “看过了大海,很难再回到湖泊中去吧?” 我心里一动,知道她是在暗指陆知遥,于是便笑着回答道:“也许正是因为看过了大海,所以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湖泊才是真正的归属吧。” 我以为她要劝我放下过去,或者说一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励志言语,可是她话锋一转,说出了看似与我毫不相干的话题。 “我曾经看过一段纪录片,北极的夏天,一些北极熊因为冰面融化而困在一座岛上,其中一只熊妈妈带着两只小熊在饥荒的夏天苦熬,经常在岛上唯一的一所房屋前打探,里面住着一个研究人员和一位拍摄者。”“过了一阵子之后,只剩下一只小熊了,它妈妈和另一只小熊可能已经饿死了,也可能是被其他饥饿的北极熊吃了,北极熊会同类相残,这点有点儿像人类。” “那只剩下的小熊可怜巴巴地趴在窗前盯着屋内,房间里有充足的食物,小熊可能已经闻到了鹿肉干的香味,可是这个时候科学家说话了:‘我知道你饿,日子不好过,但是我不能让你养成依赖我的习惯,那样你会失去生存的能力。’” “没有得到任何食物的援助,小熊只好离开,等到冬天的时候海面终于结冰了,虽然科学家看起来很冷血,但小熊还是来咬了咬他的鞋子,以示告别,然后奔向它第一次见识的冰原。” 她那双黑色的瞳仁牢牢地盯着我,在这样的注视中,我没办法别开头。 “那段时间康婕她们都跟我说,让我开导你,安慰你,但我什么也没做。有天晚上康婕给我打电话,说你见过一个女生之后坐在大街上发呆,动都不动一下,她问我怎么办,我说,别管她,让她自己站起来。 然后就真的再也没人管过你,我很高兴地看到你开始自己一点一点地站起来,你来医院看我,收拾行李出去旅行,你走得越来越远,脚步也越来越笃定,甚至在康婕的婚礼上看到许至君,你也从容自若,我不知道你在旅途中看到了一些什么遇到了一些什么经历了一些什么,但是很显然,你真的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了。” “落薰,你不再是那只眼巴巴地趴在窗口的小熊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积雪发出轻微的、几乎不易察觉的碎裂声,我穿着黑色大衣,耳朵上罩着一个白色的兔毛耳罩,看着这座熟悉的城市正一点一点变得陌生。 那条远远地驰名的堕落街消失了。 那个有着全长沙最好吃的小混沌的店铺消失了。 五一广场也消失了。 …… 所有熟悉的一切都消失在籍籍无名的日子里。 过去生意最好的酒吧现在不到两点就空出了台子,温莎ktv在同一条解放路上开了分店。 某个清吧,过去一块钱就能算一次的塔罗牌现在涨到了三十。 太平街那家叫798的小酒吧停业了,年轻的老板娘嫁人了。 真小资伪小资共同盼望多年的星巴克终于开业了,第一天的销售额创下了全球销量第一的惊人业绩,清高的文艺青年们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还是更喜欢在小酒馆里听要滚和民谣。 炙手可热的h&m和zara终于落户在改名叫“乐活城”的百联,依照长沙人民爱凑热闹的风格,哪里一定再也不会出现过去门可罗雀的景象。 劳动路上那一排梧桐被作为城市建设的代价砍掉了。 而那些曾经令我们跌倒的事情,也像被厚重的脂粉掩盖得一点儿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这夜的长沙像一座埋葬了我们的青春的巨大坟墓,苍穹之下的零星灯火就像生命陨灭之后的点点磷火。 城市在悄然地变换着模样,而生在这里的我们呢? 我想起十六岁的时候,我蹲在双黄线中间,康婕穿着人字拖从远处跑过来拽我,那个时候我抬起头看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想,为什么这座城市总是看不到很蓝的天、很白的云呢? 过了这么久,长沙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蒙着厚厚的灰尘。 但我想,我们这席尔在以后的日子里,抬头看天空的时间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吧…… 以后我们就会活得像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在日复一日麻木的生活中,先考虑的是生存问题,梦想和爱情之类的,离我们越来越远。 然后,慢慢地,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你走过的路越多,对待这个时间的态度就会越谦逊,那个叫朱天文的女作家曾这样说。 素然姐那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响:你长大了,不再需要任何人搀扶了。 似乎只是一转眼的时间,那个坐在她面前哭着说“学校要开除我”的小姑娘就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过去那些喜怒哀乐,所有的美丽与哀愁,依然顽强地活在心脏里。 虽然很平静,但我心中依然有一些疑问,为什么发生的事情不能调换顺序?为什么偏要有前因后果?为什么幸福不能在疼痛之前?为什么在我们都还有力量的时候,却都那么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得像一只困兽。 康婕和萧航去度蜜月,不能免俗地选择了马尔代夫,她说:‘我也知道人多啊,但还是想去。’ 她最喜欢的那部动画片里,马尔代夫是麦兜最想去的地方,它整天念叨着“那里水清沙白,椰林树影”,我知道康婕一直都很向往那里,所以也就没说什么扫兴的话,叫她玩儿得开心。 但如果是我的话,会更向往那些人迹罕至,甚至一毛不拔的地方吧。 “落薰……” “嗯?” “我一直有件事没有告诉你,那个孩子……是陈沉的。” 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她会突然再提起这件事,可是看她的表情,我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说是真的过去了。 “那段日子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也不理我,一时糊涂就做错了事。” 被她这么一说,想起自己在那段时间里所表现出来的决绝和自私,我就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可是她摆摆手:“真的没什么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有什么事一直瞒着你。” 她离开后的有天傍晚,我忽然明白了。 是幸福令她宽容,不再介意那些血迹斑斑的过往,她告诉我这件事,是她对我那时的冷漠所给予的宽容和原宥。 领悟了这层深意之后,我便在暮色里模糊地笑了。 姗姗偶尔会找我一起吃饭,她和宋远还是住在那间老房子里,可是我再去的时候发现他们把放在重新布置了一番。 老气的窗帘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新风格的小碎花,墙上贴着很多他们的照片。 她说:“以前我总觉得反正不是自己的房子,没必要弄得多好看,现在想清楚了,即使是临时的居所,也不能乱糟糟的像个狗窝。” 我看着她笨手笨脚地切着菜,心里涌动着一种异样的情绪,也许是感动也许是羡慕,我没办法很具体地分清楚。 她是对的,跟爱人在一起的时光,就是最好的时光。 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所有人看起来都是很满足的样子,除了他。 在去拉萨之前,我曾经在成都的一家书店里翻阅着海子的诗集,扉页上印着两句诗。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次幸福:是个,王位,太阳。 那时候我站在书架旁,看着那两行字一直发证,征得几乎都快不认识那些字了。那个时候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爱情会被划分到“受难”里。 它难道不是福祉而是灾难? 我独自在西藏的那段日子里,看到过很多朝圣者,一步一匍匐,他们全身贴地,磕着长沙涉过高原的土地,缓缓前行,他们有种最虔诚也最坚毅的面孔。 我没有信仰,可是我有过爱情。 知道过去这么久,我闭上眼睛仍能够很清晰地想起那个午后,纸质书籍在指尖的特殊质感,空气中的淡淡馨香,想起所有人的面孔,然后我终于明白了。 一切都源于爱情,爱情使我们更脆弱也更孤独。 我在黑暗中挣扎,但就连你也无法给我救赎。 素然姐曾经跟我玩儿过一个小游戏,要我在林逸舟和许至君之间选择一个,剩下的那个会永远退出我的生命。 当时我选的是林逸舟。 后来我以为命运为我做出了另一个选择。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都不对。 我的生命里,他们一个也没留下。 我一直在为一件事做准备,我等待着在某一天在这座城市里遇到许至君的时候,平静而坦然地走过去对他说一声“谢谢”,哪怕他当时牵着唐熙的手。 谢谢你曾那样爱过我。 谢谢你曾那样珍惜过我。 谢谢你最后让我从那种又痛又美的幻想中醒来,双脚踏实地踩在大地上,回归到一个平凡的女孩儿,那些凛冽的疼痛不再让我寒冷。 所偶的所以,最终只会折换成这么一句云淡风轻的谢谢,但我想当我看到你真的幸福了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幸福吧。 就这样做好随时会遇到他的准备,可是我们竟然真的再也没有遇到过对方。 就像被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放弃了一样,在最后的最后,我也只好松开自己的手,看着它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白茫茫的雪,像把整个宇宙都掩盖了,孤独的深海上空,所有星星都黯然了。 这个春天来得很迟,但终究还是来了,清明的时候我买了一束姜花,独自去拜祭林逸舟。 素然姐说得对,我不再是那只小熊,有些事情即使没有人陪伴,我也要有勇气去完成它。 照片上的他还是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额头上那道伤痕依稀还能辨认,我以为我会号啕大哭,可是并没有。 我的心跳明显地平静了下来。 或许我是应该大哭一场,为了自己被他带走的最激烈最饱满的情感,最纯真也最伤感的笑容,还有那些自认识他开始就饱受挫折却从未泯灭的憧憬。 林逸舟,此刻你在哪里,天涯海角还是就在咫尺之间?我看不见你摸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在,你可以听见我说的话,我知道,一定是这样。 或许我是应该大哭一场,为了自己被他带走的最激烈最饱满的情感,最纯真也最伤感的笑容,还有那些自认识他开始就饱受挫折却从未泯灭的憧憬。 林逸舟,此刻你在哪里,天涯海角还是就在咫尺之间?我看不见你摸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在,你可以听见我说的话,我知道,一定是这样。 很奇怪,我酝酿了这么多时日,积攒了这么多的勇气才来见你,可是站在你的墓前我的眼睛却像干涸的泉眼,我费力地眨一眨,再使劲儿眨一眨,原来真的哭不出来。 也许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你带走了我生命中的什么,那些对曾经的程落薰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就像存在于身体里赖以为生的一口真气。 遇到你的时候我对生活还有那么多的热爱,那时的我很擅长从细碎的事情中捕获乐趣,而后来,我的这项技能好像随着你一次一次的伤害一次一次被耗损,到最后,我就根本不会快乐了——好像,天使就不会快乐一样。 很多人都爱标榜自己多么另类、忧伤、痛苦,可我不想这样,虽然我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做过一些看起来很疯狂的事,当然,谁都不及你,我们谁也没有在最美好的时候死去。 是的,我的另类、忧伤、痛苦,这些与别人毫无二致,我在青春散场之前终于领悟了最最重要的那件事:我终于心甘情愿地承认,其实我如此平凡。 过去我一直不肯原谅你对我的背叛,我觉得你联合别人一起亵渎了我的爱情。 于是我用了最直接也最愚蠢的方式来报复你,最终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但最痛的那个人其实是我自己。 旅途中最危险的那段路程里,我曾想过,如果我坐的那辆大巴遭遇到任何不测风云,我该怎么办……当我风尘仆仆地回来,看到我所有的好朋友都从往事的阴霾里走出来后,我知道,总有一天会轮到我。 嫁人生子,含饴弄孙,直到年老的时候,佝偻着身子,也许我还会想起在我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像风一样飘忽不定的少年。 那么这几十年,我要好好儿地生活下去,而我们,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 那么,林逸舟,到时候见吧。 在我转过身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个我一直在等待的人。 他身边没有唐熙,可是这声“谢谢”却突然卡在我的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高中的教学楼里,他当时的女朋友是我同学,他送她去学校,我看到的是他的背影。 然后就是我在大街上被人围观,他站在那些陌生人中间,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仪态尽失的女孩子,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自己的劫。 后来曾在岳麓山的缆车上偶遇过,再在学校公寓门口正式认识。 他曾说过,非要问我喜欢你什么,大概是你的一腔孤勇吧。 他也曾说过,我爱你,就意味着我承诺永远不会伤害你。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仍然是他说的,程落薰,你真可怜。 人生中一定有一些与你有关,但你却不会知道的事情。 就像我不知道,在他说完“你真可怜”之后,他转身就去找了唐熙,在我对康婕说“要幸福啊”的时候,他也在对唐熙说“我不是那个能给你幸福的人”。 因为目睹了我跟陆知遥的那个拥抱,所以他没有办法再违逆自己的心。 他知道这样做对唐熙是一种深深的伤害,无聊是情感还是自尊,可是……反正已经这样子了,反正不会比当时的情况更糟了。 他对着唐熙,平静地说出一个残酷的事实——你用你的善良和温柔缔造了一座坚固的城池,可是原谅我更向往城外的世界。 对于这个结果,唐熙一点儿也不意外,仿佛从我回来的那天开始她就做好了准备,承接他这个失信的诺言。 然而最后他还是要请求她一件事:“你能不能陪我参加康婕的婚礼,我知道这很难为你……” 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出于爱或者怜悯或者单纯只是想让他更愧疚,唐熙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她一直表现得很好,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订婚在即,直到听到司仪宣读结婚誓词时,她的眼泪才热热地流下来。 她用余光打量着许至君:人人都说他重情义,为什么偏偏对我,他这么狠得下心、 从康婕的婚礼上出来,在秋日的阳光中,街边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她的笑容凄楚得就像丧失了所有希望,看不到明天的晨光:“许至君,你辜负我太多次了,你欠我太多了。” 他苦恼地笑了笑,这一笔笔烂账,何年何月才清算得完。 我愿同你一起坦然地接受死亡,就像我们最最相爱时那样。 你还能遇到一个人,让你说出这样的话吗?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只有一匹骏马,无数黑暗过去后,才姗姗来迟。 你还可以这样坚定不移地相信着生命中那件叫**情”的东西吗? 在青春的尽头,我们每个人都是拾荒者。 我们的一生,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去爱的,我们活着,我们相爱,就不能惧怕爱所带来的伤害,正如你曾经告诉我的那样,那些伤口都是爱的痕迹。 那些兵荒马乱的过去都已成过往,从此以后,一切太平。 穿堂风轻声呼啸着,春天特有的湿气拂过我们的脸颊,光线字他头上一路倾泻,周遭静谧无声。 此刻,我们静静地注视着对方,沉默得像从前一样。 后记 被回忆困住的人 二〇一〇年七月,我写完了我的第二本长篇小说《月亮说它忘记了》,之后我兑现了之前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安排了一次长途旅行。 两个月后的橘洲音乐节,在长沙的夜风里,在周遭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里,我的眼泪缓缓地淌了一脸。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有一种预感,我知道我迟早是要写这个故事的,虽然在那些零零碎碎的短篇中,我断断续续地写到过一些片段,但那些都是不完整的。 一个好的写作者,就像一个将绝世珍珠穿成项链的匠人,必须有精湛的技巧和足够的耐力。 写“深海2”的过程,是一个艰辛的过程,但与两年前写“深海1”时不同,那时的艰难更大程度上是因为生涩,不得章法,那是单纯从写作角度发出对自己产生了否定,从而导致情绪低落。 而这一次,是在跟回忆的对峙中,我发现了自己的脆弱。 我在一条微博上写过:别再我哭的时候说这有什么好哭的,别再我悲伤的时候说你真矫情,别再我爆粗口时皱着眉说,女孩子没点儿女孩子的样子,别再我生理痛的时候说拿热水袋焐焐就好了。别总让我觉得我的事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能让我害怕。 可是现在的我,大多数时候,斗志希望你能够抱抱我,拍拍我的头对我说一句:哭吧。 我承认,这么多年来,虽然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但有个地方我永远都到不了,那就是爱人的心里。 偏执的人一旦陷入爱情,就成为自己的囚徒,我便是这样,在这所叫做孤独的监狱里,我判自己终身监禁。 林逸舟你好吗?被深深爱过,然后化为灰烬,这大概是爱情最完美的样子吧。 在“深海1”的时候,我想写的是激烈的爱情,在“月亮”的时候,我想写的是爱情徒有虚名,而在“深海2”的时候,我终于幡然醒悟。 这次我所写的,是梦的死去。 每个女生都有过这样的年纪吧,走在人群中,笃信自己跟芸芸众生是不同的,到青春散场的时候,到从那种又痛又美的幻觉里醒来的时候,才明晰真相。 原来我们都如此平凡。 但平凡有什么不好呢?它让我们退出凛冽,双脚踩在大地上,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坚实的,它让我们不再寒冷。 两年过去了,在写后记的时候我依然很想俗套地说一些感谢的话。 我知道自己不是不具备优秀的品质,但这些对我平和的生活毫无帮助,这样一个性格激烈的我,如果没有你们的关心和帮助,也许早就半途而废了。 谢谢苏瑶姐和若若,在这么长的时光中,在我每一次绝望时,不厌其烦地对幽暗深处的我伸出手,拉我一把。 谢谢我的责编宋惜菲对我的包容,以及在我身上所付出的远远超过一个编辑对作者的耐心。 谢谢sean带我走那一段过去从来没想过的路,谢谢雅舍在路上讲的那些校花,你拍的照片都很美。 谢谢我的读者,你们以极大的宽容和豁达爱着这个笨蛋所写的每一个字,时光过去了,你们还在这里。 谢谢命运。 作为一个被回忆困住的人,在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我与命运一笑泯恩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