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弟子,长生的我奉师命下凡》 第1章 剑池弟子 李灵运死后上了仙界,被太清圣人收为了徒弟,传授成仙之道。 圣人师父有言:“太上无情,仙人断舍离,首当去情欲。” 于是,圣人师尊赐下一宝,名为“红尘心”。 心有七窍,一窍一劫,七劫历尽,方为圆满。 所以。 当红尘心的第一窍亮起之后,李灵运的魂魄再入凡尘,投胎转世。 …… 大元,康平二年。 这一年,李灵运出生了,是一个带把的男娃,给三代单传的沿河村李二狗一家带来了莫大的喜悦。 但是好景不长。 大元连年对外作战,官吏贪污盛行,百姓本就生活艰难。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旱。 沿河村赖以生存的河流彻底干涸,全村三百多口人为了活命,被迫加入了逃难的大军里。 仅仅三个月,李灵运的祖母就因病死在了路上。 只隔了半个月的时间,行至望阳山。 他的祖父“李二狗”不想拖累家人,在把全部的食物留下之后,选择在一个深夜上山,再无踪迹。 父亲李三狗悲痛欲绝,但是尚有妻儿依命,只得忍痛拜别老父。 两岁时,流民大军行至舞阳城,遇到了大元的镇南军招人,以发放粮食作为条件,征募乡勇。 李三狗为了母子二人,主动响应征召,以卖命为条件换来了二十斤的麦糠。 母子二人作为士卒的家属,被安置在了棚户区。 安顿之后,李三狗就被大元军队带走了。 他自知这一去恐无生路,将未尽之言口述给妻子“胡氏”,希望等孩子长大了能去望阳山祭拜他的祖父。 若再有机会,就回去沿河村看看。 虽然这世道人命如草芥,飘零似浮萍,但是他们李家的根在那。 胡氏含着泪送走了丈夫。 原本美满的家庭,因为天灾人祸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到了支离破碎的边缘。 胡氏的心中已然没了活下去的念想。 她本就是脆弱的女子,亲眼目睹公婆陆续远去,如今丈夫也看着要成了南征的不归人。 胡氏看着襁褓中对她眨眼的孩子,终是流下了泪水。 “四狗,娘对不住你……” 胡氏知道孤儿寡母在这乱世中根本活不下去。 她也不想在哪一天,突然得到自家男人的死讯,然后承受那样的痛苦。 一个月后。 胡氏手里的二十斤麦糠也吃完了。 她瘦到已经脱相的脸上,久违露出了笑容,然后撕下麻布,用血开始了书写。 可是她又不认字,即便知道“望阳山”,也写不来。 最终,女人用泛红的血指勾勒出了一座波浪似的山,还有一个太阳。 胡氏还想再画更多,她想要让孩子记得他爹,他爹身在镇南军,倘若老天庇佑二人都活下来,他日相认也能有一个凭证。 只是,这次她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无从下手了。 大量鲜血的流失,再加上长时间的营养不良,胡氏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她将麻布叠好塞到李灵运的襁褓里,用她仅有的一只干净的手,最后一次替李灵运拭去脸上的污渍。 形如枯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惨白的笑容。 “娘的四狗这么俊朗,也不知道将来要便宜谁家姑娘。只可惜……娘是看不到了……” 话音刚落,她原本放在李灵运脸颊上的手,永远地垂了下去。 李灵运仿佛察觉到娘的离开,哇哇大哭了起来。 恰此时,棚户外。 一个年过花甲,白胡子的背剑老者经过。 他听到哭声走了进来,看到一动不动趴着的女人,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者听着婴儿的啼哭,轻轻将其抱起,再看向胡氏冰冷的尸体,幽幽叹息。 “造孽啊……” “也罢,今日老夫经过,与你也算是有缘。”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李通的徒弟了。” …… 一晃眼,六年过去。 李灵运有了自己的名字,就叫李灵运。 他的师父李通,世人尊号“剑池之主”,平日隐居之地就叫“剑池”。 李灵运是李通的二徒弟,剑池的二弟子。 目前,剑池除了李通之外,总共有三位弟子。 李通给他们都赐了名字。 大师姐“灵珊”,本名杨清澜。 三师弟“灵戒”,本名张无殇。 说起来,只有李灵运一个人是在不清楚自己本名的情况下,被李通给捡到的,原本的“灵运”就成了“李灵运”。 至于其他人,尤指三师弟“张无殇”,他是五岁时被捡到的,已经知道自己的名字。 当然,这只是李灵运自己的看法。 因为师尊明确说过,他的生父叫李三狗,所以李灵运就是姓李,而且他的本名极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李四狗”! 这样的说法,在李灵运这样的年纪当然是不信的,也不能信。 尤其在他有一个人嫌狗厌的师弟的情况下。 如果真的坐实了“李四狗”的本名,李灵运不敢想象,那场面到底会有多好笑! “四狗!”“四狗!”“死狗!”…… 李灵运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一般这种时候。 他都会练剑作为消遣。 用的仍是师父在他五岁那年送给他的木剑,但剑法却是货真价实的剑池传承“荡寇剑法”! 荡寇剑法共有九层。 按照师父的说法,寻常人穷极一生,勤勉些可以完成前三层。 至于中三层,各自对天赋有着要求。 第四层,就相当于江湖一流的水准了,哪怕放在皇室也有资格加入“群英堂”,名正言顺地成为朝廷鹰犬,不愁吃穿! 第五层,那就是江湖绝巅! 每一个都是当今道上响当当的人物。 第六层,当年李通这“天下第一”的名头,就是他在第六层的时候闯出来的,堪称武林神话。 最后的三层,李通目前只能肯定有第七层的真实存在。 再往上,只能等待后来人了。 李灵运从入门到突破第一层,只用了一年的时间。 当时,李通真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毕竟相同条件下,大师姐“灵珊”用了四年才做到这一步。 然而,比起这个,还有更加变态的存在。 三师弟“灵戒”,他只用了八个月,用师父的话来说这是几千年一出的武道天才。 李灵运被人超过倒是没有什么感觉。 毕竟,练剑对他而言,与其说是在练,倒不如说是一种享受。 唯一让他不甚理解的是,大师姐在三师弟展现出绝佳的天赋之后,对他的态度明显生疏了许多。 第2章 镇南归来 这位大师姐,李灵运一直觉得她与剑池的气质格格不入。 说起来。 虽然自己的次序排在大师姐之后,但是按照师父的说法,他才是第一个被带到剑池的。 大师姐胜在了名分。 因为她与师父的师徒关系,早在出生前就已经定下了。 而且,每年的正月与六月,大师姐都有大半个月不在山上,彼时会有一群披坚执锐的甲士专门来接她。 李灵运知道,盔甲是极其难得的东西,并不允许民间私自保有。 所以,大师姐的家里肯定是当官的。 这就难怪了,她的剑法进度不快,也不全怪天赋。 毕竟,家里吃穿不愁,而且每年还有不少的时间在俗务上,速度当然比不得他与三师弟。 这日。 院子里传来了“哐哐哐”的击剑声。 李灵运与张无殇二人各执一剑,交击缠斗。 同样一种剑法,在不同人的手里能施展出不同的风格。 李灵运白衣束腰,水蛇灵动,剑法收放自如,给人一种变化十足的感觉。 张无殇一袭黑衣,剑势张扬,大开大合。 料峭剑光,凶如黑蛇。 他手中的木剑横空而过,撕裂空气,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力道十足。 但李灵运照样只是一个照面,就将他的木剑挑飞出去。 张无殇输了也不恼,很是惊讶:“二师兄,你的剑法突破第二层了?” “嗯,几日前刚到。” 李灵运把剑收起,然后又重新取出了一条皮绳,将刚刚被张无殇砍乱的长发再次束好。 “那可恭喜二师兄了!” 张无殇把剑放下,面露向往:“我也得加把劲,争取早日追上二师兄你。” 闻言,李灵运有些好奇:“师弟你这么急着突破境界?” “大师姐说过,这世界比你我想象得更加精彩。如果有师父那样的实力,这天下之大,就可任自遨游,我有生之年定要亲自去走一遭!” 张无殇说得有些心情澎湃了,还不忘用手比划了一个“大”。 言罢,他看向李灵运,反问道。 “二师兄,你在山上的时间最久,难道就没想着未来要做什么?” 李灵运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点了点头。 “要说事情的话,那还真有。我娘临终前,曾留下了一片血麻布,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回家看看。” 张无殇:“仅此而已?” “嗯。若是还能得闲,那就照看一下剑池,顺便替师父养老,因为这里总需要有人打理。” 话音刚落,一道不满的声音传来。 “灵运你个兔崽子!什么叫顺便替为师养老,难道为师在你眼里,还不如这几座山重要?” 李通依旧穿着他的那件旧袍,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捡的竹条,气势汹汹冲过来。 李灵运脚底抹油。 等张无殇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本来,他自以为可以躲过一劫,但是屁股上很快就挨了一下。 张无殇疼得“诶呦”了一声,很是无辜。 “师父,那是二师兄在背后说您坏话,可不是弟子。” 闻言,李通狠狠瞪了他一眼。 “怎么,为师还打错了?你个臭小子,还没学完本事就想撇下师父,自己下山去玩,你比灵运还该打!” 师徒一追一逃,倒是让这空寂的孤山难得热闹。 …… 剑池的山下,还有一个村子,名为杏花村,住着一百多户人家。 村里多是世代猎户,靠山吃山。 这年头光景不丰,再加上朝廷的税赋上涨,地里的粮食交完官府的就不剩多少。 但杏花村的百姓却没有沦为流民。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各家在山里还偷开了一块备用田,私下耕作,不交赋税,留作生计。 最初,李灵运只觉得村民们会过日子,知道如何防患于未然。 但是当大师姐家的甲士多次经过,每次都会像是装瞎一样无视之后,他总算反应过来。 这哪是村民的智慧大? 分明是他师父的面子大。 这一点,从村民经常会送些自家制作的吃食上山,就可见一斑了。 因为师父平日不喜出面,大师姐的身份又比较敏感。 所以,打从李灵运晓事之后,他们剑池与村民接触的工作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村民们尊敬师父,称其为“李大先生”。 李灵运也姓李,顺理成章就是“李小先生”。 今日来的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叫黄三丫。 相较于普遍干瘦的同龄人,黄三丫显得白净许多。 因为她爹是木匠,而且手艺特别好,经常能接到镇上人家的活计,所以家里条件不错。 黄三丫今日带了几颗红鸡蛋,以及黄夫人腌的泡菜,说是镇上的张员外老来得子,黄老爹正好在替张家打家具,也就沾了喜气,得了十几颗红鸡蛋,照例是匀出几枚给剑池。 李灵运与她也不是第一次往来了,知道这丫头不听劝。 要是不收下她带来的礼,那么黄三丫是真会赖着不走的。 李灵运最初不会应对这样的情况,但是打过几回交道,现在也得心应手了。 简而言之。 用魔法打败魔法。 他想起前些天做的熏鱼还有半条,于是进屋取出来交给黄三丫。 她若不收熏鱼,自己也不要鸡蛋。 黄三丫有些无奈:“灵运哥,剑池对我们杏花村有大恩。既是恩情,你这熏鱼我们就收不得。” “对你们有恩的是师父,而不是剑池。” 李灵运纠正了她的话,解释道:“平日诸位送来的美肴,我们师姐弟三人也有在吃,所以这是礼尚往来。三丫,有劳你代我谢过黄叔。” 黄三丫见他非要分得明白,撇了撇嘴:“李小先生,你真没劲!”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李灵运深以为然。 黄三丫将熏鱼收好,没有急着下山,而是坐在山道的石阶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李小先生,我可以收你的鱼,但你要陪我说会儿话。” “可以,不过我还是坐得远些。” 李灵运说罢,在她两步之外落座,二人分别坐在石阶的两端,大眼瞪小眼。 黄三丫看着李灵运,脸色微嗔,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她像是赌气一样别过头,过了一会才开口。 “李小先生,你听说了吗,前几日镇南军彻底剿灭‘越蛮’了,结束了南征。各地的镇南军将士获准,陆续返回原籍驻守。” “镇南军?” 李灵运迟疑了一下,因为他从师父那里知道,他爹当年就是去了镇南军。 如果他爹李三狗还活着,那么这次说不得也会回家。 这思索的须臾,黄三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挪过来了,距离李灵运只有一步之遥。 “李小先生,你不是说过,李叔也在镇南军么。这次若是有机会,你不妨去找找?” 第3章 助你突破 李灵运看出了黄三丫眼神里的鼓动之意,几度张口欲言,终是摇了摇头,给出了答案。 “我不敢去。” 黄三丫很惊讶这个回答:“李小先生,你可不是这么胆小的人。” “我也是俗人,当然是会怕的,”李灵运摇了摇头:“我这一趟去了,若是生死永别,会打破我心中的念想。倘若我爹真的还在人世,以他这些年的功劳与履历,足够后半生的衣食无忧了。知他安好,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慰藉。” 黄三丫微微皱眉:“可是李小先生,你毕竟是李叔的子嗣,他定然会想见你。” 李灵运摇了摇头:“我听师父说过,当年我爹卖身军中,换来二十斤麦糠。于我而言,这麦糠让我活到了被师父收养之时,已经是再造之恩。” “我爹那人极重子嗣,否则也不会卖身换粮。他安顿下来,若寻不得我与娘的下落,定然也会娶妻生子。” “你说……若我在这时突然找上门,要叫我爹如何自处?” 李灵运说着,注意到黄三丫与自己的距离只有半步了,轻咳一声站了起来。 黄三丫不满李灵运这家伙不讲武德,气鼓鼓站起来,还想要说些什么。 但李灵运早就遛得没影了。 …… 同一时间。 舞阳城。 一个校尉打扮的男人,带着几位军士,来到了棚户区。 不多时,有军士跑了回来,朝着男人摇头。 “大人,根据这里的弟兄所言,这棚户区里的人轮换几回,又没有专人登记。” 闻言,男人仿佛早有意料,但是眼底还止不住有些伤感。 “胡儿,四狗……” 男人正是当年的李三狗。 这些年在军中,李三狗靠着一次舍命救将军的经历,得到了提拔。 他如今也有了子嗣,其中男娃更是有两个。 然而,这些孩子在李三狗的眼里,与他的四狗是不一样的。 四狗是当年三代单传的李家,不惜性命也要让他活下来的火种。 他至今犹记,这孩子的降生时给二老带来的希望,以及自己初为人父时的喜悦。 而剩下的孩子。 是身处异乡多年的他,为了延续李家血脉的几分慰藉。 事已至此,李三狗知道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捞针,已经不太现实。 他想起了自己临行前的叮嘱。 若是胡儿仍然记得,而四狗也吉人天相,那么他们父子未必没有重逢的机会。 想到这,李三狗当即下令。 “我们去望阳山。” …… 山下红尘滚滚,山上闲庭依旧。 又是八年。 李灵运的“荡寇剑法”突破到了第四层,拥有了比肩一流高手的实力。 这一年,他刚满十六。 师父李通大为欣慰,觉得自己这剑法终于有了传人。 李灵运看着手中练剑磨出的老茧。 剑法越高,老茧越多。 一并变多的,还有师父脸上的沟壑。 也就在这一年。 大元在位十七年的康平帝驾崩了,新君继位年号“天顺”。 意在消灾解难,风调雨顺。 新君继位,大师姐“灵珊”也要离开了。 经过这些年的接触,李灵运总算清楚了大师姐的身份。 正如他之前猜的一样。 大师姐的家里是大官,全天下最大的官就是他们家的。 已故的康平帝是她的长兄。 当今天顺帝,是她的亲侄子。 灵珊,本名杨清澜,她是前朝的“青岚公主”,本朝的“青岚大长公主”。 她的身份着实尊贵。 但是,她的剑道天赋也是真的差到令人发指。 十多年的剑法修行。 哪怕晚入门的张无殇,他都在两年前就把“荡寇剑法”练到第三层了。 然而,这位大师姐仍然卡在第二层。 她离去的日子将近。 师姐弟过去十多年的相处,哪怕平日交流的再少,但这么长的时间也足以让他们成为熟人。 对青岚公主来说。 这剑池,反而是她这尊贵的一生之中,少有的不用那么虚伪说话的地方。 师父剑法高强,性子随和。 二师弟少年老成,淡泊无争,是他们三个里面与师父最像的。 三师弟天资卓绝,赤子心肠,是青岚公主最看重的。 这日晚膳过后。 师姐弟三人坐在屋檐底下,吹着迎面而来的晚风,欣赏着隐没下去的落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灵运知道大师姐要走,不过让他比较意外的是,三师弟也打算一并离开。 这样,山上就剩他和师父了。 这一切并非是毫无预兆的。 早在八年前的午后,李灵运就知道,三师弟一直对山下的世界存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向往。 只是,光靠荡寇剑法的第三层,可不足以保住他的性命。 他不欲干预旁人的选择。 但张无殇毕竟喊他这么多年师兄。 于情于理,李灵运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他知道张无殇的学剑天赋还在自己之上,唯独在感悟上少了几分灵性,只需旁人点拨就能通透。 所以,他提起木剑,走到发呆的张无殇面前。 “师弟。” 张无殇转过头,看到李灵运这气势凛然的模样,心底发毛。 “怎么了,二师兄?要比剑的话,我也打不过你。” 李灵运摇了摇头,木剑竖起:“师父说过,荡寇剑法中三层,每一层都需有感悟方可突破。” “我不知道山下的世界对你是福是祸,但师兄弟一场,今日我将我的剑道供你参考,也算是师兄我在临别之际的一点心意。” 听到这话,张无殇脸上的表情闪过一丝复杂。 他承认。 自己一直以来,对这位二师兄的情感比较复杂。 一方面,师兄弟二人相伴的时间最长,他们算是彼此最熟悉的同龄人。 张无殇打从练剑之初,得了师尊的称赞,就一直把二师兄当成了自己要赶超的对象。 只可惜。 时过境迁,二人曾短暂同处于第三层,但终是李灵运先一步捅破了那层纸。 反倒是张无殇的感悟迟迟未到。 另一方面,则是少年人的占有欲与危机感。 他承认自己对大师姐有了爱慕之心,即便二师兄平日性子淡泊,喜怒不形于色,但张无殇还是把他当成自己的潜在情敌。 这种既亲近又警戒的感觉,贯穿了张无殇在这山上的十年。 时至今日,当听到二师兄毫不吝啬的传授剑法时,他仿佛才隐约明白了这位二师兄的心迹。 或许,他这人本来就像这木剑一样。 因为根长在了山上,所以从来不去肖想山外的风景。 第4章 下山的人 李灵运站在树下。 余晖未尽,但老树的最后几片叶子早已脱落。 李灵运垂眸而立,全身的精气神在这个过程中快速升华。 简单的布衣,平整的黑发。 他的背影与树影合一,散出一股苍天老树般的淡泊无争,以及那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恬淡宁静。 剑动。 风起。 形同摇曳的枝干,散落地面的枯叶迎风而动,顺着千变万化的剑招,仿佛生长在了剑上。 这一刻,木剑仿佛化作了老树。 而凋零的枯叶,也像是回到了春天一样,附在剑身周围,气息涌动。 在这一剑之下。 枯叶可以是易碎的残花败柳,也可化作夺人性命的无格暗器。 张无殇与青岚公主远远看到这剑,同时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仿佛只要李灵运愿意,他们就会被这枯叶射成刺猬! 张无殇胆寒之余,心中同时生出了一丝兴奋。 这兴奋来源于手里的剑。 他好像明白了,自己的感悟身在何处! 李灵运对这变化再清楚不过,知道今日的目的已成。 他收剑入鞘。 那些纷飞的枯叶,也在一瞬间失去了支撑,再度落到了地上。 “三师弟,这就是我的剑。” 暗处里。 李通抚着花白的胡子,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朗。 人会骗人,但剑不会。 他这辈子就收了三个徒弟,如今要走两个。 本来挺不舍的。 可是,这毕竟还给他留了一个,不是么? 老头子心里高兴,立刻提起了剑,乐呵呵跑到林子里去找自己的熊兄与虎侄儿切磋。 …… 第二日。 张无殇不出意外的,荡寇剑法突破到了第四层。 能在这临别之际,了却一桩心事,张无殇的心情可想而知。 这时,大师姐却主动找上了李灵运。 坦白来说。 他们师姐弟二人,其实很少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时候。 这不止是因为李灵运顾忌到三师弟的想法。 再就是,他对这位大师姐的忌惮。 这并非是武力上的,而是心术上的。 李灵运清楚张无殇的性子,这家伙在对待女人的事情上,不会比自己机灵多少。 他们这样的人,往往不会是主动的那个。 所以,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三师弟的爱慕,未必就是单相思,反而可能是笼中雀。 但这也侧面说明了。 大师姐对人心的把控,已经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所以李灵运不惮以最大的警戒之心对待她。 青岚公主看出了这位二师弟对她的防范,主动挑明。 “二师弟放心,师姐我亦是剑池之人,不会对剑池不利。这山上终须有人留下照顾师父,待我与三师弟走后,就有劳你了。” 李灵运见她这般坦诚,沉默了片刻,问道。 “不知,师姐想让三师弟下山做什么。” “匡正社稷。” 青岚公主的眼底闪过一丝决然,郑重道:“我身为大元公主,知道这座天下有着诸多弊病。如今皇室飘摇,主少国疑,我虽为女子,也想要替这危卵去做些什么。” 闻言,李灵运直视着大师姐的眸子。 师父常说,好看的女人会骗人,尤其是像大师姐这种特别好看的。 她的话李灵运不全信。 但是,大师姐想要为天下治病这话,李灵运是信的。 他知道自己不擅长这些弯弯绕,所以不去评价,只会拣着自己知道的去讲。 “大师姐此去,我祝你一切所愿尽成。还有无殇,他这小子是讨人嫌了些,但绝对是至诚之人。看在师兄弟一场的份上,还请大师姐多加照顾。” 听到这话,青岚公主的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摇了摇头,微笑道。 “灵运,我当然会好好对无殇的。” …… 午时过后,师姐弟二人离开。 李灵运与师父站在山门前,目送着下山的队伍。 等到行人已经消失,李灵运转身准备回去练剑,却被师父叫住。 “灵运,你师姐和师弟都走了,你不下山去?” “不去。” 李灵运说着,还拍了拍木剑:“弟子怕死,第四层的剑法,可不敢下山去。” 不料,师父突然来了一句。 “你不去的话,那为师可要下山了。” 李灵运挑了挑眉:“你去做什么?” “为师去……” 李通刚准备开口,然后意识到自己这徒弟带沟里,你小子这理直气壮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师父气得吹胡子瞪眼,呵斥道:“灵运,这天底下哪有做徒弟的管师父的?” “如果不是我当年……” “如果不是师父当年把我抱出来,那我早就饿死了。” 李灵运翻了一个白眼,自己都会背了,接着道:“所以,师父你下山做什么!” 不肖的混账!” “这个不能说的话,那我换一个问法。”李灵运掂了掂下巴:“师父这次下山要去多久?” “不知道。” 李通这次倒是平静了下来:“是我一个故友要死了,他生前惹了很多人,只怕死后会不得安宁。我们是老交情,所以得去看看他。” “需要我一起去么?” “不用,”李通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坏笑着模仿李灵运之前说话:“你才第四层的剑法,可不敢下山去。” “既然这样,那我就提早挖一个坑。师父回得来早,那这个坑就归你。师父回来得晚,那这个坑就归我自己。” 李通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等他意识到这话的意思之后,立刻就要扑上来。 “不孝之徒,为师今日就要清理门户!” 话音刚落。 李灵运又没跑了,李通只能看到臭小子的背影,这让他生气之余,还有点想笑。 “臭小子,我真走了啊。” 李通又吆喝一声,也没等到回应,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沿着山道走去。 没过几秒钟。 原本空荡荡的台阶坐着一人。 李灵运看着师父平稳的脚步,也是放心了下来。 其实,他也不想当这种混账徒弟的。 但李灵运也怕,尤其是师父上了年纪之后更怕。 师父现在看着显老,但他又没有真正变老,打飞自己仍然只用一剑。 真正的变老与年岁无关,与精气神有关。 如果精气神俱在,九十的老汉也能推车;但精气神散去,十几岁的少年也会手不能举。 这都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 到了李通这把年岁,对感情看得更重,不让他下山去就可能伤了神。 但他下山,做徒弟的又会担忧别的。 黄三丫说的对。 李小先生……总有操不完的心。 第5章 上山的人 半个月后,江湖上就传来了奇闻。 “神火教”的教主朱五运病故,大葬当天引得无数仇家登门。 但是朱教主未雨绸缪,以假死之事反将一军,直接将仇家们一网打尽。 这一战有超过十位一流高手上门,以及三位江湖绝巅。 “大力猿猴”蒋开山,“青蛛蝶影”万青,以及“阔马刀圣”陈云霁。 朱教主本身也是江湖绝巅,而且将死之人,以一敌二更是不在话下,再加上神火教的其他高手,这本是一场胜仗。 千钧一发之际。 大元朝廷的铁骑赶到,群英堂的高手配合军骑,与江湖高手一并围剿神火教。 最终,朱教主本人被枭首,朱家满门皆死。 神火教化作一盘散沙,这个百年大教彻底宣告破灭! 李灵运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定,想要下山去找师父。 但只过了两日。 模样有些狼狈的师父,带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回来。 “灵运,往后这小子就是你的四师弟了,老夫这辈子也不会再收别的徒弟了。” 李灵运并未反驳,只是他刚过这娃子,然后就被小娃子揪住了衣领。 有关他的来历暂且不提。 但问题是……这孩子没断奶吧。 总不能喝自己的……嗯? 李通同样意识到不妥,立即吩咐:“你取些钱财,到山下看看哪户妇人生产……” …… 丰腴的妇人扭着柳腰走下山了。 小师弟也喝饱睡着了,李灵运才问起了他的来历。 不出意外,这是神火教的独苗。 他是朱五运刚刚出生的孙子。 李灵运没有去问为何师父没把人救下,只是问了一句,这孩子的身世要不要保密。 师父好是一番纠结之后,决定将秘密捂住。 这事情只有他和李灵运知道。 如果可以,李通其实也想过要咬碎在他一个人肚子里,但他的年纪不允许。 当年捡到李灵运的时候,李通就已经年过六十了。 十六年过去,他已经年近八十。 李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十六年,但是李灵运一定可以。 如果自己不在了,他这个做师兄的就得当爹又当娘,所以肯定得知情。 李灵运自然是没意见的。 答应瞒着身世就好,不然等这孩子长大了,知道自己身上还背着一堆的血海深仇,对他来说也太过残忍。 “对了,师父给这家伙取好了名字没。” “就叫灵慧,本名平安,与你我同姓。” “可以。” …… 就这样,剑池又多了一个四师弟。 李平安。 李灵运平日练剑之余,又多了一个照顾小孩子的活计。 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会把这小子丢给师父。 只有让老头子忙起来,才会让他忘记自己已经老了的事情。 时光飞转。 又是五年过去。 下山的大师姐与三师弟虽然没有回来,但经常会写信。 大师姐的信上内容简练,基本只是简单报一下平安,然后关心一下师父的身体状况。 李灵运看得出来,大师姐很忙。 她是真的想要给天下治病的。 别的不说,只从今年杏花村上下一派喜气,对着官府就是一顿歌功颂德,就可见大师姐治病的成效。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师父更老了,眼神有时候看不清太近的东西,哪怕手里捏着信,也要李灵运念给他才能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他知道了大师姐的成果,面上很是自得,认为正是自己的教导有方,才让天下人跟着一并享福了。 但李灵运照例是压一压老头的气焰,好让他明白还有进步的空间。 “师父,您教的是剑,而且大师姐的剑术水平是我们几个里面最差的。” 真相永远比刀子伤人。 正在气头上的李通,很快又提起剑,虎虎生威追着李灵运满院子跑。 李平安则一脸乖巧地坐着吃果果。 他反正已经习惯了,二师兄整天撩拨师父,师父则老是乐在其中。 大人真幼稚! 相比之下,三师弟“张无殇”的信就要详实许多了。 比如他曾经随军南征蛮族,又与北面的狼族打过仗,因为功绩还被授予了官职。 当年师父的剑法,张无殇也是先一步参悟到了第五层,拥有了堪称“江湖绝巅”的实力。 他平日贴身跟着大师姐出行,风光无限。 而且多次杀死意图行刺大师姐的杀手。 李通每次听到这里,都会像是听书的人一样鼓起掌,喝彩道:“杀得好!” 他看人待物的观点比之从前,也有了变化。 要知道,一开始李通对于徒弟用剑肆意杀人这事,其实是很反感的,而且多次专门写信申饬。 但如今他看到张无殇杀敌立功,能够在京城那样危险的地方立足,反而觉得欣慰。 某种意义上,师父总算是从他剑池之主的包袱中脱离了出来。 他会像是长辈一样,为自家人而骄傲。 不过,老头子仍然不乏反思的能力。 他时常会问李灵运:“灵运,你说师父是不是老糊涂了,已经分不清是非了,觉得自己徒弟杀人反而是对的?” 每到这时,李灵运都有不同的答案。 “大师姐为天下治病,这是功德。师父也看到了,山下乡亲们的日子都好起来了。像她这样给人带来幸福的人,谁若刺杀她,那才是包藏祸心,是非不分!” 李通本来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是他开始感到惶恐了,想要通过徒弟来增强一下信心。 提到徒弟。 李通看着李灵运,老脸上闪过惭愧:“灵运,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是师父与剑池一直拖着你。可惜了黄家丫头……” 李灵运知道他要说什么,出言打断。 “师父,徒儿没成家只是不想,而非不能。” 师父口中的黄家丫头,就是黄三丫。 她比李灵运小一岁,因为家中相对宽裕的缘故,所以黄三丫打小长得就比同龄人好看,不愁嫁 但她一直等到了十八岁,最终才嫁给了镇上张员外的小儿子。 因为她家里突然急需要钱,去给黄叔治病,张员外家愿意承担费用,所以才有了这场婚事。 可是天不佑人,黄叔在床上躺了一年,还是没有熬过去。 师父知道这事,时常感到惋惜。 他既是惋惜徒弟的终身大事,也惋惜自己年轻时没有多攒些银子,再去学些医术,不然也不会这么束手无策。 第6章 师父与老头子 李灵运知道师父所想,而且他也不讨厌黄三丫。 只是,这剑池的凶险却不好拖累旁人。 尤其是自己不讨厌的人。 他们师兄弟几个,除了大师姐之外都是孑然一身,哪怕遭逢了祸事,也是一人死就恩怨消。 如今,大师姐为天下治病,造福苍生。 旁人未必敢针对身在京城的大师姐与三师弟,但是对付他们这山上的老少,却不会有那么多的顾忌。 师父在的时候,尚且可以震慑宵小。 可如果师父不在了,李灵运自知他没有师父那份平定风雨的实力,所以也不敢承诺能够替旁人遮风避雨。 在最好的年纪,不想去祸害旁人的一生。 …… 两年之后。 这一年李平安八岁,他二十三岁了。 李灵运带着小师弟李平安学剑。 按照师父说的。 他学了这么多年的剑,早晚有一天也是要教人的,不如就先用小师弟练手。 确认过,这师父绝对是亲的! 师父照例送给了李平安一把小木剑,他们师姐弟四人都有过一把。 李灵运已经很久没耍过木剑了,这时也把自己收起来的那柄木剑再拿出来。 二十年过去,木剑表面依旧油亮十足,像是刚做出来的一样。 他看着小脸绷紧的李平安,笑着让他放松,然后慢慢给他讲解练剑的要领,并且做了示范。 师父坐在一旁,名义上是不放心李灵运的水平。 拜师学艺,除了最重要的学艺之外,还包括传承。 对师父来说,可以把他这门引以为傲的“荡寇剑法”传下去,就是功德圆满了。 然而,在他几个徒弟里,可以做这件事的人不多。 大徒弟治国是有一手,但剑法奇差。 三徒弟的剑是为帝王效力的杀人剑,已经走上了与“荡寇剑法”不一样的路子。 这样一来,只剩下二徒弟,以及尚未定型的四徒弟。 李通觉得他这辈子已经圆满了。 喝过皇帝的酒,尝过江湖的瘾。 这世上比他还要快活的人不多了。 美中不足的是,像他这么帅,又这么潇洒的人却没有婆娘。 好在,他也享受过了养孩子的人嫌狗厌,还体验过被晚辈孝敬的滋味。 这么一看,好像真的没什么了。 师父人老心不老,分得清好坏与真假。 平日里,他看得出二徒弟对自己颇有照顾,也很能体察到他的心情,经常会卖些破绽让自己显得有价值。 这些不管是真的假的。 反正,师父是由衷觉得欣慰与暖心。 到了今天,师父看着李灵运的出剑与收剑,尤其是他在教导李平安的时候,有许多的地方让师父都觉得自愧不如。 可这小子还故意犯些小错误。 “臭小子……” 师父呢喃过一句,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恍惚,冥冥之中,有一句话在他的耳边响起。 人会骗人,但剑不会。 师父忘记这句话是谁说的,是他的师父,还是师父的师父…… 他们这些臭练剑的,闭眼之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传承。 李通的师父在快要闭眼时,还担心他能不能学会“荡寇剑法”第六层,会不会让剑法从此没落。 彼时的李通面对师父的忐忑,坚定地回答了“不会”二字。 事实证明,他做到了。 不仅将“荡寇剑法”练到了第六层,而且还更上一层楼,创造出了前无古人的第七层。 曾经的李通,以为自己明白了当年他师父的心情。 毕竟第六层都这么难了,何况第七层? 身为人师,要是自己的本事无法传承下去,这本来就是很悲哀的事情。 李通本来以为自己也要因为这事而抱憾了。 可是,他的二徒弟好像打消了这个顾虑。 即使自己不一定看得到那天了,但李通就是相信,二徒弟的未来肯定不会比他差。 “徒弟,有你真好。” 李通望着远处的二人,眼神仿佛定格在这一幕。 知足了……他真的知足了。 等到李灵运察觉到师父的变化,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老头子的呼吸正常,没有性命之危。 只是,他好像真的老了。 简而言之,李灵运一直极力想要留住的精气神,也随着老头子的一句“知足”,再没有了强行挽留下去的执念,逐渐散去。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呆滞……甚至于澄澈。 李灵运暂时没有把实情告诉四师弟。 至少,师父还活着。 这就胜过了世上一切的不好。 当天晚上。 李灵运伺候着老头子躺下,屋中仅有二人。 老头子对着他傻笑,并不言语。 如果在以前,李灵运少不了要说上一句:“师父,你笑得真傻!” 然后,师父再提着剑,追着他跑上大半天。 可是不知道从何时起。 师父跑得时间越来越短,直到现在只能躺着了。 李灵运看着老头子,以及被他丢在一旁的木剑,有些失神:“臭老头,早知道你这么不负责,我就应该再让你操心一点……” 这样,兴许他的精气神就不会散,自己也能多喊几天的师父。 但问题是,这真的是他的心里话么? 李灵运知道,这天底下有许多事情的人力无法办到的。 你没法让正在下雨的天停止下雨。 你没法让全部挨饿的人填饱肚子。 同样的,你也没法阻止一个人彻底变老。 那些所谓的养生法,延寿法,本身不也是因为衰老么? 倘若强行留住这精气神,会让师父的身体加速走向死亡。 那么,李灵运宁可只是像是现在一样,他如同傻子一样对着老头子自言自语。 至少他相信,住在老头子体内的师父可以听到。 这时,老头子看向一旁的烛火,吚吚呜呜发出了不满的抗议,好像是抱怨它太亮了。 李灵运将其吹灭,又替他把被子盖好,语气中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耐心。 “晚安,师父。” 走出屋子的时候。 李灵运抬头望了一眼明月,却觉得月光仿佛变得模糊了。 这时,一道人影不自觉走到他的身后。 正是四师弟,李平安。 第7章 师父不装了 李平安看着这位二师兄。 哪怕对方藏得很好,但他也能从其眼中看到一丝晶莹,那分明是泪水。 如今在这山上,还能让二师兄流泪的,也只有师父了。 师兄弟四目相对,短暂的沉默。 “师父他……” “老了。” 这一语落下,李灵运眼底的泪水荡然无存,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他伸手在小师弟肩膀上拍了拍:“别想那么多,早点去睡,明早还要起来练剑呢。” “好。” 李平安乖巧地应了一句,转过身去,却迟迟没有动。 李灵运好奇问道:“还有事么。” 闻言,李平安转过身来,缓缓道。 “二师兄,你说师父还认得我吗?” 李灵运听到这话,认真思考了一下,答道:“我也不知,但我知道, 二师兄还会一直陪着你。” “嗯……” …… 接下来的日子。 李灵运师兄弟二人,除了练剑之外,还多了一件消遣。 那就是带师父去拜亲戚。 他的亲戚,其实就是盘踞在这山林里的几头熊,几只虎。 这与剑池都是几代人的交情。 打从李通不是“李大先生”,仍是“李小先生”的时候,他就常与熊兄与虎侄打闹。 到后来,李小先生成了李大先生。 他到林中打闹的时间就少了,唯有特别高兴的时候才去。 现在,师父变成了老头子。 虽然再认不出他们师兄弟了,却能与亲戚们玩到一起去。 兴许,这就是传说中的返老还童。 …… 又过去三个月。 有信从京城发来,大师姐与三师弟的信都有。 李灵运没有隐瞒师父的情况,得到消息的大师姐和三师弟也很重视 不过,为了避免这消息外泄,给剑池带来麻烦。 大师姐坐镇京中,遣了武艺高强的三师弟回来,代为看望。 师兄弟多年未见,自是许多感慨。 李灵运看着如今的张无殇。 将军打扮,满脸胡茬,身材高大,充满力量感。 看来,这几年山下的风景,果真是让他从昔日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铁血的军将。 短暂的见面之后,二人抽空又用剑比试了一场。 结果还是一样。 同样身处“荡寇剑法”的第五层,但李灵运依旧可以压制住张无殇。 张无殇输了也不恼。 毕竟,以二师兄的性子,他要真有所得了,根本不会对自己藏着掖着。 这四舍五入,就相当于他也悟! “二师兄,你这是快要进入‘剑法’的第六层了吧?” 张无殇抿了一口茶水,一脸感慨。 本以为,自己在山下这些年的舍生忘死,就可以超过二师兄了。 但每当这种时候,二师兄总会以自己的办法告诉他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看来,山上确实是练剑的好地方。” 李灵运听到这话,摇了摇头:“山上有山上的好,山下也有山下的好。至少,师弟你不会后悔这些年的经历吧?” 他这话意有所指。 张无殇老脸一红,忙摆着手:“不后悔,不后悔!” 一旁的李平安看着师兄弟打哑谜,有些好奇。 “二师兄,三师兄,你们在聊什么?” 闻言,李灵运看了张无殇一眼,得到后者的首肯才道:“你三师兄要准备当驸马了。” 李平安连忙拱手:“恭喜三师兄!” “诶,客气了。”张无殇大笑出声:“等到了日子,定然请师兄和师弟亲临京城来喝杯喜酒!” 随后,李灵运让张无殇沐浴焚香之后,然后再去见了老头子。 老头子看到张无殇的第一眼,惊喜地喊了一句:“灵戒。” 正当张无殇以为他终于认出自己的时候,老头子的双眼又变得澄澈。 “灵戒……灵戒是谁。” 这直接让张无殇把满腔激动咽回了肚子里。 他看着李灵运,面露疑惑之色。 “师父心里挂念着你,所以特地等着看了你一眼之后,才回去。” 李灵运持剑而立,但目光深邃,不知是在想什么。 可是,他的这一番话却是让张无殇彻底破防了。 虎背熊腰的汉子,直接跪倒在老头子面前,哭得稀里哗啦。 老头子则不停用手给他梳理头发,像是在摆弄玩具一样。 李灵运看着这一幕,默默退出了屋子。 师父喜欢玩,那就由着他吧。 …… 等到屋里师父的呼噜声响起,张无殇红着眼睛出来。 李灵运知道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将自己准备好的一个小玩意给他,是一颗用红木雕成的枣子。 “三师弟,这是给你与大师姐准备的新婚之礼,预祝早生贵子。” 张无殇将这精致的小玩意收下,随后不解道:“二师兄,这婚事还没得很,急着给做什么?难道二师兄你不准备去京城了。” 李灵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再度开口。 “我有一事想要请三师弟帮忙。” 听到这话,张无殇神情一肃:“二师兄请说。” “我想要打听一下关于望阳山的事情,这些年有没有从镇南军归来的将士去过。” “嗯,我帮二师兄调查看看。” 翌日,张无殇就下了山。 李灵运支开李平安,走到了正在采花的老头子身后。 他缓缓开口:“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嘎?” 师父闻言,慢悠悠转过头来,手里捏着一朵小黄花,看起来傻里傻气的。 李灵运抖了抖手里的剑。 “师父如果不坦诚,那徒儿也下山寻亲去了,这剑池就丢给平安了。” “臭小子!” 师父嘀咕了一声,然后把小花一扔,直接坐在地上:“你小子太鸡贼,还真是不能露半点破绽……” “说实话,为师也没想到还能回来。无殇那小子,果然也是不叫人省心的。” 这话与李灵运的猜测一致。 他不再多问,看向师父:“这件事要告诉平安么?” “算了,你做的很好。” 师父摇了摇头:“对那小子来说,一次离别已经够沉重的了。” “好。”李灵运一口应下。 师父慢慢悠悠坐了起来:“正好也借着以今日之事,让剑池与京城保持些距离吧。毕竟,为师也护不住你们多久了。” “对了,灵运,你知道为什么师父会收下你大师姐么?” 第8章 当年的剑 “为什么?” “因为我的师父,你的师祖。” 师父组织了一下措辞,然后开口道:“当年你的师祖偶入后宫,与后宫的妃子留下了一个风流债,那妃子正是先帝的生母。” 听到这话,李灵运瞪大眼睛,耳朵不由竖起。 师父仿佛看出他要说什么,啐了一口:“你别乱猜,你师祖仙去了快二十年,先帝才出生的。” “噢。”李灵运一脸失望的模样。 这让师父觉得自己手又痒了。 不过,为了避免在四徒弟面前露出破绽,他不满地冷哼一声,接着道。 “当年先帝在宫中的处境不佳,朝中有人想用江湖势力针对先帝母子,为师看在那时的情分上出手。事后,为了震慑江湖中的宵小,为师又接连挑了十三家门派,这才有了‘天下第一’的名号。” “你大师姐拜入为师的门下,也就是做给别人看的。” 李灵运听到这,恍然大悟:“所以,大师姐的天赋其实不差,她剑法那么不堪入目,是因为师父你留了一手?” “你放屁!!” 师父没忍住,一巴掌拍在李灵运的脑门上,怒斥道:“那是因为你大师姐自己就不是这块料,才不是为师的问题。” “打轻点,徒弟我也是要面子的。” 李灵运捂了下脑袋,这一巴掌是真的痛,但他也彻底放心了,这幼稚鬼不是回光返照。 “好了,你快走吧,再待着一会儿平安就要看出破绽了。” 师父摆了摆手,示意李灵运快爬。 “那师父你就整天在这采花么? ” “老人的事情,你别管。” 话虽如此,不过从那天以后,李灵运还是不时带着老头子下山,到杏花村里去走走。 至于京城那边,也像是真的断了联系。 杏花村倒是一天天热闹了起来。 李灵运看着这一幕,时常也会感慨。 要是像大师姐这样的人早点出现,自己是不是就不在山上了。 以他的年纪,这时应该早就已经娶上了媳妇,生了几个大胖小子,然后又要为了这些小子将来能娶上媳妇,努力种田挣钱。 正当李灵运神情恍惚之际。 忽然见到一个女子,牵着另一个怯生生的孩童走来。 竟是黄三丫。 她的衣着看上去显得朴素,但依旧是妇人的打扮,却衰老了不少。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像是三十多的人。 黄三丫同样注意到了他们,她看着还是少年模样的李灵运,忽然有种想要躲起来的冲动。 但一旁牵着的儿子,又让黄三丫反应过来。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坐在台阶上耍无赖的姑娘了。 有些东西,在她最美的年纪尚且求而不得,难道现在就有希望了么? 如果心中别无念想,自己又在怕什么。 黄三丫想明白了这点,大大方方上前打招呼。 “李大先生,李小先生。” 既是熟人相遇,自是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李灵运这才知道。 黄三丫的丈夫两年前病重离世,张老夫人觉得是她克了儿子,平日多有苛待。 还是年老的张员外出面,他替死去的儿子出具了和离书,还了黄三丫母子自由,也保住了她们的名声。 这段不幸的婚姻着实叫人同情。 李灵运想到了从前黄叔的照顾,以及儿时的点点滴滴,惋惜过后,告诉黄三丫往后有事可以到剑池找他。 倘若生活有了难处,他绝对会尽力帮衬。 但落下的遗憾,只能留作白月光了。 毕竟,她如今也是别人的娘了,排在“娘”之后的身份才是黄三丫。 …… 一晃眼,又过去两年。 李灵运二十五岁了。 就在年前,京城传来了青岚公主与年轻将军“张无殇”喜结连理之事。 当今天子亲自操持,婚事场面之盛大也让人咋舌。 李灵运他们没有下山赴宴。 不过,师父倒是取出了一份他亲手抄录的新婚贺词送了过去。 婚事结束后不久。 有关“望阳山”的事情,张无殇就送来了一份名单。 那是这些年去过首阳山的镇南军将士,上面还有他们的参军时间,出生年月,籍贯来历,职位官阶…… 在这寥寥几人之中,李灵运锁定了其中一人的名字。 “思州军府下辖,永宁营参将,李胡,时年四十七。” “康平三年,加入镇南军。” “康平五年,以作战骁勇,从蛮兵的包围圈中救出镇南军副将‘燕守战’,并被燕守战擢为亲兵。” “康平九年,镇南军平叛胜利,以校尉职调入思州军府帐下,修缮望阳山,为先父立碑。” ……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就是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爹。 镇南军,望阳山,而且他姓李。 如果这么多的巧合都能撞上,那么认错了也是不冤的。 李灵运看着手里的麻布。 二十多年过去,上面的血渍早就与布料融为一体,但仍能看见一颗大大的太阳,以及崎岖不平的山丘。 这是他那位已经没有印象的娘留下的。 根据情报显示,这位李参将已经有了家室,就连孙子都有了,看起来过得不错。 而且,他的军旅生涯好像也相当顺利。 昔日提拔李胡的那位恩主“燕守战”,如今已经成了大元三军之一“定北军”的大将军,与镇南、平西两位大将军,组成了大元兵锋的三驾马车。 有着这层关系在,参将也不会是李胡军旅生涯的终点。 李灵运当年就没去寻他,现在李胡变得炙手可热了,李灵运同样不会去打搅。 师父对他有栽培之恩,所以这条命已经许给了剑池。 有生之年。 知道亲爹还活着,而且他过得不错,这就足够了。 不过,这望阳山还是要去一趟。 这是他娘当年的执念,做儿子的也会尽力去完成。 这是他身为李四狗,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在这之后。 李四狗就要彻底变成李灵运,好好挑起剑池的担子了。 最好,能在师父合眼之前,让他看到剑池的传承有了着落。 第9章 回望阳山 师父知道了李灵运的打算,自然是赞同的。 为此,他在李灵运离开的前一夜,拉着他讲起了当初捡到李灵运之后打听到的事情。 比如,他们一家是从沿河村逃难而来的。 李灵运的娘姓胡。 他的祖母当年饿死在了逃荒的路上,他的祖父为了不拖累家人,选择主动结束自己的性命。 这样的事情,尤其是他祖父当年的选择,哪怕对师父这种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也造成过相当大的震撼。 这世道的悲哀与苦难,其实都写在了他这二徒弟的身上。 本来,因为自家大徒弟出身大元皇族,而他二徒弟的家人又是因为王朝暴政而死。 师父不想徒弟之间哪一天自相残杀,他就打算捂住这个秘密。 但是现在。 师父了解过李灵运的性情,相信这个徒弟是能分得清是非的,不会无端迁怒旁人。 李灵运清楚师父的想法,他也的确不会因此对大师姐生出怨恨。 因为,害自己家破人亡的是病入膏肓的大元,而不是为天下治病的大师姐。 可知道归知道。 但是这一次,李灵运觉得师父的这份信任,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了。 如果有的选,他不想要。 他也希望自己可以蛮不讲理,这样一肚子的悲伤与委屈,也能有一个地方去发泄。 …… 拜别了师父。 李灵运带着些许钱财与干粮,踏上了下山的路。 准确地说,这不是他第一次下山。 毕竟,杏花村就在山下。 但要说外面的世界,李灵运当真是没有什么印象了。 莫约两天的路程,他途经凤阳,这里是当年神火教的地盘。 时间很快,小师弟也十岁了。 李灵运来到神火教的遗址前,昔日豪华的朱家府邸已经成了废墟。 荒废到,即使原本府门上贴着的封条已经脱落了,也不见有衙门的小吏将其换新。 他走到其中,就看到瓦砾的地盘之中,仿佛残余着血迹,已经与地面融为了一体。 李灵运又绕了一圈,折回来的时候,看到马儿正对着一处草地发出嘶鸣。 他好奇之下将草皮挖开,从里面找到了一个卷轴。 这卷轴摊开以后,里面竟然是一幅幅小人画像。 “凤阳朱氏,第二十七代族长,朱五运” “有三子二女,长子……” 这卷轴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上面的颜料也尤为神奇,这么多年竟然一直没有脱落。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小师弟死去的家人。 李灵运将其重新收好。 若是到了小师弟应该知道身世的时候,再将其转交给小师弟。 …… 离开凤阳,接下来的路程再没有刻意的停留。 一路走来,经过不少的城池与郊野。 看到了往来络绎的商队,车上载着来自天南海北的奇珍奇宝。 还有俯身躬耕的老农,在这炎炎的夏日里,凉爽时劳作,酷暑时躲在树荫下乘凉。 以及,林间光着屁股蛋撒欢追逐的孩童。 “如果这就是山下的世界,那也足够精彩。” 直至,一座大山出现在李灵运的面前。 已经到了黄昏。 夕阳正在挂在山尖上,残红的云霞悠悠远去,归来的鸟儿沿着一条笔直的轨迹飞过。 这就是望阳山。 李灵运取出那块麻布,对比着眼前的精致。 有那么一瞬间,麻布上的血迹与夕阳重合,这里也就是此行的终点。 “终于到了。” 他再度催促着老马,以最快速度抵达山下,可惜天还是黑了。 黑暗中,有一片灯火摇曳的小庄子格外显眼,看起来像是客栈。 李灵运牵马过去,若是这里可以住店,那就明日再上山。 客栈里的人听到了马嘶,确认不是流匪之后,立刻就有打着汗巾的小厮上前迎接。 “这位客官,住店还是歇脚?” “请问,这有什么差别。” “住店的话,三十文,如果还要包草料,那就五十文。歇脚就不收钱,只要帮着干点活就好,白让你住一晚,明日再给你备一天的干粮再上路。” 闻言,李灵运眼神微动。 “那就住店吧,马也帮我喂一下。” “好嘞!” …… 走进客栈里面,一楼的大堂仍有不少人聚在一起喝酒。 李灵运到柜台交钱时,看到柜台后面挂着一件老旧带血的麻衣,掌柜的找完钱,见他好奇就主动解释。 “客官不知道了吧?这是李大人当年参军时,穿着走的麻衣,陪着他从南边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哩!李大人功成名就也不忘本,开了这么一间客栈,给走南送往的人提供方便,顺便积攒功德。” 经掌柜的这么一说,之前那个“歇脚”的优待就可以理解了。 这是因为淋过雨,所以就想替他人撑把伞。 如果这样的人真的与自己有血缘关系,那么,李灵运确信自己也会为其感到骄傲。 他打开包袱取钱,但是包袱内露出的一角麻布,引起了掌柜的注意。 掌柜不动声色,收了钱之后面色如常。 …… 第二日。 李灵运带上佩剑,沿着山道往上。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一座小土包,前头立着石碑。 “先父李二狗之墓” 碑文十分简短,小鼓包的周围也被清理得很干净。 紧接着,碑文的下面又刻着诸多介绍,沿河人士,以及立碑的时间在康平九年…… 这下总算是没跑了。 李灵运看着面前低矮的坟头,从包袱里取出准备好的秉香与鼎炉,点燃之后进行了叩拜。 他虽然不记得这位祖父了。 只是,自己可以在当年活下来,俱是仰仗这些至亲的活命之恩。 这份恩情永远不断。 祭拜之后,他又守着剩下的焚香,直至全部化作了香灰才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李灵运身后的林子忽然发出了一阵动静,紧接着一个身着简袍,浓眉大眼,面相凶悍的男人走了出来。 李灵运转头与其对视。 他在对方的身上感受了与当日张无殇相似的气息,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标志。 不等他开口,就见来者颤抖着抬起手指。 “你是……是四狗?” 第10章 父与子 “我是。” 随着李灵运这一语落下,就见面前的中年男人眼眶瞬间变红,他变得语无伦次。 “你……我……四狗……” 李灵运见状,也问了一句:“你是李三狗吗?” “我是!” 李胡应得格外响亮,然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直接扑着冲了过来。 李灵运想象过父子重逢的场景,本来以为自己也能保持从容的。 但是真到了这一刻,身体仿佛变得不是自己的一样,等回过神时脸颊也变得尤为湿润。 两个大男人以一个极其肉麻的姿势,相拥而泣了许久。 …… 等到了情绪恢复之后,这才聊起了一部分话。 李胡立刻打听起了他娘的事情,李灵运把师父所言如实回答,结果倒是让李胡失落了一瞬,不过很快露出笑容。 “老天终究待我不薄,四狗,你我父子重逢。走,咱们回家去!” 李灵运看着激动的老父,犹豫之后还是拒绝了。 “爹,我打算再回沿河村一趟,然后就准备再回山里了。如今师父老迈,师弟也年幼,离不得我。” 闻言,李胡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但是只维持了一会儿,很快又恢复过来:“对,你师父是我们家的恩人,替他养老送终也是应该的。” 他几度欲言又止,甚至想要说出直接去找李灵运的话。 但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李胡今年四十七岁,他这一生前面的二十三年是沿河村的李三狗,曾经有过幸福美满的家庭。 剩下的二十四年,都是作为燕大将军的心腹李胡而活着。 到了今天,李胡已经取代了李三狗,他也再回不去沿河村了。 李胡不仅有了自己的儿女,妻妾,还有了自己的孙子。 这些曾经只是替代品的血脉情分,在这二十多年的岁月里,终是彻底补上了曾经的缺失。 平心而论,李胡也不想再回去了。 他不想面对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饿死,而且护不住妻儿的自己。 李胡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挣扎,很快又抱头痛哭。 “四狗,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 李灵运知道他的心结,也明白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这一次回来,他没有主动去找李胡。 因为,李灵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因为自己的身份与遭遇,而去与人争夺什么。 当年李三狗换来的粮食让他活下来,所以哪怕李三狗变成了李胡,这个爹李灵运永远都是认的。 只要能看到他爹过得幸福,身为人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更何况。 李胡取代了李三狗。 那么,李灵运何尝不是也取代了李四狗? 人生本来就没法尽善尽美的。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向前看,然后坦然接受这一切的结果。 李胡问起了有关他师父的事情,诸如身体状况,以及性情喜好。 李灵运同样关心起了自己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有那些已经出世的侄子与侄女。 这一趟因为没想着会见面,所以他没准备礼物。 临走之前,还得劳烦他爹捎一份见面礼回去,如此才是礼数。 …… 到了晚间,他们没回客栈,而是去了李胡在城外的另外一处宅子。 这里说是宅子,其实就是最普通的农家住户。 与李胡这位参将的身份相比,着实有些格格不入,但他又十分自得。 “四狗,这里可是爹费了不少心思才布置出来的,完全按照了我们在沿河村的家的模样。沿河村早已物是人非了,不回去也罢。你我父子就在此住上几日,如何?” 讲到这,李胡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期盼,以及……祈求。 李灵运见到这一幕,却是笑了。 他还是头一次,为自己能读懂他人的心思而欣喜。 同样,也为即将发生的事情本身。 既然当初的李三狗与李四狗都不在了,那么就由李胡与李灵运,再郑重为这段过往道个别吧。 不在沿河村也没事。 因为家人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 他答了一个“好”字,立刻引得李胡开怀大笑。 李胡本来还担心自己的行为太幼稚,不符合自己一军参将的身份,唯恐引得李灵运嘲笑。 所幸,他遇到了一个能与自己对上信号,不会嫌他矫情的儿子。 当李胡将这一切担忧说出之后,还真的让李灵运嘲笑了一番。 笑的原因是他又把自己当成了李胡,而不是李三狗。 …… 住在宅子的三天。 父子二人没有刻意去模仿老农耕作,而是照着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可以看得出来,李胡真的在很久之前就准备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了。 他刻意派人到沿河村,高价买了些浑浊的土酒藏着,说是与以前家里酿的一样带有土腥气,然后又专门去学习,怎么样才能把给猪吃的麦糠做成人吃的味道…… 夏夜里,父子坐在院子,围着枯叶生起的火堆,吃着烤熟的玉米,慵懒听着夏蝉的鸣叫。 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李三狗都想要拉着李四狗一起去体验一次。 他想要找回,被这多艰的世道压垮的从前。 只是,三天的时间远远不够。 而他们如今的处境,也注定了李三狗与李四狗,只能留在这段美好的记忆里。 李胡要回归现实了,因为他底下还有一大帮弟兄指望着他过活,府里的妻妾儿孙,李胡也不能忽视他们,要当一个合格的父亲、丈夫、祖父。 他恨不得自己可以分成好几瓣,这样所有人就都能得偿所愿了。 只可惜不能。 李灵运同样如此。 身在剑池,人在江湖,他也不敢停下。 如果自己无法拥有像师父那样的武力,就连这片刻的安宁也无从肖想。 …… 初来时是带着使命,离去时却心满意足。 李胡亲自骑马送他到了思州的边界,同时还把自己府里的人喊出来,把李灵运介绍给他们认识。 他这个当爹,已经亏欠了李灵运太多。 如果李灵运当面对着他胡闹,又或者真的讨要什么,那么李胡的愧疚兴许能够消解。 可正是因为李灵运一直为他着想,不愿意扰了家门清静,才愈发叫李胡觉得心疼。 儿子不想打破了自己府里的平静,这份心意李胡笑纳了。 不过,他也不能让李灵运默默无闻,也得让自己的妻妾子女知道这份恩情。 这世上不是没人能与他们争,而是可以争的人不去与他们争。 等到李灵运的背影隐没在林子里。 李胡才一脸遗憾地上了马车,他如今的妻子,同样一位将门女子,戚氏。 戚氏久经后宅,也知道李胡对其子女的情谊。 若是那位前妻之子回来,戚氏也不觉得自己能有胜算。 毕竟,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 尤其,李灵运还是几位长辈不惜性命也要让他活下来的孩子。 走得这么从容,看来是真的性情纯善了。 戚氏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李灵运对他们怀有善意,那么戚氏也不介意回以善意。 她任由情绪失落的李胡躺在自己腿上,轻声道:“只要还活着,总能再见面的。老爷既然知道了灵运的住处,平日以信笺往来就是。若他真的遇上了麻烦,咱们家也能搭把手。” “你说得对。” 第11章 天下无长久之太平 半月之后。 李灵运回到了山里,并且来到李平安的房里,发现这家伙还在偷懒,一把捏住他的鼻子,对这小子偷懒怠惰的惩罚。 李平安喘不过气,立刻醒了过来。 他刚想发怒,然后就看到了李灵运这张脸,立刻让其转怒为喜。 “二师兄,你回来了?” “嗯,你快去洗漱一下,给你带了些西边的特色吃食,准备好开饭了。” “遵命师兄!” 李灵运看着李平安跑出去,又来到师父的房里。 他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师父。 师父抚着胡须,一脸欣慰:“你父子二人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嗯。”李灵运点了点头,接着开口:“对了,师父,我打算在村里找找看,有没有适合剑道之人,到时可收为弟子。” “这个为师没意见。” 师父面上平淡,缓缓道:“灵运,你要知道,天资只是其次,性情才是第一位的。为师宁可师门没落,也不要你收留一个狼心狗肺之人。” “是。” …… 得了师父的允准,接下来李灵运就开始物色人选。 首要目标,自然就是山下的杏花村。 然而,这收徒的困难性还是超乎了他的预料。 要是放在早些年,民生多艰的时候,山下的村民知道剑池收徒,肯定巴不得送孩子上山混口饭吃。 但在民生已经好转的当下。 一直像是化外之人的剑池弟子,反而失去了吸引力。 李灵运又不是喜欢强迫人的性子,尤其是收徒这件事,更是强求不得。 他一番找寻无果,也就回山去了。 师父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扑空,一脸幸灾乐祸。 “怎么样,没人愿意来山上吃苦吧?” 李灵运点了点头,无奈道:“不过这也是好事,至少说明没人的日子比山上苦。” 闻言,师父的眼底闪过了一丝赞赏。 可以说,他对李灵运最满意的,除了他对剑道的热情之外,再就是这种是非分明的性情。 剑池存在的意义,是江湖。 如果哪天这天下真正太平到,不需要有人整日用刀剑决一生死了,那也就到了剑池该退场的时候。 只是,这可能么? 师父幽幽叹息:“灵运,这天下自古以来的凋敝,可不是你大师姐这十年之功就能根除的。” 闻言,李灵运眉头微皱,开口道:“那师父觉得,这太平还能维持多久?” “等到皇帝亲政,大概就到头了。” 李灵运知道他师父说的,正是当今在位的天顺帝,时年十四。 当年,先帝驾崩得突然,今上年幼。 大师姐带着三师弟闯入京城,以先帝的遗诏开道,代理国政,大刀阔斧改革。 其中最核心的一点,就是停止了历代元帝奉行的穷兵黩武之策。 这短短十年,大元军中解甲归田的十之二三。 剩下的军士也大多奉旨投入生产。 如此一来,国库的开支状况有所宽裕,自然也就减轻了对百姓的盘剥了。 除此之外,她的重心从对外转为对内,调集朝廷的力量镇压流寇、豪强、反贼。 这一定程度上控制住了乱象,也通过对内的接连胜利安抚住了军中的情绪。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现在,已经是大元立国以来最接近盛世的时候了。 民间对青岚公主的呼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 李灵运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打破这蒸蒸日上的大好局势。 师父倒是看得很透:“天下人都知道,你大师姐她没有做错。只是,如果有人想要取代你大师姐,那么他只能通过否定你大师姐的一切,来重新凝聚起一股与之抗衡的力量。” 听到这,李灵运脸色微变,语气中也带了一丝怒意:“这天下再度陷入混乱,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灵运,放平心态。为师年轻时与你一样,也有过满腔热血的时候。可要是见的多了,原本的热血早晚也是会冷的。” 师父话是这么说,却将一直放在床头的剑取出来,自言自语道。 “这剑是我剑池的传承之物,剑名太平。过段时间,为师可能要下山去,这次未必能回得来。太平剑我就带走了,如果没能带回来,你就自动接任为剑池之主。” “将来有机会的话,你再替为师把太平剑给找回来。” 李灵运仿佛看出了师父的打算,张口欲言,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师父想要听的答案是什么。 但那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师父,我……” 李灵运刚准备开口,就看到师父站了起来。 他满头白发,迎风而动,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师父看着李灵运:“徒儿,这世道坏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变好的可能,如果再叫人轻易毁掉,为师心有不甘。” “可师父一人之力,又如何能阻止得了那么多人……” “若无法阻止,大不了就是杀身成仁。这天下沾了我的血,或许就能唤醒更多的人。” 话到此处。 若是再执意拦着,只怕真的会伤及师徒的情分了。 李灵运叹了口气,一把握住师父的剑。 “师父今夜再留一晚吧,好让徒弟看看这太平剑。不然,徒儿怕记不清这剑的模样,将来认错了。” 师父闻言脚步顿住,他对上徒弟那少有的带着希冀之意的目光,终于是点头应下。 他把太平剑摘下交给李灵运,接着道:“正好有这时间,为师去找平安吧。” “师父决定好了?” “嗯,这一趟大概是回不来了,总要给平安一个交代,不然这小子将来可能要埋怨你了。” “这样的话,我这里有东西师父拿去。” 李灵运说着,把当初从凤阳朱府捡到的卷轴递过去。 师父打开一看,映入眼帘的就是老友的画像,朱五运那双迥然有神的目光仿佛在盯着他,质问他为什么不给自己报仇,反而要与仇人为伍。 他喃喃道:“老朱……这事是我不地道,但今日的太平是几代人才等来的一缕曙光。” “必要时,就连我这腐朽之躯也可步入灰烬,只求能续上这太平之世的余火。” 夕阳下。 李灵运看着师父走出门去,那个像火一样烧着的黄昏,很快就将人吞没。 他手中的太平剑,在这一刻,仿佛也增添了几分特殊的寓意。 第12章 剑池主人成了朝廷鹰犬 一夜很快,到了天明 师父背着剑,临走前将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早晨,而他也只是到山下的杏花村遛弯去了。 林中的黑熊与老虎似有所感,拍打着树木叫醒睡梦中的鸟雀,直至惊鸟四散而飞。 它们也以自己的方式,做着最后的道别。 李灵运与李平安站在山门前。 久久回神之后,李平安转头看向李灵运,轻声道:“二师兄,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李灵运闻言点头。 虽然,师父口是心非的这点叫人无奈。 不过平心而论,没人有资格一直瞒着李平安,不让他知道身世。 “所以,你打算报仇去么?” “家仇不可不报!” 李平安先是坚定说了这么一句,转而又面露挣扎:“可是二师兄,我知道大师姐他们没错,想让这天下的人吃饱饭,过上好日子,不再流离失所。” “这根本没错。二师兄,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了……” 李灵运知道这种挣扎的滋味。 会陷入挣扎,那就代表着理智尚存。 不过,他自认也不能给李平安任何好的建议,因为李灵运同样深陷其中。 师父此番下山,纵使他是“天下第一”又如何,他手里的剑打得过所有人,却永远不可能打遍天下。 “抱歉,师弟,我也不知。你若暂时寻不到答案,且就留在山上吧。将来等你想好了,再决定去留。” “我听师兄的。” …… 日升月落。 师父离去时夏至未到,可现在山上已经飘起了雪花。 留守的师兄弟二人,成日练功不辍。 李灵运仍然练的是“荡寇剑法”。 他已经在第五层停了许久,那迟迟不到的感悟,也借着师父下山的契机水到渠成。 第六层的剑法。 这是凌驾于“江湖绝巅”之上的境界,又称“武林神话”。 当年他师父李通,正是靠着这样的实力,奠定了自己“天下第一”的名头。 别的不说,他现在算是具备了自保的能力。 即便有剑池的仇家找上门,李灵运也有把握将其全部留下! 李平安的练武同样很勤恳。 不过,他却不再修行剑道,转而练习神火教的不传之秘,“神火功”。 这是一门极其霸道的功法。 随着当年神火教覆灭,这门功法就下落不明了。 说来也奇妙,李平安修炼的神火功,竟然是从当初李灵运捡回来的卷轴里找到的。 李平安在经过短暂的抉择之后,还是决定转修家传的武功。 不知道是不是他天生骨骼惊奇。 李平安虽然是中途转修,但是一身武功却有增无减,而且还有一个“武林神话”的师兄从旁指点,进步更是日行千里。 李平安对李灵运很是信任,这家传的功法也是想看就看。 还真别说,即使以李灵运如今的眼界,在翻阅过这神火功之后,也大有所获。 小小的一门功法,可谓包罗万象。 不止有寻常的内外之功,甚至还有草药之学,行军之术…… 可以说,如果真的有人能把神火功练成,那么他无疑会成为一个全才! 这下,李灵运也觉得自己无法看清小师弟的未来了。 他大概也会在有一天下山去。 所以,自己收徒的事情还得提上日程,否则剑池早晚得断了传承! 京城那边。 大师姐的信时有发来。 她与三师弟成婚,如今已经怀了身孕。 原本常在外面行走的张无殇,也回到了京城,日夜守在大师姐身旁,准备迎接未出生的子嗣。 至于师父。 他竟然被任命为了大元“群英堂”的堂主,专门负责对付江湖势力,以及替大师姐清理些手尾。 最开始,师父他老人家是不露姓名的。 可是在接连出手几次,并且击杀了两位“江湖绝巅”级别的人物之后,“剑池主人”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江湖内外,对这位公认的武林前辈,也是唾弃不止。 一个好好的天下第一,能活到将近九十岁也不容易,竟然拿自甘堕落,还对自己人狠下杀手。 这自然就吸足了仇恨。 可是,奈何剑池主人的实力太强,境界太高,也没人敢主动找他的麻烦。 再加之,剑池主人背后还有总揽国政的青岚公主撑腰,这更是让官面上的人也有所顾忌。 他们师徒互为倚仗。 有剑池主人的实力在前,基本打消了想靠个人之力对青岚公主不利的念头。 这种情况下,大量不满于现状的人聚在一起。 他们在等一个时机。 要么那个持剑的老东西寿终而死,要么是青岚公主对京城局势失去掌控。 只要任何一方出现破绽,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不然,真的让青岚公主的名望再这么积累下去,往后这天下谁做主就说不准了。 …… 剑池受其影响,这阵子也引来了不少暗中窥探之人。 甚至,还有官面上的人物,想要直接用李灵运和李平安来威胁剑池主人就范。 李灵运早有预料,也做好了折断这些触手的准备。 不过,还没等他行动,这些前来的暗子就消失。 李灵运觉得好奇,亲自到杏花村调查,最终得以确认,一切的变化始于一个商队。 马氏商队。 这四个字平平无奇,但“马氏商队”背后的实力却不容小觑。 当今大元军队的三大精锐之一,“镇南军”就是马氏商队的背景,不论朝堂还是江湖,对上军队都不敢硬碰硬。 李灵运自认与镇南军没有交情,也可以排除是他师父的面子。 不然,这老骨头也不会一把年纪还亲自 下山。 事情到这里,就很明显了。 能有这么大面子,而且愿意在这件事情上给自己出头的,也就只有他的亲爹李胡了。 李胡如今身处的“思州军府”,隶属平西军。 但李胡当年可是从镇南军杀出来的,而且他的恩主“燕守战”又是如今定北军的大将军。 可以说,他在大元的三路大军里都有人脉。 所谓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其实也不过如此。 李灵运想到这是李胡的手笔,心底不由生出了暖意。 这种有爹护着的感觉,还挺好的。 第13章 师弟心里有人了 这日。 李灵运与李平安下山,一同到马氏商队的铺子里道谢。 店小二好像早就知道二人的来意,领着他们到堂后就坐,自己则去通知掌柜。 师兄弟坐在堂内。 李平安一脸好奇地打量四周,精美的门饰雕刻,栩栩如生的财神图,还有散发着特殊香气的木桌与木椅。 这可着实让他开了眼界。 毕竟,李灵运至少还是出过远门的,但李平安在过去的十年里却一直待在山上。 如今见了些杏花村平日没有的事物,也让他对外面的世界生出了向往之情。 当然,还有一点。 他知道二人今日能被奉为座上宾,这是因为二师兄他爹的人脉。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本来,李平安一直以为二师兄与他一样,都是没爹没娘的。 结果反转来得这么快! 饶是他心里知道这样不对,也难免会生出一分落差感。 李灵运将李平安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不觉稀奇,毕竟落差也是人之常情的一种。 他幼时不想走路的时候,也曾羡慕过大师姐出门可以被人抬着走。 但这种羡慕,也随着知其全貌之后,彻底烟消云散了。 归根结底。 真要让李灵运取代大师姐,去波诡云谲的京城与人斗智斗勇,那他宁可在山上练剑练到累死为止。 不一会儿,一个富态的胖子掌柜走出来。 他姓马,名为马富贵。 李灵运与其交谈之后,得知这次派他们来镇场子的是如今信州军府的都督,郭止攸。 马富贵表示,未来的一段时间,他都会坐镇在此,负责商队在本地的业务开展。 李灵运只要有麻烦,都可以来找他。 面对这份盛情,李灵运没有推辞,但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去麻烦他们。 毕竟,自己每劳烦他们一次,那么李胡的人情账上就得多记一次。 这种消耗情分的事情,如何谨慎都不过为。 马富贵作为商人,看人是何等的敏锐,立刻就察觉到李灵运态度的敷衍。 这可不好办。 毕竟他这次是带着信州都督的任务来的,务必要通过李灵运这条线,搭上其父李胡的关系网。 如果李灵运软硬不吃,那就从他师弟的身上下手。 马富贵是看出来了。 比起李灵运,这位李平安小兄弟要好搞的多。 只要把李灵运师弟搞定了,还愁无法拉近关系么? …… 就这样,转眼到了年关。 李灵运的徒弟还没找到,倒是有一个从京城送来的包裹,里面装着些晒干的鱼虾、贝类,还有肉条。 除此之外,还有师父李通的一封信。 他说今年无法陪着师兄弟过年了,而且又赶上是小师弟上山的第十个年头,特意送了些耐放的吃食回来。 据说,草原上的人就喜欢用这些干货炖汤,煮得软趴趴再吃。 师兄弟俩也觉得新奇,于是一人张罗炭火与锅子,一人则去拣些山上自己藏的腌菜当佐料。 起码这是素的。 正所谓,荤素搭配,吃货不累。 等到这一切大小的东西布置好了,师兄弟俩已是满头大汗了。 这极寒的天,好像也不冷了。 大火煮开。 李灵运舀了一碗虾汤给师弟,又给自己添了一碗。 然而,他们朝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磕了个头,这就算是过年了。 “师兄,你说咱以后还有机会与师父一起过年么。” 李平安故作深沉地喝了一口虾汤,很快被烫得呛出了眼泪。 李灵运递给他一块抹布,用勺子舀了舀自己的汤,散去热气:“许是没机会了。” 说罢,他斜眼看了看师弟,揶揄道:“怎么,你小子还想等着师父给你提亲去?” 这话像是踩中了猫尾巴! 李平安的脸“咻”一下就红起来,也顾不得烫,直接埋头灌起了虾汤。 哼哧哼哧! 一碗喝完之后,他大概是怕李灵运又要继续刚才的话题,也顾不上锅还滚烫的,立马又要给自己添一碗。 “嘴巴不要了?” 李灵运拦住了他,然后把自己的碗递过去:“喏,喝我这碗。” 李平安被看破了心思,只得尴尬一笑。 “谢谢师兄。” 李灵运捡起他用过的碗,不紧不慢又打了一碗,悠悠道:“你小时候把屎拉在裤子上,师父嫌你脏,也是师兄给你擦的屁股。怎么,师父能做的事情,师兄就不行了?” 听到这话,李平安还以为师兄生气了,立刻认错:“二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对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六岁的师兄,有着一种长兄如父的感觉。 甚至,真要论关系亲疏的话,就是师父都不及从小拉扯着他长大的师兄亲厚。 但也正是因此。 李平安就更加不好意思开口了。 “师兄,那马掌柜不是有意要接近你么……师弟我自己没出息就算了,哪能再麻烦师兄。” 李平安虽然没见过世面,但这不代表他就好忽悠。 打从上次离开商队。 马富贵就不时会约他下山喝茶,虽然没有送什么珍贵的东西,但却给他讲了不少商队走南闯北的精彩故事,直接把李平安的好奇心钓起来了。 可他也不傻。 人家一个日进斗金的商队掌柜。 找自己这种一文钱都得掰成两半来花的穷鬼图什么? 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摆明了是冲着他师兄来的。 李平安同志的意志最开始坚定不渝的,直到偶然一次见了马富贵的闺女儿。 他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净美丽的姑娘。 白天见着,夜里想着,梦里念着,醒来湿着…… 日复一日。 李平安觉得自己连孩子的名儿都想好了。 李灵运也是一番查探之后,才知道了师弟的心思。 为此,他还特意见了马家小姐一面,确实是难得的佳人。 就是美若天仙的大师姐,在她这个年纪也不及马家小姐对男人有吸引力。 女子慕强,男子慕弱。 这本就是惯常之事。 马小姐没有大师姐的那种强势风范,可不就吸引人么。 现在,他总算知道平安这小子怎么这么变扭了。 合着是与自己客气上了。 但是傻师弟呀。 其他的事情都能客气,终身大事就这一次,能一样么。 李灵运自己打光棍就算了,可没想着让师弟与自己作伴,真要是看对眼了,做师兄的也会尽力帮衬。 第14章 风波在前 小师弟有心,那么做师兄的也会尽力帮他。 不过,这还有一个前提。 李灵运愿意成人之美,但他也不会去做那个强迫他人的恶人。 因为这不符合师父几十年的教导。 他看着眼巴巴的李灵运,又是好生拷问了这小子。 直至问到马家小姐的态度时,李平安哑口了。 这让李灵运不由皱眉。 “你这小子,不会是做了什么让人家厌恶的事情吧?” 李平安闻言立刻摇头,说话也变得结巴:“没……没有的事。师兄,其实我到现在还没与人说过话呢……” 他就像是一个刚过门的媳妇,脸色娇滴滴,双手指尖碰在一起,显得很不好意思。 李灵运得知是这个结果,顿时也头大了起来。 他看着一旁煮着的汤,短暂思考之后,回到屋里取出一个大碗。 “正好这汤还剩了点,你打些热乎的汤现在下山送去,就说是我让你送的。借着这个由头,也当面与马掌柜说个明白,试试看他的态度。” 李平安本还想要推脱,可是听到这后半截,没来由感到心虚。 师兄这是脸绑在他腰上了。 自己丢脸无所谓,可如果还带着他师兄的那份,未免…… 李灵运看这小子没出息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男儿顶天立地,何况还是讨媳妇!你这像姑娘似的,还指望马掌柜能放心把女儿许给你?” “我……我去。” 李平安一咬牙,然后打好肉汤,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李灵运望着燃烧的烈火,与外面漆黑的天空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山上终究只剩他一个人了。 至于四师弟。 李灵运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张无殇的影子,而且又背着满身的仇恨,肯定是耐不住性子的。 他真要走,李灵运也会由着他。 不然,自己选择留下,不就没有意义了? “臭小子……” …… 到了第二天早上,李平安才顶着黑眼圈回来。 不过整个人却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师兄,马掌柜答应给我一个机会,并且不会把珍珍许给别人!” “珍珍?” 李灵运眉头一挑,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那马家小姐的名字,不由失笑:“那四师弟你可要把握住机会。” “我一定努力。”李平安显得很有斗志。 李灵运不紧不慢坐下,看着这心虚的小子,淡淡道:“马掌柜应该还有东西要带给我吧?” “嗯。” 李平安眼神盯着天花板,然后悻悻的将一个信封交给李灵运。 “那个师兄……如果太为难的话,就不要答应了。” “你现在知道客气了?” 李灵运朝他翻了个白眼,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自己养的猪,也终于会拱人家白菜了。 他打开信,马掌柜的要求其实不复杂,就是想要让李灵运修书一封,让信州都督“郭止攸”的儿子作为拜帖前往思州。 看这样子。 莫非是准备拉拢李胡做些什么? 李灵运没有替李胡应下,而是打算先去信一封问问。 如果不成,他再想别的办法。 既然这马掌柜是冲着他来了,也不会急在这一时。 想到这,李灵运看向一旁像罚站一样的李平安,招呼道:“平安,帮我去挑几罐最好的腌菜,还有咱们自己做的熏鱼。” “好!”李平安一口答应。 等李平安走后,李灵运也起身去翻药柜。 他们师兄弟这些日子无聊,索性学着“神火功”上面的药方,又请村里的大夫掌眼,配了一副伤药。 具体效果如何,李灵运暂且不知。 这次一并送去给他爹,如果好用的话,下次把药方也寄过去。 反正行军打仗的事情他不懂,而且李灵运也拿不出太好的东西,只能尽力而为。 若非四师弟是自己养大的,不然他也没脸去开这个口。 总之,心意要足,人情也要还。 …… 一个月后。 李胡的回信就到了。 他亲自写了一封书信给信州军府的,然后又盛赞熏鱼和腌菜的滋味,一家子为这口吃的抢得不可开交。 李灵运当然知道这是开玩笑。 但不得不说,来自亲爹的马屁,闻着也是格外的舒坦。 当然,信末还提及了一事。 他送去的伤药,经过军中医者的对比之后,效果比现有的伤药要好上不少。 话到此处,李胡也就没有多言了。 但李灵运自然明白他是在客气,父子间自有一种默契。 既然这药方有效,下次就一并寄过去,权当是四师弟的弥补。 再说这小子。 他这些天一直往马家跑。 却不是去见马小姐的,而是不停在马掌柜的面前刷好感。 据说,马掌柜对这小子也不错,不仅肉食随便供应,而且还专门给他准备了药材疗养。 这些发生了李灵运目力之外的事情,他就不打算干涉了。 自己作为师兄,只能在他的终身大事上搭把手。 将来的日子,总还是李平安自己去过的。 李灵运现在的注意力,则是落在了太平剑上。 他犹记师父当年,要让自己取剑的事情。 如今,京城的局势面上平静,但很快又会迎来一个转折。 那就是大师姐生产的日子。 李灵运看了看手里的剑,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 他现在找不到师父,只知道他挂名在群英堂,但这段时间一直游走在江湖各大势力之间。 可是,大师姐和三师弟却是一直是在京城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少不得会比较凶险。 李灵运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 大师姐掌控了朝局这么多年,不会料不到这种事情。 师父当年不让他们出面,又是孤身下山,从未正式对外表露身份。 如此一来,即便江湖人猜出那是“剑池主人”,但只要他没被抓到破绽,那永远都只是猜测。 这一切的心思与权衡,就是为了不让他们俩牵扯进来。 但师兄弟一场。 李灵运虽然晓得利害,可他还远不到要被利害支配的年纪。 趁着年华未远,故人犹在。 总得做些不会让自己将来追悔莫及的事情。 如今四师弟的未来已经有了盼头,他又放下了心底的一块担子,可以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第15章 想让他当皇帝 李灵运做出决定之后,反身回屋取剑。 这次不再是木剑,而是他们剑池祖上,某一代祖师曾用过的佩剑,被师父再次传到了他手里。 按照祖训,剑刃重开即是新生。 所以,每把剑在认主之后,都会有一个全新的名字。 李灵运得到这把剑,最终定名为“不终”,取自《道德经》中“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是终会结束之意。 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或许,这是冥冥之中对自己的一种暗示吧。 李灵运对这等想不明白的事情,照例是要敬而远之的。 临走之前,他下山又去通知了师弟,直言自己要去思州一趟,让他好好看家。 李平安本就觉得对二师兄颇有亏欠。 如今听到这话,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保证,绝对不让贼人扰乱剑池。 …… 李灵运离开信州,北上京城。 这一路,他时刻留意江湖上的消息,倒也真的打听到自家师尊的丰功伟绩。 “天顺九年,十一月,群英堂主约战天一门主‘丘子真’,丘子真死,天一门封山十年。” “天顺九年,十二月,群英堂主约战无情派掌门‘止水师太’,师太死,无情派封山二十年。” …… “天顺十年,二月,群英堂主约战血衣楼主‘姬归元’,楼主死,血衣楼尽灭。” 血衣楼被灭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 李灵运听着一个个名气不小的门派,如今因为师尊的缘故,要么封山要么被灭。 这梁子绝对不小。 他看着自己腰间的不终剑,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兜得住了。 闯江湖,首当是人情世故。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师父留手的结果。 但要是人家报复起来,自己还得早去早回才是,可不能让历代祖师的牌位给人掀了。 …… 等李灵运到京师的时候,已经三月了。 他身上还留着一个当年三师弟成婚时留给他的身份牌引,正好在进城的时候用上了。 李灵运戴着斗笠,身披蓑衣,在经过城门之后,就听到士卒嘀咕。 “这一个个江湖草莽,鼻子比狗都灵,闻着味道全来了……” 他心中惊讶,更是肯定了近日会有大事发生。 李灵运没有去住客栈,而是付了一笔银子给京师本地的人家,然后他暂时住下来。 算着日子,大师姐生产也就是这几天了。 …… 同一时间,公主府。 青岚公主坐在床榻上,挺着大肚子。 她本就绝色的容颜,经过这些年京城风水的蕴养,又增添了几分上位者的高贵与雍容。 甚至,她比如今母仪天下的那位,更加配得上这四个字。 张无殇身上带甲,手里捧着各地送来的信笺,将其逐一读给青岚公主。 这对昔日的师姐弟,如今的夫妻,在经过十年的朝夕相处之后,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青岚公主构成了大脑中枢,而张无殇就是负责执行的四肢躯干。 “澜姐,北方的燕大将军已经回信了,他们正要阻击狼族,未来的一段时间无暇插手国朝之内的纷争。” “燕老将军不愧是军中的常青树,还真是什么都不沾。” 青岚公主摇了摇头,正色道:“如今陛下已经得到了多位宗室长者的鼎力支持,你我根基尚浅,在京师恐怕斗不过他们。好在,如今师尊出面连挑多个宗门,极大压制了江湖势力。” “否则,这天下想要夺走你我性命的江湖高手,绝对不在少数。” 张无殇闻言亦是心有余悸。 他本以为自己第五层的“荡寇剑法”,比肩江湖绝巅的实力已经够用了。 但直到见识过了那些王侯府上的顶级门客,才知道自己的浅薄。 除非自己的剑法可以突破到第六层,达到“武林神话”,那么还有力压群雄的可能。 青岚公主望着窗外,轻轻抚着肚子。 张无殇会意来到他身旁,青岚公主顺势靠在他肩上,这个一直以强势着称的女人,在无人之时终于露出了小女儿家的姿态。 “无殇,你后悔与我在一起么。” “怎么可能,大师姐你能看上我,那是我张无殇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贫嘴。”青岚公主噘着嘴,看向隆起的腹部,眼底闪过慈爱之色:“倒是我后悔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娘,竟然让这孩子在这样的时候降世。” 听到这话,张无殇也是不由叹息。 他们夫妇自认无愧天下人,唯独对这孩子有愧。 张无殇思考片刻,随后一咬牙。 “澜姐,为了孩子着想,你即刻带着他去南方吧。镇南军如今大部分是我们的人,只要到了南边,而且还有二师兄看着,也能让这孩子平安长大。” “京师里一切有我。” 听到这话,青岚公主很不赞同:“说好的一家人此生不渝,祸福同依,生死相随。这京师之地险象环生,我岂能留你一人在此。” “澜姐你就相信我吧。” 张无殇说着,动作极其轻柔的把头贴在青岚公主腹前,温声道。 “你不走,我心里有牵挂,反而更加施展不开。” “至于我,你看我何时说过大话?我还想以后带孩子练剑呢,又怎么舍得弃你们娘俩而去。” 他这么一说,青岚公主反而犹豫了。 她其实知道自己武功差,一直都知道。 所以,每当张无殇提及这事的时候,青岚公主不管有理没理,总会先弱上三截。 南下是他们早就定好的计划。 青岚公主已经做好了失败离去的准备。 这天下的顽疾太深,远不是她这十年之功就能彻底拔除的。 大元从根子里就已经病了。 无数的跗骨之蛆正在葬送这个偌大帝国的根基。 除非有人可以重开日月,将原有的秩序从根上拔除,才有可能让这天下实现彻底的太平。 为此,夫妇二人这些年组建了一些班底,大部分位于镇南军中。 倘若真的到了无法收拾的一天。 至少他们还能手握大元南方,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当然,青岚公主还有一个谁也没告诉过的想法。 她想让张无殇当皇帝,然后未来的天下由他们的祖孙继承。 只要未来的天子仍有一半大元皇室的血,那么大元就不算是彻底灭亡。 第16章 烟花雨,杀人剑 只是,这个秘密青岚公主一直藏在心里。 她已经想好了,等这次到了南方,就把计划告诉师弟。 自己算计了师弟一辈子,他本可以平安地过完一生,却被自己带到了这天下最危险的地方。 作为补偿,她要把这天下交给他。 “师弟……你一定要来找我,我还有一个秘密要亲口告诉你。” “嗯,我等着!” 随后,张无殇立刻喊来心腹,在公主府的地下正有一条通往城外的通道。 他们已经安排了接应的人。 只要师姐能顺利出去,抵达镇南军的地界,就再没人可以威胁到她的安全。 殊不知,青岚公主才离去不久。 宫中的皇者就得到消息。 天顺帝站在屋檐下,他望着公主府的方向,恰巧天边下起了小雨。 三月的雨并不大。 哪怕在北方,这雨里也夹杂着一丝绵柔的情意。 这恰好是天顺帝的内心写照。 他感戴皇姑母年少时的庇佑,却又忌惮她一直把持着权力不放,姑侄的关系随着年岁渐长愈发疏离。 “皇姑母,若你对朕多些信任,一家人又何至于到了今日的地步。” 天顺帝幽幽叹息,站在原地,像是不忍直视。 在他身后,早就准备好的皇庭禁卫纷纷出动。 这一动一静,恰如天边的阴雨。 京中各王府的主人,同样对门客下了命令,一同朝着公主府杀去。 张无殇亦是走出卧室,神情凝肃,对着左右吩咐。 “务必要把守住这里,不能让任何人惊扰了公主殿下!” “是!” 公主府的卫士们迅速集结,其中更是不乏感念青岚公主恩泽前来的义士。 不多时,公主府外传来了打杀声。 偌大的京城,又一次乱了起来。 …… 雨巷中。 李灵运提剑而起,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半边脸,一袭青衣束着斗笠,长剑出鞘,剑身之上倒映着雨水。 他的脚步趟过水坑,最终在一条通往公主府的要道停住。 正路已经被兵马给堵死了。 旁人再想前去公主府,就只能通过这里。 哐! 剑光掠起水花,他站在道路的尽头,并不宽大的身躯却形同城墙一样,将身后的牢牢护住。 不远处,一道道人影点着水洼飞驰而来,隔着漫天雨珠,朝其发出威胁。 “天子有令,长公主意图谋反,如有阻拦者与其同罪!” “你可想好了!” 闻言,李灵运缓缓抬头,平静的眼眸中带着一种常人难有的淡泊与宁静。 他手中长剑一划,直指前方。 雨水如同炮珠一样射出,回荡在寂静的雨巷。 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群人也知道与李灵运没道理可讲,纷纷提刀杀来。 “冥顽不灵之辈,那就先杀你!” 雨巷中,冲天的剑光与刀光迭起,带着一串串雨珠飞至雨巷外炸开,行人唯恐被牵连其中纷纷回避。 随着时间的推移。 雨珠逐渐带上了血色,直至落至地面,又被落下的雨点稀释。 一道道来去纵横的人影倒映在水洼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 李灵运青衫依旧,一尘不染,但剑上却有滚滚不绝的血珠滴落。 他从巷尾走到了街头,人影单薄却叫无人敢靠近。 在他身后,有人望着倒下的一排排尸体,口中倒吸起了凉气。 “那是赤霞剑客,能与江湖绝颠过招的武林豪侠!” “这样的人物竟然也栽了,这突然冒出来的剑客到底是谁?” “别说赤霞剑了,这里死的就有江湖绝颠。你看,那百花枪王可是魏王府的顶级门客,群英堂多次招揽却求而不得的人物,货真价实的武林名宿!百花枪王都死了,这出手的是一位武林神话吧?” “啊?当世哪来这么多武林神话,仅有的那几位前辈,不是都围攻剑池主人去了么。” “唉,这人也是可惜了。本来有大好的前途,可偏生看不清形势,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帮公主府,这是自断前途啊。” “你别说,这世上永远不缺傻子。” …… 李灵运并不知道众人的议论,他飞快朝着公主府靠去。 然而,意料之中大军围攻的场景不再。 这一路过来,除了满地的尸体之外他什么也没看到。 这让李灵运的一颗心陡然沉入谷底。 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来到公主府前,大门已经被破开,两侧各自堆积着尸体。 他快速朝着府内冲去。 快至堂前,才终于看到了雨夜中的一道人影。 他身披将军盔甲,但胸前扎着一圈的箭矢,还有短剑没入腹中,犹如一座铁骨铮铮的雕像。 李灵运快速上前,等到看清这人的面目之后,大脑陷入短暂的空白。 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有了宕机的感觉。 耳畔传来话语。 “我也得加把劲,争取早日追上二师兄你。” “大师姐说过,这世界比你我想象得更加精彩。” “如果有师父那样的实力,这天下之大,就可任自遨游,我有生之年定要亲自去走一遭!” …… “二师兄,我与大师姐要成婚了。” “我承认,以前还是挺嫉妒你的,但是大师姐他最终选择了我……哈哈哈!” 李灵运的目光收回,一时间脸上竟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看着张无殇久未合拢的双目,声音嘶哑:“张无殇你个傻子……” 李灵运悲从中来,但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悲伤了。 以无殇的性子,如果猜到自己会来,肯定会留下线索给他。 这线索可能还在身上。 想到这,李灵运抬起不终剑,对着张无殇的盔甲挥砍之后,原本坚固的甲胄在他大力之下应声斩断,露出了一层软甲。 他内外翻找之后,很快找到了一个只有鸽子腿信笺的信笺。 上面更是只有寥寥的横竖几笔。 旁人纵使找到了,也无法立刻破译,但李灵运与张无殇是从小玩到大的,他自然知道这是指代方向。 张无殇的身后就是公主府的卧室。 所以……这是密室? 看来大师姐应该是跑掉了。 李灵运回头看了张无殇一眼,然后快速朝着卧室内冲去,三两下直接强行劈开了隐藏通道,顺着这里一路冲了出去。 他将张无殇的小信笺牢牢收好。 这大概是师弟唯一能留下来的遗物了。 …… 这地下通道很长,李灵运全速赶路的情况下,也花了一刻钟才到头。 出口处是京师外的一处密林。 他到时,这里已经有阵阵马蹄声传来。 李灵运眼神一动,身形隐去。 …… 不多时。 一个身穿禁卫盔甲的骑兵策马冲出,向着南面逼去。 周围的禁卫们也没多想。 这个节骨眼上,尽快抓到青岚公主才是首要的。 第17章 罗天寺智云和尚 京师之外,一处山岭中。 外面雷雨大作,倾盆的水珠几乎模糊了视线。 马车的轮子快要摩擦出火来,但也硬生生被雨水给浇灭。 在马车之后,还不时一道道急促的马蹄声。 车夫拼了命的去抽老马,不忘回头对马车里问道。 “公主的情况如何了。” “不妙。” 嬷嬷急切的声音传来,对着车夫道:“老雷,你看能不能找个平坦点的地方。” “不行啊。” 车夫大吼着,目光不时看向背后:“我们的行踪暴露了,只怕府里真出了叛徒。这些禁军轮班追击,我们若是不快些,等他们与各地的城卫军联系上,到时就只有死路一条。” 听到这话,嬷嬷也无法再说什么。 她就是宫里出来的,知道如果再被抓回去,那会是如何惨绝人寰的下场。 届时,青岚公主与腹中的孩子都活不了。 嬷嬷看着雍容不再,甚至有些憔悴的青岚公主,神情忧切。 “殿下,我们……” 青岚公主神情疲惫,脸上还冒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珠子,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 “嬷嬷……本宫好像看到无殇了……” 提及张无殇,嬷嬷的眼底也满是辛酸。 事实证明。 她家的殿下没有看错人,张无殇是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可即便如此。 这并不影响嬷嬷从客观的角度去看,张无殇选择留下断后,那么他活下来的概率相当渺茫。 说句不吉利的。 青岚公主现在看到张无殇,绝不是什么好兆头的。 一念至此,嬷嬷握住青岚公主的手,想要让她清醒一点。 “殿下可不能有个长短,还有未出世的小殿下,你还要等驸马爷回来。” 果不其然,这话起到了作用。 青岚公主强撑着起来,但她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气,这一切的变化来自胎中。 “嬷嬷,本宫怕是要生了。” 听到这话,嬷嬷脸色一变,正准备说什么,却见青岚公主牢牢攥住她的手。 “答应本宫,不惜代价也要保住孩子……” 正在这时,原本高速行进的马车忽然停住。 车夫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殿下,前面也被人围住了,我去看看。” 说着,这车夫走出,望向拦路之人。 那是一群穿着明黄法衣的和尚。 他们脖子上挂着像锁扣一样粗重的念珠,手掌大小也超乎常人的尺寸。 车夫老雷是跟着青岚公主的老人了,他对江湖势力并不陌生,一下子就认出了这群人的来历。 “你们是罗天寺的人?莫非,你是智云和尚,昔日的云藩宗室!” 听到这话,其中一位身材高大,袒胸露乳的大和尚上前。 他脸上蓄着一口浓密的胡须,犹如面具一样覆盖鼻子以下的部位,使其看起来面目有些凶悍。 智云和尚大笑着:“不愧是长公主的人,竟然能认得洒家。当年我云王一脉奉旨坐镇西域,因罪国除,我也投入罗天寺,本想着这辈子也就只能吃斋念佛了。” “可是,多亏了长公主你,又让洒家看到了希望。陛下已经许诺,只要能将长公主带回去,就恢复我云王一脉的封国。” 听到这话,老雷更是脸色涨红。 “你云藩勾结他国,鱼肉百姓,其罪当死!朝廷留你一命,不思感恩,竟然还……” 老雷话未说完,就被智云和尚打断了。 “休要多言,还不将人交出来。” “你妄想!” 双眼气势剑拔弩张,也因为这片刻的拖延,后方的追兵也已经赶到。 这让智云和尚脸上的笑容加深。 “前有狼,后有虎,洒家倒要看看,今日还有谁能救你!” 此话一出。 马车里的嬷嬷也是心中打颤。 而青岚公主早就意识模糊,她腹中的胎儿此刻发起了冲击。 若是老雷被杀,叫那群吃人的和尚闯进来,只怕青岚公主也得极其屈辱死去。 此时此刻。 嬷嬷求神拜天,希望上天能看在公主夫妇施恩天下的情分上,就帮她这么一回。 这时,后方的禁军骑兵中忽然掀起了骚乱。 原本包围的阵型,瞬间被冲散,还伴随着将士的惨叫与死亡。 智云和尚不由皱眉,朗声道。 “发生了什么!” 话音刚落。 就看到有一禁军打扮的骑兵飞身而出,直接就朝着他冲撞过来。 智云和尚先是脸色一变,转而笑容变得残忍。 “小辈你好胆!” 他猛地吸了口气,手臂上的法衣立刻被荡开,露出一只肌肉虬结的臂膀,五指并拢,犹如炮弹一样轰出。 嘭—— 强大的劲力带起气流,林中树上的叶片摇曳,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拳朝着飞奔的烈马打去,击中之后,不出意外直接将烈马向上勾起升空,而后四脚朝天倒栽出去。 可是,原本骑在马背上的人却先一步跳起。 那人手握长剑,剑刃出鞘,寒芒之上倒映着智云和尚的脸庞。 这让他心中生出不妙之感。 但是不等智云和尚反应,剑光已至。 落在他的脖子处,直接将念珠给绞碎,并且留下了一道深红的血痕。 智云和尚侥幸捡回一命,立刻后退。 他再度抬头,发现马车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戴着斗笠的青衣男人。 智云和尚从未在大元江湖听说这种打扮的持剑高手。 但这并不妨碍,本身就已是“江湖绝巅”的他,判断出这人拥有碾压他的实力,极有可能是一位“武林神话”! 智云和尚身形倒退,神情凝重,厉声道:“你是何人!” 李灵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语气冰冷。 “再不走,你死!” 他说罢提着剑,剑刃正好对着智云和尚的脖子,立刻让他生出了空前的危机感。 没错,这绝对是一位“武林神话”。 除了剑池主人,智云和尚想不明白,还有哪个江湖高手会去趟这浑水。 可剑池主人分明已经被拖住了。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 他知道对方是真有本事杀死他,智云和尚还贪恋这人间的富贵,当然不想死在这里。 短暂犹豫之后,智云和尚下令。 “走!” 他周围的罗天寺僧人倒也果断,一群人快速走开,把路拦下。 李灵运看着老雷,缓缓走上前。 “你是……” 面对老雷的问话,他摘下斗笠,立刻引来了前者惊骇的目光。 “走吧。” “好。” 老雷知道这是自家主子的二师弟,虽然好奇他为何出现,而且如何拥有这么可怕的实力,但现在显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第18章 这乱世……不想再来了 李灵运在车厢中,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大师姐。 她听到外面的动静,恢复了些意识。 嬷嬷也在知道李灵运的身份之后之后,卸下了防备。 “师姐放心,一切有我。” “有劳二师弟。” 这短暂的交流,总算让青岚公主一直提着的心放下。 但她腹中的孩子显然等不及了。 有过这么一番波折。 老雷不敢再冒险,直接将马车赶到了平坦的大道去,好让青岚公主能好受些。 李灵运也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去迎接他师弟……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 蜀中,青城山。 一座道场里。 李通手持太平剑,面容苍老,但身上却没有什么伤痕。 他居于正中。 四方之位,各坐了一名同样上了年纪的老者,犹如困魔锁妖的大阵一样,将李通围在中间。 东方之人持剑,他是号称“天下第二剑”的武当掌门“云松道长”,今年也年过八十了。 但是云松道长成名比李通更早。 在他扬名之前,云松道长才是他们那一代人里最被看好的剑道天骄。 西方之人蒙面,她名为唐花雨,是唐门之主,也是西南武林的总瓢把子。 南方之人执杖,他是号称“佛门最强”的一禅大师,出身佛门的南方圣地“五阳寺”。 北方之人握刀,他是有着漠北第一侠之称的冷荼,此番是受定北军相邀而来。 这四人正是当世名声在外的武林神话。 今日各自身负命令,前来围杀“天下第一”剑池主人李通。 不过,他们各自身为武林顶尖强者,在此之前私下有着交情,所以这本身又是一场熟人局。 四位武林神话都清楚自己的斤两。 李通虽然是他们这批人里最老的一个,但只要李通愿意,临死前至少可以带走他们一半。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原因,让四大神话没有选择与李通动手。 真正让他们怠工的,就是因为他们不想打。 武功到了这等境界,已经不是仅靠天赋就能达到的,还需要相匹配的智慧。 对四位武林神话来说,这天下九成九的是非对错已经骗不住他们了,剩下的一点,也只在于他们愿不愿意揣着明白装糊涂。 正如此刻。 他们明知李通是对的,也清楚这位年近九十的老者,正在尝试用自己的命来支撑这短暂的太平。 但众人还是选择遵照天顺帝的命令,接过追杀他的任务。 因为,哪怕是武林神话,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宗门能在面对大元铁骑之后保全下来。 这种动辄家破人亡的事情,即便是已经宣布与“五阳寺”断绝关系的一禅大师,也不会去冒这个险。 李通知道这四位老友的顾忌,所以也不与他们为难。 再加上,经过这些日子的登门,他的这副身体早就透支了。 哪怕不是死在今天,也活不了多久。 人胜不了天。 这是李通用性命得到的教训。 可如果下辈子还有这样的机会,他仍会这么做。 因为人胜不过天,但人却可以感召人。 这世上之人都向往太平,可是太平本身就是要死人的,天下自古以来就没有不流血的太平。 倘若人人都惜身,那就永远得不到太平。 李通觉得自己这腐朽之躯微不足道,死不足惜。 可如果他的血可以让更多人改变心意,那么他的死本身就是有价值的。 李通盘膝而坐,苍老的身躯宛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他的眼中,仿佛看到了满城风雨,还有刀剑交鸣与金戈铁马。 这短暂的太平在今日终结已成定局。 李通饶是早有预料,这一刻也不由悲从中来。 这是他生命里第二次这样的悲恸。 上一次,那还是许久之前师父从土匪窝里把他救出来。 彼时,李通已经有了记忆,他趴在死去的爹娘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他其实从来都不怕苦难。 只是因为年幼时感受过爹娘的爱,到老时又有幸见识过太平盛世的图景。 所以,当这一切全部得而复失的时候,那种伤痛是难以言喻的。 四人见到李通老泪纵横,也是纷纷为之动容。 一禅大师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与李施主相比,贫僧观禅一甲子,当真是一片狼藉。” 其余三人也全部低下头。 他们的眼中闪过诸多色彩,有惭愧,有感伤,亦有挣扎。 如果可以,他们也想要像李通这样放下一切,按照心中所想,去做所愿之事。 但是没有如果。 因为这种随心所欲,注定会累及亲近之人。 “诸位今日奉命来杀我,所以我也不会叫诸位为难。” 李通缓缓转头,目光看向四人。 “我死之后,诸位可将我的尸体瓜分,然后交给京中使者,想来足以平息怒火。” 听到这话,云松道长眉宇紧皱,怒目而视。 “李通,你把我武当看成了什么?我武当虽然不如你,但也不至于要靠着出卖你来换取一线生机。” 北方来的冷荼同样面无表情:“燕大将军说过,必要时定北军可以保你一命。” “多谢诸位……” 李通拱了拱手,而后摇头:“可惜我回不去了。” 说罢,他将腰间的太平剑放下,缓缓道。 “世人皆知,我剑池一脉以太平剑行走世间。太平剑,从不为止戈,而是以杀伐铸造太平。” “如今我不堪用了,这剑理应传给我二徒弟。” “临死之际,只请诸位保管此剑,他日吾徒来取时,再当面交与他。” 闻言,四人之中唯一的女子,唐门的唐花雨开口了。 “李前辈放心,即日起我会亲自坐镇于此,直至令徒上门取剑。” 唐花雨的脸蒙在黑布之下,叫人无法看清她的模样,唯有一双眸子之中带着几分猩红。 李通得了承诺,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有劳唐门主了。” 他又是看了四人一眼,悠悠一叹:“让诸位见笑了,我李通这辈子就是对不住二徒弟。我死之后,任凭诸位处置。”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的气息也快速衰竭。 怀中的太平剑应声落地。 李通遥望着铅灰的云层,眼前仿佛出现了父母与师父的脸庞。 他们都来接他了—— 这一刻,李通用着仅有的力气,仿佛是在呓语。 “这乱世……不想再来了……” 第19章 虎子与狼孩 到了傍晚,外头的温度渐渐转凉了。 车厢里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紧接着,嬷嬷惊喜又失落的声音传来。 “殿下,是小郡主。” 她惊喜当然是因为这孩子顺利出来了。 失望,则是因为不是男娃,这样就无法继承公主夫妇的大业了。 青岚公主此刻已经力竭睡了过去。 李灵运与老雷两个大男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今晚先在林中过夜,找些东西给青岚公主补补,至少要出些奶水。 不然这孩子夭折的可能性大。 至于吃食的问题,这个不难。 李灵运在山上住了几十年,再加之前阵子学了点药理,知道各种忌口。 他负责找吃的,老雷则在原地生活,驱赶野兽。 以防万一,李灵运把自己的佩剑给留下了,以老雷这五大三粗的身板,纵使面对虎豹都可短暂周旋。 …… 不多时,林间传来了一阵刺耳的虎啸。 李灵运因为有虎兄陪练,知道这种野兽的弱点,很快就制服了一头猛虎,却不是为了取其性命。 这种山兽是沐浴山间的灵气而生,最是凶残,却又不乏智慧。 它们会对弱者毫不犹豫下杀手。 可是一旦被打服了,又不乏求生欲。 李灵运看着被自己按在地上的猛虎,两掌一同掐住它的后颈皮,悠悠开口。 “你听得懂我说话么?” 那猛虎还是头一回见到与它搭话的人类,心里感觉不太妙,立刻装傻似的低下头。 总之这人类既然不杀它,那只要自己装傻,总能混过去吧? 猛虎低头时,两只招风耳却竖得高高的。 李灵运想起与自己同辈的,他师父的那个虎侄子,知道面前这货肯定是在耍心眼子。 他当即伸手在虎头上敲了一下。 “别装傻,我就是找你讨要点东西,然后就离开。” 闻言,那猛虎腮帮子鼓起,像是在思考,然后爪子刨了刨面前的泥土,正好三下。 此为约法三章之意。 李灵运见状从它背上跳了下来,竖起手指:“我要两只鸡。” 猛虎点点头,不就是两只鸡么,小问题。 但李灵运还没完。 “再来点你这山里的奇珍。” 闻言,猛虎虽然不满这人类贪心,但奇珍它这山里也不少,索性还是应下。 可就在它觉得自己已经大发慈悲的时候。 李灵运的一句话直接让它虎压升高。 “对了,你这里有小溪吧?方便的话,再帮我去抓几条鱼。” 这下,猛虎总算绷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的,它直接后腿弯曲盘起,然后像是一个打坐的和尚那样,当场坐了起来。 它原本平和下来的两颗铜铃眼,俨然再有几分凶性散发出来。 自己再怎么怂,那也是这片山的王! 你这狗东西竟然让虎抓鱼,那你怎么不去看门呢。 李灵运被他这么一蹬,也不太好意思,思考了片刻,开口道:“那咱一起去?等到做完饭,再给你留点。” 听到这话,猛虎眼中的凶性敛去不少,大眼睛圆溜溜地转,仿佛在考虑这事情的可行性。 半晌,它好像做出了决定,重新趴下,然后又掂了掂自己的背。 李灵运也顺水推舟又坐了上去,开口道。 “你去抓鸡和取奇珍,然后把我送到河边去。” 猛虎“嗷”了一声。 这一人一虎算是暂时达成了合作。 随着猛虎下山,地面微微震动,不少听觉敏锐的走兽立刻躲了起来,飞禽们也小心翼翼,逃跑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唯恐影响了虎王狩猎,遭其记恨。 就在这时,猛虎忽然停下,脑袋昂起。 李灵运亦是听到了声音。 ……好像是某种动物的叫声? “你认识?那去看看吧。” 猛虎点点头,然后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去,这次李灵运听出了那声音其实是狼嚎,周围夹杂着几个人的交谈声。 “啧啧……这狼生得真大,而且皮毛完好,怕是可以卖一个好价钱了。” “小声点,你不知道咱们猎户是指着山林吃饭的?这母狼并未为恶,咱们杀了它,可得瞒住点山神,否则会有灾厄临门。” “诶,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信这个。山神若真的显灵,那咱们挨饿时他去哪了。这贼老天不给人留活路,还想让人心存敬畏不成?” 几个猎户站在一处野狼洞口,面前趴着一头死狼,嘴巴里被一支箭矢刺穿。 这样不会伤及皮毛。 李灵运和猛虎悄然接近,然后就听到了这些人交谈的内容。 没等李灵运做出反应,座下猛虎突然嘶吼一声。 吼—— 这一记虎啸山林,直接吓得几个猎户拔腿就跑。 猛虎也三两步来到洞口前,看着死去的母狼面露悲意,上前拱了拱母狼的尸体。 李灵运从虎背跳下来。 他目光望向野狼洞的深处,隐约听到了两种不同的叫声。 一种是小狼崽,而另外一种……好像是人? 他刚准备进去,忽然被揪住了。 一转头,才发现是猛虎正咬着他的衣服,龇牙咧嘴的模样,态度像是威胁。 李灵运没好气在它脑门上敲了一下。 “你傻不傻,我真要对它们不利,你能拦得住么?再说了,这俩小的要是没人养,迟早不得饿死。” 听到这话,猛虎也松口了。 李灵运看着它,又看了看门口的母狼尸体,开口道:“我的时间不多,咱们速战速决,你去把两个小崽子带出来,我先把母狼埋了。” “嗷!” 说罢,一人一虎就快速分工了起来。 李灵运对挖坑这事并不陌生。 因为,师父每下一次山,自己都会给他挖一次,要是回不来了就给他立衣冠冢。 这最初只是玩笑。 可到了现在,似乎就要一语成谶了。 可能是因为没有当面诀别,又或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李灵运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苦大仇深,撕心裂肺,可能是因为师父到死之际,做徒弟的没叫他感到遗憾。 师父身处其中尚且甘之如饴,他也只能竭自己所能,在有生之年,可以让师父的理想更丰满些。 等到坑挖好了,母狼的尸体也推了进去。 这时,猛虎背上顶着一大一小,莫约三四岁的小孩,以及被小孩抱在怀里的两只小狼,它们看向李灵运的眼神中带着警惕之色。 “走吧,先弄吃的去。” 第20章 念念 莫约折腾了半个时辰,李灵运从水里游回来,手里多了几条鲫鱼和草鱼。 鲫鱼炖汤开奶,这是再好不过了。 猛虎与两个小崽子,站在不远处等他,虎口里衔着两只奄奄一息的野鸡。 李灵运纵身一跃,跳到了虎背上,立刻引起了狼孩的挣扎。 但反抗无效。 “臭小子,你娘的尸体还是我埋的,这就要忘恩负义了?” 但狼孩显然听不懂他的话,李灵运索性也像是抓小猫一样,捏住他的脖子肉,顺手把小狼给捞了过来,对猛虎下令动身。 …… 很快,他们一行顺着火光来到了马车旁。 老雷注意到动静出来,很快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李灵运背着鱼,骑着虎,抓着狼,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孩儿。 这些东西他全部认得,但是加一起怎么就不认识了。 “李爷,您这是……” “一时解释不清楚,还是快点生火做饭吧。” …… 又忙活了一个时辰。 李灵运将熬好的鱼汤递给嬷嬷,要她喂给大师姐,自己和老雷、猛虎三个人分着两只烤鸡。 老雷张口一咬,酥脆的鸡皮带着金黄的油脂,直接糊了一嘴。 这让他不由夸赞了起来。 “李爷这手艺,比公主府的厨子还要厉害。” 一旁的猛虎同样露出了人性化的表情。 它尝不出咸淡,却闻得到香味,这东西比生肉还好吃些,唯一的缺点就是肉太少了。 另一边。 狼孩与小狼两个小家伙趴着,围着一个石碗在喝鱼汤,吃东西发出的动静也着实喜人。 老雷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不由犯难了起来。 “李爷,这孩子被狼养大的,如今母狼死了,只怕不好养活……” 听闻此言,猛虎不满的朝他眦了嘴。 李灵运同样也在想这个问题。 要说见死不救吧,可他这人又相信缘分。 既然这小子在失去娘的时候遇到自己,也许这就是一段缘法。 他不是还少一个徒弟么? 虽然这狼孩已经错过了认人的年纪,未来不一定养得熟,可如果不试试,谁又知道呢。 想到这,李灵运看向一旁的猛虎,开口道:“你信得我么?如果信得过,我就把他们先带上,等安顿下来以后,争取经常带他们来看你。” 闻言,猛虎放下了烤鸡,身子一扑,快速来到李灵运身上嗅了嗅。 很快它像是发现什么,眼珠子微微发亮,然后用爪子在李灵运的肩膀上拍了拍。 “你说公虎么……我们山上是有的。你也想一起去?” 李灵运读懂了这猛虎的意思,倒是并不排斥。 因为面前的猛虎,比一般的虎还要通人性,养着倒也无妨,他们山上也不缺这么一口吃的。 再说了,虎兄应该会很高兴,自己给它带了一头母老虎回去。 这么决定之后,李灵运打算天亮之后,再下山去租一辆马车。 不然,以这猛虎的耐力,等它跑到信州指不定累死了。 “这样,你趁着天黑再搞些鸡兔过来,咱们路上备点粮。” “嗷!” …… 等到猛虎走后。 李灵运来到车厢旁,刻意造出些动静。 青岚公主的声音传来:“二师弟,进来吧。” 她倒是没有什么忌讳。 反正,自己这条命也是二师弟救的,先前接生孩子他也在一旁帮衬。 早就没有什么羞耻可言了。 李灵运推开帘子,看到青岚公主躺在马车里,身旁还有一个丑丑的小孩儿。 这眉眼与张无殇倒是一个模子的。 但愿,不要像她爹那样傻。 青岚公主注意到了李灵运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慈爱。 “师姐,孩子取名了么。” “她叫念念。” “念念?” 李灵运愣了一下,回过神发现大师姐正盯着他,不由苦笑了起来。 师父还常夸自己机敏呢,容不得破绽。 可是他的这点道行,落在大师姐的面前,那就不够看了。 唯一庆幸的是。 大师姐好像比他想的还要坚韧些,倒也不愧是能带给这天下希望的人。 一时间,师姐弟俩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半晌。 青岚公主缓缓开口:“他可有留下什么?” “我没见到师弟最后一面。” 李灵运深吸了口气,然后把从张无殇身上得到的小字条取出来,递给青岚公主:“但是托了师弟的福,所以我才知道密道所在,并且追上了大师姐你们。” 青岚公主闻言,起身接过,在看清上面的涂鸦之后,哑然一笑。 “这也就是你来了,不然落到旁人手里,那就是真是错付了。” “师弟你下山的事情,师父不知道吧?” 李灵运摇了摇头:“无妨,顶多就是被师父骂一顿。倒是我得想想什么由头,不能让平安那小子看出端倪。” 听到这话,青岚公主乐了。 他们这一脉剑池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做师父的坑徒弟,做师姐的骗师弟,做师兄的瞒师弟…… 这是妥妥的不正之风,却也是剑池有别于其他势力的地方。 青岚公主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怀念。 她这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全留在了山上。 曾经的灵珊即使资质愚钝,但师父和师弟们从来不会嫌弃她。 可当她从灵珊变成了杨清澜,往事云烟也就一别两宽了。 自己带走了三师弟,只剩二师弟与师父相依为命。 如今师父也为她步入了泥淖,剑池的担子就彻底落到了二师弟的身上。 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娘,照顾山里。 所以,她对二师弟是有亏欠的。 就在这时。 念念像是被吵醒了,蒙着眼睛大哭,不知道是饿了还是不舒服。 李灵运也立刻退了出来。 …… 这一夜很快。 翌日,他下山又租了一辆马车,然后把猛虎和它准备的食物也一并塞进去,与老雷的马车一起,朝着南面赶去。 半路上倒是再没了追兵。 过了五天。 他们终于越过了“秦淮关”,抵达了镇南军的控制之地。 众人到了城外,老雷进城去递消息,很快就有一支精锐出来,护送着他们到了城外的小院。 青岚公主暂时住下安养。 她在此处的旧部们也纷纷前来拜见。 这就意味着,本次的北上之行结束了,可以准备回山了。 第21章 新旧交迭 这几日的颠簸,京师的事情也总算告一段落。 天顺帝正式亲政。 他对外放出消息,长公主府因为贼人入侵引起了大火,全府上下无一人生还。 为此,天顺帝还对青岚公主与张无殇二人进行了追封。 他本人甚至亲自到场吊唁。 消息传到秦淮关,青岚公主亦不免要感慨她那侄儿手段的高明。 这样公然指鹿为马的行径,却是对青岚公主的最好敲打。 其中一个原因在于,死去的张无殇。 假如青岚公主收手,那么张无殇就能够体面地长眠于京师。 可要是她还想着办法给朝廷添乱。 那么,大元和天顺帝亦是有可能为了这个所谓“活着的青岚公主”,把死去的张无殇再度挖出来做文章。 “颠倒黑白,杀人诛心……” 李灵运知道这事之后,碍于自己的文化有限,也只能憋出这几个字。 这世上没有全然的傻子。 包括那位天顺帝。 明知逼走了青岚公主是自毁长城,可他又能找到宗室作为替代。 明知指鹿为马会引来百姓不满,但是面对元军的铁骑和屠刀,弱者们亦会编织出一套“元帝的新装”。 一念至此。 李灵运想到了三师弟一直希望看到的世间风景。 若是见到今日这一幕,不知他是否会后悔当初下山的决定。 …… 李灵运找到了青岚公主,做了临行前的道别。 他现在也分身乏术。 既有这一虎一狼一人要安顿,还要准备去青城山替师父取剑。 剑池没有了主人,自己就得顶上去。 青岚公主也得知了师父的死讯,她几度张口,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曾经无数次阻止过师父,但他还是毅然去了江湖。 最终落得客死他乡的结果。 在这件事上,她没有立场与资格去说些什么,更无法厚着脸皮让李灵运再留下来护着她们娘俩。 正如师父所言。 现在早已不是二师弟欠了剑池,是剑池欠了二师弟。 青岚公主将熟睡的孩子放在一旁,缓缓道:“师弟此去,要是他日有了什么难处,都可来寻我。” “这话我也如数奉还给师姐。” 李灵运微微一笑:“念念是无殇的骨血,若有人敢在南面撒野,我这做师叔的绝不会答应。。” “多谢师弟。” …… 又是一番道别之后。 他们这一行终于回到了山下。 杏花村内。 李灵运骑着老虎过市的场景,立刻引起了围观。 除了极少数的外来者,余下的村民基本上都是笑着打招呼。 李小先生,无人不识。 当年看着他还是小豆丁的那一批青壮,如今都成了颐养天年的老叟和老妪。 同龄光屁股的捣蛋鬼,现在也成了自己孩子眼中的巨人,一个家庭的依靠。 记忆里,李小先生的影子仿佛与李大先生重叠在一起。 大抵,这就是传承最生动的具象化。 有相熟的老者搭话,好奇问道:“李小先生,你师父到哪去了?” 李灵运顿了顿,给出回答:“师父的剑登峰造极,所以寻仙问道去了,只怕往后就不回来了。” 听得此言,几个年龄相近的老者皆是唏嘘。 他们并非听不懂人话。 而且,也不见得与李通生前就有多么熟络。 只是岁月摧人老,年岁愈高,这人间对他们而言就愈是陌生。 沧海桑田,人间易老。 杏花村里的去去留留,唯有剑池一直伫立在这山上。 每一代都会有两个姓李的传人。 大点的就叫李大先生,小点的就叫李小先生。 显然,这一代的李大先生已去。 旧时代的落幕,新时代的开启。 老者们看到坐在李灵运身前的小娃娃,两眼像是狼一样警惕和凶狠,眼底露出了一丝会心的笑。 哪怕李灵运不说,他们也知道。 这位,就是下一位李小先生。 兴许再过上几十年,现在的一幕也能在他们的子孙辈上演。 彼时,今日的这群人早已不在人世。 可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却能以这样的形式保存下来。 这不正是衮衮诸公慕求了一辈子的名垂青史么。 有人念及此处,顿时心满意足离去。 …… 未至门前,李平安就仿佛听到了动静,快速迎了上来。 “师兄你这一趟去的未免……” 话未说完,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因为有四双眼睛一起盯着他。 李平安同样眨了眨眼,然后还不确定地揉了下眼睛,仿佛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睡迷糊。 不是。 二师兄不是回西南的家了么,怎么像是把那里的动物全打包回来了? 李灵运没有给他解释,一步跳下虎背,然后将“嘤嘤嘤”的小狼崽交给李平安。 “喏,去给它找点奶喝,我先进林子一趟。” “哦……师兄。” 李平安反应过来,熟练地抓住小狼崽的后颈皮毛,任由小家伙奶声奶气地挣扎,也只能被他带到屋里去。 见到这一幕。 狼孩立刻急了,作势就要扑上去,但是被李灵运抓住。 “你这小子太野了,还得我亲自看着。” 这狼孩奋力挣扎,还想咬李灵运手臂上的肉,可惜因为脖子太短没能得逞。 李灵运自顾自道:“倒是狼性十足,以后就叫你李狼吧。” 说罢,他看向猛虎,用下巴努了努林子。 “走,带你瞧瞧你的新窝,还有……我那位平辈的虎兄弟,你心心念念的公老虎。” 猛虎本来神色恹恹,但是一听到有公老虎,顿时两眼放光。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这其中的递进关系,那从来都不是说假的。 “嗷!” 猛虎尾巴一翘,迈着猫步,这彻底打消了狼孩求助的念想。 他只能鼓着腮帮子,气气咧咧的。 不多时,当李灵运朝着林中招呼了一声之后。 左右就传来了动静。 有三道黑影,两大一小左道而来,赫然是三只黑熊。 毛发黑直而油亮,犹如铁塔般站立。 李灵运对这中间的两头大熊抱拳:“熊叔,熊婶。” 两头大熊朝他点头,算作回应。 而另一边,同样有一头花纹极其漂亮的老虎跳出来。 猛虎看到这家伙,立刻就扑了上去,双方扭打在一起,俨然一副拼命的架势。 但不管是李灵运,还是黑熊三口子,全部抱以看戏的态度。 因为只要是打架的一公一母,那就分不出生死,顶多就会闹出虎命。 第22章 卷土重来 要说最不淡定的,反而是小狼孩了。 他看到自己虎姨竟然与别的虎打起来了,眼神里闪过担忧之色。 这时,一双大手在他油亮的脑门上捋了捋。 “行了,这是你虎姨的春天到了。你小孩子家家别看,等会学坏了。” 说罢,李灵运带着狼孩走到大黑熊面前,将这小家伙举起,大黑熊顿时张大了嘴,用舌头在这小子的身上舔了几下,沾点气味。 这就像是狗会用撒尿的方式来占地盘。 熊叔作为这山上的兽王,只要沾了它的气息,便是蚊蛇虫蚁全都不敢靠近。 完事之后,李灵运将给熊叔带的浆果留下,然后抱着狼孩离开。 这家伙被舔了一口之后,顿时老实了许多。 李灵运还真就不信,这世上会有养不熟的小子。 …… 到了晚上,小狼崽与狼孩已经睡下。 李平安这才有机会找到自家师兄。 他脸上的表情不复最初的惊喜,反而变得有些沉重。 很显然。 师父的死讯,就连他也知道了。 李灵运抬手在李平安的肩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没了师父,还有师兄。” 这短短的一句话,像是宽慰,又像是承诺。 李平安终究是没忍住,抱着自家二师兄痛哭了一场。 他再早熟,心中再有大志。 可如今终归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从现在起,李平安在这世上就彻底没了长辈。 今夜气氛已经到此。 李灵运看了眼李平安,开口道:“师父走了,那师兄先做一个主,准许你可以改回朱姓,承接一下你朱家的香火。” 李平安有些诧异,不过心中的更多是惶恐。 “二师兄,你别赶我下山……” “少来,”李灵运睨了他一眼:“在师兄面前就坦诚点,你我师兄弟虽无血缘,难道就算不得亲人了?” 李平安连忙摇头:“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李灵运示意他住口,缓缓道:“平安,咱们剑池一脉上数几代祖师,全部都是姓李的,可是历代祖师之间又没有血缘,所收的弟子也都是捡来的弃儿。” “不过,到了咱们这一代,倒是出了你我二人。你师兄已经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了,家中子嗣不愁,蹉跎了也无妨。” “可是你,难道真的甘心一辈子留在山上么?” 他这一句话,仿佛直击灵魂,让本来已经准备好说辞的李平安当场语塞。 面对自己最亲近的师兄,李平安终究是没法说谎的。 李灵运也不说破。 但师弟的成长,他是看在眼里的。 至少,这小子下山李灵运是放心他的,因为李平安不会像张无殇那样憨傻。 真要遇到同样的情况,这小子只会跑得更快。 虽然有失颜面,最起码活得久。 他不想去过问师弟的志向与心计,因为这是少年人的必经之路。 反正,李灵运自己在这个年纪时。 明明心里已经住了人,可他却一点也不会向师父透露,更不希望师父猜到,即便事后偶尔也会后悔。 可时常细想,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因为,哪怕他从前担心实力不足,给不了别人安稳。 但现在实力足了,又会有新的顾虑。 比如…… 自己要是有一天选择像师父一样,头也不回地为了心中所求,义无反顾下山的时候。 至少,可以少一个人替他担忧。 李灵运平生,最怕辜负了别人。 如果一定要选择辜负,那么一次就够了,不想再有第二次和第三次。 …… 一夜长谈。 等到第二日师兄弟再见时,昨晚的一切仿佛全然没有发生过一样。 李平安早早从山下买来了羊奶,端给小狼崽。 李灵运则带着狼孩开始晨练,主要还是希望让这小子与自己亲近点,这样才好进行接下来的计划。 第一步,他给这家伙取了名字。 大名,李狼。 小名,李大郎。 虽然这家伙最初还听不懂,但李灵运重复的次数多了,他也能意识到是在叫他。 …… 过了一个月。 山里传来了喜讯,那位同行的母虎怀了身孕。 李灵运的虎兄弟现在对它那媳妇宝贝得不行,吃饭睡觉都竖着耳朵,再没一开始那种“不服就干”的架势了。 他也时常带着李狼到熊叔那里,用人兽结合的办法,好叫李狼逐步适应当人的节奏。 这一切全部有条不紊进行着。 山外的世界。 青岚公主倒是没有打出自己的旗号,但是在几位镇南军部将的庇护下,带着女儿定居在南面。 大元朝廷不知从哪查到了她的下落,多次施压镇南军交出人犯,可是最终都是无功而返。 天顺帝自知他名望不足,而且正值人心动荡之际,也不敢冒着引发动乱的风险,对镇南军宣战,所以此事只得作罢。 不过,他会从其他方面进行清算。 那些青岚公主在过去十年间提拔的官员,或多或少都招致了杀身之祸。 天牢里的人也是以旧换新。 天顺帝按照与诸王的约定,大赦了不少曾经因罪下狱,又或是流放贬谪的罪臣,把他们抬到了原有的位置。 这些人恢复了权力,又开始了新一步的清算与搜刮。 青岚公主花了十年开创的大好局面,天顺帝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让这一切回到了从前。 战火纷飞,苛捐杂税,贪官污吏…… 诸般乱象再度上演。 尤其是京畿之地,更是显现出了一派乱世之象。 …… 四年过去。 马富贵家的闺女,如今也到了及笄之年,可以许给人家了。 李平安这些年在他跟前做事,有应必求,着实赚足了好感。 当然,马富贵这样的商贾,而且家财万贯,所以根本不缺愿意听他话的人。 李平安真正最得他看重的,是其身上的野心以及能耐! 这些年,因为天顺帝恢复暴政的缘故,杏花村的日子再次艰难了起来。 不过得益于过去那些年的积累,却也不至于饿死。 只是,这里的村民大多世代躬耕,家里的田地总共就那么多。 一旦官府要的多了,能落到自家的嘴里就少。 如此下去,总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村民们干着急,但又苦于无路。 镇上的几个员外招揽长工与短工,现在给的报酬只有往年的一半,可上门依旧络绎不绝。 说白了,这就是想卖力气换口吃的,但是苦于无门。 李平安就抓住了这个机会。 第23章 盛武镖局 他仗着自身堪比一流高手的武力,以及自家师兄的威名,打通了信州之内的山林要道。 又招收了一部分杏花村的青壮,以及江湖高手,组建了盛武镖局。 在信州境内给各大商队和大户人家提供保护,事后与境内的山匪分利,倒也相安无事。 杏花村的百姓拿着盛武镖局发的工钱,更是盛赞李平安有本事。 李灵运知道师弟的事业,对他借用自己的名头并不介意。 说起来,这也是给自己省事了。 因为“名”与“利”这两者虽然时常关联,可是要把“名”转化为“利”,其中也有不少麻烦事。 李灵运无暇去做,索性就交给师弟。 随着盛武镖局的名头打响,南方之地都知道了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往后有人再想对大师姐母女不利,也会心存顾忌。 ——这位疑似已经步入“武林神话”的新任剑池之主。 过去的四年里,李灵运拢共只出手过三次。 第一次,杀了五位一流高手。 第二次,杀了一位江湖绝颠。 第三次,杀了四位江湖绝巅。 从这往后,再没人主动送上门去试探这位剑池主人的深浅。 …… 这日,山上。 李平安刚刚完成了一桩押镖的大买卖,带着些买来的吃食与玩物,大包小包的。 他的模样比之早先有了不小的变化。 十五岁的年纪,身体比二十岁的小伙子还壮实,而且皮肤色泽比起一般人还黑些,却一点都不粗糙。 这是神火教朱氏族人的特点。 据说,他们这一支有着波斯血统,是因为朱家先祖娶了波斯女子,还是拜火教里的圣裔。 李平安是货真价实的朱氏苗裔,而且这些年走南闯北,还见到了些当年神火教的幸存者,一行人已在商议光复神教之事。 但是,那些事情都只能发生在山下。 一旦回了山上。 李平安从来不会提及这些,更不会开口向师兄讨要什么。 他清楚,如果牵扯到了利益,再深厚的师兄弟情谊也会变质。 这不是李平安愿意看到的。 至少,他希望能在心里,留下这么一片纯粹的净土,去装着那个亦师亦父的师兄。 李平安的脚步刚刚迈过大门,就看到了三道影子快速窜了过来。 一只五彩斑斓花纹的猛虎。 一只双目锐利如刀的黑狼。 一个憨厚但又俊俏的孩童。 “嗷呜!”“小师叔!” 李平安见了它们,也是大笑了起来,将手里的东西一放,顺手把大师侄给抱了起来。 “大郎,这些天没给你师父添麻烦吧?” 李狼蹭着小师叔的胡须,表情很亲昵,但是说话不太利索。 “没……没有。” 另外的一虎一狼,分别是山里那对虎夫妇的孩子,以及当初带回来的小狼崽。 本来,这两个家伙与李狼是平辈的。 可四年过去,它俩全变成了“公虎”与“公狼”,唯独李狼还是一个小豆丁。 这种落差让李狼难以接受。 它的狼弟弟,如今反而比它还要大只了,自己反而成了弟弟。 更别提出生更晚的虎仔了,它的块头只会更大。 李平安亲热过后,又把自己准备的吃食给出来,分给这两兽一人,然后抱着小师侄朝着屋内走去。 他就是在山里长大的,对这里的布局无比熟悉。 没过多久,就来到了李灵运的住所。 只不过,此刻在门外,还站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子。 他头上顶着沙袋,肩膀上也顶着沙袋,还有双手、双脚也不例外,整个人摆成了“十”字的形状,看起来十分滑稽。 李平安顿时就乐了。 “哟呵,这不是小或么?” 听到这话,小胖子表情僵住。 虽然他身上扛着沙包,但还是忍不住要为自己正名。 “小师叔,我叫李从彧,不是小或。” 李平安自动无视了这话,接着道:“怎么又被你师父罚了,是不是又偷懒了?” 听到这话,小胖子脸上的气焰没了,音量放低了点。 “我就是背剑诀的时候睡着了……” “亏你还好意思说。” 李灵运背负着双手,听到动静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向小胖子的眼神里,带着一抹无奈之色。 李从彧,按照血缘来算是自己的大侄子,老爹李胡的长孙。 这些年随着他名声大噪,一直传到了西南之地。 李胡为有李灵运这样的儿子骄傲,但是同样担心他那个只长肉、不爱动的大孙子。 本着取长补短的原则,所以把李从彧送到李灵运这里,希望能改掉这小子身上的懒毛病,省得百年之后败掉了李家的基业。 他到了山上,顺理成章就填上了李灵运二徒弟的位置。 李灵运经过试探,确定了这小子不是习武的料,索性传给他一些锻体的武功,既强身健体又磨练心性。 等到什么时候改造完了,再把他送回去。 李从彧见到自己的师父兼大伯,顿时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虽然李灵运从来没有亲手打过他,但是在李从彧的心里,他大伯就是全天下最可怕的人。 你想想,这世上哪有人的惩罚是叫人在太阳底下顶八个沙包,掉一个就少吃一顿饭的。 没有吧? 李平安亦是朝着师兄问好。 李灵运点了点头,随后看向他怀里的李狼,态度有些所缓和:“大郎,你带着虎仔和小灰一起监督你师弟,定要站满一刻钟。” “好……好的,师父。” 李平安听到这话把他放下,然后自己跟着李灵运进屋。 关上大门。 李灵运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笑着给李平安看座。 李平安也习惯了师兄的表里不一,笑道:“师兄你这么一个和善的人,没想到也有一天被逼得唱白脸。” “没办法,毕竟也到了岁数。” 李灵运一面说着,一面给李平安斟茶。 他大了李平安一倍。 李平安今年十五,而他今年三十。 当初师父捡到自己的时候,也不过才六十出头,转眼也到了师父当年一半的岁数。 三十而立,李灵运自认没有大志向。 养熊,逗虎,喂狼。 再要有闲心,那就指点一下徒弟,人生到这就可谓是圆满了。 等再过一阵子,等平安完婚之后,他还得去青城山一趟。 既是取剑,也是祭拜师父。 如今大徒弟李狼已经可以短暂说话了,正好带着他去师父的坟前,让师父见一见未来剑池的传人。 第24章 改回本姓 李灵运看着小师弟,打趣道。 “再有不久你就大婚了,等成婚就要搬下山住了。” 李平安点点头:“我打算在村里盖间屋子,暂时在这里住下。平时得暇偶尔回到山里,还望师兄莫要嫌我吃白饭的好。” 李灵运闻言鄙夷地看着他,反问道。 “你吃白饭的次数还少么?” 李平安如今脸皮厚了,面对这等话题也能从容应对。 紧接着,师兄弟又聊了其他的事情,比如……改姓。 这是他们早就说好的,不过时机皆由李平安来定。 男大当婚,这是成家立业的起点,李平安选在这个节点上改回本姓,李灵运也不意外。 他唯独好奇一点:“你本姓朱,那么名可想好了?” 闻言,李平安嘿嘿笑道:“就还是平安,那是师父赐给我的名儿,叫朱平安也挺好听的。” “不然若是错的太远,我怕他日到了地下,师父就不认我了。” “这倒也是,师父的性子执拗,还是顺着他的好。” …… 到了八月。 山下一片热热闹闹,迎亲的队伍从村尾排到了村头,红红火火,相当喜气。 不止如此,还有不少前来围观的江湖人马。 因为他们都听说了。 盛武镖局的那位少年镖头,竟然还是神火教朱氏的血脉,一手神火功使得出神入化,趁着迎亲之时广发请帖,直言要恢复朱家基业。 昔日的神火教,那可是南边武林有头有脸的势力。 纵使距离朱家满门被灭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朱平安打出的旗帜,仍有不小的影响力,到场的一流高手不少,甚至还有隐藏在其中的江湖绝巅。 这些人里不乏与神火教有矛盾的,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 不过,当他们看到远处,持剑而立的黑衣男子时,立刻就歇了心思。 剑池之主李灵运,“天下第一”的有力争夺者。 尤其是在去年,武当派的那位武林神话“云松道长”仙去之后,李灵运已经成了货真价实的剑道第一人。 他的手中已经折了多位江湖绝巅。 当年的神火教主“朱五运”要是能遇到李灵运这样的人物坐镇,也不见得会落个满门尽灭的下场。 但是,祖辈没能享受到的福气,如今被朱五运的孙子给享受到了。 神火教的重建已成定局。 而信州方面,得益于有岳父马富贵的上下打点,再加之镇南军近些年已经逐渐不听朝廷调令。 所以,对于“神火教”这样光明正大的卷土重来,竟也没有官面上的力量进行阻拦。 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朱平安红衣跨马,胸佩红花,身后跟着花轿从马府把新娘子接走,然后又原路返回自己新置办的院子。 李灵运应朱平安所请,稳坐高堂之位。 以他的身份,以及对朱平安的养育之恩,当然受得起这第二拜。 随着一句“夫妻对拜”之后。 这桩婚事就算是成了。 李灵运盯着堂下的二人,耳边传来了宾客们的吆喝声。 新娘马氏先被送入洞房。 而朱平安则在外接待前来的各路人马。 李灵运同在饮酒之列,看着朱平安举杯朝他走来,尝试着伸出手去,却发现自己与平安的距离好像变远了。 直至月上梢头。 李灵运从朱平安的住处出来,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徒弟,三人步行于村道上。 李从彧捂着肚皮,一脸向往:“要是小师叔每天都成婚一次,那该有多好。” 闻言,李灵运抬手照着他的脑瓜敲了一下。 “臭小子,乱说什么呢。” 这一天娶一个,莫不是平安要当皇帝了。 李从彧也在说话的一瞬间,意识到自己此言不妥,所以这一下挨得不冤。 倒是李狼有些失落。 他还挺喜欢这个小师叔的,虽然平时不在山上,但每次回来都会给他们带礼物。 可现在小师叔成家了。 李狼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懂事的小大人了,要开始考虑小师婶的心情,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在与她抢小师叔,这样不礼貌。 李灵运可以理解李狼的心情,但也仅限于理解而已。 他不知道朱平安的心到底有多高。 但是,他知道李狼不适合与朱平安玩到一起去,不然以这小子在家里走路都能迷路的糊涂性子,哪天被他师叔卖了都还会帮着数钱。 相比之下。 反倒是练武方面平平无奇的小胖子“李从彧”,他的脑袋瓜子灵活。 尤其在偷懒这件事情上,更是出神入化。 李灵运一把年纪的人了,每天与这小子斗智斗勇,没能根治他的懒病,但也觉得自己的脑袋灵光了许多。 如果李从彧在山上改不了毛病,倒是可以让朱平安帮忙调教一下。 行至半路,不知不觉快到了山脚。 这时,靠着村边的一处院子,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张煦,败家玩意!谁让你用墨笔在大鹅身上写字的,现在全部给你涂得脏兮兮的,这还怎么卖啊!” “娘,我知道错了,您就饶我一次。” 母子俩一个追,一个跑,从院子里跑到外面。 李灵运就看见有个脸上沾着墨渍的小鬼头朝着他们这里跑来。 这小鬼头好像还认得他,见面大喜:“大先生!” 来者正是黄三丫的儿子,本名张煦。 张煦人小鬼大,立刻躲在李灵运的身后,黄三丫提着扫帚就追出来,在看到李灵运的那一刻当场愣住。 她今年也过了三十,头发用粗糙的布巾扎着,皮肤也微微泛黄。 但比起当初从张家出来的那会儿,整个人多了一丝别样的精神劲头,俨然是对生活又有了盼头。 黄三丫愣了下:“李……李小先生。” 话音刚落,她自己就反应过来,面前之人现在已经是李大先生了。 黄三丫心中暗恼,见了李灵运自己这嘴就变笨了。 李灵运看出了她的窘迫,笑着道:“都已经习惯的称呼,接着喊就是了。” “那我就不同你客气了。” 黄三丫顺坡下驴,又瞪着李灵运背后的张煦,双手叉腰,俨然一副“小兔崽子今天没完”的架势。 张煦意识到不妙,突然灵机一动:“李叔,外祖母昨晚还念着您呢。正好她老人家也没睡,您去与她说说话。” 这话糙理不糙。 黄三丫的母亲,当初的黄婶,如今也过了天命之年。 她的身子不如师父健朗,又历经家中变故,偶有失忆之兆,只怕时日无多了。 第25章 明教之始 屋子里。 李灵运坐在窗前,耐心听着榻上老妪的碎语。 见是他来,时常浑浑噩噩的黄婶,竟也短暂恢复了神智。 可二人之间的往来不多。 所以,大部分还是围绕着他师父在时的往事。 等到她困倦睡去,李灵运这才推门而出,发现黄三丫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这一幕与多年前何其相似? 他大步上前,在距离黄三丫只有一步的位置坐下。 黄三丫见了转头,脸上似乎露出了会心的笑:“李小先生怎么又靠近了些?” 李灵运闻言失笑一句:“这么多年过去,总得敢于再迈出一步的。” “可是我不敢了。” 黄三丫摇摇头,望着台阶上的一步距离。 她曾经无数次期待过要越过这一步,但现在却是迈不出了。 因为一旦憧憬过了年纪,那就成了禁忌。 “这样的话你我就算是扯平了。” 李灵运哈哈大笑,感慨道:“一代新人换旧人。今日送平安迎亲,也是恍惚间才意识到,他竟也到了成家的年纪。” “是啊,当初平安刚来时,还是我带你去请春花婶上山的。” 黄三丫眼底闪过一丝怀念:“真别说,如今煦儿也到了人嫌狗厌的时候,他再过几年新婚嫁娶,我这辈子就无遗憾了。 倒是李小先生,你这辈子还很长,一定也会像令师那样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 李灵运愣了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的确,荡寇剑法是这世上罕有的性命相修之法。 正常来讲,每一代的祖师常年与人搏杀打斗,但基本也能活到八九十以上,过了百岁的更是有着不少。 这放在其他门派里,除了那些以养生为主的大派,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李灵运如今在“荡寇剑法”的第六层,有生之年应该可以突破第七层。 不与人争斗,足够他无灾无病活到百岁了。 而旁人则并非如此。 以黄婶为例,她已然行将就木的模样,可真实年纪才五十来岁。 但体内的生机,早就因为长期的劳苦被透支了, 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一生。 李灵运看着黄三丫,她的面上虽无风霜,但人活着就是争一口气。 若是张煦的下辈子有了着落。 她大概也能心安理得地闭上眼去。 一瞬间,李灵运好像明白了,师父为何会对太平之世心心所念,不惜赔上性命了。 因为人活得久了,就容易变得麻木。 当这世上没有东西可以动摇心神的时候,再狭小的肚量,也会大到足以承载这片天下。 也不知,这会不会是自己的归途。 …… 从黄家走出来。 临行前,李灵运看着张煦,准确地说是他手中的墨笔,问道。 “你喜欢练字?” 张煦立刻点头:“回大先生的话,喜欢。” “那好,平日若是闲暇,你可到山上寻我。我的书法未必是最佳的,但在山上绝不会缺了你纸用,就别埋汰那些白鹅了。” 李灵运笑着在他脑袋上摸了摸。 被提及糗事的张煦,也对自己的顽劣懊恼不已,立刻答应了下来。 师徒三人沿着山道而行,脚尖离地的一刻,背后就生出了云雾,遮住了去路。 黄三丫与张煦站在原地。 本来是想目送的,可今日这般,好像是目送不成了。 “娘,大先生果真是一个好人。” “是啊,他这样的人,见一次就少一次。” …… 山路漫漫,而云雾依旧。 不知不觉间,李从彧这个糊涂的小子已经睡去。 李灵运表情无奈,一手将他扛起,然后看向另一边,同样很困但强撑着的李狼。 “困了就睡,有师父带你回去。” 李狼闻言咬住舌头,坚决道:“师父,我不…不困。” “那咱们走快些。” “你不困,是师父困了。” 李灵运摸了摸李狼的脑袋,倒是希望自己能多陪这小子一点时间。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不能学自家师父。 哪有自己拍屁股走了,然后把一切丢给徒弟的道理。 真不像话! “大郎,过阵子陪师父下山一趟,咱们顺便去拜一拜你娘。” “谢…谢师父。” …… 隔了一日,朱平安带着妻子马氏上山。 他也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了李灵运,打算召集神火教的旧部,恢复祖宗基业。 不过,这一次却不是神火教。 因为那是波斯人的叫法。 朱平安这些年与底层百姓打交道,更晓得天顺帝治下的民生疾苦。 所以凡事还是要接地气。 他取名“明教”,这个“明”, 既是想要打破这晦暗的天空,也因其寓意简单,通俗易懂。 这人打从睁眼之始,就要与“日”“月”打交道。 李灵运品味了一番,也不由赞同。 这样的变化不错。 只是,从这些迹象来看,小师弟的心比他想得还要大。 “所以你今日上山,应该不止是与我说这个吧。” 李灵运并不觉得,朱平安这么有主见的人还需要让他来拿主意。 朱平安亦是直接说明了请求:“我想请二师兄修书一封,替我引荐一下大师姐。” 他说这话时,自己都觉得尴尬。 因为,朱平安与青岚公主是同门。 可是,他们两人到现在除了知道自己师出同门之外,甚至就连见面都没见过。 早在朱平安上山之前,青岚公主就下山了。 而她离去后,就再也没有回山过。 这些年一直住在金陵城。 朱平安知道这位大师姐在南面的影响力,所以想从对方手里得到些支持。 “可以。” 李灵运没有拒绝朱平安。 不过,因为这一次请他帮助的是朱平安,而非李平安,所以一封信肯定是会有人情的。 李灵运思索之后,开口道:“过段时间我要下山,打算把从彧送到你那历练一番。” “师兄放心,我肯定把小或照顾好的。” 朱平安拍着胸脯保证。 李灵运点头:“嗯,帮他治一治懒病的同时,再多读点书。” “没问题!” 朱平安答应完之后,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师兄,总觉得那句“多读点书”好像不是对李从彧说的。 但是再看师兄这一脸坦荡的模样。 朱平安觉得这是错觉。 他师兄那样光明磊落的人,怎么可能拐弯抹角骂他呢。 第26章 剑池狼脉 又过了一个月。 等到朱平安的新婚蜜意渐散,李灵运就把李从彧丢了过去。 山上的一切,自有林子里的熊与虎照看。 李灵运把大徒弟,还有小灰给带上,一行又出了远门。 他们的第一站,先是北上到昔日捡到这一人一狼的那片山林。 在那里,李灵运当初埋了母狼。 他没有做太多的记号,但是因为母狼就埋在洞口,而这洞是不会变的,所以想要找到不难。 李狼见到了熟悉的山洞,脸上表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 相比之下,同行的黑狼“小灰”,当初离开时还只是一个刚睁眼的小崽子,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它被李狼按着脑袋,一同对着洞前的空地叩首。 完事之后,李狼看向李灵运,正色道:“师父,我想给娘供奉些生…肉。” “最好不要。” 李灵运摇了摇头:“这片土地本来埋着你娘,一方水土的灵气尽归于它。若是再放些生肉,不仅会坏了风水,还可能引来其他走兽。” 他见徒弟的表情失落,又指了指一旁摇尾巴的黑狼,正色道:“你要是真想让你娘在九泉下安心,就给你这狼兄弟娶门亲事。咱们山上没狼,这次正好可以拐几只回去。” 李狼闻言顿时眼前一亮! 也对。 他小师叔都要娶亲,自己的狼兄弟当然也不例外。 李狼小脸一板,认真道:“那师父,咱们多…多抓几只!” “行啊。” 李灵运并不反对。 毕竟,他们剑池如今是事实上的门人稀少了。 在找徒弟这件事不能将就的情况下,可以从其他方面另寻出路,比如扩大一些他们的外宗支脉。 往上的历代祖师,已经建立了熊脉和虎脉。 到他师父这,虎脉差点就要断绝了,得亏自己给拐了一头母老虎。 现在,有李狼这“狼孩”得天独厚的优势,倒是可以再开创一支“狼脉”,将其驯化,也算是留给徒子徒孙们的一条保命之路。 李狼张口与小灰交谈之后,很快就让这大傻狼乐得翘尾巴。 决定之后,他们立刻开始在林中进行搜捕。 仅仅一个晚上,就捡到了三只母的狼崽。 大部分是与母狼走散,又或者是被猎人丢弃的。 李灵运到城里买了一些羊奶,然后将它们一股脑交给小灰,这就是给这小子准备的童养媳了。 之所以不选成年的母狼,是因为知道养不熟。 它们可不像母老虎那样通人性,成年的狼对除了幼崽之外的生物,基本就没有母性可言。 倒是李狼还显得意犹未尽。 才三只怎么够,师父说了奶兄弟的母狼越多,他娘在地下就越高兴,这不得抓个尽兴。 好在,李灵运及时制止了他。 不然,自己山上唯一的狼丁,以后真有可能变成累死的牛。 但是现在,小灰显然很满意三个狼媳妇,学着老虎的模样,用舌头给她们舔着毛发。 三只小母狼加在一起,也就刚够它一个脑袋的大小。 这一幕也当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一路向西,又花了一个多月,终于抵达了青城山脚下。 李灵运等人刚刚下马,就见到有一群黑衣蒙面的人从暗处出来。 他们身手矫健,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 “请问来者,可是剑池的李剑主?” 李灵运闻言点头:“此行李某已经与唐门主交代过。” “门主已经在山上静候,还请李剑主紧随我等。” 其中一位像是主事的唐门弟子主动招呼。 蒙面之下,其内心更是无比激动。 要知道,这位可是当世最年轻的武林神话,指不定将来的天下第一就是他。 作为江湖之人。 与这样的人物打过交道,那是一辈子都能吹下去的谈资! 更别提,他们门主还交代过了,要以最高规格的礼仪招待这些从东边来的客人。 他们的马车停在山下。 小灰自己嘴里叼着一只小母狼。 李灵运和李狼各自也抱了一只,这些母狼经过这路上一个月的调教,现在也能像是狗一样地黏人。 它们仨肩负着剑池“狼脉”的子孙大计,带去见师父也不会失礼。 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山上的一处道场。 道场四面空旷,中间有一个平台。 端坐在平台上的黑衣之人,有一缕银发从脸颊旁裸露出来,在风中摇曳,看不清她的五官,但是双眼之中仿佛蕴含着某种杀气。 李灵运见到此人,不觉有些技痒。 武林神话!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除了自己之外的武林神话。 只是,不等李灵运拔剑,面前的唐门主就站了起来,开口道。 “我是不会与你动手的。” 李灵运被道破心思,仍旧面不改色对着唐花雨行礼:“见过唐前辈。” “你是来取剑的吧?” “正是。” 李灵运微微点头,接着道:“不过在取剑之前,我希望带着徒弟先去祭拜一下家师。” 闻言,唐花雨这才注意到他身后抱着狼崽的李狼。 仔细一看。 会发觉李灵运与李狼,这一大一小的眉宇与气度相近,只不过李狼仍然显得青涩。 但这足以看得出来,李灵运是把徒弟给带上了。 只凭这份心思,唐花雨就认同了李通临死前的那句话。 他的确欠这个徒弟太多。 唐花雨也一直秉持着一种观点,知道感恩的人,至少不会坏到骨子里。 她看向李灵运的眼神变得柔和许多。 这柔和里透着一丝羡慕与惋惜。 能遇上这样的弟子,绝对是每个师父梦寐以求的事情。 她也不例外。 “令师的尸骨埋在这山顶山,也符合他生前的身份。至于太平剑,它目前不在山里,正有人贴身保管着。李师侄你且等上几日,我请人把剑带回来。” “好。” 李灵运并未询问缘由,他知道师父不是糊涂蛋。 既然选择把太平剑留在这里,肯定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唐花雨所言的剑在别处,极有可能是有武林神话贴身保管。 不知道是哪一位呢? 首先排除掉面前的唐花雨,以及武当派刚刚仙去的“云松道长”,就只剩下一禅大师与冷荼。 要想取剑,只怕还得越过他们。 第27章 神话交锋 山顶上。 一座半边石雕,半边石刻的墓碑映入眼帘。 “剑池李通……天下第一剑” 他们刚刚登至山头,原本晴朗的天空就变得乌云密布,很快就有淅淅沥沥的雨珠落下。 稀奇的是,这雨水看似来势汹汹,但落在身上却只觉清爽,而不粘稠。 雨点打在三只小狼崽的眼睛里,小家伙们开始不安分地挣扎。 李灵运看了眼傻愣着的徒弟,催促道:“大郎,还不见过你师祖。” 李狼愣了一下,但很快做出反应。 只见他先是朝天行了拜礼,而后又对着石碑行了叩礼。 一旁的小灰也极具灵性。 它一只爪子压住小媳妇的脑袋,一同低下了头颅。 他们祭拜完之后退到后方,李灵运亦是将不终剑横放在手,步履缓慢又沉稳走向碑前。 这石雕就是按照李通生前模样打造的。 老头子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拔剑而出,俨然一副倜傥而潇洒的模样。 师父若是泉下有知。 他能以这样的面目留在世上,恐怕真是死而无憾了。 李灵运抬起头,感觉这石雕的双目仿佛在与他对视,五官迷失在了雨水里。 “师父,徒弟来取剑了。” 他的长发被雨水浸湿,衣袖随风而舞,但整个人岿然不动,好似立在了这山上一样。 话音刚落。 天边骤然放出一丝晴彩,随后云销雨霁,唯有落在叶上的水珠仍在下坠。 一旁的唐花雨是真的惊了。 如果说众人上山遇雨还只是巧合,那么当李灵运说完之后,雨过天晴,这恐怕就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了。 难道……李通真的凭着大功德成仙了? 也对。 要是这样的人都成了孤魂野鬼,那么这世上也就不存在净土一说了。 不过,如果是熟人成仙的话,做凡人的理当帮一手才是。 比如建立祠堂什么的。 唐门富庶,不缺这笔银子。 可要是李通在天上感念着他们的好,在某一日突然显灵了,唐门就有福了。 唐花雨心中做出决定,却不明说出来。 毕竟,她主动提及不免有邀功之嫌,但如果是李灵运自己发现了,那这就成了实打实的人情。 一位这么年轻的武林神话,未来的天下第一,而且知恩图报。 这种赚人情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 祭拜完成,一行人被安置在了道场。 他们在等持剑之人到来。 三日后。 道场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仿佛是禅杖敲打在地上。 屋中的李灵运有所感应。 来者身上散发着一股至阳至刚的气息,触之便可避除邪祟,就像太阳在燃烧一样。 是一位武林神话无疑。 他提起不终剑,走出门外,远远就看见一道人影。 手挂念珠,袈裟佛袍,口宣佛号。 唐花雨站在这僧人旁边,并不喧宾夺主。 当世仅存的三位武林神话里,符合这等卖相的也只有一人。 那位号称“佛门最强”的泰斗,一禅大师。 据说,这位也是慈悲为怀之人。 他本是南面小国的皇子,皈依佛门之后,佛法有成,并不贪恋虚名,行走四方,普渡苍生。 与自己师父相比。 一禅大师也就是在对大元朝廷服软这件事上,不如他师父的意志坚定。 但不可否认,这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高僧。 李灵运朝其颔首:“李灵运见过一禅大师。” 一禅大师点了点头,修长白眉飘动:“小施主年纪轻轻,实力与修为就已经不下吾等,想来李通施主在九泉之下也心中宽慰了。” “不知,太平剑可在大师的身上?” “就在贫僧这里。” 一禅大师说着,身上的袈裟犹如海浪一样抖动,紧接着从袖口处传来一阵嗡鸣。 等看清时,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倒插着的剑。 正是太平剑无疑。 一禅大师抬头,温声道:“当年李通施主托吾等四人保管此剑,于是四人轮流,如今正好到了贫僧这里。只可惜了云松道友,他若尚在,才是小施主最好的对手。” “如今倒也不晚,且就由贫僧来当这守剑之人。” “来看看,小施主是否有握住太平的本事。” 李灵运对一禅大师要考较他也并不意外。 自己的师父是天下第一。 他这个做徒弟,倘若是个废物,取了这太平剑是祸非福。 也许,这太平剑还有别的意义。 但对此刻的李灵运而言,那是师父临死之前,对他这个徒弟最后的一个请求。 不惜代价,也要达成。 森! 李灵运的面前闪过一抹寒光,不终剑锋刃出鞘,剑身之上倒映着青山与白云。 当其被李灵运握在手中,仿佛这天下都变得格外渺小。 此为剑中意境。 刹那间,就是一禅大师这等心境沉笃之人,也不免被这剑光晃得失神。 但他不惊反喜。 自己今日前来赴约,目的本就不是要阻止李灵运取剑,而是决意要为自己先前的错误做出弥补。 “小施主,你可准备好了?” 一禅大师禅杖提起,顿时双目中泛起金光,一切吹到他周身的风浪随之平息。 他静立不动,但这样却比地裂山崩还要叫人忌惮。 “这就是老牌的武林神话么。” 李灵运的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随后人影变化成了残影,剑尖点过空气,荡起了一重重的弧波。 嘭—— 镜中月,水中花。 一禅大师只觉得眼前一晃,李灵运就已经杀到了他近前。 “好剑!” 他赞叹了一句,随后禅杖向下敲击,引得尘土翻滚,飞沙走石一并拍在李灵运近处,短暂迷住了视野。 李灵运沉下心来观察,面前只见黄土朝天。 直至一抹金光爆射而出。 他顺着本能的指引,反手一剑。 哐当! 只听得金铁交鸣之音,随后云消雾散。 一禅大师持杖站在原地,空出的一手仍有金光笼罩,却隐约渗出了鲜血。 李灵运刚准备让他罢手休息。 就听得一禅大师平静的声音传来:“小施主无需担心贫僧,再来!” “好。” 二人言语之间,很快又相撞在了一起。 风驰电掣,云卷云舒。 这新老两代武林神话的交锋,当真称得上是一场视觉盛宴! 第28章 剑法七层 一旁的李狼和小灰乖乖站着,脸蛋被风吹得生疼,有时还会被沙子迷了眼。 但这并不妨碍,李狼看向师父的眼神里满是崇拜。 这还是第一次,他看到了师父全力出手的模样! 另一边。 唐花雨这个武林神话看着二人交战,心中的震撼比起两个小的,只多不少。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她们唐门不是以近战之能见长的,甚至这一身武林神话的力量,也是得益于唐门世代传承的方子。 在不使用暗器与刺杀术的情况下。 唐花雨自认如果她陷入了这等战局,她恐怕撑不到十个回合就会落败,三十个回合就可能有性命之危 这一点上,一禅大师能做到,她并不觉得意外。 毕竟,一禅大师可是这几百年来,佛门南北二宗的集大成者。 金身铁骨,五阳神指。 直接能让他在与同一境界的高手较量之中,不会出现太大的短板。 这是岁月积淀的成果,倒也无可厚非。 相较而言。 李灵运能做到这一步,对唐花雨的冲击就不小了。 一位年轻的武林神话,与可以抗衡老牌武林神话,这完全是两种概念! “莫非剑池也有自己的传承之法?” 唐花雨心中闪过一丝困惑,但她自己就排除了这种可能。 毕竟,李通与他的剑都留在这青城山上,要说真能给他徒弟留了东西,那绝对是扯淡。 除此之外,若要归咎于剑池自身的特殊之处,其实也存在纰漏。 因为像李通这样实力的,哪怕放在剑池的历史上都挑不出几位,所以问题大概率是出在李灵运自己的身上。 莫非……这又是一位天生剑骨? 唐花雨正思考着,忽然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风吹来。 她立刻转头,然后就看到一禅大师的袈裟与佛袍已经褪去,露出了一身经脉与血管暴起的肌肉。 其背后还有这几根针扎的孔洞,正在将一禅大师体内的阳元倾泻出来。 从而,让他可以在短时间内,找回因为上了年岁而失去的力量。 但这种办法的代价,就是燃烧他本就不多的生机。 “和尚你……” 唐花雨见到这一幕,眼底闪过复杂之色。 她知道,今日之后。 青城山恐怕又要埋骨一位武林神话了。 李灵运同样察觉到一禅大师的气息急剧飙升,而他手中的不终剑,也仿佛遇强则强,剑招逐渐从运用变成了一种本能。 剑随身走,身随心走,心随意走,意再随剑走。 到最后,他整个人仿佛进入了一种人剑合一的状态。 原本就已经到了突破边缘的“荡寇剑法”,如今得到了长效的提升。 只等消化完今日的感悟,李灵运就能完成突破。 这时,他也终于发现了一禅大师的异样,脸色微变。 “大师快停下!” 李灵运意识到一禅大师是在用性命给自己喂招,哪里好意思再持续下去。 但一禅大师却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小施主比贫僧想的还要聪颖,看来已经可以直追李通施主当年了。” “大师,这就已经够了,停下吧。” “多谢小施主,不过贫僧今日来时就已经了却了心事,做好了去我佛身前请罪的准备。” 一禅大师面露浅笑:“小友剑法既成,贫僧就再赠予一桩机缘。” 说罢,他双手拢起,原本鼓胀的身体开始缓慢收缩,像是被泄了气的气球一样。 但一禅大师的威压有增无减,金光越来越炫目。 “小友,放下剑吧。” 李灵运猜到了他的打算。 一禅大师是准备将一身的佛法修为灌顶给他。 但这份恩情太大。 这时,一禅大师的声音响起。 “小施主无需有心理负担,就当是帮贫僧一个忙。 贫僧修炼了大半辈子的佛法,整个人全部献给了佛祖,唯有这武功与内力是属于自己的。小施主不受,最终也是要还于天地的。” “但天地不管人间的死活,所以贫僧不愿还它。” 李灵运听得此言,也不再废话,因为他知道一禅大师的时间无不多。 与其在嘴上大谈感激,不如去想如何利用这份得来的力量,再去践行一禅大师的遗志。 随着一禅大师的手掌覆盖到李灵运的天灵盖上,浑厚的佛宗修为冲入体内,融入经脉与皮肉。 他的第七层剑法也彻底突破。 至此,李灵运算是追上了自己师父的脚步。 而且有了佛法加持,这份力量只会更强。 做完这些,一禅大师的生机也无限接近了枯竭。 李灵运以弟子之礼,朝其叩拜。 他的体表亦是绽放金光。 “不知……大师可为这法门取了名字?” 闻言,一禅大师浑浊的双目飘忽,隐隐约约看到李灵运盘膝而坐,金光密布,却又一尘不染。 遥想当年,佛祖被孔雀吞下腹中之时,得丈六金身庇佑,皮肉无缺,污秽不近。 此法亦是北宗的“金身铁骨”与南宗的“五阳神指”之结合。 “就叫丈六金身吧。” 一禅大师微微笑道:“贫僧大限将至,小施主你是良善之辈,所以贫僧也没什么好交代的,惟愿你不忘初心吧。” “太平剑,今日就还于你了。” 他说着抓起太平剑,但未至剑侧,整个人的身体就僵住,眸光中的神采彻底黯淡下来。 一抹抹荧光从皮肉之处散出,犹如树上挂着的金菩提,还能闻到檀木的香气。 早已围观了许久的唐花雨上前,神情肃穆。 对着一禅大师的肉身行礼。 “唐花雨恭送大师!” 这话音刚落,就听到一禅大师的体表传来了一道轻微的脆响,仿佛晒干的落叶被人一脚给踩碎。 紧接着,一禅大师的身体表皮浮现出裂纹,陆陆续续碎去。 只留下了金灿灿的血肉。 “竟是肉身成圣。” 唐花雨不由惊呼,看向一禅大师的眼神也更为敬畏。 肉身成圣,这是与五彩舍利子齐名的存在。 上一位肉身成圣的人,还是佛门南宗“五阳寺”的开宗祖师。 在他圆寂千年之内,再无修行达标之人。 不曾想,一禅大师竟然直追了南宗祖师,以他的功德,倒也恰如其分。 第29章 丈六金身 肉身成圣,这是无上的功德所化。 当然没有暴尸荒野的道理,但寻常的入土为安也不合适,因为这未必就是一禅大师的本愿。 一禅大师生前淡泊,那是因为他自身就能践行佛法。 旁人不需要知道他的名。 只要一禅大师还在世间行走,总有人能受到他的帮助。 可现在他走不动了。 要是一禅大师知道了自己死后成圣的事情,以他的性子,只会想要照耀到更多的人吧。 李灵运与唐花雨商量之后,打算在这青城山上起一座寺庙,专门用来供奉这尊肉身佛。 再者,请来五阳寺的高僧坐镇,再寻些良善之辈,支撑起寺庙的门面。 平日就迎来送往四方信徒,灾饥时开仓赈济施救百姓。 时间一长,也许这就真的成了一尊留在人间的大佛。 …… 因为受过一禅大师的恩情,李灵运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留下帮着操持法会之事。 唐花雨作为西南的东道主,亲自遣人向南北的佛宗送去消息。 同时,江湖上也有不少人到场。 毕竟一禅大师他本身除了是一位得道高僧之外,还是江湖上仅有的四位武林神话之一。 如今去掉了他,就只剩三位了。 三位里面,李灵运与唐花雨都在场上,只剩下漠北的那位刀客“冷荼”人还未到,但也在赶来的路上。 法会的最后一天。 风尘仆仆的冷荼赶到,这是一个镖客打扮的男人,明晃晃的大刀挂在腰间,但没人敢去拔。 因为他们的速度快不过冷荼。 很可能刚伸手,脑袋就掉了。 祭拜过后。 冷荼看向李灵运,眼底闪过一丝锐芒,迟疑道:“你突破了?” 李灵运闻言点头。 他如今位居“荡寇剑法”第七层,按照一层一境界来看,这是“武林神话”之上的境界。 但自古以来,突破到这个地步的人有,却没人对境界做具体的描述。 一来,几百年未必一见,对大多数人来说难以望其项背,知道了徒增心魔。 二来,境界本身是基于还有上升空间。 如果已经到了顶端,那么“境界”的概念就不成立了。 至于,在有据可寻的各家典籍里。 武林神话之上,就已经到头了。 可李灵运素来不太相信这个。 既是因为师父说过“荡寇剑法”有九层,也是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现在还有进步空间。 冷荼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不由一阵唏嘘。 他听过了来龙去脉,知道李灵运的这次突破,一禅大师居功甚伟。 但这不代表李灵运就只靠运气了。 三十岁的武林神话。 这本身的惊世骇俗程度,丝毫不亚于李灵运更进一步。 想到这,他提了提腰间的刀,跃跃欲试。 “且叫我领教一番可好?” 闻言,唐花雨眼皮子跳了一下,脸上表情很是复杂。 她还真怕了这些人比武。 要知道,青城山在短短五年之内,已经埋骨了两位武林神话。 如果冷荼也死在这里。 那么青城山别想着香火鼎盛了,直接改成“神话乱葬岗”得了,假以时日把天下人犯都押过来,好叫这险山恶水克死他们。 她下意识要阻止,但冷荼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淡淡道。 “唐门主放心,我这人自私得很,不会像一禅大师那样给人做嫁衣的。” 唐花雨闻言也是放下心来,冷哼道:“你倒是小气得理直气壮。” “没办法,我若是心肠好,你也未必见得到我。” 冷荼不加掩饰,然后又看向李灵运。 准确地说,是在看他身后的小灰,以及三只小狼崽。 “原来养狼的,那你今天是有福了。” “冷前辈的意思?” “我这里有一本从狼庭某位大汗墓里偷出来的育兽法,绝对是不传之秘。 我不占你便宜,今日不论胜负如何,那本御兽法我直接做主赠予你,算是见识你这境界的报酬。” 听到这话,李灵运眼神微动。 育兽法? 这倒是好东西,尤其对想要开创“狼脉”的他而言,更是雪中送炭。 他没有拒绝:“冷前辈盛情,我就不客气了。” 李灵运面带笑容,不终剑与太平剑在他背后交叉,给人一种流浪剑客的感觉。 冷荼闻言双目紧盯,但是迟迟等不到李灵运出剑,不由皱眉。 “无需顾忌我,你放马出手就是。” “冷前辈先来吧。” 李灵运并非托大,而是因为知道“荡寇剑法”从第六层到第七层的跨度,他又处于壮年期,担心自己收不住力度,一不小心就把人给打死了。 冷荼听到这话也不再废话。 他们这群刀客,最讨厌的就是打嘴仗,能动手的绝不动口。 只见冷荼头悬斗笠而来,麻布上衣坦着半边胸膛,手臂上缠着绷带,刀背翻转至腰后。 锃—— 尖锐的刀芒迭起,匹练般破空而来。 这前后甚至不到半个呼吸,空气中散发着窒息的感觉,就仿佛虚空也被撕开了一样。 面对这样的一刀。 李灵运目光透亮,仍旧没有拔剑,反而双手合拢。 倏忽之间。 他的身体像是充气一样骤然膨胀,皮肉之上流转着淡金的宝光,手掌变大犹如蒲扇,一收一舒就引起了“噼里啪啦”的爆响。 冷荼原本神情沉着,以他的心性更不会被俗事动摇。 但李灵运这等突然身形拔高的手段,还是让冷荼的眼底闪过了惊异之色。 思索间,蒲扇大拳轰然打来。 五指与刀刃交击,像是铁钩一样牢牢将刀刃锁住,动弹不得。 空手接白刃! 巨力顺着刀身传至刀把,直接让冷荼的手掌发颤,他再度运力想要抢回刀刃的主动权。 但是,李灵运的另外一只大掌已经拍来。 金光刺目,雷霆万钧! 冷荼丝毫不怀疑,要是这么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脑袋上,绝对会将他的脑袋和斗笠一起打碎掉。 好在,李灵运只为试验“丈六金身”的力量,本来就没打算耍阴招。 他的大掌在快到脸前时停住,但掌心带起的风向上吹,直接将冷荼的斗笠掀起朝后飞去,犹如在风雨之中飘摇的小舟一样。 如此看来,这大掌不仅形似蒲扇,就连造风的能力都丝毫不差。 李灵运见胜负已分,松开剑刃倒退回去。 他撤去“丈六金身”,但是衣服因为体型的变化,现在被衬得松松垮垮,反倒像是睡衣一样。 整个人看来平添了几分懒散之意。 但在场两人,不管是唐花雨还是冷荼,皆是投来了又敬又畏的目光。 第30章 所谓人脉 他们都清楚,历代剑池之主最厉害的,就是他们手里的剑。 李灵运当然也不例外。 他在还是武林神话的时候,就能与“一禅大师”这样的佛门前辈打得不分胜负,剑法之高明无需多言。 如今,对上冷荼,这位天下第一的刀客。 李灵运还未出剑,只是一掌就将冷荼给逼入了险境。 这样的实力,放眼天下无有与之抗衡者。 倘若大元朝廷还想故技重施,用追杀他师父的手段对付李灵运,大概率是要失败的。 面对这等高手。 唯有以军队合围击杀,才是唯一的办法。 目前在南方,有实力做到这点的只有镇南军。 但是有青岚公主坐镇。 镇南军可不会对青岚公主的师弟动手。 冷荼信守承诺,将一本抄录过的“育兽法”交给李灵运,同时望向李狼身后的小灰。 他不由点头:“这只狼倒是罕见的通人性,只可惜已经成年了。不然,按照漠北狼庭的法门,从小按照方子喂养,甚至可以培育出气力不下于战马的狼骑。” “狼骑?” 李灵运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解读这两个字。 众所周知,“狼骑”不是形容凶狠的骑兵么? 莫非还真能骑着狼上战场? 冷荼看出他的意外,解释道:“这育兽法的高深之处,你想象不到。” “据我所知,目前漠北的狼庭大汗帐下,就有一支五百人规模的狼骑,哪怕是我们大元最桀骜的战马,一旦遭遇了狼骑,也很快就会丧失心气。” “定北军这些年与狼庭对峙,没少吃亏。” 李灵运赞同道:“燕大将军与定北军镇守一方,保家卫国,实是值得钦佩之人。” 冷荼是何等的人精。 他压根没提“燕大将军”,结果李灵运自己先提了,这不就是典型的“没话找话”么? 他眉头一挑:“你认得燕大将军?” 话音落下,冷荼自己就反应过来,那位燕大将军本来就是从镇南军里面调走的。 剑池的山门就在镇南军治下。 李灵运知道燕大将军,好像也无可厚非? “家父年幼时投入镇南军中,曾在燕大将军麾下效力。” 冷荼一听,顿时面露喜色:“竟然还有这段关系?” 要知道,定北军这些年在与狼庭对峙的过程中,没少被对方派来的草原高手暗杀。 冷荼身为漠北第一刀客,又与定北军有着不浅的联系。 他自然是想要改变现状的。 再不济,至少也在自己寿终正寝之前,能找到有人接替自己的位置。 可放眼大元内外,有这等资格的人少之又少。 如果是李灵运的话。 那可太行了! 他也是老江湖了,知道李灵运主动提及定是别有所图,笑着道:“不知令尊的名讳?” “李胡,曾经叫李三狗。” 李灵运笑了一声,点到为止。 没错,他这就是借机替李胡积累人脉,变相是把自己当成筹码,打算卖一个好价。 毕竟以李胡的出身,能在大元军中爬到中层,基本就用尽了燕大将军的遗泽。 再往上,那就需要更加深厚的利益捆绑,否则燕大将军没理由要舍弃更亲近的人。 这些年受老爹的恩情不少。 趁着冷荼能说得上话,且就将这份恩情给还回去一点。 一旁的唐花雨听到李灵运的出身,尤其是他生父还在世这点,比较惊讶。 毕竟,根据唐门的文献记载。 每一代剑池的主人,基本都是从孤儿里面挑选的,代际之间也不存在血缘关系。 正是这个惯例。 剑池的人丁一直稀薄,可却保持了极高的弟子质量。 这在各家看来,又是相当不可思议的。 唐花雨暗暗记下这点,打算找机会也打听一下这“李胡”的身份,看看能否再做个人情什么的。 …… 又停了七日。 李灵运等人启程离开,唐花雨则开始了给“李通”修建祠堂的计划。 位置不巧,就设在“一禅大师”的隔壁。 以李通生前的名声,还有李灵运这么一个“天下第一”的徒弟。 这就足以压下那些反对的声音。 冷荼这次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前往草原,而是绕道去了定北军的营帐所在,面见“燕守战”大将军。 本来,这种递消息的事情不用他亲自出面。 但联想到李灵运今天展现出来的恐怖实力,冷荼打算做个顺水人情。 他不一定需要,但自己的徒子徒孙若是不成器,将来指不定就用上了。 人脉这东西,本来就只是相对的。 李灵运将他视作为李胡的人脉。 同样的,冷荼也把李灵运当成了留给徒子徒孙的人脉。 他确信自己活不过李灵运。 所以,这份人情还是要赚的。 …… 过了两个月。 思州,永宁参将府 李胡喝着夫人戚氏递过来的茶水,神情悠闲的端看“李从彧”送回来的亲笔书信。 不错,字变得笔直了,而且谈吐也有了变化。 这是李胡最为欣慰的。 他对这个长孙其实没有太大的要求,也不指望李从彧将来可以把他们李氏发扬光大,因为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 毕竟,再往上三十年,他们全是地里刨食的,哪像现在这样,永宁李氏已经成了思州本土一个不小的家族。 李从彧只能去掉身上的懒病,留住自己传下去的人脉,这就已是万幸了。 相比之下,关于他在永宁军参将这个职位上待了快二十年的事情。 要说李通心平气和,那绝对是放他娘的狗屁。 但真要说撂挑子,甩脸色,他又不是那么不知进退的人。 只能说,燕大将军与自己的交情暂时只到这个位置。 他能走到今天,并不是因为自己多么勇武,更多是因为燕大将军希望让他坐在这里。 一旁的戚氏看着孙子的信笺,同样一脸欣慰。 “还是灵运他教的好,当家的,下次回信的时候,咱们再送点东西过去,聊表心意。” “夫人说的是。” 李胡捋着胡须,一脸欣慰。 说到底,他能这么坦然地在戚氏面前翻看信笺,并且把她的心肝送去信州那么远的地方。 究其缘由,不还是家宅安宁么? 真要两边人勾心斗角,那他得累死。 这时,一个看着二十来岁的小将快步冲进来,神情激动。 他是李从彧的生父,李宽。 李宽脸色潮红,喜道:“爹,燕大将军的使者来信了!” 第31章 父凭子贵 李胡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站了起来。 “快拿来。” 他接过李宽手里的书信,当面拆开,燕大将军独具个性的字迹映入眼帘。 李胡脸上的表情,也由最初的忐忑,逐渐扬起了嘴角,到最后彻底压不住了,整个身体激动到颤抖。 一旁的戚氏和李宽亦是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他们同样好奇这信里写了什么? 那可是燕大将军。 李胡的恩主! “哈哈哈……吾儿大才,今父凭子贵也!” 李胡笑过之后,将书信递给一旁的妻儿,也让他们同乐。 二人很快锁定了书信的关键信息。 “擢李胡为新任的思州都督,下辖六营兵马” 他们总算知道了李胡的喜从何来了。 这是升官了。 而且,还是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 思州军府是平西军治下的九座军府之一,与平西三镇的主将平起平坐,地位上仅次于军府总兵和三镇指挥使、以及平西大将军。 想要坐上这个位置,需得先从原本的思州七营中脱颖而出。 到这份上,每个人的背景都大差不差。 熬资历的意义不大。 要么有一个大将军的爹,要么就是有大将军的情分。 大元三军的高层多有往来,就李胡而言,只要燕大将军愿意支持,那么他担任军府都督并非不可能之事。 但这就是差了一个契机。 现在,他李胡的长子挺身而出了,并且让燕守战对他这个爹进行提拔。 父凭子贵,当之无愧。 不出半日的功夫。 李胡即将升官的事情就传遍了永宁府上下。 李灵运在其中的作用显而易见。 这种反差当真叫人意外。 本来以为,自家老爷落魄时的长子只是一个有骨气的穷亲戚。 谁知道竟然一朝翻身成了凤凰蛋。 甚至比李胡在燕大将军的身前还有脸面。 这下,哪怕不看在李胡的面子上,就是为子孙的前途考虑,他们也需要与信州那位多走动才是。 除了戚氏之外,李胡的其他几个妾室,在得到这消息之后立刻召集了子孙。 有李从彧的例子在前。 他们也想把自家的孩子送到信州去历练一下。 然而,送信的人还没出府,直接就被李胡的人拦下了。 他的脸色黑得可怕! 妾室和子孙们在李胡的面前跪成了一排。 执掌军伍三十余载,李胡的身上也自然而然养成了一种极具铁血气息的压迫力。 只是,因为早年的不幸经历,李胡十分珍视每一份亲情,所以不会像寻常人家那样在窝里横。 可这不代表他就是没脾气的。 怒火上涌的李胡,直接能将面前的几十号人压得不敢抬头。 这也是他第一次对家里人说重话。 “从今往后,谁要是被我发现,敢私自去打扰灵运的,那一脉从上到下全部给我滚出李氏家门。” “听明白了没有!”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吓得几个妾室坐倒在地。 警告过后,李胡气冲冲地出屋。 他双手捂着额头,脑海中又浮现出了自己当初离去时,母子俩目送着他的景象。 那是他一生中最撕心裂肺的痛。 现在,父子俩好不容易都有了不错的生活。 他这当爹的便是没法帮到李灵运,但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和家人去吸他的血。 …… 等李灵运收到来信时,已经入秋了。 他看着李胡的亲笔书信。 这信中交代了升官之事,又告诉他不用理会思州李氏的其他人。 在信的末尾,言及自己身体一切安康,要他无需挂怀。 李灵运小心将信纸叠好,然后与从前的几封一同收在屋中的匣子里。 这时,屋外传来了风风火火的声音。 “师父!” “进来吧。” 李灵运知道来人是李从彧,看他这架势是刚从外面回来。 当初下山的时候,李灵运把这小子送到朱平安那里。 朱平安本着历练的原则,带着李从彧下山,走访信州境内与境外的各大土匪窝。 别的不说,只就这段经历就足够磨人的。 效果也很明显。 李从彧由原来的白皮小胖子,变成了黑皮小胖子。 体型变化不大,但的确是受苦了。 李从彧看到李灵运手里的家书,惊喜道:“师父,是不是祖父又来信了。” “嗯,而且还送了些思州的吃食来。”李灵运说着用下巴示意角落,正有几个扁担堆在屋子里。 一股带有刺激性气味,呛得人挂眼泪的味道传了过来。 “是辣兔肉?” 李从彧认出这是家里的那口,而且可能就是他祖母和祖父亲手做的,肚子里的馋虫又开始打转了。 李灵运好笑的看着他,点头示意:“拿去吃吧,注意节制,顺便也给你小师叔送一份下去。” “好嘞,师父!” 李从彧一有吃的,就像是不安分的牛犊,满身使不完的力气四处乱窜。 这家伙。 要不是李灵运几次三番测过根骨,发现自己这位侄子当真不是练武的材料。 不然,他还挺有兴趣把这小家伙养在身边的。 李灵运把匣子推回去,拿起桌上的那本“育兽法”,走到外头翻看。 经过这段日子的翻阅。 他算是弄明白了这“育兽法”的作用。 按照门类,其实是三个方向的门类。 第一,养殖。 第二,增肉。 第三,识人。 针对大小的兽种个体、习性、全部有做论述与说明,还包括了各种兽粮的制备方法,以及走兽的训练办法。 总体而言,这不愧是能被漠北狼庭的大汗带到坟墓里的东西。 其中,许多制备兽粮的草药山上就有。 李灵运打算自己先试着制作一批,然后看看能否与神火功对应的药经相互印证,捣鼓出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也算是为剑池未来的发展奠基。 …… 天顺十六年,冬 莱州,西曲县爆发民乱,愤怒的饥民攻破了县府粮仓,并在争斗中杀死多位县中要员,使得县衙失去了秩序。 带头的是兄弟二人,分别名为王五、王六。 他们祖上是曾在大元军中任职,所以通晓一些兵法谋略,知道若是莱州的守军前来平叛,他们留在城里必死无疑。 于是,他们带着追随者及其家眷逃进了曲山。 消息传至京师。 天顺帝大怒,责令莱州、登州、青州三地的军府出兵,务必要将王五与王六的头颅带回京师。 第32章 石头益明 圣旨颁布,兵马先行。 青州总督章远亲自率领兵马,点齐精卒五千,骑兵四百,很快抢回了西曲县,并且联合驻扎在东曲县的县卒合围。 他本人历受皇恩,早年在辽东帐下听命,多次在与白水诸部和高丽王国的大战中立功。 是深受大元皇室信赖的名将。 此番章远带兵,对上兵器都凑不齐的西曲暴民,还有不少的老弱妇孺,这注定了就是一场送上门的平叛之功。 不过,关注这场战争的势力不少。 尤其是境内的反元力量。 如今天顺帝残害忠良,压迫百姓,将昔日青岚公主积攒的皇恩挥霍一空。 想要推翻大元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他们都在观望,等待一个破局的时机,能有人牵制住大元朝廷的目光。 这西曲暴民便像是投石问路。 一旦大元显露出疲态,百足之虫无法翻身,自然会有人上前撕咬分食,开启新一轮的逐鹿之争。 江南一带。 由于路途偏远的缘故,他们得到“暴民屠官”消息的时候,章远已经带着大军赶到了。 等他们知道章远赶到之时,没准这胜负已经出了结果。 李灵运的兴致不高,因为他也不觉得,这场围剿战会有任何悬念。 在他面前,朱平安抱着儿子,手中落子。 师兄弟今日闲来博弈。 朱平安的儿子是六月生的。 大名叫朱益明,小名叫石头。 这家伙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壮实,足有九斤多,直接把他娘马氏累到虚脱。 朱平安心疼夫人,又赶上这小子出生不哭,所以在他屁股上拍了几下。 接连三次,朱平安觉得自己手都痛了,好不容易才让这小娃娃挤出点泪水。 因其厚实不怕糙,故名石头。 别看朱平安当时嫌弃,可当出了月子之后,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出门了,整日待在这小娃娃的身旁逗弄,惹得老丈人“马富贵”说他不务正业。 这不,他今天又是带着孩子来遛弯的。 李灵运落下一子,彻底将朱平安给逼上了绝路。 趁着他师弟不讲武德要悔棋的时候,李灵运顺势把这小娃娃给捞了过来。 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乌溜溜盯着你看,当真是招人稀罕。 与之相比,朱平安小时候只是白净,但是没有他儿子这么圆滚滚,白乎乎的。 正当朱平安窃喜自己易子成功的时候,就听到李灵运的声音传来。 “好歹是当爹的人了,还学着小孩偷棋,也不怕让小石头笑话。” 闻言,朱平安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狡辩道。 “师兄,我这是给小石头做榜样,何为兵出奇招,省得他将来被人给骗了。” 李灵运翻了个白眼:“油嘴滑舌。” “对了,师兄。有关西曲县的平叛之事,你有消息吗?” 朱平安想到了正事,开口问道。 别看自家师兄一直待在山上,但以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以及与唐门的关系,消息可比一般人灵通多了。 相比之下,他的明教目前只覆盖了信州,暂时还无法伸出手去。 所以,朱平安今天是来蹭消息的。 但他注定要失望了。 李灵运摇着头:“唐门没有新的线报给我,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次的暴乱并没有江湖势力掺和进去。” 说罢,他狐疑看向朱平安。 “你这小子不安分,该不会插手了吧?” 李灵运想到朱平安与大师姐联络上的事情。 如果“西曲暴民”是可以成为推翻天顺帝的一个火药桶的话,那么自家大师姐就是天底下少数几个握着火把的人。 朱平安没有直接否认,神秘兮兮道。 “师兄误会我了,以明教的能耐,暂时还伸不到那么远去。”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出手之人不是他,而是大师姐。 站在她的立场上,这事情很可能与三师弟有关。 李灵运短暂思忖过后,看向朱平安:“替我转告大师姐,如果是为三师弟报仇的话,也算我一份。” “好的师兄。” 朱平安听到这话,知道这件事算是稳了。 有他师兄在。 只要大元朝廷的高手南下,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可是天下第一啊。 他们明教一路走来,并且顺利继承神火教的遗产与影响,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有他师兄罩着。 否则,别人不见得会卖他这毛头小子面子。 这时,一阵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李灵运怀中抱着的小石头,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他嘴角一抿,将小家伙放到自己亲手做好的摇床上去,盖好被子,然后朝朱平安使了一个眼神。 师兄弟默契的关上门,走到外头。 “你如今神火功练到第几重了?” 李灵运打量着朱平安,开口问道。 “第二重已臻至圆满,正在冲击第三重。” 朱平安咧嘴一笑,显得有些自得。 他今年不过十六岁,已经拥有胜过寻常一流高手的实力了。 当年的张无殇,他在同龄之时也不过如此。 而且,朱平安这还是废过一次修为,再从头来过的结果。 只要能在原有基础上更进一步,就能达到他祖父“朱五运”生前的层次,江湖绝巅,然后成为一方江湖巨擘。 再晚,也能在二十岁之前。 虽然不及自家二师兄那么恐怖,但朱平安自己已经知足了。 练武的意义在于自保。 尤其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并不需要去争夺所谓的天下第一,只要能保证在自家的部下杀死敌人之前,他可以一直活着就行。 李灵运看着小师弟。 他知道一旦“西曲暴民”的战事发生变故,那么天下又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完成洗牌。 自家小师弟,又会不可避免牵扯到其中。 这一刻,朱平安的影子仿佛与当年的张无殇重叠。 中间跨越了一代人的时间。 当年李灵运相助张无殇突破,今日索性再帮朱平安一回。 他最大的倚仗,莫过于自己也有神火功的原本,体内修成了部分神火功的内力。 里应外合,协助朱平安冲关。 只要朱平安拥有了“武林绝巅”的实力,这天下能杀死他的人就不多了。 “收紧心神,今日助你突破。” 李灵运说完盘膝而坐,双眸之中有烈火涌动,显得灼热异常。 朱平安闻言愣了一下,转而大喜。 “多谢师兄!” 他没有假意推脱,因为自己心里也是希望尽快突破的。 师兄的性子。 最讨厌表里不一的人。 还是不讨人嫌的好。 第33章 大乱之始 朱平安按照李灵运所言,双手贴近,一股炽热的内力焕发而出,流转于周身之外。 他的双眉与头发尽皆有了变红的迹象。 这是神火功发动的征兆。 李灵运站在朱平安的身后,白袍青带,颇有一种脱尘的缥缈感。 但他身体散发出的气浪,却比朱平安还要滚烫。 “师弟,收敛心神,我以神火助你贯通全身穴道。” “我明白。” 见此,李灵运当即挥掌,掌心上方逐渐酝酿起火苗,热浪掠过又让空气发生了扭曲。 朱平安的脸上已经满是汗水。 当这火掌拍下,他双目之中爆发出红光,打着赤膊的后背上,不同的穴道宛如长虫一样接连亮起。 明晃晃的光点交迭,带动他全身血液的流淌。 这一刻,满身的血液开始沸腾,一次次灼烧过经脉,像是百炼成钢那样令其坚韧,从而引动全身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 半日的功夫。 李灵运已然满是汗水,而朱平安更是浑身淤青,看起来颇为狼狈。 但好在,他此番是突破成功了。 十六岁的江湖绝巅。 这是他这个做师兄的,在小师弟拥抱这广袤天地之前,赠予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平安,师兄先回屋了,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 李灵运披着白袍,但上面已经因为经过长时间的烟熏,被染得黑白驳杂,汗水透过衣裳黏在背部。 他整个人显露出了肉眼可见的疲态。 朱平安缓缓睁眼,看着师兄逐渐消失在门框里,脸上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 他知道师兄永远会认他的。 可是,自己就能保证一辈子都如此刻一样,感念师兄的养育之恩,并且将他视为这辈子最尊敬的人么。 本来朱平安觉得自己是可以的。 但是经历的事情多了,他变得不自信了。 像自己这样唯利是图的人。 会不会有哪一天,也把师兄放在了利益之下。 那是无法想象的。 …… 天顺十七年,开春。 这本身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同样适合斩些逆贼来告祭天地和祖先。 天顺帝与朝堂诸公都等着章远的捷报。 但没曾想。 这位从前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这次却给他们拉了坨大的。 捷报没等来,反倒是章远的死讯先至。 他手底下的兵马死伤三成以上,余下的幸存者大多也丢盔弃甲,好不容易逃回了西曲县城,却把上好的兵器、辎重与战马全部留给了那些暴民。 这无疑是增大了平叛难度,而且在把大元的脸面往地上踩。 别的不说,仅就朝廷决议的这短暂功夫。 曲山叛军与东曲县城内的豪强联合,在东曲县发动了叛乱。 县令自缢而死。 余下的县中官员与士卒归服。 区区两县之地,却已经拥有了威胁莱州州府的能力。 天顺帝这下也坐不住了,直接下旨从宿卫五军中拨出一万精锐,交由宗室“雍王”杨荣道指挥,带兵前往曲山平叛。 同时,他还传令给镇南军大将军“上官庆”,下令镇南军协同平叛。 如有违抗,则视作镇南军叛逆! 这是天顺帝掌权以来,第一次对镇南军采取这么强硬的态度。 上官庆看到了天顺帝平叛的决心,不想被成为被天顺帝拖死的倒霉蛋,果断选择接旨派兵。 双管齐下,雍王的宿卫军与镇南军南北合围,留给曲山叛军的活路不多。 就在这等时刻。 北方各州陆续也有大小的叛乱发生。 许多州都督看到了“章远”兵败身死的下场,纷纷投鼠忌器,将兵马抓在手里,不敢贸然围剿叛军,而是选择向朝廷请求支援。 这一下子就让本来还算有条不紊的大元朝廷乱了套。 在这个节点上,朱平安与周围几州的江湖势力走动得更频繁了些。 李灵运不清楚这家伙的意图。 但明面上。 他隐隐听说,这好像是商议各方抱团取暖,而朱平安就是这个促成了抱团的中间人。 “阵仗还真是越闹越大了。” 李灵运悠悠望着山中的风景,几头大黑熊手脚并用,撵着一只老虎在跑,老虎的前面还有三只中等体型的黑狼。 李狼与李从彧师兄弟俩一左一右,坐在大树上看热闹。 李狼还算规矩,双手抱住树干,省得摔下去。 倒是李从彧这个小胖子。 他可就舒服了。 嘴里衔着一根蘸过花蜜的野草,唇瓣还在猛得吸动,手指再从鼻子里掏出点小零食,然后再弹弹弹。 李灵运觉得这小子还真是活宝,叉着腰走上前,喊了一声。 “好吃么?” 这熟悉的声音传来,李从彧吓得激灵,身子一歪从树上摔下来。 但是还没落地,就被李灵运先一步拎着衣领提在半空。 李从彧看到来者,讪笑着:“师……师父。” “来,擦擦嘴。” 李灵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片叶子,递给李从彧。 这小子也不客气,直接往嘴上擦去,很快感受到了叶子上仿佛粘着什么,以为是汗垢就没有在意,用力将其提上去。 擦完之后,他就看到李灵运正一脸憋笑的看着他。 “怎么了,师父。我脸上有花吗?” “花是没有,其他东西挺多的。” 听到这话,小胖子迟疑了一瞬,最初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捡起方才的叶子,看到上面已经搓到拉丝的小东西之后,脸色变得无比惨白。 他委屈得要哭了:“师父,你又骗我。” “放心,师父不会骗你的。”李灵运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湿布,替他擦着脸,补刀道:“只有你大伯才会骗你。” 一旁的李狼听到动静,也跳了下来,朝着李灵运行礼。 “徒……徒儿,见过师父。” “大郎,前阵子叫你喂的兽粮,小灰觉得如何?” “他很喜……喜欢。” “那为师把方子给你,以后就给它们喂这个。再过几日,为师再要出一次远门,山上就交给你了。” “好……好的师父。” 李狼虽然话说不流利,但在乖巧这件事上,当真是师父贴心的小棉袄。 “对了,如果张煦那小子上山,你带着他练字,为师已经把纸笔和墨砚给准备好了。” 李灵运完事又补充了一句。 这立刻引起了李从彧的好奇,他顾不得委屈,竖起耳朵。 “师父,这次要去哪?” “金陵。” 第34章 再上金陵 闻言,李从彧顿时来了精神,眼睛似乎还在发亮。 他搓了搓手:“师父,您说的金陵,难道是那个紫金山下,秦淮河边,景色宜人,如诗如画的金陵?” “你哪学来的这么多的形容词。” 李灵运用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李从彧却并不在意,直接抱住李灵运的大腿,哀求道:“大伯,侄儿这辈子没去过金陵,您就带我去吧。” “带上你无妨,不过为师这次不是去享福的。” 李灵运摇摇头,想起这家伙方才说的一长串形容词,纠正道:“所以你说的紫金山,秦淮河,我们都不去。” “师父这就误会我了,我只是想在师父身旁尽孝而已。” 李从彧厚着脸皮。 他使出这一招,往往李灵运最没有办法。 因为骂他根本就是皮肉不痒的,打他那又还没到需要动手的程度。 这小子的分寸拿捏得很好。 李灵运想着之前去青城山就没带他,这次权当是补偿了。 他看了眼李狼,用商量的语气开口道:“大郎,为师这次不带你,没关系吧?” “没……没关系的。” 李狼脸色涨红,好像没想到师父会用这种商量的语气对他说话,整个人有点不好意思。 “真是为师的好徒弟。” 李灵运欣慰地在他肩上拍了拍,鼓励道:“好好看着山里,如果有人欺负你,就让你熊爷爷和虎叔咬他们。再不济,到村里找你小师叔的人帮忙,反正就是别让自己委屈。” “谢……谢师父。” …… 告别了大徒弟。 他们师徒共骑一马,包袱里带了些干粮,然后就上路了。 虽然,以山里目前的条件,请个车夫来驾车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李灵运是苦日子过来的。 现在条件好了,理应让自己和徒弟们过得好些。 所以,他在吃食上从不亏待徒弟,但别的挥霍倒也不存在。 这并非是他有苦硬吃,只是不想养成挥金如土的习惯罢了。 因为好日子不会一直有。 小胖子李从彧平时看起来娇气,但他比九成九的同龄人还要懂事。 此刻坐在师父的前头,除了觉得这马背有点折磨屁股之外,倒也没有其他的抱怨。 “师父,这次去金陵要做什么。” “见你大师伯。” “难道是青岚公主?” 李从彧听到“大师伯”的字眼,立刻反应了过来,胖脸像是水花一样“duangduang”在抖动。 李灵运有些惊讶:“你还知道这个。” “师父太小瞧我了,青岚公主那可是造福天下的大人物,徒儿我如何不知道。” “这下好了,托师父的福,我能够见到青岚公主一面。等回家了之后,我定要向爹娘好生炫耀一番。” 李灵运闻言乐了。 要是大师姐知道自己仅凭一个名字,就成了其他孩童梦寐以求的大人物,恐怕也会乐不可支吧? “你既然想见你大师伯,那咱师徒的速度可得加快些了。” “好的师父!” “所以,就先从你吃饭的时间里挤一点出来赶路。” “啊?” …… 七日之后。 他们顺利来到金陵城。 刚过了城门,面前就出现了一片繁华的盛景。 背着书箱的小童,身旁走着赶考的书生。 穿红戴绿的妙龄女子,往来络绎。 还有绕着城池走向的宽敞河道,高大的舫船缓缓驶过,明明还是白天,就已经能看到身姿婀娜的戏子在船头起舞,船的两边各坐着一排排的乐师,鸣奏弹乐。 这还真是气派! 李从彧看到了不少新奇的玩意,目不转睛,甚至几度都不想走了。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二人已经离开了闹市区。 李从彧的小脸上有些遗憾,胖手被自家师父牵着,倒是想要像孩童一样任性撒泼。 可想起师父这一趟是有正事的。 那还真就耽搁不得。 李灵运看着他纠结的小模样,笑了笑:“别苦着脸了,现在天亮有什么好看的?等天黑了再出来,据说这金陵城的花灯最美,每天晚上都会有‘千灯齐放’。” 闻言,李从彧转忧为喜,忙不迭道:“谢谢大伯!” “算你机灵。” 李灵运用指头在他的眉心画圈:“师父不答应让你出来,但没说大伯不能带你出来。” 李灵运本就没想着要让李从彧一下子就从小孩变成大人。 一切顺其自然即可。 拔苗助长固然能快人一时,可落下的遗憾,却是一辈子都没法补回来的。 做师父的,总希望徒弟的遗憾能少比自己少点。 师徒俩牵着手走到了一座并不起眼的府邸前。 门口站着两个庄稼汉模样的守卫,皮肤黝黑,五指生茧,给人一种敦厚老实的感觉。 但如果真把他们当成庄稼汉,哪怕江湖绝巅来了,都有可能殒命当场。 毕竟,这可是用内廷手段培养的死士,最不缺的就是隐藏自身的本事。 李灵运牵着李从彧,与这二人的目光对视,然后就光明正大走了进去。 他的相貌与年纪,大师姐身边的人早就清楚了。 毕竟当年就是自己送大师姐过来的。 这些年,他又在江湖上闯下不小的名声,这两人若执意与自己为难,自取其辱的可能性更大。 刚进院子,就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琴音。 正好这屋子后面就有竹林,竹叶被风吹过后摇曳,还有这风中飘荡着的花香,都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哪怕是李从彧这种不吃细糠的山猪,这会儿也有模有样摇晃着脑袋。 只不过,琴曲的声音在这时断了。 并非是一曲终了,而是因为弹了一个错音,所以这人被迫再来一次。 仿佛是要印证他的猜想,屋中传来了一道轻柔但铿锵的女声。 “念念,再来一次。” 随后,一道软乎乎的声音响起。 “好的娘。” 屋子里。 青岚公主正在监督女儿弹琴,忽然转过头来,然后透过大门就看到了一大一小两道人影。 她目露疑惑,紧接着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开口道。 “是二师弟么?” 外面的李灵运予以回应:“见过师姐。”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青岚公主原本淡然的表情,顿时多出了笑容,起身去将门推开,然后就看到高她一个头的李灵运。 这张在记忆里本还略有青涩的脸,如今也多了三十岁男人特有的沧桑。 但依旧还是倜傥的。 第35章 百岁太监 话是如此。 青岚公主自己的样貌也变化了不少。 原本大权在握时养成的雍容气度,仿佛经过了岁月的沉淀,逐渐变得平易近人。 她不施粉黛,头发也是随意用木钗盘着,犹如一枝淡雅素净的修竹。 这般模样打破了李从彧心里对一个公主的固有印象。 李灵运察觉到这点,用手把他的头发揉成了一撮鸡窝,然后师徒俩一并进屋。 他刚坐下,就注意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时偷瞄自己。 每当余光扫去之时,小家伙就会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把脑袋埋下去,但没过几秒钟又忍不住看过来。 他心中有趣。 这偷感十足的模样,当真有了三师弟幼时的气质。 区别在于。 三师弟喜欢偷吃贡品,而小丫头则略显含蓄。 最终,还是青岚公主先注意到闺女的小动作,失笑着招呼她过来,指着李灵运说道。 “念念,这就是娘与你说过的师叔,当年就是师叔救了我们娘俩的性命。你时常吵着要见,现在可算是见到真人了。” 听到这话,张念小心翼翼抬头,那眼神仿佛是在试探。 未久,她自己迈开一小步,吐字清晰。 “张念拜见师叔。” “自家人,无需多礼。” 李灵运漫不经心摆了摆手,看着她那软糯的小脸蛋,心中有种想要去捏一下的冲动。 不过,这小丫头毕竟是养在温室里,只怕会吓到她。 相比之下,一旁的李从彧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 他厚着脸皮介绍:“念妹妹,我叫李从彧,今年八岁,是师父的二徒弟。” “当然,师父也是我大伯,所以我……” 这小子滔滔不绝自我介绍了半天。 这一度让李灵运怀疑,这个傻侄子是不是被人上身了? 他平时有那么健谈? 而且,他怎么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 青岚公主同样一愣,不过她注意到张念并未面露不耐,反而听得饶有兴致,也有心让这孩子多与同龄人接触。 这个胖小子虽然看着不太靠谱。 可既然是师弟带来的,以师弟的眼光,其人品绝对是没问题的。 想到这,她看向张念,淡笑道:“念念,来者是客,不如你带着这位小师兄出去走走。” “好!” 张念显得很懂事,大概也是看出了娘和师叔有事要谈,主动离去。 她刚迈开腿,李从彧就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这下,李灵运总算反应过来,方才他为什么会觉得熟悉了。 你特么! 这不就是一个缩小版的三师弟么? 曾几何时,三师弟也是这么跟在大师姐后面走的,然后就不小心跟了一辈子。 合着,他是教出了一个翻版的三师弟? 青岚公主本来还没发现什么,但是注意到李灵运的神情变化,再看离去的两个小家伙。 古波不惊的脸上,不由泛起了几分晕红。 以她的心境,现在还能让青岚公主觉得不好意思的,大概也只有幼时做的糗事了。 那些曾经看起来很成熟的做法。 当多年之后再去回看,只会让人笑到胸口发闷。 二人的目光对视,默契地“咳”了一声,主动揭过这个话题。 青岚公主是不想回顾黑历史。 至于李灵运,他现在则是思考要不还是让李从彧只当“侄子”吧,如果当“徒弟”的话自己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此外,他还在思索另外一事。 要是李从彧这小混蛋真的看上了人家小丫头,那自己得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大师姐松口。 呼……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他心念至此,下意识举起茶杯抿了一口。 殊不知,自己的习惯已经暴露了想法。 青岚公主与他好歹当了十几年的师姐弟了,对这位二师弟的几个习惯很清楚。 比如这家伙喜欢把茶水放凉了喝。 他如果喝热茶了,证明绝对是有心事。 茶水越烫,心事越重。 这么一番思索,青岚公主已经将他的想法猜得七七八八了。 她面带微笑,缓缓开口:“儿孙自有儿孙福,念念是无殇的女儿 。因为无殇吃过了苦,所以念念应该享福了。” 这话并不直白。 但李灵运可以听出,大师姐是不打算让念念去背负什么使命。 这让他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随后开口:“师姐放心,只要我这个做师叔的还活着,剑池的人就不会遭了欺负。” “我相信二师弟的话。” 青岚公主点点头,随后回到了正题。 “此番邀请二师弟前来,是想要请二师弟出手。” 李灵运对她的要求并不意外。 毕竟,以青岚公主的能力,可以做成这世上九成的事情。 剩下的一成,则是受限于个体的力量。 他微微点头:“大师姐要杀谁?” “前大内总管,周元。” 闻言,李灵运的面上闪过疑惑之色,随后在记忆中翻找有关“周元”的消息。 大师姐所言的“前大内总管”,首先可以排除本朝的,因为天顺帝就没有撤过大内总管。 再往前就是总共持续了十七年的康平朝。 康平朝前后有两位大总管,一位姓曹,一位姓田。 唯独没有大师姐口中的“周元”。 这样一来,恐怕是更加往前的时代了。 那是李灵运出生之前,他没什么印象。 大师姐随即解释:“周元是我祖父乾顺帝身旁的太监,今年已经过百岁了。 他的存在哪怕在大元皇室里都是秘辛,我也是当年偶然间知晓这位老祖还在人世。” 听得此言,李灵运顿时面露郑重之色。 别看他如今已经镇压江湖了,但这不代表宫里就没有能威胁他的强者了。 大元传承至今经历了十几代人。 不说别的,光是历代元帝培养的高手积攒下来,在数量上也是相当可怕的存在。 所以,自古以来宫廷一直是江湖人的禁地。 李灵运自认他可以轻易打死一般的武林神话,可如果对方是一位修炼宫廷禁法的大内总管,而且年过百岁。 就有了让他全力以赴的资格。 第36章 心在远山 紧接着,青岚公主又说了一个更加让他惊讶的消息。 “这位周总管的威严极高。” “当年师父收我为徒,还有我父皇可以顺利即位,全部都是这位老祖宗首肯的结果。” 闻言,李灵运微微皱眉,旋即目光闪烁。 “天顺帝夺权也是他在背后授意么?” 青岚公主点点头:“因为我是女子,无法继承这江山社稷。所以,周总管为了避免他日皇室的尾大不掉,选择扶持今上与一众宗室夺权。” 她说这话时,眼底罕见闪过一丝恨意。 这不仅是因为自己的心血,变成了这场皇室博弈的牺牲品。 也是因为,张无殇在大好的年华遭了横祸,使得她的女儿还没出世就没了爹。 李灵运知道这人就是导致张无殇之死的真凶之一,也不再过问什么。 杀了便是。 反正他也不觉得自己与周元相比高尚到哪里去。 周元身为皇室的奴仆,他把皇室传承放在首位无可厚非,毕竟这就是太监存在的意义。 现在李灵运也要做同样的事情。 他师弟因为这周元而死,做师兄杀了他替师弟报仇。 既然大家都是一丘之貉。 那就各凭本事。 “不知这周元如今身在何处?” “此番雍王南下平叛,他是如今皇室子弟中,少有的具备统率之才的人物,周元有意将其培养成皇室的守护者。” 这话倒是明了。 雍王是奉天顺帝的命令平叛,代表了大元朝廷的脸面,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天下人的目光,必然也要承担各种风险。 周元既然这般看重雍王,那么他本人亦有可能随行护持。 李灵运暗自记下,不等他发问,青岚公主就将最后的信息给出。 “有关周总管的实力,皇家史书中有记载,周总管在乾顺年间打死过一位擅闯皇宫的武林神话。 此外,师父在五十年前与他交手过,最终结果是不分胜负。” 李灵运按照时间推算,自家师父与周元的交战时间,应该是在他成为天下第一之后了。 这周总管既然可以与他师父抗衡,极有可能也是堪比“神话之上”的强者。 果真不同凡响。 不过,李灵运也不怕他就是了。 这周元再厉害,他毕竟上了年纪,尤其还是年过百岁。 实力与精力肯定大不如前。 这是肉体凡胎必定会经历的过程,哪怕皇家禁法也阻止不了,否则大元也不会出现那么多的少年天子。 再者,自己与师父相比,综合实力是更胜一筹的。 因为他除了“荡寇剑法”第七层之外,还掌握了集佛门大成的“丈六金身”。 金身护体,刀枪不入。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 外面的天色已经步入黄昏。 有府上的奴婢前来禀告:“殿下,小姐和那位李公子好像饿坏了,是不是可以用膳了。” “好,这就过去。” 青岚公主笑着答应,然后看向李灵运:“师弟,一起走吧。” “这样也好。” 二人起身来到屋子的后面,需要穿过这片竹林才到用膳的地方。 夕阳的光晕朝着竹林洒下,斑驳的竹影铺满了小径,仿佛要将人给吞没一般。 师姐弟前后走在林子里,不时还能听到鸟雀的声音。 “师姐这院子的布置是费了心思的。” “就当师弟是夸我了。不过,现在想来也觉得好笑,我既舍不得这城里的喧嚣,又向往山里的宁静,未免有些自欺欺人了。” 说这话时,她刚好走出竹林的阴影,转过头来,正好有一抹夕阳打在她脸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倒流。 回到了那个“夕阳无限好”的黄昏。 少年收剑入鞘,任由老树落下枯叶,并在融入泥土之后化作了孕育生机的养料。 而亭下的男女,他们踏着泥泞的土壤与枯枝,从此步入了人间。 李灵运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开口道。 “师姐,今晚我打算带着从彧去看花灯,师姐要一起去么。” 青岚公主愣了下,笑道:“当然要去的,我这东道主,岂能失了礼数。” 二人心里都清楚。 花灯在哪里都能看,其实并不只有金陵。 只是,这样的机会见一次就会少一次。 …… 晚膳之后,天彻底黑了下来。 一行人走出府邸,循着灯火与喧嚣就到了闹市。 李灵运和青岚公主各牵着一个小的,然后让他们两个走在中间。 也不知道李从彧是不是真有着某种特别的天赋。 初见时还青涩的小丫头,这会儿不仅有说有笑的,而且小手紧紧拉住李从彧,步子也学的是小胖子那种六亲不认的豪迈外八字。 他们先是到了市集买了花灯。 这里市集的花灯按照用途,总共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可以飞的孔明灯,但是因为官府的限制,唯有遇上重大节日才能放。 第二种是挂在船头的装饰灯,色彩斑斓,这也是市集种类最多的,外形五花八门。 第三种是水上漂的莲灯和乌龟灯,也是“千灯齐放”的主力军。 该说不说,这市集的花灯也是有够贵的,尤其是装饰灯,没挑多少就要去了半两的银子。 李从彧这小子看到他师父不断往外掏银子,都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败家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 平日作风节俭的师父,今日却豪迈得很,不仅有求必应,而且他自己也挑上了。 这极大打消了李从彧的负罪感,也就由着性子,与张念商量要哪些。 李灵运站在后方,看着这两道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当然也是心疼银子的。 可他更不喜欢在应该高兴的时候扫兴。 青岚公主微微惊讶,笑着道:“师弟你变了。” “毕竟如今也成了他人的师父,哪能不变。” 李灵运摇了摇头,主动上前:“公平起见,我也给师姐挑几盏。” “好。” 青岚公主一口应下,看着忙活的一大两小,不由抿起了嘴角。 她想说,二师弟其实没变,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为别人考虑的那个人。 二师弟与自己还有其他两位师弟都不一样。 他明明人在山下,却又像是一直还留在了山上。 这世间烟火,好像永远无法在他身上驻足。 等到青岚公主回过神的时候,李灵运已经带着一个老虎面具回来了,手里还有一个白狐面具,递给她。 “师姐,这是你的。” 第37章 夜游秦淮 夜幕低垂,摇着船橹的艄公立于船后,左右双桨荡开河水。 河道两岸就是闹市,灯火阑珊,游人络绎。 而黑黢黢的水面,也因为挂上了鲜艳的花灯,看起来缤纷异彩,美不胜收。 河道由窄及宽,最窄处不过二十来米,却能听得人声鼎沸。 他们今夜的最终目的,是要前往河道的尽头,那里亦是“千灯齐放”之地。 李灵运戴着老虎面具,端坐在船头。 青岚公主坐在他一步之外。 两个小的趴在船头,伸手朝着水面探去,舀起河水戏耍,不亦乐乎。 青岚公主盘着腿,双手放在裙下,眸子里倒映着各色的灯火,感慨道。 “说来惭愧,我在金陵住了这么些年,这样的夜色也没看过几次。” “那师姐不妨多带念念出来走走。” 李灵运顿了顿:“三师弟的公道,我可以代师姐去讨回,这是做师兄的对师弟的承诺。但念念的成长,终归还是离不得师姐的。” “我知道。” 青岚公主叹了口气。 她清楚,自己迟早得在“野心”和“女儿”之间做出抉择。 否则定会落得两相落空的结果。 她的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因为坚持太久所以不甘心放弃罢了。 她徐徐闭上双眼,有些疲倦的揉着眉头。 “师弟,你容我再想想。” “师姐请便。” 李灵运说着往前挪动,很快来到两个小家伙的身后。 这才一会儿没看,李从彧这混小子就把自己弄得满身是水。 “你小子,注意点形象。” 李灵运取出准备好的布帕替他擦去脸上的水,动作也是无比熟练。 李从彧享受着自家师父的服务,再看向一旁同样脸上沾了水的张念时,不由得意忘形了起来。 “师父,也帮念妹妹擦一下。算了,我来吧。” 他说着作势就要夺走布帕,然后就吃了一颗板栗。 咚! 兴许是被打醒了,李从彧的脸上闪过一丝后怕,还以为是惹师父生气了。 李灵运给了他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里面带着一丝鄙夷。 仿佛在说,为师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难道还不知道你那三板斧么? 遇到喜欢的姑娘想要卖弄没错。 只是,遇上一个不想当绿叶的师父,那你挨揍也是不冤的。 李灵运看向张念,五官的棱角瞬间变软,取出一张新的布帕,轻声道。 “念念是自己来,还是师叔帮你?” 闻言,张念看着一旁委屈巴巴的李从彧,不由露出了笑容。 因着李从彧的缘故,她对这位师叔也没有一开始的陌生了。 她主动上前凑了点,糯糯道:“谢谢师叔。” 行了,这孩子也遗传了大师姐的拐弯抹角。 李灵运失笑,然后替她擦脸。 但是一个不注意,小丫头的手就已经伸到他面前,像是掀开被子一样从下往上,把他虎皮面具给摘了下来。 露出了一张并不算俊俏的脸,却仿佛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能力。 就像是“温文尔雅”与“历尽沧桑”这两种气质在一个人的身上完美结合。 李灵运有些无奈,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这小丫头怎么对自己这张脸这么感兴趣。 要说是觉得他帅吧。 这可能性有,但是不大。 以小丫头的年纪,还不到对美丑那么敏感的程度。 真要说的话,可能是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人。 想到这,他心念一动,开口道:“念念,师叔脸上是不是长东西了?” “不是。” 小丫头认真回答,然后在他脸颊上捏了一下,颇为好奇:“师叔,你真的不是诸葛丞相从话本里走出来了吗?” 诸葛丞相? 李灵运迟疑片刻,看向自己的衣袍,还有下巴的一小撮美髯。 莫非这就是罪魁祸首? 得了,等回山之后就减掉。 然而,张念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一把揪住小胡子,坚决道:“师叔,不能减,好看!” “哎……师叔答应你。” 李灵运笑了一声,将小家伙抱得很高。 这里的动静引起了青岚公主的注意,她看到自家丫头揪着李灵运的胡须,又好气又好笑。 “念念,别闹你师叔。” “知道了。” 小丫头说着,恋恋不舍的撒开胡须,看着一旁的李从彧,又孩子气地玩到一起去了。 李灵运重新戴好面具,坐回到原处。 没有了两个小的,青岚公主不再板着脸,笑了起来。 “师弟,你不知道念念是最喜欢诸葛丞相的。你被她给看上,往后可就要纠缠你了。” “师姐说笑了。”李灵运讪讪道。 他的脸皮目前还没厚到可以当面夸自己帅的程度。 再说了,这人总是会老的,自己也不例外。 不知不觉间。 两侧的声音逐渐变小,河道正在变宽。 一处河畔,站满了少男少女,手里捧着乌龟灯和莲灯,随时准备放下。 艄公一直载着他们到了江心才停下,吆喝道。 “夫人,这里就是放花灯最好的地头。” 青岚公主点了点头:“有劳了。” 随后,她将放在里面的几盏花灯取出来,同时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支墨笔,将其中一支递给了李灵运。 李灵运有些不解。 青岚公主解释道:“这花灯是可以许愿的。莲灯有四角,写在莲瓣上就可以了。” 说罢,她自己就先动起了笔。 李灵运望着平静的江面,还有船头的两个小家伙,短暂思索之后,提笔写下四个字。 “太平喜乐” 他自己没有什么愿望,因为现在有的一切就让他满足了。 所以,这份希望就留给别人吧。 但愿世上太平,但愿人人喜乐。 随着花灯亮起,这一盏莲灯顺着河水的飘流逐渐远去。 青岚公主也放下了自己的莲灯。 她放下之前,还可以将之举起,好让李灵运能看清上面的字样。 “一路平安” 见此一幕,李灵运不由露出了笑容。 这时,船头两个小的发出了惊呼。 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只见原本黢黑的河面,倏地出现了一排排花灯长流,一半酡红如桃,一半碧青如盖。 灯流远去江畔,直至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这一夜注定了会很难忘。 …… 等到船靠岸,四面已是一片寂静。 两个小家伙像是累坏了,纷纷趴在肩膀上睡去了。 李灵运与大师姐并步而行。 路过街市,不见游人,不见小贩,唯有挂在树梢上的花灯依旧明亮。 没走多少路。 他们就看到了不少同样抱着孩子的游人,彼此经过时尽皆相视一笑,并不出声。 这是夜幕下的归人。 …… 转过街角,进入巷子。 耳边不时传来三两声犬吠,还有巡夜的打更人与挑灯客。 快到府邸前的时候,青岚公主忽然出声了。 “师弟,我想好了。” “恭喜师姐。” 李灵运转头一笑,这时李从彧这小子不知道是不是吃太饱了,直接在他肩上留了满嘴的口水。 同时还在哼唧,又像是在傻笑。 按照以往,肯定得请他吃一颗栗子,但今天看在睡着的份上就饶他了。 他用手掂了掂,背着人走到了灯光下。 影子里,大小的人影重叠,像是群山之上又长出了一截。 等到了屋子里,他将傻徒弟放下。 看着这小子睡着的模样,面带微笑,轻声道。 “小子,师父的愿望也赠予你。” 第38章 北上行刺 好不容易到了天亮。 一抹阳光拍打在李从彧的脸上,小胖子一手捂住眼睛,一手扯住肚皮前的衣襟,下意识道。 “师父……再让徒儿睡一会,就一会儿……” 话是如此,但他的身子已经像球一样左右翻滚,像是要躲避师父的手掌。 这也算是李从彧在山上养成的赖床习惯。 按照以往,他折腾不了几次,很快就会老老实实被李灵运像小鸡仔一样抓起来。 所以,李从彧现在其实不困。 他这般挣扎,只是想要赢师父一次。 可是今天好像不一样了。 他左右翻滚,迟迟不见师父的大爪袭来,小胖子心生疑惑,眼睛透过缝隙查看,发现面前空无一人。 这让他马上坐不住了。 一个鲤鱼打挺跳起,然后李从彧就看见空荡荡的屋子里空无一人。 不,准确地说还有一张纸条。 “小子,为师离开几日,你暂且在师伯家住下,不要偷懒!” 李从彧有些不信,师父竟然撇下自己走了,立刻跑出门去,发现青岚公主正好站在屋前,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冲出来。 “师伯。” “你师父让我照看你几日,安心住下便是。” “可是师伯,我……” “听话,你留下才是对你师父最大的帮助。” 青岚公主说着,又喊来张念,安抚了几句才让李从彧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站在院子里,想起二师弟放在自己门前的手书,不由失笑。 这样的不告而别,与师父还真是如出一辙。 也难怪,师父最喜欢二师弟。 因为只有他不仅学会了剑法,还把师父的脾气也给一并学了去。 时过境迁,青岚公主也从晚辈变成了长辈。 这件事于她而言,又有了全新的体会,仿佛也能理解师父当初选择离开的原因了。 做长辈的,总觉得自己多吃点苦,到晚辈就能少吃点。 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哪怕像她这样的皇家公主,曾醒掌天下权,不也是有半生的颠沛流离么。 明知这办法行不通。 可真要落到自己的头上,她也绝不会让张念有直面危险的可能。 青岚公主的眸子变得有些恍惚,喃喃道。 “二师弟,一路平安。” …… 同一时间,青州 雍王的别驾行至此处,路旁倒伏了不知道多少尸体。 在这之中。 既有前来刺杀他的绿林好汉,也有死去的宫廷侍卫。 雍王的脸色淡漠,眉间浮现出一抹阴翳。 他知道,自己身边绝对有人走漏了风声。 这一路过来,雍王的人马几次变更了行进的路线,甚至不惜利用替身坐镇军中,自己带精锐先行,还是遭遇了数不尽的刺杀。 “这都是叛逆,等本王镇压了曲山暴民,定要启禀陛下剿匪!” 听得此言,雍王的耳边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荣道,为帅者心定志坚,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判断。意气用事的,只是庸才。” “老祖教训的是。” 雍王的额头上落下一颗豆大的汗珠,态度更是无比恭顺。 这不仅是因为这位老祖在皇家的地位。 而且,自己可以在诸多江湖高手的刺杀中活下来,也是仰仗了老祖,以及他带出来的大内秘卫。 没了这些人,雍王毫不怀疑自己根本无法活着抵达莱州前线。 想到这,他的心里不由生出一种憋屈感。 并不是冲着老祖,而是针对那些不知死活的逆贼,以及借机要挟朝廷的乱臣。 他们杨氏一族统治了这片天下二百多年。 大元的铁蹄踏遍南北的每一处角落,疆域更是远超历朝历代,空前辽阔与盛大。 这样的大元,他们如何敢与之为敌的! 雍王心里发誓,今日的账他一定会连本带利从这群人的身上讨回来。 此时,那位“老祖”的声音再度响起。 “咱家的寿元已至大限,镇压不了大元太久。若有飞来横祸,这大元的担子就要落到你身上了。” 雍王听得此言,脸上的惶恐化作了肃然。 这肃然之中还带着一种爱恨交加的复杂情绪。 他是乾顺帝的遗腹子,生母只是一个宫女,但因为皇子的身份所以打小被养在慈宁宫的一处偏殿里。 本来,以他的出身,这辈子与大元的最高权力注定无缘了。 可就在这时,乾顺帝生前最倚重的大内总管,宫里人称“九千岁”的周公公看上了他。 继任的元帝册封他为雍王,并且让他跟着周公公学本事。 好不容易学成了,雍王以为自己终于能让娘过上好日子了,但在这时却传来他娘的死讯。 没有证据表明这是老祖动的手。 可雍王清楚,老祖最喜欢的就是让人六根清净,最好是要了无牵挂。 时至今日,随着老祖的大限将至,自己这枚培养了几十年的棋子也终于要派上用场。 雍王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是不惜性命也要守住大元的基业? 还是等他日大权在握了,然后把老祖开棺戮尸,为自己的娘报仇? 或许,他全部都会做。 车驾后方,一处造型阴森的血红座辇之中,鹤发鸡皮,身材瘦小的老太监双目紧闭。 负责抬轿的是四位紫衣太监。 放在宫里,这是仅次于红衣大总管的存在。 哪怕元帝都不见得有资格用紫衣太监抬轿,可是周元就敢。 他一生经历六朝,前后辅佐过四位帝王,在宫中经营的势力深不可测。 皇位的更迭在他眼里稀松平常。 这把年岁,当真是做到了“随意所欲又逾矩”的程度。 周元知道雍王对他的恨意,也清楚自己如果死了,恐怕免不了会被清算。 但那又如何? “咱家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剩下的时间,周元只想当一个忠臣,替乾顺爷守住属于杨氏的大元江山。 就在这时。 周元的双耳竖起,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睁开双眼,下令道:“停!” 话音刚落,就听得林间传来了一阵刺耳的鸣响,扫过最前排的几位骑兵,直接连人带马给削成了两半。 “有刺客,保护王爷!” 雍王的亲兵随之而动,快速将两架座辇给围了起来。 但他们左顾右盼,却不见人影。 就在这时,林子里又如同空谷般传来回音。 “周元,滚出来——” 话音落下,雍王脸色骤变,不由捂住心口,整个人仿佛在这一道声音中受到了伤害。 他的情况还算轻的,倒霉的是最前排的几名甲士。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隔着盔甲就被活活震死在了里面。 周元也是头一次见识到这么可怕的音波功。 他干瘦的手指翻转,仿佛是在分辨这武功的来历,顿时面露疑惑之色。 佛门的狮吼功? 而且,来者的内功深厚,至少也是武林神话。 但是来自佛门? 这让周元心中生出了一丝困惑。 且不提自己与佛门有何过节,单说目前佛门拥有这等浑厚内力的,恐怕也挑不出几个吧? “一禅已死,不会是他。” “莫非是苦禅寺的那个老家伙?” 周元的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测,知道现在已经不容试探了。 来者的实力恐怕不在他之下。 这狮吼功更是出神入化。 再要拖延,一旦雍王也交代在这里,那就…… 他冷哼一声:“咱家在此,你这藏头露尾的鼠辈,自寻死路。” 周元说着,面前的血红帘子掀开,身形爆射而出,像是一只双翼飞行的蝙蝠,快速朝着那音波的来处奔去。 他同时传音给剩下的人。 “继续赶路。” “是。” 第39章 双境天人 周元不愧是大元宫廷的老祖。 短短十息的功夫,他已然腾身离开了数百米,在其视野范围内也终于出现了一个背身疾行的斗笠人影。 二人的距离在不断缩小! 周元明知对方这是引诱自己。 可若是不将这暗中之人给扫除,等到他与这本土的绿林人士合流,那么雍王恐怕很难再躲开后续的截杀。 “死!” 他厉声喝道,掌心翻腾,袖口中飞出一根根银针。 咻,咻,咻…… 这银针的速度飞快,就像是子弹一样,还未近身就让李灵运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算着距离,一时半会雍王的兵马是追不过来了。 所以,周元这老家伙彻底落单了。 可以反杀! 一念至此,他看着左侧突然出现的一棵粗壮大树,抬腿顺势对着树干一踏,反身借力跃至半空。 另一手将斗笠摘下,犹如飞盘一样抛出。 哐当! 高速旋转的斗笠将飞来的银针弹开,然后又直逼周元而去。 见此情形,周元袖口向上,靠着内力制造出上升气流,将斗笠的方向偏移了右后。 只听“砰”地一响。 一棵几十米高的大树拦腰被切断,传来树叶落地的声音。 周元想要装作一脸深沉,从容不迫的模样,但还是因为站得太近,吃了满嘴的土尘。 待他拍去尘土,看向面前站着的人影。 手中持剑,并未蒙面,身上穿着像是道士一样的长袍,却没有道士那样的板正,给人一种松弛感。 周元在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测,半晌终于有了答案。 “你是新一任的剑池之主?” 得出这个结果,便是周元自己都感觉到意外。 他只知那位新上任的剑池主人成为了江湖四大神话之一,但因为年纪太轻,所以一直没把他当成能威胁到自己的人。 可就从方才的交手来看。 这位剑池主人,很可能与自己一样,已经达到了神话之上的境界。 三十来岁的年纪。 当真是让人有种寝食难安的感觉。 这样的人,若是无法为大元所用,死亡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周元心中已经对李灵运做出了宣判,面上不显,笑容依旧。 “咱家与令师生前是故交,令师可是我大元肱骨。看在他的份上,只要你现在退去,咱家可以不计较你先前的冒犯。” 闻言,李灵运不为所动,不终剑抬起,剑指周元。 “多说无益,动手吧。” 直到这时,周元才隐约反应过来。 自己可能一开始就搞错了。 李灵运的目标不是雍王,可能就是奔着他来的。 自己先入为主,反而落入对方的圈套,这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经历,也是让周元目露冷意。 他,大元九千岁,平生未尝一败! “目无尊长的小子,今日咱家就代你的长辈管教你一番。” 话音落下,周元身形暴涨,通红的长袍鼓起,五指变长变尖,还有一股阴森至极的煞气扑面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 阴风利爪后发而先至。 李灵运眸光闪烁。 一抹白茫茫的半月形剑气斩出,瞬间将周元的长袍轰碎,露出了鹤发鸡皮的瘦小身躯。 可于他而言,却并未造成多大的伤势。 再回首,周元已经杀至近前,笑容中带着一丝狰狞。 “小子,你莫不是以为我大元对你们这些剑客没有防备不成?” 他的爪风越来越近,但这也让李灵运瞧出了端倪。 原来,在周元的胸口处,正有一圈层层叠叠的波浪形气流涌动,残余的剑气还落在上头,正在被这股气流给炼化消融。 照这样子,再斩几剑好像都没有意义。 因为这本身就是针对“荡寇剑法”所创的一门克制性武功。 这让李灵运对大元宫廷不由高看了许多。 既然会专门克制他们剑池的功法,想来唐门、五阳寺、武当派等等,全部也不会例外。 侠以武犯禁这件事,朝廷果真是有所反制的。 他思索的间隙,周元已经杀至近处。 阴森的爪骨对着李灵运的面门直接抓去,可在交击的一瞬间。 周元想象中“头破血流”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反而是他本人发出了一声惨叫。 林子里,汹涌的佛光犹如海浪一样狂袭而出! 这种至阳至刚的力量,正是大内功法的克星。 阴阳交错,汇聚成白气上升,又像是什么东西被烤化了一样。 再看李灵运。 原本身材匀称的倜傥之人,此刻全身绽放着金光,夸张的肌肉从脖子以下蔓延到脚掌,充满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爆发力。 他一只手掌正好抓住周元的脑袋,犹如小鸡仔一样将他拎在半空,声如洪钟。 “你能克制剑池,不知能否克制我的丈六金身?” 周元面如土色,眼底更是闪过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自认已经通晓了天下武功,而且这世上也不可能有哪里的武功收藏能比大内还要丰富的。 这也是他最大的仪仗。 哪怕同境之中,但只要自己掌握了克制剑池之人的章法,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他到现在也看不出来,李灵运施展的“丈六金身”究竟是何等来路? 竟然可以压制他们大内的葵花宝典。 这种至强的武学,绝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流才是。 而且,李灵运将其修炼到这等境界,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想到这,周元惨然一笑:“咱家技不如人,没想到这民间竟还有你这等‘双境天人’的人物,栽在你手里也不算憋屈。” 李灵运本来想要直接将他杀死。 但周元提到的“双境天人”,成功引起了他的兴趣。 莫非这就是第七层境界? 天人,近天之人。 李灵运细细揣摩之后,觉得这个称呼大有深意,绝非空口闲谈,仿佛就是为形容这个境界而生的。 以周元的能耐,倘若他的境界感悟精深至此,也就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自己拿下了。 这意味着,对方还知道不少有关这世界的秘闻。 他看向周元,开口道:“趁着你还有时间,告诉我这‘天人’境界的来历吧。” 周元微微抬头:“如果咱家说了,还有活路么?” 李灵运回答得不假思索:“没有。” 他完全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反正你爱说不说,今天必死无疑。 第40章 周元之死 周元没想到李灵运甚至就连骗他一下都不愿意。 不过转念一想。 历代行走江湖的剑池传人,好像都是这种人嫌狗厌的脾气。 这既是他们最让人诟病的缺点,但也是剑池最大的优点。 他们不答应则以。 一旦答应了的事情,绝对会去做到。 周元大概也想明白李灵运为何要杀他了,只得退而求其次。 “那你答应咱家一件事,我必然将知道的秘辛全部告诉你。” 闻言,李灵运短暂思索之后,开口道:“你先说说看。” “可以,不过咱家希望李剑主能以剑池的名义起誓,不论今日事成与否,绝不将此事告诉第三者。” 李灵运按照他说的起了誓,周元同时讲起了自己的要求。 准确地说,他希望李灵运能够保下一个人。 那是周元本家的一位后辈。 他弟弟的孙子,本名周瑞安。 李灵运思考过其中的关节,一脸古怪的看向周元:“你将本家的后辈托付给杀你的人,是不是有点太荒谬了。 你这大元九千岁,难道这么多年还找不到一个可信之人么?” 周元闻言瞥了他一眼,面露鄙夷之色。 “你从不曾身居过高位,又如何知道我们这些人手底下的到底是人是鬼?” 李灵运被他给挤兑了这么一下,一时间还真无从反驳。 行吧,谁让咱就是一个山里的野人。 这周元既然信不过大元宫里的人,李灵运索性捡了这个便宜。 只要周元能死,一切好说。 周元见他终于答应,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 自己打小因为家贫被卖进宫里,后来发达了,也带着周氏族人享受过了几辈子难求的富贵。 现在,他们也到了要为这份白来的富贵付出代价的时候。 给自己陪葬,这也不算是亏待了他们。 看在血脉的份上。 给周氏家族留下最后一个男丁,这是周元仅存的仁慈。 作为一个太监,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交易的。 他也不担心李灵运出尔反尔。 毕竟,给周家留下血脉,本来就只是他的临时起意。 即便周瑞安真的死了,彼时已经长出坟前草的周元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相比之下。 他其实还更希望看到剑池传人自毁招牌。 这样即便是到了地下,这也会是他周元在这世上干的最后一件大事。 这才符合他大元九千岁的牌面! 随后,李灵运废掉了周元的丹田,然后将他放在树下,听着周元交代有关“天人”的事情。 “在说这一切之前,咱家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为‘天人’这个境界赋名的究竟是什么人?” 李灵运短暂思考,开口道:“是传说中武道臻至‘返璞归真’的那些先辈吧。” 周元点点头:“这话是说对了一半,的确是先辈。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赋名天人境界的其实不是人,而是仙?” “仙?” 李灵运听到这个极其虚幻的字眼,一时间不由失神。 这世上真的有仙么? 李灵运问过自己,立刻就摇头。 没有的。 周元仿佛看出了他的震惊,大笑了起来:“无需惊讶,咱家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惊讶程度其实不比你少。但咱家死期将至,也没有糊弄你的必要,这‘天人’之境就是仙人所创。” “而且,如今人间也还停有真正的仙人。” 他这话里不乏鼓动之意,像是希望李灵运去找寻这些人间的仙人。 李灵运时刻叮嘱自己要保持理智。 这世上本没有仙。 只有会生老病死的人。 到最后,他直接捂住了耳朵,但不知是本心作祟还是怎么的,周元的话就是能够传入他的耳中,并且一字不差的映入到脑海中。 “根据咱家这些年翻阅历朝历代的典籍,目前可以确定停留在人间的仙人有三位。” “第一位,桃仙。据传,这位仙人活了数千年之久,几度历经人世险恶,心灰意冷之下隐居山中,创立桃花源。有缘者可进入其中,历朝历代都出现过百姓误入桃花源的记载。” “第二位,蝉仙。每沉睡十年,才会醒来三日,喜欢喝梨花酿。” “第三位,红仙。它的性别不明,也是仙人里唯一常在红尘中走动的,喜好姻缘。” 李灵运将其悉数听进耳中,回首再看周元的时候,发现这老太监正一脸戏谑的盯着他。 但脸上的笑容已经凝固,鼻息也没了温热。 这是死了。 李灵运放下双手,看着周元的尸体,最终决定还是埋他一回。 他刚上前,手落在周元的身上,突然注意到了周元的袖口里掉出了一页黄纸。 上面写着内容。 “剑池-荡寇剑法” “本是武当祖师首徒,参悟‘真武荡魔真经’之后,所创‘荡寇剑法’。” “修行难度更甚,精妙程度高于武当传承的‘武当剑法’,逊色于武当祖师的‘太极剑法’。” “弱点:剑招以气团发力,御以汪洋大海” “特创‘北冥玄劲’可化解,具体口诀如下:北海有鱼…” …… 李灵运通篇翻阅之后,顿时脸色难看。 可以说,这页黄纸简直就是把他们剑池的传承里外掰开。 任何一个人。 倘若学成了这“北冥玄劲”,在同境之中,剑池的人触之即死。 他很难想象,如果将来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持剑下山,遇到掌握这等武功的人,将会是何等凶险。 “看来,这剑法本身还有待完善。” 这也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堵不如疏。 与其想着把学会“北冥玄劲”的人给斩草除根了,还是把“荡寇剑法”的弱点补上比较现实。 他如今臻至剑法的第七层,放在剑池历史上都是绝对顶尖的存在。 这给了李灵运完善剑法的底气。 至于周元所言的三位仙人。 坦白来讲,要说李灵运完全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 但这种事情在意了也无用。 因为如果仙人要躲着他,自己也寻不到。 同样的,假如仙人愿意见他了,那么自己就是闭着眼睛都能碰上。 求而不得。 将周元的尸体埋葬之后,李灵运重新戴上斗笠,刚准备往前走去。 然后,他的脚就像是碰到了什么。 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懒洋洋躺着的人,衣衫破旧不堪,手里还举着一个酒葫芦。 他看着李灵运,淡笑道 “道友,可否帮我去打一壶酒来。” “我要……梨花酿。” 第41章 仙人之名 李灵运听到“梨花酿”三个字,不由迟疑了一瞬。 他没记错的话,周元口中提及的三位仙人,其中就有一个爱喝梨花酿的蝉仙吧? 沉睡十年,苏醒三日。 这听起来有些巧合,但面前这个不修边幅的神秘人出现得着实蹊跷。 李灵运思考之后,接过酒葫芦,并道。 “我去打酒。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神秘人点了点头:“放心,没喝到梨花酿我是不会走的。” 李灵运当即转身离去,很快找到了一处酒家。 不等他开口。 年老的掌柜看见他手里的酒葫芦,直接问道:“那位先生要的是梨花酿吧?” “对,梨花酿。” 李灵运将酒葫芦和银两放在桌上,看着掌柜的反应以及敬称,对那人身份的猜测更甚。 假如真是蝉仙,一千多个日夜只醒一次也能叫他遇上,这还真称得上是一桩仙缘。 没过多久,掌柜的抱着酒葫芦回来,手里还多了一个油纸包 ,里面像是装了些干果。 掌柜笑着解释道:“那位先生与人聊天时,可不喜欢空着嘴。” “多谢掌柜提点。” 李灵运抱拳,随后就要添上银子,却被掌柜推了回去。 他摇摇头:“犯不着这些,我年事已高,没准下回就老眼昏聩了。你若真的过意不去,不妨在先生面前提我一句,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灵运没有拒绝:“敢问老丈姓名?” “我姓张,名为张二耘。” “记住了。” …… 李灵运脚步刚刚迈出酒家,下一秒面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再回首,手里的酒葫芦早已不翼而飞。 那人抱着葫芦,靠在一棵大树下,心满意足地将酒水往嘴里大口灌。 哗啦啦的酒液,清澈中带着一股梨花香味。 这么多酒灌下肚子,也不见那人有任何的变化,腹部就像可以载舟一样波澜不惊。 他看着自己手里的干果,不紧不慢走上去,拆开油纸端到这人身前。 那家伙也不客气,抓起大把就塞进嘴里。 李灵运同时说起了话:“这酒是我买的,不过是张二耘帮你打的,干果也是张二耘送你吃的。” 闻言,那人终于收起酒葫芦,用余光睨了他一眼。 “你提他做什么?” “他说上了年纪,怕下回见不着你,所以临走之前想让你知道一下名字。” “行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哦。” 李灵运也很干脆,转身就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蝉仙本来以为李灵运这是在欲擒故纵,直至察觉到这小子在离开自己视野范围之内后,又加快了速度离开。 这架势……是把他当成瘟疫了? 蝉仙脸色一黑,用手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 下一秒。 李灵运就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他一脸无奈:“前辈不是让我走么?” “我陈……嗯,是从来不白喝别人酒的。” 蝉仙本来想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到了一半,他好像又忘记自己原来的名字了。 不过这也不重要。 反正,知道他的名字又如何? 只要多睡几次,马上就又没人记得了。 他示意李灵运坐下,开口道:“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你是蝉仙。” “对,不过我更希望你下次能喊我酒仙。” “也行,如果有缘再见的话。” 李灵运并未拒绝。 此话一出,蝉仙顿时弯起了眼睛,笑着道:“如果是别人,我觉得能见我一次就顶天了。可换做是你,或许我们未来相见的机会不少。” “我有什么特殊的?”李灵运一脸莫名其妙。 “你的来历不一般。” 蝉仙说过这句,然后就主动转移了话题。 他心中同样惊讶,既是因为自己竟然算不出李灵运的来历,再就是对方身上那股磅礴的仙道气机。 这是唯有大仙转世才有的征兆。 若非知道玉皇大帝还坐在宝座上,他都以为是那位又下凡历劫来了! 不论如何,在他眼里,李灵运终有一日也会成为他们的同类人。 所以,蝉仙乐得与他多说点东西。 “趁着我现在不困,你有问题可以尽管问,越快越好。” “第一个问题,你身为仙人,既然选择停留在人间,为何对生灵涂炭置之不理。若是人都死了,你也喝不到梨花酿了吧?” “因为我管不了。” 蝉仙摇了摇头:“仙人可没你想的那样简单。每一个仙人可以长存于世,这不是他们本身的伟力所致,而是因为仙人已经化作了天地法则的一部分。” “既然成了天地法则的一部分,自然就能做到与天同寿了。” “如你所见,我的存在就是千日长眠,换来三日仙游,能这样醉生梦死也挺好的。” 蝉仙说着自己就笑了:“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对仙人没有那么多敬畏了。” 李灵运点点头,感慨一句:“仙人也不容易。” 兴许是他这句话引起了蝉仙的共鸣。 蝉仙思索之后,给出一个答案:“关于你方才所言,其实仙人干预凡尘还有一线机会。而你,或许就是这样的一个契机。” “我?”李灵运很是惊讶。 蝉仙知道他是真的不知,也解惑了起来:“我不能明说你的来历,但假如你能成仙,应该是有机会向天地许下宏愿的。” “关于这件事,其实你不是第一个想要改变这世道的人。还有一个人走在你的前面。” “是谁?” “她是帝国倾覆下埋葬的黄骨,向死而生,背负着故国的亡灵行走在红尘中,并且找到了一条成仙的大道。” 李灵运听到这话,隐隐猜出了人选。 三位仙人里,桃仙已经心灰意冷避世不出了。 蝉仙就站在自己面前。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那位还在红尘中行走的红仙了。 “你说的是红仙吧?” “对。”蝉仙点点头:“若是有缘,你与她也能遇见。” “我要如何找到她?” “不知道。” 蝉仙摇了摇头:“时间到了,自会相见。” 说罢,他将酒葫芦盖好,又把剩下的干果一口气全部倒进嘴里,口中嘀咕。 “可不能浪费了……” 李灵运分明瞧见,这家伙吃完以后偷偷把油纸包塞进衣服里面。 原来,就连仙人也是会口是心非的。 第42章 红仙虞裳 蝉仙注意到李灵运的目光,当即咳了一声掩饰尴尬,转移话题。 “对了,我虽然无法找到红仙,但可以告诉你她曾在世俗的身份。” 李灵运闻言眼前一亮:“前辈请说。” “她有一个被称为人屠的养父,还有一个结束了乱世的徒弟。只是可惜,正赶上了天地大变,万物复苏的节点,灾祸不停,以致偌大的帝国一朝覆灭。” “对了,她叫虞裳。” 蝉仙说着,忽然间两眼垂闭,像是要打起了瞌睡。 他将酒葫芦重新抱起,看向李灵运,声音微弱。 “本来还想多与你聊一会儿,可惜我的时间已经到了。” 李灵运并未细问,只是朝着蝉仙拱手行礼。 “前辈有缘再见。” “会的,对了。你再替我去告诉二耘,他的心意我收下了。” “好。” 话音落下,蝉仙身下躺着的泥土忽然下陷,很快带着他消失在了原处。 李灵运亦是转身离去,没有留恋。 今日遇见仙人,也解开了他不少疑惑。 并非是仙人不慈悲。 而是因为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只是芸芸众生的另外一种活法罢了。 到了酒家,李灵运没有急着进去,一直等到打烊了才请小厮替他喊来老掌柜。 老掌柜兴冲冲走来:“小哥,如何了?先生可知道我的姓名了。” “知道了。” 李灵运笑了笑:“其实我觉得你无需多此一举,因此我看他心里其实是记得你的。” 这话像是按下了某种开关。 老掌柜吩咐左右离开,然后取来一壶酒,大灌了一口,竟然就两眼通红。 “我就知道,先生是不会忘记我的!” 李灵运好奇问道:“莫非他是你家先祖?” “不是的,但先生打从我祖父在时就喝我家的梨花酿,一晃眼也过了三代人。” 掌柜的面露追忆之色:“我今年七十有三,父母兄弟早已不在人世,所以先生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故人。” “我不求他什么,只是偶尔看到酒葫芦睹物思人,能在梦里与父祖亲朋聚一聚,这就心满意足了。” 不知为何,李灵运从这话里听出了一种空前的孤独感。 举目无亲停留在这世上。 诚然是一种悲哀,但仍有死亡作为归宿。 可是转念一想。 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蝉仙,恐怕对他来说,这样的悲哀是几十倍、上百倍的。 这一点上,李灵运忽然觉得,当人比当仙要好了。 不止是他想到了这个。 老掌柜同样如此。 他看着李灵运,缓缓开口:“对了,小哥,我还有一事想要求你。” “说说看。” “我把祖传的梨花酿方子给你,若是将来你还能再遇到先生,劳烦给他带一坛酒,他就这点喜好了。” “这个我可以答应你,不过,遇见仙人这种事情,一辈子很难再有第二次。你要做好肉包子打狗的准备。” “无妨,本就只是一个念想罢了。” 二人交谈过后,老掌柜回屋取出一个泥封的坛子,解释道。 “酒方和酒虫全在里面,就交给你了。” “好。” …… 次日一早,李灵运进了附近的一处县城,然后就看到大群衙役四处走动,仿佛在找什么人。 他经人打听才知道,这是雍王的命令。 雍王一行已经抵达了青州军营,在迟迟不见周元的情况下,发动各方的力量寻找其下落。 不止是雍王,还包括大元朝廷在内的诸多势力。 各方全部在寻找周元的下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不仅是因为周元在大元的地位,也是因为他掌握了大元太多的秘辛。 不仅皇帝和大臣的心里有鬼,宫里的太监和后妃也不例外。 他们都有把柄掌握在周元的手里。 周元直接死了还好。 就怕这老东西临死前拉着所有人下水。 李灵运已经可以想象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此刻有多么坐卧不安了。 这都是活该,谁让他们总喜欢替别人的命运做决定。 如果可以,李灵运还巴不得他们一直活在这种阴影下。 但这并不现实。 周元这老怪物花了上百年经营的关系网,没人可以做到面面俱到的替代他。 只要有一环出了破绽,就会暴露他已经死亡的事实。 相比之下。 李灵运现在要做的,是赶在周氏宗族被人清算之前,把那个名为“周瑞安”的人给救出来。 这是自己答应过周元的事情。 他自己可以不要脸,但剑池丢不起这个人。 答应过的事,总是要全力去完成的。 他先是打探了周氏宗族的消息,确认了周元是肃宁人氏。 那里距离京师不远,而且因为周元的缘故,周氏宗族肯定已经被人暗中盯梢了,随时有举族诛灭的危险。 时不我待,还得先行赶路。 他租了一辆马车,又到书铺里买了几本关于前面朝代的官方正史。 蝉仙在离去前给他透了红仙的底。 李灵运也不觉得自己短时间内可以遇上她,但提前了解一下这人总是没有坏处的。 既然大家的目标一致,做后辈的当然要向前辈取经。 车马兼程,日夜不辍。 李灵运本就目力过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能书读百卷。 最终,他终于锁定了一个朝代。 ——大楚 大楚的前身是西楚,本是同时代的十个国家之一,而且民风粗俗,常被人戏称是蛮夷。 直至有一位雄主“楚明王”出世,重用贤臣,接揽四方臣子。 其中就包括有人屠之名的虞重。 虞重接连覆灭了西楚的两个邻国,“西魏”和“南蜀”,奠定了西楚的霸业版图。 他几次大战中屠灭军民百万,世称“人屠”。 最终,虞重本人也在北征的途中病故,遗体还被列国的探子夺走,还分尸展览。 他有一女,名为虞裳。 正值人屠殒命,西楚飘摇之际。 虞裳一介女流接过将令,大破联军,抢回了其父的尸身。 在之后,楚明王之子,西楚王室最能打的“楚武王”即位。 他重用虞裳等名将,成功横扫了北方诸国,一统天下,开创了大楚的基业,自称“楚武帝”。 楚武帝统治天下四十余年,平定四海,国势空前。 然而,在楚武帝驾崩之后,大楚的天灾人祸接连不断,短短几年内皇子皇孙死伤殆尽。 纵使有虞裳力挽狂澜,也难抵这大势所趋。 大楚灭亡之后,虞裳下落不明。 第43章 周氏灭门 “倒也是一个奇女子。” 李灵运看过虞裳的生平,做出了评价。 唯独可惜,她是女子。 不然列传之内定有她的一席之地。 大楚灭亡至今已有一千多年了,这虞裳可以在大楚末年活下来,本身定也是有着非凡之处的。 见识过蝉仙以后,李灵运如今对仙家之术的接受度提高了许多。 那蝉仙多次提及他的来历不凡,再加上自己这天生通达的剑道,以及当初获得“不终剑”并且将其命名时的那种福至心灵。 真要说的话,自己身上恐怕真的存在着什么隐秘。 但那都不重要。 杞人忧天,与好高骛远一样不可取。 …… 三日之后。 他抵达了肃宁县内。 周氏宗族的位置并不难找,甚至可以说他们的名字随处可见。 县城中央最繁华的几条街坊,依次名为“周大坊”“周二坊”……“周七坊”,里面住着的也都是周氏族人及其仆从。 用肃宁人的话来说。 县衙的官员就是见了周氏下人养的一条狗,也就低头问安。 逢年过节,对宫里那位九千岁的供奉更是一点都少不得。 李灵运在一处客栈住下,同时打听了更多关于周氏宗族的消息。 本来,他还觉得这些人挺惨的。 周元一死,这些人也逃不过满门尽灭的命运。 可在知道他们享受过的泼天富贵后,便是李灵运都觉得他们已经活够本了。 春风得意一甲子,这是别人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同时,他也找到了周元交代过的那位周氏子弟,周瑞安。 这是周氏九房的一个庶子。 九房是各大分支里地位最低的,而庶子又是同辈里吃得最差的。 两相叠加之下,周瑞安没能享受到多少富贵。 他年过二十五了尚未成婚,如今在城外的一间私塾里担任夫子,靠着早年的童生资格,教村里的孩童识字换束修为生 这也是周元饶过他的原因所在。 这一日。 肃宁城的大门推开,从城外进来了一支规模超过千人的骑兵大军。 县衙的衙役与县卒也都严阵以待。 县尉亲自统兵,在与骑兵将领商议之后,一行人风风火火朝着周氏宗族占据的几条街坊杀去。 在他们之前,这里就已经乱了。 哪怕在周元活着的时候,盯梢周氏宗族的人也从来不少。 因为所谓的敬畏,从来就是又敬又防。 这位九千岁的百年人生在大元的历史上太过浓墨重彩,以至于即便他死之后,所有人也都防着周元的后手。 周家府邸。 时任的周氏族长,同样也是周氏大房的家主。 他名为周至,是周元胞弟的长子,年过八十,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周氏从微末到显达的全部过程。 周至没有读过书,但常年的富贵生活熏染,也让他修成了一种老成持重的气场。 整个人看上去,甚至比那种宦海浮沉几十载的官员更具压迫感。 嘭—— 周府的大门被推开,外面的士卒一股脑全部冲了进来,见人就杀。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传到周至的耳畔。 他静坐在太师椅上。 很快,堂外围满了甲士,他们看到周至一时也不敢动手,直到有一位身着红衣的太监走了进来。 周至看到此人,笑容玩味:“原来是王公公?” “不,现在应该称你为王总管了。” 红衣太监本名王冲,是周元的四大义子之一。 此人因为办事麻利,而且不择手段,很受周元的赏识,替他除去了不少周氏的政敌。 就是没想到。 当年的回旋镖竟然打到了他们周氏自己身上。 周氏养的狗最后成了亲手覆灭周氏的刽子手。 事已至此,谩骂显得毫无意义,只会失了体面。 周至两手放在太师椅上,一脸傲然。 “王冲,动手吧。” 闻言,红衣太监没有急着行动,阴恻恻笑道。 “周兄急什么,其实,你今日也不是非死不可。 陛下已经下旨,只要你交代出干爹的下落,准许你周氏享有与青岚大长公主一样的体面。” 周至听到“青岚公主”的名讳,眼底闪过一丝惭愧。 他们周氏当年在这件事上扮演的角色着实不太光彩。 落得今日这般境地,当真是怨不得旁人。 他幽幽叹息:“伯父不愧是我周氏最杰出之人。” “便是下落不明了,也能令得陛下这般忌惮。要老朽来说,陛下还是操之过急了。” 听得此言,红衣太监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一股极阴的煞气在他掌心汇聚。 “周至,竟敢妄议天子,你这是自寻死路。” 啪—— 随着他这一掌落下,大片的血点染在太师椅上。 周至的死,意味着周氏宗族的覆灭已成定局。 王冲阴着脸出来,对着剩下几人吩咐:“陛下有令,周氏族人无论男女,一个不留。” “是!” …… 同一时间,肃宁郊外。 一个赤着双脚,衣衫褴褛的男人发疯似的在林中奔跑。 在他身后,还有数位带刀的黑衣人追击。 “周氏九房,周瑞安,你还敢逃!” 闻言,周瑞安话都来不及回应,口中喘着粗气,脚上皮早已不知道磨破多少次。 只恨爹娘没多生一双腿来。 这也就是他日子清苦,没有闲钱去挥霍,因此不像同辈的周氏族人个个酒囊饭袋,遇到杀身之祸逃也逃不了。 饶是如此。 周瑞安接连跑了几里路,身体早就到了极限。 相比之下。 后面那群黑衣人,他们的体力好得很,与周瑞安的距离正在不断拉近。 “天要亡我——” 周瑞安脸上闪过一丝凄凉,还有几分憋屈! 这算什么事? 周氏的富贵自己没有享到,结果周氏的苦难他是一点不落。 贼老天,破世道! 周瑞安的正前方,李灵运保持着距离,确定周瑞安已经精疲力竭了,这才出手。 他随手捡起地上的几片落叶,用指缝夹住,然后运起内力将其射出。 嘭嘭嘭嘭—— 飞叶的破空声响起,正好落到黑衣人的身前。 为首者先是一惊,随后抵起刀背,试图将其挡住。 然而,叶落刀碎。 几个黑衣人也直接被掀飞出去,捂住脖子躺在地上翻滚,表情痛苦不堪。 周瑞安侥幸捡回一条命。 他正准备开口道谢,却只见一道背影自林中隐去,消失不见。 第44章 曲山乱止 几个黑衣人又挣扎了一会,最终全部因为失血过多死去。 短时间内。 以周瑞安的地位,大概是没资格引来第二波追兵了。 李灵运答应过周元会保下“周瑞安”,到这就算完成了任务。 他可没兴趣与周瑞安结交什么的。 不管怎么讲,周元都是死在他手里。 今日周氏宗族的覆灭,也是因他而起,若让周瑞安知道了真相,他对自己的恨定是要大于恩的。 这就属于节外生枝了。 李灵运虽然不怕与人结仇,但麻烦这种东西,还是能省则省。 他走之后。 周瑞安搬来大石头,挨个对着黑衣人的脑袋用力砸去,直至砸出了脑花才肯罢休。 确认人已死,他在黑衣人的身上一番摸索,最终如愿以偿摸到了自己需要的银子。 这将是未来生活的保障。 “北方是待不得了,这暴元迟早要完,我且看你何时死!” 周瑞安最后转头对着肃宁的方向回望了一次,然后又匆匆赶路。 直到五天之后,才有外出采药的人看到了林中的几具白骨,尸体上的肉已经被野兽啃食殆尽了。 肃宁县尉亲自带人来核验身份。 他可以确定这是友军。 只是,这些黑衣人是临时征召来的,所以他们死成这副德行了也没人认得。 如今周氏宗族的主要人员已经伏诛。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肃宁县尉草草将其登记在案,随便从白骨中挑了一具作为周家人。 言说这是双方同归于尽了。 宫里接受了这个说法。 至于朝堂各方,他们忙着瓜分因为周家和周元倾覆留下的权力真空,这点小事当然没人在意。 事已至此,不管周元是活着还是死了。 反正只能有一个结果。 ——死了! 他昔日的干儿子和部下,要么投靠其他势力,要么一并论罪处死。 真正有胆子为周元吊唁的,也只有人在莱州的雍王“杨荣道”了。 他取来周元生前留下的一套衣衫,立了个衣冠冢祭拜,以示纪念。 要说他恨周元是真的。 可周元因他而死,最终还落得这般下场,也是让雍王感受到了帝王家的无情,并且生出了一种空前的危机感。 经营了百年的周元尚且如此。 他要是没有自保能力,只凭周元弟子的这层身份,早晚也会落得被清算的下场。 如果他能与“镇南”“定北”“平西”三军的大将军一样手握重兵,哪里还用担心朝廷会对他不利! 一念至此,雍王已然生出了主意。 他要让天顺帝看到自己的价值,然后放心把更多的兵权交给他。 而这一切,只能委屈这些叛军了。 雍王目露寒光:“为了本王能活,只好请你们赴死了。” 翌日,雍王采取了火攻的方式,直接点了整座曲山。 他派人在出口把守,凡是有义军露面的,格杀勿论。 这样一来,曲山义军倚仗的地势奇险就不攻自破。 义军的两位头目之一,王五多次组织精锐突围,然而面对元军的劲弩全部以失败告终,他本人也在某次行动中殒命。 王五一死,义军内部顿时陷入了混乱。 另一位头目王六知道与这些人不足为谋,索性直接抛弃了老弱妇孺,带着一部分善水的青壮沿着河道硬生生游出了元军的包围圈。 至此,曲山的暴乱平息。 雍王即刻命人将山中的尸体抬出来,按照人头记录功劳。 这一战,他们元军基本没有损失。 正是按照了天顺帝的预期,把大元的气势给打出来了! 雍王遣人回去表功,自己则开始征召兵马,准备再度转移到其他州府平叛。 …… 等李灵运回到金陵的时候。 雍王已经成了山东道行军总管,总揽平叛、剿匪与征兵事宜。 这在事实上成为了大元境内一位新的封疆大吏。 屋子里。 李灵运简要将杀死周元的事情说明。 有关仙人的部分,他选择隐瞒了下来。 因为李灵运不能保证,大师姐在面对这等缥缈的事情时,还能否保持住理智。 她与自己不一样。 若是李灵运生出了寻仙问道的想法,他充其量也就是折腾自己一个人。 大师姐则不然。 她现在的一个动作,一个想法,就能影响到很多人。 这也是历朝历代,帝王寻仙会被人诟病的原因之一。 想要活得久本身无可厚非。 但为了一己之力,发动太多人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这本身就是一种祸害。 当然,这也包括小师弟。 李灵运会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 直到某一天与自己一起进了棺材。 青岚公主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反而分享起了情报。 “对了,昨日江淮有一支反元势力举兵,为首者本名‘洪大仁’,自称是无生老母之子“无生太子”,拥有刀枪不入之能。他杀官自立,短短数日内聚拢了一万多人,声势不小。” “江淮?” 李灵运微微挑眉,这里距离金陵可不远。 众所周知,金陵是镇南军控制的核心地带。 他们这群打着反元旗号的义军,在与元廷开战之前,还要先得罪镇南军不成? 不管怎么看,这都不是一步明智的棋子。 枪打出头鸟。 青岚公主仿佛看出他的想法,开口道:“据我所知,这位无生太子的背后,还有好几股南方的豪强势力。其中一支,就是小师弟的。” “胡闹!” 李灵运没忍住训斥了一句。 话音落下,脸上又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朱平安那家伙打小主意就正,现在更是一方势力的掌舵人了。 自己若执意要劝,固然是能让他收手的。 但这样一来,必然有损师兄弟的情谊。 再者…… 李灵运扪心自问。 即便他能阻止这一次,难道还能拦住朱平安一辈子么? 他这小师弟,当真是和儿子一样让人操心。 明明清楚他早晚要独立,却总是忍不住要替他去做决定。 不管对他还是对朱平安,这都不是好事。 青岚公主看着李灵运的脸色变化,摆出了一副看戏的架势。 她这位师弟呀。 没当上爹,却比当爹的还要操心。 半晌,李灵运把佩剑卸下,看着青岚公主。 “有劳师姐暂时保管佩剑,先别还给我,我怕是还得在此叨扰几日。” 青岚公主闻言一笑,学着李灵运的模样,贺喜道:“恭喜师弟,总算是迈出了新天地。你且安心住下,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师姐就莫要嘲笑我了……” 第45章 世传武穆 这般说定之后,李灵运绕到院子后面,本来打算给徒弟一个惊喜。 因为他可是听说了。 自己走的那天,傻徒弟直接哭了出来。 这让李灵运的心中生出几分内疚。 他本是打算酌情让小胖子“增肥”几天,以缓解内心的负罪感。 只是,李灵运刚刚走到池塘旁,还未进门,就听到了自家徒弟的声音。 小胖子李从彧,脸上戴着老虎面具,身上穿着白色长袍,手握木剑,站在池塘边,留下了一个虎背熊腰的背影。 张念穿着粉色裙摆,戴着一张白狐面具。 她背后的池塘上远近飘着一排排明绿的荷叶,浑然天成一幅苍翠的图景。 置身其中,她像是万千绿叶点缀的那朵珍贵花儿。 这是一幅极美的构图。 李灵运正想夸一句,二徒弟的品味还不错。 这时,李从彧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装腔作势和故作成熟。 “念妹妹,你我江湖儿女,此生注定了要颠沛流离。” “我身无长物,唯有一剑。” 说罢,他转过半边脸,抬头四十五度,优雅道。 “不知,你可愿与我携手浪迹天涯,做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张念瞪大了眼睛。 她不通情爱。 却知道正值日中,这是太阳最火辣的时候。 她站在李从彧的影子里,尚且觉得这阳光刺眼。 更别说李从彧竟然还抬头仰天。 她很想问一句,从彧哥哥的眼睛难道不痛吗? 只是不等张念开口,她就感觉到有风吹过,然后面前的阴影陡然扩大了数倍。 李从彧双脚离地,竟是被人拎了起来。 这熟悉的手感。 一下子就把小李大侠给拉回了现实。 他歪过脑袋,发现李灵运正以一种探究的表情盯着他。 李从彧的脸“唰”地一下就变红了。 要不是老虎面具遮住了他的脸,这小子现在就想找一个地缝当场钻进去。 这就像是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孩把浴巾披在身后,就以为自己是超人了。 本来,在李从彧这个年纪,这是一件很帅的事情。 可被人当被抓包,那就是极致的社死。 “师父你听我解释……” 李从彧咬着牙,极力想要挽回自己已经支离破碎的形象。 李灵运板着脸,心里其实没有多少生气。 他这样做,只是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场,那李从彧这小子可能从此就要自闭了。 分寸感。 不止徒弟有,他这做师父的也有。 李灵运酝酿过情绪,终是没有摘下这小子的面具,把他放回地上,正色道。 “臭小子,谈婚论嫁不是儿戏。” “还有,你也不是什么江湖儿女,下回正经点。” 闻言,李从彧小心翼翼透过面具的缝隙观察自家师父的表情。 确认他没有生气,而且不反对自己追求张念之后,肩膀不由挺直了几分。 一旁的张念看着突然出现的“诸葛丞相”,注意力立刻转移,眸子都在发光。 “丞……不对,是师叔!” 李灵运笑着答应,又拿出了自己在路上买的小东西递给她,权当是礼物。 他视线转回,发现李从彧同样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李灵运对此也是早有准备。 “知道你小子贪嘴,而且又挑剔。正好为师这次出去学了点手艺,过几天给你做点花蜜吃。” 酷爱甜食的李从彧听到花蜜,也是眼前一亮:“谢谢师父。” 李灵运所言,正是酒方中有关花蜜的制备之法。 这是维持梨花酿入口回甜的关键所在。 他在回来的途中就琢磨过。 正好还要在金陵停留些日子,索性把酒方中记载的花蜜给做出来。 …… 翌日。 他到集市上几经走转,最后买了些观赏用的鲜花。 这些花卉大多是在私宅里培育的,属于家花,花匠为了将其卖出高价,在栽培上花了不少的心思,养出来的花更为饱满,而且汁水充足。 正好符合方子里“择花”的条件。 光是这样一门工序,念及花匠栽花的巧思,就可见其繁琐与复杂。 李灵运这下总算能理解,为何蝉会仙对张家的梨花酿情有独钟了。 这样的用料与挑剔,无怪仙家来了也犯迷糊。 选好了花种,接下来的步骤就没有什么难度了。 摘花,晾干,熬糖,收汁…… 然后一瓶像是羊脂玉一样晶莹剔透的花蜜就做成了。 他按照事先答应李从彧的,舀了一小勺冲水化开,与茶一同服用,就是一份优雅的午后茶点。 至于李灵运自己,他将事先备好的酒浆与花蜜混合,这就成了上好的梨花酿。 未成年人禁止饮酒。 所以,只好李灵运与大师姐自己享用了。 这等仙家美酿,其用料讲究,并非是任何意义上的药酒,但常年饮用对身体也是大有裨益。 青岚公主自认见过了大场面。 身为大元的公主,她什么样的好东西没尝过,但这次也着实被这梨花酿给惊艳到了。 “师弟这酒,若是放在京师,怕是得成为御供之物。” “那可是不小的富贵了。” 李灵运闻言摇头:“这酒本就是给人喝的,束之高阁了才是糟蹋。” 青岚公主赞同这话:“此言在理。不过,师弟出去一趟就习得这手艺,看来是真的遇到了世外高人。” “师姐喜欢的话,我临走前给在金陵备点。若是喝完了,我到时再让从彧送些过来。”李灵运笑着说道。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了青岚公主的一记白眼。 “怎么就非得是从彧来,师弟你难道不能亲自来么。我可事先说好了,若是从彧那小子不能让我满意,师弟你的面子我也是不给的。” 李灵运被道破心思,尴尬一笑:“这事自然是依师姐的。不过,接下来的数年我大概会留在山上。既是避世,同样也是完善‘荡寇剑法’。” 随后,他简要说明了“北冥玄劲”的存在,完事之后又心生疑惑。 他是真的好奇,为何大元会掌握各大门派的武功破绽。 这可都是不传之秘。 假如将其简单归咎为武力逼迫,那么放眼当世,大元好像从来都没有攻破过各大门派的山门吧? 青岚公主随即道出了真相。 “这些功法窍门,其实并不只是一代王朝的积累,而是千年来不断有人专门破解各派传承,然后再交由新的朝廷掌管。” “王朝兴替,但那幕后之人却一直延续了下来。师弟你武功独步天下,未来少不得会与他们打交道。” 李灵运闻言神情肃然:“还请师姐明示。” “我也只是从皇室秘典里窥得少许,只知对方自称‘武穆’,每代世传。人不在江湖,却对江湖了如指掌。” 第46章 剑池育儿 武穆。 这又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势力。 李灵运暗自记下。 只觉得,这一趟下山的收获果真不小。 尤其是在对世界的认识上。 本来,他觉得这片天地就仅限于脚下的大元了,结果先是从周元的口中得知“世间有仙”,然后还与仙人打了照面。 现在又多了一个传承悠久的武穆。 他们喜欢钻研各大门派的技法,然后将其献给当世的王朝。 从大方向上,此举可以遏制“侠以武犯禁”。 在这个层面来看,武穆是行义举的。 但李灵运是人。 他也有私心,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家剑池的功法被人破解,然后出现致命的破绽。 将来自己的徒子徒孙行走在江湖上,还要随时防备来自旁人的袭杀,一个不好就会命丧当场。 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的,反正李灵运自己不能接受。 这武穆既然这么厉害。 那就不妨在剑法上一较高下好了,只要令其破无可破,则胜负自明。 …… 一转眼,半个月过去。 江淮的无生太子“洪大仁”所率兵马击败了本地的驻军,彻底站稳了脚跟。 无生军响应者不少,合起来也突破了十万大关。 短时间内,大元想要将其覆灭,可能性不大。 这也达到了李灵运的心理预期。 至少他能说服自己,朱平安这次的下注经得起推敲,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执棋者了,不再需要自己替他担心。 所以,这也到了离开金陵的时候。 李灵运拉着恋恋不舍的小胖子,师徒俩又像来时一样,骑着同一匹马往回赶去。 临行前,张念还专门给李从彧这小子弹了一曲,差点没把他美到天上去。 若非顾及青岚公主在场,只怕他又要拍板放些大话了。 李灵运其实并不反对。 虽然姻缘这东西没有“注定”一说,但这对李从彧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动力。 只要有益,做师父的就无条件支持他。 …… 几经颠簸,师徒终于回到山上。 李狼带着狼王小灰,一同到门口迎接他们。 狼王在吃了特制的兽粮之后,身体竟然在原有基础上再度拔高,直接长到了接近两米的尺寸。 虽然依旧不及虎那样硕大,但整体看起来就像一头健硕的黑豹。 李狼怀里抱着的,则是狼王的孩子,其大小就与当初捡到小灰时一样袖珍。 李灵运大为惊讶。 他们师徒俩出远门不过两个月,狼脉就又添香火了。 当真是双喜临门! 到了晚上,师徒三人准备了不少菜肴,又喊来林中的熊虎,来了一次属于剑池的专属团建。 完事后,李灵运将备好的蜂蜜交给熊叔。 这头熊的年纪与他相当,已经年过三十了,甚至比李灵运还要大上几岁。 相较于熊的寿命,这妥妥是高龄熊了。 李灵运不止嘴上喊着“熊叔”,心里也是真把它当成长辈来孝敬。 只希望这花蜜可以让它多活些岁数。 相较而言,山里的几只老虎都对这蜂蜜不太感冒,因为它们尝不出味道。 遇到这种又黏又稠的玩意,除了恶心没有别的情绪。 李灵运只得退而求其次,在药膳上做些弥补,力求达到各脉的公平。 这样的日子对他而言,也是相当充实的。 …… 山中不知岁月。 两年过去,到了天顺十九年。 江淮的无生军与雍王的雍军打得不可开交,江南之地陆续又有义军崛起。 镇南军奉命平叛,再起战火。 这天下至此算是彻底乱了。 李灵运知道这是一场决定天下命运的大战,纵使生灵涂炭也要进行下去。 因为这就是太平的代价。 长痛不如短痛。 大元给不了世人想要的太平,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新的王朝。 而这场战乱的意义,就是角逐出新的天下共主。 比较令人欣慰的是。 杏花村一带得益于朱平安的护持,没有受到多少战乱的影响。 朱平安以及明教大部分高层的家眷都迁居至此。 他与信州总督“郭止攸”之间达成了某种合作,再加之青岚公主的人脉影响,所以镇南军并未与他为难。 平日里,朱平安每隔几个月,还会带着小石头上山玩耍。 他们只唠家常,不问外事。 因此师兄弟的情谊到目前为止,依旧是纯粹的。 朱平安没有说要劳烦师兄下山替他做什么。 李灵运同样不会过问有关“无生军”的发展,以及他听到的关于“明教练兵”的消息。 这是朱平安自己的基业。 事情发生了是一回事,但只要他不说,李灵运乐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当师弟还停留在刚下山的那一刻。 小石头今年三岁了。 身为明教教主的长子,他放在信州一带就是妥妥的名门之后。 到这能走能说的年纪,不说启蒙夫子遍地走,家中至少也会请人上门教些本事。 朱平安的岳丈,马富贵就想着带外孙学下算盘。 别的不敢保证。 但马富贵可以说,经过他这么一调教,小石头未来的心眼不会少,绝不会轻易被人给忽悠了。 朱平安在这件事情上,难得与马富贵唱了反调。 这倒不是他抵触心眼子。 只是,在朱平安看来,小石头这个年纪正是塑造性格的时候。 真要全学了商贾那一套,难免会变得锱铢必较,气量狭小。 这不是朱平安希望看到的。 在他看来,自己的成长经历就是最标准的样本。 师父与师兄从来不会刻意让他做与不做什么。 反倒是朱平安自己,打小就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且一直在为那个目标努力着。 他对小石头的期待,与对自己一样。 现在,师父不在了。 但养他成人的师兄还在。 有李狼和李从彧这两小子的例子在前,朱平安相信师兄比他更清楚,如何在最合适的年纪去塑造一个孩子的性格。 终于,朱平安选了日子说出自己的请求。 李灵运思索过后,并未拒绝。 一来,小石头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又是师弟的儿子,天生就比较亲厚。 二来,如今杏花村与朱平安的未来捆绑。 小石头身为朱平安的长子,指不定杏花村的未来也会落在他身上。 如果他被养歪了,苦的还是自家人。 李灵运自己也放心不下。 反正山里不缺这么一张嘴,那就养着吧。 他看向朱平安,点头答应了这个请求。 第47章 稚子成长 师兄弟一番合计,小石头就被带到了山上。 还是从前朱平安的卧房。 李灵运钻研剑法之余,也把带娃当成了一种修行。 朱平安也是心大。 他把孩子送上山并未与马氏商量,此事一出引得马氏震怒不已。 但常言道,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 再多的麻烦,经过一夜的翻云覆雨之后,很快就如雨后春笋般消散了去。 朱平安对马氏坦露心迹,挑明利害成功将其安抚住,并且还许诺再给她一个小小石头。 这才让马氏罢休。 如此一来,就只剩岳父马富贵的那一关。 这事情解决起来就更简单了。 马富贵是商人,最不缺的就是审时度势的眼光。 他看得出朱平安心意已决。 再要胡搅蛮缠,这是自讨没趣。 况且,马富贵于公于私都不希望与李灵运生出嫌隙。 姑且不提这位自身在南方武林的绝对威慑力,真要是把人给惹急了,天王老子都保不住他的性命。 再者,李灵运背后还站着一个手握兵权的思州都督“李胡”。 李胡深得燕大将军看重,便是马富贵背后的信州都督“郭止攸”都不止一次亲自放下身段与其交好。 他若将人得罪,这无疑是把自己的路给走死了。 两相求全,也就只能听由外孙养在山上了。 …… 午后。 李灵运带着小石头到林子里摘花,顺便再辨认些草药。 周围还有几只小狼崽在花丛中雀跃跳动。 这下,动的静的全部都有了。 小石头的年纪,正是喜欢闹腾的时候,看见小狼崽就想去摸摸脑袋,小狼崽不愿意它就跑,小石头迈着小短腿在后面追。 追累了,蹲在原地哭一会儿。 可是看见远处的李灵运根本不搭理他,这就让哭闹也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他鼓着小胖脸,只能默默地自己再走回来。 蹲在李灵运身旁,看他单手捻起各种颜色的花朵,小心裁剪之后再放回箩筐里。 这无疑又牵动了小家伙的兴趣。 他歪着脑袋,指向花儿:“师叔,这是什么花。” “白菊。” “那个呢。” “海棠。” …… 一来二去,这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坦白来讲,李灵运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去教一个孩子。 尤其是再教出来一个朱平安。 这根本不可能。 朱平安经历过灭门之祸,自己总不能去给他复刻一次吧? 所以,朱平安打从一开始就定下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李灵运不断回答着小石头的问题,等他的花摘够了,再带着小家伙一起回去。 等到了晚上,再给他讲些自己当初调查“虞裳”的时候,翻看历朝史书发现的一些奇闻异事。 讲到兴致之处,常把小家伙听得小脸通红。 等他觉得意犹未尽的时候,李灵运的故事又戛然而止。 这就像是写书一样。 故事本身的黏性,远不如一次合格的断章来得简单粗暴。 在坊间,这句话有更加规整的形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小石头知道这位师伯是说一不二的,闹腾几次不管用,也就只能照着李灵运说的来。 原本因为家中独宠养成的那种“说一不二”的习惯,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这就达到了李灵运的目的。 他承认,自己是在精神操纵小石头。 可相较于在他这个年纪,强行给他灌输些高深的道理,然后再把一个素未谋面的儒道圣人捧得高高的,仿佛所有小孩子自带原罪,所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其满嘴的说教与规矩。 李灵运认为自己做得没毛病。 术业有专攻,而他没文化。 教人读书,这是朱平安那个当爹要考虑的。 自己只能在性格的塑造上下点功夫。 …… 转眼又是一年。 天顺二十年。 朱平安变得更忙了,时常几个月见不到人影。 既是因为马氏又怀有身孕,所以小朱得多挣些家业,以备将来分给孩子。 李灵运的故事也快被小石头给榨干了。 这小子的口味越来越刁,不止是对故事的挑剔,就连平日摘花,喂兽的时候,也能问出许多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 比如,黑熊爷爷明明那么老了,它为什么还没有变成白熊。 又或者,既然江湖人把淫贼唤作采花贼,那他师伯天天采花,是不是也能直接喊他淫贼。 李灵运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他当年与朱平安斗智斗勇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 小石头这家伙是真能折腾人。 正好赶上马氏怀有身孕。 李灵运索性打发李从彧带着小石头搬去朱府。 一来,这是重温一下小石头和马氏的母子关系,免得因为久日不见生了嫌隙。 二来,他怕再任由小石头这么问下去,自己三十几岁的年纪就得晚节不保。 …… 小院里。 李狼持剑而立,昔日的小狼孩如今也长成了翩翩少年郎。 他的长发像是女子一样披散在肩上,但配合其英气十足的五官,看上去别有一种充满异域风情的俊俏感。 此刻,李狼正演练着改良过的荡寇剑法。 在原有的基础上,这全新的剑法又增添了刚柔的变化,不再是局限于剑法招式的高妙,还增加了对技巧的运用。 这个灵感来源于武当祖师的“太极剑法”。 他年前写信去了武当,表明了自己希望改善剑法之事,想要借鉴一下开派祖师的“太极剑法”。 这请求很快就得到了回应。 当代武当掌教“紫云道长”,派遣了他的师弟“紫阳道长”亲自把太极剑法的抄本送了过来。 一同的,还有李灵运不曾提及的武当剑法。 紫阳道长转达了他师兄的意思,希望李灵运能在完善“荡寇剑法”的同时,也给“武当剑法”的完善适当提供些建议。 显然,饱受“武穆”之苦的并不止有剑池一家。 与他们祖上有过不小渊源的武当,同样有着这样的烦恼。 最要命的是,武当目前还处于青黄不接的阶段。 打从上代掌教“云松道长”寿终正寝以后,武当就一直没有新的武林神话诞生。 当代掌教只是“江湖绝巅”的水准,若是遇到图谋不轨之人,在被掌握了剑法克制的情况下,武当被攻破的可能性不小。 紫云道长在权衡利弊之后,又赶上李灵运借剑谱一事,也有意想让他拉武当一把。 第48章 从彧抉择 拿人手软,李灵运自然不会拒绝。 至于剑池与武当两派祖师昔日为何分道扬镳,这不是后人需要操心的。 他得了太极剑法,一番观摩之后,总算知道两派的先人为何要自创剑法了。 因为这剑法本身已经不能用玄学来形容。 哪怕李灵运这等自认在剑道小有天赋的人,在翻看这太极剑法的时候,犹有一种在读天书的感觉。 通篇大论义理,而讲述剑法的内容十不存一。 大多涉及到阴阳转换,刚柔变化,正反两面…… 他几度怀疑这不是让人学剑,而是想要让后人弟子成仙!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 武当祖师确实是有真本事在身的。 李灵运参悟了数月,侥幸从中习得了部分刚柔变化的义理,再与荡寇剑法相互印证时,便起到了触类旁通之效。 所谓的“北冥玄劲”克“荡寇剑法”。 本质上是以汪洋之力吞没锋锐的剑气,前者遇强则强,见招拆招,而后者受限于人力,剑气必有穷尽。 以有穷攻无穷,落败就在情理之中了。 而这刚柔义理,重在反客为主,可将敌方的优势化为自身的优势。 此消彼长,原有的缺陷就不攻自破。 李灵运自认这样的“荡寇剑法”还不是最终的完美形态,但至少“北冥玄劲”是无法再对其形成克制了。 他看着李狼挥舞的剑招,剑刃之上震荡出一寸寸剑芒,一触即发,随时就要射出。 这是“荡寇剑法”的第三层境界。 李灵运眉头一挑,胸前聚起一小股气团,飞至院前,对着李狼吩咐。 “大郎,剑来!” 闻言,李狼眼神微动,却是没有多少犹豫的。 他知道师父正在试验剑招。 以自己的实力,完全威胁不到师父,所以就不操那份心了。 他长剑一歪,衣袍之下倒吹出一重重的气浪。 墨发飞扬,剑光瞬息而至。 铛—— 剑锋刺向李灵运的胸口,正好对上了以“北冥玄劲”所化的气团。 剑刃逐渐没入其中。 在此之前,李狼每每觉得自己的剑像是陷入了泥潭,被那股力量定住之后就动弹不得。 可这次好像不一样了。 同样是插入其中,现在却像是钥匙插进了锁孔,有种到家一样的感觉。 他手腕一翻,那股气团就迎面消解。 李狼不由眼神一亮。 可他还来不及喜悦,就见一股更强大的力道反扑而来,直接将他整个人给压倒在地。 随后,院子里响起了李灵运悠长的大笑。 其中夹杂着李狼不满的控诉。 “师父,你……你没有武德!” 他明记得师父说过只用“北冥玄劲”,而且会把自身实力压制到与自己一致的程度。 可方才那股力量,直接将他打趴下! 李狼有理由怀疑,自家师父又输不起了,所以玩赖子。 李灵运可不能任由徒弟这么污蔑自己。 他背负着双手,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淡淡道。 “谁说只有荡寇剑法能改良的?为师不过是抽空又把北冥玄劲给改良了,唯有站在对方的角度上思考,才有防患于未然的可能。” 一听这话,李狼顿时换了一副嘴脸。 他一脸期待的看着李灵运:“师父,我要……要学这个。” “你不合适。” 李灵运直接拒绝了他:“这北冥玄劲对内力的要求极高,你暂时琢磨剑法即可,不用分心他物。” 李狼一直相信师父在习武上的判断,也就不再坚持了。 他将剑收起,看向李灵运,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李灵运养了这小子那么多年,只是一个动作就知道,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自己某些事情。 他代入自己的视角,好奇问道。 “你这小子扭扭捏捏的,难道是想女人了?” “才……才不是!” 李狼涨红了脸,生怕师父又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连忙开口:“是……是二师弟的事情,他有事想与师父商量。” 一听是“李从彧”,李灵运心里大概有数了。 说白了,这小子也想学着朱平安那样,自己去闯出一番事业了。 至于其中的原因,自然还是大师姐家的念念。 不得不说,这小子还真算得上是一个痴情的种,也不知道他这点像谁。 对于此事。 他其实早有准备,并且已经与老爹在信中商量过了,思州那里也给李从彧提前安排好了方案。 既然这小子主动提起了,那就到了要把东西交给他的时候。 想起此情此景,还是不免要感慨这时光飞逝。 他感觉师弟改姓还是昨天的事情,今天就轮到自己徒弟了。 “大郎,你让那小子今晚单独来找我吧。” “谢……谢师父!” 李狼闻言,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李灵运又瞥了他一眼,想起唐门眼线与自己说的,李狼这小子与杏花村里的一个女娃多有往来。 那孩子说来也是命苦,出生不久娘就跟人跑了,仅剩的爹还是一个劣迹斑斑的赌徒。 难能可贵的是。 在这样的环境里,那个名为“柳窈”的小妮子也没有长歪。 从李灵运的角度来看。 他本人对徒弟铁树开花是持欣慰态度的。 可关键在于,那柳窈不过八岁。 所以这臭小子总给人一种他自己在物色“童养媳”的感觉。 另一边,李狼几次感觉到师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他莫名有些心虚,直到李灵运一句“去吧”,才让李狼如蒙大赦,夹着尾巴小跑着走了。 当天晚上。 李从彧按照预定的时间,来到李灵运屋里。 李灵运把自家老爹,还有李从彧父母给他的信一股脑交给这小子,让他自行决定。 思州李氏那里的意思很简单。 李从彧作为长孙,所以他有着同辈中最优先的选择权。 李胡给他提供了两种方案。 第一种,回到思州,然后家族全力帮助他立下军功,直至可以接管李家在军中经营了几十年的人脉。 这属于是捡现成的。 第二种,他自己寻找出路,但思州李氏也会作为他的竞争优势,对他提供各种支持,交换不同的利益。 李从彧现在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不过,他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幸运,因为他可以把未来攥在自己手里。 第49章 徒将远行 李从彧短暂犹豫之后,选择了第二种方案。 李灵运不置可否,只是问了一句:“你打算到何人麾下效力?” “小师叔。” 李从彧弱弱应了一声。 “嗯?他什么时候把你拐跑的。” 李灵运是真有些惊讶,因为他压根没想过李从彧要效忠的人竟然是朱平安。 这倒不是他小看平安。 只是,以李从彧这小子的条件,现在加入朱平安那里,就和白手起家差不多。 他那师弟看着豪爽,但公私分得最清楚了。 这小子可别想着能有特殊的照顾。 李灵运眉头微蹙,再次确认:“平安干的可都是要命的事情,你真的想好了?” “弟子想好了。” 李从彧在话说出来之后,原本的彷徨就散去了不少。 他正色抬头:“师伯是名满天下的青岚公主,弟子若是想给她做女婿,只靠家里是万万不够的。我相信小师叔能带领我,直至我配得上念念……” 李灵运听到这话,难得陷入了沉默。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凭心中的一口气,就敢独自提剑杀上京师的意气少年了。 接近四十年的人生,再冲动的人也会生出几分理智。 若是还当长辈,那么在论及后人就容易多愁善感。 李从彧看到的是不可限量的前程。 然而李灵运的双眼,早已被沿途的荆棘与刀光所阻塞,知道这又是一场流血的命途。 他想,自己其实也是一个无比自私的人。 外面的世界打得天昏地暗,李灵运常会自我安慰,说那是太平之世必要的牺牲。 只要熬过去,就还有大好的日子在后头。 但轮到李从彧这里。 他却是生出了想把这小子绑起来的打算,然后厚着脸皮上门去求师姐答应这件婚事。 徒弟娶了心上人,从此就死心塌地在山上过这安生的日子。 这一生不一定有多么精彩,但至少战火再也追不上他们了…… 想到这。 他的双眼一阵飘忽,整个世界像是在天旋地转。 李从彧很快看出了师父的情绪不对。 他刚要上前,耳边就响起了李灵运的声音。 “好。” 李从彧一愣,目光再度落到师尊的身上,发现那双眼睛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仿佛先前的飘忽只是他的错觉。 他下意识问道:“好什么。” “师父准你去了。” 李灵运来到李从彧的身前,然后弯下身子,目光与他平视,正色道。 “从彧。” “徒儿在。” “答应为师,凡事不要逞能,一定要让自己活着回来。你还有师父和爹娘在这世上,别做丧良心的人。” 李从彧本来觉得自己长大了,懂事了。 他就像小师叔一样,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觉得师父也一定会为他而骄傲的。 可是此刻。 李从彧看着面前的师尊,他那张在儿时看来还清新俊逸的脸孔,如今看着竟也初具了几分沧桑与骨感。 本来觉得习以为常的东西。 直到快要失去了,才会将积攒了许久的情绪一股脑给爆发出来。 李从彧想起了与师父相处的点滴,不由一阵酸涩涌上,却全部堵在喉咙里,叫他发不出声音来。 他红着眼睛,再没有了先前的坚定与倔强。 李灵运淡笑着看他,然后两条胳膊一左一右,将这小子给抱住,声音里带着几分安抚。 “你走之后,这山里就要安静了,为师心里其实还挺舍不得的。但既然这是你的决定,师父永远都会支持你。” “师父,我……” 李从彧终于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李灵运也忘记了二徒弟趴在自己肩上哭了多久,反正这没心肺的笨小子,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他将这小子扛回了屋里,放在床上,然后四顾这屋里的杂物。 或许是习惯了。 本来想着让这小子自己收拾,但是等李灵运回过神,屋里的大小包已经被他分门别类放好了。 也罢,做就做了。 只希望这等小子醒来,可别觉得这是做师父的在赶他走。 念及此处,李灵运不由失笑。 他小心将门掩上,听着小徒弟发出的均匀呼吸声,直至最后一分缝隙合上,方才依依不舍地退出去。 不知不觉。 他就来到了曾经师父的房前,这里早就没人居住了。 李灵运摘下那柄挂在门上的太平剑,双手将其抱在怀里,然后靠着紧闭的大门坐下。 这空气里像是还飘着师父的气味。 他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等到左右无人了。 尤其是徒弟不在身边,他这才红起了眼睛,把太平剑也抱得更紧了。 “师父,我不想教徒弟了……” 李灵运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却又不敢哭得太大声,因为自己现在是剑池之主了,是武林神话了。 他还是师门里现在最年长的男丁。 不仅要给弟子做好榜样,还得成为他们最坚实的后盾。 因为师父是一个名,也是一堵墙。 哪怕摇摇欲坠了,在旁人眼里还是要表现得坚不可摧。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忽然走到他身旁,起初像是蹲下了,然后学着李灵运的模样,也在门前坐了下来。 本来,他以为这人是李狼。 直到睁开双眼,才发现是盘着头发的黄三丫。 四目相对,她将准备好的湿巾递过来。 “擦擦吧,或者你继续。我已经让煦儿把李狼支走了,山里现在没人。” 李灵运没有回答,但还是接过了湿巾,把脸上的泪痕给抹去。 黄三丫像是坐累了,索性又蹲了起来,目光与李灵运一样,望向远处。 “你现在不想说话,那就我来说。” “是从彧那小子与煦儿说了,自己想到明教去闯一闯的事情,而且盘算着今天与你当面挑明。” “我知道像李小先生你这样温柔的人,肯定是不会拒绝人的。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从彧他平日里闹腾归闹腾,但也正是这样的皮娃子离开,才最叫人舍不得。” “所以我说,李小先生肯定不太好受,因此来陪陪你。” “当然了,你要是嫌弃我这黄脸婆,年老色衰,又不如人家黄花大闺女说话讨喜,那我转头就走,只当这好心是喂了驴肝肺。” 说着,黄三丫作势就要站起。 李灵运抬手将她按住,又坐了回去,无奈道。 “我何来的资格,去嫌弃别人。” 第50章 三丫与爹 黄三丫打小就与李灵运相识,知道怎么拿捏他的脾气,打趣道。 “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李灵运闻言皱眉,认真回答:“你说话我一直都有在听。” “行了,那就是我理亏。” 黄三丫拍了拍手:“我呢,还有点时间。要是你心里不痛快,只管对我说就好了。反正你都在我面前哭过了,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好。” 李灵运没有拒绝,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情绪确实要释放出来一些了。 不然,若是憋得太久。 没准哪一天,他就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二人悠悠坐在屋檐下。 李灵运讲起了发生在自己和李从彧之间的趣事。 其实,先前他是真的下了狠心,想把李从彧永远留在山上。 但这种想法到最后又压住了。 年纪会带来心境的变化,这是不可避免的。 但事在人为。 李灵运知道现在的自己与过去不同,将来的自己可能也与现在不同。 他不敢保证自己永远是对的。 因为生命既有花期,自然也会腐朽。 他固然舍不得徒弟离去,但更不愿意让自己成为徒弟成长路上的绊脚石。 当年的师父就不曾干预过他们。 现在,轮到李灵运了,他当然也会给弟子们充分的自由。 若是哪一天李狼说他要下山,受不得这山里的枯燥日子了。 李灵运想,他大抵是会答应的。 自己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剑池传人。 但他却是李狼和李从彧货真价实的师父,若剑池的传承断在自己这里,那么自当也由他身入黄泉,去向师父与历代祖师请罪,承担所有的责任。 李灵运絮絮叨叨了许久,再看黄三丫,笑着问了一句。 “你是否觉得我这人太幼稚了。” 黄三丫没有回答他。 因为,彼时外面的天早就黑了,山里也没有点上蜡烛。 黄三丫本就是急匆匆上山的,身体疲惫困倦,如今见李灵运情绪安稳了,也终于能放下心去睡一觉。 李灵运看着熟睡的人,一时哑然。 此刻,二人的肩膀几乎紧贴着,这距离也是前所未有的近。 这漆黑的夜空宛如一方深不可测的磨盘,上面勾勒着每个人的生命轨迹。 两条本是相交的弧线,在即将遇见时又错开,然后以一个虽然小到微不可察,但确实是相反的趋势向外延伸。 他们的距离不见得会疏远多少。 但这注定了只是一场背对背的奔赴,再也没办法走到一起。 李灵运听着黄三丫的呼吸,像是自言自语。 “我是真的懊悔了。” 说罢,他看着这女人蜷缩的模样,目光闪烁,正准备起身,才发现黄三丫竟然径直朝他这边倒过来。 这让李灵运是又喜又惊。 他无法描述这种情绪,于是把不终剑给取出来,小心翼翼当做支点般,代替自己暂时撑着,随后进屋去给她拿被子。 李灵运刚走。 黄三丫的呼吸声依旧,但双眼却幽幽睁开了。 她的目光晶莹透亮,仿佛隐藏着某种情绪,但终究是不想让这一幕被李灵运知晓,于是再度合上双眼。 没多久,她就感觉到身上多了一层被子,带有李灵运身上那种草木般的气味。 黄三丫本来不准备真的睡去,可这草木的气息像是微醺,撩拨之后又让人沉溺。 直至走进了那个幼时的梦乡。 她手里提着红鸡蛋,沿着山道一路行走,却丝毫不觉得累。 因为,不论她何时过来,总能看到有一道熟悉的人影坐在台阶上。 这是那个明明很体贴,却喜欢口是心非的李小先生。 每次自己送东西,他总要与自己争辩,反正就是不许让旁人吃亏。 黄三丫将东西送完,手里总会又多出点旁的,然后再原路下山。 每到这时,就快要开饭了。 远远看到屋上的炊烟,那是娘在准备今晚的饭菜。 正前方,爹背着他做木工用的器具正好从外面回来,大老远看见了她,就会高呼一句。 “丫儿——” 黄三丫看到了已经逝去的爹,还有梦里的自己小跑过去。 爹这时却不抱她,因为担心手里脏,不过总会像变戏法一样从他的背篓里掏出镇上买的新奇玩意,给她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黄三丫最后停在爹的身前,不由眼睛湿润了。 “丫儿,告诉爹,谁欺负你了。” “没有的,爹。” “哈哈,这就好,走,我们回家去。” 现实中的黄三丫听到这话,忽然猛地啜泣了一下,让本来还在冥想的李灵运回过神来。 他看着黄三丫,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猜想这或许是做噩梦了,于是把手递过去。 然后,他的手就被紧紧握住了。 在梦中。 黄三丫也一把握住他爹的手,然后就准备回家去。 但她突然反应过来,站在了原地。 黄老爹疑惑的声音响起。 “丫儿,莫不是有心事?” 黄三丫强忍不舍:“爹,我要回去了,煦儿还在等我。” 这话自然是口是心非的。 她魂牵梦绕想要回到曾经的家,去多少次也不会厌烦。 只是,她已经意识到这是梦了。 是梦就要醒的,因为吃了饭爹还是会离开。 然而,黄老爹到死也没有见到过他的亲外孙,张煦。 可是他在女儿的梦里好像见到了。 黄老爹念着“煦儿”这个名字,转而咧嘴一笑,主动将手放开,整个人仿佛也在向后退去。 他远远招手,笑容常在:“丫儿原来也到做娘的年纪了……” 下一秒。 黄三丫再度睁眼,却发现有一只手在她脸上,竟然是在替她拭去泪水。 正是李灵运。 他看着黄三丫:“醒了?” “嗯。” 黄三丫没有阻止李灵运的动作,任由他替自己擦着泪水。 忽然间,她开口道。 “李小先生,我梦到我爹了。” 李灵运闻言愣了下,随即笑道:“倒是便宜你了,本来我还想梦到我师父的。” 黄三丫亦是转哭为笑:“可能是李大先生感激我照顾他徒弟。” “哈哈,这倒也是。师父生前最偏爱我的。” “我爹还知道了煦儿的事情。对了,下个月煦儿成婚,李小先生你记得要来吃酒,毕竟他也算你的书法弟子。” “我会去的。” 第51章 秀才之女 半个月过去。 山脚下。 今日是张煦娶亲的日子。 他只跟李灵运学过几年的书法,兴许是天生就在这人一道上具备旁人没有的灵性。 今年不到二十,落笔就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这消息传到镇上,也让张煦在小范围内成为了各大媒人争相说亲的对象。 不少人家看好张煦的未来,都想趁着这位书法奇才尚未发达时结缘,以求将来能分到他的几分文气。 黄三丫这个当娘自是欢喜不得。 她孤身拉扯着张煦长大,当然是问心无愧的。 但这世道待女子太薄。 尤其她还是一个和离的寡妇,前夫家是镇上的大户张家,因此时常觉得自己这个当娘的拖儿子后腿了。 所以,在娶妻的人选上,黄三丫并不像寻常人家一样执着于“媒妁之言”。 只让张煦自己找心仪的姑娘。 最终,还是城里“胡秀才”家的姑娘更胜一筹。 胡家姑娘本名胡桐,家里还有两个比她小的弟弟,打小就没了娘,而且胡秀才的身子也不好。 所以,她这做长姐的又要承担娘的职责。 在她的操持下,家中一切都被处理得井井有条,街坊邻居也都夸赞胡桐贤惠能干。 在知道张煦的事情之后,得知嫁到这家不会有公爹制衡,而且书法也算是文人墨客的一种,不失体面。 胡桐与他爹一番合计,就决定要嫁给张煦。 她的模样与身材底子本就不差,而且因为成长经历,心智比同龄女子要成熟许多。 真要对付张煦这种小雏儿,用“信手拈来”形容那是一点都不过分。 不出意外的。 张煦某天夜里醒来,发现自己光着身子睡在胡桐床边,而且就在她的闺房里。 没有捉奸在床的难堪与胁迫。 不过是胡桐的一句“我将此心寄煦郎,便是无怨又无悔”,就让这不经人事的少年拜倒在了石榴裙下。 双方的婚事商议得很顺利。 胡桐本就名声不错,而且他爹胡秀才在这村镇里也算是一位名士了。 饱读诗书的岳父,因为才华看上了家境贫苦的穷女婿。 这不正是戏曲中最喜闻乐见的桥段么。 街坊邻居与乡里乡亲都是乐得恭喜的。 黄三丫见过胡桐几次,这姑娘家进退有据的仪态与修养,而且不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废物,也让她不由赞叹这秀才人家的教养。 莫说他家了,便是镇上的张家,能娶到这样的姑娘那都是高攀。 从议定婚事到成婚佳礼,拢共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李灵运今日带着李狼前来吃酒,一路上碰到不少相识的村民。 对他称呼基本都是“李大先生”。 而一旁的李狼,顺理成章就成了“李小先生”,应了当年的谶言。 他的头发今日用冠带束起,却丝毫不能掩盖少年人的潇洒与俊俏。 有人更是打趣:“李小先生这可比令师当年还要俊朗了!就是不知,将来会便宜谁,做了谁家的女婿,哈哈哈!” 李狼外表看着成熟了,可内在仍然是一只社恐的二哈。 除了在师父和师弟面前阳光开朗之外,他对别人依旧是那个无比青涩的大男孩。 面对这等场景,只能故作高冷,假装自己听不见,实则不经意朝着他师父旁边靠去。 二人的座次被排在正中,所以需绕过黄家的篱笆,从正门才可过去。 入目所见,皆是一派红火的景象。 李灵运能感觉到徒弟的不自在,于是把手搭在他肩上,对其进行安抚。 作为一个曾经的狼孩,而且说话还比较结巴。 大徒弟的社恐是情有可原的。 李灵运也不会勉强李狼非得做出改变,反正他们家又没有王位要继承。 就在快到门口了。 李狼忽然停下脚步,李灵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就注视到其中一户人家。 那家的大门被用力推开,一群体格强健的汉子直接冲了进去。 李灵运思考了一下。 顿时想起这是大徒弟“小童养媳”的家,那个名为柳窈的女娃,还有一个赌鬼爹。 看样子,是赌鬼爹又惹事了。 李狼生怕柳窈会吃亏,但又顾忌师父在这,而且正是他张煦兄弟大喜的日子。 他如果闹事了,会让师父和张煦都很难堪。 李灵运倒是没想那么多。 他拍了拍李狼的肩膀,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皱皱的二十两银票,还有用小绳子串起的小吊铜钱,塞到他手里。 这是他身上所有的现钱。 李狼也知道。 所以他立刻推辞:“师…师父,这不能。” “行了,小小年纪脸皮就得厚点,别学为师死要面子。师父今日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把事情做干净,反正咱们山上不缺一张嘴的粮食。” 李灵运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将李狼一把给推了出去。 李狼这下也不纠结了,大步流星冲向柳家屋子。 李灵运则转身迈过黄家大门,像是无事发生,遇到人便又成了待人和气的李大先生。 待他落座之后,就看到张煦身着大红衣裳,与另外一个落落大方的红衣女子并行而来,照例是要给他敬酒的。 乡下人成亲,在细节上没有城里人讲究。 这对女子来说是好事。 因为不用蒙着红盖头,空着肚子饿上一整天。 但这秀才女儿直接与张煦一起抛头露面,哪怕在李灵运见证的诸多婚事里,这也是头一次。 稀奇的是,到访的亲朋并未有人觉得不守规矩。 反而盛赞胡桐落落大方。 这很大程度上,就因为她是秀才的女儿,哪怕觉得她做的错了也没人敢质疑。 因为,秀才再怎么说也是一种功名。 胆敢质疑秀才的家教? 这就得问问,你是哪块小饼干了。 李灵运自己对秀才之女的身份并不感冒。 但他从这件事情上,也能看出这胡桐不是易与之辈。 新婚大事,本来这焦点是独属于张煦一人的。 但胡桐就能在这件事上让张煦对其退让,而且他看起来还甘之如饴,这就很不简单了。 坦白来讲,李灵运自己没娶过亲,所以他也不知道这样强势的女子对张煦而言,是福是祸。 他看着坐在高堂之位上,笑得合不拢嘴的黄三丫,也只能寄希望于这是自己想多了。 她为张煦吃了那么苦,受了那么多冷眼。 如今孩子长大了,总不会在娶亲的事情上还犯糊涂吧。 第52章 小童养媳 吃过了酒菜,不知不觉天就已经黑了。 宾客逐渐散去。 李灵运作为张煦的书法师父,照例是不能走得太早的,还要在这替他撑着场面。 闲来无事,他索性走到了侧面的一处屋子。 这原本是黄婶的住处。 但她三年多前就过世了,正好就是朱平安成亲之后,自己与她见面之后不久。 山下不比山上,黄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不可能把好好的一间屋子空着,但因为这里死过人,余晦未祛,所以只能让黄三丫来处。 至于她原本的房间,现在与张煦的房间打通,做出一个可以容纳一家子居住的宽室,还能拿来支撑门面。 到了现在娶亲的时候,就可以直接用上。 从李灵运的角度来看,黄三丫这辈子的苦好像是吃不完了。 最可恨的地方在于。 她所吃的每一个苦,听上去仿佛都有一个不可抗拒的由头。 又过了一会儿。 胡桐与张煦再度过来给李灵运递酒。 轮到胡桐的时候,她递杯时与李灵运有过短暂的手指接触。 只是这么一点的接触。 他的内力就顺着胡桐的手臂,蔓延到了脉搏处,然后就获悉了这对新人火速成婚的隐秘。 这摆明了就是奉子成婚。 脉象显示差不多有三个月了。 李灵运眉宇蹙了一下,而后迅速舒开,目光落到张煦的身上,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这小子是他半看着长大的,给人的感觉不像是这么把持不住的性子。 张煦被这个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忐忑道。 “大先生,不知有何指教。” “没大事,”李灵运思索之后,决定还是顾及体面,只在张煦的肩上拍了三下,勉励道:“既然成了家,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别辜负了你娘的期待。” “弟子受教了。” 张煦闻言低下头,那一脸谦逊的模样, 几度让李灵运觉得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但木已成舟。 就没必要自欺欺人了。 随着夫妇二人被送进洞房,这场婚宴也就到了尾声。 李灵运帮着黄三丫将东西打扫干净,途中几次想要告诉她先前之事,但每每在看到黄三丫脸上的笑容时,又重新咽了回去。 人这种东西总是很矛盾的。 还有一种错觉,叫为了她好。 理智告诉李灵运自己是要告知先前的事情,这样黄三丫也能有一个准备。 可是看到儿时玩伴的笑容,他又不忍去揭穿了。 黄三丫意识到李灵运的行为古怪,好奇问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没什么,剑池就在山上,你也认得路。往后若是生活苦恼,你可来寻我,也可让明教与朱府的人来通知我。” 他这一脸认真的模样,引得黄三丫大笑,摆了摆手。 “那就谢谢你了,不过你犯不着替我担心的。煦儿生性纯善,对我也最是孝顺,胡桐同样能干,他们一定能把日子过好的。” “那你自己呢——”李灵运低声问道。 黄三丫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恭喜你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那不然嘞!” …… 李灵运回到山上,脑海中还在纠结方才之事。 他现在恨不得把黄三丫的耳朵给揪起来,然后在她耳边大骂几句蠢猪。 明明与自己认识这么多年了。 怎么就她一个人只长年纪,不长脑袋呢。 他生着闷气,猝不及防看到了黑漆漆的夜里,好多双亮着绿光的眼睛一起看过来,差点没吓得向后摔去。 其中两双不太明亮的眼睛升起,其中一个更是凑过来,关切道。 “师…父!” 这熟悉的说话方式,是他大徒弟无疑。 大徒弟的旁边,还有一道瘦小的,像是枯草的身影。 便是柳家的女娃无疑。 李狼真的把她带到山上了,这也算是今日为数不多的欣慰事情。 柳窈低着头,朝李灵运行礼:“柳窈见过李大先生!” “不用紧张,你若不嫌弃,学着李狼喊我一句师父就好了。” “好的师父。” 她这一句脆生生的“师父”,倒是给了李灵运一种别样的体验感。 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笑容舒畅。 “好丫头,你往后就在这山上放心住下,今晚在从彧的房间将就一下,明日一早我再替你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出来。” 柳窈点点头:“好的,师父。” 她是好了,但一旁的李狼可就不乐意了。 他看着自家师父,扬了扬爪子,不满控诉:“师父,我的房间也很空的,小柳可以住在我那。” 这理直气壮的模样。 饶是李灵运知道大徒弟是真的“二哈”,也没忍住一个板栗敲在他后脑勺上。 咚—— “小柳才多大,你就想同住一屋?要不为师现在搬到山下去,把这座山都腾出来给你住!” 李狼被打了也委屈:“师父,我不……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再啰嗦,你就到山下住。。” “徒儿不啰嗦了!” 此话一出,李灵运眉宇不由挑起,看向徒弟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打量。 这小子刚才说话竟然没结巴? 早知还有这一招,他早点带个女娃来上山养着就是了。 …… 等两个小的都睡下之后。 李灵运到内院又挑了一间屋子,把杂物搬走,打扫卫生。 天一亮,就到山下的集市去添置了一点备用之物。 老实说,他们这罗汉庙里好久没有过小姑娘住了,所以李灵运也不清楚要备什么,反正他觉得能用到的东西就都买上。 等他带着大包小包回去了,柳窈与李狼全都醒了,而且做好了早饭。 李灵运只是喝了一口粥,就知道这手艺不是大徒弟能触碰到的境界。 抬起头,柳窈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问道:“师父可还满意。” “不错。” “那往后我就在先吃食上帮师父分担,等往后学会别的手艺,再回报师父,报答收留之恩。” 李灵运闻言,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你很有心了。” 他突然觉得。 大徒弟的眼光还不错,柳窈这丫头是真能处! 想到这,他余光落在大徒弟身上,发现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大碗粥已经全进了肚子,脸上露出意犹未尽的模样,像是在等待投喂的狼崽子。 柳窈也立刻起身给他打粥。 徒弟的目光随着柳窈的走动而转移,只露出半边的脸颊。 但李灵运分明看到,徒弟扬起的嘴角根本压不住! “你小子,还真是命好。” “嘿嘿,嘿嘿嘿……” 第53章 洞中壁画 山里走了李从彧,又来了一个柳窈,补上了山里少去的人味。 她名义上喊自己师父,但李灵运是不打算再收徒了。 毕竟,不一定只有徒弟能喊他师父。 徒媳妇也是一样的。 而且,他还不至于吝啬自己身上的那点本事。 柳窈已经错过了习武的年纪,因为生活的蹉跎,要想不影响寿数,就得把亏空的身体给补回来。 基于这点,李灵运打算把“神火功”里学到的医术与医方传给她。 神火功有不少医术是超过当世的,与其在自己脑子里腐朽,倒不如假手他人,还能让柳窈学着给她自己调理。 反观李灵运自己。 他其实并不悲观,但毕竟已经过了一生中的黄金时期,尝过了衰老的滋味,所以也要防着自己一朝不醒。 身上的东西当有一个交代才是。 …… 秋去冬来。 山下的朱府小院,马氏又给朱平安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远在天边的朱平安赶不回来,但走之前就给即将出生的儿女起好了姓名。 男娃就叫朱益迅,女娃就叫朱钰阳。 既是男娃,就叫朱益迅。 本来这名字按说是用“小小石头”,可马氏不知道怎么的,竟是放弃了原定的小名,就只许府里人唤他“迅哥儿”。 李灵运得知此事之后,面上难免露出了无奈之色。 便是自己把小石头提前送回去,还是没能避免让小石头受自己连累,与她母亲的关系疏远了。 孩子是无辜的。 可要说对这事是否后悔,那么李灵运仍会摇头。 因为马氏的这般做法更让他肯定了,自己把朱益明带在身边,并不是一件错事。 思虑至此,他索性让李狼又去把朱益明给带到山上了。 这小子与自己亲昵,行事就比较随意。 可对上柳窈这么一个只比他年纪大些的孤女,朱益明也能表现得进退有度,慎守礼数,没有因为自己是明教的大少爷就把人看低。 见面时,常会呼唤一句“柳姐姐”,引得柳窈对他喜爱更甚,经常加倍投喂这小子。 几度让一直保持了“优先被投喂权”的李狼大为嫉妒。 一大一小暗地里较着劲。 李灵运一边享受着柳窈做的饭食,一边又把这场“猪狼大战”作榨菜,日子好不快活。 他也不是一直这么不务正业的。 李灵运犹记得当初“蝉仙”所言,落在自己身上有一线机会,能以仙人之身向天地许愿。 其中的重要一环就落在了“红仙”身上。 他这么多年,没少翻阅唐门搜罗来的情报,从真真假假的民间传记里寻找有关“红仙”的事迹。 除了千篇一律的爱情故事之外,倒也真的让他发现了几分端倪。 所谓红仙,其修行就在于姻缘。 这范围可大可小,从有情人终成眷属,一直到白头偕老,这整个过程都属于姻缘。 在关于红仙的众多传闻里,其中就有提及了。 那位红仙不止喜欢促成新人的开始,也愿意目送恋人的离别。 自己要与她相见,恐怕得在这一点上下功夫。 他心中做着计较,目光望向正在收拾桌面的柳窈,若有所思。 …… 到了夜里。 李灵运将不终剑放在剑匣里,随后就如同往常一样,合眼闭目入睡。 当他睡去之后,窗栏紧闭,但屋里挂着的白帘就像是被风吹动了一样,迎着月光起舞弄影。 原本合上的剑匣,忽然轻轻张开,里面的不终剑绽放出一丝微茫。 睡梦里。 李灵运梦到了自己出现在一座洞府之外。 四周群山环绕,云深雾浅。 他的心中仿佛有一股冲动,指引着自己走进洞府。 “这是何处?” 他心里泛着嘀咕,顺手将不知何时挂在背上的不终剑摘下,徒步朝着洞穴里走去。 这洞口起初宽敞,但深入数十步之后就逐渐变窄。 两侧的岩壁朝内挤压,形成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道路,还有湿冷的山风从洞穴里吹出,隐约还能听到水滴落下的声音。 李灵运好不容易进了洞口, 然后,他就被眼前的一幕给镇住了。 有数不清的剑,以不同的角度分插在这洞府各处,剑刃没入土壤,又在周围形成了一圈鼓起的小土包。 看起来像是人的坟墓。 李灵运作为剑池传人,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一处剑冢,而且规模远比他们剑池要大得多。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而且,他内心那种呼唤自己过来的冲动,此刻不减反增,手中的不终剑也在颤抖。 这全都指向了剑冢的深处。 李灵运没有再迟疑,直接穿过一众古剑,然后就在这洞府的尽头看到了一处宽大而光滑的岩壁。 上面竟然刻着壁画,南北分布共有两张。 第一张,是一个容貌不清的男人,周身悬着九把宝剑。 那宝剑悬而不倒,赫立半空。 不像是凡俗之物,有点像是话本里的仙家宝贝,千里之外可取人首级的飞剑! 更蹊跷的是。 中间的人影十分模糊,可他周围盘旋的九柄宝剑却无比清晰。 其中有一柄宝剑的轮廓,让李灵运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目光向下,然后就看到自己手里握着的“不终剑”,表面上绽放出一抹粲然的白芒。 对,那是不终剑! 但这白芒刺得李灵运双眼迷蒙,脑袋也传来了一种撕裂般的痛感。 整座洞府仿佛也在这一刻就要塌陷。 他强忍疼痛,还想再去看第二幅壁画的模样。 可整个人已经不省人事了。 他满头大汗,身子直接从床头坐起,竟是直接从梦中惊醒了。 可方才的一幕,又被他忘记了大半。 李灵运只记得自己看到了九把剑,本来他能记清楚那些剑的轮廓,但现在只记得自己的“不终剑”是位列其一了。 其余八把是什么模样,他没有一点记性。 “这是梦么?” 李灵运狐疑看向桌前,自己的剑匣仍然如睡去之前那样,闭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变化。 另外一边,洞府内。 壁画前忽然出现了一位身穿八卦袍的老者。 他的目光望向第一幅壁画原先所在之处,上面已然塌陷成了齑粉,再无踪迹。 只剩第二幅壁画还在。 画面中,是一个年轻人跪在地上,由一老者将手放在他的头顶。 定睛一看,壁画中的老者,此刻竟然就站在这里。 老者目光幽幽:“已经苏醒了么……” 第54章 误入桃源 李灵运终究还是起了疑心。 若是其他的剑,哪怕是太平剑,李灵运也愿意相信这是巧合。 可偏生这是不终剑。 每次握住这把剑的时候,他心中都会生出一种古老的宿命感,仿佛自己很早以前就是这柄剑的主人了。 尤其是知道世间有仙之后,而自己又在一心寻找红仙的下落。 他更是肯定了这背后隐藏着某种真相。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剩下的八把剑给找到,这样也许自己就能知道一切的真相了。 至于具体的办法,那就更不需要费心了。 因为这种梦境本来就是无法控制的。 所以,与其说是他寻剑,倒不如说是剩下的几把剑,会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点来主动寻他。 自己要做的就是做好准备。 他推开屋门,就看到李狼打着赤膊,露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正围着山顶的建筑跑圈。 在李狼身边的是小石头。 这小子是穿着衣裳的,他气喘吁吁跟在李狼的身边,一大一小踩着白雪奔跑,看上去有点笨重的傻气。 这是锻炼耐力的一种修行。 但打从李灵运上山以来,也只有李狼一人能适应这么极端的操练法。 大概这与他当过几年狼有关。 其他人遇着寒冬腊月,能不偷懒就是上进了,哪里经得起这种折腾。 这时,柳窈端着一碗鱼汤小心走来。 “师父,这是我照着药膳煮的鱼汤,您尝尝看,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 李灵运点点头,同时又推开屋门,招呼她进来坐。 “那两小子没这么快力竭,你正好来里面歇一歇。” 柳窈闻言甜甜一笑:“多谢师父。” “是我当谢你才对。” 李灵运舀了一勺鱼汤,还是那种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手艺,不由笑道:“本来为师还想着,上山便是带你脱离苦海了。可现在来看,倒像是专门让你来当厨子照顾我们爷俩,着实惭愧。” “师父别这么说,”柳窈一脸认真:“我也就在吃食方面能帮得上忙,山里的一切还是仰仗师父拿主意。” “我们也不要相互吹捧了,说点别的。为师许久没下山,你经常下去走动,最近可有遇到过什么稀奇的事情?” “师父你真要问,其实还是有的。” 柳窈说完起身去关门,然后悄悄坐下,开口道。 “我前几日经过黄家的时候,好像听到了那位秀才家的姑娘在哭闹,黄家婶婶听起来也有些气恼。” 李灵运听到这,不由有些心虚,附和道:“大抵是婆媳之间有些矛盾。” 柳窈果断否认:“不是的,因为不久前黄家婶婶才同外人炫耀,新过门的媳妇怀了身孕,彼时我还一并去恭喜了呢,那婆媳关系别说有多融洽了!” 李灵运感觉自己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了,讪讪道:“那应该是为师猜错了。” 柳窈仿佛天生就是属猹的。 她说得太过投入,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李灵运的不自然,竖起手指,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师父,我猜可能是那孩子的月份有点问题……嗯?师父你怎么不说话了。” 柳窈看着发呆的李灵运,还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殊不知,李灵运此刻心里已经能跳蚂蚱了。 他很难想象,柳窈到底是怎么一下子就猜到真相的。 柳窈这时也注意到了李灵运的异样。 央不住她的再三追问。 李灵运索性将来龙去脉说与她听,然后就看到小姑娘一脸沉重,但沉重里分明还带着些许自得。 “这事情你自己知道就好了,莫要告诉旁人,包括大郎和小石头。” “师父放心,我晓得轻重的。” “对了,你既然知情,平日里也帮为师留意一下黄家,若是有什么变故,及时回告。” “我知道了。” 柳窈并未拒绝,因为她看出师父对黄家婶婶有点上心。 这也对。 师父一生不曾嫁娶,黄家婶婶又是早年丧夫。 至于为什么走不到一起去。 中年人的世界,大抵也有他们的运行之道。 ……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 李灵运估摸着那两小子的精力应该耗光了才是,出门去看,然后就见到一位披着红裘大袄的美貌女子。 她五官中带有一丝威仪与雍容,绝非仅用“富贵”二字就能形容的。 这便是马氏,朱平安的正妻。 李灵运本想着马氏对自己有着龃龉,不说厌恶他,那至少也是不想多有见面。 如今才出月子不久,身体尚未恢复利索,竟然在这样的大寒天找过来。 只怕与朱平安有关。 他心中一沉,立刻招呼马氏进来。 马氏见到李灵运的那一刻,当场就直接跪下。 “还请二师兄救我家夫君性命。” 一旁的小石头见状,也立刻跪在马氏身旁。 李灵运哪里受得起这个,用眼神示意柳窈扶着马氏坐下,口中答应。 “无需行此大礼,平安是我看着长大的,做师兄的怎会弃他于不顾。弟妹你喘口气,慢些说。” 马氏的情绪有些激动,但李灵运的话像是给她服用了定心丸。 她平复心情,一旁的小石头双手捂住母亲冻僵的手,仿佛给了马氏某种力量。 随后,她把今早朱平安心腹带回的消息说了出来。 “夫君前些日子拉起了义军,与各方首领相约西进,攻至沅州,在沅江一带遭遇了守军的伏击,他率领精锐断后,在归途中下落不明了。” “有心腹请沅江本地的长者问路,断言夫君他误入桃源了。” “误入桃源?” 李灵运闻言愣了下,表情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怀疑的时候,平复心情再度追问:“不知那高人断言可有倚仗。” 马氏立刻点头:“他自称姓余,就是从桃源出来的,无病无灾,已经年过百岁,这在当地盛有流传。但是当询问离开桃源之法时,他却三缄其口。” “知道了。” 李灵运微微点头,又看向李狼和柳窈。 “为师这次要再出去一阵子,你们把山给看好。” “谨遵师命。” 马氏看到李灵运这般果决的作风,想起自己对他的偏见,不由心生惭愧。 “民妇短见,多有得罪,亦是愧对二师兄。” “无碍,”李灵运摇了摇头,又看向小石头:“我山野匹夫,难免处事不周,还望弟妹谅解。 只是小石头他生性淳厚朴实,将来定是友待弟妹,孝顺父母之人,就是莫要让他因我受了连累。” 说罢,李灵运又看了李狼一眼,开口道。 “太平剑就挂在你师祖的门前,若为师半年未归,你就自行焚香拜祖,接掌剑池之事。” 李狼强忍不舍,重重点头:“徒儿明白。” 第55章 余氏老叟 半个月后。 沅江畔。 李灵运找到了朱平安的心腹,这是一个名为常胜的汉子。 常胜脸上长着刀疤,模样极其吓人,身高九尺,如今朱平安的兵马大多交由他来执掌。 正是有常胜在,才没让朱平安的兵马被其他义军吞并。 他出面与各路义军商定,以放弃原定的利益作筹码,换来了沅州的驻军权,以求尽快能将朱平安给救出来。 二人等候在江面。 常胜目光望向远处,开口道:“李剑主,我们之前遇到的余氏老叟就是在这江上。这老头有个臭毛病,每次只许一人登舟。但是你放心,只要剑主一声令下,我常胜便是豁出这条命,也跟您一起上去。” 李灵运看他这急匆匆的模样,露出了笑脸,摆摆手。 “你无需担心我,若我都有去无回,再来多少人也没用。” 常胜听了也没有反驳。 他虽然不是杏花村的人,但加入明教的时间很早,知道自家教主的这位二师兄武道通神。 这次把消息传回去,也是常胜的主意,就是希望李灵运能出手。 他一脸恭敬:“那剑主但凡有任何要求,只管告诉我常胜。” “好,”李灵运并未拒绝,笑着说道:“小师弟能有你这样的部将,也是他的福气了。” 话音落下。 他们身后的沅江忽然荡起一阵长条状的流波,像是在江面上架起了一座桥梁。 有载舟者缓缓驶来。 靠近了,才能看清那是一个戴着斗笠的老叟。 只是他的模样着实古怪。 眉发皆白,尤其是白眉长达寸许,可见是真的上了年纪。 但他的五官皮肉饱满,身上的皮草支撑起了一具并不瘦小的身躯。 这与常人口中的老叟形象大相径庭。 此时用“鹤发童颜”来形容他的模样,那是再恰当不过了。 小舟迎面而来,快靠岸时老叟将水棹一摇一晃,周围的江波顿时为之平复。 他抬着头,望向来者,笑吟吟道。 “今日可是又有贵客登门?常将军,不知这次是何人登舟。” 李灵运上前半步,朝其拱手:“是我,有劳老丈了。” 老叟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一眼看去望不出深浅,不由有些惊讶,很快恢复过来,并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小友请。” 李灵运也不客气,对着常胜开口道:“你稍安勿躁,我会将小师弟平安带回的。” 常胜神情一肃,躬身拜过:“恭送剑主!” 他左右的明教之众立刻附和:“恭送剑主!!” 这么多人一起呼喊,又都是见过血的凶人,吼声震得江水翻涌,鱼虾退散。 而小舟在目送中再度驶向远处,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泛起,遮蔽了视线。 水雾中。 余氏老叟从容地左右拨动水棹,主动搭话:“小友如何称呼?” “晚辈姓李。” “李小友想要知道什么?” 李灵运反问:“前辈能告诉我什么?” 老叟被这冷不丁呛了一下,旋即不慌不忙道:“天机可贵,不可说也。” “那就简单点,晚辈应当如何进入桃源?” 余姓老叟好像并不意外他的请求,只是说了一句:“想要进去简单,但一入桃源,万事身不由己,可能从此就出不来了,你当真决定好了?” “其实也可以不进的,但是劳烦老丈替我将小师弟带出来。” 此话一出,余姓老叟立刻拒绝。 “老朽能出来一次就不易了,再要进去,这把老骨头怕是就要交代在里面了。你既然心意已决,老朽可以送你进去。” “多谢了。” “劳烦小友闭上眼睛,若是能尽快昏睡过去,那就更好了。” “好。” 李灵运说罢,直接倒头向后仰去,双手搭在小舟的边缘。 他感觉到小舟两侧的水雾,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快速爬在他的手臂上,整个人的意识逐渐变得昏沉。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隐约听到了余姓老叟的声音。 “滥杀之人,必要付出代价。贪心之人,只得徒劳一场。” 李灵运可以确定,这话应该是对自己说的。 但其具体的意思如何,只怕还得身入桃源才知道。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莽撞的人。 要是有时间,李灵运不介意用其他办法慢慢磨,肯定能从这余姓老叟身上得到更多的消息。 可自己从信州赶来沅州,快马加鞭也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朱平安若真的身陷桃源,那片在传闻中是仙人创造的土地,对他来说便是时刻处于危险之中。 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这余姓老叟的身上果真存在有别于常人的地方。 他若不愿施以援手,那就只能自己进去了。 …… 同一时间。 桃林中,大雨滂沱。 一群农夫打扮,却又个个身形健硕的汉子,正在林子里飞奔。 他们手里提着诸如锄头,镰刀之类的铁制农具,动作矫健如虎豹,轻盈如飞燕,来来去去在这林间穿梭,踩过水坑溅起雨点。 还有一条条猎犬反复闻着土里的气味,试图把藏在暗处的人给找出来。 可惜雨水抹去了一切踪迹。 就在这些人百米之外,一棵高大而繁密的桃树上。 朱平安宛如猿猴一样趴着,整颗心提到了极点,耳边还能听到那些人的威胁声。 “朱平安……我等好心招待你,但你竟敢私自逃离,罪大恶极!” “你自己出来,随我等到仙人面前请罪,也许还能宽恕你。” 其中,这里不止有农夫,甚至还有几位与朱平安一同来到这桃源之地的明教教众。 那些教众的语气里同样带着规劝之意。 “教主,我们已经回不去了,还是认命吧。在桃源里没有冻饿,没有病灾,男有妻女有嫁,何必再去外面受苦!” “这不是教主你自己说的,想要推翻黑暗的世道,给世间带去光明么。”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先把光明带给我等!” 教众最初还带着几分苦口婆心,到后面就变得有些烦躁与暴怒,他们甚至比这些桃源的青壮还要急切。 因为桃仙大人说过了。 他们这些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除非有人死去,否则一个都不能少。 一念至此。 教众的眼底闪过一丝晦暗。 “教主若不愿留下,只能请你去死了……” 第56章 灵运出手 朱平安听着那些教众的声音,心里不由大骂畜生! 这些人在外面早就成家了。 家中妻儿尚在。 他们之所以借着这股大元倾覆的势头造反,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让子孙后代摆脱那朝不保夕的日子么! 结果,那劳什子桃仙不过一句话就要让他们在这里住下。 开什么玩笑。 朱平安还想着回去看一眼刚出生的小儿子,然后再听他喊自己一声“爹”呢。 怎么可能抛妻弃子在这里住下。 话虽如此,但他接连几日的奔走躲藏,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整个人的身体早就到了极限。 他浑身被雨水打湿,脑袋也觉得有些昏沉难耐,可能还犯了温邪。 这等时刻,对朱平安而言可谓是雪上加霜。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脑袋一歪,忽然察觉到对面的满树叶片不正常的翻涌,有一簇簇火红的桃叶犹如波浪一样,在视野中好像变得越来越近了。 径直朝着他的方向席卷而来。 朱平安心中一惊,身体调转,被迫从树上跳下。 这里的动静迅速引来了那些人的注意。 “朱平安在那里!” 然后便是密集的脚步踏着水洼,还有混在雨声里越来越近的犬吠声。 刚才那一跳像是把脚给摔了,朱平安没有力气再跑,只能无力地往后倒在树干上。 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狼狈。 没准这也是最后一次。 “娘的……还真是不甘心。” 朱平安感受着喉咙中涌上的咸腥,以及头顶已经聚拢成团的大量桃叶,撞碎了不知道多少枝干,宛如巨石一样就要砸在他脑门上。 他瞪大眼睛,是要告诉众人 ——老子朱平安宁死也不加入你们 这一刻。 他的脑海中闪过二师兄的身影,又是一阵苦涩与不甘。 自己不是有良心的种儿。 但要说现在唯一能叫他感到慰藉的,便是自己死在这桃源里,外面的人永远不会知晓。 师兄也能少难过一次了。 下一秒。 轰—— 这一阵巨响之后,朱平安就看到自己面前有无数的桃叶乱飞,有的甚至被气流给绞碎了。 不是桃叶团子坠落倒地。 反而像是有什么力量突然袭来,然后硬生生将其打爆了! 他难以置信的抬头,然后就看见了一道金光灿灿的背影横在他身前。 平心而论。 这身体轮廓还不及自己的心腹“常胜”来得高大。 可不管过去还是现在,这个背影在朱平安的记忆里,一直是最为厚实,同样也是最让他安心的那个。 朱平安在将死之际都能面不改色。 这样一个连死都不怕的男人,即使扒皮抽筋都不能使他皱一下眉头。 可是现在。 朱平安的眼眶湿润了。 这感觉就像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孩子,突然见到了愿意听他哭嚎,给他撑腰的家长。 那种激动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师……师兄!” 这时,那些负责搜捕朱平安的农夫与教众,也循着声音快速赶到了这里。 “那是朱平安,抓住他!” 为首的农夫飞身一跃,像是饿虎出牢,手里的铁锄头在空中画出一个半月弧。 庄稼汉黄土朝天,一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常用的锄头,还有那经过苦难蹉跎养成的力气。 没有任何的花里胡哨。 只是最朴素的势大力沉。 铁锄破空,直接带起了一道尖锐的嘶鸣! 李灵运寸步不让,双手并拢握拳,一前一后,金身佛光遍布浑身上下。 他起先见了朱平安的凄惨模样,心中已被怒火充斥。 这一拳带着戾气。 不仅要给自家师弟出气,更要为他讨一个说法! 便是将人打死了也是活该的。 他的拳头抬出过半,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自己进来之时,那余姓老叟口中所言。 “滥杀之人,必要付出代价。贪心之人,只得徒劳一场” 这莫不是存在着某种关联。 是要自己不得杀人么? 想到这,他不由眉宇蹙起,杀意褪去几分。 因为理智告诉他,这桃源的水很深,哪怕是他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假如无法掌握一切,那就不好节外生枝。 他吐了口气,但力道已经来不及卸掉,只能转而由攻其面门转为砸向锄头。 嘭—— 在这一击之下,巨力压得空气阵阵扭曲,铁做的锄刃直接被折弯撞飞,农夫同样朝后倒去,接连滚了好几圈,吃得满嘴是土才得停下。 他皮肉青紫相间,浑身是伤。 但至少还是有命在的。 其余人见到下场,一时畏缩不敢上前,只能隔着数十米仗着人多与之对峙。 李灵运的目光扫过众人,那种毫不掩饰的凶光,仿佛能将人给撕成碎片,要胜过桃源里的任何一种凶物。 他这才有闲情看朱平安。 这小子眼眶发红,笑得很难看,但胜在真实。 “二师兄。” 李灵运明明庆幸得不行,却愣是没给这小子任何好脸色。 “现在知道怕了?” 朱平安哪还有桀骜不驯的样子,被凶了也高兴得不行,老老实实道。 “知道了。” “走,师兄带你回家。” 李灵运弯下身子,朱平安也没有矫情,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此刻才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李灵运背着师弟,目光扫向众人,语气一变。 “还打么?” 这语气是十足的平静,却比大吼大叫还要具有威慑力。 农夫与教众们面面相觑,终究是没人想当那个承受怒火的倒霉蛋。 就在这时,桃树上又有叶片飞来,并且很快聚拢在一起,变成了人形轮廓。 如果树叶成精是叫“树人”的话。 那么,面前的这个就是叶子成精,应该喊它“叶人”。 李灵运认出这就是先前对师弟出手之人,神情不善。 诚然,这叶人的实力不俗,甚至不比当初的“周元”要差上多少,极有可能也是一位“天人”境界的强者。 与李灵运处于同一境界。 但这又何妨? 李灵运先前已经试探出了这叶人的深浅,他只用“丈六金身”就能略胜一筹。 可要是再加上“荡寇剑法”。 这就会演变成一场十足的碾压对局。 李灵运目光幽幽。 若这叶人非要不识相,自己大概是不会杀它,但让这家伙尝一尝碎骨之痛,也能给师弟出气了。 想到这,他拔出挂在腰间的不终剑,整个人的气势变得十分危险。 叶人心里叫苦,暗骂这外界来的全是粗鄙之人,嘴上可一点都不敢怠慢。 “我无意与阁下为敌,只是师尊有请。二位若想离开此地,唯有师尊答应才行。” 闻言,李灵运的脸色几度变化,最终从牙口里挤出两个字。 “带路。” 第57章 桃源,陶缘 那叶人在桃源的地位好像很高。 他一发话,剩下的人纷纷把路让开,即便其中有几个恨不得现在冲上来就把朱平安撕成碎片。 但迟迟不敢发作。 李灵运背着朱平安走在路上,不由好奇道:“你又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朱平安趴在他肩上休息,缓缓开口。 “我杀了人,但是桃源这里不许杀人。” 闻言,李灵运更是肯定了那“余姓老叟”所言非虚。 看这样子,自家师弟是真的做了不得了的事情。 这下麻烦不小了。 但他神色不变,仿佛这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朱平安本来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可他迟迟没等到,竟然自己就像皮痒了一样,问道。 “师兄你不想知道事情经过么?” 闻言,李灵运不紧不慢回答。 “我不知这桃源为何会有这种规矩,可我知道你。你是什么样的人,师兄心里还是有数的。” 此话一出,反而让朱平安沉默了。 他本来已经组织好了语言,甚至都做好了最坏的一种打算。 那就是他自己揽下一切责任,不能让自己的过错牵连了师兄,能在临死前见到师兄一面,朱平安心里已经不觉遗憾了。 可李灵运这话,反而勾起了朱平安那种苦尽甘来,终于被人理解的委屈。 他想坦荡的告诉师兄,自己没有乱杀人。 是这桃源里的刁民,他们先用家人故意激怒与自己同行的一位教众,然后引得双方大打出手。 自家的那位教众因为寡不敌众,被人围殴至死。 可笑这桃源主人,竟然以他们先动手为由,主持了那更为可笑的公道! 师兄常说,人在做,天在看。 公道自在人心就是说给狗听的,否则这天下何来那么多的苦难! 桃源给不了的公道,他就自己来讨。 于是,朱平安杀了那人,本来是想带着剩下的人一起走。 结果显而易见。 他反而成了孤家寡人。 这就是替人行道的下场。 朱平安本来还想让师兄替他做主,听他倾诉,现在看来是没有必要了。 因为一个本来就会永远站在他身后的人。 哪里用得着去倾诉。 他朱平安这辈子,值了! …… 众人走出桃林,然后就是一条条横亘在田野之间的阡陌小道。 日照当头,不少人还趴在田里劳作。 但比较令人意外的是。 这里有男有女,有老翁老妪,也有少男少女,唯独没有年纪更小些的孩童。 按说,这里与杏花村的区别其实不大。 种田者久居不易,还没富裕到能让孩子一直待在屋里享福。 这不是说要从小就让人变成牲口去劳动,而是要让他们跟在父母的身后,学些种田的本事与常识,不然将来没了依靠,就连养活自己都困难。 这桃源中确实充斥着一种古怪的气氛。 但李灵运也没想太远,只当是这里的人另有安排。 没准,那些孩子全去采野菜了呢? 叶人没有五官,而且一直走在前头,所以即便他是面朝着李灵运的,李灵运也分辨不出来。 他从头到尾都在留心李灵运的一举一动。 此刻通过他的表情,将其内心的想法猜了八九成,不由冷笑。 凡人之身,又岂能理解仙家的手段。 自己身为仙人弟子,即便打不过这外来者又如何,以他那狭隘的眼界,比起不知晦朔的朝菌又好到哪里去了。 更重要的是。 凡人会死,而它不会。 这片漂泊在人间的桃源仙土,便是世人孜孜以求的无想之乡! 仙人恩泽,赐下机会。 奈何有的人不仅不感恩,反而还想与仙人作对,死有余辜。 ……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到了一处房屋错落的村舍,大道用青石板铺平,一直延伸到尽头的小院。 叶人转头看向其他村民,开口道。 “你等可以走了。” “是!” 那些村民不敢怠慢,很快就散开了,只剩李灵运师兄弟二人还在远处。 叶人推开门,面带微笑。 “师尊就在里面,二位请自便吧。” 闻言,李灵运背着朱平安就要进去,他背上的朱平安附耳低语。 “师兄小心,那是真的仙人。” “我省得。” 这位桃仙同样是周元临死前说出的“三仙”之一。 若非这次陷入的人是朱平安,李灵运不见得会这般以身涉险。 可既然进来了。 那么还是尽可能顺从对方为妙。 他的目光落入其中,里面的布置再简单不过了。 院子的正中有一片鱼池,左边布置鸡舍,与菜畦相连在一起。 右边是石桌,坐落在一棵大如华盖的古树下,尤其在酷暑时节,当真是一片避暑的好去处。 这就是仙人么? 李灵运收回目光,双手将师弟给抓紧,一步踏入其中。 当他整个人进来之后。 李灵运脸色大变。 因为他方才想要抓紧的师弟,竟然在一瞬间凭空消失了,怎么也抓不住。 与此同时,正前的大门被推开,从中走出一位丰神俊朗的青年。 手中捏着一把桃花人面扇,轻轻扇动,便有粉红的桃粉裹着桃香扑面而来,像是可以让人安然入梦。 李灵运伸手摸向腰间,不终剑还在。 他抽剑出剑,白茫茫的十字剑弧斩出,竟然直接就把那阵香风给劈散了。 桃仙见状撇了撇嘴:“我不过是想请你安眠,竟然就用上了仙器,你这个人果真无趣。” 李灵运一剑既成,也没有再继续下去,神情凝肃。 “我师弟在哪?” “在那,”桃仙努努下巴,视线落在古树上,正有无数繁密的枝条错落,把朱平安捆在上面,他看上去已经没有了意识,“杀人者偿命,这就是桃源的规矩。” “这小子坏了规矩在先,我身为桃源之主,只得秉公办事。” 闻言,李灵运眉宇微皱,并不想与桃仙扯道理。 因为这规矩本就是对方定的。 他若铁了心要与朱平安过不去,自己费再多的口舌也没有意义。 成年人的世界,解决问题就得实际点。 他当即开口:“若是想让他回去,要付出什么代价。” 闻言,桃仙上下打量他,最终目光落在他的“不终剑”上,似笑非笑:“这仙剑如何?” “给你。” 李灵运作势就要取剑,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动弹不得了。 再看桃仙,对方已经背身进屋,声音悠悠。 “与你说笑的,你那把剑便是给我,我也不敢要,你且进来吧。” “对了,我的名字叫陶缘,你记好别忘了。” 第58章 将功补过 这屋中的陈设极简,除了一张空空如也的床铺,以及四张画卷,有其中三张背对着墙面,唯有一张青年画像正放。 还有一张木制的桌椅,两块蒲团。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桃仙坐在面朝大门的位置,又给李灵运赐座,他手掌一翻,桌上登时出现了一壶冒白气的热茶与两个杯盏。 他冲泡着茶水,面带微笑:“你可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你的名字,陶缘。”李灵运目光闪烁:“像你这样活了漫长岁月的仙人,还能记住自己的名字,看来你是真的很重视。” 闻言,桃仙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便有几滴茶水渗出。 他挽起衣袖擦拭,神色淡然:“仙人也是人,若不留下些念想,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听你这话,你是见过了蜉蝣吧。” “蜉蝣?”李灵运短暂思索,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蝉仙:“你说的是陈仙人?” “对,你也可叫他陈蜉蝣。” 桃仙将泡好的茶水推过来,语气平静而沉着:“那家伙睡得太久,便是就连自己姓名也不记得了。他幼时是在寺院长大,打小就与众不同,方丈担心他心比天高,于是赐名‘蜉蝣’。” “至于陈,那也不是他的姓氏,而是方丈出家前的姓氏。” “听你这话,这家伙已经糊涂到就连姓名都记不清楚的程度了。” 桃仙的语气一直都很平淡。 但李灵运透过二人这短暂的接触,以及他一提到“蝉仙”之后,话就变多了起来。 这大概不会是巧合。 桃仙对蝉仙,与对陌生人还是不一样的。 于此看来,即便这位桃仙看上去淡漠了情感,但那种曾经生而为人的本能却还保留着。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仙么? 他正思索着,就被蝉仙的一句话给拉回了现实。 “你想救你师弟,这其实很简单。桃源的规矩存在,本身就是为了让桃源一直延续下去。只要你能承担他杀人的后果,不让这种影响出现,我就可以放他一马。” 说着,桃仙的画风一转,脸上竟是多出了笑容。 “丑话说在前头,这代价是会影响寿数的。而你,愿不愿意为了你师弟,害得自己少活几年,这个希望你自己考虑清楚。” 李灵运没有急着答应,反而问了一句。 “如果我答应了,还能有多长时间。” 桃仙没有与他打马虎眼,正色道:“以你当前的境界,无病无灾可以活到百岁。而你师弟打死的那人,名为庆伏,他已经进来五十年了。我答应过他,只要他愿意离去,就可以在人间多活五十年了。” “所以,庆伏没能兑现的五十年需要你来弥补。” 李灵运目光闪烁,再度开口:“你的意思是,我能活到五十岁再死。” “不对,”桃仙摇摇头:“我只说了以你的实力能无病活到百岁,却不意味着我一定要等你。我要先得你的五十年,然后才会释放你师弟。你今年三十七,交给我五十年之后,你就会变成八十七。” 话音落下,桃仙又是露出了招牌的笑容。 “你从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变成一个年近九十的老者。这样的你还能再活多久,那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取决于你自己。” 闻言,便是李灵运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是不免深吸了一口气。 半晌之后。 他还是点头应下:“我答应你了。” 只是,这声音中还带着一丝颤抖,证明李灵运的内心并不如此刻的宁静。 他原来也是会怕的。 “你原来也是会怕的。” 桃仙半是惊讶,半是唏嘘,再次开口:“我在这里这么多年,能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也不容易。所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选择后悔,那么方才的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 李灵运第二次听到这话,却是坚定了许多。 “我还是选择答应。” “怪人,你是真的很怪。” 桃仙有点坐不住了,摇头晃脑起身:“你说自己一辈子,拢共也就活那么点时间,却要用半生替别人的错误去买单,这不可笑么。” “不怕告诉你,你与我之间的谈话你师弟永远不会知道。而且,你也无法将这话告诉别人,所以不要指望他会感激你!” “他们只能看到,原本正处不惑之年的你,突然变得迟钝甚至痴傻,越来越遭人嫌恶。” “除非你死,不然没人会相信你!” 李灵运闻言反问:“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我爹今年刚到六十,他若是对着一个快九十岁的人喊儿子,那才是最大的荒谬。” “你说的这是重点吗!!” 桃仙觉得自己这上千年的心境与修养,在这一刻彻底破防了。 他真想把李灵运的心挖出来看看。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人像他这样,只有肺,不长心? “蠢货,十足的蠢货,随便你好了。” 桃仙负气走出屋子,快要出门的时候,声音又飘了回来。 “你还有三天,在这三天里,我会带你真正了解这片桃源。你可以选择在任何时间放弃,我只会抽取你少量的寿数作为惩戒,你只要离开了依旧是你。” 李灵运听着桃仙所言,露出了笑容。 他这是遇上了所谓的刀子嘴,豆腐心么。 所以说,这世上哪来真的绝情绝性了,不过是未到动情处。 他呢,仍然还是坚持自己的选择。 少活五十年肯定是不舍的,因为五十年可以做太多的事,见太多的人。 便是如同三师弟所想,用这五十年去看遍天下。 也许,那会是一场生平难忘的旅途。 李灵运趴在桌案前,鼻子里嗅到了那种属于桃木的香气,知道这与桃仙之前扇子里的香风,大概是同一种东西。 它的效果就是,能助人入眠。 等李灵运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股空前的困意席卷而至,让他根本不想要反抗。 这一次的梦,李灵运如愿了。 他真的见到了老头子,不对,是师父。 但师父却不是垂垂老矣的师父,而是刚捡到自己时的师父。 他头发花白,但五官上仍可窥见年轻时的棱角。 可惜师父不认得他了。 这让李灵运瞬间反应过来,这就是梦,因为师父从来都不会忘了他。 也罢,假的就假的。 只要能见面,还挑剔那么多做什么。 李灵运看向自己枯瘦的手臂,在梦中揪住他师父的脸颊,笑了出来。 “师父,我的年纪终于比你大了。” 梦中的师父越来越模糊,李灵运的笑声越来越响亮。 直至一朝梦醒,才发觉模糊的是自己的双眼。 桃仙正从外面走来,缓缓道。 “第一天到了,随我来吧。” ps:晚点还有一章,大佬们点下催更……争取破个五百! 第59章 徒劳一场 李灵运听到桃仙的声音,拿起不终剑走出屋子,正好看到桃仙站在院中的鱼池旁。 他弯着腰,长发披散,发色看上去比女人还要黑亮。 正当李灵运想看这家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时,桃仙忽然催促了一句。 “你别光看着,过来帮我个忙。” “好。” 李灵运三两步上前,然后手里就被递了一把……杀猪刀。 当然了,这刀也可能是用来做刀削面的。 桃仙不紧不慢地将头发用手束在一起,解释道。 “我这头发,用凡物是砍不断的,你帮我切下一点,务必要落到这水里。” 李灵运点头答应,随后对着桃仙示意之处,竖起一刀斩下。 嗡—— 这刀刃吹毛可断,是难得的宝刀。 一刀落尽,纷纷扬扬的墨发飘落至池面。 到这里为止,仍然还是李灵运可以理解的范畴。 但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头发遇水就变成金色,然后聚拢到一起,最终竟然在肉眼的注视下化作一条金鱼。 那鱼抬头吐了一个泡泡,随后就身子一钻,没入池底消失不见。 李灵运大为惊讶,这不就是造物之能么? 桃仙从他手里把刀收回,将头发重新束好,笑道:“你别急,这是第二天才能让你知道的。” 闻言,李灵运也就不刨根问底了,干脆问道。 “那今天做什么。” “带你看看这村子,你不是心中已经有答案了,那就不要在我这揣着明白装糊涂。” 桃仙微微一笑,随后袖口扬起,二人瞬间来到田垄旁的一棵大树下。 这是酷暑时仅有的一片阴凉。 在他们面前,是大片大片连绵的田地,还有不少人弯着身子在地里劳作。 其中有几位就是昨日追杀朱平安的。 李灵运观察片刻,缓缓道:“他们在这里多久了?” 桃仙侃侃而谈。 “死在你师弟手里的庆伏,他与他的同乡是来得最晚的一批,在这里只待了五十年。在这之后,就是你师弟带来的那群人,好像是叫明教吧。” “庆伏再往上,其中一位你应该认识,他叫小鱼子,十五岁时捕鱼误入了山洞,阴差阳错走进来的。” “我让他待了五十年,等他出去又给了他五十年的寿命,还给了他随时回来的机会。” “你能进来,用的就是小鱼子的机会。” 李灵运的目光几度变化,那种初来时的怪异与不解,在此刻全部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他们歌颂这桃源的恩德,并且认为这里可以逃脱一切人间的苦难。但唯有一点不足,就是没法生孩子吧。” 桃仙没有否认:“这桃源又不是真正的世界,能容留他们就已经是极限了。至于造物,那是天地的事情,不是我能做到的。” 李灵运幽幽转过头,盯着桃仙。 “你还答应过,他们在这里住上多久,出去之后就能再延寿多久。可事实上呢,人只要进了桃源,等再出去的时候就已经物是人非了。” “曾经的父母兄弟,红颜知己,也早就化作了枯骨。” “再要出去,其实就和重活一世没有区别。” “那这就等于是死了。” 桃仙面带微笑,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这是我的错么,那我又错在哪了?他们要安逸,我就给他们安逸。而且,我还赐给了他们延年益寿的机会,哪怕像小鱼子那样的普通人。” “他就是一个没见识的打鱼人,却能轻易就比你这种几百年一出的‘天人’活得更久。” “我给过他们选择的权利,可偏生有人贪心不足,那么仙人的恩泽,自然也就成了这群贪者的囚牢。” 李灵运并不反对这话。 因为桃仙本身确实并无过错,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 真要从他身上挑毛病,大概得骂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人给赶走。 但是属于人的道德包袱,对仙没用。 话到此处。 桃仙看向李灵运,揶揄道:“你应该听明白了吧。你除了自损五十年之外,其实也可以选择自己在这里留五十年。这样不仅你的师弟可以出去,就连你自己,将来也能全然不受影响。” 李灵运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没好气道:“不是我变老五十年,反而成了旁人都老五十年,这对我来说有区别么?” 桃仙一脸敷衍,掩面笑道:“呀,这都被你发现了。不过,你想来也是有徒弟和子侄的,与其让他们目送着你离去,你到时候还可以目送他们,这不是挺有趣的?” “这有趣个屁!” 李灵运被他几次调侃,也是没忍住爆了粗口。 “我送走了师父,又送走了师弟,到头来要是还把徒弟给送走了,那我就成了什么?” “怪物?还是老不死?” 他说罢抬头,一瞬间看到了桃仙脸上一闪而过的愠意,似笑非笑着。 “怎么非得说话这么难听,难道这就不能是仙人了。” “你难道不是想成仙么,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怎么犹豫了。” 这话成功让李灵运沉默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欣然答应的,这样也就犯不着去找红仙了。 立地成仙,拯救世界。 完成历代剑池祖师的夙愿,让这天下获得真正的太平! 桃仙将这么一条明晃晃的大道摆在他面前。 李灵运一度认为自己会毫不犹豫接受。 因为打从懂事开始,他好像就是一直负责照顾别人的那个,很少去想自己需要什么。 三师弟要走,做师兄的就传他剑法,并把三师弟的那份一并孝敬给师父。 师父也要走,做徒弟的就带着小师弟守在山上。 小师弟也走,但他还是不敢轻易离开,生怕这小子转身就会找不到家了。 李灵运渐渐都觉得自己无欲无求了。 可是李从彧下山之日,自己那一瞬间的心神不宁,说明他其实也是有欲求的。 他想要看到徒弟们长大成人,得偿所愿,也想看到黄三丫多年的蹉跎终于苦尽甘来。 可如果在这桃源住上五十年,自己想要的这一切铁定是看不到了。 他不想站在故人的坟前,流着泪水去诉说遗憾。 与其这般,倒不如把握住最后的一点时间,至少别让自己追不上遗憾才是。 随着李灵运心中做出决定。 同一时间,在陶缘院子里的水池下。 一条条金鱼从旁游弋。 只是,它们身上的花纹也在流动,仿佛记录着一段过往。 群鱼之间,正有一把刀飘在其中。 李灵运如果在场,就能认出那就是陶缘递给他的杀猪刀。 此刻,刀光一晃一闪,变成了一把剑。 池水不敢沾染,金鱼顶礼膜拜,因为池中一切的伟力皆是来源于这把剑。 随着李灵运的心意贯通,这把剑的剑身荡起了像水一样的亮光。 剑柄之下,还刻着两个小字。 ——(哎,你就猜吧) 第60章 桃源来历 桃仙没有逼迫过甚,再度拂袖掠起,二人重新回到了院子里。 “第一天已过,而你也得到了一部分关于桃源的真相。” “接下来,你可以在不离开这院子的前提下,自己在这院子走动。” 闻言,李灵运看了他一眼,开口道。 “那我能把你屋里的三张画像全都翻一个面么?” 此话一出,桃仙的脸当场僵住。 随后,他摆了摆手:“算了,你爱翻就翻吧,但是切记别弄脏弄坏了,不然还是要用你的寿数来补的。” “我知道了。” 李灵运点点头,却没有急着行动,而是来到那棵绑着他师弟的大树下。 他一伸手,那段困住他师弟的枝干兀自下沉,落到与他一般高度。 李灵运看着师弟,他整个人的皮肤已经与树干一样的颜色,仿佛彻底变成了一个树人。 也许,自己之前见过的叶人,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人吧。 桃仙说过,师弟听不到自己说过什么。 但李灵运还是习惯把手搭在师弟的肩上,一脸感慨。 “臭小子,你师兄这回是输得干净了,下次就不一定能替你兜住了。” “师父至死放不下的太平,我本想替他去看一眼,但如果我等不到那一天的话,就只能交给你了。要记得,把我与师父的那份放在一起。” 他感慨之后,反身进了屋子。 其实李灵运并不是非要与屋里的几张画像过不去。 只是,越是成熟的人,幼稚起来就越幼稚。 桃仙这家伙,总喜欢替别人做决定,要旁人按照他的意思去做。 李灵运心想自己都折寿半辈子了。 有生之年碰到仙人,也想要胜仙半子。 …… 待他进屋,桃仙的身影出现在池塘旁。 一条条金鱼浮出水面。 它们冒着头,吐出了一种五光十色的泡泡,越飞越高。 在桃仙的眼里,每一个泡泡都曾经代表了一个世界。 那是他与徒弟们的过往。 仙人淡漠与冷性,却不是他们自己愿意这样的。 你想,一个假装高冷的人,要是真的听到了一个能撞在他笑点上的笑话,那也是会笑的。 仙人不笑,是因为那个能逗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桃仙垂眸闭眼,那柄杀猪刀也渐渐浮出了水面。 “看来,你要等的人到了。” “你无需担心我会反悔。” “因为……我陶缘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说话不算话的人。” …… 同一时间。 屋子里。 李灵运将面前的四张画像一字摆开,共有三男一女,下方刻有名字,却不是人名。 “小老虎” “小兔子” “小公鸡” “小老鼠” 其中,只有“小兔子”为女,其他三者皆为男。 四张画像里面,唯一没有被反过来的,正是“小老鼠”。 李灵运单手扶着下巴,猜测这些应该是桃仙的徒弟之类的,“小老鼠”显得与众不同。 他想起了之前那位“叶人”称呼桃仙为师尊,莫非它就是“小老鼠”? 这样好像更加理不清了。 因为按照桃仙的规矩,叶人应该也是因为杀过人,所以才变成这副模样的。 如果那人真是桃仙的徒弟,就说不通了。 做师父的难道对待外人和徒弟,也是同一套标准? 李灵运正进行着头脑风暴,没发觉桃仙什么时候突然来到他的身后,冷不丁问了一句。 “看完了吗?” “差不多。” 李灵运故作了然,然后自己走到蒲团前坐下。 桃仙也不拆穿他,袖口一挥,四张画像落到桌上,他坐在李灵运对面。 “第二天,我们先讲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在一座开满桃花的山上,生活着一个少年。 他不知道爹娘是谁,反正饿了就摘桃子吃,渴了就下山去饮河水。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 花开花落,云聚云散,村子和山的名字都换了好几次。 唯有他不变。 渐渐地,山下的人将他奉为仙人。 少年仿佛也明白了自己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一直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自称是“陛下”的人要砍了他的桃树,少年弹指挥间就打退了那些动粗的武人。 又过了一阵子,有一个模样狼狈的女人登山。 少年认得他,这是当初与“陛下”一起要砍他树的人,本以为这女人是来复仇的。 谁知,女人将孩子放下,直言这是“陛下”唯一的子嗣,请仙人照顾,然后就当着他的面一头撞死在桃树下。 少年起初觉得晦气,可这孩子无辜。 小娃儿长得虎头虎脑的,而且像山里的老虎一样,喜欢不自量力用牙齿磨他的手,蠢得让人不放心。 于是,他给小娃儿起名“小老虎”。 可如何处置这小子是一个问题,这孩子不是他生的,需要有一个正经的名分才好留在身旁。 他请教了村里的夫子,最终在“天地君亲师”里取了最后一位。 那天起,少年有了自己的徒弟。 春去秋来。 师父还是少年,徒弟却长大成人了,甚至比他还高。 过去的时间里,师父为了养徒弟,破天荒地与山下的人打成了一片。 他甚至都与村人商量好,打算到了年纪就把徒弟嫁到村里去。 可万万没想到,徒弟竟然失踪了。 等师父再找到他的时候,发现徒弟被人打得半死,师父把他带回山里养伤。 这次师父不再给他介绍婚事了,只想着徒弟能安生待在山上就知足了。 但伤好之后,徒弟又一次离开了。 这次师父不再去找他。 等师徒俩再次重逢,徒弟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登门想给师父请罪。 师父不接受,因为在他这里,任何人都不会有第三次机会。 所以小老虎又离开了。 师父再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是一群自称是小老虎的后人,骂他薄情寡义,害得小老虎抱憾而死。 师父将人轰退,然后跟踪他们来到大徒弟的坟前。 他在徒弟的石碑上,又看到了“陛下”的字样,整个人好像在一瞬间释怀了。 天地君亲师,排行第五的去与第四的争,这就是不自量力。 错误在他。 所以师父后悔了。 可即便他身为仙人,也没法让一个死去的人再活过来。 于是,师父凭着对徒弟的印象,给他作了一幅画。 怀着思念与惭愧,所以就又收了二徒弟。 他把对小老虎的愧疚转为恩情,全部倾注在二徒弟“小兔子”的身上。 这个徒弟,师父百依百顺。 不仅任由她自己选了一个徒有外表的人做丈夫,而且就因为徒弟的一句话,师父破了杀戒,手里沾了不少鲜血,也让徒弟的丈夫成了“陛下”。 本以为,这次就可以没有遗憾了。 可是没过多久,二徒弟的死讯传来,那位新的“陛下”在他面前像模像样哭了一把,却不知凡人的伎俩是瞒不过仙人的。 失去理智的师父这次开启了更大的杀戒。 然后,他在尸山血海里,捡到了三徒弟“小公鸡”。 这一次,师父不再刻意去做什么,只是默默等徒弟长大成人。 当三徒弟提出要出去走走时,师父不再反对,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三徒弟如实回答:“这山太小太冷清。” 师父刚允许他离去,没过多久就感应到了徒弟的死亡。 他的死相无比凄惨。 一群手执锐器的人杀了他,抢走了钱财。 紧接着,又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为了哄抢三徒弟的尸体打了起来。 若非师父及时赶到,没准徒弟的尸体都要被人给吃了。 至此,师父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这人不擅长教徒弟。 还有就是,这山太小了,山外的世界太乱了。 师父不喜欢外面的世界,所以打算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然后才有了这片世外桃源。 师父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陶缘。 便是仙人,也希望能等到属于自己的“缘”。 第61章 仙人不详 不出意外的,这就是桃仙自己的故事。 每一次的开端各有千秋,但结果总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灵运的目光扫过那三人的模样,打量良久,仍然没有等到桃仙提及剩下的“小老鼠”。 莫非这位真的就是叶人? 他藏不住话,将自己的疑惑给问了出来,然后就得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是,但也不是。” 桃仙目光悠悠:“我在漫长的岁月里,先后失去了三位徒弟。最初,我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要是能让弟子们一直留在我身边,也许他们的结果就不一样了。” “可是当我开辟了桃源以后,才知道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 他的笑容中带着一丝自嘲。 “仙凡不容,仙就是仙,凡就是凡,这才是大道之行的根本所在。我陷于其中而不自知,以仙人之身强加师徒名分给弟子,反而连累他们三人皆不得善终,此错在我……” “当意识到这点之后,我不惜以毕生积攒的桃花功德为代价,助我的四徒弟修成了半仙之基!这一次他顺利活了下来,我们师徒常伴桃源,本想着身为仙人不再孤独,这样一直等到海枯石烂也好。” “可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办一件大事,所以他也走了。” 李灵运察觉到桃仙在这个话题上对他有所隐瞒。 但仅就目前来说,已经有比探明“小老鼠”去向更重要的事情。 “你的意思,一旦成了仙人,若还与凡尘藕断丝连,便会替他们招来不幸。” “不错。” 桃仙说着悠悠起身,云袖一挥,大门再度推开。 随后便有大片的金光亮起,其方向就来源于那片鱼池。 桃仙示意李灵运跟上他,二人朝着鱼池靠去,一颗颗泛着金光的气泡飞来。 李灵运穿行其中,眼前不断闪过画面。 定睛一看。 才发现这是桃仙的记忆,他与三个徒弟的过往正在一次次重现。 桃仙走到鱼池旁,就看到一柄仙剑悬于上空,而它周围的金鱼虚影逐渐虚化。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惋惜,声音平淡。 “每一位仙人都掌握着足以颠覆世俗的力量,力量越强,因果就越大。” “我们身居云端,尘世对我们来说只是一方再浅不过的水洼,便是不经意落下的一点水滴,也足以惊起波澜。” “试想一下,若是这样强大的仙人动了凡心,这尘世还有存在的可能么?” “所以,天地不会任由仙人干预凡尘。” 李灵运仔细聆听着桃仙的教诲。 这等看似简单的道理,就是凡仙之间的鸿沟。 他当初从蝉仙的嘴里得知仙人是天地运行的一种法则,现在又在桃仙这里得到了更为详全的解释。 他自己也是有亲人,有同门,有徒弟的。 如果有一日自己成了仙,是不是也会给他们带去不幸。 李灵运正纠结着,然后就看到有一柄宝剑突然飞到他的身前,竟然像“不终剑”一样,能让他产生某种特殊的感应。 而且,他忽然间有了一种直觉。 面前的这把飞剑,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其他八把剑之一。 但他没有急着去拿。 这东西毕竟落在了桃仙的院子里,而且他看样子对这仙剑的兴趣不小。 若是因小失大,引得这位仙人掀桌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谁知,桃仙见到这一幕,只是随意说了一句。 “收回去吧,这把剑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他这不明所以的一句话,又让李灵运多了一大堆的问题要问,但桃仙已经有了准备,抬手示意他打住。 “关于你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这柄若水剑是当年我从一处河道的源头捡到的,这些年靠着这把剑的力量,我也有机会留住对弟子的思念。” 李灵运注意到,桃仙正在聚拢着四处飘散的气泡,像是掉了东西的人,正试图把全部东西捡起来。 这一刻,他总觉得桃仙的身上仿佛多了什么。 “像掉了东西的人……对,就是人。” 虽然这两日与桃仙的相处,桃仙并没有摆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甚至时常会笑。 但二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藩篱。 几度让李灵运觉得,这次身入桃源的经历就像一场很长的梦。 可现在,那层藩篱短暂消失了。 波澜不惊的仙,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桃仙没有与他解释,反而像是喝了一口回甘的醇酒,正在细细品味。 李灵运见状打量剑柄之处,赫然写着“若水”二字。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这代表着极强的包容性。 当他握住了剑,原本心神不宁的状态,很快得到了安抚。 这时,桃仙的声音传来,而他面前的气泡也已散尽。 “若水剑有着无量的包容力,就连我这样的古仙,借助若水剑都能滋生情绪,留住记忆。” “也许,这把剑能让你变得与众不同。” “当然了,那是在你能成仙的情况下。” 桃仙说到最后,不由摇头。 “你的气运与资质,全部达到了成仙的标准,只可惜对凡尘的牵挂过多。若水剑可以助你奠定‘半仙之基’,具备成为仙人的资格。” “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 李灵运当即躬身:“还请仙人赐教!” 桃仙开口解释:“半仙之基,进一步可成半仙,进两步就可登仙。你在我这丢掉的五十年,若是可以在死之前修成半仙,便可位列‘得道者’,再添一甲子的寿数。” “届时,你就可以不用死了。” 李灵运闻言肃然起敬,朝着桃仙行礼:“谢仙人指路!” “无妨,这不过是看在若水剑的面子上。我并非善人,若你死在我前头,那么我自会将若水剑给取回来。” 桃仙一脸坦荡,仿佛这事情本就理所当然。 李灵运同样不会因为这话,就对桃仙产生什么抵触情绪。 他若身死,一切归尘。 凡人管不到仙人,死人更管不到活人。 他再次躬身。 “善!” 第62章 寿折五十 随后,桃仙对着墙面上一点,桌上的四幅画像又重新挂了回去。 李灵运摸着若水剑,莫名有种心旷神怡之感。 桃仙说得对。 这把剑是作用于心与情绪的。 按照这条思路,莫非剩下的几把剑都带有某种特别的作用么。 那还真是无愧于仙剑之名。 只是……这把剑为何会选上自己。 自己与梦中壁画见到的那个人,到底又是什么关系。 如果时间足够,他还真想一探究竟。 这时,桃仙的声音响起。 他看着李灵运,声音不平不惊:“三日时间已经到了,你既然得了若水剑的认可,看来是不准备再改变主意了。” 李灵运点头,抱拳道:“有劳仙人了。” “唉,虽然我是挺想趁早取回若水剑的,但不得不说,亲眼见你这样的人步入凋零,还是挺遗憾的一件事。” 桃仙短暂唏嘘过后,又恢复了淡然。 “做好了决定,便随我来吧。” 李灵运把若水剑挂在自己的另一边,感觉自己是时候准备一个随身的剑匣了。 不为别的。 自己身上已经有了太平、不终、若水三剑。 可即便是他,最多也只能做到同时使用两把剑。 真想像画面上的人一样,同时使用九把剑,恐怕真得等到成为剑仙之后了。 “成仙啊……” …… 古树底下。 李灵运按照桃仙所言,靠在树干上。 紧接着,这棵古树的枝条就像触手一样,快速将他的四肢给缠绕住,然后是身体躯干,直至李灵运仅剩脑袋露在外面。 他能感觉到枝条在身上游走,鼻子里呼出的气也在变少,整个人仿佛溺在水里一样。 桃仙双手环抱,做着解释。 “所谓的寿数,其实尽皆仰仗于胎生的一口先天之气,人有先天之气,方能驱散这尘世的浑浊与污秽。” “每个人在一开始,得到的先天之气都是一样多的,可是任何的活动都会消磨先天之气。” “修行武道,臻至精深处可以减缓先天之气的流失,所以达者才会长寿。” “现在,古树会吸走你体内一半的先天之气,届时你的内在就会衰老。” 李灵运闭着眼睛,感觉到鼻息中的进气变少,出气变多。 他的身体仿佛也没有那么痛了。 这不是因为自己正在变强,而是因为痛觉的感官正在逐渐减弱。 人有五感,分别是形、声、闻、味、触。 这五感亦是人体五藏,靠着这五感来接触天地与万物般妙,先天之气是维持五感的关键。 如今李灵运的先天之气大量耗损。 为了不让他彻底气尽人亡,分配到五感上的先天之气变少,从而保证寿数的延续。 这种趋吉避害的本能,叫做灵慧。 终于,当李灵运感受到,原本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枝条散去时,他就连睁开眼睛都能感觉到一股疲惫。 整个人重心不稳,刚刚抬脚,差点就要摔倒。 好在桃仙一指仙法将他拖住,这才让李灵运适应了过来。 “怎么样,变老的感觉不好受吧?” 李灵运如实回答:“不好受。” “你后悔了?” “不后悔。” 李灵运极力将背给挺直了,整个人的模样比之先前没有变化,唯有那一双眼睛,因为这突然的衰老变得黯淡。 他看着桃仙,开口道:“现在我可以将师弟带走了么?” “可以。” 桃仙摆了摆手,同时怀里丢出一节树枝,但李灵运没有用手去接。 他的眉头拧得像麻绳,脸上还带着几分忌惮,不知道的还以为桃仙是把毒虫给丢过去了。 桃仙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顿时就黑了脸! 娘的,真当自己看不出来,李灵运是在嫌弃他对吧! 自己告诉了他凡人与仙人扯上因果,就会遭遇不祥。 结果,这报应竟然首先应验在自己身上了。 他堂堂仙人,何时被这么嫌弃过了。 李灵运并不说话。 再怎么说,自己现在也是一个年近九十的老者了。 他在三十几岁的时候要权衡利害。 这样的话,现在自己八十几岁的人了,偶尔倚老卖老,应该没问题吧? 桃仙知道李灵运这是随心所欲了,冷哼一声:“你已铸就半仙之基,可以受得起仙人的因果了。那段树枝交与你,若你哪天反悔了,可以再回桃源住上五十年。” “不过,你要是选择回来,若水剑我是不会还你了。” 李灵运听出桃仙这话的口是心非。 他口口声声要取回若水剑,可只要自己死了,这剑依然要回到他手里。 这般多此一举,大概就是仙人的口是心非。 从前的蝉仙是这样。 现在的桃仙,本质上也没有变化。 他弯腰将树枝捡起,朝着桃仙拱手:“谢过仙人。” “陶某可受不起你的大礼。”桃仙冷嘲热讽着。 听到这话,李灵运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再次道谢:“多谢陶缘。” 桃仙没搭理他,整个人化作一团粉雾散去,只在原地留下了片片桃花。 李灵运几乎以为自己是会错了意。 这时,桃仙的声音飘来。 “你师弟我还给你了,要离开桃源,只要顺着树枝的指引即可。” “好。” 李灵运转过身,看到原本覆盖在朱平安身上的树皮正在褪去。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恢复了肉色。 然后,朱平安身子一倒,李灵运顺势将他给背了起来。 但这不背不要紧。 当朱平安整个人上来之后,李灵运能感觉到后背传来的绞痛,像是有一条条小虫子正在骨头里穿进穿出。 “看来是逞强不得了。” 李灵运摇了摇头,“丈六金身”启动,这才感觉到身心一阵舒畅与灵便,背着朱平安行走如风,大步流星也稳稳当当。 他现在竟然有点乐在其中了。 单这不是好事。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这样的事情对他而言还是家常便饭。 “看来,往后与人动手,丈六金身是缺一不可了。” 想到这,他觉得自己抽空要再去给一禅大师上一炷香。 因为丈六金身的含金量,还在提高! 第63章 离开桃源 他们走出了村落的范围,很快面前就出现了一片桃林。 李灵运将桃仙赠予的桃枝取出。 下一秒。 四面的空间如水波荡漾,原本一眼望不到头的桃树,这一刻像是变成了镜花水月,逐渐散去。 取而代之的,他周围变成了是阴凉的洞穴,有光顺着其中一个方向射了进来。 李灵运背着朱平安,顺着光很快走到洞穴外面。 不远处,一条小河流淌而过,河面隐隐还能看到水汽汇聚成的白雾,仿佛人间仙境一般。 他目光扫视。 忽然间,摇晃着水棹的人影驶来。 不是余姓老叟又是何人? 李灵运立刻背着朱平安凑上去,在余姓老叟的帮助下,把朱平安也给带到了小舟上。 朱平安未醒,二人相面而坐。 余姓老叟看向李灵运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小友可不简单,竟然真的能把人从桃源里带出来。” “不过是仙人赏脸罢了。” 李灵运摇着头。 从始至终,他凡人之躯,注定与桃仙不是一个层面的人物。 谈条件。 这本身就是基于桃仙的退让才能成事,因此他并不居功。 闻言,余姓老叟的目光在李灵运的身上打量,似乎想要看出一点破绽来。 当他的视线落到眼睛时,不由瞳孔一震。 他是老人,当然也能认得老人。 半晌。 余姓老叟摇了摇头:“小友这代价未免太大,只怕旁人对父母兄弟都不一定舍得。” 李灵运并不否认,只是说了一句。 “还请老丈保密,且给我留个体面。” “你真是……唉。”余姓老叟感觉自己有些哑口无言。 好好的一个壮年之人,竟然就成了风中残烛。 这本身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罢了,就依你。”余姓老叟摇动水棹的频率变快,一脸郁闷,絮絮叨叨:“我活老百年尚且还不觉多。” 李灵运听他这么一说,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到里衣,把桃仙赠予他的桃枝取出来,递给余姓老叟。 “承蒙前辈当日指点迷津,这东西权当是赔礼。” 余姓老叟在看到桃枝的那一刻,彻底不淡定了。 他同样是从桃源出来,不会不知道这东西代表着什么。 余姓老叟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道:“你当真要给我?” “嗯,但是我也希望前辈能保密此事。” “我答应你!” 余姓老叟生怕李灵运反悔,将桃枝贴身给收好,然后才接着划棹。 就在这时,朱平安突然发出了咳嗽声。 李灵运起身走到他那去。 朱平安睁开眼,觉得身体累得厉害,而且口干舌燥的。 他一睁眼就感觉到了异样,自己好像不在桃源了。 直至看到李灵运,这下放心了下来。 朱平安心有余悸:“师兄,我们出来了?” “嗯,这里马上就到沅江了,你先在沅州休养一段时间,不用急着回去。这次的经历于你而言,不全是坏事。” 听到这话,朱平安再度检视自己的身体。 很快就坐不住了。 他的神火功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又一次达到了圆满。 第三层圆满! 这要是更进一步的话,就是武林神话了! 朱平安今年不过二十出头。 这么年轻的武林神话,放眼当世也只有他师兄一人吧? 现在,自己竟也有希望达到? 虽然不是立刻,因为神火功的突破难度到后面会越来越大,但只要不懈怠,三十岁之前突破还是可以的! 想到这,朱平安一脸疑惑的看向师兄,仿佛想为自己的变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灵运没有让他失望。 “桃源是仙人居所,你虽然是误入其中,但经此一役也算是得了仙缘。” 朱平安不会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因为他见过仙了。 仙人,应该可以活很久吧。 …… 又过了一会儿,这小舟出了迷雾,然后就听到岸边传来的呐喊。 “教主——” 这大嗓门一听就知道是常胜。 余姓老叟载舟靠岸,师兄弟二人陆续上船。 当朱平安想要给余姓老叟留些金银作报答时,却被后者给拒绝了。 “无妨,今日也许是老朽最后一次渡舟了,与二位相见也是缘,犯不着这般俗气。” 说吧,他没等朱平安开口,再度远去,消失在茫茫一片的白雾之中。 不知所踪。 常胜见状不由感慨:“不愧是世外高人,还真是淡泊名利。” “他的确当得上此言。” 李灵运赞同了这话。 虽然,那余姓老叟的出现,在细思之后不免觉得蹊跷,与其说是凑巧,他看起来更像是有备而来的。 但凡事论迹不论心。 自己与平安能够顺利出来,这就够了。 至于将桃仙赠予的桃枝送出,不仅是了结自己与他之间的因果。 同时也是断了其他的念想。 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并不想再回到桃源去。 这就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因为人不能没有念想地活着 既然如此,桃枝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一行人来到了明教在城中的住所。 李灵运写了一封信给大徒弟,让常胜帮着送回去,然后自己身子一仰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很长,足足到了翌日的正午。 他才觉得自己恢复了精神,但脑袋依旧昏沉得厉害,仿佛恨不得自己再钻回去睡一觉。 可人不能这样颓废。 李灵运握住了若水剑,方才觉得脑袋清醒了一点。 这时,朱平安来到他房里。 师兄弟一起吃了顿饭,但朱平安还没离开。 他认真地看向自家师兄,郑重开口。 “师兄,你是如何带我出来的。” 朱平安不是笨人,他昨日虽然没看出任何端倪。 但这趟桃源之行处处艰险。 本身就到处是破绽。 他自己复盘过各段经历,尤其是自己还在里面杀人了,结果就这样安然无恙出来了。 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若是他朱平安能毫发无损,肯定是有人替他付出了代价。 彼时能为自己做到这份上的。 就只有师兄。 朱平安打死死盯着李灵运的眼睛,非要问出一个所以然来。 但李灵运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破绽。 同样,他也想到了应对之法。 那就是握住若水剑,靠着若水剑的力量,可以让自己的精神恢复清明,从而掩盖年纪带来的疲惫。 平安的追问,他早有预料,但是不打算现在就把实话告诉朱平安,因为这样其他的人势必也会知晓。 反正,自己还有十多年的寿数。 再短也能活上几年的。 这本身就够悲剧了,没必要为了既定的悲剧,反而给了它继续生长的余地。 第64章 至正之道 李灵运将若水剑扬了扬,正色道。 “这剑本来在仙人的院子里,扰了仙人清静。他就要我拔出此剑,并将其带走,就可免了你的罪责。” 闻言,朱平安一看师兄与这剑寸步不离的模样。 他心里感觉古怪,可又无说起。 朱平安只得说了一句:“既然这剑有邪性,师兄还是早日将其丢弃的好,莫要伤了自己。” “你放心,师兄自有分寸。” 这么一来一去,这个话题就算是揭过了。 朱平安觉得师兄还有其他事瞒着自己,可是师兄不愿意说,他也无可奈何。 毕竟,自己总不能对师兄用强得吧。 那他成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李灵运都留在这别院中,不断磨合自己与“若水剑”的关系。 他总是要见人的,不可能一直靠着若水剑来掩饰。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经过这几日的努力,李灵运已经能感觉到,他身体原有的那种昏沉感正在变轻。 等到什么时候自己无剑形同有剑时。 就再不怕他人一探究竟了。 朱平安不如他清闲,明教兵马已经在原地等了太久,正值无生军拖延住雍王与镇南军的时候,这对其他义军来说是难得的壮大时机。 他根本抽不开身,已经在为打仗做准备了。 朱平安也对那些战死,以及滞留在桃源里的教众家眷进行了抚恤与承诺。 尽管他差点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但这事只有他自己清楚,纵使心中有万般恨意,可在外人眼里那些人皆是为他而死,所以不可寒了人心。 小不忍,则乱大谋。 经此一役,朱平安也成长了许多。 李灵运看在眼里,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个比较不切实际的想法。 也许,师父与他都没想过。 这天下的太平,有可能会在朱平安的手里成为现实。 倘若事情成真。 那这无疑是对师父在天之灵最大的宽慰。 …… 这一日。 李灵运收到了唐门送来的一封信。 准确的说,这是北方的那位武林神话“冷荼”通过唐门的渠道送来的。 当初在青城山时,他与冷荼及其背后的定北军有过交集,同时他还答应了可以为定北军提供帮助。 作为回报。 老爹李胡得到提拔,迈过了他在军中升迁的一道坎,成为了一方封疆大吏。 这是人情,同样也是债务。 他打开了冷荼寄来的信件,里面的内容果真如他所想,是让自己到漠北助他一同阻拦进犯的狼庭高手。 李灵运没有犹豫,便取消了原定要回山的计划,打算直接去往漠北。 此事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都有要去的理由。 于公,定北军作为大元三军中最北者,事实上构成了一座挡住狼庭的雄关。 在大元之前的王朝,就有过不少次被狼庭南下的经历,每一次都称得上是生灵涂炭。 他们与大元和义军都不同。 后者还要在这片土地上经营,不会竭泽而渔,通常会保留相应的体面。 狼庭则不然,他们每次破城定是杀光、抢光、烧光,没有例外。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狼族”之名也因此而来。 剑池的典籍里,同样有过不少祖师北上的记载,杀的都是狼庭之人。 到了李灵运这里当然也不例外。 于私,自己欠定北军的人情未还。 而且现在又多了一个理由,那就是朱平安有可能成为定鼎天下之人。 即便这个机会十分渺茫。 做师兄也会尽力,替他奠定一些优势。 不说能让定北军未来心向于他,至少也要让朱平安以及明教,在定北军心中的分量能高过其他义军。 再多,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若天命垂青大元,非要让旁人功败垂成。 李灵运觉得,自己可能也会接受这个结果。 然而—— 当这种顺其自然的念头冒出来时,便是李灵运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要是放在以前,他是绝对不会,也不可能这么想的。 要知道,李灵运虽然一直嘴上不提,可他骨子里对这个无药可救的大元是没有多少好感的。 他的祖父母,他娘,师父,还有三师弟…… 这几种经历随便拎出来一种,都足以让一个血气方刚的人发自心底厌弃这样的朝廷。 李灵运甚至想过有朝一日。 若是京师破灭,大元覆亡,他会亲自前往京师,送天顺帝上路,以告祭他三师弟的在天之灵。 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竟然会去想大元还存在扭转乾坤的可能。 他最初以为自己是受了若水剑的影响。 可当再次低头时,他的手中空空如也,而若水剑正静静躺在剑匣里。 这与若水剑无关?也不对。 李灵运回想着桃仙所言,想到他说过的“半仙之基”,正是以若水剑作为载体。 不论其中的关联如何。 但这至少给他提供了一个找到变化源头的可能。 眼下,这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下一次,他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像这次一样,察觉到自身在认知上的变化。 倘若任由这种变化继续积累,他有没有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然后做出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 想到这,李灵运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意。 若是最坏的可能出现……他会趁着自己还有余力时,亲手终止这种变化。 至于现在,以他的道行只能从“若水剑”的本身入手。 若水剑,代表着包容。 可以压制年老的浑浊,寄存仙人的情感。 这两者都是包容。 只是从现在发生的事情来看。 它不仅能包容自己的青年、壮年与暮年,也能包容这个看上去无可救药的大元。 可若仔细比较这两者的区别,就能发现其中的一处盲点。 因为若水剑包容的本身,从来都不是偏向一物。 若是放在大元的身上,自然是包括了大元中兴与大元覆灭这两种可能。 李灵运再次思索,确定自己对大元各种情绪,尤其是恨意,其实从来不曾减少过。 这就排除了他的记忆被半仙之基剔除的可能。 相反,这半仙之基可能是让他的认知里,多出了一部分从前不曾有过的内容。 大元未必就有中兴的可能。 但是包容的本身,同样允许了这种可能在自己的认知中存在,并且与另外一种可能并存。 如果是这样的变化,李灵运觉得他大概不会反对。 因为包容到了这等地步,其实已经脱胎于“包容”的本身,有了另外一个名字。 ——至正 不偏不倚,公正无私。 当凡人拥有的这样的特质,黎庶可为圣人,君王可为圣王。 除了这两者之外,还剩下一种。 仙人! 第65章 漠北之行 半仙之基。 看来,这的确是一条能让人成仙的道路。 正在让自己的认知趋同于仙人。 李灵运深吸了一口气,心情这才稍微平复。 他这下更加肯定了。 自己曾经在梦里见过的壁画,极有可能就是仙人留下来的。 就是不知,剩下的七把剑,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回到他手里。 …… 半日后。 正好是傍晚。 一位文士送李灵运到了城外。 他名为苏迟,是朱平安手底下的谋士,目前负责沅州的内政之事。 如今朱平安引兵在外,他临走时交代过苏迟,要满足李灵运的一应要求。 因此,当李灵运提出要北上的时候,苏迟命人替他准备了马匹与盘缠,本来还想再挑几名青壮护送,但是被拒绝了。 苏迟也不强求,郑重道。 “李剑主此行若是遇到其他义军,可将主公的姓名报上,另有符牌为证。他们若是见了,定然不会再与剑主为难,否则就是坏了规矩,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李灵运微微颔首。 “苏先生只送到这里便好,还请将我的书信送回到信州。” “苏某亲自操办此事。” “多谢。” …… 目送李灵运的背影消失在山里。 苏迟一行人还站在原处,这些人大多是出身明教。 本来,明教就是一个江湖势力。 许多人在加入明教时,都曾幻想过有朝一日白衣渡江,仗剑载酒,快意恩仇! 但现实是—— 江湖儿女也得吃饭,也要为了生计奔波,不然就会饿死。 他们理想中的江湖大概只能出现在梦里了。 可是此情此景,一人一马一剑,踏着由落日铺成的阳关道远去。 若再有一曲悠扬的琴鸣。 还有那振翅从枝头上惊起的寒鸦。 这就成了江湖。 那个文人笔下的世界,武人心中的净土。 有人不禁感慨。 “唉,只有李剑主那样的人,才知道何为江湖吧。来得仓促,走得潇洒,真是羡慕。” 苏迟同样眯起了眼睛。 他觉得,今日这一幕也许能在脑子里记一辈子。 苏迟当然清楚江湖是假的。 这天底下,只有皇权与兵马才是真的。 但他并不介意,在自己的记忆里留下一点遐想的空间。 殊不知。 这些人眼里潇洒的李剑主,早就已经不在马背上了,他一手牵着马,另一手捂着屁股。 八十多岁的身体经不住折腾,只是骑马走了一小段山路,就能颠得骨头作痛。 李灵运其实也不介意就这么走到北方去的。 但冷荼不一定等得了他那么久。 于是他牵着马到了前面的城池,给自己换了一辆马车。 这样才觉得舒坦许多。 他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心里不免在想,师父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时间,大概也就是他这样的年纪。 一个月挑掉一个门派,杀得北方武林陆续封闭山门。 本来李灵运还觉得自己也行,可现在总算能体会到师父当时的拼命了。 …… 接下来的一个月。 他穿过了大元的中部,这里向西就可以进入关中,再出关就能直抵西域。 西域这些年其实也不太平。 金刚部传下的罗天寺,与从波斯出逃的拜火教众,双方在西域为了传教之事大打出手。 若在平时,大元自然会以兵马介入。 把事情闹大,最后再反攻波斯,彰显武力。 可如今他们自顾不暇,天顺帝为了全力平叛,甚至还抽走了驻扎在西域的兵马。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天顺帝本以为这场大乱不过是一群叛逆最后的挣扎,因为兵强马壮的元军可以轻易击败数倍于自身的义军。 只是这几年的战争,雍王就达成了堪比“古之人屠”虞重的战绩。 雍军屠戮军民之数多达几十万! 但是面对越杀越多的义军,以及怀有异心的“平西军”与“镇南军”,就连雍王都只能堪堪维持住局面。 他如今已经是事实上的大元柱国了。 雍王若败,元军势必溃如山倒 大元上下深知这点,于是越来越多的军权正向前线转移,最终交到雍王的手里。 唯有定北军没有陷入这等泥淖。 不管是大元还是义军,他们都默契的避开了定北军的地盘。 没人想在这个时间点上招惹定北军。 一旦他们主动放弃了北方的防线,届时狼庭的骑兵杀过来,谁都讨不了好。 …… 漠北最南。 这里鲜有人烟,遍地黄沙,但州与州的分界便在于此,没有特别鲜明的区分。 只是。 当人把脚踩在这黄沙上时,就能感觉到有一阵凉意沿着脚跟往上蹿。 李灵运听到了马蹄声,向着北面望去。 正有一行蒙面的人影疾驰而来,双方越来越近。 “驭——” 为首者对着马车的方向呼喊。 “敢问车里坐的可是天下第一剑池李前辈!” 李灵运单看这群人腰间的佩刀,便知道这是冷荼派来接他的人。 只是,这称呼也未免太长了一点。 他做出回应,然后就看到这群人纷纷下马。 先前那开口之人摘下了面罩,露出了一张高鼻梁的脸孔,与传统的关内人模样有些差别。 他自报家门:“参见李前辈,吾名张烈,是冷师的大弟子。” 李灵运闻言点头。 冷荼虽然是与他师父同一时代的人,但江湖是以实力论辈分的。 他有注意到,张烈与同行的其他人,有不少在相貌上都带着异域风格。 在说明至少祖上是有胡人血统的。 但他们选择与冷荼一并,站在狼族的对立面。 这可以看得出来,在漠北并不以血统来区分立场的,包容性较强,只要愿意挥刀向狼族,大概都能被接受。 李灵运观察张烈的时候,张烈也在看他,心中惊讶。 他没想到,那位在冷师口中实力远在其上的李剑主,看上去比自己想得还要年轻。 只是张烈想不明白一点。 明明马匹的机动性比马车更好,这位李剑主为何不骑马,甚至还亲自担任马夫。 他方才还认错了,以为真正的李剑主是坐在马车里的。 张烈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自圆其说。 大概,这是只有武林神话特有的精进之法。 他作为晚辈,要学的还很多。 第66章 再见冷荼 当天晚上,张烈带着李灵运来到了位于荒漠中的一处聚集地。 这里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帐篷各自点着火把,外面围坐着三五成群的游侠。 游侠—— 这是分布在漠北与西域的特定群体,有着不俗的武力,以四海为家,大半生都在漂泊。 游侠分两种。 一种是可以被人雇佣的,叫做侠客。 另外一种是以抓捕逃犯,获取赏钱为生的,叫做镖客。 定北军身负驻边之责,但这通常只限于与狼族大军的正面交锋。 若是有外来的高手潜入漠北,则需专人出手。 冷荼就是这样的人。 他作为漠北第一高手,名义上是这些游侠的领袖。 冷荼帮助定北军铲除境内的狼族探子,而定北军则会支付赏金,甚至还可能赐给立有大功的游侠一个能世袭的军中职位,让得以娶亲成家。 李灵运在知道了定北军与游侠的这种伴生关系后,不由感慨这里与关内大不相同。 要放在关内,朝廷绝不会容忍这么一大群有实力又不安分的游侠四处乱窜。 但是在漠北可以。 而且,定北军还能一定程度上约束他们,没让游侠南下成为影响国朝安定的祸害。 这份御下的本事就不是一般人具备的。 随后,张烈也给李灵运讲解起了当前漠北情况。 就在塞外,狼庭的三皇子阿史那·图兰率军,与定北军的主力对峙。 他们获悉了大元内部的动乱,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要是能突破漠北防线。 没准儿,还能把当今的元帝及其后妃给掠夺到草原上,好好羞辱一下那群夸耀武功,自诩文治的元人。 前线的大军交战,也会带动斥候与探子的渗透增多。 好在有冷荼主持大局,游侠们或多或少会卖他一个面子,协助定北军堵截狼族人,这样尚且还可一战。 但问题在于。 冷荼已经老了,而且他的地位与身份决定了。 狼族会不惜代价暗杀冷荼,引发游侠群体的内部分裂,从而不费一兵一卒就摧毁这道存在于要塞内部的隐形防线。 这还只是其中一方面。 因为现在步入暮年的不止冷荼,还有那位坐了二十多年“大将军”位置的燕大将军,燕守战。 燕守战是李胡的恩主。 今年八十一,他不仅是定北军的主人,同样也是漠北的无冕之王。 燕守战活着当然可以掌控局面,可如果他在此时病故,引发的动荡只会更大。 这不止源于外部的狼族,还有他们身后的大元。 已经为了平叛不惜代价的天顺帝,不会放任定北军这样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 一旦被逼到绝境,保不齐天顺帝就会选择对狼族让步,直接将定北军调走,进一步点燃南面的战火。 李灵运想到了这等关节,知道漠北的形势比想象中更为严峻 冷荼这里,他也许可以代为顶替。 可是燕大将军那里,实际情况更加复杂。 如果要避免天顺帝掌控定北军,那么最行之有效的办法是让燕守战自己指定继任者,绕开朝廷的任命,先斩后奏。 据他所知,燕大将军的子孙里也有多位军将。 但这个方案仍有弊端。 定北军开了父子承袭的先例,往后再想收回兵权就难了。 一旦定北军易主,保不齐剩下的平西军与镇南军两家也有样学样。 至此。 大元三军就会变成三家的私物,天下一统的格局无以为继。 再回到像是“西楚”之前那样的诸国并立。 这一次的分裂,再想统一就难了。 一旦三军各自为主,再与手握京畿与山东之地的元廷形成犄角之势,首当其冲要遭殃的就是各路义军。 朱平安身处其中,免不得会受其影响。 李灵运借着张烈等人提供的信息,梳理了前后的关系。 但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漠北形成割据,那也好过直接放狼族人进来,屠戮关内的百姓。 李灵运确定了自己的倾向,打算等解决完冷荼的麻烦之后,就去拜访那位燕大将军。 …… 次日一早。 他们一行人再度上路,走了半日就抵达此行的终点。 武定城。 冷荼已经在此等候,整个人看起来比在“青城山”时又苍老了许多,但看上去仍旧硬朗,压迫感很强。 “李兄弟,劳烦你走这一遭了。” “这说的是哪家话,冷兄帮我在前,今日也到了报恩的时候。” 二人一路进屋,左右的游侠纷纷散开,警戒四周。 最终,冷荼带着李灵运进了一处密室。 他刚关上门,便猛地咳了一下,整个人旋即坐倒在地上。 原本就干瘦的脸庞,如今已经看不到多少肉,仿佛只剩一颗骷髅头骨,有气无力维持着性命。 “冷兄——” 李灵运脸色大变,立刻就要上前。 但冷荼颤抖的声音传来:“李兄弟……把暗格里的药给我。” 闻言,李灵运沿着墙面翻找,很快摸到了一小个瓷罐,里面像是装着什么丸散。 打开之后,便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飘来。 他鼻子嗅了嗅,等分辨出这丸散的药材之后,神情有了不小的变化。 他看着冷荼欲言又止,但还是将药瓶递了过去。 冷荼用鼻子在瓶口吸了一次,紧接着从里面摸出一片雪白的云片状物含在嘴里。 他的情况也立竿见影有了好转。 冷荼把药重新封好,一脸歉意:“让李兄弟你见笑了。这是唐姑娘赠予我的安神散,能吊住元气,看来我已经离不得它了。” “怕是不止如此。这安神散以心头血为引子,大损寿数,冷兄你还是操之过急了。” 李灵运叹了口气。 他看得出来,冷荼这是在以命换命,而且不想叫人瞧出端倪。 考虑到他如今的处境。 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杀冷荼的人不少,希望他死的人更多。 李灵运暗忖自己若是来得再晚点,说不得冷荼还可能含着“安神散”与人搏命去,那就是他的不周了。 事已至此,再问值不值得已经没有意义了。 冷荼已经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李灵运将剑匣给放下,直截了当:“要杀谁。” 第67章 转世火神 冷荼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阐释道。 “根据目前的消息,在狼庭有着第一勇士之称的‘乌蒙法王’已经潜入进来了。他幼时就曾生活在漠北,知道要如何躲过游侠的眼线。最坏的情况,他现在可能就在赶来武定城的路上了。” “乌蒙法王。” 李灵运念叨着这个名字,在他的印象里只有佛门密教的人才会自尊法王。 密教两大分支,胎藏部与金刚部。 他曾经与金刚部的大宗“罗天寺”僧人交手过,逼退了奉命追杀大师姐的云藩余孽。 而今罗天寺的重心在西域。 若这狼庭当真与金刚部交情至深,那么其背靠狼庭势力,拜火教这等外来的势力,绝对没有与金刚部势均力敌的可能。 因此,这乌蒙法王大概率是来自胎藏部。 “他的实力比起冷兄如何?” 冷荼认真思考了一瞬,给出答案。 “我在二十年前曾这与乌蒙法王交手过,彼时他正好与你一般年纪。我二人大战一日一夜,不分胜负,全都忌惮对方藏有后手,这才罢手,算是平局。” “此人魂肉兼修,内有瑜伽密乘,年岁愈高,气血愈壮;外有曼荼罗法,三转三盛,宝相庄严,是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 闻言,李灵运顿生几分警惕。 若这乌蒙法王二十年前已经就可以媲美冷荼,而且气血愈老愈壮,那么他现在极有可能也达到了“天人”境界。 这本身并不足以让他觉得犯难。 因为李灵运不是没有杀过这样的高手,那来自大元宫中的百岁太监“周元”就是例子。 但他不得不承认。 以自己现在的状态,直面一位气血鼎盛的佛门高手,也不敢说是手到擒来。 冷荼看出这件事情有些为难,当即开口道。 “李兄弟放心,我冷荼不会置身事外,就是拼上这条性命也会与你一同作战。只是,到时要劳烦李兄弟你延住乌蒙法王,然后我的人会尽快将他的人手屠戮。” “如果只剩他一人的话,那就不碍事了。” 李灵运看着说句话都得喘三口气的冷荼,不由怀疑他这话的可靠程度。 这老小子还能提得动刀么? 他摇了摇头,正色道:“你无需逞强,这里有我。再不济,我请唐门主前来相助,你的性命现在金贵,折损不得。” “不过是劳碌命罢了,何来的金贵。” 冷荼苦笑一声:“唐门主我已请来,另外还有一禅道友的小徒弟, 五阳寺那位后来居上的玄昙和尚。这样尚且不够,因为狼庭也纠结了其他帮手。” “光我知道的就有两家,一个是拜火教,一个是金刚部。” 李灵运眉头一挑,没想到这两个在西域打得你死我活的对家,竟然能被狼庭给拉到同一个阵营去。 冷荼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 “事实上,乌蒙法王所在的胎藏部与金刚部并不对付,这次是狼庭以兵出西域作威胁,才让他们答应掺和进来。 至于拜火教,我听说这次的行动是由这一代的‘转世火神’亲自应许的。” 这可就触及到李灵运的盲区了。 冷荼作出解释:“在拜火教的教义里,以那位赐予人间火种的神只为至高神,号称火神。后来有一位自称‘神子’的祭祀,成了拜火教文献中的圣人,代神行权。” “这圣人没有儿子,只有一女。于是他以火神之名,立下了‘转世火神’的传统,又称为圣子。每代‘转世火神’临死之前,就会告知袄神侍者转世的地点,圣子传承至今已有上千年了。” “圣人的女儿,即为圣女,只传女子不传男,但是二百年前断了传承,据说是圣女出走所致。” 李灵运听到这话,不由心头一震。 他从师父那里知道了“神火教”朱氏的过往,知道朱氏祖上就是拜火教的一位圣裔。 但他没想到。 朱家的祖上竟然这么能耐,把拜火教传了几百年的圣女给拐跑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未必就是坏事。 这拜火教在西域之外影响力不小,虽然他们失去了波斯的政权,但只要振臂高呼,响应者肯定不少。 若是将来朱平安走投无路了,倒是可以让他认一认家门。 不说能帮助他多少。 最起码能让朱平安有一处立足之地。 这样一来。 李灵运在支持燕家人上位的事情上,就再没有什么顾忌了。 趁着这个机会,不妨与那转世火神见上一面,未必就没有将其策反的可能。 …… 同一时间。 距离武定城数百里外,一处沙漠里。 夜幕降临。 一头头体型壮硕的巨狼,正沿着沙坑的周围巡视,发绿的眼眸中带着一种最原始的凶意。 只要有人试图靠近,就会遭到狼群的袭击。 在这之前,还有一群满脸胡茬,长发披肩的狼族青壮。 他们的体型普遍比元人要高大,身高九尺以上的比比皆是,其中甚至有一个坐着都有五尺多高的巨汉。 此人身披灰袍,看起来并不健硕,五官清癯而苍老,远远看去瘦得像是竹竿。 可是若到了此人的近处,便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灼热感,好像燃烧的熔炉一样。 这是气血强盛的体现。 乌蒙法王睁开双眼,目光如炬,扫向了沙漠的西面。 正有一群骑着骆驼的人走来。 驼蹄上挂着的铃铛,在每一次的踏步之后,都会发出阵阵脆响。 “老朽乌蒙,多谢圣子亲临相助。” 乌蒙法王看着最前排一只骆驼上的人,那人身披雪白长袍,袖口的边缘纹着一条条火苗般的线丝,面部用土黄色纱布遮掩,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这就是拜火教的转世火神,同样也是圣子。 世人皆知,历代圣子皆以转世之名继承。 但除了拜火教的几位袄神侍者外,没人知道圣子转世的具体时间,当然也不清楚对方的年纪。 乌蒙法王都不例外。 他甚至不知道,在这个白袍底下的究竟是一个老怪物,还是一个小辈。 圣子抬手朝着乌蒙法王还礼,面罩底下发出一道嘶哑的声音。 “法王客气了。” 第68章 智若近妖 “哼,一个藏头露面的小辈,在这装神弄鬼。” 不和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出声的是一个秃头的和尚,手里攥着一个圆钵,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不知道是用什么动物骨头做成的,仿佛嵌在肉里。 这是金刚部本次的领头者,龙慎上人。 龙慎上人的身旁跟着一众金刚部的强者,他们的外表看上去也很壮硕。 但与胎藏部不同的是。 胎藏部的壮硕,那是全身各处均衡的壮。 金刚部则更偏重于其中一个器官。 以龙慎上人为例,他的手掌大如蒲扇,仿佛只要合上就能将一个圆钵给完全包住。 其他金刚部的人,有的是脚掌比人脸要大,完全发力,可以隔着数十米将敌人震下马背。 有的是腮帮子更圆,呼口成风。 还有的肚挺如袋,可以轻易卸去对手打来的力道。 各种各样的神奇器官,让金刚部也成了一个不容小觑的势力。 圣子面对龙慎上人的挑衅,嗤笑一声。 “想你金刚部本来才是密教肉身法的集大成者,如今反被胎藏部给后来居上。转而钻研这些奇淫技巧,还真是给你金刚部的祖师长脸。” 龙慎上人被戳到痛处,当场就要翻脸。 还是乌蒙法王见着两方要吵起来,立刻出面阻止。 同时,他心中对龙慎上人已有了几分责怪。 自己开口先撩拨旁人,说不过人家反而恼羞成怒了,便是同为密教传承,乌蒙法王也对其颇为嫌弃。 好不容易让这两方安静下来。 乌蒙法王对着火堆,讲出了自己的情报:“我有一眼线已经混入了冷荼门下,得知冷荼已经在召集大元武林中的强者。其他人我们都无需在意,唯有那位剑池传人需要慎重对待。” 闻言,龙慎上人的身旁探出一个光头脑袋,小心翼翼问道。 “法王说的可是李灵运?用剑的那位。” 乌蒙法王目光微挑,有些惊讶:“你也知道他?” “十二年前,晚辈曾在林中遇到过。” 那人上前几步,露出了真实的面貌,竟然是智云和尚。 不过,比起当初。 智云和尚的身材又高大了不少,自身的实力也顺势直上,这些年败在他手底下的江湖绝巅就不止一掌之数了。 若是机缘足够,指不定这位出身皇室旁支的子弟,也有机会问鼎神话之境。 因着他的这层身份。 龙慎上人对其高看一眼,带在身边教导,大有栽培的意思。 智云和尚随后简单讲述了当年的经历。 知道李灵运一剑降服他之后,在场之人纷纷面露忌惮之色。 平心而论。 倘若只是一个武林神话,还不至于让他们难做。 但问题在于,李灵运的年纪。 乌蒙法王号称是密教千年难遇的奇才,也是在三十岁那年才突破的武林神话。 反观李灵运大闹京师,掩护青岚公主下江南, 彼时他不过二十六七。 足见天赋更在乌蒙法王之上。 又经过了这十来年的苦修,很难想象他的剑道已经精深到了什么程度。 龙慎上人在来之前,自然也是听过李灵运的名声。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侥幸,开口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贫僧并不否认这位李剑主的资质,只不过想要臻至天人的地步,绝非容易之事。” “诸位也都不是年轻人了,既然知道这其中的坎坷,就不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话音落下,周围几人顿时附和了起来。 这话糙理不糙。 在没有见到真人之前,哪有自己吓自己的道理。 他们三方齐出,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元人么? 乌蒙法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在这件事情上他与龙慎上人站在一起,必须要提振士气。 不然,这要是真的不战而退了,等回到狼庭,就连他也讨不得好。 三方之中,唯有以圣子为首的拜火教众保持了沉默。 有金刚部的高手,想起了自家大人方才被对方挤兑,这不正是找回场子的时候? “圣子,我观你等久不出声,莫非是对上人的猜测有异议不成?” 闻言,拜火教圣子抬头,暴露在空气中的双眼对着那人扫去。 “啊——” 那人立刻发出了惨叫,捂住双眼向后倒去,趴在地上翻滚。 “圣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开口的是乌蒙法王,他的脸色显得不太好看。 目前三方都是盟友。 但是从口舌之争上升到大打出手,这完全是两回事。 圣子悠悠转头,语气平静。 “法王见谅,我这一脉的能力是心灵方面的,这人对我生出了敌意,所以才会招致神火的罪罚。不过,此人先前所言,我还真有不同的看法。” 闻言,龙慎上人冷着脸,笑容中不带一丝温度:“说说看。若是不能给老衲一个合理解释,我金刚部不会善罢甘休。” 圣子没有与他争辩,自顾自开口。 “实不相瞒,我在来到漠北之前,也调查过这位李剑主。他的师弟死在元廷手里,双方仇怨不小。三年前,元廷那位周老怪下落不明,按理说这样的人物是不会遭遇不测的。” 龙慎上人听到这里笑了:“你不会是要说,元廷的周老怪是被李灵运所杀吧?” “你可以不信。” 圣子一脸无所谓,仿佛从头到尾就没把龙慎上人当人来看,又是气得后者跳脚。 但乌蒙法王却是认真思考起了这种可能。 他不是不能接受,这世上有比他天赋更好的人存在。 只是,很少有人会像圣子一样,将一位天人高手的下落不明,归咎为是仇杀,并且顺着这条思路调查。 这路子是挺狂野的。 但不得不说,有点道理。 因为从乌蒙法王的视角来看,要是李灵运也突破到了天人境界,仗着岁数的优势胜过周元,并且取其性命,这并非是不可能的。 若此事为真,那他也不敢大意了。 更重要的是。 如果周元真的是死在李灵运手里,若消息传到天顺帝与雍王的耳朵里,也能在他们心里埋下一根刺。 要是因此让大元与漠北闹掰,好处最大的就是狼庭。 即使不成,他们也没有损失。 一念至此。 乌蒙法王等到与其他两方散开之后,对着一位狼骑下令:“让暗子动起来,把消息带给元人。” “是!” 他这里的人刚走不久,拜火教的聚集地,同样有几人奉命离开了。 双方离去的方向,显然是同一处。 第69章 圣子赠礼 武定城外。 唐花雨一身夜行服,本来是要趁着夜色潜入武定城,不让别人发现她的踪迹。 只是,当她快要来到城墙之前时,分明注意到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若是别人只会以为这是错觉。 可唐花雨身为大元最顶尖的杀手,这本来就是用性命做买卖的差事,如何分不清目光中的意味。 那人没有隐藏。 唐花雨只见到一件篷大的白袍迎风飘起,犹如一朵白莲绽放开来,带着那人平缓落到了地上。 “唐门主,久仰大名。” “你是何人?”唐花雨面露警惕之色,袖口中的暗器已经蓄好,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意思。 “按照你们大元的文化,我名为祝融。” 来者不紧不慢,白袍下露出一双眼睛,正是拜火教圣子无疑。 唐花雨手握唐门耳目,对域外之事有所理解,经过这么一番提示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你是拜火教的那位转世火神?” 认出了这人的身份,她没有丝毫放松之意。 毕竟根据冷荼在信中所言,这位转世火神也是他们的敌人之一,这般出现在武定城下绝非偶然。 圣子抬起右臂,从指间弹出一团土黄之物,像是用泥土做成的。 唐花雨没有直接用手拿,而是甩出几张布帕,隔空将其牢牢包裹住,然后收了进去。 从重量来看,里面应该是信纸一类的东西。 “还请唐门主将这封信带给李剑主,我对他很有兴趣,若是这场大战之后有机会,可以来叙一叙。” “我要如何相信你?” “这个简单,有劳唐门主往东南三十里,就能看到我拜火教送给李剑主的见面礼了。” “那么……有缘再会。” 说吧,圣子微微一笑,然后整个人竟然当场消失。 便是像唐花雨这样感知强大的刺客,都没能发现这圣子留下的任何痕迹,仿佛他就从未出现过一样。 “当真是来者不善……” 唐花雨没有立刻前往查探,而是按照原定计划潜入冷荼的府中。 …… 半个时辰之后。 张烈带着人从城外回来,每个人的身上都扛着一个麻袋,全部丢在院子里。 这里面全是尸体,大约二十具的样子。 有的是元人的面孔,也有胡人面孔,而且穿着打扮也是各不相同,仿佛就是人群中随便挑出来的。 但冷荼手底下的这帮游侠,专门就是与这些狼族探子打交道的。 经过一番核验,基本可以确定。 死的人全是狼族探子。 这就是拜火教圣子口中的见面礼。 冷荼一脸惊讶地看向李灵运,好奇道:“李兄弟,你与那圣子莫非还是旧识不成?我要是没看错的话,这些人至少在漠北扎根几十年了。” “即便是我,也没把握能把他们揪出来,那拜火教圣子真是送了一份大礼。” 李灵运想到了唐花雨带给他的东西。 里面是一张信纸,而且材质特殊,他刚看完就整张烧成了灰烬。 可见那位圣子也是谨慎之人。 但他这般大费周章,其实只写了三个字。 “神火功” 李灵运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自己手里也有一份神火功。 但这足以说明。 这位圣子此行大概是为朱平安而来。 他得赶在这圣子南下前,弄清楚他的真实意图。 否则,任由这样一位看起来比“乌蒙法王”还要神秘的强者在暗处活动,便是他也会感到坐卧不安。 面对冷荼的询问,李灵运扯了一个幌子。 “我剑池祖上与拜火教有过交情,他杀死这些人,算是还了祖上的因果。” “战场上相见,还是不要对他们放松警惕。” 冷荼并未怀疑。 毕竟剑池的存在时间可比他们游侠要长得多,倒是唐花雨神情怪异。 她总觉得李灵运还有所隐瞒,却没有当面戳破。 毕竟,这些年唐门与剑池的关系相当融洽。 一个位于西南,一个位于东南。 互不影响。 唐门给李灵运提供情报,而他则不时交给唐门一部分有解毒效果的梨花酿,双方各取所需。 事实上已经成为了盟友。 李灵运不说肯定有他的考量,真要是想对漠北不利,也犯不着舟车劳顿赶过来 这种默契唐花雨还是有的。 紧接着,三人开始商议反击的对策。 虽然目前冷荼还没找到乌蒙法王等人的踪迹,但他派出去的一部人已经下落不明了。 这本身也是一种情报。 己方现有三位武林神话,只差五阳寺的玄昙和尚没到。 除此之外,还有江湖绝巅十五人,其中有六七人是从南面武林赶来的。 相较于大元武林的名宿数量,来的人其实并不多。 这本身也是一件仁者见仁的事情。 修炼到江湖绝巅,对九成九的人来说,已经到了苦尽甘来的时候。 曾经练功吃过的苦,就要报复性享受回来。 这本身无可厚非。 但真正让人感到失望的,其实是那些平日自吹自擂,以“义薄云天”“侠肝义胆”自居的大侠们。 这次反而无人到场。 他们就像画本里走出来的英雄人物。 曾经江湖走马,仗剑天涯,照亮了不知多少人心中的江湖。 可当这纸上的一页落进了现实,不知道成了多少大侠的照妖镜。 张烈愤愤不平:“他们平日里瞧不上我们这些四海为家的游侠,可到了关键时候,恰恰就是我们站出来了。” 冷荼好像早就习惯了这一切。 他擦拭着自己的佩刀,语气中带着一丝笃定。 “只求无愧于心便好,若是遇上有心人,后世是不会埋没了我们的。” 他扶着刀把站起,苍老而干瘦的身影,就像是快要燃尽的柴火,藏住最后一点光芒,已经做好了化成灰的准备。 张烈显然是知道他师父情况的,也清楚此战必死,五十多岁的人哭得像孩子一样。 唐花雨与李灵运并肩而立。 她一脸感慨:“当初齐名天下的好友,不过短短十余年,只剩我与冷荼还在了。” 唐花雨犹有半句话又吞了回去。 她本想说,马上就只剩她一人了。 不过,唐花雨觉得这话不够妥当,说不定因为她这个人讲义气,心情一好,也就一并下去陪他们再续交情了呢? 这都是说不准的。 李灵运看着冷荼与张烈的身影,觉得十多年那次没能与师父诀别的遗憾,今日好像以另外一种方式补上了。 “师父,你的好友都很像你……” 第70章 将对将,王对王 到了后半夜。 又有一中年僧人到访,与他同行还有一位戴冠道士。 此人气息内敛,一柄法剑炯炯放在身后,竟然也是一位武林神话。 而且不是出自武当。 他们大元何时有了这样的好手? 中年僧人便是玄昙和尚,他开口给众人引荐。 “这位是吕纯阳,河东人。” 闻言,吕纯阳朝众人作了一记道家稽首,自我介绍:“我这一脉与李剑主相似,皆是世代单传。道统名为纯阳观,历代传人出山,皆以吕纯阳为号。” “此番漠北有难,我辈武人责无旁贷。” 听到这话,李灵运三人看向他的眼神顿时变得友善了许多。 不论大战的结果如何。 就凭这一番话,往后只要大家还有命在,平日里相互走动,就可接纳吕纯阳到他们的小圈子里 当初的李通五人便是因为志同道合走到一起去的。 唐花雨心中感慨。 自己要是能再见证一次这样的盛景,也够得上一句元老了。 不过,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 …… 又过了半日。 张烈带着几人回来,禀告发现了狼骑的踪迹,就在城外不远处。 这显然是乌蒙法王故意卖的破绽,引诱冷荼出去一较生死。 冷荼明知有诈,却只能一头钻进去。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即便靠着“安神散”暂时可以稳住人心,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一旦主动权落在乌蒙法王手里。 不仅他手底下的游侠群体会化作鸟兽飞散,而且那一众来自狼族的高手也会穿过武定城,扎入定北军的后方。 届时,后果难以想象。 最有力的还击,便是把他们给留下来。 冷荼做出决定,然后命人将备好的马匹给牵了过来。 这些马通体呈暗红色,不是先天就这样的,而是冷荼专门针对敌军狼骑所培养的战马。 打从生下来起,就一直用狼血浇灌身体,这使得它们熟悉了狼的气味,不至于在遇到狼骑的时候一触即溃。 而且,这种沐血的马性情更凶更烈,非常人可以驾驭。 所以平日一直养着不用。 今日冷荼召集的人,不是武林神话就是江湖绝巅,再不济也是威震郡县的一流高手。 驯服烈马对他们而言算不得什么。 很快,他们一行上百人,外围的游侠开道与侦查,中间的大元江湖高手随时做好迎战准备。 北风萧萧。 无边黄沙“簌簌”吹袭而来,隐隐还能听到几阵细微的狼嚎。 这意味着乌蒙法王的人就在此处。 有游侠传回消息,直言已经发现了对方的位置。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的黄沙忽然加快朝前飞聚,这风速的变化意味着有人堵住了风眼。 “在那里。” 唐花雨指向其中一个方向。 下一秒。 一道道人影冲天而起,正好背对着太阳,看起来就像点在太阳上的墨渍。 很显然,他们发现了对方,但对方何尝不是发现了他们。 双方的距离还在持续拉近。 直至一人爽朗的笑容率先而至。 “冷荼,好大的勇气,看来你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来者身披黄袍,像是与黄沙融为一体,但手臂处的肌肉寸寸凸起,血管与青筋虬结成了一块。 他的背后还背着一串乌黑连环,就连阳光打在上面都直接被吞进去。 其重量怕是足有数百斤。 正是乌蒙法王无疑。 李灵运的目光迅速锁定在他身上,身后剑匣一颤,不终剑飞到手里,气息豁然爆发而出。 风过而止。 若是一剑挥出,当叫这日月无光! 他一人顿时成了场上的焦点,一马当先立于人前,与乌蒙法王的气场相抗衡。 后者显然有些意外,座下巨狼停住,不再前进。 “阁下便是李剑主?” “果然与圣子说的一样,李剑主同样步入了天人之境!” 乌蒙法王的眼底带着一丝惊讶。 不过很快,这点惊讶就被强烈的战意所取代。 他虽为狼庭的重臣,但打从突破到天人之境以来,便是狼庭大汗的几位心腹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空有一身武力,也让乌蒙法王生出了寂寞如雪的感觉。 今日看来。 他是有机会打个痛快了! 李灵运却不像乌蒙法王一样,对这场大战有着太多的期待。 他毕竟在桃仙那里弄丢了自己的壮年。 虽然自己看起来比乌蒙法王年轻了二十来岁,但真要论身体机能,其实他还是吃亏的。 高手过招只差毫厘,势要竭尽全力。 而且。 他的担忧其实并不止来自于乌蒙法王,还有那位拜火教的圣子。 别看对方之前杀了些狼族的探子对他示好。 可至少到现在为止,李灵运都还无法确定这人的敌我阵营。 更重要的是。 根据唐花雨的描述,此人似乎有着一种出神入化的本事。 其本身境界或许不限于“武道神话”,极有可能也是一位“天人”高手。 要是自己以一对二,能够维持不败就是最大的胜利。 想到这,他的目光望向后方,然后就发现一个披着白袍子的人也在看他。 那人像是扯出了笑脸,下一秒便从骆驼背上飞起,来到唐花雨面前。 圣子目光微挑,开口道:“唐门主,就由你我过招吧。” “谁怕你。” 一袭黑衣,同样蒙面的唐花雨,与这拜火教的圣子一黑一白,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二人身形一卷,就像太极中的阴阳双鱼。 四掌对轰,游弋而去。 在唐花雨与圣子之后,其他人也纷纷找上了自己的对手。 玄昙和尚选中了一位与乌蒙法王同行的密教胎藏部法王,他双手合十。 “贫僧玄昙,早就想领教一番胎藏部的曼荼罗法了。” 那胎藏部的法王点头,很快二人也先后离去。 如今圣子,乌蒙法王全部有了对手。 这让一直把自己与那二人并列的龙慎上人再看剩下的人,不由生出了一丝傲然之感。 正所谓。 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 最耀眼的王,无疑是李灵运与乌蒙法王。 拜火教圣子只能算半个。 而他,当然也是王! 龙慎上人的目光最终落在冷荼身上,觉得也只有这位大元的游侠之王才有资格死在自己手里。 冷荼同样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但这是一位道士持剑从中插出,正是吕纯阳。 他看向龙慎上人,神情平静:“贫道来做你的对手。” 龙慎上人面有愠色:“本座不杀无名之辈。” “没事,你不杀我杀。” 第71章 张烈突破 嘭!! 乌蒙法王一拳轰在脚下,巨大的力道直接激起了大片的黄沙。 在他的身旁,还躺着一具巨狼的身体,正好从两眼间到鼻子的那条线,竖直被人给斩成了两半。 皮肉覆盖着狼骨,一左一右分别倒去。 很难想象,这是得有多大的力道,才能将几百斤的巨狼给轻易撕裂。 乌蒙法王脸色狰狞:“李灵运,你有胆子就给我出来!” 话音刚落。 他的身后就响起一阵破空声,尖锐的音浪持续呼啸,几度让人觉得耳鸣。 乌蒙法王的耳道渗出鲜血。 但他的反应更快,乌黑连环当场抛出,像是与重物相撞在一起。 铛—— 乌蒙法王转过头,正好看到已经化作“丈六金身”模样,双手握剑劈来的李灵运。 剑刃一次次回荡在铁环的表面。 看似静止,其实不然。 李灵运施展“丈六金身”,光是单臂的力道就接近千斤,双臂齐出可劈开千斤巨石。 乌蒙法王通体筋骨凸出,并且已经变成了黑色,就像地狱中盛放的曼荼罗,再加上他的强项气血,力道比起李灵运只强不弱。 现在的平静不过是力道的均衡。 倘若换做旁人,不消一秒就会被迎面而来的巨力给碾成肉沫。 打从交战以来,李灵运就一直在试探这曼荼罗的破绽。 目前而言,这不愧是密教胎藏部的绝学。 除了速度更慢之外,他还真没找到其他的缺陷,偏生这人又皮糙肉厚,不好对付。 李灵运眉头一蹙,顺势抽剑离场,就在乌蒙法王还要出击时。 他手腕一转,若水剑刺出。 这是一柄软剑,触到铁环的瞬间就发生了变形,不过当剑身弯曲成了一个“u”型弧度之后,乌蒙法王率先被弹飞出去。 李灵运借助流沙为掩护,再度寻找机会。 对于这场大战的结果,他心中已经有数。 自己要杀死这乌蒙法王怕是困难不小。 重点还是要落在其他几处。 尤其是神火教圣子。 那人的态度,将会直接决定今日的结果。 …… 另一边。 唐花雨与圣子的战局远比想象中的和谐。 但更妥帖的说法却是—— 这圣子在打假赛。 他从头到尾并不动弹,只是一双宽大的袖口如同内藏乾坤,就将唐花雨打来的暗器,毒虫,毒包等等尽数收入其中。 最开始,唐花雨还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找回场子。 可是面子这东西,一旦丢得多了就不值钱了。 她看出对方想取自己的性命也非难事,索性不打了。 对面的圣子也在同一时间停手。 唐花雨忍不住质问:“你是什么意思?若是不打,那我就去帮别人了。” 当她要走,却又被圣子给拦下。 “唐门主与我在这待着便好,不然要是让旁人瞧见了,反而会让我拜火教为难。” 唐花雨一听这话,瞬间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开口问道。 “你的目标是龙慎上人?” 圣子并非否认:“龙慎必死,但金刚部是要留下活口的。唐门主不远千里而来,不就是为了让乌蒙白走一趟么。我们各取所需,等时间到了,唐门主就可以回去。” 听到这话,唐花雨的心中不由放松了几分。 她随即看向圣子,面露玩味之色:“既然龙慎上人必死,那你可想过乌蒙法王也可能死在这里么?” “李剑主是我生平见过天资最高者,便是其师比之也远远不如。那乌蒙法王一个不小心,没准就被李剑主给夺去了性命。” 出乎意料的是。 圣子听到这话还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若是全盛的李剑主,乌蒙自然不是其对手。可根据我这‘圣火如意’的感知,李剑主的身体可不像是一个鼎盛之人。” “你什么意思。” 唐花雨的脸色起了变化,因为她不曾怀疑李灵运的身体竟然会出了岔子。 那样的人,光是在医方上的造诣就让他们唐门都要为之重视。 世上如何会有他治不好的病。 唐花雨还想着,等自己哪天也走了,还要让李灵运替她也在青城山修一处机关道的。 那小子怎么能有事? “你把话说清楚。” 圣子任由她揪着自己的衣领,愣是半个字也不说。 唐花雨刚想掏刀威胁。 可她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刀就已经不翼而飞,再看已经落在了圣子的手里。 “你这人……” “唐门主稍安勿躁,”圣子一脸认真用手指掐算着目光,瞳孔中的火光像是火苗一样,聚了又散,散了又灭…… 重复过几次之后。 他面无表情:“冷荼死了。” “你说什么?” “走吧,也快到我们出场的时候了。” 圣子目光闪烁,紧接着衣袍之上就有毒虫与毒蛇爬出,咬在他的身上,原本雪白的袍子很快浮现出一丝丝殷红。 他的另外一只手抓着唐花雨,后者来不及反应,手就强行掐住了圣子的脖子。 唐花雨一脸问号:“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不敌唐门主,所以成了人质。”圣子语气平淡,看上去还有些理直气壮,仿佛事情真是这样。 唐花雨也看出了他无意与自己为难,杀了他反而是给唐门惹祸,索性也配合着将人挟持,重新朝着战场的方向赶去。 …… 另一边。 冷荼缓缓收刀,头戴斗笠,脚边躺着一个身穿狼族服饰的好手,脖子上有着一条清晰的刀痕,显然已经成了尸体。 大战从正午一直打到了傍晚。 有三三两两的寒鸦从顶上飞过,在冷荼的瞳孔中掠起,却不含一丝一毫的光亮。 因为他的气息已经消散。 只有这马,这刀,这斗笠,依旧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 这时,张烈手持一柄扁平弯刀,浑身是血,好不容易从人堆中杀回来。 他周身煞气翻滚,隐隐有了外放的势头。 这是突破到武林神话的标志。 张烈本来还想给师父分享这个喜悦,然而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他的瞳孔剧烈瞪大,耳边又传来狼族高手飞扑而来的声音。 张烈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丧失。 刀光出鞘,化作血光冲天。 第72章 丈八金身 随着夜幕逐渐降临。 二人的拉锯战仍未见分晓。 但李灵运已经找到一条压制乌蒙法王的可行办法。 简而言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如今已经习惯了对方的路数。 曼荼罗法消耗气血,增长气力,能让乌蒙法王拥有极强的爆发力与防御力。 但这一切不是关键。 支撑乌蒙法王战斗至今的,其实是他体内的那一门瑜伽密乘,能极大加快身体的恢复速度。 这是一种极其精湛的恢复之法。 若能将其偷师到手,再与自己的丈六金身配合,指不定能让这门佛法武学更上一层楼。 而且,这也正是他目前需要的。 李灵运心念至此,也是生出了偷师的想法。 若在之前,他是没有这样狂妄的,只靠对手的呼吸就像学到一门宝贵的内功。 但打从桃源出来以后。 李灵运的体内多了所谓的“半仙之基”,这着实让他在对剑法与佛法的领悟上,近乎于一种通透的感觉。 纵使无法将其臻至圆满,但只是草草学会却不算难事。 他开始观察乌蒙法王的细微动作,不时出剑对其进行试探。 目的性极强,让人防不胜防。 乌蒙法王只能被动挨打,即便无法伤及性命,但这种憋屈感是他从未接触过的。 就仿佛,自己被外面的一人二剑给困在了这里。 他手中乌黑铁环箍紧,整个人的感知发散到一种无以复加的程度。 这一刻,仿佛这黑夜与黄沙全部消失。 只剩下一道耀眼的剑光在活动。 乌蒙法王的笑容忽然间,变得无比狰狞:“我找到你了!” 他飞身而起,手中的乌黑铁环在身后蓄势,一触即发就要砸出去。 下一秒。 他只见得在这黑夜之中,忽然有一道璀璨的金光亮起。 笼罩弥漫开来。 端其轮廓,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掌,甚至比他整个人还要大。 但这是不可能的! 乌蒙法王身为胎藏部的传人,而他们密教本身又是偏重于人体开发的,知道金刚部有一门能让人“化身金刚”的法门,只是已经多年没人练成了。 这等情况下,最大的佛掌也只能龙慎上人那样,撑死也就一个铁钵的大小。 所以这肯定是障眼法! 他刚准备嘲笑这李剑主华而不实,班门弄斧。 然后整个人就被巨掌抓住,然后用力向下一砸。 嘭!! 滚滚的黄沙一层层陷下去,地上眨眼间多出了一个数米深的大坑。 沙粒上残余着血迹。 李灵运身形拔高至丈许,通体金光璀璨,可是当他目光落向坑里的时候,里面早就没了人影。 他虽然意外,但并不是不能接受。 就在方才。 他偷学了一部分“瑜伽密乘”的呼吸窍门,并且一口气掌握了“大瑜伽密乘”,从而引得“丈六金身”再度得到完善,更进一步变成了“丈八金身”。 这是吸收了密教真传的成果。 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中土佛门与密教的一次融合。 从而,李灵运掌握了压制乌蒙法王的力量。 可问题在于。 他对胎藏部的手段知道的太少,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还精通沙行的窍门,这才让乌蒙法王逃出生天。 不过,他自信方才的一掌已经打坏了乌蒙法王的曼荼罗。 那是胎藏部修为的根本。 他再想回到巅峰,至少也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倘若此人再来,而彼时李灵运已经寿终正寝,招致乌蒙法王肆虐漠北,无人可挡,那也只能归咎于是天意如此。 他收起双剑,快速朝着原来的战场赶去。 这里的战果显然出人意料。 竟然不是武定城一方被打败,反倒是来势汹汹的狼族众人成了极少数。 他的目光扫视,在落到唐花雨身上时,很快猜到了原因。 但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这位拜火教的圣子,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他身形一闪,瞬间跳到战场的正中,手中剑匣宛如通天巨木向插去。 嘭—— 巨响过后。 周围不管是敌军还是友军,手中兵器统统被砸落到地上,全部傻眼了。 那些人见只有他一个人回来,表情纷纷像是见了鬼一样。 智云和尚大老远看到李灵运这张脸,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背身逃走。 有他带头,金刚部的人陆续撤走。 剩下胎藏部与拜火教的人抱团。 这时,原本还在唐花雨手中做人质的圣子,忽然身形一闪,快速来到那两方的身前,语气中带着一丝阴沉,仿佛愤怒到了极点。 “法王未死,我们先走!” 拜火教的人本来就听他的。 而胎藏部和狼族的高手,本就群龙无首,尤其是那金刚部的龙慎上人竟然被一个不知名的小辈给斩了,更是让他们战意全无。 圣子一发话,他们也顺理成章离去。 剩下的武定城一方状态也不好,索性放弃了追击,只是去给场上的尸体又补了几刀。 …… 冷荼的尸身前。 张烈与其余几位游侠头目早就守在此处。 唐花雨,玄昙,吕纯阳三位武林神话也一并在场。 见李灵运过来,他们纷纷让开道路。 张烈见了他,短暂沉默,而后声音嘶哑着开口。 “李剑主,晚辈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在漠北,徒弟继承师父的衣钵,通常需要一位达者负责这传衣之事。张烈斗胆,希望李剑主能将冷师的刀传与我。” 此话一出,在场几位游侠头目纷纷面露意动之色。 李灵运再不懂行,也知道了这衣钵指代的不止刀法,还有这一众游侠的统御之权。 张烈找上他,大有让自己撑腰的意思。 想来这也是冷荼生前的安排。 当年他师父殒命青城山,临终前交由四位好友保管太平剑,那是他们剑池的衣钵。 自己虽然不是从冷荼手里接过的衣钵,但是他承这人情。 他上前将佩刀接过,又对着冷荼的尸身行了一礼,而后将其送到张烈的手里。 “这武定城,往后就交给你了。” “张烈定当不负所望。” 第73章 吾名武穆 回了武定城。 经过白天的惨烈厮杀,活下来的人也大多身心疲倦,没多久就睡去了。 唐花雨推门而出。 她望着顶上的月光,三两下翻身上了屋檐,目光一扫就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唐花雨兀地来到那人身旁坐下。 “你此番功力大进,旁人求而不得,还会睡不着么?” 李灵运闻言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我心知肚明,此战之胜不在我,而是那拜火教圣子。他若全力出手,今日倒霉的就是我们了。” “但结果是好的不是么。” 唐花雨试着找补,不过她突然想起了圣子所言,又看向李灵运。 短暂犹豫,才问出口:“那圣子提及,你的身体似乎出了岔子,我唐门能帮得上忙么?” 李灵运摇头:“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药石无医。” 唐花雨眉宇紧皱:“你就不能说得再详细点。” “我可能会死在你前头,倘若那时我的徒弟尚未成长起来,希望看在我与师父两代交情的份上,你可以出面保下他们。” “我知道了。” 唐花雨看出李灵运不愿再往细了讲,直接结束了这个话题。 然后就换成李灵运发问了。 “要是没猜错的话,那圣子是故意被你的暗器所伤吧?他还与你说了什么。” 唐花雨瞪了他一眼,什么叫故意,不情愿道。 “他的目标是龙慎上人,而且本来乌蒙法王也在他的算计之中。这点他并未细说,但我猜是你的突然取胜,打乱了他的计划。” 李灵运闻言点头,半晌说出了一句十分没头没脑的话。 “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人能靠着转世之法一直活上几千年么。” 唐花雨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拜火教圣子。 那圣子一脉,号称每到寿元大尽就会转世。 这种说法在拜火教内部信服者不少。 但对于教外之人,尤其像唐花雨这种,她是一概不信的。 “你不会真的觉得那圣子活了很久吧。” “只是感觉罢了,这世上弄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 李灵运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贴着心脏的部位。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衰老,唯有那颗心相较于从前,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这让他生出了一种荒谬的猜测。 自己的身体与心也许是相互独立的。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那就是自己原来的心,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给替换掉了。 可惜他纵使有着不同的猜测,这样天方夜谭的事情也无从查起。 现在摆在面前的,还是思索如何突破到半仙,从而再得一甲子的寿数,至少别让自己死得那么快。 关于这点,兴许有人能给自己提供灵感。 他再次看向唐花雨:“你帮我一个忙,在五年之后,尽可能让三个字在大范围传播出去。” “什么字?” “梨花酿。” …… 随着冷荼逝去,张烈临阵突破,得以继承冷荼身后的大部分影响。 但还是免不了会有游侠对他心存不服,选择离去。 当初一同前来支援的武林高手,也在接下来的几日陆续离开了漠北。 临走之前,张烈都会让他们在其中一块石壁上刻出名讳,然后让人将这石壁放在武定城门,供后来之人瞻仰。 这也可算作是一种纪念。 吕纯阳精通金石之法,以剑为笔刻下了“武定之弈”四个大字。 且当做是这场大战的名字。 此番乌蒙法王受创,拜火圣子中毒,龙慎上人更是殒命。 短期之内,漠北无需担心狼庭再有高人带队。 李灵运的名声也由此传开。 就连狼族第一高手败于他手中。 相比于他从前在南方武林那些的小打小闹,这是真正意义上可以载入史册的事迹。 武定城外,车轮滚滚。 唐花雨抬头出窗,看着后方目送的人影,转向李灵运揶揄道。 “今日之后,你也当得起一声‘大侠’了。” “这不,你一说想要求见燕大将军,竟然就劳得燕三公子来接你,便是你师父生前都没这么大的面子。” 李灵运面对她的吹捧,只能假装听不见。 他不否认燕大将军愿意见自己,是有这次出手的缘故。 但更大的原因。 只怕还是因为自己的家世,天然就被燕大将军归到了己方阵营。 不然,岂有让燕家子孙屈尊降贵的道理。 他透过窗帘看到马车外,正好看见一位披甲小将的背影。 那人名为燕云来,人号“燕三爷”,是燕大将军的孙子,他与李灵运年纪差不多,却已是当祖父的人了。 这位燕三爷年轻时正赶上燕家随军调至漠北,从小就与这里的游侠打成一片。 即便后来投身了军伍,也以豪爽出名。 而且,这人对相处之道驾驭得极好。 既没有那种叫人疲惫的客套,也不会把人平白晾着。 李灵运对他的评价,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人。 这样的人物。 投生在拥有几十万雄兵的燕家,他日定然会是让各方头疼的人物。 天下四分之势,好像不可避免了。 …… 同一时间。 有两道人影从武定城结伴离开。 正是玄昙与吕纯阳。 他们二人本就不浅的交情,因为这次生死与共的经历再次加深。 吕纯阳的手里把玩着一枚淡金的球形玉石。 玄昙的目光落在这玉石上,他虽然没怎么接触过这些宝贝,但也能看出吕纯阳的这块玉石价值连城。 他一脸疑惑:“吕道友,这东西是从何而来的。” “我从龙慎身上找出来的。” 吕纯阳缓缓开口:“这玉石用蛮力捏不碎,而且在夜间可以发光不灭,待我回去查看一下,看看道藏中是否记载此物的来历。” 话音刚落,他背后的道剑飞起,反手朝前斩出。 哐—— 像是有硬物落地,吕纯阳的道剑上已然浮现出了数道裂纹。 “什么人!” 玄昙双拳握紧,摆出了一副作战的姿势。 在他们二人的注视下。 一道人影不知道从何处现身,鬼之白虎的面罩遮住脸庞,衣着散发着阴森的气氛,银亮的甲胄覆盖全身上下,长枪抖擞。 吕纯阳与玄昙皆是修行的至阳法门。 但在这人的面前,却像是一朵火苗飘在无边大海上,只觉得浑身刺骨森冷。 “二位应该听过我的名讳。” “吾名,武穆。” 第74章 裂土封王 北都城,这是漠北的要塞所在。 常年苦寒。 但打从进城以来,李灵运看到皆是一派热闹喧嚣的景象。 乍看之下不如金陵热闹,但这里显然已经打破了世人对边关的刻板印象。 燕三适时做着讲解:“打从祖父接管定北军以来,就重启了前朝一直禁止的铁勒边市,允许铁勒诸部的人到漠北来交易物品。关内的商贾北上,只需向定北军缴纳例钱,便得许可经营。” 唐花雨听到这话,微微惊讶:“在本朝纲纪里,狼庭是狼子野心的象征,这铁勒诸部也是以恃强凌弱闻名。燕大将军重启边市,壮大铁勒,不怕将来受其反噬么。” 燕三闻言摇头,嗤笑道:“若是因噎废食,那才成了笑话。只要我燕家与定北军还在,他们就永无翻身之日。” 这话倒是不假。 在燕大将军上任前,大元还在辽东设了四镇,分别用于盯梢当地的牧族。 可在燕大将军接管了漠北之后,辽东四镇一并被收拢到定北军中,那些本被盯梢的牧族也同化了定北军的稳定兵源。 这等壮举。 若非赶上了大元将倾的乱世,写在史书里绝对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 半日过后。 李灵运终于见到了那位慕名许久的燕大将军。 令人意外的是。 这位燕大将军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五大三粗。 恰恰相反。 其人身高仅有六尺多。 即便剔除因为年龄衰老而缩水的部分,他在壮年时也绝对不到七尺。 对武将而言,这是绝对是平均水平以下了。 白发苍颜,衣着朴素,两手紧紧捂住瓷杯里的热酒,仿佛受不得半点风寒的模样。 这就是燕大将军。 李灵运跪坐在燕大将军的身前。 他爹与燕大将军的子嗣以同辈相交,从这个角度来看,自己应该厚着脸皮喊一句“燕爷爷”。 可问题在于。 他内里已是年过九十的老叟了,燕大将军按照骨龄都没他大。 好在,燕大将军也没打算占这个便宜。 “你是剑池传人,又是如今我大元武林的第一人。燕某也不倚老卖老,你我之间一切从简。” “多谢大将军体谅。” 接下来,二人先从家常切入。 例如他爹的身体近来可好,家中的子孙如何,可需要漠北帮助等等…… 再到这天下大势。 燕守战像是对南方战事很感兴趣,得知彼时的义军已经从东南打到了西南,也是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李金堂与上官庆这般小觑义军的力量,自以为可以扭转乾坤,任由他们攻城略地,想以此要挟元廷,只怕是打错了算盘。” 听到这话,李灵运亦是面露疑惑之色。 他怎么听燕守战这话的意思,好像是平西军与镇南军会压不住南北的义军? 这可与外界的判断大相径庭了。 要知道,大元本身的军队力量,放在历朝历代里也是名列前茅的。 其中最精华的部分,就是大元三军。 这些兵马不止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而且全是在无数次对外战争中磨砺出来的,绝非脑子一热的义军可以比拟的。 至少到目前为止。 有不少人认定大元会亡。 但他们一致的共识是,不管将来定鼎天下的是什么人,他都得对待价而沽的三位大将军做出让步,才有可能坐稳这天下。 可燕守战身为这三人中的一人。 他对其他二人做出的判断,可信度不低。 燕守战看他这表情,淡笑道:“你不信?那我就与你说道一二。” “有劳大将军了。”李灵运并未拒绝。 随后,燕守战对着外面招呼了一声,很快就有人送来一份舆图。 他则对着西南先分析了起来:“平西军‘李金堂’如今年事已高,他的子孙大多弃武从文,虽有一子位列三镇指挥使,号称‘少将军’,可惜对平西军的影响力有限。” “相比之下,倒是他那官至军府总兵的义子‘李行俭’素有威望。强枝而弱干,已有内乱之象。” 李灵运眉宇微皱:“若是其他李将军旧部扶持其子上位,只怕李行俭也不好过吧。” 闻言,燕守战只是睨了他一眼,淡淡道。 “若此事能成,那平西军就更加不足为惧了。” 指尖掠过了平西军,他又落到镇南军上,看向李灵运的目光若有所思。 “本来,镇南军是有机会能成气候的。你那大师姐虽然是女子,却拥有帝王之才,可惜没有帝王之命。 上官庆曾受她恩情,为其提供庇佑,但我听闻这二人如今意见相左。上官庆有意与京师靠拢,而镇南军中多是恨元之人,他这般一意孤行,恐怕不得善终。” 李灵运听到这里,也是陷入了沉默。 他注意到燕守战口中的“恨元之人”,这些便是如李胡一样,被逼着背井离乡,然后投身军伍的。 区别在于。 李胡不仅活下来了,而且还因祸得福,从一个农家小子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军府都督。 可更多的人是死在了这个过程中。 比起一般人,或许当他们同样经历过家破人亡之后,对那位作威作福的大元高层,也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燕守战就是从镇南军出来的,他说这话定有自己的依据。 不过。 这事情要是成真的话,睡不安稳的人恐怕要变成他了。 一旦镇南军暴动,秩序荡然无存。 没人能预料到那些人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 这似乎是一个机会,只有当秩序倒塌的时候,建立一个新的秩序才会相对容易。 想到这,李灵运已经决定,要尽快将这消息传给朱平安,好让他早做准备。 他再度抬头,看向燕守战,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 “燕大将军的打算是什么。” 闻言,燕守战将已经冷却的热酒放下,矮小的身子显得单薄,却像有一言九鼎的分量。 他目光如炬,吐字清晰。 “裂土封王。” “我燕家、定北军与这漠北已经密不可分,任何妄图将我们拆散的计谋,都将成为定北军的敌人。” 第75章 少女云歌 燕守战当面说这话,已经是在表明一种态度了。 他目光深邃,像是要以势压人。 但李灵运从始至终岿然不动。 一来,他是真的不怕。 二来,燕守战没有与自己翻脸的必要。 燕家要裂土封王,真正要操心这事的应该是那些志在天下的枭雄才是。 李灵运只在乎结果。 就目前而言,漠北在燕家的治下欣欣向荣,而且还能把狼族人拦在外面。 这要是换了大元的人来,未必能维持现在的结果。 基于这点。 此刻再要提什么“皇恩浩荡”,就很难不让人怀疑其用心了。 想到这,他抬手对着燕守战作揖。 “漠北有燕家,是黎庶之幸也!” 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赞许,无疑表明了自身的态度。 这让本来还留有暗手的燕守战眉头一松。 幸好,事情不到最差的地步。 他对李灵运这个旧部之子,当然也是不想翻脸的,甚至还存了招揽对方的意思。 现在这样的结果,虽然不是最好的一种,但也算皆大欢喜! 燕守战露出笑容,看着李灵运。 “我就知道,你与你爹一样都是深明大义之人。从即日起,你父子二人永远是我漠北的宾客!” “多谢大将军。” 随后,燕守战击掌,大门被推开。 一位位带着异域风情的乐师和舞姬们进来,还有下人们端来一盘盘菜肴。 这才是真正的待客之道。 至于先前,那都只能算作试探。 …… 酒宴一直持续到晚上。 燕守战因为年事已高,不胜酒力,于是让燕三作陪,带着李灵运在府里参观。 这一路上倒也见识了不少漠北的风情。 燕三本就是健谈之人,李灵运知道他大概率就是燕家未来的主人,也有意与其熟络。 且当是留给弟子的一段人脉与香火。 当二人沿着小径,不经意路过一处挂满了枯枝的庭院时。 正好有一个女婢走出来,眼神里有种忌讳莫深之感。 李灵运停下脚步。 燕三疑惑地看过来,待认出这院子,眼底同样闪过了一丝异样。 不过他看出了李灵运似乎有兴趣,也不坏了他的兴致,低声道。 “李前辈,这位在我燕家的地位有些特殊,她对老爷子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论年纪甚至比我爹还要大。” 李灵运顿时猜测里面住的也许是燕大将军的情人之类。 但燕三仿佛猜到他的想法。 燕三先是观察了左右,然后才道:“李前辈,你是否见过容颜不老之人?” 闻言,李灵运愣了一下。 燕三接着开口:“这里面住着的人名为云歌,看上去就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但她七十年就是这副模样了,而且不喜与人说话,久而久之就被府里人喊做了小哑巴。” “说起来,我们这一辈之所以是‘云’字辈,其实也是因为她……” 燕三发着牢骚,而李灵运的注意力已经被院墙吸引。 他的视线望过去,正好看到两簇乌亮的黑发,一左一右沿着高墙垂下来,中间露出半张白皙的小脸。 可以确定这是一位少女。 少女见没能吓到李灵运,显得兴趣恹恹,两手一撑又缩了回去。 等燕三回过神来什么都没看到,只以为李灵运是对着高墙发呆,再配上这周围的枯木,有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感觉。 “李前辈,你怎么了?” 李灵运看着院门,开口道:“我可以进去看看么?” 他打从燕三提及这少女容颜不老时,心中就生出几分好奇。 因为容颜不老,在某种意义上与凡人得道一样,在平常人看来同样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所以李灵运想见见她。 这次,一直无有不允的燕三却是陷入了犹豫了。 倒不是他假装豪爽。 只是,云歌的存在兹事体大,而且她辈分也很高,这件事自己做不了主。 燕三短暂思考,问道:“李前辈真要想去,待我请示一下祖父。” “有劳了。” 不一会儿。 燕守战就亲自过来,他挥手让燕三离去,然后带着李灵运径直朝院子走去。 他语气郑重:“灵运,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云歌对我而言就像是家人一样,不容任何人对她不利。” “大将军放心,今日之事不会从我口中传出。” “好,我就信你一回。” 随后二人进了院子,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阻拦,甚至可以用畅通无阻来形容。 足以见得,燕守战其实没有限制那少女的自由。 她选择待在这里,大概是自己的意思。 转眼间,二人来到了先前那一面院墙的背面,这里被清扫得很干净。 院中两棵大树的中间,还绑着一张用草篾子编成的吊床,另有一张竹席和竹枕,像是经常有人在这睡的。 燕守战来到屋前,出声道。 “云歌。” 话音刚落,屋子的侧面就探出了一个脑袋。 正是先前的少女。 只是,她看到燕守战,脸上不见惊喜,反而有些嫌弃。 “小战,你好久没来找我玩了。” 少女口嫌体直,不过三两步就来到燕守战面前,二人差不多高。 她踮着脚,用手在燕守战的头上摸了摸,这熟练的模样像是寻常人家的阿姐在摸弟弟的脑门。 在外面威震一方的燕守战。 面对这少女的随意,并不抵触,看着甚至还有些享受。 “对了云歌,我今日给你带来一位朋友。” 燕守战正准备介绍李灵运,却见云歌朝他挤了一个鬼脸:“原来是你这老头子。” 此话一出,屋里的两个男人都沉默了。 燕守战是尴尬的。 他是“小战”,李灵运是“老头子”,合着自己还成了晚辈? 李灵运则是单纯意外。 这云歌看样子是有某种能力在身的,竟然能看出他的真实年纪。 再加上对方容颜不老这点。 只怕,这位也与仙道能扯上点关系吧? 云歌走到李灵运的身后,刚刚抬手,那剑匣就自己打开,露出了不终、若水二剑。 少女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之色。 “这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76章 纯阳失踪 “你能想起是在哪里见过的么?” 李灵运大大方方将剑匣打开,尝试从云歌口中得到些信息。 云歌脑袋一歪,那模样像是在认真思考。 不过很快。 她就懊恼地摇头,一脸认真:“记得不了,但我知道怎么找回自己的记忆。” 一旁的燕守战这时也走了过来,他目光落在两把宝剑上,而后细细思索,给出答案。 “我对这剑是没有印象,云歌过去的七十年里一直与我在一起,她的这段记忆,大概是更久之前了。” 李灵运看出云歌应该是活了很久。 她一直维持着少女的模样,只怕也不止是容貌不老这么简单。 这时,云歌抬起头,认真问道:“你要找这剑做什么?” “我也不知。” 李灵运同样回答得很认真:“只是在一次梦醒之后,我觉得自己就应该把这些剑给找齐。” 这个回答在旁人听来十分不走心,甚至谈得上是敷衍。 可面前的云歌却是信了。 她转头看向燕守战,开口道:“小战,我想帮他。” 燕守战无奈一笑:“可是你自己都不记得什么事情,要怎么帮他?” “我可以的。” 云歌双眼一闭,再睁开时整个人的气质蓦然一变。 她肩上的长发无风飘起,卷着院子里的枯枝落叶飞动,就像是传说中的“飞沙走石”。 呼—— 李灵运看了她一眼,而后不终剑带着剑鞘飞来,落至手中,向下一插。 霎时间。 风平浪静,仿佛怒海波涛中被丢下了一颗定风珠。 这早就超过了燕守战对武力的理解。 他甚至隐隐生出一种想法,李灵运与云歌,或许才是同一类人。 饶是这般。 燕守战还是不打算答应,因为他不相信在自己眼皮子之外,其他人不会对“容貌不变”的云歌动歪心思。 他愿意让家中小辈知道这事也好,亦或是答应让李灵运进来也罢。 那都是因为,燕守战有底气将一切觊觎之手斩断。 这就是他作为漠北的主人,绝对的自信。 然而没等李灵运开口。 云歌率先看向燕守战,认真道:“小战,他的时间比你还少。” “怎么可能。” 燕守战明白这话的意思。 云歌口中的时间,其实就是寿数。 即便这话听起来很荒谬,但她好像就是可以知道,一个人距离寿终正寝还有多久。 可这未免太荒谬了。 燕守战自己就是武人,他当然清楚,习武这种看着有损自身的行当,一旦到了精深处,是要胜过一切所谓“养生之道”的。 以李灵运的实力,无病无灾活到百岁是轻而易举。 莫说燕守战自己。 甚至他孙子“燕三公子”,都不一定能活得过人家。 哪有云歌说的这么凄惨。 燕守战还欲追问,但云歌已经翘起下巴,一副生高冷的模样。 她给了李灵运一个眼神,意思是我都为你开口了,剩下的你自己解决。 李灵运本身其实并不忌讳这事,只不过要分人。 对燕守战这等已经接触过仙家之事的,要让他接受就更简单了。 他简要讲了在桃源的经历。 有云歌在场,燕守战不担心李灵运会骗自己。 当知道他在接到冷荼的书信就北上后,燕守战对他的警惕心就散去了许多。 燕守战知道,面前的李灵运,也许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对云歌而言算是安全的人。 将来若是自己去了。 云歌也要有一个念想才是,总不好让她一人在这世上孤零零活着。 …… 事情的结果不言自明。 燕守战答应让云歌跟着李灵运离开,但在这之前,他要先为云歌准备一个明面上的身份,需要耗费几日。 李灵运暂时在北都城住下。 而唐花雨,她昨日前来道别之后,打算再到武定城看一眼冷荼,然后就要回唐门去。 这趟漠北之行,来得快,去得快。 也不知道,一辈子还能有多少次这样的波澜壮阔。 这日夜里。 李灵运住的院子外忽有一团火光点起,但周围的定北军小厮仿佛视若无物,直至那火光化作人影,来到卧房的门前。 屋子里的人说了一句“进来”。 这人影走到灯下,轮廓才显化出来。 一袭白袍,面目不可见,而且可以这样堂而皇之的走进来。 不是拜火圣子又是何人? 李灵运没有想过拜火圣子会来找他,只是当这家伙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了仿佛有一股波动对着他的感知袭来。 那种波动不会对身体有伤害,却能形成一种感知上的欺骗。 从而制造出一个所谓的盲点。 李灵运与这位圣子打过三次交道,如今也大致摸清了他的路数。 不管是当日大张旗鼓的给唐花雨送信。 还是他能轻易挣脱唐花雨的束缚。 再到今日这般,直接瞒过了戒备森严的定北军,公然潜入他的住处。 这都说明,拜火圣子修炼的功法,并非是神火功,而是一种能影响旁人感知的力量。 拜火圣子进屋后顺便将大门给关上,然后径直走到李灵运的面前,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坦然的坐了下来。 他这毫不掩饰的潇洒派头,看得李灵运咋舌。 他一拍自己的剑匣,揶揄道:“你是真不怕我将你杀死在这里么?” “你不会的。” 圣子两指捻起一块小点心丢到嘴里,正色道:“我虽然来历不明,但是对李剑主你并无恶意。而且,如果非要将拜火教与金刚部对比,那我觉得李剑主更讨厌金刚部。” “呵。” 李灵运嗤笑了一声,但还是把剑匣推开,不再吓他。 等到圣子吃饱喝足了,这才说明来意。 “按理说,我先前在武定城帮过你,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帮我一次。” 李灵运没有拒绝他:“你说说看。” “吕纯阳失踪了,就在回去的路上。” 圣子敛去了笑容:“你应该早就猜到,吕纯阳与我是有关联的。” 听到这话,李灵运并未否认。 这其实不难想到。 圣子自称是“转世火神”,每一代都为同一个人。 那吕纯阳在介绍时也曾坦言,他们每一代都以吕纯阳自居。 这其中就存在着蹊跷。 但这还不足以让人将他们联系到一起。 真正让人起疑的,其实是吕纯阳杀死龙慎上人这点。 李灵运虽然不喜金刚部的人,但他不会小瞧了龙慎上人的实力。 吕纯阳这么一个刚冒头的武林神话,就打杀了这样一位成名已久的密教高人,更不会是什么巧合。 他在这样特定的时间点上出现,极有可能是有备而来。 今日圣子的挑明,可算是将这一条暗线给串上了。 第77章 密教圣物 随后,圣子简要说明自己与吕纯阳的关系。 简而言之。 他曾在几百年前来过中土,与当时已经修成“得道者”的吕纯阳相识,并且传下了自己独门的转世之法。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纰漏。 吕纯阳的转世,不像他一样还能带着前世的记忆,只保留了曾经的部分本能。 他们生而知之,一直守着纯阳道观,而且总会有一位外人没有见过的师父。 圣子一脉与历代吕纯阳都保持了联系。 这次,吕纯阳是应圣子之邀,杀死龙慎上人,以削弱金刚部在西域的势力。 本来事情已经顺利结束了。 可是当圣子在准备与吕纯阳联系时,已经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李灵运看着圣子,看他脸上的焦急不似作伪。 再者,圣子既然请自己帮忙了,总不至于还要在这点事情上给自己添堵。 他沉思片刻,问道:“我记得玄昙与吕纯阳是一起走的,现在可有玄昙的下落了。” “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关键。” 圣子阴沉着脸,随后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子,将其打开之后竟然是一根指骨。 这指骨看起来十分光滑,而且散发着像羊脂玉一样的色泽。 至于骨头上的肉早已不见了踪迹。 看样子,这还不是正常风干之后的遗留,反而像是被人活生生给剔掉的。 更重要的是。 李灵运在这指骨里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力量。 正是南方佛宗“五阳寺”的镇派绝学——五阳神指。 这本是一禅大师的拿手招数。 可当李灵运受他灌顶,习得了南北佛宗的精髓,对两门佛宗神功也是无师自通。 他几乎可以肯定。 这就是玄昙和尚的手指。 如此看来,只怕他本人真是遭遇了不测。 拜火圣子从他的表情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脸上的轻佻消失了几分。 “看来这真是那小和尚的东西。” “好大的胆子,竟敢对一位得道者下手。” 李灵运看向拜火圣子,开口道:“玄昙的师父生前对我有恩,这事情我不会袖手旁观。” “暂时用不得你,”拜火圣子摇了摇头:“当务之急,还是找出这幕后之人的行踪与动机,我需要一点时间,得返回西域一趟。” “为何?” “我要调查一下金刚部是不是有东西丢了。” 拜火圣子眼底的精光一闪而过:“吕纯阳平日鲜少在外露面,谈不上有仇家可言,除非对方本身就是冲着他这得道者去的。还有……” 这时,李灵运也开口了,提前帮他把话说出来。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吕纯阳杀死了龙慎上人,又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东西,引来了杀身之祸。” 拜火圣子的台词被抢,不满地瞪了李灵运一眼,开始解释:“传闻当年密教分家时,金刚部与胎藏部各自得到过一件源自密教太上的圣物。 金刚部分到了‘琉璃光宝’,胎藏部得到了‘象雄天珠’。据说,只要这两件圣物相合就可以得到密教太上的真传,修成在世佛陀。” 李灵运这下听懂了:“你的意思是,现在琉璃光宝丢了?” “嗯,但这还需要我到金刚部去确认。” “那我能做什么?” “你?”拜火圣子上下打量着李灵运,摇了摇头:“你这把老骨头怕是经不起折腾,最好留到关键的时候再用。你且放心做你的事,如果需要用到你,我会让唐门主联系你。” 听他这话,显然已经与唐花雨达成了某种合作。 这种极强的交际能力,当真令人汗颜。 不过既然圣子这么说了,李灵运也没有反驳。 他清楚自己的斤两,大概只有在打斗的事情上能起到作用,对于查案还真不太在行,只能等着别人喂到嘴里。 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往后,他也得学着自己搜集情报才行。 圣子说完这些,就准备离去,但李灵运还是叫住了他。 “你的目标是神火功么?我这里就有,要不要抄录一份给你。” 闻言,圣子停下脚步,表情古怪:“当年师父写下神火功的时候,我就在场,你觉得我需要你教我么?” “至于我的意图,你无需担心。” 他顿了顿,笑道:“找回圣女一脉只是顺带的。我更大的夙愿是把圣城收回来,然后带着我教的子民重回故土。” 说罢,他整个人在一瞬间离去。 但李灵运这次已经有所准备,他注意到圣子的身形化作残影,沿着门缝离去。 他这功法对人感知上的扭曲作用,当真是防不胜防。 不过,李灵运也找到了破解他功法的思路,那就是尽可能将心中的杂念与思绪剔除,尤其是那种经年积累下来的习惯。 习惯是长在人身上的破绽,一旦被人利用,就有可能化作刺向自己的刀刃。 …… 又过了两日。 燕守战带着云歌来到他的小院。 云歌一袭青色的束身衣袍,她的相貌娉婷而婀娜,便是不修边幅的时候也比寻常女子要好看。 不过,经过现在这样的打理。 整个人看上去,又多了一丝男儿般的英气,甚至还盖过了容貌。 李灵运不由赞许:“贵府的手艺不错,不愧是军伍起家的,知道要如何瞒得过人。” 燕守战摇头:“这是云歌自己打扮的。” “对了,她现在叫燕云歌了,对外宣称是老夫的孙女。” 燕云歌闻言抬头,看着李灵运,开口道:“老头子,这就是我从前的装束。” “不过,当时我还握着一把剑的,但是剑丢了。” 听到这话,李灵运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猜测。 当年燕云歌得到了九把仙剑中的一把,然后她就像桃仙一样,借助那把仙剑的力量,做成了一件旁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若能让她回想起细节,也许自己就能找到剑了。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么。” “我知道。” 燕云歌伸出手指向南,唇角扬起笑容:“老头子,你帮我找回失去的记忆,我帮你把宝剑给找出来。我们互相帮助。” 她的笑容里仿佛带着一种特别让人乐观的力量。 李灵运欣然答应。 “好,我们互相帮助。” 第78章 颍州往事 两个月后。 天顺二十二年,岁末。 二人乘着马车一路从漠北南下,穿过元廷掌控的京畿,再往南就是雍王掌控的山东道。 这里是雍王起家的地方。 他以登、莱二州作为大后方,通过水师南下绕过陆路,与镇南军主帅“上官庆”部互通有无。 如今镇南军虽然尚未表态要支持元廷,但他们已经开始驱逐本地的义军。 早年势头最盛,并被推举为义军盟主的无生军首当其冲,多次遭遇雍军重点围剿,死伤惨重。 “洪大仁”被迫放弃了江淮的城池,向西面溃逃。 出于形势所迫,同样也有转移朝廷注意的想法,洪大仁施了一招毒计。 他要给一直藏在自己背后的义军封王! 当年歃血为盟的几十家义军,经过这两三年的兼并与胜败,剩下手握兵马与地盘的义军,算上他自己正好有十八家。 那雍王不是打着要平叛的名头么。 好,他亲自将这把刀送过去,于是洪大仁挨个给底下的义军首领封王。 朱平安是这十八路义军之一,受封明王。 本来,洪大仁是打算给朱平安封一个“朱王”的,但架不住正主当面驳斥,他也有求必应。 其他的义军首领,大多以姓氏为王号,诸如蒋王、吕王、熊王等等。 其中就包括当年从“曲山”逃出来的王六,因为“王王”太过扯淡,而且王家兄弟又是反元的首倡者。 于是洪大仁给了他一个曲王。 位列诸王之首,打算以曲王来节制诸王。 各路义军知道洪大仁的险恶心思,但又舍不得到手的王号,只能硬着头皮与雍王死磕。 他们单拎出来一家,不成气候。 可是十八路诸王的兵马与响应者拧成一团,也是坐拥军民百万的,声势直追史上的几次大规模起义。 这暴元当亡,气数已尽,说不得可以与之较量! 正在这样的形势下。 李灵运与燕云歌经过了一处雍军与无生军的交战之地。 这里是颍州。 千年以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极其惨烈的战事。 交战的双方是西楚与西魏。 这一战之前,西楚几乎要被西魏打得亡国了。 但正所谓时势造英雄。 不过而立之年的虞重横空出世,带领西楚抗击魏军,以十三万楚军对阵三十万魏军。 接连几次决战之后,硬生生把楚军从少数打成了多数。 当然,如果事情到这里为止,那么虞重还只能成为像“田单”那样力挽狂澜的救世主。 真正让他与其他人区分开来的,是虞重接下来的举措。 他将俘虏的三万余西魏军民押到山中,趁着西楚祭天的时机,直接以活人献牲。 开始奠定了自己“人屠”的杀名。 自此,西楚与西魏的国运发生逆转。 李灵运驱着马车,游走在这千年前的古道上。 也许,在很久之前。 他脚下的土地就曾经埋葬过尸骨。 燕云歌坐在马车里,透过窗子打量着远近的青山与潺潺的溪流,不时还会发出惊叹。 “老头子,这里好漂亮!” 李灵运已经习惯了她对自己的称呼。 尽管,他可以肯定自己的年纪不会比燕云歌大。 但对于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李灵运还真不至于与她计较这个。 不过,燕云歌的惊叹又让他心中生疑。 因为这一路过来,他全是听着燕云歌的指挥,包括来到这颍州也是。 可既然是寻找记忆。 那就代表她曾经来过这里。 这样一来,燕云歌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就无法理解了。 想到这,李灵运对着后方开口。 “燕云歌。” “怎么了,老头子。” “你真的来过这里吗?” 闻言,燕云歌认真思考了一下,老实道:“我觉得自己是来过的,而且应该还在这里住过。” “可是再看到这山水,又觉得格外新奇。” 李灵运不觉得她会在这个问题上说谎。 正如当初燕云歌相信他寻剑的荒诞理由一样,既然是相互帮助,那么他也会给予对方充分的信任。 燕云歌想不起来,也许是离开这里太久了。 “颍州之战……人屠。” 李灵运一瞬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却没有急着做出判断。 仙家之事,不能只看表面。 就在车轱辘快要经过一处峡口时,燕云歌忽然间着急地把头探出去。 “老头子,我曾经来过这里。” “一直往这里走下去,应该会有一处茅屋才对!” 李灵运心中一动,不由加快了速度。 可是没走出多久,忽有一块巨大的滚石从陡峭的山壁快速滚落。 “驭——” 李灵运先一步勒马,马车无恙,但后面的燕云歌摔了个踉跄。 这时,有一个光着膀子,宛如力士打扮的人从顶上跳出来。 他的手上还有土渍,整个人落地时带得地面随之震动。 显然,方才的滚石就是来源于他。 力士的声音犹如洪钟般席卷而来。 “前方禁行,擅闯者死!” 随着他这一声怒吼,又有十来位额头上绑着白色巾带的人出现。 李灵运看其打扮,认出这是无生军的人。 无生军从上到下都信奉“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白色巾带上勾勒有黑红纹路。 但问题在于。 那位出手的力士身上没有。 李灵运正思索之际,他放在座椅上的剑匣就被打开,燕云歌抽出若水剑飞身而出,像是一根弧线就朝着那些无生军杀去。 “好俊俏的小娘……” 有人本想调戏她,奈何速度太慢。 剑光闪过,人头升起。 不过短短数息,就有数人毙命。 燕云歌的手法相当利落,可不像是寻常的闺中女子能练就的。 这仿佛又与他先前的猜测对上了。 短短几剑,杀得剩下几位无生军舍弃同伴逃走。 只剩下力士还在原地。 燕云歌想到正是这人害得自己撞了脑袋,就要夺他性命。 但李灵运的声音传来。 “燕云歌,留他一命,这人不是一伙的。” 燕云歌有些不情愿,但既然是李灵运求情,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于是,她把若水剑重新丢回去,直接赤手空拳,扣住那力士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在半空旋转一百八十度。 嘭—— 这一击中的,很快将人摔得七荤八素。 第79章 裳儿莫念 等到这力士悠悠醒转,睁眼就看到了燕云歌充满恶意的笑脸。 他下意识捂住脑袋:“别打脸。” “现在知道怕了,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 燕云歌双手环抱,看样子气也消了。 不过,她想起李灵运的叮嘱,开口道:“你的姓名,还有你是做什么的,方才为何对我们出手?” 力士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老实回答。 “我名为蒙袁,我家世代是这山里的守陵人,传到现在不知道多少代人了。不久前,那无生军找上了我,不仅给我送酒,还愿意给我封官,只是要我拦住这山道,不许任何人通过。” “我想着不过是顺便的事情,所以……” 话音未落。 他的脑门上就又挨了一下。 “憨货!” 燕云歌敲打着蒙袁的脑袋,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十分顺手。 难道她以前也这样敲人吗? 这时,李灵运远处的古道折返。 他看向燕云歌,摇了摇头:“我找遍了这四周,就是没看到你说的茅屋。” 随后,燕云歌又让蒙袁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次。 李灵运短暂思索,开口道。 “你是守陵人,祖上是西楚还是西魏?” 蒙袁听完一脸的骄傲:“当然是西楚,而且我族守的可是大名鼎鼎的靖安君!” 靖安君就是人屠“虞重”的封号。 但也只有古楚人会这么称他。 李灵运对这山主的身份早有猜测,因此在发问时注意力全部落在燕云歌的身上,想要由此看出些端倪。 然而,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 因为燕云歌的表情从始至终没有太大的变化。 就仿佛,这位靖安君与她没有任何关联。 “难道是猜错了?” 倒是蒙袁捂着脑门,短暂思索:“你们说的茅屋,这里原来是有的,不过……” “不过什么。” “那是昔日靖安君未发迹时所居,在这山中风吹雨打近千年,本来还算严实,可是在五百年前突然坍塌了。” 蒙袁说完像是怕二人责怪,连忙解释道:“这不是我们懒怠,只是担心亵渎了靖安君的亡魂,不敢贸然重建茅屋。” “那里面可有留下来什么?” “这么漫长的岁月,寻常东西根本藏不住,只有靖安君留下的一个石刻,背后还有小字。” 蒙袁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这也是靖安君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不瞒二位,传到到我这一代,其实是打算下山去谋出路的。所以那无生军来找,我才……” 他说完下意识捂住头,生怕燕云歌再次敲过来。 但燕云歌这次的反应出奇平静。 她看向蒙袁,问道:“那石刻是不是新月状的?” “新月?” 蒙袁闻言愣了一下,而后神情怪异,摇着头:“不是新月。你非要我说,其实更像是一把剑。” “带我去看看。” “嗯……好。” …… 在蒙袁的带领下,他们一行来到了大山深处的一个洞穴。 洞穴外面用柴草掩盖,像是住着什么野兽。 可是走到里面,一路走来不管路面还是墙面,全部都铺好了打磨光滑的岩壁。 蒙袁进到洞穴深处,没多久就抱着一个比他头还大的石刻出来。 只看轮廓,确实如蒙袁说的像一把剑。 李灵运本以为这可能是自己要找的剑,现在看来显然不是一回事。 但燕云歌却走到石刻旁,抬手在上面轻轻敲打。 而后她转过头,一脸认真地开口。 “里面有东西,我可以打开吗?” 蒙袁一听顿时急了:“使不得呀,我的姑奶奶。靖安君的遗物只剩这么一个了,要是再出了差池,我没法向列祖列宗交代。” 这时,一旁的李灵运适时开口。 “你不是要下山另谋一番出路么?与其跟着无生军赴死,我可替你引荐一个去处。” 闻言,蒙袁脸上的抗拒显然褪去不少。 他的态度有所软化,但还是比较坚决,看向燕云歌。 “小姑奶奶,我是认真的。若你要亵渎靖安君,那我就只能拼了这条命。” 燕云歌同样没有退让。 她的语气平静,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震惊。 “如果这里面没有东西,我这条命抵给你。” 话音落下。 她将手中的石刻用力砸到地上,很快就有碎石滚出。 蒙袁瞳孔俱震。 不只是因为燕云歌的果决,更是因为在这石刻的内部,真如她所言另有洞天。 而且就是一个新月状的石刻。 新月石刻一直滚落到蒙袁脚边,被他捡起,发现背面还刻着小字。 蒙袁正准备读出。 燕云歌的声音随之响起。 “裳儿,莫念。” 少女轻飘飘的嗓音,正好与这石刻背面的文字重叠在了一起,仿佛有着一种横跨岁月的宿命感。 蒙袁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 却见燕云歌已经背着身子往洞穴外走去。 声音中带着一丝故作平静的倔强。 “老头子,我要的记忆不在这里。” “好。” 李灵运应了一声,他听出了燕云歌话里的颤抖,好像是哭了。 他转身来到蒙袁身前,开口道:“这东西可以给她么。” 蒙袁下意识想要反对,可当他看着碎了一地的石块,忽然摇头。 有些东西,未必拿久了就是自己的。 他将新月递过去,强颜欢笑:“就赠予那位姑娘吧。这世上知己难得,我想若是靖安君泉下有知,也是不会反对的。” “多谢。” 李灵运朝其拜了一下,开口道:“我先前的话依然作数。你要是有了决定,可到信州的剑池寻我。” “好。” …… 当李灵运回到马车旁,隐隐听到了马车里传来的啜泣。 他把新月石刻轻轻放进去,没有被推出来。 马蹄踏踏,再次上路。 李灵运又问:“燕云歌,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老头子……我现在暂时不想找回记忆了。” “那带你去我家。” “好。” 二人这么一问一答,草草就做出了决定。 可偏生又没人觉得不对。 李灵运想到快一年不曾回去的剑池。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走得最久的一次远门了。 …… 又过了半个月。 这次是真的到家了。 第80章 李外之争 二人回山时,还赶在了元宵之前。 年味未散。 没有他在这,李狼与柳窈两个小的照样能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柳窈正是身体长得快的时候。 一年未见,就已经大变了模样,不再是瘦瘦小小的。 身着一袭浅绿的裙摆,乌发随意盘着,就能给人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新感。 柳窈是热心肠的,第一时间就带着燕云歌去熟悉山里的环境。 李灵运师徒许久未见,也有不少的话要讲。 李狼很享受与柳窈共处的日子,可下山的师父总是让他放心不下的。 尤其是师父离去之前。 那胜似诀别的口吻,把太平剑留下就要让他接班。 这更是让李狼终日提心吊胆的。 他生怕半年之期一到,自己稀里糊涂成了剑池的新主人。 他不喜欢这样。 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李狼都只想当师父的徒弟。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好在。 李狼等到了师父与小师叔平安归来的消息,虽然无法立刻相见,但这对他就是最大的安慰。 李灵运坐在躺椅上,要徒弟帮自己把剑匣挂好,然后看着大徒弟在自己身前坐下。 他认真打量着徒弟的模样。 原本白净的脸蛋,如今也生出了小胡须,有了男人的气概。 李灵运一脸欣慰,面怀笑意:“徒弟长大了。” 话虽短,却早已把他千万般的思绪汇聚到了这一处。 李狼低下头:“师父也老了。” “臭小子。” 李灵运拍了拍大徒弟的肩膀,佯怒道:“师父还想着要带徒孙的,现在就嫌师父老了?” 李狼在关于柳窈的话题上就经不得逗,埋着脑袋,脸色涨红成了猴屁股。 看这样子是已经彻底在爱河里沦陷了。 所以,他也就没能察觉到,师父的语气相较从前发生的变化。 除了调侃之外,又多了一丝急切。 目送着徒弟出屋。 李灵运这才如释重负向后靠去。 他本以为,丈八金身的突破,至少能让自己的状态好转一点。 但事实证明。 打架的本事与年龄无关。 要想安然活下去,就得突破半仙之境,成为得道者。 但这不是靠苦修就可以达成的。 仙家之事,到头来也大概只能从仙家取得。 目前摆在他面前的尚有两次机会。 第一,自己寿终正寝之前,应该还能等到一次蝉仙的苏醒,可以向其请教。 第二,就是燕云歌。 李灵运已经可以确定,燕云歌与那位红仙“虞裳”之间定然是存在某种联系的。 至少,燕云歌拥有属于虞裳的部分记忆。 顺着这条思路。 当年的虞裳得到了其中一把仙剑,并且靠着仙剑的力量成仙,这个推测存在可能。 如要验证,还要见到真人。 这事情同样急不得,也不必急。 因为他与燕云歌之间本就不存在谁欠谁的。 哪怕燕云歌现在返回漠北,彻底断绝了这一条仙机,那也是她的抉择。 同样意味着,这就是自己的命。 “若不得长久,那就珍惜当下。” …… 刚出年关,雍军与十八路反王打得正酣畅。 反倒是西南发生了变故。 大元三军之一,平西军的大将军“李金堂”突然辞世。 没人知道这位大将军是何时染病,又是什么时候病危的。 反正等消息传出,就已经是李金堂的死讯了。 大元方面得到消息立刻派出钦差,连夜起身前往宣读圣旨,想要将兵权收回。 雍军更是调转矛头,集结精锐,力图打通到西南的要道。 但深知“三军”厉害的反王们如何会让他们如意。 各路义军重点埋伏前往西南的必经之路,阻截雍军和钦差,大有让西南成为一片孤岛的意图。 平西军内部也闹成了一锅粥。 以少将军“李银勋”为首的李党,与以军府总兵“李行俭”为首的外党,双方形成对峙。 前者大多是李金堂的故旧及其后人。 一直以来跟着李金堂鸡犬升天,并且大有将这份富贵永远传给子孙后代的意思。 后者以李行俭为首,多是后起之秀中的善战之辈。 这些人大多以军功起家,能在李党垄断军中要职的情况下杀出来,不乏将帅之才,也是平西军得以保持战斗力的关键。 李金堂在世时对这些外党是又恨又爱,有心想要将他们给剔除,但又怕彻底造成了平西军的积弱。 最终,直到他离世都没能弄出一个结果。 眼下李党手握三镇中的两镇,唯有直属于李行俭的一镇尚未到手。 自他们往下,九大军府形同封疆大吏一样,在这等时候就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思州李氏就是其中之一。 李胡在思州经营了二十多年,目前为止已经可以彻底掌握思州军政。 他个人的升迁,其实是来源于“燕守战”与“李金堂”这两位大将军之间的利益交换。 从这个角度,李胡应当归于李党。 可问题是。 他本质上也是从最底层的士卒一步步爬上来的。 而且要论知遇之恩。 那也是对燕守战的,可不是李金堂。 这个角度,李胡其实也可以归入外党。 像他这种立场不稳定的封疆大吏,才是双方都要尽力去争取的存在。 一时间,大量说客登门拜访。 李胡热情接待了这些人,但在具体的问题上,不作任何的表态。 因为他相较于外人,还有一个优势。 恰恰是在义军“明王”朱平安底下效力的李从彧。 正值各方反王们封锁西南,而平西军又在内斗的时间点。 并非所有人都想在这打得你死我活。 不管平西军还是义军内部,都存在想要抽身而出的声音,但这需要一个同时能在两边说得上话的人物。 李胡与朱平安看中了这个位置。 他们完全可以不做选择,甚至能够一直等下去。 直到所有人都不想打了。 各方需要一个均势的局面出现,这将会成为他们在这乱世之中崭露头角的机会! 李胡家大业大,如今更是有一众子孙要安置,希望给他们都能分到一点利益。 而朱平安的想法就更简单了。 ——他虽为义军,却不看好义军 因为目前义军控制的地盘大多处于大元中部,四面强敌环伺,注定了不成功便成仁。 在朱平安看来。 最理想的起家之地,其实是镇南军的地盘。 但眼下他还不具备与镇南军正面撕破脸的能力,而且为了避免成为被镇南军杀鸡儆猴的“鸡”。 朱平安需要找到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 只有让杀死他的坏处大过好处,这样才会有“安全”可言。 第81章 厚德之剑 富贵险中求。 朱平安身为反王之一,不仅要背对元廷与雍军的压迫,同时还要应付反王之间的勾心斗角。 他所走每一步,都可谓是如履薄冰。 这一切,远在天边的信州是不会得到消息的。 朱平安也不希望叫人知道。 他从马氏的信里,得知了师兄回山的消息。 当时朱平安的心里就有一种冲动,他想尽快回到信州,然后当着师兄的面去负荆请罪。 自己打小就受师兄养育之恩。 本就有还不完的恩情,现在竟然害得师兄不得善终。 朱平安的眼底闪过一丝痛苦之色,随后抬头,看向面前一位中年文士。 那人看起来莫约四十岁,留着一撇八字胡须,五官干瘦。 眼神里带着一丝沧桑。 朱平安开口道:“周先生,你说元廷内就藏着一柄可以救本王师兄的剑,这是真的?” 闻言,那文士躬身一礼,面带微笑。 “我本名周瑞安,伯祖即是历经六朝的大元九千岁。伯祖早年留下过消息,杨氏皇族封存着一把来历极大的宝剑,传闻是圣贤的遗留。” “剑名厚德,唯有大德者居之,功参造化,立地成圣!” “李剑主在桃源损了寿数,唯有修成得道者方可延年益寿,厚德剑可以帮到他。” 朱平安本来是不信周瑞安的。 这人在一暴雨之夜前来投奔,妄言知道师兄在桃源的经历。 朱平安起初不信,直至此人袒露桃源之事,与朱平安经历得分毫不差,这才真正引起了他的重视。 更重要的是。 朱平安清楚自家师兄的个性。 他本就是润物细无声的性子,倘若真的遇上了这等事情,不到寿终之日,永远不会让身边人知晓内情。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对于师兄。 朱平安不敢冒这个险。 他先是命人查了周瑞安的身份,但在大元的卷宗里此人已经死了。 不过当初追杀周瑞安的人也一并死去。 事情当中就透着一丝蹊跷。 因为周家被灭是在天顺十七年,距今过去了六年。 彼时的朱平安已是明教之主,虽然没有住在山上,他却记得师兄当时带着小师侄去过金陵。 距离师兄回山,中间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若师兄与周元之死有着关系,那么周瑞安的出现就值得令人深思了。 不管他是报仇的也好,报恩的也罢。 朱平安清楚这是自己少有的能帮上师兄的机会,哪怕是糖衣炮弹都要整个吞下去。 他看向周瑞安,再度开口。 “那告诉你消息之人,他可曾表露过身份?” 周瑞安点了点头:“高人说过,若明王殿下问起,无需隐瞒。” “他说……世人称他为武穆。” “武穆。” 朱平安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心中并无头绪,只能利用明教的势力进行调查了。 还有这周瑞安。 他既然知道桃源之事,暂时就杀不得。 “也罢,你暂且留在军营里。” “多谢明王。” 等到周瑞安走后,朱平安也立刻喊来心腹,打算与思州方面就接下来的计划作出些改变。 他们要尽快吃下西南的大盘子,然后才好尽快壮大自身。 厚德剑既然是在元廷手里。 那就将其攻破,杀人取剑! 朱平安从来没有比现在更迫切想要取得胜利。 …… 剑池上。 燕云歌最初本意只是短暂停留,到现在也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 她平日里喜欢到山中与虎熊作伴,顺带再挑衅一下狼王。 稀奇的是,那些并不算好脾气的野兽,对她这么一个外来者却没什么攻击性。 而且,她本人似乎在文学上有着不小的造诣。 这是偶然的一次,小石头将夫子布置的功课带到山上,一句又臭又长的“之乎者也”,落到燕云歌这就成了幽默的故事。 她好像也很惊讶于自己的才华。 正赶上小石头学文。 于是燕云歌主动提出,由她来负责传授文学,以报答寄居山中的恩情。 李灵运同意了。 因为这样的结果好像也不差。 现在李狼与柳窈都长大了。 再过两三年。 等柳窈到了出嫁的年纪,就把李狼脱干洗净,丢去与她住一间屋子。 争取在闭眼之前,再看一眼徒孙。 如果可以,李灵运还想亲眼看到他学会走路,然后咿咿呀呀地喊他一句“师祖” 若能等到这一天。 李灵运觉得自己纵使闭了眼,心里也是甜腻腻的。 这日。 他抱着躺椅,寻了一处凉爽而茂密树荫,就准备打个盹儿。 但是躺椅刚放下,李灵运的腿都没舒展开来。 就有一人出现在他身旁。 正是燕云歌。 少女的秀发披在肩上,脸颊还透着一丝汗水,看样子又是与李狼和小石头一起晨练去了。 她目光盯着李灵运,眼神里并没有刺人的意味。 可就是这样,也很难让人入睡。 如果放在以前,李灵运大概会两腿一蹬坐起来,睡不着那就不睡了。 但是现在。 他多了一种从前不曾有过的好胜心。 睡不着那就装睡。 反正不能让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只是这点小伎俩又如何瞒得过燕云歌。 她不说话,就这么盯着许久,半晌才开口。 “老头子,我们走吧。” 闻言,李灵运翻了一个身子,背对着她,但还是没有说话。 “我觉得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次一定可以找回其他的记忆,然后再帮你找到那把剑。” 见她说的这么真切。 李灵运也没好意思装睡了,裹着被子像是熊一样爬起来,终于开口了。 他反问道。 “燕云歌,除了今日,你有对我说过谎么。” 听到这话,燕云歌脸色微变,脑袋低下,看上去有些窘迫。 但她还是给出了答案。 “没有。” 李灵运重新躺了回去,声音中多了一丝平静与满足:“那就够了。 既然你从来都不曾辜负过我,那也无需勉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燕云歌还想争辩:“不是你说的,我与虞裳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甚至可能是同一个人。她是能让你活下去的关键,而现在我有可能帮你找到她。要是我不帮你,那你会死的!” “你再想想小石头,大郎,还有小柳。他们舍得你么,你又舍得他们么。” 燕云歌似乎有些急了,语气中都带着一丝哭腔。 她不想眼睁睁看着,好脾气的老头子就这样死掉。 然而,一阵均匀的呼吸声飘来。 燕云歌拭去泪水,像是心灰意冷了一样走开。 李灵运背对着她。 身体均匀发出呼噜声,但双眼却是睁开的,眼底带着一丝痛苦与挣扎。 “我自然是舍不得的……” 只是他这人好脸面,求心安。 若自己要活,就得平白害她人赴死,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第82章 半个徒弟 快入秋时 一张土黄色的信纸经由唐门的人送到李灵运手里。 正是拜火圣子的风格。 拆开信,这次的内容要多了不少。 拜火圣子先是讲了自己打上金刚部的经历,确认了“琉璃光宝”已经被龙慎上人带出。 吕纯阳二人途中遇袭,大概率就与此物有关。 至于幕后黑手。 圣子经过一年多的追查,并且在阵亡了一部分高手的情况下,只查出这动手之人是一个擅长用枪的高手。 而且,那人的身上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恶臭气息,就像死人一样。 但玄昙与吕纯阳依旧下落不明。 他还会追查下去,不过假如有一天自己失踪了,就让李灵运前往西域的拜火教驻地。 在那里,他会将一切线索留存。 还是同样的,这信纸在看完之后就自燃了起来。 根据现有信息。 他其实根本推测不出什么。 要说有用的结论,大概就是这位幕后之人至少也具备天人境的实力。 甚至,还有可能是一位得道者。 毕竟能让拜火圣子都不得不准备后手的人物,绝不会是什么易与之辈。 他如今掌握着“丈八金身”,便是同样身为天人境的乌蒙法王都不是一合之敌。 李灵运初步判断,自己在天人阶段是鲜有敌手了。 可如果对上得道者。 哪怕是他,也要做好豁出性命的准备。 这对他本就不多的寿元而言,未尝不是一次损耗。 可自己受过一禅大师的恩情。 不可能对他徒弟玄昙和尚置之不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是给一禅大师的交代。 就在这时,柳窈走了过来,她见左右无人,这才悄悄来到李灵运身前,低声道。 “师父,我方才看到张煦夫妇从镇子里回来了。” 李灵运一听到张煦的名字,眉间闪过一丝不悦。 他不在的时间里。 胡桐与张煦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张沉”。 他们对外谎称是早产,但知道内情的李灵运与柳窈都清楚,这不过是为珠胎暗结找的借口。 黄三丫固然觉得这不体面。 可终究是爱子心切胜过了所有,她不会让张煦在人前抬不起头,纵使心中不满,也会帮着遮掩,甚至不惜把“早产”的由头往自己身上揽。 本来以为这样的委曲求全,可以换来将心比心。 但张煦不知道是被灌了什么迷魂药。 他与胡氏经常带着孩子往镇上跑,长时间住在老丈人胡秀才的家里,而且有着叫人不可辩驳的借口。 旁人不会去细究,出嫁的女子带着丈夫孩子回娘家住,是否坏了规矩? 他们只能看到。 张煦年少有为,又有一个饱读诗书,而且愿意提携女婿的秀才岳丈,觉得这才是正事。 黄三丫若是阻拦,那就是坏了儿子的前程,不识大体。 妇道人家没了依靠,本就遭人冷眼。 现在面对有了底气的胡桐,那更是无从下手。 李灵运想过这胡桐不是易与之辈。 可她这么不留体面,还是让自己始料未及的。 还有张煦。 李灵运对这半个弟子,可以说是相当失望。 正好赶着张煦回来。 他想去看看,这个曾经肩负过厚望的少年,到底变成了多么陌生的模样。 “我下山去看看。” “师父,要不要让大郎陪同。” “不用了。” …… 山下,黄家的屋子前。 李灵运刚到时,就看到外面围满了一大票人。 有村民认出了他,立刻笑着把路让开,这让李灵运得以挤到前排。 然后就听到了院子里传来一道沧桑的声音,这是杏花村的乡老,语气像是在劝说。 “张煦家的,要我说你一个人把张煦拉扯到大也不易。可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古已有之。” “如今胡公有意提携,更是愿意把张煦引荐给学正,将来他考了科举能有功名,你这当娘的脸上也有光不是,一个孩子做得何紧。” 黄三丫以寡妇之身,对上乡老也丝毫不弱气势:“自古以来,岂有长子随母姓的道理,我儿又不是赘婿。难道因为他胡彦昌是秀才,就能这样作践我儿?” 一旁的张煦脸色涨红,显得有些窘迫。 胡桐抱着孩子,不动声色顶了他一下,才让张煦硬着头皮开口。 “娘,我与桐儿保证,将来定会让您老膝下子孙满堂,沉儿改姓了也照样会喊您‘奶’……” “你给我闭嘴!” 黄三丫对着张煦大吼了一声,眼底的失望仿佛都融化在这五个字里。 张煦打小就是她的心头肉,哪怕没有爹,也从未因此受过半点欺负。 这是因为,村里人都知道黄三丫为了她儿子,是真会与人拼命的。 可是她没想到。 自己的含辛茹苦,到头来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黄三丫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吼过之后,她觉得脑袋突然变得沉重,身子仿佛也要倒下去。 千钧一发。 李灵运出现在黄三丫的身旁,将她扶住。 站不稳的还有胡桐。 李灵运的突然出现,打乱了胡桐的计划。 她本想着今日能当着一众乡亲的面,借由乡老的撑腰,好坐实黄三丫她蛮不讲理的形象。 这样一来,往后黄三丫无论说什么,永远都是理亏的。 眼看着她就要成功了。 李灵运突然杀出来。 那双仿佛能洞彻一切阴暗心思的眸子,没来由让胡桐感到一阵心慌。 张煦本就惭愧,见到李灵运当面,顿时由说不出话来。 李灵运的目光在这二人的身上打转,然后又看向乡老。 乡老显得有些心虚,同时还生出了懊悔的情绪,只能硬着头皮尊称了一句:“李大先生。” “乡老,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没有吃里扒外去帮外人拉偏架的道理吧?” 李灵运徐徐眯眼,语气不善:“莫不是你收了什么好处。” 他修为臻至天人,这已是仙凡之别的界限,通体形成了一种先声夺人的气场。 一旦动起真格。 就是那些宦海浮沉几十载的官场老怪,在他面前也只有乖乖挨训的份。 只是李灵运从来不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所以不喜欢以势压人。 可当他真正动了火气,气场全开。 这乡老立刻招架不住,当场就准备交代清楚。 胡桐当然不可能让乡老把自己收买他的事情当众说出来。 她一咬牙,突然捂着肚子,神情痛苦惨叫了出来。 张煦连忙弯下身子,急切道:“桐儿,你怎么了。” 乡老经过这么一打岔,也停了下来。 他求生欲极强的看着李灵运,眼中充满哀求之意。 但李灵运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落在张煦的身上。 这一刻。 他对张煦最后的一点期望也彻底消失殆尽。 第83章 有你在,真好 “人在做,天在看。” 李灵运看着乡老,说出了这六个字之后,就不再搭理他。 乡老自知今日是保住了颜面,对着李灵运千恩万谢之后,灰溜溜走了。 失去了依仗,胡桐也不敢作妖。 她紧紧攥着张煦的手,好像这样才能给她带来些许安全感。 周围的村民看到乡老离开,再结合李灵运先前所言,顿时也明白过来什么。 他们看向张煦夫妇的眼神立刻就有了变化。 人性就是这样。 李灵运并未当场揭破,但这反而更能激起旁人一探究竟的想法。 至于要相信谁,这根本不用犹豫的。 且不说历代剑池主人积累下来的威望,已经世世代代根植于村民的心中。 再者,如今朱平安的明教做大。 许多村里人的晚辈都在朱平安手底下讨口饭吃,那是活命之恩。 更是不能得罪。 反观张煦。 他是前途无量不假,可今日这般触怒了剑池主人,只怕杏花村日后是再难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李灵运对张煦已经死心了,这时也懒得与他说教什么,扶着黄三丫就要回屋。 身后的张煦扶着胡桐,看样子就要跟进来。 这也是胡桐的授意。 她比张煦想得更多,知道今日若是进不得家门,让这一幕给村民传出去,明日一早张煦得罪剑池的事情就会传到镇上。 以胡秀才的身份与地位都兜不住。 自己一家肯定会被指着脊梁骨骂。 她的这点小心思瞒不得人,李灵运更不可能叫她如愿。 他转过身,看向张煦:“你既然已经是胡家的女婿了,往后就别进黄家的院子了。你我过往的师徒情分,往后就不作数了。” 嘭—— 门帘一开一闭,这院子仿佛变得更加空落了。 张煦脸上的笑容凝固在当场。 “大先生……” 他看着闭上的大门,面前忽然出现了年少时的自己。 每次偷跑出门,玩得天昏地暗了回来,又担心娘会生自己的气,只敢躲在门外偷看。 这种时候,娘常会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手中编着竹篾与草鞋,有时用外祖父留下的工具做木工,全是为了家计。 眼睛因为常年的劳累,天黑就不怎么看得清东西。 张煦还能记得,自己当初立下过誓言,一定要让娘过上好日子,他会成为娘的骄傲…… 可自己又是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副模样。 张煦转过头,看到抱着孩子的胡桐,本来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全部咽了回去。 胡桐用手暗暗推他,还想让张煦再跟上去。 今天舍不下面子,未来就会有丢不完的脸。 她最是清楚那位婆婆的性格。 只要张煦不放弃,总是能有机会的。 但张煦这次拒绝了她。 他深吸了口气,挽住胡桐的手:“我们走。” “你这人……” 胡桐气恼不已,可是面对忽然犯了倔的张煦,竟然也无能为力。 …… 到了半夜。 黄三丫这才缓缓醒来,觉得脑袋的痛感有所散去。 她看着四面。 这还是自己的屋子,烛台上点着火,黄晕的灯光照亮了家徒四壁,还有一个人趴在她身旁。 浓密的黑发用道冠竖起,但是已经能看到几撮白发。 黄三丫刚经历过了这辈子,她觉得最大的背叛,正处于生命中的低谷。 可是低谷之后,忽然又见到了最想见到的人…… 不,准确地说。 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而是站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直到她需要的时候才会出来。 黄三丫盯着李灵运,看着看着……这眼眶就不受控制变得通红了起来。 她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些什么,又怕惊扰了美梦。 但从变化的嘴型可以看出。 这话的原意是:有你在,真好。 黄三丫想起了当天的夜晚,自己装睡时听到的那一句,“我是真的懊悔了”。 她现在也很想说,自己也懊悔了。 苦心多年,好不容易为独子操持好了人生大事。 这本就是她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的牵挂。 可是一转头。 她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黄三丫的眼眶泛红。 这一刻不仅是为了过去,同样也是为了年老色衰的自己。 知道了心意又如何。 正是因你千万般的好,才让这样残破的我,更加不忍以这蒲柳之身来污浊你。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将湿巾递过来。 说是湿巾,但是因为用手攥得太久,早就已经干了。 不过用来擦泪水还是够的。 黄三丫愣了一下,然后才发现李灵运不知何时醒来,正背对着他。 “擦擦吧,你本就身体不好,更是经不住这样的大喜大悲。” “好。” 接下来又是短暂的沉默。 李灵运没有转身,因为他不清楚以黄三丫的个性,愿不愿意旁人看到她的狼狈。 他看着桌上的烛台,以一种尽可能平静的事情将白日的经历说出。 完事之后,李灵运又用玩笑的口吻问道。 “我这般做是不是太僭越了。” “不会。” 话音落下,李灵运就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双手勾住,黄三丫整个人小心翼翼贴着他的后背。 “李小先生,我想借你的背靠一靠,就一会儿。” “嗯。” 李灵运轻轻应下,心中有种不易察觉的喜意,像是年少时的遗憾又被补上了。 他这才发现。 自己在这世上的牵挂还有很多,可他就是不希望让自己的离去,有朝一日也成为旁人难以释怀的牵挂。 “得道……” 李灵运执念上身,又是忘了时间。 回过神来,才发觉背上的人不知何时又睡去了。 他把人重新扶着躺了回去,然后走到桌前,吹灭了尚未燃尽的烛火。 披上外袍,他独自走到月光下的庭院。 直至大雾再起,人影消失在山道。 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李灵运刚走不久,有一道红衣人影从阴暗中走出,大红的裙边勾勒着花朵,玉足踏在泥泞的土壤上,却丝毫没有沾上泥土。 从白皙的脚踝,一直沿着裙摆往上。 这是一个美到能让人窒息的女子。 她的五官像是天地精雕细琢的。 若李灵运在场,定会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 她是燕云歌,不过看上去更像是燕云歌彻底长开时的模样。 “一个寿元无多,一个心存死志。” “若非亲眼所见,只怕也没人相信,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苦命鸳鸯。” 女子轻吟过后,赤足沿着村道行走。 一步一步走得并不快。 可是再回首,她已然不见了踪影。 第84章 不复相见 天刚亮。 黄家的院子外,走来了一道人影。 正是张煦。 他自己一个人来的。 到了门前,张煦的脚正准备迈进去,但在犹豫之后又收了回来。 院子的围篱只到他胸前的高度。 可在很久之前,张煦记得自己就是跳起来都够不到围篱的一半。 现在围篱还是围篱,而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张煦知道自己伤了娘的心,也让大先生失望了。 他不奢求能得到原谅。 毕竟,这一切在张煦自己看来,都是那么罪不可赦。 他站了许久,心想今日只要能看到娘一眼,那他就走。 这时,一道脚步声从张煦的后面响起,并且还推了他一把。 张煦一个踉跄,就进了自家院子。 他转过头,看清来人,大为惊讶:“娘?” 黄三丫穿着干农活用的衣物,手里还提着一些从集市上买来的猪肉,甚至还有酒。 张煦本来期待了许久。 可是一看他娘,瞬间头脑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 黄三丫却好像昨日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把酒和肉放在张煦手里,语气依旧,脸上甚至还出现了一丝为难的笑容:“你倒是会挑时候。” “算了,一起吃吧。” 说完,她大步流星走进屋里。 反应过来的张煦,立刻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娘的态度好得出人意料,几度让张煦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可正是因此。 让他不想去细究,只想找一个机会,好让娘明白他已经知错了。 自己接下来会用实际行动。 证明自己的改变。 黄三丫一番折腾之后,弄了四菜一汤,其中还有两个是肉菜。 这对他们家而言是难得的丰盛。 张煦帮着娘把碗筷给摆好,又添上黄米,然后老老实实坐在娘面前,不敢动筷。 黄三丫莞尔:“你从前可没与娘这么见外过,吃吧。” 说完,她自己端起一碗黄米,吃得喷香。 张煦这才动筷,从碟子里夹了一块肉摞在黄米上,然后一口刨进嘴里。 还是熟悉的味道。 这菜过去娘给他做过无数次。 可因为家里一直不宽裕,而且又要供他写字,所以娘很少有闲钱去买肉来吃。 张煦曾经一度觉得,吃肉就是这世上最大的幸福。 他反复咀嚼着米和肉,不知不觉眼睛就红了。 但又怕被娘给瞧见,只能低下头故作扒饭。 这时,黄三丫的声音传来。 “煦儿,味道如何?” 张煦喘着粗气,快速眨着眼想把泪水挤干,结果反而有几滴落进了饭里。 他大口嚼着,声音嘶哑:“娘……这饭太咸了。” “莫急,慢点吃,锅里还有。” 黄三丫的声音传来,仿佛是在笑。 等到张煦狼吞虎咽吃了一碗,黄三丫起身给他添饭,然后朝着外头走去。 她轻笑道:“你吃慢些,碗筷放着不用收,娘再去地里摘些菜,留着晚上吃。” 张煦并未怀疑。 等到黄三丫走出了院子,他这才将黄米推到一旁。 大男人趴在桌上,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娘,孩儿知道错了……” 他哭了很久,却没有一直吃下去。 半个时辰,娘未回来。 张煦用竹笼将饭菜给盖起来,打算等娘回来再一起吃。 一个时辰,娘还没回来。 张煦想着快要正午了,于是把饭菜又端出来,重新热过一次。 这样,自己兴许还能厚着脸皮,再陪娘吃顿中饭。 两个时辰过去。 张煦已经觉得不对劲了,他飞奔出去到自家的菜地里,发现地里空空的,哪里有什么菜。 他立刻给了自己一耳光。 要是真有心,怎么可能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他早就应该看出来的…… …… 同一时间,山道之外。 黄三丫一心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到最后甚至自己都认不清方向了。 直到有一个洞穴突兀出现在这山里。 黄三丫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了洞口,然后靠着岩壁坐下。 她本来想着,就这样一走了之,然后永远不要有人发现她的好。 可是到了现在。 黄三丫又不得不承认。 她其实还是希望有人能找到自己的。 “煦儿,好好过日子……” 黄三丫闭上双眼,口中的鼻息也逐渐变得虚弱。 在这一刻,她回顾起了自己这一生。 从有娘疼、有爹护,人人都羡慕的黄家闺女。 而且在最好的年华,心里装了一个直到现在,她还会因为曾经爱过对方而骄傲的人。 这大概是老天给予她的全部福荫。 因为前面的一切太过美好。 所以她到现在也不怨恨后来经历过的苦难。 包括伤了她最深的煦儿。 到这一刻,黄三丫想的也是自己的离开,就可以让煦儿余生能全力去追求一切心中所念。 她不恨胡秀财,也不恨胡桐。 只恨自己太没本事。 面对喜欢的人并不坦诚,所以到现在也满怀遗憾。 但她真的累了。 没了爹,没了娘,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本来就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 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的勇气已经用光了,不想再成为别人的累赘。 弥留之际。 黄三丫轻声呢喃。 “李小先生,下辈子就不要再与我相识了……” 至此,黄三丫的气息彻底断绝。 她双眼紧闭,有两行热泪带着最后的余温,落到了脸颊上。 红衣人影再一次从阴暗处走出。 她没有着急离开,而是静静坐在黄三丫的面前。 她这一生,见惯了太多的生死离别。 本以为,只要见的次数多了就能让人麻木,这样任何的情绪就不会影响自身,从而达到传说中的“忘情”之境。 但事实证明。 哪怕对仙人而言,忘情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 剑池山外。 李狼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张煦冲上山来。 二人本是一同长大的好友。 可如今的张煦,只让李狼感到陌生,甚至还有些面目可憎。 张煦这时却顾不得什么了,直接在山门前跪下:“阿狼,我娘不见了。 我求求你,帮我找找我娘在哪。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李狼听到这话,脸色一变,刚要转身,却撞到了一个结实的肩膀。 他看清来人,立即见礼:“师父。” 李灵运深深看了张煦一眼,没有说话。 整个人随即消失在了原地。 第85章 仙有七劫 黄三丫以为走到了天涯海角,但信州就只有这么点大。 李灵运从黄昏时开始找。 到了半夜,就看到洞穴旁躺着,仿佛睡过去的黄三丫。 他不是没有见过熟人在自己面前离开。 只是这种事情太久没发生过了。 李灵运找到人的庆幸尚且来不及表达,很快就被一种空前的悲意所充斥。 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宛如行尸走肉一样,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来到她面前。 “我早该想到的……” “早该想到的……” 李灵运一次次重复着这句话。 脑海中不断闪过黯淡的烛火,还有一片片将烛火吞没的黑暗。 他试着攥起拳头,想要留住些什么,但打开手掌之后,就只剩一片虚无。 滴答!滴答…… 一道像是流水,又像是碎步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月光映照,李灵运能感觉到,自己的背影像是打在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这就是见你的代价么?” “红仙虞裳。” 红裙飘扬,却又不和光同尘,仿佛她才是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存在。 绝美的女子抬起头,看向李灵运,声音中带着一种平静。 “见与不见,皆是缘法。这世上求得不得的,又何止你一人。” 虞裳走到李灵运身旁,目光悠悠。 “但你是不一样的,心有七窍,这是天生仙人之相。难怪,我观你尚未成仙,却已经能过情劫。” 李灵运听到这话,尤其是“情劫”二字,顿时感觉脑海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藏在自己体内的东西就要出来了。 只差一点。 可偏生虞裳在最关键的时候停住了。 她看向李灵运,仿佛猜到他内心的想法,摇了摇头:“我可替你解惑,但这样也会断了你的仙路。你一直寻我,不就是为了仙道么?” “而且,你分明已经找到了最简单的得道之法,为何就是不愿……” 这话尚未说完,就被李灵运否决了。 “我若要得道,就不会对任何人妥协,这也包括我自己。” 虞裳被他这般顶撞,不仅不怒,眼底反而生出了一丝赞许之色。 不愧是天生七窍。 这样的人,与其说是“得道”,反而更像“成道” 虞裳仿佛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初的影子。 她当然知道要怎么成仙。 却不希望,李灵运与自己一样,成为这种生不逢时的仙,空留一身遗憾。 “你我今日相见,当有一份属于你的仙缘。恰逢你过了情劫,我且为你讲解一番仙道,以全了我身为红仙的法则。” “有劳了。” 李灵运像是忘却了悲伤,按照红仙所言盘膝而坐。 随后,红仙来到他面前,竖起一指对着他眉心处点去。 噗通—— 这一下像是将石子投入湖中,激起了浅浅的水花。 李灵运的耳边传来虞裳的声音。 “仙有七劫,分别为情、苦、魔、空、骨、妄、死。” “情劫,男女之欲,情由心动。” “苦劫,累世之身,苦海行舟。” “魔劫,魔种入体,身不由己。” “空劫,修为尚在,法力不存。” “骨劫,剔骨去肉,三魂分离。” “死劫,以身殉道,死而后生。” “妄劫……” “此为仙人不可避之劫数。你渡过情劫,已经具备了得道的资粮,只差最后一个契机。” 到了这里,红仙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李灵运睁开双眼,发现这才是眨眼的功夫,却有着胜似一眼万年的效果。 红仙早已不见了踪影,显然是离开了。 他看向一旁的黄三丫。 上前将她已经冰凉的身体抱起,载着夜色消失。 …… 打从黄三丫走后。 本来就不喜欢下山的李灵运,如今就连门都不出了。 李狼知道师父与黄家婶婶是青梅竹马,如今黄家婶婶不在了,师父的心里当然就缺了一块。 做徒弟的在这件事上帮不到什么忙。 能做的,不外乎就是让师父不要再分出心神来为他们操心。 小石头知道了这事,不经意间又把这事情透露给马氏。 马氏经历过桃源的事情,知道了李灵运是这世上少有的,真正愿意为朱平安付出性命的人。 所以她不再抗拒小石头上山的事情,还想着要弥补自己从前对他的冒犯。 正赶上小石头将其中的因果说给她听。 马氏同样大吃一惊。 她本以为李灵运一把年纪都不成家,是因为对女人不感兴趣。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对一个寡妇记挂了这么多年。 这样胜似谪仙的人,对一个早就年老色衰的寡妇肯定谈不上是情欲。 那就只剩下深情。 除了深情,马氏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作为一个女人,尤其还是“明王”朱平安的女人,深情是她最不可能从朱平安身上得到的东西。 可人对求而不得的东西都是有滤镜的。 至少,因为这个不经意的发现,李灵运在马氏眼中的形象,一下子就升华了许多。 她也真的想为李灵运纾解愁思。 于是,马氏把主意打到了小儿子“迅哥儿”的身上,想着让小石头带迅哥儿上山,这样也许可以让那位心殇的老者从悲伤中走出来。 这个提议经过小石头,又传到了柳窈、燕云歌二女这里。 她们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就同意了。 于是。 在一个并不特殊的午后,朱平安拉着刚会走路的二弟,来到李灵运的小院里。 李灵运照例是以睡梦来打发闲日。 直到有一双小手扯住他的衣服,并用着一种含糊不清的声音呼唤。 “师……师伯。” 李灵运一睁眼,小家伙就顺势沿着大腿爬到他的身上。 他短暂迟疑,然后才反应过来。 这是朱平安家的小儿子,好像是叫迅哥儿的。 小石头站在一旁,眼神不敢与李灵运对上。 他这模样,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又像把什么都说了。 李灵运不由失笑。 自己多大年纪的人了,竟然还要让小辈来替他担心。 这就是自己的不对了。 他将趴在身上的小家伙抱着,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又看向小石头,面带微笑。 “石头,师伯许久没看你舞剑了。今日让师伯考较你一下,平日是否懒怠。” 小石头看到这笑容,顿时觉得以前的师伯又回来了,立即点头。 “嗯!师伯等我,我现在去取剑。” 说完,他大步朝外走去,脚步看着格外欢快。 李灵运将迅哥儿抱紧,知道自己不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 第86章 明王招安 李灵运振作了精神,也让山里重新焕发了喜气。 张煦在操持过黄三丫的丧事后,自知没有颜面住在村子里,于是平日里都住在镇上。 不过,他每隔一月会回来一次。 将黄家的院子清扫打理,也不居住,然后再趁夜离开。 乡里乡亲没少在背地里骂他“不孝”,这在科举考试中是大罪。 胡秀才知道压不住这事,更不是不敢与李灵运撕破脸,只得放弃了让女婿考童生的路子,转而让他一心一意在书法上钻研。 若是能把这一门本事给学精了。 前途同样是不愁的。 …… 两年过去。 李灵运也过了不惑之年。 其间,他收到了拜火圣子的一封信,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他知道了袭击之人的打扮。 那人的性别不明,面上罩着白虎鬼面,身披制式古老的甲胄。 不过,这次的消息并不是拜火圣子调查出来的。 而是因为这幕后之人同样袭击了密教“胎藏部”的圣地,并且将他们这一脉世代保存的“象雄天珠”给夺走了。 这是密教太上所留的另外一件信物。 再加上早就失窃的“琉璃光宝”,意味着那人已经达成了开启太上传承的条件。 于是,本来还处于敌对关系的“金刚部”与“胎藏部”暂时放下成见,结成友盟。 拜火圣子作为牵线之人,是这三方同盟的见证者。 他们共同调动力量,全力追查神秘人的下落。 李灵运知晓了这事,也不得不佩服起这幕后之人的能耐,竟然能以一人之力就促成了西域的局部休战。 大元之内,这两年的形势也发生了不小变化。 先是西南的李外之争到了尾声。 结果让人瞠目结舌。 因为李党与外党的纷争仍在进行,但作为当事人的“李行俭”和“李银勋”二人都在过去的两年里,因为不同的原因离奇死去。 同时,除了李党与外党之外,还有一股第三方的势力崛起。 为首者正是思州都督李胡。 他有定北大将军燕守战出面支持,得以拉拢了三位两不相帮的军府都督,成为置身事外的势力。 再加上这两年的内战。 不仅把平西军休养生息多年的成果给掏空,而且还给了蛮族兴风作乱的机会,惹得百姓苦不堪言。 西南百姓与不少军中士卒,已经开始反对这种没有意义的内耗。 再到外部,反王们这些年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经过两年的周旋,原本的十八路反王只剩十路,其他的全部死于雍军的血腥围剿中。 但雍军也没有讨到好处。 他们这些年的壮大,本来就已经引起了部分朝中势力的忌惮。 再加之雍王取胜心切,又说动镇南大将军“上官庆”出兵协助镇压。 这事情经过亲信之口传到天顺帝那里,就成了雍王想要自立的铁证。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没有功劳暂且不说,还惹了一身骚! 雍王有口难辩,也想要尽快结束这西南的乱局。 在这个节骨眼上。 反王之中出了一个叛徒。 ——正是朱平安 他暗中对雍王的心腹表达了接受招安的意向,正赶上雍王想要置身事外的时间点。 他需要一枚可以改变西南局势的棋子。 在李胡面前能说得上话的朱平安,无疑符合这个条件。 而且,他本人的归顺,对雍王而言还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政绩。 既可以证明雍军平叛的成果,同时也不会从根本上动摇义军的声势,给了雍王继续“养寇自重”的理由。 双方一拍即合。 雍王替朱平安压住心有不满的镇南军,并且还给他在镇南军的治下争取一块地盘。 相应的,雍军与元廷可以经由朱平安控制的区域,介入西南的战事。 扶持目前尚且保留兵力的第三方——以李胡为首的中间派,接管平西军的地盘,着手恢复治理与镇压蛮族。 人在京师的天顺帝看到这个方案,在与群臣商议之后,也是选择答应了下来。 不然,任由西南再这么乱下去。 蛮族入侵是小事,假如平西军的统治彻底被推翻,极有可能会让西南也产生几支势力庞大的义军,令得当前的形势进一步恶化。 天顺二十五年,秋。 朝廷的使者抵达思州,李胡在几位同僚羡慕的目光中,直接越过“军府总兵”与“三镇指挥使”,成为了新一任平西大将军。 而剩下的李党与外党。 朝廷从中这两党里各取一人,给了一个“三镇指挥使”的官位作安抚。 最后的一个“三镇指挥使”,是由雍王的人担任,作为他平息风波的酬劳。 而“军府总兵”,天顺帝选择空降了一位朝中大臣。 这算是他在回收兵权上的一大建树。 至此,平西军中派系林立,哪怕李胡这位大将军也要受到掣肘,短期内是不用担心他们做大的问题了。 另外一个在这次和谈中起到重大作用的人物,朱平安。 大元朝廷不承认他的“明王”之号,而是给了一个“明国公”的正式爵位,准许其保留原有的人马,但是要收回明王的地盘。 转而选择以信、江、洪三州,这一片围绕鄱阳湖的领土,原属于镇南军的地盘给他作封地。 这摆明是打算以朱平安为诱饵,在雍王和上官庆之间制造矛盾。 雍王知道这是天顺帝敲打,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他与镇南军达成默契,利用自己手里的江淮地盘,来弥补镇南军的损失。 而雍军则接管原本属于“明王”的地盘。 从结果来看,这样的分配暂时可以压下双方的矛盾,让天顺帝的想法落空。 …… 随着朱平安受封,原本的明教一下子也变成了国公爷的地盘。 这些从前一直被人瞧不起的江湖浪子,一个个也得了官身。 李从彧在朱平安手底下做事,而且又赶上李胡成为平西大将军。 不论自身还是家世,一下子都变得无可挑剔。 正如他四年前离开时所期待的那样。 现在的李从彧,已经有资格迎娶青岚公主的独女了。 他早早写信回来,表示近日就要回山。 李灵运自是无比欣慰。 二徒弟得偿所愿,自己放不下的事情就又少了一件。 大徒弟的婚事同样提上了日程。 等到万事俱备,他也就能放下心来,去追查有关那位神秘人的事情。 第87章 从彧回山 秋去冬来,下了一场小雪。 没有往年的那种刺骨,就是薄薄的一层雪盖在地上。 迅哥儿如今说话已经比较利索了。 李灵运带着他学习燕云歌编写的一本认字教材,开头便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寥寥几行小字,竟然像是藏着博古通今的奥秘。 又给燕云歌的身份增添了一层色彩。 当面见过红仙,李灵运已经可以断定。 红仙与燕云歌虽然相貌酷似,但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同时,红仙与曾经的虞裳因为成仙的缘故,其实也不能当做同一个人来看。 李灵运依据自己的发现,又重新揣摩起当初蝉仙所言。 立刻就发现了一处疑点。 蝉仙的表述是:“她是帝国倾覆下埋葬的黄骨,向死而生,背负着故国的亡魂行走在红尘中,并且找到了一条成仙的大道。” 李灵运当初将这话指代的对象判断为红仙。 可当他现在知道了虞裳的生平之后,觉得这话更像是形容虞裳的。 因为仙人是不需要知道如何成仙的。 所以能帮上自己的人,其实是虞裳,而不是红仙。 不过,现在虞裳身在何处。 这本身也是一个问题。 至少,李灵运现在是不可能再去大费周章寻找她的下落了。 迅哥儿本来坐在他腿上,趁着李灵运发呆的时候,一把揪住他的胡子,突然的痛感愣是让李灵运回过神来。 “师伯,我读完了。” “你这小子,”李灵运在他脑门上轻敲了一下,然后将人抱起,一面往外走去:“你再温习温习,要不了不久你爹就会回来了。他许久不见你,若是知道你能识字了,肯定更喜欢你。” 迅哥儿听到他爹,顿时眼前一亮。 虽然这小子打从出生以来,就没见过朱平安几次,但这不妨碍他经常哭闹着要找爹。 如今人要回来了,小家伙也是乐开了花。 他认真道:“师伯,我一定好好温习!” 小家伙攥紧拳头,看上去有种莫名的喜感。 就在这时,李狼小跑着过来,激动道 “师父,师弟回来了!” “真回来了。” 李灵运同样感到脚步一轻,两腿不由自主往外面去,想要快点看见徒弟。 但李从彧又何尝不是。 李狼话音刚落,他就冲了进来,三两步来到李灵运面前,直接跪下。 “徒儿…见过师父!” 李灵运看着突然跪在自己面前的大块头,生着一张黑脸,两耳到下巴长着一块浓密的胡须。 这相貌已经有了“李胡”的某些特征。 但五官依旧可以分辨出,这就是他的二徒弟。 “好,回来了就好。” …… 当天午后,柳窈就亲自下厨摆了一场席面,给回山的李从彧接风洗尘。 这小子走的时候就能说会道,现在又多了几分油嘴滑舌。 他张口就是一句句“嫂子”,把柳窈都喊得不好意思了。 倒是李狼,如今变得坦然了许多,他坐在柳窈身旁,伸手过肩将人揽住。 这就是宣誓主权。 又是引得众人一番嬉笑。 随后,李从彧简单讲了自己的经历。 他到朱平安麾下,因着身份的缘故,一开始朱平安是安排他置办粮草与后勤的,以最大程度保证他的安全。 但李从彧知道这后勤没前途。 再加之,后来赶上雍军与镇南军全力反扑,朱平安手底下的人马也变得捉襟见肘。 李从彧主动加入作战的队伍,多次立下战功。 在经历了两年血与火的洗礼之后。 如今他也成了朱平安的左膀右臂,手里掌握着一支全部由骁兵组成的五百人亲骑。 李灵运听到这里,也为徒弟能在这般凶险的战争中活下来而庆幸。 他翻开袖口,从里面摸出了一份书信,递给李从彧。 “你这般舍生忘死,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做师父的帮不上你别的。这书信你带去给你师伯。” 李从彧知道这封信的意义。 他小心接过,到手时感觉沉甸甸的,仿佛将他过去的四年全部给压在上面了。 “谢过师父!” 等到茶饱饭足,师徒二人沿着后山漫步。 李从彧看着师父黑发间夹着的白发,关切道:“师父可要保重好身体,徒弟还等着孝敬您呢!” “哈哈,你能有这份心意,为师就满足了。” 李灵运爽朗发笑,接着没忍住说教了起来。 比如今日这般苦尽甘来不容易,他提亲之后要好好对待人家姑娘;还有对将来孩子的教养,可以宠爱,但是不要把他们惯成纨绔…… 此间种种,不可胜数。 李从彧骨子里是急性子,尤其在军中待过之后,脾气时常变得火爆,难以平复下来。 但师父的说教,李从彧是一定会耐心听下去的。 他知道。 师父是真的老了。 因为在自己的印象里,师父从来都是干脆利落,潇洒恣意的,不会像这样婆婆妈妈。 所以他更加珍惜每一次聆听教诲的机会。 走到一半,李从彧忽然想起事情,眉宇微皱,低声道。 “师父,您认识周瑞安么?” 李灵运被他这突然的发问给问住了。 思索了好一会,他才想起来,这是周元临终前想让自己保下的晚辈。 不过,二徒弟是怎么知道的? 李从彧立即解释:“那周瑞安如今就在小师叔的麾下做事,他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的,就连苏军师对他大为称赞。” 李灵运知道他口中的苏军师,正是当初送自己离开的苏迟。 早先,朱平安常年在外,他与家中书信来往,一直也是由苏迟亲自操办的,信任程度可见一斑。 周瑞安得到苏迟的推崇。 这足以说明当初的周家后人,如今也在朱平安的手底下,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当然不会是什么巧合。 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冲着他来的。 这要是在更早一点,李灵运大概会去一探究竟,不把周瑞安的来意查清楚决不罢休。 因为这样的人在朱平安身边,待久了肯定会成为隐患。 但他现在也学会了放手。 以朱平安如今的段位,他可以在天下各大顶尖人物之间游走,从而占得一席之地,对人心的洞察早就胜过自己不知道多少了。 李灵运相信,他能压得住周瑞安。 所以没什么担心的必要。 相反,这周瑞安若是因他而来,那么李灵运债多不愁,更没有什么好怕的。 ps:红仙是叫虞裳,不是虞嫦……前面写混了,已修改! 第88章 莲花舍利 李从彧在山上只住了三日,然后就动身前往金陵。 这倒不是他不想多留一阵子。 只是,如今朱平安才从镇南军手里接过了三州之地,除了信州是他的大本营,不用额外耗费太多心力之外。 剩下的洪州、江州都不是省油的灯。 并不是朝廷下了封赏,这块地盘就是你的。 这年头,一切还是以刀兵来见真章。 朱平安的手底下离不开人,他能给李从彧挪出半个月来处理私事,这已经是看在他是师侄的面子上了。 众人虽然不舍,但在李从彧的年纪,万事仍要以基业为重。 临走前,柳窈又给李从彧装了点山里的熏鱼和腌菜,让他若是想家了就吃点。 李从彧来时空着手上山,走时连吃带拿,仍然觉得不够。 他拒绝了李狼要送一段路的提议,坦言是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让手底下的人看了笑话。 于是,众人齐齐目送着李从彧远去。 直至飘雪也一并遮住了他的背影。 这三日的喜乐与相聚当真就像做梦一样。 李灵运叹了口气,又拉着迅哥儿重新回屋认字。 但他的话又变少了。 柳窈如今也摸清了这位师父的性子。 他若是情绪激动,那是情深意切。 可如果突然表现得平静了。 这绝不是不在意,而是习惯了自己将不好的情绪吞在肚子里。 柳窈照顾到他的心思,不好当面说破,只是私底下又找到了李狼,问起他将来的打算。 尤其是,有没有要下山的意思? 李狼先是一愣,随后给出答案:师父过得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孤身一人,打算留在山上。 这话着实让柳窈感到满意。 她很欣慰,自己喜欢的男人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那好,他们就一直留在山上,给师父养老送终。 …… 到了过年的前一天。 李灵运再次收到了拜火圣子的来信。 这次信里的内容,解释了那位神秘人为何手持两件信物,却一直没有开启密教太上的传承。 胎藏部与金刚部的老僧通过翻阅古籍,找到了答案。 这中间还缺少了一个引子。 传闻,开启传承的关键除了两件信物之外,还需要开启者本身具有“大士”的佛法修为。 这是密教中对得道者的称呼。 大士已经具有自称一派,有了当开派祖师的本事。 但是古往今来。 密教除了那位创教的太上之外,有据可查的大士只有三位,其中两位分别是“胎藏部”与“金刚部”的始祖。 剩下的一位,自号“莲花生”。 他本是胎藏部出身,可是因为试图开创“莲花部”,就遭到了剩下两脉的联合打压。 莲花生大士不喜与人争辩,于是只留下了传承与佛法,散落到人迹罕至的高原上。 他本人则进入中土,正赶上了西楚一统天下的黄金时代。 在中土的记载里,这位莲花生大士受到了当时楚武帝的礼遇,兴建寺庙让他弘法,并且最终选择在大楚圆寂。 这就是一切的关键。 要想开启传承。 除了本身需要有“大士”的修为之外,还可以用大士遗留的舍利子替代。 拜火圣子直言。 胎藏部与金刚部的两位始祖根本没有留下舍利子。 所以唯一的希望就落在莲花生大士的身上。 据传,莲花生大士的舍利子,最终在楚武帝下葬之后就被一并带进了墓中。 楚武帝口含舍利子,可保尸身不腐,金刚不坏。 李灵运这才明白了拜火圣子要表达的意思。 那位神秘人的目标,极有可能就是楚武帝的陵寝。 这兜兜转转,又从西域绕回了中土。 不过,这也是好事。 既然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等拜火圣子需要他支援时,他也能尽快赶到。 在这之前,李灵运又让唐门替他寻来了西楚的国史。 打算再补充一下相关的信息。 这次他不挑了。 不论是正史还是野史,李灵运来者不拒,主打的就是一个捕风捉影。 …… 同一时间,山脚下。 杏花村外传来了一阵阵马蹄声。 为首者身披漆黑大氅,座下一匹黑马,像是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驭——” 朱平安勒马,看向身后之人,一脸感慨:“朱某今年总算没有辜负诸位,说是答应让大家过个好年,现在总算是做到了。” 听到这话,那些人来自杏花村,早年跟着朱平安一同从这里出去的青壮笑了起来。 “明公带着我等升官发财,光宗耀祖。有幸在明公手底下,这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朱平安闻言大笑,拔出腰间的佩剑,伸进装马料的大袋子里,抬手一勾。 唰唰唰! 几十个红色荷包飞出,里面发出了碎银子的脆响,落到众人手里。 “这是喜钱,讨个好彩头。你们拿回家去,让家里人知道你们现在出息了,然后大家修整一夜,我们明日午后再走。” “多谢明公!” 众人千恩万谢之后,纷纷消失在夜里。 朱平安沿着灯火,同样来到了自家府邸前,在下人惊讶地目光走了进去。 他循着香味走到一间屋子外,推开门。 映入眼帘的,是马氏抱着次子,正一脸无奈地替他擦嘴。 一旁的长子席地而坐。 当年还要自己裹着襁褓抱上山的小家伙,如今已经有了几分君子之风。 朱平安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母子三人的注意。 “夫君!”“爹!” 唯有迅哥儿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犹豫了许久,才不确定地跟了一句:“爹?” 朱平安将大门重新掩上,一把接过小儿子,挨着马氏坐下。 他看着桌上尚有余温的饭菜,笑道:“看来我回来得正是时候。” 他的这种高兴,甚至比打了胜仗都要得意百倍。 马氏起身替他解下大氅,嗔怪道:“美得你了。师兄他今早还与小石头说,你今晚一定会回来的。结果,我们娘仨等了许久,还不见你回来。正准备开饭呢,你就回来了。” “那还得感谢师兄!” 朱平安笑得更响亮了,在马氏和小石头看来,是老朱他又变得豪迈了。 唯有被抱在怀里的迅哥儿注意到。 老父亲的眼角,为何还透着一丝晶莹,是哭了吗。 师伯说过,人难过了会哭,高兴了也会哭。 爹肯定是太高兴了。 第89章 岁岁平安 一家人围坐着吃过了饭,照例是要守岁的。 不过,迅哥儿还小。 没到亥时,他就已经犯困了。 马氏习惯性地想要带这小子回屋,今日却破天荒的被拒绝了。 原来是小家伙难得见了爹,所以想让朱平安哄他睡。 朱平安自无不允。 他陪着迅哥儿躺在被窝里,给他讲着睡前的小故事。 这种故事,师兄从前给他说过不少。 但问题是。 朱平安自己还真没有讲故事的天赋。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这故事无聊得紧,唯独就是能哄睡人。 小家伙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朱平安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摸到屋子外面。 刚关上门,才看到小石头手持木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门旁边。 这月色清冷,霜雪惨淡。 饶是朱平安见惯了大小的场面,也被长子这动作给吓了一跳。 “石头,怎么了?” 小石头闻言抬头,看着他爹,语气平静。 “爹何时走。” 朱平安顿时哑然。 老实说,像他这样的人。 即使在外头寻欢作乐,娶妻纳妾,转身在回家再对上马氏的时候,也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 可是面对长子的问话,朱平安突然有点心虚了。 但他终究还是不忍心欺骗。 他走到长子的身旁,将手放在他肩上,强作欢笑:“明日等陪你们吃完正午的再走。” “好。” 小石头的声音很轻,侧过半张脸,扬了扬木剑:“爹,师伯这阵子把剑法教给我了,他说当年您也是学的这套。孩儿舞给您看看?” 他想要装作漫不经心。 可有正是藏不住事情的年纪。 以朱平安的眼力,如何看不出这点小把戏。 一种难言的心酸涌上心头…… 自己这个当爹的,真的很不称职。 朱平安的声音变得嘶哑了几分,强笑道:“既然是你师伯教的,肯定要看看。走,今晚爹陪你练练剑。” 听到这话,小石头的嘴角弯起。 父子穿过居室,来到府中一处小池塘旁,这里有大片的平地。 孩子对爹说了一声之后,仗剑起舞。 虽然只是木剑,但是舞剑的人倒映在水面上,粼粼水波仿佛载着月光。 剑啸风起,风过水流。 原本平静的水中月波澜起伏,像是被这孩子的剑给划开的。 等到小石头收剑。 “好!” 朱平安鼓掌赞许:“不愧是爹的种,小小年纪就有这等造化。我朱家基业,后继有人矣!” 小石头被夸得不好意思,但他打心底觉得,这些年的苦功没有白费。 只为今夜的这一句。 他就会矢志不渝地坚持走下去。 朱平安来了兴致,正准备指点一下儿子,但小石头已经收剑了。 “今日不早,爹也快些回去休息,别让娘等久了。” 说完,他径直朝着自己的小院走去。 只是原本瘦小的背影,在这一刻突然拔高了许多。 朱平安站在原地愣了许久。 这下是真没忍住! 等他回到房前,马氏一脸欣喜的给他开门,却见老朱的眼睛红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踮起脚给了朱平安一个拥抱。 任由他埋在自己的肩上,哭得稀里哗啦。 马氏安抚着他,温声道:“夫君,若是外面的日子太苦了,就回家来。” “不苦。” 朱平安不停抽噎着,声音发颤:“只是觉得对不住你和石头。石头那小子……怎么变得像师兄一样,还让我早些回来休息……” 这一刻,许多积压着的情绪一并迸发出来。 不止是家里的孩子,还有因为自己,已经时日无多的师兄。 朱平安想要到师兄的面前请罪,却又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早就洞察了一切。 马氏没想到这么多弯弯绕。 只是,她从朱平安的话里,听到了小石头的成长,宽慰道。 “石头是师兄带大的,脾气当然一样,这不就是夫君一开始期望的么。” 朱平安顿时语塞。 他突然有点明白,当年师父对二师兄的那种感觉了。 这是真的疼。 心疼。 …… 天亮不久。 朱平安从家门走出,沿着村道,正好与一道形迹可疑的人影擦肩而过。 他注意到,对方是从黄家的院子里出来的。 看身形,与黄婶家的孩子差不多大。 朱平安没忍住多看了一眼,然后就看到黄家的屋门敞开,里面好像空空荡荡的,许久没人住了。 这样的场景他在外见过。 心中不由生出猜测,留了一个心眼,而后快速沿着山道上去。 他刚登顶,就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 仿佛早就料到自己会来,早早等在这里了。 朱平安看到眼前人,不由翘起了嘴角,步子也迈得更快:“师兄!” “天这么冷,也不多穿点。” 李灵运说着,从身上脱下一件大衣,不由分说就给他披上。 朱平安刚准备说“不用了,师兄自己穿”。 然后他就注意到,师兄身上也披着一件与自己一样。 所以,这是专门给他准备的。 朱平安心中一暖,不想拂了师兄的一番好意。 于是,在外面说一不二的明国公,现在就形同小跟班一样,跟着师兄走到烤好火的屋子里。 李灵运熟练的坐到侧面的太师椅上,把一旁的主座让给朱平安。 他连忙推辞:“师兄,这如何能使得?” “你现在是国公爷了,就要学着立规矩。” 在他的强烈坚持下,朱平安只能怀着忐忑之心坐了上去。 李灵运这才满意:“这就对了。你只有先适应对师兄立规矩,以后遇到别人,才不怕心有顾忌。” “我们剑池当了好几代的平头百姓,从来没变过。到你这改了姓氏,就有了王侯之命。” “现在看来,是李姓没有富贵的命……哈哈!” 朱平安知道师兄在说笑,却不敢当真,正色道:“师兄言重了。若非世伯提携,平安也不会有今日……” 见他一副要赌咒发誓的模样,李灵运摆了摆手,阻止他说了下去。 “你莫要多想,师兄可没有敲打你的意思。” “再说了,没有富贵命也不见得是坏事。你无论到了什么位置,在师兄这里永远是我的小师弟。” “只是希望你将来走得远了,也别忘记自己是朱平安。” “师父与师兄的平安。” ps:是我傻逼了,昨天的“丧事”已更正。 第90章 玄昙归来 朱平安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 “师兄这话说的,我虽然改了姓氏,但我至死都是剑池的人。” 二人又是一番闲谈。 随后,朱平安自己开口:“从彧前阵子有回山,以他的性子,肯定对师兄说过周瑞安的事情吧?” 李灵运并未否认。 他便是想替徒弟打掩护。 可朱平安明显是有备而来,再要装傻充愣,那才是自作聪明了。 他点点头:“是那周家的幸存者,从彧与我说他颇有贤才,很得苏先生的推崇。” 朱平安微微一笑:“周瑞安与苏先生不同,他擅用毒计,前后坑杀了不少雍军将士,而且对元廷心怀怨恨。这样的人就像毒蛇一样,能害人也能救人。” “我今日与师兄提起这事,关键是在周瑞安的背后之人。” 李灵运有种感觉,小师弟这话里有话。 可他发现。 自己不知道从何时,已经看不懂平安的心思了。 这未必是坏事。 因为自己这个把平安带大的人尚且不懂他,就更别提那些与朱平安为敌的人了。 这样的他,才有可能立于不败之地。 “周瑞安背后的人是谁?” “他叫武穆。”朱平安字句顿挫,神情严肃。 这个答案也让李灵运神情一怔。 武穆! 他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从大师姐那里。 有这样一个道统,他们专门破解天下各派的武学,然后献与帝王家。 正是武穆。 说起来,这武穆还曾将荡寇剑法给破解了,使得自己在周元的手中吃了亏。 这样看的话,他们中间是有一段恩怨在的。 朱平安接着往下讲:“武穆告诉周瑞安,只有跟着我才有可能替他周氏报仇。我也曾派人打探过武穆的事情,没能得到本朝的消息。 倒是有人自称祖上从前朝宫里出来的,他们说见过武穆的样子。” “武穆是一个常年戴甲的人,脸上罩着一层鬼面……”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灵运给打断了。 “你说的鬼面,是不是有点像白虎,而且那人的身上散发着腥臭难耐的气味?” 朱平安一脸惊讶。 “师兄你见过他了?” 他本以为这消息不太靠谱,但从师兄的表现来看,莫非这武穆真是长这样的? 李灵运的心情同样不平静。 自己与拜火圣子寻找了三四年的神秘人,竟然就是他们中土的武穆? 这样的推断,是基于对现有信息的整合。 并不能保证全对。 因为只要“拜火圣子”或者“朱平安”任何一方提供的信息有误,那么真相就会被引导到其他方向上。 可是相较于从前的雾里看花,他这一刻是真的有种拨云见月的感觉了。 朱平安同样面含笑意,但他心里却在推敲师兄的喜从何来。 莫非,他在其他地方与那武穆见过了? 可是这样一来。 自己按照武穆的意思,夺取大元宫中的“厚德剑”,师兄到底是知情还不知情。 最终,朱平安还是决定暂且不说。 因为以师兄的性格,他如果知道了这件事绝对会阻止自己。 可师兄帮过他这么多次。 朱平安也希望能帮师兄一回。 师兄弟俩各怀心思。 二人随后又到师父的房前,朝着门上悬挂的“太平剑”行了一礼。 一转眼,师父离世也有十五年了。 可这间屋子因为经常有人打理,还是保留当年人在时的模样。 朱平安深深叹了口气。 他想念师父,同时也怕师兄有朝一日也会离自己而去。 人这辈子太短,能抓住的东西就更少了。 从前,朱平安想着要闯出一番天地,重振朱家门楣。 可这一次。 他就要把师兄的寿数给抢回来。 师兄弟俩喝了杯茶,然后李灵运就把他给打发走了。 这小子难得回来一趟,有时间多陪家人就好。 他能想到来看自己一眼。 李灵运就觉得这份师门的情谊已经价值连城了。 过了正午。 一行人骑马从村头离去。 小石头目送着爹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暗做出决定。 自己要早日成长起来,好让爹能闲下来,多陪陪娘和二弟。 …… 李灵运从朱平安这里得到消息,通过唐门的渠道将“神秘人是武穆”的发现给圣子传过去。 过了半个月。 他收到了圣子的回信。 这次勉强是好消息。 ——玄昙回来了 人是活的。 但是遭到了惨无人道的折磨,武功已经被人废掉,奄奄一息了。 五阳寺位于大元最南的宁州。 距离信州也就十日的路程,李灵运打从得到消息之后,就启程上路。 柳窈本想让李狼送他。 但是李灵运以二人的喜事将近为由,拒绝了。 他最终做出让步,把同样身手不凡的燕云歌给带上了。 二人乘着马车南下。 燕云歌自从当日被李灵运拒绝开始,除了在教小石头学文的事情上,与他就很少说话了。 她照例是坐在车厢里,李灵运在前面赶马车。 如今没有了旁人。 燕云歌平复了呼吸,主动开口。 “老头子。” “嗯?” “你如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找到那把剑了。” 听到这话,李灵运忽然勒马。 他转头探进车厢里,见燕云歌正一脸认真的看着他。 这模样比之平常少了点憨傻之气,不再是几句话就可以忽悠的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我如果告诉你是猜的,你会信么。” “会。” 李灵运没有犹豫,然后视线与脑袋一并抽出车厢,再次驱赶老马上路。 “你说对了。我找到了那剑,不过我觉得旁人比我更需要,所以这把剑就算了。” 这次换成燕云歌探出头来,脸上多了一丝喜意。 “老头子,我就知道你有事情瞒着我!” “没关系的,你不好意思把剑抢来,我帮你!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而且我的手里还沾过人命,债多不愁身,那人要报复就找我好了。” 李灵运却是没有同她纠结下去,淡淡道。 “你还有没找回的记忆呢。若是不清楚自己的来历,你会甘心么?” 燕云歌不假思索:“当然不甘心。” “这就对了。你要牢记一点,你并不欠我的。我没法帮你找到记忆,别人也不行,所以等我死了你就回漠北吧。” 第91章 祖禅苦海 “你要赶我走?” 燕云歌险些没缓过神来,然后一脸骄傲地昂起脑袋。 “你别想,本姑娘是这天底下最讲义气的!我说过救你,就一定会救你。” 李灵运没再搭理她,专心赶路。 心中想的都是如何救玄昙。 …… 在昼夜兼程的情况下。 原本十日的路程,他们硬是只用了八日就赶到了。 五阳寺前。 当代主持“玄慧”亲自出来迎接。 他与玄昙一样,同样是“玄”字辈的僧人,是如今五阳寺辈分最高的。 不同之处在于。 玄昙今年不过四十来岁,可这方丈玄慧已经年过八十了。 然而,玄慧却没能破入武林神话。 因为那从来都不是属于“勤能补拙”的范畴。 所以玄昙的安危就更加重要了。 即便抛开一禅大师的情分,只是玄昙不远千里北上鏖战狼庭高手的充沛武德,也足以让李灵运全力助他。 唰—— 门帘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形如枯槁,浑身上下遍布伤痕,五官瘦削的男人。 他的右手缺了一指,而且模样依稀可见玄昙的轮廓。 再加之他体内那股微弱却精纯的五阳内力。 这就是玄昙无疑。 饶是李灵运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见到他这凄惨模样,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玄昙好像认出了他,晦暗的眸子费力地眨了眨。 李灵运看向一旁的玄慧方丈,在得到对方首肯之后才来到玄昙的身旁。 他握住玄慧方丈的手,开始传输内力。 顷刻间。 有金光自天灵盖升起,将这原本并不透光的屋子照亮。 一层层宝光宛如琉璃盘旋在天花板上。 直至,有一道八臂金刚的虚影显化。 浩瀚威严,无懈可击! 正是丈八金身。 一旁的玄慧以及同行而来的僧人,见到这金身纷纷双手合十,口宣佛号。 “早就听闻,李施主得到过一禅师叔的灌顶,贯彻我南北二宗的绝学。今日看来,李施主本人亦是有先天佛根在身的!” 玄慧不住惊叹,眼底还闪过一丝羡慕。 他这一辈子困在“江湖绝巅”,任凭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前进,不外乎就是先天禀赋堵死了他的上限。 玄慧方丈这辈子,也不过是堪堪将后天勤勉所达的下限给做到了极致。 “当真是叫人羡慕……” 燕云歌听到这老和尚的自语,不由扬起嘴角:“老头子他本来就是很厉害的。” 玄慧闻言也看了燕云歌一眼,但是双目所见只有一片迷雾,而且那迷雾飞快朝他袭来。 吓得玄慧立刻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了。 好险! 这个小女娃子也不是一般人。 另一边。 李灵运以内力为耳目,在玄昙的身体里游走了一周,脸色不太好看。 玄昙表面看上去已经够惨了。 可事实上,他体内的惨状远比看上去的还要严重。 四肢百骸的经脉,像是被某种虫子给蚕食殆尽了,而且血液中充斥着腐朽与腥臭,已经没剩多少生机了。 以他的眼力来看。 玄昙这具肉身基本是无药可救了。 尤其是他的修为,绝无保下来的可能。 除非…… 李灵运目光闪烁,脑海中想起了“神火功”里记载的一种特殊针法。 “金针传渡” 这是一种可以给人吊住性命的法门,短则三日,长则半月。 需要施针者本身拥有足够雄浑的内力。 这点条件李灵运是满足的。 不过他的本意并不是“金针传渡”的续命,而是看中了这门针法的“传渡”之能。 李灵运这些年深居山中,不是没有想过从佛、道二门入手,尝试找到能让自己参悟半仙之道的办法。 事实证明,半仙不是靠着看书就能突破的。 但他翻阅的道藏与佛经,本身也让李灵运颇有所得。 至少,他现在就有一种可能让玄昙活下来的办法。 但前提是,五阳寺是否舍得。 李灵运对着玄慧方丈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 他们一行人退出屋子。 玄慧方丈面露忧切之色:“李施主喊老衲出来,莫不是玄昙师弟已经回天乏术了?” “大体上是这般,不过我仍有另外一种办法,兴许可以让玄昙的身体恢复,还能留住他的一身实力。” 玄慧方丈也是人老成精,知道他这话只说一半的意思,主动追问。 “李施主但说无妨,只要能做到的,五阳寺上下会全力配合。” 李灵运点点头,随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听闻,五寺里保留着当年南宗祖师留下的苦海。” 玄慧方丈眉宇微皱:“李施主说的是,祖禅苦海?” 这祖禅苦海不是别物,正是当年南宗祖师修炼“闭口禅”六十载,吐出的第一口禅。 当然,这是比较文雅的叫法。 禅,即为痰也。 五阳寺的先人将祖师留下的“祖禅”当做圣物供奉起来,美其名曰“苦海”。 这苦海没有舍利子与佛宝的神奇作用,却能遇干不化、永垂不朽。 说了这么多。 但哪怕玄慧身为主持,他自己都不认为这苦海能有什么作用。 最多,就是用来怀念祖师的。 想到这,玄慧方丈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规劝道:“李施主莫不是弄错了,这苦海可不是舍利子……” “要的就是苦海。” 李灵运坚持了自己的观点,解释道:“这苦海本身虽无神异,但是经过五阳寺千年香火的供奉,不可同日而语。” 玄慧方丈仍是将信将疑的。 这倒不是他舍不得祖传之物。 恰恰相反! 玄慧并非保守之人,若是可以用一个没有实际作用的圣物,救回一位武林神话,他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可是,这提议听起来就不靠谱。 李灵运见这事情有戏,主动将“金针传渡”的法门给贡献出来,再与玄慧方丈详细交代了自己的打算。 简而言之。 他要以自身为载体,从祖禅苦海中将苦海的力量给牵引出来,然后再传渡到玄昙的体内。 以“苦海”本身作为根基,再加之千年的香火,应该足够替玄昙重新塑造一具肉身了。 这就是李灵运的办法。 当然,如果玄慧方丈最终拒绝,那他就只能铤而走险,前往楚武帝的陵寝。 赶在武穆之前。 将当年莲花生大士留下的舍利给盗出来。 第92章 复见一禅 玄慧方丈不是笨人。 他看得出来。 假如李灵运的办法可行,那么五阳寺相当于是用一件祖传之物,救回了一位还处于壮年的武林神话。 这至少可以保证,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他们不用担心南方佛门魁首的地位会受到动摇。 而且,这过程中最危险的,恰恰是李灵运本人。 那可是南宗祖师留下来的东西。 甚至玄慧方丈自己都不知道,当年的祖师到底是何等境界的人物。 他心里暗道一声“罪过”,然后就应下了这事。 人都有私心,和尚也不例外。 傍晚时分。 就由持戒堂的首座僧人将一个青黑的小钵带来,钵中有一小滩如水一样清澈的无色液体。 玄慧方丈:“这就是寺里的祖禅苦海,不知李施主还有别的要求么?” “没了。” 李灵运摇了摇头:“这金针传渡的时间不定,短则三日,长则半月以上,在这期间不要进来。” “半月之后,若我仍未苏醒,而玄昙的性命犹在,就不必将我唤醒,但是要给我喂些斋饭。” 燕云歌闻言抢着答应。 “老头子,到时候我来喂你。” 李灵运并未拒绝:“可以。” 而后,玄慧方丈带着剩下的僧人出屋,却没有退走。 他们就在院子里打坐,同时还调集了全寺上下的武僧,不许任何人打扰。 屋子里。 李灵运袖口泛起,指缝中出现一根根金针。 “玄昙,我要开始了。” 玄昙此刻已经到虚弱到动弹不得,只能用眼神示意,表示自己知道了。 咻—— 金针快速飞出,带起了一根根金光弧线,宛如绳子一样在半空交织。 李灵运另外一手托住小钵,心神与意念合一,盯着钵中的苦海。 随着他的心神逐渐沉入,那一小滩祖禅苦海之上忽然泛起一小团漩涡。 直至李灵运的顶上再度亮起金光。 整个人化作“丈八金身”的形态,仍然端着这小钵,只是瞳孔中的眼仁已经消失。 …… 哗啦啦! 李灵运再度睁眼,耳边已经传来了一阵阵涛声。 他目光向下,发现自己正深陷于一片浑浊的海水中,口中湿润,却奇苦无比! 只有一个脑袋还露在外面。 李灵运尝试控制着身体向上浮,可是他泡在苦海里的部分,宛如深陷泥沼,根本动弹不得。 他眼见挣扎无果,重新回想这前后的经过,脑海中终于有了些许的眉目。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所以,这里应是一口禅所化的苦海世界。 李灵运开始感应这海水,很快就发现了自己无法动弹的原因。 无他。 这苦海有着千年香火的根据,而五阳寺又素以正道的形象示人。 所以这苦海本身,比起那些城隍庙的城隍都不差分毫了。 纵使不是仙人,但这也绝不是自己区区凡人之力可以抗衡的。 不过,他暂时也没有性命之危就是了。 因为按照天地之行的规则,越是强大的存在,受到的束缚就多。 这苦海想要溺死他,至少也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才对。 难道是因为玄昙不当救么? 若真是这般,南宗祖师自己就会先受到五阳寺香火业力的反噬。 李灵运心中有了底,再次感应这苦海力量的束缚。 果不其然。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适应这苦海的环境,那种血肉如铅汞的僵直感正在削弱。 李灵运知道这大概就是苦海的待客之道。 想到自己露在外面的脑袋,他主动向下,将头一并沉入苦海里面。 既然死不了,那就不能留下破绽。 下一秒。 一股更为厚重的苦涩感袭来。 但这次不再只是感官上的苦涩,还有心灵上的苦涩。 李灵运再次沉睡了过去。 这一次像是入梦。 他睁开双眼,发觉脚下正有一朵朵白云飘动,自己像是成为了仙人一样。 再回首。 自己出现在一处八景宫室之外,里面仿佛有人居住。 他的身体仍然在向前行进,快要到这宫室之内的时候,突然有一层厚实的云雾升起,形成了云墙,硬生生将他给弹了出去。 李灵运只觉得疼痛难耐,印堂泛红。 这时,云雾逐渐消散,从中走出一道人影。 长身鹤立,道袍轻舞。 不过,此人周身的云雾是从下往上消散的,没等李灵运看清他的面目,耳边就传来了一道让既他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师弟,还不醒来!” 这一句话,如同当头一棒,直接让李灵运再度眼前一黑。 待他消失之后。 道袍人影才显化出真容,这是一张十分普通的脸孔,普通到让人看了甚至留不下任何印象。 此时,他的耳中传来一道轻飘飘的声音。 “玄都,见到你师弟了?” “启禀师尊,师弟方才魂体出窍,险些就回了八景宫。” “他渡过几劫了?” 闻言,玄都认真回想了片刻,想到方才李灵运身上飘来的苦味,就连他都没忍住皱紧眉头。 “情劫已过,想来是在过苦劫了。” 玄都掐指一算,推算出下凡的时间,自己都惊住了:“师弟这速度未免太快了。” 倒是另外一道声音平静依旧。 “你师弟可不是肉体凡胎,如何能以常理看待。” …… 当李灵运再次睁眼时,这次可以动弹了。 只是,李灵运看到自己的头顶有金星在飘,莫不是天黑了? 来不及多想。 他刚准备潜到苦海之下,忽然就看到远处正有一人一舟缓缓驶来。 有海就有舟。 这点李灵运并不会觉得奇怪。 令人在意的……反而是那载舟之人。 他有些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一禅大师?” 闻言,舟上的僧人已至近处,他修长的白眉无风自飘,面目慈祥。 不是一禅大师又是何人? 不同之处在于。 此刻,一禅大师通体皆如金漆所铸,宝光十胜! 他手中的长蒿对着混浊的苦海一点,周围的海水顿时褪去。 李灵运也顺利来到小舟上。 他看着面前的一禅大师,仍然觉得有点不太真实。 死去的人如何能复生? 没等他发问,一禅大师就放下长蒿,双手合十先朝着李灵运行了一礼,笑容扑面。 “贫僧要先恭喜小友了!” 第93章 苦劫渡,黄眉生 李灵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疑惑道。 “大师此言,莫不是玄昙有救了?” 一禅大师闻言摇头,见他是真的没看出来,不由感慨道。 “小友心性至纯,合该有这般造化。贫僧道喜,是为你这苦劫已成而贺!” 李灵运听到这“苦劫”二字,想起红仙与自己说过的仙人七劫, 其中似乎就有这一门类。 怎么,莫非凡人历劫还成造化了? 可是自己也没成仙。 别说仙了。 他再修不成半仙,就得寿终正寝了。 一禅大师笑着分说:“这七劫就是仙人境界,不分先后。凡人成仙,至少要过一次仙劫。” “其中,情劫是最容易舍弃的,所以又可称之为仙关。” “过了仙关,之后的才是仙人的修行,二劫,三劫……直至七劫。” 李灵运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 他不确定道:“大师的意思是,我若成仙,可立地修成二劫仙人,凌驾于一劫仙人之上?” 一禅大师点了点头:“正是这个道理。苦劫难渡,需以累世仙身为桥。若是过不得,就有可能溺死在这苦海之中。” 合着,他这是阴差阳错把苦劫给过了? 李灵运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可他想起方才的那种头疼难耐,已经眼冒金星,总觉得自己又少去了一段记忆。 “真是怪事……” 他喃喃自语,倒是面前的一禅大师笑容和煦。 李灵运想起了关键所在,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丝希冀,询问道。 “一禅大师肉身成圣,莫不是能以功德之身再活一世?” 他很希望能从一禅大师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这样,也许师父就有活过来的可能。 纵使师徒不复相见。 可这至少能让他的心里多出一种盼头。 很遗憾。 一禅大师摇了摇头:“贫僧虽是功德成圣,但这充其量不过是大士之位,不成佛陀。唐施主替贫僧兴建寺庙,享用香火,也许有朝一日可以供奉出一尊真佛来。” “不过,届时成佛的是阴神,而非贫僧。”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多了一丝从前不曾有过的波澜。 李灵运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但一禅大师的情绪稍纵即逝。 只见他双手合十,再宣佛号。 哗啦啦! 脚下的小舟忽然下沉,原本飘悬着的苦海逐渐干涸,并不是完全消失,而是升到半空凝聚到了一处。 几十息之后。 一颗玲珑剔透的珠子显化而出,其表面仿佛流动的海水。 一禅大师将这“苦海珠”交到李灵运手里。 “贫僧的生魂已散,若非当初灌顶小友时残余一点魂念,又得这苦海重塑,方才有了今日的相见。” “这苦海珠是以苦海世界所化,可助玄昙修成苦海佛法,将来再让他将这佛法献给寺中,权当是还上了这苦海破灭的因果。” 李灵运握住“苦海珠”,立刻就感觉到这一整个苦海世界正在塌陷。 转瞬间。 日月无光,苍天俱寂。乾坤颠倒,春秋逆转。 这就是传闻中的灭世之兆! 李灵运的心中本还存着几分疑虑,直至一禅大师起身,冲天宝光抵住了这灭世之兆,仿佛顶天立地的巨人一样。 他双手合十,立地惊起一阵狂风。 直接将李灵运吹走。 “小友,你我有缘再见!” …… 同一时间。 屋子里。 李灵运掌中托着的青黑小钵,应声破碎开来。 而里面的苦海,早已消失无踪。 燕云歌本在一旁打瞌睡,听到动静也被惊醒了,感觉到李灵运的气息变化,立刻上前。 “老头子!” 她的速度够快,所以李灵运顺势躺在她怀里,另外一只手上还紧紧攥着一颗珠子。 这时,外面的玄慧方丈等人也走了进来。 “李施主,不知……” “不辱使命。” 李灵运睁开双眼,但是双腿因为盘坐了太久,到现在还没能缓过来。 他问了一句:“我这次用了多久的时间?” “半年。” 回答他的人是燕云歌,燕云歌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解释道:“柳窈妹妹来信问过,我只说你是在此修行。” “麻烦你了。” 李灵运在她的搀扶下,来到玄昙的身旁,他的身上仍然扎着一根根金针。 不过,因为有“金针传渡”的缘故。 玄昙时刻都能得到李灵运的内力反哺,身体状况比之先前还更好了一点,甚至可以开口说话。 “李剑主,玄昙拜谢大恩……” 李灵运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苦海珠放到他口中,神情平静。 “是一禅大师救的你,他要你钻研苦海佛经中的般妙,将来传到五阳寺,以偿还这‘祖禅苦海’的因果。” 闻言,后方的玄慧等僧人皆是眼前一亮。 事到如今,没人再怀疑这“祖禅苦海”的神奇作用。 当苦海珠被玄昙含入口中后,其内部积攒的力量顺势涌向周身,与原本干瘪的血液相容,剔除死气,孕育生机。 这看起来当真有几分造化之妙。 不过,李灵运是亲自从苦海中走出的,他知道这苦海并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能力。 但他并不否认。 苦海珠是一件难得的传承至宝。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苦海珠应该是可以重复使用的,只要积攒了足够的香火。 相较于原本的祖禅苦海。 这才更像是一件可以留给后人的传承之物。 不过他没有多做解释,而是将选择权交给玄昙,算是对他这次遭遇的补偿。 至于玄昙要不要主动对五阳寺挑明,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 …… 苦海珠悠悠翻涌,在这珠子的中央。 有一条小舟漂泊于苦海之上,另有一位披着袈裟的金身僧人盘膝打坐。 正是一禅大师。 只不过,他的白眉这一刻像是沾染了苦海,变成了与苦海一样的浑黄之色,化作了黄眉,模样不复从前的慈祥。 倏然,一禅大师睁开双眼,立刻就有万千的苦海之力化作游丝聚拢而来。 这可都是最纯粹的香火! 他喃喃自语。 “小友,对不住了……贫僧不想就这般轻易化作尘土。 为何一辈子的精诚礼佛,日践善行,到头来还不得升入极乐,就连阴神都要沦为他人嫁衣。 凡人之身,当真不可成佛么……” 第94章 沙弥与蛇 当晚,厢房中。 李灵运盘膝而坐,再度化作了金身的模样。 不过,此刻的金身相较于先前,似乎又发生了一定的变化。 他的周身四处,凸起的青筋与血管,这一刻竟然显现出如同山河湖泊一样的清晰纹路。 直至到了脊骨的周围,一寸寸向上迭起。 仿佛合而不开的伞柄。 李灵运看到这伞柄的模样,顿时想起了这是他今日才见过的“经幢”。 “这就是渡过苦劫的成果么……” 但这与李灵运的预期相差不少。 毕竟,自己是以剑术起家的,可是这一路寻访得道的途中。 剑道不见得有多大的长进。 反而是佛道方面的建树越来越高,先是一开始的“丈六金身”提升至“丈八金身”,再到这如今的神秘经幢。 既是得自苦海,姑且命名为“苦海经幢”! 李灵运想到那位神秘的武穆,若对方是得道者,以自己目前的实力可否与之抗衡? 答案悬而未定。 …… 一夜过后。 李灵运醒得早,刚推开门就看见了燕云歌。 想起她照顾了自己三个月的事情。 李灵运双手拱起:“我身入苦海之时,劳烦你照顾了。” “怎么样,现在不说赶我走了?” 燕云歌像是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可以拿捏他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李灵运顺着她:“不赶了,但我的观点还是不变。” “你说。” “找回记忆的事情,只能靠你自己,旁人都不可信。” 闻言,燕云歌的眸子眨了眨,脸颊变得有些发红,然后用胳膊肘顶了李灵运一下,语气都温柔了几分。 “老头子,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李灵运一脸莫名其妙:“何出此言?” “你不希望旁人接近我,所以就不许我再找旁人互相帮助。小战说过,只有当一个男人遇到喜欢的女人时,才会不想让她去找别的男人。” 燕云歌说完,脸上一副“快夸我”的表情。 李灵运无奈得紧。 这小丫头片子的年纪明明比自己还大。 但也许是被她喊多了“老头子”,李灵运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长辈。 他不想在这话题上过多争辩,只是说了一句:“我不会害你的。” 然后,他就先一步朝着禅房后山的竹林走去。 打算赶在寺里开饭前,先散个步,好让头脑能清醒些。 燕云歌立刻追了上去:“你等等我,喂!”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至少今天你得对我有求必应吧。” 李灵运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问她想要什么。 燕云歌说,想知道他这三个月的经历。 于是。 李灵运将自己在苦海中的经历,包括见到了一禅大师的事情都给说出来。 这种见到逝者的事情,李灵运并未对五阳寺的人过多阐述。 因为不管事后旁人当真与否,都会惹来麻烦。 他们要是当真了,说不定就有人会想着把其他逝者的魂魄招来,因而陷入了“怪力乱神”的泥淖。 如果不当真,那么李灵运此举就会被看作亵渎先人,最后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但燕云歌就不一样了。 她本身就是一个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存在。 再不合乎常理的事情,在燕云歌这里都是可以接受的。 但她也惊到捂嘴。 “老头子,你说一禅大师的残魂是与你一同进入苦海世界的。照这么看,这世上是真的有魂魄会游走在人间咯?” 李灵运认真思考了一下,旋即摇头。 “这个也因人而异吧。” 他想到了三师弟,还有黄三丫。 若人死之后魂魄还会在原地停留,那么他们一定是有话想与自己说的。 可既然他听不到,就意味着这个话题对活人来说,是没有太大意义的。 讨论再多,也不过是自我安慰。 不知不觉间。 他们走到了竹林的深处,在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口井水。 井边,一个小沙弥将扁担与水桶扛起,可是他刚刚迈出一步,脚下就像是踩到什么,有鲜血顺着他的脚底流出来。 小沙弥立刻傻眼了。 ——他杀生了 按照寺里的规矩,自己就要被赶出去了,一想到这。 小沙弥竟是当场急得哭出来。 这动静引得李灵运二人上前,问明白了缘由。 他们的视线顺势而下,然后就看到一条被踩得半死不活的小青蛇。 虽然谈不上血肉模糊。 可这模样确实配得上“凄惨”二字。 燕云歌见这小沙弥哭得委屈,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宽慰道:“你并非有心之举,别哭了。” “大不了,就不当和尚了。” 被她这么一通鼓励,反而让小沙弥哭得更伤心了。 李灵运弯腰将小青蛇捡起,不料这家伙立刻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见血之后就吸了起来。 燕云歌瞪大眼睛:“这家伙竟然装死!” 小沙弥见这青蛇未死,脸上立刻就转悲为喜。 燕云歌同他道喜:“这下你没破戒,不用担心会被寺里的僧人赶走了。” 小沙弥点头,对着燕云歌与李灵运行礼。 “多谢二位施主。师兄们还在等我,小僧先把水挑回去。” “去吧去吧,路上小心点。” 燕云歌将这小沙弥打发走,然后走到李灵运身旁,发现那小青蛇还在他手里吸血,这让燕云歌怒从中来。 “这青蛇看来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要我说这佛门的规矩,完全是用来束缚好人的!” 闻言,李灵运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燕云歌挺着胸脯,不满道:“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这青蛇是忘恩负义不假……不过,那小沙弥也不见得就是好人。” 李灵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燕云歌立即反驳:“你何以见得?老头子,你没看到小沙弥因为杀生差点都急哭了,这还不是好人?” “若真是性情纯善,他就不会因为破戒而哭了。” 李灵运此话一出,顿时让燕云歌准备的其他话全部又咽了回去。 她回想方才的经过,后背陡然生出一股凉意。 也对,若是真的心有惭愧,那也是应该为青蛇而哭才是。 这不就是假慈悲么? 若非李灵运提示,燕云歌都没注意到这点。 半晌,她才闷闷道。 “照你这么说,那小子的确是坏种。” 李灵运对这话不予置评。 坏种暂且不谈,但功利心很重是真的。 这终归是五阳寺的家事。 自己作为外人,没有越俎代庖的道理。 但愿,五阳寺真能对得起他这“南方圣地”的名头,不要走到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地步。 第95章 交手武穆 “那这青蛇你要如何处置?” 燕云歌知道自己理亏,但青蛇恩将仇报也是事实。 她说着抬手,作出一副要扑上去姿势。 (可以自行脑补“成龙rua”表情包) 吓得这青蛇立刻哆嗦,身子宛如墨绿的小绳,缠绕在李灵运的一根手指上,低着脑袋。 这表现得相当有灵性! 燕云歌很是惊讶:“竟然还是一条灵蛇?” “所以这次就饶它一命吧。” 李灵运话音刚落,就见那小青蛇抬头,竟然像模像样对着他点了几下,有点像是人在作揖拜礼。 “有趣有趣!” 燕云歌咋咋呼呼,刚准备伸过手来,但这次小青蛇学聪明了。 它身子一溜,直接沿着手臂躲进李灵运袖口里。 “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见她要动真格,李灵运只好将人拉住,规劝道:“你与一条蛇置什么气。” “哼。”燕云歌不满转过头去,嘀咕道:“你最好不要化形,不然姑奶奶定要叫你知道厉害!” …… 李灵运当天就给这青蛇取了名字,叫小青。 本来他是点到为止的,也没想过要给一条蛇带姓。 可燕云歌的脑回路与一般人不同。 她看出这小青蛇不太亲她,这反而激起了她那种莫名的胜负欲,偏要让这家伙打上自己的烙印。 于是,小青就成了燕青。 李灵运想着让这一人一蛇能缓和关系,也许这是一个契机,因此默认了下来。 又过了两天。 已经大体痊愈的玄昙,出现在了李灵运面前。 他得到了“苦海珠”的力量,但想要完全适应这一身的力量,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磨合。 李灵运对这苦海珠的存在也相当好奇。 他立刻表示,让玄昙对自己动手。 玄昙一口应下,气沉丹田,看这架势是要准备发功了。 然而…… 他酝酿了许久,却始终没有释放出力量。 玄昙以为是功法失灵了,表情有些尴尬:“李剑主你再等等。” “好。” 如此重复过几次,玄昙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这武功怎么突然不灵验了? 总不能是错觉吧。 这时,燕云歌凑了上来,开口道。 “你对我试试。” 玄昙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掌拍出,通身内力汇聚到一处,奔流不息! 苦海之水仿佛从天而降。 燕云歌脸色微变,但她毕竟早有准备,手里抓着李灵运的若水剑,直接朝前刺去。 嘭—— 这团苦海当场就像倒进岩浆里,瞬间被蒸干殆尽了! 甚至没有留下一点东西。 这次倒是成功了,但玄昙和尚有点自闭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目前虽未完全掌握这股力量,但比起曾经的自己,那也是只强不弱。 苦海珠里的传承要胜过五阳寺太多了。 然而,他对上李灵运时无法出手就罢了,毕竟这位可是当今大元武林的第一强者! 可问题在于燕云歌。 她都能这样轻易接下,岂不是显得自己不堪一击。 李灵运倒是不觉意外。 他早就知道,燕云歌的实力不俗了。 即便打不过自己,至少也能与寻常的天人高手平分秋色。 至于玄昙为何无法对自己动手。 有了燕云歌作为对照。 毫无疑问这问题是出在了他身上。 李灵运想过各种可能,最终觉得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苦劫。 按照一禅大师的说法,自己这次借助苦海完成了苦劫。 除了丈八金身上多出来的苦海经幢之外,他还适应了苦海的力量,那么以苦海珠为根本的玄昙,无法对他动手也就可以解释了。 而后,他们移步到了屋中,问起了当日之事。 玄昙知无不答,包括当初吕纯阳取出一块淡金的球形玉石。 这就与圣子当初提及的“琉璃光宝”对上了。 再剩下的就是……武穆。 玄昙至今提起武穆,眼底仍有着强烈的恐惧之色。 “我与纯阳道友联手,还不是那武穆的一合之敌。他长枪一扫,直接将我的五阳神指给切断,便是纯阳道友的宝剑都当场破碎。” “等我再次苏醒的时候,是出现在一处阴湿的地牢里。每日会有人喂给我一颗虫丹,让我承受虫蚁钻心之痛,从而吊住性命。” “直到有一日,那人将我打晕丢出,再醒来时就被同门捡到。” 听到玄昙的描述,李灵运大体理清了整个过程。 心中对那武穆的忌惮有减无增。 这般看来,对方是得道者无疑。 他看向玄昙,又问:“你可知吕纯阳的生死?” 闻言,玄昙陷入了回忆。 半晌过后开口:“我只记得纯阳道友的剑被击碎,他本人亦是在武穆的一掌之下被击飞出去,再后面我就不知道了。” 李灵运将他说的事情记下,打算原封不动交给拜火圣子。 至于吕纯阳那里。 只能由拜火圣子自己将其查清楚了。 正在这时。 燕云歌忽然心中一动。 她抬起头,目光在屋顶上扫视了一周。 玄昙有些好奇:“燕姑娘,发生了什么?” “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看我,也许……是看错了。” “不,你没看错!”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李灵运已经持剑而起,通体炽盛的金光爆发弥漫,对着屋顶的其中一个方向冲去。 嘭—— 丈八金身撞在砖木结构的屋檐上,宛如炮弹一样,溅起了大量的砖石与瓦砾。 月光透过这破开的大洞,直接照进了屋里。 李灵运踩在屋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有一道雄浑的雷音轰来。 直起面门。 他同样拔剑出鞘,这剑身上沐浴着夜空与月光,仿若高岭之花! 一记雪白的剑弧瞬间弹出。 伴随着闷响,飞来的人影快倒退而去,脚跟是贴着屋檐过去。 所到之处,瓦砾粉末如同下雨一样纷纷洒落。 来者黑衣蒙面,形迹可疑。 只是他的目光刚与李灵运对上。 原本用来掩面的黑布就应声被撕裂,半空中还晃荡着清脆的剑吟。 啪! 月光下,一张酷似鬼之白虎的面罩浮现。 这出手之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 “武穆。” 李灵运抬起不终剑,再次向前,丝毫没有要废话的意思。 下方的燕云歌反应过来,同样提着若水剑,飞檐走壁一样登上屋顶。 “我来助你!” 武穆本来还想应战一二,可当他见到燕云歌之时,忽然有种疲软之感。 于是,这人一个翻滚后退,同时从身后抛出一杆长枪。 大力掷来! “危险。” 李灵运身形一闪,快速来到燕云歌面前,将这长枪给挑开。 再回首,武穆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96章 兼济天下 “可惜让他给跑了。” 燕云歌皱着眉头,看起来还有些不甘。 然而,李灵运的关注点却在另外一件事情上。 “这人方才藏得极好,你是如何发现他的?” 坦白来说,他本没有发现屋顶上有人,是燕云歌的那句话让顶上的人露出了破绽,自己才能确定有人。 燕云歌挠了挠脑袋,另外一只手放在胸口:“如果我说这是心有感应,你会相信么?” “我信。” 李灵运已经习惯了在她身上的离奇事情。 不过,这也让他心中生出一种猜测。 又过了一会。 李灵运开口询问:“你方才也见到了那人的鬼面了吧?” 燕云歌点头:“见到了。” “嗯……你是否会觉得这鬼面熟悉。”李灵运再次试探。 闻言,燕云歌彻底犯难了起来。 她看得出来,李灵运应该是知道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甚至这个秘密对她来说,很重要。 只怒火……她已经绞尽脑汁了,但是她真的对鬼面没有印象。 这应该是自己第一次见到。 李灵运听到答案,也就不再强求。 他心中暗忖:“莫不是我猜错了?” 事已至此,武穆已经走脱了,再纠结也没有意义 他们从屋檐跳下。 玄慧方丈也带着武僧从外面赶来。 “李施主,可是有贼人闯入了?” 李灵运点了点头,看着被自己打碎的屋顶,正色道:“请方丈放心,这屋舍我剑池会负责修缮。” “这是什么话。” 玄慧方丈摆了摆手:“李施主对本寺有大恩,何况这是贼人惹的祸。” 这时,玄昙和尚才心有余悸地走了出来。 他的耳朵上有血渗出,像是被方才的雷音所伤。 他一脸凝重:“李剑主,此人就是武穆无疑。他把放我出来,只怕是另有图谋。” 这话同样引得李灵运深思。 按理说,这武穆本来在暗处藏得好好的,没理由要主动暴露自己。 毕竟,若是没有玄昙这个人证。 他即便推出了当日的神秘人可能是武穆,却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武穆这么做,总不可能只是挑衅自己。 除非—— 他有着非来不可的理由,大到让他不惜暴露自己。 “难道是苦海珠?” 李灵运只能想到这么一种可能。 因为,如果武穆的目标是自己,那他大可趁着自己为玄昙施针的时候闯进来,而不是等到玄昙已经恢复了才动手。 除非武穆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动用“祖禅苦海”。 那这个对手就有点太过可怕了。 想到这,他看向玄昙,开口道:“我明日就要离开五阳寺,等我走后,若是苦海珠发生了任何变故,一定要尽快把消息告诉我。” 玄昙点点头:“李剑主的话,玄昙定然谨记。” 有过这么一番交代,李灵运就放心下来。 一禅大师是他敬重的高僧。 玄昙又是心志坚定之人,值得相信。 他不怕武穆会把苦海珠抢走。 因为这东西本质上是以五阳寺的香火作为支撑,唯有在五阳寺里才能积攒力量,离开了五阳寺就只是一件好看的装饰品。 苦海珠的力量经过救治玄昙的消耗,如今已经被榨干了。 等到下次恢复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他这么交代之后,与燕云歌在第二天就启程离开了。 …… 马车里。 小青蛇趴在李灵运的手腕上睡觉。 他们走的还是来时的路。 不过,这一路上明显比之前又乱了许多。 成群结队的马匪,从村子里飞驰而出,留下身后的一片狼藉。 他们做出凶狠的打扮,甚至比寻常的流寇还有匪气。 但是褡裢下露出的半边枪柄,却是标准的军中制式。 毫无疑问。 这是有官兵乔装打扮成了马匪,开始趁火打劫了。 燕云歌看到这些狼心狗肺的人尤为气愤,出手杀了几人。 可是接下来。 他们就要为如何处理抢来的东西犯难了。 是还回去? 大概这些东西原来的主人早就被官兵杀了,总不能还给死人,完事之后假模假样来一句“心安”,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自己留着? 那他们与官兵何异。 又或是,看到路旁有面如土色的饥民,然后把手里的粮食和钱财给他们分了? 这听起来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燕云歌就这么做了,本来她还是很骄傲的,觉得自己像是成为了兼济天下的女侠。 照她所想。 那些人得了这些钱财和衣物,大家齐心协力,暂时不用担心会饿死。 这样就不会有人受苦了。 可事实证明,燕云歌还是高估了人性。 他们刚把东西给出去,立刻就引起了大群饥民的哄抢。 分到东西的抢了就跑。 没分到东西的,还会厚着脸皮凑到马车旁。 他们看得出燕云歌不好惹,也不做别的,反正见面就直接跪下,不停的磕头。 仿佛你不给,良心就会不安。 燕云歌当场气笑了!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她提剑下马,吓得人人尽走,然后催促着李灵运驱车上路。 从这之后,她再看到有马匪经过,直接选择了无视。 燕云歌仍然觉得郁闷:“老头子,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没错。” 李灵运驱赶着老马,语气悠然:“做官兵的不自矜,非要披上马匪的衣服,那就该杀。你有吃不完的粮食,遇上快要饿死的人,那也该救。” 燕云歌一脸懊恼:“我若没错,怎么反而吃力不讨好?” “因为兼济天下本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李灵运目光深邃:“人性本恶,所以需要国法来约束。可现在国法也乱了,就需要有人匡正国法。” 燕云歌摇头:“老头子,我想回山了。” 李灵运没有接话。 接下来在经过驿站时,偶尔听见旁人交谈,总算知道了这变故的由头。 简而言之。 这是朝廷对镇南军高层的一次敲打。 如今雍军做大,他们与残余的几支义军,一西一东将大元的南北分隔开来。 这使得大元在北方的平叛过程格外顺利。 因此,天顺君臣就可以抽出精力对南方下手了。 他们手握雍军这么一张王牌。 只要不触及雍王的底线,就可以一次次往下试探,最后再让雍王来收拾烂摊子。 还有南面的“明国公”朱平安。 他的出现本就只是各方妥协的产物,与镇南军一样不得天顺帝喜欢。 所以天顺帝是乐得见到朱平安与镇南军大打出手的。 这一次,朝廷削减了拨给镇南军的军饷份额。 言下之意是让镇南军自己做选择。 要么主动裁减兵马,要么就允许朝廷回收兵权。 不论是哪一种。 对镇南大将军而言,都是釜底抽薪。 第97章 鱼肉刀俎 洪州以南,临川之北 朱平安的兵马分成两路,一路进入抚州,一路进入吉州。 他亲自坐镇一路,身旁的就是他的师侄兼心腹,李从彧。 另外一路,则是交由常胜与苏迟负责。 至于用兵最歹毒的周瑞安。 他被朱平安留在了信州,一旦镇南军有所动作,就可以把毒计全部用到他们身上。 大军进入临川,一路上甚至没有受到多大的阻力。 留守的镇南军士卒,只有将领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然后就被朱平安“人情世故”给扣押了起来。 名义上是严加看管,实则好吃好喝照顾着。 李从彧本来都想好要大干一场了。 但现实与他想的差得有点多。 有那么一瞬间,李从彧觉得自己以前的仗都白打了。 朱平安看他一副想不清楚的样子,笑了笑:“你有问题就问。” 李从彧讪笑了一下,老实道:“师叔,我们这一趟是趁火打劫来的,我想着镇南军至少要敌视我们才对。可这未免太顺利了一点,莫非上官庆他真的放弃抵抗了?” “上官庆可不是简单人物,他明知朝廷有意对镇南军下手,哪有可能会引颈就戮。” 朱平安说到这,眼睛虚眯:“只是,上官庆与寻常的武人不同,他当年可以接替镇南军,并不是因为他有能力,而是因为这人长袖善舞,广开门路,不会得罪任何一方。” 闻言,李从彧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长袖善舞,这不是文官的那一套么?上官庆作为天下三大武将之一,他骨子里难道是一个文人?” “武人安逸太久,可不就成了文人么?” 朱平安并不意外,接着道:“我们这一次的出兵,也是机会难得。现在朝廷敲打镇南军,需要有人来做这根棒子。上官庆是笑面虎,这样的人即便挨了打,也不会立刻发作。” “只要不去打最后一棒,这怒火就烧不起来。” 李从彧恍然大悟:“我军现在背靠朝廷大势,一旦镇南军动手,雍军也会被朝廷逼着下场。” “对,”朱平安肯定了他的说法,又纠正道:“但这种靠着在夹缝中求生的事情不能养成习惯,不然早晚有一天我们也会沦为弃子。在这之前,还是要壮大自身的势力。” “师叔英明,从彧受教了!” 知道要居安思危的李从彧,立刻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带兵深入抚州。 朱平安则留在了临川。 他有意栽培李从彧是真的,方才的话也都是真话。 不过,他的心思也全部告诉。 正如师兄所言,他要适应自己身份的转变,为君者最忌讳事必躬亲,不然要臣子何用? 朱平安现在的精力,都用在纵观全局,揣摩上官庆的事情上。 他虽然没有与上官庆见过,可二人身为南方的两位当权者,彼此间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你死我活 这不仅是在南方之地非此即彼。 同样的,这也是他们在大元君臣餐盘上的位置。 因为镇南军势大,所以才会被当成鱼肉,再以势小的明国公作刀俎,最终一片片将镇南军的肉割下来。 等到没有威胁,再由朝廷下场清理残局。 这是朝廷为上官庆准备的杀猪盘。 他们甚至不用亲自投入兵马,只靠搅浑水就可以达成目的。 上官庆洞若观火,于是选择了一个最直接,同样也一劳永逸的办法。 元廷不是想把水给搅浑么? 那他就让元廷分不清“刀俎”与“鱼肉”,从自己身上砍下来肉把朱平安喂到虚胖。 只要朱平安引起了朝廷的忌惮。 到时,镇南军就会反过来,再次得到元廷的扶持。 至于现在…… 他默许镇南军的将士投诚,不外乎在借助朱平安的钱粮来养他的兵,以挤出更多的军饷,用来安抚自己底下的各座山头。 朱平安同样摸清楚了上官庆的底线,正是这批兵不血刃的镇南军。 自己不仅得养着他们,而且还不能试图挖走他们。 否则走漏了一点风声,就会直接触碰到上官庆的底线,迫使他打翻砧板。 这就是放任己方扩张的代价。 很显然就是一颗糖衣炮弹。 朱平安盘算着这么一笔账,其实还是有得赚的。 因为上官庆只是借他之手养兵,却没说养到什么程度。 这年头不景气,地主家也没余粮。 寻常人家遇到荒年,对家里养的牲畜在不杀来吃肉的情况下,只要保证他们不死就行,瘦就瘦点。 如果这还不知足,那就抽它,挨打就老实了。 “咱也是深谙先礼后兵的……” 只要保证镇南军的俘虏饿不死。 至于剩下的油水,完全都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如果上官庆到最后非要撕破脸,那他只好给朝廷献俘了。 …… 三个月过去。 朱平安已经从镇南军的手里接管了四州之地。 靠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直接把朝廷给他的封地扩大了一倍以上。 消息传至京师,大元君臣有点坐不住了。 他们想看到的可不是这样相安无事的“接管”,而是兵戎相见的“内斗”。 不然,这样左手倒右手,朝廷就占不到任何便宜了。 天顺帝立刻下旨给雍王,要他派兵干涉。 可雍王也不是傻子。 本来,如果天顺帝不这么急着对镇南军动手,徐徐图之。 那么雍王以上官庆的了解,那没骨头的老东西为了活命,一定会选择向朝廷“割地”以求平安。 只等他死了,哪管洪水滔天。 而朱平安只有三州之地,掀不起任何风浪。 南方平定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可好了……天顺帝这么一番微操,把南方的水彻底搅乱了。 雍王自己都摸不清楚“上官庆”与“朱平安”二人是否已经暗中结盟了,指不定已经联手挖了一个大坑就等着他跳进去。 这种以身试险的倒霉事,他没兴趣。 正好西南的蛮族近期大举进攻,他就以支援西南的由头,只是象征性派了兵南下。 主打一个雷声大,雨点小。 …… 剑池山上。 李灵运将自己窖藏了许久的梨花酿取出。 本来,这梨花酿是存不住的,时间一长了就会变味。 但李灵运自己针对原有的酒方进行过改善,让这酒也能越放越醇。 出于保险起见,他同样准备了新鲜的梨花酿。 十年之期将近。 这也许是自己得以勘破迷津的关键,在诚意上要做足了。 一个不好。 没准儿,这就是最后一个十年了。 ps:今天就两更了。 第98章 蝉仙讲法 “你这般细致的准备,倒也配得上那样的大张旗鼓。” 邋遢青年坐在枯树底下,抱着酒葫芦,没喝几口脸就醺得泛红。 “好酒!” 蝉仙接连喝空了酒葫芦两次,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他看向李灵运,摆了摆手,懒散道:“你的酒不错,多谢招待。下回有缘再见!” 说完,蝉仙不等李灵运开口,身影一闪,像是直接就从这峭壁上消失。 李灵运面色如常,小口举起酒杯抿了一下,轻轻吐出两个字。 “幼稚。” 声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某个以为终于扳回一城的仙人,听到这话,立刻气势汹汹地回来。 “不是,这就是你找仙人办事的态度?” 蝉仙一脸不爽,但这般情绪的加持下,整个人仿佛也多了几分人味。 李灵运看着他,又对比自己见过的桃仙和红仙,不由好奇问道。 “不知仙人过了几次仙劫?” 蝉仙闻言一愣,如实回答:“我过了两劫,分别是空劫和魔劫。” 魔劫,魔种入体,身不由己。 空劫,修为尚在,法力不存。 李灵运微微惊讶。 因为按照红仙所言,七劫之中最容易的就是情劫,所以才会被称为仙关。 蝉仙竟然没有先渡情劫。 这放在本就为历劫而生的仙人身上,有些难以理解。 蝉仙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笑着道:“我本无意成仙,又何需再走他人道路?我之大道,本就难得清醒,若再自斩了情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倒是解释了,为何蝉仙看起来,在三个仙人里是最特别的。 红仙高不可攀,桃仙面热心冷。 唯有蝉仙从骨子里就透着一种松弛感,甚至当初还会刻意去记住凡人“张二耘”的名字。 这样也对。 他若执着于仙道,只怕也养不成这样的性情。 蝉仙再度开口:“你今日请了我一桌酒,我这人又不喜亏欠。这样,我可回答你的一个问题,然后我就要走了。” 他的这般回答也在李灵运的预料之中。 所以,早在蝉仙还没来的时候,李灵运自己就做出过准备。 他要问什么问题? 比如,自己修成半仙的契机是什么? 这个问题刚出口,就被李灵运自己给排除了。 他是在修自己的道,结果反过来去问别人如何能成。 也不怕让人看了笑话。 又或者,武穆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要如何在临死前将他除去。 但这个问题,李灵运的心里其实也有了答案。 ——楚武帝陵寝 只要那武穆想把“莲花生大士”的舍利子拿到手,他就非去不可。 如果自己注定会死,至少要把武穆也给带上。 此人活着,他就无法安心。 武穆把与自己有恩仇纠葛的周瑞安送到师弟身边,这对朱平安是一种隐患。 他还有着破解“荡寇剑法”的本事,所以他对剑池的徒子徒孙是一种隐患。 至于五阳寺之事,充其量只是一个小插曲。 不过是给了李灵运一个除恶务尽的由头。 所以,这个问题好像也没有询问的必要。 一番筛选之后。 李灵运突然发现,自己本来想要指点的迷津,仿佛冥冥之中就自有定数。 因为殊途同归,所以没有点破的必要。 蝉仙见他这纠结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 “你一个凡人,操的心怎么看起来比仙人还多。” 李灵运无奈摇头:“仙人指路的机会难得,我心里想求一个答案,又怕浪费了这机会。” “那你现在想好了没。” 蝉仙语气悠悠,手里不知何时又举起一坛梨花酿,不紧不慢往嘴里灌去。 下一秒。 李灵运的声音响起,险些让蝉仙手里的酒坛子摔下去。 “仙人与我讲讲,这魔劫与空劫吧。” 蝉仙眉头微挑,有些惊讶于他的选择,但没有拒绝。 他一如既往的随性:“好,我且与你讲讲。” “魔劫来临,会有魔种入体,致使性情翻天覆地。淡泊名利者会变得追名逐利,慈悲宽宥者会变得大开杀戒。越是纯善之人,深陷魔劫,就会变得穷凶极恶。” “这一劫,当真凶险。” “说来也讽刺,魔劫逼着善人为祸,反而要让恶人行善。其结果就是,善人身败名裂,而恶人死于天下之手。” “唯有善恶并存之人,方才有可能渡过此劫。” 李灵运闻言有些惊讶。 他能听得出来,这善恶的划分应该是论心不论迹的。 你若觉得自己是善人,那就是善人。 你若觉得自己是恶人,那就是恶人。 毕竟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人能从始至终一以贯之的。 蝉仙过了这魔劫,代表他承认了自己做过善事,也做过恶事。 这的确是有够稀奇的。 蝉仙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解释,接着道。 “至于空劫,这是轮回劫,并非一世之身可以做到的。” “你若前世是一个武德充沛的强者,那么这一世就会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不过,空劫又是公平的。” “你从前有武力傍身,而聪慧有缺。那么当武力不存时,就会变得谋定而后动!” “过了空劫,文武得到互补,理论上仙人就不存在后天上的缺陷了。” 李灵运听着蝉仙的讲解,将其中的信息消化。 尽管,这些知识不一定用得上。 但人对未知的事情,总是抱以最大的好奇。 有句话说的不错。 ——朝闻道夕死可矣。 李灵运觉得自己的向道之心未必纯粹。 但是今日的这一顿酒,总算是物有所值了。 他朝着蝉仙行礼:“多谢仙人指路。” 蝉仙点点头:“你这梨花酿不错,是我平生喝过最好的酒。所以我很希望,下次醒来时还能见到你。” “会的。” 李灵运笑着答应,发现对面的邋遢青年也笑了。 “这次是真走了。十年没来人间,也想再去多看一眼。” 说着,蝉仙的身影消失。 …… 桃源中。 这一日有人破界而来,降临在桃仙的小院里。 桃仙推门而出,看到来者,似是有些惊讶:“原来是蜉蝣道友,稀客,稀客!” “我既是客,想要在桃源住上一阵子,陶兄不会赶我走吧?” 蝉仙一边说着,来到当初捆过朱平安的老树下,二话不说直接靠着树干坐下。 桃仙闻言笑容敛去几分:“蜉蝣道友这是何意?” “陶兄,回头吧。” 第99章 虎狼易老 听到这话,桃仙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喜怒不辨。 “蜉蝣道友是来当客人的,我自当尽到地主之谊。” “但如果有别的目的,请恕我桃源不便接待!” 随着他这话音落下,整座桃源就仿佛一个沉睡中的巨人,忽然间苏醒过来。 天地之势,瞬息而至! 蝉仙嗤笑一声,张口一吐,酒液顿时化作汪洋酒海,硬生生将这片天地又重新给顶了回去。 “陶兄与我几千年的交情,我也不叫你为难。” “只要让我这在树下睡上十年,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插手此事。” 桃仙目光冷冽,最终还是收回了力量,将大门给带上,拂袖而去。 蝉仙的身体往后倒,靠在树上,正准备将酒葫芦的塞子拔开,但立刻就有一股强烈的困意涌上心头。 他像是有些不甘,只得把酒葫芦重新放回怀里。 “这酒……看来只能下次再喝了。” …… 天顺二十七年,秋。 李狼与柳窈办过了喜宴,结为夫妻。 李灵运这个做师父的,也在这一天,正式将太平剑传给了徒弟。 “这太平剑代表着责任。你为剑池之主,就要肩负起庇护门下之人的责任。” “当然了,如今为师还在,这种事情也用不到你。” 李灵运看着身穿喜服的李狼,再度开口:“再过几日,你带着小柳到你娘坟前去告祭一番,告诉她你娶了新妇。” 李狼点点头:“徒弟明白。” “还有,为师这些年卖药方给唐门,也攒下了一笔银钱。今日一并交给你,由你亲自督办,在那山上修建一处闲居,再置办些田产。” “师父,这使不得。” “你客气个什么劲,这是为师给自己准备的。” “哦。” 看着大徒弟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李灵运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自己要这钱财无用,而且给了徒弟他也不会收,不如用来置办产业。 李狼大概是剑池历史上第一位成家立业的剑主。 他将来会有子嗣。 这就必然要直面一个问题。 ——剑池会不会由原来的师徒相承,演变成为父子相承。 关于这点。 李灵运既然支持了徒弟成家,就不会专门去给他立规矩,非要他避讳子嗣。 自己从小拉扯到大的徒弟,他还是有信心的,至少不会用剑池的前途来成全自己的私心。 若徒孙可教,可以用子嗣替代徒弟。 若徒孙无救,那就接着传徒弟。 他现在置办的产业,权当是未雨绸缪。 如果自己无法亲眼看着徒孙长大,那么这产业可以作为留给李狼的备选项,用于补偿最后没能继承剑池的一方。 当然了,要是自己修成了半仙。 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 数日之后。 李狼带着柳窈下山,同行的还有一虎一狼。 分别是当年与他一起回来的母虎,以及李狼的那只狼兄弟。 遥想当年,李狼还是一个小崽子的时候,就抱着自己的狼兄弟躲在洞里。 等回山之后,没多久狼兄弟就长大了,而李狼仍然只是小崽子。 现在,李狼成家立业了。 狼兄弟却快到了生命的尽头。 不同物种的寿数差异,在这一人一狼的成长过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于这点,李灵运也是深有体会。 当年他师父留下的“熊叔”,早在自己前往桃源前就寿终正寝了。 与自己同辈的“熊兄”,同样已经变成了一头子孙成群的老熊。 这种朝夕相处之后的每一次生死离别,对心境都也是一种无法逆转的磨损。 “世人皆求长生,但人在虎狼的眼里,其实早已得到了长生,不过就是不自知罢了。” 他坐在虎兄弟的身旁。 这头衰老的虎王靠在他的肩膀上,口中不时“呜呜”两声,眼角似乎有泪花飘动。 李灵运听懂了虎兄弟的意思:“你是说母虎不打算回来了?” “呜——” 虎兄弟长啸一声,只是这声音里多了几分秋日特有的寂寥。 李灵运转头看了一眼虎兄弟,将它的虎头摆到自己腿上,语气中同样多了一丝幽怨。 “阿虎,你说她们女人和女虎,是不是一直都这么狠心的。” “呜,呜,呜!” 虎兄弟接连吼了三声,像是在赞同他的这句话。 “唉,你我都是被撇下的……” …… 过了一个月。 夫妇二人回来,李狼带回了一个喜讯,说是柳窈已经怀了身孕。 这速度甚至比更早成家的二徒弟李从彧还要快。 还有一个噩耗。 他的狼兄弟在告祭过母狼后的某一个黄昏,静静趴在洞穴前离开了人世。 母虎选择留下不回,在出生的地方了却残生。 李狼生怕有人会对虎姨不利,就以剑池的名义,向唐门借了两位驯兽的弟子,负责照顾母虎的起居。 他担心自己此举有所僭越,因此特地来向师父报备。 但得到的回答却是。 “你如今得了太平剑,你的意思就是剑池的意思。” 李灵运目光闪烁,继续道:“小柳的孩子还有大半年才出世,为师暂时可以替你照看她。接下来,你还要再出几次远门,为师会将拜帖交给你,那些都是为师的人脉。” “你要自己分辨是否可以相交,形成你自己的人脉,这样将来才不至于孤立无援。” 李狼自然不会反对师父的安排。 李灵运觉得只有他一人还不放心,于是又找来燕云歌,并把若水剑交给她。 “我想请你护送大郎走这一趟,这其中就有一站是去武定城找张烈的,到时你还可顺路回一趟燕家。” 算起来,燕云歌跟着自己南下,已经过去快六年了。 燕守战本就上了年纪,没剩下多少日子。 这样见面的机会不多。 燕云歌没有拒绝,她接过李灵运的剑,认真说道:“我还会回来的。” “我知道。” 李灵运本来就没有要赶她的想法。 这人要是相处久了就会有感情。 现在剑池突然少了她这么一个话多的,李灵运还会觉得山里太过安静了。 “这次你把燕青也带上,就当是与它熟络一下。我再给你准备些草药,到时你一并交给燕大将军。” “好。” 第100章 天顺驾崩 元都,皇宫中。 从天顺十一年,天顺帝联合宗室诸王将青岚公主的势力连根拔起,至今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义军四起,宗室争权,后宫斗计…… 一桩桩让天顺帝烦心的事情接踵而至,不胜其扰。 他手握这天底下至高的权力,仿佛可以做到任何事情,又像什么都做不了。 天顺帝看着底下递来的奏折,知道了雍王与朱平安、上官庆三方各自派出心腹,暗中进行会晤的事情。 雍王此举,无疑触及到了天顺帝的底线。 他可以忍受雍王手握重兵,甚至刻意留下一部分义军,只为养寇自重。 因为雍王毕竟是宗室。 只要有他坐镇,天下义军就不敢小觑大元皇室。 天顺帝也可以借雍王打头阵,将三军的兵权收回,这就是他存在的最大意义。 但问题在于。 雍王对他的旨意阳奉阴违,而且暗中接洽大元南方的势力,又兵出西南。 这是想要做什么。 风水轮流转,皇帝到你家? 想到这,天顺帝下意识开口,对着心腹大太监招呼。 “德安,笔墨。” 然而,他的这一番话,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天顺帝眉头微皱,刚刚把头抬起,就见到一个身材干瘦的,看打扮是侍候冷宫的老太监。 他心中警兆大起:“来人!” 然而,这声音像是沉入了海里,偌大的宫殿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这放在平时是难以想象的。 老太监不紧不慢,看向天顺帝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戏谑。 “陛下还想做些什么。” 天顺帝意识到来者不善,强作镇定。 “你是何人?” 老太监微微拱手:“咱家的贱名不足挂齿,是在乾顺末年进的宫,可惜当时认的干爹没斗过九千岁,于是就被发配到冷宫里。” “这一待就是六十年,陛下不认得也是正常的。” 天顺帝后退半步:“你要做什么?” “当年进冷宫时欠了一个人情,恩公现在来讨要了,条件就是请陛下上路。” 老太监面带微笑,身形一晃就出现在天顺帝的身旁,鸡爪般干瘦的指头,扣住了这位九五至尊的脖子。 生死当头。 天顺帝已经顾不得皇帝的体面,告饶道:“朕知道你是知恩图报之人,只要你今日罢手,朕也欠你一个恩情。当年是九千岁害你,朕可以下令,再将周氏罪人开棺戮尸。” 老太监不为所动:“陛下的诚意咱家看到了,只可惜来得太晚。” “陛下心比天高,下辈子还是要认清自己才好。” …… 老太监杀了人,大摇大摆沿着正殿出门,刚抬头就看到房檐上站着的一道人影。 周围还有火光四起。 偌大的皇宫,今日竟然着火了。 宫殿前还趴着一群侍卫和宫女的尸体。 老太监来到那人的身后,语气中多了几分疑惑。 “恩公在这大内之中布局多年,各宫娘娘的心腹,还有大大小小的太监,不少都是恩公的耳目。这般杀死元帝,除了引发各宫的皇子和朝中的大阵争位,导致内外混乱,好像没有好处吧。” 闻言,那人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一张伤痕累累的脸庞,仿佛被雷劈过一样。 “这大元不乱,其他人又怎么能有机会?” 老太监不解:“恩公,这大元灭了,不是平白便宜了其他人?” “何来的便宜?人间王朝本就是借着‘天子’之名,才得以统一四海。但这父子情分可不是白来的,每过千年天子就要代天受一次劫,以偿还情分。” 老太监闻言,瞳孔俱震:“恩公的意思是……” “不错,这一次偿还情分的时间就要到了。” “既然注定有王朝覆灭,倒不如再为我发挥一点余热。” 那人说着,翻身步入阴影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 天顺帝驾崩的消息传出。 本来就蠢蠢欲动的雍王先坐不住了。 他嫌弃天顺帝的同时,却也清楚他就是平衡大元国内各方的一个支点。 天顺帝驾崩,势必就会有人补上他的空缺。 雍王可没有引颈就戮的习惯。 他立刻放下了南面的布局,连夜回到军营中带兵,朝着京师赶去。 这新君的人选,将会直接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不得不防。 …… 剑池上 李灵运收到了来自西南的来信,这是他爹的亲笔手书。 李胡接管平西军之后,向内整顿和收编了原有的残军,掀起了对蛮族的血腥镇压。 在这个过程中,他提拔了一批西南本土的人才,与原有的派系形成制衡。 李胡自己稳坐钓鱼台,担任仲裁者。 此举看似不争不抢,但每一次的仲裁都会带来利益让渡,逐步恢复了平西大将军的权势。 不同于朱平安的公私分明。 李胡对这些门道,全部都是在信里一一阐述的。 父子之间无所不谈。 李灵运算着他爹的年纪,再有两年就得过七十大寿了。 也不年轻。 所以要准备一份贺礼,但人就不去了。 父子二人这些年只靠着家书往来,自从二十多年前认亲开始,更是再没有见过面。 这也是一种心照不宣。 因为人和神仙都一样,爬得越高,受到的束缚就越大。 平西军接触剑池 ,容易会引得各方投鼠忌器,怀疑李胡是不是要借助江湖势力杀人了。 剑池与平西军牵扯太深,也会不可避免陷入到大人物的博弈之中。 这都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 李灵运走到长着老树的亭子下,望着日渐飘落的花絮,提笔写下了一封书信。 不过,这不是送去西南的。 而是要送到西域去,交到拜火圣子的手里。 他能预感到,自己距离得道的最后一分火候,就是落在那武穆的身上。 所以他要参与到其中。 第101章 朱益明 一晃眼,大半年过去。 这次只有李狼折返,燕云歌传回消息,说是要在漠北停留一段时日。 李灵运并未起疑,因为燕云歌不会在这点小事上骗人。 再者,他的徒孙要出生了。 柳窈如今大着肚子,又赶上快要入冬的时节。 一整天下来,也就是饭后能在外面消食,其他时间基本都待在屋里。 到了待产的日子,李灵运请来村里最好的产婆。 一群妇人挤在屋里。 师徒俩守在外面。 李狼听着柳窈一阵阵带着哭腔的嘶吼,感觉整颗心都要碎掉了。 他看向师父,懊悔道:“师父,我不想再让小柳受罪了。” “没人想让她受罪。” 李灵运看着徒弟,心里也是头一回察觉,生孩子竟然是这么凶险的事情。 也许,这才他们剑池喜欢从外面抱徒弟回来养的原因。 他见李狼的情绪无法平复,主动转移话题:“你说你就要当爹了,为师也要做师祖了。这孩子的姓名你可是心里有数?” 李狼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挽”字。 “不论男女,都要叫李挽。” 李灵运有些惊讶,坦诚道:“为师以为你会让这孩子叫李柳。” “当然不会。”李狼理所当然地答道:“小柳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哪怕这是我的孩子,也不能抢占她的名字。” 李灵运感觉有点看不懂徒弟了,问道:“那这‘挽’又是何意。” 不是外人常说,父母都偏爱孩子的么? 怎么到大徒弟这里,反而不一样了 “挽留,意在挽柳。” 李灵运听到这名字的含义,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了笑容。 这样的简单直白。 还真就是李狼个人的独有风格。 …… 等到屋里的动静停止,产婆出来,告诉李狼生了一个男娃。 李狼立刻进去看柳窈。 一直紧绷着的心,还有藏着的情绪,这一刻全部释放出来。 “小柳,我们就只要这一个孩子了。” “好。” 李灵运一直到了晚上,才亲眼看到徒孙的模样。 皱巴巴,额头上有一颗灰色的小月牙。 这样的图案,李灵运好像在老狼王“小灰”的身上也见到过。 李狼当然更加不会忘记。 不过,当李狼用手去碰的时候,小月牙又突然消失了,而且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时睡着的小李挽突然哭闹了起来。 李狼这个当爹的也跟着一起哭了,他抓着师父的手,激动说道。 “师父,这是小灰在天之灵有感,特意回来看了孩子一眼。” 李灵运也无法解释这种巧合。 不过,相较于老狼王只为回来看一眼,他反倒觉得那家伙是知道自己要修建一处闲居,用来安置可能将来没办法继承剑池的徒孙。 所以,它作为娘家人特别过来给小李挽撑腰了。 …… 又是两个月过去。 到了熙宁元年。 熙宁帝是先皇的第五子,根基浅薄,本来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但是在雍王的保举下,他愣是胜过了其他的兄弟,成为新一任的大元帝王。 雍王也因此掌控了朝堂,成为大元的实际掌舵者。 不过,这也引发了各方的反弹。 原本已经有了安定之势的大元京畿,再一次陷入了争斗的泥潭。 有宗室成员带着家眷出逃,联合州中的官员,想要冲走一次雍王崛起的路子。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不再是义军的问题了。 因为在大元宗室内部,同样掀起了一股夺取皇室正统的暗流。 他们打得欢快,最舒坦的莫过于南方的朱平安了。 朱平安在雍王北上的第一时间,直接带兵强行攻破了上官庆所在的城池,进城之后对镇南军高层进行了屠杀。 最终,上官庆为保性命,投诚求和。 至此南方的形势基本奠定。 只剩下一小部分的反抗力量,朱平安对其集中围剿,并以屠城为名逼迫投降。 雍王得到这消息时,朱平安已经成了气候。 再加上朱平安上奏表忠,最终得到了雍王的拉拢,想要以他为盟友,于是赐下王号“明王”。 朱平安亲自迁入金陵,以金陵作为王都,并且派人来接马氏以及二子共往。 任谁都想不到。 当初从杏花村走出的小子,如今竟然成了大元南方最强大的诸侯。 朱平安还让小石头来劝他师伯一并前往,却被李灵运给拒绝了。 倒是小石头和迅哥儿很期待这一次的旅途。 他们终于不用再承受骨肉分离之苦了,李灵运对此也是乐见其成的。 小石头今年十三岁,因为从小习武以及药膳调理的缘故,身材比当初相同年纪的朱平安还要高大。 他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孩子了。 等入了金陵,他照例就会成为明王世子。 不可能再留在山旮旯里。 李灵运早就听闻,外面的那些王爷国公,一个个都是妻妾成群,子孙满堂。 朱平安将来肯定也不例外。 但那些是明王的儿子,与他师弟的儿子终归是有区别的。 反正在自己这,李灵运就只知道小石头和迅哥儿。 他看着面前的小石头,这个小名自己从他刚被抱上山的时候,就一直叫到现在了。 不过,既然要下山了。 小石头这样随意的称呼肯定不能再用了。 “朱益明。” 小石头,不,现在应该是朱益明了。 在他有记忆以来,这是师伯第一次喊他这个名字。 朱益明神情紧绷,答道:“在。” “放轻松点。”李灵运笑了笑,然后看了一眼手里的不终剑,开口道:“你跟着师伯这么多年,本来是要想送一把剑给你的。可是这把剑师伯现在自己还要用,暂且是送不了了。” “请师伯收回成命,益明不敢。” “所以,师伯现在改变主意了,打算送你一头乳虎,一并让你带到金陵去。” 李灵运说着起身,带着朱益明朝后山走去,口中说着。 “本朝大元立国之初,太祖子嗣不丰,老来得子,取名杨长。后来太祖驾崩,权相得势,彼时世人都觉得这大元的江山要两代而终了。” “谁知那杨长不过一稚子,竟敢带剑上朝,当场刺死了权相,拯救了岌岌可危的杨氏。” “于是民间流传:世有乳虎,当如杨长。” 朱益明听完恍然大悟,抖了抖自己的剑:“师伯的意思是,想让我效仿乳虎,替父王杀死奸佞,匡正社稷?” “你想的太多了。”李灵运摇了摇头,纠正道:“这故事是假的,当不得真。只是那金陵人心复杂,师伯担心你受了影响,所以赠你一头乳虎养着。” “对了,我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你肯定喜欢。” 朱益明一脸期待:“叫什么?” “小石头。” 第1章 师徒缘分 朱益明没想到自己的名字有一天,竟然会落到老虎的头上。 他并不是小气的性格。 再说了,这天底下又不止他一个能叫“小石头”。 朱益明看着师伯,没忍住问了一句:“师伯,那未来也会有一只乳虎叫迅哥儿吗?” “不会有的。” 二人刚走到虎穴前。 李灵运听到朱益明的问题,说出一句让朱益明这辈子都没忘记的话。 “有小石头就够了,小石头可以保护好迅哥儿的,不是么?” 这话现在听来有些歧义,好像刻意把他与乳虎混淆了,但朱益明却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他想要成为像爹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儿。 当然也是要保护好二弟和娘的。 就在这时,一颗硕大的虎头从虎穴中探出,双目中泛着一丝警惕的目光。 这不是李灵运的虎兄弟,而是他的虎侄子。 虎侄子见了李灵运,然后不紧不慢来到朱益明身旁,用鼻子在他身上使劲嗅了嗅。 朱益明感觉到两腿在发抖,可他愣是压下想要逃走的本能。 不一会儿。 虎侄子再次进入虎穴,再出来的时候,嘴里叼着一只小猫儿大小的虎崽子。 噗通—— 虎崽子落地,显然刚生出来不久,眼睛还是像黑珍珠一样的豆豆眼。 它稀里糊涂的摸爬,很快一头撞在朱益明的脚边,发出了一阵奶声奶气的咆哮。 虎侄子静静看着这一幕,然后头也不回,转身进了虎穴里。 倒是朱益明有些不知所措的。 李灵运催促了他一声:“先让小家伙熟悉你的味道,山里的虎崽子,一辈子是只认一个主子的。” “噢……好。” 朱益明将虎崽子抱进怀里,感受着毛茸茸的虎背,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 “带上它,一起去金陵吧。” …… 哐当—— 朱府的大门被锁上,载着明王家眷的队伍在骑兵的护送下,离开了杏花村。 李狼抱着儿子,不由惋惜。 “本来我还与迅哥儿说好,想让他将来教小挽识字的,这下算盘落空了。” 李灵运看着孤零零的徒孙,面露思索。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李狼与柳窈唯一的孩子了。 只有他一个人未免孤单。 毕竟,自己小时候有师姐和师弟陪。 李狼也有自己的狼兄弟,以及他后来的二师弟李从彧。 却不好让这徒孙成了独苗。 而且,将来李狼收徒肯定也是一个需要面对的问题,倒不如趁早准备一下。 当天晚上。 柳窈带着小李挽睡觉去了,李灵运找上了大徒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李狼顿时一拍大腿:“师父,徒弟这次与您想到一处去了。只是徒弟担心自己会看走眼,才一直没敢收徒。还请师父赐教!” 李灵运闻言嗤笑了一声。 这小子真当自己这里有什么秘籍呢? 他又想起了当初自己要收徒时,师父那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索性把话给挑明了。 “这找徒弟的事情,当年为师也犹豫了许久,只能告诉你两个字。” 李狼低着头:“师父请说。” “缘分。” 李灵运说了这么一个听起来玄之又玄的词语,然后举了剑池这三代人的例子。 “你师祖那一代,他是在土匪窝里被他师父发现的,当时几十号人就只有他一个活下来。” “至于为师,要不是碰上你师祖,为师也早就饿死了。” “你自己的来历,那就更加巧合了。但凡你虎姨当年要是迟钝一点,我们这师徒也就当不成了。” 李狼听完顿时有点头大。 这“缘分”二字他终于理解,但总不能为了收徒,所以刻意去制造缘分吧? 他无奈一笑:“看来弟子这收徒之路,还很漫长。” “不急,若是找不到,这剑池就传给小李挽。历代祖师若是责难下来,为师替你堵住他们的嘴。” “师父是要长命百岁的,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好,不说了。” 徒弟有孝心,李灵运当然是喜不自胜的。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 他更不敢让这小子给看出了端倪。 此刻,李灵运想起了自己当初收徒时,就曾立誓过要当一个合格的师父,绝不能像他师父那样一走了之。 可现在看来。 他终究是要变成曾经的自己最讨厌的模样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 不寻求突破,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寿终正寝,到头来还是陪不了徒弟多久。 所以只能去主动寻找这一线的生机! 拜火圣子已经与他取得了联系。 如今楚武帝的陵寝未破,他们一行要么守株待兔,要么就是赶在武穆到达之前,先把莲花生大士的舍利子拿到手。 李灵运选择了后者。 所以,他们还需要一位技艺精湛的寻龙大师。 拜火圣子表示这事情他会出面解决。 李灵运当时没有多问, 因为他相信拜火圣子的办事能力。 …… 但李灵运如何也想不到,被他寄予厚望的拜火圣子,竟然直接去了金陵。 而且,他还找上了朱平安。 朱平安的手底下就有当年神火教的老人,而且他自己在得到神火功的传承时,也知道了朱家祖上娶过拜火教的圣女。 拜火圣子主动表明身份。 朱平安在确定自己杀不了拜火圣子之后,选择了坐下来和谈。 拜火圣子为了获得朱平安的信任,毫不犹豫就把李灵运寄给他的书信交给朱平安。 朱平安确认过字迹,态度有所缓和。 “不知需要我帮什么?” 拜火圣子也不客气,直接挑明了自己需要一位擅长寻龙的大师,最好本身就是精通西楚文化的。 他的要求对朱平安而言不难。 因为金陵这一片区域,在古时候就是西楚和西魏的地盘,这里的人大多了解这段过往。 至于寻龙大师。 说句难听的,哪个诸侯的手底下没有几个点金人才。 不然,养兵的钱财可不是那么好凑的,少不得要向前人借点来花。 朱平安走南闯北,也搜罗了一些寻龙高手,而且在接收了镇南军之后,更是掌握了相当数量的特殊人才。 这不是问题。 真正让朱平安在意的,是他们这次前往帝陵的胜算有几成? 还有,那武穆所说的厚德剑是否有用。 以他现在的身份,虽然暂时没能力攻入大元京师。 但如果只是厚德剑的话。 朱平安完全可以向当政的雍王讨要,只求能帮上师兄。 第2章 再得一剑 相较于更加神秘莫测的武穆,朱平安虽然对拜火圣子同样不是百分之百放心。 但他与师兄,至少在明面上是一路人。 朱平安索性直接对拜火圣子挑明了“厚德剑”的事情。 拜火圣子听到这话,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双手各伸出一指在太阳穴处轻轻按压,像是从自己诸多的记忆里寻找相关内容。 没一会儿,他再度睁眼,语气中带着一丝意外。 “明王问的,应该是人王剑吧。” 朱平安面露不解:“人王?” “唯有大德者居之,功参造化,立地成圣。”拜火圣子神情古怪:“这句话在千年之前就存在了,当时是你们中土的一位大儒,用来劝谏时任君主的话。不知道怎么的,传成了如今的厚德,当真古怪。” 朱平安皱着眉:“那这剑师兄能用上么?” “别人不行,但李剑主的话,他当然可以。”拜火圣子点点头:“他身上就有不少好剑,不过对他那样的剑修来说,剑越多就越强。” 朱平安闻言不再犹豫:“那我立刻派遣使者,让雍王把厚德剑送来。” “我不怀疑明王有这样的能力,但是看在明王是圣裔的份上,我还是要与明王交一个底,然后由明王自作抉择。” “你说。” “中土这天下不好做,日后会有大难。” 拜火圣子顿了顿,补充道:“明王若要开创新朝,这把人王剑最好是留在自己手里。你为创业之君,可以征服此剑。届时,有人王剑相助,镇压天人易如反掌,再不怕有宵小近身。” 朱平安听到可以“镇压天人”,眼底闪过一丝意动。 但想到这是师兄救命的关键,他果断摇头:“这些事情莫要再提,今日就有劳圣子了。” “好,那我就不坏明王雅兴了。若是这次顺利,将来我很期待能与圣裔在西域合作。” “会有机会的。” …… 泗水城。 这里曾是西楚故都,可惜大多精美的殿宇都在西楚末年的战火里被毁,导致日益没落。 只有矗立在城外的武帝陵,仿佛还诉说着曾经的辉煌。 这一日,不少大头和尚与白袍教人出现在山脚下。 正是密教与拜火教之人。 金刚部的领头者,名为龙彻上人,他是已故高僧“龙慎上人”的师弟,同样也是金刚部目前的最强者。 实力比起他师兄犹有过之。 只是,龙彻上人对传播教义并不热衷。 若非这次丢失的是金刚部的信物“琉璃光宝”,他也不会选择掺和这事。 另外一派僧人是胎藏部的。 本来,如今胎藏部的最强者是乌蒙法王,理应由他出面。 但乌善法王以伤势未愈为由,拒绝南下中土,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在武定城被打怕了。 所以这份担子就落到了他的师叔,金山法王的身上。 以金山法王和龙彻上人为首,密教两部再次合作。 反观拜火教一方,作为核心人物的拜火圣子暂未到场。 金山法王看向拜火教众人,缓缓开口:“不知贵教圣子,还有带领我等进入武帝陵的人,何时到来?” 闻言,其中一人回答。 “圣子亲自前往迎接李剑主了,只怕还要些时日,要我等守住武帝陵,不可让那武穆攻破。” 听到这话,金山法王和龙彻上人脸色微变,显然对拜火圣子把他们晾在这里的做法有些不满。 但形势比人强。 他们身为外来的教派,到了这中土的地盘,就得要收起从前那套乖张的做派。 别的不说,拜火圣子的面子可以不给。 但是李灵运的面子不给不行。 这可是打得乌蒙法王不敢再南下的凶人。 而且,这次要找回信物的也是密教,李灵运的目标只是武穆,对他们来说是强有力的外援,绝对不能得罪。 龙彻上人立刻打圆场:“既然是圣子的安排,那我们暂且就在这帝陵之外住下。” “上人说的是,贫僧也赞成。” “那好,先去生火吧。” 众人七嘴八舌,很快在这帝陵之前驻扎下来。 夜幕降临。 荒山之上泛起一丝丝阴森的鹘叫,不时还有猫头鹰踩着树梢起飞。 大片大片的黑云怒卷而过。 就仿佛,在这山里还埋着许多为楚武帝守灵的孤魂野鬼。 可密教本身就包括了往生的门类,而拜火教更是有着自己的信仰与神明。 这等小场面显然是吓不走他们的。 …… 信州之外。 李灵运从拜火圣子手里接过了,朱平安托人给他送来的厚德剑。 他把这剑给握到手里,立刻就有一种福至心灵的感觉传来。 整个人的心境仿佛又升华了几分。 李灵运可以确定,这就是自己要寻找的九把剑之一。 然而…… 当知道这把剑是朱平安送来的之后,李灵运又沉默了。 到这一步,他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朱平安早在今日之前,就通过其他的途径,知道了自己寿元无多的事情。 所以,这小子一直是在与他作戏呢? 不过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这次下山,只说要前往金陵拜访故友,除此之外没有对徒弟做别的交代。 这时,拜火圣子看向李灵运,问道:“你当初与武穆交手过,感觉如何?” “看似伯仲之间,但我没来得及试探出他的深浅。” 李灵运客观回答道,只是省去了自己的一点猜测。 他当初与武穆交手,看上去是自己赢了,但对方似乎是因为燕云歌才退去的。 再结合燕云歌与红仙的关系。 他甚至猜测过,这武穆莫不是也与红仙有某种关系,甚至背后的就是红仙? 但这是个猜测很难站得住脚。 因为红仙的前身是虞裳,她曾是楚武帝的战将,哪怕成了仙,也不太可能会丧心病狂到来挖楚武帝的陵寝。 除非……问题是出在了武穆的身上。 李灵运想起了当初大师姐所言,这武穆是世传的。 这就代表,武穆或许不止一人。 自己遇到的只是其中之一。 再联想到鬼面武穆的种种,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对手可能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若是这般,那么此行的凶险程度就更甚了。 李灵运深吸了一口气。 不成功,便成仁。 第3章 再遇蒙袁 二人昼夜兼程,直接绕过了金陵,再度北上向泗水而去。 在这里,李灵运见到了拜火圣子口中的寻龙大师。 竟然还是老熟人? 数年之前,他与燕云歌南下途中,经过颍州时遇到拦路的无生军。 一番打斗之后,结识了人屠的守陵人。 ——蒙袁 李灵运与蒙袁大眼瞪小眼。 他有记得,自己当初在离开之时,有让蒙袁来找自己。 当时,李灵运就想把蒙袁介绍到朱平安麾下的。 谁曾想。 如今这家伙自己凭本事挤进去了,看样子还是一个特殊人才。 “前辈,这还真是缘分……” “没想到来的人是你。” 李灵运想起蒙袁是世代守灵的,结果现在他不守灵了,转而开始寻龙点金了。 而且,寻龙的对象竟然还是人屠侍奉的西楚皇室。 这路子有够野的。 蒙袁讪笑着:“明王雄才大略,我自当为效犬马之劳!” 拜火圣子见二人这熟络的模样,也很惊讶。 不过还是介绍道。 “这是蒙袁,本来是在镇南军的麾下,曾带队打开了三位西魏君王的墓穴,名噪一时。等到明王入主了金陵,蒙袁顺势投奔,这次算是戴罪立功。” 蒙袁见拜火圣子三两句话,直接把自己的底裤全扒了,立刻反驳道。 “白头巾的,你别这般看轻我!武帝的陵寝,几千年来想要闯进去的人不计其数,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死了。如果没有我,你也进不去!” “行了,知道你最重要。” 拜火圣子看出蒙袁没有动怒,索性揭过了这个话题,一个人走在前头,往山上去。 蒙袁则来到李灵运身旁,好奇问道。 “前辈,当时与您一起来的姑娘,她没有来么?” 李灵运知道他问的是燕云歌,摇了摇头:“没来。” 准确的说,他选择这个时候来,未尝不是因为燕云歌人在漠北。 不然,她肯定会跟过来的。 这本身也是一件比较让人头疼的事情。 蒙袁不再追问。 …… 半个时辰后。 他们登上山道,来到了武帝陵前。 这里零零散散聚了上百人,每一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身负武功。 龙彻上人与金山法王立刻前来拜见。 “龙彻(金山)见过李剑主。” 李灵运一一还礼,倒是他身旁的蒙袁眉头微皱,开口道。 “这么多人不好同时进去,不然触碰到了武帝当年留下的机关,就会有全军覆没的可能。” “那你的意思是?” “如果单纯只是取物,其实用不到这么多人。你们若实在不放心,不如在陵寝外面守着。武帝陵事关重大,说不得会有黄雀在后,不得不防。” 蒙袁这话听上去像是危言耸听,但在场的不乏人精,知道这种事情谨慎点没坏处。 当下,拜火圣子三人就商议了起来。 李灵运没有加入,因为这武帝陵他是打定主意要进去的。 不一会儿,拜火圣子与龙彻上人一并过来,显然已经商量出了结果。 “金山道友负责守住外面,我们一同进入。” “好。” 蒙袁一口应下,然后带着几人往顶上走去。 这是准备从上方打洞。 因为武帝陵的入口,早在当初陵寝建成之时,里里外外就已经被堵上了。 几千年来,关于武帝陵的种种传闻经久不衰。 有认为楚武帝在陵寝中,唤醒了昔日的帝国之师,继续着他的统治。 还有人,说帝陵里埋藏着楚武帝毕生的珍宝,专门留着等待西楚后人他日复国。 李灵运倒是没想这么多。 因为他相信时间,凡俗之物经不住时间的冲刷。 除了留在回忆里的部分,其他的最后都将灰飞烟灭,彻底被时间遗忘。 正如这楚武帝与武帝陵。 前者虽死,但世人永远不会忘记这世上有过一位楚武帝。 后者虽在,却在这么多年之后,还无法摆脱楚武帝的影响。 假如真的有东西能够一直被保留下来,只怕也不再是凡俗之物了。 这种东西。 李灵运还是希望不要遇上的好。 …… 同一时间,金陵城的一处府邸。 匾额上写着“周府”,外面还有一支百人的精锐正在来回巡视,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样子看上去像是在保护。 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囚禁? 屋子里。 周瑞安席地而坐,将近天命之年。 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周氏宗族幸存的独苗,而是成为了世人熟知的“周毒士”。 在朱平安麾下一众谋士和武将里。 也许有不喜欢周瑞安的,但绝对没有不怕他的。 不过,因为他的毒计往往能在关键时候,发挥奇效。 所以朱平安在封赏上,从来是不曾亏待过周瑞安的,今日这般派人将他盯着,更多是担心周瑞安及其他背后的武穆,在这个节点上又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对此,周瑞安也是有苦难言。 他承认自己不是好人,而且像他这样的人,基本就没有忠心可言。 要是朱平安有一天落寞了,乃至兵败身亡了。 周瑞安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殉主”的事情。 可问题在于。 现在的朱平安俨然一副大好的形势。 你可以怀疑他周瑞安的人品,但是请不要怀疑他想进步的心。 但凡武穆给过他任何一点消息。 周瑞安一定会把这个消息在朱平安那里卖一个好价钱! 这才是他。 周瑞安一脸郁闷,而他正对面还坐着一个披着黑衣,面目不详的人。 “大人,您今日看起来,与从前似乎有些不一样?” 那人小口抿了一壶茶,戏谑道。 “周瑞安,你现在胆子是大了不少,竟然开始套本座的话了?” 周瑞安自然不会承认,一本正经,情真意切。 “大人对我毕竟有提携之恩,我不过想要回报恩情罢了。大人若是信得过我,只要给我点消息献给明王,将来我官至高位,能帮上大人的也就更多。” 那人对周瑞安的话是一个字都不信,嗤笑了一声。 “你这样的人,若在早些年,本座不会与你废话,打死你都不容任何商量的。” 周瑞安厚着脸皮:“大人现在不杀我,就代表我还有价值。”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那人的手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开口道:“你且放心,本座到了时间,自会离去。届时,要你带一句话给明王。” “大人请说。” “他若是按兵不动,我可保他稳坐天下。他执意坏我好事,朱家江山二世而亡。” 第4章 毒室暗室 周瑞安听到这话,尤其是那“朱家江山”之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意。 不过当他准备发问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了。 再抬头,对面的人正自顾自斟着茶水。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没可能问出别的东西了。 周瑞安开始斟酌话术。 他虽然贪功,但还是要脑袋的。 自己要是当面对朱平安说“朱家江山二世而亡”,这话可不止得罪朱平安,甚至还会得罪那位明王世子。 这种自毁前程的蠢事,周瑞安是不会干的。 …… 泗水城外。 蒙袁用着各种罗盘,楚铲,甚至还有熏香,符纸等等,各种五花八门的东西他全部用上了。 最后,蒙袁用树枝画了一个圆圈,转头看向李灵运二人,开口道。 “前辈,还有白老头,接下来有劳二位出手,将这一部分的土石给运走。” 李灵运见他又是烧纸,又是倾听,并没有急着动手,再次确认。 “蒙袁,你这么挖可是有讲究?” 蒙袁看到是他发问,解释的也比较客气。 “不瞒前辈,我们这一脉最开始,其实就是为靖安君做这些事情的。当时的先辈信奉,有靖安君在,就可以压住一切的阴德。可一旦靖安君离世,这勾当就不可妄动了,不然会有大祸临头。” 拜火圣子听懂了,笑了起来:“所以,你们花了上千年守陵,其实一直是在积攒功德。现在功德攒够了,所以就重操旧业?” 蒙袁被道破了心思,不想搭理他,冷哼一声。 “你爱信不信!我方才烧纸,其实就是烧给列祖列宗的。至于他们答不答应,那就听天由命了。” 话说到这份上。 李灵运与拜火圣子也不再废话。 他们接过一旁的楚铲,像是挖豆腐一样,很快掘地数尺,形成了一个通往下方的深坑。 直到蒙袁说“停”,他再跳下来重新确认方向。 如此往复。 一直到了夜里,当楚铲挖到一处不同于土层的硬物时,蒙袁这才示意二人罢手。 “这里已经是帝陵的其中一层墓室了。典籍里记载,当年武帝修造大墓之时,还请了不少善于炼金术的术士,这墓里怕是有着某种毒物。” “二位若是进了毒室,务必要用内力护住身体,不然九死一生。” 二人纷纷点头,然后蒙袁掀开盖板,率先跳了进去。 …… 他们来到一处阴冷的暗道,脚底下还有一条条暗流经过,直至碰到了尽头的石壁。 蒙袁确认过这里无碍,是一处暗室,这才大口呼气。 “二位,我不知你们的目的,但是这武帝陵的密室颇多,而且机关不少。毒室与暗室交错,我今日算是舍命陪君子,所以一会儿二位若是不幸破开了毒室,在寻找到暗室之前不要停下。” “明白了。” 李灵运抽出不终剑,与拜火圣子商量。 “你的感知异于常人,所以就有你来负责选路,我来开道。” 拜火圣子没有拒绝。 他竖起一指,落在眉心之上,很快瞳孔中就绽放出一丝灼热的光彩。 瞬息间,整间暗室的模样全部纳入他的脑海。 甚至包括岩壁上的一点纹理,包括每一滴水的形状,气味,温度,任何细节都没有放过。 拜火圣子观察了许久,这才开口道。 “我需要先掌握这密室的规律,然后才好确定方向。你且先开门,如果是毒室,就看我手势,我们速战速决。” 李灵运点头,剑刃出鞘:“好。” 拜火圣子也不客气,直接指着其中一面石壁。 手起剑落。 一抹剑芒直接劈在石壁上,很快就有齑粉四起,脚边的暗流像是变得缓慢而沉重了。 毫无疑问。 ——这是一处毒室。 来不及多想,三人迅速进入毒室,然后拜火圣子又指了一个方向。 李灵运再砍一剑。 好嘛,暗流变得更迟缓了,显然他们又中奖了。 但李灵运和拜火圣子面不改色,反而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冲进了新的毒室里。 这可害苦了蒙袁。 他的内力可没有二人那种雄厚,只是这么一会儿已经觉得脑袋发昏了。 自己这祖传的手艺,还是头一次这么狼狈! 可他根本没有叫苦的机会。 因为面前那两人的速度越来越快,自己但凡开一点小差,就可能被落下,然后成为这座帝陵埋葬的孤魂野鬼之一。 第三间,毒室! 第四间,毒室! …… 蒙袁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终于才在第七间的时候,让他们遇到了一间暗室。 随着巨石挡住了后路,蒙袁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他瘫倒在地上,看着依旧精神十足的二人,突然怀疑自己是假的寻龙大师。 这两人反而像是道上的。 可非得这么说,又太过侮辱“道上”这两个字了。 哪有道上的人会接连开了六次毒室,然后才找到一个暗室的。 这分明是活阎王! 然而,不论是负责开路的李灵运,还是负责指路的拜火圣子,二人表现得都很有干劲。 李灵运微微调息,将身上的毒气以内力蒸干,然后才问。 “下一次走哪里?” 拜火圣子立刻指了一个方向,开口道:“我方才一直在检验这石壁的规律,如今差不多有点章法。” “按照指示,这里可以通往一处相对宽敞的墓室。你要去看看么?” 李灵运知道没有别的选择,果断说了一个“去”字。 “那好,走!” 他一人一剑再度向前,蒙袁立马跟上。 他心里已经决定了。 要是拜火圣子这家伙还是故意犯错,那他可就要分道扬镳了! 谁说寻龙大师的命就不是命了。 很快,蒙袁整个人像是从地下到了天上。 因为接下来的十几个密室,竟然全是暗室! 当李灵运用剑劈开最后一扇石壁之后。 立刻就有一股凉风,带着水汽袭来。 耳边传来了巨大的流水声。 哗哗哗!! 四下的光线不强,蒙袁立刻取出一个提前准备火折子,将其点燃。 三人这才注意到。 他们脚下踩着的是一处悬空的小平台。 几步之外,就是大片的深渊,离地几十米有一条宽大的暗河穿过。 蒙袁壮着胆子上前,但是他刚把头探出,很快吓得一屁股坐倒,用手倒着爬了回来。 看得出他很怕,可因为是老油条,不敢制造出太大的动静。 甚至,蒙袁自己还把火折子又给吹灭了。 拜火圣子皱着眉头上前:“你小子到底看见了什——” 他话未说完,整个人好像也石化了,不动声色退了回来。 李灵运也走上前。 然后,他就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有一双水缸大小的,会发亮的眼睛,潜在水底下,正透过黑暗死死盯住他们。 第5章 沐浴龙血 那水中巨兽的目光与他对上,很快又没入水底,仿佛不曾出现过一样。 可这水流却是变急了。 李灵运的心中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活了四十多年,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异种。 “那是什么。” 蒙袁闻言,身子有些颤抖:“应该是当年大墓修建时,不小心困在里面的水虺。若真是原先的那头,又活了上千年,只怕已经有化龙之资了。” “化龙倒是未必。” 李灵运知道了这水虺的根底,解释道:“化龙先要成蛟,这一步堪比修为得道,天时与地利缺一不可。” 话音刚落,拜火圣子忽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李剑主,金山道友留在我身上的曼荼罗化掉了。” 闻言,李灵运眉头紧皱。 金山法王是负责留守最外面一道关隘的,他手底下还有上百好手,怎么都不能算是土鸡瓦狗了。 可如今他的曼荼罗主动化开。 这意味着金山法王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 不过,他们还设置了龙彻上人这第二道关隘,应该能拖上一点时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灵运看向拜火圣子,问道:“这里只有一条通路么?” “对。” 拜火圣子肯定道:“我猜应该还有其他到这里的办法,但想要继续深入,就得突破这条蛟龙的封锁。” 话音刚落。 水底就传来了一阵牛眸般的呼喊,水面宛如烧开了一样。 不断有水汽上浮,还带着鱼虾烂肉的血腥气息。 轰隆—— 巨大的黑影一跃而起,露出了真实的面目。 马首蛇尾,身披鳞甲,头有须角,四足细长。 那一双水缸般大小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却带着一丝凶厉之气! 李灵运抽出不终剑,没有急着出手。 他的声音中多了一丝郑重。 “剑池李灵运,今日想问蛟王借道,可否?” 这蛟龙虽然不比真龙,而且算不得是祥瑞。 可毕竟是活了上千年的异种。 如果可以相安无事,李灵运也不想先斩这第一剑。 蛟龙闻言不为所动,反而张开了血盆大口,径直朝着小平台冲了过来。 李灵运知道没有和谈的可能。 不再废话。 左手不终剑,右手厚德剑。 他脚尖一点飞快弹出,一剑抵住龙口,另外一剑斩向龙须。 唰! 这一剑仿佛削断了金铁,丈许的龙须向下坠去,落到水面,发出了如同巨石落水的动静。 蛟龙的凶性这下彻底被激发出来了。 李灵运沿着四面的岩壁来回移动,尽可能把蛟龙的怒火给牵走。 好让拜火圣子与蒙袁可以留在小平台上。 嘭!嘭!嘭! 蛟龙一次次下潜,一次次出海,龙尾重重摔在岩壁上,击落了大片的滚石。 这墓室仿佛即将坍塌了一样。 蒙袁让自己尽可能冷静下来,寻找着通往主墓室的道路。 这蛟龙将大片岩壁损毁。 他靠着声音,判断这相邻的位置是否另有洞天。 但结果显然让人失望了。 岩壁的后面还是岩壁,所以可以排除主墓室就在隔壁的可能。 这时,蒙袁注意到了水位下降的暗流。 按理说,即便蛟龙大动干戈,但要说是它把这暗流给榨干的,显然不太合理。 除非,这水位每到固定的时间就会变化。 想到这,蒙袁大喊一声:“前辈,兴许入口是在这暗河底下。” 李灵运接收到信息,再看像其中一只眼睛已经染血的蛟龙,仿佛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目光闪烁,丈八金身加持,上半身又叠满了苦海经幢,化作了一个移动的人形光源。 全身肌肉一寸寸隆起,五官好像也变得模糊。 李灵运是要打算尽快结束战斗了。 蛟龙仿佛也意识到这一点,同样铆足了力气冲撞过来。 一人一龙快速接近,但双方体型的巨大差距,又让这一次的交锋看起来像是蚍蜉撼树。 嘭—— 炽盛的金光在这一击之后熄灭,但一同喷出的还有大量的龙血。 蛟龙“扑通”一声向下栽倒,跌进水里,肚子上翻。 拜火圣子连忙跳下来,好不容易才把血肉模糊的李灵运给捞了起来,他们踩在蛟龙的腹部,正准备松一口气。 然而,此刻蛟龙的鼻息忽然耸动。 看样子是没死透。 拜火圣子脸色一变,举起李灵运手中的不终剑,就准备刺下去。 这时,一只手拦住了他。 “留他一命。” 正是李灵运。 李灵运看着模样有些凄惨,但整个人的脸上竟是多了几分血色,而且看起来好像也更加魁梧了。 要不是拜火圣子亲手将他捞上来的,他都怀疑面前这人是被换了芯的。 但拜火圣子还是后退半步,警惕道:“你要杀谁?” “杀武穆。” 李灵运哭笑不得,现在他竟然还得证明自己是自己了。 拜火圣子见这答案对上,这才打消了李灵运被蛟龙上身的可能,问道。 “你不杀它么?” “算了,今日也算是因祸得福。” 李灵运看着朱平安送来给自己的厚德剑。 这剑在沐浴过蛟龙血之后,在剑首之上已经浮现出了一小条龙形的纹路, 用人话来说就是,这把剑到今日为止,才算是正式开刃了。 李灵运能感觉得出来,这是一把好剑。 但杀气太重,与自己的修行有悖,所以他不喜欢。 如果这次出不去了,倒是可以让拜火圣子将这把剑带给师弟。 至于他自己。 同样在与蛟龙的搏命中,得以吸收了大量的蛟龙血。 这种变化是同时作用于身心的。 好处不可估量。 李灵运觉得,自己理论上,已经具备了冲击半仙的底蕴。 哪怕武穆不会现身,他也有了一定活下来的把握。 这姑且可以弥补蛟龙的冒犯。 拜火圣子不再坚持,起身又回到了平台上。 李灵运给蛟龙翻了一个身,踩在它的脖颈处,缓缓道:“我之道是要成仙,而你志在化龙。” “今日你让我仙途有望,所以就不坏你这千年修行了。” 蛟龙闻言,有气无力的眨了眨眼,显得安分了许多。 它口中发出一阵牛眸,意味不明。 倒是拜火圣子听懂了,开口道:“李剑主,这蛟龙说要带我们下去,要信它么?” “走吧,反正也没别的路了。” 第6章 姊妹花儿 他们三人各自抱住蛟龙身上的一片鳞甲,没入水里。 像是进入了一处水下通道。 …… 同一时间,武帝陵外。 大量的密教高手身体被箭矢洞穿,尸体沿着大路倒成了一片。 一众手持军用劲弩,黑衣蒙面的人踩着这些尸体,往半山的方向爬去。 不多时,他们就见到了一位身披大红法袍的僧人。 正是金刚部的高手。 龙彻上人。 龙彻上人盘膝而坐,双眼睁开,注意力最终落在被一众黑衣人簇拥着的两道人影身上。 其中一人身披甲胄,头戴鬼面。 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拜火圣子口中的武穆,那个夺走了他们金刚部“琉璃光宝”的人。 龙彻上人对武穆会来,并不感到意外。 真正让他不解的是,站在武穆身旁的另外一人。 ——金山法王 他看上去不像是被俘虏的,而且身上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不出意外的话。 金山法王从一开始,就是武穆那头的人。 所以,他们的计划早就被对方知道得一清二楚。 龙彻上人缓缓起身,看向金山法王,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胎藏部的意思。” “重要么?” 金山法王反问了一句:“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明知是死,那又何需赔上性命。” 闻言,龙彻上人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看来只是你的意思,这下我就放心了。” “我密教,终究是没有烂到根里。” 他这话激怒了金山法王,后者立刻飞扑上前,含恨出手。 龙彻上人双手合十,立刻就有金光泛起,任由金山法王如何攻击,都无法破开分毫。 双方的实力,高下立判! 嘭—— 龙彻上人抓住机会,一拳砸在金山法王的脑袋上,直接将人给击飞出去,很快就变得鲜血模糊,生死不明。 他转头看向武穆,做出起手式。 “要想进去,先过我这一关。” 话音刚落,一众黑衣人同时抬起劲弩,密密麻麻的箭矢,密如贯珠,同时射出。 咻咻咻! 龙彻上人护体金光大起,改守为攻,快速冲进人群里。 他仿佛杀红了眼的金刚。 双手按住一人,直接从肩膀处用力,竟然将人直接活生生给撕成了两半。 血污落到龙彻上人的身上,衬得他像是厉鬼一样。 “贫僧今日开了杀戒,无颜再去面见我佛,不如就带着你们一起堕入罗刹!” 很快,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武穆全部置若罔闻。 她踩着脚下的土地,脸上的鬼面忽然破碎开来。 在这鬼面之下。 不是无比丑陋的脸庞,更不是空空如也的白骨。 而是一张十分精致的容颜。 甚至……这张脸与燕云歌还有红仙,全部都有点相似。 只是比燕云歌多了几分果决。 又比红仙少了几分高贵。 她像是处于这两人中间的一个阶段。 而且,她的眸子里只有眼白,不见眼仁,看着给人一种极其呆滞的感觉,仿佛就是一具可以直立行走的尸体。 这时龙彻上人像是抓住了机会,从背后扑了过来。 武穆甚至没有转身。 她随手握枪,只是简单做了一个转枪的动作,枪尖就从龙彻上人的后背贯穿而出。 “你……” 龙彻上人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这枪尖仍在翻转,瞬间榨干了他的最后一丝生机。 他的眸子逐渐黯淡下来。 周围的黑衣人自觉低下头,不敢与武穆的视线对上。 “守好这里,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 而后,武穆走到武帝陵的另外一处,直接走了进去。 …… 她刚离开不久,黑衣人们迅速封锁了这里。 直至又有二人出现。 一黑一白。 白色的人影披着宽大的道袍,看上去白发苍苍,五官给人一种正气十足的感觉。 相比之下,另外一道黑色的人影,身体蜷缩在黑斗篷之下。 看起来有些娇小。 黑衣人们没有犹豫,直接将弓弩对准二人。 他们好像看出来了那白发道士不好惹,威胁道。 “赶紧滚,不然死!” 白发道士闻言嗤笑一声,将身旁之人的黑衣斗篷揭下来,露出了一张青涩的脸庞。 少女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漂亮的眸子像是会说话一样,让人根本就挪不开眼睛。 最重要的是。 她竟然与刚刚离开的武穆,长得十分相像。 看上去就像是一母同胞的姊妹。 而且,武穆的眼睛是她一个致命的缺陷。 平白糟蹋了那么一张漂亮的脸。 然而,这些缺点在燕云歌的身上根本不存在,她看起来甚至比武穆还要迷人。 黑衣人们没忍住咽了一口唾沫。 白发道士开口道:“没看到是你们主上的妹子来么?” “你们拦她一下试试。” 燕云歌闻言,昂起脑袋,一副用鼻子看人的模样。 虽然看上去有些蠢萌。 但因为武穆的积威实在太深,所以她的这个表情很有威慑力。 半晌—— 有黑衣人背过身,像是准备走了。 这一举动很快引起了争相效仿。 燕云歌昂着脑袋,大摇大摆朝着武穆先前离开的方向走去。 白发道人就要跟上,但是又有黑衣人瞄准他。 “主上的小妹可以进去,你不行。” 白发道人神情一滞,很快涨红了脸:“我是那小丫头的祖父,你说我与你们祖上是什么关系?” 那人反应过来,放下弓弩,立即换了一张嘴脸,恭敬道。 “老太爷请。” “哼——” 等到离开了黑衣人的视线,燕云歌才对着白发道人致谢。 “多谢纯阳哥。” 白发道人正是失踪已久的吕纯阳。 他摇了摇头,正色道:“小姑奶奶,你的年纪可不比我小,直接叫我纯阳,或者小吕都行。” 听到这话,燕云歌的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不过她很快转忧为喜,点头应下:“那就多谢纯阳了,我们走吧。” 吕纯阳跟在她身后,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一句。 “你当真已经做好了决定?不打算再与李灵运说一声?” 燕云歌摇了摇头:“我知道老头子不会答应,所以就不告诉他我来了。” “我来时问过小战了,他说会支持我的全部决定。” 第7章 狭路相逢 等到蛟龙再一次探出水面,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处封闭的大门前。 不远处,又有一个落脚的位置。 等到三人全部上岸。 蛟龙抬起头,双眼盯着拜火圣子,口中不时发出低沉的嘶吼。 拜火圣子不时点头,不时摇头。 一人一龙竟然就这么交流了起来。 随后,蛟龙再度潜回水下,拜火圣子则来到那大门前,开口道。 “蛟王要我们稍等,它回龙宫拿点东西过来,这里面就是楚武帝的陵寝,遍布千年积累的毒气,活人进了十死无生。” 听到这话,蒙袁身体一阵发毛。 他知道这一趟是长见识了。 不仅看到了活的蛟龙,而且即将进入到楚武帝的主墓室。 这事情传出去。 他以后绝对是天下寻龙大师里的头把交椅,无可争议! 李灵运看出这家伙的激动,开口道:“这热闹不是那么好看的,一不小心就要搭上性命。你还没传宗接代,现在离去还来得及。” 蒙袁正色道:“前辈不用管我。若是有生之年,可以亲眼看到武帝一眼,我这辈子也就值了。” 拜火圣子只是笑笑不说话。 如果说先前只是怀疑,那么他现在已经有一半以上的把握了。 蒙袁这家伙,肯定是有事情瞒着他们的。 比如……这武帝陵并不只有这条偏门,还得通过蛟王才能进来。 应该还存在另外一条捷径。 当年修建陵寝时,用以供后来者进出的。 这蒙袁是故意不说,还是真的找不到,尚且悬而未定。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 他们三人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毕竟蒙袁自己都跟着闯进来了,这已经是最有力的证明了,所以拜火圣子不打算挑明,留着这最后的体面。 但是—— 如果这小子准备坏事,那他也不会手软。 过了一会儿,蛟龙再度又回来,脑袋上多了三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 拜火圣子分给二人,解释道。 “这是用水桂和云母制成的龙珠,服用之后,可在三日内身具百毒不侵之效。” 闻言,蒙袁眼前一亮。 他想要更多,但是对上蛟王冰冷的眸子,瞬间就清醒了。 三人将这龙珠给服下,随后蛟龙抬头出水,对着李灵运行了一记俯首的古礼,然后就重新钻回了水底。 “走吧。” …… 这大门并不厚实,当他们三人用手将其左右掰开,很快就有一束束金银的光芒射了出来。 沉眠了上千年的墓室,如今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 走到正中,这里是一个更大的平台,脚下的地面是用砖石铺成,本来像是还刻着某种图案。 可是因为年代太久远,已经不可见了。 他们进来的位置,是大殿的门口。 身前左右,各自矗立着一尊尊雕像,仿佛众星拱月一般。 这是西楚的文武百官。 还有银白的液体,从龙头的口中喷出,落到地上,形成了周围一圈波光粼粼的池水。 正上方,一座座灯盏悬着明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这里,就是楚武帝的陵寝。 当真如同外界传闻的一样,陵寝之内就是一个日不落的帝国! 李灵运的目光落在正中,有一张龙椅孤单矗立着。 龙椅上还坐着一个人。 看起来并不清晰,只是隐约可见肉色,竟然像是活人一样。 蒙袁见到此人,双膝跪地。 “蒙氏后人蒙袁,参见武帝陛下!” 他祖上是西楚先民,对楚武帝行礼倒是可以理解。 但李灵运和拜火圣子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拜火圣子是外来者,不用敬奉中土的先王。 李灵运是单纯不吃这套。 自己打小就是师父养大的,除了爹娘之外,不欠任何人的。 他可以对恩人,对宽厚的前辈恭敬,那是礼数。 可真要是为了所谓的“尊卑”,天然就把自己低人一等。 除非是自家师弟,否则不可能会迁就。 正当三人的目光落在楚武帝的身上时。 哐当—— 楚武帝的正下方,有台阶上的落石瞬间被振飞,扑面而来。 拜火圣子眉头微皱,身上白袍一卷。 任凭这些落石飞得多快。 在触碰的瞬间,全部应声落下。 丝丝丝…… 台阶之后,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暗室,里面传来了古怪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直贴着石面而来。 这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来者身披甲胄,手执长枪,唯独脸上本来的鬼面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极其精致的脸庞。 “你就是武穆?” 拜火圣子看到这副尊容,与他猜测的大相径庭。 竟然是一个……娇滴滴的女人? 蒙袁看到这张脸的时候,神情变得有些恍惚。 “怎么可能……” 相较于二人的六神无主,李灵运就要淡定许多了。 武穆走到十步之外,喉咙中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怎么……看你的样子好像并不意外?” 李灵运拔剑出鞘,淡淡道:“你有心给了我这么多提示,我再猜不出来,未免太让你失望了。” “有意思。” 武穆长枪一转:“你不是第一个有仙缘的人,但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有机会成仙的。” “所以,把你变成我的一部分吧。” 到这份上,武穆显然不再掩饰自己的目的。 李灵运听到这话,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他不是没有想过武穆针对自己的用意,也许是准备用他来炼制人药,又或是为了他与仙剑的奥秘。 但听她这话,好像是要把自己给彻底同化? 他目光闪烁,视线落在这张与燕云歌极其相似的脸上,忽然像是明白了过来。 “你占有的这具肉身,其实是虞裳的肉身吧?” “当年她要成仙,你也阻止过她,从结果来看你没有成功。所以,你就只能藏在这肉身里,等待下一个有缘人,也就是我。” 听到这话,蒙袁没忍住,咆哮着就要上前。 “你这贼人,竟敢窃据少君的尸身!” 李灵运眉宇皱起,一旁的拜火圣子先行一步,赶在蒙袁送死之前将人按住。 二人对了一个眼神。 李灵运点头:“此人交给我。” 说罢,他双手持剑,快速杀到武穆身前,丈八金身豁然全开! 沐浴过龙血,这金身之上如今还多了几分猩红,仿佛燃烧的烈火,弥漫开来。 武穆同样是气势全开。 枪芒与剑光交错,打得整座墓室都在摇晃! 第8章 向死而生 这主墓室中本就充满毒气,千百年持续积累,有的甚至氤氲成了雾状。 不过,在场的三人。 有三人服用过蛟王的龙珠,百毒不侵。 剩下的武穆,她本来就是一具行走的尸体,再多的毒气也影响不到她。 此刻,二人打斗的声势惊人。 大片大片的毒气炸开,宛如天女散花。 头顶的长明灯摇摇晃晃,不时还能抖下来一点齑粉。 李灵运双剑合璧,今日本就是抱了不破不立的想法。 这一刻,以天人之躯。 迎战当年虞裳留下的得道者遗蜕,竟然硬生生能打个平手,甚至反过来将对面的武穆压制! 武穆心中大骇。 她当然清楚李灵运的生机不多,这般搏命的打法,只会加快他的精气神溃散。 但诡异的是。 现在,这人怎么还越打越勇,精气神不见任何衰竭? 一瞬间。 武穆想到了一种可能,难以置信道:“你夺了那蛟龙的气数?” “不过是各自成全罢了。” 李灵运一剑挑开枪尖,剑刃快要刺到武穆的脖子,又被她单手给打了回来。 “我若修行有成,将来可以助它化龙。我若是不幸身殒,那么它可以我为资粮。” “获得化龙的最后一丝仙机,顺便将你留下。” 终于—— 随着他一剑斩向武穆的右臂,剑气肆虐,宛如惊涛骇浪。 长枪应声落地。 而拜火圣子已经来到楚武帝的肉身前。 这位昔日的人间至尊,仍旧穿着一套没有褪色的西楚龙袍,脸上的表情看着还有些安详。 但他腮帮子微鼓,仿佛口中含着什么。 “得罪了。” 拜火圣子顺手一展,掌心朝天,楚武帝的嘴巴随之张开,一抹灿然的粉光出现在这墓室里。 这正是属于莲花生大士的舍利子。 “找到了。” 拜火圣子以刚修成的密教内力吸引,那舍利子立刻向外飘来。 武穆注意到这里的变故,毫不犹豫弃战奔来,怀中甩出两件奇物,悬于头顶。 李灵运正准备斩了她剩下的一臂。 但是顶上已有一道明黄佛光打来,灼热无比,逼得他只能抵剑暴退。 即便如此,当那佛光没入身体,他的体内顿时像是有火焰在燃烧。 这剧烈的痛感甚至让他连剑都握不住。 同样的,拜火圣子眼看着就要得手的舍利子,这一刻也直接飞了出去,落在空中的两物之间。 仿佛是得到了某种了感召,光芒大盛。 “糟了……” 拜火圣子心里暗道,他看到武穆正盘坐于舍利子的下方,周围形成了一层金光结界。 半边恍如大日,半边幽似深渊。 武穆成了这黑白相交的节点,那舍利子正缓缓落下。 她的皮肉正在溃烂,乌黑的血液散发着腥臭,仿佛是一种寂灭。 不过,对于一个本就是活过来的尸体而言。 用“向死而生”的形容更为贴切。 由生及死,由死及生。 这是大日如来的禅意所在,亦是密宗要旨! 但现在的情形容不得他多想,快速回到李灵运身旁,却见后者正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老。 不过短短数息之间,就从一个沉稳端庄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朽。 这才是李灵运目前的真实年纪。 唯独不变的,只有那一双眸子,从一而终。 “李剑主,可还能撑得住。” “还好。” 李灵运以剑为拐,艰难起身,并没有因为自身的衰老,内心生出任何波澜。 正如他一开始所想的。 此战,非生即死。 他能感觉到,这烈火正在摧毁自己体内的一切。 其中既包括他仅剩的一点生机。 同样,这也包括让他止步不前的几分执念。 这是大日如来之火,是来自真正的佛陀,相当于仙人的力量。 今日的结果未必如此。 不论如何,总是要拼一把的。 李灵运看向拜火圣子,还有早就已经昏死过去的蒙袁,开口道。 “这舍利子没能取到,你先行离去。如果我今日没能把武穆留在这里,只能由你再想办法了。” 拜火圣子不是矫情的个性。 尤其,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掺和这个级别的斗法,点头应下。 “你的徒子徒孙我会庇佑,明王那里我也会分说清楚。但我希望,今日活下来的人是你。” 听到这话,李灵运脸上露出了笑容。 虽然对现在的他来说,就连笑一下都很费劲,但拜火圣子这话,彻底断了他的后顾之忧。 “走吧。” …… 等到二人原路返回。 李灵运这才盘膝坐下,身上的衣袍基本被烈火焚毁,看起来像是这世上最狼狈的老乞丐。 他双目紧闭,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放空的状态。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图景。 剑池的山上。 他站在峭壁旁的小亭子前,对着老树练剑。 斜阳残照。 三师弟忽然从亭子后面探出脑袋,手里也握着一柄木剑,气势汹汹。 “二师兄,我们再来比过?” 李灵运看到这脸,总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什么,笑了笑:“好,三师弟你出招吧。” 于是,二人你来我往,打得不分胜负。 直到全部筋疲力尽了才罢手。 这时,大师姐走了进来,她端过来一碗水,李灵运上前饮尽,而后笑道。 “多谢大师姐,我先走了。” 然后,他就让大师姐和三师弟待在一块。 又出屋子不久,瞧见师父正动作笨拙地抱着小师弟,李灵运准备上去帮忙,却遭到一阵嫌弃。 “黄家的丫头在门外等你,可别怪为师没提醒你,要抓住机会。” 李灵运讪笑着,轻车熟路到了山门前。 梳着羊角辫的女娃子,一见他就两眼发亮,笑嘻嘻道:“李小先生,你又打赢了。” “对,我赢了。” 当这一语落下,天色骤然为之一变。 他仍然还站在山道前。 大师姐与三师弟牵着手,边走边回头:“二师弟(二师兄),照顾好师父!” 紧接着是一座挂着大红绣球的喜轿,黄三丫身着出嫁的红装,这样打扮的她格外明艳,然而佳人的眼角浸着泪水,像是强颜欢笑。 “李小先生,往后就不能再来看你了。” 李灵运迟疑了许久,直至最后一点红色消失在视线里。 天已经渐渐要黑了。 师父走过来,将太平剑交到他手里,眼神里饱含着思念与愧疚,却是无声无息的。 苍老的背影消失在了夜幕里。 李灵运小心捧着剑,又看到小师弟抱着孩子往山上跑,背后全是持枪带棍的江湖高手。 “二师兄救我!” “师弟别怕,师兄来了。” 李灵运上前半步,面前的幻境应声破灭。 他再度睁眼,看着全身被漆黑佛光包裹住,模样形态天翻地覆的武穆,语气中带着极致的淡泊与平静。 “这就是……向死而生么。” 第9章 以仙之名 另外一边。 武穆周身的佛光逐渐褪去,整个人已经变化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头戴五佛冠,身缠轻妙之衣,全身璎珞珠宝严饰,显得华丽高贵 她身高逾三丈,脑后悬着一顶圆光,却是完全漆黑一片。 得益于密宗太上的留传,武穆受其精华,已经具备了修成在世佛陀的一切根器。 不过,这个过程像是发生了某种变故。 原本的佛陀,竟然变成了魔佛。 武穆居高临下盯着李灵运,声音中带着无上恢宏,仿佛宣判一样。 “李灵运,准备好接受审判了么?” 话音落下。 她其中一掌结成智拳印,漆黑的佛火呼啸而下,威力胜过先前的舍利子数倍不止。 李灵运不躲不闪,不终剑横空斩出。 唰—— 剑芒掠过,没有先前的惊艳与浮华。 但是这恐怖的佛火,竟然在一剑之下被生生劈开,成为无垠之火,消散殆尽! 武穆见此一幕,瞳孔一缩。 “你得道了?” “你现在知道怕了?” 李灵运神情不为所动,缓步朝前,右手的厚德剑一并斩出。 一剑过后,武穆周身的魔火再减三分。 这突然的变故,吓得武穆身体倒退,如临大敌。 明明,她看上去才是那个本来应该俯瞰一切的存在。 结果却大跌眼镜。 李灵运步步紧逼,每斩出一剑,气势就拔高一分。 接连几次。 武穆已经是伤痕累累,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放肆,你以凡人之力,如何敢对真佛出手?” 李灵运的眼神里古波不惊,缓缓道。 “你升佛,而我登仙。” “所以,我自当是以仙之名。” 这一语落下,剑刃落至武穆的顶上,直接将她的五佛冠削去了尖角。 武穆的圆光随之消散,就连身体也变回了本来的模样。 一朵绽放着粉光的莲花坠落、凋零…… 李灵运伸出手掌,最终接到了一朵莲瓣。 他的气势也停止了上涨之势,看起来就像是盛极而衰。 武穆这才意识到,她眼睛死死盯着李灵运。 “你尚未得道?” 闻言,李灵运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重要么?” “你敢耍我!”武穆有些暴躁与气愤,可是她经过这连番的重创,如今也已是强弩之末。 李灵运将两把剑收好,重新坐下,仿佛又变成了那个颓然的老者。 “你能在临死之前见过那几剑,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武穆见他一副胜利者的做派,目光闪烁。 “你不会以为,我就只有这一具肉身吧?” “当然不会,”李灵运摇摇头,反问道:“但是有望成佛的肉身,你应该就只有这么一具了。” 这话再次踩到了武穆的痛点。 她挣扎着要扑过去,但整个人同样是瘫软无力。 二人之间仅仅隔着几步的距离。 方才还大显神威,不可一世,但现在全部已经是强弩之末。 唯一能让武穆的欣慰,大概是李灵运会死在这里。 他可以拦得住这次,就没机会再拦住下次了。 想到这,武穆的嘴角扬起,冷笑道:“说一千道一万,你最终也将葬身蛟龙之口,不得好死。” “等我成了仙,定会将今日的因果,在你的后人身上讨回来。” “你做梦——!” 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来自台阶下的暗室。 同样是武穆出来的地方。 有一道娇小的人影走了进来。 武穆在看到这张脸之后,脸色剧变。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者正是燕云歌。 她直接无视了武穆的质问,快步跑到李灵运的身旁,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扶住,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老头子,是我!” 李灵运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变得恍惚了。 他见了燕云歌,脸上挤出笑容,余光瞥向不终剑和厚德剑,开口道。 “燕云歌,我赠你的若水剑恐怕是留不住了,所以不终剑赠你。” “另外一把厚德剑,替我带给平安。” 燕云歌何时见到他这么有气无力过了,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 “我才不要你的剑!” 两行泪水从脸颊流下,燕云歌紧紧抱住李灵运,不断啜泣着。 “老头子,我不想你死……” 李灵运感觉到她的悲伤,知道自己背着她来到这里的事情,终究还是没能瞒住。 他用手拂去泪水,安抚道。 “听话点,早些回去漠北。你身上要一直带着我的剑,这样我才好瞑目。” 燕云歌红着眼睛,盯住李灵运,鼻子抽泣:“老头子,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我的身份的。” “傻子,你就是燕云歌,哪有什么身份。” “你不要再骗我了。” 她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崩溃了,哭哭啼啼。 “我就是你一直在找的那把剑,我叫玄牝,是虞裳成仙之时,用她曾经的一部分记忆创造了我。” 李灵运面不改色:“燕云歌,你越来越会编故事了。” 见燕云歌还要说话,他用手将嘴给堵上,眼神里多了一丝严厉。 “你要记住,这世上只有我和燕守战不会骗你。我们两个都说你是燕云歌,那你就是燕云歌。” “至于虞裳……” 李灵运的目光瞥向远处的武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握住了厚德剑,奋力抛出去。 “她才是!” 武穆本来还欣赏着小别离,没有任何的防备。 当这一剑丢过来。 她只来记得说半句:“李灵运你特……” 然后,这一剑穿喉,很快就有鲜血溅出。 …… 同一时间,金陵的某间院子里。 一个男人闷哼一声,身上披着长袍,两眼之间不断流出鲜血。 外面的人被惊动了,准备进来。 “主上。” 男人黑着脸,骂道:“出去!” 等到左右无人,他这才捂住双眼,语气中多了一丝恨意。 “李灵运,你最好是死在了那里面……” …… 李灵运确认武穆的这具肉身已死,才松了口气。 但他看着哭泣不止的燕云歌,心中也无奈的紧。 只是希望,她能尽快把自己忘掉吧。 虽然这很残忍,可是对于一把已经化形的仙剑来说,分别是她必然要适应的孤独。 就在这时,李灵运原本攥着的一朵莲瓣,忽然无风飘起。 落到了龙椅上的人身上。 莲瓣没入眉心,原本已经有了腐烂之象的身体,竟然再一次恢复过来。 而且,那双眼睛一并睁开。 第10章 我叫云歌,也叫玄牝 楚武帝的目光向下,很快就看到了坐在下方的两人。 他没见过李灵运,当然是不认识的。 可是燕云歌…… 楚武帝的心头一震:“虞师……” 不过,这般长相与他记忆中的虞裳又有出入。 印象里的虞师总是用鬼面遮着脸,明明仙姿昳丽,却从来不给外人看。 更不要说,虞师还会为他人落泪了。 几乎是一瞬间。 楚武帝就判断出,面前这人不是虞裳。 但她的身上却有虞裳的气息。 靠着莲花明目之效,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把熟悉的黑铁剑。 楚武帝笑了。 “原来是虞师的剑。” 他从龙椅上站起,走到二人的近处。 燕云歌发现了他,一脸警惕:“你要做什么。” “朕对你无恶意。” 楚武帝开口,目光与李灵运对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是你坏了朕的安宁?” 李灵运还想说话,可是又提不上力气。 楚武帝知道他时间不多,目光落在一旁的厚德剑上,惊奇地将其举起打量。 当剑入手,剑首上的龙形纹路亮起,栩栩如生。 那条龙仿佛即将飞出来。 楚武帝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低头看向李灵运:“当世的人王是你什么人?竟然大费周章,替他灌注了龙灵……” 这话仍然没有得到回应。 不过楚武帝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 他低头看向李灵运,对着燕云歌开口道:“他的寿数已尽,这是回天乏术了。不过,朕倒是知道一个救他的办法……” 听到这话,燕云歌立刻转头,激动问道:“什么办法。” “你闭嘴!” 李灵运挣扎着就要摸剑,看向楚武帝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急促之意。 楚武帝冷哼一声,挥袖而起。 李灵运顿时就无法动弹了。 燕云歌见此,看向楚武帝的眼神逐渐不善。 “你对老头子做了什么。” “朕封住了他的五感,暂时可以吊住他的性命。”楚武帝看着李灵运投过来的眼神:“你也不用心存怨恨,若不是念你守住了舍利子的最后一丝力量,朕才不会管你死活。” 燕云歌立刻躬身:“请你教我。” 楚武帝看着还没有自己高的燕云歌,又想到了当初自己还没虞师高的时候,她好像也是这么看着自己的。 那段时光,一直是楚武帝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他再看燕云歌,思绪仿佛飘回了千年前,那个西楚王宫里的小世子身上。 彼时,小世子还没有那么多的心计。 没有所谓的“君臣有别”,而是一直认定“言出必行”。 他缓缓开口:你是虞师的剑,有着万古不朽的长生之能。只要你愿意认主,就可以让他的寿数一并延长。” 燕云歌没有任何犹豫。 她听到“认主”二字,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段记忆。 那是一个英姿飒爽的红衣女子,堪称女中豪杰,可她又是最漫长而孤独的。 生于乱世,见过盛世,殉于黄土。 无数个夜晚的等待。 直到有一天,红衣女子把剑埋好,说她要去寻仙了。 再见她时,红衣女子又说,她寻到仙了,而且还听到一位人间帝王作的诗赋,觉得挺好的。 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曙开月低河。 因此,她从中选取了“云歌”二字,送给自己的剑。 她希望有朝一日,剑也能拥有一个身为人的名字。 这还差最后一步。 一个完整的人,怎么可以没有记忆。 所以,她把自己最珍视的记忆留下,算是在这人间的最后念想。 从那之后,长生不死的虞裳就死了。 燕云歌回想起此间种种,觉得自己可能要辜负虞裳对她的期待了。 因为,她是真的希望老头子可以一直活下去。 燕云歌看着李灵运,后者听不到东西,也说不了话。 只有一双眼睛还在奋力挣扎着。 她再次靠了上去,好让李灵运能搂住自己。 因为,剑就是要被握在手里的。 这才是认主。 燕云歌看着李灵运,面上洋溢起了笑容。 “老头子,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恩人了。” “你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名字。” “我叫云歌,也叫玄牝。” …… 从她的袖口里,有一条小青蛇跌落,被楚武帝给握在手里。 他看着小青蛇,惊讶道:“你这小东西倒是福分不浅,竟然也沾到了仙缘。朕的时间不多,能与你遇上,那也是你的造化。” “外面的那条蛟,它欠朕一份恩情。我大楚早已不在,索性就便宜了你。” 楚武帝的余光望向身后,燕云歌的身影正逐渐虚化。 他再次开口。 “你将来若是修炼有成,就去帮她恢复人形。她若恢复人形,你就以她为主。” …… 滴答,滴答…… 李灵运看着燕云歌的身影逐渐消散,变成了一把并不起眼的黑铁剑,落在自己的手里。 他满头白发披散而飘扬,模样变回了二十岁之前的样子。 只是,眉宇间的沧桑是盖不住的。 随着寿元的恢复,先前未能踏出的最后一步,在此刻终于成了。 半仙,同样也是得道者。 李灵运很轻易就冲破了楚武帝的封锁,再度站了起来,五官被长发遮掩,看得不甚清晰。 在他身后,龙椅上。 楚武帝重新又坐了回去,小青蛇则顺着李灵运的裤脚,慢慢爬了上来。 此刻,李灵运对楚武帝的感观很是复杂。 按照道理,这人替他做出了决定,而且强逼着他答应了一件,自己不愿意的事情。 所以他是要恨楚武帝的。 可问题在于。 真正让燕云歌失去人形的是自己,获得寿元延长的也是自己…… 把好处占尽,把坏事推给别人。 这种事情,李灵运在学会走路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了。 他短暂恢复情绪,问道:“我需要怎么做,才能让仙剑重新恢复人形。” 楚武帝眉头一挑,笑着道:“很简单。当初虞师是怎么做的,你再来一次就好。” “另外——” 他说罢,又将放在身旁的厚德剑拍出,交到李灵运手里。 “这剑朕已经重新祭炼过,它将会是最适合皇者的兵器。只是这剑还需要有足够鼎盛的国运加持,才能完成最后的蜕变。” “当年大劫埋葬了大楚,那是大楚唯一的败绩。” “这次,希望你能替朕赢回来!” 第11章 化龙之道 “我会的。” 李灵运应了这么一声,小心将黑铁剑收好。 燕青立刻爬到他的脚边,轻车熟路直接沿着袖口钻了进去。 小小的脑袋上,生出了一个小的鼓包。 楚武帝重新又坐了回去,脸上保持着庄严而肃穆的神情。 直至他眉心的最后一点粉光散去。 原本活生生的一个人,很快就变成了一具白骨,但依旧正襟危坐在龙椅上。 随着李灵运走出了大门。 地宫的石门自己合上。 很快,天塌地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这地宫像是完成了使命一样,彻底从这世上消失。 正如楚武帝所言。 大楚不在了,虞裳也不在了。 他们这些后来者,沿着先人留下的道路前行,也要把他们曾经没看到的胜利,一并给夺回来。 水池旁,蛟龙早已等候于此。 它的目光落在李灵运的身上,眼底似有几分期待。 蛟口之中,发出愉悦的呼喊。 李灵运知道这是前面因果的延续,先是一步落到蛟龙的颈部,随即开口。 “你要我寻的化龙之道,如今已经有了眉目,可以传授与你。” “第一条,天龙道,你可吞食天生地养的真龙,夺其气数,化而为龙。不过,此世真龙绝迹,天龙道已绝。” 听到这话,蛟龙立刻点头。 它当然知道真龙已绝。 不然,像自己这样的蛟龙,哪里有胆子自称“龙君”。 李灵运的声音再度响起。 “第二条,雷龙道,你可引动天地之劫,渡过化龙的劫数,可为后天之龙。不通天罡,可炼地煞。” 这也是古往今来,除了天生的真龙以外,一切异种化龙的办法。 但先天有缺。 所以,这样的龙属于后天之龙,只能在江河之内行云布雨,遇海则停。 蛟龙闻言眼前一亮,不过很快又感到胆怯。 原因无他,这雷龙道看似也是一条康庄大道,但是九成九的蛟龙全部都死在了这里。 不到万不得已。 蛟龙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 李灵运看到它这没出息的样子,也笑了。 不是常说,年纪大了就能看淡生死么。 这条水虺在帝陵里活了接近两千年,硬生生从水虺熬成了蛟龙,结果竟然没胆子去渡雷劫了。 可对李灵运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毕竟,自己与这蛟龙如今也算是沾亲带故。 他体内有蛟龙的精血,还有相当一部分蛟龙的气数。 更重要的是。 燕青这个小家伙,竟然得到了蛟龙的“启灵”,相当于是蛟龙的半个子嗣,贵不可言。 蛟龙化龙,他们一人一蛇,得到的好处不会比蛟龙要小。 所以,李灵运将最后一种化龙的办法,同样也是他最希望蛟龙选择的一种,给说了出来。 “第三条,运龙道,这是作为护国龙兽,与国同休。你坐镇京师,镇压邪祟,可积累功德;国运壮大,可获得气运。” “等到功德与气运圆满,你可化为先天之龙,成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真龙。” 蛟龙听到这条方案,先是一喜。 不过很快,它的眼底闪过一丝疑窦,狐疑看向李灵运。 自己只是胆子小,又不傻。 这天底下哪里有掉馅饼的事情? 李灵运知道不解释清楚,这家伙是不会收心的,于是尽可能耐心阐述。 他们相助朱平安立国,首先要壮大国运,即是将北方的大元势力给扫除。 然后,尽可能赶在大劫到来前,拥有足够的力量。 只要能过劫,往后的一切都将是一马平川! 蛟龙闻言,眼珠子转动,像是在权衡得失。 它现在明白了。 这运龙道的凶险程度,其实是不弱于雷龙道的。 但是上限提高了许多。 若这天底下只有它一条真龙,就可以独占属于真龙的气运,届时仙人都奈何不了它。 这还是很让龙动心的。 李灵运趁热打铁:“若是我等败了,我会尽力保全你的性命。” 这句话算是说到蛟龙的心坎上了。 它不怀疑李灵运这话的真实性。 毕竟,自己是真的在对方手里捡回过一条命的。 想到这,它低下头,让李灵运用手按在它的龙首上。 这就算是达成了合作。 随后,蛟龙载着李灵运下水。 不同于来时的昏沉。 李灵运站在蛟龙的颈部不动,周身像是有一层旁人看不到的球状结界,冰冷的河水直接被挡在外面,不许近身。 再浮出水面时,身上竟然一滴水都没有沾上。 李灵运看到了岸边的拜火圣子,蒙袁,以及另外一位白袍道人。 对方身上散发着不弱于他的气息。 显然也是一位得道者。 “原来是吕道友。” 李灵运见到了吕纯阳,又感受到了对方的实力,心中大致猜到了。 燕云歌是吕纯阳带过来的。 事已至此,再去纠结这个没有意义。 早日让燕云歌恢复人形,这才是正理。 他来到岸边,拜火圣子立刻迎了上来,笑容满面。 “李剑主,你从未不曾让人失望过!” “还要多亏了你,才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李灵运摇摇头,又问道:“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不太妙。” 开口的人是蒙袁。 他指着来时的洞口:“我们来时的暗道,已经被毒气给封死了。倒是这位吕道长,他们走的是武帝修建的栈道,可惜也是有来无回的。” “本来,我们想着直接破开大墓,又担心会影响到前辈你,所以打算再等等。” 李灵运听到了事情的经过,知道如今主墓室已经毁了。 这武帝陵相当于是名存实亡。 他转头看向蛟龙,开口道:“你沿着暗流可以一直通往外面,到时在金陵等我。现在,先帮我们开一条道吧。” “眸——” 蛟龙长啸一声,直接铆足了力气,对着其中一处岩壁砸去。 力大破石,没过几下就有光透了进来。 他们当即让蛟龙载着过去,几经辗转,终于来到了武帝陵的外头。 只是,众人刚刚露面,就有一群全副武装的黑衣人手持劲弩,正对着他们。 人数怕是得有几百人。 其中,金山法王赫然在列,像是成为了这群黑衣人的首领。 第12章 桃仙弟子 “金山,你今日之举,只会害了胎藏部。” 拜火圣子微微叹息。 他在这里见到了金山法王,就代表着剩下的人全死了,其中也包括金刚部的龙彻上人。 拜火教与金刚部不合,甚至当初龙慎上人的死,就是拜火圣子的主意。 结果—— 到头来反而是金刚部至死坚持了盟友的底线。 金山法王冷笑一声:“你等莫不是以为从武帝陵活着出来,就侥幸逃过一劫了?” “殊不知,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话音落下,黑衣人们立刻射出箭矢。 咻咻咻—— 内力雄浑的三人挡在前面,蒙袁插不上手,只能躲在后面。 但只有这样的力度,显然是不足以危及性命的。 拜火圣子犹如鬼魅一般,闲庭信步走在箭雨之中,仿佛他在的地方永远都是盲点,很快距离金山法王不过两步之遥。 金山法王神秘一笑,很快从他身后走出另一人。 此人的皮肤呈现出乳白之色。 身着淡褐裹裙,头戴镶有宝石的头巾,迎面挥掌而来。 拜火圣子本来还能保持淡然。 直至他看清这人的模样,脸色剧变:“婆罗教的二祭司,林栖?” “拜火教的丧家之犬,还敢抛头露面。” 二祭司神情戏谑,却是成功把拜火圣子给拦了下来。 李灵运听到圣子的话,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他能看得出,这些黑衣人应该就是武穆留下的后手。 只是,武穆竟然能把天竺的婆罗教给请动,而是还是四大祭司中排行第二的林栖祭司。 拜火教与婆罗教两家有世仇。 这是一方面。 但武穆能将人请来,足以见得,他亦是有着不浅的人脉。 容不得多想。 吕纯阳很快也对上了一位婆罗教高手,而且实力更甚。 这是四大祭司中排行第一的大祭司遁世。 遁世大祭司的五官怪异,呈现出水泥一样的色泽,而且鼻子修长,如同象鼻一般。 赤手空拳,就能与手握道剑的吕纯阳打得有来有回。 李灵运并未放松警惕。 他知道这两人都是遭了池鱼之殃的,武穆现在最恨的人就是自己。 但在这之前。 他看了一眼金山法王,不终剑扬起,朝其杀去。 这种两面三刀的叛逆,完全没有让他活下去的必要。 金山法王看到李灵运杀来,明显就慌了,连忙求救。 “大人,救我!” 话音落下,他们背后的大树一瞬间像是有了生命一样。 冗长的树枝飞速抽打过来。 但李灵运脚尖一点,直接踩在树枝上头,来到金山法王的面前,干脆利落斩下一剑。 唰—— 拔剑的速度,快到金山法王的肉眼甚至来不及反应。 这位来自密教胎藏部的武林神话,当场丧命。 李灵运没有停留,又是快速闪身离开,紧接着就又有一条枝干后发先至,拍打过来。 力气大到仿佛要撕裂空气! 他劈出剑芒,这才堪堪将其击退。 再回首,李灵运的正对面多了一个黑衣人。 虽然这是第一次见。 但他可以确定,这人就是武穆的本体,实力也是一位得道者。 而且…… 对方这个操纵树木的手法,莫名让他有点眼熟。 李灵运联想到前后的关节,脑海中生出了一种猜测。 “你是陶缘的四弟子,小老鼠?” 他的这句话像是踩到了尾巴上,惹得那人暴怒不已。 “大胆,你敢直呼陶师的名讳!” 这语气瞬间就对味了。 李灵运可以确定,面前这人就是附身在虞裳尸身上的那个武穆。 同样的,他也是桃仙的徒弟。 这么一串联下来。 李灵运像是想到什么,眉宇间闪过一丝危险的气息。 所以,自己被削去五十年的寿数,这也是对方一开始就设好的套么? 那这就有点欺人太甚了! 今日找不到桃仙,那就先找他的弟子要一个说法。 自己不曾与其交恶。 他们这般算计自己,若非燕云歌舍去人形,只怕自己已经是帝陵里的一具枯骨了。 “看剑!” 李灵运不终剑斩出,悬空托天,紧接着厚德剑一并杀去。 再就是自己腰间挂着的若水剑与玄牝剑。 都去,同去! 他们今日就要替自己讨一个说法。 武穆本来对上一把仙剑的李灵运,还显得游刃有余,没想到对方四把仙剑一起上。 每把仙剑各有意识,而且配合无间,角度刁钻。 武穆渐渐被打得头皮发麻。 他身为老牌的得道者,自认是对上两位得道者的联手,也能不落下风的。 可是现在,这四把仙剑仿佛各自拥有一个主人。 合在一起像是四人围攻他一个。 武穆准备很多话术与后手,可是因为自己被火力全开的李灵运压制,根本无从施展。 “你给我听……” 武穆话未说完,身上又被仙剑斩了一下,只能一心一意对敌,不敢有任何的小觑。 毕竟,这可不是什么无用之身,而是他自己的肉身。 决不能像帝陵里一样再被打废掉。 他们三方交战,黑衣人也逐渐深入,就挑着蒙袁这个软柿子来捏,密集的箭矢让他头都不敢抬。 蒙袁心里的憋屈难以言喻。 他暗暗发誓。 如果今天不死,绝对要把这群黑衣人的祖坟全给刨了! 不让这些人的祖宗无家可归,自己都愧对列祖列宗的厚望。 千钧一发之时。 在这群黑衣人的后方,忽然传来了一阵阵密集的马蹄声。 伴随着一波从天而来的箭雨。 许多黑衣人甚至来不及反应,直接中箭到底。 另有骑兵杀来,为首的将军身披战甲,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李剑主莫慌,有我常胜来帮你!” 听到这话,李灵运这才从暴怒状态中恢复过来。 他经过这短暂的交手,也清楚。 自己是可以靠着仙剑压制武穆。 但是问题在于。 武穆毕竟有仙人传授的技艺,想要将他打杀了绝非易事。 真要把人给惹急了。 自己未必有事,但剩下的人肯定逃不过清算。 这才是李灵运选择罢手的关键。 武穆也意识到自己正面打不过他,又看向下方的常胜,语气森然。 “看来,朱平安是拒绝了本座的好意。” “很好……本座很期待看到,你朱家人死楼塌的那天。” 他放下狠话,又一次离场了。 第13章 朱家有女 见武穆这般离去,剩下来自婆罗教的两位祭司对视一眼,不再逗留。 只剩下一众来不及逃走的黑衣人,直接被常胜率领骑兵围杀了。 等到一切就绪。 常胜来到李灵运身前,见到他满头白发,却是青年模样,一时大为惊奇。 “李剑主,您这是……成仙了?” “说来话长。” 李灵运没有详细说明,问道:“对了,是师弟派你来的?” “是周军师向王上进言,说贼人欲要行不轨之事,王上火速下令我等前来援救。” “周瑞安?” 李灵运想到此人,武穆本来是以他为棋子的。 不曾想,竟是砸了自己的脚。 他在帝陵中能压制武穆,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有厚德剑相助。 双剑合璧,才能在有所感悟之时。 把武穆好不容易凝练出的五佛冠击碎,彻底破灭了他的佛陀梦! 再到此刻明军的来源。 李灵运虽然与武穆接触的不多,但他对这人的个性是有一定了解的。 不是自大,而是相当的自大。 他的本体在来之前,很有可能特意去给朱平安放狠话了。 本来是想要借助周瑞安之口,挫一挫朱平安的锐气。 不料这家伙太过奸猾,反手就把武穆给卖了,顺便还在朱平安面前刷了一波好感。 “运筹帷幄,可惜算计成空。” 李灵运面有感慨,警醒自己千万不能自作聪明了。 能动手解决的问题,就不要动脑子。 …… 李灵运先一步跟着常胜离开。 拜火圣子与吕纯阳留下,负责收拾剩下的残局。 这次被武穆屠杀了那么多高手。 总不好让他们暴尸荒野。 哪怕是胎藏部的人,除了金山法王之外,其他的人都是有资格入土为安的。 两件信物随着舍利子的出现被毁。 这既是一种失败,但同时也绝了后来者不切实际的念想,焉知非福。 李灵运的心里尚且存在一部分,与魔佛状态下的武穆交手时的感悟。 再有他的道行作为支撑,有不小的机会可以写成一份修炼“在世佛陀”的心得,或许可以弥补这一趟的损失。 可他刚生出这想法,没坚持多久就放弃了。 并不是狭隘。 而是好的初衷,一旦参与其中的人多了,往往就容易与最初的设想背道而驰。 当年的密教太上就是一个最鲜明的例子。 他留下了一份“在世佛陀”的传承,本意给后来者开道。 结果—— 他人刚走,密教就分裂成了“胎藏部”与“金刚部”。 两件圣物分离,再无愈合的可能。 到后来,密教中甚至没有“大士”出现。 好不容易走出一位莲花生大士,本来想要留下道统,结果被逼出走,埋骨于中土。 这个结果从始至终,就不曾走在密教太上设想的道路上。 最终,还引来武穆的觊觎。 李灵运有鉴于此,也不想自己前脚写的佛经,后脚就被他们一分为二,甚至二分为四了。 还是算了。 真要有人心诚至此。 他们登门请教,自己定当扫榻相迎,倾囊相授。 …… 短短半日。 他们一行就抵达金陵。 朱平安尚在与幕僚议事,李灵运先一步到了明王府。 他刚到不久,马王妃就得到消息,立刻带着迅哥儿赶来。 如今朱平安基业已成。 他的后宅就不像从前那样清静了。 朱平安手下的人越聚越多,不再只有当年信州和明教的旧部,而是衍生出了诸多的山头。 这都需要联姻来稳定人心,拉近关系。 有江南大粮商家的女儿,带着数量可观的钱粮作为嫁妆,进入明王的后院。 也有南方士林的文魁孙女,嫁给朱平安,替他在士人之中传播美名。 还有诸如前任镇南大将军“上官庆”的孙女,其他反王的女儿…… 总之,不仅明王麾下是派系林立 他的后宅里也是,各院子的女主人不在皇宫,可是斗法和闹事的本领,一点都不弱于那些后宫妃子。 马王妃在家世上占不到优势,她爹马富贵也在两年前病逝,除了一些旧情人脉就再没剩下什么。 她如今最大的倚仗,其实就是给朱平安生了两个儿子。 其中就包括最得朱平安看中的世子“朱益明”。 除此之外,大概就是他们当年的这桩婚事,是李灵运亲自见证并且促成的。 在杏花村里,马王妃会客气的喊李灵运一句“师兄”。 可如今到了金陵。 对她而言,李灵运就是她的娘家人。 而且,毫无疑问。 ——这是在朱平安眼中最有分量的娘家人 只要李灵运愿意做出表态,就可以让马王妃瞬间拥有最强的后盾。 所以,这个机会她当然不能错过。 李灵运呢。 他茶水都还没来得及喝,就看到马王妃和迅哥儿,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得到马王妃的鼓励,迅哥儿走上前来,一把抱住李灵运的手臂,脸上满是惊喜,还带着几分期待。 “师伯是专程来看我的吗?” 李灵运听到这话,有点想笑。 瞧把你小子自恋的。 但他不否认。 自己是真的很想念这两小子了,毕竟刚会走路就一直待在他身边,哪有这么容易就忘记的。 “师伯就是来看你的。一会儿见了你爹还要问问,你是否让他操心了?” “没有,爹还经常夸我来着!” 迅哥儿一脸骄傲,整个人顺势挂在李灵运身上,怎么都舍不得撒开。 他注意到了师伯的白发。 明明什么没说,但只是手捧住白发,心里就莫名有一种悲伤感。 下意识问道。 “师伯,你过去的日子一定不好受吧?” 李灵运闻言一愣,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转而笑道:“不是都过去了么。” 接下来,他又与马王妃交谈了起来。 并没有刻意回避一旁的下人。 因为这本来就是要让别人看到的。 李灵运虽然不想插手朱平安的后院,但马氏是他亲自替朱平安求娶来的,在自己这里就像晚辈一样。 只要马氏不说,他就不问。 可马氏既然表现出了希望他撑腰的意思。 李灵运自然也不会拒绝。 他的目光在马氏身上打量,感受到在她的腹部有一缕生命精气。 而且阴气多于阳气,乾坤之中坤居上方。 是一个女儿。 李灵运想到了大师姐的例子,不由露出了笑容。 这也许就是一桩缘分。 他师父收了一个公主当大徒弟。 自己也收一个公主,作为小徒弟,似乎也不错? 第14章 国师之位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下人行礼的声音。 “参见王上,世子!” 紧接着,一大一小两道人影从外面进来。 正是朱平安与朱益明父子二人。 朱平安脚步才迈入,就见到满头白发的人影,神情短暂凝滞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注意到李灵运的脸庞,惊喜道。 “师兄你……成功了?” 李灵运点点头:“还是要多亏了你送来的剑。” “好!” 朱平安两掌相击,眼眶微微发红,随后笑得痴狂。 剩下母子三人看着他俩这打哑谜的模样,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仿佛,朱平安与李灵运之间,存在着什么旁人不清楚的秘密。 但师兄弟俩只是相视一笑,并未多言。 正好朱平安过来了,马氏也在场。 李灵运开口道:“我方才感受到王妃腹中的胎儿,与我的气数隐隐相连,想要先定下师徒的名分,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 闻言,朱平安和马王妃都愣住了。 马王妃先反应过来,很快一脸激动的看向朱平安。 她不会僭越,去替朱平安做决定。 但是从马王妃个人的角度,她是希望促成此事的。 朱平安闻言眉宇一挑,干脆道:“能有子嗣作为师兄的徒弟,我自是甘之如饴。就是不知,这孩子将来……” 李灵运知道他在担忧什么,笑着说道:“她可留在金陵,往后我每年会抽出数月,前来教习。” “那就谢过师兄了。” 马王妃看出他们像是有事情商谈,上前牵过迅哥儿,先一步离开。 二人走后。 朱益明本来也打算离开,将这里交给他父王和师伯。 但李灵运开口让他也留下。 于是,朱益明像是乖宝宝一样坐在旁边,亲眼看着师伯像是变戏法一样,直接从袖口中变出一柄宝剑。 这剑出现的刹那。 朱平安就能感觉到,他的内心似乎生出了一种渴望的情绪,就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这甚至不是情绪,而是一种本能。 他要将这把剑拿到手。 不过,朱平安到底是狠人,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不对劲。 他生生压下了这种情绪,然后重新审视这把宝剑,觉得有些眼熟,不确定问道。 “师兄,这是我送去的那柄?” “正是。” 李灵运屈指一点,剑首之上的龙形图案绽放出金光,很快就有一小条真龙虚影拔地而起,沿着房间的四周遨游。 这一幕可超过了朱家父子的认知。 朱益明更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师伯,您是成仙了吗?” “还差得远呢。” 李灵运笑着答应,又把这龙影收回,将厚德剑推到朱平安面前。 “这剑在帝陵之中受过楚武帝的点化,只要皇者佩剑,即便像我这样的得道者,都不敢近身。那武穆未死,我怕他扰乱宫廷,这剑留给你防身用。” 朱平安没有推辞。 因为,他当真有着这方面的顾虑。 李灵运又传他认主之法。 很快,朱平安的瞳孔中浮现出金光,覆盖住眼眸,好像有真龙在其中游弋。 他再度招手,厚德剑飞入掌心。 一股可怕的皇者威压升起。 屋内顿时狂风大作。 李灵运早有准备,抬手护住自己与朱益明,一边解释道。 “这皇者之剑,唯有开创基业之君可以征服。至于往后的子孙后代,再要动用这把剑,就可能会折损寿数与国运。” 这话就是说给朱益明听的。 朱平安将威压收起,转而像是想到什么,不解问道。 “按照师兄的说法,这把剑一直留在大元宫廷。而今天下将覆,为何杨氏族人无有动用此剑者。” 李灵运想过这个问题,给出答案。 “有人早在大元立国之时,就算准了大元覆亡之日。所以,这剑本身就不是给他们准备,自然没人告知使用之法。” “武穆这般大费周章,引导师弟将厚德剑取来,大概是想让师弟立新朝,然后迎劫。” 接下来,李灵运简要将千年劫数的事情挑明。 既然朱平安想要定鼎天下,又处于这样的时间节点上,还是早做准备为妙。 这也是他今日的来意。 朱平安听到这前后的经过,眉头紧锁,脸上的表情变得阴沉。 一旁的朱益明同样面露愤懑之意。 这也不怪他们。 任谁知道有人在暗中算计,并且想把他们推出去顶锅,最后给别人做嫁衣,肯定都无法接受。 朱平安感受着厚德剑传来的波动,知道李灵运这话不是空穴来风。 他更清楚,以凡人之力,不可能与天相争。 也许,只有师兄这样的仙道中人,才有可能替他们谋一条出路。 想到这,朱平安神情肃穆,对着面前的李灵运低头拜去。 “朱平安请剑池之主出山,愿尊以国师之位,匡扶我大明社稷!” 他这次没有用“师兄”,而是用了更加正式的“剑池之主”,代表这从家事上升到了国事。 一旁的朱益明反应过来,学着他爹的模样拜下。 李灵运看着俯身拜下的父子二人,受了这一记大礼,变相是接下了这样一份因果。 从此刻起,他个人的命数就与朱家父子捆绑在一起。 若是朱家社稷颠覆,他本人也要付出惨痛代价。 可如果朱家能从千年劫数中幸存,并且浴火重生,那么他从中得到的好处,也是不可估量的。 这不止是因为他答应过楚武帝。 同样的,他也有需要借助国运做成的事情。 朱平安见他应下,笑得开怀。 “师兄之恩,平安铭记在心。我当以性命发誓,这辈子不会辜负师兄。” 李灵运微微颔首,随后屈指一弹,从自己的指间破出一滴血,分别落到朱平安与朱益明的眉心处。 “我此行从帝陵归来,还请了一头蛟龙相助。师弟立国之时,可将这蛟龙与我一并册封,共享国师之位。” 朱平安有些不能理解:“为何不替蛟龙再设一官,如此师兄就可独享国师之利。” “不可。” 李灵运摇了摇头,神情谨慎。 “蛟龙是这世间唯一幸存的异种,旁人压不住它的气数。若是由其增长,怕是会有篡国之乱。” 第15章 两代公主 朱平安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了。 还是同样的话。 他与那蛟龙素不相识,根本就没有信任可言,哪怕手里这把厚德剑也大差不差。 为君者多疑,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朱平安愿意信任的,从始至终只有把他带大的师兄而已。 …… 李灵运今日目的达成,就不再叨扰。 接下来的一阵子。 朱平安是有的忙活了。 他在直面劫数之前,首先要做的是立国。 因为明王只是王爵,而且还是元廷册封的,严格来说还算不上是人君。 所以,接下来朱平安先要立国称帝,册封臣子。 到这一步之后,再着手一统天下,如此才有“国运”的概念可言。 李灵运出了王府,走在金陵的大街上。 他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最终停在一座府邸前。 一晃眼十来年过去。 锋利的石板路面被打磨了棱角,墙里的竹子长到了墙外。 门前站着一个头发微白,面目沧桑的小老头,看着莫约五十岁的年纪,给人一种十分慵懒,昏昏欲睡的感觉。 可他身上不由自主散发出来的气场,又让人知道他不好惹。 这厮绝对是手里沾过人命的。 李灵运见到此人,招呼了一句。 “老雷。” 闻言,小老头慢悠悠抬头,见到一个白发的年轻人走来。 他看着这轮廓觉得面熟,下意识要喊出口。 但又觉得不可能。 毕竟,这世上哪有人会越活越年轻。 直到李灵运又喊了一句“老雷”,老雷这才勉强确认了他的身份,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再次确认。 “你当真不是李先生派来耍我的?” 李灵运无奈:“当年大师姐乘车南下,遇见罗天寺的僧人阻道,是我出手杀退了那番僧,救下的你。” 这话只有当事人知晓,又不足对外人分说。 总算坐实了他的身份。 老雷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笑得满脸皱纹:“李先生,许久不见了。” “老雷,大师姐今日可在?” “在的,在的。”老雷连忙将门关上,走在前面给李灵运领路:“殿下要知道李先生您过来,肯定会很高兴的!” 二人来到小院前,还未进去,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飘来。 “老雷,今日又来客人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直至一个两鬓微白,有点发福的妇人自己走出来。 正是大师姐。 她的脸上素净,没有任何的胭脂水粉来巧饰衰老。 所以岁月的痕迹格外明显。 不同于老雷,青岚公主只是一眼,就认出了这白发的年轻人是自家二师弟。 她的语气可见的转为惊喜。 “二师弟!” “师姐。” 青岚公主大步上前,性子似乎豪迈了不少,迎面就给了李灵运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样还不够,她又一本正经端详着李灵运的脸,调侃道。 “师弟的模样是越来越俊俏了,险些让我以为又回了山里。” “师姐也开朗了许多。” 老雷见师姐弟聊起来,默默退出院子。 他打算去与老婆子交代一下,今晚下厨得好好发挥,不可怠慢了贵客。 青岚公主领着李灵运来到一处面对院墙的屋檐下坐着。 一排排高墙林立,角落里堆着一个个酒坛子,隐隐还能闻到花香。 李灵运嗅了嗅,有些惊讶:“这么多的,全是梨花酿?” “是啊。” 青岚公主将身旁的一小坛酒揭开,边开边说。 “当年师弟你留下了酒方,我正好闲来无事,就学会了酿酒。后来,从彧娶了念念,等安定下来我就让他们搬出去住了。从彧说这酒好,他喜欢喝,所以我就多酿一点,到时候一并给他送去。” 李灵运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乐在其中的意思。 就仿佛,对大师姐而言,她酿酒给小两口送去,这背后是有着比酒本身还要深重的意义。 被人需要—— 他清楚二徒弟的尿性,那小子看上去咋咋呼呼的,实则最是细心。 大师姐的性子要强。 她哪怕孤身一人,只有府里的几个老仆相伴,也不会搬去与两口子住在一起。 这并非是不满这段婚事。 只不过,在大师姐这样的人看来,假如明知她的存在会让两口子变得拘谨,这样的情况还硬要凑上去,就是倚老卖老,为老不尊。 她至死,也不会变成这样的人。 所以,李从彧选择了一个迂回的办法,能让青岚公主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哪怕只是酿酒这样的小事。 只要双方一直保持往来,就不怕没有尽孝的机会。 这样看来,是二徒弟算计了大师姐。 可这是好算计。 所以李灵运选择看破不说破。 他们二人闲着聊着家常,又谈及朱家未出生的小闺女,李灵运要将其收为徒弟。 正好大师姐也是公主出身的。 李灵运打算在她这取经,看看是否还有需要注意的地方。 大师姐捋着下巴思索许久,然后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顺其自然。” “师姐此言何解?” “师父说过,每个人的性情与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 大师姐的眼底闪过一丝怀念:“其实,我一开始也想学剑,成为独步江湖的女剑客,但是发现自己实在不是那块材料。” “所以我就想,如果当不了剑客,那就成为比剑客还要厉害的人。” 李灵运听到这里,肯定道:“师姐你做到了。就连三师弟那样天资卓绝的剑客,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青岚公主闻言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这家伙,一把年纪了还要讨人嫌!” 她没有过多纠结,抬头仰着老树,语气中带着一丝向往。 “假如真的像师弟你说的,就当这是一个轮回。我希望那个小妮子不要像我,希望她能有很好的剑道天赋,希望她可以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李灵运暗暗记下,当面却调侃道:“师姐你希望的太多了,这样我那未出世的徒弟压力会很大。” 青岚公主昂起脑袋,故作嫌弃:“二师弟真是翻脸无情,你徒弟还没出世就偏着她。等我下回见了从彧,一定要告诉他,你这做师父的不疼他了。” 二人言语中带着嬉笑,两个四十来岁的人了,竟然这样幼稚的斗起嘴来。 全然不曾注意到,有一抹清气从顶上飘出,升到半空凝聚成剑的模样。 很快,又向着王府的方向飞去。 第16章 上天之子?真龙化身! 随着朱平安在一次与部将的宴饮时,借着酒劲一不小心表露出了想要称帝的意思。 手底下的各路人马就积极行动了起来。 有人开始给朱平安编写传记,比如出生之时引来麒麟现身,惊动了昏庸的元帝。 元帝担心紫微星旁落,于是派兵加害朱平安,但是朱平安吉人自有天相…… 文臣们引经据典,开始为朱平安立国寻找礼法上的基础。 武将们带兵出征,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争取在开国之前,能立上一份大功,加官进爵。 李灵运知道立国之事不在一时,于是抽空回了剑池,给李狼和柳窈报平安。 同时,他还宣布了自己要收小徒弟的事情。 这让柳絮摆出了看热闹的架势。 她抱着儿子,调侃道:“小挽儿还未长大成人,就要有一位小师姑了。” 李挽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反正就是傻笑。 倒是他爹李狼愁坏了脑袋。 “师父,您又给我收了一个师妹,倒是徒儿现在还没有眉目呢。” 李灵运闻言,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收徒之事全在缘分。要不……你也去捡一个徒弟看看?” 这话像是给了李狼灵感。 他重重点头:“师父这话有道理。等挽儿年纪大些,我就带着小柳下山,然后……” 话未说完,李狼的耳朵被一把揪住。 出手之人正是柳窈。 她抱着孩子,一脸嫌弃地看着李狼:“瞧瞧你,这是当爹的应该说的话么,哪有丢下孩子,自己出去游山玩水的。” 李狼可不敢跟柳窈犟嘴,他心疼还来不及呢。 立刻换了一张嘴脸:“挽儿不是还有师父来带么。” 猝不及防,被徒弟给误伤到的李灵运。 他瞪了李狼一眼,可是又想到是自己开的头,只能捏着鼻子帮徒弟说好话。 …… 又是大半年过去。 经过各方协调,朱平安称帝的条件已经成熟。 首先响应的,是如今的平西大将军“李胡”。 他与朱平安的兵马里应外合,直接将元廷留在平西军的将领坑杀,然后带领西南各州宣布归顺。 西南上下经历过早些年的战火,好不容易才把蛮族的叛乱镇压下去,自然是不想打仗的。 而朱平安本来也不是喜欢折腾的性子。 他从李胡往下,全部官职基本不变,甚至还得到了额外的加封,稳住了人心。 剩下的几路反王。 他们眼见朱平安大势已成,有的选择率军投奔,得到了一个世袭的爵位。 还有不甘心就此罢手的,继续向北,意图在元廷面前待价而沽,谋求卷土重来的机会! 金陵城。 朱平安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之下,正式登基称帝,国号大明。 当诏书宣读之后。 忽然间乌云笼罩,眼看着就要降雨了。 朱平安面对下方文武,拔出手中的厚德剑,刹那间就有一道金光冲向天际。 破开乌云,很快晴空再现。 这无比震撼的一幕,落到下方众人的眼底。 身为谋士之首的苏迟率先道贺。 “陛下众望所归,既寿永昌!” 一旁的常胜等武将,仿佛早有准备一样,扯着嗓子开始附和。 他们这突然的大吼。 许多文臣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跟着喊了出来。 但是,他们从刚开口时就感觉到了不对。 众望所归,既寿永昌? 这话的原本不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么? 古往今来,这才是天子正统的来源,岂可轻易更改! 有老儒皱紧眉头,他一辈子的学识不容许自己接受这样的谬误。 刚准备出面去纠正。 但是,老儒刚刚抬起头,目光望向天际,很快就见到了他此生难忘的一幕。 “这是……真龙?” 在那高天之上,正有一道修长的龙影在云层之间穿梭,并且不时发出一阵阵咆哮!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根本没人能分得清楚那是龙还是蛟。 反正,开国之日,遇上了这样的奇珍异兽到场,就是最大的祥瑞。 有一瞬间,老儒们感觉自己的世界崩塌了。 如果朱平安没有“受命于天”,那么这真龙来朝是怎么回事? 常言道,人间帝王是上天之子。 但是在更多的时候,人间帝王也是真龙化身。 这两重身份如今出现了相悖的局面。 皇帝是真龙化身,但是并不承认是上天之子。 可即便这般。 当真龙出现的那一刻,又有谁会去反驳朱平安的正统性? 沉默,只有像死一样的沉默。 朱平安注意到了周围的变化,目光在那条蛟龙的身上短暂停留,嘴角不由勾起了笑容。 随后,蛟龙再度乘着云雾离开,直至到了江畔再回水里。 结束了它的友情出演。 朱平安开始册封皇后与妃嫔。 再往下是太子与诸王。 目前朱平安共有三子,其中最小的皇子还只是一个奶娃娃,今日到场的只有朱益明和朱益顺。 太子是江山社稷的根本,而朱益明打从出生起,就已经被朱平安认定为继承者了。 毕竟,他“朱益明”中的“明”字,在以前是明教的明,然后变成明国公的明,明王的明,从现在开始就是大明的明。 无可动摇! 二皇子朱益顺,受封秦王,位列诸王之首。 虽然秦王的位分对一个未成年的皇子而言太重了,但朱平安正值春秋鼎盛之时,没人臣子会在这种小问题上找他的麻烦。 再接下来,就到了群臣最期待的时候。 他们摩拳擦掌,开始盘算下一个受封的人是谁。 是文臣之首,一直跟着朱平安的幕僚“苏迟”? 还是武将之首“常胜”? 又或者,是那位率领西南归顺的“李胡”。 种种猜测涌上心头,但知晓答案的只有朱家人自己。 “剑池之主,李灵运听封。” 随着这一道声音响起,不少老人的眼底闪过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倒是还有新人不知道这“剑池之主”的身份。 他们不敢出声,直至看见一道白衣人影从天而降,周身似乎有一把把仙剑飞旋,凡尘不染,落至台前。 “这是……仙人?” 不是,神仙也能做官吗? 李灵运对着上方的朱平安行礼,耳边传来了册封的内容。 这圣旨有一正一反。 正面是给李灵运的,“超品国师”“云王封爵”“信州封邑”…… 反面是给蛟龙的,内容与李灵运一样,只是换了一个名字——泗水蛟龙 这意味着,一人一龙共享这道圣旨的册封。 第17章 封藩之事 当听到奉旨内容的那一刻,便是李灵运这个当事人都觉得意外。 国师位列超品,本身只相当于一个特殊的勋贵。 算不上多么出格的事情。 只是,接下来的王爵与封邑,让李灵运有点想不明白。 异姓王的存在,对于一个国家而言不是好事。 但众目睽睽之下,李灵运不好拆了朱平安的台,只得受封。 从他之后,又有四位国公。 正是苏迟、常胜、李胡以及前任镇南大将军“上官庆”。 这国公的位置并非取决于功劳,而是出于朱平安需要他们在朝廷上扮演的角色。 旧部里的文臣武将各有一席国公之位,以示文武不分高下,同时还给了剩下之人一个念想。 至于李胡与上官庆。 如今大明的疆域就是昔日“镇南军”与“平西军”的总和,册封两位大将军有着安抚人心,收拢军心的作用。 所以真正按照功劳来算的,其实要从封侯开始。 李从彧,周瑞安,以及其他归顺的反王,基本都在这一列。 …… 一场浩浩荡荡的称帝大典,用了一整日的时间。 从那之后。 朱平安特意拨了一座宽敞的国师府,给李灵运做下榻之所。 李灵运欣然入住,但是又不太适应。 你要说他命贱,没有住过大宅子,那么剑池的山顶可比这国公府大多了,闭着眼睛半天都走不到头。 可他活了四十多年,早就习惯了凡事都自己来做,于是把朱平安赐给他的仆从都打发了。 自己成日就在国公府里修建林木,清理鱼池,栽种花朵。 只有闲不下来的时候,心里才觉得充实。 他本意是打算回剑池的,可是马皇后肚子里的小徒弟又要降世。 所以,得先把师徒的名分确立了再走。 正好如今李从彧也在金陵。 他获封“武信侯”,平日里时常登门,师徒俩试剑比武,这日子都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 这日,皇宫中。 到了小公主的预产之期。 李灵运来到宫中,与朱平安一同在侧旁的宫殿中等着。 至于太子朱益明和秦王朱益顺。 朱平安对他们寄予厚望,所以打从大明立国之后,这两小子就闲不下来了。 朱平安将一份与拜火圣子缔结的盟誓取来,递给李灵运。 这盟誓上写着,拜火圣子以及拜火教,将会举全教之力帮助大明收复西域,但在西域之地需以拜火教为国教。 等将来拜火教反攻波斯与天竺时,大明需要在后方给予支持。 李灵运仔细翻读过后,大致看懂了朱平安的用意。 他对西域未必有多大的征服兴趣。 即便,这块土地在过去的久远历史中,一度是中土王朝版图的一部分。 可问题在于。 如今西域小国林立,教派相争,始终没有真正成了气候的大国。 一旦狼庭对其施加压力,整个西域没有任何反抗力量,就会直接变成狼庭侵犯边境的爪牙。 朱平安志在天下,当然不会留下这么一个隐患。 最理想的方案。 其实就是让西域整合成一股力量,然后与燕家统治下的定北军一起,形成一条人为阻挡狼庭与中土王朝直接接壤的漫长边界。 两个庞然大物通过这条边界进行博弈与试探,可以避免大规模的直接交锋。 李灵运看到这里,又想起了燕守战曾经表露出的野心。 ——裂土封王 彼时,天下还是大元的王土,他可以理所当然的慷他人之慨。 可如今大明建立,他本人也与大明的国运联系在一起,立场的变化,就会带来态度的转变。 因为有燕云歌的存在,李灵运打心底是不希望与燕家撕破脸的。 但这最终的决定权是要落在朱平安身上。 “陛下打算如何对待燕家?” 朱平安察觉到师兄话里有话,笑着道:“师兄去过漠北,知道的事情肯定比我清楚。既然这样,我想先听师兄的意见。” 李灵运于是如他所言,将自己前往漠北的经历讲述出来。 尤其是与当代大将军“燕守战”的谈话,以及他与下一任燕家领袖“燕三”往来的点滴。 早在当初,燕守战就对平西军和镇南军有过定论。 他说李金堂的子孙青黄不接,然后西南之地就爆发了多年的内乱。 他说上官庆与元廷勾结,必遭反噬。 虽然,这反噬最终不是来自镇南军的内部。 但朱平安得以壮大,上官庆的养虎为患是不小的原因。 这都证明了,那位远在漠北的老将,不仅军法谋略过人,而且还能洞彻天下大势。 朱平安从这只字片语的事迹,就感受到了一种极其难缠的征兆。 从帝王的角度。 他当然是不想对燕家人妥协的。 尤其是裂土封王,这不就是要在北方培养出一个手握重兵的世袭军阀么? 他们固守国门是一方面。 可长此以往,中土王朝的边境被他人掌握,一旦燕家后人以开关放人作为要挟,想要朝廷做出各种让步。 那么朝廷就会陷入被动的局面。 只是,现在又出现了另外一种情形。 那就是北方的大元未灭,熙宁帝与雍王仍然保存着不容小觑的力量。 若是他们率先拉拢了燕家,并且说服燕家下场。 那么大明将会陷入举世皆敌的境地。 相比之下。 如果燕家可以与大明南北夹击,那么覆灭大元的难度也将容易许多。 李灵运同样想到了这些关节。 但他并不出声,只等朱平安自己给出答案。 沉默了许久。 朱平安这才开口:“师兄,燕家之事关涉重大,我需要与臣下商议再做打算。若是要拉拢燕家,届时还要劳驾师兄走一趟。” “应该的。” 就在这时,朱平安的心腹太监急匆匆赶来。 他见到李灵运和朱平安,面上顿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朱平安眉头一皱,催促道。 “国师不是外人。” 闻言,太监弯着腰,小心翼翼:“回陛下,皇后诞下了一位小公主。只是,小公主衔剑而生。娘娘没有声张,想请陛下来做决断。” 听到这话,李灵运与朱平安同时愣住了。 衔剑而生? 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是有听过衔玉而生的,那是代表着极佳的富贵命。 衔剑而生,又代表着什么? 这东西再典雅,那也是货真价实的杀器,要是被解释成大凶之象就不妙了。 李灵运心知这个问题会直接决定小徒弟的命运,立即开口。 “公主与我有师徒之缘,当为仙剑。” 第18章 剑名雌雄 他的这话,立刻得到了朱平安的支持。 “对,师兄是仙道中人,这合该是仙剑!” 朱平安虽在帝位,可他毕竟不是那种生来就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对所谓的祥瑞与凶兆并不痴迷。 他更清楚“三人成虎”的道理。 如果自己这个当爹的都选择随波逐流,任由流言中伤。 那这孩子就要一辈子背负扫把星的骂名。 …… 二人很快见到了小公主。 还真别说,这姑娘家的打从生下来起就白净,除了脸蛋皱巴巴的,别的真就挑不出毛病。 她小手紧紧攥着一把比手掌大点的小剑,两头露出了剑柄与剑尖。 下人们不敢乱动,怕惊扰了小公主。 马皇后也怕伤到孩子。 不论如何,这小丫头都是她肚子里出来的第一个闺女,在意义上是不一样的。 朱平安同样无从下手,索性先把无关人等遣散,看向李灵运。 “师兄,你可是看出些什么。” 李灵运刚走上前。 不知是不是存在着某种感应,这小丫头同时睁开眼睛,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最纯粹的好奇。 四目相对。 她手里握着的小剑,立刻焕发出光彩来。 这还不是一种光,而是黑白相间的两种光,各自占据了其中一部分。 李灵运一脸惊讶:“竟然是一把双生剑。” 朱平安闻言不解:“师兄这话是何意?” 一旁的马皇后同样把目光转过来。 李灵运本来口说“仙剑”,不过是为了给小徒弟挡灾而已。 可现在一看,这还真是一把仙剑。 “剑名雌雄,又叫比翼,乃是世间的情爱所化。” 朱平安一脸惊喜:“所以,持有此剑者,会是一个有情有爱之人?” 李灵运看着师弟这期待的模样。 他很想点头肯定,但这种事情说不得谎,也瞒不住人。 “恰恰相反。” “当世间情爱被铸成了一把剑,就意味着绝对的封心锁爱。情爱之剑,会使持剑者清心寡欲,男不近女色,女不喜男姿。” 此话一出,帝后全部陷入了沉默。 对于一国公主而言,女不喜男姿,总不能也给她女色吧。 那就太荒唐了。 这次开口的换成了马皇后。 她望着眼睛还在四处乱瞟的小公主,语气中带着忧切:“那这剑可是还有别的坏处?” “没有了。小公主天生得仙剑认主,于剑道资质上,贵不可言……” 李灵运说到这,忽然想起了当初自己与大师姐谈及小徒弟的事情。 这绝佳的剑道资质,又有衔剑而生的异象。 怎么看都不是巧合这么简单。 他的目光落在雌雄剑上,脸色变化不定。 莫非,这是一语成谶了。 不论结果如何,小公主当自己的徒弟是没跑了。 再有问题,做师父的会替她兜住。 李灵运平复心情,随后看向朱平安。 “我这徒儿的姓名,师弟可曾有眉目了。” 朱平安闻言点头:“就叫宜静,只希望这孩子一辈子能风平浪静的就好。” “朱宜静。” 李灵运看着小公主,喊了一句“朱宜静”。 那小丫头立刻就把眼睛闭上,就像是听懂了一样。 李灵运想着要尽快教导小徒弟。 可这孩子毕竟刚生出来,暂时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他暂时不用频繁待在金陵,只要偶尔出现一次,让小徒弟不至于忘记有他这个师父就好了。 …… 小徒弟的出生,他心里的一颗石头就算落地了。 朱平安开始召集朝臣,商议对燕家的措施。 李灵运还要等一个结果,然后做好动身前往漠北的准备。 毫无疑问,给燕家人封王已经成了既定之事。 现在朱平安与臣子们讨论的,是要如何说服定北军一同出力伐元。 这中间必然存在利益的让渡。 否则,燕家人与定北军完全没必要趟这滩浑水。 国师府中。 武信侯李从彧来师父这里串门。 说是串门,同样与逃难没有多大的区别。 因为思州李氏的族人也来金陵了。 得益于李胡率领西南投奔的泼天功劳。 思州李氏如今有一公一侯,在受封的功臣人家里风头无两。 但也这种时候,子嗣众多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 当初李胡全力支持李从彧,这是得到思州李氏上下一致认可的。 如今李胡受封“宁国公”,位极人臣。 可他毕竟年过七旬,而且又是战场骁将,没剩下多少活头。 因此底下的一众妻妾与子女,就要开始为李胡的后事做准备了,争取能让自己多分一点。 其中,最抢手的,莫过于李胡的国公爵位。 谁能世袭,谁的子孙后代就能富贵。 本来,李从彧身为长子长孙,他这一脉是无可争议的继承者。 但李从彧自己已经挣出了一份家业。 他现在是武信侯,而且还年轻,将来说不得可以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为国公。 所以就没必要再占着家里的爵位了。 这个决定也得到了他双亲的支持。 本来这只是一场投桃报李,但这样的好心,反而成了思州李氏内部失衡的祸端。 有点能耐的,就留在老国公的身边,摩拳擦掌争取继位。 没有什么能耐的,就把主意打到李从彧这里。 他是当今国师的徒弟,又是皇帝的师侄,在金陵绝对能算说话有分量的人。 只要李从彧愿意开口求情,肯定能给他们讨来不错的官职。 可李从彧这孩子打小就精,哪里是糊涂蛋? 他师叔当了皇帝不假。 但自己手里这点香火情,也是用一点少一点。 如果不知进退,就连师父都保不住他。 这些族人哪里是求官来的,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可大家毕竟是同族。 李从彧顾念旧情,不好直接将人乱棍打出,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夫妇二人索性躲到了青岚公主的府里。 李从彧还会跑来国师府串门,俨然把这里当成了他的第三个家。 李灵运并不介意二徒弟拿自己作挡箭牌。 因为他做得没错。 族人的情谊固然要讲究,可如果这事本身会殃及自身,那么不理也罢。 李灵运从这些李氏族人进京,得出一个结论。 他爹对族人的约束力正在下降。 这不是什么好的信号。 李灵运不希望他爹一辈子经营的成果,没过两代人就被不孝子孙给败掉。 等这次从漠北回来。 他打算再去西南一趟,争取早日结束乱象,好让他爹能颐养天年,不再为琐事所扰。 面对年近七旬的老父,现在能每喊一次“爹”,都是不可复得的一种幸福。 第19章 毒士之心 半个月后 朱平安亲临国师府。 一同带来的,还有三封圣旨。 朱平安细细说来:“这第一封圣旨,册封燕守战为燕王,以燕家世代镇守漠北,统御定北军。” “师兄到了漠北,可先将这圣旨交给燕王,以示我大明的诚意。” 李灵运点头应下:“我与燕王有过一段交情,不一定是好的交情,但见面是不成问题。” “好。”朱平安接着拿出第二封圣旨:“这是委任钦差的诏书,师兄出访漠北,会有礼部官员从旁协助。另外,我可再给师兄拨一副手,师兄可有心仪人选。” 李灵运听到这话,脑海中闪过一众人物。 只可惜,朱平安手底下的将领,他叫的出名字不多,而且非富即贵。 总不能让苏迟和常胜与自己前往吧。 这样,怕是燕守战要以为大明是去宣战了。 “如果要我选一人,不知周瑞安可以么?” 李灵运最终确定了人选。 朱平安闻言,只是稍稍意外了一下,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了解师兄的性格。 以前天高皇帝远的,或许师兄可以对周瑞安视而不见。 但现在周瑞安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而且还是文臣中少有的勋贵,这就不可能再装看不到了。 朱平安还没有收到师兄与周瑞安私下见面的消息。 这意味着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当面说清楚。 此行前往漠北,途中时日不短,的确是个机会。 他点头应下,然后看向最后一封圣旨,开口道。 “这圣旨已经草拟完成,也盖好了玉玺,但是最后的内容还未填上。本来,我与朝臣商议了诸多对策,例如补贴钱粮,追加封地……但这都治标不治本。” “倘若元廷给出了更好的条件,我大明就会陷入被动。” 李灵运有些意外:“师弟的意思,是让我见机行事?” “不错,”朱平安肯定道:“此番北上,只怕元廷的使者也已动身。事态从急,所以这第三封圣旨的内容交由师兄定夺。” 李灵运没有拒绝,一口应下。 紧接着,师兄弟又就其他细节进行了磋商,直到半夜朱平安才离开。 …… 两日之后。 大明使团在一众亲卫的护送下,出发前往漠北。 车厢里。 李灵运双目紧闭,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朱平安专门给他准备的国师袍。 整个人的模样看去像是在养神。 然而,坐在他对面的周瑞安却是坐立难安。 周瑞安能感觉到,李灵运这厮的目光就是落在他身上,而且带着一种近乎于实质的压迫感。 他心中当然清楚,自己是朱平安的重要臣子,李灵运不会随便对他动手。 而且,起码目前为止。 他除了与武穆见过面之外,其实就没做过任何辜负朱平安的事情,更没有算计过李灵运。 但不知怎么的,他在对上李灵运的时候,就是有种心虚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满肚子的坏水,都在对方的洞察之下无可遁形。 李灵运观察了许久,没能在他身上看出端倪,索性睁开双眼,直接问道。 “当日我救下你之时,你就发现我了?” “发现了。” 周瑞安老实回答:“但是彼时我没认出是国师,只知道有人暗中救了我。” “然后呢?” “我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本来想要南下的,但是逃命的途中太饿,所以我就摸到一户人家的家里偷东西吃。” 周瑞安尴尬一笑,接着道:“我前后得手过几次,然后就变得轻车熟路。直到有一次我推开门,就见到了武穆。” 李灵运听着他的经历,可以肯定朱平安也调查过。 周瑞安只要不傻,从他这张嘴里就不可能说出两种版本的经历。 今时不同往日。 他要是对朱平安有所隐瞒,那就是妥妥的欺君,好不容易挣到的侯位都保不住了。 而且,还会平白送给武穆一个把柄。 李灵运可是见识过了,周瑞安这人为了升官发财,就连武穆都敢卖,应该不至于做这等蠢事。 他姑且信了这个版本的经历。 那武穆是桃仙的徒弟,本身也是一位得道者,拥有神算子的本事,不是不能理解的。 最起码。 李灵运现在虽然得道了,但他对于仙道本身,以及那些仙人的能力,仍然是一知半解。 以桃仙为例。 这些年朱平安不是没有派人去找过,但是再没有传出有人误入桃源的消息,就连那位余姓老叟也下落不明了。 就仿佛,桃源再一次从人间消失。 李灵运见识过桃仙在桃源中,拥有着夺人寿元和赐人寿元的能力。 如果有朝一日,他从桃源走出。 自己再对上他,又有多少的胜算? 只怕,取胜的几率近乎于零。 桃仙自己就说过,尘世不过是一方浅浅的水洼,云端之上的仙人落下一滴雨点,都足以惊起波澜。 这么一比,就连得道者都显得格外浩渺了。 何况是他们要面对的劫数,那是真正的天地之力。 有这么一瞬间。 李灵运感觉到脊背发凉,心神不宁,神情恍惚了许久。 直到,周瑞安的一声呼唤才让他惊醒过来。 “国师,你醒了?” 李灵运转头看向外围,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自己方才怕是又陷入了魔障之中。 他看向周瑞安,忽然问道:“周瑞安,假如有一天。你要面对一个比你厉害很多的人,你又打不过他,那么你当如何?” 周瑞安思考了一下,反问道:“若是打不过他,得看我还能剩下什么。” “有区别么?” “有的。假如还有一线生机,我就会卧薪尝胆,早晚捅他一刀。假如不给我留下活路,那我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一定咬掉他一根指头,让他懊悔终生。” 李灵运听到周瑞安的话,像是有了些明悟,笑道。 “他们说你是天生的毒士,看来是一点不冤。” 周瑞安却有些委屈:“国师莫要听旁人毁谤,哪有人生来就是毒士的,还不是因为活不起了。” “有趣,正好到漠北还有一段路。你且传我些毒术,就当报了当年的救命之恩。” “啊?” 周瑞安没想到国师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学对旁门左道感兴趣。 但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竟然有点兴奋。 堂堂国师亲自求教,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毒术终于被人认可了! “我可以对国师倾囊相授,但是还请国师不要告诉陛下。” “知道了。” 第20章 丞相之资 于是,这一路上周瑞安就开始给李灵运讲起了毒术。 总结成一句话。 不仅对旁人要狠,还得对自己狠。 这样才能确保,在面对强大于自身的敌人时,可以放下一切后顾之忧,全力一搏。 人虽死,但敌人也别想好过。 李灵运听到周瑞安的这番理论,问道。 “你这样精明的人,会不会有一天,也愿意为了旁人献出性命?” 周瑞安闻言愣了一下。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发现李灵运这人从来不摆架子,相处起来也没有那种世外高人的臭毛病。 当然,更重要的是。 如果李灵运把他的这些毒计转头告诉朱平安,自己肯定要倒霉的。 四舍五入。 他们二人就是有了共同的秘密。 所以,周瑞安有时也不介意对李灵运讲些真话。 “这也要看具体的情况。” “怎么说?” “假如我还能活很久,那我不一定舍得。可要是我活够了,也许我会犯一次糊涂。” 这话的确像是周瑞安会说出来的。 …… 到了北都城。 李灵运远远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正是燕三公子。 数年未见,他的气质变化不小,较之先前少了几分随和,多了几分铁血。 还有一众身着重甲的定北军士拥护在旁。 看这架势。 燕家马上也到了新人换旧人的时候。 李灵运下了马车,身后的使者官员立刻跟上。 燕三将军迎面走来,开口道。 “燕三奉祖父之命,前来迎接大明使团。在此之前,祖父请我问国师一个问题。” 李灵运本来准备递上圣旨,听到这话又把圣旨交还到周瑞安手里。 “燕将军请说。” 燕三:“不知与我漠北有旧的李剑主,今日可在?” 李灵运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笑着答道。 “他与我一并来了。” “好。”燕三的表情缓和许多,对着身后的军士下令:“开城门,恭迎我漠北的贵客!” …… 他们一行顺利进入城里,来到燕府。 在这里,他们遇上了另外一支,同样是使者打扮的队伍。 为首者身着王袍,从打扮来看应该是元廷的宗室。 他看到大明众人,当面就骂:“一群兴风作乱的逆贼,真以为搭个草台班子就能立国了不成?” 同行的元使也纷纷语气不善。 大明众人想要发作,但是见李灵运还没表态,只是暂时隐忍着。 周瑞安不动声色站在李灵运身后,面上沉着冷静,实则打定主意要看一出好戏。 国师作为大明臣子中受封的第一人,肯定不会让大明受辱的,这是毫无疑问。 但周瑞安更好奇,李灵运会如何解决这事。 用毒术么? 不料。 李灵运这时转过头,看向周瑞安,鼓励道。 “周瑞安,我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现在毒死他们。” 周瑞安当场翻了个白眼,他仿佛听到了身后一众同僚传来的笑声。 他是毒士不假。 但这是歹毒的毒,不是投毒的毒。 你李灵运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要不我先毒死你吧。 “算了,知道你不行。” 李灵运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嫌弃:“也罢,你教过我毒术,今日我教你剑术。” 他这话音刚落,周瑞安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国师你——” 周瑞安还没来得及阻止,就看到有一道剑光宛如波纹一样,直接向前扫去,很快落成了脖子上的血线。 那元廷使者做梦都没想到。 自己没死在燕家人手里,反而是大明的使臣竟敢在漠北杀人。 他是疯了不成! 产生这种想法不止死去的元使,还包括身后同行的大明官员。 便是他们都没想到,李灵运一言不合就夺人性命。 周瑞安也傻眼了。 等他回过神,李灵运已经收剑入鞘了。 “周瑞安,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国师,我们摊上事了。” 说着,很快就有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卒走来,为首者正是燕三。 他看着地上倒着的尸体,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只是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下令把尸体清理掉。 做完这些,燕三走到李灵运面前,神情有些不满。 “李剑主下次注意点。” “知道了。” “祖父已经在屋中静候,你可自行前往。” 燕三说着,再次走开。 李灵运点点头,从周瑞安手里抽走了朱平安给他准备的空圣旨,笑着问道。 “你现在想说什么。” 周瑞安沉默了,看向李灵运的眼神也变得复杂。 “你不说,那就我说。” “这群元使起先以为我不敢动手,甚至就连你也觉得,我杀了他们会得罪燕家。” “但事实是,十步之内,我要取人性命,普天之下无人可阻我。” “燕老将军与我有旧,而且关系比你想象得要深。所以,我才能堂而皇之在燕府杀人。” 周瑞安听到这话,深吸了一口气。 “国师今日这番话,是想告诉我毒术只是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 “不是。” 李灵运摇晃着脑袋:“毒术博大精深,便是我也受益良多。可你不一样,你已经够毒了,便是再毒一点,也不会有多大的变化。” 闻言,周瑞安的神情有所缓和。 他再度开口,请教道:“那国师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不能只学旁门,你也得懂些正道。”李灵运指着周瑞安手里的封王诏书,开口道:“我只是国师,而不是丞相。国师只需要顾好今日之事,但丞相要考虑的就多了。国朝将来若是因为今日之事出现了隐患,后人只会痛骂丞相无能。” 周瑞安当即面露喜色:“国师的意思是,周某有丞相之资?” 关于这个问题,李灵运并未予以答复。 因为他担不起这句话的责任。 但根据自己的观察,周瑞安与当今丞相苏迟相比,他的人缘算不上多好,甚至可以说是极差。 这就意味着,在与群臣作对这件事情上,周瑞安有着旁人难比的优势。 这不就是师弟理想的丞相人选么? 只要时机成熟,周瑞安的上位将会成为一种必然趋势。 他这样的性子,对大局而言,未必就是坏事。 所以,李灵运也不介意做一次顺水推舟的人情。 第21章 三魂归位 周瑞安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但是整个人也大受鼓舞。 他抱着怀中的封王圣旨,看着已经走远的燕三,立刻就追了上去。 看这架势,是准备揽下这招降之功了。 剩下的使者们还站在原地,但他们看向周瑞安离去的背影,眼中满是热意。 这种分功劳的机会,谁不想要? 李灵运一挥手:“你们都去,我去拜访燕老将军。” “谢国师。” …… 等到将人打发了,李灵运进到屋里。 发现模样苍老的燕守战,手里握着一盏温酒,面露责备。 “你的动作太慢了,这酒要凉了。” 李灵运立刻来到他对面坐下,顺手把酒接过来,一饮而尽。 “酒凉了,也能喝。” 说罢,他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剑匣,有一把黑铁剑就装在里头。 当这剑出现的那一刻。 其表面乌黑的光芒似乎闪烁了一下。 燕守战眉头耸动,笑着道:“云歌,是我。” 李灵运沉默不语,任由燕守战将这剑接过去,他双手小心翼翼捧着,生怕一不小心就磕碰到了。 燕守战也不管身边有人,反正就是对着剑自言自语,絮絮叨叨。 他说自己快熬出头了,只要再坚持一阵子,就可以见到爹娘了,到时候也会替云歌向二老问候。 他还说,李灵运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 借着燕云歌的寿数,反而要替别人来算计燕家,希望燕云歌将来替他出了这口恶气。 李灵运依旧没有反驳。 他缓缓开口:“我已经找到了能让云歌归来的办法,需要燕家配合。” 燕守战闻言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帮你的忙,那你能保证我燕家世代安宁?” “不能。” “你放屁!”燕守战大骂出声:“你堂堂国师,还是得道之人。只要你肯对皇帝开口,难道还给不了我燕家安宁?” 李灵运神色平静:“即便是平安,他也不可能管到百年后的事情。” “所以你就打算这么看着我燕家在被利用完之后,等来后世皇帝的清算,最终整个燕家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这也未必。” 李灵运看着燕守战:“皇帝放心不下燕家是一方面,你燕家后辈自寻死路也是一方面。如果有人能一直管住燕家,那么即便事情到了最坏的一步,也能保住你的子孙血脉。” 燕守战秒懂过来:“你的意思是让云歌盯着?” “对,”李灵运点了点头:“只要她还在,你燕家就歪不了,至少还有活路可言。在这之前,是让她能活过来。我辅佐大明立国,就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这下换成了燕守战沉默。 半晌,他才开口:“你的计划有几成胜算?” 李灵运回答得理直气壮:“不足一成。” “你这小王八……” 燕守战感觉自己这一天的情绪,甚至比他过去几年加起来还多。 他有些疲惫的站起,然后将黑铁剑又放回剑匣里,骂骂咧咧。 “要是你小子直接死在帝宫里,也许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他说完披着裘袄,朝大门走去。 “你随我来。云歌在南下之前,还曾给你留了东西,叮嘱若是你找上门来,就带你去取。” 听到这话,李灵运眼底闪过意外之色。 他提起剑匣跟了过去。 很快,二人来到昔日燕云歌住着的小院。 这里本就凋敝而冷清,在没人之后,更是多了几分破败。 燕守战带着李灵运来到门前。 这扇门李灵运从始至终都没有进去过。 他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燕守战停在远处,开口道:“你直接进去就是。” “云歌说过,这里面有能帮上你的东西。” 李灵运听到这话,脑海中浮现出燕云歌的模样。 她在南下之前,肯定已经找回了曾经的记忆。 所以,这里面的应该是—— …… 李灵运推开大门。 里面很空荡,没有什么东西,只有昏暗的光从门口一直蔓延到尽头。 左右的墙面湿冷而光滑,直至一扇铁栅栏的出现。 地上铺满了干草,墙面上还开了一个封格小窗,使得外面光线能透射进来。 这里看上去就像一间牢房。 李灵运一步一步走上前,眼前的情景似乎发生了变化。 渐渐地,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道红色背影。 身形婀娜,乌亮的长发一直从肩上垂落到了地上,却不染凡尘。 当这女子回眸之时,仿佛空气都被冻住。 李灵运停下脚步,开口道。 “红仙前辈,又见面了。” 这监牢里的人就是红仙。 她就那个燕云歌口中,可以帮得上他的人。 红仙闻言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李灵运觉得她的眉宇间,好像多了几分温度,不再是初见的那样高不可攀。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自己突破半仙的缘故。 红仙看着他,朱唇轻启。 “承蒙你的相助,让我的三魂得以回归。你可以直接呼唤我的本名。” 李灵运闻言有些惊讶:“你是虞裳?那红仙是谁。” “她是我的三魂之一。” 虞裳轻笑道:“当日我与你说过仙有七劫,你可曾记得里面有一劫,名为骨劫。” 李灵运的脑海中立刻闪过内容。 骨劫,剔骨去肉,三魂分离。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看着虞裳:“所以,你这是渡过了骨劫?” “不错。” 虞裳点点头:“我以玄牝踏入仙道,又以红尘做我的仙路。登仙之日,三魂离体。” “天魂承载了我红尘的修行,化为红仙。” “地魂埋葬了我染血的过去,承受恶果。” “人魂保留了我珍惜的一切,再活一世。” 李灵运听到这话,脸上表情变化不止。 他死死盯着虞裳,问道:“那么云歌她到底是人魂,还是玄牝?” “这取决于你。” 虞裳面带笑容:“毕竟,你如今才是玄牝仙剑的主人。” 她这话里像是欲遮还羞,可偏生李灵运又没法让她说出来。 “好了,时候不早了。那个小妮子请我赐给你一桩机缘,事不宜迟,现在就开始吧。” 李灵运点点头。 反正,他早晚都会知道真相的,弄不明白的事情,也不差这么一桩了。 待他坐定之后,虞裳从手中取出一个枕头。 “今日,我送你一场梦。” 第22章 李四狗,李思恭 李灵运再度睁眼。 他看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 一个面貌熟悉的男人正向外走去,一步三回头,眼神中满是不舍与眷恋。 “这是……爹?” 李灵运反应过来,想要开口,却变成了哭腔。 李三狗听到儿子的哭声,鼻尖酸涩,是加快了往外的步伐。 不然,他怕再晚点,自己就没胆子赴死了。 此去南征,九死一生。 抱着李灵运的女人,这时低声哼唱,好像要安慰他。 “四狗乖,四狗乖……” 只是她的声音里,满是彷徨与无措。 李灵运抬起头,看着这张无比模糊,却又瞬间变得清晰的脸庞,脑子却像是浆糊一样。 好像,他又忘记了很多事情,丢失了很多记忆。 那些记忆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让他认出,刚刚离去的人,是自己的爹。 现在抱着自己的人,是娘。 …… 接下来的日子,李灵运一直与他娘共处着。 每日看着娘强忍不适嚼下米糠,又换成另外一种方式喂给他。 直到有一天,米糠吃完了。 娘躺着,刚撕下一块破旧的粗布,准备咬破指头,可是她的指头先被含住了。 再抬起头,发现是儿子一口咬住自己的手,仿佛是在阻止她。 胡氏一时傻眼了,然后痛哭了起来,抱着儿子。 “四狗,娘也舍不得你……可是娘不想让你死。” 李灵运被娘抱在怀里,目光却时刻望向外头,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胡氏顿时有些慌了,甚至忘记自己本来是要赴死的。 四狗这么哭,她哪能安心的走。 就在这时,有一个白发老者走了过来。 李灵运立刻挣扎着,要往他怀里钻,这让老头子一脸惊讶。 …… 又过了一会。 老头抱住李灵运,从胡氏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他看向怀中小儿,见那孩子一直在对他笑。 这是李通这辈子头一回觉得,世上还真有缘分这种东西。 “老朽与令公子投缘,想要收为弟子。你若答应,可随我到信州杏花村。虽然并不宽裕,但是让你母子活命不成问题。” 胡氏有些犹豫。 但老头子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坚定了想法。 “你也不想让这孩子打小没了娘吧?” 如果可以活,哪里有人想死呢。 不过,想到了加入镇南军中的李三狗。 李通笑着道:“这个简单,老朽毕竟还是有些脸面的。虽然不好与朝廷对着干,但代你传一句话还是可以做到的。你丈夫会知道你们的下落的。” 胡氏再无任何顾虑,对着李通下跪。 “我们家永世感戴恩公!” …… 于是,胡氏带着儿子搬到了杏花村。 就在黄家的对面。 李通当众给徒弟办了一场拜师的仪式,有他这个做师父的在,就不用担心有人会说母子的闲话了。 他给徒弟赐名,按照字辈是叫“灵运”。 只不过,徒弟又有父母在。 李通当然不可能让徒弟叫李四狗,于是取了一个比较相似的名字。 ——李思恭 希望这小子将来有文化些。 李家就在黄家的对面,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一来二去。 李思恭就结识了对门的黄三丫。 他生得本就伶俐可爱,而且又比同龄的孩子要懂事,很得人喜欢。 黄老爹每次到镇上做木工,遇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 除了给闺女带,还会给李思恭也带一份。 胡氏一开始是婉拒的,毕竟他们不能平白受人的恩情。 可是,某一日黄家夫人拉她去说话。 两个女人不知道说了什么。 反正,从那天之后,两个小的好像就靠得更近了。 李通每日往返山下。 他觉得李思恭是有文才的,于是没有教他练剑,而是特别请来了镇上刚考取童生功名的书生胡彦昌教他学文。 胡彦昌看重剑池的人脉,本来只是草草应付。 可是很快,他就见识到了这个学生的天赋,于是教得更加用心了。 …… 时光如梭。 一晃眼六年过去。 这一日,有一个校尉打扮的男人来到杏花村。 胡氏看到这男人的一刻,直接哭红了眼。 李思恭看着许久不见的父亲,喊了一声“爹”。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还下意识问了一遍:爹,你在外面有没有拈花惹草? 听到这话,胡氏的表情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充满杀气。 李三狗看着妻子和儿子,连忙表忠心:我有你们娘俩就够了,还要别人什么? 他还说,自己得到了燕大将军的赏识,让他在镇里当差,等过段日子还能到县令麾下当武官! 没过多久。 李思恭的爹是大官的消息就传遍了杏花村。 不少人争先恐后,想来攀关系。 但胡氏经过这些年的蹉跎,早就看清了人情的冷暖,连夜喊来对门的黄家夫妇,给两个孩子先定下了亲事。 黄三丫偷听到了谈话,瞧瞧跑到还在看书的李思恭身旁,神秘兮兮。 “四狗,你猜猜我听到了什么。” 李思恭闻言思索,问道:“莫非是你太能吃,所以黄叔和黄婶要把你卖掉了?” 黄三丫听到这话,脸色气得涨红,当场就要哭出来了。 可她刚转头,手就被人拉住了。 黄三丫是又气又喜,愤愤道。 “你还拉我做什么!” 话音刚落,李思恭就把她的肩膀转过来,稚嫩的脸上是无比认真的表情。 “你再能吃,我也不嫌弃你。” 黄三丫听到这话,哪还有什么火气,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吟。 “那……我以后少吃点就是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了院墙外传来了嬉笑声。 “二师兄,你羞羞脸!” 李思恭一看,原来是三师弟李无殇。 李无殇身旁的是大师姐。 大师姐的脸上同样是在笑,可她的笑更像是一种由衷的高兴。 李思恭看着这二人,忽然开口道。 “大师姐和三师弟既然撞见了,不如也定一门亲事吧。将来我们两家人做邻居。” 大师姐闻言,竟然认真的看向三师弟李无殇。 只是一个眼神,李无殇就跑了。 她一脸无奈:“二师弟,无殇他可是师父的心肝宝贝,哪能让我拐走。而且……我如果选择留下,那我的婚事就由不得自己了。” 第23章 伞与皇帝 又过三年。 李思恭十岁的那年,恩师胡彦昌带着他到县里考童生。 同场应考的,不少是本县的豪强子弟,要不就士绅亲眷。 他们早早就盯上了案首之位。 可李思恭的家世也不差。 他爹是镇南军信州大营的守备,又在县衙里挂了武职,便是县令都要礼让三分。 幼时,他曾梦到,有一只文采华丽的鸟儿飞入口中。 本就天资聪颖的李思恭。 在那之后,落笔如有神助,早早就成了名声大噪的神童。 …… 童生试落下帷幕,李思恭名列榜首。 爹娘大喜过望。 而后,胡彦昌与李思恭师徒一同到信州州府,去考秀才。 最终师徒一同考中,作为弟子的李思恭更是位列案首。 接下来就到了秋闱。 胡彦昌拉住了弟子,直言他如今锋芒太盛,倘若再过乡试就得进京赶考。 届时京师在北,而他的靠山镇南军在南。 天高路远,若有奸人暗伤,鞭长不及。 李思恭这么一想也是,于是转而恭送恩师赶考。 他回到家中,打算再等三年。 李胡看出了儿子走科举的决心,于是亲自给定北军的“燕守战”去信。 没过多久,就传出了南方士林的大儒“方增”盛赞李思恭的才学,并且亲自题下了“出入将相”四个大字。 自此,他的名声就算传开了。 再过三年的秋闱。 李思恭乡试中得解元,又陆续在次年的会试、殿试中摘得夺得魁首,三元及第。 至此,科举之路登顶。 他身着状元郎的大红服袍荣归信州杏花村,与黄三丫完成了亲事,带着妻子一同进京。 官授翰林修撰,这本是状元仕途的青云之始。 奈何,天不由人。 在位的康平帝第二年驾崩,新帝年幼登基。 这让翰林院一下子就从原来的香饽饽,变成了一个蹉跎岁月的地方。 李思恭“三元及第”,但是境遇比之一众同年远远不如,暗地里没少遭人奚落。 唯有黄三丫一直陪在身旁,还给他生下了长子,取名李昼。 这样的煎熬日子没持续多久。 因为他等来了一个熟人。 大师姐—— 大师姐以皇帝姑母的身份,得以暂代部分朝政。 因着这层关系,李思恭初入翰林院不过两三年的资历,就被选为了天顺帝身旁的日讲官之一。 每日就负责给天顺帝讲读经史。 不同于其他日讲官,李思恭并不是那种终日立于墙下的老学究。 他有一个江湖第一的师父。 还有一个担任武官的爹。 旁人耳朵里听着离奇的故事,在他这里反而成了家常便饭。 皇帝长在宫中,一辈子就没出去过,心里对这个世界是满怀憧憬的。 只是,他身边的人告诉他,这世界上满是恶念。 如果皇帝抓不住权力,不对底下的人施展严刑酷法,早晚有一天会被大逆不道的暴民给反噬。 李灵运不同。 他运用自己十来年的功底,给皇帝构造了一个美好的世界。 有江湖走马的镖客。 有快意恩仇的豪侠。 有诗酒问剑的剑仙。 皇帝何时听过这么多的精彩故事,立刻对这位不一样的日讲官产生了兴趣。 但李思恭同他约定,这些故事是两个人的秘密。 如果让其他人知道了,自己就会被赶走,陛下以后就没有故事听了。 小皇帝闻言,一拍胸膛:“朕也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汉子!” 他刚说完,外面就下起了雨来,其中还夹杂着雷电。 小皇帝来了兴趣,看向李思恭。 “李师,你说如果江湖人遇到了这样的雨天,他们是不是会戴上蓑衣,披上斗笠?” 李思恭闻言,眉头一挑:“陛下何出此言?” “雨夜带刀,这不是江湖人的洒脱么。” 小皇帝以为自己终于懂得江湖人,不由大笑了起来。 然而,李思恭却从这话里,听出皇帝未泯的杀意与暴戾。 大概是受那些宫人的影响太深了。 这也无妨,他的时间还多,有足够的精力让皇帝学着当一位能体恤天下人的仁君。 所以,李思恭一步走出屋檐,踏着雨水落下,砸在泥土上形成的水洼里。 整个人的五官,仿佛都被大雨给吞没了。 小皇帝有些担忧:“李师,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说着,又看向一旁的太监,催促道。 “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去给李师带伞……” “不用了,多谢陛下好意!” 李思恭透着雨雾,对着屋檐下的小皇帝大笑。 他指着天,又指着自己。 “我辈江湖中人,自己就是天,何需他人撑伞。” 这一幕,有着用言语永远无法描述出来的潇洒与倜傥。 小皇帝一时竟是忘神了,喃喃自语。 “原来这才是江湖。” 他也大笑着,不顾左右太监的阻拦,一同跑到外面去淋雨。 身后的太监立刻拿着伞追了出来。 小皇帝一脸自得,看着李思恭:“李师,朕现在也是江湖中人了!” 李思恭笑了笑,从一旁的太监手里接过伞,给小皇帝撑好了。 他一脸不满:“李师这是做什么,是看不起朕么?” “微臣岂敢。” 李思恭一边说着,又从太监手里接过另外一把伞,塞进小皇帝的手里。 “陛下年幼,所以我身为陛下的经史之师,当为陛下撑伞。” “可陛下身为天下之主,便是天下人的伞。” 听到这话,小皇帝眼珠子一转,示意李思恭蹲下来,然后把伞撑开。 “既然这样,那就换成朕为李师撑伞!” 于是,李思恭将伞丢掉,蹲在皇帝替他撑起的这片天地里。 小皇帝看着比自己高大的李思恭,缩在自己的伞里,心中竟是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 然而,李思恭带着天子淋雨的事情,终究是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 他接连受到了参奏,直接就被扒去官服,丢进了天牢里。 铁栅栏,封格的窗子。 李思恭望着地牢外射进来的光,恍惚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刚抬头,就见到一个红衣女子。 美得不可方物。 李思恭下意识问道:“姑娘何人?为何在这天牢里。” 那红衣女子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 “时辰未到。” 说罢,就化作一缕烟霞离去。 第24章 谁主沉浮 这次的牢狱之祸,可看作是旁人对他的一次警告。 本来,自己是要死的。 但是他有一个好爹,而且还有一个师姐。 所以这些人暂时不杀他。 可李思恭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要是真的这么容易改变心意,他也考不上状元。 …… 几日之后,小皇帝亲自过来,把他给接了出去。 李思恭:“多谢陛下相救。” 小皇帝一脸自得:“朕是天下人的天,当然也是李师的天,他们想要对李师动手,还得问朕答不答应!” 可是有过这么一次的经历,李思恭往后就有所收敛了。 故事照讲,却不再这么胡闹了。 他毕竟是有家人的,尤其是黄三丫说,自己下狱时李昼一直哭着要找爹。 李思恭知道,他毕竟还是一个父亲。 …… 又过了两年。 皇帝逐渐长大了,可以知道些经史之外的事情。 李思恭在翰林院坐了五年冷板凳,大师姐打算让他动一动,于是让李思恭前往莱州主持乡试。 临行前,小皇帝让他多见些事物,回来讲给他听。 李思恭答应了。 准备莱州乡试的期间,他奉旨走访各县,途经西曲县时,见到有人在衙门击鼓鸣冤。 西曲衙役正欲驱赶,李思恭随行的人喝退了他们。 问过冤情,得知是县中豪绅抢夺田产,让一家老小活不下去。 县令在李思恭的目视下,答应彻查。 那人叩首谢恩。 问其姓名,名为王四,家中有儿子,王五和王六。 李思恭要他放下心来,自己会为他撑腰,然后主持过莱州的乡试,回到京中。 他转头将这事情告诉了小皇帝。 小皇帝眉头一皱:“朕听闻皇姑母就在打击豪绅,可是一众叔伯和师长又告诉朕,豪绅才是我大元的根本。” 李思恭这次没有再多说,只是请皇帝自己分辨忠奸。 …… 又过两年。 他这次得以回到信州主持乡试。 这变相是让他风光归来。 李思恭见到了许久不见的爹娘,他爹如今已经升到了一营的参将,前途不可限量! 还有师父李通,以及师弟李无殇。 李通拍着徒弟的肩膀,鼓舞道:“你在莱州之事,为师已经听说了。江湖中人都知道,如今有一位‘青天学政’,能为民请命……哈哈。” “有徒弟如你,为师这面上也有光啊。” 李无殇也看着师兄,开口道:“师兄如果需要我,我可以保护师兄的周全!” 李思恭笑了笑:“师弟的剑,俱是侠气,还是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李思恭再度回头,看着已经老了许多的爹娘,跪下说了一句。 “孩儿不孝。” 爹娘将他扶起,只说要他好好为官,多替百姓谋福。 他日魂归故里。 李家的列祖列宗都会因他而显荣! …… 回了京师。 李思恭擢升翰林学士,兼任詹士府少詹士。 不知不觉,从他考取状元,步入朝堂至今已有十年了。 当年同在殿试的进士,几经浮沉之后,又以他的官位最为显达。 同年齐聚一堂,隐隐以他为首。 这就是势。 李思恭心里清楚,这一刻起自己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相比之下,他的大师姐日子不太好过。 她摄政了将近十年,那些幕后之人见挑拨天子的计策不成,转而攻讦大长公主专权。 甚至,还有的一门心思要给她找驸马,好让她从此不问政事。 李思恭主动找上了大师姐,告诉她了自己的打算。 他希望先外放到地方,培养属于自己的力量。 “五年。” 大师姐伸出一张手掌:“我可以为你再争取五年的时间。时间再长,万事不可预料。” 李思恭点头:“五年时间足矣。” 于是,本来已经被盛赞有“宰相之资”的老状元李思恭,突然因为触怒了长公主,被外放到荆湘之地的施州担任都督。 这里流匪众多,而且还有蛮族分布。 众人料定,李思恭这样的文官去了,有死无生。 可他到任之后,师父李通亲自带着一票江湖人马前来相助。 还有不少曾经受过李思恭恩情的,纷纷赶来投奔。 其中就包括,当年西曲县民王四的两个儿子。 李思恭在任期间,剿灭匪寇,兴修水利,施行教化,开垦耕地。 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亮。 朝中有人担心他做大,又把李思恭调到平西军统治的西南,本是想让他死在平西军的手里,甚至为此还贿赂了大将军李金堂。 但李思恭到时,正赶上西南蛮族大举反扑。 他以文人之身,亲临前线督战,明令赏罚,惩治贪墨。 提拔了不少出身低微之人。 这立刻赢得了平西军大部分将领的好感。 西南士林与百姓对其推崇。 大将军李金堂最终还是投鼠忌器,选择罢手。 终于,五年之期已到。 李思恭离任回京,在他身后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李公生祠。 李思恭再回朝堂,彼时大师姐已经被人扣上了擅权的帽子,天顺帝也多次对大师姐表示不满。 李思恭亲往长公主府,请大师姐还政天子。 事成。 在这之后,天顺帝大赏长公主,并且还抄灭了几家她的敌手,作为震慑。 李思恭担任大理寺卿,位列正二品。 他一到任,就集结了当年离京之时的同年进士。 这五年的时间里,有的人改变了初衷,选择投入别人的膝下。 但坚持下来的,如今在六部都已经站稳了脚跟。 他们这群康平年的最后一批进士,历时十五年,开启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罪官。 另有吏部官员补足空缺。 如此往复,不少罪名可数的官员落马,还牵扯出了图谋不轨的宗室王侯。 一时间,京师之地人人自危。 朝堂的面孔也多次轮换。 直到有一日。 李思恭的府上来了一位老太监,这人相貌干瘦,准备置他于死地。 “你就是大内那位九千岁,周元?” 周元冷笑一声:“咱家六朝元老,岂能坐视我大元毁在你的手里!” “你杀不了我。” 李思恭面对这等高手,神情不变。 有那么一瞬间。 他甚至觉得周元是蝼蚁,自己一个指头可以压死他。 但问题是,他没学过武,更不会用剑。 千钧一发之时。 两道剑光同时奔袭而来,一左一右直接夹住周元。 刀光剑影,觥筹交错。 直至一颗人头落地。 李思恭看着二人,笑着道:“辛苦师父与三师弟了。” 第25章 出入将相(梦醒) 周元一死,大内太监就群龙无首了。 他的几个干儿子分成派系,其中一个姓魏的公公,选择与李思恭合作。 李思恭替他扫除了上位障碍。 投桃报李,魏公公开始对剩下的顽固之徒赶尽杀绝。 皇室宗亲人人自危,顽固余党获罪身死。 这场朝堂斗争,已经见了分晓。 天顺十八年,李思恭正式拜相。 至此,当年大儒方增对他“出入将相”的批字,到了今天终于成了事实。 天顺帝还记着当年那个,会给他讲江湖故事的日讲官。 即便,他口中的江湖并不存在。 某种意义上,李思恭在许多年前就开始欺君了。 但天顺帝暂时不打算治他的罪。 他倒要看看,日讲官能不能在有生之年,把他口中的世界给创造出来。 李思恭执掌相权,立刻恢复了大长公主摄政时期的举措。 甚至,他本人对新政还另有想法。 但这一切不可操之过急,需要徐徐图之。 …… 天顺二十三年,江南之地出现了世家操纵的叛乱,反对新政。 李思恭南下,手握圣旨,带着支持他的镇南军,当面将一众世家的重要人物给扒皮抽筋。 一举扫除了阻碍新政的最大沉疴。 至此,朝野内外再无反对他的声音。 只有不甘心者,暗中痛骂李相自绝于人,定然不得善终。 可是接连几次大灾,死难的百姓数量明显变少了。 甚至遇到丰年,还可以攒下存粮。 民间感念李相的贤明,感戴这丰衣足食的太平之世。 …… 天顺二十五年。 剑池上。 李通怀着笑脸,在一众徒子徒孙的簇拥下,安然离开了人世,正好百岁。 他说,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就是当年救下了李四狗,成就了后来的李相。 我的徒弟亲手开创了这太平之世。 而他,终于可以死于盛世了。 李通还说,不要告诉李相自己的死,只当自己是出门远游了,一去不归。 但这样的事情如何能瞒得过李思恭。 可李思恭知道师父不一定乐意自己撇下国事去见他,于是派了次子李尽前往剑池,然后就不要回来了。 月夜之下。 李思恭翻看着案牍上的文书,脑海中想着各方的利害,以及苍生的祸福。 长子李昼侍奉一旁,语气中带着几分忐忑。 “爹,您让二弟离开,是否太过残忍了?” 李思恭闻言抬头看他,语气淡然:“为父留你在旁,不见得对你就是不残忍了。” 李昼听到这话,笑了起来。 “我是李相之子,本来就要承担更多。” 又是三年过去。 李相谋划好了北伐狼庭的大事,这些年国库积累下了钱帛,足以支持旷日持久的大战。 他亲自北上督战,正如当年镇压南蛮一样。 这是拜相以来,李思恭第一次离京,犹如定海神针抽离了东海,一切被他镇压着的妖魔鬼怪再度冒头。 甚至,龙椅上的天顺帝,也在其列。 北伐持续了一年半,即将迫近狼庭了。 李思恭亲自踩在狼庭的领土上,身旁还跟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小将。 他饶有兴趣:“本相听说,你一人率八百骑,破了狼庭五千兵?” “这都是相爷的功劳。”小将并不居功。 “你叫什么名字?” “朱平安。” 李思恭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有些耳熟。 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但凡能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从来都没有庸碌之辈。 想到这,李思恭勉励道:“本相期待你封侯的那一日,我已为你想好了封号。” 朱平安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能被名满天下的李相给予厚望,面露期待:“不知末将可否知晓。” “冠军侯,勇冠三军。” 李思恭说罢,转身离去。 这一次的北伐至此已经到了尾声。 再要打下去,以他们大元如今的兵马数量,即便打下来了也守不住,浪费力气。 于是,李相当着一众北伐将士的面,宣布了将会有二次北伐的消息。 他再回京师,立刻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 李思恭像是心中有所感应,选择了默不作声。 天顺帝亲自为他设宴,并且直言要给他封王,却被李思恭给拒绝了。 接下来,朝野内外仍然奉行了“休养生息”的国策。 李思恭主持政事,李家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树大招风,其中不可避免出现了一些害虫。 他严惩其人,但是有关李相图谋不轨的传闻,还是传遍了京师。 直到有一夜醒来。 全副武装的士卒推开了大门,将还穿着寝衣的李思恭及其夫人堵在床上。 “陛下有令,还请李相跟我们走一趟。” 李思恭面不改色,准备起身,一旁的黄三丫却抓住他的手。 李思恭转头,宽慰道:“只是陛下要见我一面,你在家中等我回来。” 说罢,他将被子披在她身上,穿过一众甲士,来到外头。 这位负责抓捕他的裨将,对李思恭很是忌惮,也怕他东山再起,不敢得罪。 “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希望李相莫要为难。” 李思恭点了点头,问道:“现在是哪一年了?” “天顺三十三年。” “还差半月。” 这裨将听不懂这话的意思,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半月的意思,是李相还有半月就五十岁了。 天牢里。 李思恭看着铁栅栏外走来的帝王。 他印象里,这是第二次。 上次,皇帝是来为他开门,可这次就未必了。 天顺帝看着监牢里,这位看着狼狈,却又一点都不狼狈的男人,屏退了左右。 只剩二人时,天顺帝这才开口。 “李师,接下来,就由朕为天下撑伞吧。” 李思恭并未拒绝,答道:“那就劳烦陛下了。” 他的这般顺从,也让天顺帝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但是很快隐去,再次开口:“李师再待上一阵子,朕就还你自由。” 闻言,李思恭跪坐而拜,对着天子行了大礼。 “臣李思恭,谢陛下!” 天顺帝刚走不久,李思恭的背后出现了一道红衣人影。 那人悄然开口:“时辰已到。” 李思恭转头,看着红衣女人,语气中多了几分怅然:“知道了。” …… 天顺帝刚走不久,就听到下人紧急来报。 “李相撞墙而死。” 一瞬间,天顺帝感觉身体失去了控制,好像整片天都塌了。 李相的死没能瞒住世人。 那一日,天降大雨,天顺帝禁止百姓出门,违令者死! 于是,这雨就变成了血雨,到后来又变成了兵燹与战火。 天顺帝被狼狈的押着,他看向面前之人,恶狠狠道。 “你是何人,为何要反朕!” 那人不屑的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憎恶:“我叫朱平安,是李相册封的冠军侯。” “李相死了,我的侯位也没了,所以你用性命来偿。” 第26章 引魔之法 监牢之中。 半开的封格铁窗仍在摇曳,日光透过缝隙打了进来。 仿佛,这一梦只是一瞬。 李灵运坐在虞裳对面。 他还是李灵运,只是比之先前,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 原本平易近人的剑道半仙,此刻脚下仿佛生出了一座巍峨的大山,人还是原来的人。 只不过,站得更高了。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李灵运拨弄着一缕白发,仿佛还沉浸在梦里。 “他这是,将我丢失的五十年,以这等方式又还给我了么?” 直至梦醒。 李灵运想过了这前后的经历,知道以燕云歌的能力,是没法让自己做到这点的。 所以,这背后另有其人。 虞裳肯定了他的猜测:“仙人也怕沾染因果。你若是死了,那么万事皆休。” “你若不死,旁人欠下的因果,终究是要还回来的。” 李灵运闻言,目光落在虞裳身上:“那你,与我是同道人么?” “当然。” 虞裳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你有你的因果要了结。而我,同样也有旧事未了,如今三魂归位,不可能当做一切从未发生过。” “到你成仙之前,这也许是你我最后的一次相见。” “所以,我准许你再问一个问题。” 李灵运闻言认真思考。 这样的一幕,当初同样发生在他与蝉仙身上。 李灵运如今已经有了经验。 他修成半仙,这是走了自己的道。 同样的。 彻底成仙,这也没办法问于旁人,因为每个仙人都是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现在能做的,大概就是争取多渡几劫。 这样一来,等到成仙之日。 他所历经的劫数加身,可以让他立刻成为仙人中极其强大的存在! 仙有七劫,他已经过了苦劫,情劫。 剩下还有五劫,分别是魔劫,空劫,骨劫,死劫,妄劫。 其中,空劫与魔劫,当初蝉仙已经讲过了。 而骨劫,走的是三魂离体,重生重聚的路数。 自己更是亲眼见识过。 这样一来,只剩下死劫和妄劫。 前者,李灵运自己通过这名字,其实已经有所猜测。 倒是最后的妄劫。 佛经中,“妄”乃是虚妄不实之意。 平日里,“妄”同样代表着妄言,妄语等等乱象。 这不是一个特别好的字。 可如今李灵运接触过仙道,明悟了仙道义理,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恶。 “妄”字形迹可憎,代表着这一劫数,在其他方面恐怕非同寻常。 想到这,李灵运看向虞裳,问道:“不知,妄劫是何等劫数?” 他在记忆中回想,才发现当日红仙传劫时,有关“妄劫”的内容竟然不存在于脑海中。 虞裳听到这个问题,同样面露惊讶之色。 只见,她抬头仰望天边,眼神里多了一丝敬畏。 这是仙人的敬畏。 就仿佛,虞裳是在对着某位至高的存在致意。 随后,她收回目光,神情郑重:“妄劫尤为特殊,若从口出,生死难料。你以凡人之身接触妄劫,焉知祸福。” 李灵运这下更加肯定了。 不是他没有记住“妄劫”的内容,而是当日的红仙刻意回避了。 他这人并非没有敬畏。 只是,在接触过周瑞安之后,李灵运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就是这所谓的敬畏将人逼到绝境。 那他会束手就擒么? 如果不会,自己何来的敬畏可言。 一念间,他感觉思绪豁然通畅了许多,本来因为千年劫数压身的那种窒息感,也在这一刻散去。 虞裳感知到了他的变化,知道了李灵运的决定,不再劝阻。 “你已做出选择,那么我就替你分说这‘妄劫’。” “妄劫,本身位于七劫之内,却一直被视作不可逾越之劫。” “曾经有人七劫尽过,他留下了一句话,给后来的仙人作为生路。” 李灵运目光闪烁。 不知怎么的,他竟然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这就像是,梦里的李思恭见到了朱平安,他们二人分明是第一次相见。 然而,彼时的李思恭却有一种,你我早已相识的感觉。 李灵运现在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当这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他身上的时候,这让李灵运忍不住多想了。 莫非……自己也在梦中? 这事不容多想,想多了才容易生出妄念。 李灵运否定了这种的猜测。 他想到了曾经那个稀奇古怪的梦,自己在梦中的石壁上,见到了九把仙人围绕着一位剑仙。 这么一看…… 自己与那位剑仙的关系,可能比想象中还要密切。 他回过神,虞裳已经开始讲解了当日之言。 “那位先人留下两句话。” “第一句,仙有七劫,第七劫可为妄劫。” “第二句,妄劫,可与情劫与魔劫相生,衍生为一道全新的劫数。” 李灵运揣摩着这两句话的意思。 他有过李思恭的经历,如今对文字的揣摩之能,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第七劫可为妄劫。 若是将这句话颠倒过来,妄劫可为第七劫,好像语义不会发生变化。 但如果,再将这个“可”去掉。 意思就会彻底颠覆了。 所以,这个“可”字才是那位高人要提点的关键。 “第七劫可以不是妄劫。” 倘若到这里仅是猜测,那么第二句话就算是坐实了除七劫之外,还有其他劫数存在的可能。 想到这,李灵运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既然凡人成仙的路,是独一无二的。 这第七劫同样看似高不可攀,却也存在着不同的可能。 这是不是意味着。 第七劫,也可能是仙人与仙人之上的一种区分? 但这一切对他而言太过遥远。 不过那位前人提出的设想,倒是可以尝试一二。 李灵运看向虞裳,问道:“我已经过了情劫,假如想要引动魔劫,不知可有办法。” “有的。” 虞裳笑了笑:“你已修成半仙,寻常的大喜大悲,已经难以牵动魔念。我这有一门引魔之法,乃是这些年游历红尘之时,以七情六欲为引子,创造出的法门。” “你要有兴趣,我可传你。” 李灵运点头,又问:“传道之恩,如何偿还?” 虞裳神情平静:“你我之间尚有未尽的因果,你若不死,早晚都会知晓。” “准备好受法吧。” 第27章 忘劫之魔 李灵运心领神会。 随后,虞裳两掌变换,千丝万缕的红线从她身上蔓延而出。 这是红仙的修行所化。 先有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 再生六欲,生、死、耳、目、口、鼻! 李灵运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像是被人为牵动,尤其是属于李思恭的部分变得愈加清晰。 归根结底,李思恭的前半生,从救下她娘的那一刻起改变了命弦。 在李思恭的世界里,本来会遭遇不测,英年早逝的三师弟,成了剑池新一代的剑主。 本来到死不得安宁的师父,可以含笑而终。 他这辈子孑然一生,可是梦里李思恭家庭美满,儿女双全。 自己的种种欲念与不平,早在李思恭出现的时候就被抹平了。 所以,剩下来的魔念……其实是李思恭的。 他夜里告别了妻儿,对黄三丫撒了这辈子第一个谎。 他答应朱平安封侯,到死了也没能实现。 执掌天下二十载,好不容易打造出的太平之世,也因为少了他的镇压,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这样的经历,是应该生出怨言的。 毕竟,李思恭不是仙,他只是一个人,你凭什么叫他大度。 李灵运的目前掠过各种幻象,直至幻象聚拢到一起,张口吞了四散的七情六欲,化作了一道人影。 这人穿着玄色道袍,手中握着一柄木剑。 他的容貌与李灵运极其相似。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这个人就是自己。 但事实证明。 不是。 李灵运想到了壁画上的剑仙,好像也不是面前这人。 “怪哉。” 他这一句轻呼,面前之人化作泡影远去,同时从自己的心口处走出一人。 竟然是黄三丫。 她是那副中年老妪的模样,一边向前走,一边还回过头。 嘴里仿佛说着什么。 李灵运再次透过唇语,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小先生,再见了。” 他不知道黄三丫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不会见到她了。 这种心情,按理说会有波澜的。 即便没有撕心裂肺,至少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平静。 平静到……那些过往深刻的画面,似乎正在消失。 最终,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巨口微张,黄三丫就这么一头陷了进去。 然后彻底消失。 随之而来的,是一长串的思绪,直至那漆黑巨口再度变化,竟然也成了他的模样。 李灵运知道了这家伙的来历与姓名。 ——忘劫之魔 这是他的魔劫与妄劫,在情劫的牵引下,所化的一道全新劫数。 七情六欲是忘劫之魔的组成部分。 就在方才,黄三丫带着自己过去的一部分,跳到了忘劫之魔的口中。 这意味着属于她的部分至此消散。 随之而来的,李灵运能感觉到,自己的实力好像变强了。 “所谓忘劫,便是离别。” 他再次睁眼,见到虞裳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你衍生了新的劫数?” “嗯。” “可否告知。” “忘劫。” 李灵运说罢,起身将一旁的剑匣背起,独自朝着门外走去。 他知道,离去的人已经回不来了。 这忘劫之魔。 打从它诞生的这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再停下。 也许,等到渡过忘劫的那一天。 他有可能会忘记,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推开门,燕守战还站在原处。 他似乎有些惊讶:“你这么快就出来了?可是收到了云歌给你准备的东西。” “收到了。” 李灵运点点头。 这时,燕守战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变化,他看向李灵运:“你在里面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感觉冷冰冰的。” “大概是留下了一点东西,没有带回来。” “你要取回来么?” “算了。” …… 屋子里。 虞裳听着二人离去的声音。 她再度翻开手掌,又有万千丝线汇聚到一起,化作了一道人影。 正是李思恭。 “这是第二个了……也不知道,小羽你的计划是否能成。” “无所谓了,虞师就陪你再疯一次。” …… 燕府内。 周瑞安与燕三一同出来,显然就封王的事情已经谈妥了。 这过程相当顺利。 甚至,他们还约定好了对大元用兵之事。 周瑞安拿到了燕三交给他的布防图,说这是大元的兵马分布。 有这样的一张图在手,大元上下就等着被他们当成猴耍吧! 屋子里。 周瑞安一脸自得,将布防图交给李灵运,本意是想要显摆一下,证明自己确有丞相之资。 “国师,这是燕家献上的诚意,到时我们兵分两路,则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李灵运查看过布防图。 本来,他对这种东西是一窍不通的。 可是在梦里,他是坐镇了大元京师二十载的李相,总揽国政,甚至还筹划过北伐。 大元上下的一切情况,自己都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燕家的调查足够完备。 可他们终究不像自己一样,真正在里面待过。 梦与现实有所差别,但是万变不离其宗。 李灵运放下布防图,然后用手在上面指了几处,吩咐周瑞安拿去更改。 周瑞安想说他外行人别瞎指挥,小心坏了自己的泼天大功! 但是周瑞安刚准备开口。 他注意到安然盘坐着的李灵运,双目看似平静无害,可只是见上这一眼,差点没让周瑞安整个人陷进去。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 他的后背上已经满是冷汗,就连身体都僵直的动不了。 这怎么给他一种,像是在直面气场全开的朱平安的感觉! 与自己认知里的李灵运大相径庭。 要知道,这一路上,周瑞安自认已经摸清楚了李灵运的秉性。 虽然身居高位,可他就是一个很好脾气的世外之人,但是现在这种无与伦比的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被换芯子了? 容不得周瑞安拒绝,他老实抓起布防图,再去找燕三磋商。 走的时候,周瑞安显得不情不愿的。 可等他再回来时,嘴角的笑容止不住上扬,好像背着人偷吃了好东西一样。 他一脸困惑:“国师怎么对大元这么了解?” 闻言,李灵运扫了他一眼,低声道:“梦里见过了。” “所以这是入梦术?” 周瑞安丝毫不觉得荒谬,当场行了一记大礼,双膝跪倒。 李灵运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周瑞安一脸真挚与渴望:“还请国师传我入梦术!” 李灵运反问:“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后的下场。” “国师请说。” 李灵运似笑非笑:“死于狱中,举族诛灭。” “我的意思是,国师真乃我大明肱骨也!” 第28章 思恭作祟 随着这次出使的目的达成,接下来就到了归途。 临行前一夜。 燕守战喊来李灵运喝酒。 他身上已经穿好了大明使团随行带来的王袍,可惜这与他的气质格格不入。 燕守战抱怨:“你下次见了皇帝,要记得对他谏言,请他给藩王送一套盔甲。不然,这轻飘飘的王袍穿久了,再硬的骨头都会变软的。” 李灵运点了点头:“这事我可答应你。过些时日,会有人把盔甲送来。” 燕守战短暂沉默了一瞬。 再次开口:“我这把老骨头的时日无多,大概是没法再等你十年了。下次再见,兴许是来为我吊唁的。” 李灵运目光闪烁,最终选择了沉默。 燕守战本来也不指望能从他这得到答案。 毕竟,他们至今只见过两面而已。 而且他这人不喜欢悲风伤秋。 倘若是真汉子,你就一直这么汉子下去,别说男儿有泪不轻流,干脆就不要流。 等死了,有的是时间让你好好哭一顿。 只是,他燕守战也不是真汉子,心中有放不下的人。 “李灵运,你说如果将来云歌回来了,她会忘记我么?” “毕竟那小妮子打小就迷糊……” 李灵运短暂沉默,而后开口道。 “你可以留下一句话,将来我一定让她知道。” 燕守战想了想,很快就有了眉目。 他抬起手,在眼前擦了擦,声音中多了几分颤音。 “云歌,回家吃饭了,阿娘说今晚有肉。” 李灵运背过身去:“我记下了。” …… 一个多月过后。 他们一行回到了金陵。 李灵运将一字未动的圣旨还给朱平安,后者展开之后,有些讶异。 “师兄,燕王没有提别的要求么。” 李灵运点了点头:“燕王说,他想给子孙后人留一份体面。” 本来,以李灵运的性子是不会说出这话的。 可在变成李思恭走过一遭,又受过皇帝猜忌以后。 她对燕家的遭遇,也多了几分感同身受。 朱平安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朕既然要做这千古君王,又怎么会容不下一个燕家。” “师兄放心,只要燕家安守本分,我大明绝不辜负。” 听到这话之后,李灵运的脑子像是自己有了想法。 它开始剖析朱平安的话语,其中的条条框框甚至丰富到可以画成一张树状图。 比如,他的语调,他的神态,他的动作等等,各自代表着什么样的情绪,然后再综合判断这句话要正着听还是反着听。 这都是李思恭当年调教小皇帝和朝臣的经验之谈,甚至已经强化成了一种本能。 可这不是李灵运需要的。 这种时候,李灵运是真想把李思恭从他的记忆里赶出去。 因为他早就习惯了经常糊涂。 突然间一点就透,反而会很疲惫。 因为真的不懂和装出来的不懂,也许可以骗过别人,但绝对骗不过自己。 李灵运觉得自己不适合呆在金陵了。 至少,在他知道如何要权衡“李灵运”和“李思恭”之前,自己最好一直待在外面。 他实在见不得,这种一戳就破的虚与委蛇。 朱平安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看穿了。 只是,他如今再面对师兄,突然有种压力倍增的感觉。 这就像是,几十个丞相苏迟同时站在他面前。 仿佛只要看着那双眼睛,身为皇帝的朱平安就会感到头疼。 “师兄这是修炼成精了么……” 他心里正嘀咕着,突然听到李灵运说话。 “平安,我打算到西南去住一阵子。” 朱平安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毕竟,打从他登基以来,这是师兄第一次这么喊“自己”。 其他的时候,李灵运要么叫“陛下”,要么直接省去称呼。 朱平安也并不在意。 毕竟,他打心底是不希望对师兄立规矩的。 如今听到这久违的称呼,朱平安竟还感到亲切。 可在亲切之后。 身为帝王的直觉又告诉他。 师兄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处世上趋于圆滑,但这本身又不算是一件坏事。 想到这,他点了点头:“朕也听说了国公府里的闹剧,老国公的身子也不好。师兄且安心去就是,等想回来了再回来。” 此话一出。 李灵运感觉脑子里的记忆又要发散了,立刻应下。 赶在揣摩朱平安的心思前,请辞离开皇宫。 他回了一趟国师府,临行前又去了一趟师姐那里,找到李从彧,问他可有什么要带给其祖父的。 李从彧认真考虑了这个问题。 可是他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出祖父到底缺什么。 作为孙子的角度。 李从彧其实当然是希望老爷子能安度晚年,莫要再为府里的腌臜之事分散心神了。 如果可以,他想请师父代为出面。 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讲,师父就是他大伯。 在祖父面前,师父的地位甚至比他爹还高,而且是旁人永远也赶不上的程度。 李从彧想请师父替他处理家事,却又不好开这个口。 毕竟,师父一贯给人以谪仙下凡的形象。 你几时见过仙人给凡人断家务事的? 李灵运却是一眼看清了徒弟的心思,会心一笑。 “行了,为师懂你的意思了。” 李从彧一脸惊讶,像是疑惑师父怎么突然变精明了? 李灵运在他脑门上落下一掌,又想到徒弟赖在师姐家的事情。 按理说,自己可以顺路把那些害得徒弟不敢回府的李氏族人驱赶的。 他堂堂武信侯,结果就连自己家的府邸都住不得,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至少,曾经在科举上“三元及第”的李思恭是没法容忍的。 但不巧的是。 现在拿主意的人不是李思恭,而是他李灵运。 他看出二徒弟在这住得安心,大师姐有女儿和女婿陪同,即便嘴上再嫌弃,但心里肯定是不拒绝的。 这难道还成坏事了? 李灵运想到这,又看着徒弟,意味深长道:“你可得好好孝敬你大师伯。” 李从彧心领神会,感慨他们师徒的默契真高,立刻笑道。 “师父教训的是,徒儿肯定不会与那些长辈硬着来。” “嗯。” …… 离开了大师姐的院子。 李灵云顿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舒畅,大概是因为他在李思恭擅长的领域,把他给压制了。 这家伙再通透又如何。 你一直清醒着,每次睁眼看到的都是真实的世界,早晚有一天也是会腻的。 所以,人就得偶尔犯几回糊涂。 第29章 李草芥 他从金陵出发去西南,临行前还从朱平安这讨了一封诏书。 美其名曰:代皇帝慰抚边关。 这在情理上是说得通的。 毕竟,李灵运身上除了朱平安册封的国师头衔之外,他同时还是大明唯二册封的异姓王,云王。 即便自己这个云王,在权力和地位上,远不及燕守战的燕王。 但不可否认的是。 虚衔的王,在地位上也可以压过国公一头。 这“慰抚”二字就变得合理了。 …… 一个月后。 西南,锦城。 这里是昔日平西军的治所,在李胡接任大将军之后,仍然保持了西南重镇的位置。 不过他如今已经交还了兵权。 朱平安投桃报李,给李胡修建了一座大明最华丽的国公府! “宁国公府” 李灵运的仪仗停下,他们一行比原定早了半日到达。 先是与锦城的兵官见过面,然后他就直奔宁国公府而来,这算是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门童立刻将门打开,并由府上的老管家亲自接应。 他知道李灵运与老国公的关系,但当面还是要喊一句云王的。 直到左右无人了,管家立即改口称“大老爷”,以示亲近。 李灵运没有戳破他的小心思。 管家则解释:“大老爷来的正是时候,国公用过午膳,小憩了有一会儿,应该快要醒来了。” 李灵运点了点头。 他自己已经年近五十了,李胡更是年过七旬。 这样的年纪,嗜睡才是正常。 像他师父李通以及燕守战那种八十来岁还能文能武的,完全就是根骨惊奇。 而且,李灵运还听说了。 他爹的那位继夫人“戚氏”,同时也是李从彧的亲祖母,早在三年前就过世了。 从那之后,李胡就显得孤独了不少。 李灵运刚从梦里醒来,那个世界他娘活了下来,老两口相濡以沫守了大半辈子。 一直到李相身死,爹娘仍旧健在,还有次子李尽在旁尽孝。 这日子应该是比较舒坦的。 只可惜…… 李胡不是李三狗,而他李灵运也不是李思恭。 但他们仍是父子。 这一点即便到死,也永远不会变化。 他们穿过一座座廊院,在途经一处冷清的院子时,耳边传来了孩童的声音,但听起来并不讨喜。 “李草芥,李草芥,生来福薄如草芥,克完爹娘克祖父,不死不休不离家!” 李灵运闻言皱眉。 这种歹毒的话语能从孩童口中说出,只怕做长辈的也不是什么好种。 管家本来笑着的表情,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若在平日里,他当然可以装作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可如今李灵运就在身旁。 这些混账玩意丢的,是整个国公府的脸面,就连他也有些下不来台。 管家本欲出声,李灵运阻止了他,开口道:“去看看。” 这语气随和,却带着几分不容商量。 他只好答应:“我为大老爷带路。” 二人很快来到别院旁,映入眼帘的是四个人高马大的小子,围着中间一个小的在踹。 小孩子的力气不大。 但架不住,被欺负的比他们力气更小。 李灵运透过人影,看到了一双狼狈却又仇恨的眸子。 这是引而不发。 将来,等这孩子成了气候,今日的屈辱定当几十倍的讨回来。 有着李思恭的识人经验。 李灵运一眼看穿了这小子的底细,心中不仅不忧,反而多了几分惊喜。 毕竟,他这人不擅长别的,可是养狼还是很有经验的。 只是一眼。 李灵运就看上了这小子。 别的不说,有他在,不说能将宁国公府发扬光大,至少不会让其没落下去。 这就足够交差了。 再远的事情,自己不一定管得到。 他转过头,见一旁的管家神情忐忑,大概是因为家丑外扬所致。 李灵运问道:“被打的小的,他是什么来历?可是李家血脉?” 管家点头:“那小儿名为李草芥,是四老爷唯一的孙子。他出生时母亲难产,三岁时爹又得了疫病。最终,连带着四老爷也一命呜呼了。” “府里觉得他晦气,不许他继承四老爷的一切。” 至于别的,管家就没再说了。 否则,这就真成了全员恶人。 李灵运看向管家,问道:“你的意思是,这小子的命很硬,克谁谁死?” 管家不语,这态度显然就是默认了。 “那就记我名下吧。” 李灵运说完,径直朝着院子走去,袖口一挥,那四个孩童直接就被扫开。 只剩中间的李草芥还抱头蜷缩着。 那四个小子都是李家族人,在这国公府更是少爷一样的人物,横行霸道,没有顾忌。 他们见有人动手,立刻就要扑过来。 好在,管家手疾眼快,厉声呵斥。 “一群孽障,还不跪下!” 他这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 看着是责骂,实则是在救命。 开玩笑! 真要让这群混账对李灵运出手了,这几个小子就死定了。 尤其是老国公那里。 管家跟着他这么多年,当然清楚李灵运在他心中的地位不同, 更何况,老国公现在可不缺孙子。 也许不会把人打死,但他绝对能狠下心来把人从李氏的族谱上划掉! 四人蛮横归蛮横,但是大小王还是能分清的。 管家在国公府,除了老国公和已故的国公夫人,就是几位老爷都得对他毕恭毕敬的。 这些小辈当然怕他,一个个跪倒在地。 李灵运走到蜷缩的李草芥身旁,替他检查了一下伤势。 李草芥显然不是傻子。 他没见过李灵运,却注意到管家对他的恭敬,肯定是一位不好惹的存在。 所以,面对李灵运的摆布,他表现得很顺从。 这与当年还是小狼孩时期的李狼相比,可谓是两个极端了。 李灵运检查过后,确认只是皮肉伤势,给他喂了一颗药丸,然后站起。 高大的影子挡住了太阳,李草芥跪坐在这阴影里。 然而在此刻,他却感受到了一股比阳光更加充分的暖意。 他知道,这人不是来欺负自己的。 李灵运看着他,问道:“你的名字是叫李草芥吧。” 李草芥小心翼翼,回答道:“是的。” 他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敢问恩人姓名,我好将来报答。” 他的这点小心思,在李灵运一眼之下无可遁形。 李草芥脸色一红,低过头去,本来以为得不到回应了。 他再抬头,那人已经转身走出了几步,带着狭长的阴影远去,阳光再度洒在身上。 这一刻。 李草芥觉得自己像是见不得光的鬼怪。 但是他的耳边飘来声音。 “李灵运。” 第30章 父子再聚 李草芥听到这名字,立刻就感到熟悉。 可他一时又想不来在哪听过。 就在这时,李草芥注意到欺负自己的那四人,就连跪都跪不稳了。 “刚才那人就是当朝国师?” “而且还是大伯的师父……” “完了——” 这几个小子知道这回是真的踢到了铁板。 大伯武信侯“李从彧”,那可是他们李家子孙里最得老国公真传的。 他至今不过回府几次,每次必然要拉着子孙操练,已经奠定了他的凶名。 这要是让武信侯知道,他们竟敢冒犯武信侯的师父,那结果…… 只怕爹娘都保不住!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李草芥。 他如何都想不到,像自己这样命如草芥的人,为何能入了那种大人物的眼。 哪怕李灵运再也不来了。 有今日之事,国公府里再没人敢欺负他。 …… 另一边。 李灵运和管家朝着老爷子的小院走去。 这一路,管家的心情仍然无法平静。 他可没忘记,李灵运方才说要将“李草芥”记在他名下。 这话若是成真了。 那么将来宁国公的爵位,可能就没别人什么事情了。 可是李草芥…… 从头到尾,国公府上下都没人想过,要让这样的“小扫把星”袭爵。 管家心中固然有想法,可他毕竟是下人,不可能代替主家拿主意。 正是因为拎得清,所以他的位置才没被人取代过。 …… 他们到时,李胡刚睡醒不久,正披着外袍,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当李灵运进来的那一刻,李胡还没认出来他。 直到他径直来到李胡身旁坐下时,李胡正准备问是哪个小兔崽子的胆子这么大,刚起身就看到了这张脸。 李胡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又惊又喜。 “灵运?” 李灵运本以为自己是比较平静的,可是他五官的肌肉好像突然变得僵硬,鼻子也酸意十足。 根本不受控制。 他想了想,这其中大概也有李思恭的一部分责任。 在那个家伙的一生里。 他不足二十岁就进了京,除了当初到信州担任主考时,后面就再没有回过信州。 三十年来狼藉,东壁打到西壁。 最终,一头撞死在天牢里。 哪怕像李思恭那样的权相,对双亲也是心有愧疚的。 李灵运本来还想笑话他。 可是再看自己,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师父在世时,他来过首阳山寻亲,彼时父子共处三日,然后就是二十多年的书信来往。 这固然不算是断了联系。 可他作为当事人,可以对旁人说谎,却不能堂而皇之的欺骗自己。 书信与见面能一样么? 当年的李胡还是一个年富力强的将军。 现在,他是真的老了。 李胡看着李灵运这张没怎么变化的脸庞,还有他这突兀的白发,露出了笑脸。 “四狗,爹真想你。” 李灵运握住他的手,笑道:“当年爹要顾着家小,而我也有师尊要奉养,聚少离多。这次我来时与陛下请示过,可以多留一些日子。” “那就好,那就好……” 李胡有些激动了,两只手臂都在颤抖。 一旁的管家默默退了出去,严令府里人都不许坏了国公爷的兴致。 今日如果再有不知进退要来献媚的,他不会给任何体面。 听到这话,许多刚得到消息赶来的李家子孙只得悻悻离去。 …… 李灵运将带来的茶给他爹泡上。 在当老头这件事上,李灵运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心得的。 他泡着茶,一边与李胡说着话,讲起了他这些年在外游历的经历。 其中就包括自己误入桃源,还有燕云歌舍命救他。 李胡不时开口:“你对皇帝有恩,他就不应辜负你。还有那燕家女子,为父不清楚你们仙人之事,不过她既然救了你的命,这份人情我们就要记下。” “只可惜了,四狗你如今一把年纪,看是没有成家的打算。” 李胡叹了口气:“不然,这爵位传给你的子孙也好,这样就没有那么多的烦心事情了。” 李灵运正准备找机会提及这事。 既然他爹开口,李灵运索性也就借坡下驴了。 “若是为了国公之位烦恼,我今日来时,倒是见着了一个挺有潜力的小子。” 李胡闻言,眼前一亮,催促道:“快说说。” 李灵运的眼光没话说。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送他手底下的李从彧。 那小子打小离开家里,享受家中的庇护最少,可偏偏就属他最争气。 坦白来说,李胡当年还担心李从彧会败家。 结果,这小子自己就挣出来一份家业! 时至今日,这件事情仍是李胡生平的一大骄傲。 李灵运张口说出了一个名字:“李草芥。” 话音刚落,李胡眉头微皱。 “你是说老四的孙子?” 按照辈分,李草芥是他的曾孙子,这辈分隔得太远。 李胡现在就连孙子都认不全,更别提往下一辈了。 他知道李草芥,不外乎是因为这小子的“扫把星”之名太过响亮。 李胡是不信鬼神的。 不然,府里有这样一个扫把星,他肯定第一时间就把人赶出去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 李草芥生下来之后,四儿子一脉就断了传承,李胡这个当爹的,心里对李草芥也喜欢不起来。 但这是李灵运亲自张口,李胡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李草芥可有过人之处?” “李草芥足够狠。” 李灵运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他上面没有叔伯与祖父母,而且打小又饱受欺凌。将来若是执掌国公府,旁人在他这里没有情面可言,国公府的规矩就得以贯彻,这样的子嗣是可以保住家业的。” 李胡被他这么一说,有点动心了。 可是李灵运既然率先提到了规矩。 那么,他直接越过子辈和孙辈,将国公爵位给了李草芥这么一个曾孙,这不是给国公府的爵位传承开了一个坏头么? 将来袭爵的后代国公,如果只是因为他们对一个晚辈的偏爱,就把爵位传过去,这迟早会祸乱家门的! 毕竟,后人再效仿李胡,却未必能有他这样一言九鼎的统治力。 李灵运早有打算,解释道:“这爵位当然不能白给他,我打算带回去让徒弟教养几年,等再大些了,爹你把他丢到军中历练。” “他如果能活下来,就不会有人说闲话了。” 第31章 画胡 李胡本来心里没底,一听又是送去剑池改造,眉间的皱纹立刻舒开。 “剑池是个好地方……” 如果可以,李胡甚至想要立下一条家规,李家族人在及冠之前,都得到剑池去修炼几年。 这样绝对可以减少很多酒囊饭袋。 可这根本不现实。 李胡又不是对官场一窍不通的愣头青,甚至他还算是此道的佼佼者。 不然……为何同为交出兵权的大将军。 他可以偏居一隅,而上官庆一家老小都得待在金陵。 名义上是享受到了荣华富贵。 可他们待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要说有多自由,绝对是打肿脸充胖子。 这不是他的智慧么? 但他也清楚,自家现在的富贵与安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朱平安出自剑池,他们有着一份旁人难以企及的香火情。 如今朱平安坐上了龙椅,成了皇帝,他们就是臣子。 臣子的最大忌讳,便是触碰到皇帝的神经。 剑池就是皇帝的底线。 所以,李灵运可以从国公府带人,但李胡不能主动张口。 这点父子俩心知肚明。 李灵运又道:“爹在家中给我留了牌位,李草芥已经要承接四弟的香火了,不如让他再一并兼祧我的世系。” 所谓兼祧,便是一子同时继承两宗的香火。 将来李草芥若是有幸活下来,可以同时娶两个正妻,生下来的子嗣同源不同宗。 李胡知道李灵运这是想给李草芥增些底气,没有拒绝。 “这事简单,赶明儿我让他来给你补上这礼数。将来若是不忠不孝,你可以自行处置。” 李灵运点头应下。 他方才检查过李胡的身体,其实并不差,再活十几年也不成问题。 这算是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 不过……李灵运想起了梦中的李思恭。 他是没机会见过亲娘,但是李思恭见过了,而且她们母子还共同生活了许久。 有一次,李思恭问过。 假如那一天,师父李通没有出现,那么胡氏会做些什么。 胡氏说:她想让儿子回沿河村看看。 可是梦里的李思恭,因为一直是父母双全,一家人就此生活在杏花村,所以就没有回去过沿河村。 现实里,早先父子相认,来去匆忙。 他们同样没来得及去沿河村。 这次倒是不匆忙了。 李灵运想与他爹一同回去看看,趁着爹还能走得动路的时候。 “爹,我们回沿河吧。” 此话一出,李胡愣了一下,转而露出了笑脸。 “你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李灵运笑了起来:“在来时的路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我娘,她想让我回杏花村去看一眼。” “你娘……” 李胡想起在自己漫长的生命里,第一个,在他一穷二白时还愿意把未来托付给他的女人。 成亲不过数年的胡氏,与陪了他二十多年的戚氏,各有千秋,但都是不可替代的。 他扶着躺椅起身,朝着屋里走去。 “四狗,你没见过你娘吧。爹今日给你画一个,我从未忘记过她。” 李灵运跟在后面,一口答应。 “那我也画一个,梦里的娘我还记得挺清楚的。” 于是,这对平均下来年过花甲的父子,竟然幼稚的提起画笔。 大门一关,就从白天画到了黑夜。 管家守在外头,身旁还有端着晚膳的下人。 这饭菜是热过了一次又一次。 但里面的父子就是不见有停下来的迹象。 管家了解李胡的个性。 这老小子一旦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是容不得其他人打断的。 不过一直以来,李胡只是自己胡闹。 今天又多了一个陪着他疯的。 放眼全天下,恐怕只有李灵运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想到这,管家不由嘀咕起来。 “外人都说,大少爷最像老国公,这话不假,却只是像到表面上。” “真要论骨子里的像,还是只有大老爷最得老国公的真传。” 他叹了口气,既是感慨这对父子的默契世间罕有,又郁闷为何他们就是凑不到一起去。 这要是日夜相伴着,府里哪还有这么多糟心事。 这时,一旁的下人问道。 “贾爷,这饭菜怎么办?” 管家思考了一下,觉得里面的父子暂时是出不来,索性开口:“先端回去温着,我亲自守在这里。” “好。” …… 屋子里。 父子俩几乎是同时抬头,四目相对,然后十分默契的将画纸藏在身后。 这不是敝帚自珍。 恰恰相反,这是因为十分满意! 满意到,他们都觉得这可以作为送给对方的一份惊喜。 李胡撇了撇嘴:“爹把话说在前头,这画可是费了心思的。即便画得不好,你也必须说好。” 李灵运笑了笑,应道:“当儿子的不嫌爹,当爹也别嫌儿子就是。” 此话一出,二人亦是乐不可支。 李胡先把画纸翻过来。 白底黑墨,却不像他说的只画了一人。 而是足足有五人。 这像是一家人站在屋舍前,最外围是两个老的,中间簇拥着一对年轻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的。 五官轮廓并不清晰,墨渍只是如同蜻蜓点水般路过。 然而,这幅画却出乎意料的活灵活现。 看得出来,最小的很受疼爱。 李胡满脸回忆之色:“这是你刚生来之时,咱们一家五口生在沿河村。我李家一贯是老来才得子,你祖父四十来岁有的我。但是轮到你的时候,爹不过二十出头。” “你祖父就说,这孙子是有福气的,可以让我李家的香火鼎盛。” “现在来看,是挺鼎盛的……” 李胡像是说到了激动处,眨了眨眼,不想在儿子面前失态,将画递给李灵运,同时又伸出手。 “爹这可是使出了一辈子的本事,你小子如果太敷衍,那也是不行的。” 李灵运点点头:“爹放心。” 他任由画纸被抽走,当真正展开的那一刻,李胡愣住了。 这画竟然还上了颜色,像是画了一家人生命中的几个阶段。 最开始是母子二人站在村口。 当娘的模样与气质有些泼辣,反倒是儿子镇定自若,在他们对面有一个披甲奔来的男人。 没有任何文字的描述。 但李胡就是笃定,这个奔来的男人就是自己。 他当年从镇南军归来的时候,穿的正是这样一套甲胄。 这么一想,那女人的身影仿佛与记忆中的胡氏重叠了。 还有四狗这小子,他就该是这样文绉绉的,由当爹的护着他们, 李胡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个想法。 若是一家人得以团圆,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他在梦里都不曾见过的画面,竟然在这里见到了。 李胡低着头,先将画纸推开,然后才任由泪水一滴滴,打在大腿上。 “四狗,你画的真好……” 第32章 李家的狗 李胡好不容易平复心情,才能看向另外一幅画。 这一次,画中的主人公不再是他与胡氏。 而是身着喜服的李灵运,与另外一位嫁衣的女子,像是在行迎娶之礼。 不过,这对新人的模样看着有些古怪,牵着手仿佛正在远去。 李胡隔着一层画卷,耳畔好像都能听到渐去渐远的车辙。 他有些情不自禁,呢喃道。 “四狗,何时归呀……” 李胡到了这里,感觉手臂已经颤抖到不能自已。 可他就是想要把画卷看完。 第三幕。 这次是穿着文官服袍的李灵运,他与前一幕出现过的儿媳妇,每人牵着一个小的,迎面走来。 脚下踏着尘土,脸上写着仓促。 好似这片刻的相聚,就是世上最弥足的珍贵。 李胡眉间的伤感化开了不少,问道。 “四狗,这两个孩子叫什么?” 李灵运认真回答:“大的叫李昼,是元月生的,沉稳懂事。小的叫李尽,生于仲夏,那年雨水格外多,所以性子跳脱。” 李胡闻言点了点头。 到这一刻,这世上有没有李昼与李尽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他们父子承认,就是有。 随后,李胡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幕上。 这只有一间孤零零的屋舍,透过门上的纸糊,还能隐约看到有人影,但是不多。 不知为何,这一幕就给人一种人走茶凉的感觉。 李胡眉头微皱,旋即笑道:“四狗,即便你脑子里没东西了,也不要硬画。” 李灵运并未否认,点头称是。 反正就是一场梦而已,真真假假都是人说了算的。 他摸着肚子,开口道:“爹,时候不早了,用膳吧。” “用膳可以。” 李胡嘴上答应着,却将李灵运的画纸小心折好收起:“这东西权当是你的孝心,爹就收下了。你若不愿意,那就只能看着我吃。” 李灵运面对老父亲的无赖行径,也是哭笑不得。 他收起李胡的画,然后珍重的压在剑匣底部。 对李灵运而言,这幅画比仙剑要贵重。 …… 次日一早。 李草芥先让下人带去拾掇了一番,然后才被带到李胡的小院里。 他到时,父子二人还在喝着茶水。 李草芥见到李灵运的那一刻,似乎很是惊讶。 不过他没有迟疑。 等到二人的话聊完了,这才开口。 “见过祖爷爷。” “拜见恩公。” 他这一句“恩公”的称呼,当场引得李胡笑出声。 他让李草芥走上来,与他说过几句话,这小子都对答如流。 各方面的回答都无可挑剔。 但平心而论,李胡其实不是那么喜欢李草芥。 因为,这小子的讨好之意太过明显。 一家人是犯不着讨好的。 这小家伙紧闭的心房,让李胡好不容易生出一点的亲切,也被剿灭了大半。 可能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 既然人是李灵运选的,还是让他来调教吧。 李胡一手放在李草芥的肩膀上,指着李灵运:“你口中的恩公,其实就是你的大伯祖。现在他瞧得上你,想让你继承他在府里的香火,你意下如何?” 李草芥来时就做过各种准备。 但他唯独没想过,李灵运竟然就是李家人? 而且,还要让自己继承他在府里的香火。 这样的事情,在李草芥看来,说是天上掉馅饼都不为过! 别看他在宁国公府里没有任何根基,但“李灵运”这三个字本身就是最大的荣华富贵和锦绣前程。 李草芥知道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一次机遇了。 没有任何犹豫。 “孙儿拜见祖父!” 李灵运微微点头,屈指将他提起:“你我的祖孙名分既定,我认下你这孙儿,自然也会给你机会,至于能否把握住,这全在你自己。” 李草芥忍住心中的激动,大声道:“孙儿绝不会让祖父失望。” 李胡这时从躺椅站起,看向李灵运,开口道:“我这身子骨老迈,就不再耽搁了,先行上路,你二人一会儿骑马追上来。” “好。” 李胡走后,这小院中就只剩了他与李草芥。 李灵运没有急着出发,自己坐到了李胡的躺椅上,又给李草芥看坐。 只是,这小子有些坐立难安,显然面对他还是紧张的。 李灵运带过俩小子,知道要如何应对,主动搭话。 “你记在我名下,按照惯例是要换一个名字的。但我觉得李草芥这名字不错,所以就不打算换了,想听听你的意思?” 李草芥小心翼翼:“祖父之言,孙儿不敢有异议。” “你有话直说便是,我不喜揣摩他人心思。当然,你要觉得我这新认的祖父不值得你信任,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李草芥闻言心头一震。 他知道这句话的回答,可能又将是自己命运的一大转折点。 从小被人欺凌的经历,让李草芥变得谨小慎微,不敢对外人敞开心扉。 他早就习惯了所有事情全部埋在心里。 这是他的生存之道。 但李灵运这话,显然是让李草芥违背自己的生存之道。 当然了,也可以看做另外一种意思。 那就是由李灵运自己,成为他李草芥全新的生存之道。 正如他所言,这是一个有关“信任”的话题。 李草芥短暂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的开始,其实就已经违背了他的生存之道。 毕竟,面对一位只要动动嘴,就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沉默即是怠慢。 李灵运没有催促。 他愿意给李草芥足够的时间做这个选择。 并且期待着,他自己可以走出这一步。 半晌。 李草芥的声音响起,语气中起先带着几分忐忑,到后来就平稳了许多。 “孙儿常听,他们说我福薄,会害了旁人,可能是与这名字太贱了。祖父待我有恩,我不忍连累祖父。” 听到这话,李灵运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名字贱? 他怎么感觉这话有些熟悉。 当初自己在朱平安面前,是不是就曾说过“姓李的没有富贵命”。 结果,他现在成了天底下最富贵的几个人。 这不是证明了,所谓的“名字贱”和“姓氏贱”根本就经不起推敲,不过是庸人自扰。。 往前三十年,谁又能想到,当年灭族之祸幸存的小儿,有朝一日能成为坐拥半壁江山的皇帝? 他嗤笑一声:“我叫李四狗,你曾祖叫李三狗,你高祖叫李二狗。” “可你觉得……我李家贱么?” 第33章 一字太重,二字刚好 哒哒哒—— 乌黑的骏马在林中奔跑,马背上载着两人。 李草芥攥紧鬓毛。 他到底只是一个孩子。 心思再深沉,这时也顾不上别的,只有害怕与兴奋。 李灵运在他身后握住缰绳,控制马匹的速度与方向。。 上一个坐在这里的人是二徒弟李从彧,还是师徒俩同去金陵的那次。 时过境迁。 当年的稚子成了大名鼎鼎的武信侯,现在也可以坐在别人的后头了。 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当它们在不经意间被人发现时。 成长的意义,在这一刻就仿佛变得具象化,给亲历者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他欣慰之下,看着怕死模样的李草芥,笑道:“你且先学着握紧这鬃毛,等胆子大了再去握住缰绳。” 说话时,骏马飞奔带来风浪,将声音淹没的同时,仿佛也把胆怯一并驱散了。 李草芥大着胆子,喊道。 “祖父,你这么说,可是有什么讲究吗?” 李灵运欣慰于他的转变,又喊了回去。 “你连缰绳都握不住,将来要如何握住自己的前程?” 此话一出,李草芥眼前一亮。 他在这话里听到了一种毫不掩饰的期许。 这是在他生命里,第一次得到过来自旁人的肯定。 虽然,李草芥现在还不知道祖父到底在肯定他什么,但少年人的意气,让他的心里也憋住了一股子的劲。 不论祖父的肯定是什么,他都愿意用尽毕生努力,将这份肯定变成现实。 …… 沿河村口。 李胡看着风尘仆仆而来的李灵运,脸上带着一丝饱含关切的责备。 “快到知天命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 李灵运笑而不语。 李草芥就站在他身旁,对上曾祖投来的目光,看起来也自信了许多。 因为,李灵运出发前的那一句话,至今仍然回荡在他的耳边。 “我叫李四狗,你曾祖叫李三狗,你高祖叫李二狗。” 所以,他们李家有好多狗。 因着敞开了心扉,而且祖孙的关系密切,所以李草芥不需要把李灵运当狗,以缓解自己的紧张。 相比之下,李胡这位曾祖父与他仍然比较生疏。 李草芥对上他的时候,偶尔还是会感到坐立难安。 这就需要一个能转移情绪的由头。 如果……曾祖是三狗的话,他是草芥。 这样大家就不分贵贱了。 得亏,李胡没有练成读心术。 他此刻还为李草芥的态度变化而惊喜,很好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李灵运到底给他灌了什么灵丹妙药。 倘若知道这小子是在心里把他当成了狗,脸上的笑容怕是维持不住了。 李灵运站在一旁。 虽然李草芥没有表示过这种意思,但他自己也能看出几分端倪。 这小子是要挨打的。 不过,暂时不是现在。 …… 沿河村的老宅,这些年李胡一直有让人打理,可他自己几乎就没来过。 这给人一种他只是故意在忆苦思甜的感觉。 实则心里对老宅没有多少重视。 这也是李胡有意为之。 一来,自己阖府上下的妻妾子嗣,全都是他发迹之后的成果。 他指望这群人与自己一起回忆过往,那不过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自己浪费口舌,人家还不愿听。 二来,他想着,至少要给曾经的自己留点什么。 李灵运对这里的一切并不陌生。 因为,当年李胡就曾经建过一处,与这里一般无二的宅院,父子俩住一起了三天。 在他看来,假的未必就不如真的好。 又或者说。 只要有他们在的地方,就都是真的。 李灵运进屋检查过灶具,还有一应起居的陈设都很完备,可以住上几日,好在心里留下些回忆。 但日子长了,就绝对不行。 毕竟,他还年轻,可是李胡已经老了。 李胡的性子又死倔,而且他是那种疯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人。 自己真要是多住几天。 李胡身体即便吃不消,但他绝对会咬牙硬扛着,那就画蛇添足了。 李草芥一并跟在他后面进来,开口道。 “祖父,三……不是,曾祖说,他在外面等你,一起去山里祭拜祖宗。” 李灵运听到这小子大逆不道的称呼。 他瞪了李草芥一眼,指着一旁的柴火和灶台,问道:“这东西会用吧?” 李草芥点头:“我在火房干过。” “那好,你先把灶给生起来。我再给你些钱,你去村里的大户家买点白米。” 李草芥一脸不解:“可是我看到曾祖带了糙米来……” “蠢货。”李灵运没忍住,一个板栗敲在他脑瓜上:“你曾祖那牙口,还能让他吃糙米?” 李草芥意识到不妥,讪笑着:“孙儿知错了。” 他立刻去扒拉柴火。 李灵运则三两步走出去,找到他爹。 父子俩穿过老宅,这背后就有一片山,看着郁郁葱葱的。 李胡回忆着昔日的场景:“当年又是大旱,又是粮灾,这整座山都被挖得光秃秃,只剩下各家自己搭的祖宗牌位还在。” “为父记得,当时有人甚至还想行大逆不道之事。” 李灵运:“偷吃贡品?” “哪来的贡品,那是饿疯了,所以打算吃人了。”李胡至今还觉得心惊:“得亏,最开始吃的人毒发身亡,震慑住了后来者。不然,不仅活人要受苦,就连死人也得受辱。” 很快,他们来到一处低矮的小石碑前。 这石碑被打磨得很整齐,从上往下刻着名字。 李胡介绍,他们李家前几代,还出过一位手艺人先祖,这石碑就是那位先祖准备让自己与子孙后代共用的。 每过一代,石碑上就再添一个名字,然后多埋一个人。 这说明了什么? ——人只要足够穷,就连死后都能埋在一起。 李灵运注意到,这石碑上最后一个名字。 “李七猫”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李草芥的影响。 他心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怎么是猫,不是狗了? 李胡适时解释:“这是你的曾祖。” 李灵运又问:“爹,咱家祖上可有李一狗或者李大狗?” 李胡听到这话,瞬间反应过来,也是没忍住笑场,同时骂道。 “你这不孝子孙,是真没把咱家的祖宗当人?” 不过这也是玩笑话。 李胡解释道:“早年间村里有高人路过,说‘一’字太重,‘二’字刚好。所以,往后各家取名,就都是从二开始。” 他这话音刚落。 李灵运忽然有种福至心灵的感觉。 他顺着那种感觉,望向这石碑,最终视线停留在石碑的某一个名字上。 名字没有差错,问题在于当初刻下名字的刀。 好像有点非比寻常。 第34章 阴阳剑痕 李灵运上前几步,用手在这字迹的表面摩挲。 很快,他就感应到了这股力量的来处。 “原来是阴阳剑的剑痕。” 李胡见他这般神秘兮兮的,也没有多问。 毕竟,李胡与李灵运不一样。 他早就过了刨根问底的年纪,人生已经过去了大半,不再执着于一切问题都有答案。 只要能把握住自己拥有的,就算是不枉此生了。 李灵运感受着阴阳剑痕,心中做出判断。 当年用来刻下这个名字的器物,可能就是散落于人间的阴阳仙剑。 仙剑本就是世间般妙,形体无常。 当年留在桃源的“若水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以杀猪刀的形象存在。 自家这个…… 兴许是用来刻名字的刻刀。 说起来,阴阳本身也有着“生死”之意,还是各种变化的总和,又可将其理解为一种阴阳的平衡。 也是九把仙剑之一。 不过,李灵运的目的只是将其找到,而不是一定要据为己有。 所以仙剑落在谁手里,并不重要。 有道是,剑修厉害的是“剑”,但不可或缺的是“修”。 …… 同一时间。 灶房里。 李草芥好不容易将灶给升起来了,整张脸已经变得黑扑扑的。 这烟气熏得他眼泪都出来。 李草芥本想喘口气,但是仓促之间,手里不知道握住了什么。 入手的触感十分冰凉,甚至只是这么握着,就让他感到一阵舒畅。 李草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黑黑的,与这东西的表面一般黑,唯有尖端的一处发亮。 他伸手去碰,刚触碰到手就见红了。 “是刀片。” 李草芥本来以为这是倒霉事,可接下来就有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他刚被划破的伤口,竟然开始愈合。 速度不快,但这绝对比国公府的医师还要厉害。 李草芥心说自己捡到宝物了。 正在这时,有一道人影从门外进来,吓了李草芥一跳。 “祖父?” 他有点心虚,本来想把东西藏着,但不知怎么的,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动作。 李灵运早有感应,知道那柄阴阳剑变化之物就在此处。 说来也巧。 阴阳剑在沿河老宅这么多年,一直没被其他人得到,今日竟然落到李草芥手里。 可见,这小子是有一点运道在身的。 “让我看看。” 李灵运朝着李草芥招手,后者立刻把阴阳刻刀交出去。 李灵运合掌一握,这阴阳刻刀的模样立刻就发生了变化,很快就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变化成了一柄剑。 李草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他本来以为,这东西能让伤口愈合就已经够神奇了。 可是落到祖父手里,竟然像是真正仙家之物。 他心中不舍,可是想到祖父对自己的好,一咬牙:“祖父我愿……” 一句“愿意”尚未说完。 李草芥突然手臂一沉,竟是当场被突然丢过来的阴阳剑压倒在地。 他正准备说什么,发现李灵运已经自顾自在灶台上干起了活。 “祖父,我是真的可以不要的。” “阴阳剑与你有一段缘分,留着吧。” “哦。” …… 等到吃饱喝足了。 李草芥就被李灵运打发出门,让他抱着阴阳剑做些饭后消食散步,尽快适应阴阳剑的重量。 李灵运交代完回来,却见李胡正一脸笑容看着他。 “怎么了,爹?” “看来,你对草芥这小娃子是真的上心了。”李胡面带微笑:“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闲不下的性子。” 李灵运没有否认,肯定道:“我就是劳碌命,一旦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倒不如操劳一点,这样也就不用被情绪左右了。” “对了,你之前画上的那个姑娘,她叫什么?” 李胡像是漫不经心,问出了这么一个好像无关轻重的问题。 李灵运下意识回答:“她叫。” 话音落下,李灵运本来喉咙里涌上来一个名字,可是就差临门一脚,然后就使不上劲了。 “她叫……” 她叫什么。 李灵运的眼底闪过一丝茫然,甚至没有太多的痛苦与挣扎。 只剩下一小点失望。 然而,这失望也不是因为他忘记了某个人,而是因为忘记这种行为本身。 李胡见他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字,也反应过来有几分不对。 他宽慰着:“这不过是梦醒了而已,忘就忘了。” 李灵运看着面前的李胡,不由鼻子一酸。 这酸涩同样不是为李胡而去的。 但这不妨碍他借着爹的肩膀来靠,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声音嘶哑。 “爹……我记不清了。” 李胡不能理解这话的意思,但他清楚李灵运应该是真的忘记了一个,至少曾经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名字。 只是,李胡太久没有过安慰儿子的经验了,这时也显得无措,他忽然灵机一动。 “你只是忘了名字,但你兴许还记得她的容貌。” 闻言,李灵运的动作一滞。 他立刻走进屋里,取来备好的笔墨,飞快在画纸上落成了一张女童的容貌。 从她扎着羊角辫开始,再到亭亭玉立……直至饱经风霜。 这是同一个人。 李灵运记得她的模样,却不记得她的名字。 不知何时。 李胡来到他身后,赞许道:“这看着是一个能过日子的,四狗你的眼光不错。” 不料,他这话音刚落。 就见李灵运转头看他:“爹,我也给你画几幅。” “你小子。” 李胡无奈一笑,模样有些嫌弃,但是他的身体却很诚实,口中絮絮叨叨。 “你画归画,可得给我画得威风点,听到没有……” …… 五日过去。 李灵运以睡不惯老宅为由,提出要回国公府去住。 这引得李胡嘲笑他,山猪吃不了细糠。 但他最终也没反对。 李胡自己亲自将老宅的大门给锁上,望着不断合拢的缝隙,那是属于李三狗过往的最后一丝残景。 往后,大概是不会再来了。 李胡想着,要不就不让人收拾老宅了,就任由它这么晾着,自生自灭吧。 反正……这里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可真要这么做。 他又舍不得。 于是,李胡心里做着自我安慰。 将来李家子孙想要追溯过去,指不定还会再回到这里呢? 自己将其废弃了,那他们不就看不到了。 罢了,就当是为了子孙。 第35章 伐元之事 离开了沿河,李灵运便在国公府住下。 日子是难得的惬意。 酷暑时,与李胡父子二人坐在屋檐下闲谈。 等到转凉,又可以到街市上走动,一览这锦城的风物,同时听取城中百姓对国公府子弟的风评。 踏实本分的子弟记下姓名,往后可以优先重用。 纨绔成性的就要家法伺候,再严重的直接逐出宗谱,断绝关系。 还有那些打着姻亲之名,实则横行霸道的国公府外家,这些都是放任越久就越有恃无恐的混账,同样不可姑息。 李胡妻妾众多,子嗣成群,他没有精力去逐个管束。 再者,他名义上是西南的共主,不可以是孤家寡人。 所以李灵运当了这个恶人。 此事之后,他必然会成为这些本土豪族的眼中钉,甚至还会引来国公府内部的厌恶。 而且这厌恶将不限于他,将来还会一并继承到李草芥的身上。 这正是他的目的。 从源头上,直接断绝了李草芥与他们和平共处的可能。 宁国公府想要在西南长久扎根下去。 靠的不是成为豪族之首,而是背后站着广大的西南百姓,能让他们记着国公府的好。 这才是前人所能留给子孙后代,将来面对朝廷压制时的传家宝。 李草芥自己也没闲着。 甚至,他可以说是最忙的一人。 他打小与仆人养在一起,对咬文嚼字的东西一窍不通。 这都是需要恶补的。 毕竟文盲可当不了国公。 因此,李灵运以国师的名义,从绵州请了一位学问渊博的学者,名为李阳冰,来做李草芥的教习。 这李阳冰擅作词赋,尤其擅长边塞诗。 当年蛮族叛乱时,他还以文人之躯提剑,亲上战场,斩首三头。 是货真价实的武夫子。 当然,这都只是表面原因。 事实上,李灵运选中他,是因为李阳冰是梦中“李思恭”在经略西南的一位旧部,在理念上与李灵运不谋而合。 虽然这辈子不曾有过交集,但知道了这人的根底,就敢放心用他。 …… 四个月后。 有使者从金陵前来,将朱平安的一封手信送来。 这手信上同时写了“云王”与“宁国公”,代表着无需保密。 李灵运将其打开,这封信的意思很简单。 ——伐元 这是终于要对元廷动兵了。 李胡同样眼前一亮。 他是大明国公,倘若大明可以一统天下,那么对他个人而言,也是脸上有光的一件事。 “陛下运筹帷幄,此次伐元定然可以克敌制胜。” 李灵运与他持一样的态度。 朱平安北伐,看似只是南明与北元的对峙。 然而,明廷经过这些年的出使和用兵,已经陆续招安和平定了荆湘水系的各路寇匪,再往西还有凉州响马,西域番僧,拜火教徒……再到漠北边军。 各方合纵之下,已经堵死了元廷的退路。 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况,只要前线的元军出现了颓势,再经过探子一鼓动,后方军心就很容易在一瞬间崩溃。 届时,王师所至,望风披靡的场景便会上演。 想到这,李胡也叹了口气。 他知道朱平安送信来,恐怕不止是送信而已。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分明是有催促李灵运的意思。 即便没有,在面对这样一位如日中天的皇者时,对他的心思还是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 李灵运倒是知道朱平安的心意。 他临行前,朱平安有说过要为太子造势。 这次灭元就是最好的契机。 当年陪着朱平安白手起家的部下,尤其是武将,如今基本都已经成了大明军中的肱骨。 他们是大明强盛的根本,却也是大明平定天下之后的隐患。 这把刀子捅向谁。 关键在于,能否压得住他们! 朱平安自己是没问题的。 可太子是直到朱平安攻下金陵才到他身边的,从来没有过行军打仗的经验。 只靠他爹是朱平安,并不足以震慑这帮滚刀肉。 为此,朱平安给太子定下了武将之首“越国公”常胜之女。 (这就是个巧合,不会暴毙,别联想到朱标去……) 同时又落了一步险棋,想将灭元之功加到太子身上。 倘若此事能成,即便只是走了一遭。 将来武将们班师回朝,在论功行赏之后,对于太子这个主帅,也会多出香火情,不至于妄自尊大,目中无人。 可这是险棋,险就险在太子的安危上。 自古以来,基本就没有太子挂帅亲征的先例。 唯有天子亲征,太子监国。 更何况还是像朱益明这种地位稳固的太子,他如果出了岔子,对国朝的动荡必然不小。 朱平安想要亲自看护,可他的身份又不同往日。 皇帝带着太子出征。 这种事若是经由史书传到后世,绝对是要闹笑话的。 大明和皇家都丢不起这个人。 因此,朱平安就把主意打到了李灵运身上。 由师兄带着太子。 无论发生了什么状况,至少太子的安全是有保障的。 同时,李灵运更是金陵唯一的异姓王,而且早年明教就是靠着他的名头起家的。 武将们可以仗着自己过往的经历,在太子面前,摆资历,摆武功,摆专业。 可现在遇到一个更加能打的,而且威望更高的。 这就像是锁妖塔里的妖怪好不容易爬到顶部,结果看到面前坐着一位实力盖世的镇狱明王。 ——根本硬不起来了 李灵运知道这事情旁人替代不得。 而且,太子是自己带大的,有长幼之情,将来大明江山还需要他来肩负。 看来是到了回去的时候。 李灵运一转头,见李胡的表情变得惆怅,笑道。 “草芥我就先留在国公府,由阳冰负责教导他。此去伐元,不知道要多久。” “倘若一年半载,到时我再来接人。如果大战旷日持久,需要三年五载的,我到时让徒弟来接草芥去剑池。” 他这话没有说死,变相是给老父留了一个念想与盼头。 李胡上了年纪,肯定不能再等他二十年了。 况且他身体老迈,遭不住山路颠簸,这辈子怕是出不了西南了,将来只能等李灵运再回来看他。 可是人生际遇,本就没有定数可言。 何况,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仙人。 李灵运不敢把话说死。 不过,至少能给李胡留一个念想,要努力等到他们父子的下一次重逢。 李胡又不是老糊涂,他当然能听出儿子的苦心,心中酸涩,却又不想表现出来半分。 他脸上露出笑容,故作豪迈。 “你我父子心中牵挂,即便天涯海角,也是近在咫尺。” “吾儿……保重!” 第36章 卧虎出柙 李灵运来时坐着仪仗,但离去时,独自一人一骑就快了很多。 很简单的道理。 来时心中畅想着父子的重逢,这漫长的路途就像老酒一样,放得越久越香。 他看着锦城与国公府渐渐出现在眼前。 那一刻,李灵运知道自己正在接近幸福,而且会愈加幸福。 但归途就不一样了。 他经过这几十年的浮沉,对许多事情已经可以做到等闲视之。 但这不代表他就是没有情感的。 离家出远门,而且老父的眼睛像是就在身后目送,这心情能好才是见鬼了。 所以,好的东西。 来得慢,去得快。 …… 金陵城外。 朱平安早已完成了出征前的军誓,大明雄兵开往前线。 太子比大军晚了几步,名义上是熟悉大明后方的各路粮道。 一到战时,粮草辎重就成了重中之重。 大明作为进攻方,不可能只准备了一条粮道。 太子身为主帅,需要从后勤开始,了解己方的一切军机。 不求能有卓越出彩的表现,但是绝对不能耽误国朝的北伐大计,否则这场造势就会闹成笑话。 朱平安已经回了皇宫。 他这么一个直来直去的汉子,在成了皇帝之后,在许多事情上也开始保持距离感。 根本在于,守住君心。 至少不能让旁人轻易揣测到,否则就会落入臣子的算计。 所以,朱平安通过暗处的耳目来观察太子。 今日太子的兵马等在城外,周围还有亲信与随从。 他本人亦是披甲而行。 在太子身旁,还立着一架宽大的马车,没有帷幕遮掩,里面有一条粗壮有力的斑斓虎尾不时晃动,隐约可见肌肉线条,宛如拧过好几次的麻绳一样。 左右的甲士面无表情。 可当余光瞥到那车中的巨虎时,也是止不住的震撼。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壮硕的猛虎。 真不知道,太子给这巨虎喂了什么东西。 巨虎极通人性,尤其是对太子,而且可以分辨善恶,力大无比。 曾经一爪子拍死过妄图接近太子的北元刺客,就此奠定了它“太子府第一猛士”的威名。 不过,太子今日没有逗虎。 在他的身前,还停着另外一座王辇,来者正是秦王。 作为太子同父同母的弟弟,是被皇帝一同从信州接来的,兄弟二人的关系极好。 朱平安对秦王寄予厚望,想让他将来成为太子最有力的臂膀。 此刻,兄弟二人做着道别。 秦王恳切叮嘱:“皇兄此去莫要贪功,一定原模原样的回来。金陵这里一切有我,绝不会让大嫂在宫里遭人欺负。”。 太子闻言一笑:“你且放心就是,师伯会与我同去。只要能顺利回来,往后为兄就可替你遮风挡雨了。” “我等着皇兄。” 秦王咧嘴一笑,笑容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憨厚与眷恋,全然没有一点身为诸王之首的觉悟。 太子口嫌体直,摆了摆手:“师伯就要到了,你也快些回去。你我兄弟,总有一人是要留下尽孝的。” “好。” …… 秦王刚走不久,林中就传来了一阵马蹄。 原本卧着的巨虎,毛茸茸的耳朵忽然耸动了一下,下一秒竟是直接从马车里跳出来,吓得周围的甲士退后。 巨虎旁若无人,两只胡爪子向前拉伸,身体的重心向后,竟然像模像样的伸了一个懒腰。 再回首,一只手已经放在了虎头上。 “许久不见,小石头又胖了。” 巨虎听到这话,不满地拱了拱脑袋,这模样像是在怪那人多嘴。 太子转过头,看见来者,不由眼前一亮。 只是,当他听到李灵运对巨虎的称呼“小石头”,还是有点不习惯。 自己用了这么多年的小名,突然落到自家的胖虎身上。 太子很难不怀疑,师伯是不是一语双关。 “见过师伯。” 李灵运微微点头:“人已经到齐,那便出发吧。” “好。” 太子闻言上马,他这次出征,朱平安没有给他准备马车,而是准备让太子彻底融入军伍的生活。 第一步,就是体验长途奔袭的颠簸之苦。 这比坐马车难受多了,一路上经过各种山势地形,对臀肉而言,堪称是一场灾难。 但这已经是朱平安看在亲儿子的份上,对他做出的宽宥了。 不然,大明军中以步卒居多,马匹相对人的数目而言十分稀缺。 这意味着,绝大部分将士,他们都要徒步完成南征北战。 其中的艰苦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这就可见朱平安的苦心了。 他固然希望太子能得到武将的认可,但又不希望他走这一趟,仅仅只有这么一个收获。 有句话是,为了一碟醋包了一盘饺子。 武将的臣服,是江山稳固的基础。 但这并不是全部。 相反,这只是帝王治国的底线,掌握住武将可以保证国家不乱。 可如果想要国朝强盛,开创出一个治世,乃至盛世。 这就远远不够了。 帝王若是不知道民间疾苦,就容易骄奢淫逸。 若是不知道士卒疾苦,就容易穷兵黩武。 朱平安是马背上杀出来的皇帝,他吃过军中的苦,所以才倍加珍惜人力与物力。 然而,这些东西只靠言传是无法教会人的。 就好比,你让一个没挨过饿的人去读“饿殍遍野,赤地千里,易子而食”,可能他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李灵运知道朱平安的苦心,也明白身体力行的意义。 不然,就会像梦里的小皇帝一样。 小皇帝至死还觉得,他能在李思恭大权独揽的情况下保住皇位,没有被傀儡取代,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与周旋。 殊不知,那是因为李思恭从来没想换掉他。 这当然不是小皇帝有多好。 而是因为,其他的人更烂。 大元宫墙里的帝王哪怕死到临头了,也不愿意迈出宫门一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本不算难事 像小皇帝那样,愿意沉浸在李思恭编织的江湖世界里,偶尔兴头上来也会意气用事的帝王,就已经能让世道好转了。 想到这,李灵运的余光望向身旁的太子。 同样是教人做皇帝。 他这位引路人未必有李思恭专业。 但李灵运觉得,朱益明一定会比小皇帝强,而且强很多。 第37章 泼皮韦喜 得知明军来袭,雍王亲自带兵抵抗。 如今在位的熙宁帝,他是雍王支持上位的,朝堂之上也大多是雍王的人。 相较于天顺时期,雍王此刻可谓是再无后顾之忧。 他与从京畿出动的几十万百战雍军,很快就给明军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双方大军都是从乱世烽火中磨砺下来的。 大明的官兵这些年收拢了不少“平西军”和“镇南军”的老卒,但主体部分还是征募过来的民壮,在两军短兵相接时占不到优势。 再者,雍王能在一众大元宗室成员里脱颖而出,其本身也绝非庸碌之辈,而且有着十多年镇压义军的经验。 他屡屡能找到大明官兵的弱点,痛而击之。 大战初期,占据上风的反而是大元一方。 李灵运守在太子身旁,本身朱平安没有给他更多的任务,但李灵运自己会找机会,给太子讲解具体的战况,总结明军的得失。 太子的悟性不低,经过数月的总结与剖析,竟然也形成了自己对战况的一套认知。 甚至,他偶尔还能说出几句点睛之笔,让闻者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同行的将士,最初尚且有着一丝倨傲之心。 但是遭到雍王这么一番毒打,终于又找回了从前的谦逊。 再加之太子身为主帅,又是国之储君,数月以来与军中将士衣食同住,寸步不离。 这般接地气的做法,竟然真的让他开始融进武将的圈子里。 虽然他们还恪守着君臣有别的基本分寸。 但如今面对太子,将士们有时还能开上几句玩笑。 太子显然也很满意这个结果。 不过,他看着军营中每日被抬走的尸体,心情着实沉重,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好带将士们回家。 ……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战场局势出现了转机。 漠北的燕王派出定北军主将“燕三”率领骑兵南下,直接截断了元军通往辽东的粮道。 这直接的影响是。 辽东的不利险情传到了京师,六神无主的熙宁帝与朝臣商议,最终讨论出来的结果竟然是请雍王回来主持大局。 偌大的朝堂,除了雍王“杨荣道”之外,满朝文武与宗室勋贵,竟然再挑不出一个可以担当大任的! 雍王气得跳脚。 若在平时,他当然希望朝中的全是废物,这样就没人有胆子在皇帝面前进谗言了。 然而,当一切果真如此时。 雍王突然又后悔了起来。 当初清洗朝堂的时候,下手太过干脆了一点,以至于他再想找出一个能臣,眼前飘过的竟然都是死人。 无奈—— 但粮草之事关涉重大。 倘若粮草出了问题,即便雍王能在战场上压制明军,也无法避免己方大军的崩溃。 最终,雍王留下副将在军中。 他自己则带着一部分精锐北上,打算从燕三的手里抢回粮道。 这燕家既然选择罔顾朝廷的好意,那就将其一并覆灭! 雍王这里刚走不久。 虽然他们已经将消息捂住,奈何明军一方早就与燕军保持了信息的往来,在雍王离开时第一时间,常胜就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兵分三路。 他带一路,李从彧带一路,太子带一路。 只要有任何一路成功能撕开雍军的防线,那么后方的明军就可以顺着这个豁口,鱼贯而入。 同年九月,明军接连北上。 一路势如破竹,从元廷手中豪取十三州之地。 至此,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走完了第二个年头。 …… 剑池上。 李狼抱着儿子,笑道:“爹这次远行,回来再给咱家挽儿带一个师弟回来。” 李挽闻言,一脸嫌弃。 小家伙年纪不大,但口气不小。 “爹,我是很忙的,可没闲工夫照顾师弟。” 李狼听到他这老气横秋的话,笑出了声。 一旁的柳窈同时掩面,显得是被儿子给逗得不轻。 李狼将他放下,用手在他头上摸了摸,解释道:“那位是你师祖找来的,年纪比你还大点。本来你要喊师兄的,可是因为你入门早,所以他才成了你的师弟。” 李挽一听是年纪大的师弟,这才勉为其难答应。 “师祖对我很好的。既然是师祖给我选的师弟,那我也会照顾他!” “哈哈,那爹就代你师祖先谢过你了。” 随后,李狼道别妻儿,临行前又到后山去,挑了几只小狼崽。 这次既然是出门,那就顺带到山庄去看看。 他口中的山庄,是当年李灵运捡到他的那座山。 前些年,李狼用李灵运给他的钱财,直接从官府手里把山给买了下来,然后在山顶圈地修建了一座山庄。 他打算未来再开垦一些田地,修建屋舍。 收养几个老实点的乞儿或者孤儿,让他们住进去,将来娶妻生子,就成了自家人。 这山庄的名字,李狼暂时未定。 他本是打算将机会给李灵运,但是李灵运一直抽不开身。 如果让自己取的话。 李狼想叫“狼虎山庄”,以纪念他的狼娘和虎姨。 如果是师父的话,应该不会反对。 …… 扬州城内。 李狼刚从狼虎山庄回来,返程途中经过扬州,打算停一日再走,顺便再换一匹马,备好粮食,直接一路朝着西南的方向赶。 他走进一处酒楼,这酒楼旁还是一家青楼。 在扬州这日夜笙歌的城里,并不算稀奇。 李狼正准备进门,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气势汹汹的声音。 “死老妖婆,滚出来!我娘尸骨未寒,你怎么敢抢了她的青楼。” 听这话,他娘是开青楼的? 这倒是并不稀奇,没谁说开青楼的人就不能有子嗣了。 可问题是。 像这小子这样大声喊出来的,并不多见。 李狼被勾起了好奇心,转头看去,却见是一个瘦小的孩子,其貌不扬,但是一双眼睛很有灵气。 乌溜溜的转,而且又黑又圆。 师父曾经与他说过,有这种相貌的,脑子都比常人要灵光。 没曾想,今日给自己碰到一个。 “有趣。” 李狼轻笑着,看这小子与青楼的新东家有些矛盾。 他突然有点好奇,这小子会如何解决。 很快,青楼里就走出一个蜂腰的女人,脸上画着浓妆,看年纪也就三十出头,甚至还够不上半老徐娘的程度。 那瘦小子看到这女人,破口大骂:“死妖婆,我娘待你不薄,你夺她家业,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女人眉头一皱:“原来是韦姐姐收养的孩子,我从前就听说你不学好,莫要在这血口喷人,败坏了丽春楼的名声,你担待得起么!” “来人,打出去。” 这女人话音刚落,就有两个打手模样的汉子冲出来。 那瘦小子也不吃亏,撒腿就跑。 这让李狼有点失望。 合着……这就是个泼皮么? 不料,下一秒他的大腿就被人抱住。 四目相对。 李狼眉头微皱,发现正是那小子,而青楼的两个打手已经追过来了。 “大侠,小子韦喜,遭逢大难,江湖救急!” 第38章 跟我走吧 “丽春楼办事,闲杂人等莫要掺合!” 其中一位打手靠过来,兴许是见李狼带着剑,选择先礼后兵。 李狼没有搭理她,而是看向瘦小子韦喜。 自己不过是看热闹的。 这小子拉他下水,还美其名曰“江湖救急”,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浑话。 李狼微微皱眉:“这么多人,你为何就挑上了我。” 韦喜闻言一愣,而后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因为就属您身上的侠气最盛。而且我娘说了,只有大侠才会带剑的。” 李狼一时间哭笑不得。 不过,他方才看了热闹是真的,这小子突然赖上他,也不算是无缘无故。 剑池一脉,最讲究因果了。 李狼看着韦喜,将腰间的太平剑摘下,交到他手里,又指了指身旁的酒楼。 “你叫我一声大侠,我就帮你一回。不过你这小孩子家家的,下次莫要再提江湖救急了,你先到酒楼里等我。” “哦。” 韦喜抱着太平剑,转身进了酒楼里。 李狼这才看向丽春楼一行,开口道:“稚子戏言,还请诸位担待。若有冒犯,我可代他赔偿损失。” 闻言,两个打手回头看向那女子。 女子上下打量着李狼,见他谈吐有据,不像是那些无家可归的江湖人,兴许是名门正派出来的。 下九流的地头蛇,也怕惹到强龙。 “不知这位好汉师承何方?” “信州剑池。” 女子本来气定神闲的,一听到“剑池”二字,脸色就起了变化。 她想要确认李狼是否说谎。 可是开门做买卖的,最怕就是惹上麻烦。 倘若是真的剑池…… 她这小小的丽春楼可能就到头了。 “罢了,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奴家给好汉一个面子,可是那韦喜若下回再来胡闹,莫要怪我不留情面!” “我们走。” 女子带着两位打手重新回了丽春楼。 李狼同样不再停留。 他走进酒楼,四下张望不见韦喜的人影,这时有一个小厮走上前,手里捧着李狼的剑,低声道。 “这是韦喜请我还给您的。” 李狼眉头一皱:“他人去哪了。” “从后门走了。” “理由呢。” “他说不想再欠您一顿饭钱。唉,这小子也是苦命的……” 随后,这小厮就讲起了韦喜的身世。 他是丽春楼的韦老鸨在河畔,捡到的孩子,恰逢这河畔旁有一处浣洗的台阶。 本来,韦喜是叫韦洗的。 可韦老鸨想让他这辈子能多些喜气,于是改名韦喜。 不巧的是。 韦老鸨数月前离世。 按理说,丽春楼是韦老鸨自己拉扯起来的,韦喜身为其养子,丽春楼理应交到韦喜的手里才是。 然而……在扬州这风月地界,却又不是这么回事。 开青楼的想要安稳做生意,背后就得有实力足够的靠山撑腰。 不然,今日一个地痞,明日一个流氓。 青楼的姑娘再好,那也招不来欢客。 韦老鸨一死,幕后的东家舍不得丽春楼这个会下金蛋的母鸡,当然要找人顶替韦老鸨。 这自然就没有韦喜什么事了。 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懂什么青楼? …… 李狼再次找到韦喜的时候。 这小子已经靠在一处草垛上睡着了,看起来无忧无虑的。 你要说他没心肝,这是一点不冤枉。 可骂他不上进,那也没道理。 这小子又没杀人放火,不过是受了道上的规矩所限,才会落得无家可归的。 李狼在他身旁坐下,然后将自己打包好的食盒一一排开。 一整只烧鸡,一碟茴香豆,还有几样拌好的凉菜,一屉白面大馒头。 这烧鸡的香味顺着风飘向韦喜的鼻子,直接戳破了他的瞌睡泡儿。 “有烧鸡——” 韦喜一个跟头站了起来,眼珠子还没来得及转,一下子又看到了李狼,吓得都结巴了。 “大……大侠?” 不过他反应过来,自己这话像是有些歧义,立刻纠正。 “大侠,我不是说你是烧鸡。” 李狼知道了他的经历,再看这小子乐天的性子,心里存了几分怜惜,不与他计较。 反而招了招手:“睡醒了,那就一起来吃。” 韦喜没有拒绝。 他先前不告而别,其实是怕再欠李狼的人情。 可是现在李狼带着食盒来找他。 打从这件事发生时起,他这个人情就已经注定要欠了。 再要惺惺作态,只会叫人看轻了自己。 李狼还是一如既往的耿直。 他虽然有心要请韦喜吃点东西,但也没有因此放慢自己吃东西的速度。 用李狼的话来说。 这世上能让他少吃一点的,就只有柳窈和师父。 其他谁来了都不管用。 儿子都不行,更何况只是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韦喜。 韦喜一开始还拘谨的。 可是被李狼这么一带,也放下了心里的包袱。 一通风卷残云。 最后,一大一小抱着鼓鼓囊囊的肚子,舒服的靠在草垛上。 韦喜嘿嘿笑道:“没想到,您这样的大侠也会吃饱了撑的。” “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的。” 李狼有些好奇,又或者说,是觉得这小子与他比较投缘。 韦喜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 甚至,他还喜欢耍小聪明。 可是李狼在面对韦喜的时候,总能有一种松弛感,好似只要面前的人是这小子,他就可以放下所有的身份包袱。 韦喜头也不抬,懒洋洋道:“大侠是练剑的,所以太胖和太瘦了都不好。倘若天天这么敞开肚皮吃,马上就会胖得走不动路。” 李狼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 但他吃的真不少。 没有变胖,可能是因为师父打小就让他们多锻炼。 多吃,但是多动。 想到这,李狼的余光不经意瞥向韦喜这细瘦的身板,有点好奇这小子要是胖得走不动路,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他忽然开口道:“韦喜,我今日就要离开扬州了,你要一起走么?” 闻言,韦喜一愣。 他倒是挺喜欢与大侠相处的,喜欢他的平易近人,更喜欢他的出手大方。 最重要的是,自己还欠他一顿饭。 想了想,韦喜问道:“大侠打算去哪?” “去锦城,给我儿接一个师弟,回到山里陪他做伴。” “大侠已经有儿子了?那你一定是一个好爹。” “要一起走么,还是说你怕我说拐子。” “谁怕了,走就走!” 第39章 收你为徒 于是,当天李狼带着韦喜买了两套干净的衣裳,让他在路上穿用。 然后又把原来的马换成了舒服的马车。 就这样,他们离开了扬州。 …… 在路上,韦喜问李狼:“大侠,你是奉师命接人的,因为我害你耽搁了,回去不会被骂吧?” “当然不会。” 李狼说这话时,脑海中浮现出李灵运的身影。 坦白来讲,他没怎么被师父骂过。 真别说。 这心里竟然还真有点痒痒的。 当然,这是李狼自己的恶趣味,肯定是不能告诉韦喜的。 他自有一套说辞。 “我们这一脉是很讲究缘分。对我而言,本不过是在扬州停留,结果遇上了你,那这就是你我的缘分。所以,我师父不会骂我。” “你师父人还怪好哩。” 韦喜一脸羡慕:“我就不一样了,我娘打小就让我做什么事都要快点。如果比别人跑得慢,就连拉屎都得掉裤裆里。”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互相陪伴。 到了锦城。 马车最终停在国公府前。 韦喜虽然不识字,可是这恢弘的府邸,以及金漆的牌匾,那不是官人大老爷才配用的么? 书上的大侠,不都是一穷二白,吃了上顿没下顿,怎么与这样的显赫人家扯上关系了。 因为路上耽搁了太久,李狼没有过多在国公府停留。 他毕竟只是师父的徒弟,又不是师父的儿子。 在老国公面前,非要厚着脸皮喊一句“祖父”,只会让自己与老国公都下不来台,庸人自扰。 李狼顺利见到了李草芥。 这小子经过了两年多的教养,气质与神态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当初对他不太看好的老国公。 现在面对李草芥的时候,也经常会露出赞许的神色。 李草芥知道李狼是祖父给他选的师父,立刻躬身。 “徒儿李草芥,见过师父!” 李狼点了点头,将他扶起。 对于这段师徒关系,李狼打从一开始就有了定位。 李草芥是他的徒弟。 但也仅限于在他手底下学习几年。 到了年纪,就要被送到军中,最终承袭宁国公的爵位。 所以,与其说是师徒。 这其实更像是他师父口中的……人脉。 李狼教导过李草芥,等他将来起了势,有这么一层关系在,甚至可以把香火情一直续到儿子李挽的身上。 这相当于是把人情喂到他嘴里了。 不过,他的衣钵传人至今还没有着落。 这算是一件憾事。 师徒二人行过礼数,李狼把韦喜喊来,让他帮着李草芥收拾东西。 他自己则是前往老国公处,问问他老人家是否还有嘱托。 李胡看着儿子的徒弟,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他本想着李灵运可以再来一趟的。 哪怕只是一起吃个饭也好。 可惜,大元的抵抗欲望比他想的还要顽强,李灵运暂时回不来。 李胡听了李狼所言,问他要带什么。 他思索良久,仿佛有了眉目,回屋取回了一张画纸,展开之后上面是一个年轻的农妇。 线条的勾勒十分详细,唯独就是没有画上颜色。 李狼将其收到画筒里,正色道。 “老国公放心,李狼一定将东西带给师父。” “不用直接告诉他,”李胡笑了笑:“你只管带回山里,等你师父以后自己去找。若他将来有一天想到了我,突然发现了这画筒,就又能高兴大半天了。” 李狼听到这话迟疑了片刻。 他无法理解老国公的初衷,难道高兴的事情不是当场知道最好么? 但这不影响他照着去做。 李狼的最大优点便是,不会在自己不懂的地方指手画脚。 …… 马车旁。 韦喜与李草芥互相报了姓名与家门。 韦喜虽然油嘴滑舌的,可是对于身边人是不会说谎的,更不可能平白给自己编造一个假的家世。 他是老鸨的孩子。 别人都可以觉得这个出身下贱,唯独他自己不能看轻自己。 好在,李草芥虽然生在国公府。 但是在遇到李灵运之前,他一直是和下人住一块的。 即便现在境遇好转,但李草芥没有忘记,自己一直都是草芥,这没有什么丢人的。 所以,这就不存在他看不起韦喜一说。 两个小的没有心理负担,互相揭起了自己伤疤。 反正李狼过来时,就听到了两个小东西在比惨。 一时间,他是又气又笑。 这是什么新的交友法? 等到马车上路,并且往回赶时 李狼开始思考,他要不要也去比个惨。 自己是狼娘养大的,而且不到三岁就没了娘,若不是遇到了师父,还不知道这辈子是什么样。 就在这时。 李狼忽然听到李草芥在喊他。 “师父,韦喜也与我们一起回剑池吗?” 听到这话,李狼愣了一下,随后说道。 “这个得看他的意思。” 李草芥目光闪烁,就见坐在自己对面的韦喜眼底有些局促,仿佛心里藏着事情,看起来格外扭捏。 而坐在外面赶车的师父。 他看上去漫不经心的,实则注意力一直都在车里。 这两人,就好像相互抱有好感的男女。 只差有人捅破这一层纸。 李草芥觉得,自己既然看到了,那就顺便推他们一把。 “韦喜,你不如与我们一起上剑池吧。只要你也拜师父为师,往后你就是我师弟了。” 韦喜闻言眼前一亮,可他又不好意思张口,只能故作玩笑的口吻。 “别闹了草芥,我愿意拜师,但大侠不见得会招我这样的泼皮。” 这时,李狼的声音飘了过来。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嗯?” 韦喜惊了,而后面露喜色:“大侠,不对,师父你真的愿意收下我?” 李狼刚刚那话说出,就觉得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地。 他背对着二人,唇角微微扬起。 “你要拜师,那么跪礼与叩礼是一样不能少,不然为师可不能把真本事教给你。” 韦喜闻言,大喜过望:“徒儿见过师父!” 他这激动的样子,差点要把马车给掀翻了,还是李草芥拉住了他。 不过,李草芥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坏笑。 “韦师弟,你既然入门了,不妨叫一句师兄来听?” 韦喜并不上套,洋洋得意。 “错了,草芥。我比你先在师父身旁,理应是你师兄才对。你这做师弟,可不能道反天罡哦!” 第40章 元帝投诚 到了年中。 李从彧的骑兵亲卫率先破入雍军的中营,经过短暂的交锋,俘虏了雍王的副将。 余者从背面突围。 正好与太子的兵马相撞。 李灵运策马跟在太子身旁,见着后者冲杀上前。 此行之前,太子还觉得两军交战,错在将而不在兵。 可当他亲眼目睹过手底下的士卒死于敌手,就抛弃了这种可笑的想法。 谁家儿郎没有爹娘,难道他们的人就合该遭人作践? 大明士卒北上千里,最终埋骨异乡。 他们无错,难道错的是自己人? 太子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甚至还试图从李灵运这里得到答案。 但李灵运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因为二人的出发点就不同。 李灵运的自己人,最多就是剑池的人,再算上他爹。 太子的自己人就多了,而且以后可能会多到数不过来。 他个人狭隘的做法,肯定是不能被太子学去的。 否则天下就要乱了套。 好在,太子最终有了自己的答案。 凡是不服王化的,那就打,就杀。 即使杀得天昏地暗也在所不惜! 除非他们有朝一日也成了自己人,那时才有可能考虑他们的感受。 于是—— 太子手中长剑划出,将迎面而来的雍军士卒枭首。 剩下的将领眼见大势已去,下马归降。 立刻就有明军士卒上前,夺兵,卸甲,牵马…… 然后降将与降卒被打乱收押。 朱平安得知前线战果,特别将周瑞安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鬼见愁”派来,由他负责给降卒安排差事。 他本就有意要提拔周瑞安,最好能在朝中与苏迟能形成一定的制衡。 这次把安排降卒的差事交给他,未尝没有分功的意思。 周瑞安简在帝心。 知道这是皇帝的考验,于是将降卒物尽其用。 许多本来应该由大明征召民夫,从民间完成徭役的项目,就交给这群北元的降卒来做。 对外,就宣称皇帝体恤百姓,施行仁政。 最终的结果。 降卒虽然累得半死,却能保全性命。 皇帝稳坐高台,收拢治下民心,不时还有文人赋诗歌颂,引得龙颜大悦。 再到周瑞安自己。 他是毒士,根子里做的就是操纵人心的事情。 明明,他周瑞安的全族是被元廷抄灭的,两者间存在血海深仇。 可是在一番巧舌如簧之后。 周瑞安在让这群降卒承担徭役的同时,还暗中让人散布自己北人的出身。 好让降卒们对他产生一种向心力,最后将其引为靠山。 唯有如此,周瑞安才不怕有人抢了自己的功劳。 他的一切小动作,没能瞒过太子。 太子气得咬牙,痛骂周瑞安这奸臣只顾自己,不顾旁人。 同时,他心里也对朱平安的安排不解。 假如这事情交给了苏相,那他的吃相肯定没有周瑞安这么难看。 李灵运隐隐看出,太子这性情有点太正直了。 这不是不好。 而是作为一个未来的皇帝,他的立场本身就不该彻底倒向一方。 正直无过,但对于正直的过度放任,就很容易培育出虚伪的清高,无法再接地气体察民间疾苦。 他适时出声,替周瑞安说了几句公道话。 “北人初定,将来亦是要纳入国朝治下的。陛下让周瑞安负责此事,并且委以重任,就是要给北人做表率。” 太子眉头微皱:“父皇的意思我能可以理解。但周瑞安这般与他们靠拢,还以恩义自居,恐怕有违父皇初衷。” “这倒未必。” 李灵运目光闪烁:“若是北元的京师被破,将来朝廷势必要经营的,其地位怕是不亚于金陵。” 这话着实惊住了太子。 他只想着凯旋而归,倒是忽视了对北元遗留的处置。 北元京师—— 若是朝廷有意在北方再设一都,这其中要考虑的事情就更多了。 李灵运最初也没想到这点。 这还是他结合了曾经身为李思恭的经验,这才隐约捕捉到了朱平安的一丝用意。 北元皇室杨氏一族,骨子里是有游牧血统的,当初定都在北,同样有震慑铁勒诸部的用意。 这是元廷立国以来的惯例,一定程度上震慑住了牧族,没有让他们倒向狼庭。 而且,牧族还是战马的相当一部分来源。 若是放弃了这片土地,久而久之,南方王朝习惯了偏居一隅,丧失了镇压牧族的魄力,就容易导致华而不实的积弱。 所以,北元京师不可轻易放弃。 倘若朱平安的气魄够大,可以派一位封王的皇子坐镇,那就足以支撑起这座陪都的台子。 关于具体的人选。 李灵运心中已经有了眉目,就是二皇子秦王“朱益顺”。 这一个天然合适的人选。 秦王是诸王之首,而且还是皇帝诸子之中,仅次于太子的尊贵。 接下来要考虑的,那就是太子的心思。 倘若他对同胞兄弟心生猜忌,那么这一步好棋,也有可能变成臭棋。 因此,李灵运不打算直接与太子挑明。 太过刻意,只会适得其反。 他决定等攻破北元京师之后,再引导太子知道这座城池对大明的重要性。 …… 入秋不久。 他们的兵锋已经刺入了直隶。 这时北方又有捷报传来。 定北军主将“燕三”率领漠北精骑与雍王指挥的骑兵发生大规模战役,最终雍王败退。 他一面沿着铁勒诸部的地盘逃窜,同时又派人到京师接皇帝。 熙宁帝得知一向无往不利的雍王都兵败之后,也对这江山彻底失去了希望。 他同样做了两手准备。 明面上,他向臣子释放了集中朝议的信号,让他们为朝议做准备。 暗地里,熙宁帝自己已经带着后妃,准备开溜了。 他可不敢贸然去投靠雍王。 熙宁帝虽然没有本事,但他在这几年的傀儡生涯中,还是学会了不少保命的本事。 其中就包括纵观时局的。 自己若在京师,只要京师不破,那他就是大元的皇帝。 这是祖祖辈辈奠定的法统。 相反,如果离了京师,即便雍王的手里还有兵马。 可是已经落入别人的手里,进了别人的地盘,自己是什么东西,那还能是他说了算的? 赶明儿,雍王只要一句他是“假货”,就可以名正言顺要了熙宁帝的性命。 他才不想死的这么窝囊! 反正大元注定要灭了,自己在位时没享受过一天身为皇帝的一言九鼎,那他凭什么要像别的亡国之君一样殉国? “延续不了社稷,那就延续祖宗的血脉。” 于是乎。 在一个深夜里,明军的营帐前。 有一群骑着马人靠近。 有士卒勒令停下:“来者何人!” 其中一人下马,身旁还有声音尖细的太监陪同,从怀里摸出一方玉玺。 “罪臣杨士宁携元室印玺,愿向明皇投诚。” 第41章 灭元 熙宁帝的出逃,令得本就人心惶惶的城池,彻底失去了秩序。 主战与主降的臣子撕破脸面。 大元宗室在搜刮了京师之后,带着大量的金银细软,北上向着铁勒诸部的方向逃命。 面对合围而来的明军。 有忠于元室的旧臣,文人身着官袍,穿戴整齐,登上城头。 他们望着满山的明军旌旗,口中呼喊“忠君死节”,然后纵身跳下城墙,当场没了性命。 还有一群守着大元最后武德的将士。 随着城门打开。 他们齐刷刷站在城门的拱洞里,将这里堵得水泄不通。 为首武将的眼底闪过一抹心灰意冷。 曾几何时,强兵铁蹄前无古人的大元,今日竟然落得都城沦陷的境地。 这荒唐的世道…… 武将面对明军,抬手将头盔的面罩合上,手中长枪扬起,纵马而出。 “大元龙虎卫中郎将,崔施在此!” 在这位中郎将之后,余下的甲士紧随其后。 其中不乏大元京营的老卒。 他们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可能投降明军。 也许,新建的大明能让这天下更好,好到能让乱世下的猪狗,变成盛世下的太平郎。 但他们已经习惯了大元的一切。 生为元人,死为元鬼。 所以这一切的好,还是让旁人去领略吧。 这支数百人的元骑气势凶悍。 仿佛是大元几百年国力,在大厦将倾之前的最后一舞! 然而—— 以这蚍蜉之力就想要撼动大树,不过是痴人说梦。 李从彧挽弓搭箭,对准了那位中郎将的脖子。 他低声道。 “你叫崔施,我记住了。” 这一语过后。 李从彧厉声下令:“放箭!” 说时迟,那时快。 密如贯珠的箭雨飞奔而去,纵使甲胄坚硬,但百密一疏,终有破绽。 一道道人影向后栽倒。 踏着他们的尸首。 明军,进城了。 …… 经过半日的占领。 进城的明军完成了对元廷官员和余下宗室的清点。 朱平安在发兵时,就想过大军破城之后,会有烧杀劫掠之事。 这种事情听着容易管束,好像只要一道军令就能压住。 但人性是压不住的。 尤其是刚经历过生死大战,士卒骨子里的疯狂还未散去,一味压制只会适得其反。 堵不如疏。 朱平安干脆放开了对财物的限制,由各军主将从上而下施令,城中财物可自留五成,三成分给军将,两成归于户部,弥补钱粮的开支。 作为代价,就是少杀人,少焚烧。 若是可以将这座北方都城尽可能完好的接管下来。 相较于重建城池的花费,分给将士的八成反而只是小数目。 而要论及对北元京师的了解。 李思恭要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所以。 名义上,太子是负责善后之人,但实际提供思路和下达命令的人,却是李灵运。 这是攸关百万人性命的大事。 倘若一个处理不好,导致有大量百姓无辜死难,就容易激起遗民的反噬。 因此李灵运也不再藏拙。 太子是被他带大的,一直以为李灵运对政事,尤其是内政一窍不通。 可当他看着李灵运坐在一室之内,就能将京师的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之后,也有点傻眼了。 “师伯何时学会的这些?” 李灵运闻言,恳切回答:“是在梦里。” 他一边说着,还用手捏了一把身后充当虎皮靠背的小石头。 引得后者发出了猫儿一样不满的吼叫。 太子对这话是不信的,有些不满。 “早知师伯这么厉害,我政事也请教师伯就是了。” 李灵运笑了笑,揶揄道:“我的职责是保护太子周全,陛下可没有交代别的。此番我越俎代庖,稍晚些还要上折子送回金陵说明,但愿陛下别治我一个逾越之罪才好。” 太子一脸不信:“师伯还会怕这个?” “怎么不怕。皇帝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李灵运说得煞有介事。 但太子现在已经不完全信他了。 难怪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师伯简直就是一个等待发掘的宝藏,不多掏一掏,你都不知道这底下还藏着什么。 京师上下。 明军在初步稳定秩序之后,开始从百姓中征发民壮,凡是被选中的可给家中放粮。 老弱妇孺留居家中。 虽然可以让她们分担些炒火做饭的事情,可又不能排除有人饭菜中下毒的可能,稳妥起见,也就不再节外生枝了。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进行着。 直至周瑞安带着明廷的一票文官赶到,本来还想在太子面前大展身手的。 可是他们一看着京师,哪里还有大战过的模样? 一个个全部干瞪眼。 最终,还是周瑞安前往宫中拜谒,然后就又与李灵运碰上了。 他神情谄媚:“见过国师” 坦白来说,这次他虽然没能混上重建城池的功劳。 但是一路上在后方安置战俘。 这份功劳,灭元之战的这盘大蛋糕上,他已经足够分一杯羹了。 再加之他当初随行游说“燕三”的功劳。 功劳累计,假如朱平安有意二次封爵。 那么他周瑞安是有机会在丞相苏迟之后,成为大明文官中,第二个获封国公之人。 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哪怕九千岁在时,他们周家都没有这么显贵的时候。 周瑞安光是在脑子里想想,对愿意把游说燕王功劳分他一部分的李灵运,也是生出了感激之情。 李灵运不打算与周瑞安走得太近。 不过,他又是文臣之中,少有的来自北方的人物。 朱平安如果要留人坐镇此地。 秦王代表着皇家。 那么周瑞安就是代表文臣的最佳人选。 需要经由他,来将原本忠于大元的人才,驯化到能为大明作用。 这就是他最大的价值。 于是,李灵运暗示性的颠簸了几句,要他再到战俘营去走动走动。 周瑞安秒懂了他的意思,嘿嘿笑道。 “请国师放心,我保证替陛下把那些北人训得服服帖帖的。” “对了,还有一事。” 李灵运从怀里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人名。 他给了周瑞安几个呼吸让他记忆。 那些人,算是当初参与围剿过公主府的人。 能活到今天也不容易。 身为故人,李灵运让周瑞安送他们最后一程,以示祝贺。 这算是为当年张无殇的血仇,画上了一个句点。 至于为何动手的人要是周瑞安。 那是因为李灵运有私心,他如果不提前把人处理了,那么日后动手的人就可能变成李从彧。 毕竟张无殇从关系上,是他的岳丈。 一旦李从彧动手。 这便会成为徒弟身上的污点。 周瑞安债多不愁,而且毒士最擅长的就是毁尸灭迹,这腌臜事情丢给他,就当是还了在漠北的人情。 第42章 繁花落尽 周瑞安前脚刚走,李从彧后脚就来了。 师徒俩这些年同在军中。 虽然李从彧与太子的大军并不统属,可只要两军会师之时,师徒俩就能见得到面。 这也是自二徒弟下山之后,他们师徒相处最久的一次。 如今元廷破灭,大军班师之日在即。 这样的机会也就不多了。 但未来的日子还多,犯不着为此多愁善感的。 李从彧今日来找他师父,另有事情。 李灵运一眼便知:“你是想问无殇的坟在哪吧?” 李从彧点头,解释道:“我来时与念念说过,要去告祭一下岳丈。破城不久,我就带人去找过,但这京师的野坟太多,不好分辨,所以想来问一下师父。” 他找不到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当年大师姐南下逃命,而张无殇虽然因形势需要,被天顺帝厚葬,尸身没有遭到亵渎。 可是在那之后,元廷就再无人料理此事。 一晃眼二十来年过去。 只怕坟头草都长得比墓碑高了。 靠着寻常的办法肯定无法找到。 但李灵运随身带着不终剑。 这把仙剑陪他最久,又通灵性,当年也见过无殇,想来可以带着自己找到他。 他好不容易来这一趟,理应要去看一眼师弟的。 “你先去准备祭拜之物,我随后就到。” “好。” …… 京师北郊,群山环绕。 这里历来是大元埋葬功臣之地。 不过,此刻望去,凡是坟前没有杂草的,代表着常年有后人祭拜。 这种人家至少没断了传承,非富即贵,所以墓室基本都有被人为破开的痕迹。 李灵运手中捧着不终剑,这剑身犹如指针一样,不时晃动变换着方向。 李从彧挑着扁担跟在后头,扁担里装着备好的祭拜用品。 他见着四下的盗洞,不由感慨。 “师父,将来我若是下葬了,还是简陋些的好,省得遭了贼人惦记。” 李灵运听到这话,嗤笑一声。 “你修得简陋又有何用。旁人只要知道你武信侯李从彧的大名,不论真假,肯定要来你的墓室打点秋风。” 李从彧被他这话一说,脸都绿了,改口道。 “那我死后就埋在剑池。” 李灵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只要陛下同意你这么做,为师反正没意见。” 他见徒弟还在纠结盗墓之事,又宽慰他。 “凡事要往好处想,这些大墓在被盗之前,每年都有子孙后人前来祭拜,也享受过了香火,还知道了儿孙的命途。” “坐阴间能观得阳间事,不就相当于又活了些年岁。” 李从彧虽然打心底的尊敬师父,但是听他把死人的寿数一并算上,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师父就别吓我了。” 渐渐地,二人顺着不终剑的指引,来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平地。 原本平放着的不终剑,忽然自己落下。 “到了地方。” 李灵运反手握住不终剑,对着面前的杂草轻轻一划,直接将草根带起,飘向别处。 在这后面,有一座墓碑突兀出现。 墓碑上依稀可见“张无殇”的字样。 就是这里无疑。 墓碑下方是干的黄土,上方还有一簇结着白色花朵的枝丫,只差一点就要碰到坟头。 往后看去,发现这簇白花本是来自身后的一棵大树,看着至少有百年光景了。 然而,更为蹊跷的是。 大树的枝头尽皆空空如也,唯有这一簇不仅枝繁叶茂,更在万物凋零的深秋,从枯树生出芽,又从芽中开出新的花。 同一时间。 李灵运的目光落在花上。 原本平静的山中,竟然飘起了一阵风来,带着花儿摇曳,一股幽香飞入鼻中。 “是无殇来了?” 李灵运轻笑一声,倒是一旁的李从彧被他这话吓了一跳,四下张望。 当他顺着李灵运的目光望去,才注意到了白花。 “师父你说这是……” 李从彧如同往常一样发问,但是李灵运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蹲下身子,就在白花底下,围着墓碑开始除草和贴土,絮絮叨叨。 “无殇,师兄今日带着你师侄一并来看你了。对了,他现在也是你的女婿了。你以前老是炫耀自己娶了师姐,到头来反而便宜了我徒弟……” 李从彧很少听到师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而且一刻都不曾停下。 他望着墓碑上的白花,最初觉得不太可能。 死人哪能还魂。 但是在李灵运这般影响之下。 李从彧好像也信了。 觉得是他那素未谋面的岳丈显灵了,于是挨着李灵运,从扁担里将准备好的花与果取出摆好,还有岳丈生前最喜欢的烧酒。 他同样说起了话来。 不过,与李灵运不同的是,李从彧在介绍过自己之后,就讲起了他妻子张念,以及岳母的近况。 这是李从彧能想到的,与岳丈拉近关系的唯一办法。 师徒俩互不打扰,却都说个不停。 不知不觉,暮色将至。 枝头的白花仿佛到了时辰,不再是初见时的招展,开始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枯萎,但是花心始终面对着二人,犹如附耳倾听。 这时,他们来可算是把祭拜的东西摆好了。 二人对着墓碑,席地而坐。 各自手里端着一碗酒,余下的一碗放在墓碑前。 李灵运握住酒碗,面带笑容:“无殇,今日你我共饮!” 李从彧也不甘示弱。 “岳丈在上,小婿先干为敬!” 咕嘟咕嘟—— 师徒俩就这么靠着喝酒,一碗喝完又续上,而他们头顶的白花在这一刻开始凋零。 黑夜中,雪白的花瓣纷飞。 有时落到头上,有时落到酒里,就像下雨一样。 等到酒水见底。 顶上的花儿也谢掉了,枝丫因为没了花朵,没了绿叶的重量,重新翘回了梢头。 李从彧喝得酩酊大醉,脸色熏红,靠在师父肩上,迷迷糊糊道。 “师父,你说那真是岳丈么?” 李灵运摇头:“即便不是,你不也与他聊得很痛快么?” 李从彧傻眼了。 他见师父方才言之凿凿的,还以为他们这群世外之人,在阴间也有自己的人脉呢。 没想到,竟然也是靠猜的。 李灵运给了徒弟一个白眼,反问道:“即便刚才那人不是无殇,但他们都是阴间之人,请他代为转达不就是了。” “你又没死过,怎么知道阴间之人就不是热心肠了。” 李从彧被怼的哑口无言。 甚至,他开始觉得师父这话有道理。 这荒郊野岭的鬼魂,孤单了太久,没准都是热心肠呢? 更何况,自己还请他喝了酒。 只是传个话,鬼魂应该不会这么不讲情面吧。 毕竟……像他们师徒这样疯癫的人,世上应该不多了! 第43章 你要的剑 半月之后。 大明彻底接管了京畿之地。 朱平安的圣旨随之而来,正式为灭元之战收尾,同时提到了元都的安置事宜。 太子即刻准备返回金陵。 他作为一国储君,如今又有了扫灭北元的功绩加身,地位进一步巩固。 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 不过,前朝雍王余孽与铁勒诸部勾结,接下来还需有人坐镇,出兵讨伐。 与此同时,陪都的建设也要提上日程。 文武官员不可或缺。 朱平安再下圣旨,以李从彧为陪都守备,周瑞安为陪都参赞,总揽文武军机之要。 此外,另有少府官员北上,开始督造王府事宜。 到这一步,皇帝封藩的心思也就呼之欲出了。 目前,除了太子之外,接近就藩年纪的也只有秦王一人。 圣旨中没有提及对李灵运的安排。 照例,这是让他自己决定去留。 考虑到李从彧升任陪都守备,提督陪都的军务,实际上还要负责对铁勒诸部的用兵。 这不是短时间就可以解决的。 李灵运出来这么久了,也想要回山里去。 不能怪做师父的不仗义。 这对徒弟来说本就不见得是坏事。 因为李胡受封宁国公的缘故,李从彧作为其孙子,想要获封国公,在难度上天然就比旁人要高。 如果没有特别漂亮的功绩,一门两国公恐怕不能服众,甚至让人质疑国公的含金量。 而今李从彧节制陪都,兵出铁勒,讨伐雍王余孽。 只要他能做成这事。 那么他的地位将会直追武勋第一人“常胜”,并且成为新生代的将帅之首。 届时,就再无人能质疑他获封国公的资格了。 李灵运一边给徒弟加油鼓劲,一边踏上了返回金陵的路途。 他现在只想回剑池去。 因为,大徒弟在信中竟然提及了“衣钵传人”的事情。 李灵运当真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后生,才能入了李狼的法眼,被他收为弟子。 …… 一个半月之后。 以太子为首的灭元军将抵达金陵。 朱平安带着满朝文武迎接,并有金陵百姓沿着长街恭迎王师。 随着北元覆灭,大明正式接过了这片天下。 而金陵身为龙兴之地。 理应成为新的京师。 朱平安设宴,就要对群臣进行封赏。 李灵运已经是本朝的异姓王了,封无可封。 他可不希望师弟效仿那些古之帝王,给自己上演一出“加九锡”的戏码。 朱平安清楚他的性子,不再勉强。 李灵运趁机提出了要去看小徒弟的事情,立刻得到了朱平安的允准。 他绕过其他妃嫔的建筑,直接就来到了皇后的宫殿。 彼时,刚刚才满四岁的小公主“朱宜静”,正在几个女官的陪同下,挑拣着宫人给她做的小木剑。 因为当初李灵运对她“封心锁爱,剑道过人”的断言。 朱平安就放弃了给小公主许人的想法。 平日里只是让人教她基本的礼仪,至于琴棋书画之类的类目,就全看她本人的意愿。 事实证明。 小公主对文绉绉的东西兴趣全无。 她喜欢看热闹,非常喜欢。 每到三宫六院的妃子之间发生了某种争端,有时甚至大打出手。 总有一个白乎乎的团子会及时到场,在旁围观。 有过几次经历之后。 马皇后察觉到了闺女的与众不同。 她尝试阻止过几次,甚至加派了看管的人手。 但每到后宫有热闹的时候。 小公主照样可以第一时间到场。 无奈之下,马皇后将事情告诉了朱平安。 朱平安于是拨了几名贴身保护他的大内高手,负责暗中保护小公主的安全。 至于看热闹的是事情。 那就随她了。 从那之后,这位小公主的名声算是传开了。 三宫六院的妃嫔担心这会坏了自身在皇帝面前的印象,再遇到大打出手的时候,基本会选择隐忍。 再不济,就是用口蜜腹剑回击敌对的妃嫔。 一来二去,后宫的风气竟然有了立竿见影的好转。 就连朱平安都感到欣慰。 唯独小公主不高兴了,因为她没热闹看了。 于是,她换了兴趣。 想找一把自己喜欢的木剑! 为此,马皇后给她派了不少能工巧匠,献上了不同样式的木剑,可就是没有能让这小丫头满意的。 “虚有其表。” 小公主丢掉了一把刻着凤纹的木剑,眉头像是大人一样皱得紧紧的。 一旁的女官正要哄她。 这时,有一道声音传来。 “殿下要的木剑,我这里有。” 听到这声音,女官们纷纷转头,见到李灵运那极具辨识度的白发,直接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拜见国师!” 李灵运点了点头,示意女官们下去。 他则朝着小公主走去。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对上。 “你是何人?” 小公主皱着眉头,刚刚问出来,自己好像就记起来了。 “你是……父皇赐给我的师父?” 虽然她这话听来不太肯定,但是对一个不过四岁的小女娃而言,能在李灵运离开两年之后,还记得他。 这就很了不得了。 他笑了笑,真不愧是衔剑而生的天才。 “不错,我就是你师父。” 小公主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里,她还记得李灵运方才那句话呢。 “师父有我想要的木剑?” “当然。” 李灵运话音刚落,看着地上刚被小公主丢弃的木剑,抬手将其吸入掌中,反手握剑。 他看着面前的奶白团子,开口道。 “徒儿,看剑——” 话音刚落。 李灵运退后几步,手中木剑开始游走,人影与剑影仿佛合一,脚下踏着绿草,身后有着绿树。 剑吟破空而至,带起了一袭清风。 所过处,风吹绿叶,引得绿叶飘落,可是又没有落到地上,而是停在了草上。 准确的说,是立在草尖上,叶片不停打旋,仿佛一蓬蓬亭亭玉立的华盖。 小公主的眼睛瞪得很大。 等她回过神,这些叶片竟然又被吹回了枝头。 至于先前舞剑的人,此刻正靠在大树下,飘逸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颊。 余下的半边脸看向她,面带笑意。 “徒儿,这可是你要的木剑?” 第44章 归家之人 小公主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眼中仿佛还带着星光。 “师父,这就是我要的剑。” 李灵运腾出一只手,握住木剑,心领神会的小公主立刻迈着小短腿跑来,兴冲冲握住木剑。 但是她刚挥舞没两下,眉头一皱。 “师父的剑,与我的剑,怎么不一样。” 李灵运面带笑意:“想学的话,为师可以教你。徒儿若是学会了,就能让每把剑都变成你想要的模样。” 小公主总算被勾起了兴趣,点点头。 “要学的。” 李灵运指了一个方向:“那你先去等我,为师再修行一会儿。” 小公主见他始终靠着树干,小脸上闪过一丝狐疑。 “师父在修行什么。” 李灵运顺口一说:“万物皆可修行,为师只要站在这里,就是修行。” 他这话好像超过了一个四岁娃儿可以理解的高度。 小公主摇了摇头。 “那师父你可要快点来。” 说完,她在女官的簇拥下朝着偏殿奔去。 李灵运确定人走了,终于不再靠着大树。 没有了他的支撑。 树上的叶子大片落下,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左右宫人连忙上前。 李灵运吩咐道:“这些叶片尽快清扫干净,然后再移植一棵新的绿树回来,莫要叫公主看出端倪。” “是!” 众人纷纷领命,李灵运则朝着小公主的方向迈去。 他承认,自己刚才是有弄虚作假的嫌疑。 花开叶落,乃是万物轮回之理。 这世上没有能让时光逆流的人,当然也不会有能让枯木逢春的剑。 只是,这是给小徒弟上的第一课。 做师父的怕她天资太高,倘若轻易做到了今日的一切,可能就会丧失对剑道的进取之心。 所以……就给她定下一个不能达成的高度吧。 没准等徒弟将来长大,可能会意识到师父刚见面就骗了她。 这无所谓。 毕竟,既然能骗了一次,那就能有第二次。 在这之前,李灵运还要斟酌一下,到时要用什么的说辞,来将今日这个谎给圆上。 …… 小院里。 李灵运将剑术的基本功教给小公主,然后自己就站在一旁看。 只有偶尔她的动作不对,才会出声指正。 这种教人练剑的事情,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时间倒退三十年。 当时师父还在,自己好像也是这样当着他的面,带着平安入门“荡寇剑法”。 时过境迁。 如今教习的人变成了平安的闺女,而他也过了天命之年。 这一来一去,这父女俩刚好成了一个轮回。 余下半生。 小公主应该是自己的最后一个徒弟了。 他一生收了三个弟子,比起师父只少一个,这在剑池的历代剑主里,已经不算少了。 在往后,剑池人丁兴旺的担子,就要彻底落在大徒弟李狼的身上了。 等李灵运回过神,才发现小公主已经停止了练剑,不知道何时坐在他身旁,脸上汗涔涔的。 “累了?” 她点点头,累到不想说话,但是对手里的木剑不再嫌弃了。 李灵运歪头看她,笑道:“师父这几日领你入门,往后你就自己练。” “师父要去哪。”小公主有些不解:“师父难道不是一直陪着我吗。” “为师不止你一个徒弟,当然也要去看看他们。” 听到这话,小公主倒是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独占欲。 相反,她有点跃跃欲试。 “师父,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看你的其他徒弟。” “等你再长大点。”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长大。” …… 李灵运又在宫中停了几日。 直至朱平安对灭元之战的功臣基本都进行过封赏,又提拔了十来位文武勋贵。 凡是回来的,就没有遗漏。 至于剩下那些还留在陪都的,朱平安暂时只是赏赐了金银。 但没人会因此不满。 大臣们都清楚朱平安的性子,即便他当上皇帝之后,变得比从前更加深不可测了,但有一点始终不变。 ——赏罚分明 那些臣子的功劳未做封赏,不代表朱平安忘记了他们,而是他们的功劳仍有继续变大的可能。 尤其是周瑞安和李从彧这留在北边的一文一武。 目前,灭元之战已经出了四位世袭封侯,但是国公还没有一位。 他二人本就是世袭封侯了,再加上这次的战功卓着。 明眼人都看得出,朱平安这分明已经做好了第三次封赏的准备。 有这两位国公的人员备选。 这也意味着剩下的戍边将士在他们身后,也能跟着分一口汤喝。 甚至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这种机遇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太子经过这么一趟历练,接下来朱平安就安排他进入朝中,开始旁听国朝的政事。 在外人看来,皇帝已经开始传授太子,要如何做一个厉害的帝王了。 李灵运从宫里出来,又到了大师姐那里。 这次前往祭拜张无殇。 李灵运没带回来其他的东西,倒是收了一小抔坟前的黄土。 他采土时没注意,如今当着大师姐的面打开,里面竟是生出了一小撮芽儿。 这让他想到了当日盛放的白花。 李灵运将事情的经过告诉师姐,同时还有他和徒弟在石碑前喝酒的事情。 大师姐一脸稀奇:“我竟是不知,师弟这样稳重的人,竟然也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师姐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 李灵运小口抿着梨花酿,语气悠悠:“我至今没有忘记,当初最后一次见到无殇时的感觉。若不是知道师姐还在世,只怕我早就失去了智,提剑杀进了大元皇宫里。” 大师姐的眼底闪过回忆之色。 她也想起了与张无殇相伴的岁月,再到往后这些年的孤身一人,感慨道:“若是师弟不归,就没有后来的小师弟。若是没有小师弟,也就不会有如今的大明。” “这么一想,我是不是可以厚颜居功一次。” 李灵运扬起杯盏:“师姐当初说要为天下治病,而今功成在即,实至名归!” “当贺!” 觥筹交错,直至李灵运喝得酩酊大醉。 但他的酒品不错,自己靠着墙边就睡了过去。 大师姐替他取来被子盖上,然后捧着李灵运带来的黄土与芽儿,来到院子的一处角落。 她将芽儿小心栽进去,笑道。 “无殇,你二师兄将你带回来了。从即日起,我们永远不分开。” 话音刚落,这芽儿上就有一点水珠滴落,透着莹白的月光。 看上去,仿佛是人在落泪。 这是一株北国的芽,将要在南国生根。 第45章 秦王得鳞 国公府,鱼池旁。 李灵运已经做好了回山的准备,甚至还给素未谋面的新徒孙准备了礼物。 那是他进入北元皇宫时,在翰林院捡到的半本花间词赋。 因为根据大徒弟在信中介绍的,韦喜生于风花雪月闻名的扬州,打小是在青楼里养大的。 前阵子,李狼让这位徒孙到剑池祖传的剑冢里选一把剑,并且给剑取名,作为修持剑道的起点。 韦喜给自己挑了一把剑,取名花间。 他的原话是:将来剑道有成了,想要回到扬州去,自己开一家青楼,就要叫花间楼。 这不正好就呼应上了。 至于徒孙要开青楼这件事本身的是非对错。 做师父的将他领进门,那么无论理解也罢,反对也罢。 都应该李狼自己拿主意。 李灵运早在交出太平剑的那一刻,就已经认可大徒弟是能够自己做决定的人了。 目前来看,大徒弟既然没有把人赶走,代表他是不反对韦喜这么做的。 所以他就还是自己的徒孙。 在返程之前。 李灵运应蛟龙之邀,说是有要事相告,所以来到这池塘旁等待。 蛟龙如今就在金陵的地下,与大明的国运同在。 随着李灵运释放出自己的气息,他面前的水波忽然一点点扩散开来,升到半空形成了一面水镜。 水镜中,蛟龙的身影赫然浮现。 李灵运本是打算以心念与他沟通,但是镜子里的蛟龙直接张口。 这一次竟然能口吐人言。 “道友来了。” 李灵运微微点头:“你的龙威又增强了不少,看来灭元获得的国运,也让你从中获益良多。” 蛟龙肯定了他的说法,解释道:“我如今吸收了国运,彻底走上了运龙道,并且因此得以继承一部分的真龙气数,获悉了有关这次千年劫数的隐秘。” 李灵运听到与劫数有关,神情凝重。 “你说。” 蛟龙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将面前的池水分开,形成了一条向下的通道。 “天机易变,知道的人多就不灵了。道友将我那子嗣留着,自己下来即可。” 听到这话,李灵运袖口一翻,原本还缠在他身上打瞌睡的燕青立刻就被抖了出来。 它睁开眼,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李灵运一步朝着池水迈去,很快没入其中,对其吩咐道:“燕青,把家看好。” 小青蛇打了个哈欠,然后钻到池塘的石缝里。 …… 水下暗道。 李灵运一路避水而行,没多久就见到了一处明晃晃的地宫。 蛟龙偌大的身体盘在底下。 它看到李灵运的第一眼,同样有些惊讶。 因为,蛟龙发现李灵运的道行竟然也提升的飞快,甚至一点都不逊色于他。 这还是李灵运将国运全部让给它的结果。 否则,自己被追上只是早晚的问题。 不过蛟龙的表情很快又兴奋了起来,像是想到了高兴的事情。 “我要告诉道友的是,这次的千年劫数,名为‘桃花劫’。” 李灵运面露异色:“桃花劫?听你这话,莫非过往的千年劫数还都不同?” “不错。” 蛟龙点了点头:“迄今为止,这片天地的人间王朝,总共经历过三次千年劫数。” “第一劫,名为摘星劫,天降陨星落入皇城。” “第二劫,名为长生劫,帝王欲求长生不死。” “第三劫,名为文华劫。重文轻武国破家亡。” 李灵运听到这话,陷入了深思。 他对“摘星劫”和“文华劫”了解的不多,但按照时间来算,当年楚武帝与虞裳他们面对的,应该是长生劫。 按照蛟龙所言,楚武帝贪恋长生不死,才是造成大楚灭亡的原因? 这与自己了解到的过程怎么不一样? 假如这才是现实,那么当时在楚武帝的面前,就有虞裳这么一个长生不死之人。 难道他的目的是要夺取“玄牝仙剑”? 还是说,楚武帝为了能与虞裳一起长生不死,付出了其他的代价。 这暂时不得而知。 再就是他们自己即将面对的桃花劫。 毫无疑问,李灵运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的面孔,就是桃源与桃仙。 从过往武穆的言行来看。 他曾经用“二世而亡”之事,威胁过朱平安,代表他至少对这场千年劫数是有一定知情的。 再加之,他又是桃仙的小徒弟。 倘若一切的幕后操纵者是桃仙,这“桃花”二字就可以理解了。 不过,李灵运想到蛟龙方才笑了,莫非这其中还另有隐情不成? 当他的目光看过去,蛟龙做出了解释。 “这是王朝的大劫不假,但天地又是公允的,有灭就有生。王朝的大劫,对追求仙道之人,就是千年一遇的升仙劫。不论出身如何,谁顺应劫数,得到天地的认可,就可位列仙班。” 李灵运眉头微皱:“你的意思是,只有颠覆了大明,我才有可能成仙?” 蛟龙听出他这语气中的不悦,连忙解释。 “不一定要颠覆大明。我的意思是,即便大明最终没能渡过此劫,你也可以靠着铲除那些顺应劫数之人,让这次的升仙劫出现空缺,就像红仙一样——” 蛟龙话音未落,它的周身忽然有雷霆涌动,蛟龙闷哼了几声,大片的河水直接被染红。 其中,有一片完整的龙鳞,顺着血水一并飘走。 李灵运感受到蛟龙身上的雷霆,目光不由望向天边。 很明显,蛟龙这是遭了天谴。 大概是因为它刚才的话犯了忌讳。 蛟龙一脸委屈,暗骂自己得意忘形,又看向李灵运。 “你也看到了,我再说下去就会有性命之危。” 李灵运点了点头,最后问了一句。 “桃花劫还有多久彻底降临?” “短则二十年,长则三十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需要尽快提升国运。我若化龙,才能助你一臂之力。” …… 同一时间,秦王府。 秦王刚看过书,在王府的庭院里散步,本来是想要放松一下的。 忽然间。 他注意到远处的水池有红光亮起,等到走近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在水面上,有一片乌黑的,像是树皮的东西正在飘动。 他只是看过去,就见那东西突然朝他飞来,容不得半点闪躲,竟然直接没入了体内。 “这是什么……” 第46章 秦燕相制 次日一早。 李灵运离开了金陵。 他刚走不久,秦王就受到了朱平安的单独召见。 大殿之内。 朱平安看着下方的秦王,眼底闪过了一抹关切之色。 他称帝已有六载。 立国时,朱平安膝下不过三子,可以受封的更是只有长子朱益明和次子朱益顺。 经过这数年的耕耘,他后宫中陆续又添了四位皇子。 甚至,朱平安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皇子。 但太子和秦王,对他而言无疑是最特殊的。 太子出生时,朱平安刚创立明教不久,朱平安对太子的期待,一如他当年对明教的期待一般。 他是家中长子,在自己百年之后,当由他继承大明的江山。 相比之下。 秦王在朱平安的眼里,相较于二皇子和秦王的身份,他更像是家里的幺儿。 而且是自己有所亏欠的幺儿。 他至少还陪过太子一段时日,可是到了秦王这里,他出生的时候,正赶上朱平安在外面当反王。 一年到头不着家,大多时间是由师兄照看。 朱平安心中对他存了弥补之心,所以才打算将坐镇陪都的差事交给秦王 按照他的设想,秦王一系将世代封于陪都,与漠北的燕王一系形成东西的牵制,共同执掌大明北方的防线。 此为“秦燕相制”。 除此之外,朱平安不打算再对其他皇子封藩了。 皇子守国门是好事,但手握兵权的皇子太多,就会动摇了江山社稷。 顶多就是赐下一个王号虚衔,让他们可以享受荣华富贵。 秦王心里本还不踏实,有心想要与他父皇讲述自己的经历。 不过,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那道血光的来处。 而且他的身上,好像也没有其他的变化。 于是这件事情就被搁置了。 朱平安先是对着秦王一番嘘寒问暖,而后又让他到自己身旁来,对着舆图给秦王讲述了自己关于陪都的设想。 秦王一听要远离父母和大哥,心中自是不舍的。 可是从父皇的神情来看,他似乎是希望自己能去北方就藩的。 但这一去,下次再回金陵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秦王短暂沉默,开口道:“父皇之命儿臣理应遵从,只是临走之前,想要看一眼大哥家的侄儿。” 不久前,太子回朝,没多久东宫里就传来了喜讯。 这也成了朱平安的一大欣慰之事。 如今秦王这话,证明了兄弟俩的情谊不浅,正是朱平安希望看到的模样。 他点了点头,应下了秦王之请。 “这些日子你可多来宫里,陪着你母后与胞妹。秦王妃的人选,朕会仔细斟酌。你自己如果相中了金陵哪家姑娘,也可纳为侧妃,到时一同前往陪都。” “是。” …… 另一边。 李灵运历时七日,总算回到了信州。 算起来,自己当初前往西南,再到返回金陵直接就北上伐元。 这中间足足有三年没回剑池了。 他活了五十年,还是头一回离开这么久。 不知道徒弟和小柳怎么样,还有大徒孙李挽。 这小家伙正是容易忘记人的年纪。 即便他在与徒弟写信时,经常还会捎点东西回去,但他还真担心那小子把自己给忘了。 踏踏踏—— 他策马一直到了杏花村,然后改为走路牵马。 恍惚间,李灵运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 这里与他住了四十多年的杏花村,好像已经不一样了。 因为出了一个朱平安。 杏花村这个本来普通的小村庄,如今吸引了不少大户搬迁过来,美其名曰:风水好。 可是整座村子就这么点大。 你进来住,就得有人挪地方搬出去。 村里有不少人都是当初的明教草创的骨干,混了这么多年的资历,哪怕本事平庸,只要能一直活下来的,全部都能有官做。 外来人把握不住深浅,所以能用钱解决的事情绝不用强。 于是,有村民拖家带口选择拿钱走人,把原来的屋子让给外来的大户拆掉修建院落。 曾几何时。 李灵运每次远行回来,总能在村口见着几道熟悉的人影。 就仿佛,每个村子永远会有那么两三个,你叫不出名字却会觉得眼熟的老大爷,成日坐在村头聊着八卦。 你只是从他们身旁走过,甚至不需要任何交谈,只要一个眼神。 就知道自己到家了。 李灵运一直都习以为常。 然而,这次却再没看到村头有熟面孔。 反倒有一群帮佣打扮的人,正在将一批看起来就造价不凡的木雕器具,搬进一座靠近村头,刚修好的大院里。 李灵运路过他们,来到村子里面,道路上的人立刻就多起来了。 他穿行其中,才发现村子里竟然多出了一片集市,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虽然大多是生面孔。 但这样的热闹,丝毫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反倒冲淡了因为方才的陌生,心中出现的那点失落感。 “有空了可以下山来逛逛。” 李灵运美滋滋计划着,好不容易才牵着马挤出了人群。 他刚出来,身后就传来了一道不确定的声音。 “大先生?” 李灵运回头,发现正有一家三口走来。 “你是张煦吧。” 他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一道模糊的人影,本能对张煦有些不喜。 可是,李灵运偏偏又忘记他做过了什么。 他唯独记得。 这小子是一个没良心的。 张煦与胡桐带着儿子早已搬回了杏花村。 毕竟,他们当初去镇里,本来就是觉得镇子里繁华。 可是后来,杏花村就成了龙兴之地。 这里一屋难求。 张煦在搬回来之前,甚至他生父出身的张家人还专程找过他,愿意把他认回去,想让张家的老人住进黄家养老。 但张煦怎么可能答应。 他娘当年拉扯自己长大的时候,张家人都是冷眼旁观的。 自己在娘那里,已经愧为人子了。 哪有脸面再去作践他娘最后的尊严。 今日张煦见到了一个酷似李灵运的背影,情不自禁喊了一句“大先生”,却没想到能得到回应。 而且,大先生竟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这是不是意味着,大先生原谅他了? 张煦脸上的笑容刚露出来,就见李灵运牵马转头就走,干脆利落。 他的表情瞬间凝固住。 李灵运选择离开,完全是遵照本心的。 他知道自己忘记了某个人,也许他曾经与张煦还有过不浅的联系。 可是,既然自己心中已经给他打上了没有良心的标签。 那就再无来往的必要了。 毕竟……仙劫也许能蒙蔽人,让他忘记一点东西。 但是他的心,永远不会欺骗自己。 第47章 捞月 沿着山道行走,葱茏的绿意遍地可见。 即便李灵运走过无数次。 他也许能记得清楚,这山道有多少棵树,但是永远不可能清楚记得,自己在道旁看到的小草。 下一次来,与上次看到的是否为同一根? 他不知道。 按照这条思路,自己每次看到的东西却是不一样。 然而,魂牵梦绕的剑池。 就能以这种永远不会厌烦的方式,一直留在他心里。 快到山头了,李灵运的耳边传来了稚子的嬉笑声,又像是在击掌叫好。 “三师弟,加油!” “还有二师弟,手下留情一点嘛,不然三师弟太狼狈了……” 哐哐哐—— 这是剑刃交击的动静。 但是听得出来,双方的剑道水平都很一般,甚至可以说是初窥门径。 李灵运像是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了笑容。 果不其然。 当他走近,大老远就看到一个顽童坐在石头上,面前还有两个比他大些,但最多也就七八岁的少年,脚下的步法杂乱,各自挥着一把木剑。 其中一人只是乱了步法,但是剑招还是可以看出一点章法。 相比之下,另外一人就可以用抱头鼠窜来形容。 李灵运本来以为这小子是在胡闹。 可他的步法乱归乱,但总能避开另外一人抽过来的剑,好像对“躲剑”之事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解。 他眼珠子转呀转,灵气十足,人也灵活得好似泥鳅一样。 不出意外的话。 这就是他那个立志要开青楼的徒孙。 “选徒弟的眼光还挺不错。” 李灵运面露赞许,三两步就来到那小顽童的身后。 他的行动堪称无声无息。 但李草芥观察机敏,迅速看到了师兄身旁多出的人,正准备开口。 可他猛然看清那张脸。 “祖父?” 李草芥及时收剑,不料一旁的韦喜比他反应更快,一人一剑已经冲了出去,木剑向下做出捞月的动作。 快,狠,准! 李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一把抱了起来。 他也慌了,准备大喊救命。 可是嘴巴刚张开,就被塞了一块糕点进去,强行上锁。 李灵运这下可以腾出心思应付韦喜,趁着他杀过来时,身体仿佛化作清风。 直接让韦喜扑了个空。 他趁着后者背身之际,一脚轻轻踹在韦喜的屁股上,算是对这小子胡乱捞月的惩罚。 “哎哟!” 韦喜瞬间摔倒在地,像是耍宝一样。 李挽这时终于吃完了点心,想起来了韦喜刚刚是要救他的,一脸关切。 “三师弟,你没事吧?” 韦喜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意识到这不是敌人,乐呵呵答应:“大师兄放心,我皮糙肉厚的。” 李草芥上来扶他,眼神里充满同情。 “韦师弟,你今后出去,也能吹嘘是与我祖父比过剑的人了。” 韦喜闻言笑容僵住,然后动作有些僵硬的转过头,看到那白发飞扬的青年人。 “你说这是我们师祖?” 李草芥点点头,兴许是觉得这还不够,又肯定了一句。 “如假包换!” 此话一出,韦喜顿时感觉两眼一黑。 师祖会不会与他计较,这个他不知道。 但是师父那里,肯定要挨一顿打了。 李挽这时也反应过来。 他最直接,转头把脑袋贴在李灵运胸口,蹭了又蹭,讨好道:“师祖,我真想你!” 这一看就是擅长察言观色的小滑头。 李灵运从怀里摸出给他买的糕点,将人放下:“慢点吃,小心噎着了。” “谢师祖。” 李灵运应付完他,走到韦喜面前,见那小子神情促狭,大概也能猜到他的想法。 “你能知道要保护师兄,这是好事。师祖刚刚踢了你一脚,不会心有怨言吧?” 韦喜长舒了一口,摇了摇头。 “这是我应得的。” 他们这里的动静引来了柳窈。 她的模样变化不大,仍然可以看出几分少女的青涩,但是举止多了些利索。 柳窈看见来者,登时一喜。 “师父回来了?” “回来了。” …… 当天晚上,柳窈亲自布置了一桌的饭菜。 他们几个人,除了李挽之外,全是大胃口,根本不用担心浪费的事情。 韦喜吃着肉片,再看自家师祖和师父如出一辙的吃饭速度与姿势,心里总算明白,师父这是像到谁了。 连带着,他对第一次见面的师祖,这时也生出了亲切感。 吃饱喝足。 李灵运将那半本词赋赠予韦喜。 韦喜这没读过书的脑袋,却对词赋情有独钟。 原来,在他长大的扬州风月之地。 那些精通琴曲的大家,无论男女,都是擅长词赋,可以将平仄变化改为音律的好手。 韦喜遇到了感兴趣的事情,自然干劲十足。 李灵运则与徒弟结伴到后山消食。 师徒许久不见,也有不少的话要说。 李狼看着师父,想起了老国公赠予他的那幅画,本来想要现在告诉师父。 他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 只是,他想到了老国公说的“突然高兴”,决定还是暂时按住不提,只拣了些好听的。 比如老国公身体硬朗,甚至还能挽弓射箭,饭量也比一般人大。 李灵运明知是这是对上了年纪的武将的通用话术。 可是心中不知为何,豁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紧接着,李狼又聊到了自己的狼虎山庄,以及他本人的设想。 做师父的当然是全盘肯定。 但是从目前来看,这山庄大概还是归剑池管的,暂时分不出去了。 因为在李狼的三个徒弟里面。 李草芥再有两年就得下山。 韦喜心不在此。 倒是大徒孙李挽胸无大志,深得他们剑池的精髓,未来可能会接管剑池的家业。 这又证明了一件事。 ——越操心,就越容易瞎操心 本来,他们生怕晚辈们因为继承问题大打出手,不曾想这些门人弟子都是极有个性的。 剑池之主的位置,谁剩下了就谁接盘。 李狼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自家师父:“对了,师父不是给我找了一个小师妹吗?她的年纪比挽儿还小,可有打算到山里来,我与小柳可尽早收拾。” “你说宜静?” 李灵运想到那个宫里的小徒弟,如今也不敢打包票了,随口道。 “你若闲了,就顺带收拾一番。为师先去祭拜一下历代祖师,这趟出门久了,得给他们报一句平安。” 李狼乐了,笑道:“那我给师父取香。” “我也告诉祖师一声,师父平安回来了。” 第48章 老柳 一晃眼,三个月过去。 韦喜与师祖混熟了,就喜欢整天跟他在后面,学习师祖的一举一动。 按照韦喜的说法。 他师父是大侠,师父是巨侠。 你对着大侠,唯有学成他的全部,才有可能成为大侠。 可如果学习的对象变成了巨侠。 只要学会一点皮毛,也足以让自己成为大侠。 这话当然是没有道理的。 李灵运也想不明白,韦喜这小小的脑袋瓜里,怎么竟是些让人反驳不得的歪理。 但他很欣赏这小子一成不变的松弛感。 说得好听点,叫不忘初心。 韦喜就是那种。 你让他穿得破破烂烂的,这小子不像是乞丐。 你让他穿得珠光宝气的,他同样也与“富”字不沾边。 你看到他,只会觉得这家伙谁也不是,就是韦喜。 而且,他的脸皮很厚,厚到可以拿着一首誊抄好的词赋,向他这辈子没进过青楼的师祖请教,什么样的琴曲最能招揽欢客。 李灵运当然不知道答案。 但他又没有直接拒绝徒孙,而是尝试在这位徒孙的规划里,把“剑”给加上。 剑法与琴曲相得益彰,这就成了剑舞。 韦喜对他师祖的创意,简直是惊为天人。 从那之后,更是一有空就黏着他师祖,请教有关剑舞的事情。 这日。 李灵运起得早,打算到村里的集市走走,韦喜照例跟随。 二人刚下山,就经过了一座宅院。 这是柳家的宅子,里面住着的柳窈那个嗜赌的爹,老柳。 自从当初李狼教训过他之后。 老柳像是改邪归正了。 不说手脚有多麻利,至少他可以养活自己。 这家伙在种庄稼上是臭棋篓子,但胜在头脑灵光。 自从皇帝登基之后,杏花村的人潮比之从前翻了十倍还多。 皇帝以前是剑池的小徒弟,村里看着他长大的人不少,但只有老柳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如今专门接待慕名而来的游客,给他们讲述皇帝幼年时的故事。 老柳这辈子的经历很丰富。 他当过村里的流氓,还曾经被抓到土匪窝里当喽啰,最后还被赌坊的人催过债。 真真假假的故事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极大满足了外来者对皇帝的求知欲。 作为回报,老柳赚得盆满钵满。 甚至还被传成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正面人物。 这次他是真的翻身了。 老柳不再往赌坊跑,甚至赚来的钱财一直攥在手里,仍然守着原本的小破屋。 最多就是闲来小酌几口,算不上毛病。 李灵运从李狼口中听说了,这些年每到李挽生辰的时候,老柳就会鬼鬼祟祟往剑池门口放些小物件。 他自以为做得隐秘,可是李狼早已洞若观火,不过是没有当面戳破而已。 老柳毕竟是李挽的外祖。 他能改邪归正,李狼不介意装糊涂。 柳窈问起来,他就推说是故人赠送的。 但柳窈不是笨人。 她猜到真相,也选择了心照不宣的做法。 李灵运二人路过宅子,正好看到老柳从里面出来。 老柳见了来人,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 还是韦喜化解了这尴尬。 “柳伯,今日真早。” 他不知老柳与柳窈的关系,只是因为柳伯给过他们东西吃,所以有些交情。 老柳借坡下驴,干笑道。 “原来是小喜,今日是有别处来的客官,想听陛下的故事,我得起早点赶过去。” 韦喜接着搭腔。 “柳伯,我和师祖还没吃东西,您给推荐一下呗?” 老柳欲言又止,他见李灵运没有反对的意思,壮着胆子走过来。 “我知道一处面摊子不错,正好我也没吃,不如带你们过去?” 韦喜本来要点头,但想起没问师祖的意见,转过头来。 以为他不知道老柳,解释道。 “师祖,柳伯他人不错的。” 李灵运笑了笑:“那就吃面去。” 三人到了集市,这里已经有不少商家支起了营生。 赶集的人也三三两两来了。 他们走了没几步,就到了一处露天的小面摊。 那店家一看是老柳,热情招呼。 “原来是柳哥。” 老柳熟练招呼着,又像是壮起胆子,开口道:“李大先生,这店家的祖辈给燕王当过厨子,他家的汤面特别好,吃了能精神一整天。” “听你的。” “好嘞。”老柳一喜,转头招呼:“三碗汤面,照旧。” 三人随后落座,但是面面相觑,有些沉默。 韦喜说只吃汤面太淡,还想再添点东西。 李灵运给他拿了点铜板。 等到韦喜走后,就只剩他和老柳面对面坐着。 这下,老柳知道没法再逃避了。 他也不可能逃避一辈子。 自己就是烂命一条,而且早年干了很多不当人的事情,柳窈就是恨他也是应该的。 回顾他的前半生,就连老柳自己都觉得荒唐。 幸亏当初李狼把人接走了,不然自己就害了柳窈一辈子。 “李大先生,我发誓,我对他们一家三口绝对没有任何歪心思。” 老柳一语落下,见李灵运没有理他,接着道。 “我只是想尽力弥补自己的亏欠,我也绝对不会奢望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 “李大先生,求你别赶我走。” 他说到激动处,竟然直接跪下,还准备磕头。 这时那店家正好端面过来,见老柳这般泣不成声的,有些不知所措。 李灵运示意他无碍,而后帮着他将汤面放好,看着老柳,开口道。 “起来把面吃了,从来没人要赶你走。” 听到这话,老柳顿时如蒙大赦,但眼眶还是红的。 “李大先生,你真不赶我走?” 李灵运被这话逗笑了,问他:“你又不欠我,我为何赶你?再说了,你何时见我赶过人。” 闻言,老柳沉默了。 他想到了住在对门的张煦。 这小子那么混账,也不见李灵运刻意针对过他。 老柳不再言语,低头吃面。 直到他的汤都喝完了,韦喜还没回来。 老柳试探性问道:“我去找找看小喜。” “不用。” 李灵运话音刚落,就见韦喜火急火燎跑了回来,但是身上没有一点汗。 老柳这才放心下来,起身道:“那李大先生慢些吃,我还要招待其他客官,就先走了。” “好。” 韦喜坐了回来,快速吃完了面,然后又跟在李灵运后面。 他的眼珠子一路上,就没有停下来过,忙得很。 “你偷听到了多少?” “比多稍微少点,比少又稍微多点。” 韦喜耍着宝,厚脸皮来到师祖身旁:“师祖,你觉得柳伯会被原谅么?” 听到这话,李灵运瞥了他一眼,反问。 “你将来剑道有成了,你会去报复丽春楼的老鸨么?” 韦喜哑然,摇了摇头。 “她不是好人,但也不值得记恨。” 第49章 桃仙入劫 韦喜自己说出这话时,其实也就得到了答案。 对于老柳。 若是抛开他过去的荒唐,只说他如今的浪子回头,这是未经他人疾苦。 可如果只看到荒唐,而忽略老柳的向善。 这对旁人又是一种偏执。 至少,老柳不曾祸害过李挽,也不曾祸害过韦喜。 非要李挽和韦喜也一并怨恨老柳。 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李灵运并不担心李狼和小柳,知道他们能处理好这些事情。 于他而言,倒是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今日既然可以与老柳坐在一起吃汤面,明日若是有了兴致,再一起喝顿酒。 哪怕这样,他在柳窈和李狼的心里,也不会突然就变得罪大恶极。 …… 又是半年过去。 北方战场,李从彧与燕三的两路兵马配合,大破铁勒联军。 铁勒诸部乞降,献上了不少投奔他们的北元宗室。 雍王带着残余兵马再度北逃。 正值大胜之际,大明的第一个皇孙出生了。 朱平安亲自给皇孙赐名,取名朱北定。 意在北境平定之意。 秦王看过了侄子,也按照与皇帝的约定,带着诏书前往陪都就藩。 离去之日,皇帝没有现身,而是让太子主持送藩之事,向天下人展示了皇家内部的兄友弟恭。 不过,这其中不乏看热闹的人。 人群里。 一个脸上生着烫伤疤痕的人,双目望向太子与秦王,眼底闪过了一丝异色。 太子乃是皇帝嫡长,而且又有灭元的战功在身,地位稳固。 自然而然,国运也会在他身上显化。 皇帝身上的是一条鼎盛状态的神龙,而且还有人王剑在身,得道者都难以近身。 太子身上是一条幼龙。 只要身在金陵,镇国蛟龙的力量就能庇佑他,阻挡一切外来的邪祟力量。 本来,武穆都想不到要如何对朱家父子下手了。 然而,他今日却看到了机会。 因为本来只是皇子的秦王,按理说是身上是不应该有龙气的。 然而,武穆却看到了一条血红的蛟龙异象显化。 这同样来自于大明的镇国蛟龙。 而且,这血红蛟龙是由镇魔蛟龙的一部分念头所化。 天生就有着“化龙”的执念。 蛟龙化龙,其结果是成为真龙。 而拥有蛟龙意志的皇子,他的野心当然是成为帝王。 武穆在秦王的身上,感觉到了一股属于天地的力量。 他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劫数 “苍蝇不叮无缝蛋,你朱家人自己露出了破绽,就莫要怪我往里钻了。” 武穆面上露出了笑容。 秦王北上,而周瑞安也在北方。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天高皇帝远。 “劫数未到,断然不可让李灵运发现了端倪。” …… 桃源中。 武穆跪在桃仙的身前,请求他出手遮掩秦王身上的气数。 桃仙看着自己仅剩的一个徒弟,不由叹了口气。 “赵曙,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这次没有用“小老鼠”的昵称,而是直接喊了他原来的名字。 赵曙。 赵曙即是武穆,武穆即是赵曙。 武穆语气恭敬:“请师尊放心,不会再有下次了。徒儿若是不能一举功成,这次劫数之后也将不复存在。”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桃仙看着有些悲壮的徒弟,开口道:“为师立下了桃源,只要你愿意,这桃源里永远能有你的一席之地。” “你我师徒在这桃源永世相伴……” 武穆早就习惯了师父的这套说辞。 如果是以前,他也许会相信师父口中的“永世相伴”,这未尝不可。 但他如今也是半仙之身,接触到了一部分天地的至理,更是清楚了天地最擅长的就是平衡之道。 桃源可以赐予人长生,这长生不是没有代价的,但也绝对不会是他师尊说的那样。 只要靠着抽取旁人的寿元,就可以让桃源永久存在下去。 这种得失并不对等,所以不能简单相抵,意味着他师尊桃仙为了维持这片桃源,其实还承担了别的代价。 武穆心知这次的千年劫数。 不仅是自己成仙的最后机会,也是让他师尊抽身的最后机会。 “为了师尊,同时也为我自己……” …… 当武穆离去之后。 桃仙望着空空如也的院落,最终来到了大树底下。 他伸出一指,紧接着就有一滴血液落下,这是货真价实的仙人之血。 血滴刚坠落地面,就看到整座院子的土壤犹如水面一样,突兀的下陷,而血滴仍然持续落下。 直至一只巴掌大小的蝉出现,鲜血落在他背上。 下一秒。 蝉就变化成了人形,正是蝉仙。 蝉仙的脸上闪过一抹疑惑之色。 按照他的计算,自己出来放风的时间还没到才对? 这次怎么提前醒过来了。 不过很快,他就注意到了桃仙的动作,有些意外:“你这人最舍不得自己的修行了,竟然舍得将仙血馈赠于我?” 桃仙直接忽略了这话。 他看着蝉仙,冷不丁问了一句。 “你觉得我还能回头么?” 蝉仙想起这人先前对自己喊打喊杀的模样,便是仙人都是有脾气的。 他刚准备说一句:你无药可救了。 只是,等蝉仙感受到桃仙身上的气息变化时,神情不复淡然。 “你入劫了?” 他这话音刚落。 桃源的上空忽然有大片的阴云聚拢而来,漫天的雷霆劈了下来,宛如灭世之兆。 然而,即便这雷霆的力量可怖,却又不伤桃源分毫,只是落入了桃仙的体内。 桃仙的力量也在随之暴涨,这是天劫之力入体的表现。 到这一步,就代表着桃仙正式成为了天地认定的劫主,负责主持这一次的天地劫数。 蝉仙刚想问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可是在雷海震荡之中,隐约有一抹漆黑的气息突然从桃仙顶上冒出。 “这是魔劫?” 蝉仙自己就是渡过魔劫的人,如何不熟悉这仙劫的气息。 所以……这家伙这么冒失选择入劫,是因为他本身就已经被魔种入体了? 不过短短数息。 桃仙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看向蝉仙,问道。 “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蝉仙摇头:“什么都没看到。”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透露他人劫数更是仙道大忌。 “对了,你刚才问我什么。” “你觉得我还能回头么?” “不能。” 第50章 雍王殒命 桃仙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世人都以为,仙路的尽头是任自逍遥。 然而,只有成仙之后才会发现。 仙人最能随心所欲的时候,恰恰是成仙之前。 桃仙感受着体内丰沛汪洋的力量,余光一瞥,这浩瀚人间在他眼中,仿佛就只剩一室之大。 劫主要做的,是落子为劫。 这劫数的最终目的,便是代天行伐。 他看向蝉仙,不过一个目光就有莫大的压迫感。 桃仙脸上浮现出笑意:“你说的对,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蝉仙闻言,不动声色后退几步。 “落子无悔,这是你曾经自己挂在嘴边的。” 桃仙点了点头:“你我上千年的交情,只要你不对抗劫数,我便不会对你动手。我给道友的仙血,足以让你维持十八日的清醒,接下来的一甲子,道友就安然避世吧。” “一口气睡一甲子,你这是要我在世上再无故人。” 蝉仙语气中透着无奈。 可他清楚,桃仙已经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好友了。 自己若是不答应,这厮手握天劫之力,仍然可以让自己醒不过来。 “算了,我自己走。” 他直接了当,想着要趁这段日子,将未来没能喝上的酒,十倍百倍的喝回来。 …… 蝉仙离开之后,桃仙目视着三寸人间。 他的心念闪烁,马车中的秦王就显化在他眼前。 不过,在桃仙的眼里,这是一条身上带着枷锁的血色蛟龙。 这枷锁看着厚重,并非是无解的的。 只是需要足够的时间。 恰巧,桃仙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当这枷锁碎掉的那一刻,这位秦王就会像狼一样扭过头来,张口咬向自己人。 这也难怪。 武穆要让他遮掩住气息,否则被李灵运给察觉了,这枚棋子就不可用了。 桃仙既然打算出手,他就会做到底。 “要让蛟龙反噬,还差了最后一点狼顾之血。” 桃仙喃喃自语,目光望向北方,面前浮现出了雍王及其残兵败将的影子。 随着李从彧大破铁勒,携着大胜之势,雍王手底下的士卒这段时间陆续脱离了不少。 他们的忠心,本来就是基于雍王能给他们一个更好的前途。 但如今雍王自己都成了丧家之犬。 再逃下去,也不会有任何转机。 …… 营帐中。 雍王骂走了请辞的部将,没有再挽留他们。 此刻的他披头散发,威仪不存,看上去就像一个失了智的疯子。 可更荒唐的是。 雍王这个疯子,恰恰是最后一个与明廷对抗到底的前朝宗室。 大元几百年的国运与气数,尽皆加于他一人之身。 在桃仙看来,雍王与大元的遗恨与不甘,就是炼化狼顾之血,最上等的材料。 他如今代天行伐,受到的限制减少,可以轻易降临念头。 呼—— 料峭的寒风从营帐外吹来,冻得雍王全身发颤。 他刚抬头,就见到一位年轻人朝着自己走来。 这样的天气,还能无视一众军将闯进来的,绝非凡俗之辈。 雍王听说那明廷伪帝就有一位号称“在世剑仙”的师兄。 当年,周元的死也与那位剑仙有关。 所以……今天终于轮到他了么? 雍王嗤笑一声,愣是不顾严寒坐了起来,双目直视来者,厉声道:“就是你要取本王的性命?” “我不取人性命,只会给人机会。” 桃仙神态淡然:“你身上有着元廷仅剩的一点国运,还有远超常人的恨意。把这一切交给我,我可以达成你的心愿。” “本王的心愿。” 雍王一听就觉得荒唐,他想让大明灭亡,可是面前这人就能做到么? 他心中刚闪过这个想法,桃仙就道破了他的心思,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反正你也走投无路了。” “既然这样,何不就当被人骗了一次。” 不得不说。 这话触动了雍王的神经,将他内心本来只有一小点的死志,突然放大了无数倍。 当人就连死都不怕的时候,这世上绝大部分的困难,在他这里已经变得无懈可击了。 雍王僵硬的抬起头:“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我要你脖颈划破之后,流出的第一滴热血。因为那样的血怨念最重,恨意最足。” “如你所愿。” 雍王一把举起腰间的佩剑,抵在自己脖子上。 但桃仙又叫住了他。 问了一句。 “除了想让明廷灭亡,你可还有未尽之事?” 雍王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回顾自己这一生。 他想要找出一个,能让自己念念不忘的人,最好还得是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烂好人。 可是思来想去。 ——没有 他当然见过烂好人,而且也有念念不忘的。 可是同时能够满足这两点,似乎没有。 “还真是荒唐……” 雍王自嘲了一下,将剑抵得更近了一些,看向桃仙。 “你若真闲,就替我到肃宁县的周氏宗族墓前,去上一炷香吧。” 桃仙点了点头:“好。” 话音落下,一滩热血洒落,血珠滚到地面,滚烫的温度浇灭土上的冰霜。 其中的一滴血,落在桃仙的这一缕念头上,很快将其吞没。 取而代之的,是一头背身回首的黑狼,两颗狼目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意。 再后来,这黑狼化作了一滴血,凭空飞走。 直至外面的人察觉到不对。 他们走进营帐,就看见了雍王的尸首。 余下的兵将面面相觑。 最后,其中一人开口道:“元廷已成往事,到此为止吧。” 这话得到了剩下人的一致赞同。 于是,他们放弃了逃亡,带上雍王的尸体,往回走去。 这北地的天,太冷了。 …… 桃源之内。 桃仙在北方落子,目光又陆续落向西北与西南。 他屈指一弹,很快就有劫力落下。 如一来此,就只剩南方的金陵了。 桃仙本来想对金陵落子,可他又清楚“陛下”这种东西的尿性。 虽然没有人能永远一直是“陛下”,但是每个“陛下”自己本身就是一桩劫数。 所以,就没有画蛇添足的必要了。 桃仙起身,准备给自己挑一件合适的衣裳。 许久没有去人间了。 他既然答应了雍王要去肃宁县,哪怕这事情微不足道,桃仙也会亲自去做。 第51章 无殇,无殇 金陵城里。 蝉仙循着酒香,叩响了一处大门。 老雷看到这邋遢的年轻人,微微皱眉:“你是何人。” 蝉仙一拍酒葫芦。 “我在你这府里闻到一股酒香,所以想要讨些酒来喝。” 老雷愣了一下。 他替主子看了几十年的门,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上门来要酒的。 酒……当然是有的。 自家主子酿的酒,那可是天下一绝! 但老雷也不狗眼看人低的性子,不会觉得面前这人穿得邋遢,就不配喝酒了。 问题在于,酒不是他的。 老雷再次开口:“你若是等得住,我就替你去问问。” 蝉仙眉头一皱,面露不解:“这么麻烦。” 早知如此,他就直接到剑池去找李灵运了。 李灵运肯定不会管着他喝酒。 只是,蝉仙这人对好酒有着类似收集一样的欲望。 青岚公主的这酒,味道不一定比李灵运的好,但是酒的滋味不同,而且里面带着一种情绪。 与他的大道相互契合。 老雷一翻白眼:“你这后生,到别人家里喝酒,难道还不用经过主家同意的?” 话是这么说。 他还是留下一句:“你在此处等我。” 没一会儿。 老雷折返回到,带着蝉仙到了青岚公主的院子里。 “我家主子愿意请你喝酒,但你自己要知道点分寸,别做失礼的事情。” 蝉仙摆了摆手:“我只是来喝酒的。” 他经过院子进门,很快看到了一排排晾在墙下阴湿处的酒坛子,让这院子看起来显得拥挤。 唯独在东北角有一小块空处。 那里的墙垣特意做得低矮,以便阳光能打进来。 有一株长势不错的芽儿俏立。 蝉仙一眼扫去,面露讶色:“竟然诞生了灵智……着实难得。” 这时,另外一道女声响起。 “你就是要来喝酒的人,进来吧。” 蝉仙到了屋里,见到青岚公主当面,顿时面露了然之色。 难怪……她一介凡人可以养出灵植。 原来外面的是她夫婿。 蝉仙没有再讲话,接过青岚公主递来的酒,细细抿了一口。 这清冽的酒香,还有甘醇的气味,入口肯定是带着余韵十足的回甘。 蝉仙正准备夸赞一句。 然后,他就被扑面而来的苦味给淹没了。 不是,苦的? 他喝了几千年的酒,还是头一回猜错了酒的滋味。 蝉仙眉关紧锁。 不过很快,当这苦劲在达到了极限之后,就变成了一种独有的回味。 “原来藏在后头呢。”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好酒!” 青岚公主当然也是喜欢听好话的,她正准备开口,就看到蝉仙将酒葫芦递过来。 “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在走之前,再带点酒走。” 蝉仙将酒葫芦递过去,他看得出来,青岚公主好像不是很想答应他,又补充道:“当然了,我这人不白喝酒。你如果答应了,我可以让你实现一个愿望。” 青岚公主闻言,不再说话,到院子里打酒。 再回来时,酒已经满满当当了。 她看着蝉仙,脸上多了几分不悦。 “你想要酒就直说,这般油嘴滑舌只会落了下乘。” 蝉仙明白,自己是被当成了骗子。 但他也不解释,接过酒葫芦,笑着道。 “你心中所想,今夜就可以实现。” 话音刚落。 蝉仙化作尘土散去。 直至他离开了许久,青岚公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是遇见了仙人。 只可惜……她想要的东西,仙人也给不了。 …… 入了夜。 院子里忽然出现一道人影,正是白日离去的蝉仙。 他看着面前的芽儿,抱起酒葫芦,吞了一口,然后将酒液吐在这芽儿身上。 下一秒。 芽儿忽然摇曳起来,直至有月光被酒液聚拢,最终化作一道人影。 他的面目已经不可以分辨了,身上似乎穿着甲胄,但甲胄看起来也残破不堪。 那人看着蝉仙,恭敬行礼:“多谢仙人助我。” “我这未必是助你。” 蝉仙摇了摇头:“你灵性初生,若是再经过百年的修行,就能化作精怪。再过千年,还能化为人形。” “可是今日被我强行召来,你灵性的损伤已经不可逆转。” “我是张无殇。” 那人呢喃了一句之后,面目仿佛变得清晰。 正是张无殇。 不过,很快他的面目又变得模糊,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不对,我是李无殇。” 李无殇一袭白衣,模样与气质,简直和李灵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过,他比起李灵运,少了那种平易近人的感觉。 蝉仙这时也终于看出了一点不对。 他最初在这株芽儿的身上,感受到了属于李灵运的气息,以为这是李灵运的手笔。 然而,此刻李无殇与张无殇的存在。 甚至让蝉仙生出了一种荒谬感。 那就是,这两人其实同时存在于世上。 张无殇更像是一个真正活过的人,可是他在死后能保留灵性,这又是仰仗于看似虚无的李无殇。 “这下全乱了。” 蝉仙揉了揉眉心,他能感觉到桃仙已经为这次的劫数落子。 也许,是这大劫导致了变故。 他堂堂仙人,竟然都有种分不清真假的感觉。 蝉仙看向面前之人,最终喝止了他双魂的紊乱。 “醒来,张无殇。” 这一语落定,属于李无殇的部分消散,而张无殇的身体仿佛也化作实体。 蝉仙看着张无殇,开口道:“从现在起,你有三日的时间。三日之后,这世上就不会再有张无殇了。” “届时,你将会真正消失在这世上。” 张无殇点了点头:“三日足够了。” 他说着朝前迈去,身体犹如魂体一样,直接穿过院墙,来到室内。 卧房里,青岚公主的呼吸均匀。 张无殇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前所未有的和煦。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醒过来。 也许,是这世上的另外一个自己,给了他这个机会。 “澜姐,我回来了。” 张无殇这一语落下,青岚公主仿佛感觉到什么,轻轻呼唤:“无殇……” 他只是这么一直静静看着,直到日上梢头。 青岚公主想来,像是察觉到什么,呼喊道:“无殇,是你来看我了吗?” 然而,得到的回应寥寥。 青岚公主有些失态,起身就要推门。 她相信自己不会感觉错的,无殇他一定回来过! 刚推开门。 一道熟悉的脸庞浮现,手里还捧着一锅粥。 “澜姐,醒了?” “无殇你……” 第52章 太白下凡 青岚公主如何都想不到,死去的人竟然能再次出现。 面前的无殇,仿佛还停留在他离开的时候。 她想到了昨日离去的蝉仙。 那人说过会满足她一个愿望。 青岚公主的愿望,就是再见张无殇一面。 她正准备扑上去。 但是张无殇开口:“澜姐先把粥喝了,我不会走的。” 青岚公主这时却不知怎么的,突然犯起了倔。 按理说,像她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年纪,早就对世事看得透彻,不会乱了阵脚的。 张无殇还想劝说,耳边忽然传来一句话。 “师弟喜欢骗人,以前也说过不会骗我。” 这话让张无殇心里一酸。 他不知道在离开的这么多年里,师姐一人是如何过来的。 “师姐再信我一次。如果我骗你,以后就别再搭理我了。” 青岚公主这让出位置,直到张无殇将粥给方才,才从后面一把抱住他。 但张无殇的身上没有任何的温度。 这是彻头彻尾的冰凉。 青岚公主已经不在意了。 “无殇,你真的回来看我了……” …… 不知不觉到了正午。 青岚公主准备让老雷备膳,却被张无殇喊住。 “老雷一把年纪,经不住吓的。而且,我早晚也是要走的,就别让旁人看见了。” “那念念,还有你的女婿,也是二师弟的徒弟。” “我见过他了。” 张无殇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我还见到了二师兄,可惜这次是来不及再叙了。师姐,便是往后没有了我,你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才是。” 青岚公主低声啜泣:“我答应你,但是你这次要走,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不会纠缠的。” “好。” …… 时光一晃,到了第三日的夜里。 青岚公主躺在床榻上,两只手还紧紧攥住张无殇。 张无殇什么都没说,但她已经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 “无殇,你要走了?” “嗯,我等澜姐睡了再走。” “那我尽快睡,无殇你也早些走,不用担心我。将来到了地下,你我再续上这一世的夫妻情分。” “好。” 张无殇面带笑容,在他这笑容里,青岚公主也步入了梦乡。 这时,月光打进了屋里。 张无殇与月光一并散去,升到了半空。 一瞬间。 他又化作了白衣李无殇的模样,只是这一次张无殇再无任何的不舍。 他会心一笑:“多谢了。” “接下来,一切就交给你。” “嗯。” 一道不同的声音从张无殇体内传出,紧接着化作一位白衣剑仙。 他出现的刹那,整片天地仿佛都在随之动摇! 天穹之上,仙宫之内。 日月星辰晃动,那些本在闭关中的仙人,这一刻全部脸上露出了惊慌之色。 “这又是何方神圣!” 天庭内,一众仙官皆是面露凝重之色,直至一位白发苍苍,官袍上印着金星图案的老仙出列。 他望向高居首座的玉帝,恭敬道。 “老臣太白,愿为这玉帝分忧。” “你去吧。” “遵命。” 太白金星扬起拂尘,消失在这天庭之内。 同一时间。 有无边的云雾忽然弥漫大殿,很快遮住了视线。 隐隐约约,可见有一只青牛脑袋,从这云雾之内露出来。 看见来者。 左右的仙将纷纷躬行大礼,玉帝同样起身。 “吾等拜见太清圣人!” 云雾中,太清圣人平静的声音传下。 “吾徒尚在凡间,而今,贫道听闻有仙人入劫,欲要挡了吾徒的仙路。” 听到这话,众人皆是心中一震。 这可是太清圣人,诸圣之中门人最少的一位。 他的徒弟,那都是宝贝疙瘩。 这是得有多不长眼,才敢对圣人弟子下手。 玉帝率先表态:“既是有仙人不入天庭,还敢私下干预凡尘,天庭自当出手。” “不必了。” 太清圣人拒绝了这话:“贫道今日来,只是告诉你一声。下界之人,是吾徒请来的。” 玉帝脸色一变。 这不是因为太清圣人的突然表态,而是为先前赶去的太白金星。 圣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徒弟请来的人,足以平定下界的乱象。 再联想到方才的那股气息。 玉帝自己都心中震颤。 他本来觉得,那人应该只有六劫的样子,才让同样是六劫的太白金星前去。 如今引得圣人亲自出面,只怕那人的实力还在六劫之上。 太白金星危矣! 玉帝立刻看向太清圣人,开口道:“还请圣人出面,太白金星并非敌人。” “不必了。” 太清圣人这一句话传来,大殿之内的云雾随之消散。 但他好像近在咫尺。 “太白金星的修行已经圆满,这也是他的命数。” 听到这话,玉帝脸色变化。 他感觉自己好像看出来了圣人的心思。 合着,你徒弟下凡历劫。 他这当玉帝的,也得出一个心腹重臣陪同下凡? 可是玉帝会反对么? 当然不会。 他又不是傻子,太清圣人早年还有过庇护天庭的大德,自己欠他的因果根本还不完。 而且,太白金星应该是性命无忧了。 只是要吃点苦。 想到这,玉帝忽然屈指一弹,指尖有一点翠绿之光,射出大殿之外。 隐隐可见有莲花的图案。 “你我君臣一场,也赠你点东西。” …… 下界之地。 太白金星破界而来,发现有一道白衣人影正对着他。 对方明明什么都没做。 但是,太白金星的身上就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这真是他能应付的? 太白金星脸色大变,却见那人提着剑朝他走来,口中低语。 “太白金星,金星太白。” “你当下凡去走一遭。” 话音刚落,一抹剑光射来,太白金星根本无力反抗,顶上就分出了一金一白两颗星辰。 就在这时。 有墨绿青光袭来,落在那金星上,立时就有一朵青莲绽放。 “护体青莲,看来这玉帝对你也是不错。” 白衣人影轻笑道:“我送你下凡历劫,也再送你点东西。” 他左手抬剑,一股浩然正气涌现,当空化作剑气,没入剩下的太白之中。 “你为太白转世。待劫数过后,你可投胎人间。” 那太白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很快带着护体青莲离去。 白衣人影则目光向下,最终落到了肃宁县外,一个淋着雨的人身上。 “擅自入劫,论罪当诛。” “算计于我,罪加一等。” 第53章 陶缘的缘 林道中 不远的尽头,即是当年周家人的埋葬之所。 肃宁县官想要与周家贵人结一个善缘,于是有意美化了周家的人过去,又往他们身上添了许多不属于他们的功劳。 因为一个周瑞安,原本的乱葬岗,如今成了英雄冢。 桃仙在雨中漫步。 忽然间,像是有所感应,抬头仰天,立刻感受到了一股天机笼罩直下。 有龙形的剑气遨游云间。 只是这么远远一望,便是他这样的老仙人,都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最重要的是,这剑气竟然还有些熟悉。 下一秒。 桃仙的身后,有一道白衣人影,无声无息出现。 他手里握着一把半身长的宝剑。 剑刃朝下,没有剑鞘,尖端处正好掠过了几片被雨水打湿的枯叶。 空气中飘荡着尘土的滋味。 桃仙没有回头,只是感慨了一句:“我有今日,落子无悔。只是遗憾,这一段因果报应来得太快。” 闻言,那人不动声色,再往前走了一步。 桃仙能感觉到。 他的仙体已经有了要崩溃的架势,可是对方没有对他出手。 这就是最普通的仙人场域。 “让我想想,早先我为了结因果,赠予了李灵运一桩黄粱美梦。” “他在梦里又活了一世,却也导致身上仅剩的两魂,全部都在那一过程中迷失了,最终只剩本能走了出来。” 话音落下,白衣人影终于开口。 “你既然已经打算了结因果,那又为何再起祸端。” 闻言,桃仙转过头,终于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这人的相貌与李灵运一般无二。 同样是白衣白发。 但是他的眸子里,充斥着一种悠久岁月沉淀下来的古感,仿佛活了很久的样子。 甚至,活了几千年的桃仙,在他面前,都只是一个小辈。 桃仙这下肯定了对方的来历。 他就是李灵运迷失在梦里的那一道人魂。 在李灵运的视角里,梦中世界在李思恭撞墙之后,就已经停止了。 实则不然。 因为一开始入梦的,本来就不止李灵运自己,还有他身上的两道魂魄。 天魂本来已经出来了,但是被人带走。 而剩下的一道人魂早在入梦之时,就化作了李无殇。 梦里的世界从来就不曾有过张无殇。 因为李灵运的命,即便是在梦里,旁人也承受不起。 常言道,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可是在梦中世界。 外面三日,里面五十年。 李灵运从梦里出来已经过去三年多了,对李无殇而言,那是又多出了上万年的修行。 成仙,渡劫,问道…… 过往的云烟与浮华! 在这漫长的时光里,都足以被埋葬。 到后来,张无殇的灵性被唤醒,而二人在冥冥之中的藕断丝连。 也让梦中的人魂,以另外一种方式得以降临! 桃仙想到了这其中的环节。 归根结底,当初导致梦中世界出现的是他。 而今,给了蝉仙周游天下的机会,间接促成李无殇苏醒的,也是他。 这算不算是,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但桃仙的面上却不见太多的失意。 相反,在他的心里,其实早就希望能有一个人来拦住自己了。 “我在这世上就只剩一个徒弟。” “他来求我,我理应帮他。” 桃仙一脸坦然:“也许,我的徒弟没有成仙的命。但只要他志在于此,做师父自当奉陪到底。” 白衣剑仙听到这话,眼神里闪过惊讶。 “你倒是仙人中的特例。明明早就丧失了七情六欲,却能想到把爱护徒弟化作了自己的一种本能,从而保留了一部分人性。” “如果有机会,我还挺想与你论道一番的。” 桃仙笑了笑:“你的时间不多,只能是有缘无分了。今日我会赴死,但是在死之前,希望能把答应别人的事情做了。” “我给你一刻钟。” 白衣人影将手中长剑一抛,很快立于桃仙的顶上,正以一个缓慢的速度降下。 “多谢了。” 桃仙也不废话。 他发现自己可以行动了,而周家人的坟冢就在前方。 他大步走去,身边不知何时多了许多人。 桃仙照常掏出铜板,买了祭拜用的香火,心中念着雍王的名字,也没有拜,直接插进了香灰里。 “这位后生,你是代旁人来祭拜的?” 这时一道声音从身旁传来。 那人看着莫约五十上下,穿着打扮很普通,甚至给人一种并不庄重的感觉。 桃仙只是扫了他一眼,知道这人就是周瑞安。 在对方的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青云气象,说明近来有大富贵将至。 说起来,这好像他是徒弟落的一子。 而且在这一场劫数中,周瑞安也有着自己的位置。 如今他这劫主将死。 与周瑞安的这次偶遇,大概是天地为处于弥留之际的他,做出的饯行。 桃仙点了点头:“受人所托,到周家的坟茔前上一炷香。” “看来,你也是言出必行之人。” 周瑞安面露赞许,再度开口:“老朽见你投缘,可要一起去喝个茶水?” 闻言,桃仙抬头看了一眼,悬在头上的剑已经不剩多少距离了。 他拒绝了周瑞安的好意。 “今日有事在身,下次再喝吧。” “也好。” 周瑞安并未放在心上,刚准备走,掌心里忽然多了一枚大钱。 他一回头,却不见先前的年轻人。 耳边传来声音。 “茶没喝到,但是心意领受了,所以茶钱我替你垫上了。” 周瑞安顿时心头一震。 他知道大概是遇见到了仙人。 一瞬间,手里这枚铜钱都好像变得滚烫了起来。 他推敲着那位仙人的意思。 莫非,这是要让自己垫着铜钱入睡? 不论真假与否,周瑞安都打算尝试一番,反正又不吃亏。 倘若铜钱真的能避掉一桩灾祸。 那也是不虚此行了。 …… 桃仙离开了肃宁,身形一晃,就回到了自家的院子前。 他来到院子的后面,这里已经有三座墓碑赫然而立。 只有余下的一个土坑还空荡着,仿佛在等待什么人过来。 就在这时,一柄剑刃横在他的脖颈处。 在斩仙之前,先把他体内的魔种给斩断了。 桃仙感到发自内心的轻松。 “徒弟,为师也来了……” 话音落下,剑光亮起。 在这一剑之后。 原本站在院中的仙人消失,只剩下一片片的桃花雨从天而降,很快落满整片桃源。 盎然的绿树,这一刻才真正拥有了生机。 那些本在劳作的妇人,有的突然干呕起来,仿佛尘封在身上的某种禁制正在化解。 原本虚幻的桃源正变得具象化。 岁岁枯荣,生生不息! 仙人之死,犹如一鲸落而万物生。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直到殒命之前,陶缘才终于明白。 陶缘的缘,其实是桃源的缘。 第54章 报我名字 桃仙殒命的同一时间。 蝉仙正好刚走到杏花村前,忽然间心中感应,掐指推算。 他感受到桃仙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落子无悔,当真就无悔么……” 蝉仙打开酒葫芦,又往嘴里灌了一口从青岚公主那里取来的苦酒。 喝着喝着,就被呛出了眼泪。 “陶兄,就当为你饯别了。” 不过,这场因桃仙而起的劫数却不会就此平息。 仙人殒命,同样也是对世间的一场馈赠。 可是劫数将其收敛而去,作为大破灭之后的生机源泉。 …… 半日之后。 下山的韦喜看到了烂醉如泥的蝉仙,回去喊来师祖,这才把他给抬上山。 蝉仙再次睁眼,又见到了李灵运。 他像是酒醒了,开口就是:“陶道友羽化了。” “他魔种入体,最终没能渡过此劫。” 李灵运好像并不意外。 因为就在方才,他的眼底突然就出现了桃仙的画面。 从他偶遇了周瑞安开始,到最后命断桃源。 平心而论,李灵运对桃仙的观感是比较复杂的。 一来,他以仙人之身,对凡人下手, 这本就有违仙人的修行。 二来,桃仙修行有亏,但德行尚存。 他能克制贪念,将无比珍视的若水剑交还。 而且,即便贵为仙人,却从来不会拖欠凡人的因果。 李灵运要说对桃仙厌恶,那当然是不可否认的。 但是正如韦喜当日所言。 “他不是好人,但也不值得记恨。” 仙道漫漫。 今日倒下了一个桃仙,将来未必不能多出一个李剑仙。 甚至,就连李剑仙也有可能会倒下的。 相较于此,一位仙人殒命,注定了会有部分仙机回归天地。 燕云歌重新化形的契机,也潜藏在其中。 至于他自己。 如今没有了桃仙这样一尊高高在上的人物,届时可以全力平定这一次的“桃花劫”。 人间的王朝若是无过,就不应该毁在天罚之下。 想到这,李灵运看向蝉仙。 “你可知劫数显化的时辰?” 蝉仙立即摇头。 这倒不是他不肯卖人情,而是天劫之事不可泄露。 如今身为劫主的桃仙殒命。 自己泄露天机,遭了反噬还是小事。 就怕,他也被天劫之力入体,强行拉到了天劫里,成为顶替桃仙的下一个倒霉蛋。 再度引来李灵运背后的那位高人。 这种会把自己搭进去的买卖,蝉仙历来是不会做的。 他已经渡过了“魔劫”的仙人。 只要不犯糊涂,自己小心谨慎些,理论上是不会落入险境的。 “劫数之事不可妄言。不过,这也许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我倒是可以提点你一句。” 李灵运给他倒酒:“请赐教。” “你与旁人不同,又是应劫之人,天地未必会找你的麻烦。但旁人受了反噬,可能自己还无所察觉,你要多多留心。” “我记得了。” 李灵运点头,又敬了蝉仙一杯。 虽说自己与他不过是第三次相见,但蝉仙着实帮了自己不少。 蝉仙即将沉睡一甲子,下次醒来早已物是人非。 一甲子过后。 李灵运若是没法成仙,那么他也将会在这之前,就寿终正寝。 即便成仙了。 他身上背负着“忘劫”,哪怕将来二人相见,能否再认出彼此,这也是一个问题。 “你帮了我这么多,我不好没有表示。” 蝉仙闻言一愣,推辞道:“我这人做事全看心意,谈不上帮你。” “无妨。我知你喜欢梨花酿,到时会替你备好。你下次醒来的时候,想喝酒就来剑池取。门人弟子问你来意,你只要报我的名字便好。” 李灵运敢做出承诺,并非自己多有能力,而是徒子徒孙值得托付。 他这话,着实让蝉仙的心中翻江倒海。 他堂堂仙人,即便李灵运修成了半仙,但在他面前仍然只是凡人。 本来,凡人是应该仰望仙人的。 可是今天。 蝉仙却觉得,自己这位仙人,竟然像是被一个凡人给刀了。 他背过身去,抱起一个酒坛子,灌了一口,才闷闷道。 “这是你自己答应的。下次我来了,倘若喝不到酒,还是会骂你的。” 李灵运笑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倒是你,当最有情的仙人,修最孤独的仙道。” 蝉仙被他说得反驳不了,只能赌气似的喝酒。 “我才不孤独。”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只要我还在,其他人就在。哪怕海枯石烂,我也会一直活下去!” …… 蝉仙只留了三天,就又踏上了征程。 按照他的说法。 再留恋的东西也要有限度,倘若不知道珍惜,那就算不上好。 他的十八日,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剩下的十二日。 蝉仙想要去看看故地。 他背着酒葫芦,望着顶上的明月,笑着吟唱。 “草木犹须老,人生得无愁。一饮解百结,再饮破百忧……” 韦喜望着远去的人影,用自己不多的文化,尽可能将这首仙人即兴的小诗记下。 站在背后,李灵运定睛看去。 韦喜的纸上只剩下一段蝌蚪般的线条,一脸无奈。 “你写成这样,自己可以认得么?” 韦喜回过头,乐呵呵的指着自己的脑袋,傲然道:“师祖放心,我全记脑子里了。而且,我还给这首小诗取了一个名字。” “叫什么。” “仙人醉!” 韦喜眼中闪过一丝遐想:“将来回了扬州,我定要将把这仙人醉编成剑舞,成为一大招牌!”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忽然被提起。 韦喜一脸不解:“师祖这是做什么。” “当然是带你去认字,你目不识丁的,就是仙人来了都看不懂你这鬼画符,还想让他醉?” 李灵运这随口一言,却给了韦喜灵感。 “师祖说得对,将来如果仙人真的来了,我不止要让他醉于剑舞,还要醉于美酒!师祖,您也教我梨花酿呗!” 徒孙这天马行空的脑回路,李灵运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 但他还是笑着答应。 “你想学,师祖就教你。这样的酒,本来就不该敝帚自珍的。” 第55章 少年之心 雍王余部尽数归顺,李从彧将此战俘获的北元宗室押往金陵。 至此,才算是彻底终结了北元旧事。 李从彧仍在北方坐镇。 但朱平安册封国公的圣旨,已经由人送到了陪都。 秦王作见证,周瑞安与李从彧进封国公。 以李从彧为定国公。 以周瑞安为成国公。 至此,再算上开国立下的四国公,大明朝中共有六家国公府。 其中定国公与宁国公是祖孙。 二人的功劳经得起推敲,传到朝野内外,就成了一桩美谈。 除此之外,还另有封侯与封伯的新贵不等。 这是朱平安的第三次大规模册封。 事到如今,大明已经继承了前元的全部领土,所以再往后的勋贵就算不得开国之列。 要想再受册封,只能靠着开疆拓土。 好在,朱平安正值鼎盛之年,未来少不得还有用兵的时候,这给武将们留下了念想。 反倒是文臣想跻身勋贵的难度变大。 但随着天下安定,朱平安重开科举,并且接受了臣子的建议,在南北各开一榜,广纳人才。 对内休养生息,恢复生产。 他的目光转向西面,开始新的布局。 一来,拜火圣子与金刚部在西域达成和解,开始占城为王,明廷则恢复对凉州的统治。 二来,高原上的吐蕃曾在当年平西军内乱时,出兵劫掠过边民,又是天竺与婆罗教进入中土的必经之路。 朱平安于这双方下注,等到大明的国力恢复之后,再行动手。 …… 一晃眼,三年过去。 其间。 李灵运往返于金陵与剑池,在金陵除了教导小徒弟之外,偶尔还能逗弄李从彧家的小子。 李从彧与张念的儿子出生。 这是一个脑袋大的小子,结实得很,李从彧给儿子取了大名。 ——李墩墩 他定国公府自成一脉,自己就是始祖,辈分上就不用受到宗族的约束。 再加之,老宁国公年事愈高,李从彧被视作宁国公府在外的一大支柱,当然不会有不长眼的长辈惹他不快。 这一日。 李灵运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他爹写来的,已经安排好了李草芥的身份。 这小子在剑池学了三年的剑,师父李狼偶尔还会带着他到外游历,助其尽快成长。 有道是,十五少年从军征! 李草芥今年十三,其实还差了一点。 可是李胡未必等得及了。 他已经年近八十了。 所以,李草芥参军的事情就提上了日程。 正赶上朱平安要对吐蕃动手,他这是投其所好。 李草芥身为国公府的子弟,甚至未来是国公爵位的继承人。 学会顺应时局,揣摩皇帝的心思。 这是他未来作为一方勋贵,需要掌握的能力。 李灵运这次亲自送李草芥离开,同时顺道还要去唐门一趟。 这就是另外一封信。 ——唐门门主“唐花雨”病危 唐花雨曾经与他师父,同是当世的五位武林神话之一。 在他师父离世之后,唐花雨对他们剑池照顾颇多,并且一手促成了剑池与唐门几十年的修好。 十多年前,冷荼在武定城一战中离世。 唐花雨就成了昔日武林硕果仅存的老辈魁首。 平西军大乱之时,她联合武林门派,给境内的流民提供庇护。 蛮兵入侵时,唐门也是出人出力。 她是西南武林的定海神针,同时也是李灵运亦师亦友的长辈。 时日无多,理应去送她一程的。 于是,李灵运带着李草芥收拾好东西,打算即刻离开。 他的心情沉重。 但李挽和韦喜二人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三个小家伙,一同在剑池待了四年。 早已成了亲密无间的玩伴。 李草芥名义上只是来剑池进修的,但李狼夫妇和两个小的都拿他当自己人。 此去军中,必然凶险。 即便李草芥功成归来了,承袭了宁国公的爵位,他将来大概率也没机会走出西南。 往后的日子,师门再想凑得这么整齐,就不太容易了。 李挽抱着比他还高一个头的师弟,哭得稀里哗啦。 “二师弟,我以后一定去找你……” 李草芥宽慰着他。 对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师兄,李草芥也是发自心里的尊重他。 不为别的。 因为李挽愿意接纳他,把他当成自家人。 还有韦喜。 这个同样不让人省心的师弟,将来要去扬州,而他在锦城。 中间几乎隔了一个大明。 这是真正的天涯海角。 不过,他既然要开青楼,那么自己就努力成为他的后盾。 而且是最坚实的后盾! 他的师弟,就要自己来护! 韦喜今日眼珠子也不转了,他手里有一块做工精致的小木牌,隐约还能看到雕琢的痕迹。 他把小木牌郑重塞进李草芥的手里。 李草芥接过一看,上面写着“醉仙”二字,背面还有一个“喜”字。 “师弟这是?”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嘴角不由弯起。 韦喜歪过半边脸,斜向上,仿佛是在看太阳。 “醉仙楼,就是我将来要开的青楼的名字,这是我亲手做的令牌,草芥你一定收好了!” “以后只要你来,我永远接待,而且不收你银子。” 李草芥紧紧攥着这醉仙令,好不容易压抑住的情绪,终于绷不住了。 他眼角晶莹,很快又破涕为笑。 另外一只手在韦喜的肩膀上捶了一下。 “傻子,师兄还缺你这点银子?不过我可要告诉你,师兄的嫉妒心是很强的,除了师父师娘,师祖师兄,这令牌你别人都不许给。” “不然这东西掉价,那我就不要了。” 韦喜笑得发颤:“我又不是傻子,别人当然没有。” 不远处。 柳窈埋在李狼的怀里,早已泣不成声。 李狼歪过头,看着师父,叹了口气。 “师父,你说‘二’这个数字,是不是就容易让人掉眼泪的。” 李灵运知道他这话的意思。 他自己排行第二,独自挑起了剑池的担子。 他的二徒弟李从彧,也是在刚长大的年纪,怀揣着想要娶媳妇,功成名就的梦,早早就下山去了。 现在……轮到了二徒孙。 李草芥的凶险程度可不比李从彧当年要小。 因为吐蕃的人见到了明人,那是真的会下死手的。 李灵运没有说话。 李狼安抚着哭泣的妻子,想起了二师弟下山的那个夜晚。 师父他,是不是也偷偷躲起来哭了。 彼时的师父还要带着徒弟,上面没有长辈,身旁又没有知冷暖的人。 而他现在都有。 这么想,李狼觉得自己幸福多了。 他心里也决定,往后他们剑池收徒弟,直接绕过“二”。 谁让这个数字邪门,惹得小柳哭了。 第56章 未闻花名 二人各骑一马,出了杏花村。 李草芥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这里比之他来时,好像又变了不少。 不过转念一想。 自己难道没有变化么。 早先他不会骑马,哪怕有祖父坐在后面,心里也还是忐忑不安。 来程时,与师弟韦喜面对面,待在马车里。 到了现在—— 他已经能够自己握住缰绳,而且还练就了不俗的马术。 下一步,就是如祖父说的那样。 先握住缰绳,再握住前程。 李草芥抬头看着前面的祖父,他骑得又快又稳,身形几乎没有过颠簸。 这固然是马术的登峰造极。 但同样的,也给了此刻的他一种疏离感。 仿佛二人同在此界。 然而,却永远没有追赶的可能。 “祖父当真不愧是神仙中人……” 李草芥感慨了一下,空出一手摸向腰间,阴阳剑赫然就挂在身上。 他的手刚刚碰到表面。 下一秒—— 黑白的光芒笼罩全身,一人一马如有神助,速度提升了数倍不止。 很快如同一阵风,直接从李灵运面前掠过。 见此一幕。 李灵运的眼底闪过一抹意外之色。 仙剑择主。 但这不代表剑主就可以随意借用仙剑的力量。 在很多时候,仙剑就只是一把比较顺手的宝剑罢了。 可是再看李草芥,他分明成功借到了阴阳仙剑的力量,而且还可以外放出来。 看来—— 李草芥这次的安全是无虑了。 不过仙家之事,一啄一饮皆有定数。 李草芥消耗的力量,都是他与阴阳仙剑的缘分。 缘分耗尽。 仙剑就会另外择主。 …… 李灵运有意考较李草芥的耐力和适应力,这一路上基本不做停留。 马匹跑累了,直接到城里换新的。 但是人不能歇下来。 西南去吐蕃的路段尤为艰险,甚至还有“痛山”的病苦侵扰。 如果不做足准备,可能刚到了就会一病不起。 为此,李灵运给李草芥罗列了一份对症的草药清单。 他可以记在心里。 到了军中,还能以此为契机,尽快融入营帐里。 …… 唐门驻地。 李灵运到此为止,与李草芥分手,很快在唐门弟子的指引下,来到唐花雨的院子外。 他这一路昼夜兼程,一个月的路压成七天,终于赶在唐花雨咽气之前到了。 如今负责唐门大小事宜的,是唐花雨指定的新门主,名为唐景婷,时年不过二十来岁。 她靠着唐门世代的秘法。 在几位老辈主动献身之后,直接拥有了“武林神话”的实力。 得以维持住唐门的影响力。 但是这种不靠自己修炼得来的力量,也让她的境界永久固化,再没有上升的可能。 除了唐景婷之外,如今武林中几位当家的武林神话到场。 有不少还是李灵运的老熟人。 五阳寺的玄昙。 武定城的张烈。 这二位皆是当初一同北上的故人。 除此之外,还另有两位新晋的武林神话。 问情谷的谷主,林药师。 此人没有宗派的来历,为人亦正亦邪,精通炼丹之术。 以及武当派一位刚冒头不久的天才弟子,名为张道吉。 这张道吉今年正好三十岁。 他直接超过了武当派的一众长辈,率先登顶武林神话,被长辈盛赞为有“中兴之资”。 原因无他。 这张道吉是武当派几百年来,除了得过祖师指点的门人之外,第二个可以看懂太极剑法的人。 而第一个,今日也在场。 甚至,张道吉这般被武当长辈推崇,也有第一个人衬托的作用在其中。 他们四人对着李灵运,同时行礼。 “参见老剑主!” 不论内心作如何想法,李灵运当面,无人敢有不敬的。 玄昙和张烈就不用多说了。 哪怕是散人出身的林药师,他也对这位过往事迹早有耳闻。 三十年前。 他就已经奠定了南方武林第一人的地位。 后来直上漠北,又在武定城击败狼庭第一高手“乌蒙法王”,彻底奠定了中土武林第一人的身份。 再到如今,他的师弟是天下之主。 不论在官面上,还是在江湖上。 这位剑池的老剑主,都是站在山巅上的人物。 李灵运朝着四人点头,就算是回礼了。 他是李通的弟子,到后来甚至能与其他几位老一辈的神话以平辈论交。 虽然今年不过五十来岁,但是辈分上已经不输给任何人了。 李灵运没有与人寒暄,而是来到门前。 新门主唐景婷低着头,轻声道。 “老剑主,师尊就在里面。” “劳烦了。” 李灵运将佩剑取下,进入屋中,很快就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的唐花雨。 她仍旧是黑衣在身,面部仍然不可见,只有一根根银亮的发丝露在外面。 “你要再来晚些,我怕是等不及了。” 唐花雨艰难的开口,甚至就连扭动脖子的力气都没。 李灵运来到她床榻旁坐下,并未解释这一路上的风尘与颠簸。 “是我来得慢,给您当面赔个不是。” “灵运,我本来应该陪着冷荼一起走的。但是上天又给了我十多年的时间。今日见了你,我要把你的模样牢牢记住,这样到了地下,才好说给你师父听。” 唐花雨说着,仿佛想到了高兴事。 “你不知道吧。当初见你生机大损,我回了唐门之后,每日都去给你师父上香。请他看在你命苦的份上,至少要眷恋你这一次。” “还好,还好……” 她像是说到了激动处,突然咳了起来。 李灵运往她的体内渡入内力,无奈道:“你的大恩,我与师父永远感戴。所以,在这弥留之际,你也对自己好点。” 唐花雨闻言,“哧”了一声。 “你这人怪没良心的,我都要死了,怎么还嫌我话多。” 李灵运语气不变:“你我也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了,应该知道我就是没良心。” “呸。你要还算没良心,那天底下就只剩猪狗了。” 唐花雨言至此处,好像用光了力气。 她闭着眼,声音变得轻微。 “灵运,我可能真的要走了。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你慢点说,我一定答应。” “你不必记住我这个人,只要记住我的名字就好。我叫……” 李灵运终是没能等到那三个字。 他静默片刻,开口道。 “唐花雨。” 这时,外面的唐景婷似有所感,冲进屋里,很快泣不成声。 李灵运背过身去。 说起来,自己还没见过唐花雨的模样,更不知道她的岁数。 现在他也许能知道答案了。 但李灵运不想知道。 第57章 西楚后人 李灵运走出屋檐,脑海中就浮现出唐花雨的模样。 她仍然是一袭黑衣,面容不可分辨。 不远处,忘劫之魔张着血盆大口,又要将这一部分的记忆吞没。 李灵运想起自己答应之事。 忽然握住不终剑。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同样有一柄不终剑出现。 在唐花雨整个人消失之前。 不终剑将她掠走。 …… 直至李灵运再回过神,低头看向手里的不终剑,感觉剑身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 “我方才……又做了什么?” 他走出屋子,脸上的表情又重新归于淡然。 仙道与剑道的修为同时增长。 对于这种变化。 已经掌握了太极剑法的张道吉,感受最为明显。 他大为惊讶,不知道李灵运方才经历了什么。 须臾间,修为再涨。 这难道就是天生的仙人? 他心中纵有诸多不解,但眼下逝者为大,何况唐花雨还是辈分极高的老前辈。 她的离世,代表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 唐花雨生前就已经交代过了,丧事从简。 只停了一夜就下葬。 但是前来吊唁的宾客未散,不止有江湖豪杰,还有蜀中的部分官员。 唐景婷从悲伤中恢复过来,也学着她师父的样子,不再以真面目示人。 倒是两颊的银色发丝,与当年的唐花雨是像到了一个模子里。 李灵运没有急着离开,与其他四位武林神话到外头小聚,以茶代酒。 张烈接过了其师冷荼的担子,如今已经控制住了漠北的局势。 可问题在于。 他也六十好几了,不可避免要与当初的冷荼一样,开始为衣钵传人的事情发愁。 这江湖,武林神话的数量一直变化不大。 老人离世,新人冒头。 如果张烈能像他师父冷荼一样,顺利教出一个武林神话的徒弟,那么统御游侠的事情自然不用操心。 届时,李灵运倘若还在,也乐得再替他传一次衣钵。 可如果张烈的徒弟不成器,那么游侠内部必然会产生分裂,直到有新的武林神话出现。 这就是漠北的运行法则。 没有父子相传,只有适者生存。 再就是玄昙。 李灵运注意到玄昙的佛法气息,已经完全转化成了苦海的佛法。 玄昙讲述自己的经历。 当初他在得到苦海珠之后,潜心修炼,到后来自认对苦海佛法有了理解,于是开始将义理写成佛经。 五阳寺的前代方丈“玄慧”在离世前,就定下了设立“苦海堂”的遗命。 新方丈是玄慧的弟子,当然遵照。 于是,五阳寺内另起了一间特殊的“苦海堂”,专门教习苦海佛法,由玄昙这位全寺第一的高僧担任苦海首座,在位次上与“达摩堂”平齐,只在方丈之下。 李灵运又问起了“苦海珠”的变化,得知苦海珠的力量已经恢复近半。 玄昙表示,将来会从苦海堂找出一位适合的沙弥,由那沙弥继承苦海珠的力量。 这样就能让五阳寺与唐门一样,至少能保证每隔一段时间,都能有一位武林神话。 他的规划有依有据。 而且,苦海珠本就是一禅大师所留,李灵运自己也从中受益过。 彼此间不存在亏欠。 …… 叙旧过后,才是迎新。 李灵运打量着问情谷的林药师,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掐指一捻,立刻就有一股龙气腾起。 这是他与泗水蛟龙共享的气数。 当这龙气出现之后,径直朝着林药师飞去,最终盘旋在他头顶。 林药师脸色微变。 然而,在李灵运这一指之下,他就连想动一下身子都困难,只能任由那道龙气没入体内。 在这时候。 林药师仿佛感觉到什么,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感激之色。 “多谢老剑主赐宝!” 李灵运微微颔首,开口道:“你祖上是西楚皇室吧。” 林药师点了点头,不过很快面露无奈之色。 “但是祖祖辈辈颠簸浮沉,早就已经无颜回顾往事了。当年祖父从高人处习得医术,于是创立了问情谷。到我这里,才是第三代,况且……” 林药师像是想到什么,看向李灵运的眼神不由心虚了几分。 而他心虚的由头,李灵运也心知肚明。 这小子大概是进过武帝陵了。 就在自己后面。 甚至,他还侥幸拿到了楚武帝遗留的馈赠,才得以这般顺利的突破境界。 不过这本就是有缘者得之。 李灵运也不至于仗着武力要挟他,只是看出了些许弊端,提点两句。 “你这武功精妙且霸道,但需要以龙气为引。倘若贸然修炼,容易折损寿数。” 林药师听到这话,没有犹豫,纳头就拜。 “老剑主高明。此事困扰晚辈久矣,甚至不敢诞下子嗣,唯恐累及子孙后人,想请老剑主赐法化解。” 李灵运点了点头,开口道。 “这个简单。你这功法需要龙气,而天龙气是帝王与国朝所有,外人不可染指。既然天龙气不可得,你可转修地龙气。” 林药师一脸疑惑:“地龙气?” “地龙气是灾殃所化,故有地龙翻身,涂炭生灵之说。你专收地龙气,不仅于自身有益,还能积攒功德。” 紧接着,李灵运又给林药师讲了地龙气的要领,后者的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因为按照李灵运的说法,聚集地龙气的最佳途径。 ——设墓 最好是直接住在墓里。 但这听起来就不像是正常人会做的事情。 林药师本还想着逍遥人间呢。 要是传出去,自己堂堂武林神话,整日像老鼠一样住在古墓里…… 光是一想,林药师就头皮发麻。 他刚抬起头,就对上李灵运饱含揶揄的眼神。 林药师讪讪道。 “前辈的建议,晚辈会慎重考虑的。” “无妨,选择权在你。” 李灵运并没有要林药师按照他说的做。 自己不过是给了一个建议。 他收回目光,立刻感觉到一股炽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正是武当派的张道吉。 张道吉看着李灵运,眼底闪过期待之色。 “晚辈久仰师叔祖大名,想要领教一番师叔祖的剑。” 他规规矩矩起身,就像寻常晚辈请教长辈那样。 剑池本就是从武当分出来的。 这辈分也有章可循。 张道吉这一句“师叔祖”没毛病。 二人算是沾亲带故。 李灵运指点了旁人,没理由到他这里就冷淡,于是应下。 第58章 太极三剑 张道吉一喜,立刻退后半步,拔剑出鞘。 他双腿一前一后。 两仪太极的气息沿着脚跟,宛如江波一样向外荡去,愈来愈盛。 其余三人便是早知比试的结果。 但张道吉展示出来的剑法,也值得让他们静心鉴赏。 毕竟,这可是太极剑法。 传闻是那位独步天下的武当祖师所创! 几百年未有人练成了。 今日得以见识,这是一种福分! 外行人看热闹。 唯有张道吉自己知道。 要论对太极剑法的领悟,面前这位师叔祖还走在他前头。 “师叔祖,看剑——” 张道吉轻喝一声,后脚朝前迈去,但上身纹丝不动。 不过,他手中长剑一扫。 动作不快,却有剑罡顺势而下,迎着李灵运的面门斩去。 李灵运岿然不动,同样也在感悟张道吉这一剑。 虽然他同样学过太极剑法。 但这门剑法,本来不只有一种形式,在任何人手里都有全新的感悟。 张道吉的剑。 有种山川纵横之感,贴合于天地自然。 这与他久居武当山有关。 而且,其人天资与才情皆非凡俗,能在这样的年纪就将太极剑法化为己用。 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像武当祖师一样的人物。 李灵运立刻生出了爱才之心。 他看出张道吉的剑法在于山川之势。 这是一条康庄大道,仍有继续往下参悟的可能。 今日既然见了,就助他一臂之力。 当是时,剑芒横扫而来,李灵运抽出若水剑,甚至没有让剑刃出鞘。 他五指相扣,对着剑身拍击,四面立刻传来了涛声。 一瞬间。 不止比剑的二人,包括围观的三人。 他们好像全部被拽进了李灵运的意境里。 脚下立足之地不见,周围只有无边无尽的波涛与骇浪。 张道吉的一剑。 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拍碎,炸开了水花。 他心中不惊反喜,知道终于遇上了一位能指点自己的高人。 至此,张道吉不再收敛,彻底将自己领悟到的太极剑法施展开来。 “三环套月” “并步点剑” “大魁星式” “燕子抄水” …… 张道吉身处他人的意境里,仍能心平气和施展自己的剑道。 这等心境。 便是玄昙和张烈二位这年过花甲的武林神话,与他相比,也生出了自愧不如的感觉。 这也就是李灵运了。 别人面对他这变化无穷的剑法,能够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做到游刃有余,闲庭信步。 李灵运没怎么动,只是手臂带着若水剑翻转,就像是传说中的袖里乾坤,直接将一切攻来之势收下。 张道吉这时也发现了。 李灵运学会的好像不是太极剑法,更像以太极剑法为根本,自己领悟出来的太极掌! 两者殊途同归,并无高下。 但张道吉经过这么一番动手,已经山穷水尽,再无新的花样了。 他看出李灵运像是准备的什么,立即拱手。 “道吉技穷,还请师叔祖指教!” “好。” 李灵运话音落下,手掌由剑身落至剑柄,若水剑的剑鞘砰然落下,仿佛没入了周围的汪洋里。 他看着张道吉,开口道。 “你的剑道在于山川,我今日就赠你三剑,算作看你这太极剑的回礼。” 张道吉肃然起敬,不再言语。 李灵运抬起若水剑,无穷光华聚敛在他一人之上,而后转移到若水剑之上 剑得光华,通灵养性。 人失其光,才知光华不在剑而在人。 李灵运背后起初空空如也,面向众人,口中轻喝。 “山来——” 这话音刚落,四下汪洋的水面忽然翻涌,直至轰隆巨响传来,一座苍翠的大山竟然拔地而起,头顶苍穹,响遏行云。 一股近乎实质的压迫感,瞬间落到张道吉的身上。 他能感觉到,只要面前之人稍稍用力,他渺小的身躯就会被这大山压得粉碎! 不过,这也是第一次。 张道吉感觉到,自己终于站在了山的面前。 这时,李灵运再出第二剑。 “水来——” 张道吉同样期待,他看出李灵运的剑法贴于水之柔性,所以这意境里也皆是水。 已经有水了,水从何来。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 张道吉忽然感觉到顶上的动静,立刻抬头,然后眼前的一幕就让他难忘了。 一股奔腾的水流从云间流泻而下,万里不绝! 百川之水天上来! 张道吉如何都不想到,竟然会有人会想到把水挂在天上。 这是与生俱来的胆魄。 他现在做不到,即便知道了这事,可以去学,最终不过是照猫画虎。 想到这,张道吉不由一阵惋惜。 他看出师叔祖想要指点自己,但自己的才华只到这里,不宜好高骛远。 这是张道吉的原则。 这第二剑都这么吃力了。 只怕,师叔祖的第三剑他也看不懂了。 一时间,张道吉心中生出一阵强烈的惋惜感。 不知不觉间,仿佛陷入了魔障。 直到李灵运的声音传来。 “这第三剑。” “剑来——” (这一剑太猛了,作者的言语难以描述) …… 当众人回过神来。 周围的一切已经恢复了原样。 方才手握仙剑,不可一世的李灵运,正像是一个悠悠老者,不紧不慢捣鼓着手里的茶水。 他捏住茶盏的边缘。 见到这一幕。 其余四人想到了方才的一剑,大有开天之势。 这样的人握住茶盏。 真的不担心一个用力过猛,就捏碎么? …… 又过了几日,他们各自分别。 玄昙回到了五阳寺。 他来到苦海堂,面前坐着一个面相敦厚的小和尚。 玄昙看向此人,一脸欣慰:“法海,我苦海堂这么多弟子,贫僧对你的期望最大。” 闻言,法海抬起头,面上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首座谬赞。” “唉,如今武当派出了一个张道吉,实力比我都不逊色多少。法海,你与他是同辈人,可不能被落下太多。” “是。” 第59章 再回桃源 李灵运离开唐门之后,又到宁国公府走了一趟。 他见到了李胡。 比起数年前,李胡又老了不少。 但因为西南豪族在早些年,被李灵运清洗过一次之后,如今都安分了下来,这让李胡省心不少。 李灵运问起了李草芥的去处,得知他到了茂州。 那是大明与吐蕃的边境,最不缺少历练的机会。 李胡刚把人送走时,还会偶有担心,可是逐渐适应了这件事之后,感觉好像也就稀松平常。 他们宁国公府本来就是军伍起家。 若是哪一天只看得到安逸,而失去了进取的勇气,这富贵也便到头了。 想到这,李胡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四狗,你说若是把家中的男丁都送到军中,陛下会觉得如何?” 闻言,李灵运认真思索,给出答案。 “陛下会问,你宁国公府是不是要效仿燕王。” 李胡脸色一垮,叹了口气。 “我也是这么觉得。可又不想家中子嗣荒废,这的确是个问题。” 李胡听到“燕王”的字样,眼底闪过一抹感慨之色。 “燕将军对我有提携之恩。只可惜,我二人如今天各一方,想要通信也做不到。也不知道,燕将军的身体如何了。” 李灵运被他这么一打岔,不由心中一动。 燕守战的大限已经不远了。 想起自己答应过的,要让他给云歌带一句话,本来因为桃仙的存在,李灵运没有把握全身而退,本是准备把这事交给旁人的。 可如今桃仙殒命。 只要不想死,人间没人奈何得了他。 他大可亲自做成这件事,而且做得更好。 毕竟,桃仙虽死。 但是他身为仙人留下的一部分仙机,目前还留在桃源里,暂时没有被天地释放出去。 自己身为这次劫数的重要人物,已经债多不愁了。 向天地借一点仙机,等到将来一并偿还就是。 想到这,李灵运立刻收拾好东西,再度启程。 李胡没有留他,只是心里憋得有点痒。 他很想问问。 李灵运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当初让李狼带回去的画卷,可是他的得意之作! 李胡想亲眼看到李灵运欣喜的模样。 但同样的。 他又不希望现在就看到。 因为那画卷,最好是在自己离开之后再打开。 这样,到那时候。 画卷可以临时代替他,以李胡的身份,陪在李灵运身边。 …… 沅江之上。 李灵运踏舟而行,他顺着记忆找到了当初与余姓老叟相见之处,原路折返。 这一次,再没有大雾升起。 反倒是两岸的景色变化,苍翠的绿树茂盛成荫,不时还有猿猴游荡其间。 比之当初桃仙在时,少了点仙家的神秘感。 但是,从在开始。 不用再担心会有人误入桃源了。 终于—— 李灵运来到了一处山洞前,只是站在洞口,就能感觉到里面传来的凉意。 当他通过之后,周围的景色立刻明亮。 这里就是桃源。 不过,这是没有陶缘的桃源。 李灵运穿过林中的大树,很快就有田地出现在他面前。 正好有孩童扎着堆从他面前跑过,笑容欢快。 地里的大人仍在埋头劳作。 但是与先前的麻木不同,不论男女,眼底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心里满是盼头,干活就特别有劲。 唯一变化的是。 曾经不会衰老的他们,如今也会遭遇生老病死的困扰。 可是转念一想。 “困扰”也是人的一种情绪。 从这个意义上,至少他们又变回人了。 李灵运游走在桃源之中,迎面而来的人都看不见他。 直至,他来到了桃仙的院子前。 走到里面。 这里的一切与寻常人家荒废的院子别无二致。 院子四周生出了杂草,还有石桌与石凳上,全部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如此看来,就算是仙人也无法抵挡时间的力量。 李灵运仍然没有想明白,曾经桃仙是靠着什么样的力量,才能维持住桃源。 他来到院子正中的水池旁,里面的水已经干涸了一半,但是水面上还飘着一朵朵生机勃勃的花瓣。 这就是桃仙遗留下来的仙机无疑。 李灵运打开剑匣,从里面取出了玄牝剑,与若水剑一并丢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 两柄仙剑入水,很快绽放出不同颜色的光芒来。 尤其是若水剑。 它本来就在这水池里停留了漫长的岁月,如今故地重游,直接将许多隐藏在水底的仙机激活。 那是属于桃仙的一段过往。 过往的回忆沿着若水剑,最终传到了李灵运的身上。 他盘腿坐下,面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 …… 桃仙站在三徒弟的坟前,久久无言。 在他身旁,仅剩的四徒弟赵曙,看着三位师兄师姐的坟墓,毅然决定。 “师父,我要成仙!” 桃仙看着三徒弟,表情不太赞成。 “你本是大宋皇室的遗孤,为师带你来到桃源,就是希望你能远离俗世。凡人成仙,谈何容易?” 赵曙反驳道:“师父,文华劫毁了大宋,徒儿已经无家可归了。师父收养了我,而我,也想永远陪着师父!” 桃仙皱眉:“你身负半仙之基,能有一百五十载的寿数。” “为师已经知足了。” 赵曙再一次打断了师父:“可是徒儿不甘心。如果不试试,总会感到遗憾。” “你……” 桃仙不满徒弟的固执。 但他因为对前面的徒弟有亏欠,所以对后面的徒弟存了弥补之心。 因此,桃仙先前已经破例替小徒弟截取了一桩仙缘,让他这命里无道之人,也得以晋升为半仙。 “也罢,为师替你想一个办法。” 比起让徒弟成仙,首先要做的是让他活下去,至少不能死得这么快。 于是,桃仙斩去了自己一部分仙身,引来了仙剑“光同”。 这把仙剑代表着“和光同尘”。 桃仙借助光同仙剑的力量,还有自身的妄劫之力,共同铸造了这一方长生的桃源! 他让徒弟将仙身留在桃源,以人身行走于世。 李灵运这才反应过来。 原本种在院子里的那棵古树,已然不见了踪影。 所以,那就是武穆的本体么? 再到后来,桃仙送走了光同剑,想到自己残破的仙身,索性又招来了若水剑。 他与若水剑约定。 只要等到了有缘人,就让若水剑离去。 第60章 武穆过往 李灵运看到了若水剑与桃仙的前尘,又想到他两次斩去仙身。 只怕,从那时起。 桃仙就已经不能再算是一个仙人了。 彼时的他。 只是一个披着仙人皮囊的凡人。 再往后,就是武穆“赵曙”的过往。 他到了人间王朝。 仗着半仙之力,破解各大门派的功法,然后献给帝王家。 一开始,武穆委身于人间的皇帝身旁。 直到取得信任之后。 皇帝以武穆为核心,组建了一支只效忠帝王的力量。 武穆在这个途中经过几次假死。 外面的皇帝没能察觉到异样,于是留下了“世传武穆”的说法。 实则,从头到尾。 这天底下都只有一个武穆! 直到王朝更迭,当初取代了大宋的王朝灭亡了,新的王朝建立。 武穆靠着继承前朝留下的势力与财富,已经可以脱离新的王朝独立存在了。 不过,武穆还是选择与新的王朝建立联系,献上各门派的武功破解之法作为诚意。 投桃报李,他的势力再度壮大。 李灵运这才明白过来。 难怪武穆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他苦心经营了几百年的情报网遍布天下,要论对各种秘传的了解,他绝对是仙人之下的第一人。 这样的人,若是旁人要与他争仙,当真看不到希望。 至于李灵运自己。 想来,他一开始没资格被武穆盯上。 等到武穆意识到自己的威胁时,他已经错失了扼杀自己的最佳时机 画面仍然在往下。 直至武穆又一次来寻找桃仙的时候。 原本还在维持的记忆,忽然在一瞬间崩解。 就仿佛被人给打断了一样。 李灵运眉头微挑。 看来,桃仙潜意识里是不打算让别人看到这段记忆的,哪怕他死了也一样。 而且很有可能。 桃仙引来杀身之祸,就与这次师徒的会面有关。 武穆大概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拜托他师父做了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以桃仙过往的经历来看。 他一贯是不会拒绝徒弟的要求的。 李灵运将这事记下。 武穆如今还在人间活动,自己与他之间早就结下了梁子。 所以值得武穆请他师父出手的,大概是与自己有关的事情。 李灵运回忆了相关的细节,最终想到的只有蝉仙当日交代他的一席话。 他说天地不敢找自己的麻烦。 而旁人受了反噬,却又浑然未觉。 “这么说来,应该与蛟龙当日受的天谴有关了。莫非,那一次的天谴还留下了什么。” 李灵运暂时记下此事,准备接下来的时间好好盘查一番。 他再度起身,来到池水旁。 若水剑已经沉入底部。 这是李灵运借用仙机的筹码,而剩下的一柄玄牝剑则是浮了上来。 李灵运能感觉到。 比之先前,玄牝剑本身的灵性又提升了许多。 这样的程度已经足够让燕云歌短暂化形了。 李灵运的脸上露出笑容。 当玄牝剑入手的那一刻,他立刻感受到剑身传来的灵动感,笑着宽慰。 “别急,你我早晚都会再见的。” …… 等到李灵运离去之后。 桃仙的院子。 又有一道人影走来,他的模样与李灵运在记忆中见到的“赵曙”有些神似。 至于形似,那就根本谈不上了。 武穆将黑衣斗篷摘下,露出了一张丑陋的脸庞。 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也遍布像是被雷劈过一样的痕迹。 但这不是雷劫,只是身体衰老带来的变化。 武穆得益于其师的帮助,拥有了一具寿元漫长的身体,甚至一定意义上,达到了“长生不死”的程度。 然而,这与玄牝剑带来的“长生不老”还大有区别。 武穆站在李灵运先前立足之地,目光望向剩下这池水,他喃喃自语。 “没了师尊……便是成仙又有什么意义。” “这人间既然容不下我们师徒。” “那就一并毁灭吧。” 随着他这一语落下,面前的水井忽然溅起一朵桃瓣,好巧不巧落在武穆的眉心处。 下一秒。 武穆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 原本苍老的褶皱,重新变得光滑细腻,但他的眼中已经看不出任何的喜怒。 直至,一朵桃花的烙印浮现在他眉心处。 “师尊,这是你在帮我么。” 武穆抬起头,一滴水珠落到飘来的一片绿叶上。 很快,原本饱满的叶片,立刻就变得干瘪而枯黄,仿佛沾染上了某种疫病。 直到这一刻。 桃花劫才正式归位! 武穆没有逗留。 他经过了师尊亲手打造的桃源时,看到这一片勃勃生机,心中的恨意仿佛受到了压抑。 有那么一瞬间,武穆甚至生出了想要留下来的想法。 “这世界还真是荒诞……” …… 李灵运离开桃源不久,喊来了张烈手底下的游侠,请让他务必要把封存好的玄牝剑送到燕王手里。 他自己身份敏感,与燕王来往,对燕王是祸非福。 就没法亲自去送剑了。 像这样的忌讳,随着朱平安的统治愈久,大明百姓逐渐安定,只会越来越多。 因为这都是天下稳定的需要。 李灵运想到了他师父一把年纪还在外奔波,只为了维持住那个转瞬即逝的太平世。 相比之下,自己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得多。 所以。 李狼经常在他面前,感慨自己过得比师父要好太多了。 但这话对于李灵运而言,何尝不是如此? 因此,这大概率不是他们过得好,而是前人过得太惨了。 只要有一小点的幸福,都会让人觉得弥足珍贵。 …… 没过多久。 李灵运的剑就送到了燕守战手里。 正如李灵运所想的那样。 燕守战已经老了。 而且老得厉害。 这中间没有任何的过渡。 前一天还能日啖数斤肉,行走健步如飞的燕守战。 突然有一天,他面对自己适应了大半辈子的漠北苦寒气候,说出了一个“冷”字。 在那之外,他就得躺在床榻上,还要靠着服用驱寒的汤药才能保持生机。 燕守战听闻了唐花雨离世的消息。 他心中清楚。 这一日,距离自己也不远了。 “李灵运,但愿你没有忘记答应我的事情……” 第61章 返老还童 等待死亡的过程尤其煎熬。 特别是燕守战这种在马背上跑了一辈子的骁将。 你让他突然像残废一样,只能待在床上,这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燕守战几次想着,与其活得这么窝囊,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反正在燕家。 除了燕云歌,没有人敢管他。 哪怕自己说“不想活了”,其他人也只能听着,不能忤逆他的心意。 燕家老小都看得出这老家伙的倔脾气,哪怕是燕三这个燕守战最重视的孙儿,都不敢去捋祖父的虎须。 一旦把人惹毛了。 老头子是真的会死给你看的。 最终,还是燕三的儿子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们告诉燕守战。 将来燕云歌如果醒了,肯定会知道今日的事情的。 这话果然捏住了燕守战的软肋。 他这人千夫所指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唯独怕燕云歌知道这事,会笑他一句“窝囊”。 “老子才不窝囊……” 燕守战嘀咕着,可算是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又或者说。 这话让他心中生出了一种不切实际的盼头。 李灵运那混蛋不可信。 自己要等着,等到燕云歌回来,然后看到那个喜怒不惊的臭丫头,埋在自己怀里哭泣。 他一辈子都没做成这事,反倒让李灵运给抢先了。 燕守战始终觉得挺遗憾的。 如果可以补上,那么自己哪怕走了,心里也是能安的。 就在这时。 有一阵慢慢悠悠的脚步正在靠近。 燕守战竖起耳朵,只是听这步伐的声音,就能判断出来。 这应该是燕三的孙子,名为燕五六。 燕守战还能行走的时候,对这个玄孙尤为宽容。 一般来讲。 只有其他晚辈怕挨骂的时候,才会让玄孙过来,哄他的高祖父。 “这群不安分的小子……” 燕守战翻了个身,看到只比床高一点的燕五六,双手捧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黝黑铁剑。 燕守战本来还想问什么。 但他只是一眼,就认出了这铁剑的来历。 云歌?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坐了起来。 燕五六话还说不利索,对着燕守战,费力道:“高……高祖父,这剑。” 燕守战激动地接过剑。 很快,他的其中一个曾孙鬼鬼祟祟进来,将燕五六给抱走,临走时还把门给一并关上。 燕守战这时懒得计较那些小辈的心思。 他看着手里的剑,不由大笑起来。 “李灵运,你当真是可信之人!” 兴许是笑得太过激动了,燕守战差点没喘过气来。 他小心翼翼将这剑放在床边,然后闭上双眼。 霎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涌上来。 这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安详了。 在他闭眼之后,原本静置的铁剑表面,闪烁着明灭的亮光,仿佛少女正在眨眼一样。 …… 一夜好梦。 燕守战神清气爽,再起来时感觉到了浑身的热意。 就仿佛,他往日失去的活力,重新回到了体内。 “云歌,是你在帮我么。” 燕守战笑了起来:“你这丫头也真是,我那么厉害一个人,还需要你替我担心吗?” 话音刚落,铁剑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到燕守战脑门前,轻轻敲了一下。 燕守战这下终于忍不住笑了。 他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云歌,我刚刚好像在做梦,你再敲我一下。” 然而,这话没有得到回应。 那铁剑还翻了一个面,像是在表示自己的嫌弃。 …… 从那一天起。 燕家人惊讶地发现,原本病恹恹的老太爷,竟然重新焕发了生机。 他甚至偶尔还会骑马出去。 这可把府里人吓得不轻,立刻写信给还在关外的燕三,得到的回答是。 “老太爷知道轻重” 燕家人无奈,但是不敢反驳燕三的意思,只能战战兢兢目送燕守战出门,等他回来时又直呼庆幸。 前面几天,他们还觉得老太爷这是回光返照了。 可是几个月过去。 燕守战还是龙马精神的,这才打消了燕家人的顾虑。 哪有人回光返照这么久的。 他们纷纷感慨,老太爷这是返老还童了! 然而,这世上哪有真正的返老还童。 燕守战自己心里也清楚。 真要是能返老还童,那他也不至于早出晚归了,铁定要带着云歌回去一趟。 可问题在于,这根本不现实。 他也怕这一去不回了,要是死在了路上,未免太狼狈。 至少,现在还有云歌陪着他。 …… 燕守战熬过了新的一年。 他听说,朱平安下旨给陪都赐名了。 ——取名北平 据说,原来这是要叫北都的,但是这个名字被他们燕家给占了。 还有要叫北定的。 这是以皇长孙“朱北定”的名字做陪都名。 不过,漠北的腹地,已经有了一座叫武定的城池,人称“北有武定”。 所以北定也不行。 那就只剩北平了,意在“北方平定”。 这本来就是陪都存在的意义。 燕守战回顾着大半生,他从元都走到了北平。 再回首,身后早已无人。 同辈的要么身败名裂,要么已经被人祭拜。 小一辈的。 只剩老部将宁国公李胡一人在世。 至于同为国公的上官庆,他也在两年前寿终正寝。 燕守战感觉自己已经活够本了。 他躺在床榻上,将手轻轻放在玄牝剑上,低声道。 “云歌,已经够了。” 话音落下,铁剑的表面迅速趋于暗沉。 燕守战能感觉到,自己的生机正在明显流逝。 他这一辈子本就没什么后悔的。 倘若燕云歌不来,自己兴许会感到遗憾。 但如今燕云歌以另外一种形式陪在他身边,燕守战觉得心满意足。 他闭上眼,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住。 耳边传来声音。 “小战……” 这声音时远时近,好像燕云歌本来在他身边,一下跑到了前面去,一下又被落在了后面。 燕守战的神情已经接近恍惚。 可他仍然记得,要把云歌找回来。 因为,阿娘说今晚吃肉,云歌一定喜欢的。 想到这,燕守战脸上露出笑容。 “云歌,快回来。” 随着这一语落下,床榻上的人再无声息。 可是看他的模样。 仿佛又像是高兴睡去了。 床榻前,少女攥着燕守战的手,泪水在眼眶打转,迟迟不肯落下。 “我知道了。” 第62章 山中神女 燕王薨了的消息传开。 朱平安以皇三子齐王朱益岭前往吊唁。 同时,他一并带上了允许燕王世子“燕三”袭爵的旨意。 漠北上下,一片哀鸿。 即便远在关外的狼庭,得知燕守战这么一个熬死了几代大汗的老古董离世,也纷纷设宴吊唁。 到了燕守战这份上。 他本人的意义,已经超过了漠北与狼庭的纷争,成为了用兵如神的象征。 狼庭祭拜燕守战,倒不是真的忘记了他屠戮狼庭子民的事情,而是想要继承燕守战遗留在人间的兵法韬略。 从而锻造出一把。 可以直接插入漠北内部的无双尖刀! …… 皇宫里。 李灵运用碗收了一小抔黄土,插上短支的香,但是没有点燃。 一旁的小公主好奇盯着他。 “师父,你这是在祭拜什么人吧?” “嗯,算是一个故友。” 李灵运说完这话,想起了燕守战是他爹的恩主,按照辈分更加应该往上的。 可是因为燕云歌的存在。 他觉得自己可以用“故友”二字。 就是不知道,燕云歌有没有听到燕守战那句话。 小公主戳了戳他师父,又问:“师父既然是祭拜故人,怎么不点上香。” “傻丫头,为师可没有那胆子。” 他在皇宫里上香祭拜燕守战。 这事情要是让燕守战知道了,那家伙不得气得活过来,骂他没事找事,非要给燕家子孙找麻烦。 但这可就真冤枉了。 李灵运为了不让朱平安多想,已经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 把这件差事交给三皇子去办。 小公主本来就只是顺口一问。 她摇了摇头,很快像是想起正事了,兴冲冲道。 “师父,你答应过要带我去虎狼山庄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你说那里有狼,有虎,还有师侄。” 李灵运立刻纠正了一句:“你师侄又不是动物。” “你放心就是,师父何时骗过你了?这一次,不仅带你去虎狼山庄,还能去北平一趟,看看你二哥。” 秦王就藩已有五年了。 他一直没有回来过,倒是每到新年会寄回来一点东西。 朱宜静就收到过二哥送来的一支玉剑形状的小钗子。 她本人不爱美,但是爱剑。 正是因为这小钗子华而不实,一捏就碎,所以朱宜静对她二哥印象挺深。 不过,既然有机会出宫了,朱宜静也不嫌弃去哪,只要不待在皇宫里就好。 这宫里没什么好玩的。 除了她太子皇兄养的那只胖虎,胖虎倒是挺有意思的,但是皇兄对其宝贝得像儿子一样,根本不让她嚯嚯。 “师父,那我练剑去了,您可要快点带我出宫。” “好。” …… 北平,秦王府。 秦王喝完了医者开的药方,感觉自己舌头快要苦没了。 但这苦不吃都不行。 他来到北平五年,但是王妃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不止王妃,还包括秦王到达北平之后,新纳的几房妾室,后宅多位女眷无一人有动静。 这事情秦王还不敢对外说。 他如今知道了流言可以杀人的道理。 自己不过是子嗣稀薄,到了那些人的嘴巴里,可能就要变成秦王绝嗣了。 一旦送到金陵。 到时父皇、母后、大哥三人肯定要轮番关切。 秦王索性将消息暂且瞒着。 他对外,也是将王府不添丁的事情,说成是王府里妾室流产过几回。 即便这样。 不放心的朱平安,还是安排了精通医术的国师李灵运前来。 秦王对师伯当然是信任的。 可他更希望,能在师伯到来之前,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 正常的办法解决不了。 秦王打算给自己找点偏方。 这一日。 秦王翻阅前元的京师风物典籍,突然翻阅到一桩趣闻,在北平外有一座福临峰,山上有一处神女观。 旧时不少达官贵人往来其间。 据说很是灵验。 不过,在北平在被大明攻破之后,随着达官显贵没落,再加之天下重心南迁。 这神女观也就没落了。 放在以前,秦王肯定是不相信的。 即便现在他感觉自己对子嗣的执念已经很深了,也仍然觉得这不太现实。 哪怕真的有能送子的道观,生出来的怕不是牛鬼蛇神。 不过,百密一疏。 秦王心中生出这种念头,然后就放不下去,好像非得前往那神女观看一眼才好。 于是,他来了。 …… 秦王身着简衣,带着护卫,前往福临峰的神女观。 他们到时,这座神女观已经是一片狼藉。 北平易主至今不过数年。 但是神女观早已人去楼空,凡是有些价值的东西都被搬了个遍,甚至地皮都被人刮了几遍。 秦王微微皱眉,但还是耐着性子到大殿里。 这里供奉着神女像和其他陪祀的侍女像。 不过,侍女像已经被搬空了,只剩下中央的神女像,因为足有数丈之高,重达上万斤,所以没被偷走。 秦王的目光落在神女的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面前的神女好像活过来一样。 紧接着,突如其来的刺痛充斥着脑海。 秦王抬着头,隐约看到有一阵血光冲天而起,耳边还传来了像牛眸一样悠长的吼声。 他自幼通读经传,知道蛟龙的吼声好像就是这样。 而且,据说师伯还给大明请来了一头蛟龙。 不知其中存在着何种关联。 秦王感觉有些邪门,于是带着属下回到王府。 当天夜里。 秦王忽然做了一个梦。 他在梦里见到了一个女子,她的模样隐约与白日见到的神女有些相似。 只是不等他再看清一点对方的模样,一夜就过去了。 秦王心中所想,于是又去了一趟神女观。 这次认真记下了神女的模样。 第二个夜晚。 他面前的神女逐渐变得鲜活,但是站得还是有点远。 秦王有些不甘心。 像他这样的人,从来没有为一个女子费过这么多的心神。 更何况。 在他两日的追寻之后,竟然还没能看清这女子的庐山真面目。 一时间。 秦王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来意。 他本是为子嗣而来,可如今在他心里,再没有比这神女更能吸引住他的事情。 …… 最初的几日,王府中人只当秦王是忽然来了兴致。 然而,随着他前往神女观的频率增多,整个人的气息都变得急躁了,容不得其他人阻止。 第63章 血蛟脱困 秦王妃姜氏,同样是朱平安旧部之女。 当年秦王相中了她,嫁入秦王府,然后一同到了北平。 她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女子。 即便自己没能怀上子嗣,她也没有阻止秦王纳妾。 正是因此,夫妇二人的关系一直不错。 本来,秦王妃是不会插手秦王私事的。 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 秦王每日往一座荒废的神女观跑,这本身就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像是沾染了什么邪法,引得性情大变。 他在大明皇室中的地位特殊。 倘若让人知道,秦王的精神出了问题,在秦王无子的情况下,可能皇帝会直接收回让秦王坐镇北平的圣旨。 这样一来,秦王世系的前途就废了。 秦王妃自己也将成为罪人。 所以。 这事需要解决,却也不能大张旗鼓的。 秦王妃思忖过后,想到了即将要来北平的国师,命人将消息带给国师 国师与秦王是亦师亦父的关系。 不管怎么说,至少国师是不会害秦王的,而且他神通广大,指不定能找出其中的症结,将其解决。 这比他们直接与秦王硬着来要好。 …… 秦王妃的信先是送到了剑池,再由剑池送到虎狼山庄。 李灵运本来带着小徒弟,体验农家的生活。 他收到了秦王妃的信,得知秦王近来怪异的举动之后,顿时就坐不住了。 秦王这表现,有点像是被阴灵给盯上了。 不过,他身为皇帝亲子,身上按理说能分到了一部分镇国龙气,寻常邪祟不得近身。 可这阴灵竟然还能影响到秦王。 足以见得,秦王身上的命数,只怕出现了某种变故。 他身兼北平重任。 一旦被有心人给利用,对国朝的危害不言而喻。 李灵运没了体验乡野情趣的心思。 他带着小徒弟,连夜踏上了前往北平的道路。 …… 秦王府,入夜。 当秦王再次入梦之后。 照例,又有一头浑身戴着枷锁的血色蛟龙升起,盘旋在屋顶之上。 这是气数的一种,与命弦之理有关,生人唯有修炼“观气术”才能看到。 除了生人,还能观测到这等变化的。 其一,是修行有成的得道者。 其二,是魂魄未散的阴灵。 当这血蛟升起的刹那,有一道倩影踏空而来,轻而易举就来到了血蛟的身旁。 惊奇的是,血蛟没有攻击她,而是任由少女把手放在它身上。 不,准确地说。 少女正在亲手替他解去枷锁。 她正是神女观的神女,经过无数年香火的供奉,衍生了阴灵。 这属于阴物的一种,看着玄妙无比,却没有想象中的强大。 只要碰上气血旺盛的江湖绝巅,像她这样的阴灵,就有可能魂飞魄散。 倘若出手的人是武林神话,更是十死无生。 所以,神女在前朝时一直安分守己。 直到某一日。 她见到身负蛟龙气数的秦王,若能替他解掉枷锁,定下因果,就有可能借助血蛟之力让自己更进一步。 只要修成了阴神,她就可以化为人形了。 “你之心意我已知晓……我们很快就能见面。” 女子又替血蛟破开了一层枷锁。 那血蛟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愈加和善。 这一幕落入秦王的梦里。 他终于握住了神女的手。 秦王还想要更多,却有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将他拦在外面。 就在这时,对面的神女忽然开口。 “殿下可愿与我相见?” 秦王闻言一愣,旋即惊喜道。 “本王愿意。” 神女笑了笑,柔声道:“那好,三日之后我会来城中走动,殿下可来寻我。” “好!” 秦王这一语落下,随即从梦中惊醒。 他打开被褥,才看到身下已是一片狼藉。 然而,他回忆起梦中的情况,眼神里闪过一抹不曾有过的光芒。 这是一种强烈的占有欲。 秦王妃负责府里的起居,知道了秦王昨夜之事。 这让她心中的担忧更甚。 只能寄希望于,李灵运可以尽快赶到,阻止秦王的荒唐事情。 …… 又过了两日。 这一夜,秦王府的上空忽然有血影掠过。 随后,北平全城都听到了一阵蛟吼。 本来还在处理政务的成国公周瑞安,听到这声音刚准备出去看看,屋子的大门已经被推开。 从外面走来一位黑衣人。 这熟悉的打扮,这同样的步频。 即便周瑞安已经身居高位多年,气度与心性皆有增长。 可他看到面前这人时,眼底仍然闪过忌惮。 不过忌惮一闪而过。 周瑞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起身相迎:“原来是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来者正是武穆。 武穆整个人藏在斗篷底下,只有露在外面的手掌,与周瑞安记忆中相比,变得光滑细腻了不少。 就仿佛。 原本的一个迟暮老者,突然变成了容光焕发的年轻人。 武穆来到周瑞安身旁,语气淡然。 “你上次背叛了本座,与那朱平安勾结,害得本座死伤了不少人手。这笔账怎么算?” 周瑞安没有犹豫,脱口而出。 “死罪!” 他的这般回答,倒是出乎了武穆的意料,他饶有兴致。 “看来你已经准备好赴死了?” 周瑞安自然舍不得死的,但他清楚自己对武穆还有利用的价值,自己暂时死不了。 他面不改色:“大人不妨有话直说。” 武穆惊讶于他的硬气,不再拐弯抹角。 “本座要你在北平城中,替本座修建一处道观,并且想方设法令其香火鼎盛。” 周瑞安闻言皱眉。 因为,他竟然看不懂武穆的算盘了。 毕竟自己只通政事,像那等神神鬼鬼的勾当,作为凡人想要知晓,未免有些自不量力了。 武穆面带微笑:“本座也不让你白干。” 他示意周瑞安与自己一同到外面来。 随后,武穆用手在周瑞安眉心点了一下,加持了自己的力量。 下一秒。 周瑞安的瞳孔上被道韵覆盖,拥有了得道者的加持,可以看清这世间的气数。 原本寂寥的夜空。 在这一双瞳孔的目视下,变得热闹异常。 先前的蛟吼,这一刻不停回荡耳畔。 高天之上,血蛟纵横! 远远看去好像真龙。 那方向……是秦王府? 在周瑞安的注视下,血蛟抖落了身上最后一根枷锁,突破囚牢,冲天而起! 他有些难以置信:“这是孽龙?” 武穆立即纠正:“蠢货,此乃脱困之龙!” 随后,武穆笑了起来。 “你不是贪恋权势么?这世上还有什么权势,比得上从龙之功。” 第64章 女名胭脂 周瑞安听到这话,却是陷入了沉默。 在武穆看来,周瑞安的犹豫是因为从龙之功。 毕竟,像他这样没有底线的人,为了上位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然而这一次武穆看错了。 周瑞安想上位不假。 可问题在于,那是自己还有上位的空间。 他如今主政北平多年,已经积累了不少的人脉。 朝廷几度开科取士。 南北两榜的学子同朝为官。 因为朱平安自己是南人,他身旁的旧部也以南人为主,这就导致虽然同样是科举取士。 但北人的待遇显然不如南人。 这样不平等的现状,势必会引得南北官员之间产生对立。 南人的领袖是丞相苏迟,位列国公,而且还身负相印多年,树大根深。 要说唯一有可能与苏迟抗衡的。 就只有他周瑞安! 而且,周瑞安相信,皇帝有意让南北两派产生对抗,并且亲手促成南人势大的局面,这是给自己机会整合北人。 经过这些年的准备,时机已经接近成熟了。 他只等一封圣旨,就可以风风光光回到金陵,从苏迟手里接过相位! 自己都已经到这种程度了。 试想,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可以吸引他的? 辅佐秦王夺位? 自己是脑子坏掉了不成。 且不说难度,即便他们侥幸成功了,秦王能给他什么。 异姓王? 别开玩笑了! 周瑞安清楚自己的斤两,本朝至今不过只有两位异姓王。 燕王,他手底下有几十万定北军,而且扼守漠北要道。 云王,他的实力高深莫测,又是皇帝的师兄。 这两人要么手下厉害,要么自身强大。 他们能稳坐异姓王的位置,各有各的倚仗。 可他周瑞安有什么? 难道学着历史上的奸臣,给皇帝倒一杯毒酒? 这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守得住的东西才叫富贵,守不住的东西那叫寻死。 周瑞安心里有了计较。 武穆给他挖的这个坑,自己肯定是不能傻乎乎跳进去的。 但是,他又不能让武穆看穿自己的心思。 否则难保不会被灭口。 于是,周瑞安陷入了纠结,选择暂时答应武穆的第一个条件。 不就是修建一个道观么。 “大人请明示,具体需要何种道观?以及,道观中要供奉何许人也。” 武穆被这话吸引了注意,开口道。 “桃仙。” “你只管修建,到时我会让人将神像给你送来。” 周瑞安点头:“知道了。” 武穆达成目的,不再逗留,迅速离开了北平。 他如今只剩自己了。 假如与李灵运撞上,铁定是死路一条。 武穆倒是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只是,他的这条命是用师尊的命换来的。 自己没有资格停下。 …… 随着血蛟盘旋,最终又回到了秦王的体内。 他也终于知道了那神女的名讳。 “胭脂” 秦王从梦中醒来,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昏沉感好像消失了。 再看外面,天色仍旧昏暗。 但这已经到了神女口中的第三天。 他一定要见到胭脂。 于是,秦王直接冲出王府。 他在前面跑,后面还有一群护卫在跟着追。 这群披坚执锐的护卫,可把早起的北平百姓吓得不轻,纷纷抱头蹲下。 好在,不论秦王还是护卫,都没有找别人麻烦。 他们像是漫无目的苍蝇,沿着街市乱窜。 秦王打小就被李灵运训练过。 虽然饱读诗书,却不是弱不禁风的文人。 他的耐力甚至比一众训练有素的护卫还要好。 不知道找了多久。 秦王面上终于显露出了疲态,身后的护卫首领连忙喘着气上来。 “殿下,回府吧。” 秦王摇头:“本王答应了人,要找到她。” 护卫首领欲哭无泪,其余护卫也走上来,七嘴八舌。 “殿下,弟兄们也跑不动了。不如您说说看,到底是找什么人。” 秦王倒也干脆,直接开口道:“是一个女子……” 紧接着,他开始描述神女的模样。 一通听起来有些夸张的形容,仿佛都不是在描述人间的女子。 有人开始怀疑,秦王是不是生了癔病。 这世上,哪有人把梦里人当成真人的。 就在这时。 护卫首领忽然接话:“殿下要找的,是她吗?” 秦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临街的一处二楼窗沿,正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的五官精致,身着连身的雪白裙衣,眸子中闪着水雾一样的莹光,显得清纯可人。 这人仿佛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秦王看向这女子,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胭脂么? “你……” 胭脂朝他招了招手:“殿下上来吧。” “好。” 秦王没有犹豫,推门而入,只留下一众护卫待在原地。 他们想要阻止。 只是……这本就是郎有情妾有意。 倘若,这样能够让殿下恢复正常,好像也是值当的。 …… 一直到了午后。 秦王再度走下楼来,那少女依旧站在窗边。 他抬起头:“本王定会接你回王府的。” 少女笑着答应:“妾身等着殿下。” 他们一行刚往回走不久。 秦王已经在盘算,自己要以什么样的规格把胭脂带回府里了。 王妃无过,所以这王妃的位置不能给出去。 胭脂为妾,太看轻她了。 如此一来,还是侧妃最为合适。 秦王想到这里,推门而入。 然后,他的动作很快僵住,看见了一道熟悉的白发人影,正背对着他。 朱宜静宛如活泼的燕子一样。 她提着小剑在秦王府的庭院里来回走动。 她看到进来的秦王,立刻回到他师父身边,一把拽住李灵运的袖子。 “师父,二哥回来了。” 李灵运本来还想着,要给秦王一副自己很生气的模样,好让这小子能自己坦白。 他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气氛。 在朱宜静这么拽了几下之后,立刻就维持不住了。 李灵运瞪了小徒弟一眼,转过头来。 他看着秦王,开口道:“迅哥儿,回来了?” 秦王没来由的一阵心虚,方才的理直气壮没了,连忙道。 “见过师伯。” 李灵运先一步走进屋里,像是不经意取下腰间的不终剑,声音和煦。 “迅哥儿,你进来。师伯有话与你单独说。” ps:今天的更新提前,因为明天的更新没法保证。家里出了点事,可能这两天都停不下来。明天可能得请假,我抽空争取写点。 第65章 血蛟气数 秦王想过师伯会来,却没想到他会来的这么快。 同样的。 他本来觉得自己在北平这么多年,身上已经养成了属于诸侯王的威仪。 哪怕面对父皇和皇兄。 秦王感觉自己也能支棱起来。 直到见了师伯,秦王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 大门一关。 秦王就像小鸡一样被赶到离门远的一侧,李灵运背身将大门堵住。 他将不终剑放下,又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两把木剑。 其中一把丢到秦王手里。 “来,今日时候还早,师伯陪你练练。” 秦王接过木剑,看着面上依旧挂着笑容的师伯,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 他预感到,自己今天可能会很惨。 当这个念头闪过。 秦王还没站稳,就看到面前的师伯犹如闪电一样提剑奔来。 手中木剑竖直劈下。 秦王来不及说话,只能被动迎接,但抽来的剑总是要快过他的防御速度。 没几下,他整个人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这画风也逐渐发生变化。 从最开始的比剑,到后来是李灵运一边倒撵着秦王在跑。 秦王被打老实了。 刚开始生出的坚韧想法,在这一刻就被打没了。 …… 半个时辰后。 秦王满身是汗,有气无力坐在角落里。 李灵运起身推门,将准备好的热茶端进来,递了一杯给秦王。 秦王如今也不扭捏了。 他忍着烫喝了好几口,然后像是没有骨头一样靠在他师伯肩上,不满道。 “师伯,你我数年不见,哪有这样见面就打我一顿的。” 李灵运闻言笑了一下,反问道。 “师伯不打你,那留着给你父皇来打?” 秦王这下清醒了,连连否认:“真要让父皇来了,那一切都没有回缓的余地了……” “你知道就好。” 李灵运没再让他出洋相,吩咐道:“我知道你打小聪明,肯定能猜到其中的缘由。师伯不求你为人无瑕,只希望你要做一个是非分明的人。” 秦王清楚这话的意思。 他在看到师伯的第一时间,就想到肯定是有人给师伯通风报信了。 纵观王府之内,有能力做成这件事的,只有王妃无疑。 秦王想到这个结果的第一时间,当然是责怪过王妃多事的。 不过,被师伯这么一说。 秦王心里也觉得庆幸。 师伯再严厉,自己在他眼里都是晚辈。 挨打之后就能取得原谅。 但父皇就不一样了。 秦王可不敢保证,在“秦王”和“朱益顺”这个两个身份里,他父皇会先认哪一个。 这么一番交心之后。 李灵运就问起了秦王事情的经过。 秦王扭捏了一下,然后把这些话一股脑给倒了出来。 从他子嗣稀薄,到遇见神女,甚至就连他听到“蛟吼”都没有落下。 这立刻引起了李灵运的注意。 他让秦王坐好,竖起一指落在他眉心之上。 下一秒。 便有血色龙影冲天而起,大有要逃出去的架势。 李灵运冷哼一声,另外一掌拍出。 霎时间。 繁密的剑气交迭亮起,升空形成一方剑狱,将那血色龙影困住。 “这就是蛟龙反噬的产物么。” 李灵运回想蝉仙的指点,没想到竟然真的应验在了这句话上。 他的心里有些庆幸。 这虽然只是蛟龙反噬的产物,却也是货真价实的龙气。 倘若秦王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秦王同样注意到半空的血色蛟龙。 李灵运心中有所猜测,与他讲起了前因后果。 “你梦中遇到的神女,应当是一方阴灵。她靠着与你这血蛟气数交缠,从而增长道行。” 秦王闻言脸色微变。 他目光闪烁,看向李灵运:“师伯想说,胭脂是在利用我?” 李灵运没有与他客气,直接一个板栗砸他脑门上。 “师伯没有说过的话,你别自己安在我身上。” 秦王被打了,脸上反而露出了笑容。 至少,这意味着师伯不反对他与胭脂的事情。 李灵运不动声色观察着秦王的反应,总觉得这小子的身上,除了血蛟之外还有别的东西。 可是他现在查不出来。 因此,李灵运不打算与秦王对着干,以免激起他的逆反心思。 再说了。 这小子如果身体吃得消,娶一个神女也无伤大雅。 但前提是,那个名叫“胭脂”的神女并无恶意。 否则,李灵运不介意将其抹除。 即使秦王恨他也在所不惜。 除此之外,还有秦王提及的子嗣稀薄问题。 李灵运替他诊了一下脉搏,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气息在他体内游荡。 不出意外的话。 这也是血蛟气数带来的。 一般人无法承载血蛟气数的力量,这才是秦王无子的症结。 他想了想,又开口问道:“这血蛟气数,你在金陵可是有过什么离奇的遭遇?” “离奇的遭遇……” 秦王认真回忆了起来,想到那一日从水下飘上来的血光,还有对着自己飞过来的鳞甲皮囊。 他将其细细说明。 这才算是坐实了李灵运的猜测。 四舍五入。 这是自己的过失,连累了秦王。 他看着面前的秦王,最稳妥的做法当然是去掉血蛟气数,永绝后患。 但是,血蛟气数在秦王体内盘踞已久。 倘若单独剥离血蛟,甚至会对秦王的寿数产生影响。 这条路行不通,那就只能以别的办法,让秦王自己将这股血蛟气数用掉。 李灵运的脑海中闪过诸多方案。 很快,林药师与他修炼的龙气武学映入眼帘。 你要说这是造化弄人也好。 林药师身为皇族后裔,好不容易楚武帝那里得到了一门需要龙气修炼的武学。 结果,差点没把自己练到断子绝孙。 可另外一边。 秦王身为皇帝亲子,阴差阳错间得到了龙气。 而且,这血蛟气数是从镇国蛟龙的身上剥离下来的,是货真价实的天龙气。 不论潜力还是威力,都在林药师的地龙气之上。 倘若让他修行一门龙气武学。 不仅可以磨灭血蛟的野性,还能让秦王的实力大进,不用担心外来的刺杀。 李灵运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案可行。 于是,他将自己的想法简要与秦王说明了一番。 秦王得知原因出在血蛟身上,因此在知道能把血蛟气数变成自身实力之后,自然不会拒绝。 李灵运当初从林药师身上得到过武学,传授给秦王不过是顺手之事。 当务之急。 还是要见一见,他口中的那位神女。 ps:就当是明天的了,还有一更留在12点。 第66章 可为剑侍 李灵运知道秦王与胭脂神女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因此,他从始至终没有表露出敌意。 这让秦王放松了警惕,答应让他去见神女。 二人都是行动派。 他们立刻推门而出,直接朝着神女观赶去。 这一幕看傻了秦王妃。 她本来想着李灵运可以约束秦王的,没想到他反过来被秦王带偏了。 倒是朱宜静很相信师父。 她宽慰秦王妃:“二嫂,没事的。你别看我师父有时候不着调,但他还是很厉害的。” 秦王妃叹了口气。 “但愿国师能带着王上走出来。” …… 福临峰,神女观。 李灵运带着秦王赶路,没多久就重新来到了这座道观前。 他的脚步刚踏入,就有一道人影主动现身。 正是胭脂。 胭脂在得到了秦王身上的部分龙气之后,实力大涨,但是距离突破阴神还有一线距离。 这样的实力,对上武林神话都吃力。 更别说,李灵运如今已是半仙,甚至还是半仙中的佼佼者。 胭脂知道他的可怕,不敢耍任何小心思。 否则。 哪怕秦王在场,他也未必保得住自己。 “胭脂见过上仙!” 李灵运微微点头:“本座是秦王师伯,你若是没有坏心,也可以跟着他喊这一句。” 胭脂心中一惊,没想到秦王这样的世俗皇族,竟然在仙道上还有这等人脉。 她从善如流:“见过师伯!” 李灵运点了点头,又看向一旁的秦王:“你可与她先交代一番,一会儿我会单独找她。” “好。” 秦王知道这是必然要经历的过程。 除非,从今日之后,他再也不来找胭脂。 这显然不可能。 秦王找上了胭脂,既是安抚她,也与她讲起了自家师伯的性子与喜恶。 总结起来一句话。 ——坦白从宽,抗拒从重 …… 不一会儿。 胭脂回归神像之内。 李灵运同样以元神离体,他们一同来到这神女观的峰顶。 身旁没有了秦王,胭脂立刻躬身行礼。 “还请师伯网开一面,我愿以阴灵起誓,对王上绝无恶意。” 随后,她将自己与秦王相遇,再到后来解开他身上枷锁的过程,全部详细说明。 李灵运对枷锁的存在并不意外。 正是因为有枷锁,所以秦王身负血蛟气数的事情才没有暴露。 不过,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李灵运总觉得,秦王身上还藏着其他秘密。 他看向胭脂,问道:“你替他解开枷锁,见到血蛟真身的时候,可曾有别的发现?” 这么一说。 胭脂立刻回忆了起来。 她在梦中与秦王相见,在现实里其实是与血蛟相见。 但不论是秦王,还是血蛟。 对她的态度都很和善。 胭脂一脸不解,但还是把自己的经历给说了出来。 李灵运顿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就觉得奇怪,之前一直琢磨不透,现在好像有了眉目。 这不对劲的感觉就来源于血蛟。 按照胭脂所言,血蛟和秦王对她的态度都很和善。 这分明是把一龙一人都看做一体的了。 实则不然。 气数是气数,人是人。 这本就不是一回事。 血蛟表现得与秦王别无二致,甚至还瞒过了胭脂这样的阴灵。 足以见得,它本身已经产生了灵智。 而且还会通过伪装来隐藏自己。 假如秦王毫无防备,有朝一日被这血蛟给取代,那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所以,李灵运推测这血蛟的体内,可能就藏着对方留给自己的后手。 他也没有把握将这东西根除。 这事情还真就只能等待对方先出招。 而他,需要一个眼线。 想到这,李灵运的目光不由瞥向了胭脂,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打量。 胭脂不敢动弹,只希望自己的真诚能得到师伯的认可。 这时,李灵运的声音飘来。 “你可愿意,做我的剑侍?” 胭脂愣了一下:“剑侍?师伯是说,侍剑之人?” 李灵运肯定了她的说法,解释道:“我修的是剑仙道,还缺一位阴灵侍者。你若应下,可以得到我的部分道行,但是从此生死将落在我的手里。” 胭脂一听到可以得到部分道行,眼睛都直了。 她当然看得出来,面前这位师伯的实力,放在人间怕是仙人之下无敌手。 反观自己,哪怕在阴灵里也不是最强的。 在她顶上还有不少阴神。 然而,即便是阴神面对李灵运,最终的结果可能也就是在他一剑之下魂飞魄散! 若是可以得到一部分道行。 胭脂觉得,自己的收获可能不会比血蛟气数要少。 但她没有被这好处给冲昏头脑。 胭脂立即问道:“师伯想要我做什么。” “替我盯着秦王和血蛟,不要暴露你的目的。” 李灵运讲出了自己的要求。 然而,他这话却让胭脂生出了一种自己把秦王卖了的感觉。 虽然条件很诱人,但胭脂执意坚持想要一个答案。 “还请师伯明示。否则,这是对王上的不公。” 李灵运没有同她卖关子,将血蛟的隐患告诉她,但胭脂显然还有点不信。 有鉴于此,李灵运直接用一个更简单的例子讲述。 “我问你,如果你与秦王每晚都躺在一起睡觉。突然有一天,秦王再也不回来了,变成另外一个男人,你还睡得着么?” 胭脂是一个耿直的女阴灵。 她看着李灵运,恭敬道:“胭脂愿意为师伯效劳!” “很好。” 李灵运对胭脂的选择表示满意,随后屈指一点,便有一股力量落在她的眉心处。 随着力量没入,胭脂的灵体在一瞬间由虚化实。 甚至……她感觉自己的本体可以离开福临峰的范围,到达更加广阔的天地了。 这是成为阴灵以来,胭脂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她强忍激动,随后身形一闪,没过多久就又回来了。 “师伯,我突破阴神了!” “嗯。” 李灵运点点头,旋即告诫道:“你与秦王两情相悦,我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情。可他还是大明的王爷,不可能一辈子没有子嗣,你要知道分寸。” 胭脂闻言立即躬身。 “请师伯放心,我绝不会伤害秦王府的女眷。不过……” 她忽然欲言又止,仿佛话里有话。 李灵运猜到了她的心思,笑着道:“你想问人与阴神能否诞下子嗣吧?” 胭脂点点头:“还请师伯指点。” “我可以告诉你,是有这种办法。不过时机是否成熟,这还要取决于你的行为。” “请师伯放心,我定常伴王上左右,绝不让那血蛟有可趁之机。” 第67章 天地交泰 不多时。 李灵运退出大殿,秦王立刻迎了上来,眼底闪过期待之色。 “师伯,我就说胭脂没问题吧。” 李灵运闻言看了他一眼,这模样又像是在看血蛟。 不过,自己的剑狱力量未散。 如果血蛟成功挣脱,他这里会有感应。 即便往来不及,如今有了胭脂作为眼线,可以确保秦王不会失控。 但这些事情都要瞒着秦王进行。 他点了点头:“胭脂尚可,算是通过了师伯的考验。只是她眼下还在恢复,等过阵子会到秦王府寻你。” “那就好。” 秦王松了口气,然后又指了指自己,一脸关切。 “对了,师伯说我子嗣稀薄之事……” 李灵运肯定回答:“血蛟气数已经被我压下,不会再影响到你的生育。你我先回府里,我将龙气武学传授与你,往后你勤加修炼,少做些荒唐的事情。” “是。” …… 二人回到王府。 当天夜里。 李灵运就带着秦王运转了一遍龙气武学。 这门武学的全名,叫做“天地交泰纵”,他自己体内也有从泗水蛟龙身上得来的气数。 而且与泗水蛟龙一样。 不是蛟龙气数,而是货真价实的真龙气数。 这在品质上还压过了秦王的天龙气。 有他亲自演示,秦王修炼起这门武功可以说是事半功倍。 很快,其体内的一缕天龙气从血蛟的身上被抽离,化作游走在经脉之中的一缕纯正内力。 秦王的额头上冒出汗水,脸色微微潮红,像是被闷在锅盖里。 但他兴奋起身,感觉身体的状态前所未有之好。 不过,秦王忽然感到一阵燥热。 他看向师伯,用手捂住,面露赧然:“让师伯见笑了。” “你身上的什么零件师伯没见过?” 李灵运意有所指,解释道:“你体内的天龙气,本来就是帝王之家才用上的。此消彼长,你也无需觉得奇怪。只要尽到藩王的职责,不要贪赃枉法,放纵作恶,无人动得了你。” 秦王心领神会:“多谢师伯教导!” 就在这时。 外面忽然有人来报。 北平参赞兼成国公周瑞安请见国师。 李灵运惊讶了一下,想到秦王身上的变故是武穆的手笔。 而周瑞安正好也在北平。 所以,这家伙可能与武穆接触过。 但是那人怕自己,提前跑了。 一旁的秦王看出师伯与成国公有话要说,主动开口:“那师伯慢慢聊,我先回避。” “嗯。” 等他走后,周瑞安就经过正门进来。 “周瑞安参见国师!” 李灵运笑了起来:“许久未见,周大人是越来越有相爷的气派了。” 周瑞安连连摆手,一副惶恐的模样。 “国师这可就埋汰我了。苏相高居庙堂,周某安敢肖想。” 话虽如此。 可是他嘴角的两撇八字胡须,却是在微微抖动,显然憋笑得厉害。 李灵运给他看座。 周瑞安想起此行的来意,开口道。 “今日来拜访国师,是为武穆之事而来。他数日前来找我,想要让我在北平替他修建一座道观。” 李灵运眉头一挑:“道观?可曾供奉了神明。” “桃仙。” 周瑞安脱口而出,将武穆卖得干净。 一来,他觉得李灵运比桃仙可靠。 再怎么说。 至少,李灵运不会动不动就用他的性命做要挟。 二来,自己真要修建道观了,肯定也瞒不住。 权衡利弊。 这才是周瑞安的为官之道。 倘若李灵运自己找上门,问他道观的事情,这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一个不好,他的拜相之路可能都会中断。 所以,这事情得说。 李灵运从他口中得到答案,心里倒是没有太多的惊讶。 武穆身为桃仙的弟子。 他供奉桃仙,这当然无可厚非。 仙人。 哪怕是死去的仙人,也不是凡人可以轻视的。 李灵运暗暗警惕。 他不知道武穆的打算,但是这家伙既然选了立下道观,肯定就不会只选这么一处。 武穆在人间经营了几百年。 他在暗处积累的人脉与力量,都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真要将行动退居幕后。 即便自己有着大明国朝的势力可以借用,也不能保证将其根除。 武穆大概是算到了这点。 这才毫无顾忌将事情交给已经出卖过他的周瑞安。 周瑞安一脸严肃:“还请国师明示。若是武穆图谋不轨,我身为大明的国公,绝不与之同流合污!” 他这坚决不退步的模样,几度让人以为他是那种初入仕途,尚且怀有一腔热血的愣头青。 可偏偏这人是周瑞安。 李灵运只管把人往坏处想就对了。 他都不用过多推敲,就知道这老小子是想把责任分给自己一半。 只要他一开口。 往后这道观若是出了岔子,周瑞安都有理由拉他一起下水。 不过关系到武穆。 这事情还真是非自己不可。 他点头应下:“既然是武穆让你做的事,按照他说的就行。但是,你要确保道观能掌握在你的手里。” 周瑞安见他愿意给自己分担责任,态度也是热切了起来。 “请国师放心。我虽不才,但经营北平这些年,手底下还是有人可用的。” 话音落下。 周瑞安很快露出了一丝谄媚的笑。 他搓了搓手:“国师,您看我这次也算是冒着性命之险,替国朝尽忠了。正所谓事不过三,若是下次武穆再来……” 李灵运听出了他的意思,笑着问道。 “你是想要从我这求一件保命之物?” 周瑞安当即点头。 他看得出来,武穆对李灵运是心存忌惮的,否则不可能跑得那么快。 但是自己不一样。 他没法保证,武穆下一次来也不杀他。 这需要防患于未然! 李灵运闻言思索,紧接着像是想起什么,看向周瑞安:“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之前在祭拜周氏族人的途中,有见过一位年轻人吧?他给了你一枚铜钱。” 周瑞安心中一惊。 他不记得自己有对旁人说过这事,怎么李灵运像是亲眼见到的一样。 难道他真是神仙? 周瑞安在关乎性命的事情上不敢怠慢,解释道:“那枚铜钱我一直垫在枕头底下,因为那仙人本意不是要给我垫茶钱么?” “别想那么多,带在身上就好。” 李灵运提点了一句:“你只要确保铜钱不离身,武穆就杀不了你。” 他的这话意味颇深。 周瑞安猛然思索,最终得出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结论。 “也就是说……当日给我铜钱的人,就是桃仙?” “答对了。” 第68章 周九千岁 “仙人入凡尘,就会结下因果。你手中的铜钱,即为因果所化,乃是真正的仙家之物。” 李灵运简要做出说明。 不料,周瑞安听到这话却是眼前一亮。 “国师的意思是,我还能靠着这枚铜钱,让仙人满足我的其他愿望。” 李灵运摇头:“以前可以,但是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 “因为桃仙已死。” 这话打破了周瑞安的幻想。 他当即告辞,回到家中,打算将压在床头的铜币取来。 从今往后,随身佩戴。 而今,有了李灵运的首肯。 道观的兴建提上了日程。 …… 李灵运又停留了半个月,直到秦王妃的腹中显怀。 他觉得此行圆满,就打算离开了。 至于桃花道观之事。 眼下周瑞安尚在北平,自己暂时不用分神。 再不济,还有身为剑侍的胭脂兜底。 他留下也没有意义。 因为武穆既然选择把事情挑明,就代表他还有备选的方案。 这种事情只能见招拆招。 最好引得武穆有一日落网,再亲手将其斩杀,那才是一劳永逸之策! …… 他刚走不久。 秦王就抬了一位妾室入王府,正是神女胭脂所化。 她以李灵运的姓氏为号,就叫“李胭脂”。 李胭脂一入王府,就深得秦王的宠爱。 秦王打算等到王妃的嫡子诞下,秦王府有了继承人,再把李胭脂的位置提成侧妃。 他主动退让几步。 想来,王妃也是一个拎得清楚的。 这场因为神女观引起的风波,至此消弭。 …… 李灵运带着徒弟南下,经过了周氏宗族所在的肃宁县,顺路进城看看。 师徒俩最终选定了一处茶馆。 这里有得吃,还能歇脚,更有故事可以听。 二人刚坐下不久。 楼底下的说书人忽然一拍醒木,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书接上回。先帝驾崩,托孤九千岁。外有狼族环伺,内有奸臣当道。值此危难之际……” 不得不说。 这位说书人的功底不错,吐字清晰,语调圆而多变,甚至可以驾驭多条男女的声线。 时而太后哭泣,时而奸臣威逼。 再到后来登场的九千岁周元。 声线顿时变得宛如流水一样清澈,比起唱腔的戏子还多几分婉转。 朱宜静哪里听过这种波澜起伏的故事,顿时入迷了。 但说书人的恶性就见于此处。 好不容易,他们听到了太后与新帝请九千岁出面,准备清理朝堂之上的奸臣。 前面的情绪已经铺垫到位了。 这接下来的发展才是看点! 但说书人一摇折扇,贱兮兮的看向众人。 “今儿就说到这里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各位客官明日同一时辰再来。” 听到这话,四座顿时一阵唏嘘,但茶馆里的人很快就散了。 李灵运带着逐渐暴躁的徒弟,一并离开。 刚出茶馆不久。 朱宜静一脸不快:“师父,那人是真的拖沓,做事一点都不利落。好好的一个故事,不一口气讲完,我看明日谁还来。” 李灵运见她气鼓鼓的,笑了起来。 “为师的徒儿就是不一般。对,这故事讲得太次,明日不来了!” 这话可把朱宜静惹急了。 她一把揪住无良师父的袖子,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了,歪过脸去,嘀咕道。 “师父说的不算。” “行,听你的,那咱们明日再来。” 李灵运拉着徒弟走在街上,目光望向左右,发现有不少店铺全部挂着招牌。 “九千岁远房侄孙所开书铺” “九千岁亲口夸赞过的糕点” “九千岁握过手做成的包子” …… 诸如此类,凡是带着“九千岁”三个字的铺子,几乎是门庭若市。 哪怕周元还活着。 他恐怕都想不到,自己活着的时候,只要提起名字就能让小儿夜里不再啼哭。 结果,现在他的名头,兜兜转转竟然演变成了财神爷在世。 这要是再持续几年。 肃宁县的财神爷都得改姓周! 朱宜静也注意到了这清一色的招牌,忽然突发奇想,转头看向自家师父。 “我听说师父早年也是游历天下的。” “不知,师父可曾见过九千岁?” 闻言,李灵运眉头一挑。 徒弟这问题算是问对人了。 九千岁周元。 这家伙不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最终的死法都与他有关。 李灵运点了点头,肯定徒弟的疑问:“见过。” 这话立即吸引了朱宜静的注意。 她连忙挽住师父的胳膊,嗔怪道。 “师父你既然知道,刚刚还要看我笑话。快给我讲讲,九千岁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灵运下意识想要蹦出一句“死太监”。 可是又不想坏了徒弟的雅兴。 毕竟,她要是知道了周元的面目,肯定对明日的故事就不感兴趣了。 他微微一笑:“为师突然觉得,那说书人说得很对。” 朱宜静有些莫名其妙:“他哪里对了?” “有句话说得很对,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李灵运这话刚说完,一溜烟跑了出去。 朱宜静意识到被师父骗了,气呼呼道。 “师父,看剑!” …… 又是一日过去。 师徒俩从茶楼出来。 这次朱宜静如愿以偿,听到了故事的后续,口中盛赞“九千岁真乃英雄人物”! 然后,她又想再等一天。 李灵运却是带着她去租了马车,即刻就要离开。 朱宜静正准备抗议师父的不近人情。 这时,李灵运的声音飘了过来。 “你听完了茶楼的故事,剩下的部分换师父说给你听。” “好耶!” 朱宜静一脸高兴的答应下来,还在为自己可以听到新的故事而高兴。 但是很快。 她的高兴就变成了一桩往事。 因为在别人嘴里英明神武,光明磊落的九千岁,到他师父嘴里就变成了一个无恶不作,泥古不化的老不死。 对朱宜静这种年纪的女孩来说。 再没有什么,能比她们心中的英雄突然变成了一个恶人,来得伤害更大。 朱宜静有些不能接受。 “师父,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李灵运声音淡然:“他就是死在为师手里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为师会说谎,说书的人也会说谎,唯独死去的人不会。” 第69章 西域火鬼 接下来的大半天。 朱宜静一直坐在车厢里,沉默不语,显然这件事情对她的打击不小。 她知道师父既然把话说重了,代表他没有开玩笑。 这就意味着。 周九千岁真的是一个恶人。 早知这样,茶馆的故事她就不听了。 到了晚间。 师徒生起了火堆,直接在郊外歇脚。 李灵运将烤好的肉类递给徒弟,她动作木讷接过,就连张口吃肉的动作都很僵硬。 看到她这模样。 李灵运也有些后悔。 没想到小徒弟还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 他的本意只是想要让徒弟明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道理,这样往后才不至于被人轻易骗去。 现在看来,似乎有点用力过猛了。 李灵运短暂思索,而后看向发呆的徒弟,喊了一句。 “徒儿,还在师父的生气?” 朱宜静抬头,表情有些苦涩,摇了摇头。 “师父如果没说谎,那这九千岁就该恨,也该死。我只是气不过自己,竟然把假的故事当真了。” 李灵运面露笑容,凑到她身边坐下,忽然翻开手掌,里面竟然握着一颗鸭梨。 白嫩嫩的,光泽细腻。 朱宜静愣了一下,不过她很快想到,这大概是师父从茶馆里顺手拿出来的。 ——肃宁鸭梨 “气了这么久,也口渴了吧,吃掉它。” 朱宜静正好有些渴了,接过来咬了一口,很快甘甜的滋味就顺势滚到了喉咙里。 她觉得自己的心情仿佛都变好了。 “谢谢师父。” “不客气。今夜月色难得,师父就再给你讲一个故事。” “师父又想气我?” “不会,这次是我梦里的故事,听不听?” “有周九千岁吗?” “有,而且这次他死得很惨。” “那我要听。” 于是,李灵运以李思恭的视角,又把梦里的故事讲了一遍。 他没有说书人的技巧,但自认为讲得也不错了。 李灵运想着,只要让周元再死一次,这就算是给徒弟出气了。 他刚准备问徒弟的感想,一扭头,才发现小徒弟竟然靠在自己肩膀上睡过去了。 李灵运无奈:“你这没心肺的丫头,还是为师自作多情了。” 话是这么说。 他小心将朱宜静抱回了马车里,而后自己倚着剑,站在马车旁的大树底下纳凉。 到了自己这等境界。 即便站着,也能依靠吞吐天地精华来恢复精神。 睡眠反而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事情。 李灵运背对月光。 这时,有一只火红的小鸟穿过林子,精准朝着他的方向飞来。 他看清了这鸟的模样,似乎有些惊讶。 “火焰鸟?” 这是拜火教豢养的一种传信鸟,可以长途飞行,因为羽毛的颜色酷似火焰而得名。 李灵运正在思考,这是谁传来的,就看到了熟悉的泥坨子。 很显然,又是拜火圣子的手笔。 当初武帝陵之后。 他们也有十年没见过面了。 拜火圣子的身份特殊,对朱平安而言,甚至可以算是他母族的长辈。 拜火教的存在,是大明平定西域的一枚重要棋子。 一直都由朱平安自己亲自过手。 今日倒是稀奇了。 拜火圣子竟然把信传到自己这里了。 李灵运将纸张摊开,拜火圣子熟悉的字迹浮现而出。 他先是讲述了自己的经历,比如带着拜火教立国,取名“火国”。 火国以神权御下,凡是火国子民皆为拜火信徒。 当年,拜火教从波斯被人驱逐出来,他们原先的拜火帝国没落,无数教民流离失所。 如今他们又在西域站稳了脚跟。 在拜火圣子的号召下,不少流落异国的拜火教众回归,打算借助大明和西域之力,推翻波斯的世俗王朝,重振帝国的荣光! 李灵运只是从字迹上,就能看出拜火圣子的一腔热血。 这也可以理解。 毕竟,拜火圣子倘若真的能在每一次转世时,都记住前世的记忆。 那么即便他没能长生,也可以算作是一位不朽者。 不过,考虑到拜火圣子目前的年纪。 他这一世可能快要到大限了。 虽然在未来的某一刻,拜火圣子也会回来,但作为一个人,他总归是又死了一次的。 李灵运按照书信的内容往下。 很快,他就看到了拜火圣子此行的来意。 这描述甚至有些古怪。 ——西域火鬼 简而言之,近来有一群不明来历的生物,活动于大明到火国的沿途要道,袭击游商与马车,而且还将人畜全部蚕食。 为此,漠北有游侠前来查探,费了一番功夫抓到了几个活体。 才发现这是一种青面獠牙的赤发野人。 因为出现在西域,所以称呼他们为“西域火鬼”。 这群西域火鬼喜食人肉,而且还格外适应沙漠的环境,奔跑迅速,肉体强悍。 若无大规模的镖师护道。 寻常的商队见了,只有死路一条。 拜火圣子在信中提及,这些西域火鬼的出现,可能与他们中土王朝的劫数有关。 如果不能尽早扼杀。 等到将来,西域火鬼定然会生成危害一方的祸患。 李灵运知道拜火圣子有着窥探天机的能力。 而且,他本人极有可能,就经历过中土前几次的王朝劫数。 所以拜火圣子的话具有不低的可信度。 “既然是与大劫有关,那么西域就有必要走一遭了。” 他暗自呢喃,看向信纸的末端。 拜火圣子提到自己如今正在与天竺婆罗教的大祭司“遁世”对峙。 那位“遁世”大祭司,号称已经一只脚迈入了“得道者”的领域,拜火圣子暂时抽不开身。 好在,吕纯阳已经孤身杀入天竺,前往支援。 但一切前路未定。 李灵运决定等解决了火鬼的事情之后,就去支援拜火圣子。 再怎么说,他当初也帮过自己。 哪怕拜火圣子的这一世快要走到终点。 但作为故友,也要让他有一个相对体面的收场。 第70章 小将蓝冉 李灵运当即带着着徒弟回到金陵,前往皇宫面见朱平安。 他即将前往西域。 在这之前,还需要从朱平安这里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以便自己可以调用大明在西域的力量。 朱平安知道与大劫有关,立刻认真思考了起来,要给李灵运什么样的头衔。 目前在他的规划里,西域已经成了大明下一阶段的拓疆方向。 西域的历史上曾有过不少古国。 其中,昭武王族曾经在西域建立了多个国度,即便到后来国势衰落,如今仍然留下了一个昭武国。 除此之外,另有车师和焉耆两大古国盘踞。 在拜火教的火国建立之前。 以这三国为首,就是西域的政权格局。 朱平安养精蓄锐,这些年在大明通往西域的要道重启了四州军府,瓜州、沙州、西州和伊州,背靠河西水源养殖战马,壮大骑兵。 又在拜火教的帮助下,驯化骆驼兵,适应沙漠的作战。 他只差一个动手的契机。 届时,大明四州军府同时出兵,以雷霆之势将车师和焉耆两国攻破。 再与火国里应外合,覆灭波斯支持的昭武国。 彻底收复西域。 此外,西域又位于吐蕃以北,大明目前在西南与吐蕃交战。 若是可以借机在北面出手,无疑可以分担西南的压力,甚至加快吐蕃内部的瓦解。 朱平安早就在筹划这事。 如今赶上了李灵运要前往西域,那么这场宏大的布局也可以揭开序幕了。 想到这,他看向李灵运,开口道:“师兄这次前往西域,不知打算停留多久?” “短则一年,长则数年。拜火圣子这一世大限将至,他一旦离世,火国内部必有动乱,到时我可能要前往坐镇,替他寻找转世之身。” 朱平安点了点头:“火国多为拜火教众,不好收服。于我大明而言,他们是挡住波斯的屏障,的确不能任其生乱。” “师兄这次前往西域,我有意让越国公压阵。” 越国公,常胜。 在李从彧崛起之前,他就是大明武勋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不过,常胜今年已经快到六十了。 他能在马背上作战的时间不剩多少。 朱平安想要人尽其用,这也可以理解,指不定常胜自己都乐在其中。 不过,以李灵运对朱平安的了解。 他一般不会无缘无故谈及军务,倘若选择对自己坦白,就意味着自己在这件事情会起到作用。 果然,朱平安的下一句话验证了他的说法。 “越国公已老,将来又恐定国公独木难支,我需要一位新的军中将帅,想请师兄帮着掌眼。” 李灵运并未拒绝:“不知这是谁家子弟?” “常胜的妻族子侄,一个年方二十的小辈,名为蓝冉。” 李灵运没想到,竟然有人二十来岁就能入了朱平安的法眼,不由好奇问道。 “不知蓝冉有何特别之处?” “蓝冉十二岁入军中,早年随常胜南下平定越族叛乱。那蓝冉作战骁勇,所部屡破敌军,几场大战下来,他一人就斩获首级过百。” “敢闯敢杀,也难怪能入陛下的法眼。” 朱平安肯定了这个说法,接着道:“杀性够重,意味着他的上限够高,将来有望直追定国公与越国公。但如果处理不当,这小子日后也可能成为一个目中无人,桀骜不驯的祸害。” 李灵运总算明白了。 合着,这是让自己来调教刺头的。 不过他也不反对。 因为给朱平安培养新生代的武将,变相就是给徒弟与宁国公府分担压力。 于是,李灵运应下了这份差事。 朱平安大喜过望,当即命人拟旨,给他安了一个“西域镇抚使”的头衔。 这“西域镇抚使”与钦差的性质类似,但是权力更大 不仅具备先斩后奏的权力,而且可以临时调度四州军府的兵马。 …… 他得了圣旨,刚出宫门没几步。 蓝冉也收到了朱平安的征召,前来李灵运这里报到,与他一同出发。 李灵运终于见到了这位年轻小将。 他身高接近九尺,胸前挂着一件黑色的制式胸甲,虎纹肩甲往后扣住了披风,露出两条壮硕的臂膀,手里握着一杆比他人还高的方天画戟。 这卖相,着实给人一种不好管束的感觉。 他观察蓝冉的时候,蓝冉同样也在观察他。 老实说,蓝冉到现在也不知道,朱平安为何要让自己陪国师走这一趟西域。 因为蓝冉心不在此。 他立志要像姑父“常胜”一样,靠着军功荣封国公。 并且,他还要超过定国公,成为大明一朝最年轻的国公! 这才是蓝冉的毕生追求。 不过,他在对上面前这位相貌年轻的国师时,也收起了自己的桀骜。 别的不说。 只凭他定国公之师的身份,就足以让蓝冉放低姿态。 “蓝冉见过国师。” “收拾一下,你我即刻启程。” 李灵运看出这位后生的想法不少。 不过,既然落到自己手里,那他想什么就无需在意。 二人当天出了金陵,直奔西域而去。 同一时间。 朱平安的圣旨分别送到定国公府和越国公府。 这两位号称是大明最能打的国公。 他让李从彧即刻启程,前往西南接管远征吐蕃的大军。 而常胜则从关内调兵集结关外,随时准备南下吐蕃和发兵西域。 朝野内外的五人,一时纷纷摩拳擦掌。 这又是开启新一轮封赏的契机! …… 一个月之后。 二人抵达四州中最南的瓜州。 这里同样是大明游商进入西域的要道。 他们直奔瓜州都督府,打算从这里获取有关“西域火鬼”的情报。 李灵运出示过身份,瓜州都督亲自出面接待,对待二人的态度相当热情。 他一问缘由,才知道此人的父辈同样是老镇南军出身。 当年追随过燕守战,与他爹李胡是袍泽。 不同之处在于,瓜州都督的父辈被燕守战安插进了凉州响马,并且混成了一个中层的头目。 他本人因此是响马出身,并且在其父死后继承了头目的位置。 到后来,朱平安招安凉州响马,许诺了不少官职,引得凉州响马内部大清洗。 那些亲元的高层被杀,剩下的人因为配合明军有功,基本都得到了官职。 这人靠着自己的努力,以及李胡和燕守战的暗中提携,最终坐上瓜州都督的宝座。 所以,这也算是他爹留下来的一处人脉。 第71章 遭遇火鬼 瓜州都督得知他专程是为火鬼而来,立刻命人将关于火鬼的公文调来。 趁着等待的功夫。 他自己也聊起了相关经历。 “这群火鬼大约出现在两年前,当时有商贾到军府报案。我们几大军府商议,决定联合组织兵马抓捕,甚至还招揽了不少武力强悍的游侠参与其中。” “只不过,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我们在最初通过商贾,诱捕到了几只火鬼之后。正准备乘胜追击,很快就陷入到它们的埋伏里,死伤惨重。” 闻言,李灵运眉头微皱。 “你是说,这群火鬼也是有智慧?” 瓜州都督点了点头,脸上可见忌惮之色。 “他们可能不止是有智慧这么简单,我们甚至怀疑,这群火鬼的背后还存在一位统御火鬼的王者。” “火鬼王?” 一旁的蓝冉听到这话,立刻显露出了好斗的本色。 他天生神力,而且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不免对自己的武力产生了自负的心思。 瓜州都督见到他这模样,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 显然对蓝冉的态度有些不满。 只是顾忌到他是与李灵运同行的,因此没有把情绪表露出来。 李灵运对蓝冉的行为早有预料。 毕竟这家伙要是真的像路上表现得那样安分守己,朱平安也不至于把人交给自己调教。 他的解决办法很简单。 这小子很狂,让他撞几次墙就老实了。 就在这时,负责取公文的小吏回来。 他将一摞卷宗全部呈上来。 瓜州都督当即以有军情为由率先离开,只留下李灵运和蓝冉在这里翻看。 不得不说,瓜州的卷宗做得很完全。 这上面不仅记录了“火鬼袭击”的各项案例,还有专门的舆图进行二次的分析。 李灵运注意到。 这些火鬼主要出没于大明这四州的范围内,袭击的对象也多是往来于大明和西域的商贾。 倘若从劫数本身的角度出发。 火鬼针对大明本是无可厚非,这些商贾只是遭了池鱼之殃。 但是—— 西域范围内也有火鬼袭击的事件。 而且重点出现在拜火教统治的火国境内。 剩下的昭武、车师和焉耆三国反而鲜有火鬼出没。 要说火国是被大明牵连的,他们被劫数认定为是大明的附属国,这样的结论好像也有点道理。 可是再结合方才瓜州都督的推测。 这群火鬼的背后,疑似有一头火鬼王在背后指挥火鬼的行动。 那么,火国极有可能是遭到了人为的针对。 这是其中一个方向。 李灵运将猜测按在心中,又翻开了一幅画师所作的火鬼画像。 它们的身材比常人要矮小点,嘴角生有一对凸出的獠牙,身体表面似乎还覆盖着一层鳞片。 这长相可以说是相当有辨识度。 而且,这卷宗里面还说了,火鬼更喜欢在夜间出没。 他望着外面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于是当晚就带着蓝冉离开了瓜州都督府。 …… 夜幕降临。 二人骑着骆驼,走在夜间的沙漠里。 相较白天,晚上的风不仅更多,而且还大了不少。 每当一阵冷风吹来,就会卷起黄沙飞向双眼。 李灵运自己有护体罡气,不受影响。 但是与他同行的蓝冉就不好过了。 蓝冉距离罡气离体还差得远。 所以他每走几步,就要用手揉一揉眼睛,蓝冉看着自顾自骑骆驼在前头的李灵运,有心想要让他慢点。 可话到嘴边就说不出口了。 他是立志将来要功盖三军的人物,如何能被眼前这小小的飞沙给拦住。 李灵运时刻关注着蓝冉的一举一动。 见这小子不服输,更是期待起了他认输的模样。 面子这种东西。 只有一次和无数次的区别。 …… 莫约走了两个时辰。 蓝冉终于达到了忍耐的限度,立刻拍着骆驼追上去,来到李灵运身旁。 李灵运转过头,看着蓝冉的熊猫眼,一脸惊讶。 “蓝小友是不是觉得速度太慢。” “不如……我们再快点?” 他这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要是在平时,蓝冉肯定要顶撞他几句。 但现在蓝冉已经被折磨老实了。 他低着头,有生以来第一次屈从,语气有些别扭:“国师,不如我们先休整一会儿,等天亮了再走吧?” 李灵运正准备答应。 毕竟,这小子愿意服软,就已经是不小的进步了。 不过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阵响动,仿佛是有一群人赤脚踩在黄沙上奔跑。 大半夜的,能在这时候赶来,大概也只有火鬼了。 这些家伙不早不晚,偏偏要在蓝冉出丑的时候赶来,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助他一臂之力了。 李灵运同情的看了蓝冉一眼,开口道。 “路就不赶了,准备动手吧。” “你说什么?” 蓝冉正准备发问,立刻就看到月光下,正有一道道青面獠牙的人形身影,从远处的沙坡背面奔袭而来。 见到这一幕,他整个人彻底傻眼了。 “国师,这也是你预料好的?” 话虽如此。 蓝冉手中方天画戟抽出,调转骆驼的方向,骑着骆驼就杀进了火鬼之中。 他背后的披风摆动,方天画戟挥舞而出。 只是一个照面,就将两位火鬼的身体斩成了两半! 兴许是杀戮带来的兴奋感。 他手中方天画戟在半空翻转一圈,大笑了起来:“我看这所谓的火鬼,也不过如此嘛!” 李灵运看到这小子的老毛病又犯了,本来还想让他再吃些苦头。 但是这群火鬼来势汹汹。 他怕玩脱了,不小心让蓝冉死在这里,那就有违自己的初衷了,索性直接出剑。 蓝冉的余光一直落在李灵运的身上,显然他对这位国师的实力很感兴趣。 他见到了大量的火鬼如同潮水一样朝着李灵运汇聚过去。 但是李灵运坐在骆驼背上,一动不动,甚至手里的宝剑还未出鞘。 他这不紧不慢的模样。 蓝冉光是看着,都替他感到着急。 他有心想要找回刚才的场子,让李灵运也出一出洋相。 但他分得清场合。 真要让这么多火鬼扑上去,李灵运必死无疑! 想到这,蓝冉手持方天画戟,直接从骆驼背上纵身跳过去,口中刚准备说出一句“我来助你”。 下一秒。 一道霸道的剑光闪过,席卷方圆十丈。 空气中回荡着呼啸的剑鸣,仿佛把晚风也给撕成了两半。 蓝冉只来得及看见一点残影,紧接着他脸颊旁的一缕碎发也不知是被什么给切断,从眼前飘过。 他再回首,整个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方才还如洪水一样密集的火鬼,此刻全部拦腰被斩成了两半,四脚朝天,已经死到不能再死。 一剑秒杀! 第72章 见火鬼王 李灵运收剑入鞘,方才那一招名为“拔剑术”。 他低下头,提起一具火鬼的尸体,认真查看了起来。 很快,他就发现了端倪。 这些外表看着酷似野人的火鬼,将他们的身体剖开之后,里面竟然没有任何的器官。 这意味着,方才对他们喊打喊杀的火鬼,其实只是一具具行走的皮囊。 显然,这不是天地生养的物种,反而像是人为捣鼓出来的怪物。 到此为止。 李灵运基本排除了这是劫数所化的可能。 同时,他对劫数的存在,也有了更加深层次的理解。 劫的本质不是制造出劫数,而是通过推动因果,让原有存在的东西发生,从而化作劫数的一环。 因此,这火鬼大概是某家的传承。 而且吸引他们来的因果,可能不是大明本身。 考虑到另外一个遭受祸害的对象,火国。 答案就很明显了。 事实上,火国才是火鬼要报复的对象,但因为火鬼被因果牵引到了西域,反而演化成了幕后之人在西域落子的对象。 这般推动因果发生的做法,就是劫数的手段。 李灵运想到这,内心反而镇定了许多。 他不怕劫数,甚至不怕与天争斗。 因为凡人登仙的本质,就是一个历劫成仙的过程。 原本劫数最大的威胁就是未知。 但如今李灵运已经知道了它的运作之道,立刻坦然了许多。 这时,蓝冉走了过来,手里还牵着骆驼。 他看上去与先前毫无差别,但是呼吸频率的变化,证明方才那一剑对他也起到了震慑作用。 蓝冉一脸客气:“国师,我们下一站去哪里。” 李灵运想了想,给出答案:“先去找火鬼王吧” 他本来想把这幕后之人给揪出来。 但是根据劫数的尿性,与火国之间存在因果的人,可能只是这群火鬼的始作俑者。 而火鬼王,才是作为桃花劫一部分的实体。 李灵运推测这事情与武穆和桃仙有关。 可他现在抓不到人,干脆就先拿这火鬼王来开刀。 蓝冉见识过他的实力,想起自己被割断的头发,要是再靠近一点指不定就是脑袋,不由心里发毛,整个人也老实了。 “我全听国师的。” 李灵运也没想到,自己一门心思想要压一压蓝冉的气焰。 最终竟然以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达成了目的。 事实证明,人果然还是不能把简单事情给想复杂了。 他举起不终剑,手指上沾着属于火鬼的气息,指尖沿着剑柄一直划到剑尖。 这是让仙剑熟悉火鬼气息的过程。 接下来,只要顺着仙剑的指引,他们就可以主动找到火鬼。 如果不是火鬼王,那就接着杀。 这群火鬼既然已经下场成了劫数,自己与他们就只能活一个。 不多时。 不终剑的剑尖闪过一抹嫣红。 李灵运骑到骆驼背上,对着蓝冉招呼:“走!” 话音刚落。 骆驼迈着蹄子,踏沙而去。 蓝冉立刻跟了上来。 …… 接下来的几日。 二人一路横冲直撞,直接从瓜州杀到沙州,又从沙州杀到西州。 所过之处,火鬼基本被砍到断子绝孙。 西州位于大明的最西端,再往北就是焉耆国的地盘。 这里同样是大片的沙漠。 因为驻守的困难,二人在焉耆的沙漠中行走,许久还没有遇上任何一位焉耆的守军。 蓝冉这一路基本上没有休息过。 刚来时的傲气,如今已经差不多被磨光了。 他抬着头,望向暴晒的太阳,再次驱赶骆驼追上了李灵运。 蓝冉苦着一张脸,哀求道:“国师,我们歇一会吧。” 闻言,李灵运停下了骆驼。 他看向蓝冉,古怪道:“你这人倒是挺会挑时间的。” 听到这话,蓝冉的神情一滞,像是想到什么,紧接着有些不敢相信。 “国师的意思难道是……” 李灵运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们到了。” 闻言,蓝冉打量着四周,只有一望无际的流沙,与先前好像没有任何不同。 有那么一瞬间。 蓝冉觉得李灵运又在戏耍他。 可是他现在学聪明了,知道自己如果再对国师不敬,肯定要吃苦头的,干脆选择了闭嘴。 李灵运很满意蓝冉的识时务。 他再度提起不终剑,对着脚底下的沙子一划。 轰隆—— 剧烈的响声传来,伴随着大片的流沙下沉,一个真空的洞穴竟然出现在他们眼前,阴凉的气息从洞中飘出。 这只让蓝冉感觉到毛骨悚然。 比起知道火鬼王就在这洞穴里面,更让他不能理解的,是李灵运居然能在遍地黄沙的沙漠里,精准找到这么一个洞口。 他忽然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天生神力都不香了。 “别傻看着了,一起下来。” 李灵运说罢,先一步跳进洞穴里。 蓝冉看着深不见底的洞穴,想象里面可能是万丈深渊。 但就是刚才露的那一手。 蓝冉已经对李灵运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信服。 他都能在这沙漠里随手就找出一个洞来,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想到这,蓝冉纵身一跃也跳了进去。 里面比他想的要浅一点,其实也就四五米的深度。 他觉得深不见底,只是因为里面太黑了。 黑暗中,不终剑上的一抹嫣红宛如火炬一样,照亮着前面的道路。 蓝冉紧紧跟在李灵运的身后。 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这洞穴的深处忽然变得明亮。 蓝冉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开,很快凝固住。 因为,这些光源才不是什么透进来的光,而是一个个突然起身的火鬼。 它们出现在四周,目光同时落在二人的身上,脸上带着渗人的笑。 蓝冉心中一紧,沉声道:“国师,它们发现我们了,要准备开打吗?” “急什么,难道死在我们手里的火鬼还少么?” 蓝冉一想也是,目光顺着李灵运的视线,落向前方。 因为有一股更为炽烈且明亮的火光,正从它们前方的黑暗中靠近。 蓝冉刚准备看得更清楚一点。 忽然,整个人感觉到脑袋发昏,然后当场晕厥了过去。 这时,那股火光中传来一阵霸道的声音。 “你将他打晕,难道是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李灵运用手抹掉了不终剑上的嫣红,透过剑身的反射,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那是一个浑身被火焰包裹的人形生物,熊熊烈火顺着它的呼吸舞动,散发出毁灭般的气息! “火鬼王,桃花劫的应劫之人。” “劫数破灭,就从你开始。” 第73章 火鬼王死 火鬼王听到这话,仿佛是被激怒了,周身熊熊烈火翻滚而来。 四周的一众火鬼也像是得到了命令。 他们一拥而上,瞬间亮起的炽烈火光仿佛要将整座洞穴点燃。 李灵运面不改色。 不终剑竖起,悬于胸前。 他五指翻转,仙剑当即倒向火鬼王,化作一抹流光射出。 嗖! 火鬼王落下的火焰,在这一剑之下瞬间被贯穿。 但他显然也不是易与之辈。 滔天的火海涌来,再度将仙剑吞没。 李灵运唯一的仙剑已经打出,手里再无一物,对上余下的火鬼。 他抬手虚握,自经脉之中演化出剑意,无形剑意化作有形剑气,宛如千军万马狂奔而来。 那些刚刚落至近处的火鬼。 还没来得及动手,身体已经被刺得千疮百孔。 又在剑气的绞杀中化作了齑粉。 李灵运没有逗留,看着身前的一片火海,直接跳了进去,不终剑瞬间回到手里。 刺啦—— 竖直落下的剑光,一剑就将沸沸扬扬的火海斩成两半。 余下的剑气打在火鬼王身上,迎面形成了一阵飓风,扑灭了包裹在他身上的火焰。 在这烈火之下,站着一个身材矮小,模样丑陋的红皮树精。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我想,我已经知道你的来历了。” 李灵运持剑向前,身后再无活着的火鬼。 他每走一步,就有剑气斩在火鬼王的身上,对他造成全新的伤势。 短短几步。 火鬼王就已经满身伤痕,甚至就连站立都做不到。 他意识到自己今天有可能会死在这,眼神里再没有了一开始的桀骜不驯。 “你不能杀我……否则食神不会放过你的。” 食神,也就是大食教的主宰。 当初拜火教的帝国覆灭,正是大食教与婆罗教双方合作,将其驱逐出去的结果。 李灵运一开始也没想到,这些西域火鬼竟然是远在波斯的大食教的手笔。 严格来说。 大明与大食之间,还隔着西域四国,双方就连使者都不曾往来过。 即便有着拜火教这层媒介,在今日之前,朱平安与大明也没有把大食当成假想敌。 他们的目的就在西域。 不过,现在确认了肆虐西域的火鬼是大食的手笔。 两大帝国往后,注定是要撕破脸皮的。 李灵运与食神没有矛盾。 可拜火圣子算是他的好友,屁股决定脑袋,面前这头火鬼王是非杀不可了。 更何况,这家伙就是劫数的一环。 那就更不可能给他留下生路。 李灵运看着火鬼王,落下仙剑:“走好!” 唰—— 一剑划过脖颈,火鬼王人头落地。 它本就是经过点化而成的生灵,血肉迅速化作虚无,只有原来的两颗眼珠子还留在原处。 随着火鬼王身死。 部分溢散的桃花劫数落到他体内。 李灵运感觉到,自己连同身体里的那头忘劫之魔,好像都壮大了不少。 他现在已经不知道。 自己的实力距离真正的仙人还差多少。 这火鬼王同样是一尊得道的生灵。 但是在他手里,基本没怎么费工夫就被杀死了。 李灵运对比当初的武穆。 可能,自己再对上他,杀死武穆的难度不会比火鬼王要大多少。 更别提,如今在得到了劫数的力量后。 他的实力再度突飞猛进。 也许,自己真的可以赶在桃花劫化解之前,直接靠着实力硬生生铸就一尊仙位。 那样的话。 大明就真的安全无虑了。 他收下了火鬼王留下的两颗眼珠子,入手之后是滚烫的触感。 李灵运正准备收起。 忽然间,其中一颗眼珠子落下,好巧不巧滚到了蓝冉的嘴巴里面。 下一秒。 原本还昏死的蓝冉,突然捂着喉咙跳了起来。 “嘶——好烫好烫!” 有那么一瞬间,他整张脸烫得像是煮熟的虾子,仿佛火鬼修炼成人一样。 紧接着,澎湃的力量从他体内迸出。 这是武道境界大进的标志。 蓝冉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接着大笑起来。 “这就突破到江湖绝巅了?哈哈……老子是天才!” 他的笑声还没持续多久,就看到李灵运正两手揣着剑,一脸玩味的看着他。 蓝冉反应过来,试探性问道。 “国师,是你助我突破的?” “你方才吞下的东西,本来我是准备带回去献给陛下的。” 李灵运一脸惋惜:“可惜被你给吃了,那我只能如实上报了。” “别呀!” 蓝冉立刻上前,抱住李灵运的一条胳膊:“国师,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我的就是你的。这要是让陛下误会了,那就不好了。” 李灵运记得,这小子先前是没有这么油腔滑调的。 看来,他现在是彻底放下包袱了。 李灵运对自己的调教结果还算满意。 至于火鬼王留下的眼珠子,以朱平安的谨慎程度,如果知道这东西从大食得来的,大概率是不会服用的。 这样就浪费了。 因此,他打算把另外一颗带给拜火圣子。 正好火鬼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接下来,只要再把大食教在西域安插的暗子拔除,这就完成了收尾。 李灵运走向洞穴的深处。 这里是先前火鬼王的居住之地。 蓝冉提着方天画戟跟上来,二人在这洞穴里一通翻找。 最终找到了三样东西。 第一件,《大食经》,这是大食教徒都会随身携带之物,上面记录着食神的真言。 第二件,火勾玉,看起来与宝石有点像,摸起来透着一股暖意。 第三件,昭武钱,来自西域大氏“昭武王族”,据说是昭武王族成员的信物。 李灵运将火勾玉收了起来,打算带回去给小徒弟当礼物。 而后,他将《大食经》和昭武钱一并交到蓝冉手里。 “你此行来到西域,本就是与我一同解决火鬼的事情。如今火鬼王已死,你就不用留在我身边了。” “算着时间,越国公应该已经到达四州军府了。陛下有意对西域动手,你可将这两件东西交给越国公,这样我大明就有了宣战的由头。” 蓝冉点了点头:“东西我定然会送到。不过,国师的安全我也需要负责。不知国师接下来打算去哪?” “去火国。” 第74章 再遇智云 二人原路离开洞穴。 蓝冉准备返回西州军府的地盘,在路上偶遇了焉耆的边军。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几人通通灭口。 而后,骑上骆驼扬长而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蓝冉竟然觉得,原本火辣辣的太阳,打在身上时再没有了原来的不适。 他想到了自己在昏迷时不小心吃到的东西。 从国师的反应来看,肯定极其珍贵。 他自言自语:“我蓝冉才没有欠人情不还的习惯。” 蓝冉决定,他要尽快辅佐姑父攻灭西域诸国,然后带兵到火国去帮助国师。 “你蓝爷是这世上最知恩图报的。” “骆驼,走快点!” …… 另一边。 李灵运先到焉耆城里补充水源,正准备又找城里专门兜售消息的胡商,打听有关火国的消息。 他初来乍到。 拜火圣子又只在信里提到了婆罗教的祭司,没有提及具体的下落。 李灵运只能自己找过去。 不过,他刚从卖骆驼的地方出来,迎面就看到几个脑袋光溜溜的番僧,大摇大摆从街道上穿过来。 行人纷纷礼让,不敢招惹。 只因,这些番僧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 他们的僧袍袒露,古铜色的肚皮仿佛袋子一样挂在外面。 这般卖相,又出现在西域。 毫无疑问。 这是密教金刚部的僧人无疑。 不过,李灵运记得金刚部的圣地罗天寺就是在车师国。 他定睛望去,看到这群金刚部的僧人,从外到内年纪依次抬高。 而且年纪越大的越壮硕。 最中间的一位老僧,脖子上挂着锁扣一样沉重的念珠。 李灵运看清此人的面目,不由脸色变得古怪。 智云和尚? 金刚寺的僧人众多,自己唯独与智云和尚打交道的次数最多。 此人出身前元宗室的云藩。 后来云藩被撤,他出家罗天寺,当年大师姐出逃京师,正是智云和尚带人前往截杀。 最终李灵运留了他一命,没有赶尽杀绝。 第二次,他追随彼时的龙慎上人,应狼庭的乌蒙法王之请,潜入漠北,最终在武定城双方交战。 龙慎上人被杀,乌蒙法王遁走。 智云和尚带着剩下的金刚部高手逃离。 一晃眼,又是将近二十年过去。 李灵运再见智云和尚,感觉这家伙好像过得很好了? 这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熬出头么。 另一边。 智云正享受着来自一众后辈的奉承,心情格外美妙。 谁又能想到得到。 他这个云藩的丧家之犬,竟然在有生之年,也有成为罗天寺住持的机会。 当年,龙彻上人殒命中土,金刚部的至宝毁损。 彼时的“龙”字辈主持经不住打击,在不久之后一病不起。 于是,罗天寺的主持之位由“智”字辈的僧人接管。 这十多年的功夫。 智云已经熬死了两位同辈的主持。 他如今成了货真价实的老资格,能让一群后辈僧人围在一起讨好他。 就在这时,智云和尚的眼睛不经意一瞥。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脸上的笑容直接僵住了。 更可怕的是。 那人竟然也对他笑了。 智云和尚感觉自己像是见到了活阎王。 他想要转身就跑,可又丢不下自己作为前辈僧人的包袱,更加不敢装作看不见。 最终,智云和尚硬着头皮走过去,主动搭话。 “李剑主,别来无恙。” 李灵运也没有拆台的意思。 因为当初龙彻上人战死于武穆之手,这件事就足以让他对金刚部的僧人怀有几分善意。 不过,既然在这里碰见了熟人,找他打听点消息应该是不过分的。 “原来是智云上人。” 他这称呼,可把智云和尚给美坏了。 自己也能被叫做上人了! 就冲着这句话,李灵运给的台阶他肯定得下。 …… 到了当晚,别馆里 智云和尚将一众晚辈僧人打发走,替李灵运安排了焉耆的美食与酒水,甚至还有身姿曼妙的西域舞娘。 这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李灵运欣赏过舞曲,又喝了美酒,这才对智云和尚说起了目的。 “我此行要找拜火教的圣子,你可知道他如今的下落?” 听到这话,智云和尚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的。 他立即开口:“李剑主等我一会儿,我让专门负责情报的弟子过来。” “好。” 金刚部的根就在西域,他们算是西域的地头蛇了。 再加上,拜火教与金刚部经历过武帝陵之事,已经成了友军,知道些火国的事情并不困难。 又过了一会儿。 那位负责情报的僧人前来,他法号正淳。 正淳见礼之后,讲述起了这些时日以来火国与拜火教的遭遇。 首先,大食在背后支持了昭武国对火国宣战。 一同宣战的,还有高原上的吐蕃。 火国如今面临两线作战的压力,独木难支。 此外,前阵子有大食教的高手前来罗天寺,本是邀请金刚部一同参与到对拜火教的围剿中。 但这事被当时的金刚部主持给拒绝了。 根据目前得到的消息。 拜火圣子如今同时遭遇婆罗教、大食教两教高层的追杀,已经许久不曾现身了。 李灵运得知拜火圣子的处境,立刻就打算动身前往支援。 不过,他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朱平安是想让他配合大明打开西域门户的。 私事得干,但是公事也不能落下。 李灵运看向智云和尚,觉得这和尚的运气似乎挺好的,于是开口问道。 “智云和尚,你有梦想么?” …… 吐蕃境内,一处山脉里。 婆罗教和大食教双方的人马一同追杀拜火圣子及其拜火教的残余。 婆罗教方面领头的人物,乃是四大祭司中,排行第一的遁世,和排行第三的家住。 大食教的十大圣门使徒,一次性出动了四位。 显然,他们是准备将拜火圣子直接赶尽杀绝,不给他转世再来的机会。 这样一来。 拜火教本来就已经失去了圣女一脉的传承,倘若仅剩的圣子一脉同样断绝,那么这世上将再无人可以聚集起拜火教的力量。 自然而然。 拜火教与失落的帝国就会彻底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波斯,有大食教和食神就够了。 第75章 象神,猴神 两教的高手在后面追,拜火圣子则双腿悬空,穿行于林间。 他身上依旧披着那件雪白长袍。 不过,长袍如今已经沾了不少血污,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凄惨。 苍老的面孔,其中一颗眼睛还被不知名的锐器刺瞎了,整颗眼球全部被掏空。 这意味着他引以为傲的精神武学“圣火如意”,威力被削弱了一倍不止,甚至每走几步都会撞到林木。 拜火圣子知道光靠自己,绝对是没法离开的。 而且,假如他死在了这里。 在不留下信物的情况下,拜火教的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找到自己的转世身。 这样一来。 他们就没法帮助自己完成剩下的转世仪式,将自己这累世的积累与记忆继承到下一世。 没有了记忆的转世,与死亡无异。 此时此刻,拜火圣子只能心中祈祷。 李灵运尽快拔除西域火鬼,然后能察觉到他这里的变故,前来救援。 不然,自己一死。 火国群龙无首,被大食灭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倘若他们连火国都失去了,天下拜火教徒就再也没有复国的可能了。 “李道友,尽快……” 拜火圣子叹了口气,再度吞下一颗虎狼药丸,重新振奋起了精神。 这种药丸对身体有着不可逆转的伤害。 但他这一世本就到行将就木的边缘。 只要能够完成转世,一切相当于重新来过。 …… 五日之后。 常胜率领明军从西州出发,对焉耆发起了攻势。 蓝冉作为先锋副官,本来已经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 但出乎意料的是。 他们大军尚未攻城,城门就自己打开了。 从里面走出一群披着僧袍的番僧。 为首者正是智云和尚。 智云和尚手里提着一颗头颅,是属于焉耆王的。 他听从李灵运的建议,诓骗焉耆王登门督战,又在明军到来之际袭击焉耆王,取其性命。 又在百余位金刚部番僧的护送下,逼得已经没有抵抗之心的焉耆军队投降。 可以说,明军运筹帷幄许久。 但最终的结果却是。 他们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焉耆王城,基本宣告焉耆国的破灭。 这过程顺利到让蓝冉感到郁闷。 而作为明军主帅的常胜,则是亲自召见了智云和尚,从他口中知道了事情经过,又见到李灵运的信物,当即接纳了金刚部的投诚。 常胜许诺,会替智云和尚请封世袭僧王。 这正合智云和尚的心意,也是李灵运与他说过的大富贵。 智云和尚趁热打铁,表示自家罗天寺在车师国的人脉关系更大,可以协助明军。 常胜自无不可,让蓝冉跟着他一起前往罗天寺。 …… 这一次只用了三日。 车师国的国王亲自上书乞降。 而常胜也知道了火国与昭武国开战的消息,立刻派兵前往支援。 因为焉耆、车师的顺利,常胜将兵符交由副将,率领预备的元军转而攻向吐蕃。 他亲自负责指挥与大食支持的昭武国交手。 面对这样一个体量不弱于大明的帝国。 常胜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他仍然不失与其一战的勇气! 而且,这一战必须要挫了大食人的锐气,好让他们清楚西域到底是谁的地盘! …… 李灵运途经火国,一路上倒也抓了不少婆罗教和大食教的人。 通过拷问他们,基本了解了当前的状况。 可以说,这次两教都是倾巢而出。 婆罗教最强的“遁世”祭司到场。 而大食教,食神麾下的第一使徒也亲自到场。 李灵运见识过“火鬼王”的实力,对那位食神的实力稍稍有些忌惮。 这人是大食教的创建者尚在人世。 他在中土文化的框架里,可能就是一位证道成仙的人物。 但如今桃花劫已经拉开序幕。 自己身为历劫之人。 劫数是他的敌手,却也是他的保护伞。 如果有仙人主动入劫,就会落得像桃仙一样的下场。 这对李灵运而言,也是他敢与大食教和食神为敌的最大底气。 即便食神对他存了报复之心,想在桃花劫之后复仇。 李灵运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若不死,那么在斩灭桃花劫之后,就可斩仙! 很快,李灵运顺着不终剑的指引,来到了拜火圣子气息最后出现的地方。 在他面前是一个山洞。 这山洞里面深不见底,但是根据仙剑的感应,人就在里面。 李灵运刚准备转身进去,身后就有一阵刀芒射来。 他侧身闪过,不终剑顺势斩出剑气。 唰—— 这一剑射向身后的大片山林,沿途的大树直接被削断,还有几颗躲闪不及的头颅一并飞起。 但是随之响起的一阵闷哼。 仿佛是剑气劈在人的身上,却被硬生生给挡了下来。 李灵运的眼底闪过了惊讶之色。 这还是第一次。 有人敢直接正面接下他的剑气,而且还没有被这一剑给劈死的。 他的目光望去,紧接着就有数道人影浮现。 居左者,是一群披着淡黑长袍的蒙面之人。 他们的衣袍制式与拜火教的服饰相似,但是唯独颜色却是一黑一白的相反。 李灵运一路上抓到的大食教高手,全是这个打扮。 其中四人,他们的长袍顶点着一抹金辉,仿佛数字的排列一样。 这是波斯的数字无疑。 李灵运看不懂,但他知道“一”肯定是笔画最少的,视线最终在那个高大人影的身上短暂停留,很快就移开了。 因为,这人给他的感觉,只比火鬼王稍微要强上一点。 这其中的差距,或许还不及他吸收劫数力量之后,提升的部分更大。 真正让李灵运感兴趣的,反而是剩下的两人。 其中一人,当初在帝陵时他就见过。 正是婆罗教的排行第三的家住祭司,彼时与武穆还处于同一阵营。 李灵运打算等制伏他之后,对其单独拷问。 不过,今日的家住祭司在容貌上也有了不少的变化。 他的身上竟然长着两对手臂。 而且,面孔也不再是人脸,而是庄严肃穆的猴脸,有点像是婆罗教记载中的猴神。 家住祭司的身旁,站着另外一位脸上生着象鼻的人物。 这是遁世祭司。 方才,也正是他挡住了李灵运的剑气。 “猴神,象神。” “原来你二人就是显化于西南的劫数。” 第76章 忘魔之威 相比于大食教。 这些年天竺与婆罗教站在吐蕃的身后,李灵运对它们的了解反而更多。 婆罗教的存在时间久远,一直以来统治着天竺大地。 当年密教太上就是从天竺走出的,其弟子开创了“胎藏部”与“金刚部”,却无一例外都没能在天竺留下道统。 这足以见得,婆罗教对天竺绝对的统治力。 李灵运对婆罗教四位祭司的了解不多,不知道他们是否与拜火圣子一样是转世身,还是真正的师徒传承。 但面前这位象神与猴神形象。 很显然,这不是天生如此的,在他们身上有着一股属于桃花劫的气息。 这是被因果牵引,化作了西南方向的劫数。 从而,让原本只存在婆罗教神话中的古神明,再一次重现世间。 遁世祭司双手缓缓贴合在一起,神情漠然。 “圣天在上,历尘渡劫。李剑主修行仙道,应该清楚这个道理。逆天而行,只有死路一条。” “今日你若不插手此事,我可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话音落下,大食教的第一使徒走上前来。 通过第一使徒的口中,仿佛发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李灵运。你杀我教护法神在前,若是还敢庇护拜火余孽,他日我必登门绝你道统。” 不出意外的话,这人便是食神。 李灵运听到他的声音,就感觉到有一股余波压迫而来。 仿佛下一秒,自己就会被硬生生碾死! 这就是他与仙人的差距么…… 李灵运心中感慨,直接无视了食神的威胁。 食神若什么都不做。 自己可能还要担心食神的后手。 但是,如今食神竟然用这种方式来恐吓他,意味着他的真身确实无法降临劫数之内。 那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李灵运抽出不终剑,双臂握着,重重向下插去。 哐当—— 剑身没入土里,立刻就将他身后的洞穴化作了一方剑域。 李灵运双手扶着不终剑,瞳孔中的颜色逐渐暗淡,最终只剩下了明白色的眼仁。 一重重剑气威压升起。 人还未动,就将面前的两教高手震得暴退而去。 即便有象神之力护体的遁世祭司。 这一刻同样神情凝重。 他不知道在李灵运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原本就凌厉可怕的剑气,在这一刻像是突然变强了上百倍。 倘若再有一剑斩来。 他无法保证,自己还能否在接下一剑之后保住性命。 一旁家住祭司同样心中忌惮。 但他得到了猴神的力量加持,自认已经成为了猴神在人间的使者。 面对异教徒的任何妥协,都是对猴神的一种亵渎。 “装神弄鬼的东西。” 家住祭司大步向前,整个人刚刚踏入剑域之内,身体立刻像是被万剑穿心,眼睛和耳朵同时渗出鲜血来。 他咆哮着,而后便有金光从体内绽放出来。 猴神的力量这一刻彻底复苏。 家住祭司的腰间再度生出了两对臂膀,头部的左、右、后同时长出了庄严肃穆的猴脸。 四面八臂! 这正是婆罗教中猴神的面目。 家住祭司再度向前,脚步纷涌而来的剑气打在他的身上,却像是牙签刺在了钢铁上,不仅没能将人挡住,反而硬生生被震断。 见此一幕,家住祭司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 “猴神至上!” 他大步朝前迈去,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遁世祭司惊慌的声音。 “家住,还不醒来!” 这声音之中仿佛透着某种音波。 家住祭司再度睁眼,立刻感觉到刺骨的疼痛遍布全身,将他的皮肉削得只剩白骨,鲜血如注向下渗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全部都是幻觉。 一只手正锁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在半空。 家住祭司像见鬼一样看着这人。 这人就是李灵运,可是看上去又不像是同一个人。 他的瞳孔漆黑一片,不过眼仁回转着血色,仿佛只要一眼就能让人沦陷进去。 原本的雪白长发变得通红,额头上生着一对螺纹状的犄角。 “这是……魔?!” 家住祭司的心中刚刚生出这个字眼。 他面前的景色随之翻转,紧接着就是人头落地的声音。 家住祭司,身死! 原本停留在他的身上的劫数力量,也在瞬息间回归李灵运的身体。 这一幕,直接把在场的两教高手震住了。 遁世祭司眼底写着惶恐之色。 他当然知道,全盛状态的猴神到底是什么层次的力量。 然而,有猴神加身的家住祭司,竟然就这么死了! 遁世祭司不断退后,他的后背之上仿佛有什么活物准备冲出来。 刺啦—— 一阵清晰的声音响起,遁世祭司的背部破开。 从中走出了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叟。 这是遁世祭司的本体。 他在生死危机面前,果断选择切断了自己与象神力量的联系,从而摆脱桃花劫的束缚。 虽然因果无法断绝,但是只要逃回了天竺。 这大明的劫数就影响不到他。 其余婆罗教的高手,见到遁世祭司率先逃离,一个个紧随其后。 他们不是傻子。 现在的李灵运显然不太正常,从家住祭司古怪的死法就能看得出,他们可不想步其后尘。 婆罗教这等背弃盟友的做法,引得大食教高手怒目而视。 但他们心里其实也生出了想要逃离的念头。 第一使徒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再拖下去,人心只会更加涣散。 今日是将拜火教赶尽杀绝的最好机会。 如果无法趁着鼎盛之时完成这事。 等到将来他们十大圣门使徒全部离世,食神远离人间,就再也不可能将其灭绝了! 第一使徒立刻从怀里取出一本《大食经》,对着众人下令。 “随我请神,诛魔!” 听到这话,剩下的三位使徒立刻结阵。 有他们几人带头,剩下本还心有余悸的大食教高手彻底安心,纷纷取出经书,准备接引食神的力量。 李灵运看向他们的。 食神要是真的有胆子进入桃花劫,又何至于派他们过来。 这些人虽然不是劫数的一部分。 但自己今日已经请了忘劫之魔上身,就不可能空手而归。 …… 百息之后。 李灵运拔出已经染血的不终剑,背对着一众倒伏的尸体,朝着洞穴深处走去。 他没走几步,就看到了靠在石壁旁的拜火圣子。 他的气息已经衰弱到了极点,所幸还留了最后一口气。 拜火圣子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你……来了?” 第77章 圣子转世 “现在来看,似乎并不算晚。” 李灵运将仙剑放到一旁,褪去了忘劫之魔的力量,握住拜火圣子的手,传渡神火功的内力给他。 拜火圣子也没有拒绝。 不一会儿,他的状态有所好转,示意李灵运停下。 “好了,再多就浪费了。你给我内力可没法带到下辈子去。” 李灵运微微皱眉:“你应该知道,我不差这点。” “那我换个说法,我这人见不得浪费,这个理由你可接受?” “接受。” 一言既出,二人同时笑了起来。 拜火圣子身子坐正,挺直了腰腹,面露感慨之色。 “我至死没想到,这辈子最与我投缘的人,竟然会是你。” 李灵运面不改色。 因为当这话从一个不断轮回转世,而且生有宿慧的人身上说出来,着实让人无法觉得伤感。 他想到拜火圣子的时间不多,于是掌心一翻,将得自火鬼王的眼珠子取出,问道。 “这东西你可认得?” 拜火圣子接过,仅有的一只眼睛眯着,旋即面露恍然之色。 “这是食神成道留下的遗蜕所化之物。” 他握着把玩了几下,再度开口。 “这东西或可用来针对食神,只要让他飞升上界了,大食教也就不足为惧了。” “你可否将此物给我?” 李灵运点了点头:“此物于我无用。不过,当初我得到时有一对,但是另外一半被一个后辈融合了,不影响效果吧?” “无妨。”拜火圣子肯定道:“这是缘分,他融合了食神的遗蜕,这股力量可以传承给子孙后人。大食教的人面对他,全部都会受到压制。” 李灵运知道拜火圣子这是提点他,欣然道:“我会让他接下来留在西域,配合你火国的。” 随后,他又取出了那枚火勾玉,问道。 “还有这东西,我打算送给小徒弟,不会有问题吧。” 拜火圣子这次只是看了一眼,就给出答案。 “这是你们中土的东西,来自传说中的火云洞,是洞中落石坠下所化之物,具有洗髓伐脉之效,但是对你无用。” 火云洞,传说中上古人皇的隐居之所。 李灵运知道了来历,这才放心下来。 他注意到拜火圣子的气息逐渐衰弱,开口问道:“你现在可要准备转世?” 拜火圣子闻言,其中一手竖直放在前方,掌心夹着那一块食神遗蜕。 “我死之后,魂魄转世之际可以见到师尊。食神毕竟是仙人,唯有仙人可以算计仙人,这东西还需吾师亲自出手才算稳妥。” 他想了一下,再度开口。 “对了,我需要你接下来暂时留在火国一段时间,带着我教的人寻找我的转世身。” “作为报酬,我告诉你参悟‘圣火如意’的办法。这源自你们中土的一位古帝,经过我的累世完善,也算是一门比较有价值的传承。” 李灵运没有拒绝。 他也对圣火如意这种心灵类型的武学确实很感兴趣。 …… 于是,拜火圣子一边炼化食神遗蜕,一边开始施展他的转世术法。 李灵运的手里握着半截枯木一样的东西。 这是拜火教的圣物。 根据拜火圣子的介绍。 这是当年拜火教创立之时,用来承载圣火的火把。 火神将其一分为二,交给圣女和圣子。 不过,随着圣女一脉断了传承,拜火教的圣物就只剩下这么一件。 李灵运手里握着圣物,本意是让他熟悉拜火圣子的气息,以便将来可以精准找到他的转世身。 不过,当李灵运握住圣物的时候。 远在万里之外的桃源。 水井中。 若水剑的表面忽然绽放出亮光,紧接着就有大量的画面涌入李灵运的脑海。 他的感知沉浸到这圣物之内,开始窥探拜火圣子的记忆。 第一世。 拜火圣子睁开眼,面前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头戴橄榄枝,火红头发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的身旁还有大量的追随者。 他们往来于各大交战的部落之间,收留部落战争留下的遗孤。 每到夜里,中年人会升起火堆,带领一群青壮在黑夜中驱赶野兽。 等到拜火圣子长大些。 他知道那是圣火,可以让大家活下来的圣火。 而中年人,被众人尊为火圣。 他作为火圣的徒弟,顺理成章就成了圣子。 火圣带着他们一起收罗遗孤,将人养大。 直到有一天,火圣带人攻破了一座部落,建立了全新的部落,名为“火”! 接下来,火部落开始了对周围的部落进行征伐。 最初的小部落变成了中部落,中部落变成了大部落,最后变成了火邦,火国,乃至火帝国。 这时,火圣已经有了无数的追随者。 在众人的一致商议之下,火帝国的名字变成了拜火帝国。 火圣的追随者,也成为了拜火教众。 从那天起,他就是拜火圣子,成日侍奉在火圣的左右。 直到有一天。 拜火圣子走到了生命尽头,而他的师父还是如同初见时的模样。 火圣对着徒弟的眉心落下一指,将转世之物交给他,言说师徒还有再见之日。 于是,拜火圣子进入了第二世。 第二世。 他再次见到了火圣,彼时的火圣已经显露出老态。 而他,也在外人口中得知了自己转世的消息。 这就难怪了。 自己有记忆以来,竟然就是一个成年人。 他以圣子的身份跟在火圣身边,学习火圣如何治理好帝国。 等到这一世的他又到了暮年。 火圣对他说道:“徒儿,师父再接你一次,往后帝国与圣教都交给你了。” 第三世。 拜火圣子再度恢复记忆,这一次从心腹口中得知,师父已经飞升上界,离开人间了。 于是,他在拜火教元老们的推举下,加冕成为帝国的皇帝。 从带领拜火帝国,开始了开疆拓土的历程。 日月所至,圣火所至! 直到有一天,拜火圣子的大军经过了一个名为大夏的国度,彼时的大夏洪水泛滥,他借给了当时的大夏帝王“禹”一把圣火,与他约定治水之后,共饮一杯酒。 但是大军返程,他就在军中驾崩。 第四世。 拜火圣子恢复记忆,发现自己建立的帝国陷入了内乱。 于是他开始平叛。 花了二十年,肃清了帝国内部的祸乱,又对圣教和帝国做出了明确的划分。 而后,拜火圣子再度前往大夏,准备与“禹”补上未喝完的酒。 但是等他到时,“禹”已经驾崩了。 禹的子孙被人夺走了江山,大夏变成了大寒。 拜火圣子与大寒开战,亲手擒杀了当时的寒帝,重新扶持“禹”的后人立国。 作为回报,夏帝将先祖“禹”治水时的衣袍赠予他,名为“赤袍”。 拜火圣子回国,开始一心一意参悟赤袍。 他开始尝试把国事交给拜火教的元老和帝国的臣子共同处理。 参悟了一甲子。 这一次帝国不见大乱,但他隐隐有所收获。 第五世。 拜火圣子沿着前世的轨迹,最终从这件赤袍上领悟出了“圣火如意”。 从此,他可以清楚掌握帝国高层的心思。 …… 画面中的内容到这里戛然而止。 李灵运苏醒过来,仿佛一瞬间走完了几百年的岁月。 他仍然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李灵运低下头,看着对面的拜火圣子,后者正在对他笑,张口像是在说话,却又不出声。 但李灵运知道了他的意思。 “下一世再聚。” 第78章 禹帝赤袍 拜火圣子话音落下,就彻底没了生息。 李灵运上前,用余下的半截圣物掠过他的眉心,这上面随之闪过了一朵火花。 火花很快收回了枝丫里。 接下来,只要拜火圣子的转世身出现,这火花就会冒头。 而他,接下来会前往火国坐镇。 在迎回拜火圣子的转世身前,替他稳住火国的军心,同时找到他留下的那件赤袍,参悟“圣火如意”。 …… 李灵运原路折返,他的脚步刚刚离开吐蕃,就有一抹阴云闪到他的头顶。 那阴云之上浮现出一张人脸。 “李灵运,我大食与你不死不休!” 这是食神的念头无疑。 李灵运暂时奈何不得他,但是只要拜火圣子的计划完成,食神就无法逗留人间,届时大食能否存在还是一个问题。 想到这,他头也不回的离开。 只留下食神一脸怨毒的盯着他,刚准备踏入桃花劫。 忽然间。 一位红衣女子出现。 正是红仙。 她看着食神,神情漠然,声音冰冷。 “你想做什么?” 食神感受到红仙的气息,徐徐眯眼。 “我当是谁,原来是另外一个劫数的失败者。” “你若识趣就不要自寻死路。” “李灵运的命,我要了。” 红仙闻言,眼底反而生出了一丝笑意。 “等到大劫落幕,你若是还有勇气对他出手,本仙也许会高看你一眼。” 食神嗤笑了一声。 “你放心。即便他侥幸不死,我也会让他真正死一次!” …… 半个月后。 火国,安息城。 李灵运带着圣物归来,很快见到了拜火圣子留下的两位圣火使。 这二人对他的态度都十分客气。 一来,这是拜火圣子临终前亲自选定的引路者。 在转世身出现之前。 他将会暂代拜火圣子的位置。 二来,如今大明的军队已经来到了火国的前线,参与到对昭武国的反攻中。 李灵运身为大明国师,地位不言而喻。 他在圣火左使的带领下,找到了被拜火圣子收好的“赤袍”。 整件赤袍在经历了几千年的岁月之后,仍旧焕然如新,源自其本身特殊的材质。 只需要烈火烘烤,“赤袍”就可以剔除尘土,而且不会坏损。 做完这些,圣火左使就主动退下。 只留下李灵运与赤袍独处。 他学着自己在记忆中看到的样子,将赤袍披在自己的身上。 霎时间,一种岁月积淀下来的厚重感涌上心头,仿佛身临其境了一般。 他看到了上古年间席卷中土的滔天洪水。 禹帝带着大夏子民与洪水斗争。 直至有一天,拜火帝国的帝王交给了他一朵圣火,从此这赤袍就有滴水不沾的能耐。 禹帝身披赤袍,率领子民铲除了江河之中作怪的水兽,并且集天下之力,利用水兽的尸身炼制出了一把宝剑。 取名人王剑! 从那之后,人王剑就成了中土帝王专属的帝剑。 李灵运见到这里,想起了当初拜火圣子将“厚德仙剑”称作“人王剑”,并且阐述其来历。 不曾想。 厚德仙剑的诞生,竟然还与拜火圣子有关。 这还是他接触到仙剑以来,第一次知道了其中一把仙剑的来历。 毫无疑问。 这些仙剑的诞生,可能都伴随着一段人间往事。 他曾经在梦中石壁上见过的九把仙剑,如今自己已经亲手接触过了其中的六把。 倘若算上桃仙曾经接触过的“光同剑”,这就是七把。 只剩下最后两把尚未出现。 “大概是时候未到。” 李灵运呢喃过后,很快又陷入了感悟之中。 这件赤袍与人王剑都为禹帝所留,其本身也绝非浅显之物。 想来,等到李灵运参悟出其中的奥妙,拜火圣子的转世身也将降临。 …… 昭武国,修叶城下 蓝冉手持方天画戟叫阵,身后的明军整装待发,还有大量的攻城器械正在缓慢推进,看上去压迫感十足。 常胜亲自坐镇后方,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妻侄,眼底闪过一丝欣慰之色。 他年事已高,未来即便朱平安对他的重用不减,常胜也只能负责大军的调度之事。 朱平安不可能再让他亲自上阵冲杀。 否则,常胜若是战死。 这对大明帝国的军心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正是因此。 常胜需要有一个人,可以填补自己无法亲自上阵的缺陷,并且作为他的臂膀,坚定的执行他的一切命令。 然而,常胜的几个儿子都没有这种禀赋。 并非是他们不学无术。 而是打从娘胎里出来的那一刻起,常家子弟的上限就已经决定了。 他们只适合为将,不适合为帅。 本来,常胜对蓝冉这个妻侄也只是抱有一点希望。 但是总觉得这小子身上还差了一点。 可是今日再见。 蓝冉已经让他看到了希望,一个能让自己的军伍生涯焕发第二春的希望! 有生之年。 他常胜要带着大明军队,打到前人不曾去过的地方! 将来后世子孙只要提起大明诸将,就会想到他常胜。 蓝冉当然不知道自己被姑父给盯上了。 他的注意力全在对方派出的军将身上,心里也是疑惑得紧。 通过这一路的征战。 他知道这昭武国的背后,还有一个名为“大食”的国度在操纵。 按理说,大食是一个不弱于大明的强国。 所以,大食的军将应该比昭武的军将更加难对付才是。 但是这段时日以来。 常胜发现自己杀死大食人这事情上,好像有着特别的天赋。 不管对方吹得如何神乎其神。 在他这里,大食人仿佛都成了病猫一样,全部都是戟下亡魂! 按照这个杀法。 他觉得自己光靠与大食人作战,有生之年,未必不能超过定国公“李从彧”,成为大明一朝最年轻的国公。 光是想到这里。 蓝冉就有种抑制不住的激动,恨不得大食人快点下场。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功成回京,接受皇帝册封的那一天了! 第79章 齐天书院 三个月后。 昭武国半数国土丧失,求援大食。 大食帝国亲自下场。 与此同时,天竺出兵支援吐蕃,遏制明军在吐蕃的攻势。 两线战场全部陷入了僵持。 朱平安人在金陵,每日都有军情奏报送来。 其中最耀眼的,莫过于蓝冉接连大破昭武联军的消息。 大喜过望的朱平安将太子喊来,与他一同分享这个喜讯。 太子妃是蓝氏所生,蓝冉是蓝氏的侄子。 他对太子而言,是半个自家人,而且蓝冉的年纪甚至比太子还小几岁。 可以想见,他将会是大明军方的后起之秀! 太子一边恭维着他父皇,一边又没有忽视对蓝冉起到关键作用的引路人。 “还是父皇有先见之明,将师伯请出来调教蓝冉。” 朱平安赞同他这个说法:“我大明江山稳固,你师伯居功甚伟。爹能在有生之年收复西域,就已经配享收复故土之功了。 将来皇位到你手里,切记不可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否则前元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太子表示受教。 他跟在朱平安的身边多年,也曾上过北元的前线,见识过生命的脆弱。 知道所谓皇者,就是能够肩负起苍生命运。 朱平安点了他一句,接着开口道。 “如今国朝在西北和西南同时征战,我有意将周瑞安调回,取代苏迟,重掌国朝的军粮大计,你以为如何?” 太子知道这是在考较自己。 他想了想,答道:“苏相并无过失,只是近年来久居文臣之首,听了太多来自士林的称颂,在做丞相的事情上有所怠慢。” 朱平安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他并不希望太子反对自己,但也不想让太子只是为了迎合自己,就刻意贬低臣子。 太子这句话,可谓是鞭辟入里,直中要害。 有官位在身的才是文臣。 喜欢指点江山的叫士林。 朱平安今天要告诉他的道理,那就是不要把“文臣”与“士林”混在一锅粥里。 否则,不出几代。 皇帝治国就会变成士林治国。 天下好了他们要居功,天下差了他们要批判。 这样一来,好处就全给别人拿走,黑锅全背皇帝肩上。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太子清楚皇帝的意思。 简而言之,现在的苏迟留在相位上,已经有可能影响到大明朝堂的意志了,只能将他驱逐出去。 但这还需要一个合适的由头。 他们不能平白无故就让苏迟罢相,至少要给他找好安置之所。 这才是朱平安真正的考较。 太子认真思考了一下,忽然灵光一闪,开口道。 “既然苏相想在名望上有所建树,不如父皇另设一间书院,还能给苏相一个千古留名的机会。” 朱平安皱眉,不解道:“书院?这与千古留名有何干系。” “父皇可还记得,师伯当年讲过‘撑伞’的故事。” 闻言,朱平安点头:“你师伯说过,江湖人自己是天,无需他人撑伞。皇帝也是天,当为苍生撑伞。” 太子肯定了这话,有道:“其实有关‘撑伞’的故事,还有另外半个。” “师伯说,倘若让卖伞的人掌握了下雨的能力,这世上就不会再有晴天了。” 这话平平淡淡,却又阐释了最浅显的道理。 一个“利”字。 朱平安也沉默了。 即便历朝开科取士,但世家为官,寒门难出贵子的事情屡见不鲜。 朱平安自己贵为大明皇帝,他也只能保证在自己这一朝,不会出现世家独大的场景。 至于传到太子乃至后世子孙那里。 大明江山又会是何等光景,这还真不好说。 朱平安本来对这个问题已经放弃了,可是太子这话竟是又让他生出了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的意思是,书院可以给寒门弟子公允?” 太子抬头看着他父皇,语气平静。 “不破不立,这不是父皇一直教我的。如今国朝新立,士林尚未兴盛,若要替寒门留下几分出路,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朱平安没有直接答应,转过身去。 他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或许会让大明走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同样的,也有可能将大明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果选择止步不前,那么自己还可以是那个终结乱世,文治武功双全的明君。 后世之人也永远不会知道大明太祖皇帝在这一日的畏缩。 但这是他想要的么? 又或者说,他这个孤儿出身的皇帝,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当真甘心止步于此? 这是朱平安一辈子最漫长的几个呼吸。 他转过身,看向太子。 “这事既是由你提出的,就交由你去做。不用担心,你爹和师伯都会站在你的身后。” 太子神情一肃,再度躬身。 “想请父皇替学院赐下名字。” 朱平安想了想,忽然看到腰间挂着的厚德仙剑,想到了那所谓来自苍天的劫数。 他目光闪烁,开口道。 “就叫齐天吧。我大明本就在鼎盛与倾覆之间摇摆,纵使天命不遂,也要靠自己的本事闯出一条生路来。” 太子听到这两个字,像是从他父皇身上,又看到了昔日那种意气风发的感觉。 这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 齐天,敢与天齐。 …… 一个月后,周瑞安奉诏入京。 苏迟主动向皇帝辞官,又领受齐天书院的山长之位。 周瑞安正式拜相。 以他为首,来自北方的臣子开始走进了大明朝堂的中枢。 正值朱平安需要大量钱粮之际。 这对周瑞安和北人而言,也是他们获得皇帝青睐的一个绝佳机会。 在周瑞安的主持下,三省开始拟定税负的改革计划。 倘若计划能成。 国库的税收至少可以再涨三成以上,这将会极大保证前线作战的底气。 …… 时光悠悠。 从李灵运得到赤袍至今,正好过去了一年。 这一日。 忽然有一抹冲天白光从他的两眼之中释放出来。 白光中透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 “这如意,似乎还差了临门一脚。” 他面露惋惜之色。 目光转向一旁,当初拜火圣子留给他的火把,如今绽放着明亮的光彩。 这意味,拜火圣子的转世身已经降临人间。 李灵运脱掉了赤袍,起身往外走去。 虽然他目前还没能领悟出东西,但是经过这一年的沉淀,反而让他弄清楚了圣火如意的来源。 不出意外的话。 这赤袍之上的应该是一门真正的神通。 不同人参悟神通,得到的结果可能都不相同。 圣火如意,可能只是其中之一。 第80章 如意心通 他刚走出来,就见圣火左使恭迎在此。 “拜见李剑主!” 经过了一年的参悟。 李灵运还没掌握那门神通,但是靠着这赤袍本身的玄妙,得以将自身暴涨的道行沉淀下来。 如今,西南和西北的劫数在他的干预下,已经胎死腹中。 接下来可以只专注于大明内部。 在这之前,还需迎回拜火圣子的转世身。 他没有说话,而是将燃烧着火焰的圣物指向圣火左使。 圣火左使当场行了叩礼,激动到眼泪都流出来。 “恭迎圣子归来!” 李灵运倒是无法理解他这种激动。 因为,拜火圣子的转世太快了。 快到甚至来不及为他的离世而哀伤,他就自己又活了过来。 这世上的转世传承不止他一人。 还有大明境内的纯阳宫。 李灵运倒是挺好奇,吕纯阳在过去的经历。 …… 圣火左使的速度很快,立即就召来了负责恭迎拜火圣子的仪仗。 李灵运在心中感应着圣火传回的方向。 很快,他面上就显露出一丝古怪之色。 昭武境内? 而且还是目前没有被明军给攻下来的部分。 这厮是会挑地方的。 李灵运双目微微闭上,视野之中就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古朴的一间小屋。 女人抱着新生的小儿,那孩子的眼睛里闪烁着火光,给人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 就在这时,李灵运的目光与那眼睛对上。 一瞬间。 火光穿过时空,落到他的身上。 李灵运的体表骤然绽放出一缕明白的光晕,仿佛永恒燃烧的烈火一样。 他有些惊讶:“这是……赤袍神通?” 李灵运本来还差临门一脚,也这最后的契机就补上了。 好像,自己只是和拜火圣子的转世身对视一眼。 他就从对方身上得到了某种机缘。 不出意外的话。 这就是拜火圣子给他准备的。 拜火圣子本人自然没有这种本事,但拜火圣子死后上过天界,大概还见到了拜火教的立教者“火圣”。 保不齐他还去找了那件赤袍的主人,上古人皇“禹”。 李灵运细细感悟了一下自己从赤袍上习得的神通,其名“如意心通”。 佛门中有“他心通”,拜火教有“圣火如意”。 而到了他这,就成了“如意心通”。 这有点像是根据自己的道统,变化而成的。 李灵运尝试着催动了“如意心通”。 下一秒。 他整个人仿佛变得虚无一样。 包括圣火左使在内的圣火教众,一瞬间全部失去了对李灵运的感应。 这不仅是视野上的,还包括认知上的。 就仿佛。 有那么一瞬间,李灵运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这就是神通的可怖之处么。” 李灵运回想起与拜火圣子初见时的情景,他好像就具有屏蔽感知,视万物犹如无物的感觉。 这下,往后独自行动就方便多了。 他当即看向左右,开口道:“你们先到军中准备接应,我去将人带回。” 圣火左使在他身上感受到一股类似拜火圣子的气息,猜到他是练成了圣火如意,也不再执意要跟随。 毕竟,李灵运本就是拜火圣子自己选的接引者。 …… 昭武国,乌遏城。 一处混血的人家中。 这家的男主人姓高,祖上是大元征西大军的士卒,因为作战时伤了腿脚,于是就留在乌遏城内。 到了父辈的一代,仗着熟悉多种语言,就转为胡商。 主要在西域做些买卖。 男主人本名高隆,子承父业,娶了一个祖上从拜火帝国逃难来的女子。 他膝下已经有一个长子,名为高远。 如今生下的次子,取名高庭。 高隆自认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是当他看到天生红眼的次子之后,受到中土文化的影响,就认为这是不祥之兆。 他本来准备把次子遗弃的。 但是孩子的娘是拜火教信徒,坚信这孩子日后是拜火教的大人物,说什么都不肯让步。 身为兄长的高远,也在一旁替胞弟说情。 他心里也觉得爹有些不可理喻。 因为二弟的眼睛异于常人,就要把他遗弃。 高隆骨子里还是顾家的男人,而且重视感情,不然家境殷实的他也不会娶一个逃难的女人为妻。 见妻儿坚持,他也就打消了念头,只是警告道。 “你们到了外面,切记不可提及拜火教。如今昭武与火国交战,要是被揪出来,我们一家必死无疑。” 高远点了点头:“请父亲放心,我会看好娘和二弟的!” 话音刚落,大门“嘭”的一下被踹倒。 一位身穿漆黑长袍,眉心上点着金纹的男人走了进来,在他的身旁还跟着不少精锐甲士。 其中就有一位是昭武王族的成员,名为昭武健。 昭武健指挥士卒,将高家人堵在床前,女人紧紧抱住幼子。 而高远和高隆父子挡她在前头。 高隆还尝试着沟通:“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话音刚落,那手持锐器的甲士就有紧逼上来的意思。 昭武健没有理会高隆,而是一脸恭敬看向那位来自拜火教的男人。 “使徒大人,可是这家人?” 那位大食教使徒闻言,长袍底下伸出一只手,掌心中攥着一颗玻璃球,球体中间泛着绚丽的红光。 随之而来的。 女人抱着的孩子,突然哭闹了起来。 使徒不以为意,露出了笑容:“这次是找对了。来人,杀了他!” 他刚下完命令。 却发现周围的甲士迟迟不动,这让使徒不由催促了起来。 “一群废物,还不动手。” 话音刚落。 以昭武健为首的甲士纷纷倒地身亡,他手中的玻璃球也应声破碎。 再抬头,他的面前已经多出了一人。 “你……” 这使徒还来不及说话,眉心处就有鲜血溢出,紧接着身体向后倒去,生机全无。 李灵运转过身,直接越过高隆和高远,从女人的手里将孩子给抱了过来。 他另外一手握着的圣物,其上燃烧着的火焰在见到这孩子的那一刻熄灭。 毫无疑问,这小子就是拜火圣子的转世身。 这时,床榻上的女人反应过来,眼底闪过一丝虔诚。 “信女参见圣子!” 唯有高隆和高远父子二人不知所措。 高隆看着突然出现的李灵运,既是感激他救了自家人的性命,也因为他正抱着自家小子而心中忐忑。 他认出李灵运的相貌应该是来自中土的,壮着胆子问道。 “阁下可是来自大明?” 第81章 国公病危 面对高隆的问话,李灵运朝其点头,开口道。 “此为拜火教圣子的转世身,按照教令,他需要回归拜火教。你们身为转世身的家眷,可以选择一并到火国。” 听到这话,高隆则思索起了利弊。 作为一个商贾。 即便面对亲生子嗣,他也能做到待价而沽。 不管是李灵运,还是已经死去的那位大食教师徒,二人都说自己这次子是拜火教的大人物转世。 如果他们一家跟着去火国。 有这么一层香火情在,前景肯定比当商贾要好。 高隆看得出来,目前昭武国已经陷入颓势,反倒是火国如日中天。 但他祖上是生活在中土。 打心底,高隆没把自己当成胡人。 他短暂思索,开口道:“不知我们可否前往大明?” “嗯?” 李灵运没想到高隆竟然会这么说,好奇问道:“你能否给我说说缘由。” 高隆愣了一下,旋即摇头。 “回自己家哪里需要缘由,当然就是想回了。” 话音刚落,他们的背后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高隆脸色剧变:“可能是昭武国的追兵了。” 他说着,就准备背着妻子从暗道离开。 但李灵运喊住了他。 “不是昭武国人,而是我的人到了。” 下一秒。 战马长嘶一阵,紧接着就有一位身披百花战袍,手持方天画戟的汉子飞奔而来。 正是蓝冉。 蓝冉的目光四下扫视,直至落到了李灵运的身上,不由松了口气。 “蓝冉参见国师。” 李灵运注意到他的气质变化。 比起分别之时,蓝冉经过这一年的沙场磨砺,明显看上去沉稳了许多,已经当得上一句“猛将之风”。 高家人见到这气势凶悍的汉子,也是吓得一动不敢动。 倒是高隆听到了蓝冉对李灵运的称呼。 国师。 他算是对大明有些了解的。 大明国师,这不就是那位仙人么? 高隆知道自己是真的碰上大人物,立刻拉着一旁的长子跪下。 “高隆(高远)拜见仙人。” 李灵运也没想到他们的反应这么激烈。 倒是蓝冉走过来,看着李灵运怀里抱着的孩子,不确定道:“国师爷,你说的火国圣子就是他?” “嗯。” 李灵运肯定道:“他如今记忆尚未恢复,仍需留在火国,时刻需要警惕大食的刺杀。而你,便是对付大食最锋利的一把刀刃。” 他这话没有明说,但蓝冉经过这一年多的检验。 如今已经可以确定,自己在火鬼王的洞穴里绝对是得到了很了不起的机缘。 不仅可以适应各种严酷的气候。 而且,大食那些所谓的骁将,在他面前都如同土鸡瓦狗一样。 蓝冉心领神会:“我会负责照顾好圣子的周全。” 随后,他的目光望向一旁的高隆父子。 最终视线落在高远的身上。 以蓝冉如今的能耐,虽然还无法一眼道出来历,但他隐隐能看出高远是一块不错的习武材料。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因为蓝冉发现,高远这小子竟然一直在盯着他。 他不由挺直了腰板,瓮声道:“本将蓝冉,大明征西先锋官。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高远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吼着回答:“我叫高远!” “高远,本将记住你的名字了。” …… 随后,圣火左使带着拜火教的人与明军一同进城。 李灵运将圣物交还回去,而后就把高家人连同拜火圣子的转世身一并交给拜火教。 他则朝着城外赶去,常胜早已等候在此。 “陛下可有要事宣我。” 常胜点了点头,解释道:“如今朝中,周相替代了苏相。陛下以苏相为首,立下了齐天书院,等到开院之日,想要请国师回到金陵去协助苏相坐镇。” “齐天书院?” 李灵运没想到“齐天”竟然也能作为书院的名字。 这可以说是公然与天地对着干了。 不过,未尝不可。 除了这件事情之外,常胜又说了另外一事。 “宁国公身体欠安,恐怕时日无多。李草芥在对吐蕃的大战中立有功劳,陛下已经批准了册立宁国公府世子的请求。他此时正在归途,国师可以与他一起回去。” 李灵运听到这消息,整个人也呆滞了一瞬,紧接着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多谢陛下厚恩。那我这就回去,剩下之事就有劳越国公了。” 常胜知道他的兴致不高,主动结束了对话。 …… 当日,李灵运就沿着西域往回赶,一路穿过了如今已经变成大明疆域的车师、焉耆两国。 他听说智云和尚和金刚部,因为献城有功,全部受到封赏。 金刚部获封西域正教,以罗天寺的主持为密教国师。 而智云和尚本人。 朱平安知道他祖上是前朝的云王。 本来,朱平安是不介意给僧人封一个僧王的,但是架不住“云王”已经名花有主了。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直接给了智云和尚一个世袭僧位。 “金刚僧王” 这僧王理论与大明的国公同级。 但朱平安属于是空手套白狼,直接在焉耆给僧王册封了领土,建立了僧王塔。 从头到尾,不过是花了一笔钱财,甚至还是从焉耆国库所得里开支的。 换做旁人指不定已经翻脸了。 但智云和尚本就求名不求利,能让他的名字显达于世,这辈子就算值得了。 …… 终于,李灵运抵达了沙州。 李草芥显然比他先一步赶到,专程在这里等他。 经历了三年的军伍磨砺。 李草芥已经褪去了青涩,身上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他这次离开军中。 等下回再来,可能就不再是以士卒,而是要以宁国公的身份了。 祖孙二人踏上了返回锦城的道路。 战马其疾如风,人心其徐如林。 他们抓着缰绳,希望马匹能快点将人送到锦城,但是又怕李胡等待不及,所以也希望时间能走得慢点。 第82章 三狗魂归 锦城,国公府。 李胡知道李灵运正在回来的路上。 老头儿骨子里的倔脾气就上来了,宁肯身体被一层层厚衣物给压着,也要让人将门给打开,以便自己能在李灵运回来的第一时间看到他。 他又是出了名的固执。 府里的后辈不敢过去讨骂,只能让资历老的贾管家劝说。 但是贾管家看得清楚。 他知道,老国公这不是无所顾忌。 恰恰相反。 这是老国公心里害怕的表现。 他生怕这么一口气忽然掉下去,自己就等不到人回来了。 这时候阻止他,就是要让老国公去死。 不过,这些事情外人看不明白。 他们将来只会怪罪,是他这做下人的没有分寸,任由老太爷作践身子。 一时间,贾管家陷入了短暂的纠结。 他是选择忠于主子。 还是准备好将来被其他人误解? 也罢,反正自己无儿无女的,烂命一条。 主子会给自己一个公道的。 于是,在老国公生命的最后时间里。 贾管家如同他曾经一样,坚定的选择站在老太爷的身后,指挥下人驱赶了那些心怀鬼胎的国公府族人。 唯有老国公的子嗣得以每日过来拜谒。 …… 终于到了这天。 两匹已经累到站不稳的老马停在国公府前。 李灵运带着李草芥,直接进府。 他走进院门,好巧不巧就看着目光已经逐渐涣散的李胡。 “爹——” 这一句呼唤,好像让李胡的精神又提振过来。 他费力的抬起脑袋,但是如今视野已经迷糊,仿佛眼前的景象全部蒙了一层水面,只能隐约看见一道人影。 好在,他记得李灵运的头发是白的。 与面前这人一样。 “四狗,是四狗回来么……” 李灵运看着李胡这拼命呼唤他的模样,当场就红了眼睛。 他又喊了一句“爹”,紧紧攥着李胡的手,带他回到屋里。 李草芥和贾管家一左一右,跟在后面。 李灵运好不容易让李胡躺回了床榻上,他这才给李草芥递了一个眼神,后者立刻走到床榻前跪下。 “李草芥拜见曾祖父!曾祖父在上,草芥定然不负曾祖所望,肩负起国公府的重任。” “好……” 李胡喘着气,只吐出了一个字,像是想要节省点力气。 但是一旁的贾管家会意。 他拉着李草芥退出屋去,准备给他交接国公府的各项事宜。 同时,也是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这父子二人。 李胡知道人走了,终于松了口气。 “四狗,我这弥留之际,多亏你娘在天之灵的保佑,总算是等到你回来了。” 李灵运跪在床榻前,声音中带着一丝嘶哑。 “孩儿不孝,理应早点回来的。” “胡说。” 李胡反过来攥住他的手:“你是这天底下最孝顺的孩子。谁敢说你不孝,我与你娘都不会善罢甘休。” “四狗,爹还能再见你一次,已经很知足了。” 他仰着脑袋,好像这样能清醒一些。 “爹今日要走了。等我走之后,你与宁国公府就不要来往了,也让从彧保持点距离。既然已经各自成家,首要便是独善其身,切莫连累了自己。” 李灵运这时不管他爹怎么说,反正全部答应。 “还有,爹不准备葬在沿河老宅了,打算到首阳山去。你祖父、祖母,还有你娘,我都给立了一处坟冢。” “我活着的时候做惯了李胡,死了之后想要做回李三狗。” “到时,再与你娘细说我们人间的故事,还要回到你祖父母的膝下承欢……” 李胡像是还想往下说。 可他的时间到了。 李胡能感觉到自己身上原本不利索的地方,仿佛一下子全部利索了。 就好像,他一下年轻了几十岁了。 这不是返老还童,也不是大罗神仙显灵。 而是他作为一个人间的生灵,正在走向一条远离人间的道路。 李胡的魂体升起,看到正抓着他的手,身体瘫软的李灵运,也是一阵心痛。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 而且无法久留人间。 只是,李胡希望临走前能与儿子再对视一眼,那他就真的死而无憾。 他低着头。 不知道是不是福至心灵。 李灵运忽然抬头,感觉到“如意心通”似乎在指引着他向上看去,但是入目所见空无一物。 可是他相信这神通不会空穴来风的。 一双目光对上之后。 李胡再无遗憾,笑着飘离了国公府的上空,看着底下悬起的白灯与香灰。 知道那是自己活着的最后痕迹。 他想要再去首阳山,可是李胡发现自己的魂体,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虚化。 就在这时。 一缕清气迎面而来,带着他快速移动。 直至落脚在了首阳山下。 当年李胡建立的客栈,如今掌柜已经换了两代人,但是每年都会有新的游子经过。 在这里,就可以感受到来自前人的善意。 临走之前,对着客栈之外,李胡的那座雕像行礼作揖。 李胡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在他身旁。 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被迷雾掩盖着的道人。 李胡朝其行礼:“不知仙人姓名,今日之恩,李胡永世铭记。” 那道人闻言笑了一下。 “贫道玄都,今日是奉师命前来送你一段。你要找的人,已经在山里等着你了。” 李胡像是反应过来,朝其拱手。 “多谢。” 随后,他的身形没入到首阳山之内。 周围的一切仿佛立刻变了模样。 李胡觉得面前的一切仿佛变得格外熟悉。 这里……竟然是沿河村? 他顺着记忆,走到了屋舍前,整个人的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期待与彷徨。 直至将门推开的那一刻。 屋子里传来了暖意。 他看到自己的亲爹李二狗像是没骨头一样,躺在摇椅里,嘴里嚼着一根晒干的鱼条,表情有种说不出的自在。 厨房里生着炊烟,那味道几乎让李胡两眼湿润了。 那是他娘做的菜。 绝对是。 还有…… 李胡有些小心翼翼将目光望向窗台旁,织机前坐着一个女子。 李胡看过去的时候,那女子抬头对他笑了笑。 “当家的回来啦?” 闻言,李二狗将鱼条咽下去,坐正了身子,声音显得匆匆忙忙又惊喜万分。 “三狗,回家了?” 他娘同样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面带笑容。 “饭快熟了,三狗正好一起来吃。” 李胡湿润着眼眶,重重点头。 “好!” 第83章 无常之乡 宁国公的后事府里早有处置。 金陵方面,同样早就拟好了圣旨,追封蜀王,谥号“忠武”。 李草芥承袭宁国公爵位。 夜里。 李灵运跪在李胡身前守灵,脑海中不断闪过父子相处的点滴。 可以说,这一世父子同处的时间不长。 但也正是因此。 每一幕如今落在心间,都会显得被尤为深刻。 直至这大半生犹如走马观花一样结束。 李胡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心间。 忘劫之魔一同浮现。 这一次,李灵运知道怎么的,没有选择阻拦。 而是任由关于李胡的记忆褪去。 紧接着。 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气息从他体内升起。 这甚至还超过了自己两度破灭劫数的收获。 李灵运有一种预感。 他觉得自己可以尝试冲击仙人之境了。 不过,这样一来,他可能也会被劫数给排斥出去。 李灵运恍恍惚惚走出了灵堂,又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离开了宁国公府,离开了锦城。 他甚至一度忘记了。 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还有,心中那种前所未有的空落感又是因为什么。 “忘劫……忘劫……” 他口中反复呢喃着这句话,漫无目的,身形摇晃,仿佛喝醉酒的人一样,在林中穿行。 李灵运的身后。 一道红衣人影紧随而至。 月光下,红仙绝美的脸庞上生出了一丝担忧。 李灵运这状态可不太妙。 这像是魔劫上身。 只不过,他的魔劫又是与妄劫融合之后形成的一道混合劫。 旁人若是干预。 能否把人救出来暂且不提,还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她只能一路紧跟着,替李灵运摆平这路上的琐碎。 …… 走了半个月。 李灵运来到首阳山下。 他的眼神终于恢复了神采,仿佛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 “这是首阳山,山下有一间客栈。” 李灵运记得自己曾经来过,而且是为了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又走了几步,进到客栈里。 打着汗巾的小厮见了他,立刻走上来,笑容满面。 “这位客官,住店还是歇脚?” 李灵运打量着小厮,有种死去的记忆再度涌上心头的感觉,下意识问道。 “请问,这有什么差别。” 在客栈里,这不算是一个冷门的问题。 客栈永远开着,里面的小厮不会永远都是同一个人,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始终不变。 他熟练的回答道。 “住店的话,二十文,如果还要包草料,那就四十文。歇脚就不收钱,只要帮着干点活就好,白让你住一晚,明日再给你备一天的干粮再上路。” 闻言,李灵运目光闪烁。 他记得这里住店是三十文,再加草料是五十文才对。 怎么反而便宜了? 当他问出这个疑惑之后,小厮一脸稀奇,转而笑了起来。 “那是四十年前的规矩了。当初宁国公与子嗣相遇,为了让后来人沾些喜气,于是又降了十文。” “宁国公?” 李灵运听到这个字样,感觉有些头疼。 他捂着脑袋,掏出银钱:“我要住店。” “好。” …… 当天夜里,李灵运刚刚躺下。 他的灵魂像是出窍一样,耳边传来了热闹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大晚上出来赶集。 李灵运刚起身,面前就看见了挑着扁担往来的人群。 这打扮只是寻常村民。 他在杏花村没少见这种场景。 但是外面乌蒙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着实让人摸不清头脑。 李灵运站在路面,这时有一个小女娃路过他身旁,停下脚步。 “大哥哥,在看什么呢?” 李灵运如实回答:“我似乎是迷路了,不知这里是哪。” 闻言,那小女娃握住他的手。 “大哥哥跟上来吧,不要掉队了,我慢慢与你说。” 于是,李灵运也走到人群里。 紧接着,小女娃给他讲起了这地方。 “这是无常之乡。” 李灵运听到“无常”二字,豁然有种福至心灵的感觉,问道。 “这无常可有来历?” “我不知。” 小女娃认真回答:“我有记忆以来,好像就一直都在这里了。我是听叔伯他们说的,这里叫无常之乡。” “多谢解惑。” 李灵运看着小女娃:“那你可否告诉我,你的姓名。” “当然可以。” 小女娃好像极其喜欢自己的名字:“我叫吴玉,你可以喊我小兔子!” 小兔子? 李灵运想起这名字,好像桃仙的其中一个徒弟就是叫小兔子。 “真是好名字。” 吴玉有些骄傲:“这是我师父给我起的,他告诉过我,我还有一位师兄呢,他叫吴刚。” 李灵运心中惊奇这突如其来的缘分,问道。 “吴刚,是不是叫小老虎?” 吴玉闻言瞪大眼睛,仿佛觉得不可思议。 “大哥哥认识我师兄。” 李灵运这下终于能肯定。 这无常之乡,里面容纳的不是生者。 他笑了笑:“你师父与我提起过你。” 吴玉一下子就红了眼睛,看起来像是兔子一样:“师父既然知道我在这,那师父为什么还不来接我。” “他会来的。如果有机会,我下次带他来。” 这话顿时让吴玉破涕为笑。 “谢谢大哥哥。那我这里还有东西,想请大哥哥替我带给师父。” 说罢,她从怀里取出一小团毛茸茸的东西,像是兔子的毛。 不过仔细观察,会发现这其实是一团棉花。 李灵运没有多问,从她手里接过这东西,然后就离开了队伍。 下一秒。 他面前的景色忽然一变。 自己再度出现在当初梦中的洞府前。 只不过,这一次是站在洞府的外面,正有一把宝剑插在进入洞府的必经之路上。 李灵运稍加感应,知道这也是九把仙剑之一。 而且是他不曾接触过的一把。 ——无常仙剑 他的目光闪过,这无常仙剑表面晃动,紧接着化作一位身穿官袍的男人,面目威严。 李灵运对这等情景并不陌生。 仙剑化形。 想来,这座无常之乡可以存在,就是无常仙剑的力量。 换而言之。 无常仙剑,就是无常之乡的主人。 一人一剑短暂对视。 无常率先开口:“你今日来,是准备要带我走么?” “不带。” 李灵运摇了摇头,又给他看了一下手里的棉花团:“因为我答应那小丫头,要把她师父给带过来的。” 无常好像对他很了解,微微颔首。 “你这人的脾气,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古怪。既然你不带我走,那我就留下了。” 李灵运表情平静:“好。” 他刚准备走,无常又再次开口。 “对了,我可以让你见到你想见的人,要不要去看看他们。” 李灵运没有回头。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才有声音飘回来。 “我已经想起来了。” 第84章 忘劫终破 日上梢头。 李灵运苏醒过来,掌心正攥着一团棉花。 他小心将东西收好,而后沿着山道走到后山去。 李胡离世之后,坟茔就立在这里。 贾管家在交代完国公府的事宜之后,主动过来给老国公守墓,只求将来能在山下有他一席之地。 李灵运远远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坟茔之上。 他的神情不再恍惚。 “爹,我记起了。” 李灵运这一语落下,身后背着的剑匣打开,不终剑飞出,落到掌心。 在他身后。 红仙停下脚步,感受到李灵运身上不断的气息,眸子中闪过一丝异样之色。 他这是要成仙么? 不对。 红仙自己就否认了这种猜测。 她清楚李灵运对劫数的执念,否则也不会亲自前往破劫。 劫中成仙。 这变相就是一种屈从。 放在别人身上还有可能,但是对剑修而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红仙的目光收回,注意到一抹冲天的魔气升起。 霎时间。 天地俱变,乌云聚拢。 隐隐可见有一张巨型的面孔从云端浮现,口中雷海翻涌,只要出声就是一阵雷霆。 “这是雷劫,不……这是魔劫,也不对……” 红仙的眸子几度变化。 她竟是没能看出这尊魔头的根底,只觉得幽深似海,不可穷尽。 反观李灵运这里。 他双目紧闭,面前正有一张滔滔的巨口凝聚而成,其表面愈加凝实。 直至幻化成了一尊黑袍道君。 “忘劫登仙,法力无边!” “太上之法,斩尽凡尘!” 一道道森然的声音从这黑袍道君的口中吐出,宛如魔音贯耳在李灵运的体内穿进穿出。 但他全然不受影响。 手中不终剑抬起,照着面前的黑袍道君,直接一剑斩出! 唰—— 刹那剑光叠起。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黑袍道君,直接在这一剑之下,被打得魂体残破。 这一幕映照在外界。 原本昏沉的天,咆哮的雷,落下化作了疏狂的暴雨,仿佛开了闸的洪水一样。 然而,这暴雨忽然变得绵润。 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 红仙望着半空,眼底闪过一丝不解之色。 “这魔头形神可怖,但是怎么给人一种……虚亏的感觉。” …… 黑袍道君的形体破灭,化作了忘劫之魔原本的形态。 他一脸惊恐的看向李灵运。 “你尚未成仙,如何能奈何得了我?” 李灵运面无表情:“你不过是我的一道劫数,再多的伟力也是来源于我。你要斩你,很难?” “所谓忘劫,终究只是劫,而不是道。” 他话音刚落,就准备一剑斩下。 忘劫之魔现在是彻底慌了。 它本体乃是劫数,也可算是李灵运身体的一部分,李灵运斩灭他,相当于是对自己挥剑。 正常人才不可能做出来这种事情。 它不知道自己是触动了什么忌讳了。 竟然能让李灵运一反常态。 忘劫之魔这下慌了,形体忽大忽小,极不稳定。 “有话好好说。” “你我共存,我可助你登临太上忘情之境。到时,天上地下,你都可来去自如。” “而且,我还可以帮你对付桃花劫……” 李灵运听着忘劫之魔的求饶,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他并不否认,忘劫的存在于修行是一条捷径。 只要忘空了一切就能拥有旁人穷极一生都难以得到的力量。 可是于自己而言。 倘若仙道的尽头就是一切不存。 这样的仙,那还是仙么? 太上忘情。 这不是简单的忘空一切,而是忘情与记情的随心,不受其支配罢了。 “忘劫,开——” 随着最后一剑的落下,忘劫之魔的形体随之覆灭。 先前被吞没的过往种种。 如今都在一瞬间重新归于体内。 李灵运再度睁眼,通身已经自带了一股收放自如的压迫感。 登仙造极! 这不过是在一念之间。 他收起不终剑,转过身去,就看到了还站在远处的红仙。 李灵运回想起了来龙去脉,朝着红仙微微拱手。 “有劳你这些时日替我护法了。” 红仙向前半步,瞬间来到李灵运的身前。 她的眸子里满是惊讶之色。 “你的那道混合劫破了?” 李灵运点点头:“破了。” 忘劫,乃是魔劫与妄劫两劫合一所化。 渡过这一劫,相当于常人两劫。 再算上他本就已经渡过了苦劫和情劫,这就是足足四劫了。 这样的实力,哪怕到了天上去。 那都已经有资格进入天庭担任仙官了。 像他们这等滞留人间的野仙。 最强的不过是桃仙那种岁月悠久的古仙。 就连他,都未必过了四劫。 红仙惊讶之后,转而面露喜色:“人间有你,这次劫数看来是可以化险为夷了。” “我这里还……” 她说着,正准备将当初从李灵运这里收走的天魂送还。 但李灵运阻止了她,说了一句玄奥的话语。 “你落下的这一子,早在冥冥之中已有定数。” 红仙微微皱眉。 她身为仙人,竟然有点听不懂李灵运这个半仙说的话了。 不过,李灵运自己用不上,她也不再坚持。 二人沿着山道往下。 这时,红仙的余光落向身后。 她分明感觉到,忘劫之魔的气息仍然没有消散。 身为李灵运的劫数。 只要一息尚存,就具备卷土重来的可能。 红仙不相信李灵运没有察觉到这点,却不选择斩草除根。 她好奇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方才察觉到,有一位故人已经堕入了魔道。”李灵运声音平淡:“他曾有恩于我,所以我想给他一个改过重来的机会。这魔头欠我一条命,就得替我做一件事。” 红仙眉头拧紧:“凡人入魔,那都不算是真正的魔。可是你这劫数比魔劫还可怕,这世上未必会有比它更纯粹的魔了。你当真把握得住?” “我能斩它一次,也就能斩它十次。” 李灵运摩挲着手里的不终剑:“再说了,首阳山还有人替我盯着他。” 红仙当即掐指推算,随后望向首阳山的山顶。 这山的存在当得上是一句“奇迹”的形容。 竟然是一山两面。 白日里它是“首阳山”,到夜里它是“首阴山”。 地处阴阳的交界,就容易与阴间相通,形成传说中的阴司。 红仙猜测,李灵运口中的那个人,大概就是这片“首阴山”的阴司。 阴司还有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 地仙! 第85章 你若盛开,蝴蝶自来 二人离开了首阳山,再度分道扬镳。 李灵运想到朱平安所言的“齐天书院”,以仙剑为媒介,尝试着测算了一卦。 得出书院具体落成的日子。 时间还长,可以再回剑池一趟。 不过,需得让人给师弟报一句平安。 他早先因为破劫的缘故,神智模糊了许久,又有“如意心通”的神通加持。 即便近在眼前,旁人也认不出他来。 在外人眼里。 自己可能被认为是因为丧父,悲痛欲绝之下,就彻底下落不明了。 所以,有时候实力增长太快不见得是好事。 这次他只是影响到了自己。 可如果将来,一个不好泄露了力量,不小心造出毁天灭地的动静,那就非他所愿了。 想到这,李灵运突然有些后悔。 红仙离开之前。 自己应该请教她的,讨要些控制力量的经验与心得。 “也罢,那就下次吧。” …… 他不在的时间里。 大明与大食在昭武国的用兵落下帷幕。 昭武国的国土仅剩三分之一。 大食使者前来议定停战。 征西主帅常胜考虑到大明还在与吐蕃交战,另外一线的主帅“定国公”李从彧正戴孝坐镇军中,也想着尽快在吐蕃战场取得突破,好让他能回去处理丧事。 最终,常胜在请示朱平安之后,答应了大食的求和。 但他没有放松警惕,仍然以蓝冉坐镇前线,后方的重兵不退分毫。 以免大食与昭武国突然翻脸,使得先前的战果功亏一篑! 后方的大明军队从北面直攻吐蕃。 吐蕃地广人稀,本就支援困难,如今又要面临大明南北两路的夹击。 这让吐蕃的运力达到极限。 当吐蕃王派遣使者前往天竺求援之时。 早先还口称“共进共退”的天竺帝王,这一次却以天竺大军不适吐蕃地形为由,婉拒了吐蕃王的支援请求。 吐蕃立刻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处境。 随着大明一方在前线攻城掠地,后方的国运亦是显露出蒸蒸日上的态势。 …… 李灵运也终于回到了剑池。 不过,这一次只见到柳窈和韦喜。 他一问才知道,李狼带着大徒孙李挽到虎狼山庄去了。 如今山庄刚招募了一群庄户。 李狼是名义上的庄主。 而李挽未来也会继承这片基业,让庄户熟悉他们是必要之事。 当天晚上,柳窈下厨给李灵运做了菜。 她知道老宁国公病逝的消息,所以全程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想提及李灵运的伤心事。 但李灵运不希望她一直保持这般拘谨的模样。 斯人已逝。 伤心的时候是真伤心,但也不能一直沉溺在过去。 否则,这是逝者不愿意见到的,对生者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他让柳窈有话直说,无需顾忌。 二人虽无血脉的关系,但柳窈不到十岁就上山了,到后来嫁给他徒弟,还生下了大徒孙。 对李灵运而言,柳窈就像是自家儿媳一样。 柳窈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忽然开口道。 “师父今年贵庚了。” 李灵运不假思索:“五十有七,再有三年就六十了。” 柳窈叹了口气。 “师父年近花甲,我与李狼也想给师父尽孝。但我知道师父的本事大,责任也大,所以徒媳从来不曾要师父留在山上。” “只是,这心里总是牵挂的。想请师父下次再出远门时,至少要知会一声,可让徒媳和李狼心中有数。” 李灵运闻言神情一怔。 随后,他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打从突破半仙以来,寿数延长,李灵运一直没再在意自己的年纪。 今日柳窈主动问及。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旁人的眼里,也能算是一位老者。 李灵运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所以,他能理解柳窈和李狼的担忧。 …… 晚饭过后。 李灵运拉着韦喜一起,将柳窈熬好的兽粮带去喂虎,顺带也闲聊几句。 如今,李草芥已经承袭了国公府的爵位。 除非将来给李狼吊唁。 不然,他基本是没机会回来了。 韦喜的年纪和李草芥相仿。 他只说了要到扬州开青楼的事情,但具体何时下山,未曾提及。 李灵运于是问起了他的打算。 韦喜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给出一个不知道的答案。 “不瞒师祖,我现在其实挺迷茫的。” “怎么,你现在不想开青楼了?”李灵运笑着问道。 韦喜立即反驳:“当然还是想的,我是我娘的孩子,子承母业,天经地义!” 不过,他的气势很快弱了下来。 “为此,我潜心学习琴曲,又编写剑舞,本是想给世人呈现出青楼好的一面。可这些年浸淫其中,我突然又觉得不甘于此了。” “又或者说,假如我现在去了扬州,可能一辈子到头,就是一个龟公,我……” 韦喜难以描述自己的状态。 李灵运却已经懂了。 合着,这小子是太过空虚了。 他生于扬州那样热闹的地方,骨子里还是向往热闹的。 剑池是清修之地。 虽然上有师父师娘和师兄的陪伴,山下也有农家闲趣的热闹。 但是,这种小热闹是不足以让韦喜得到满足的。 李灵运一语中的:“你还缺少阅历,适合去交点朋友。” “朋友?” 韦喜愣了一下,苦笑道:“师祖就别打趣我了。我要是对旁人说我要开青楼,那些人看到我都得避着走,谁敢与我结交?” “为什么没有。” 李灵运看着韦喜:“师祖且问你,你觉得自己的琴曲难听么?” 韦喜立马摇头:“当然不会。” “那就是你的剑舞难看?” 韦喜挠了挠头,憨笑起来:“也不难看。” “琴曲好听,剑舞好看,这代表旁人都不如你。你都厉害成这样了,还怕没人与你结交?” 李灵运说话间,示意韦喜停下。 在他们身旁的灌木之上,就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 正有一只蝴蝶飞来,落在花的尖端。 李灵运的声音随之响起:“你若盛开,蝴蝶自来。” 韦喜有些沉溺其中,又重复了一遍。 “你若盛开,蝴蝶自来。” 李灵运纠正他:“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就不再是‘你’,而是‘我’。” “我。” 第86章 韦喜进京 韦喜经过这么一番开解,仿佛找回了信心。 他指着自己,大笑起来。 “我师祖是国师,师叔祖是大明皇帝,师父是剑池之主,二师叔和师兄都是当朝国公,三师叔是当朝公主……” 这么一想。 韦喜觉得头顶上的月光都格外明媚灿烂。 李灵运见这小子飘飘然,也没有阻止他的畅想。 因为这就是事实。 剑池弟子只要不作恶,自家人永远都是最坚实的靠山。 这是开派祖师传下来的惯例。 韦喜看出师祖对他已有安置,当即问道。 “师祖打算带我去哪?” 李灵运没有瞒他,解释道:“再有不久,金陵的齐天书院将会开院,到时会招纳一批书院的门生。” 韦喜顿时面如土色:“师祖,我学些曲子还行,但是要我读书,那是要我的命。” “读不进书,那就专心学曲便是。” 李灵运语气淡然:“到时再请来几位琴曲的大家,与你一同探讨剑舞和琴曲,将来再做成学问传向世间,乃至传于后世。” “将来有人提及你韦喜之名,冠以‘剑舞鼻祖’之称,你以为如何?” 韦喜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心潮澎湃。 “剑舞鼻祖!那这可真就名垂千古了,文官老爷不得羡慕死我!” 不过,韦喜也没有这么好忽悠。 “可是师祖,你用书院之名捣鼓这些,不怕被士林攻讦么?书院里弹曲,好像不太正经。” 李灵运面不改色:“他们若是觉得书院这名字会玷污圣人之学,也可以不叫书院的。” 这话听着古波不惊。 但韦喜却从中听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从容与自信。 就仿佛。 用你书院二字不是借用,而是抬举。 你若不识抬举,那就弃如敝屣。 韦喜觉得,倘若自己的剑舞可以将师祖这种神韵编排进去,脍炙人口只是早晚的事情。 书院这么神奇,他还是得去进修一趟的。 …… 又过了半月。 李灵运带着韦喜下山。 这样一来,山上就只剩柳窈自己了。 不免显得冷清。 他想了想,开口道:“小柳你将给宜静准备的屋子腾出来,到时我让她来山里,你也要好一个说话的人。” “好。” 柳窈乐呵呵道:“小师妹要来,我这做师嫂的肯定会好生照顾的。” 韦喜这一趟下山又要许久。 临走前,他给师娘也送了一块醉仙令。 “师娘一个人在山上,要养好身体,将来徒儿一定让师娘看到这世上最好的剑舞!” 柳窈笑得合不拢嘴:“师娘肯定会去的。小喜你在外面若想家了,到时师娘就厚着脸皮求你师祖,肯定带你回来。” “嗯!” 下山之后,他们又经过了老柳的屋子。 不过,老柳的屋子今日正有人搬东西进去,看样子像是终于换主人了。 韦喜与师祖没有停留,直至离开了杏花村,才悄咪咪解释道。 “师祖,柳伯这是变卖了家业,已经又在虎狼山庄的山下,买了大片的田地,说是将来要交给师兄呢。” 李灵运眉头一挑。 “这事情你师娘知道么。” “她知道。”韦喜笑着说道:“柳伯买田的时候,那群乡民看他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子,本还想着宰他一笔。为此,师父和师娘连夜提剑下山,去与那些人讲道理。” “那这事老柳知道么?” “柳伯也知道,我看他还哭了。” “我本来想去安慰他,但是柳伯哭完之后又笑了,还说自己终于有家了。” …… 数日之后。 金陵,国公府。 距离书院的开院之日,还有月余的时间。 李灵运带着韦喜先在这里住下。 他让韦喜自便,而后就继续完善自己对书院的规划。 这都是要交给朱平安的。 还有已经罢相,在家养老的苏迟。 苏迟在仕途上已经走到头了,如今想着能在学问上有所建树。 李灵运想要让齐天书院按照自己的设想运转,苏迟这位首任山长,同样是他要拉拢的对象。 从道理上。 现在韩国公苏迟,与当初的谋士苏迟,其实已经不能算作同一个人了。 但有一点不会变的是。 苏迟身为这大明江山的奠基人之一。 不论他有着何种私心,苏迟绝对是希望大明能一直延续下去的。 这就是重点。 苏迟求名,因而与士林群体靠拢。 朱平安建立齐天书院,从根本上也是为了培养出一股能分化士林的力量,不可任其壮大。 这样一来,才能避免将来文官与士林混淆。 否则。 那些没有任何治国经验的所谓“大儒”,只靠着年岁就对国家政事夸夸其谈,晚辈后生为了上位,罔顾事实选择捧臭脚。 从头到尾就会形成一个恶性的循环。 李灵运有曾经李思恭的经历,剖析朱平安心思的不难,因而可以明确“齐天书院”的定位。 书院弟子可以选择参加科举走入官场。 但书院本身的目的又不是专门培养科举的人才。 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那些所谓在野“大儒”和“名士”无以为继。 名士认为怀才不遇,孤芳自赏? 你可来书院。 大儒认为世道昏暗,壮志难酬? 你也可来书院。 书院荟萃天下至宝,能给予他们一片安身立命的土壤。 如此这般,若再有人自怨自艾,就可以让人怀疑其居心了。 …… 次日,太子带着皇长孙“朱北定”来访。 这同样是朱平安的意思。 他这当皇帝的,如今也学会借鉴马皇后的经验。 当年,马皇后初到金陵,身后并无娘家人,于是选择将李灵运拉成娘家人。 李灵运收了长公主为徒。 从那之后,再无妃子敢挑战其权威,因为看不到取胜的希望。 这还省了马皇后立威的麻烦。 一来二去,朱平安的后妃虽然众多,却没有像前朝一样斗得头破血流。 这些年一个个皇子公主出生,也没人耍阴谋诡计,主打一个和平共处。 朱平安这皇帝当得格外舒心。 于是,他果断选择借鉴了经验。 打算将李灵运的名头当做吉祥物,挂在皇长孙的身上。 对于这点。 李灵运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反正在他看来,朱平安这一手就有点玄学了。 自己虽然已经可以当做仙人来看了。 但哪怕是仙人,也不见得能处理得好他们皇家的内务。 因为皇帝的位置就一个。 如果没有本事,你垫得再高,别人也能把你拉下来。 第87章 桃花道观 皇长孙对着李灵运,规规矩矩见了礼。 礼数是无可挑剔的。 不过,作为越国公常胜的外孙,皇长孙有点过于文弱了。 太子今日便是来与他商议书院之事的。 因此寒暄之后,李灵运就把韦喜喊来,由他负责招待皇长孙。 等到两个小的离去后。 李灵运才把心里话说出来:“皇长孙这些年没出过宫吧?” 太子一脸无奈:“父皇将北定看得紧,而且寄予厚望,容不得有半点闪失。可惜师伯繁忙,不然我还想把北定交给师伯带的,其他人我都不放心。” “这还是算了。” 李灵运直接拒绝。 他已经带过朱平安和太子两代人了。 这要是皇长孙也给自己带,那他岂不是成了父子相传的传家宝? 如果自己不在了,皇家就不会教人了? 太子也知道这件事情不妥。 可除了师伯之外,其他人父皇未必放心,否则他还有意把皇长孙像时任宁国公一样,丢到剑池去放养几年。 但这显然不可能做到。 李灵运思索一番,开口道。 “皇长孙的性子太软,将来书院立好了,可以让他以学生的身份去进修。熟悉过不同的身份,也许能有所好转。” 太子点了点头:“师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我正有此意。” 李灵运又道:“另外,我是不好替你带儿子的。不过,你自己做事可以学着迂回点。” 他这话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不过,太子很快眼底闪过一丝疑窦。 “我知道大师伯说的是小妹……只不过,小妹她自己都不比定儿大多少,能压得住北定吗。” 闻言,李灵运嘴角扬起。 “当初我在北平时,迅哥儿觉得师伯的剑已经老了,于是我请他练剑。太子这话,莫非也是亲眼见识一下?” 他这话一下子激起了太子不好的回忆。 太子的求生欲很强,果断道:“师伯的意思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紧接着,他们这才切入正题。 李灵运把自己拟好,准备交给朱平安过目的内容,先给太子看了一次。 太子与李灵运的脑回路基本在一个频道上,二人很快就对上了对波。 不过,他的担忧也到了同一处。 “只怕,师伯此举,会招来不少士林的非议。” 李灵运并不在意。 “非议只是一时的,倘若书院的学子争气。这非议,到将来就成了名垂千古的功德。” 太子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提出其他设想。 例如书院的具体人员设置。 齐天书院名义上背靠朝廷,眼下更是有皇帝与太子支撑,自然不成问题。 只是,书院若想长久传承下去。 就需要引入其他的群体,形成稳定的靠山。 其中,山长代表书院。 另外设有监院,选由皇室宗亲担任。 其次,以祭酒负责书院日常管理。 这些官职的设置,是由太子及其东宫幕僚协助完善。 太子是将来的皇帝。 他亲自开口,也能确保书院传承的稳定。 这件事至此就算告一段落。 李灵运再次收拾,准备登门韩国公府,与苏迟讲一讲道理。 如果可以只动口。 那他这人也不喜欢动粗。 …… 北平城。 在周瑞安被调回京师之后,朱平安又从金陵调来了一位心腹旧臣,接任北平参赞一职。 这位新来的参赞名为宋迁。 宋迁赴任之前,还得到过朱平安的召见。 知道自己在北平的差事只有两件。 其一,维稳周瑞安留下的摊子。 其二,秦王。 他的意思不是让宋迁给秦王添乱,反而是让宋迁主动配合秦王。 宋迁是明教的老人,知道朱平安对前两位皇子的特殊感情。 旁人如果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绝对会触碰到朱平安的忌讳! 宋迁同样不会无事生非。 他与周平安一样,在大明开国十余年之后,还能保持住朱平安的宠信,靠的就是一颗拎得清分寸的脑袋。 前任北平参赞升到金陵当丞相了。 他接任北平参赞,难道朱平安还会亏欠他么。 像这种只有一个选项的题目,才是宋迁这种老臣最喜欢的。 毕竟,没人总想把脑袋别在裤腰上。 这日宋迁正在参赞府,忽然有下人前来禀告,周参赞离任之前交代过的“桃花道观”今日落成了。 宋迁这些年并未与周瑞安打过照面。 但他清楚后者的性子。 周瑞安重视的东西,即便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道观,也不容小觑。 宋迁于是问了一句:“道观里的神像可到了?观主又是何人。” “回大人,观主姓赵。神像未至,但是观主已经放出消息,明日开观。” 宋迁闻言皱眉,不再理会,只是评价了一句:“堂堂观主这般儿戏。” 他心中已经给那观主打上了不称职的标签。 道观的修建者,可算是所托非人,竟然第一天就闹这样的洋相。 宋迁已经等着看笑话了。 同一时间,秦王府。 李胭脂也得知道了道观将要落成的消息。 随着李灵运的道行大涨,她作为剑侍同样得到了不少好处,这让李胭脂对李灵运交代的事情,更加不敢怠慢。 桃花道观就是其一。 不过,李灵运没有让她前往查探,只是让她盯住秦王,不要让秦王到桃花道观去。 这自然不是难事。 到了夜里。 今日秦王在王妃的住处就寝,李胭脂入梦之后,化作阴神坐镇于秦王府内。 她的实力如今在阴魂已经算是比较强大的存在。 甚至有一部分城隍,在道行上都不如她。 有阴神之力护持,鬼祟不敢近身。 李胭脂不曾注意到的角落,秦王体内的血影翻涌,最终化作一位头生龙角的红发男子。 正是融合过狼顾血的血蛟。 李胭脂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殊不知血蛟早就发现了她的存在。 不过眼下是害怕惊动了李胭脂背后的李灵运,才一直没有行动罢了。 血蛟的目光穿过屋子,一直落向桃花道观的方向。 他能感觉到。 有一道实力更胜李胭脂的气息,出现桃花道观里。 强大到一团鼻息就能淹死他。 “莫不是真正的仙人?” 血蛟心中生出希冀,想要借助这股外来的力量,让它得以摆脱李胭脂这女人。 第88章 柳聚桃花 北平之外,一座府邸内。 武穆盘坐于地,身前漂浮着有一团晶莹的绿色光团,内部是一颗绿色的心脏,还在轻轻跳动。 心脏的表面生着小枝,枝丫又长出又细又长的柳叶。 这就是桃仙在世时,不惜代价替徒弟寻来的仙缘,名为“折柳心”。 “折柳心”本是上古年间的一位古仙“柳仙”羽化所留。 本来埋于地下,静待有缘人来。 可因为桃仙的干预,折柳心落到了武穆的手里,替他奠定了仙基,并且拥有了远超常人的寿数。 对武穆而言。 当年师尊赐下这颗“折柳心”,让他可以活下来。 今日,他也要用“折柳心”将已经形神俱灭的师尊再次召回。 桃花道观已经立成,而且武穆早已让人备齐了香火,足以立下一尊在阴间的神位。 他的折柳心上保存着师尊当年的力量,就是最好的媒介。 “皇天后土,率土之神。凡百神灵,毋不庶几。师尊之灵,毋不报享……” 武穆口中念念有词,地上还散落着一小滩水,是取自桃仙院子里的井水。 他的眉心点缀着桃花烙印,散发着桃红色的光芒,与折柳心相映成趣,仿若桃花含苞待放时的模样。 紧接着,他眉心的桃花烙印脱落,化作一朵桃瓣落到折柳心的一撮枝头上。 很快,原本的折柳心上,一朵桃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熟,直至将叶片也变得桃红。 大片的花瓣向外展开,直至正中露出花心。 武穆当即朝其恭行叩礼。 “徒儿恭迎师尊归来!” 闻言,那花心当场变化成了人形。 其面容竟然与桃仙一样,但是他的衣着不像桃仙那样朴素,反而显得格外喜庆,两颊上点着桃红,看起来比女人还要漂亮。 这是桃仙,不,应该是桃花仙。 桃花仙看着面前朝自己跪拜的武穆,脑海中却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记忆。 他身上那股属于阴间神灵的气息,格外具有压迫感。 桃花仙的声音随之响起。 “是你在呼唤本仙?” 武穆抬起头,看着桃花仙这张与他师尊酷似的面容,激动得差点当场哭出来。 哪怕不是同一个人,只是这么看着也好。 他当即开口:“信徒赵曙,已经替仙人准备了道观,请仙人归位。” 话音刚落。 桃花仙伸出一指,落在武穆的眉心处,选择直接读取他的记忆。 这样一来,自己才好了结与武穆之间的因果。 不一会儿。 桃花仙的面上闪过惊讶之色,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是由两位古仙殒命所化。 柳仙已经遥远不可追了。 但是属于桃仙的那份,今日通过其徒弟,需要将其了结。 在这之后,自己才算是一位真正自由的仙灵。 “李灵运……这倒是一个麻烦的人物。” 桃花仙短暂思忖,随后身形逐渐虚化。 “也罢,既然得了前人因果,就要接过这段恩怨。” 下一秒。 他的身形化作一抹冲天的粉光,宛如烟霞一样飘到北平城中的桃花道观里。 原本用来摆放神像的位置空无一片。 当桃花仙亲临之后,迎风化作一尊光彩夺人的仙人像,并且散发出一种朦胧的韵味,仿佛只要吸上一口就能得道飞仙。 这时,站在门外守夜的观主,忽然像是有所察觉。 他身穿道袍,但手里的却不是拂尘、香炉一类的法器,而是一根去了半截的船棹,看上去形似拐杖。 这位观主的身份,李灵运也不陌生。 此人正是当初带他进入桃源的余姓老叟。 余姓老叟本来没有名字,但他现在给自己取了一个,叫做余沅,沅州的沅。 余沅打开大殿,看着凭空出现的桃花仙,朝其行礼。 “桃花道观观主余沅,拜见仙人!” 话音刚落,神像的轮廓上微微泛起光芒,紧接着就有一片淡绿的桃叶飘来,落在余沅的头顶。 同时,有一道声音传来。 “此桃叶化于水,服用可治百病。” 余沅将脑袋放得更低:“谨遵仙人之命!” 等到余沅离开。 桃花仙的感知升到道观半空,却不敢露的抬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北平城,最终落在秦王府,视线隔着遥远的距离,正好与秦王体内的血蛟对上了。 他也看到了,血蛟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逆乱之心。 真不愧是怀着恨意而生的狼顾血。 桃花仙微微呢喃,自己承了桃仙的遗泽,一并还得到了半个劫主的身份。 既然如此,就由他来把这盘棋下完。 “你想要自由,本仙就给你自由……” …… 金陵城,国师府。 李灵运本在提笔书写,忽然间有种福至心灵的感觉。 他掐指推算,眼底闪过一抹惊讶之色。 在这大劫降临的当下。 竟然诞生了一尊阴间神灵,从头到尾没有任何的预兆,这可不像是一个积蓄香火的神明。 不过,在天机屏蔽之下。 他一时半会也算不出对方的来历。 准确的说,李灵运从一枚棋子变成执棋者,至今还没有多久。 在落子进攻方面,他仍有不少的进步空间。 但是—— 李灵运自认他有一个不错的优点,那就是极强的目的性和保守性。 这尊阴间神灵是敌是友,并不重要。 李灵运只要保证,对方无法对己方的关键地方造成影响,其他的一概与他无关。 不过,自己手上的可用之物比较有限。 仙剑暂时只剩不终剑一柄。 他短暂思考,而后两指并拢,中间生出了一团火苗。 这是他从“如意心通”之上剥离出来的,一部分后天类型的圣火如意。 秦王人在北平,而他二徒弟李从彧的家眷也在北平。 徒媳张念是女子,阴盛阳衰,受不住这样旺盛的火气,但李从彧的儿子“李墩墩”可以。 这圣火如意就当是他这个做师祖的,给小徒孙的一段机缘。 “去吧。” 随着李灵运撒手,那一团圣火如意直接破空离开,向北平的方向而去。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看着桌角折叠整齐的一套官袍。 这是齐天书院“监院”的官袍。 朱平安得知他与太子的规划,于是当场拍板,将这个理应由皇室宗亲担任的官职,直接落到他的身上。 美其名曰,云王乃是一字亲王爵,同样是宗亲之列。 由他负责开头,这样才好给后来的监院做示范,以确保书院的平稳运行。 这个理由不可谓不充分。 李灵运干脆应下。 第89章 开院之日 齐天书院的位置,位于金陵城外的北郊。 因为大明一朝有国都与陪都。 书院地处两都之拥,寓意在令书院学子将来报效国朝。 到了开院之日。 朱平安罢朝,带着太子和皇长孙,以及一众勋贵臣子同行,以示庄重。 最终,君臣一行在书院前停住。 在院门的左右,已经聚集了从民间征辟来的书院夫子,他们身着绣有不同图案的服袍,依次代表琴曲、打铁、弈棋、茶道、造丝等等门类,汇聚着来自几十种不同道行的人物。 其中,既有尽态极妍的女子,也有黄土朝天的农夫,只穿背心的铁匠…… 总之,这书院父子的面貌真可谓是打破了认知常理。 文臣群体中,不少人提前得到过朱平安的警告,这时虽然觉得有些不合适,但都默契的选择不说话。 反正……陛下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不寻常的事情了。 当年大明立国,陛下不也拒绝自称“天子”么。 但结果好像也没有影响。 大明蒸蒸日上,立国不到二十年就成功收回了西域,直追前元疆域最鼎盛的时期。 现在快要把吐蕃征服了。 他们一身的荣华与富贵皆是来源朱平安。 如果否认朱平安,那就是否认自己这大半生。 更何况—— 这齐天书院的建立事宜,好像是由太子和国师负责的。 他们二人,任何一个都不是朝臣愿意得罪的存在。 所以,这事还是只看热闹的好。 丞相周瑞安站在文臣最前列。 他在朝中的名声,比起前任丞相苏迟,明显就差了不少。 民间传言,他周瑞安中饱私囊,乃是国之硕鼠,富得流油。 周瑞安心知肚明。 那都是一帮庸才嫉妒他的才华。 自己爱权是真,但你要说爱财,那就有点太小看人了。 他哪怕卸掉了相位。 本身也是一位战功卓着的国公,是勋贵中的最高等! 他跟着朱平安二十来年,早在朱平安还是反王的时候就屡立战功。 累计下来封赏的良田,多到一眼看不到尽头。 所以,他对钱财是真的不感兴趣。 但是周瑞安看到了这齐天书院,感觉自己隐隐揣测到了帝心。 他周家如今有国公爵位,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可是爵位只有一个。 他的其他子嗣,将来还是要自己找地方讨食的。 齐天书院或许是一个机会。 像周瑞安这样想法的人,朝中不在少数。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浪费一个子嗣。 倘若能够因此获得太子的看重,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自然而然,朝臣中的领头者各怀心思。 那些有心想要借机生事的老臣,见不到有人在前面冲锋,气势先弱了三分。 倘若贸然顶撞皇帝。 他们想要的名声不一定能得到,还有可能搭上仕途和性命。 在圣人学说和柴米油盐面前。 这些人终究是选择了后者。 毕竟。 圣人慈悲,肯定也不愿意见到自己的门人罢官饿死。 朱平安本身就是一位百年不出的武道天才。 随身佩戴厚德剑之后,他更是出奇的耳聪目明,整个人只是原地站着,就能将周围臣子的一切反应尽收眼底。 这,才是朱平安掌握朝堂的最大底气。 他记下了各臣子的反应。 等到今日之后,再逐一做出赏罚。 …… 莫约一刻钟之后。 金陵的后方,有一道冲天的金光亮起,霎时间大半天空被照亮。 有龙影穿梭于云层之间,而后分出一缕最耀眼的光柱,笼罩在朱平安的身上。 一下子让他成为了全场最惹眼的存在。 朱平安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但这还不够,周瑞安有办法让皇帝更加舒坦,率先提起官袍跪下。 “恭贺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一带头。 倒是把当初立国之时,苏迟那一句“陛下众望所归,既寿永昌”的名场面又给盘活了一次。 剩下的臣子大多是人精。 太子也惊叹于周相这拍龙屁的功力,加入了给他父皇造势的人群里。 朱平安见此一幕,脸上也是露出了难掩的笑容。 镇国神龙,还有他这真龙化身。 这才是大明皇帝应有的排场! 他欣然宣布:“朕以大明帝王之名,宣布,齐天书院即日开院!” 话音刚落,齐天书院的大门打开。 身着山长服袍的苏迟,与穿着监院服袍的李灵运,二人一左一右,各自扶着一块空白的匾额。 在他们身后,还有负责奏乐的乐师。 紧接着,两旁的主讲纷纷跟在二人身后。 直至来到朱平安面前。 苏迟恭敬道:“请陛下为书院题匾。” 这时,另外有一位老者走上前,他是当年负责教习李草芥的绵州夫子,李阳冰。 李阳冰精通文学,又上过战场,是真正的文武全才之人。 李灵运推荐他担任书院祭酒。 这样一来,书院的文武都能得到兼顾。 山长和监院负责提匾,而传笔的事情就由祭酒李阳冰来做。 朱平安接过笔墨,亲手题下了“齐天书院”四个大字。 紧接着,他的墨宝就被装裱,悬挂在书院大门上。 在本朝,这是陛下亲赐的墨宝。 朱平安又是开国之君,他亲手题下的匾额,威慑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只增不减! 至此,这场开院的仪式就结束了。 朱平安有心想要进去,但他今日带着一票臣子,只能原路先回到城里。 …… 书院门前。 一众主讲总能喘口气了。 他们围到李灵运和苏迟的身旁,面上满是唏嘘之色。 “陛下的气势太强,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了。”负责农事的主讲“许退”一脸憨厚。 “别说是你,我也感觉全身无力。”打铁主讲“项铁锤”瓮声附和。 其余主讲纷纷各自发表看法。 他们虽然相处不久,但是能被调到书院来的,至少是不会有那种迂腐不堪的人物。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他人无法超过的地方。 李灵运转头看向苏迟,笑着问道:“苏山长今日的感想如何?” 苏迟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歪着头看向匾额。 不出意外的话。 只要齐天书院可以一直开办下去,他这个首任山长的名字,将会随着书院一同流传后世。 这世上以臣子身份流芳百世的不少。 但是做山长的,还真不多。 苏迟觉得,自己罢相之后的小日子,在这一刻好像又有了盼头。 想到这,他脱口而出四个字。 “得偿所愿!” 第90章 圣人还剑 随着齐天书院正式开院,接下来就是招收弟子了。 理论上,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 所以,弟子要主动登门,由师父选择弟子。 但齐天书院如今起步不久。 即便背靠朝廷,可以吸引来朝臣的子嗣,但书院不同于官场,如果只是流于形式,那就有悖书院的初衷。 于是,李灵运将授课的时间延后。 由各主讲自己外出寻找弟子,并且以这些弟子为起点,逐渐形成一套适合书院运转的生态模式。 在此之前。 他先找到了负责琴曲的主讲,人称“梅大家”,本名梅兰竹。 梅兰竹今年已经四十多了。 她本是前元教坊司出身,精通各种弦乐,刚赎身不久就赶上北元灭亡,隐居在别处。 李灵运在南北都有自己的人脉,很容易找到她的下落,以国师府的名义征辟请梅兰竹出山。 梅兰竹就是李灵运给韦喜找的琴曲夫子。 二人早在开院前就见过了。 梅兰竹知道了韦喜的出身与理想,又听过了他自己编排的词赋曲调,以及韦喜独创的剑舞,心中顿时生出了爱才之心。 韦喜同样很满意这位女夫子。 他是野路子出身,基本上是自学成才。 这是韦喜得以创新的关键。 不过,这同样也限制了他汲取前人的经验,在不少地方容易走岔路。 而梅兰竹,就是最适合的指路人。 如今,书院已经开院。 梅兰竹可以直接收下这个送上门的弟子。 韦喜占了名分,日后就是曲院的大师兄。 即便如此,梅兰竹还是不打算错过这个出门找徒弟的机会。 她看向李灵运,开口道:“国师,我在教坊司还认识几位前辈,他们的本事都不在我之下,可否将他们请来?” “可以,你将人报我,我以国师府的名义征辟。” 听到这话,一旁的苏迟立刻过来,打断他。 “李监院,你在外面是国师,但是书院里可就不是国师了,而是监院。” 李灵运知道自己嘴瓢了,假意朝着苏迟行礼,敷衍道。 “是是是,那就请山长发布招贤令。” 苏迟下巴翘得老高:“知道了。” 见到他这模样,李灵运和梅兰竹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个老苏。 丞相的官威耍腻歪了,开始耍山长的官威了! 他没笑多久,衣襟再次被苏迟捞住,小老头的脸上带着一丝期待的笑容。 “监院,你如今是书院的一份子了。正好剑道还缺人,你可要帮忙。” 李灵运点了点头:“这个我清楚。你且放心,不止剑道,就连其他的门类,我也可以替你从江湖门派请来人手。” 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有诚意了。 但苏迟显然并不满足。 只听他再次出声:“监院你自己就是天下最强剑师,而且还是书院的监院,难道要置身事外不成?” 李灵运一愣。 搞了半天,这家伙费劲巴拉的,就是为了让自己露一手。 那你明说不就好了? 他想起方才苏迟批评自己的话术,立刻原封不动的批评了回去:“山长无需拐弯抹角的。这里是书院,不是朝廷。你是山长,又不是丞相。” 果不其然。 这话就像是刮骨的刀子,不会取人性命,却能让人难受。 苏迟的脸色涨红,有心想要反驳几句,可是想起自己有求于人,又将语气放缓。 “我的意思是,剑池既然是武林势力的标杆。监院是否觉得,可以让剑池之人也来传授剑法?” 李灵运认真思考了这事,觉得可行。 该说不说。 这齐天书院若是能够立住,用“功在千秋”来形容都不为过。 但是,剑池和书院还是要分开的。 倘若剑池的后辈没有教人的能力,那也只是给前人丢脸。 最合适的办法。 那就是剑池每代只有最精通剑法的传人,才有资格到书院里担任临时主讲。 这样可以轮换人选,而且不至于以次充好。 他将自己的设想简要告诉苏迟,苏迟也表示认可。 于是,这件事就算提上了日程。 李灵运也答应他,等到书院正式开业的时候,自己会专门去给剑道的学子讲习,允许外人旁听。 他心中对武道,其实也有了自己的设想。 又或者说,不止是武道。 每条道路其实都应该留有后路。 这件事本来是不太可能的。 但如今他们身处大劫,正是天地注视着苍生的时候。 桃花劫既然有破灭大明江山的一面。 同样的,桃花劫也应该具备让大明江山焕然一新的一面。 否则,这就不是天地,而是一家之法。 他觉得自己有所感悟,立刻又埋首钻研。 开始琢磨着,要如何将自己这一套层级理论化为现实,最好能取代当前江湖上,“三流”“二流”“一流”的说法。 李灵运有一种预感。 如果这条路真的可行,那么他恐怕不止成仙了。 甚至,有可能真正触摸到。 那个位于仙人之上的境界! …… 天界之上,太清宫。 两位白发飘飘的道人,正望着面前的一团云雾。 这云雾缭绕清风,中间像是躺着一轮明月,明月里显化出李灵运的一举一动。 正是太清圣人和玄都大法师。 玄都大法师感知到李灵运心中所想,眼底闪过一丝惊艳之色。 “师弟不愧是师弟,旁人能在大劫中成仙,就已经是万里挑一了。他不仅在大劫中渡劫,竟然还想在大劫中成道?” “师尊,我越来越好奇,师弟他究竟是什么来历了。” 太清圣人听着大徒弟的感慨,久违露出笑容。 “你师弟的来历不可说,你只需清楚,他生来就是历劫的。” 说罢,太清圣人袖袍翻起,一柄无尘仙剑浮现而出,其上太清之气相生相灭。 这是太清剑。 太清圣人的佩剑,同样是他们太清一脉的剑法根本。 然而,此刻随着太清圣人的气息冲刷,太清剑上的太清之气悉数被驱散,最终只留下了一柄平平无奇的剑。 玄都大法师感受到这把剑,有些惊讶。 “师尊,这是太上?” 太清圣人肯定了他的说法,一面将这把剑捧起。 “此为太上仙剑,如今也要物归原主。为师能靠其参悟出太清剑法,与它的缘分已经到头了。” 玄都大法师不解:“剑主何人?” “是你师弟的。” 太清圣人回答了他的疑惑,而后将这把太上剑随手一丢,很快就消失不见。 “本来,这剑可以当面还他。但他的野心太大,为师只好提前还剑了。” 第91章 五柳仙经 北平的桃花道观如期开放。 武穆是不缺银子的主儿,他活了几百年,清楚这些小民的偏好。 银子能使鬼推磨,银子当然也能让人拜神。 余沅得到了武穆送来的钱粮,不论男女老少,一人免费发一升米,所以拖家带口的能拿得更多。 不止如此。 只要向桃花仙的神像祈福上香,还能有求签问命的机会。 最次是中签,可讨吉利。 若得上签,送鸡蛋。 上上签,送肉食。 这种明摆着劝人占便宜的事情,直接让桃花道观在开观的第一天,就聚拢了不少人来。 余沅给他们讲述了桃花仙的神通广大。 凡有病灾,心诚者求于桃花仙,可得桃花水,包治百病。 此外,不少人知道这道观前的一日,桃花观里是没有这尊高大的神像的。 不知道余观主用了什么办法。 竟然能瞒天过海,将这么一座雄伟的神像连夜搬进来。 有人好奇想问,余沅笑而不语。 这般作态在旁人眼里就是默认了。 一时间,他本人的形象也突然变得高大起来。 有人据此戏称一句“道爷”。 余沅照单全收。 他与桃花道观的风头,也传到了秦王府和北平参赞处。 北平参赞宋迁没能看成笑话,同样因为这事,心里对桃花观生出了几分忌惮。 在读书人的眼里,搬神同请神。 这余沅即便只是肉体凡胎,其本身必有神异。 宋迁不想惹祸上身。 因此,对于桃花观聚集教众的事情,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件事算是有利于民的。 只要他们拎得清,宋迁不介意相安无事到自己离任为止。 …… 秦王府。 秦王听闻了这般神奇的事情,本来想去看热闹。 但架不住李胭脂会卖惨。 她本就是香火祭祀所化的神女,与桃花仙同属阴灵体系,存在竞争关系。 只需将此事推到香火之争上,以秦王对她的宠溺程度,没怎么犹豫就放弃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到了夜里。 待得秦王睡去之后,血蛟得以清醒过来。 它消化过秦王白日里的记忆,对李胭脂的恨意浓烈到无以复加。 “这个碍事的女人。” 血蛟刚痛骂完毕,目光再度望向桃花观的方向,眼底闪过了一丝向往之情。 倘若当初只是简单的猜测。 那么它现在几乎可以肯定。 桃花观里的那一位,实力绝对在李胭脂之上。 不论如何,自己一定要想办法接触到他。 如果有必要的话。 血蛟不介意拼死一搏,它才不想困在秦王的体内,每天像是割肉一样,沦为秦王修炼“天地交泰纵”的工具。 就在这时,有一朵桃瓣忽然飘来,最终停在血蛟的头上。 下一秒。 血蛟带着满身的剑狱枷锁,就出现在了一处种满桃花的小院子里,在他面前还有一位身着桃红大袍的仙君。 这仙君看着和煦,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血蛟不敢放肆,规规矩矩见礼:“小龙参见仙君!” “本仙今日将你招来,你心里可有数?”桃花仙淡淡的声音响起。 闻言,血蛟只是脑海中一番思索,纳头就拜。 “不敢妄加揣测,愿为仙君驱使。” 桃花仙见状大笑:“不愧是从镇国神龙身上分出来的,你这蛟龙竟然还学到了官场之道,有趣!” “你心中所愿,本仙早已有数。不过,那李灵运的道行不俗,本仙不可明着帮你,倒是可以赐你一线脱困的机缘。” 血蛟听到这话,心中大为震惊。 在他看来,面前这位大人物绝对是仙人无疑。 李灵运固然厉害。 可是凡人和仙人,这两者之间存在绝对的鸿沟,桃花仙如何不敢直接下手? 他这么没用……自己是不是选错边了? 血蛟这个想法刚闪过,再抬头时就对上了桃花仙的目光,只是那眼神多了几分玩味,像是看穿了它的想法。 “你想的不错,本仙的确是忌惮他。不过,这与你无关,你也别无选择。” 桃花仙显得漫不经心:“你的存在只是故人留下的一枚棋子罢了,秦王与你只能活下来一个。可惜故人已逝,而我将代他重掌棋局。” “现在,本仙再给你最后一次做选择的机会。” 血蛟神情苦涩。 它知道自己无路可走。 如果不舍命一搏,那就只有魂飞魄散的结果。 随后,桃花仙赐下了一道法门,名为“五柳仙经”,这是古仙“柳仙”留下来的传承。 五柳仙经,寓意是“手植五柳而成仙”。 修仙不问出身。 只要勤奋不辍,终究会有成果。 便是以桃花仙如今的眼界,在得知五柳仙经代表的深意之后,对那位柳仙的存在也心生敬仰。 血蛟若能掌握这门仙经,就可以在不触动剑狱的前提下壮大自身,直至潜移默化之下,一举夺了秦王的身躯。 这算是莫大的机缘了。 血蛟千恩万谢,而后又被桃花仙驱赶。 …… 在他走后,桃花仙掌心之内,躺着一片绿叶。 须臾间,原本生机盎然的绿叶仿佛瞬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变得枯黄而凋零。 他抬起头,目光像是望着苍天。 桃花仙继承了劫主之位,仅有落子的权力,算是劫数的半个主人。 剩下的一半,归于天地自己。 桃花仙喃喃自语:“王朝末年,当有浩劫。倘若天时不佑,人心不足,不过是自取灭亡。” “而我……即是人心!” …… 一晃眼,大半年过去。 书院外出的主讲,如今或多或少,都收到了心仪的弟子。 宁缺毋滥。 这是书院夫子们的共识。 因为教人本来就是一个言传身教的过程,尤其是前面的弟子,将来就是后来者的表率。 倘若有东郭混入其中滥竽充数,就容易导致上梁不正下梁歪。 东宫之内。 太子妃常氏帮着皇长孙朱北定换上了“农事院”的衣袍。 看起来格外合身。 她叫来太子,夫妇俩对着朱北定一番打量,感觉像是收获了一个新儿子。 朱北定在父母跟前就随意了许多,撇了撇嘴:“父王,母妃。孩儿还是更想到文院去,可以早点接触理政之事。” “你将来有的是机会,现在别这么多主意。” 太子学着幼时李灵运敲他的姿势,同样是一个板栗落在了儿子头上。 朱北定一脸吃痛的捂住脑袋。 太子看着他,认真道:“你与父王不同,你这辈子大抵是没机会出去走动的。你皇祖是千古一帝,咱们爷俩,肯定也不及你皇祖有出息。 你是大明的皇长孙,你当然可以不吃苦,但是不能不识民间疾苦。” 朱北定听出他爹的嫌弃,本来想反驳一句,自己其实挺接地气的。 可是又怕挨打,只能老实配合。 太子接着看向他,忽然有些不厚道的笑了。 “对了,你皇祖知道你要进书院,亲自给你取了一个名字” 皇长孙一听是皇祖取的,不由期待了起来,竖起耳朵。 “是什么。” “叫朱狗蛋,这才像是庄稼人的名字。” 第92章 六十寿辰 入春之后。 大明在吐蕃的战事基本落下帷幕。 吐蕃王及其家眷押解进京,大明官兵暂时接管了吐蕃王城。 朱平安的圣旨旋即落到了吐蕃。 废除吐蕃国号,改设宣政院,以李从彧兼任宣政院使,再由常年经略西南的老臣“冯显贵”担任副使,接管吐蕃故地。 这后续的事情仍然不少。 一来,如何消除吐蕃的影响,将其彻底化作大明的一部分。 二来,吐蕃以西有天竺势力,这又将是新的博弈。 在这个过程中,李灵运给朱平安提供了一个思路,便是将吐蕃故地上的“莲花部”僧人利用起来。 莲花部与婆罗教本就不对付。 天竺支持吐蕃王时,就对莲花部多有打压,本欲以吐蕃为新的起点传教。 但如今天竺被迫离场,而且往后又将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利用教派的矛盾作为调和点。 只要注重恩威并施,这不失为一条驱狼吞虎的计策。 朱平安照单全收,同时给了李从彧一段时日的旬假,准其到宁国公府去祭拜灵位,再到首阳山祭拜亡者。 至此,大明在西南和西北的用兵落幕。 国朝的注意力转回到生产中,其中首要的就是农桑。 如何增产只能排在第二。 排行第一的,是要如何应对恶劣的气候。 这个任务,落到了农事院的主讲,许退的身上。 他祖上据说是诸子百家里的“农家先祖”,世世代代躬耕农亩,大方传授乡邻耕种的经验。 不论寒暑,不论干涝,有许家人的地方基本没有饿死的情况。 李灵运将许退请来,又由许退来教授农事院的学生。 其中一人,就是化名朱狗蛋的皇长孙。 皇长孙一开始还担心自己会被人看穿身份,有意改变自己习惯。 但事实证明。 他完全是多虑了。 许退最清楚如何让养尊处优的人认清现实,那就是让他们累到没有力气杞人忧天。 只是短短数月,甚至还都是酷暑的时候。 朱狗蛋就已经成功从原本的小白蛋,晒成了小黑蛋。 朱平安对长孙格外重视,要他按时写一封信送到宫里。 不求字数,不求文采。 只论自己的收获。 朱狗蛋有满肚子的东西要写,今日学会了一个节气的特征与姓名,还有其来历,明日知道了五谷的习性与吃法。 随着学业的深入,许退这个相貌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憨厚的农夫。 好像在农事上满腹经纶。 在朱狗蛋的眼里,他已经是一个学识渊博程度不下于那些朝中讲师的大学者了。 术业有专攻。 这个道理清晰的呈现在他面前。 …… 剑道院。 李狼奉师命来到这里临时教习,顺带还见到了武当派来的主讲,正是张道吉。 二人的辈分有些差别,但在某种方面可以说是互补。 张道吉天资横溢,各种剑法只要看一眼就能举一反三,可以精确指出修炼剑法的诀窍。 李狼与他一比,好像就没有那么出彩了 他的师父是当世剑圣,但是这个做徒弟的却没有师父的天赋,“荡寇剑法”在练到第六层之后,就没有多少长进了。 但李狼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稳扎稳打。 所以他的经验,适用于几乎所有的剑道初学者。 二人一个负责踩高跷,一个负责接地气。 倒也让剑道院内呈现出一派蒸蒸日上的势头。 闲暇之余,李狼还能到隔壁的琴曲院看徒弟“韦喜”,将师娘柳窈给他做的肉干和果干带到。 韦喜嘴里吃着东西,看向师父,哥俩好一样的问道:“师父,柳伯怎么样了?” 李狼闻言,瞪了一眼徒弟。 这小子怎么和二师弟小时候一样,好奇心特别重。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你柳伯的田亩,由你大师兄带着管理。他将来是要接管山庄的,现在就当是上手了。” 韦喜点点头:“大师兄的担子重,二师兄鞭长莫及,我将来也会替大师兄分担的。” 听到这话,李狼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你们师兄弟三人同心协力,我这做师父的心里也觉得欣慰。将来师父百年之后,小挽儿你多费心。” 韦喜顿时就不乐意了。 “师父你还年轻,怎么说这种丧气话。呸呸呸,正好这茶水冷了,师父你漱漱口,把晦气吐掉。” 李狼笑着接过茶,直接喝了下去,乐道:“你小子是越来越阔绰了,竟然用茶漱口。这事情要是让陆主讲听到了,他肯定不饶你。” 韦喜有恃无恐:“师父肯定是不舍得我挨揍的。再不济,我还能去找师祖呢。” 听到这话,李狼想起了正事,开口道。 “明年是你师祖的六十岁生辰。我与你师娘商议,到时就在国师府,争取把你二师兄和二师叔喊来。趁着人多,咱们再聚一聚。” 韦喜合掌叫好:“师父考虑得周全。只可惜,金陵终究不是剑池——” 他这话音未落。 韦喜自己就意识到不妥,果断住口。 他不是小孩子了,不兴童言无忌的那一套。 倘若说错了话。 即便当今皇帝是他的师叔祖,同样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李狼只是瞪了徒弟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毕竟……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今日的剑池,与他儿时的剑池已经不一样了。 甚至可以说。 这是剑池创立以来最鼎盛的时期。 他们赶上了最好的时代,就不能只享受到好处,转过头又要抱怨这规矩的森严。 那就不讲道理了。 李狼叹了口气,想起前阵子北平的来信。 他大师伯“青岚公主”年过花甲,如今已经有些记不住事情了。 按照医者的诊断,这与天人五衰一样,无药可医。 大师伯自己也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只是,她想在忘掉一切之前,能在脑子里留下点值得回忆的东西。 这种心愿自然要满足的。 李狼目前唯一比较欣慰的是。 他师父虽然同样年纪不小,但整个人依旧是健步如飞的,说不定他这做徒弟的老得还比师父要快。 李狼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反正,他觉得这是好事。 师父这辈子吃的苦已经够多了,到老了理应比别人享受到更多的福。 第93章 墩墩求水 李狼随后就着手操办这事。 他先是前往面见朱平安,毕竟二师弟和二徒弟的身份都比较敏感,他们俱是当朝国公。 倘若没有皇帝的允准,将来被人重翻旧账,会有不小的麻烦。 当然了—— 李狼这些年在山下的历练,也学会了人情练达。 他可没忘记,皇帝是自己的小师叔。 不论皇帝是否赏脸。 他这做晚辈的肯定不能没了礼数。 朱平安对李狼把地点定在金陵这事,还是比较满意的。 说明,李狼还是知道分寸的。 他当即大手一挥,答应了李狼的请求。 到时若无战事,可以召两位国公回来,甚至他也有可能带着太子登门。 李狼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不由松了口气,立刻被北平去信。 …… 一月之后。 北平,定国公府。 显露老态的青岚公主,怀里揽着自己的外孙女。 那是李从彧与张念生的女儿。 她的名字和其长兄一样,都是李从彧这个当爹的取的。 儿子叫李墩墩。 女儿就叫李蓉蓉。 这小闺女讨喜,而且像极了张念小时候的模样。 青岚公主看着她,时常会惋惜。 若是当初张无殇回来的时候,李蓉蓉出生了,这样张无殇也能看到张念小时候的模样。 这未尝不是一桩遗憾。 但青岚公主有过那么一番经历,心里其实已经没有了遗憾。 反正,等自己死后,就能与张无殇永远在一起了。 不过那是死后的事情。 人还活着,那就得做活人的事情。 尤其不能让女儿和女婿为自己耗费心神。 青岚公主手里捏着李狼的信,脸上露出了开怀的笑容。 若是真能如大师侄所说,自己就真的没有遗憾了。 李蓉蓉看不懂信的内容,她歪过头,像小熊一样用毛茸茸的脑袋往青岚公主怀里蹭。 “外祖母,这是什么!” 青岚公主笑着答应:“这是你大师伯写的信。等过阵子,外祖母带你到南边去,金陵有好吃的,也有好玩的,而且不冷。” 李蓉蓉与她娘张念一样怕冷。 但张念打小是生活在南边的,每年入冬也能出去走走。 可是北平不行了。 李蓉蓉像是要冬眠的小熊,成日都得待在屋里。 她一听到这话,立刻来了精神。 “那外祖母一定要带蓉蓉去。” “好。” 青岚公主说着,突然又疑惑了起来:“你兄长呢?” 李蓉蓉没有回答,捂住嘴,一副我有秘密你没有的样子。 青岚公主立即会意。 李墩墩肯定又是出府玩了。 担心被他娘逮到,于是让小妹代为保密。 挺好的。 青岚公主也不担心李墩墩的安全,因为李从彧全部都安排好了,会有随身的军士暗中保护。 …… 另一边,被青岚公主挂念的外孙李墩墩。 他脸上涂着土灰,衣服破破烂烂的,手里还抱着半个破碗。 站在桃花观外的排队人群里。 李墩墩转过头,低声与身后之人交谈。 “老鸟,你这法子行得通么?” 那是周瑞安的幼子,名为周启鸣。 成国公府同样留在了陪都,只有周瑞安带着夫人,以及长房到了金陵上任。 李从彧与周瑞安共事多年,算是相熟,但打从晋封国公之后,他们就往来不多了。 倒是小辈经常玩到一起。 周启鸣与李墩墩适龄,而且这俩小子都是比较离经叛道的类型。 用通俗的话来讲。 臭味相投! 周启鸣同样是一身乞丐打扮。 他听到李墩墩的话,悄声回应:“老土,这桃花观的水最是灵验,包治百病的。” “那就好。” 李墩墩想到了最疼他的外祖母可能有一天会忘记自己,当然无法接受。 他爹不在,自己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儿。 外祖母病了,他今天不惜代价也要把这桃花水请回去。 不一会儿。 二人终于排到了里面,有小道士领着他们到正堂,面对桃花仙的神像。 “你二人要求什么?” 周启鸣的生母是国公府的妾室,做梦都想让他娘可以抬正,于是说道。 “我想让我娘过上好日子。” 小道士点了点头,指着地上的蒲团:“祈求富贵,拜三下。” “行。” 他又看向李墩墩,问道:“你求什么?” 李墩墩干脆回答:“我想让外祖母的病好起来。” 闻言,小道士眉头一挑:“你要求桃花水?” “对。” “那你也拜三下,然后到偏殿去找观主。” 李墩墩遵照他所说的,经过正殿的侧面到了偏殿,余沅一袭道袍,宛如雕像一样坐在角落里。 他的身旁还摆着一个水缸大小的容器,上面飘着一朵朵桃瓣。 余沅眼皮也不抬:“来求桃花水的?” “对,我想带给外祖母。” 余沅闻言皱眉:“你外祖母要水,得让她自己来,否则——” 这话音未落。 余沅感觉到自己的胡须突然传来一股滚烫之意。 烫得他睁开眼,才发现胡须竟然着火了。 他第一眼想到就是面前这小子,可是当余沅看向李墩墩时,他正低着头,显然不是他做的。 不过,这一眼也让余沅看出了更多的东西。 面前这小子不简单。 余沅只是看他这么一眼,就感觉双眼像是火烧一样。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小子的命格很重,一般人承受不起他的拜礼。 刚刚的火烧胡须,大概是对自己的警告。 余沅这下不敢拿乔了,他看向李墩墩,改口道:“我要问过仙君。” 说罢,余沅再度闭上眼睛。 整个人一瞬间来到一处静谧的桃林。 桃花仙正地慵懒靠着。 余沅将事情禀告给他,桃花仙睁眼朝着李墩墩看去,自是一眼就看出了他身上的“圣火如意”。 桃花仙明白,这小子就是李灵运落在北平的守卫棋子。 趁着这个机会将其拔除,当然是最好的。 他刚刚闪过这个念头,体内仿佛就多出了另外一个人。 惊奇的是。 桃花仙的模样再度发生变化,他身上的衣袍瞬间变得朴素,眉宇间也多了几分阳刚。 整个人像是一瞬间被人给取代了。 余沅看着这一幕,惊到有些说不出话来。 “桃……桃仙大人?” 原本站在他面前的桃花仙,竟然变成了桃仙。 桃仙看着余沅,问问皱眉,开口道:“直接告诉他,他外祖母得的不是病,而是寿数。” 话音刚落。 桃仙就又变成了桃花仙。 桃花仙骂骂咧咧:“本仙替你收拾烂摊子,还要被你拿主意。” 余沅这下不敢做主了,小心翼翼问道。 “仙人觉得,要怎么做?” 桃花仙一脸晦气,捏住鼻子:“按照他说的做。从今往后,不准这小子踏进桃花观半步!” “是。” 等到余沅将原话转达,李墩墩也没有纠缠,只是不情不愿的离开。 他再次见到周启鸣,后者问起了结果。 “没求到水?” “没有。” “那你外祖母怎么办。” “再想办法。” 第94章 玉致女侠 李墩墩知道今日算是白忙活了,正准备到远处去把换下来的衣物穿好。 不然,他这模样倘若叫娘给看见了。 一顿打是少不了的。 李墩墩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皮实,定国公府又是军伍起家的,他作为府里的首个男丁,并不是那种软弱的性格。 他真正怕的,其实是把他娘给气到了。 娘本就是身娇体弱的,尤其是生下小妹之后,打他几下就会累得喘气。 李墩墩不是不懂事。 只不过,他觉得外祖母疼自己,所以自己也想替外祖母做点什么。 李墩墩刚到地方,弯下身子钻进一个像是狗洞的地方,准备把包好的衣物掏出来。 他全然没有注意到,一道人影悄然出现在他身后。 等到李墩墩掏了半天没东西,刚缩回来的时候,忽然有种冷汗直冒的感觉。 更吓人的是。 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在他耳边传来。 “吾儿,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李墩墩脸色一苦,硬着头皮转过来,顶着小乞丐的打扮,对上一个五官比他成熟的男人。 他底气不足:“爹。” 李从彧看着儿子这卖相,心里是想笑的。 可是维持住自己的严父形象,只是冷哼一声,把衣物给他。 “先去洗洗,然后把衣物换上。如果让你娘看出破绽,爹揍你的时候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李墩墩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立刻迈着小短腿去换衣服。 他同样憋着笑,又怕被他爹看出来。 殊不知。 他这悄悄撒欢的模样,和李从彧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当老子的能不懂儿子在想什么。 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李从彧小时候没被李灵运严加管束,到他这里,当然也不会让儿子没苦硬吃。 只不过,这小子有点太大胆了。 桃花观都敢去。 师父说那地方邪门,让他与秦王都别进去,李从彧当然是听得懂话的。 可是李墩墩就不一定了。 这倒是一件麻烦事情。 李从彧思来想去,觉得要让这孩子有点事做,不能整天和周家的小王八蛋凑在一起。 不然,等他俩长大之后,不得成为北平城里的两大纨绔头头? 那自己可就成了乐子。 他一只手抵着下巴,想到小闺女那怕冷的体质。 不如……直接向师叔请命,把定国公府的家眷迁到金陵,权当是人质,反正他又不造反。 这样岳母也可以颐养天年。 而且,还能把李墩墩这小家伙丢到师父主持的书院里,总能让他消停一些。 只留他一人待在北平,替师叔坐镇北方。 李从彧反复思索,觉得这办法可行。 就在这时。 已经重新拾掇好的李墩墩回来,小家伙厚着脸皮挂住他爹的手。 “爹,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李从彧闻言,笑着说道:“挺久的。正好你如今年纪不小,爹留在府里,可以教你点马术和战法。” “爹这话是真的?” “比你师祖的头发还真。” …… 金陵,国师府。 李灵运感觉到自己被徒弟蛐蛐了,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闭关。 本来想着,靠着消化自己的道行,就可以有所得。 但事实证明。 他此举形同蚍蜉撼树。 这世上之道万千,剑道不过是其中之一。 想要以一概全。 这本来就是一种谬论。 李灵运意识到错误就及时收手。 他掐指推算,算出了今日是小徒弟离开金陵,孤身历练的日子。 就在这时。 国师府的上空忽有两道剑光射来。 一红一蓝。 与其说是射向国师府的,倒不说是冲着他来的。 不用想都知道。 这绝对是他那逆徒无疑! 李灵运袖袍展开,从中飞出一枚枚小铜钱,随着他一声令下,铜钱直冲上天。 将那两柄仙剑给拦了下来。 本来,李灵运觉得已经到此为止了。 因为他小徒弟就这点伎俩。 只不过,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哐当—— 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像是铜钱被劈成了两半。 另外有一股剑气呼啸而至。 李灵运的眼底闪过讶色。 但是面对这飞来的剑气,他不躲不闪,等到剑气飞到周身,当场就化为了虚无。 朱宜静的身影闪现,将两柄仙剑召回,一脸惋惜。 “还是师父老谋深算。” 李灵运看着徒弟,脚步朝前迈出。 整个人瞬间来到她身旁。 这国公府无人。 所以,她就不再是大明公主,而是一个偷袭师父的逆徒。 李灵运熟练地揪住徒弟的耳朵,轻描淡写问道。 “是谁老谋深算?” 朱宜静知道她在师父眼里不算是女子,当然也就没有怜香惜玉的待遇了,老老实实认怂。 “是我。” 李灵运这才拍了拍手,领着小徒弟走进屋里。 随后,他把朱宜静的雌雄仙剑取来,抬手在剑身上摩挲过一遍,叮嘱道。 “这是你自己第一次出门,为师给你的仙剑上留了一道剑气,遇到打不过的人就用。” 朱宜静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师父还不放心我么。” “当然不放心。” 李灵运想起小徒弟这喜欢凑热闹的性子,觉得一道剑气可能不够用,于是又让她把火勾玉拿出来,以如意心通留下了一股力量。 “这东西你留着备用。如果不够了,就自己回金陵来,为师可以不笑你。” “现在,你还需要什么,为师尽量都满足你。” 朱宜静不是分不清好赖的。 尤其是他师父现在的啰嗦,绝对都是为了自己好。 她想了想,开口道:“我就要步入江湖了,肯定不能用原来的名字,师父再给我取一个名吧。” 李灵运没有拒绝。 他认真思考了良久,最终想到了一个名字。 “你大哥的诨名叫小石头,那是你父皇取的名字。最珍贵的石头是玉,倘若是闺女,我猜他会叫你小玉儿。你是帝王之女,不如就叫玉致吧。” “玉致?” 朱宜静念了几次这个名字,觉得朗朗上口,欣然答应。 “那好,我就叫玉致。” “师父你且等着,徒儿一定让这个名字响彻江湖!” 李灵运看着她,提前打了一枚预防针:“江湖是很苦的,你不要硬撑。” “我能吃苦的。师父,我们说定了,等下次再见,如果我闯出了名堂,你得喊我一句‘玉致女侠’。” “没问题。” 第95章 未雨绸缪 秋收之后。 朱狗蛋跟着一众师兄弟,收到了自己亲手栽植的稻子。 虽然很疲惫,但心里的成就感是难以言喻的。 许退没有折腾他们。 在秋收后,给农事院的弟子们放了旬假。 朱狗蛋喜不自胜,将打出来的稻米装了一小袋,兴冲冲提着回到东宫去。 他此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充斥。 因为这稻谷从播种到栽培到收获,全是他亲手操刀的,当得上一句“粒粒皆辛苦”。 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在摆脱了“皇长孙”的身份之后,靠着自己的努力做成了一件事。 太子夫妇知道今日许夫子准了旬假,早早等在东宫。 太子特意提早处理完了皇帝转给他的奏折,挤出时间来陪儿子。 父子相见。 太子看着面前的小煤炭,当爹的既是心疼又是骄傲。 太子妃就没有他那么含蓄了,对着儿子直接就是嘘寒问暖。 朱狗蛋随后打开了装着稻米的袋子,要他爹拿一把收下,这是自己第一次种的稻谷,意义非凡。 太子没有拒绝二字的心意。 但他只是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捻起一粒稻米,珍而视之地用手掌捂住,笑着道。 “这一餐一饭皆是吾儿的汗水,父王要一粒足矣,剩下的就叫人煮了,今晚做一顿家宴。” 朱狗蛋想了想,再度开口:“既然是家宴,也不能少了皇祖。皇祖要我每日写一点心得,可是旬假不在书院中。事出有因,想要当面与皇祖说明。” “好小子,还是你想得周到。” 太子恍然大悟,但是不知道皇帝能否抽出时间。 他想了想,决定亲自去说明一二。 不为别的。 单是朱狗蛋这一年来吃的苦,如今他想与皇祖分享自己的成果,太子这个当爹的就会给他创造机会。 哪怕被皇帝训斥几句“幼稚”也不在话下。 当太子下定决心,准备前往宫中的时候,正好与朱平安派来的大太监撞个正着。 那大太监笑呵呵行礼,紧接着传达了皇帝的旨意。 请太子一家带着皇长孙亲手收获的稻米,一同前往宫中面圣。 倒是忘了。 皇帝的消息可比他们灵通多了。 …… 就在当晚。 朱平安吃着孙儿亲手种出的稻米煮熟的米饭,脸上露出了一副吃了龙肝凤髓的表情。 他本来就是武人,胃口不小。 而且早年在外征战,基本世人能想象的苦日子他都经历过。 朱平安不用配菜,只是米饭就能吃得津津有味。 龙颜大悦之下,他给了孙儿一个讨要奖励的机会。 朱狗蛋什么都不缺,但他清楚皇祖不喜欢听空泛的漂亮话,想起了许夫子这些日子忧心忡忡的事情,于是借花献佛将其给说了出来。 简而言之,许夫子对近些年的气候变化,有着他自己的理解。 虽然这几年称得上是风调雨顺。 但是像他那样的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未雨绸缪。 大明刚刚经历过西南和西北的战事。 粮仓内的存粮用去了十之七八。 在丞相周瑞安的操持下。 这一切目前看来称得上是卓有成效,在开疆拓土的同时,没有引起民怨,更没有导致饥荒。 但这一切,很大程度上是基于风调雨顺带来的国泰民安。 即便粮仓里没有存粮,光靠每年的丰收也能支撑生活。 可是这样一来。 如果大明遇上了灾荒,那么在这一切平静表象下掩藏着的矛盾,很有可能就会暴露出来。 当然了,以朱狗蛋的年纪是想不到这么深层去的。 他只是将许夫子提出的“积粮应灾”之策献给皇祖。 朱平安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也重视了起来。 因为朱平安想到了有劫数的存在,这代表着“天时”。 倘若天时不利,大明也要做出相应的准备。 …… 就在次日。 李灵运奉诏入宫,正赶上了午膳。 朱平安也给他准备了一碗朱狗蛋种的稻米。 师兄弟俩边说边聊,朱平安就讲到了关于“天时”的事情。 李灵运知道了他的担忧。 这本身不无道理,甚至确有相应应对之法。 不过,这个代价朱平安未必能接受。 又或者说,当皇帝的都很难接受。 朱平安见他那一脸忌讳的模样,反而更加起了好奇心。 “师兄也知道,这劫数就是冲着覆灭大明而来。如果可以控制住影响,付出任何代价我都在所不惜。” 话说到这份上,李灵运也就不再瞒他。 他指着朱平安身后挂着的厚德剑。 “师弟若是不怕折寿,那么厚德剑可以起到作用。” 朱平安闻言愣了下:“厚德剑?” “不错,此乃上古帝王‘禹’治水所制之剑,生来就是对抗天地劫数的。若持此剑,可以凡人之身扭转天时。” 李灵运想起自己在拜火圣子记忆里见过的画面,心中隐隐对桃花劫的化解之法有了几分明悟。 帝王之尊,苍生气数。 这场天地降给人间王朝的劫数,始于古之帝王借用了“天子”的名义,开启了因果。 倘若要将这场劫数平息。 朱平安身为劫数之中的帝王,他恐怕是无法置身事外的。 甚至,有可能无法善终。 朱平安得到了一个“折寿”的答案。 整个人也陷入了沉默。 他自认不是一个沉溺于长生之术的帝王。 否则,他也不会花这么大的精力在太子和皇长孙的身上。 所求不过,希望大明能在子孙的手里强盛不衰,希望这天下能在他朱家人的手里实现太平。 可是,这与直接赴死又是另外一回事。 朱平安不会否认自己怕死这件事。 李灵运对朱平安的反应并不惊讶。 至少,师弟不会回避死亡的话题,代表他只是害怕,而不是不敢。 他宽慰道:“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与镇国神龙会站在陛下的身前。毕竟,天下太平也是师父他临终前的夙愿,我从来不曾忘记。” 闻言,朱平安抬头看着自家师兄。 虽然满头白发,但是那张脸却从未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 这让朱平安有些恍惚。 他问道:“师兄这样的得道之人,可以长生于世吗?” 李灵运没有瞒他,如实回答:“我若成仙,就可以。我不能成仙,那就还剩四十余年的寿数。” 朱平安想起师兄马上六十了。 还有四十余年的寿数,那李灵运就能活过百岁了。 他笑了起来:“那师兄一定要长命百岁,将来替我好好看看这座天下。” 第96章 口是心非 李灵运似是没有想到,这种话会从朱平安的口中说出。 “师弟当真与其他帝王不一样。” 闻言,朱平安脸上的笑意更甚。 “师兄这话就说错了,我只是对师兄这样罢了。” “若是别人,我还是会心生嫉妒的。” 李灵运看着他,恍惚间感觉朱平安的模样,与梦里的那位冠军侯朱平安对上了。 在白衣李无殇的世界里。 那位冠军侯,最后也变成了一位了不起的帝王吧。 …… 朱平安重视起了农事的问题。 他亲自召见许退,并且要他为可能发生的极端气候,准备出一份完整的应对计划来。 这种前所未有的信重,倒是让许退受宠若惊。 要知道,哪怕在他们农家最鼎盛的时期,那些君王也不过就是向他们讨些增长田产的办法。 但朱平安今日单独召见,并且委以重任。 此为国士之礼! 许退不想辜负朱平安的期望。 因为这天下能等来他这样一位皇帝,真的不容易。 他立即写信回到族里,将自家几位经验丰富的长辈请出山,以及其他几脉农家的传人。 这一次,他许退要以人力,守住天下人的口粮! 终于在入冬的时候。 许退先给皇帝献上了一条计策,因为北方怕旱,一旦遇上大旱就是大面积的欠收,暂时放缓北方农田的开垦,注意水土的保持。 南方怕涝,所以可将徭役的重心落于水利,同时开垦南方田亩,以备将来北方遇上旱灾,可以利用国朝调节粮食的生产。 朱平安自无不允,又请来身为北人的丞相周瑞安参谋。 得到了周瑞安的肯定。 同时,他又从商贾的层面,考虑到了人为的影响。 若是遇上灾年,粮商重利轻义,发国难财,这本身产生的祸害就是“人祸”。 所以从一开始。 朝廷要把粮商给抓在手里。 朱平安深以为然,于是又把这事下放给了齐天书院里的商贾主讲,由他负责给出方案,再递交朝臣探讨完善。 周瑞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注意到,皇帝对书院的倚重程度有所提高,隐隐有将主讲当做智囊的意思。 这让本身是为了对抗士林而设立的书院,多了几分政事的意味, 上一次的书院招生,书院没有在朝臣的子嗣中选。 但下次就未必了。 周瑞安想着自己膝下数子,好像老幺“周启鸣”正好在这个年纪。 那小子据说与定国公的独子走得很近。 他将来无法承袭爵位。 所以,周瑞安不介意给那小子找一条出路。 比如……从定国公的碗里扒点饭过来。 周瑞安只是想想,脸上就露出了一个不厚道的笑容。 他现在突然有些期待。 定国公那家伙发现被自己挖墙脚的表情了。 …… 到了新的一年。 李灵运正式步入花甲之年。 柳窈特意从剑池来到金陵,与李狼一同操持给李灵运办寿辰的事情。 朱平安遵照他承诺的一样,分别给定国公府和宁国公府下旨,允许两位国公回京。 事情到这里,就算是成功了一大半。 李灵运也是才知道,他大徒弟竟然背着自己,搞了这么大的排场。 不过,木已成舟。 他这时再挑剔,那就是矫情了。 因为,他心里也是希望能与故人再聚一聚。 至于是什么样的由头。 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李灵运有预感,等到自己七十的时候,恐怕不见得再能有这样的机会了。 “桃花劫……桃花观……桃花仙……” 这一次的对手,稳得可怕。 他不像武穆一样会主动露出破绽,甚至桃花观发给信徒的桃花水,真的有治愈疾病的作用。 李灵运修持的是仙道,这也是他一身修为的根本。 若无正当由头,就对付一位不曾犯过错,甚至还造福苍生的阴神。 桃花仙无损。 反倒是他,会像桃仙一样,遭到清算。 届时,桃花劫依旧会破灭大明。 …… 他的愁绪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二徒弟一家子抵达金陵了。 青岚公主经过这长途跋涉,还在府里静养。 倒是二徒弟带着一双儿女登门了。 李灵运看到李墩墩的第一眼,就注意到自己留在他体内的“圣火如意”好像失去了作用,被李墩墩给融合到了体内。 这是他落在北平的守卫棋子。 棋子只要还在棋盘上,就不会发生变化。 一旦棋子发生了变化。 这就意味着对方的执棋者出招了。 但是李胭脂那里并无异样,所以大概不是秦王府出了问题。 所以,这就在应验在桃花观了。 李灵运抬头看向二徒弟,问道:“墩墩去过了那里?” 李从彧知道他师父说的是桃花观,心中惊叹师父的神机妙算,点了点头。 “他是想替大师伯求桃花水,但是没得求到。那观主告诉他,寿数之事,无药可医。” 一旁的李墩墩听到这话,立刻低下头。 他显然有些心虚,生怕师祖会责怪。 殊不知。 李灵运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发展。 李墩墩身上有他的力量,倘若那桃花仙借题发挥,完全可以反过来算计自己一把。 只要他能蛊惑李墩墩做些错事。 最终有利与不利的因果,全部都会落到自己身上。 从这个角度来看。 那桃花仙的仙德已经有些高尚了。 这种卑鄙又高尚的矛盾特质,李灵运只在一位故人的身上见过。 他想到桃花仙的来历,感觉这种可能性不小。 李灵运拉过李墩墩,要他重新讲述一下当初在桃花观的经历。 李墩墩没有隐瞒,将那观主前后的不同态度描述了出来。 这下,李灵运可以肯定。 自己这次欠了桃仙一个人情。 如果有机会,将来是要还回去的。 紧接着,李从彧又透露了此行的来意,准备将李从彧送到书院里,事先想在李灵运这里打听一下情况。 李灵运面对自家徒弟,直接就交底了:“开春之后,越国公会回到金陵,由他负责对‘兵法院’的弟子进行操练。” “其实,你的本事其实不比越国公差。” 只不过,因为李从彧还在壮年,需要替代越国公支撑起大明军方的门面,所以这种操练后辈的安逸事情,暂时轮不到他。 李从彧知道是越国公负责操练,总算放下心来,一只手在李墩墩的肩上拍了拍。 “哈哈,我是怕墩墩留在北平,会被周家那小子给带坏了。” 听到这话,李墩墩有些不满,想要为好友辩解几句。 李灵运同样皱起了眉头。 他有些不确定问道:“你是说周瑞安家的幺儿,那个叫周启鸣的后辈?” 李从彧点点头:“师父连这也知道?” 李灵运的表情愈发古怪:“你小子倒是口是心非的主儿。莫不是知道那周家小子也进了兵法院,千里迢迢特意把儿子送过来。” “什么!!” “怎么,为师还冤枉你了?” 第97章 美人白头,英雄迟暮 李从彧这下傻眼了。 他心里暗骂周瑞安老谋深算,但也不会因此就禁止李墩墩与周启鸣往来。 爹是爹,儿是儿。 这个要分清。 何况,周瑞安的爵位与人脉,自有其长子接替。 这周启鸣将来与他家小子走得近了。 保不齐还能把人策反过来。 绝对气死那老狐狸! 想到这,李从彧心里不由一阵舒坦。 …… 只隔了一日。 李灵运就前往看望大师姐。 本来,在他的印象里大师姐是有点发福的迹象。 可是今日再见。 她整个人的精气神不减,但是身子清瘦了不少,让人看不出好坏。 大师姐现在不酿酒了。 用她的话说,酿酒本就是为了打发时间,但如今有一对外孙和外孙女,不如省着些力气含饴弄孙。 这一点上,大师姐活得比一般人通透。 好不容易练就的酿酒手艺,也可以做到说丢就丢。 因为这是人酿酒,不是酒酿人。 李灵运以内力替她问诊了一下,发现大师姐的身体健康得很。 虽然早年的奔波与操劳,一定程度上伤及了根本,但因为后来调养得当,只是有损寿数,却不会叫人被病痛折磨。 至于痴呆之症,那是神伤。 这与仙人历劫一样,都不是外力能干预的。 大师姐今日穿着一袭青衫,鬓发微霜,手里斟着茶水。 她给李灵运倒茶,笑着问道。 “师弟可能看出,我今日这身行头有何寓意?” 李灵运笑了起来:“我自然是记得的。当年带着从彧来看师姐,师姐穿的就是这身衣裳。彼时,你我就曾感慨时光易逝,岁月苍老,唯恐相见时日无多。” “蓦然回首,师姐与我都已步入了花甲之年。” 大师姐抿起了嘴角。 她最欣赏二师弟的一点,就是他从来都不会让人扫兴。 所以,与这样的人待在一起,总是不自觉会让人敞开心扉的。 她笑了起来:“师姐还记得这事,那可还记得秦淮之上,夜放花灯。” “我也记得。” “当时,师弟写的东西,今日可曾实现了?” 太平喜乐。 这是李灵运当时留下的字样。 至于实现与否。 在他看来,算是实现了。 因为后来李从彧下山,加入到朱平安麾下的义军,一路在刀山火海中拼搏。 他最终能活到功成名就的时候。 这对做师父的来说,就是最大的太平喜乐。 他点了点头:“实现了,那花灯很灵验。师姐的心愿,也实现了。” 一路平安。 那是大师姐对孤身前去刺杀周元的他,最好的临别赠礼。 “看来,这秦淮的花灯灵验。师弟可有意,到时我们再去一次。这次要把写的内容埋好,等再过几十年让小辈挖出来,替我们看看是否如愿了。” 她这话的言下之意,便是承认了自己没法等到下次。 英雄迟暮,美人白头。 活到这把年纪,李灵运的前面早已没了长辈,甚至就连与他同辈的人也逐渐凋零。 这是事实,他必须要接受。 李灵运看着大师姐,点了点头:“师姐选好日子,我定然同去。” “好。” 大师姐笑得开心,随后起身:“对了,老雷这个时候应该也醒了,我给他送饭。师弟要一起去看他么?” “当然。” 老雷的年纪比大师姐还大,从少年时就担任公主府的侍卫。 前阵子伤了腿脚,没了行走的能力。 这一度让生性要强的老仆生出了寻短见的想法,不愿意到老了给主子添麻烦。 但大师姐对自己人,从来都是极有人情味的。 她让张念认了老雷作义父。 这样一来,老雷就成了府里的长辈。 他如果还有心,就要尽最大的努力活下去。 倘若寻短见。 这是对晚辈的不仁,也是对主子的不忠。 老雷在这些弯弯绕上不是大师姐的对手。 但他也明白一点。 那就自己活着,能让主子心里舒坦。 既然这样,就努力活下去。 …… 又是数日。 宁国公李草芥也到了。 他袭爵之后,遵照李胡临终前的安排,娶了一位蜀中大族的女子为妻。 再加上李灵运在唐门的脸面。 这三管齐下,也让李草芥得以维持住宁国公府在西南的地位。 不过,李草芥这次是孤身前来的。 因为在他看来。 这次的由头既然是家宴寿辰,那就只有自己人就好了。 倘若因为来者生疏,反而影响了祖父的兴致。 至少…… 他是不想让剑池化作谋求利益的工具。 自己当年从剑池下山。 今日归来的,还是当初那个背影单薄的少年。 韦喜和李挽两师兄弟收到消息,老早就等着了。 李草芥先到皇宫拜见皇帝,紧接着又到下榻处完成了各种礼仪。 好不容易得空了,立刻抽身出来。 韦喜靠着给他师父“梅兰竹”打下手,手里攒了一笔不菲的钱财,在金陵有了自己的宅子。 师兄弟三人相聚于此。 他们各执杯盏,算是为这场久别重逢而庆。 这也就是师祖的面子大。 不然,李草芥一个分封在外的世袭勋贵,想要出来走动,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屋子是韦喜的,酒是李挽的。 只有李草芥看似什么都没有带,但这着实是冤枉他了。 他为了今日之事,费了不少心思给师兄和师弟准备礼物。 “我这里有一本前朝留下的孤本《蜀道散》,乃是名士蜀狂人所着,据说有帝王还曾专门寻其下落。三师弟,送给你了。” 韦喜当然听过《蜀道散》的大名,本来以为只是在传说中的。 没想到,竟然被他二师兄找到了。 韦喜立刻保证:“这礼我不白收,将来等我编成了舞曲,定然入蜀寻你,展示给你看。” “好。” 李草芥又看向大师兄李挽:“我听闻大师兄最近在学着掌管山庄,于是专门找岳家要来了他们的治理心得,希望能帮上大师兄的忙。” 李挽小心接过,正色道:“师弟所赠之物,我定然珍惜。” “有这句话,那我就安心了。来,再饮,今日同醉!” “不醉不休!” “来干!” 第98章 剑池家宴 到了寿辰当日。 李灵运没有过于声张。 他个人的庆祝仪式,就是提前捐了一笔银子到各地义庄,用来布施些粥水接济食不果腹的人。 权当是请这些人吃了一场席面。 自己一人的财力,肯定没法照顾到所有人。 没吃上的,代表家中尚有余粮,也就不差他的这顿粥水了。 金陵里。 这阵子两位李姓国公陆续回京,而且又经常往国公府走动,不难让人联想到,可能是国师府有喜事。 不过,国师从大明立国以来,与他有过交集的臣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基本上非富即贵。 在此之前,不是没人想过要走国师府的路子,间接获得皇帝的荣宠。 结果是—— 国师不与人计较,但皇帝是走了心的。 凡是动过这种心思的。 最终基本都被赶出了金陵。 而今,国师既然摆明是打算关上门办喜事,再不懂事凑上去,肯定是罪加一等。 唯有几个熟人送来了礼物。 当今丞相周瑞安。 书院山长苏迟。 书院祭酒李阳冰。 …… 基本上与李灵运是老交情,所以不用在意外人的眼光。 不止如此。 李灵运还收到了小徒弟的贺礼,是一把描摹着寿桃图案的剑鞘。 在信中,玉致女侠还讲了自己闯荡江湖的经历。 住过破败的山神庙。 闯过阴森的老虎穴。 最后,她甚至还阴差阳错到了武定城,见到了城外那块,刻着她师父名字的石刻。 玉致女侠在武定城停了许久,这画寿桃的本事就是在那里学的。 她还见到了老迈的张烈。 以故人徒弟的名义,登门拜访。 如今将赠礼送回来给师父,就又要开始她的旅途了。 李灵运的心绪顺着徒弟的簪花小字,好像也在那精彩纷呈的江湖里走了一遭。 但他清楚。 江湖的苦比乐多。 小徒弟出门一趟,也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不过,长大了毕竟是好事。 他放下信纸,忽觉外头天色已经暗沉,而各府之人都已到场。 …… 席间。 李狼这个做徒弟的负责座次,李灵运和大师姐辈分最高,身旁空出了两个位置。 那是留给朱平安和马皇后的。 朱平安说过争取会来,但不一定抽得出时间。 从他们往下,就是李狼和李从彧,以及柳窈和张念。 再往后,落到了小辈的身上。 竟然满满当当坐足了一大桌人。 李灵运回望过去,师父夜里提着太平剑下山,只留下他和三师弟在山上。 那时候,就连守岁,都只有师兄弟二人围着一个小火堆相依为命。 如今看来都有些揪心。 所幸,现在的一切是真的好起来了。 他自认心中是挺有成就感的,带着剑池开枝散叶至此。 就在这时,大门被推开。 朱平安与马皇后,二人身着便装,还有太子跟在他们身后。 朱平安看到了给自己留的位置,脸上的笑容压不住了。 师兄没把他当外人。 他笑着道:“师兄,我们没来晚吧?” “快坐,还没上菜。” “这就来了。” 朱平安一落座,众人显得拘谨许多。 还是李狼率先暖场,带着师弟挨个给自家师父敬酒。 小辈的说几句吉利话。 倒也恰如其分。 酒过半巡,朱平安带着妻儿率先离去。 他的脸上喝得醺红作醉,知道自己在这没法让旁人放开,而且朱平安也不能确保,自己真的能把皇帝和师弟的身份分开。 因为人性使然,何况还是君王。 但他心里已经满足了。 最起码,自己的根还在,死后就不怕无家可归。 …… 又过了一会儿,大师姐也有些困乏,李灵运早就收拾好了客房。 他让李从彧带着小的先去睡。 自己则与大徒弟同行,在府里散散心。 今夜这一切太过深刻。 以至于,李灵运都有点舍不得睡过去了,唯恐忘记了一点。 李狼扶着师父,想到他一直待在金陵,不曾回去。 只怕,老国公的那幅画,师父不一定有机会看到了。 如今老国公离世。 李胡觉得时机正好,可以让师父知道这份惊喜了。 他当即开口:“师父,当年我去接草芥的时候,老国公还给您留了一样东西。” “嗯?”李灵运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问道:“是什么?” “一幅画作,徒弟替您收在剑池了。” 李灵运恍然大悟:“是不是老国公告诉你,别让我知道。” “嗯,师父要看吗?” “再等等吧。” 李灵运说着,把手放在心口:“他想给我留个惊喜,特意嘱咐你藏着。于我而言,这份惊喜尤为珍贵,所以要分着来用。” 李狼有些听不懂了:“师父打算怎么分?” “所谓惊喜,就是有‘惊’也有“喜”,今日你告诉我这消息,我就已经得到了‘惊’,剩下一半的‘喜’。等我将来思念他了,再取出来观摩。” 原来是这样的分着来用。 李狼感慨师父是一个妙人,可是也替师父感到心酸。 他上面已经没有了嘘寒问暖的长辈。 一个人在这世上,肯定是孤独的。 因为晚辈的孝和长辈的慈,两者并无高低,但也不存在可以替代的关系。 老国公留下的画作,那是师父在世仅剩的一点父爱。 若不是真的舍不得,谁又想做这种看起来有些自欺欺人的事情。 他挽着师父的手,正色道:“师父还有我,还有二师弟,还有小柳……我们都在。” 李灵运转头看着徒弟。 想起了自己捡到他的那一天。 说不得……这段师徒的缘分当真是上天对他的一场慰藉。 “小狼,这辈子做你的师父,为师很荣幸。” 李狼低着头,并不吭声,只是挽着师父在这国公府里漫无目的的走着。 他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都要做师父的徒弟。 没过一会儿。 李从彧安顿好妻儿,见着师徒俩腻歪,立刻凑了过来。 “大师兄你不厚道哇!我偶尔才能见着师父一回,今日反而让你独占了。” 此话一出,又是笑声叠起。 李从彧走到另外一边去。 李灵运站在徒弟中间,忽然问道。 “从彧,你的愿望是什么?” 李从彧想了想,果断道:“师父长命百岁,最好长生不死,这就是我的愿望。” “你不安好心,想让师父一个人孤独死。” “怎么会,我有儿孙,师兄也有儿孙。师父只要活着,永远会有人代替我们孝敬您。” “啧……听起来好像不错。” “这么说师父答应了?” “当然不答应,你们两个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第99章 莫失莫忘,勿念勿伤 二人听到这话,嘴角都不由翘起。 好话谁都爱听。 何况这还是很少主动表露心思,习惯润物细无声的师父。 瞧瞧,独一无二! “你这次何时回北平?” “还能再留几日。” “也好,我与你大师伯约好了,择日要到秦淮河上去。准备放一盏花灯,等过些年,由你们这些后辈打开来看,看看我和你大师伯的愿望实现与否。” “师父也有想做成的事情么?” “当然了。” …… 三日之后,秦淮河上。 大师姐得知几个后辈要跟着,索性租了一艘画舫的游船,分为上中下三层。 船家知道来意,提前准备好了好灯。 只等时辰到了就能放。 李灵运坐在船头,看着对面的大师姐,像是变戏法一样拿出两个面具,将其中一个递给她。 大师姐有些惊讶:“师弟就连这样的小事都还记得?” “毕竟,当年我与师姐的愿望能成,兴许是你我心诚而灵。今日故地重游,总是不能留下遗憾的。” 李灵运说罢,转过身子,将面具给戴上。 大师姐看着他的侧脸,心中恍惚。 不知从何时起。 岁月已经无法在师弟的身上留下痕迹了。 师弟经常感慨世事的变化。 可他本人在旁人的眼里,就像是那段逝去的过往突然具象化,然后又回来了。 早在来时,大师姐就想好了自己的愿望。 她知道这是要写给后来人看的。 不想给晚辈添麻烦,只是希望他们将来看到自己留下的东西时,能够更加珍惜彼此相处的时光。 因为,这一生太短了。 ——莫失莫忘 这就是大师姐想要实现的心愿。 …… 李灵运不知道大师姐的想法。 可他在思路上,却是与大师姐如出一辙。 这东西既然是要留给后来人的,就不能是真的许愿。 他更愿意将这,看做是一种祝愿。 这样一来。 后来人无需为了实现他的愿望而耗费心力,反而能因为自己今日留下来的东西,得到一点来自前人的慰藉。 李灵运斟酌了几日,最终想出了一个“勿念勿伤”的祝愿。 没人可以一直停留在原地,他也不例外。 后来者,不必再为前人伤神。 …… 二人坐在船头,身后的年轻一辈和小辈,同样望着灯火阑珊的河畔美景,书写着心中的祝愿。 好不容易到了时辰。 船家取来花灯,让他们将心愿写在里侧,紧接着点火顺着河面飘走。 天上的星辰打在河面上。 恰似漫天星河载着小船驶入了梦里。 至此,这场以生辰为名的团圆,就告一段落了。 次日一早。 马蹄踏踏离开了金陵,送别的人与离去的人,最终随着晨雾一并消失在原地。 国公府的后院。 李灵运今日特意把李狼给支走。 他取来一个小匣子。 这是他当初制作剑匣时用剩下的料子,将两捆竹篾丢了进去,看起来窸窸窣窣有好多。 但竹篾上的字只有两种。 其一,莫失莫忘。 其二,勿念勿伤。 当大师姐告诉自己内容时,李灵运都惊讶于这巧妙的默契感。 他们这是想到一处去了。 所谓的心愿,只是留给后人的一个幌子。 真正要让他们将来去看的。 不外乎是前人留下的祝愿,就像是他爹给自己留下的惊喜。 李灵运也希望。 能有东西可以替代自己,给徒子徒孙们一点慰藉。 为了防止东西埋太久被蛀掉。 他特意准备了很多,很多…… 李灵运用铁锹刨开黄土,将小匣子放进去,然后又原封不动的把土给盖回去。 除了他与大师姐的。 李狼和李从彧师兄弟也给自己埋了一个小罐子了,将剩下其他人的东西也分开放好。 等到了时间,他们自己挖出来。 这也是极好。 …… 又到了入冬的时分。 北都城外。 朱宜静坐在马车里,身上披着裘袄,双手冻得通红。 在她前面,还有一个穿着劲装的年轻人。 这是燕王“燕三”的其中一个孙子,本名“燕冷”。 因为燕冷的爹很佩服已故的武林神话冷荼,于是给儿子取这个名字。 甚至,他还把燕冷送到武定城去,在张烈的手底下拜师学艺。 这本是无心之举。 但事实证明,燕冷在刀法上果真有着过人的天赋,很得张烈的看重,将其收为闭门弟子。 朱宜静在武定城落脚。 一来二去,就与燕冷熟识了。 得知朱宜静想去漠北,燕冷立刻毛遂自荐,准备带她去燕王府。 本来,他们其实在入冬前出发,这样也能少受点罪。 但是因为朱宜静的原因耽搁了。 燕冷想起这点,就万般不解:“玉致姐,你说你师父与我师父是有交情的。不过是些许盘缠,我师父出了就是,你又何需自己来挣。” “这才是我辈江湖人,你出身大富之家,当然不懂。” 朱宜静冷哼一声,像是想到了骄傲的事情。 她出门在外,自己吃穿用度的花费,全部都是自己挣的。 而且,她从来没有用过师父的名头给自己谋过方便。 现在也就张烈知道她师父的身份。 至于面前的燕冷,朱宜静是凭本事碾压他,才押着这小子喊自己一句“姐”的。 “我出来前就与师父说了,我一定会在江湖上闯出名堂的。如果拿了刀王前辈给的盘缠,那我不还是沾了师父的光,就这还闯什么江湖?” 燕冷诚恳道:“玉致姐,你真是我见过最穷的剑客了。” “你别瞧不起人,我告诉你,我早晚会富起来的!” …… 过了半日,马车进了北都城。 朱宜静为了报答燕冷给自己驾车的事情,打算到酒楼请他吃一顿。 但是被燕冷给拒绝。 他与朱宜静不一样,平日里大手大脚惯了。 朱宜静把身上的钱财全部掏空,也不见得够他一顿饭钱。 倘若吃东西还要束手束脚的。 燕冷宁可不吃了。 他们这次来到北都城,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 ——玄牝剑 这把剑在燕守战离世之后,就一直被停放在燕云歌的小院里。 张烈没有点破朱宜静的身份。 只是以剑者好剑为由,让燕冷带她去看看。 毕竟,那把剑是她师父送回来的。 做徒弟的想要重走师父走过的路,玄牝剑和燕王陵都不能错过。 第100章 化作变数 二人了燕王府。 燕冷先将他师父的信送到燕王手里。 不多时,身形魁梧的燕王出来。 他从张烈口中得知,堂下站着的是故人之徒。 燕王抚掌捋着胡须,打量着朱宜静,她身上穿着一件灰褐色的长袍,用的是麻布,外面还挂着一层深黑披风,起到保暖作用。 背负双剑,手里拿着刚摘下的帷帽。 整个人的打扮像游侠,虽然是女子,但也不乏潇洒。 真不愧是那人的徒弟。 燕三笑了笑:“你师父也是,怎么就连一套棉衣都没给你准备。这漠北的苦寒你一姑娘家可扛不住,一会儿我给你捎件皮草。” 朱宜静鼻子冻得有些僵硬。 老实说,漠北的苦寒平等地惩罚了每一个嘴硬的人。 她没有拒绝:“不用皮草,燕王借我些棉花就好,我过几日就把银子还上。” “你这丫头。” 燕三失笑了一声,没再强求。 这年头,年轻人心里能坚守住一点东西,至少不是坏事。 他知道了朱宜静的来意。 虽然玄牝剑是他燕家之物。 但准确地说,那把剑只是燕守战的。 如今燕守战离世。 这世上最有资格取走那把剑的,就是李灵运。 朱宜静身为李灵运的徒弟。 看剑当然是没问题的。 燕冷看着自己结识的玉致姐,正与他祖父打着哑谜,心里像是刺挠了一样,对朱宜静的师父好奇得不行。 直至二人快要到燕云歌的小院了。 燕冷苦思冥想,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他转过头,看向朱宜静,有些难以置信。 “玉致姐,你师父不会是老剑主吧?” 都走到这里了。 朱宜静当然不再瞒他,点了点头:“对。不过,我师父他不老,他长得比你还俊。” “这是什么话。” 燕冷眉头一挑:“老剑主风华绝代,德高望重,对我这一脉更是有着再造之恩。我哪敢与他比。” 朱宜静很喜欢听别人夸师父,嘴角微微翘起。 “算你有眼光。” 燕冷顿时有些幽怨:“玉致姐,你这事做得不厚道。有那么厉害的师父,竟然还藏着掖着,不够意思。” 朱宜静想到他给自己驾车,这事的确不周全,想了想:“嗯……那等我挣到银钱了,请你喝酒赔罪?” “这个可以有。” 二人说话之间,来到了屋门前。 玄牝剑就被放在里面。 燕冷低声道:“我祖父说了这里不许喧哗,玉致姐你自己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好。” …… 走进屋中。 这里的陈设极简,只有一张低矮的四脚小桌,桌上放着一把漆黑的玄铁剑。 朱宜静刚刚走近。 她背后的雌雄仙剑忽然绽放出亮光,竟然不受控制的朝前飞去。 朱宜静感觉要坏事了,正准备将其收回。 忽然间,一阵灵光闪过。 两把仙剑被定在半空。 朱宜静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里,因为在她的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神色慵懒,容貌绝美的少女。 她看着比朱宜静还要年轻。 但她不过轻描淡写竖起一指,就能将两把仙剑制住。 这份力量,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更重要的是。 她师父提起过这段交情。 朱宜静没有犹豫:“玉致见过燕前辈。” “玉致?” 燕云歌眨了眨眼:“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与小石头相近的气息,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大兄。” “原来你是朱家人。”燕云歌恍然大悟,屈指一弹,又把雌雄仙剑给还了回去:“你能得仙剑认主,往后你我当有再见的机会。” 紧接着,二女坐下交谈。 燕云歌本来还无法化形,但是今日借助雌雄仙剑的力量,得以短暂出来透气。 当她知道朱宜静是李灵运的徒弟后,态度立刻热情了许多。 只是这番嘘寒问暖的模样。 几度让朱宜静怀疑,师父与这位燕前辈之间,是不是有着男女之情? 燕云歌像是看破她的想法,有心逗逗她,笑着道。 “我当年可是救过你师父命的。要不是喜欢他,怎么愿意豁出性命。” 朱宜静顿时了然,耿直道:“玉致见过师娘!” 她这突然改变的称呼。 反而让燕云歌的玩笑开不下去了。 “好了,那是逗你玩儿的。你师父修的是剑仙道,而我是仙剑本身。你与其当这是男女之情,倒不如说是一种骨肉相连的亲情。” 朱宜静似懂非懂。 毕竟,在她的世界里,男女之情是不存在的。 关系很好的男人就叫兄弟,关系很好的女人就叫姊妹。 当然了,还有第三种人。 那叫师父。 燕云歌听她讲了这路上的经历,又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朱宜静认真想了一下,答道:“西域火国,狼庭草原,还有牧族部落,我都想去看看。” “北平去么?” “嗯……可能我在回去金陵前,会顺道看看二哥。” 朱宜静感觉燕云歌不会平白问这话,好奇道:“燕前辈希望我先去北平?” 燕云歌反问:“可以吗?” “可以。” 朱宜静想着她救过师父的命,做徒弟的理应报答:“燕前辈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你可以自己选定离去的时日。等你到了北平之后,去你二哥秦王府住上几日,然后你就可以随意去留了。” 她这话让朱宜静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这位燕前辈……怎么怪怪的? 燕云歌没有过多解释。 她同样是仙剑化身,而且还浸泡过桃源的池水,同样分到了一部分属于劫主桃仙的力量。 甚至……只要她愿意。 燕云歌自己也能化作桃花劫的一部分。 但这显然不可能。 她永远不会站在李灵运的对立面。 仙剑也是仙,早就已经摆脱了棋子的范畴。 只要燕云歌不愿意,就算天地都无法逼着她倒向劫数的一方。 不过,她目前还是中立的阵营。 不好直接掺和到劫数双方的博弈中。 但朱宜静不一样了。 她的出身和传承,已经注定她是站在李灵运一方的。 如今李墩墩离开了北平,负责镇压“血蛟”的棋子出现了空缺,迟早会生出乱子。 李灵运还没落子。 燕云歌顺水推舟,让朱宜静这个做徒弟的前往北平,可以作为一个变数。 所谓变数。 就是在结果出来之前,没人知道她会做什么。 第101章 人心已失 朱宜静直到从小院出来,仍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 照做就是。 她想到二皇兄这些年府里添了些子女,自己这个当姑姑的,第一次见到侄儿,肯定不好空着手上门。 这里就是一笔银钱了。 还要算上请燕冷喝酒,还燕王皮草的钱。 朱宜静顿时感觉头大了。 她现在可算明白了,师父口中的江湖很苦,其实都是穷害的。 你若身怀重金,哪还会有江湖的苦,不论走到哪里都是诗和远方。 但是,要说这路上吃的苦全是白费。 朱宜静自己也不认同。 毕竟,她现在学会了养活自己,不仅会编麻布,会做草鞋,还能自己生火做饭。 倘若留在金陵,这是她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的东西。 “大侠……应该都是很会照顾自己的人吧。” 朱宜静提着剑,出了庭院。 …… 一个月后。 酒楼里。 她提着一小袋画着定北军图案的钱袋,找到了燕冷。 这钱袋子打开,里面竟然都是碎银。 燕冷的注意力全在这钱袋子上,不可思议的看向朱宜静:“玉致姐,你出关去杀狼人的?” “嗯。” 朱宜静轻轻应了一声,将面前摆着的一碗烈酒饮尽。 霎时间,酒的火辣与伤口的刺痛融合在一起,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爽。 强烈的感官冲击。 这才让她有种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燕冷看她这模样,问道:“玉致姐第一次杀人?感觉如何。” “嗯,稍微有些不习惯。” “如果不适应,你不用勉强自己。” “可我也是剑客。” 朱宜静的脸被烈酒蒸出汗水,脸颊染上了微醺似的红霞,发丝遮住了半边眼睛。 “学了那么久的剑,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敢挥出去么。” 燕冷知道她自有主见,也不再规劝。 “罢了,我的作用就是陪你喝酒。” “你别太过分,请你喝酒,你竟然还不乐意上了?” “哈哈,开玩笑的,我乐意之至!” 到最后,燕冷率先趴下了。 同行的小厮用马车将烂醉润的他给带了回去。 反观朱宜静,她的脸色又恢复如常,甚至闻不出一丝一毫的酒气。 就仿佛,她这人是天生的漏酒体质。 “酒肉穿肠过,到我这,就只走了心……” 朱宜静摇了摇头,到车行去,准备出发到北平了。 …… 北平,秦王府。 入夜之后。 秦王人在梦里,睁开双眼,就看到了一条模样狰狞的血蛟在它面前。 那血蛟面朝着他,飞扑而来。 下一秒秦王就从梦中惊醒。 他满头是汗,身旁的李胭脂早已习惯。 “殿下今夜又做噩梦了?” 秦王有气无力应了一声,眼底遍布血丝:“无碍,不过就是血蛟而已。它害怕师伯,只敢在梦中出现,本王不惧它。” “可是殿下无法入梦,长此以往必然伤及魂魄。” 李胭脂说着有些懊恼:“我早知那桃花道观不是好去处,一直严防死守。谁曾想,王妃竟然把桃花水给带回来。我的道行不如那桃花仙,没法突破他的力量封锁。” “殿下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请师伯来。” “不可。”秦王叹了口气:“王妃也是好心办了坏事,被那桃花观的水蒙蔽。错不在她,是这桃花道观来者不善。此时我若有所动作,定然瞒不过桃花观的耳目,平白受人把柄。 将来王妃失位,血蛟再将我取而代之,秦王府落入敌手,成了国朝动乱的源头,就称了对方心意。” 李胭脂也是心中无奈,想通过剑侍的身份将消息传递给李灵运,但是二人的联系仿佛是被天机蒙蔽。 她现在只能盼着,李灵运能率先察觉到不对。 …… 秦王体内。 血蛟通过“五柳仙经”的修炼,如今也已修成了一道柳身。 柳身替它分担了剑狱的力量,这让血蛟可以自由入梦。 它每日干扰秦王入梦。 从而削弱对方魂魄的力量。 长此以往,秦王的身体与脾性都会受到影响。 等到魂魄足够虚弱,这就是血蛟取而代之的机会! 想到这,血蛟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兴奋的表情。 一旦秦王魂飞魄散。 那么这世上将再无人可以质疑它的身份。 就在这时,血蛟周围的景色再度变化,迎面吹来阵阵桃香。 桃花仙春风满面,坐在一棵桃树下,手里捏着一个杯盏,茶面还飘着几朵桃瓣。 血蛟现在见了它,已经是另外一张嘴脸了。 不管怎么说。 只就李墩墩沦为弃子的情况来看,双方在北平的这场博弈里,显然是桃花仙取得胜利。 不是小胜,而是完胜! 以至于,天机这一次落在了桃花仙的这边,替他屏蔽了李灵运的一切感应。 不出意外的话。 自己取代秦王,就是这场胜利的结果。 “仙君大才,杀得那李灵运片甲不留,小的佩服!” 桃花仙听着它的恭维,脸上不见喜怒,只是摇晃了一下茶盏,上面飘着的桃瓣融化进茶水里,变成桃红色的茶水。 他漫不经心道:“血蛟,你说来我听听。作为一名仙人,到底是修为重要,还是心意重要?” 闻言,血蛟愣了一下。 短暂思索,它给出自己的回答:“小的觉得,是修为重要。” 听到这话,桃花仙的手突然不抖了,隐隐带着几分急促。 “理由。” “若无修为,何来心意。” 血蛟小心翼翼讲出了自己的想法。 桃花仙随即大笑起来:“说得好,看来你与本仙一样,都是一心向道之人!唯有我们这样心定志坚的人,才能直达仙途的彼岸。” 血蛟这下不敢附和了。 它才没那胆子把自己和桃花仙放在一块。 但桃花仙显然意犹未尽。 “那桃仙是傻子,做事不利落,活该被人斩杀!那李灵运更是傻子,妄自尊大,反而失了先机!” “既然选择要成仙,何必还留着人心。人心既存,早晚都会成为破绽。” “唯有本仙抛却了人心,方能利用人心……哈哈哈!” 桃花仙男女不辨的笑声落在血蛟的耳朵里,让它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就仿佛,在这一具身体里面。 同时住着好多人。 就连面前的桃花仙,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它感觉,桃花仙可能疯了。 第102章 信手斩龙 桃花仙没有留血蛟太久。 他袖口一挥,血蛟就又回到了秦王的体内。 血蛟也没闲着。 继续修炼五柳仙经。 这本功法的神奇它已经见识过了。 即便秦王早就以“天地交泰纵”夺走了它身上的天龙气,但血蛟靠着桃花仙给的五柳仙经,竟然还能后来居上,趁着己方大胜之时,反过来压制住了秦王。 照这个速度下去。 指不定,自己真的有可能借此成仙。 到时,再把大明那条镇国神龙的气数给夺了! 由它来当世间唯一的真龙。 想到这,血蛟顿时一阵兴奋,立刻又开始感应秦王的一举一动。 他如果再想入梦,自己就再阻拦。 继续入梦,继续阻拦…… …… 就这样又过去了七日。 秦王的身子如今虚弱到一个极点。 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他如今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以自己的死,直接断绝幕后之人的念想。 国朝的今天是父兄的心血。 而他,在别的地方没法替父兄分忧,但是自己绝不会成了拖后腿的人。 李胭脂和秦王妃跪在床榻前,到了时间就给秦王外敷安神的膏药。 至少,能让他在意识尚存的时候,得到短暂的休息。 但是不能尝试入梦。 否则,血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见缝插针的机会。 这种看似多此一举的办法。 却是秦王可以撑到现在的关键。 不过,他感觉自己的极限可能就快要到头了。 秦王转过身,眼睛蒙着膏药,招了招手:“果儿。” 听到这话,时年四岁的秦王世子“朱守国”红着眼睛上前,把脸贴到他父王的掌心上。 “孩儿在。” 秦王感受到儿子脸蛋的冰凉,开口道。 “天冷,记得多穿点。你是咱们秦王府的根,不能冻坏了。” 朱守国低着头:“孩儿明白。” “父王也许是等不到你成长了。你将来若能袭爵,就代为父孝敬你皇祖和皇伯,别做不忠不义的事情。你父王不是孬种,你也不能是。” 他这话像是交代后事一样。 后方有女眷想要张口哭闹,直接就被秦王府的甲士给带走了。 秦王闭上眼睛。 他从前一直羡慕燕王的风范,不论老燕王还是新燕王,都是威名在外的铁血藩王,只是名字就能震退宵小。 反倒是他。 父王对他寄予的厚望,以他为大明诸王之首,坐镇陪都。 但是到了封地这么多年,如今还成了几个孩子的父亲。 可秦王一直觉得,自己这个边藩亲王有名无实,顶着秦王的头衔,但骨子里仍是一个没有学会担当的孩子。 他做了不少荒唐的事情。 倘若燕王真是穷凶极恶之辈,那么自己早就要辜负父皇的信重了。 生死之间,秦王想了很多。 尤其是这一刻。 他下定决心要带着血蛟一同赴死的时候,秦王才觉得,自己终于清楚要怎么做一位藩王了。 “这样结束了也不错……” 他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打斗声。 这一下子就打破了秦王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气氛。 不等他开口,李胭脂先一步起身。 她到了外面,就看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正持剑与一众秦王府的侍卫搏斗。 李胭脂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 不过,她又不是人,可以靠着对气息的感应来分辨人。 这好像是……王爷的胞妹? 早先秦王入梦之时,李灵运就带着朱宜静来过一次,所以李胭脂记得她的气息。 至于今日为何她这身打扮,又与秦王府的侍卫打起来了。 她想,大概是身份没能谈拢。 李胭脂立刻开口,结束了这场闹剧。 因为朱宜静下手有分寸,所以那些王府侍卫知道认错了人,这时脸上表情也十分尴尬。 朱宜静没有同他们废话。 进屋之后闻到了药味,再看她二哥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一度以为人要没了。 事实上,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但就在这时。 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秦王他……竟然睡着了? 尤其是在朱宜静进屋之后,秦王竟然打起了鼾声。 这一幕让一众王府家眷几乎喜极而泣。 秦王妃立刻遣散余者。 只有她和秦王世子守在榻前。 朱宜静有些莫名其妙,刚准备与李胭脂出去问话,却被李胭脂挡住了去路。 她低声道。 “劳烦宜静你先留在屋子里,事情我一会儿与你细说。” 李胭脂的目光落在朱宜静背后的仙剑上。 她身为李灵运的剑侍,对这些仙剑同样有所感应。 那血蛟突然无法作恶。 肯定与朱宜静带来的仙剑有关。 她没想到,本来看似已经必死的局,竟然会因为这样一个变数又盘活了。 朱宜静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这一路上都有种心在紧绷的感觉,从北都城到北平,原本半个月的路程,她硬是压缩到了七天。 甚至,自己还和秦王府的侍卫打了一架。 本来她是没有这么暴躁的。 这还真是怪事。 朱宜静看着李胭脂,走到了墙边坐下,戴上了帷帽,扣在自己的脸上。 李胭脂正准备给她拿点东西垫着。 朱宜静的鼾声也响起了。 这疲惫程度,看起来丝毫不弱于秦王。 兄妹俩的鼾声像是奏乐一样,仿佛还梦到了同一处。 …… 与此同时,秦王体内。 血蛟凝练而出的柳木化身,忽然被尘封的剑狱给绞碎。 紧接着,它看到那剑狱当场破碎,化作滔天的飞剑朝着它追了过来。 血蛟脸色剧变。 感受到那飞剑之内传来的杀意。 这一次,是真的不再给它留下任何活路了。 “桃花仙君救我!” 血蛟拼尽力气发出嘶吼。 桃花观中,桃花仙同样脸色一变,正准备出手。 忽然有一道金光袭来。 紧接着化作一颗硕大的龙首,与他相互牵制。 桃花仙脸色微变:“你是那镇国神龙?” 镇国神龙气息冰冷:“那血蛟本是天地从我身上剥离的部分,原先我也奈何不得他。倒是你……竟然自作聪明拉它入劫,沾染了因果,现在反而给了我一个杀它的机会。” 桃花仙眯了眯眼:“有我在,你杀不了它。” “是吗?” 镇国神龙的目光遥望,桃花仙同样死死盯着秦王府的方向。 有一条血色蛟龙躲避着身后的飞剑。 正当它准备朝着桃花观飞来时。 另外一人,好似突然出现,手里握着一红一蓝两把仙剑。 正是朱宜静。 只见她像是喝醉酒一样,仙剑一扫。 恰好沿着血蛟的脖子飞过,偌大的血蛟头颅滚落。 信手斩龙! 而后,血蛟身上的气数一分为三。 一份回到秦王体内,一份落到朱宜静身上,最后一部分则是归于镇国神龙这条世间最接近真龙的存在。 镇国神龙转头看向桃花仙,笑着问道。 “你现在可以再说一次,到底谁是傻子?” 第103章 秦王报复 桃花仙没想到朱宜静竟敢梦中斩龙! 最可气的是。 她好像都没看清血蛟的模样,直接就一剑斩了下去。 这莽撞的做法,当得上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 血蛟虽然不是真龙,可它算是世间唯二的蛟龙,杀死了同样会遭遇气运的反噬。 若非镇国神龙在场。 朱宜静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不是像今日一样因祸得福。 随着血蛟殒命。 桃花仙知道他对秦王府的后续布局已经化作了泡影。 但这不会影响到后来的计划。 桃花仙目露冷意:“你以人力妄图对抗天地,本来就是以卵击石。要不了多久,你就会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话音落下,他抬手驱赶了镇国神龙的一缕神念。 这狗东西杀了自己的棋子,还要在这里厚着脸皮逗留,不是膈应人么? …… 金陵城,国师府 李灵运忽然福至心灵,他与镇国神龙的气数相连,这次斩杀血蛟所得的三分之一气数,他可以享受到属于蛟龙的这一部分。 这一部分名为“神”,共有两门神通妙法。 其一,画龙点睛,乃是一门血蛟特有的点化法,机缘巧合之下,可以让顽物启灵。 其二,五柳仙经。 这五柳仙经就是血蛟突然壮大的罪魁祸首。 李灵运大为重视,待得知这本仙经的来历后,一时间如有神助。 在某种意义上,那位柳仙曾经做过与他同样的事情,就是想给天下百道定品级,并且形成了一套通用的上升之法。 李灵运本来想通过典籍来补充底蕴。 但这五柳仙经,毫无疑问替他省去了大半功夫。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这次的北平博弈凶险万分,尤其是秦王几度命悬一线,这让他对桃花仙这个对手的重视程度又提升了不少。 他需要在原有计划的基础上做出调整。 对方背靠天地劫数。 而他,除了自身的实力之外,最大的依仗就是仙剑。 目前他掌握的仙剑,基本各自有了归属。 这样的话。 “还需要再找一把新的。” 李灵运再度闭眼,不终剑悬于身前,开始主动感应仙剑的下落。 …… 秦王府内。 随着血蛟殒命,秦王原本苍白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 他得到的三分之一是血蛟的“命”,又叫精华。 这些日子造成的亏空与耗损。 在血蛟“命”的反哺之下,不仅全部补充了回来,甚至还多了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 而最后的三分之一,落到朱宜静的身上,直接被她的雌雄仙剑吸收。 此为血蛟的“性”,代表血蛟身为龙种的特性。 这特性融会贯通到体内,经过时日的蕴养,最终可以演化成一道天然的半仙之基,价值不可估量。 但朱宜静显然是一无所知。 等她醒过来之后,只觉得两条手臂都有种前所未有的酸胀感,像是拿着砍刀磨了一夜的骨头。 李胭脂感觉到了秦王的气色恢复,猜测这场祸事已经解决了。 而且—— 她的目光落在朱宜静的身上,察觉到她的魂体表面,竟然催生出了小规模的龙气。 作为阴神,她知道这意味着朱宜静杀死了一位强大的阴间生灵。 至于是何人?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她长话短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朱宜静,引得后者脸色大变。 “那我快去救皇兄!” 李胭脂笑了起来:“公主已经救了。” “何时?难不成是在梦里。” 朱宜静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荒谬,可是李胭脂认可的眼神,证明这又好像是真的。 这么说,她杀了一条蛟龙? 而且是在梦里。 …… 直到半夜,秦王睡得饱足,终于醒了过来。 他虽然一直没有意识,但是从先前血蛟被剑狱追杀,再到桃花观的那人准备出手,直至最后小妹斩龙…… 这整个过程秦王尽收眼里。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既然他没有死成,那这事肯定不能这么算了。 “桃花观……好样的。” 过了几日。 秦王率领全副武装的秦王卫队,足有上千人,来到桃花观所在的街道。 看到他这气势汹汹的模样。 不少本来想要进去上香的信众,直接就被吓跑了。 要知道。 打从秦王就藩以来,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大动干戈过。 有人立刻去通知北平参赞“宋迁”,希望由他出面制止秦王。 但是宋迁得到消息,从参赞府过来还要一段时间。 这条路显然治本不治标。 而且,秦王本来也不是准备欺压平民的。 他就是来给自己讨公道的。 外面的异样变化,立刻引来了观主余沅。 余沅看着脸色红润的秦王,还有他这来者不善的模样,眉头皱紧:“秦王殿下这是何意?我桃花观自从立足北平以来,从来不曾违反过朝廷法度,殿下此举不妥吧?” 话是如此,但余沅心里是没怎么把他当回事的。 原因无他—— 秦王是凡人,而桃花仙是阴仙。 凡人想与仙人对抗,唯一的办法就是占住一个“理”字,引得仙人被天地规则抹杀。 桃仙何等强大? 可她最终就是栽倒在了“理”字上。 桃花仙吸取过教训,所以他本人从未做出过逾越之事。 甚至,桃花观一直布施桃花水的做法,可以称得上是积累功德。 与秦王有怨的是血蛟,而不是他桃花仙。 所以这事情秦王站不住“理”。 他若是无故破坏仙人香火,死在仙人之手也是活该。 秦王笑眯眯看向余沅:“余观主误会了,本王如何敢对桃花观动手。不过是今日恰逢其会,带着王府的弟兄出来走动走动,你们说是不是?” 话音落下,立刻得到了秦王卫队的一致附和。 这让余沅心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你想做什么?” 秦王拍了拍掌:“桃花仙造福百姓,积修阳德。本王劫后余生,想积修阴德。素闻桃花仙慈悲,今日就选了此地。” 话音落下,他立刻开口:“砸!” 说时迟,那时快。 上千秦王卫队,手里取出一块块积灰的牌位,当场摔碎。 砰—— 群响之后,被封印在牌位里的阴魂得到释放,连带着周围的气温都一下子降低了起来。 这些牌位大多是前朝权贵埋下的阴灵牌位。 大元高层信奉“活人祭祀”和“夺命延年”,将生人活埋,只留下牌位。 传闻这样就可以锁人生魂,取人阳寿。 秦王从李胭脂那里得到消息,费了不少功夫,搜罗了一批散落的阴灵牌位。 今日就在桃花观前还他们自由。 桃花仙那么慈悲,想来是不会拒绝的。 做完这些,秦王没有逗留,让卫队们将摔碎的牌位收拾好,立刻又离开了桃花观。 同一时间。 桃花仙的香火世界里。 他本来好整以暇的品茗花茶,忽然注意到有一滴漆黑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茶盏里。 桃花仙眉头一皱,刚抬头,就看见了一个仿佛得了癫痫的男人,双手抱着桃枝,嘴里不停流下唾液。 所以……刚刚那是? 桃花仙脸色瞬间变黑:“何方小鬼,竟然盗取本仙香火。” 他气得站了起来,目光朝着周围一扫。 不看不要紧。 这一看,自己的桃园里面,聚集了至少上千个这种精神不正常的野鬼。 他掐指一算,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一阵暴怒的声音响起。 “朱益顺……本仙与你,势不两立!” 第104章 上官未雪 桃花仙咆哮之后,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袖口一翻,面前凭空生出了一道漆黑的漩涡,从里面传来一股强烈的吸力。 唰唰唰! 不过几个呼吸,周围出现的上千野鬼全部吞了进去。 漩涡的对面就是传说中的“轮回之地” 桃花仙身为阴间神明,他的存在从根本上,就是为了渡送亡魂入轮回。 所以,即便那野鬼膈应到了他。 他也只能选择把人送走,而不是抬手杀之。 否则,就会违反阴间神明的“理”,轻则遭受反噬,重则仙位被废。 当野鬼离去之后,轮回之地又射出一道璀璨金光,看起来神圣无比。 这是阴间的功德金光。 桃花仙的心情这才稍微欣慰了点。 “至少我还有阴德……嗯?” 他的话未说完,就看到唾手可得功德金光飞出桃园,去往哪里不言而喻。 合着。 自己被一个凡人恶心还不够,反过来还得替人打工? 未免欺人太甚了! 他再看这桃园四面狼藉,心里久违生出一种憋屈感。 可偏生。 秦王有了功德金光,自己要杀死他的代价更大,而且今日让这小子尝到了甜头,万一以后日夜到他这桃花观来砸牌位。 那自己这仙人也别当了。 “真晦气——” 桃花仙冷哼一声,周围的香火世界随之消散。 他的仙体散去,选择前往武穆准备的别处桃花观,不受秦王这鸟气。 余沅身为桃花观的观主,第一时间感应到桃花仙的离开。 他面上一阵唏嘘。 感慨自己又错过了一桩仙缘。 只不过,这阵子替桃花仙来回奔波,靠着分润而来的少量香火,也让他的寿数再度延长。 短期之内,暂时不用担心大限将至的感觉。 既然如此。 余沅就打算暂时留下,自己守着北平的这座桃花观,指不定桃花仙哪天心情好了,又主动回来了? 从始至终,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延寿 谁能让他活着不死,余沅就倒向谁。 另一边。 秦王从李胭脂的口中得知,桃花仙已经离开的消息,自然不再上门摔牌位了。 事实上,他自己也有分寸。 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不过,桃花仙不在北平,这对自家而言也是好事。 秦王从鬼门关回来。 他也有了大展宏图,替国朝做事的想法。 不说做得多好。 至少,如果他下次要死了,心里能觉得无愧于此。 朱宜静则告别了秦王府,再度北上,继续自己的游历之路。 …… 数月之后。 扬州,怡红楼前。 李灵运带着韦喜过来。 因为,他在这里感应到一把化形仙剑的存在。 李灵运到了今日这般地步。 虽然还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就是梦中石壁的那位剑仙,但他已经可以确定一点。 那就是自己与各仙剑的关系,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密切。 先有仙剑,再有的他。 以自己为中心,引出一道道无形的因果线。 旁人触碰,即是所谓的缘分。 李灵运转过头,打量着韦喜。 二人脚下立足之地。 就是当年李狼与韦喜初见的地方,也是这段师父缘分的起点。 现在看来,这不是歪打正着。 而是李狼受到他这个师父的影响,来到了这里,必须要带走一点东西,那就是韦喜。 韦喜看着模样变化不大的丽春楼,想起过往的经历,一时感慨万分。 二人站在门口处。 直至到了黄昏。 有一黄衫女从丽春楼走出来,她穿着穿戴齐整,只有脖子以下的锁骨露在外面,眼神里有着种说不出的神韵。 她看到了白发飘飘的李灵运,目光一挑,又注意到他身旁的韦喜。 笑着问道:“老先生上青楼,还带着孙子一起。” 李灵运并不否认,反问道:“不行吗?” 韦喜有些莫名其妙的。 可他的目光不由飘向了黄衫女,视线好像黏在她的身上。 韦喜自己都惊了。 他是喜欢上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好像不是。 自己的确到了娶亲成家的年纪不假,可是他喜欢的从来都不是女子。 只有琴曲与名剑。 而且,以师祖的脾气,应该不会荒唐到专程带他来扬州,就是为了逛青楼的。 这其中定有古怪。 除非…… 韦喜想到了某种可能,脱口而出:“你是剑?” 黄衫女闻言,好像有些不虞:“你才下贱呢!” 韦喜意识到自己失言,果断认错。 “韦喜冒犯了姑娘,我愿意赔罪。” 黄衫女的眼底立刻闪过一抹狡黠:“那我要你把自己赔给我。” “啊?” 李灵运有些看不下去,护短道。 “你多大年纪,怎么还欺负一个小辈。” 闻言,黄衫女睨了他一眼,像是有些不快。 “大兄,你这是有了徒孙,就忘记自己的小妹了。” “大兄?” 听到这个称呼。 李灵运和韦喜同时瞪大了眼睛。 韦喜很惊讶,师祖何时有妹妹了,而且还是从丽春楼走出来的。 殊不知,李灵运同样不解。 这般看来。 面前这把老仙剑“光同”知道的信息有点多? 没等李灵运发问,黄衫女就把他要问的话给堵上了。 “大兄既然还没记起,那就再等等吧。” “你今日来意,我已知晓。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是我要跟着这小子。” 她说着指向了韦喜。 李灵运挑了挑眉:“能给我一个理由么?” 黄衫女点头,解释道:“我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全新的气息。” 李灵运恍然大悟:“你是说剑舞?” “原来那东西叫剑舞。” 黄衫女说着,已经用肩膀搂住了韦喜的脖子,那动作比男人还要豪迈。 “你叫韦喜是吧。我是你师父的义妹,本名上官未雪,你叫我姑奶奶就好。” 韦喜知道她是自家长辈,不由松了口气。 但在这之前,他还想满足自己未解的疑惑,问道。 “姑奶奶你是一把剑吗?” 此话一出,上官未雪笑而不语,只是看向了李灵运。 一旁的李灵运解释道:“她是真正的仙剑,剑名光同。她对你的剑舞很感兴趣,想跟在你身边。假以时日,你的剑舞真正登堂入室,对她也有好处。” 这话里没有一个字提及上官未雪的实力。 但韦喜自己能从师祖的话里寻找信息。 师祖没有说她的实力。 不是因为轻视,而是足够的放心。 韦喜对仙剑并不陌生,而且很感兴趣。 因为他的二师兄“李草芥”就有一把仙剑,名为阴阳,韦喜从前没少挨仙剑的打。 但是这位姑奶奶身上的人味太重,韦喜觉得自己应该说的清楚点。 “姑奶奶看上我,这是我的荣幸。不过,我将来是准备开青楼卖艺的,姑奶奶不会介意吧?” 上官未雪点了点头:“青楼好啊。” “还有就是,我现在有点穷,而且还在书院学艺,可能要再攒几年,才能开得起青楼。” “这也没关系。你穷,但是我有钱。” “还有……” “你给我打住!哪来那么多意见。” 上官未雪揪住韦喜的耳朵,阻止这个喜欢唠叨的小子继续废话下去。 李灵运看着一人一剑,面露思索之色。 算上光同剑,九大仙剑里面,有八把全部现身人间了。 剩下的最后一把。 太上仙剑,究竟在哪? 他怎么找不到了。 第105章 旱情初显 于是,光同剑化名上官未雪,跟着韦喜一同回了书院。 但这次不为逗留,反而是同梅兰竹辞行的。 梅兰竹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弟子一向很宽容,而且韦喜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也已经学会了她的理论。 的确没有留在书院中的必要了。 她想了想,熬夜给韦喜准备了一沓帖子。 基本上都是与她有旧的琴曲大家。 这些人也都年纪不浅,但在琴曲上的造诣都好得没话说。 趁着他们还在人世,尚未退隐。 权当是自己这个琴曲师父,给韦喜铺的最后一次路。 韦喜一脸郑重朝着梅兰竹拜别:“弟子绝不会让夫子失望!” “不用这么夸张,”梅兰竹笑了笑:“你且安心去,争取早日将你那剑舞写成,我还想着把它带到地里。” “弟子明白。” 在这般分别之后,韦喜和上官未雪踏上了离开京师的道路。 他们漫无目的,不知归途。 这也是一种变数。 ……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 漠北的一处边城,这里距离最近的一处狼庭部落,只有不足二十里。 平日里,站在城头的定北军将士,甚至可以看到放牛羊的牧民。 按照刻板的印象。 定北军士卒与狼庭百姓是不共戴天的,别说放牛羊了,你就连在大明的地盘上吃一根草都不行。 可事实上。 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本质上都是为了活下去。 除非双方的关系真的到了剑拔弩张,非打不可的程度。 否则,他们私底下甚至还会组织买卖。 定北军的部分军将用城里一部分不经放的陈粮,从对方的牧民手里换点风干的肉和新鲜的奶,偶尔给自己和底下的士卒打打牙祭。 这些事情在明面上都是不允许的。 可是漠北军中早有默契。 他们只看结果。 如果你能把城池守住,不让狼庭进犯半分,那你就是一个好将,名将。 相反,如果你把城丢给狼人了,任凭如何吹得天花乱坠,那也是庸才一个。 朱宜静也是到了这里以后,才知道了漠北军的规矩。 她有燕王亲自打招呼,所以漠北军没把她当外人,朱宜静整日待在这边城里,目睹狼庭与漠北这迥然不同的风光,增长见闻。 城门旁。 一群披头散发,浑身臭气熏天的狼国百姓,正自缚着手脚,经由定北军押解进城。 朱宜静站在队正旁,面露不解。 “张大哥,这狼庭是遭了灾荒么,怎么这些日子成堆有人南下投奔?” 闻言,张姓队正眉头紧蹙,叹了口气,解释道。 “这些是狼庭南王部族的人,南王部是与我们最近的大部落。这一代的南王更是野心勃勃,想要在草原开辟出耕地,学着我们建立城池,休养生息。” 朱宜静不解:“这不是好事么。等日子久了,南王部与狼庭离了心,不就会归顺大明了。” 张姓队正苦笑:“可是这事人同意了没用,草原不同意。那南王下令开耕不久,草原里就闹了鼠患,后来又引起鼠疫,南王部死了不少人。” “等到他们好不容易开了田,又赶上雨水不足,水源枯竭。田里的庄稼活不了,人也缺水喝。这些人无家可归,不就只能来我们这了。” 朱宜静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旱情已经影响到漠北了么?” 张队正点头肯定:“我们这的情况稍微好点,早年老燕王在任时兴修过水利,活命还是不成问题的。但我就怕,这旱情继续蔓延下去,等到水都枯了,那咱们这里也会乱起来。” “玉致妹子,你在燕王面前能说得上话。我也不是有意卖惨,但这事放着不管,肯定会出问题的。” 朱宜静认真听完了他的话,肯定道。 “我一定把消息带给燕王。” “不过,若是有朝一日南王部的鼠患和鼠疫传过来,你们怎么办?” 张队正不假思索:“听天由命。有鼠就杀鼠,然后把尸体烧了。如果有人得了鼠疫,也把尸体烧了。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办法。” “没想过把鼠疫治好吗?” “无药可医,这东西染上了就只能等死。” …… 与张队正道别,朱宜静回到住处,想到了方才的谈话内容,心情有些沉重。 这种沉重,更甚于她第一次亲手杀人的时候。 尤其是张队正提及死亡的时候,眼神里那种平静而无奈的复杂表情。 朱宜静觉得。 大概这是除了囊中羞涩的贫穷之外,人在江湖要面临的第二种苦,名为心苦。 比起前者,心苦更甚。 因为人只要赚到了银子,就不再贫穷。 但是人得了鼠疫,那就只能等死,除非有人能解掉鼠疫。 这一瞬间,朱宜静的脑海中就想到了她师父。 师父神通广大,也许知道要怎么做。 “对,这就修书给师父……” …… 另外一边,北平之外。 许退站在秦王府名下的一处田亩中,用手捻了捻土壤。 像他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农。 只是这一下,基本就判定前一年的雨水情况。 秦王的田都是良田,这个“良”字不仅体现在肥力上,还有雨水。 因为良田本身的形成过程,也与良好的雨水状况有关。 许退见微知着,秦王的田尚且有了雨水衰退的迹象,别处的情况只会更差。 但是一直无人向朝廷禀告,上奏请求减少田税之类。 不外乎,还是抱着粉饰太平的想法。 许退心中气恼,但又庆幸。 至少自己来的及时,还没到北方的大旱爆发的程度,仍然具备治理的可能。 他立刻喊来一众弟子,给他们讲解自己的发现。 朱狗蛋也在其中。 毕竟,大明皇家突然重视起了耕作,他的功劳最大。 朱平安对孙子寄予厚望,也希望他能跟在许退的身旁,一同解决大明面临的困难。 唯有与国同难,将来才能肩负帝国。 第106章 皇孙献策 许退从秦王的田里出来,又去北平周围的荒郊,查看各处田庄的耕作状况。 入目所见,农田已经被庄户提前翻过,做好了播种的准备。 他再度捻起一把土块。 不出意外,这里的水量保持更差。 而且田庄没有专人规划,耕作方式更为粗糙,对水分的消耗更大。 一旦赶上了旷日持久的旱情。 许退基本可以下结论,这片田庄的庄稼会死得很快,里面的庄户和靠着这片土地供食的人家,都会以最快的速度沦为难民。 他立刻喊来一众弟子,给他们讲解自己发现的问题。 紧接着,又把解决办法的重任抛给众人。 弟子们谨记夫子所言:五谷者万民之命。 这也是农事院存在的意义。 他们分散开来考察田地的状况,然后根据这两年来的所学与心得,给出各自的建议。 许退是实干的人物,他的弟子提出的意见,也不会是假大空的“祭祀求雨”和“轻徭薄赋”。 问题出在田和人的身上,就要从这些方面做调整。 有的认为要调整耕作方式。 有的认为要着手积攒水源。 许退让弟子们挨个讲解,并且给出理由,然后再做出点评。 应对天灾,从来都没有固定的答案,因为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许退的稼穑之术已经被弟子学去。 换而言之,每个弟子都相当于一个小的许退。 与他们交流,同样可以让许退完善自身的方案。 朱狗蛋认真听着师兄弟们的对策,望着面前的田垄正在思索。 他是大明皇长孙。 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引导他要如何处理政事。 不论皇帝还是太子,都默认他长期呆在农事院,跟着许退学习稼穑之术。 但朱狗蛋在父祖的耳濡目染下。 他相较于同龄人,天然有着一种大局观念,不是从一个人的角度,而是从一个县,一个州,乃至大明的层面看问题。 这样一来,可以调用的资源就更多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也就多了。 许退看着发呆的朱狗蛋,心里对这个出身高贵的徒弟,其实是寄予了厚望的。 为君者,若是能让国朝安定,让百姓吃饱饭。 那这就当得上“圣皇”二字。 在许退看来,朱狗蛋假以时日,就有可能成为一个身上带着农家烙印的圣皇。 他立即开口:“小朱,你的主意呢?” 朱狗蛋意识到夫子在喊他,立即起身,答道:“弟子想要推行区田法。” “区田法?” 听到这话,众人齐齐看了过来。 区田法乃是横竖耕作,广集稻种之法,可用来抗旱,但是对人力的损耗不小。 而且平摊下来。 区田的增产还会降低人均的产出。 一般人不见得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就连许退自己,其实也早就把“区田法”排除掉了,他侧重从排沟保水的方面下手。 他短暂思索,看向朱狗蛋,问道:“小朱的意思是,打算将这事交由朝廷来做?” 朱狗蛋点了点头:“人祸在前,当务之急是要保住粮食,而不是贪多求全。粮食维稳,才有国朝安定,所以这事情理应由朝廷出面。” 这番言论,落在其他出身农家的师兄弟耳中,就有几分官人老爷的意味了。 他们突然对朱狗蛋的身份好奇了起来。 这小子得是什么样的家世,才能养成这样的眼界? 许退同样被他这番话给说动了。 他的弟子碍于出身,只想着以一人之力来力挽狂澜,但自己何尝不是这样。 许退觉得,不论朱狗蛋的建议可行与否。 这种心态是值得鼓励的。 他想了想,开口道:“我们先回北平,我将密折请人送回金陵,请求陛下允许。若是可行,就先在北平尝试建立区田。” “此外,尔等所言的保水之法,我都予以采纳。等到回去之后,你等再根据水文与土壤做出分析,且当做是你们在农事院的课业,到时会由山长和监院亲自过目,决定你们能否出师。” 众弟子立刻答应,随后他们折回北平。 …… 金陵城中。 李灵运对《五柳仙经》的钻研,如今也取得了相当的进展。 他初步定下了品级,共分为五品。 不过,具体如何赋予不同品级以含义,仍然需要进一步的推敲。 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李灵运看着徒弟从漠北送来的书信,提到了关于鼠疫的事。 这的确需要引起重视。 不过,李灵运觉得徒弟还是有点太高看他了。 自己不是没有办法治疗鼠疫。 但那是靠着自己的内力,只能小范围的对一部分人进行治疗。 指望一人救下一城人。 哪怕仙人来了,这也不现实。 他这里顶多只能给小徒弟提供一点预防鼠疫的帮助。 比如更加有效的杀鼠和杀毒药方。 倘若处理妥当,可以有效遏制鼠疫的蔓延。 但是针对感染鼠疫的人。 自己也无能为力。 至少,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没有这样的本事。 而且徒弟还说到了一点。 大旱与鼠疫倘若结合在一起,那么这将会是一场真正的生灵劫难。 “莫非……这才是桃花劫的最终结果?” 李灵运不由皱起眉头。 倘若真是这般,只是为了破灭一国,就要害得生灵涂炭。 那么这“天子”的名分当真是荼毒不浅。 他目光闪烁,紧接着提笔写信,准备送到唐门去。 李灵运打算问一问,唐门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或者说是能有一个让当世医术稳步提升的思路。 如果有,那么趁着师弟在位,背靠齐天书院,可以提前奠定基础。 且当是留给后来者一点希望。 至少他们将来在面对这等病灾之时,不会像自己现在这样束手无策。 …… 另外一边。 朱平安同样收到了许退递上来的密折,言明了北方的旱情征兆,以及他孙儿“朱狗蛋”提出的解决之法。 以国朝之力主导农事。 这样的事情,至少在朱平安的印象里是没有的。 你要说最贴近的,那也是上古帝王在立国之前,身体力行带着子民耕作求食,在最艰险的时代开创出人族的文明。 从无到有,这一直是需要勇气的。 朱平安登基二十载,他一路带着大明走到今天,从来都不缺乏试错的勇气。 何况,大明未来是要传于子孙的。 朱狗蛋已经在用自己的方式,共赴国难。 他这做祖父的,将会是孙儿最坚实的后盾。 第107章 西河剑器 朱平安亲下圣旨,先以许退为北平农事布政使,总揽北平农事,又命北平参赞“宋迁”与秦王全力配合。 正好赶在播种之前。 圣旨送达,许退则开始带着弟子奔走于田亩之间,传授“区田”的要领。 另有农家的门人得到命令,前往指导兴修蓄水设施。 不仅要积蓄雨水,还有过冬时的雪水。 并命专人看管。 等到旱情爆发之后,这将是维系生命的源泉。 同时,针对现有的存粮做好处置与管理。 早在书院开设之初,大明已经在商院的配合下,完成了对各大粮商的收编与抄没。 愿意与朝廷配合,赐号皇商,并且可以保举子嗣为吏,将来视情况为官。 不愿配合的,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大明内卫一拥而上,直接扣上一个通敌卖国的帽子,人财两空。 靠着这一手,大明变相是能将粮价保持在一个相对可控的范围内。 …… 从播种到收成,劳劳碌碌又是一年光景。 北方的粮食相较往年减产。 旱情已经有了苗头。 虽然民间仍有腹诽朝廷干预农事的,但是经历过元末乱世的老者,都知道大旱的可怕之处。 他们深知,人力在天灾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如今朝廷愿意亲自下场,这本身也有着振奋人心的作用。 接下来,就到了冬天。 若是能有一场保温保水的大雪,那这便称得上是一场厚赐。 漠北边城。 朱宜静拿到了师父送来的杀鼠和杀毒药方,以及炮制好的草药,可以就地制备。 她早就与燕王请示过这里的事情。 燕王知道鼠疫的危害,可是又没有有效的办法。 正巧朱宜静是仙人的弟子。 于是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给予了全力的支持,甚至还派出与朱宜静相识的燕王府子弟“燕冷”前来。 朱宜静没把他当外人,拿到草药,就带着燕冷一同制备方剂。 燕冷同样对狼庭南王部的流民有所耳闻,感慨道。 “照这样下去,狼庭可能先要生乱子。那狼庭的大汗不是好鸟,到时举兵南下,漠北又是雪上加霜。” “可是转念一想,他们也是活不下去了。” 闻言,朱宜静看了他一眼,淡笑道:“你是燕家人。燕家从老燕王那一代起,都是杀人如麻的汉子,怎么到你这反而成了菩萨。” “嗯?燕菩萨。” 燕冷被这么称呼,也不气恼,解释道:“嘴上怎么说,与身体怎么做,这完全是两回事。” “我认可提刀上马,保家卫国。但是我更希望,自己每落下的一刀,不论对错,至少自己心里要有数。” 朱宜静没想到,这么有哲理的话能从燕冷嘴里说出来。 她抿了抿嘴角,打趣道:“那么燕菩萨,你知道要如何对付鼠疫吗?” 燕冷摸了一下脑袋,讪笑:“这不是就准备请教玉致姐。祖父说了,玉致姐只管放手去做,一切后果皆由燕王府承担。” 二人一直忙活到半夜。 紧接着,杀毒的药水洒在城里,杀鼠的药水洒在城外。 同时,朱宜静还向守城的将领进言,即日起从南王部逃难来的狼国子民,都需要隔离观察,带病者一律拒绝收容。 这些建议都被一一采纳。 到了年关之前,漠北终于下起雪来。 燕王响应朝廷的号召,提前蓄水,同时还命令士卒巡视,防止境内的几条水源被污染。 …… 时间兜兜转转,来到了朱平安称帝的第二十二个年头。 长安之外,一处古朴典雅的庭院。 韦喜和上官未雪坐在下方,听着一个发丝半白的老妪,弹奏着琵琶。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这韵律在她的手中变化随心,每一次的弹奏都像是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意境。 这样的琵琶,只应天上有! 啪嗒—— 直至一曲落下,老妪起身,笑盈盈对着二人躬身。 韦喜立刻还礼:“杜大家不吝教导,韦喜惭愧。” 这老妪本名杜七娘。 京兆人氏,早年从教坊司的乐女学习琵琶,而且天赋异禀,曾经也是长安各家一曲难求的人物。 她如今到了暮年,一生未嫁。 按照杜七娘自己的说法。 仙乐都听腻了,凡人也就无法入她的眼。 这话传出,不少人暗地里说她不知所谓。 但韦喜却能理解这等心情。 因为,以杜七娘的本事,可能她在自己的意境里,真的见过了传说中的仙君。 相比之下。 上官未雪的表情就显得平静了许多。 但以她仙剑的身份来看,这本身就是最大的认可。 杜七娘将琵琶收好,看向韦喜,开口道。 “你是梅姐姐的弟子,那就是自家的晚辈。能让你有所得,这琵琶也就算是有价值了。” 韦喜梳理了内心的体会与感悟,而后竟然有种大显身手的冲动。 他知道,这是感悟圆满之后的水到渠成。 自己的剑舞。 或许可以拿得出手了。 他看向杜七娘,开口道:“敢问杜大家,这曲子可有名字?” “有的,这叫《西河阵器》” 杜七娘解释起由来:“前朝教坊司,以乐曲和乐舞结合,二者合一称为‘器’。我师承的是西河一脉,这曲子脱胎于破阵舞,因而得名《西河阵器》。” 她说到这,看到韦喜这眼底有光的模样,有些惊讶。 “你莫不是有所感悟了?” 韦喜并未否认,朝着杜七娘拱手:“晚辈有一剑器,想请杜大家指教。” “请!” 杜七娘神情郑重了几分,将琵琶放到侧面去。 韦喜看向一旁的上官未雪,紧接着将自己的古琴取出:“姑奶奶,我负责弹曲。” “我负责舞剑。” 上官未雪一口答应,只见她手腕一转,就有一把宝剑落在手里。 二人就位,韦喜开始拨弦。 同样是先前的《西河阵器》,但是从琵琶变成了古琴,这韵律发生了少许的变化。 仿佛夕阳在群山背面起落,百川迎着古道奔涌汇聚入海。 这是一种全新的意境。 韦喜只听一遍,就可以将《西河阵器》化为己用,这天资高得没话说。 但这却又不止局限于此。 因为,所谓的剑舞,琴曲不过是搭台,真正的主角是曲中人。 上官未雪沿着这韵律,仿佛深入其中。 倩影与剑影盘旋,剑刃呼啸之势宛如劈山断海,激起海水直冲于天,直至遮天蔽日。 雷霆和乌云生于这阴影中。 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海水,重新又落到了人间。 杜七娘沉浸其中,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她仍觉得回味无穷,原本苍老的身体像是枯木逢春,横生了几分心潮澎湃。 “这曲子叫什么?” “如果杜大家不介意的话,晚辈想叫《西河剑器》。” “可,此为我之幸也。” 第108章 再得柳枝 上官未雪收剑。 她感觉在这一舞之后,自己本来已经停留了许久的道行,竟然又有了增长的势头。 这再一次证明了。 跟在韦喜身旁,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修行。 当夜韦喜又在杜府叨扰了一日。 直至第二日准备辞行。 杜七娘喊住了他,开口道:“韦小友打算去哪?” 韦喜想了想,自己这两年在外游历,梅师父给的帖子,他基本都拜访过了。 其中有一部分前辈,早已不在人世。 还有一部分,则是手艺留给后人,但是后人敝帚自珍,怕他偷学走技艺。 因此,这段游历结束的时间,比他想的还要早一点。 这京兆之地是最后一站。 接下来,自己大概要回金陵去。 只要梅师父能认可他的《西河剑器》,韦喜觉得自己就可以开青楼做买卖了。 杜七娘当即开口:“对了,你既然对我这仙乐感兴趣。” “不知道,你对仙人有没有兴趣?” 听到这话,韦喜面露疑惑之色。 仙人? 他知道世上有仙人,但仙人岂是想见就见的。 但是一旁的上官未雪忽然不动声色,拽了一下韦喜的袖子。 韦喜立刻会意,开口道:“若是杜大家不介意,我想去拜会一二。” 杜七娘笑了,摆摆手:“谈不上指点,而且我也不曾去过。只是,前阵子听闻山里有一座神仙观,只要祭拜香火就能见到神仙。” “正好,我有一位故人的子侄准备前往,就让他带你们去吧。” 韦喜从善如流:“那就劳烦杜大家了。” “那你等我。” 杜七娘立刻同老仆交代,很快那老仆离开。 再回来时,身边多了一个白脸的年轻人,气质有些柔弱,五指纤细修长,显然也是精于韵律的。 “这是李延年,吹的笛子颇具灵性。” 李延年立刻朝着韦喜见礼,知道他的来意,立刻表示愿意引路。 随后,一行三人出发。 坐马车用了半天,来到长安南面的一处山下,转而步行。 这山看着低矮,胜在绿意葱茏。 李延年在前面给二人领路,笑着说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二位若是见识过这神仙观,定然也会流连忘返。” 这时没有了杜七娘,韦喜问道。 “不知这仙人的来历?” 李延年解释:“数年前,有仙人同时入了几家长辈的梦,言说只要亲往上供香火,可以包治百病。” 闻言,韦喜不觉有些熟悉。 好像师祖曾经说过的桃花观,好像就是这样的吧? 他故作惊讶,继续试探:“这仙人可是会赐下仙水?” “怎么,韦兄你也知道。” 李延年这话,可算是让韦喜明白过来,他们这两年在外游历的意义了。 他简单搪塞过去。 不多时,三人穿过一处密林,面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竟然屹立着一座道观? 而且,不少衣着华贵的人家往来其间,另有绣着桃花服袍的道士负责接待。 韦喜转头看了上官未雪一眼,后者朝其点头。 他们跟着李延年顺利进入这道观里。 同一时间。 在道观的深处。 一位身披黑袍,模样丑陋的男人忽然睁开双眼。 竟是武穆。 武穆这些年利用香火增进修为,如今感知比起从前,不知道提升了多少。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这股力量好像与他师父当初建立“桃源”时运用的力量同源。 可是武穆暂时还无法确定。 但他知道,这道观混进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好大的胆子!” 武穆瞬间起身,来到半空中,居高临下俯瞰着道观内的一举一动。 到了他这种程度。 已经可以通过观察一个人的因果线,来判断对方的来历了。 韦喜身为李灵运的徒孙。 即便与他中间还隔着一代,但武穆已经能将注意力锁定到他的身上。 武穆先是观察了一遍,确认李灵运不在,脸上这变得狰狞起来。 “小子……本座的家仇,就先从你身上来报!” 话音刚落,他的耳边又传来一道女声。 “你打算找谁寻仇?” 武穆下意识转头,才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这的上官未雪。 早先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正是来自她身上。 “你……” 这一个字刚刚脱口而出,面前的女子袖口一翻,便有滔滔剑气宛如浪花一样飞扑过来。 武穆脸色大变,立刻施展力量去挡。 但这正中上官未雪的下怀。 唰—— 剑光直接穿过他的肉身,斩向了武穆的那一部分仙基,正是源自柳仙的那颗柳木心。 这柳木心在武穆的体内长了数百年,早已分出了不少的根系。 当这一剑落下。 武穆的其中一条手臂被斩落,刚刚离体就化作了柳枝。 上官未雪眼疾手快,将这柳枝收下。 武穆这时也终于清楚了她的来历:“你是仙剑?” 若非仙剑,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伤及他的半仙之基。 当上官未雪握住仙基的时候。 武穆在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计谋得逞的表情,总觉得不将这柳枝取回来,他可能日后会在这上面栽跟头。 “放肆!” 武穆立刻掐诀,气息分至下方的道观中,这是准备接引桃花仙的力量降临。 但上官未雪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她摇身一变,剑光仿佛化作了汪洋大海,瞬间遍布天穹。 下方道观里的香客,望着天空中即将落下的箭雨,纷纷愣住。 上官未雪的声音响起。 “再不退,死!” 她这话仿佛一语惊醒了梦中人。 那些本还等待参拜桃花仙的人,听到这话立刻蜂拥朝着桃花观外跑去。 韦喜也连忙拉着李延年,二人踉踉跄跄跑了出来。 他们刚走。 整座桃花观就在漫天剑河之下,直接被夷为平地。 武穆也知难而退。 在感觉到上官未雪不可敌以后,果断逃离。 劫后余生的李延年,先是对着韦喜道谢,而后想起了方才的那道女声。 他好奇问道:“韦兄,你觉不觉得,刚才的声音有点像你姑奶奶。” 韦喜立刻否认:“我觉得不像。” 话音刚落,就有女声附和。 “我也觉得不像。” 上官未雪突然出现,只是一个眼神,李延年就忘记了方才的事情。 他看着上官未雪,记忆里,她一直站在二人身旁。 所以,刚刚那个摧毁神仙观的人,大概不是她。 李延年挠了挠头,一脸歉意:“看来是我鲁莽了。抱歉了韦兄,今日没能让你见到仙人。” “无妨,能有这么一番经历,也是难得,还是多谢李兄今日带路。你将来有空可到扬州来寻我,我定然扫榻相迎。” “那就这么说定了。” 第109章 分道扬镳 且说武穆侥幸逃离,立刻前往面见桃花仙,准备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这次落在关中的桃花观被撞破,定然会引起明廷的警惕。 他亲历过不少王朝。 知道一个如日中天的王朝,究竟有着多么恐怖的力量。 即便以他数百年的积累,倘若遭到来自一个鼎盛王朝的绞杀,同样是死路一条。 而且,这次蛊惑关中的大族走漏了风声。 接下来,明廷肯定会加大对桃花观的扫荡力度,再想得手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这事情必须要和桃花仙商量。 …… 数日之后,凉州的一处桃花观内。 武穆将桃花仙接引过来。 他惊讶地发现,桃花仙的模样竟然也有灰头土脸的。 这模样像是遭了暗算。 武穆询问过几次,桃花仙最初还准备搪塞一二,到后来知道这事瞒不过他,索性交代了自己的经历。 简而言之,桃花仙同样遭到了仙剑的袭击,而且是两把。 第一次,是他从北平离开,前往蜀中的深山里。 本来以为蜀地山多,不会被人发现。 但是有一天,坐镇蜀地的宁国公手持阴阳仙剑,带着大量的甲士上门,直接烧了桃花观。 宁国公府经略西南多年,如今又有仙剑护住,驱赶桃花观这等外来者的立场站得住一个“理”字。 桃花仙被迫撤退。 他转而选择前往荆襄之地,再次遇到了一处首阳山的无常阴司。 那无常阴司的本体是无常仙剑,而且存在的时间悠久,本身的实力不在桃花仙之下。 双方大战一场。 桃花仙负伤退走,因而模样看着有些狼狈。 武穆知道了这事,却笑不出来了。 他同样把自己遭到光同仙剑的袭击告诉了桃花仙。 毫无疑问。 这是李灵运早有预谋的反击措施。 而且行事颇为狡猾。 他自己不出手,而且不再以凡人落子,直接用仙剑作为搭手。 真要让武穆来评价。 李灵运此举,属实有点玩不起了! 相比之下,桃花仙的注意力反而被另外一件事给吸引。 他皱着眉头看向武穆:“你的意思是,那光同仙剑这一趟来寻你,是为了夺走属于柳仙的枝干?” 武穆点了点头。 “她的目的性很明确,而且当我的柳枝被夺走时,心中生出了一丝空前的心悸感。” “你知道这柳枝有何作用么?” 桃花仙闻言陷入了沉默,眼底久违闪过一抹惊慌之色。 “我暂时只有些许猜测。” “只不过,还需要再去验证一番。” 话音落下。 桃花仙率先离去,武穆顺着他的气息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最终抵达了沅江。 桃花仙站在江面上,手掐指诀,仿佛是在感应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桃花仙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他转头对着武穆开口道:“你试试看,能否找到桃源的下落?” 武穆闻言神情一怔:“你找不到了?” 霎时间,武穆的一颗心逐渐沉下去,立刻开始感应桃源的位置。 这是他师父所创之地。 自己来过无数次。 即便后来桃仙殒命,他也是来去自如的。 怎么可能不见了? 桃花仙看着武穆抓狂的模样,直到发泄过后,才眼布血丝般回来。 武穆的声音带着几分阴冷:“难道这也是李灵运的手笔?” “大概是的。” 桃花仙对武穆没有好脸色:“本仙这次是受你连累了。若是无法顺应大劫将其破灭,就连我也无处容身。” “你莫要血口喷人!” “呵,本仙要想杀你,你以为是多费劲的事情?” 桃花仙的面上闪过几分愠怒的神色:“本仙是以桃仙和柳仙二者的精气所化。而今,这桃源落入对方的手里,他们又从你这得到了柳仙的枝丫。” “那你告诉本仙,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随着桃花仙一怒,霎时间风云剧变,天色暗沉。 大江滔滔拍起了波浪。 不过是一个眼神,武穆就感觉到呼吸困难,但眼底更是震惊之色。 “他们想要取代你……怎么可能?” “蠢货——” 桃花仙最终还是没有取走武穆的性命,否则他体内属于桃仙的部分可能就要反噬了。 但武穆给他捅了一个这么大的篓子。 已经让桃仙对其不再信任。 他自认是没有破绽的。 可是武穆的存在,本身已经成为了桃花仙一个不可控的破绽。 他冷哼一声:“即日起,本仙不会再与你联系。这桃花劫,本仙会靠自己的本事赢下他。” “至于你,好自为之!” 说罢,桃花仙当场破空而走。 只留下武穆黑着一张脸,大骂桃花仙这混账东西卸磨杀驴。 对方可以说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 竟敢对他摆架子。 “你走着瞧……等本座成仙了,今日的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 武穆同样起身离开,打算以自己的方式,再让大明自己内乱起来。 数日过后,辽东之地。 桃花仙越过了大明的边城,来到这牧族的上空。 他感应着天时变化,有大片的劫数力量席卷,正在演化出一场针对大明的极端气候。 此为天意。 同样,这也是他背靠天意,扭转战局的最后一次机会。 “不就是水和瘟疫么……这岂能难得倒我。” 桃花仙朝着下方的牧族部落赶去。 既然大明容不下他这尊阴间神明,那么自己就做牧族和狼族的神! …… 泗水城外,楚武帝陵外 李灵运手里握着一根柳枝,韦喜和上官未雪站在他的身后。 韦喜望着这阴森的墓室,不由有些汗毛倒竖。 “师祖,我们当真要进去么?” 李灵运还未开口,上官未雪就勾住他:“你怕什么,大兄这是准备赠予你一桩机缘呢!” “机缘?” 韦喜想起了那桃花观的模样,皱紧了眉头:“师祖,我可不想当那种不人不鬼的东西……” “少废话——” 上官未雪打断了他,这小子怎么不知道好赖呢! 她可是看得明白。 在这墓室的深处,还存在着一尊极其精纯的阴间皇者。 若是可以让这尊皇者登上神位,那么天下城隍都要受其节制,韦喜与其扯上因果,将来在阳间和阴间都有强大的人脉。 这是仙人都要眼红的因果! 第110章 武帝秘史 李灵运站在帝陵前,周身的神光微微荡漾,原本堵住帝陵通道的巨石,忽然左右散开。 他感受到了一股同源的气息就在这帝陵里。 这是李灵运第二次来到武帝陵。 上一次,他在这里登临半仙之位,同时还留下了一样东西。 ——三魂之一,地魂 有了地魂的存在,原本失去了“莲花舍利”,理应魂飞魄散的楚武帝,如今因祸得福,得以继续在这帝陵内部修行。 他摇了摇手中的柳枝,很快就有一道声音从墓室中飘来。 “李道友还有二位,请进!” 李灵运立刻抬脚迈出,上官未雪拉着韦喜紧随其后。 他们经过了一段石室通道。 这里才是武帝陵的入口,可以避开石室内的毒气,直接通往大墓的中央。 他们很快到了尽头。 楚武帝正盘膝坐在大殿的中央,原本白骨之躯如今长出血肉,看起来就像一个活人一样。 韦喜不敢说话了,保持沉默。 李灵运看向面前的楚武帝:“我今日来意,你已然清楚?” “李道友替朕准备好了一切,若是犹豫,岂不是辜负了李道友的心意。” 楚武帝面带微笑,身上穿着一袭颜色暗沉的帝袍,通天龙冠束缚住长发,但是脚掌没有贴地,显示出他并非生人的事实。 “我已将桃源须弥取来,我这徒孙也拿来了另外一段上古神柳的枝条。” “你生前为在世人皇,死后在这帝陵中场面,化作地下阴皇。” “今日,你可有意在地为皇?” 楚武帝闻言大笑:“若是可为阴皇,自是无憾了。李道友放心,我得你地魂的因果,从今往后气数相连,定然奉还。” “无妨,你这便算是代我的地魂入劫了。” 李灵运神情平静。 所谓同道,说到底就是相互成全。 他的骨劫以魂来替人,如今也到了即将圆满的时候。 他将柳枝与另外一颗桃核同时朝前抛出。 楚武帝将其接住,很快一红一绿两抹不同色泽的光芒,落在他的身上。 楚武帝感受到其中的力量,不由眼前一亮。 他再度看向李灵运:“道友等我消息。” 说罢,楚武帝就准备送客,然后潜心闭关了。 但是李灵运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不动声色的看向韦喜,这意思不言而喻。 楚武帝恍然大悟,赔笑道。 “是我草率了,这位小友与我有成道因果,我愿奉上一枚‘阴皇符箓’。生者得之,可沟通城隍与鬼差,经年累月更是有延年益寿之效。” 而后,他一指点向韦喜的眉心。 下一秒。 一颗金色的三角痣出现在原本光滑的眉心处,很快又消失不见。 上官未雪这才一脸满意,带着韦喜先一步离开。 她知道李灵运与楚武帝还有事情要谈。 …… 等到一人一剑离去之后。 楚武帝面上闪过一抹遗憾:“赐下一枚这样的‘阴皇符箓’,快要去了我一半的修为。” 李灵运一脸鄙夷:“你若修成阴皇,这点损失算什么。” “而且,阴魂不散,缠绵悱恻,这不是正好全了你的心愿么?” 楚武帝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变了,像是被踩住尾巴一样。 “这……李道友,你别血口喷人。” 李灵运不紧不慢的从手里取出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五个大字。 ——《楚武帝秘史》 “我这些年闲来无事,就喜欢找些野史。许多不曾在正史中提及的往事,在这野史中都有记载。” 楚武帝涨红着脸,怒斥道:“一派胡言!” “公道自在人心。” 李灵运扬了扬手里的这本《楚武帝秘史》,顺势将其弹向楚武帝,平稳落到后者的手里。 这书册像是自己有了灵性,落到楚武帝的手里自动展开。 与此同时,李灵运的声音响起。 “关于千年前二世而亡的大楚,后来有不少大楚遗民为了避免武帝的功绩被人抹去,于是兴起了一股编纂武帝生平的热潮。” “各家野史不分高下,但在一件事情上保持相同的态度。” “那就是楚武帝与其师虞——” 李灵运话音未落,立刻就被楚武帝打断。 “好了,我承认。” 楚武帝黑着脸,不忿地将这本《楚武帝秘史》收到怀里,看起来有些气愤。 “这些人怎么什么都写!” 李灵运见好就收,这下楚武帝就没有了卖惨的由头。 他敛去了笑容,正色道:“你若为阴皇,可能给人延长寿数?” “不能。” 楚武帝答得铿锵,好像是意识到态度不对,又解释道:“不止是阴皇,哪怕修成了阎王,甚至位列地府之主。寿数之事,关乎世界根本,都是不可更改的。” 李灵运这下无法理解了:“那你的阴皇符箓,不可让人延年益寿么?” “这不算影响寿数。” 楚武帝知道李灵运的理解出了岔子,仔细分辩道。 “所谓的寿数,本来就不是一个特定的概念。比如你大限之日,选择在日出时死,亦或是选择日落时死,这在寿数上是没有区别的。” “我的阴皇符箓,作用便是让人可以顺利用完他的寿数。” 李灵运听懂了阳寿的定义,又道:“倘若有人折损寿数,你可否替他补回来?” 楚武帝顿时明白过来,惊讶道:“你是想替明廷那位帝皇保住寿数?” “可以么。” “不行,他如果选择动用人王剑,其本身的力量来源是‘人’,这是与‘天’和‘地’并行的存在。倘若真的走到这一步,就要准备后事了。” 李灵运听他很有经验的样子,问道:“你当年在面对‘长生劫’时,也选择动用了人王剑?” 楚武帝没有否认:“人王剑本就是戡乱之剑,若要破除劫数,人王剑不可或缺。此外,虞师这些年走访人间,又曾亲历过‘文华劫’,最终给出了一种猜测。” “是什么?” “破除劫数只是暂且延缓了颓势。真正要终结一场劫数,可能需要一股更加强大力量,将这劫数的豁口给填上。” “你不要问我是什么力量,因为我也不知。但是这次,我与虞师会全力站在你的身后,即便赌上一切也在所不惜!” 第111章 鼠疫爆发 等到韦喜从泗水回到金陵时,已经四月了。 梅兰竹又收了一群弟子。 琴曲院里,韦喜这位天赋异禀的大师兄,关于他的传说一直没有停止过。 韦喜找到了梅兰竹,言说自己的剑舞成了,打算出师。 梅兰竹立刻着手替他准备出师的考核。 由山长苏迟,琴曲院主讲梅兰竹,以及其余两位同样是精通音律的大家前来评判。 韦喜的师弟师妹们一同观赏。 在这一日,西河剑器的惊鸿之舞回荡于秦淮河畔。 大江东去,浪花淘尽! 韦喜之名彻底响彻金陵。 苏迟按照韦喜所求,亲自提笔替他写下了“醉仙楼”三个大字。 韦喜带着山长赐的字,留下了自己在书院的传说,而后前往扬州。 …… 与此同时,狼庭草原。 有定北军的探子飞奔回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鼠疫爆发 通常而言,有少数人死在鼠疫之下,还谈不上“爆发”二字。 但这个“少数”具体是多少。 一千人算少,一万人算少,还是十万人算少? 都不是! 唯有足够分量的大人物都无药可医,死在这鼠疫之下的时候,这才配得上“爆发”二字。 因为大人物的死,代表着医术在死亡面前,已经失效了。 这一次死的是狼庭西王部的西王,一个正在壮年的狼族王爷。 即便西王部的长老已经开始下令灭鼠。 但鼠疫已经宛如雨点一样,在西王部里传开了。 每日都有大量的狼族子民和牛羊牲畜病亡。 定北军的探子立刻将消息带回。 这些年,得益于燕军上下的管理规范,“杀毒”和“隔离”二字几乎成了一种全新的本能。 探子来到城外的帐篷旁,先进入到泡着“杀毒方剂”的池子里。 紧接着禀明来意。 随后,与探子对接的情报头子赶来,他脸上蒙着一层用毒水浸泡过的特制纱布,掩盖口鼻。 二人传递过消息,那情报头子立刻把消息往上传。 不出一日。 几乎所有定北军控制的边城都得到了消息。 ——即日起,禁止任何北边之人进城 这是从物理意义上仿佛有携带鼠疫的狼国子民进入。 同时,各城培养的由退伍老卒组成的杀鼠队,开始了他们的作业。 不止是喷洒药剂,还有对鼠尸的焚烧与善后。 燕冷这两年常在边关走动,如今身上也挂了军职,经常受燕王的调令,到各城指导消杀的事宜。 一来二去,定北军的将领他基本见了个遍。 整个人的名声,也在这个过程中变得响亮。 不少人暗中评价,燕王对燕冷这个孙子最为看重,大有效仿老燕王隔代传位的意思。 燕冷对这些话只是一笑了之。 正如朱宜静所言,他这人有时候太容易菩萨心肠了。 若在盛世,他这样的人能有发挥的余地,倘若有幸继承了王爵,死后还能得到一个“仁”的谥号。 可如果早逢乱世。 自己指不定就变成漠北的千古罪人了。 …… 狼庭草原的鼠疫来势汹汹。 漠北加强了防范,北平同样大为重视。 北平参赞府。 农事布政使“许退”与接替宋迁担任北平参赞的“余沐清”正在商议应对之法。 余沐清是大明恢复科举以来,第一届殿试的榜眼进士,在翰林院时写过不少实干的文章,因而得到朱平安的赏识,官阶升迁快速。 今年不过四十岁出头,就已经坐到了陪都的一把手。 余沐清的心里自然是有傲气的,可是面对眼前这个没进过学的许退,余沐清是一点都傲不起来。 一来,许退在朱平安眼里,已经是农事方面的国之柱石。 甚至专门为他,在国朝增设了“农事布政使”的职务。 二来,许退本人这两年多主持北方的存粮蓄水之事。 他当初那些被人攻讦的地方,在日益严重的旱情面前,已经变成了他个人能力最直观的体现。 许退的第一批弟子,也在去年学成之后,全部外派到大明各处,负责指导州县的农事。 每一个都是各地官员争抢的对象。 目前还跟在他身边的,就只剩下皇长孙朱狗蛋。 朱狗蛋如今同样有了官位,位列农事参议,日常就是跟在许退的身旁,学习他全部处理农事的眼界与要领。 余沐清是少数知道朱狗蛋身份的。 朱狗蛋是未来天子的嫡长子,可能就是将来的大明皇帝。 这么一算,许退就是四分之一个帝师。 大明立国以来,第一位有资格与“帝师”二字沾边的人物。 余沐清自然是不敢摆谱的。 他将方才漠北送来的“鼠疫”情报告诉了许退,准备询问农事上的调整措施。 像这等席卷草原“鼠疫”,一旦南下,产生的都将是连锁反应。 更别说,还有日渐凸显的旱情在前。 许退面露凝重之色,旋即开口:“旱情导致缺水,草原上的鼠类找不到食物和水源,就容易成规模的从北面迁徙而来。” “关内也有鼠类,虽然未必沾上了关外的鼠疫,但这事仍需谨慎以待。我会请医学院的主讲北上,协助参赞府制定应对之法。” 余沐清听到这话,脸色轻松了许多,连连点头。 “许夫子如果还需要任何参赞府的协助,尽管可以来找我。” 许退点了点头:“那就多谢参赞了。” …… 朱狗蛋从头到尾没有说话,直至与许退离开参赞府,上了马车。 他这才发问:“夫子所言,草原的老鼠南下。除了扑灭鼠患之外,可有别的应对之策。” 许退短暂思索,开口道:“这大旱短期内是停不了了。不过,我听说国师与唐门,联合医学院的诸位夫子,以人体穴位和血液构造,捣鼓出了一套可以对抗鼠疫的针法。” 朱狗蛋一愣:“针法比要草药还管用?” “这个有待商榷。”许退如实说道:“此法名为刺血法,意在通过排出毒血来减弱鼠疫的烈度,从而增加生还的可能,还需辅以食疗。这是下下之策。如果可以,最好是要将鼠疫挡在国门之外的。” “此外,就是粮食存储的问题。从即日起,粮仓每日要加派人手,做好管理。这是我大明渡过天灾的倚仗,即使拼上性命,也不能出差错。” “弟子明白。” 第112章 狼庭发兵 鼠疫从西王部开始,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除了西域有漫长的沙漠与高山阻拦,得以避免之外,其他地方或多或少都受了影响。 首先遭殃的,就是狼庭属于大汗的苍狼部。 苍狼部位处狼庭草原的中心,当初建立狼庭的雄主,将四大王部封于周围,本是有着四方拱卫之意。 这想法是极好的。 但是如今遇上了鼠疫,苍狼部地处草原鼠群的必经之地,很快遭了殃。 苍狼部开始有鼠疫蔓延。 以狼汗为首的狼庭贵族立刻着手向东面迁移,同时还把苍狼部豢养的狼群带上。 这些本来是用于与漠北作战的战狼。 如今被用作捕捉草原鼠。 一旦染上了疾病,同样会被狼庭贵族果断抛弃。 不过,它们如今已经有了替死的作用。 其他三大王部,眼见狼汗带头迁走王庭,也纷纷开始大迁徙。 没有了人的制衡。 剩下的鼠群再次壮大,扑向南面。 好在,漠北方面已经有所准备,提前布置了大片的毒水地带。 大部分的病鼠倒在这一关,只有少部分得以打洞穿过,但是很快又迎来了边军的火攻伺候。 漠北方面,是真的以对付敌人的狠辣,来应对这群病鼠的。 最终效果也相当显着。 齐天书院的医学院有夫子带着弟子来到前线,全副武装之后前往隔离区,对少数染上鼠疫的病人用“刺血法”治疗。 这刺血法的成活率,与身体状况有关。 如果过度虚弱,同样可能会让人在排毒的过程中提前病亡。 所以,大明对漠北的粮食补给,即便在收成减少的当下,仍然保证了相当的补给率。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 医学院的夫子让弟子统计过鼠疫病人的成活率,差不多能有五成的样子。 这样的结果已经让人很满意了。 毕竟,在此之前,得了鼠疫基本只有等死这一条路。 医学院夫子登上城头,远远看到草原上的乱象。 常言医者仁心,但此刻也是有心无力。 他不可能为了所谓的慈悲,就拿自己人的性命开玩笑。 皇帝不会允许,朝臣不会允许,书院也不会允许! …… 这场鼠疫在夏季达到鼎盛,又在冬季暂时得以遏制。 不过,狼庭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已经大伤元气。 大明因为提前有了准备,把影响控制到最低。 但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方势力,好像也没有受到多少冲击。 这就是位于大明东北的牧族,又称铁勒诸部。 他们与狼庭大体不差,同样以放牧为主,但种类不限于牛羊,甚至还有驯鹿,山雉等等。 除此之外,铁勒诸部本身也是有田的,地力肥沃。 理论上,他们能过得比狼庭要好。 但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也不会好得太多。 这一切要得益于另外一个人。 ——桃花仙 这个“仙”字本来不过是他自封的,但是在桃花仙显露过几次神迹之后,他就成了各部萨满口中的“真神”。 桃花仙一掌,可以让枯竭的山泉冒出汩汩流水。 一碗桃水,还能让临死之人焕发生机。 当然了,铁勒部的底层,除了最初几位作为典型的牧民。 其他人是没有资格享用桃水的。 这也是桃花仙有意为之。 他想让铁勒诸部化为己用,最省心的做法就是掌控住铁勒诸部的上层人。 上行下效,这句话不管是在关内还是关外,都是最管用的。 何况,桃花仙早就在关内传过信众,清楚这套底层逻辑。 桃花仙同样观察到了狼庭的变故。 心里也生出了将其化为己用的想法。 不过在这之前,还要先把手里的铁勒诸部给捏住,不能贪大求全。 到了今日的境地。 桃花仙知道自己没有再试错的机会了。 一旦李灵运培养的那位阴间神明取代了自己,那么他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想要与其对抗,就是顺应大劫! 如今,狼庭还需要再支撑一阵子,等到铁勒诸部稳定下来,再故技重施,通过收拢他们的上层,再让狼庭也能逐渐为自己所用。 到时两面夹击,直接大军压境。 不管大明是选择迎战还是退避,他们都别想安然渡过这次大劫! …… 狼庭贵族在苦熬了一个冬天之后。 鼠疫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他们也勉强恢复了元气。 狼汗立刻将主意打到了大明的身上去。 他们的储备已经不足,而明人这阵仗摆明是还有存粮的。 如果不趁着现在,他们刚缓过劲来发兵进攻。 那么等到鼠疫再度卷土重来时,自家死去的子民只会更多。 于是,开春之际。 狼庭再度南下! 定北军第一时间组织了反击。 至于东北方面的防线,则是由定国公“李从彧”接手。 平心而论。 李从彧知道己方的粮食情况,心里是不想起兵的。 可架不住狼庭这摆明是要拉他们下水。 比起瞻前顾后,损失那么一点粮草。 一旦有城池被狼庭攻破,这群红了眼的狼人南下,还会把鼠疫一并带到大明北方。 届时,这场连锁反应引起的动乱,足以摧毁大明营造的大好局面。 所以—— 这场仗得打,而且要拼了命的打! 李从彧上书金陵方面,请求南方派兵增援。 朱平安立刻准奏。 至于具体的将领人选,他找到了已经卸甲归田,如今担任兵法院主讲的越国公“常胜”。 可以说,在选将这方面。 比起许多年不曾上过战场的朱平安,常胜的眼光能够务实许多。 朱平安既然问了,常胜当然也知无不答。 他推举了不少军中的后生,以及那些一直没能熬出头的老将。 至此关头,狼庭来犯。 这是一场空前的国难,但同样也是沙场封侯的希望。 常胜给出了推定的人选之后,又提出要让兵法院的人同行。 这个建议让朱平安有些犹豫。 他倒不是信不过那些小子。 恰恰相反,这些年有“农事院”和“医学院”的典范在前,朱平安“兵法院”的弟子也寄予了厚望。 他担忧的是,一个不好,这些人全部折在里面。 这样的话,可能会让大明下一代的武将,产生青黄不接的可能。 常胜听到这话,心中不由感慨。 陛下终究是老了。 如果是以前,即便兵法院的这些弟子全部战死,朱平安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现在为了求稳,反而有些踌躇不决。 常胜知道,这是自己尽忠的时候。 皇帝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但是他身为世受皇恩的臣子,既然坐享了天下盛名,就要扛得住这担子。 “臣窃为兵法院主讲,愿对此事负责。如有差池,当以死谢君恩。” 朱平安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叹了口气。 “那就依你所言。不过,这事无需你来担。一旦出了差错,朕会下罪己诏。而你,朕希望下一次,越国公也能这样直言规劝。” “谨遵皇命!” 第113章 共赴国难 朱平安的诏书经由常胜转达到兵法院。 他给了“兵法院”的弟子,两日的时间做准备。 如果家在金陵的,可以回去告别一趟。 如果不在金陵,可以留下家书,会有专人送回去。 从头到尾,他们没给兵法院弟子拒绝的权利。 因为这就是军令。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倘若是孬种,也没资格进兵法院。 李墩墩和周启鸣同时得到消息,立刻开始收拾行装。 正好在书院旁听的李挽,得到消息之后,立刻过来给这位师弟送别。 李挽和李墩墩算是同辈人,他们的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但是二人之间差了快有十岁。 李挽这些日子正好在旁听“器道院”,学习如何打造尖锐的兵器。 他手里刚有两把淬火过的匕首,留给李墩墩防身。 至于另外一把,则是送给了周启鸣。 这是他师弟的生死好友,也希望看在这赠送匕首的份上,到时能帮着照顾着一点。 周启鸣很上道,主动开口:“请李师兄放心,有我罩着墩墩,不会让他出事的。” “你少来,到时候成了我照顾你呢。” 李墩墩一脸嫌弃的看向周启鸣。 二人年纪相仿,而且平日的吃用条件一样。 但是他膀大腰圆的,看上去与两个周启鸣捆起来一般宽,俨然一副天生神力的模样。 事实也的确如此。 李墩墩的身体素质,就连兵法院的几位老将都赞不绝口。 上一次像他这样天生神力的。 还是坐镇西域,前不久因功受封“烽火侯”的蓝冉。 蓝冉因为大破大食的威名,他的名头在西方世界甚至比“大明”二字还要杀伤力。 这些时日,因为大食的动作有所减少。 朝廷有意让蓝冉协助燕王守住漠北的防线。 到了这个份上,变相是承认了他已经如同定国公“李从彧”一样,有了独当一面的本事。 反观蓝冉今年还不到三十岁。 可以预见的是,未来大明军方第一人的身份,迟早有一天会落到他的头上。 李墩墩作为现役的大明军方第一人的子嗣。 有人将他与蓝冉对标,这同样寄予厚望。 李挽看着这二人的打闹,目光落在周启鸣身上。 周启鸣是周相之子。 这背后代表着文官集团。 周相的儿子也在战场上,基本不用担心有人会放做拖后腿的事情。 所以,这次他们可以全力对付前线的敌人。 就在这时。 李墩墩忽然好奇问道:“大师兄,师祖他老人家呢?我都要走了,师祖也不来看看我。” 李挽用指头在他眉心点了一下。 “你当师祖就只会待在国公府里?他早就已经动身了,代表朝廷征召当今武林的前辈下场,共赴国难!” “共赴国难。”李墩墩念叨着这四个字,不觉将其记在了心里。 …… 与此同时,漠北的一处关隘。 此处名为天泾关。 这是漠北的九大关口之一,尤其以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闻名。 但同样的,这也代表一旦有关口被破。 狼庭骑兵就可以直接破入腹地,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城头的定北军将士照常巡视,彻夜不眠,一旦对方的狼骑有了进犯的势头,就会立刻组织防守。 然后就在今夜。 天泾关的背后忽然有一群宛如幽魂般的人影袭来。 有定北军的将领发现了异常,立刻抽刀:“什么人!” 听到这话,城头的士卒纷纷警惕。 紧接着就有身穿黑衣的死侍像是蝗虫一样,从暗处涌了出来。 其中一人将手里的引信点上。 霎时间,冲天的火光亮起。 砰—— 远处城外,早就已经准备好的狼庭骑兵,从远处奔袭而来,这动静仿佛天崩地裂! “狼人进攻了!” 有士卒咆哮着想要呼喊,但是这一点动静很快就淹没在漫漫黑夜和马蹄声中。 下一秒。 黑衣人死侍一刀刺破胸口,当场终结了这士卒的性命。 他们一群人极其训练有素,而且身手矫健。 便是定北军这种经验丰富的老卒,在与他们的交手中都落入下风。 那位定北军将领同样遭到多人围杀。 好在早先死侍放出的信号,不止吸引了城外的狼骑,同样惊动了城里的定北军将士。 他们蜂拥着朝着城头的方向涌来。 但将领已然看出了这群不速之客的目的。 他们要打开城门! 一念至此,这将领纵身拔过了阵旗,准备利用阵旗来示意下令。 但他对面的死侍也不是吃素的。 “死到临头了,还妄想挣扎!” 那死侍的身子一转,原本缚在腰间的飞爪,犹如长蛇一样抓去,又快又准。 飞爪在触及将领头部之时,随着身子突然变直,瞬间收紧。 刺啦—— 大片的碎肉直接被撕下,带着鲜血四溢。 做完这些,那死侍立刻下令:“快开城门!” 他话音刚落,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明明城头的定北军士卒已经快被清理完毕了,怎么打斗声竟然呈现出不减反增的势头? 不等他想明白,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凶兽咆哮的声音。 “危险!” 此人话音刚落,一个飞扑躲闪开来,可是留在原处的其他死侍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们的身体在那兽吼之下,当场被震成了碎肉块和血沫渣。 这死侍见识到这股力量,眼神彻底变了。 “武林神话?” 他望向远处城楼的顶上,有一道极其渺小的人影站立。 不过眨眼的功夫,人影放大。 直至一个身穿青色布袍,形相清癯快速靠近。 这死侍想走,但是身体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势给压住,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双大黑手盖过双眼。 紧接着一片天旋地转。 林药师杀死了首恶,立刻以内力发声:“贼首已死,守住城门。” 话音落下,他捡起地上散落的兵器,脚尖来回变化于城垛之上,一把把刀刃和长枪,在他手里仿佛都能如同箭矢一样驾驭。 整个人像是一架移动的床弩,对着快到城下的狼骑发起了攻势。 他一人相较于数以万计的狼庭骑兵,显得微不足道。 但是纵观城内,仍有另外一股援军驰援而来。 在天泾关前,没有任何刻骨铭心的悲壮与道别。 只有一人倒下,另一人顶上。 万江枯骨挽住了草原骏马的蹄子,使其永远无法到达对岸。 第114章 青蛇君庙 不止是天泾关,其余各关的背面同样遭了死侍的敌袭。 但狼庭分兵多方,已经力有不逮。 九关之首,天门关。 李灵运初来时穿着一袭白衣,如今已经悉数被鲜血染红了。 他双手抵住剑柄,感到有些浑浑噩噩。 这是以半仙之身大开杀戒的结果。 按照仙道的说法,这是业力入体。 堂堂半仙对凡人动手,就要受其反噬。 业力越深,代表着天地对仙道之人的排斥越深。 但李灵运一路走来,打从身入“桃花劫”的时候开始,自己就已经不可能成为天地眼中,受其青睐的仙人了。 他站在原处,不一会儿就有定北军的将领靠过来,眼神里满是敬畏之色。 “禀告国师,在场狼骑已然伏诛。” 李灵运点了点头,重新把剑握在手里:“有过昨夜这般遭遇,短期内狼庭想来是无力再犯天门关了。你也不可放松警惕,带人将战场清理完毕,接着固守。” 那人郑重领命离去,而后又有一人持剑而来,竟是一位女子。 女子的步伐十分爽利,竟是走出了几分龙行虎步的意味。 “弟子见过师父!” 来者正是朱宜静。 昨夜起,她同在天门关,师徒俩在不同地方厮杀了一夜。 李灵运上下打量着她,确认身上的血都是别人,这才稍稍放心。 他这个最小的徒弟。 明明是出身最高贵的,本来最该受规矩的束缚,但她的行事作风却是三个徒弟里最潇洒的。 自从当年化名“玉致女侠”出门游历,至今也有五六年的光景了。 她一直留在漠北,没回去过金陵。 这架势,是真的把自己当江湖人了。 今日师徒难得一见,李灵运看着她,问道:“何时打算回金陵?你父皇与母后都想你。” “等到鼠疫结束之后吧。” 朱宜静答得干脆:“这些年一直身在漠北与狼庭交界,也怕把鼠疫带回去,连累了父皇与母后” 李灵运赞许的看向她:“你能想得这么周到,看来此番在外历练,是真的学到了东西。” 他说到这,注意到朱宜静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不由笑道。 “看来从现在起,为师要叫你玉致女侠了。” 朱宜静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 可是她的心里竟然没有那种曾经以为的成就感,这才代表着她真的变成女侠了。 朱宜静看着李灵运准备往回走,目光闪烁。 “师父这是打算去哪?” 李灵运没有瞒他,目光扫向周围一众倒伏的黑衣死侍,解释道:“为师要去了结一桩陈年的恩怨。” 朱宜静久居边关,也知道了不少从前不知道的秘辛。 她皱着眉:“师父要杀武穆?” 她从燕三和张烈这些人的口中知道。 武穆是一个极其神秘的存在。 当年她师父就在武穆手里吃过亏,甚至险些丢了性命。 如今师父去找武穆,只怕又是一番生死的较量。 想到这,朱宜静立刻拽住他的衣角:“我与师父一起去。这武穆袭击漠北,我与他也有恩怨要了结。” 闻言,李灵运看向她,目光之内,隐隐有两头凤凰正在游走。 这是属于朱宜静的半仙之基。 ——凤求凰 意味着,他的小徒弟,在有生之年是有不小的机会突破到半仙,成为得道者。 届时她就能延寿一甲子。 足以让大明在没有自己的情况下,应付来自其他道统的攻势。 只要撑到圣子的记忆复苏,又或是楚武帝的阴皇神位落成,从今往后就不怕有妖魔鬼怪肆虐国朝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这是好事。 “玉致,这是为师自己的恩怨,旁人就不必插手了。” “你若真的想帮上为师,还有另一件事让你做。” 朱宜静微微皱眉,但还是开口道:“师父请吩咐,徒儿定然做到。” “你上次到燕王府时见过了云歌?” “见过了,正是她让我去的秦王府,这才斩掉了二皇兄身上的那条孽龙。” “那为师要你现在再去一次。” “为何?”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 等到小徒弟拉着一张脸离开。 李灵运又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条通体泛着青光的小蛇。 它的额头上长着一对尖角,所以应该称他为蛟龙。 正是燕青。 燕青冷不丁被李灵运放在地上,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李灵运开口道:“你是神龙的子嗣,但将来化龙也需要有自己的途径。而今,鼠疫肆虐,你可以借此功德修成龙道。临行之前,我会让燕三修建‘青蛇君庙’,替你立下香火。” “这场劫数,就是你的机缘。” 燕青可不像朱宜静那样好忽悠,它能感觉到,自己与李灵运之间的那种联系,好像正在减弱。 这意味着,李灵运可能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它立即口吐人言:“李大哥,你可别做傻事,燕家姐姐还在等你!” 李灵运闻言短暂沉默了一下。 旋即开口道:“将来她若问起我的去处,你就告诉她,我已得道升仙,到了上界去。” 说罢,他身形一闪,彻底没了踪影。 燕青感觉到自己与他之间的联系,在这一刻彻底断了,心中没来由生出几分不安。 毕竟,它从出生起,就一直待在李灵运身旁,几乎没有分离过。 它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才逼得李灵运要切断与自己的联系。 燕青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一个纵身跳进了土里,开始清理那些带着疫病的病鼠。 它是镇国神龙钦定的子嗣,同样属于天地生养的异种,百病不侵。 这些病鼠影响不到它。 燕青知道自己的实力低微,很多事情无法参与。 所以它在想。 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强大起来了,是不是就可以帮上忙了? …… 开封城,赵宋皇陵留下的地宫之内。 武穆一脸平静地望向出口,有一人持剑而来。 他微微皱眉,但脸上不见失望之色。 “你能找上门来,这就意味着,狼庭那群废物终究没能成事。” 李灵运将不终剑收到腰间,最终来到武穆对面,学着他的模样盘腿坐下。 “你是赵宋皇室后人,而狼庭凌辱过你的祖宗。你与狼庭勾结,还敢回到这皇陵里,胆子倒是不小。” 武穆摇了摇头:“赵曙早已死在了故国,如今只剩下吾师的小徒弟,一个不惜代价想要为师父报仇的亡魂。” “你明知有诈,还要闯进来,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自负。” “那么……你准备好受死了么?” 第115章 武穆之死 李灵运面不改色,一脸淡然:“你想杀我,我又何尝不想杀你。” “你与狼庭勾结,夜袭漠北九关。” “罪无可赦。” 武穆闻言大笑了起来:“你我皆在仙道过半,早已不是凡尘中人。天意欲要你明廷灭亡,负隅顽抗,不过是蚍蜉撼树!” “我不如你这般道貌岸然,不过是顺应天意罢了。” 他话音落下,袖口之内飞出一朵暗红的花苞。 这花苞迎风便涨,并且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起来,直至完全盛放之后,变成了散发妖异火光的红莲。 霎时间,墓室之内阴气阵阵。 仿佛有无数的孤魂野鬼聚拢而来,对着这朵红莲忏悔过失。 “业火红莲。” 李灵运认出这东西的来源,他身处这火光的照耀里,身体忽然不断有鲜血往外渗出,皮肉开始加速溃烂与腐朽。 这是体内积累的业力,在这朵业火红莲的牵引下一同爆发出来。 其背后代表的是来自天地的清算。 哪怕他道行高深,同样无法避免这股力量的入侵。 武穆见状,不由大笑起来。 “这朵业火红莲是上一次的千年劫数“文华劫”落幕之时,天地留在人间之物。我苦寻几百年将其拿到手里,今日就是对付你的。” “你杀了那么多人,早已算不得是谪仙了。业力上身的你,从今往后只是一个天地不容的堕仙!” “我斩你,就是积累功德。等到桃花劫落幕,仙途有望……哈哈哈!” 他这话音刚落。 一抹剑光忽然迎面射来。 武穆脸色大变,周身长出一道道柳条,快速编织成了一道结界。 轰隆! 剑光斩在结界之上,柳条与柳叶纷纷震碎! 武穆亦是受到冲击,口喷鲜血,大步朝后倒飞而去。 同样是半仙。 但他这个甚至还没渡过劫的半仙,与李灵运这种过了四劫的半仙,除了名字之外,没有任何的可比性。 武穆心知肚明,所以此前一直避免和李灵运对上,生怕自己死在他手里。 然而—— 今日这般缜密的布局,在他看来已经是天时、地利与人和的三者结合。 李灵运怎么可能摆脱这业火红莲的力量。 呼—— 大片的尘埃飞卷而来,差点淹没了整座皇陵,唯有业火红莲的火光依旧照耀在半空。 火光之下,一具焦黑的身躯仍然埋在火里。 武穆确定那是李灵运的身体。 这样的话,方才对他挥剑的人是谁? 就在这时。 面前的尘埃忽然出现一个豁口,从中走出另外一道人影。 手里握着的不终剑,武穆再熟悉不过了。 所以这个才是李灵运。 但是,被业火红莲灼烧的是谁。 李灵运看着模样狼狈的武穆,像是知道了他心中的疑惑,坦然开口。 “那也是我。” 随着这一句话落下。 他抬起手,半空中的业火红莲忽然飞来,正好落到了李灵运的手里,竟然没能伤及他分毫。 就仿佛,李灵运身上原本厚重的那股业力,竟然解了? “这怎么可能!” 武穆脸色剧变,想不清楚他的业火红莲怎么失去了作用。 不过,当他再度感应,李灵运与那具焦尸的差别之后,武穆脸色瞬间变化。 “你疯了,竟敢引动死劫?” 武穆同样知道仙人七劫的存在,因为他的师父就是仙人。 得益于此,武穆还掌握了不少仙人七劫的秘辛。 这每一劫都具有两面性。 渡劫时痛苦,劫成后丰收。 其中有一劫很特殊,就是死劫。 死劫虽然名字里带着一个“死”字,但是仙人在引动死劫的那一刻,死劫却会先让人脱离一切濒死的状态。 简而言之,是让仙人能以一个最完美的状态赴死。 这基本上是必死之局。 可以挺过死劫的,哪怕在仙人里都是凤毛麟角。 因此,在武穆看来,李灵运这厮摆明了是破罐子破摔,为了杀死自己,已经不惜代价了。 李灵运掌心一握,业火红莲沿着经脉飞到他的体内。 从现在起。 这朵红莲就改姓李了。 他看向武穆,再度挥剑,斩断了他的四肢,化作一根根柳条散落在原地。 “这一次,你不妨再猜猜看,我是否在虚张声势?” 李灵运一步一步走上前。 武穆的身体瘫软在了原地,这一次是他的真身,然而结局却与上一次没有多少变化。 他咬着牙:“我今日纵使死在这里,你也挽回不了明廷灭亡的祸端。你身负死劫,旁人与你走近,也都会因你而死。” “以人力妄胜天意,本就是痴心妄想!” 闻言,李灵运把剑抵在他的脖子上,面无表情。 “你没试过又如何知道,人力有时也能胜天半子。” 话音落下。 不终剑斩落了武穆的头颅,他的尸体仍然维持着原来的模样。 心口处,一颗绽放着绿光的柳木心滚落而出。 正是武穆的那道仙缘。 李灵运将其拾起,发现这柳木心的生机未泯,显然还能作为一份单独的仙缘存在。 也不知道武穆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他花了几百年的时间,直到最后死在这皇陵里,他都不曾真正得到过这颗柳木心的认主。 “这般看来,仙缘当真是上天注定,强求而来的仙缘,算不得仙缘。” 李灵运将柳木心拾起,将自己的力量灌注其中。 下一秒。 柳木心像是活过来一样,对着他拱行拜礼,而后飘然离去。 这是准备寻找自己的缘法了。 李灵运还它自由,也是想要结下几分善缘。 指不定,这柳木心哪天就报恩了呢? 除此之外,武穆的身上还掉落了另外一件东西。 是一块罕见的血玉扳指。 李灵运将其握在手里,脑海中豁然有种福至心灵的感觉,有大段零碎的记忆涌上心头。 记忆中,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身穿龙袍,腰间别着人王剑的帝王。 看这龙袍的风格,有点像是当初结束宋末乱象,建立大梁王朝的那位梁太祖“温逐”。 李灵运看到这里,反应过来。 这应该是武穆刚从桃源离开之时,主动接近人间帝王,并且奉梁太祖之命组建势力的时候。 紧接着,他的思绪随着记忆快进。 见证了武穆从白手起家,一步步变成了拨弄天下的幕后黑手。 甚至,还包括他麾下势力,产业,财宝等一应相关内容。 “这也就是说。只要得到这枚扳指,就能继承武穆的一切,甚至……成为新的武穆?” 第116章 接管武穆 最重要的是。 武穆此人生性谨慎,哪怕对自己人都不曾透露过他长生的秘密。 这就意味着,即便武穆突然换了一个人。 底下也不会过分深究。 想到这,李灵运按照记忆中武穆的模样,用手在扳指中摩挲了一下,口中低语。 “春寒,进来见我。” 他话音刚落,皇陵之外立刻有一道人影飞来。 这是武穆麾下的四大心腹之一,同样是陪着武穆来到赵宋皇陵的。 除了春寒,另有夏炎,秋霜和冬雪三人,以四季为名。 这四人往下,另分十二堂,从一月到十二月为十二堂主,维持着武穆手里的这个庞大组织。 不得不说。 武穆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这样的区分办法,不仅实用而且雅致。 美中不足的是,武穆至死没给自己的组织取名。 因为在他眼里,整个组织都是围绕他而存在,所以不需要名字。 如今,这一切顺利落到了李灵运手里。 正好他引动了死劫,很多事情不易再出面解决,倒是可以将这武穆的力量化为己用。 不多时,一位文士打扮的男人迎面而来。 可是当他看到李灵运的那一刻,整个人有些傻眼了。 大明国师? 春寒低头扫视,发现这墓室里还有另外两具尸体。 其中一具被烤得漆黑如炭。 还有一具尸体无头,但是春寒从他的衣着,还是可以认出那是武穆的。 他脸色微变,正准备离开。 但李灵运长袖一扫,磅礴的力量席卷而出,瞬间将春寒禁锢住了。 这等力量,恐怕已经超脱了武力的范畴。 春寒的脸色一时间比哭还难看。 他知道武穆肯定是不敌,所以死在了这位大明国师的手里。 自己再有不久,只怕也要步其后尘。 但李灵运没有对他动手,而是来到了春寒面前,问道:“想去陪他么?” 春寒闻言都不带犹豫的,立刻摇头。 “不想。” 李灵运面露赞许,接着又问:“那本座接任武穆,你没异议吧?” 春寒知道这是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 至于何为正,何为邪? 很简单,死去的都是邪,活下来的才是正。 他的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武穆本就是天下武道集大成者,国师接任武穆,此乃天经地义。” “那这就好办了。我有两件事交给你去做。” “第一,撤掉针对边军的刺杀力量,一切人手退回暗处。” “第二,把你们修建的桃花观全部拆了。” 春寒全部应下,李灵运也撤掉了对他的禁锢,取而代之在他体内又封存了三道剑气。 这相当于尚方宝剑。 不仅可以用来斩杀叛逆,同样也可以清理门户。 …… 待得春寒离去,李灵运又重新坐下。 他如今身上背负着死劫,相当于是人间的晦气之首。 寻常人如果气运不够,碰到他都会大难临头。 所以,最不害人的办法就是不出去。 等待死劫化解的契机。 死劫的化解之法,说来并不难理解,那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死一次。 对仙人来说。 他们可以死上无数次,除非是被更强大的仙人斩灭了仙体。 否则,仙人是不用进入轮回的。 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就有从头再来的可能。 但凡人就不一样了。 死一次,那就是真的死了。 李灵运这次为了将武穆这个威胁除掉,付出的代价不算小。 四舍五入,同样是让自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他走出这皇陵,可能死劫就会降下。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等待机会了,哪怕真的只有死这一条路了,也要死得有价值一点。 至少,他要拉着桃花劫一起赴死! …… 半个月后。 春寒很快召集了其他三位心腹,传达了李灵运的指示。 这是彻底要让他们改变立场。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到这其中定有猫腻。 冬雪是一个冷冰冰的女子,只是面无表情盯着春寒,没有说话。 但剩下的夏炎和秋霜就没这么好忽悠了。 夏炎眉头微皱:“武穆那老东西,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春寒,你不会是自己叛变了,所以假传命令吧。” 很不巧。 他这话正好就说到了点子上。 春寒学着冬雪的模样,一脸冷漠:“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照办不就好了。” 闻言,剩下的秋霜目光闪烁,阴恻恻道。 “春寒,不会是武穆已经死了吧?” 他这一个“死”字像是触发了某种开关,春寒下意识闭上眼睛。 紧接着,封存在他体内的剑光,骤然间绽放开来,直接将几人的视线闪瞎。 等到周围的一切恢复如常。 秋霜已经不见了踪影。 剩下的,只有一滩像是被人凌迟过的碎肉,那凄惨的模样叫人不寒而栗。 春寒有些无奈,但是并不同情:“你老实照做不就好了,非要自作聪明。难道,你还能聪明过我?” 剩下的夏炎和冬雪已经心中发寒。 感觉到仿佛有一把剑横在他们的头顶上。 春寒没有明说,但二人现在看出来了,这家伙不是被叛变,而是被人挟持了。 现在他们两人也被挟持了。 用剑的—— 而且一剑就可以把秋霜凌迟。 这个要挟之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如果是他,那么一切与武穆反着来,就再正常不过了。 夏炎的声音发颤,小心翼翼:“春寒,武穆老鬼已经那个了?” 春寒点了点头:“你心里清楚就好,也别耍心机,不然我也没法保证,那剑气何时会落下。” “明白了。” 夏炎和冬雪二人同样不是傻子。 屁股决定脑袋,何况这回摆在砧板上的就是他们的脑袋。 不就是把人撤回来么。 谁还撤不起了? …… 北平,燕王府。 朱宜静按照她师父所言,来到了燕云歌这里。 燕云歌再度显化人形。 她从朱宜静口中知道了来龙去脉,不由皱紧眉头。 “他竟然自己去找武穆了。” “现在,就连我也感应不到他的下落,只怕他又引动了一道仙劫。” 朱宜静脸色大变:“那师父不是会有危险?” “危险倒是未必,”燕云歌摇了摇头:“以他现在的道行,武穆绝对不是对手。但以武穆的性子,肯定死前会尽力给他留下麻烦。” 这时,朱宜静想到了自己的来意,狐疑看向云歌:“按照云歌前辈的说法,师父请我到这里是何意?” 她的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燕云歌一向耿直,现在也不例外,干脆的揭发了李灵运的恶行。 “他怕你跟着,所以把我当做由头,借此将你支开。” “云歌前辈的意思是,师父他在骗我?” “如果你没说错的话,那你说对了。” 第117章 五柳先生 春寒三人的速度很快。 他们达成一致之后,命令传到次一级的十二堂主那里。 除了命令本身,还有“秋霜”之位再度空悬的消息。 这意味着能有堂主可以因功晋升了。 因着这事,堂主们不再纠结命令前后的反差,而是迫不及待开始砸起了桃花观。 他们的动静不小,到后来甚至引来了明廷的注意。 不过,等明廷的官兵赶到时。 桃花观已经人去楼空。 …… 这里的变化很快影响到了关外的桃花仙。 他的根基就起于大明之内,一直以来武穆及其下属帮着聚拢香火,这是桃花仙力量中的很大一部分。 哪怕二人分道扬镳了。 武穆也一直没有做过河拆桥的事情。 因为从始至终,他们都是同一个阵营的人,目的都是全力帮助桃花劫破灭大明! 分道扬镳,不过是理念问题。 此刻,桃花仙感受到自己在大明境内的香火被破,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的怀疑对象是李灵运。 大明上下敢这样得罪他,并且还不怕与他结下因果的,也就只有李灵运。 不过,如此精准锁定他的道观。 李灵运如果真有这样的本事,也不会拖到今天。 这就只有一种可能。 ——武穆出事了 桃花仙想到这,脸色阴沉,立刻开始掐指推算。 不多时,一口老血从他的口中吐出。 这不是桃花仙的血,而是桃仙的。 “老东西,你徒弟死了。” 桃花仙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兴奋:“你徒弟为了替你报仇,反而被人杀了。他为你做到这份上,你难道还要无动于衷吗?” 话音落下,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 “你有话直说便是。” 这声音始于桃仙,平静依旧,看似无恙,但平静到这份上,本身就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桃花仙知道,桃仙已经有了改变心意的架势,立刻趁热打铁。 “你不是给了你徒弟一颗柳木心么?他既然可以利用你的遗物,创造出我,同时保全了你的最后一份神念。那么你我倾力合作,做得只会比他更好。” 桃仙沉默半晌,开口道:“那就如你所愿。” 随着他这话音落下,桃花仙可以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束缚再一次减少了。 这代表桃仙终于选择与他站在一起。 武穆已死。 他就成了桃花劫在人间的最后劫主,汇聚了几乎全部的劫数力量。 这样一来,胜算大了不知道多少。 桃花仙大笑起来。 “对嘛……你我本是一体,我过得好了,你才能过得好!” “这旱情来得还不够,那就再强点!” 桃花选这一语落下。 其顶上的云朵立刻变化了形状,不多时就化作了雨水。 聚云成雨,久逢甘霖! 最重要的是。 这是明廷的雨,现在要落到草原上了。 …… 边关之内。 明廷方面拦住了狼骑的进犯。 其中,双方在东王部与大明的沿线发生一场决战。 李从彧身先士卒,指挥明军与东王所率的狼庭骑兵交手,靠着他最擅长的强袭阵斩东王于马下。 东王的死,直接引爆了东王部内,因为突然涌入大量人口,造成的矛盾。 漠北一带。 来势汹汹的鼠疫得到控制,一切归因于近来声名鹊起的“青蛇君”。 燕王“燕三”带头祭拜青蛇君庙,尊奉青蛇君为漠北神明。 上行下效,短期内燕青就得到了大量的香火。 它的力量受香火反哺,快速增长,因而又收拢了一批蛇子蛇孙,组成了剿灭病鼠的蛇军。 漠北百姓亲眼见到蛇食鼠,再次增添香火。 一来二去,形成了一个良性的循环。 但大明方面仍然没有放松警惕。 因为根据辽东方面的情报,铁勒诸部近日以来,有了整合之势。 一旦他们形成整体,这将是一个不弱于狼庭的威胁。 朱平安立刻授意暗探下场。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铁勒统一。 …… 齐天书院,山长门前。 这日忽然有一株柳树苗落成,直接扎根而下。 苏迟一开始没有在意。 直到这柳树苗一夜长一寸,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看起来就已经比一个人还要高了。 苏迟大为惊奇,本来是想找李灵运一起来琢磨的。 可是李灵运打从天门关一战之后,就下落不明。 哪怕作为徒弟的李狼,同样找不到他。 唯一的联系。 这还是不久之前,有一个居住在杏花村的挑夫,说是在路上捡到了一封信,本来准备送去剑池的,但是这信在路上忽然泡水湿了。 上面的墨迹变得模糊,最后只剩四个大字可以辨别。 “一切安好” 得到消息的是柳窈,她清楚这是师父的说话风格。 而且这般离奇的送信办法。 也是李灵运会做的事,于是将消息传到金陵。 朱平安第一时间命人彻查了挑夫的身份。 祖上三代全部来历清白,而且平日里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行径。 要说真有什么不对劲。 那就是在杏花村日益变得金贵的当下,这挑夫守着自家的老宅子,依旧过着清苦的日子,哪怕旁人出了高价也不卖。 这显得过于安平乐道了。 但朱平安作为引起杏花村变化的始作俑者,他是最不可能因为这个理由就给人定罪的。 最终,这事情暂时也就不了了之。 苏迟觉得心里空落,在书院各夫子和主讲都被征调的当下,他这个做山长的反而无人问津。 因为朝中已经有周相主持大局了。 他只要能维持住书院不乱,这就是最大的本分。 于是—— 苏迟的心思就落到了这神奇的柳树上,每日闲来就替它做些浇灌与呵护,比对自己的孙子还要上心。 心里空虚了,就对柳树说话,给他讲道理。 见着它一天天长高,心里也觉得充实起来,认为是自己养育的它。 直到有一个晚上,苏迟做梦了。 梦到有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老者,迎面朝他走来。 苏迟问其姓名,那老者自号五柳,言语间多次感谢他的栽培,苏迟起初觉得莫名其妙,直到快要睡醒的时候。 他才想明白这“栽培”的意思。 原来,这五柳就是那棵突兀出现的柳树。 苏迟以为这只是一个梦。 直到翌日,梦中的五柳出现在他面前:“多谢山长栽培之恩。” 第118章 许退入魔 苏迟愣了许久,指着五柳,又看了身旁的柳树。 “你就是这柳树?” 五柳微微点头,笑道:“正是。” 苏迟常与李灵运打交道,听闻若是世道不太平,山中精怪就容易混入人间,这柳树不知是好是坏。 他心中警惕。 但五柳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开口道:“我并无恶意,也从未伤人,只是想在这书院里找一处下榻之地,聆听山长的教诲。” 闻言,苏迟打量着他。 若在早先,他肯定是要将这事上报给朱平安的。 但如今国朝面临外困,内有旱情,自己这点事情没必要再分走皇帝的精神。 苏迟想着,他已经不在相位,没法庇佑天下之人。 但是让一个精怪本分,不去害人,这大概是他唯一能做的。 苏迟叹了口气:“你的身份就不要告诉外人了,当是我收留的你,往后在这书院里住下吧。” “多谢山长!” 从那天之后,苏山长的身后就多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仆作跟班。 这老仆的脾气极好,很有耐心,而且好学。 …… 开春不久,本来是播种的季节。 可是这天公好像与人作对,大明之内竟然没有一滴雨水。 相比之下,有人注意到辽东以外,铁勒的地盘上刚有甘霖经过。 这等不正常的现象,立刻引起了许退的警惕。 他们坐观天时,知道这节气无常,可是运作之间仍有几分规律可寻。 像这般突然变化无常的,已经有悖“天时”二字了。 反倒像是人为的。 若不加以控制,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事情的严重程度已经到了一定地步。 许退立刻喊来了皇长孙“朱狗蛋”,师徒俩这些年在北边的配合,朱狗蛋的成长许退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现在敢对农家的先人保证。 将来朱狗蛋继位,一定会是一个体察民间疾苦的好皇帝。 所以,皇长孙应该回归国事了。 “小朱,这是为师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你此番回了金陵,就不要再回来了。” 朱狗蛋脸色一变,急促道:“夫子,可是北方的旱情尚未解决,我如何能够临阵逃脱。” “已经够了。” 许退目光悠悠,死死盯着天边,似是想要穿过云彩,看到传说中负责行云布雨的神仙,诘问他们为何要把人逼上绝路。 “人力有穷,天道未定。” “你我走到今日的地步,已经无愧于心。我本来也该走,只不过是心里仍有些不甘。你往后,莫要学我这般任性。” 等到朱狗蛋离开。 许退依旧站在原地。 平日向来没有过大喜大悲的许退,这一刻,两颊留下一行泛红的血泪。 这血泪落到地上,竟然化作了汩汩的清泉,滋润了干瘪的稻田。 许退嘶哑的声音响起。 “先人尝教我,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地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 “今日方知,天地不仁。” “如此……我许退也就不敬天了。” 话音落下,原本的晴空万里,忽然间阴云大起。 密云涌动生出惊雷。 许退见状大笑:“众生所求不过一条生路,你都不予。我不过是一句不敬天,雷罚降至。” “哈哈哈……可憎,可恨,可笑!” 轰隆—— 一阵惊雷随之落下,快要落到许退的身上。 雷起,雨降。 淅淅沥沥的雨水先打在许退的脸颊上,他满脸的沟壑仿若干瘪的田野,在这雨水润泽之后,显得更为神异。 许退此刻心里想着。 若是真的死在这雷劫之下,那也是好的。 他这无用之身,又可活人性命! 眼见雷霆迫近,有马蹄声飞奔而来,马背上的是一个身穿世子袍的人,行色匆匆。 “许公危险!” 千钧一发之时。 那人从袖口中丢出了一枚铜钱。 铜钱本来黯淡无光,可是在脱手之后,像是自己有了主意一样,直接窜出,凭空变得如同磨盘大小。 挡在了许退的头顶上。 雷霆一击不成,再度劈来,那铜钱的表面杨霞一层层香灰,好巧不巧落在许退的身上。 肉眼可见的。 许退两颊血泪加深,模样看上去有些狼狈。 他认出了来者,开口道谢:“多谢周世子相助!” 来者名为周启元。 他当朝丞相,成国公周瑞安的长子,周启鸣同父异母的长兄,朝廷册封的成国公世子。 原来,前阵子周瑞安得到消息。 武穆已死。 那么他的这枚护身之物也就无用了,于是让人带到北平给长子周启元防身。 就在今日,周启鸣忽然心中惊悸,策马出城。 然后就看到了许退被雷劈的一幕。 他下意识将铜钱丢出。 雷霆几度落下。 直至那枚铜钱在雷光之中化为灰烬,漫天乌云这才散去。 周启元来不及心疼铜钱,立刻看向许退,关切道:“许公无恙否?” “老朽无恙,多谢周世子。” 许退缓慢抬头,眼底闪过漆黑的异光,瞳孔中的眼白已经不见,只剩下发黑的眼仁,看起来狰狞无比。 他的脚底下微微泛起青黑烟雾,越聚越盛! 周启元平日翻过道藏,知道许退这是走火入魔的迹象。 又或者说。 他其实已经成魔了。 只不过,像许退这样的人,哪怕成魔了,周启元也不会怕他。 因为成魔的许退,仍然比绝大部分未成魔的人安全。 许退感受着自身的变化。 想来,他还是可以经受几次雷劫的。 如果每遭一次雷罚,就能换来一场雨,倒也划算。 这样的魔,比天要好。 他看向周启元,将自己放在腰间的官牌摘下,递给他。 这也是许退浑身上下唯一带着的东西。 官牌的背后,是皇帝的信赖,是百姓的衣食,是江山的厚重。 今日起,自己怕是无法再肩负住了。 “劳烦周世子代我向陛下请罪。” 周启元从这话里,听出了许退心中生出的死志。 他也没法劝说什么。 因为对许退而言,唯有田野与雨水,才是他这一辈子至死都难以释怀的东西。 周启元站在远处,目送着许退化作黑烟消散,再看到手里仅剩的腰牌,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凄凉。 一杯浊酒卧他乡,两袖清风话凄凉。三两碎银遍地哀,四海为家见沧桑。 他上马回城,再次望着晴空,此时不再抱有幻想。 所以。 在这世上,没有天救人,只有人救人。 第119章 人王祈雨 许退入魔的消息,经由周启元之口,一直传到了朱平安这里。 彼时,朱平安正在听孙子朱狗蛋讲述北方的旱情。 祖孙见到那枚刻着“农事”二字的官牌,都陷入了沉默。 朱狗蛋红着眼睛,但身体腰杆子挺得更直了。 他知道。 比起自己撕心裂肺的为他哭一顿,夫子更希望他的离开,能够成为对自己的一种成长。 朱平安看着孙儿,同样叹了口气。 自己好像好像也是在他这个年纪,突然就没有了师父的。 “北定,他日莫要辜负了许夫子。” 朱北定重重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夫子一辈子都在想着让全天下的人吃饱饭,孙儿有生之年,会替夫子将这个宏愿变成现实。” “好小子,不愧是我朱家的子孙。” 朱平安大笑了起来,很快又命人将太子喊来。 事到如今。 做臣子的都不惜自身。 他这做皇帝的,更没有理由躲在臣子的身后了。 在天之劫欲要亡国,那朕就非要以这万里江山,搏出一分生机。 大明没有了他朱平安还能延续下去。 但是这劫数只要破灭,从今往后就不存在所谓的“上天之子”了。 人,从始至终就只是人子。 …… 等到太子赶来时,正见朱北定端着剑鞘,朱平安正在擦拭手里的厚德剑。 这是当初李灵运赠予朱平安防身的。 然而朱平安一直没用上。 等到现在要用到这剑了,却是要折寿的。 太子一脸郑重,先朝着他父皇行礼,然后抬头看到又长高了不少的朱北定,脸上露出了笑容。 东宫如今的男丁不止一个。 但皇长孙朱北定,无疑是最让太子放在心上的。 父子俩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是这样就高兴无比。 然而,这点小动作如何瞒得过朱平安。 他招了招手,太子凑上前,朱平安则从皇长孙手里拿来剑鞘,重新给厚德剑套上。 而后,他开口道:“明儿,你把厚德剑与镇国神龙的事情告诉北定。他将来也要做储君的,理应知道皇家最根本的秘辛了。” 太子点了点头。 他从父皇这话里,听出了几分诀别的意味,这代表自己随时要准备扛起江山。 太子心里自然是不舍的。 可他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城府和心计都已经达到一个合格储君的标准,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最基本的。 作为储君,他也要做好迎接各种突发变故的准备。 以便能带着大明继续走下去。 太子拉着朱北定,爷俩到一旁去谈话。 朱平安手里攥着人王剑,双目紧闭,在人王剑力量的作用下,神魂出窍,来到了金陵底下的龙宫。 随着大明国势的蒸蒸日上,镇国神龙道行的增长的同时,他的龙宫也呈现出一派繁华的景象。 金陵之上是大明京师。 而金陵之下,同样是一个皇权森严的河泽之国。 朱平安的魂体前往,一路的鱼虾与河蟹纷纷驻足开道,这是人王特有的仪仗。 直至一座珠光宝气的龙宫浮现。 与大明皇宫各有千秋。 朱平安心中惊异,直至来到龙宫之内,一条盘卧的四爪神龙豁然睁眼。 其卖相与龙袍上的金龙图案基本一致,唯独不是五爪。 这意味着镇国神龙距离真正化龙,它还差最后一步。 随着朱平安靠近,镇国神龙口吐人言。 “见过人王。” 朱平安的魂体落定之后,开口道:“你目前可能感应到师兄的下落?” “可以。” 镇国神龙点了点头,它与李灵运的气数相连,好在仙劫不连,否则它现在也得学着李灵运,避着人走。 镇国神龙没有隐瞒,直接对朱平安坦明了李灵运的处境,还有他身上的死劫。 这让朱平安脸色微变。 “你的意思是,师兄哪怕出来了,也是必死无疑?” 镇国神龙点了点头:“这是他的仙劫,开弓没有回头箭。而且,这本身或许也是彻底化解桃花劫的唯一办法。” “以劫破劫。想要填上桃花劫,那就只能用一个更大的劫数,堵住它。” 这短短的四个字,分明透露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意味。 朱平安此刻心中的滋味难以形容。 他如今也过了天命之年,就连孙子都快到成家的年纪。 一路走到今天。 朱平安时常会忘记了师父的长相。 深夜里,他偶尔做梦,也只记得在风雪交加的那个年夜里,他与师兄守着柴火时,发誓将来要带着师兄过上好日子。 本来,朱平安以为自己的牺牲,或许就能换来师兄的颐养天年。 可是到头来。 他这位民间称颂的大明始帝,其实一直都趴在师兄的肩膀上。 他看向镇国神龙,开口道:“可有办法能让师兄活下来?” 镇国神龙给出答案。 “大明若灭,他必死无疑。大明尚存,那么他破茧成蝶,仍有归来之日。” 听到这话,朱平安松了口气。 只要有希望就好。 自己当了那么久的皇帝,只希望在临死的时候,还可以是李灵运的小师弟。 “那朕即刻准备催动人王剑之力,到时有劳你行云布雨。” 镇国神龙点了点头:“交给我吧。你今日所为,也算是对我有着成道之恩,将来我若能顺利化龙,你朱家代代子孙都可得到我的庇佑,鬼祟不侵。” “好!” 这一龙一人达成了一致。 朱平安的魂体回归,再度睁眼。 正好,太子和皇长孙父子也已经交流完毕了。 他招了招手,示意皇长孙先离开,紧接着把太子叫到面前。 “再过会,朕会以厚德剑招来云雨,但是后果难料。一旦出现了变故,你要随时做好登基为帝的准备,遗诏我已替你准备周全。你自己这些年在朝中经营,想来收拾那些臣子不是问题。” 太子纵使早有准备,可是当面听到他父皇交代后事,还是倍感辛酸。 但是为了能让朱平安放心,他郑重答应。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朱平安微微颔首,而后再次闭眼:“走吧,别回头。” “是!” 太子转过身,在朱平安看不到的时候,他脸上的坚强终于维持不住,好在身体像是有了自己的思想一样,大步带着他朝外走去。 等到大殿的门紧闭之后。 朱平安起身,拔剑,剑指苍天。 “大明人王朱平安,今以人王之名祈佑国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第120章 四方来援 厚德本是人王剑。 人王持剑,就代表着“天地人”三者中的“人”。 霎时间,一股厚重的威压席卷而至。 以朱平安为中心。 人间之内,凡是修为有成者,这一刻全部都有了感应。 就仿佛,他们与苍天之间,忽然又多了一个人。 赵宋皇陵中。 李灵运感受到这股气势,知道朱平安已经选择了放手一搏。 这算是吹响了反攻的号角。 大明走到今日这一步,背后早就没有了回头路。 化魔的许退是这般,他是这般,如今的朱平安也不例外。 “太上仙剑,究竟身在何处……” 李灵运目光闪烁。 他找寻了这么久,仍然不见太上仙剑的踪影。 即便是在武穆几百年的记忆里,他同样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太上仙剑,这一度让李灵运生出了一种猜测。 ——太上仙剑可能不在人间 又或者说,这把剑不会主动来找他,而是需要他主动寻剑。 寻剑…… 既然有一个寻字,代表着曾经拥有过这把剑。 那么,太上仙剑等待的人或许不是他。 而是自己不曾失去记忆的部分。 李灵运回顾着自己一路走来的种种。 他遇到过的人,尤其是仙人,好像都对自己的来历颇为忌惮。 这是不是意味着。 现在的他,可能也只是构成一个完整身躯的其中一部分。 找回过去,或者直接成为太上仙剑的主人。 李灵运知道,这可能是目前唯一有可能找回太上仙剑的办法。 但他可能会消失。 一如曾经的“李思恭”一样,成为另外一个人的记忆。 这样自己或许会忘掉一切。 六十余年来来往往,人聚人散,当真是难以放下。 可假如这一切注定要变成过去。 那么,他就要以自己的方式,将过往留住。 “我来了。” 李灵运这话音落下,当场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他又站在了当年梦中的洞穴前。 这里面有两幅壁画。 李灵运正准备往里走去,忽然间面前有一缕清风吹来,而后化作一位白发老道。 老道没有说话,只是面含笑意看着他。 “欲入洞中,你还需经历考验。” 李灵运看着这老道,感觉他有点熟悉,可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只是漫无目的的往前走,这一路好像永远望不到头。 …… 铁勒之内。 桃花仙再次吐出一口鲜血,望向自己的头顶。 正有一缕雷劫之云悬在顶上。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降下雷霆。 这是雷劫,专门用来惩戒仙人的雷劫。 他如今虽为桃花劫的劫主,但出手干预天时,这本身已经有些僭越了。 可是桃花仙靠着自己沐劫而生的经历。 再加之吸收了当年桃仙的经验。 最终,他找到了一个位于抹杀和雷劫之间的平衡点。 便是背靠众人。 大明的子民是人,铁勒的子民也是人。 他有损大明不假,甘愿受罚。 可是换而言之,自己拯救铁勒子民于水火,这又是一桩功德。 功不抵过,却能让他逃脱被天地直接抹杀的命运。 这还是有桃仙帮着承担一半天雷的情况下。 桃花仙自身获得的香火力量,都要用以维持自己的伤势,于本身道行的长进却收效甚微。 不过,这就是他的打算。 自己背靠铁勒,等到将来还能再背靠狼庭。 只要他们同时夹击大明,那么大明必然就要处于连年的战火之内。 倘若朱平安不想让国朝生乱,就得一直折损寿数维持人王剑的力量。 以他的寿命,支撑不了太久。 一旦朱平安殒命。 即便他机关算尽,大明的新帝可以维持住朝堂,可以维持住国朝,唯独无法驾驭人王剑。 失去了人王剑,明廷就再无能与自己对抗的资本了。 这就是一个死局! 但桃花仙不介意,再给明廷添一把火。 他当即出声:“传本仙命令,铁勒各部酋长即刻来见,如有耽搁,来年雨水减半!” “谨遵仙人之令!” …… 双方斗得火热。 西域,火国。 吕纯阳本来守着年纪尚幼的拜火圣子。 忽然间,拜火圣子的眼底闪过一丝清澈。 吕纯阳大感意外:“你的记忆复苏了?” “还差点火候,怕是维持不久。” 拜火圣子坦言,随即开口:“我感应到,那明帝好像拼上性命了。当年我火国陷入危难之时,那明帝派出大军拉扯过我教一马。” “今日这事,于情于理,我教都不该袖手旁观。” 吕纯阳与拜火圣子不是第一天认识,知道他这人的性子一贯如此。 有恩必报,有仇必报。 而且,吕纯阳当初就与武穆有过节。 如今武穆已经死了,那他也要阻止武穆生前欲做成之事。 他干脆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拜火圣子短暂犹豫,而后把自己身上披着的赤袍解下来,叠好交给吕纯阳。 “这赤袍与人王剑都是源自我的那位故友。” “如今这人王既然不惜性命了,那我就助他一臂之力。” 赤袍乃是拜火教圣物。 千百年来,拜火圣子也就借给李灵运穿过,那还是他坐镇火国的情况下。 不曾想,他竟然愿意把赤袍借出去。 看来,这一次的轮回,拜火圣子也变了许多。 “你当真做好了决定?不怕弄丢了” “快走吧。” “行,听你的。” …… 金陵之外,有人注意到江面的潮水忽然起伏,紧接着有云雾弥漫而起。 云雾中金光闪烁,还伴随着清澈的龙吟。 正值天灾之时。 这等异象立刻引起了百姓的注意。 他们面朝江面,匍匐行礼。 直至那金龙飞到云端,霎时间天降雨水,冲淡了入夏的酷暑。 随后,镇国神龙一路北上,直接沿着大明国境巡游,仿佛是在巡视自己的土地。 经过泗水的地界时。 武帝陵中的楚武帝睁开双眼,他身形一闪,很快来到了镇国神龙的龙首上,与它一同行云布雨,顺带招呼各路的城隍和阴差。 此番人王不惜代价与天相争。 他们这些背靠地府轮回的阴灵,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甚至还要提前落子。 只要能分润到今日的气运与功德。 那么,等到将来大明破劫之时,他也将顺理成章获得统御大明一众阴灵的权柄。 成为货真价实的阴皇。 第121章 阴庭司农 镇国神龙所到之处,倾盆的雨水落下,正好续上了许退的雨水。 北平城内。 成国公世子周启元,请来了齐天书院的书画院夫子“王朝凤”,靠着周世子的描述,王朝凤以画作的方式重现了许退化魔求雨之事。 到了壁画落成之日。 秦王和北平参赞余沐清同时到场。 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不少北平的百姓到场送行。 众人对这事深信不疑。 因为,不久前那场突如其来的雨水,当真是成了支撑不少人活下去的希望。 王朝凤的构图极有风格,对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肉眼凡胎做不到形神兼备,那就只能扬长避短,重意多于重形。 他勾勒出的是许退的背影。 画面当中,天空乍现雷光,苍天被雷海照得晃如白昼。 许退与这白昼相反,周身黑烟滚滚,变成了天地不容的魔头。 他赤着双足,前脚掌被雨水浸湿,右脚跟干燥龟裂。 一黑一白,一干一湿。 再配合王朝凤神乎其神的画工,远远看去就给人以一种强烈的视觉震撼。 这还没完。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王朝凤对着壁画完成了最后的一步。 ——点睛 所谓的点睛,不是点人眼,而是点画眼。 从而,以点到面,赋予整幅画以生机,在这之后,哪怕是画师都无法决定这画的去留。 王朝凤在许退生前,与他就是书院同僚,知其秉性。 所以不怕许退借助这画活过来,会为祸人间。 他这点落笔之后。 壁画上没有任何的异样。 …… 但在关中之地。 一处沐浴过雨水的田垄旁,有青黑魔烟滚滚而来,直至重新聚拢成了一道人影。 正是许退。 他本身已经在雷劫之下化为灰烬。 但造化弄人。 许退本身已经化成了真正的魔,所以可以凭着世人的念头再活过来。 这些念头中的部分,又在王朝凤点睛之后,汇聚到一处。 直接让许退得以复苏。 他知道了这前后的经过,还有镇国神龙降下的雨水,许退叹了口气。 “老臣惭愧,竟要陛下折损阳寿。” 话音落下,一道人影从云间落下,直至化作一位气息森然的皇者。 正是楚武帝。 他靠着阴气而生,身上散发着生人勿入的气息。 可是影响不到许退这样的魔头。 许退见了楚武帝,有些意外:“未闻阴皇驾到,许退惭愧。” 楚武帝摆了摆手:“许公深明大义,今日得以复生,可谓功德圆满。不知许公今后有何打算。” 许退抬头仰天,叹了口气:“我身怀恨意堕魔,本以为是苍天不公,不想是奸人作祟。如今自当舍去这无用之身,与那奸人分出生死。” “许公只怕不是对手。” 楚武帝知道他口中的奸人是桃花仙。 但桃花仙可以顶住雷劫,本身的实力也不是寻常阴灵可以匹敌的。 莫说许退了。 就连他这尊与桃花仙同根同源,并且身负了两千年功力的阴皇,也没把握正面胜过桃花仙。 更别提桃花仙的背后,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劫数。 这事最终还是要落到虞师和李灵运的头上。 唯有仙人才能对付仙人。 至于他们要做的,就是遏制仙人博弈产生的余波。 楚武帝知道了许退的经历,对他也是当真是生起了爱才的心思,打算把许退招揽到自己的阴庭之中,担任司农。 等到未来劫数破灭。 曾经被天地夺走的权柄重归人间。 阴庭彻底立足,许退作为阴庭官员可以分到一部分四季权柄。 如此也能更好的维护农事秩序。 他当面与许退明说过利害,许退已然生出了几分动心。 毕竟,他骨子里还是一个庄稼汉。 这辈子是离不开田的。 若在地下阴庭仍能庇佑一方,这比草草送死要有价值。 最终,许退成功被楚武帝给说服,接下了司农的职位。 他重新回归北平城的那面壁画里,巩固魂体的力量,直至阴庭恢复再出世。 …… 又到了入冬的时节。 今年的粮食得以顺利丰收,朱平安暂时撤去了人王剑的力量。 皇宫里。 朱平安身上披着火国送来的赤袍,每时每刻以圣火温养身体。 即便如此,朱平安本来还算英武的面容,在长期催动人王剑的情况下,不仅变得苍老,而且显得虚弱。 他已没有精力再过问朝中之事。 国事交由太子监国。 至于皇长孙“朱北定”,他也正式在朝堂亮相。 作为许退的徒弟,朱北平有着其师的贤名加成,而且还在北方当过数年的农事参议,参与过保粮治旱之事,天然就能得到北人朝臣的拥护。 这就足以让他在朝中立足。 马皇后则负责照料起了朱平安的日常起居。 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 二人相识于微末。 虽然朱平安没能给予马皇后长情,可他放眼历朝帝王里,对马皇后这个原配算是不错的了。 既不曾宠妾灭妻,也不曾构陷过她生下的子女。 唯一被外放到北平就藩的秦王。 那也荣宠居多。 马皇后分得清好赖,对朱平安当然还存了夫妻的情谊,如今看他这行将就木的模样,显然时日无多。 想起二人的过往,马皇后一时悲从中来。 朱平安眼下还不到要死的程度。 不过,早在动用人王剑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 如今多出来的时间,都是赚的。 他握着马皇后的手,眼底露出了一丝怀念与惭愧。 “珍珍,你及笄之时就嫁到我家,几十年如一日,替我生儿育女。我曾向岳丈保证过,这辈子绝不负你。但回首过往,对你亏欠良多,这辈子怕是还不上了。” 马皇后任由他握着,想起新婚燕尔时的场景,心里还觉得有些甜蜜。 因为真正值得留恋的过往,不论何时再看,滋味比起当年,都不减分毫。 她笑了起来:“妾身不过商贾之女,陛下若不娶我,我嫁到别家去,早晚也会被看轻的。何德何能,像今日这般母仪天下。” 朱平安顿时不乐意了,把她的另外一手也捂住,正色道。 “你只许嫁到我家。若是这辈子嫌我不够钟情,那我下辈子一定补偿你。” 他难得幼稚,拉着马皇后纠缠了许久。 马皇后本来也不是那么喜欢抒情的人,可是到后来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我,马珍珍,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都只能嫁给朱平安。” “下下下辈子呢?” “到时陛下还不嫌我烦,那就再追我一次便是了。” “好。” 第122章 狼庭分裂 凛冬之日。 大明得益于前半年的风调雨顺,粮食照常收成,也让朝廷在支持北边战事的同时,甚至还能匀出一小部分用于开仓放粮。 百姓尚且留有活路,就不会造反闹事。 铁勒诸部同样水草丰足,但各部陆续已经陆续重组骑兵,为与明廷的备战做准备。 桃花仙的第一站,是以中土王朝历来的属国高丽作为练兵对象。 好让铁勒骑兵可以尽快适应战场。 算起来,他们上一次与明廷交战,还是二十年前大元灭亡的时候。 正好一代人过去。 曾经李从彧及其麾下给铁勒人留下的阴影。 如今也在桃花仙的重振之下,再度被人遗忘。 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事正在酝酿。 然而,作为当前真正草原霸主的狼庭,本就存在粮食不足的问题。 虽然这些年漠北治理鼠疫,连带着狼庭范围内的鼠疫也得到了控制,但他们没粮的问题尚未解决。 再加之对明廷的对战连失利。 如今,狼庭内部已经生出了不少对大汗不满的声音。 倘若再任由战事这般持续下去,发生政变只是早晚的事情。 狼庭大汗迫于无奈,于是转而向铁勒借粮。 这可谓是正中桃花仙的下怀。 但他要的不是狼汗的服软,而是整个狼庭可以为他所用。 所以,狼庭内乱是桃花仙愿意看到的。 他示意铁勒首领拒绝狼汗,但是私下与狼庭的“东南西北”四大王爷接触,鼓动他们带人投奔。 只要将双方的矛盾点燃。 到时那些狼庭上层和挨饿的狼庭百姓,他们自己会用双脚决定去留。 这才是大势所趋。 …… 又到了开春,漠北方面的压力锐减。 但是燕王与定国公二人对此的态度都不乐观。 因为—— 压力锐减的原因,源自狼庭大汗的突然暴毙。 他这一死,苍狼部的几位王子之间发生内乱。 其余四大王部则是一哄而散。 在这之中,东王部和北王部率先宣布脱离狼庭,加入铁勒的部落联盟,并且成为其中全新的两部。 剩下的南王部和西王部同样处于摇摆的边缘。 狼庭内部自生乱象,这才促成了漠北战事的缓解。 在东北方向,铁勒正式吞并了高丽国。 虽然还没有对大明宣战,但这本身已经足以成为双方挑起大战的缘由。 再加上他们吸纳了狼庭的两大王部。 铁勒达到了历史上最强大的状态,已经事实上对大明构成了威胁。 李从彧立刻调转冒头,并且将蓝冉掉来作为副手,二人全权负责辽东战线,随时做好迎战的准备。 而燕王则统筹漠北东西双线。 他将狼庭的变故以密折递往朝廷,最终转交到太子的手里。 …… 大明皇宫。 太子看着燕王的亲笔手书,在这上面除了对狼庭当前时局的判断之外,还有源自燕王的一条建议。 这样的建议哪怕在太子看来,都是极其不按常理的。 ——出兵扶持狼汗 一旦做出这个决定,本身就要承担不小的风险。 如今朱平安已经不问政事。 大明上下的一切决定权,全部落在太子的身上。 可以说,他有可能是古往今来,权力最大的一位太子。 这代表着父皇对他的信任。 同样的,这也意味着自己的担子也是古往今来最重的。 出兵扶持狼庭。 太子并非不通军事,知道燕王这是准备分化狼庭的力量。 不然,任由狼庭的人马被铁勒吞并,他们未来都会变成刺向大明的刀刃。 但是这个决定本身,有可能引起民怨沸腾。 毕竟,不久之前狼庭才对大明下手过,许多大明儿郎永远死在了边关。 现在要让他们去帮助仇人。 这对太子而言,不亚于要他把铁勒背后的桃花仙奉为大明的座上宾。 这本身也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不过他又想到了自己当年向父皇进言,要建立齐天书院的事情。 彼时,父皇大概与他面临着同样的选择。 一个不好,他就可能成为士林口中的昏君,遗臭万年。 但事实已经证明了。 齐天书院里不出孬种。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也可以像是扛起锄头一样,肩负起国朝的重任。 满嘴仁义道德的读书人,也能投笔从戎,共赴国难。 路都是靠人走出来的。 皇长孙朱北定站在一旁,太子这些时日言传身教带他接触政事。 这时,太子想到了皇长孙在北方任职的经历,于是将燕王的手书给他看,询问朱北定的意见。 朱北定认真研读。 他目前还无法以一个专业政客的角度,来剖析燕王此举对家国的利弊。 可是当年许夫子还在的时候。 他曾给弟子们留过一道功课,那就是是否可能在草原建立城池,并且围设屯田。 彼时,正值鼠患爆发的当下。 这个功课没有被重视。 但朱北定记得,夫子认可狼庭存在具备建城的可能。 倘若站在大明皇家的视角,那这就代表他们可以把狼庭收为自身的一部分,并且分设专人管理。 于是,朱北定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他赞同出兵支援狼庭,但前提是能做到事后控制住部分狼庭。 这中间涉及的经营事宜,本身也是一门学问。 太子本来没指望从他这里得到更详细的东西。 这就已经足够了。 皇长孙这话确实启发了他,可以在对狼庭的统治上下功夫。 至于具体的内容。 那就一并丢给燕王。 如果狼庭草原治理卓有成效,那么这对于将来燕王一系与朝廷之间的体面收场,或许可以起到意料之外的作用。 他想了一下,最终同意了燕王的请求。 由燕王决定,并且上奏说明。 他们要挑选哪位狼庭的王子,作为大明一方扶持的傀儡。 …… 燕王得到了太子的准许,立刻改守为攻。 残余的狼庭骑兵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大片大片的投诚。 他们本身也在狼庭的内乱中沦为了弃子。 只要漠北愿意给他们留下一条活路,这些人也不是非要死战不可。 一个月之后。 南王部宣布拥戴狼庭大汗的第八子“术真”继位。 同时,燕王最看重的孙子“燕冷”,迎娶了狼庭大汗的胞姐,作为双方合作的纽带。 没过多久,仅剩的西王部也被迫表态支持大汗。 年幼的术真大汗,在接下了大明的圣旨之后,正式宣布臣服明廷。 至此,昔日偌大的狼庭草原,一分为二。 第123章 雨帝驾崩 明廷的反应也在桃花仙的意料之中。 这正好又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挑事的由头。 双方直接以狼庭草原作为战场。 明廷既然选择下场扶持狼庭,这意味着他们的粮草负担再次加重。 反观当今明帝朱平安。 桃花仙料定,他有可能撑不过今年。 一旦朱平安驾崩。 明廷没有了人王剑的制衡,再次陷入混乱只是时间问题。 …… 大明一方的农事官员显然也得到了某种授意。 这一年在耕作方面,选择了粮食产量最大的方式进行播种和耕作。 不少人亲眼见过了大明的镇国神龙。 知道这是皇帝赐下的雨水。 但是以人力代行天权,不论其初衷如何,终归是一种倒施逆行,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太子监理国事,这本身又一次印证了这点。 无数人自发在家中替皇帝祈福。 但阳寿本就是这世上最不可挽回的东西。 朱平安身上的生机逐渐被抽离,悉数化作了雨水,润泽万物。 他的生机一日日变得薄弱。 后宫妃嫔与皇子公主,纷纷自发褪去了鲜艳的衣袍,偌大的皇宫都沉浸在哀伤之中。 马皇后作为枕边人,最能感受到朱平安的痛苦与挣扎。 可以说,他现在活着的一分一秒不是幸福,不是苟且,而是一种煎熬。 一种活着比死亡还要痛苦的煎熬。 但越是这般,朱平安反而找到了一种坦荡与平静。 他觉得,像这样蜡炬成灰的结果,配得上自己君临天下的二十七年。 唯独心里觉得遗憾的是。 快要死了,师兄却不在身旁。 自己其实挺舍不得死的,到了他这位置上,一辈子没有求过长生,到了地下怕是会被其他的开国太祖笑话,说他没出息。 但朱平安从来都不在意陌生人的看法。 他只是希望师兄有朝一日知道这事之后,不会后悔,这一生对他的养育。 …… 过了秋收,京师内外皆是丰收之喜。 朱平安也放下了人王剑,身上披着赤袍,在龙榻上见过了一众老臣,妃嫔,子嗣。 诸子之中,唯独长公主朱宜静和秦王朱益顺不在。 朱平安也不准备特意召他们回来。 反正见不上面,不费那个功夫。 自己亲笔写了两封手书,分别让人送过去,正所谓见字如面。 只要有心,未来常有相伴之机。 而后,他招来了太子和皇长孙,当面听着这父子二人讲述朝中要事,以及北方的战局。 朱平安像是听故事一样,不做评价。 既然他已经选择了放手,就会接受这个选择带来的一切结果。 至于为什么要听。 这当然是因为他想听。 自己被这天下与国事包围了大半生,到死了也希望心里能有个数,这样舒坦。 直至父子二人汇报完毕。 朱平安让他们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耳边,一双左右各搭着一个肩膀,笑了起来。 他在太子的肩上使劲,问太子。 “重不重。” 太子两眼泛红,坚决道:“不重。” 他说着,还奋力向上,将朱平安的手臂顶起来。 这也算是太子一辈子以来,第一次与他父皇唱反调。 朱平安由衷欣慰,笑着道。 “这天下交到你手里,父皇心里也踏实。石头,将来若是再见到你师伯了,要好好孝敬他,这恩情咱们老朱家几辈子也还不完。” “儿臣遵旨。” 朱平安微微点头,又看向另外一侧的皇长孙,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北定,皇祖父当年替你取这名字,本来是想让你做大将军的,结果你成了皇家最精通农事的子弟。” 朱北定低着头:“孙儿惭愧。” “惭愧什么,若是让人吃饱饭都要惭愧,什么才是不惭愧。” 朱平安咧着牙齿在笑:“小子,若是皇祖父离开,你觉得将来世人提起我,会想到什么字?” 朱北定认真思考了一下,给出答案:“雨。” “雨?” 朱平安缓缓抬头,仿佛要透过这大殿,看到外面的天空,喃喃道:“雨字好。从前你师伯祖说,皇帝是天下人的伞,要替百姓遮雨。” “而今,我为人王,就化作那雨水。从今往后,万民就不必撑伞了。” …… 等太子父子俩到了外头。 朱平安脑袋一歪,躺在马皇后的腿上,忽然偷笑了起来。 马皇后心中万般不舍,却又不想让他走得苦闷,于是问道:“夫君在笑什么?” 她没再称呼“陛下”,而是像寻常人家一样,称呼“夫君”。 朱平安本来也不想再强撑皇帝的体面,笑道。 “我在想,若是我死之后,若是朝臣真的赠我一个‘雨’字,那我就成了雨帝。” “益明他如今接下的是一个危难之局,但我相信他能扭转乾坤,我觉得他配得上一个‘兴’字。” “还有北定他,这小子是皇家最懂农事的,将来如果能让人吃饱饭,那他也配得上一个‘农’字。” “我们三代人合在一起,就是逢雨兴农。” 马皇后将他的话记在心里,脸上本来是想笑的,但就是笑不出来。 反而泪水一滴滴落下,打在朱平安的脸上。 “珍珍,怎么哭了。” “还不是你惹的,哪有活人聊自己的后事的。” “别哭了,那我不说了。” 朱平安再度坐起,轻轻搭在马皇后的肩上,声音也逐渐微弱:“这次怪我,又惹你落泪了。你不能记仇,下辈子要见了我,你还得嫁到我朱家。” 马皇后用下巴抵住他的额头,肯定道:“你若还愿意娶,我就一定嫁。” “那好,我们就说定了。到时我只把心许给你一人,你不要嫌我老就好。” 二人叙着话,直到某一个时刻。 朱平安不再出声了。 …… 快要入冬之时。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了天下。 百姓还没从秋收的喜悦中解脱出来,惊闻噩耗。 朱平安在位二十七年。 在他的统治下,不论南方还是北方,都得到了在元世求而不得的太平。 国朝强盛,吏治清明。 天灾人祸之前,皇帝与他的政令永远站在百姓的身后。 这样好的人竟然……没了? 得到消息的瞬间,许多上了年岁的百姓,直接哭得昏厥过去,醒来之后红着眼睛为大行皇帝守孝。 朱平安生前没能胜过天。 可是,他的死却比冬日更叫人刺骨。 “朕这也算是赢了贼老天一回……” 第124章 终得太上 丧钟叩响! 铁勒的草原上,桃花仙收起了法力,从雷劫中走出。 他的声音顷刻间传遍铁勒大地。 “整军备战,开春发兵!” 一时间,铁勒上下军民如火如荼开始准备作战事宜,这与明廷的全民缟素相比,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辽东阵线,以李从彧和蓝冉为首的明军,全军将士替先皇戴孝。 这次纵使血染疆场,也绝不让那群蛮子进来半步! …… 漠北边城。 朱宜静看着她父皇送来的手信,久久沉默难言。 自己一直都在等。 最开始,本来是想等到鼠疫平息,然后健健康康的回去,不给父皇和母后沾染病气。 到后来,鼠疫有所好转。 可是与狼庭的大战又开始了。 她自认是江湖豪杰,更是大明皇家的公主,要与万千江湖同道一起共赴国难的。 那时回去,又怕父皇认为她是逃兵。 玉致女侠一直想用实际证明,自己也是一个能让师父与爹娘另眼相看的人。 所以,她想着等到大战结束。 她要父皇当面夸她,与他细说自己一路的见闻…… 然而,这一切终归是成了镜花雪月。 朱宜静抱着仙剑,手里攥着酒葫芦,躺在屋檐上。 杏眼氤氲着雾水一样的酒气,月光在她眼中仿佛化作了一片明湖,迎风吹来的一片叶子在空中盘旋,好像是孤舟游弋于月海。 她心生彷徨,不知何处才是自己的归处。 这酒,真苦! 那些说饮酒可消千愁的人,不是骗子,就是傻子。 用愁浇愁,不是只会更愁么。 她喝得酩酊大醉,这时有另外一人缓步走到,到她一步之外的位置坐下。 正是燕冷。 “借酒消愁,酒不是光一个人喝的。”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小酒坛子甩过来,燕冷反手接过,闷了一口。 “对,就是要两个人喝,这酒才有滋味。” 朱宜静侧过半张脸,背对着他,语气幽幽:“你这燕菩萨,现在娶到狼庭的皇女了,往后可以好好让他们见识你的菩萨胸怀。” 这话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抱怨。 既有冲着狼庭去的,也有针对铁勒的。 燕冷无奈:“你何需冲我撒气,我也不是那种是非不分之人。先皇的事情我与你站在一边,那些人要想趁火打劫,我也绝对不会姑息。” 朱宜静这下来了兴趣,正坐起来。 “这可是你说的。凡有打扰我父皇安宁者,定要杀他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燕冷再次肯定:“对,让他们血肉成河。” “不错,你要这样做事,那你我的交情还能延续下去。” 朱宜静像是醒酒了,拔出佩剑,脚尖用力跳了起来。 “燕冷,现在来打一架。” 燕冷脸色微变,可是不等他拒绝,一抹剑芒射来,眼看着就要打到酒坛子。 他反手一拍,里面的酒水倾泻而下,全部进了嘴里。 只剩酒坛子应声破开。 “玉致姐,我喊你一声姐,但你也是真的疯婆子。” “嘴巴这么甜,那再吃我一剑!” …… 迷雾之中。 李灵运忽然间福至心灵,不再漫无目的行走。 “平安……” 他喃喃自语,这一刻绷紧着的心弦彻底断开。 随之而来的。 原本笼罩一切的迷雾消散,那个白发老者笑容依旧,站在他面前。 “小友通过考验了?” 李灵运闻言抬头,半晌叹了口气。 “师尊何时也这般幼稚了?” 太清圣人面带微笑:“看来徒儿你是真的醒了,这次历劫觉得收获如何?” “又甜又苦。” 李灵运一边说着,抬手抓向面前的太清圣人,这圣人不过是降下一缕念头所化虚影,所以他的手直接穿过太清圣人。 再出来时,已经有一把其貌不扬的宝剑被他握在手里。 这就是仙剑中的最后一把。 ——太清仙剑 握住太清仙剑的一刹那,玄妙的气息从太清仙剑的表面升起,笼罩在他周身。 李灵运可以感觉到。 原本即将落下的死劫,这一刻彻底受到了暂时的抑制。 这也意味着,他可以选择离开了。 至于洞穴中的第二幅壁画。 李灵运已经回想起了那画作的意义,本来就是为了让他今日唤起记忆。 目的达成,就没必要再多此一举了。 太清圣人站在原处,面露笑容。 “徒儿需要为师出手么。” 闻言,李灵运的脚步停下,他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但还是不甘心。 “人王若是死了,可有办法活过来?” 太清圣人笑着告诉他不行。 既然如此,那就尽量做得有始有终吧。 李灵运从梦中醒来,手里握着一把其貌不扬的木剑。 他将木剑收到剑匣里面。 自己起身,朝着外头走去。 当李灵运脚步踏出赵宋皇陵的那一刻。 高天之上,有血色雷霆涌动,但是好像因为无法精准锁定人,所以迟迟无法劈下。 这是死劫的力量。 它本身还有一种性质,那就是越拖越强。 李灵运早先不过是基于一种设想。 当初虞裳曾言,彻底化解桃花劫需要一股比桃花劫更强大的力量,所以他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劫数上。 只要自己的死劫足够强大,到时就可以借力打力。 利用自身将死劫引入到桃花劫里。 从而终结这场动乱。 如今看来,他的设想其实是可行的。 而且,李灵运还从记忆中,知道了更多关于死劫的细节,可以做出更加充分的准备。 如今太上仙剑已经归位。 这场笼罩在大明头顶上的劫数,也到了应该收场的时候。 他走出赵宋皇陵,不多时。 有四道人影同时走来。 “参见武穆!” 正是春寒,夏炎,秋霜和冬雪四人。 他们早先得到命令,停止对大明的一切不利行动之后,就藏到了暗处。 十二位堂主之间内部角逐,最终由九月堂主胜出,成为新的秋霜。 李灵运背对四人,下令道。 “从即刻起,发动在狼庭的一切探子,不惜代价刺杀东王部和北王部军将。” “你们谁的人取回王者首级,我将亲自出手替其洗髓伐脉,祛除暗伤,登临天人之境。” 四人闻言,纷纷眼前一亮。 他们四人修行着武穆创立的四季武学,一辈子到头也就只是武林神话的水准。 想要更上一步,突破天人。 靠自己基本没有希望。 东王和北王总共两颗人头,满打满算也就两人有机会突破。 时不我待! 第125章 舍利逃脱 剑池山上。 柳窈这日照例前来清扫李灵运的屋子。 她如今也年过四十了,不算年轻。 李狼和李挽父子经常往虎狼山庄跑,本来也准备接她下去享福。 但是被柳窈拒绝了。 她自己就是一个不喜喧嚣的性子,所以繁华的金陵不适合她。 至于虎狼山庄。 本来,柳窈偶尔还会过去,可是打从早先老柳在山下离世之后,她就很少再去了。 在柳窈看来,守着剑池过日子就好。 山里还有狼虎熊要她照顾,这也能让柳窈感到充实,认为自己的存在是被需要的。 她推开门,眼前出现了一道她如何都没想到的身影。 李灵运看着乍然推开的屋子,放下手里的东西,面带微笑。 “小柳。” 柳窈激动地小跑过来:“师父何时回山的,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刚回来不久。” 李灵运看着被自己翻乱的画卷,有种偷东西被抓个现行的窘迫。 柳窈目光一扫,大致猜到了他的来意,问道。 “师父是在找老国公的画?” “不在这里,我已经另外收好了,师父随我来吧。” 于是,李灵运跟在柳窈身后。 如今他的脑子里多出了另外一段记忆,隐隐有着喧宾夺主的架势。 这一度让他心生彷徨。 自己究竟是太清圣人的徒弟,还是剑池的老剑主? 但是此刻,李灵运看到剑池的一幕幕画面。 他觉得,自己是后者。 不论世事如何,这里才是家。 …… 等到柳窈将装着画卷的画筒交给他之后,自己就先出去了。 李灵运看着话筒,没怎么犹豫就打开。 在这画上,是一个极有神韵的女子。 李灵运目光落在上面,画中女子仿佛也在与他对视。 “对……我是李四狗。” “有爹有娘的李四狗。” 他喃喃自语,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李灵运将画筒重新收好,推门而出。 柳窈守在这里,她见李灵运两手空空,好奇问道。 “师父不准备把画带走么?” “不带走了。” 李灵运脸上露出一抹释怀的笑容:“这画留在家里,等什么时候想看了,就再回来看看。” 柳窈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那我将这画放好。师父何时再想看了,自己来取。” 时光荏苒。 她也从当年的小童养媳,变成了中年妇人。 自己一天天变老。 可是她一心想要孝敬的师父,却还是数十年如一日,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本来,柳窈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仙人的。 但是现在,她信了。 自己大概无法孝敬师父了。 师父念旧。 那么她尽可能留下点东西,他日师父故地重游了,心里不会觉得空落。 剑池,永远是师父的家。 …… 李灵运再次离开了剑池。 柳窈怀里抱着一只银色毛发的小狼,这已经是李狼那位狼兄弟的玄孙辈了。 这小狼格外有灵性。 柳窈给它也取了一个名字,叫小二。 因为剑池往后不会有排行第二的弟子了,那这个“二”字就留给小狼吧。 “小二……这是师父,往后师父再来,你也一定要认得。” 小狼懵懂抬头,一双狼目里倒映着夕下的斜阳。 直至漫天星河再上天幕。 青城山前。 李灵运坐在一块特殊的岩石上。 在这座山上,同时葬着他师父李通,前任唐门门主“唐花雨”,还有已经以另外一种形式试图活过来的一禅大师。 李灵运也当他还留在庙里,并且肉身成圣了,享受香火,必有一方。 这块岩石正好距离三人一样近。 李灵运缓缓开口。 “师父,平安也已经走了。他是一个好皇帝,也是一个好师弟,您可不许忘了他。” “还有大师姐,我曾到金陵去看过她,她已经记不清事情了。一辈子含辛茹苦,只盼着在地下能与三师弟见面,您是做师父的,能帮就帮一把。” “至于我。不论我的过去如何,将来如何,永远都是剑池的二徒弟。” 话音落下,他又面朝一禅大师。 “大师虽然身入苦海,但未必没有重头再来的可能。念及大师过往,我愿意给大师一个回头的机会。倘若来日大师果真成了邪魔,就是你我缘尽之时,仙剑斩魔,还望周知。” 此话一出,五阳寺的苦海珠之内。 黄发黄眉,印堂发青的一禅大师豁然睁开双眼。 他的修为经过五阳寺香火的润泽,不仅更进一步破入了天人,甚至大有朝着佛门“大士”境界前进的态势。 一旦能成。 普天之下,自己也算是最接近佛陀的存在了。 然而,千钧一发之时。 一禅大师的脑海中忽然传来了李灵运的声音。 只是轻飘飘的几句话。 他经过苦海打磨的心境,直接翻江倒海,大量的苦海之水直接被蒸干,溢散出一团团浑浊的黑雾。 若非苦海珠之内蕴含着一丝真正的仙劫之力。 否则,通身修行全部消散都有可能! 一禅大师瞬间明白过来,那位惊才绝艳的后辈,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 刚刚的这一番举动,就是对他的警告。 “缘尽……李小友未免太不讲情面了。” 一禅大师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的体内有一抹雪白的灵光溢散而出。 一禅大师的脸色瞬间变化。 那是他的舍利精华,同样是生前多年礼佛的精粹所化,这是他有把握重修佛道的最大倚仗。 “还不回来!” 一禅大师呵斥一声,不料舍利精华再度飞走。 这举动彻底惹恼了他。 “苦海乾坤,起!” 霎时间,汹涌的苦海之水翻涌,铺天盖地,惊涛骇浪一样扑向那颗舍利精华。 舍利表面白光骤然绽放。 乾为阳,坤为阴。 舍利子乃是乾阳之精粹,直接瞬间化去了苦海中的乾阳之力,余下坤阴之力则悉数被其吸收,令得这舍利的气息都变得阴冷起来。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有些脱离了一禅大师的预料。 他只知道,再不将这舍利取回,自己前世的积累全部会化为泡影。 “放肆!” 他立刻操纵苦海珠,封住苦海世界,不让舍利子逃脱。 就在这时。 一抹青光忽然亮起,看起来像是一颗绿色的骄阳,又像是一朵青莲去掉花瓣之后的花托。 铿—— 凌冽的剑气呼啸而至,瞬间在苦海世界撕开一道豁口,舍利子得以逃脱,而那横插一脚的青莲也顺势离开。 一禅大师就要追出去,但是苦海世界的豁口瞬间闭合,把他拦下。 他是苦海的主人,又是苦海的囚徒。 这突然的变故让一禅大师面如黑炭。 “何方妖莲,竟敢坏贫僧好事!” 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准备出世了。 不然,一旦任由这舍利子转世成人,后果难料。 第126章 奉旨斩仙 半个月之后。 北王部和东王部的两位王爷遇刺,另有大量军将被杀。 燕王抓住机会,直接带着术真大汗麾下,直接与这两部的狼庭叛逆短兵相接。 他们没有料到燕王会选在最刺骨的寒冬下手。 直接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铁勒内部得到消息,也只能硬着头皮发兵救援。 否则,以东王部和北王部的颓势,要不了多久就会败亡。 那他们前期的投入就全部打了水漂。 …… 金陵之外。 朱平安葬入提前修好的陵寝,朝臣经过一致商议定名“雨陵”。 新皇登基,重新恢复了年号,建元永兴。 这其中的“兴”字,是马太后将朱平安临终之言告诉永兴帝,永兴帝选择采纳的结果。 这是先皇对他的期许。 永兴帝自然会用行动证明,他对得起这个“兴”字。 李灵运抽空去了一趟皇宫,算是让永兴帝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消息。 同时,他还向永兴帝讨要了一封特殊的诏书。 奉旨斩仙! 这个所谓的“仙”,当然是指代铁勒的桃花仙。 永兴帝对桃花仙自然是恨之入骨的,若非此人作祟,他父皇又何至于早早油尽灯枯。 所以,永兴帝对李灵运的行动当然是完全支持的。 他也觉得,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师伯可以斩杀桃花仙。 不过,他有一点不理解。 这圣旨讨要名分的意义何在。 永兴帝不会拒绝,却想要知道其中的缘由。 李灵运没有隐瞒他,解释道。 “师弟此番以人王剑对抗劫数,已经替大明取回了半个‘人’的位分。等到完全落成,人间王朝就可以脱离天地的意志而运行。” “那桃花仙既然是劫数化身,我奉旨斩仙,同样是斩断这其中的因果。” 永兴帝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够用了。 他揉了揉脑门:“算了,朕还是拟旨给师伯吧。” “那也行。” 随后,永兴帝亲自加盖过印玺,将圣旨交到李灵运手里。 他看着面前的师伯,又想起离世的父皇,带着几分期待。 “师伯这一趟走了,还回来么?” 李灵运想了一下,给出答案:“若是能回来,我就尽量回来,毕竟我也尚有牵挂未了。可如果一去不回了,陛下也莫要牵挂就是。” “当年的乳虎已经长成了猛虎,我这心里同样踏实。” 听到这话,永兴帝又想起父皇对他说过的最后几句话,好像也有类似的意思。 “这天下交到你手里,父皇心安。” 还有另外的一句。 “石头,若是再见到你师伯了,要好好孝敬他,这恩情咱们老朱家几辈子也还不完。” 父皇前脚离开,如今师伯好像也要走上一条不归路。 相比父皇,师伯才是那个陪着他长大的人。 如今,自己最亲近的这位长辈也要离开。 永兴帝觉得自己现在若不做点什么,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安心。 他想了想,随后从怀里取出一枚完好的玉佩,拔出腰间的厚德剑,直接用剑在上面琢磨了几下。 最后,玉佩表面多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好像是“云”字。 永兴帝把这玉佩放在他师伯手里。 “国师之位,永远是属于师伯的,旁人无法取代。但这枚玉佩代表着云王,是我大明唯二的异姓王。” “师伯不要弄丢,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有这玉佩,我就知道是师伯回来了。” 李灵运听到这话迟疑了一会儿,随后把玉佩收起,笑着道。 “那师伯就不与你客气了。” 他心里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自己即使解决了桃花仙,后面还有一个更为惨烈的死劫。 但人总是需要一个念想的。 至少,他现在还是人,所以也需要。 …… 定国公府。 老迈的青岚公主坐在躺椅上,晒着冬日里不多见的太阳。 李灵运和张念站在远处,默默看着这一幕 大师姐已经记不清事情了,甚至时常还会认不出张念,她口中喊着无殇,喊着二师弟,有时还嚷嚷去找自己的念念。 这精神状态叫人担忧。 可偏生,大师姐的身体又好得利索,就仿佛是否极泰来。 上天叫她失去了曾经的记忆,却又把她曾经失去的健康送回来了。 负责照顾大师姐的事情,落到了张念和她女儿李蓉蓉的身上。 一个是女儿,一个外孙女。 曾经的大师姐照顾她们,如今她反过来也会受到同样的照顾。 这样的闭环,未尝不是生而为人,所能经历过的一种最大美好。 这时,李灵运想起与大师姐的约定,又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粗布交给张念,上面画的是国公府的一座建筑。 当年再游秦淮时,他与大师姐留下的寄予全都埋在那里。 一晃眼,已经过去了八年。 大师姐忘记了往事,自己也即将离开,何时把东西挖出来,这选择权也应移交到小辈身上。 张念问他,师叔认为应该何时打开。 毕竟,“未来”二字不是一个定数,一日是未来,一年是未来,十年也是未来。 李灵运想到了他们留下这些东西的初衷,本来就是希望小辈不要束缚在过去。 那么现在,他临时再加一条。 ——也不要束缚在未来 “何时打开,皆由你定。我再去与师姐道个别。” 李灵运看着大师姐的背影,步伐很轻,动作很静。 但没走出几步,大师姐的声音忽然传来。 “二师弟?” 她没有回头,但这突然的开口,李灵运以为她是恢复了记忆。 但大师姐的下一句话,否定了他的猜想。 “二师弟,快过来。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你可别让无殇听到了。” 李灵运知道,大师姐正陷在过去的一段回忆里,于是开口道。 “师姐请说。” “唉,你再过来一点。” 李灵运照做了,甚至还弯着腰,俯身倾听。 大师姐这时也神秘兮兮凑过来,一本正经地说道。 “师弟,我偷偷告诉你,师姐这次下山,是要为天下治病去了。” 第127章 变数蓝冉 李灵运没想到,师姐到现在都还记得这句话。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 毕竟,师姐是活在了过去,而是他脚下踏着的却是未来。 最开始,他的初衷很简单,那就是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还要替他养老。 可是这大半生的见闻,好像也把自己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桃花劫,不就是天地生病,所以天下遭殃。 而他,好像也将要走上与师姐一样的道路,替这天下治病。 就在这时,大师姐不满的声音传来。 “二师弟,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李灵运回过神,笑着回答。 “师姐当然有这本事,但这事情也要算我一份。你与无殇先去,我随后就到。” 大师姐闭上眼睛,声音里多了几分欣慰。 “好,那师姐等你。” 一旁的张念听到师叔与她娘的对话。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以为娘恢复了记忆,但事实并没有。 娘还迷失在过往的岁月里。 师叔可以与她交流,那是因为师叔也顺记忆,回到了过去。 那个只存在娘记忆里的剑池。 …… 李灵运离开定国公府,就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冰雪消融,迎来的本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 可是笼罩在辽东高空的硝烟,还有双方整装待发的几十万甲士,预示着春意暖融之下,迎来的是死亡。 桃花仙亲自召见铁勒首领,下达了“出兵”的命令! 霎时间,铺天盖地的铁勒骑兵呼啸而来,宛如金戈铁马,直冲辽东关隘。 大明守军仍在替先皇守孝。 他们身上穿戴着甲衣,肩膀的位置绑着一条灰白的布条。 李从彧望向敌军,扬起军旗,厉声道。 “以先皇之名!” 他这话立刻经由传信兵官,很快遍及全军上下,彻底引燃了军心。 这短短五个字的威力,已经胜过了一切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 铁勒狼子野心,先皇驾崩就是妖人所害。 血海深仇,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不出半日。 两军已在城头交战,李从彧固守一线。 他如今是大明军中的柱石,而且居于守方,只要能将敌军的主力牵制住,就能稳住军心。 这场大战的破局之处。 是要落在“烽火侯”蓝冉的身上。 江山代有才人出。 李从彧当年从常胜手里接过大明军方的担子,如今他也从后辈变成了前辈,也乐得给后来者一个功成名就的机会。 蓝冉麾下的大明骑兵,其中不少是牧族与明人的混血,但是他们长久生活在大明统治下,骨子里已经认同自己是明人了。 所以,如今面对牧族的铁勒联盟大举来袭,他们选择站在大明这一方。 蓝冉首先组织了边军防守,又以斥候提前探明了敌军的数目,得知对方只是铁勒诸部里的一个小部而已。 以他们的体量,足以全盘吃下。 蓝冉再次将自己训练的精骑派出,进一步确认了敌军的深浅。 这下已经可以排除敌军引诱的可能,他们不是背后有坑,而是真菜。 蓝冉立刻下达围歼的命令。 明军一方破城而出,蓝冉身披百花战甲,手持方天画戟,澎湃的武道气劲扫荡而开。 这防御能力不亚于圆满状态的金钟罩。 他刺入敌军阵仗,犹如坦克一样势不可挡,身后骑兵以他为箭矢锋刃,瞬间撕开敌方的防守。 三角锥形的冲杀军阵,仿佛海神的三叉戟! 而蓝冉,就是执掌这把三叉戟的核心。 铁勒骑兵丧了军心,蓝冉一方则吹响了反攻的号角,直接反客为主,深入铁勒后方。 他本人最仰慕西楚人屠“虞重”,早在西域的时候就以屠戮闻名,不论军士还是平民,只要对明军有威胁一律不留活路。 这种极致的杀道,方才铸就了他的铁血威名! 今日面对铁勒这等落井下石的行径。 蓝冉本就憋着一股气,杀起来也绝不手软。 …… 短短三日,以蓝冉为首的明军骑兵已经在铁勒的地盘吃起了自助餐,专门扫荡铁勒人的部落。 他这次的目标很明确。 青壮不抵抗者尚有为奴的机会。 但只要供奉了桃花仙,不论老弱妇孺,都是必定斩草除根的。 蓝冉一路惨绝人寰的杀戮,很快就传到了前线去。 那些铁勒首领立刻就起了回援的打算。 不然,要是任由蓝冉杀下去,他们纵使攻破了明军的城池,也必然大伤元气。 但明军一方怎么会料不到他们这一手。 李从彧最擅长的就是指挥大战,尤其是这种动辄几十万大军厮杀的特大场面。 在他看来,攻城比守城难。 站在守城的立场上,把进攻的敌军挡在城外,又比把想要抽身的敌军拖住难。 李从彧只要能让这些铁勒精锐无法回援,就能给蓝冉继续扩大战果的机会。 这群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狗杂碎! 只许他们南下屠城劫掠,今个大明也要北上屠回去。 于是,他立刻组织了骑兵侵袭,白昼黑夜,毫不间歇! 那些首领每次准备后撤,李从彧立刻就摆出要全军出击的架势。 这样反复拉扯过几次,为了避免被明军追击导致军心溃散,铁勒大军也只能被迫在这个泥淖里打转。 真正可以抽身回援后方的部分,相较于出征的大军总数,少得可怜。 …… 桃花仙这里。 他察觉到了自己在铁勒的香火正在像蝗虫过境一样被人摧毁。 这与他最先的预期不一样。 本来,明人若是防守,那么他们在面对接下来的旱情时,尚可支撑数年。 桃花仙与铁勒大军都奈何不得他们。 这看起来好像是最稳妥的结果。 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但出乎意料的是。 明军竟然选择破罐子破摔,直接反攻铁勒的大本营。 那下达命令的明军将领是疯子,他手底下的骑兵也是! 桃花仙掐指一算,脸色顿时阴沉如墨。 难怪他在开战之初未曾察觉。 这竟然又是一个变数。 到了今日这般地步,桃花仙知道自己没有退后的余地了。 有变数,那就抹去变数! 他立刻拔地而起,直接呼啸着朝明军的方向奔去。 桃花仙刚走不久。 一颗青色的蛇头脑袋从土里探出头,看着他周围的一众香火神像和阴灵法器,蛇脸上露出了贪婪的笑容。 “李大哥诚不欺我,这才是我的机缘!” 第128章 天魂思恭 这蛇头小子自然就是燕青。 如今,它在漠北还有专属的神名,青蛇君! 靠着捕杀病鼠,控制鼠疫,它靠着自身积攒的香火,已然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化龙之路。 名为地龙道! 专门靠着吞食阴灵的香火壮大自身。 桃花仙就是其一。 他再如何彪炳自己是仙人所化,但是在成仙前选择吸收香火,就注定了只能修成地仙。 青蛇君既然摸到了桃花仙的神观里,自然不会同他客气。 只等那老小子再走远一点,就准备动手。 …… 同一时间。 蓝冉率领骑兵正从一处铁勒的小部落走出。 他刚准备寻找下一个进攻目标。 忽然间,大片的乌云聚拢,云间很快传来震怒的雷鸣! 轰—— 五雷轰顶之后,有一道人影踏空而来。 见到这一幕,明军众人纷纷警惕,直至到了近处,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这是一个身穿桃红法袍,脸色苍白的男人。 所过之处,积压的云朵不断变低,仿佛天地随着这人的步伐,就要彻底塌陷下来。 鬼神难测! 明军骑兵座下的战马,突然变得急躁起来,若非平日里还算训练有素,只怕早已失控逃窜。 蓝冉意识到来者不善。 因为这人的模样,与他这阵子砸毁的桃花仙神像别无二致。 合着,是正主上门来寻仇了! 除了当初的火鬼王,这还是蓝冉第一次直面这等非人的生灵,心中自然不淡定。 可他清楚,自己是全军的核心。 如果蓝冉都露怯了,就别指望手底下的将士还敢与之对抗。 他硬着头皮,提起方天画戟,厉声喝道:“不过是在我大明活不下去的丧家之犬,装神弄鬼!” 蓝冉本来只是吼一嗓子,给自己提振一下胆魄。 不料,他这一语落下。 原本还在不断下沉的乌云,忽然停止了,就连云间的雷声都变小了很多。 后面的明军经过这几日的统战,对带着他们发财的蓝冉早就信服无比。 见到这一幕,顿时受到鼓舞了。 尤其是蓝冉的亲卫,不留余力给自己的主将造势,也学着他的模样对桃花仙破口大骂。 “丧家之犬!” 军中的将士本来就是大嗓门。 大几千人的吼声集中一处,一浪高过一浪,直至把越来越小的雷声彻底盖了下去。 这下,就连蓝冉自己都呆住了。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甚至想要摸一摸自己的嘴,难道真的开光了? 相较于蓝冉和蒙在鼓里的明军。 桃花仙却是知道内情的,怒喝一声。 “何方鼠辈,滚出来!” 他袖口翻涌,背后突然生出一棵参天桃树,朵朵桃瓣宛如雨点一样飘出,但射出的速度却比箭矢还快。 万千桃瓣密集指向一处。 砰—— 半空中传来炸响,紧接着冲天的剑光宛如金蛇狂舞,不仅将桃瓣震碎,而且彻底劈开了乌云。 桃花仙感受到来者的气息,杀意凛然。 “李灵运,你找死!” 他这话音落下,明军的上空同样站立着一道人影。 来者身披青色长袍,背负剑匣,手中执剑,白发飘扬。 整个人浑身自带一种鼎定天下的压迫感,莫名让人感到安心,仿佛只要有他在,便是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 蓝冉恍然大悟,原来是国师也来了。 从桃花仙这气急败坏的模样来看,刚刚是国师暗中帮他。 这才是大明天下的真正靠山,拜他不丢人,甚至还是一种荣幸。 蓝冉当即率先起头:“蓝冉拜见国师!” “这里有我,你继续做你的事。” 李灵运的声音传入蓝冉耳朵里,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带兵前往下一处铁勒部落。 桃花仙也没有阻拦。 因为他清楚李灵运只要不死,那么像蓝冉这样的变数就还会产生。 需要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他活动了一下身子,背后的参天桃树也变得愈发凝实,只是看上去显得阴气沉沉。 这是吸收了太多香火的结果。 即便桃花仙身上同时具备两位天仙的传承,但他的选择已经注定了,这辈子只能走地仙道。 浩瀚的仙威席卷而来,有种镇压天地万物的霸道。 仙人之下,皆为蝼蚁! 哪怕桃花仙只是地仙,这话依旧适用。 他知道自己面对李灵运的最大优势,那就是李灵运身处大劫之中,他不敢直接踏入仙道。 因为一旦成仙,就会直接从桃花劫中被排斥出去。 最大的可能就是飞升天界! 这样一来,当人间王朝没有了人王的坐镇,而且还少了他这位当世第一的镇国国师,只留下那头镇国神龙,桃花仙有不少办法对付它。 只要桃花劫正式降临。 那么,不论他先前失败了多少,都会成为最终的赢家! 所以这就只有一个结果。 李灵运如果不成仙,即便能留在人间,他也不具备与自己抗衡的力量。 桃花仙猖狂的笑声传来,整个人也没入到身后的参天桃树里,使得桃树的树枝快速膨胀,并且在树干上长出一张狰狞的人脸。 “你不成仙,对上我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他说着就将桃枝抽打而出,这一根枝干上散发着枯荣之力。 肉体凡胎之人,一旦被击中,立刻就会被抽干生机而死。 李灵运静静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 直至桃枝将至,有一抹漆黑剑芒扫来,当空将桃枝斩断。 再回首,一位气质飒爽的红衣女将,手里握着一柄漆黑长剑,出现在李灵运身旁。 正是红仙。 她手里握着的,正是蕴含着长生之力的玄牝剑。 玄牝剑此刻黑光炽盛,显得怨念十足。 若非场合不对。 李灵运一点也不怀疑,燕云歌肯定要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 他转头看向红仙,开口道:“把天魂放出来吧。” “好。” 红仙只回了一个好字,而后便有丝丝缕缕的仙力化作红线,从她体内牵引出另外一团魂体。 天魂的模样与李灵运相似。 只不过,他并非白发,而是满头黑发,一双眸子看着平静无波,黑如杏子,但是里面却好像能容纳万里江山,给人一种直面巍峨雄城的压迫感。 桃花仙意识到变故,周身桃花化作一方汪洋大海,直接一股脑倾压过来。 天魂见状,只是看似随意的上前一步。 这时,可怕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一往无前的桃花海洋突然停滞不前,并且随着天魂向前,硬生生像是被一股巨力给按了回去,直至彻底散去。 “这不可能,你到底是什么人?” 闻言,天魂停止了前进,缓缓抬头,看向桃花仙。 “在下李思恭,今日想请桃花仙赴死。” 第129章 天之痕现 “李思恭?” 桃花仙念着这个名字,就要推算其来历。 但是很显然。 一个从来不曾出现在这世界上过的人,哪怕太清圣人来了也找不到他。 这天魂,就是当初被红仙抽走的三魂之一。 本来是留作李灵运自身成仙的载体。 不过,如今他要确保自己还可留在人间,所以暂时不能登仙。 于是这事情就落到了天魂的身上。 李灵运将属于李思恭的部分剥离出来,还有他自身经历四劫的过往,靠着天魂的特殊性直接能在梦中铸就仙劫。 而且,最终不是四劫,而是五劫! 这多出来一劫,就是属于天魂自身的骨劫。 换而言之,天魂李思恭如今已是一位五劫仙人,哪怕曾经全盛的桃仙在道行上都不如他。 放眼人间。 这已经是足以镇压一切的力量。 李思恭没有给桃花仙反应的机会,望着他背后的参天桃树,嘴里吐出一个字。 “谢——” 霎时间,言出法随,一朵朵开在枝头上的桃瓣。 立刻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衰老,凋谢…… 桃花仙大惊失色。 可是不等他做出反应,其体内忽然传来一股绞痛之感,仿佛有人正在蚕食他的身体。 他的眸子中立刻倒映出一幅画面。 有一头浑身青色的灵蛇,正盘在他的神像上,鲸吞着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香火力量,嘴里咀嚼着他攒下的几件法器。 不出意外。 这种下三滥的事情,肯定也是李灵运的手笔。 桃花仙的面容因为痛苦而狰狞,他死死盯着面前三人,咆哮道。 “桃仙……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我若死了,你徒弟也永远别想再活过来!” 他这话音落下。 立刻就有一股更为强大的仙力涌出,甚至短暂牵制住李思恭的力量。 再回首,桃花仙已经消失不见。 站在远处的人,变成了桃仙。 他依旧是那副恬淡的表情,双目转向李灵运,语气中喜怒不显,无比平静。 “你杀了我徒弟。” “而我,曾经饶过你徒孙的性命。” 李灵运知道桃仙所言,是当初李墩墩求神水的事情,这是桃仙对他的人情,理应由自己偿还。 可是武穆袭击边关一事。 即便到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的人情大到有资格替死去的边军将士放过武穆一马。 “你的人情我自当奉还,但是武穆之死,仍是他罪有应得。” 闻言,桃仙徐徐眯眼,似乎有些愤怒,可是又没有当场翻脸。 因为他隐约听出,李灵运这话里有话。 李灵运没有卖关子,从怀里取出一团酷似兔子耳朵的棉花,直接抛向桃仙。 桃仙眉头微皱,但是很快又像是想到什么,脸上起了波澜。 他一个瞬身上前,速度很迅捷,可是动作很轻微,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直到在这上面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之后。 桃仙立刻不淡定了。 “这是哪里来的?” 李灵运没有隐瞒,讲起了自己在无常之乡的经历,随后开口道:“做徒弟的想念师父。若你愿意现在离去,我可让无常在阴司替你留一个职位。” 一码归一码,一报还一报。 桃仙在后辈上留下的人情,自然也应该在后辈的身上还回去。 到这一步,李灵运与他的恩怨已结。 倘若桃仙仍然执迷不悟,那就只能与桃花仙一同殒命了。 就在这时,桃花仙又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他破口大骂:“真是荒唐,活了那么久竟然会被一个假东西欺骗。你难道现在还认不清,只有我和你才是一头的么?” 桃花仙的语气明显急促了许多。 尤其在他意识到,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力量,已经被李思恭这个来历不明的魂体压制之后。 桃花仙已然生出了鱼死网破的想法。 既然没有胜算,那就把桌子给掀了,大家一起毁灭。 “吾以劫主之身,请桃花劫降临人间!” 桃花仙这一语落下。 他的头顶上,原本湛蓝的碧空,忽然间散发出一抹血色。 那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 竟然是一道裂缝! 远远看去,血光从这裂缝中散发出来,仿佛一颗睥睨苍生的眸子。 哪怕李思恭这样的五劫仙人。 在这道血光的照耀下,竟然都被桎梏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李灵运望着裂缝的深处,隐约还有一朵朵桃瓣飘过。 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桃花劫。 集创世与毁灭于一身的力量。 李灵运总算明白,为何红仙说要有一股空前的力量去填住这道劫数了。 因为在桃花劫面前。 不止凡人绝望,就连仙人都会感到绝望。 他看到桃花劫的那一刻,心中甚至还生出过放弃的念头。 这样的力量。 或许,真的就是蚍蜉撼树。 可是—— 他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为了等来这样一天,为了在这绝望之中留下仅有的希望。 大明已经失去了太多。 做师弟的不惜化作甘霖,也要守住身后的一片净土,不想让师兄失望。 所以,他这做师兄的,同样不会让师弟的心血付之东流。 李灵运就准备引动死劫,强行突破仙人之境。 可就在这时。 有一人比他的速度更快。 正是重新夺回了身体控制权的桃仙,身躯燃烧着滚烫的仙火,迎着那道天之痕冲了过去。 在火光之中。 桃花仙短暂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咆哮道。 “你这没骨气的懦夫,做什么!” “快滚开,本仙才不会陪你一起送死!” 但他的挣扎是无力的。 因为桃仙终于显化出他的本体。 这是天地间第一朵绽放的桃花,在它拥有灵智之后,就成了一个懵懂的仙人。 仙人不动情,不懂爱,可是又时刻心存向往。 他喜欢桃树,喜欢花开满山的桃林,还有与世无争的桃源。 所以,仙人给自己起名陶缘。 此刻的陶缘快要进入天之痕,那样的地方,哪怕对仙人而言都是坟场。 他低着头,看向手里攥着的一团棉花,七分留恋,三分不舍,最终还是将东西抛了出去。 毕竟,这世上哪有当师父的会拉着徒弟一起送死的。 哪怕只是徒弟的东西,这样也不吉利。 …… 随着桃仙的身体消失在其中,天之痕的扩张暂时停下,周围散发着血光也悉数收敛。 但是裂缝还在。 伴随着桃仙最后的声音响起。 “李灵运,现在你又欠我了。” “照顾好我徒弟。” 第130章 万物复苏 桃仙这话音落下,那朵棉花重新飞到了李灵运的手里,上面像是还留着几分余温。 李灵运再度望向天之痕的方向。 他能感觉到,桃仙的力量正在弥合着天之痕的裂缝。 但是桃花劫降临世间。 仿佛已经成了不可逆转之势。 桃仙与桃花仙一体,他比自己更懂桃花劫,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仍然选择跳进去。 大概是真的无法与自己和解。 毕竟,自己杀了他一个徒弟,转过来又还给他一个徒弟。 桃仙除非能把他自己掰成两半。 否则这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选项。 所以,桃仙选择了他自己能接受的结果。 以身没入桃花劫,可以暂缓天之痕降临的速度,同时还能卖给自己一个人情,不会苛责他的二徒弟。 但同样的。 这天之痕终究是需要人来化解的。 除了李灵运之外,没有旁人,意味着早晚他也要步入桃仙的后尘。 这也算是替小徒弟报仇了。 李灵运嘀咕了一句:“魂飞魄散了还这么多心眼子。” 红仙这时看过来,宽慰道:“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有了桃仙的力量,这天之痕暂时被封印,我们至少还有几年的时间寻找别的办法。” “恐怕不行。” 李灵运面露惋惜之色,抬手一握,背后就有一柄血气腾腾的仙剑飞来。 正是太上仙剑! 只不过,此刻的太上仙剑已经被血红雾气弥漫。 哪怕红仙这样的仙人,都在上面感受到一股死亡的气息,无比强大。 如果旁人不说。 她甚至以为里面封印了什么绝世魔物。 倒是天魂眉头微皱:“这是死劫的力量?怎么会这般强大。” 哪怕像他这样的五劫仙人,感觉若是此刻被太上仙剑斩到,可能也有形神俱灭的风险。 李灵运将太上仙剑收起,有些唏嘘。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保不齐我的死劫本身就是挂在天上的。” 他这话顿时让天魂和红仙同时脸色有了变化。 将天地劫数,化作自身的仙劫。 且不说如何将其变为现实,只是有胆子往这个方向上靠,就已经不是一般仙人能做到的了。 天魂本就是李灵运身体的一部分,自认对他的一切是了如指掌。 可现在看来。 哪怕他自己都未必清楚自己是源自什么样的存在。 随后,李灵运看向红仙,准确的说是她手里的玄牝仙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闪烁光芒。 这是迫不及待要出来了。 李灵运从红仙手里接过玄牝仙剑,并在剑身上一点。 很快,玄牝仙剑在光芒中变化成人形。 正是燕云歌。 她变回人形的第一时间,直接朝着李灵运扑了过来,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脑袋埋在肩膀下面,没有说话。 只是隐约传回了几句哽咽的声音。 李灵运感觉自己像是养了一个长不大的女儿,笑着宽慰她 :“回来就好。” “一点也不好……就你最喜欢逞英雄。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现在你又想丢下我走了。” 她哭得这般狼狈,李灵运也没法再骗她。 不是因为他突然长良心了。 而是因为同样的招数以前已经用过。 哪怕燕云歌这样的傻姑娘,现在也对他的话有防备心理了。 李灵运低头看她,认真道:“我真的觉得这天之痕奈何不得我。” “你又想骗我。” “是真的,我再问你,你可认得太清圣人?” “好像认得。” “他是我师尊,我是圣人弟子,所以这天之痕收不走我的命。” …… 随着桃花仙伏诛,天之痕暂时被封印。 这桃花劫从目前来看,暂时是结束了。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已经混乱的世道,恢复到没有混乱时的模样。 李灵运看向天魂:“这事情就交给你了。” “好。” 天魂一口应下,很快飞到云端,将剩余的劫数力量融入体内。 这算是桃花劫剩下的一点遗泽,正好可以用来稳定四时与天象。 本来,这事情是由天地自己来做的。 但是天之痕只是被封印,而不是彻底化解了,所以暂时还得由人来接盘清理,有点像是半场休息的味道。 天魂代天司职,同样可以获得一份功德。 李灵运又看向红仙,开口道:“楚皇那里,正值人间重获新生之际,当是立下阴庭的时候。你二人有机会再续前缘,也算是不枉这千年的等待。” 红仙闻言明显神情一滞。 但她也没反驳,仍以公事公办的口吻:“他身上有你的地魂,等到立下阴庭,仍有一半的阴皇气数是归于你的。” 说到这,红仙突然觉得酸溜溜的。 “你这天魂有功德加身,往后可凭功德位列仙班。” “人魂梦中修行,而且还有着天地间唯一真龙的气数,贵不可言。” “这天、地、人三魂各自都成了气候。” “倒是你……你打算将来如何?” 李灵运闻言目光闪烁,开口道:“先平了这天之痕,再以空劫之身到人世走一遭,全了我最后的修行。” “等到七劫尽渡,才能知晓这背后的答案。” 红仙看得清楚,尤其在知道他是“圣人弟子”之后,对天之痕就不再担忧了。 没准,这一切在冥冥之中,可能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 桃花仙的神观里。 青蛇在悉数继承了桃花仙的香火之后,脑袋前已经彻底长出了蛟龙角。 到这一步,它就不再是青蛇了,而是货真价实的青蛟。 在镇国神龙化龙之后。 它就是这天地间唯一的蛟龙。 清风拂面,原本神观中的神像全部化作了齑粉,青蛟也在大风过后,化作了一个……孩童? 甚至脑袋上长着一对小揪揪。 燕青这下彻底傻眼了。 不是……它好不容易等来的化形,就这? 自己堂堂蛟龙,人身竟然只是一个光着屁股蛋的小子。 这事情传出去肯定是会被人笑话的。 “傻子,你出生才多久,不是孩子是什么?” 一道女声从燕青的身后传来。 他先是一愣,立刻转过头,看清来人的模样,不由大喜:“大姐,你回来了?” 燕云歌看着这小不点,想起了当年它盘在自己手指上的模样,开口道。 “过来。” 第131章 一魄尸狗 入夜之后,首阴山 李灵运站在山下,看着面前出现的阴司入口,直接就走了进去。 这里的一切,上次来时变化不大,甚至还多了几分真实。 李灵运看着成群走过的人群,目光扫视,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人。 这时,他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人揪住了。 一回头,才发现就是吴玉。 吴玉还是先前的模样,见到他的时候高兴极了:“大哥哥,你是在找我吗?” 话是这么说,她的余光却满含期待的望向其他地方。 没有说一句话。 但是心思已经全部写在脸上了。 李灵运握住她的手,另外一双手掌之内,还攥着一团棉花。 可是随着他的掌心收紧,露在外面的一点雪白不见。 吴玉没有说话,可是低着头。 二人走了许久。 她突然低语:“大哥哥,你见过我师父了。” 这话里透着几分笃定。 李灵运也没瞒她,肯定道:“见过了,而且他让我要照顾好你。” 至于自己和桃仙的恩怨纠葛。 早在他跳进天之痕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成了一段过往。 吴玉听着这话,心里不觉生出一丝悲意。 师父既然知道她在这里,却不愿来看她,是不是不要她了。 她尝试着哭泣,可是任凭悲伤如何翻涌,终是不见一滴泪水。 吴玉突然间好像意识到什么。 她停下了脚步,身体逐渐开始变得透明:“大哥哥,你说我——” 李灵运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了她。 “你还活着。只不过,是这无常之乡的大人物,不喜欢有人哭泣。” 这话当然是假的。 因为首阴山本来就是一方阴司,专门容纳人间游走的阴魂。 吴玉,早就死了。 但是当一个阴魂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就是她消失的开始。 李灵运还欠桃仙一个人情,自然是不会看着她的徒弟消散的。 他看着吴玉,赶在她要发问之前,把另外一只攥紧的拳头伸过去。 “你知道心中有诸多不解,而且你也想念师父。” “我曾答应过你,要把你师父带来。” “所以,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相信大哥哥么?” 李灵运盯着吴玉,手里像是攥着什么。 这一句话落下。 吴玉沉默了很久。 因为李灵运没能按照约定,把她师父带过来,吴玉其实已经不信他了。 但是,她能看的出来,面前的大哥哥是真的希望自己能留下来。 她没有说话,但是原本已经有了虚化迹象的魂体,在这一刻竟然又重新变得凝实起来。 这就是答案。 李灵运笑着看她:“你既然信我,那我也实现你一个心愿。” 他将掌心凑近,开口道。 “你现在闭上眼睛,然后心里想着一个人。等到你睁眼的时候,我就让他过来。” 吴玉像是被这话燃起了希望,两只手并拢在一起。 “我想让师父回来。” 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李灵运的掌心摊开。 原本的一团棉花,如今变成了一片桃瓣。 这就是桃仙本体的一部分。 以肉眼可见的,李灵运的体内分出一团灵体,将这朵桃瓣吸纳进去。 很快,桃瓣快速绽开,直至变成了一个人。 正是桃仙。 只不过,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原先的个体了。 而是由李灵运的七魄之一,尸狗承载了他的过去,现在与将来。 桃仙同样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以这样的方式活过来。 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看向李灵运。 既是惊讶自己活着,也是惊讶李灵运竟然会让他活下来。 李灵运没有出声,只是用唇语告诉他。 “我不欠你了,好好陪你徒弟。” 话音落下,他的身形立刻消失,朝着首阴山的深处而去。 吴玉再度睁眼。 她其实已经做好了再被李灵运骗一次的准备。 而且,她还会如实告诉李灵运。 自己会乖乖留下去,一直等到师父来找她。 然而—— 当她看见面前之人的时候,竟然当场愣住。 桃仙同样步伐缓慢,甚至双腿都因为过于激动有些颤抖:“小兔子?师父来了。” “师父!” 这一声“师父”,像是回到了一切的开始。 …… 水镜之象的背后。 无常假惺惺擦了两滴眼泪:“唔,还真是令人感动的师徒相认场面!” 李灵运顿时翻了一个白眼。 “你就不要口是心非了。若没有你这位首阴山之主的同意,谁又能把那仙人弟子的魂魄拘来。” 无常冷哼一声:“我是见人家可怜,才把她的一缕魂魄带来的。至于你,这桃仙摆明就是一个祸害,你还敢让他再活过来了?莫不是在人间这么些年,还忘记了除恶务尽的道理。” 李灵运闻言摇头:“这是尸狗自己选的他。而且,我即将要步入空劫了,三魂既然有了去处,不如顺便也替七魄安家。” 提到正事,无常也不再说笑了。 他早先同样感受到了天之痕的那股力量。 这是货真价实的创世之力。 别说李灵运了,哪怕是他师父太清圣人步入其中,也会处境凶险吧。 结果,李灵运想得倒是美,竟然还给自己规划上了! 你当是去度假呢。 他认真开口:“你若需要,我们就九个可以一起陪你过去。” “算了。” 李灵运拒绝了他的提议:“九剑之中,如今唯有你和同光还是当年模样,还是好好过活吧。至于我,不论是三魂七魄,还是以劫化劫,都是我修行的一部分。” “如今人间阴庭将立,到时可以连通人间和轮回,你这首阴山的阴司也可以落到明面上。” 无常顿时笑了起来:“这事不用你说。我知道阴庭有一半是你的,你也不会亏待我,我自当全力配合你。” “不过,你既然要渡空劫,那么我也要提醒你一事。” “上一次的文华劫,其最终结果是诞下了一朵‘业火红莲’,开启了一段阳盛阴衰的时期,精怪不出。如今,桃花劫劫数,这一次消耗了太多的阳气,接下来势必会轮到阴盛阳衰,这是属于精怪的时代。” 李灵运点了点头:“这阴阳变化,乃是天地运转之理。阴庭既然立下,正好可以管束。” 第132章 天下五绝 随着桃花仙殒命,再加之蓝冉在铁勒后方的大肆屠戮。 前线的铁勒军心也在漫长的等待中逐渐消耗殆尽。 明军主帅李从彧抓住时机,强行攻破已经外强中干的铁勒主力,大战至此走向了尾声。 开春之时发兵,但是还未入夏就已见分晓。 李从彧增派兵力支援蓝冉所部,由他保持对铁勒的占领。 战情快速传到金陵。 永兴帝大喜过望。 这场大战关系到大明的国本,前线大军的胜利,也意味着师伯在与那桃花仙斗法的过程中取胜。 一道道圣旨赐下。 值此大胜,永兴帝知道要提振人心。 不论文臣还是武将。 有功的武将以军功受封,在朝的文官,有功的也象征性封了爵位,虽然无法世袭,但是也满足了他们封妻荫子的虚荣。 除此之外,永兴帝自己尚为储君时,一手操持建立的齐天书院。 这次同样有不少书院夫子和弟子立下功劳。 他照样许以赏赐,而且参照了山长苏迟的建议,将金银赏赐拨给各自的学院。 至于个人,以建造石雕作为纪念。 人活着不就争口气,何况这是荣耀传至子孙后代的事情。 永兴帝欣然答应。 至于打造石雕用的石料,是以先帝建造“雨陵”剩下的那部分,因其本身具备稀缺性,可以彰显最高规格的皇恩浩荡。 这是朝堂之内的论功行赏。 永兴帝同样注意到了,早先漠北受到狼庭攻讦时,挺身而出的江湖人士。 现在看来,这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他立刻将自己的师兄“李狼”请来。 李狼身为剑池这一代的剑主,本身也是一个老江湖了,知道要如何满足江湖人的胃口。 永兴帝也不指望江湖太平。 毕竟,侠以武犯禁,这绝对会是一种常态。 功是功,过是过,两者不可相抵,这才是国朝明法的根本所在。 他如今想要做出表示,也不过是给子孙后代结下几分善缘。 最起码。 倘若大明将来再遇上国难的时候,仍然能有江湖义士愿意挺身而出。 李狼知道了皇帝的诉求。 不外乎,就是不要让江湖人觉得朝廷翻脸不认人。 这事情说起来困难,那也困难。 毕竟,朝廷想要让所有江湖人都满意,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江湖从来不曾统一过。 他们选择拉拢一部分人,就注定会招致另外一部分人的不满。 但要说这事情简单,那也是真的简单。 既然横竖都注定要得罪人,那就选择得罪人最少的一种方案即可。 这就回到了一个问题。 江湖人最看重什么? 金银? 这话是对的,可是又只对一半,因为江湖人如果富裕了,那他们对金银就没那么看重了。 而且,李狼相信,皇帝请他过来,肯定也不是想要得到这么一个肤浅的答案。 所以—— 既然要赏,那就得赏一个他们靠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而且要有足够的价值。 “利”行不通,那就用“名”。 一个来自朝廷赐下的名,这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当李狼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永兴帝的时候,永兴帝同样眼前一亮。 这个主意不错。 人活一口气,而江湖人行走江湖,他们活的是一张脸面。 只要能让他们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哪怕分文不给,也不会有人觉得朝廷亏待了。 于是,当天晚上永兴帝就把礼部和兵部的官员请来,要他们根据江湖人的战果,各自交出一份统计的数据。 过了两天,永兴帝又将书院的夫子,以及当朝丞相周瑞安召来。 一行人开始斟酌这“名”应当花落谁家。 首先,这人需要立功。 其次,这人需要服众。 再者,最好能满足些政治上的小算盘,即为政治正确。 最终经过几日的商量下来。 名单初步确立,并且有专人打造出一套具有纪念意义的官印和官袍。 总共五人,朝廷方面将其称为“天下五绝”。 排行第一,中剑仙。 国师李灵运,他在天门关一战的血腥屠戮狼庭骑兵大几百人,还有后来在铁勒草原斩杀“桃花仙”的事迹。 这个位次无可争议! 而且,他本人还是号召各方江湖人的一道旗帜。 在他之后,剩下的人选就无论高低了。 首先是北侠,玉致。 这位当年受燕王之令统筹鼠疫,并且在之后的数年坚守漠北,不曾离开。 在漠北人的眼中,她虽为女子,但是威望极高。 西道“张道吉”,出身百年大宗“武当”,而且天资才情冠绝武当,镇压西南武林。 南僧“玄昙”,年近九旬尚且共赴国难,上阵杀敌,更是前朝神僧“一禅”的徒弟,五阳寺硕果仅存的“玄”字辈高僧,大明佛门的活化石。 相比之下,唯有问情谷的“林药师”算是散人出身。 可他当年同样参加了前代唐门门主“唐花雨”的白事,在武林中有着不小的威望。 只可惜,囿于大明的京师金陵坐落于东南。 这里更是有齐天书院坐镇,没能发展出比较大型的江湖门派。 问情谷主“林药师”。 他一把年纪了仍然是孑然一身。 有江湖人据此,于是给他编织了一段悲情的过往。 比如他早年有一位琴瑟蒹葭的夫人,可惜在一场江湖仇杀中不幸被杀,包括腹中的胎儿也没能幸免。 这就很符合外人对江湖大侠的印象。 再加上,问情谷这个极具痴情属性的别名。 屋子里的君臣当即拍板。 ——“东痴”林药师 于是,这场关于天下五绝的议事到此就告一段落。 永兴帝这次给足了牌面,以宗室亲王出面,亲自替武林人士颁发官印和官袍,并且赐下了山门和金银。 其他四人,包括由李狼代领的“中剑仙”,对这份殊荣够感到格外满意。 至于那些没能位列其中的江湖豪杰,同样暗地里奋发图强,以争取位列“天下五绝”作为扬名的目标。 大明上下可以说得上是其乐融融! 唯有一人例外—— 那就是莫名其妙因为痴情天下皆知的林药师。 他接过官袍,突然想到了正在古墓中养胎的妻子,整个人瞬间都不好了。 这他娘的。 不知道是哪个混蛋以讹传讹,这下皇帝都加盖过印玺了。 自己这下真的有口难辩了。 第一,他不痴情! 第二,他没有丧妻! 第三,他更没有丧子! —————— 说点题外话,这一卷差不多快要收尾了,最多一两天。 暂时没打算完结,我预计是写到一百万字,每天日六,差不多是到一月份。写书这么多年,本本烂尾,这本书从开书起的目标就是争取不烂尾。 关于题材,其实算是长生文,但整本的时间线差不多就是贯穿二百年左右,并不算太长(省得套娃),也不会太短(那就不是长生)。 我的初衷,就是希望通过这样一本书,也能让你读完之后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经历了二百年一样,回头看的时候会有些物是人非,还有那种沧桑。 再就是关于皇帝,我觉得用“雨帝”“农帝”这种概括,其实还挺好玩的,所以打算后面再来几个,算是朝堂更迭之余,还能增添些心意。 第133章 一饭之约 扬州,醉仙楼 淮月朦胧,酒醒人静。 国朝打赢了北方的铁勒,这是举国同庆的大事。 不少江湖人领到了地方发放的赏银,身上有钱就想奢侈一把,于是来到扬州、姑苏这等天下闻名的温柔乡醉生梦死。 这里不仅出了天下五绝之一的“东痴”林药师。 而且,五绝之首“中剑仙”的嫡传徒孙竟然还在扬州开了青楼,创造出了一种名为“剑舞”的表演。 前有“西河剑起四海平”的西河剑器。 如今“东湖遥寄八方宁”的东湖剑器。 这是醉仙楼主“韦喜”的新作,就在今夜上演第一场。 时辰未到,醉仙楼里已经坐满了香客。 飒爽的女侍持剑而来,替香客们斟茶送水,没有莺穿柳带的自荐枕席,只留给众人一道道清丽脱俗的背影。 这就是醉仙楼最不像青楼的地方。 卖艺不卖身。 韦喜的做法惹人诟病,可他背后站着如日中天的齐天书院,又出身江湖中最超然的剑池圣地。 哪怕扬州的官员都不敢得罪他。 而且天下剑舞只此一家,香客们嘴上骂着韦喜不会做生意,可是但凡见过剑舞风华的,都忍不住流连忘返。 李灵运坐在二楼一个靠着围栏的位置,居高临下,正好可以看清台子上的模样。 他今日过来没有告诉韦喜。 因为这是一曲全新剑舞的初登场,是涵盖着韦喜无数心血与汗水的杰作,所以今日的主角只有他一人。 不需要任何的喧宾夺主。 又过了一会儿,随着前排的烛火被熄灭,众人的目光同样望向台子正中。 两旁的纱窗帷帘缓缓拉开。 韦喜身披一件图案精美,做工精细的锦袍,袍子周围还点缀着可以反光的亮片。 同光仙剑落于手中,在起手之后。 周围的光火尽灭。 韦喜持剑而动,仙剑刺向半空,以劲力拟化出雷鸣一样的动静,再有浑身照彩的亮片游弋。 黑暗中,仿佛只有一条条雷龙游走于台前。 再接着是暴雨声,大浪声,惊涛声…… 他一人变化万千。 香客的思绪顺着多变的剑舞,仿佛也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黑夜里。 直至一切到达了高潮。 一抹剑光轰然亮起,刹那的明白映照着香客惊奇的面庞,仿佛都凝聚在剑身上。 台上的灯火越变越明亮。 直至身着锦袍的韦喜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在他身后还有其他的剑侍女子,手里的剑都像是会说话一样。 众人再度变化模样,这剑舞的气势也变得软绵。 就仿佛,一张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画卷正在缓缓揭开! …… “好——” 雷鸣般的叫好声响起,韦喜带着众人谢幕。 他的目光扫过看台。 忽然间,像是发现了什么人,眼底闪过一丝情绪。 可是人在台前。 韦喜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退场之后,他这才行色匆匆,将身上的衣着和妆容去掉,从后门走出,又绕到前门。 韦喜这才发现,那人已经静静在这等他。 “师祖。” 韦喜低声喊了一句,脸上有种压抑不住的喜色,又有些责怪。 “师祖既然来了,怎么不与我说声。我敢怠慢师祖,若是让师父和师娘知道,肯定要降责于我了。” 李灵运闻言也笑了:“你既然开门做买卖,那我也就只是一个看客,岂有厚此薄彼的道理。今日看了你这剑舞,也算是补上了昔日的遗憾。”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朝外走去。 这扬州里最显眼的,当是那条从城里流过的小秦淮,虽然不如金陵秦淮的宽阔,但架不住扬州人擅于精雕细琢。 载舟而行,满眼灯火。 沿着小秦淮的河道旁游走,同样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现在天下初定,尚且还不算最热闹。 这要是再过一阵子,等到大明彻底恢复过来了元气,那才是真正的江南盛景。 韦喜看着师祖,开口问道:“师祖这次打算在扬州住多久?” “明日就走。” “师父不多留几日吗。” “不了,看过了你的剑舞,这趟扬州之行算是圆满。到师祖这年纪,也会恨时光短暂,还有太多想做的事情要做,不敢停留太久。” 韦喜身旁有着上官未雪这把剑,算是剑池里面,少有的知道他师祖归宿之人。 但他这人打小就比同龄人通透。 韦喜知道自己的担忧,落在师祖的肩膀上,可能会变成一种负担。 所以,这东西干脆他收着。 将来若是想念了,自己再拿出来品一品就是了。 他们穿过喧嚣的闹市,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丽春楼前。 当年开在丽春楼旁的酒楼,现在已经不在了。 韦喜的眼底闪过一丝怀念:“当年师父就在这里捡到的我,本来打算请我一顿。却不知,我这人心大,直接赖上了师父一辈子。” 李灵运赞同道:“你是聪明的,一顿饱哪里比得上顿顿饱。” “小狼那小子外冷心热,又多愁善感。” 听到这话,韦喜恍然大悟:“那师祖你说,我若是把这座酒楼买下来,再把这里当年的小厮和帮厨都给找回来。等到师父过寿,再请他来这里吃一顿。” “你说,师父会不会激动到当面哭出来?” 李灵运一愣,旋即面露无奈之色:“你小子的心忒坏。不过,既然想做,那就去做吧。” 韦喜大笑:“师祖不会觉得我太奢侈,张口就是买下一座酒楼么?” “你师祖只是年老,又不是腐朽。” 李灵运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再说了,你若把酒楼买下来。如果哪天我来吃,你还敢与师祖要钱不成?” 韦喜连忙讨好:“那怎么敢,师祖能来,绝对是蓬荜生辉。不过,您打小教我,要常怀一颗君子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师父既然答应要吃这饭,那我就给师祖留着。” “将来师祖再来扬州了,一定要把这顿饭补上。” 李灵运看着他这认真的模样。 心里觉得,这其实也是一桩念想。 不论能否做到。 可只要有了盼头,人就会努力往这方面去靠。 剩下的,就交给缘分。 他点了点头:“那这顿饭师祖就应下了。” 第134章 二魄伏矢 随着“东湖剑器”问世,醉仙楼主韦喜之名也传遍了江湖。 韦喜作为琴曲院第一位走出来的弟子。 齐天书院上下,对他亦是赞不绝口。 山长院里。 苏迟已经年过古稀了。 作为大明开国以来的第一位丞相,又是第一位文人勋贵。 他在大明朝野的声望,并没有因为退下相位而终止,反而随着齐天书院的冒头。 这位苏山长又在名利场上焕发了第二春。 他本来觉得,自己可能会老死在山长的这个位置上。 毕竟,他这一生已经离不得名利二字了。 可就在昨日。 当初接替自己,执掌相位十余载的丞相周瑞安,以年事已高的缘故,向永兴帝主动请辞相位。 永兴帝“挽留”不成,只得同意了周瑞安的请辞。 同时,还恩荫了他其中一子,以示荣宠。 这又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苏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反而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山长之位变得索然无味。 自己好像,也不是非得在这个位置上坐到死。 五柳看着朝令夕改的苏迟,笑道:“山长平日教人是一套又一套的,可是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怎么还着相了?” 苏迟听到这话,就像被踩到尾巴,吹胡子瞪眼。 “胡说八道。那周瑞安都能退位让贤,我又如何做不到?” 话音落下,一道声音从他耳边飘来。 “那么山长觉得,何人可以接替这个位置?” 苏迟闻言转过头,看到来者,很快像是见了鬼一样。 不过,惊吓之后。 他很快又高兴了起来,这把年纪还能再见熟人,也是人生在世的一桩幸事。 “国师,正好你回来了,赶紧替我参谋参谋。” 李灵运任由他这么拉着,来到苏迟的身旁,目光落在五柳的身上。 只是一眼,就看出了它的来历。 这五柳就是当初武穆体内,那个经过他蕴养几百年,仍然没有认主的折柳心。 按理说,折柳心是当初的柳仙还法天地的产物。 它本来是一桩机缘,是要让旁人修成半仙的。 可是遇到桃仙的人为干预,强行将折柳心的仙缘嫁接到他徒弟身上。 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也不成夫妻。 随着武穆殒命,折柳心本该另择良主。 但这数百年的经历,对它而言既是无妄之灾,算得上也是一场劫数。 既然渡了劫,一定要有所收获。 天地至公,就体现在这里。 李灵运也没想到,这折柳心竟然因祸得福,靠着桃仙插手的变数,摆脱了原有的命运。 它可以不再作为旁人的机缘,而是真正作为一头独立的先天精怪而活着。 李灵运想到了无常所言,桃花劫落幕之后的变化。 阴气变重,精怪复苏。 虽然人间还有阴庭可以维持秩序,但百漏一疏,尤其是在这书院重地。 这五柳的道行不浅,更难得的是身怀一颗向学之心。 若是由它负责维持书院的秩序。 那么这本身也是一种保障。 想到这,李灵运朝他看了一眼,只凭着念头,五柳就明白了意思,退到一旁去。 在这之前,他还要先把苏迟给应付了。 李灵运开口道:“我觉得祭酒就合适。” “李阳冰?” 苏迟认真思考着李阳冰这些年管理书院的经历,赞同道:“李阳冰可行。不过,李阳冰之后?他的年纪可不比我小多少,今年也六十好几,坐不了这个位置太久……” 他话未说完,看到李灵运正以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着他。 苏迟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脸。 也没脏东西啊? 不是,你那略带鄙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苏山长还拿自己当丞相呢。你管得到下一代山长,难道就连下一代山长选谁接替都要再插手?” 李灵运对苏迟一向是有话直说的。 因为这老家伙的脸皮厚,若不把话说得明白点,他容易把旁人的客气话当真。 只能说,不愧是曾经的丞相。 他有本事是真的,但是专权也是真的。 若非当初朱平安提早将他罢下,这君臣二人早晚得反目成仇,等待苏迟的可能就是一个身败名裂的结果。 相比之下,反倒是一直对权势格外执着的周瑞安。 他在新帝稳定住朝局之后,选择急流勇退,替子孙赢得了皇帝的好感。 这才是真正的朝堂常青树。 苏迟被他这一骂,倒也清醒了不少,讪笑之后,立刻动身去找李阳冰。 至于五柳,像是被苏迟给忽略了。 这不是他本心所为,而是五柳作为先天精怪的一种特性。 因为五柳不是天地生养的生灵,所以它也不具备命格。 这种没有命格的先天精怪,出现在肉体凡胎的面前,就生出一种潜移默化的能力。 ——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好让它的出现变得合理 否则,按照常理。 苏山长的身旁突然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老者,哪怕苏迟自己能接受,肯定也会有人觉得突兀。 但事实是。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过问五柳的来历。 五柳看向李灵运,知道他算是自己的恩人,一脸恭敬:“小老儿参见上仙!” 李灵运没有直接道明来意,而是考较了它的“书画琴棋”“文韬武略”“医卜星象”“阴阳五行”等等,全部都有涉猎。 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这五柳在书院的日子里,的确求学刻苦。 他目光闪烁,开口道:“你是先天精怪,也应该知道桃花劫落幕,这世间会发生何等变化。” 闻言,五柳神情肃穆:“我愿对上仙起誓,此生绝不做害人之事。” 李灵运笑道:“你是仙人遗泽,我信得过你。所以,今日你我来做一场交易如何?” 五柳把头低下:“愿闻其详。” “我走之后,你替我看着书院,庇佑书院弟子和夫子,不得让邪祟近身。而我,赐你一命,好让你同样具备成仙的可能。” 听到这话,五柳瞬间不平静了。 它作为仙基,从诞生之初就是半仙。 但是祸福相依。 这是它有别于旁人的先天优势,同样也是它成仙的一大束缚。 因为,仙人是性命相修。 五柳只从柳仙的身上得一个“性”,还缺少一个“命”。 李灵运看向他,从指间分出一缕灵体。 这同样是自己的七魄之一。 第二魄,伏矢。 第135章 道分六品 伏矢,乃是蓄势之弦。 李灵运将自己身上属于大明国师的部分威望剥离出来,落在伏矢的身上。 这足以形成一道全新的命格。 ——年高德劭 又可称作德高望重。 像五柳这等寿数很长的精怪,他的年岁增长,知识与阅历同样会反哺到伏矢魄中。 这变相,是李灵运以他的角度再活一世。 双方可以称得上各取所需。 五柳躬身拜礼:“五柳愿为上仙守护齐天书院。” “好。” 随着李灵运这一语落下,面前的伏矢钻到五柳的体内,开始对它的身躯进行着同化。 这一瞬间,五柳的气质与外貌都在发生变化。 李灵运的面前,同样浮现出了一道道上古时代的画面。 那是源自柳仙。 它听过三清之一,上清圣人的讲道,成为天地间的第一株生出灵智的柳树。 它还看过万仙来朝的盛景,寿元悠久,见惯了生死轮回。 直到有一天。 柳仙忽然突发奇想,如何能让一个肉体凡胎的人,拥有变强的可能? 于是,《五柳仙经》应运而出。 这仙经本身,其实还受了上清圣人的影响,奉行“有教无类”的思想。 李灵运如今知道了这么一尊过往,不由恍然大悟。 难怪他一直觉得这《五柳仙经》高深且广博,并且此前一直将其参透。 原来这是上清师叔的传承。 所幸,今日他得了柳仙的记忆与感悟,还有幸继承了当初上清圣人讲道的感悟。 对于重开道途之事,豁然间有了眉目。 …… 李灵运的感悟顺着七魄之一的伏矢,落到五柳的体内,重新塑造着它的这一尊命格。 五柳的根源深处,有另外一股气息正在复苏。 正是当年的柳仙。 柳仙的虚影化作一位身穿淡绿长袍的仙人,注视着下方的李灵运和五柳。 它的眼底闪过讶异之色。 “太清嫡传,竟然想要融会贯通我上清一脉的仙经,当真野心不小。” 而后,柳仙又抬头仰天,感受到天之痕里的那股想要冲破封印的力量,大致猜到了李灵运的打算。 按照道理,三清圣人从分离之初,本身就已经不是一体的了。 三位圣人自己若是愿意,或许可以重新合聚一气。 但是以他们延伸出来的三清道统,本身却是无法兼容的,同一个人无法掌握两门三清传承。 在柳仙看来,李灵运是失败了。 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 他正在成功。 那就是以伏矢作为媒介,通过五柳这位上清正宗来修炼上清一脉的传承。 等到将来伏矢归位,那么这又会化作完整形态的李灵运的一部分。 “能有这样的胆量,难怪能成为太清的第二嫡传。” 柳仙赞不绝口。 至于三清之中,仅剩的最后一家玉清。 在柳仙看来反而是最容易的。 因为桃花劫落幕,精怪卷土重来,同样会引来佛道鼎盛的时代。 李灵运想要从中择出一家玉清道术。 这本身不算难事。 “也罢,你算是走在我的身后,且就助你一臂之力。” 柳仙目光闪烁,一步一步朝着李灵运的顶上走去。 它的最后一缕念头被分解。 取而代之的,则是李灵运对《五柳仙经》的感悟开始呈现出坐火箭一样的上升趋势。 脑海中散落的灵光再次聚拢,直至近乎于道。 这是人间之道。 “天下万道,共分六品。” “一品登堂(二流),二品入室(一流),三品出神(绝巅),四品造极(神话),五品格物(天人),六品无矩(半仙)。” [不入品的,就是不入流] “六品之上,即可登仙。” 随着李灵运心中焕发出一分明悟。 金陵之下。 原本沉眠的镇国神龙,龙角之上走出一道白衣执剑的人影。 正是当初斩灭过桃仙的李无殇。 李无殇承接了李灵运身上的真龙气数,已经有了七劫全通的潜力。 但是想要登临七劫之上。 还差临门一脚。 李无殇来到这半空中,李灵运方才的感悟落到他的身上,很快又以李无殇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霎时间,一抹明光直冲云霄,落到了天界圣人之前。 …… 太清圣人睁开眼睛,眼底浮现出了李无殇的模样,有些讶异。 他知道自己这徒弟的图谋甚大。 以天地为劫,这在他看来,已经是不小的野心了。 但这好像还不够? 他以上清的传承为基点,替人间万道分定品级。 上一个做到这种事情的,是分七劫,开仙道的道祖。 只不过,李无殇的小打小闹,与道祖相比还差了不少,充其量只是一个简化版的道祖。 因为他没能做到替仙人开道。 不过,如果去掉天界,只算人间的话。 那么此刻的李无殇,其实也当得起一句“道祖”的称呼。 尤其是在阴盛阳衰来临之际。 若再有降服万妖,教化精怪的功德,这就足以立地成圣了,甚至与他们这样的存在平起平坐。 “有点意思。” 太清圣人嘴角弯起,座下忽然升起一头青牛,朝着大殿之外走去。 玄都大法师注意到他师尊的举动,追了出来,问道。 “师尊此去何方?” 太清圣人懒洋洋回答:“为师找你的两位师叔去。你师弟的阵仗太大,他一人压不住。” 玄都大法师闻言,同样开始感应起下界的变化。 然而,李无殇的眼神随之看过来,并且直接突破了他最引以为傲的清气面纱,看到这下面的一张神秘面庞。 “这是准圣的力量?” 玄都大法师有些不淡定了。 他知道这李无殇是师弟三魂之中的人魂,而且在梦中世界修行过上万年。 这时间不短,可是在玄都大法师这样的古老仙人眼里,其实还是相当短暂的。 上一次李思恭斩杀桃仙的时候。 他显露出来的气息,不过是六劫圆满的样子。 甚至作为第七劫的妄劫,只过了一半。 距离准圣,仍有相当大的差距 这才过去多久? 他竟然就已经拥有了比肩准圣的力量,而且这还只是师弟的三魂之一。 假如有朝一日,三魂归位。 师弟不是立地成圣了? 一瞬间,玄都大法师生出了一种久违的危机感。 要知道—— 他们太清一脉,可没有永远的师兄和师弟,唯有玄都大法师和玄都小法师之分。 强的就是大法师,弱的才是小法师。 这道号自己用了无尽岁月,假如有一天被师弟给夺走,那才是真的贻笑大方了。 “下凡历劫真的这么有效么……” 他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也下凡历劫一次。 第136章 念念,莫念 等到一切动静归于平静。 五柳的模样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 但唯有他自己清楚。 只有从这一刻起,自己才算是真正在这世上活着了。 他吸收了伏矢中的一部分记忆,也知道了李灵运的下一步打算,拱手道。 “上仙归来之时,我会护持上仙渡劫!” 李灵运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毕竟,到目前为止,他也不知道空劫究竟是要面临什么。 这是修为的空,还是记忆的空。 又或者,两者皆有? 不过,相较于自己,他对徒弟还是心有亏欠的。 毕竟他最终还是食言了。 没法按照自己曾经期望的那样,可以不让徒弟记挂,颐养天年。 于是,李灵运看向五柳,开口道。 “若是他日我自己无法兼顾,你顺带替我照看剑池。” 五柳一口答应:“这个简单。到时我栽植一段柳身种到杏花村下,绝对不让精怪靠近。” “那就到此为止吧。” 李灵运说罢,身形消散,化作一缕清风离开了齐天书院。 …… 雨陵之前。 这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墓室,外围摆放着一尊以“人王祈雨”为原型的石雕。 雨帝的名字因此得来。 雨陵外围,可以让百姓前往参拜与瞻仰,但是里面就是皇陵的禁区。 朱平安的第六子,纪王因为前些年触犯了律法,被剥夺王爵。 如今永兴帝恢复了他的王爵,但是将看守皇陵的差事交给纪王一脉负责,倘若没有过错,两代人之后就可以恢复自由身,并且保留纪王府的建制。 这算是给了纪王一个盼头。 同样,也是给朱平安一个宽慰。 李灵运站在朱平安的雕像前,经过人群的时候,也没人能认出他的身份。 因为李灵运将自己的“命”,融在伏矢里一起交给五柳了。 一饮一啄,一得一失。 没有凭空活过来的人,也没有凭空消失的精怪。 这才是仙人之法。 他不会消失,李国师、李剑仙甚至李师祖,还会因此变得更加深刻。 唯有李灵运这个人。 他被单独剥离了出来,并且成为了一种游离于阴灵和精怪之间的存在。 毕竟—— 这是跟了一辈子的名字,哪怕就此迷失了,他也不想再以其他的身份延续下去。 李灵运手里秉着焚香,目光望向朱平安的雕像,躬了三下。 这算是一次拜别。 作为师兄,临走前再看一眼师弟。 等下次再过来。 也许,就只有平安认得他,但是自己认不得平安了。 他是人王,在使用人王剑透支生机之后,死后不会进入轮回,而是直接化作“人”的一部分。 目前来说。 李灵运想要将师弟从“人”里救出来,难度甚至比他从无到有,拦下这桃花劫还要困难。 只是,如果自己有一日,强大到可以比肩“天”“地”“人”呢? 到那时,是不是就可以让平安进入轮回了。 太上仙道并非灭情绝性。 不止他的心里有牵挂,哪怕是从一气之中分出来的师尊“太清圣人”,也绝对不是无欲无求的。 想在仙道走得远,首先要知道自己登仙是为了什么。 …… 等到李灵运离开金陵。 定国公府,已经恍惚了许久的大师姐,忽然睁开眼睛,喊了一句。 “二师弟。” 一旁负责照顾她的李蓉蓉,听到动静立刻过来。 “外祖母,师祖他来过了。” 大师姐再度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蓉蓉,帮我把花拿过来。” 李蓉蓉一见,外祖母竟然短暂恢复了神志,激动到说出话来。 她想要告诉娘,让娘过来看,可是更怕叫她空欢喜一场。 “外祖母等我,我这就去。外祖母,一定要我!” 这丫头一步三回头,毛毛躁躁的模样,与她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没一会儿。 李蓉蓉抱着她外祖母种的白花。 这话倒也奇怪,每年盛放的时间还不同。 今日当真是巧合,外祖母清醒时,这朵花竟然正好开放。 大师姐努力坐了起来,将白花的盆栽捧在手里。 她注意到李蓉蓉那纠结的模样,笑道:“你想去叫你娘,那就去便是,外祖母会尽力等她的。” “好!” 随后,大师姐叹了口气,感受着今日身子骨突然的利索,还有一幕幕过往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 她知道这大概是回光返照了。 所以,那就珍惜当下,好好道个别吧。 师门四人,等她也离去之后,就只剩二师弟还在人世了。 大师姐的目光偏转,看向老雷曾经的院子。 那个在她还是大元公主之时,就已经追随她的忠仆,同样走在了自己的前头。 故人寥落知音少,昔日少女今日老。 大师姐无数个日夜盼着能在地下与张无殇相聚。 直到方才,她也是这么想的,似乎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可是,当同样已经成了中年妇人的张念,突然小跑着朝她过来的时候。 大师姐突然失声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困难,手里的白花险些掉到地上,好在被李蓉蓉给接住。 “娘,娘……” 张念一遍又一遍的呼喊,落在大师姐的耳朵里好像越飘越远。 她苍老的脸上,露出了几滴泪水。 这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是她与无殇年少的相濡以沫,还有飘零半生的苦辣咸甜,以及儿女双全的天伦之乐。 她舍不得走了。 念念,念念…… 大师姐感觉自己真的很无力,她就像是坐在一叶小舟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岸边的张念朝她呼喊,直到消失在天涯海角。 这一刻,大师姐什么都不想了。 她只希望,自己能再与女儿道一次别,说一句话。 同一时间,书院中的五柳睁开双眼。 他感应到了来自伏矢的念头,当即屈指一点,就有一片柳叶随风飘走。 落在定国公府的上空。 大师姐忽然间,感觉到周围的一切迷雾消散,再度睁眼,发现张念和李蓉蓉已经哭成了泪人。 她来不及喜悦,用着最后的力气,把手放在女儿的脸上,轻声道。 “念念,莫念。” 第137章 老来得子 入夜之后 北平城 李灵运走过秦王府。 他一袭白衣,满头白发,还站在月光下,但是不论打更巡夜之人,还是秦王府的侍卫,全部都视他为无物。 李灵运抬头望向秦王府。 有一头翱翔于天的神龙虚影,盘卧在秦王府的上空,正是对应了秦王的气数。 当初血蛟被斩,化作“性”“命”与“神”三者。 秦王得到了血蛟的命,不仅补足了身体的亏空,而且顺理成章将“天地交泰纵”更上一层楼,达到了气血如虹,外放成罡的层次。 这是他身上的一部分天龙气显化。 除此之外,还有来自其父雨帝“朱平安”的苍生功德。 有这一道天龙气庇佑,秦王一脉的子孙后人,不论男女都将得到天龙气护体,鬼祟不近。 在精怪复苏的时代,这就显得相当重要了。 李灵运站着等候了一会儿,便有一道光芒从秦王府出来。 正是胭脂神女,李胭脂。 她在见到李灵运的刹那,眼底闪过一抹讶色。 “师伯的命怎么不见了?” 李灵运解释道:“转嫁到了别处。我今日来寻你,正好把当年答应你的事情给兑现。从此刻起,你就恢复自由身了。” 李胭脂闻言一喜。 这倒不是恢复自由身,而是因为李灵运答应过她,会传她诞下子嗣的法门。 她在秦王府这么多年,秦王对她荣宠不减。 但子嗣的问题,不论于她还是于秦王,都算是一桩憾事。 想到这,李胭脂立刻躬身而拜:“即便我不再是师伯的剑侍,但师伯于我永远是长辈与恩人。从今往后,我也愿为师伯驱使。” 李灵运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随后,他带着李胭脂来到北平的城隍庙。 这里空无一人,而且显得寂寥无比。 李灵运将手放在城隍殿的门前,忽然就有一道门户出现,李胭脂与他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门户的对面,即是如今的地下阴庭。 他到时,阴皇楚武帝正在同阴庭各阴司商议有关各地城隍人选之事。 突然见到了李灵运,楚武帝显然有些惊讶。 不过,他还是选择将手里的事情停下,先接待二人。 李灵运将李胭脂引荐给他,开口道:“她本是北平供奉所化之神女,又得秦王府的龙气滋养。今日前来,我想替她讨一阴庭官职。” “这事好说。” 楚武帝没有拒绝,毕竟这阴灵有一半可是姓李的,而且李灵运在阴庭建立中的作用不言而喻。 他看出李胭脂的实力不俗,哪怕在阴神里都算强大的存在。 有她的加入,对阴庭来说也是好事。 唯有李胭脂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子嗣问题与阴庭官职有何关联。 但她并不排斥在阴庭做官。 毕竟,哪怕做鬼,也都希望能做一个有编制的鬼。 落到具体的官职上,楚武帝则思忖良久。 李胭脂既然是在北平的,以她的实力若为城隍,显然是最合适的安排。 不过,城隍之位又有另外一个限制。 那就生前享有盛名,尤其对当地城池做出贡献乃至攒下功德,这样的城隍才是能受人信服,可以得到香火上供。 眼下,楚武帝其实已经敲定了北平城隍的人选,就是不久前过劳而死的前北平参赞“宋迁”。 宋迁作为北平第二任参赞,接过了周瑞安留下的局面,没有特别大的功劳,可是北平在他的治下进入了一个稳定的时期。 这给后面接手的余沐清确立了一个规范,使得北平在后续动荡之中,没有受太大的影响。 正值阴庭初立,无过即是功。 这样一来,只能给李胭脂另外寻一个职务了。 这时,李灵运开口道:“她本是胭脂神女,负有送子之德。而今,以送子转为护佑,并且座下统御三官首与四家将,专诛鬼怪,你意下如何?” 楚武帝听到这话,不由眼前一亮。 所谓三官首,即是增损二将,增将军遇善人可憎寿运,损将军遇恶人可损寿运。 其中,损将军为青面将,而增将军分化为红面将与蓝面将。 三者合为三官首。 另有四家将,分别是甘、柳、谢、范四大将军,同样隶属城隍治下。 只不过,李灵运的面子大,他既然要将这四将军纳到李胭脂的麾下,楚武帝也没有意见。 他点了点头:“你这提议甚好,我即刻将她的姓名载入官册,择日北平城隍开庙,正式册封。” 李胭脂当即躬身见礼:“多谢阴皇册封。” “客气了,既然身入阴庭,往后就是自家人。” …… 很快,李灵运带着李胭脂回到城隍庙。 他开口道:“你是阴魂所化,而迅哥儿身负至阳的天龙气,只靠寻常手段无法结合。但你如今得了阴庭的官职,若再积累香火与功德,可以靠着功德与龙气结合诞下神子。” “这神子得了你二人的气数,同样可以算是你二人的血脉后人。” “至于如何将他的名分摆正,想来对你不是问题。” 闻言,李胭脂顿时眸光一闪,不过很快又为难了起来:“可是按照师伯所言,这功德积累恐怕要费上不少的时间。等到这孩子出生,只怕王上他……” 李灵运明白这话的意思。 秦王如今也年过四十,再耽搁几年,那就真的算得上是老来得子了。 这话是实话,可是李胭脂这样的想法,在李灵运看来就出了问题。 “你既然准备诞下子嗣,就应该做好包容他一切好与不好的准备。迅哥儿的寿数有限,可你作为阴神,又将是北平的阴官,活上几百年轻而易举,还愁将来照顾不到子嗣么?” 李胭脂顿时面露惭愧:“师伯说的是,胭脂受教了。” “现在时候不早,你尽快回去,抽空将这事与秦王掰开来说。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应该有事情藏着掖着。” 李胭脂听出话外的离去之意,许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他的侄媳妇了,竟是生出几分不舍之意。 “师伯准备离开了吗,不如我将王上叫醒,再来见最后一面?” 李灵运想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我的命已失,相见也不复相识。他若心中念我,自然不会忘记。将来若是有缘,或许仍有重逢之日,所以这次的离别就不必那么伤感了。” 第138章 一朝登仙 铁勒草原上。 随着永兴帝扫平草原各部,并且派出大军驻扎,大明已经事实上完成了对铁勒的占领。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一来,大明维持驻军的钱粮和耗费,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若是盛世尚可支撑。 可如果一旦再遇上天象的变故,就很容易陷入如同前元一样穷兵黩武的泥淖之中。 二来,铁勒牧族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是天性。 倘若他们真的这般容易,这个问题也不会留到今天。 相同的问题,其实还有狼庭。 这草原上的一东一西两股势力,都是大明之前历朝历代的心腹大患。 如果没法在治理上做出创新。 那么几代人之后,大明同样会走上前元的老路。 永兴帝在与朝臣商议过后,得到的最终结论竟然是“迁都”。 迁都之后,再以帝王家为首,亲自笼络狼庭与铁勒的上层,直接对其实行管理,以上治下,参照朝廷当年以宣政院在吐蕃治理的举措。 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想法。 可是从帝王的角度出发,永兴帝自己的根基其实是南方朝臣。 而且,天下初定不久。 倘若贸然进行大规模的迁都活动,对国朝与民力都是一场不小的损耗。 这事情显然不妥。 至少,要等到国朝彻底稳定下来,国力充足的时候,再做打算。 不过永兴帝最终还是采取了笼络狼庭与铁勒上层的建议。 但这一次不是以皇帝出面,而是由燕王府和秦王府这两大北藩分别迎娶狼庭和铁勒公主的做法。 以藩王为媒介,暂时过上一道。 朝廷的注意力则更多落在藩王的身上。 永兴帝无法保证秦王府和燕王府的子孙一定不会起异心,而且他也不需要管得那么远。 大明迁都是长久之计,将来可能落在太子即位的时期。 自己只要确保,当这江山交到太子手里的时候,这两大藩王不会生乱子就足够了。 一代皇帝有一代皇帝的征程。 …… 昔日桃仙所留的神观,早在梁国公蓝冉屠戮草原的时候,就已经被毁灭殆尽了。 取而代之被供奉的,则是来自漠北的青蛇君。 这青蛇君在解决鼠疫的过程中,起到不小的作用的。 漠北在征服狼庭之后,青蛇君也传到了狼庭。 而后,朝廷有心将桃花仙的香火抹去,索性顺水推舟,将青蛇君给顶上来。 如果一定要信奉神明的话,这青蛇君好歹是自家人,更加可靠。 李灵运站在一处青蛇庙前,这里就是当初桃花仙殒命的地方。 桃花劫也是在这里开始,降临人间,并且化作了天之痕。 所以,这里也是一切结束的地方。 他站在青蛇庙前。 一高一矮两人从青蛇庙里走出,正是燕云歌和燕青。 她们一个是天生的仙剑,一个是走地龙道的蛟龙。 都不是等闲之辈。 所以不会受到命的影响。 燕云歌走到李灵运身旁,神情清冷:“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活着从里面出来。若是做不到,那我就进去找你。” “放心吧。” 李灵运说着,将身后的剑匣取出。 里面只剩下太上仙剑了。 本来,他手里还有不终剑和若水剑的。 但是不终剑被他送回了剑池,而若水剑则是留在了齐天书院。 他手臂一挽,太上仙剑随之泄露出一股气息。 这既是属于太上仙剑的,同样也是属于李灵运自己的。 当他完全征服了太上仙剑之时。 同样就是他登仙的时候。 燕青看向李灵运,正色道:“李大哥放心,在你回来之前,我会照顾好大姐的。” 闻言,李灵运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莫要给他添麻烦,我就心满意足了。” “对了,我还有一事要交给你来做。” 李灵运想到了当日从南面逃脱的舍利子。 他曾与太白金星的转世有过一段因果,后者会在桃花劫落幕之后,转世成人。 但是这家伙前阵子擅自逃到南面,阴差阳错间把一禅大师的舍利子救走了,让那舍利子也具备了转世为人的资格。 出于情面,理应庇佑一二。 想到这,李灵运屈指一弹,就有一缕泛着红光,像是朱雀一样的神鸟图案浮现而出,最终画成一枚丹红棋子,中间仿佛凝结着某种力量。 燕青一眼看出这东西的来历,惊讶道:“李大哥,这是你的第三魄,雀阴?” “不错,你且将其收下,等到时机成熟,雀阴会带着你寻找她的宿主。你要化龙,尚且缺了一段仙缘,这雀阴会是其中关键。” 燕青一听是与成仙有关,顿时认真了许多。 “请李大哥放心,这事情我定然办妥。” 李灵运点了点头,最后又看向燕云歌,就像是往常出门一样随意。 “我走了。” 话音落下,冲天的仙道威压轰然席卷而出。 李灵运手握仙剑,无风自起,俨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而他手里。 原本看上去气息可怖的太上仙剑,这一刻再度变回了与世无争的模样,但是依旧叫人看不清这把仙剑的真实样子。 就在这时,忽有一人策马而来。 他看上去是道士打扮,不过看起来却格外年轻。 那人跳到马背上,朝着李灵运的方向,做出了一记道门稽首。 “在下神霄派林九道,想请国师大人赐下道法心得!” 听到这话,李灵运低下头。 目光落在那道士的身上,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端是年轻无比。 而且,他竟然能在自己已经斩去“命”之后,还能认出他来,足以见得,这又是一位天资不下于张道吉的天生道骨。 “桃花落,佛道兴。这‘道’字,莫不是就落在他的身上?” 李灵运来了兴趣,没有拒绝,抬起手指对着下方的林九道弹了过去。 与此同时,林九道的耳边传来了一阵阵缥缈之音。 仿佛开天时代的道祖授业。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等到林九道回过神的时候,那仙人已经不在天上。 他立刻回顾着方才得传的仙经,折返回去。 …… 燕云歌和燕青同样无意久留。 只不过,二人刚回头,就看到了一个身材干瘦的老叟迎面而来。 燕青认得此人,不由皱眉:“你是当初北平桃花观的那位观主,余沅?” 来者正是余沅。 余沅当即朝着燕青作揖,一脸真诚:“余沅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青蛇君若不弃,从此愿为驱策!” 燕青皱着眉头,本来想过燕云歌的意思,但燕云歌显然心不在此。 他想了想,这余沅本身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也算是一个奇迹,且就收下他吧。 “那好,从今日起,你就是青蛇君庙的庙祝了。” (本卷完) 第1章 天外狂仙 天之痕内。 这里不是想象中的那般水深火热,反而格外的平静。 大片的云雾袅袅遮蔽住了远方界限。 倒是李灵运脚下立足之地,花草树木,鸟兽虫鱼。 三步一停,就可以闻到不同的瓜果香气,用仙家福地来形容这里都不为过。 李灵运没有停留,很快走到了一棵参天的蟠桃树下。 他缓缓抬手,那蟠桃树就迎风缩小,落到了他的掌心之中,变成了只有手指长短的蟠桃树。 “看来,这一次桃花劫的遗留之物,是蟠桃灵根。” 蟠桃位列先天十大灵根,天界中就有以其为名的蟠桃大会,由王母主持。 他手里这根,算是那些那些蟠桃的祖宗了。 李灵运本来想着直接回到人间。 现在看来,他似乎还能往天界走一趟,当面拜见师尊和师兄。 师尊亲自还剑。 而师兄,他曾在苦海之时点醒了尚在历劫的自己,这才没有让他半途而废。 这可都是因果,未来是要还的。 李灵运随手掐了一道法诀,面前的蟠桃灵根变化成人形。 这里同样有一魄,名为“吞贼”,乃是七情与六淫的最终归宿,同样是七魄当中最贴近于“人”的一魄。 他本就打算留给自己用的。 如今再有蟠桃灵根,而且还带着红莲业火。 这要是降临人间,他相当于带着两次劫数的余泽,当是处处因果。 “空劫,起!” 李灵运以法力牵动了自身命数,而后将太上仙剑再度斩开了天之痕的缝隙,吞贼魄顺势而走,并且带着法力飞向天去。 他自己则留在了这天之痕里。 余下的三魄“非毒”“除秽”“臭肺”同时飘出,悬于顶上。 李灵运的仙人本尊坐在天之痕内。 以另外一种方式,俯瞰着再次下凡历劫的自己。 倘若发生了任何变故,他在这天之痕里动手,哪怕天地因果都无法追寻到他。 这里算是一处独立于三界的法外之地。 …… 且说天之痕外。 吞贼再度化为人形,依旧是李灵运的模样。 只不过,他的满头白发不见,整个人还在以一个极其缓慢的速度,返老还童。 蟠桃灵根内尚存一道仙力,笼罩在李灵运的身上,飞往天界。 兜率宫位于三十三重天之上。 需要经过南天门。 李灵运一路脚踏剑形云朵,周身散发着磅礴的仙人气息,路过的神仙尽皆驻足拜礼。 这就是六劫仙人的压迫感。 南天门前盘坐着一个体型百丈的蓝脸神将,正是增长天王。 增长天王忽然睁眼,感受到来者身上的清气之后,顿时神情肃然。 “见过玄都小法师!” 李灵运朝他做了一记稽首,就要穿过南天门。 下一秒。 他周围的气场忽然剧烈摇晃。 再回首时,只见旋涡状的气流往外溢散,直至落在一人的掌心之中,那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坐在青牛背上。 李灵运知道,师尊这是以大神通将自己给抓了过来。 他老老实实道:“见过师尊!” 太清圣人打量着徒弟,好像看出他不是本体,而且身上带着两次劫数的遗泽,不由笑了起来。 “你倒是滑头,又想要占天地的便宜,又怕天地找你麻烦。” 用他的话来说。 “蟠桃灵根”和“红莲业火”分别源自“桃花劫”和“文华劫”,四舍五入,都是天地的亲儿子。 李灵运以吞贼魄代替下凡历劫,这已经有违天地的本意了。 但是他以劫数护体,反而又成了天地眼中的自己人。 这本身也是一个让天地纠结的存在。 太清圣人乐见其成,不会拆徒弟的台。 这时,李灵运四面环顾,好奇问道:“师尊,今日怎么不见师兄?” “你说他。” 太清圣人用余光打量了一下李灵运,慢悠悠道:“当日你以人魂在人间开道,修成了人祖的气象,具备了准圣的修为。你大师兄有了危机感,于是也下凡去了。” “你们师兄弟,说不定将来还会有交集呢。” 李灵运一愣,当真没想到自己还能激发师兄的胜负欲。 这下可真有意思了。 如果有机会,他这当师弟还能照顾一下师兄。 随后,李灵运就准备离开了。 因为他已经返老还童到了少年的模样,再这样下去,怕是来不及回到人间了。 李灵运刚转身,太清圣人的声音传来。 “为师知道你所图不小,前些日子到你玉清师叔那里,替你讨来了一段玉清的师徒缘法。” “你以红尘心入世,想来就能见到这段缘分。” 他点了点头,随后脚下的云层一松,整个人随之坠落人间。 在他的怀里。 仍然衔着一枚玉佩,上面依稀可见一个“云”字。 …… 他这一落,就算是将凡尘的序幕揭开了。 问情谷,墓室之内。 有一道女婴的声音响起。 这是林药师的女儿, 他早就给这孩子准备好了名字,就叫林莫容。 林药师的身旁,还有一位五岁的小丫头,这是他收养的大徒弟。 他对大徒弟视如己出,并且让她随妻子“王玉蘅”的姓,姓王。 就叫王嫣然。 有了这一大一小,林药师对子嗣就再没有什么执念了。 他本来也年纪不小了。 老婆徒弟孩子热炕头,再有这响当当的“东痴”之名,下半辈子就安心过活,顺带冲击一下传说中的五品之境。 “道分六品,我这所谓的‘武林神话’,只是位列四品造极。” 在这之前,江湖人对强者的印象,仍然只停留在武林神话的程度。 而在林药师这样的武林神话眼中,到这一步,基本没有再前进的可能。 或许张道吉还有机会。 至于其他人,不是人人都是国师那种仙人之姿的。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道分六品,而他这样的人竟然只位列四品,上面俨然还有很大进步的空间。 林药师觉得自己充满了动力! 这时,王嫣然忽然指着师妹的额头,惊讶道:“师父,妹妹她的额头。” 林药师闻言看去,然后就注意到,闺女的额头上浮现出了一个雪白形状的小漩涡 他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这是灵珠?不对,这是舍利。” …… 同一时间,五阳寺。 苦海堂。 法海朝着师父拜礼,从他手里接过了苦海珠。 苦海珠经受过香火的洗礼。 甚至,因为他师父获封“南僧”,还得了一部分的龙气庇佑,愈加壮大。 玄昙开口道:“即日起,为师要闭关冲击五品格物。你身负这苦海珠,接任苦海堂首座之位!” “弟子遵命。” 第2章 天生王侯 同样的情况也在书院上演。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这天地的运行之理就发生了变化。 原本弱不禁风的文院夫子,忽得修成通身浩然之气,对着偷懒摸鱼的弟子口呼“朽木”! 霎时间,当真有朽木凭空而出,砸在弟子的脑门上。 还有步步为营的棋院夫子,落一子隔空取物,落二子碎物无形,落三子画地为牢! 一幕幕变化上演,仿佛开启了一场来自天地的复苏! 众人未见其人,可是心中同时多出了一道人影。 ——人祖 …… 秋去冬来,又是三年。 铁勒,青蛇庙前 燕云歌脚下踩着白雪,绝美的脸庞因为这寒风的吹拂,多了几分清冷的气质。 她看起来,似乎更像是记忆中红仙的模样了。 燕云歌抬起手,立刻就有一片飘飞的雪絮落在掌心。 在她身后,有一道黑衣人影踏雪而来,发髻用匕首状的发簪盘起,窄袖上衣,下身是膝盖的裙摆,靴子紧贴着腿。 这是一位女子。 整个人的模样与气质,活脱脱是话本里的女侠走到现实中来。 燕云歌没有回头,轻声道:“玉致,天冷就多添些衣裳。” “燕师叔不必担心我,我已经修成了五品格物,这等风寒算不得什么。” 玉致三两步来到燕云歌身旁。 与她一样,抬头望着被絮雪盖住的天,仿佛是在看什么人。 这是当初李灵运登仙的日子。 稀奇的是。 除了他登仙的那日,草原上绿草如茵,生机勃勃。 可是在他走后。 接下来的三年全都是絮雪飘飞。 “燕师叔,你说师父的劫身何时降临人间?” 燕云歌摇了摇头,坦诚道:“我也不知道结果,但不论三年还是三十年,我都会等着他回来。” 就在这时,高天之上忽然有一抹长虹横贯而过。 二女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因为那长虹在落下之际,竟然化作了一道恢弘而磅礴的剑形,沿途直接轰碎了不少雪花。 原本还在外头游走的铁勒牧民。 见到这一幕,纷纷吓得跪倒。 燕云歌与玉致二人却是眼前一亮。 “燕师叔,那就是师父吧?” 燕云歌的脸上也绽开笑容:“这种故作高深莫测的做派,就是他无疑了。” “那我们快去把师父迎回来。” 玉致说着就准备窜出去,但是被燕云歌揪住。 她示意不可:“你师父落下的虽然只是劫身,但是承袭了他本尊的因果。他身上的因果线太过强大,你若此刻上去,不仅见不到你师父,反而容易被他扰乱了因果,后果难料。” 玉致闻言神情一滞:“那燕师叔觉得,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在此等候。” 燕云歌说罢,又重新感应了一下自身与李灵运的因果线。 她与玉致不同。 作为九大仙剑之一,与李灵运的因果早已不是一世之身,所以仍然可以透过前尘,对李灵运的存在有所感应。 下一秒。 燕云歌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朵朵金色祥云,隐约还有龙气盘踞其间。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天生王侯。” 这正好合了玉致的出身。 “你可以先回金陵,等再过些时日,会有人将你师父带去金陵的。” 玉致仍然无法理解,可她知道燕云歌的境界远在自己之上,干脆也就不问了。 反正只要师父能顺利回来,一切就是万幸。 …… 铁勒草原的另外一处。 林九道结庐而居,他的身体被这冬雪冻得发抖,口中仍然还在诵念仙人传下的道经。 他是神霄派的二代弟子,师从百岁道士兼神霄祖师“王神妙”。 王神妙生于元末,他曾在梦中见过玉清真王,雷部普化天尊,还有一众雷部天君与元帅,并且受赐了雷法。 从那之后,王神妙就以“神霄”二字作为教义传道。 可惜结果不尽如意。 他刚立教不久,就赶上了大元末年的天下之乱,反王并起。 到后来,雨帝终结乱世,开创大明基业! 王神妙本来想着,好不容易可以传道了,可是又迫于生机之苦,于是转而先去种田。 直到耄耋之龄,他的神霄派也没能传出去。 王神妙想到了剑池李通的经历,昔日的剑池主人李通收养过了两位极有出息的弟子。 一位是无敌天下几十载的大明剑仙。 另外一位更是开创大明江山的太祖皇帝。 靠着这两位徒弟,直接让剑池成为了天底下最超然的势力。 王神妙觉得自己这辈子是没法将神霄派给发扬光大了。 既然如此,不如把希望寄托在徒弟身上? 于是,林九道就成了王神妙的首徒,同样也是王神妙临死前钦定的“神霄派第二代掌门”。 他不过十五岁就死了师父。 临死之前,师父叫他要将神霄派发扬光大,同时把一辈子视若珍宝却又没能练成的“神霄雷法”传给林九道。 林九道最初也没能练成神霄雷法。 可他感激王神妙的养育之恩,于是想着在寻仙问道的方向上下手。 正好,彼时天下盛传国师在关外阵斩妖仙。 林九道当即变卖了王神妙的田产,孤身一人来到铁勒。 苦等一年,直到快要山穷水尽了。 他正好撞见了国师登仙,并且还被赐下了仙法。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在得到国师赐法之后,林九道惊讶的发现,他一直以为是招摇撞骗的“神霄雷法”,竟然好像可以修行了? 他将这归咎为是仙人的缘故,担心回到关内就不灵验了,所以靠着平日里替铁勒人放牛羊赚些吃食,又咬着牙在这里结庐修行了三年。 “云在青霄水在瓶。” 他再次诵念完一段仙经,立刻起身活动身子。 就在这时,一抹灵光在风雪中闪烁,引起了林九道的注意。 他立刻跑了出去,然后就看到了一个……孩子? 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怎么会有孩子。 林九道心里疑惑,暗骂不知哪家大人丧良心,竟然在这样的时节里丢孩子。 他将小儿抱起,同时也注意到了方才的灵光来源。 竟然是一枚玉佩? 而且,这玉佩看起来宝气十足。 林九道顿时乐了:“你这小娃儿怕没人要你,特意将这玉佩示人?” 他立刻打量起玉佩的模样,很快脸色大变。 因为,这玉佩上竟然刻着龙纹。 更重要的是。 有人竟然在这龙纹玉佩上刻字! “嘶……你这小娃儿,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3章 代师收徒 林九道就连仙人都见过,已经可以接受各种离奇的事情了。 他再看李灵运,不自觉把他从神仙的方向去想。 指不定……这是国师老爷厌倦了天界的生活,所以又下凡回来做人了呢? 但是林九道很快否定了这种想法。 这世上只有凡人羡仙,何来仙人羡慕凡人的? 国师有恩自己。 这般诋毁他属实不应该。 倒是这个小娃儿。 林九道将他抱在怀里,这小子的身体竟然还微微温热,全然不受风雪的影响。 他起初以为这是感染了风寒。 可是林九道在简单确认过之后,发现这小子健康无比。 哪怕他不是国师,来历也绝对不简单。 林九道的脑海中闪过了收徒的想法。 可是他转念一想,自己何德何能,敢收一个疑似仙童的人为弟子? 他的气运不够,可能到最后不仅自己会被反噬,反而连累了这个孩子。 于是,林九道想到了他师父王神妙。 王神妙一辈子想着要将神霄派给发扬光大,而且他引以为傲的雷法也是真的,不过是生不逢时而已。 林九道对师父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 虽然王神妙现在好像没资格做这个仙童的师父,但林九道相信未来的师父有资格。 所以—— 他要代师收徒。 而且,还要带着这孩子到京师去,最好能弄清楚他的家世。 当今皇帝仁慈宽宥。 只要他如实把这玉佩的事情禀告永兴帝,即便这孩子的玉佩是来自前朝的,以大明蒸蒸日上的国力,也不至于要对一个新生儿斩草除根。 想到这,林九道不由面露笑容。 “师弟,神霄派目前就只有你我二人。有师兄在,就相当于我全体门人一起见证了你的拜师仪式。从此刻起,你就是我神霄派的二弟子了,以后等师兄发达了,任谁见了你都得喊一句小师叔!” 听得此言,孩童忽然睁眼,细腻的眉头挤在一起。 虽然他一句话没有说,但林九道的表情忽然凝固住,有些难以置信。 “师弟,你刚刚那表情是不是瞧不起我?” 他这话音落下,孩童配合地转过半张脸,显得灵性十足。 林九道见状大笑。 “哈哈,好!我本还怕师弟你懵懂无知,没想到你竟然已经知事了。很好,那你我师兄弟的名分就定下了!” 他立刻收拾东西,先带着师弟到铁勒部族讨奶喝。 李灵运任由林九道这么抱着。 他心里其实也郁闷得紧。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相较于此,李灵运知道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 他只记得自己是来做大事的。 来的时候,除了这个自称“师兄”的男人手里拿着的玉佩,好像还有一枚血玉扳指。 因为扳指与手一起缩在襁褓之内,所以没有被发现。 李灵运尝试着感应了一下扳指。 …… 同一时间,赵宋皇陵之内。 原本盘腿而坐的春寒,夏炎,秋霜和冬雪四人同时睁开眼睛。 春寒眼前一亮:“大人回来了。” “不错,我也感应到了。” 一同开口的是冬雪。 当初,李灵运设下悬赏,以东王和北王的头颅作为破境的奖励。 最终胜出的人正是春寒和冬雪。 按照目前的境界划分,他们二人是五品境界的强者,相当于此前的天人高手。 而夏炎和秋霜仍然只是四品。 在得知李灵运归来的消息时,二人同样面露期待之色。 毕竟,他们二人已经困在这个境界太久了。 要说突破的希望,那就只能落在李灵运的身上。 夏炎一脸期待,试探性问道:“那我现在就派出底下人追查大人的下落?” “你可别。” 冬雪立刻反对,警告道:“你莫不是忘记了,上一代秋霜是怎么死的?” 听到这话,夏炎原本心里涌上来的躁动,瞬间被冷却了下来。 他面前仿佛又浮现出,前代秋霜被砍成碎肉的模样了。 夏炎尴尬赔笑:“是我考虑欠妥了。” 这时,新上任的秋霜开口了:“你们既然说了,大人是成仙归来的,想必他会取回自己曾经的东西。” “我们无需主动打听,只等大人自己透露出信息,再顺理成章找上门不就好了?” 他的这一番话,立刻得到了其余三人的一致赞同。 反正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也不急这一会儿。 四人达成一致。 紧接着,夏炎忽然提起了另外的事情。 “自从大人离去之后,这世上的古怪事情就多起来了。四月堂主昨日传来消息,说是发现了有孤身一人的老妪死在家中,她生前养的猫化作了猫妖,长着如同人一样的面孔。” 提起这茬,其余三人同样深有体会。 他们控制下的这个庞大势力,前后存在于天地间几百年之久了。 可以说,一旦能够爬到四季的位置上,基本可以通晓这人间所有的隐秘。 包括精怪,阴灵还有仙人的存在。 可是问题在于。 在此之前,这些所谓的精怪和阴灵即便存在,但都是不显于人前的,而且数量极少。 现在突然一下子变多,再结合当初朝廷册封的四位“天下五绝”先后突破到五品境界的蹊跷事情。 这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世道变了? 只是,倘若那些精怪真的从暗处走到明面,这世道会不会彻底乱掉? 春寒眼见着三人的情绪逐渐走向悲观,出言安抚了人心。 “这变化固然是有的,但是如今佛道宗门尽皆大兴。我听说,武当派和五阳寺这两家,各自组织弟子下山,好像是在除魔卫道。” “阴盛阳衰,但这不代表人道就会衰弱。” 其余三人纷纷叹气:“但愿如此吧。” …… 途经三个月,林九道终于带着师弟到了金陵。 这一路上可算是蹉跎死他了。 期间,林九道遇到了一头拦路的鼠妖,二话不说就要袭击他们师兄。 危急关头。 林九道竟然用出了他师父传授的“神霄雷法”,当场落下掌心雷,夺了那鼠妖的性命。 这也让林九道见识到雷法的威力。 或许—— 这才是师父留给他的最大倚仗,好让自己能将神霄派给发扬光大! 他到了京师,立刻前往齐天书院拜访,在道明来意之后,顺利见到了当代山长“李阳冰”。 李阳冰得知林九道的来意,又见到了龙纹玉佩,立刻答应将这事情上禀永兴帝。 第4章 册封云王 皇宫里。 永兴帝得知李阳冰所言的龙纹玉佩,以为可能是他父皇早年在外的风流债。 于是让李阳冰将玉佩带过来。 结果—— 永兴帝本来好整以暇地,品着内侍进贡的茶水,可在看到用黄布垫着的龙玉时,大惊之下茶水呛到鼻子里。 内侍一脸关切:“陛下。” “咳……无碍。” 永兴帝运起内力,很快将鼻子的茶水逼出体外,他也顾不得别的,拿起这龙玉翻到背面。 当初自己留下的剑痕清晰可见。 “师伯回来了!” 永兴帝大喜过望,强忍住直接找上门的冲动,对着内侍吩咐。 “你现在让李山长带着那二人进宫。然后,再把长公主召来,不得有误。” 打从永兴帝登基之后,内侍就很少在他身上看到这么明显的情绪变化了。 看来,这龙玉的主人有福了。 不一会儿,玉致进到宫中,有些疑惑地看向她皇兄。 自己刚回京师不久。 皇兄找他,莫非是有不长眼的江湖人挑衅朝堂,需要自己重振威严么? 永兴帝对自家妹子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口。 “师伯可能回来了。” 玉致听到这话,眼前一亮:“皇兄可以确定?” 她从燕云歌那里知道,自家师父另起劫数,降下劫身回归人间,而且就在铁勒。 可是囿于因果,她没有直接找上门,而是按照燕师叔所言到金陵等。 这才过去多久? 随后,永兴帝就同她讲了这玉佩的往事,但心里还是不太确定。 他倒不是吝惜一个王爵。 毕竟,以师伯对大明的功劳,给他一个世袭的异姓王爵,朝野上下也不会有多少反对。 永兴帝真正在意的是。 如果这个归来之人不是师伯,不免要让人空欢喜一场。 到他的位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金银细软已经无法带给他多少情绪了。 永兴帝只想能在自己期待的事情上,能少点遗憾。 玉致听到这龙纹玉佩的经过,心里其实已经确定了八九成 因为以她师父的道行。 哪怕随便掉落的一件东西,旁人也承担不起捡走这东西带来的因果,更何况这龙玉上还有厚德剑的力量。 她师父弄丢这东西的可能性,比她白日飞升都小。 “对了,皇兄可知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 永兴帝如实回答:“铁勒。” “那这就八九不离十了。” 玉致笃定道:“我无法与皇兄说得太细,毕竟这其中有关师父的修行。但不出意外的话,师父是真的回来了。” 永兴帝有她这话,心里彻底安定了下来。 至于师伯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他不关心,也不想多问。 永兴帝只记得,他幼时父皇常年在外奔走,都是师伯整日亲自带着他,明里暗里对他的好根本数不完。 在当时,可没人觉得他父皇能当上皇帝。 以师伯的身份,更谈不上想从自己这里得到回报。 这些好他全记在心里呢! …… 另一边。 林九道抱着他师弟,与李阳冰共乘马车进皇宫去。 他心里有些紧张。 因为,林九道是真没想过,皇帝竟然要见他。 很显然师弟身上的龙纹玉佩不简单,连带着自己这个做师兄的都能沾光。 不过……若是师弟的来历不凡。 旁人不承认他们师兄弟的关系怎么办? 林九道纠结了起来。 这时,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指头。 林九道低着头,发现这是师弟的手,此刻他侧过半张脸,俨然一副外冷内热的模样。 林九道想起这一路南下的颠簸。 还有自己对师弟,那是又当爹又当娘的经历,今日看来没有白费,心中有些感动。 “还是师弟你最讲义气了。你且放心,师兄不会阻止你过好日子的。” 李阳冰看着这对师兄弟,尤其是李灵运脸上,那看起来有点拽拽的小表情,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可是他一时间又没想起来。 这种熟悉感来自何人。 想不明白,但这不妨碍李阳冰生出亲切感。 他笑道:“看来你们师兄弟的感情不错。” 林九道立即表示赞同:“不瞒山长,我一直信奉‘缘分’二字,师弟既然唯独找上了我,那就代表我们是有缘的。虽然师父不在了,但我这个做师兄会把师父的那份一并补偿给师弟。” 李阳冰点了点头:“你这一路走来也不容易。此番陛下召见,定然会对有所安置,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说罢,他又看向李灵运,兴许是想到了高兴事。 “说来也巧,我大孙儿也是三个月前,出生在了绵州老家。可惜我那儿媳妇身体不好,没法让他们过来,我打算再过月余回家看孙儿去。” 林九道当即贺喜:“李山长也要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了。” “要的,”李阳冰面露笑容:“我家的小仙游,不求他将来能多有出息,只要一辈子安稳无灾,我就心满意足了。” …… 很快,一行人进入皇宫。 永兴帝和玉致早已等候于此。 二人的目光同时越过了李阳冰和林九道,落在了那襁褓小儿的身上。 玉致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雌雄仙剑忽然活跃了起来。 她的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等到林九道拜见过皇帝,玉致直接下场,笑着从林九道的怀里,这小儿给接了过来。 这眉宇,这五官,还有这脾气。 玉致可以确信,师父这是真的主动送上门来了。 只不过,从他这模样来看,大概是认不得自己了。 这也无妨,回来就好。 永兴帝看到皇妹朝他笑,知道这人大概是不会错了。 只可惜,他毕竟是一国之君。 当着外人的面,不好直接上去把师伯抱过来打量,所以心里就像是有无数条蚂蚁在爬一样。 这其中大概还有一点恶趣味。 师伯小时候抱过他,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了,永兴帝也想抱回来。 他看向林九道,又问过了事情的经过,还有林九道的出身,得知他抢先一步把师伯收到门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既是代师收徒,而且还是一位百岁仙逝的道人。 这算是祥瑞事情,永兴帝就不打算横生枝节了。 毕竟,师伯就是林九道带回来的。 他对着林九道简要讲述了这玉佩的来历,但是隐去了关于师伯身份的事情。 “君无戏言,朕当初许诺过国师,凡有持玉而来者,就代表我大明云王。” “今日,朕遵照约定,册封其为云王,与宗室诸王同等待遇。” 第5章 故地重游 直到出了皇宫,林九道被带到永兴帝赐给他们的宅院里。 林九道的脑袋仍然是晕乎乎的。 云王? 这是异姓王,自己的师弟不仅要封异姓王了,而且还是和国师一个王号。 这面子未免太大了。 还有,那枚龙纹玉佩既然是国师所留,怎么到师弟手里。 师弟的来历究竟是什么? 这一系列问题困扰着林九道。 他抱着怀里的师弟,试图从这里得到答案:“师弟,你实话告诉我,你不是国师对吧?” 李灵运别过脑袋。 你不要问,问就是他也不知道。 这玉佩究竟是哪里来的,李灵运自己都没想明白。 还有那大明国师…… 他与自己是什么关系。 不过,看师兄这高兴样子,他们总算是有地方住了,不用天天露宿外头了。 这样也挺好。 …… 另一边。 永兴帝下过封王的诏书。 既然国师府是师伯的住处,他如今再搬回去也合情合理。 剩下需要说服的,其实是剑池的老一辈们。 这事情就交给皇妹来做。 永兴帝没有让云王直接搬进去,就是给他们一段缓冲的时间。 师伯尚且年幼,而且就在眼皮子底下。 自己若是来了兴趣,偶尔把师伯接进宫里,也算是他政务之余的一大消遣了。 因为当皇帝真的很累,尤其是当一个他父皇口中的可以振兴国朝的“兴帝”,肩上的担子很重。 接下来的半个月。 玉致陆续走访了定国公府,书院,甚至还回了剑池和虎狼山庄,将李灵运的徒子徒孙找来。 她从张念的口中得知,师父和大师伯当年留下了一桩尚未发掘的旧事,就留在国师府。 张念作为徒媳妇,本来也不是将思念流于形式的人。 国师府是李灵运昔日的住所。 这对后辈而言,的确是一个追忆过往的去处。 可他们又不可能长生于世,早晚也会有生老病死的一天。 国师府同样如此。 等到他们这群人走了,几十年后国师府无人问津,照样会荒废。 哪怕将这事交代给后人。 可后人又不曾认得这国师府昔日的主人,非要按着他们的脑袋给先人尽孝。 这种虚情假意的怀念。 他们不稀罕,李灵运也不会稀罕。 张念的想法基本代表了剑池后人的意思。 玉致本来以为要费上不少口舌,甚至做好了将师父的来历告诉他们的准备。 可是现在来看。 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像师父那样真心的人,挑选的后辈又岂会是虚伪的人。 剑池后人一致同意了将国师府改为云王府的事情。 但是在这之前,他们要先到国师府小聚一次,尤其是将当初李灵运和青岚公主一同留下的心愿给找出来。 这是执念,也是念想。 等到玉致回到皇宫,向永兴帝请示了“定国公”和“荣国公”想要进京的事情。 此时,距离李灵运的六十大寿,已经过去十四年了。 当初还可被称做少年风华的李挽,韦喜和李草芥。 如今哪怕是年纪最小的李挽,他也已经成了一个徒弟的师父,同时也是一个孩子的爹。 这时光当真磨人。 永兴帝想到昔日的情景,一时也生出怀念。 那年父皇尚在,师伯尚在。 一晃眼。 自己竟也快到彼时父皇的年岁了。 这既然是当初家宴的延续,那就好好收个尾吧。 永兴帝允许了两位国公进京之事。 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 圣旨传出,荣国公“李草芥”立刻踏上了进京之路。 同样这么做的还有定国公“李草芥”。 他知道了国公府将变成云王府,心里其实并无芥蒂。 可他至今仍旧没能释怀,师父当初的不告而别。 这老头子,太绝情! 但是做徒弟的要孝顺,师父留下的心愿肯定是要看一看的,如果没能实现就要尽力去实现。 这路上又耽搁了一个月。 直到众人云集国师府。 推开门的那一刻,望着府里修剪齐整的林木,还有那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假山与流水。 过往的一幕幕涌上心头。 李狼和李从彧师兄弟俩走在最前头。 二人如今都是做祖父的年纪,李从彧更是号称大明第一铁骨铮铮的汉子,纵使立于百万大军之前都能面不改色的人物。 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鼻子也酸得说不出话来。 曾几何时,自己每一次只要来国师府,推门之后,总能看到师父的身影。 既没有外人口中的仙风道骨,也没有精雕细琢的言语辞藻。 只是一个普通的笑容,还有一句“徒弟来了”。 这在李从彧眼里,就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他声音嘶哑:“师父,徒弟来了。” 这时,张念走上前去,扣住李从彧的手掌,十指相连。 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语。 因为伤心是李从彧自己的事情,旁人不许干预。 她作为妻子,要做的就是站在李从彧身旁,让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会与他同在。 李狼那里同样是一片狼藉。 此刻脚下的每一步,仿佛都充满着一段特殊的记忆,代表着一段过去。 他们好不容易到了地方。 李从彧蹲下身子,没几下就挖出了一个匣子。 里面装着许多相同制式的竹篾,在地下放了十来年,看上去竟然还像新的一样。 众人各自拾起一片竹篾。 等到看清上面的内容,最后拼凑出简短的八个字。 “莫失莫忘,勿念勿伤” 他们回想着初来时的悲伤心情,再看到此刻竹篾上的字。 就仿佛,前人在埋下这东西的时候,就料到了今日会发生的一切,所以特地在这里安慰他们呢。 这是一次跨越了十四年的对话。 原本低沉与悲伤的气氛,在这一刻像是终于释怀。 大概是因为,他们自觉没法抓住过去,同样无法预知将来。 可今日前人留下的寄予,却让他们得以握住当下。 “莫失莫忘,勿念勿伤。” 李从彧忽然笑了起来,转过头,看向他师兄,开口道:“师父和师伯这是打算让我们吃酒哩!” 今日的重逢始于一场家宴,也当由家宴结束才是。 李狼表示赞同:“就按照你说的做。还有这竹篾,既然留了这么多,那么见者有份,各人带一副回去,牢记于心,莫要让师伯和师父失望了。” “好!” 第6章 无缘雷法 等到众人离去,宫里就派出人前往国师府。 这里当初本来就是按照王府的建制落下的,所以新封的云王可以直接住进去。 但必要的清扫工作少不了。 永兴帝将这事交给了内务府。 可是等内务府的官差赶到,带着人里里外外在国公府走了一遭,发现鱼池里的水流清澈,杂芜的野草被人清理过,哪怕是府里的林木也有过修整的痕迹。 看样子是有人在他们之前把这些事做完了。 无奈,内务府如实把事情汇报上去,永兴帝得知也有些惊讶。 他并非笨人,知道这大概是剑池众人做的。 虽然他们不曾见过即将过府的云王,但是看在师伯的份上,爱屋及乌,也愿意将这一份善意留给国师府未来的主人。 所谓的人情味,好像就藏在这无声之中。 …… 林九道带着师弟搬进了王府。 当初永兴帝认为他将云王带回有功,问他要什么赏赐的时候。 林九道因为无法推辞,于是提出想到书院进修一的请求。 他素闻书院是天下最海纳百川之地。 虽然建立至今不过十余载,但是广纳天下贤者,出过人才无数,大有演变成“百家争鸣”的繁华景象。 林九道秉持着一颗向道之心,想要把神霄派给发扬光大。 可这事说着简单。 具体要怎么做,如何广收门人,其中都是学问。 他想在书院里找到这个答案。 因为书院山长李阳冰就在当场,所以这个请求立刻得到了满足。 一旁的玉致趁势提出了,云王年幼可在宫中寄养的说法,这立刻得到了永兴帝的支持。 林九道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 同时面对两人。 一个是天底下权力最大的男人。 一个是天底下最能打的女人。 他都没来得及组织语言,就稀里糊涂的将师弟的抚养权让出去了大半。 等到林九道回过神时,只听到一句轻飘飘的“君无戏言”。 他心中无奈,不过也替师弟庆幸。 师弟这般得到陛下和长公主的看重,这辈子肯定是衣食无忧了。 他这做师兄的,肯定不能让师弟丢脸。 林九道发誓,他会让“神霄派”的名头响彻天地间,然后绝对把师弟这个“神霄派小师叔”的派头捧得高高的! 带着这般坚定的决心,他走进了齐天书院。 至于李灵运,则是被玉致给带走了。 长公主府。 李灵运看着面前这个气质凶悍的女子,感觉她有些熟悉,而且看起来对自己没有恶意。 只是,每当玉致迎面朝他走来的时候。 李灵运的双手就会做出一个格挡的动作,看着像是空手接白刃。 这仿佛是身体的一种本能。 他心中嘀咕,莫非这女人要打他? 还是说,这女人曾经打过他。 李灵运正思索着,忽然就被玉致给抱进了怀里。 玉致轻轻戳着他的脸,想到了李灵运方才格挡的动作,心中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臭师父,他都丧失记忆了怎么还能记仇呢! 玉致想起了自己当年跟在师父身边学剑,她的天赋很高,师父传授的任何剑法都能通晓于心。 这在外人眼里自然是天资凛然的表现。 可彼时的玉致志不在此。 她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与师父初见时见过的剑法。 可以让叶片起舞,又能让叶片回到树上,这等逆转乾坤的意境才是真正的造化! 玉致想学的就是那个。 可是每次她讨教师父的时候,师父总是含糊其辞,遮遮掩掩。 即便现在玉致明白了,师父当时是在骗她,这世上才没有能让落叶长回到树上的剑法。 因为落叶只能归根。 但是曾经的玉致被蒙在鼓里,于是转而改变思路,开始走上偷袭师父的路子,只想逼得师父再使出那种特殊的剑法。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玉致如今回想起那段大逆不道的往事,觉得既幼稚又惭愧。 这也就是她师父大度随和。 换了别家,照自己这个刺杀法,被当场逐出师门那都是轻的。 她看到怀里这个小家伙,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他,还有几分警惕。 玉致脸上露出笑容,轻轻道。 “多谢了,师父。” …… 时光荏苒。 一晃眼五年过去。 云王府。 李灵运身穿云纹王袍,负手而立。 小小年纪,整个人看着就比同龄人要有派头得多。 他口中吟诵着“神霄雷法”的口诀。 “无上玉清王,统天三十六。” “九天普化中,化形十方界。” “披发骑麒麟,赤脚蹑层冰。” …… 一句句雷法真言与正神之名从他口中念出,旁人听去,都会有一种不觉沉浸其中的韵味感。 这不是只靠联系就能做到的,而是与生俱来的对雷法的根骨与悟性。 林九道自幼研读“神霄雷法”,修炼至今。 按照道分六品,他今年不过二十三岁,已然臻至三品“出神”,在书院同龄人绝对是天才级别的人物。 因着立志要壮大“神霄派”的事情。 林九道的名字,如今在书院里也称得上是如雷贯耳。 但不管是美名也好,骂名也罢。 林九道全部可以无视。 唯独,有一件事情例外。 他睁开双眼,看着还在朗诵“神霄雷法”的李灵运,有些郁闷。 “师弟,你当真感应不到雷法的存在?” 李灵运不以为意:“同样的话师兄已经问过好几次了,我感应不到。” “这没道理。” 林九道起身,在李灵运面前来回踱步:“同样的雷法,我甚至请到了天下五绝之一,被称为‘西道’的张前辈诵念。他号称我道门第一强者,更是几百年不出的人物。” “结果,他念出来的雷法,竟然还不如你有意境。” 李灵运闻言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师兄的意思是,我比道门第一还要厉害?” “美得你!” 林九道给了师弟一个白眼,让他自己领会。 “这话说出去旁人都不信,你这样的好苗子,竟然无法运用雷法。” 李灵运显得无所谓。 “师兄不是说了,要让我当天下最有派头的小师叔么。所以,我练不成雷法不要紧,师兄会不就好了。” “到时候,师兄负责除妖,我负责派头。” 第7章 京师清贵 林九道对这个师弟也是无奈。 可他不得不承认,师弟说的有道理。 尤其是对师弟而言。 他真的只要负责派头就好了。 因为师弟这个大明第二代“云王”是承袭了国师的遗泽。 换而言之。 即便有要吃的苦,国师大人早就吃完了。 他是大明一朝,最年轻的异姓王,虽然不是朱姓,却经常被永兴帝接到宫里亲自带着教养。 论恩宠,哪怕是永兴帝的几个年幼的皇子都不如他。 平日与李灵运打交道的,最次也都是大明的勋贵三代,再高点就是太子的几个子嗣。 可以说,他这辈子只要不做大逆不道的事情。 师弟的下限,就已经是绝大部分人望尘莫及的存在了。 想到这,林九道本来还打算宽慰师弟的话,突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合着。 这到底该谁安慰谁呢? 李灵运面露笑容,唇红齿白,却透着一种别样的腹黑感。 林九道见不得他这嘚瑟样,身形一闪,直接就把李灵运给扛了起来。 “你小子,又看师兄的笑话,师兄要代替师父管教你一下!” 李灵运被人拿捏了,仍然不紧不慢:“师兄可别忘了,你还需要我读雷法呢。道门第一读雷法的本事都不如我,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读出来的雷法不如人意,师兄要自己承担后果。” 林九道本来也只是玩笑,用手指在他眉心戳了一下:“连师弟你都会威胁人了。也罢,师兄接受你的威胁。” 而后,他想到了正事,将人放下,开口道。 “对了,师兄已经与道院的夫子申请了结业,准备离开京师,到外面去闯荡一番,除些妖物,顺带再扩充一下师门。” 李灵运闻言有些惊讶:“师兄要去除妖,要不要我给你派些人手?” “不用了,好歹师兄也臻至三品了,而且我们师门的雷法是专克妖邪的。如今佛门与道门皆有大兴的势头,我若是现在无法快速立足,将来就更别提后来居上了。” 林九道知道他师弟早慧,因此没有瞒着他,直接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先以除妖打出名头,救济苍生。 然后再招收些门人弟子,壮大势力,传授雷法,弘扬神霄教义。 如同滚雪球一样,让他们神霄派日益壮大。 这其中的细节与门道,他在齐天书院这五年的修行里,早就已经打听清楚了。 李灵运知道师兄有着开宗立派的野心,虽然目前来看难度很大,但是做师弟的不会泼他冷水。 如果有需要,自己的身份也会是师兄坚定的后盾。 他想了一下,开口道:“师兄若是需要帮助,可以到杏花村‘春寒楼’找人帮忙。” 林九道有些惊讶:“怎么……师弟你在杏花村还有产业?” “师兄莫管,反正需要就去。” 李灵运没有多做解释。 他通过那枚血玉扳指,已经与“春夏秋冬”四人对接上了。 李灵运虽然想不通为何他们四人会听从自己的命令,但是这与他的王爵一样,应该都是得益于那位神通广大的国师。 他不清楚,为何二人素未谋面,可是自己却能名正言顺啃着国师的老。 莫非……自己真的如同外界所言,其实是国师的子嗣? 李灵运不无幸灾乐祸的想着。 国师的辈分极高,据说还是先皇的师兄呢。 自己若为国师子嗣,与皇爷就是同辈,太子家的“朱寻欢”见了面,不得也喊自己一句爷? 那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 李灵运的舒服没有持续太久。 一到午后。 他就被迫到大长公主的府上报到。 玉致双手抱剑,五官精致,身上一袭惹眼的黑衣,她看着退化成蘑菇头的模样,一步步朝她走来的师父,眼底闪过几分笑意。 李灵运的心情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因为这位看上去貌美的女子,实则与“西道”一样,同样位列天下五绝之一,号称“北侠”。 据说,她当年在漠北的时候杀人无数,绝对是心狠手辣的主儿。 按照辈分,自己还得喊她一句“师叔祖”。 因为就在半年之前,永兴帝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把圣地“剑池”的当代剑主“李挽”请来,而且还让李剑主答应把他收到剑池麾下。 只不过,这个“收”的方式有些特别。 按照道理,他与李剑主的弟子平辈,是如今剑池辈分最小的一群弟子。 不正常的地方在于。 李灵运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师父。 他在同辈弟子里排行第二,可是在自己入门之前,剑池这一代就已经有了大师兄和三师妹。 这个“二”像是被人刻意给空出来的,最终被他给补上了。 李剑主只是将他收到剑池,却没有将他收到门下。 对此,李灵运不排除对方是看不上自己。 因为他这人不仅绝缘雷法,甚至就连最简单的剑法都能舞得四不像。 换而言之,这辈子想要靠着武学踏入一品,本身就是一件希望极其渺茫的事情。 李灵运自己都放弃了。 可是,面前这位名义上的“师叔祖”比他还能坚持。 即使他的剑法舞得四不像,每日还非要当面教他,而且每次出剑之前,都会喊上一句“徒孙,看剑”! 这几度让李灵运生出怀疑。 他是不是曾经得罪过这位师叔祖? 今日。 按照惯例,玉致再度给李灵运演示了一遍基础剑法,紧接着剑鞘一挑,旁边的小木剑就“嗖”地飞到李灵运怀里。 这是依据他的身高比例,量身定制的迷你型木剑。 玉致看着他,开口道:“开始吧。” 李灵运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笑意,有些怀疑这位师叔祖不是想看他耍剑,而是想以自己剑法不利为由,借机鞭策他。 若在先前,他偶尔还能拿师兄作挡箭牌。 可是如今师兄就要离开京师了。 如果再不想办法变通,他可能得一直被这么折磨下去。 想到这,李灵运眼珠子转了转,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手里的迷你型木剑,又看向玉致手中的红蓝双剑,忽然心中一动,开口道。 “我觉得师叔祖的剑不错。我的剑法不成,肯定是剑不够好。” 他经常听说,持剑者视剑如命,不会轻易借给旁人。 面前这位师叔祖。 她据说是先天衔剑而生,手里的剑也是货真价实的仙剑,从来没有借给别人过。 所以,自己只要提出借剑,师叔祖肯定会拒绝。 然后他趁机把原因归咎到仙剑上。 自己剑法不成,那是因为没有仙剑可用。 这不就闭环了? 第8章 反客为主 玉致听到这话,同样迟疑了一下。 不过,当她注意到李灵运乌溜溜乱转的眼神时,知道他又在打鬼主意了。 自己的剑不借外人。 但如果是师父的话,不算外人。 老实说,玉致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她师父那样一个剑道通神,样样精通的人物。 怎么出去走了一趟,回来就成了一个什么都学不明白的天生绝缘体了。 今日还是李灵运这么一打岔,才让她想到了仙剑的事情。 既然他用不来凡剑,没准仙剑可以呢? 虽然李灵运的身份够他吃一辈子了,但玉致可不觉得李灵运会在京师呆一辈子。 假如他要出去,至少得有自保的实力才好。 想到这,她二话不说,将手中的佩剑摘下,本来想要直接丢过去的。 可是突然想到师父还是个孩子。 雌雄仙剑对他来讲,好像有点太沉了。 她觉得好笑,开口问道:“我的剑借你无妨,但你拿得动么?” 李灵运表情一滞,似乎没想到玉致竟然真的把仙剑借给他,自己这么有面子的? 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自己开的口,那就得自己把它关上。 李灵运上前半步,神情严肃:“请师叔祖先借我一柄。” “行,你接好了。” 玉致将雌雄仙剑里比较轻的雌剑给出去,李灵运也很郑重地双手接住。 这雌剑莫约八斤,双手握并不算太重,入手起初有一种冰凉之感。 只不过,李灵运很快就在这雌剑表面感受到了一股热意。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左手一抬,右手一接,握住了这把比他人还高的雌剑剑柄。 霎时间,一股热浪从雌剑之上席卷而出。 李灵运的手随之被烫了一下,雌剑立刻脱手,却没有坠到地上,而是悬在半空,宛如侍卫一样立于李灵运右后方。 这突然的变故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自己这到底算成功得到仙剑的认可,还是被仙剑给排斥了。 他一脸疑惑看向玉致,却从对方身上察觉到流露出来的喜意。 李灵运试探性问道:“师叔祖这剑还要借么?” “借!” 玉致答得干脆,立刻又把雄剑也递给他,这次入手却是一种冰凉,紧接着越变越凉。 李灵运再一次脱手,雄剑学着雌剑的模样,悬空在他左后方。 一雄一雌,一左一右。 俨然如同护卫一样,把李灵运护在中间,滔滔剑气从仙剑表面散发而出。 玉致身为仙剑的主人。 这一刻竟然感觉到,自己对雌雄仙剑的控制力,突然被全方位压制。 但她又没有彻底失去雌雄仙剑的感应。 证明仙剑并未易主。 这是有生以来,玉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师父尚未成仙之前,她也多次用雌雄仙剑劈过师父,但是从未有过这样的变故。 玉致想到了两种可能。 要么,是当初的师父还对她藏拙了。 要么,问题就是出在师父的这具劫身之上。 虽然不通剑法,却具备一种对仙剑的绝对掌控力,哪怕她这个天生的剑主都有所不如。 想到这,玉致忽然抬手,袖口之下有罡风四起。 唰唰唰—— 在她身后,一根根不同制式的木剑,直接撕破了武库的纸窗,破空而来,足有几十柄的样子。 木剑的剑刃朝外,分散于玉致的身后,大有随时射出的势头。 李灵运见到这一幕,不由脸色大变。 他觉得这位师叔祖有点玩不起了! “剑儿,护我。” 李灵运下意识说出一句,他身旁的雌雄双剑仿佛听懂了人话,直接化作两道遁光射出。 赶在玉致动手之前。 双剑以雷霆之势,直接将面前的木剑悉数毁去,只留下大片的木屑飘散半空,仿佛下雨一样。 玉致站在原地,浑身上下像是披了一层木屑外衣,黑衣与黑发被染得发黄,这模样看上去竟是有些滑稽。 李灵运却笑不出来了。 他故作镇定,喊了一句:“剑儿,回来。” 话音落下,雌雄仙剑再度回到他身旁,整个人不动声色往后退去。 “徒孙天生惜命,如有冒犯,还望师叔祖莫怪。” 惜命?这是怕挨揍还差不多! 玉致哪里不知道他的那点小算盘,体内罡气一震,原本落在身上的木屑直接炸开。 整个人又恢复了先前那副不染凡尘的模样。 李灵运注意到她这一手,心里也有些羡慕。 不愧是五品的高手! 如果师兄也有这样的实力,那不得一呼百应? 玉致看向李灵运,朝他伸手:“先把剑还我,你既然对仙剑感兴趣,等过阵子我带你挑仙剑去。” 李灵运眼前一亮:“多谢师叔祖。” 他看得出来,自己可能真的没有耍剑的天赋。 不过,他好像在使唤剑的方面,有着高人一等的本事! 李灵运将雌雄仙剑送回去,看着玉致,小心翼翼问道:“既然师叔祖要送我仙剑,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练剑了?” 玉致眉头一挑:“你就这么不喜欢练剑?” “也谈不上不喜欢,”李灵运如实回答:“只是练剑本身,于我而言看不到任何进展,坚持下去也没有意义。师兄说过,书院百家争鸣,想要提高境界,并不只有剑法这一条路。” 玉致知道她师父这辈子可能真的丧失了剑道天赋,干脆松口:“既然你自有主张,那么我也不勉强你了。明日我带你到书院去,你可自行寻找,看看什么是最适合你的。” 李灵运顿时如蒙大赦:“多谢师叔祖。” …… 等到李灵运离开。 玉致这才打量着手中的雌雄双剑,她将双剑丢到半空。 下一秒,红蓝两道光芒分化成了两道人影。 正好是一男一女。 这是玉致在突破到五品之后,掌握了让仙剑的剑灵临时化形的能力。 只不过,他们这种化形,更多是托了人族开道的福。 与燕云歌那等能在末法时代化形的剑灵,还有着不小的差距,但是正常的沟通不成问题。 此刻,两个剑灵看向玉致这个正牌剑主,分明有些心虚。 毕竟它们刚才,是真的被人拿剑使了。 玉致皱着眉头:“你二人解释一下,为何方才突然不受我控制了?” “因为天地。” 雌剑灵犹豫之后,解释道:“李爷的劫身,同时肩负两大劫数的遗泽。在人间之内,位同天地,他拥有对一切灵物主宰生杀的能力。” “那为何师父练不成剑法?” “因为李爷的劫,就叫空劫,只靠自身无法修成力量。” 第9章 皇孙寻欢 从长公主府走出,李灵运照例要到宫中。 本来,他的辈分对于知情者来说算是一个难题。 可是打从玉致将他记为这一代的剑池二弟子之后,这辈分就容易界定了。 比太子低一辈,与如今的皇孙们同辈。 李灵运本人无所察觉。 站在他的立场上,认今年四十九的永兴帝为祖辈,本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先前想要蹭辈分一事,只是针对大皇孙汝阳郡王“朱寻欢”。 因着他经常被永兴帝召进宫里。 李灵运与同样备受永兴帝重视的朱寻欢经常玩在一起。 好巧不巧,朱寻欢正好比他早生一天。 所以这小子总爱以兄长自居。 李灵运哪能轻易答应。 他认林九道为师兄,那是因为林九道历尽艰辛,把他从冻死人的铁勒草原带回金陵。 这是救命之恩,认作“师兄”是应有之义。 可是朱寻欢。 他只比自己大一天。 而且上一任云王与先皇同辈。 自己作为云王的继任者,他的辈分已经降了两代,难道还不能当老大了? …… 一路进宫,李灵运可谓是畅通无阻。 宫女与太监,乃至禁卫全部都熟悉了他的存在,云王来给陛下请安已经成了与主持朝会一样的例行节目。 陛下最喜欢云王。 每次见了云王,甚至比见到皇长孙都高兴。 李灵运知道永兴帝上了年纪,也感激他对自己的荣宠。 若是这样的每日请安真能哄得永兴帝开心,甚至能让他的身体好转,那么李灵运觉得这都是有价值的。 他,绝对是大明最懂体贴的王爷! 李灵运熟练来到永兴帝的大殿门前,没有急着进去,先是假意停顿,听了一下声音,确认里面无人。 这才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永兴帝照例坐在案前,身旁还准备了一个小椅子,上面放着一本小书,有宫人专门替他记住了页数。 这是李灵运昨日看的书籍,是一本有关棋道的经书,是前元棋圣“严甫”的棋道心得,名为《玄玄棋经》。 《玄玄棋经》是棋院进贡给宫里的。 如今的棋院夫子,就是棋圣“严甫”的徒孙,他将棋圣的心得汇编成册,传授给棋院的弟子。 李灵运每到宫里,遇着永兴帝在处理政务,就从宫里借书看。 他知道自己在剑道和雷法走不通,于是想着从其他方面入手,不仅“琴棋书画”还是“八卦算数”,李灵运来者不拒。 李灵运生而知之,不论多么晦涩的古书,一眼扫过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这在宫里也算是一桩奇闻。 他打开《玄玄棋经》,津津有味品鉴起了上面的棋局与章法。 有天地方圆之像。有星辰分布之序。 有风雷变化之机。有阴阳动静之理。 有春秋生杀之权。有山河表里之势。 李灵运扫过诸多残局,强大的脑容量甚至可以精准复现出,当年两位对弈者的落子过程。 他仿佛置身其中,在旁观摩。 这种如入无人之境的感觉,才是李灵运对棋道兴趣的由来。 他看得太过忘神,直到永兴帝批完奏折,甚至喊了他一句都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第二下,李灵运才终于回过神。 见永兴帝笑着看他,李灵运有些尴尬:“灵运失礼了。” “无妨,多读书是好事。” 永兴帝乐呵呵回答,又让李灵运坐到他身边来,二人聊起了闲话。 话题的内容可谓是天马行空。 上一秒还在聊如何种花,下一秒就谈到了家里长短。 永兴帝似乎是真的把面前的云王李灵运,与他的师伯李灵运当成同一人。 实则,他们算是两个人。 但稀奇的是。 李灵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每次永兴帝要他说话时,总能接上话茬。 久而久之,永兴帝也就忽略这个细节了。 反正,他只是需要一个可以袒露心扉的人。 既可听他讲到各家王府,各地官员的八卦与小心思,又能不时悲风伤秋,追忆过往。 李灵运也喜欢听这些东西,尤其是永兴帝口中的往事,他每次听着好像都有一种特别的代入感。 并且能从故事里,窥见那位传奇国师过往的冰山一角。 只是一个名字就能叫人记挂至今,李灵运遗憾没能当面相见。 …… 二人聊过了半个时辰。 赶上有臣子到宫里找永兴帝议事,李灵运就经由侧门,宫人的带领下移步东宫。 今日太子在外当差。 李灵运想着找朱寻欢去,他刚路过一个拐角,就有一道人影忽然窜出来。 来者同样身着王袍,相貌也让人挑不出太大差错,乍看之下与李灵运平分秋色。 但是有一点还是不如他。 那就是郡王袍的制式与花纹显然不及他这亲王袍来得华丽! 来者毫无疑问,就是汝阳郡王朱寻欢。 朱寻欢本是打算吓李灵运一下,可惜没成,又注意到李灵运的目光在二人的王袍上打量,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 朱寻欢脸色一黑,遮住郡王袍的花纹,不满道:“你别太得意,等我将来也封亲王了,绝对要找回场子。” 李灵运微微挺直了腰杆,将自己的亲王袍秀给他看,理所当然道:“你都要找回场子了,那我凭什么现在不能得意?” “你……无耻!” 朱寻欢也骂不出更脏的,只记得他母妃好像骂过他父王“无耻”,所以拿来用一用。 但朱寻欢今日的目的显然不是斗嘴。 他先是看了一眼李灵运身后的宫人,警告道:“不许跟上来。这里是东宫,本王和云王的安全无虑!” 说完,朱寻欢拉着李灵运,撒丫子就跑。 二人从长廊跑到花园,又经过了几处假山,直到李灵运累得喘气。 朱寻欢才停了下来。 李灵运一脸不满的看向他:“你又带我来做什么?” 闻言,朱寻欢的脸上闪过贼兮兮的笑容,示意他压低声音:“别着急,带你看好玩的东西。” 二人在假山后面站了一会儿,随后就有一对男女赶来。 看这样子,好像一个是宫女,一个是太监。 这对男女鬼鬼祟祟扫视周围,然后直接旁若无人的亲在一起,舌头像两条蛇一样碰撞。 朱寻欢立刻拉着李灵运偷看,兴奋道:“瞧瞧,我这个做兄长的对你不错吧?这种新鲜东西都只带你看。” 李灵运看着宫女和太监,眉头一皱,不解道:“这不就是对食,有什么新鲜的。” 朱寻欢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小小年纪,怎么不解风情呢?” 话音落下,他注意到李灵运忽然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变得恬淡无争,人畜无害。 朱寻欢与李灵运好歹相处一年多了,只看他这表情,就知道李灵运肯定又在憋坏主意。 他不满道:“你又想干什么坏事?” 这话刚说完,他的肩膀忽然搭上了一只大手,还有男人阴沉的声音。 “你说云王干坏事?本宫怎么觉得……干坏事的是你。” 朱寻欢回过头,一瞬间脸上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 “父……父王?” 来者正是当朝太子,朱北定,又叫朱狗蛋。 大明皇族里最接地气的男人。 第10章 文武双全 太子刚从外头回来。 一国储君不易,何况还是一门心思想要让所有人都吃得上饭的储君。 太子目前在朝中分管的就是户部。 既包括了农政之事,还有收上来的田赋。 只要关系到钱财,一天到头甚至比皇帝还要忙。 今日,他好不容易得空了。 听说云王来了府上,而且平日又没怎么陪长子,正打算带着这俩小的走动走动。 不曾想—— 他一过来,就看到了这俩小家伙在偷看宫人对食。 太子本身对于这种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宫人也是人。 只要办事尽心,不要吃里扒外,有些事情可以容忍。 但是这两小子不过五岁出头! 现在就看这些东西,未免太早了点。 而且,看样子还是他的好大儿“朱寻欢”带的头。 这让太子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给这小子取名的时候,“寻”是字辈,而“欢”本意是让他这辈子安乐。 可不是真让这小混蛋寻欢来的! 朱寻欢被他父王抓包,吓得都快哭出来了,泪眼汪汪盯着李灵运。 这下子可没有先前斗嘴的狠劲了。 他父王是实打实的庄稼汉,一股子力气落到屁股上,那是真能打得人几日下不来床。 李灵运收到朱寻欢求救的眼神,不由叹了口气。 让你小子嘚瑟吧! 这下好了,嘚瑟不起来了。 但他与朱寻欢好歹是玩伴,斗嘴归斗嘴,义气还是要有的。 再怎么说,朱寻欢这也是请自己看热闹搅的。 他应该能有十分之一的责任。 于是:李灵运开口解围:“皇伯误会了,寻欢带我过来了,本是想与我商量事情的。撞见这宫人对食,实属巧合。” 朱寻欢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连忙应道。 “对,父王,我是与云王分享秘密呢,是不小心撞见的。” 太子这些年在户部练成了一双慧眼,只是扫一眼各州县送上来的财税,就能判断出底下人有无贪污的迹象。 那些号称老油子的官员,尚且不是他的对手。 他们俩这拙劣的演技,又怎么瞒过的太子的眼睛? 但他也不戳破,毕竟李灵运都知道要给朱寻欢留面子,所以这顿打肯定也不能当着李灵运的面打。 太子眉头一挑,准备给一个台阶:“云王,本宫知道你不会说谎。说说看,方才寻欢与你说了什么?” 朱寻欢懂他爹的脾气。 此话一出,意味着这顿打已经逃掉了大半,只要李灵运别说些太离谱的话,自己就能安然脱身! 想到这,他看向李灵运的眼神都变得感激起来。 但李灵运也不是按套路出牌的。 他救下朱寻欢,那是义气。 可自己不能平白帮着他说谎,否则次数多了,自己在太子皇伯面前,那也就没有信誉可言了。 最直接的办法。 那就是各打五十大板。 朱寻欢能不挨揍,但是太子也要因为这次免除责罚,获得相应的补偿。 羊毛出在羊身上,所以—— 李灵运开口道:“寻欢与我说,他也想到书院里进修。只是担心皇伯会瞧不起他,想让我代为转达。” 此话一出。 不止是太子,包括朱寻欢也愣住了。 他脸上的表情满是怀疑。 看李灵运那副笃定的模样,他差点以为自己真的说过这话了。 绝对没有! 要让自己到书院受苦,那还不如挨一顿打呢! 他立刻就要挣扎。 但太子这个当爹的明显反应更快,不动声色捂住朱寻欢的嘴,也是笑了起来。 “没想到吾儿这般上进心?” “好,既然是寻欢想要进的书院,哪怕年龄太轻,本宫也绝对会让他进去。” 李灵运注意到朱寻欢眼底的表情,知道这家伙肯定骂得挺脏。 但谁让你小子乱嘚瑟? 正好自己也打算到书院去,拉着朱寻欢这难兄难弟一起,也算多一个安慰了。 毕竟,他老爱摆兄长的派头。 现在自己这个做老弟的要进书院,您还搁家里野着,合适么? 李灵运说完就准备走了。 不料,心情大好的太子把他也一把拉住。 “灵运,今日正好皇伯有时间,带着你们两兄弟看庄稼去。五谷者万民之命,你二人他日都是国朝的栋梁,可不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李灵运这下也傻眼了。 朱寻欢却又精神抖擞了起来,连忙拉住他:“父王说的是,你可不能当一个只会吃饭的米虫!” 李灵运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要说太子皇伯不是故意的,他一个字也不信。 只能说不愧是管钱袋子的。 这心眼子太多! 他只好选择认罚,跟着太子到了农田去,又被指挥着挖了几块土。 直到晚膳的时间。 二人累得满头是汗,太子替他取来了一套新的王袍,直接让李灵运在东宫清洗。 他和朱寻欢脑袋上搭着一块汗巾,二人像老头子一样靠在浴池旁,身体泡在热水里面,表情懒洋洋的。 朱寻欢闭着眼,不忘幸灾乐祸。 “我父王那人多精明,虽然是庄稼汉出身,但是什么时候吃过亏?” “你竟然还想全身而退,笑死我了!” 李灵运撇了撇嘴:“你就继续诋毁皇伯吧,到时候你这辈子都换不上亲王袍,永远只是一个小小的郡王。” “嘿!你要这么说,那这亲王我还真就非当不可了。” 朱寻欢一脸不满:“不就是进书院么?只要我把父王和皇祖哄高兴了,晋升亲王不是手拿把掐的事情?” 说到这,朱寻欢想起了另外一茬,好奇问道。 “对了,你这么心黑把我坑进书院,自己肯定也进去了。你打算到哪院去?” 李灵运如实回答:“棋院。” “哦?不去剑院。”朱寻欢表情贼溜溜的:“你可是剑池这一代的二师兄,不得给那群师弟和师妹秀一下?” 李灵运并不理他,觉得朱寻欢这小子挨的打还是少了。 朱寻欢自顾自道:“我既然要到书院去,就要当一个文武全才的人物!上得朝堂,下得江湖。再过几十年,天下人提起我朱寻欢的名字,那绝对是文武双全的代表!” 李灵运一脸关心:“幸好现在是梦里,你可以随便说,就是别一不小心睡醒了。” 第11章 若水化簪 太子是一个行动派,许是怕朱寻欢这不着调的小子反悔,直接把他丢进了书院。 对此,朱寻欢的心有不满的。 可惜抗议无效。 他最大的挣扎,那就是在自己的名字上,得到了一定的选择余地。 当年太子进入书院的时候,就是他的祖父,彼时的先皇替他取的名字,“朱狗蛋”。 如今轮到朱寻欢了。 他同样是皇长孙,太子照例是把这件事劳烦其父永兴帝。 朱寻欢可真怕落得一个像他爹那样的土名字,趁着这段日子没少去他皇祖面前示好。 永兴帝疼爱孙子,而且他也确实不如先皇那般清新脱俗。 于是,他问过了朱寻欢的意见。 朱寻欢立刻得意洋洋,把自己取好的名字拿给他皇祖,就叫朱探花! 状元是科举第一人! 榜眼是第二人,而探花是第三人。 他上面有父王,父王上面还有皇祖,那自己姑且就排第三吧。 永兴帝得知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名字,还有他的本名“朱寻欢”。 “探花”与“寻欢”二词之间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好在,朱寻欢没有选什么的“作乐”,去凑那寻欢作乐的诨号! 永兴帝大手一挥,允准了这事。 皇长孙就以“朱探花”的名字,进到书院里就学。 …… 另一边。 李灵运已经在玉致的带领下,进到了剑院里面。 按照玉致所言,这是带他来取仙剑的。 前些年,剑池的老剑主“李狼”将剑主的位置和太平剑一起传给了儿子李挽,顺便将在剑院任教的事情也交给他。 李狼则是将剩下的时间,用在与柳窈共度余生上。 他已经年近花甲,又比柳窈大了十来岁,将来大概是会走在柳窈前头的。 师父时常教他,与其在将来假惺惺的追悔莫及,不如活好当下。 李狼一贯是最会听话的。 除他之外,剑院另有“西道”和“北侠”二人坐镇。 只不过,随着道门大兴,“西道”张道吉有意识朝着道院的方向靠拢,所以玉致本人就成了剑院目前的门面。 她带着李灵运过来,一路上凡是路过的剑院弟子,纷纷朝其行礼。 直至到了剑院深处。 李挽还在给剑院的弟子解惑。 二人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直至李挽将那弟子送走,这才迎了他们进来。 李挽先是对着玉致称了一句“小师叔”。 紧接着,李灵运又对李挽称了一句“师伯”。 他算是剑池的人,可是没有师父。 李挽对于这个继承了师祖爵位的后辈,爱屋及乌,心里也觉得有几分亲切。 只可惜,云王本人好像没有习武的天赋。 不然,李挽还真想把他们剑池祖传的剑法,一股脑全部教给这位云王,好让他能像师祖多一点。 玉致看向李挽,对这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师侄,说话也比较直接,道明了来意。 ——若水剑 这是昔日李灵运离开时,留在书院的那把仙剑。 作为五绝之首“中剑仙”的佩剑之一,若水剑在整个剑院,乃至齐天书院,都是名头最响的宝贝。 要说能与若水剑相提并论的。 那就只有农院里收藏着的那把,昔日农院始祖,如今的司农神“许退”曾经用过的锄头。 不过,话虽如此。 但不论是玉致,还是李挽,其实从未想过要把“若水剑”永远供奉起来。 所谓仙剑,能者居之。 一直以来,剑院的规矩都是,谁能让若水剑认主,就可以将这把仙剑带走。 是以,剑院这十年间不知道多少弟子来试过。 但无一例外全部失败了。 大部分人,甚至没有让若水剑现身的资格。 包括他们剑池的老人,哪怕可以见到若水剑的真身,也无人可以得到若水剑的认可。 玉致一开始也没到这茬,但是根据“雌雄仙剑”所言,师父无法自身修成力量,那就只能假于外物。 他作为这些仙剑昔日的主人。 如果李灵运自己都无法得到若水剑的认可,那么这把剑怕是永远不会跟人走了。 李挽得知他的来意,心里有些讶异。 他倒不是看不起李灵运。 只是,仙剑毕竟是剑中之王,如果李灵运连剑法都学不会,假如得到了仙剑的认可。 那么问题来了。 他要怎么使用仙剑。 难道不成,要让仙剑自己代打不成? 当年师祖都没能做到这点,所以李挽不太看好这事。 玉致就不一样了。 她是亲眼见过李灵运用仙剑代打的,对师父这辈子的能耐深信不疑,直接带着他来到书院的藏剑之处。 这是一口清澈的井水。 井水中养着锦鲤,井水旁种着桃树。 每到桃花盛放的时节,桃树上的花瓣就会落到水里。 前任山长“李阳冰”在任时,见到井上桃花,曾经有感而发:“桃花百尺,若水三千”。 三人来到这井旁。 玉致朝着李灵运使了一个眼色,开口道:“仙剑名为若水,你到井旁,呼唤一声‘若水’即可。” “好。” 李灵运一口答应,迈着短腿来到井水旁。 他双手扶着井壁,低头看去。 这井水清澈,有锦鲤将头探出水面,口中吐着水泡。 李灵运还看到了自己的脸。 唯独没有剑。 他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水底下忽然生出一点点明光。 李灵运感觉自己像是被吸了进去。 他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幅画面。 有一个气质出尘,剑眉星目的白发青年,将一把闪烁着蓝光的宝剑投入井中。 李灵运猜测着这人的身份。 紧接着。 画面中的宝剑没入水里,并且溅起了水花。 砰—— 李灵运突然回过神,视线回到池水里,就见到画面里的那把剑出现在自己视野当中。 并且正以一个相反的方向,从水井里破浪而上! 就仿佛,那个白发青年丢下来的剑,以这水面为界横穿了岁月,直接就落到自己的身前。 李灵运看着直刺而来的剑锋,他觉得自己是应该躲一下的。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 他就是有一种没来由的自信,这剑伤不到他。 唰—— 这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玉致和李挽二人。 尤其是李挽,他亲眼看着一把宝剑从井中射出,而后由大变小,化作一根天蓝发簪,飞向李灵运的头顶。 它将李灵运原来的发簪打掉,取而代之,仿佛宣誓过主权,稳稳当当就插在了头发上。 李灵运有些郁闷,好端端的仙剑变成了发簪,难道自己的剑道天赋真就这么让剑看不上? 他看向玉致,不确定问道 “师叔祖,我这算是成功了?” 第12章 棋王晏章 他这一问,倒是让玉致和李挽二人同时沉默。 两人的第一个反应。 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第二个反应。 哦,忘了你小子在剑道上是一个废柴了,所以情有可原。 第三个反应。 情有可原个屁,你得了仙剑还要让旁人安慰你,好大的官威! 玉致轻笑一声。 “你既然这么好奇,不妨试一试。” 她话音落下,周身罡气升起,霎时间狂风卷来,无数林中飞叶宛如箭矢,疾驰而去。 玉致稍微收了力度,但这这一击仍有接近四品的威力。 李挽则拔剑,随时做好救场的准备。 可不能让小师叔玩脱了。 千钧一发,李灵运头发上的发簪忽然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一面水镜浮现在他身前。 将那些落叶悉数吞进去,不得向前半分。 这般看来,若水仙剑与雌雄仙剑还不一样,它本身竟然是偏防御型的。 只负责将外来的攻势拦下。 李灵运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发簪还有这等效果! 这仙剑果然是好东西! 如果能有多点,那就最好了。 他不会武功,但是练武的人伤害不到他。 四舍五入,大家都不会武功。 这样好像也不错! 随后,玉致和李挽凑上前来,二人盯着李灵运顶上的发簪,齐齐朝其参拜。 “见过若水前辈!” 仙剑有灵性,更何况若水剑是除了不终剑之外,陪着李灵运最久的一把剑。 他的徒子徒孙们,对于这把仙剑也是当长辈一样信奉。 话音落下。 若水剑再度亮了一下,从中传出一道声音。 “我不喜争斗,你二人到时带着他去把不终给找来,莫要当祖宗一样供在祠堂里。” 听到这话,李挽面露赧然。 他作为当代剑池的剑主。 这句“莫要当祖宗一样供在祠堂里”,无疑是对他说的。 李挽可不敢反驳,点头称是:“等到年祭之时,晚辈定当带云王回山,将不终前辈寻来与若水前辈相伴。” “嗯。” 他这话得到了一句懒洋洋的回复,而后若水剑就再没了动静。 但是李挽看向李灵运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他听若水剑的语气,莫非不终剑也能认云王为主,同时集两把仙剑于一身。 难道……师祖的遗泽全部寄托在这爵位上了? 这般想着,李挽看向李灵运,眼神无比热切:“师侄当真不考虑再兼修一门剑道?我可以对师侄保证,绝对会把我剑池十成十的本事传给师侄的。” 李灵运一听要练剑,想起自己好不容易从师叔祖那摆脱,顿时如临大敌。 “师伯的好意我心领了。” 玉致这时出声:“既然能得仙剑认主,便是缘分。但是不得剑道入门,这也是缘分,不必强求。” 李挽终于不再坚持:“遵照小师叔所言。” …… 他从剑院出来,立刻移步前往了棋院。 正如他先前告诉朱寻欢的,李灵运打算在棋院进修。 所谓棋道,如果落在棋盘上,就是黑白二子。 可如果脱离棋盘,那么天地万物都可作为棋子。 站在李灵运的角度。 自己天生无法修成武功,这意味着他如果作为棋子,那也只能是一枚弃子。 这样的话,那还是作为执棋者吧。 当今棋院的夫子,本名晏章,同样也是《玄玄棋经》的汇编者。 而且,他还赶上了万道都可升仙的好时候。 曾经的弈者,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棋篓子,本身不具备任何的自保之力。 晏章的师祖,当年的棋圣“严甫”就是其中代表。 晏章不止一次说过,如果他的师祖还在世上,早在开道之初,就可以直接步入“五品”。 有生之年,甚至有望问鼎六品的存在。 反观晏章本人,他如今仍是四品,但是五品在望。 按理说,只要他突破到五品,定是毫无疑问的当世棋道第一人。 冠以“棋圣”二字不为过。 但是晏章不受这个尊号,更是不认为自己能与他师祖平起平坐。 所以,外人给晏章的称号是“棋王”。 李灵运就打算跟着棋王学习。 他这人虽然在武道上没有任何天赋,可是下棋用的是脑子。 《玄玄棋经》中讲述过的各种变化。 李灵运自认已经旁观过无数次。 不说有多好,但起码不会像自己的剑道一样,竟然让仙剑都觉得不堪入目。 进入棋院。 李灵运就看到了一个穿戴朴素,身形矮小的老者坐在正中,面前就摆着一副棋盘。 没等他开口,老者率先发问。 “来者是客,不知何意。” 李灵运立即答道:“拜师学艺。” 闻言,老者点了点头,示意他到正前坐下:“我名晏章,云王应当听过我的名字。我再问,云王可曾与人对弈过?” 李灵运摇了摇头:“不过是纸上谈兵,从未与人对弈过。” 听到这话,晏章的笑容更甚:“棋道第一局,乃是定品级。世间有六品,而我棋道原有九品,保留旧制。” “你若是要拜到我门下,为师者当先替你定品级。” 李灵运没有拒绝,坐在晏章对面。 黑白二子盛放在左右,看晏章的意思显然是让他选择。 李灵运直接取了白子,开口道:“达者为先,请棋王赐教。” “好!” 晏章取了黑子,当手指落在黑棋上时,整个人的气质豁然发生变化。 李灵运同样能察觉到时空的转换。 就仿佛,他置身于一个远古战场之上,耳边传来风沙、马蹄与呐喊,双方大军蓄势待发,随时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晏章这一脉的“定品级”,乃是从“一品”到“九品”的考较。 名为定品,但是从落子的那一刻起。 师徒的棋道传授就已经开始了。 晏章的声音随之响起。 “一品入神,变化不测,而能先知,精义入神。” “在这之中,若有不战而屈人之棋,无与之敌者,方为上上。” 他的语速缓慢,整个人的风格却变化莫测。 前一秒还是与世无争的老龟,下一秒就化作了十面埋伏的龙蛇。 李灵运来者不拒,脑海中不停闪过《玄玄棋经》之中,那些前人对弈的画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有时还能做局将来犯的黑子给吞了。 晏章同样依照李灵运的表现,逐渐提升了自己的棋力水平。 他最初存着考较之意。 可是到后来,晏章惊讶地发现,从未与人对弈过的云王,在棋路上仿佛有着一力降十会的本事。 自己数次险些落马,差点让这场考较成了笑话。 到此为止,晏章心里已然生出了惜才之心。 若是让云王这样的徒弟跑了,那他一辈子自诩德高望重的棋道,也可谓是前功尽弃了,免不得一个“识人不明”的挂落。 既然这般,那就使出浑身解数! 将这场考较变化为一场真正的指导,方才不枉云王那句“达者为先”。 第13章 关门弟子 随着晏章动了真格,己方黑子的行动就愈发变化莫测,无迹可寻。 李灵运同样感觉到压力犹如山海般袭来。 就仿佛,他本以为自己要对付的不过是明前的行军营帐,最初还能纸面上与晏章打得有来有回,甚至有时还能转守为攻。 只是……当他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打到了黑子的营帐。 忽然间云雾四起,遮蔽了战场的天机。 待得雾散,就有一座大山拔地而起,仰之弥高,一眼望不到山顶的模样。 在那云雾之后,轰然浮现出一双拨弄天机的大手。 李灵运先期占到的一点便宜,瞬间丧失殆尽,只能带着白子重新退于防守。 二人你来我往。 晏章施展出的棋力水平也逐渐拔高。 一品入神,二品坐照,三品具体,四品通幽。 这就是贯穿了棋道入门的四个阶段。 当年晏章自己“定品级”时,也是止步于四品通幽的程度,已经让他的师父觉得惊为天人了。 四品往上,就需要基于对棋道的感悟了,离不开旷日持久的对弈磨砺。 按照晏章来看,若要以棋品来对标天下六品。 那么,四品通幽已然具备了“二品入室”的能耐。 云王如今的起点,放在如今的棋院弟子里,都算得上是中上水平。 这再要往上,那就是触碰“三品出神”的领域了,在起步上已经高过了晏章自己。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是实打实的悟性与根骨。 晏章知道,自己是真的捡到宝了。 他当不成棋圣。 但是有生之年,或许门下可以再走出一位棋圣,而且可能是少年棋圣! …… 一念至此,晏章再度提高了棋力。 棋道五品,名为用智。 这是在“通幽”的基础上,将先前对棋道的幽玄妙处放大,化作一种智谋深算。 李灵运到这里已经再无余力进攻,只能选择防守。 不过尚有周旋的余地。 若在正常对弈,李灵运其实可以算是落败了,再不济也是一个平局。 但今日不过是定品级,可以判定过关。 晏章持续落子,但是坐下的黑棋变化不大,仿佛与先前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李灵运已经能感觉到。 自己对黑子棋路的感应与判断,受到了真真假假的干扰。 此为棋道六品,名为“小巧”。 不务远图,好施小巧。 这是前人久经沙场形成的一种经验,粗通盘间基本变化,以细处进行微调,若在军中就相当于一位用兵老道的军师指挥作战。 他们可以在没有信息的情况下,将预判的能力发挥到极致,获悉那些不曾显露在明面上的信息。 李灵运再如何经营防守,但是他上手对弈也是头一回。 他没几下,己方就落到了晏章的包围圈里。 这相当于四面楚歌,接下来只有守着粮草等死一途了。 他面露惋惜,选择了认输。 同时起身行礼。 “棋王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晏章在方才同样使出了大半的功力,心里已经为自己一开始的全力以赴而庆幸了。 毕竟,棋道六品小巧,这已经是介于“三品出神”和“四品造极”之间了。 晏章自己,至今都不过才掌握了棋道七品的斗力。 李灵运再要往上打下去。 那这都不叫定品级,而是真正的对弈了。 想到这,晏章大笑起来:“老朽暮年还能得到你这徒儿,棋道之路,后继有人矣!” “书院是传棋道,而对于你,老朽有心传你衣钵,收作关门弟子。” “云王可愿意正式拜老朽为师?” 李灵运听出了这两者存在差别。 外传棋道,内传衣钵。 事实上,以晏章的品行与道行,也不至于做出厚此薄彼的意思。 两者在技艺上相差无几。 只要肯学,晏章定然是会倾囊相授的。 唯一的差别,是落在名分之上。 这不仅是晏章这个“棋王”的名分,还有他师祖“棋圣”严甫,代表着这一脉在棋界的传承。 李灵运自觉不是一个甘于现状的,尤其是在棋道上。 前面有棋王,那就争取超过棋王。 过去有棋圣,那就努力比肩棋圣。 若无这般“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魄力,早晚会陷入厚古薄今的境地之中,不得寸进。 他没有犹豫,立刻行了更为正式的师徒礼节。 随后,晏章亲自出面,将棋院目前的五十余位弟子招来,宣布了云王为关门弟子的事情。 这立刻引来了几位前头弟子的兴趣,打算择日组局,斗一斗棋。 他们既然来了书院,那么外面的一切身份都做不得数,棋王更不是那种谄媚权贵之人。 云王在这个年纪可以得到棋王的认可,成为关门弟子。 本身肯定可取之处的,尤其是在棋艺上。 李灵运来者不拒,全部应下。 今日与晏章的这场棋局,也算是让他明白了自身的不足。 棋道,在未达高深境界之前。 还是不能闭门造车,否则就容易眼高手低。 …… 一晃眼,三个月过去。 这时间本身不长,但是足以让李灵运在棋院立足了。 达者为先。 这句话不止是指代棋艺,同样也可以用来取代年纪。 毫无疑问,李灵运是棋院里年纪最小的,叫他一句“小师弟”不为过。 可是等他后来居上,将论资排辈的师兄师姐全部挑了一遍之后。 这个“小师弟”的称呼显然就不合适了。 因为这不止是对李灵运的轻视,同样也是在打他们自己的脸。 于是,一幅奇特的景象就出现了。 棋院大师兄的位置,竟然落到了一个六岁的孩童身上? 而且棋院的人竟然还认了! 这样的事情哪怕在书院,也称得上是一桩稀罕事情了。 所以,不少人的目光落到李灵运身上,好奇他是何方神圣。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也让人吓一跳。 竟然是当朝云王? 国师传人! 这身份来头真是一个比一个大了。 除了这些纸面上的身份,他还有一个同样名噪一时的师兄,就是刚从道院离开的那位“林狂人”。 知道了这层关系,众人反而释然了许多。 做师兄的妄想开宗立派,与道门圣地分庭抗礼,这堪称天下第一狂! 相比之下,做师弟的不过是在棋院关起门来称王称霸。 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谦虚了。 第14章 食神飞升 “狂人的师弟,那不就是小狂人么?” “没想到你平日看着斯文,一到书院里竟然就搞出这么大动作。” 棋院,屋檐下。 朱寻欢吃着李灵运带来的糕点。 准确地说,这糕点是太子妃亲手特意给做的,她担心朱寻欢在书院里过不习惯。 正好李灵运每日折返,就由他顺路捎进来。 这事情太子和永兴帝都知道,但父子俩选择故作不知。 至少,在明面上,他们二人不是让朱寻欢来书院享清福的。 这宫中的用度留不得,就得与书院弟子一样。 但是私底下。 李灵运作为朱寻欢的玩伴,给他带点家里的东西吃,这也不到需要上纲上线的程度。 还是那句话。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当祖父的心疼孙子,当爹的外冷内热,这都是人之常情。 不过—— 朱寻欢这厮的嘴巴还是太碎了,糕点都堵不住的碎。 李灵运斜了他一眼,开口道:“我听说你还真的在文院和武院这两处兼修,你是真打算要洗心革面了?” “呸,这是什么话!” 朱寻欢将剩下半块糕点放进嘴里,又揣了两块装兜里,不满道。 “我一直都是块金子,何需洗心革面?文院夫子夸我在诗赋上灵性,至于武院……我也不赖!” 李灵运记得,他好像是学的一门暗器。 ——飞刀 兴许是自己少见多怪,但是飞刀也能与刀枪剑戟一样,并列暗器么? 他将自己的疑惑问出,朱寻欢立刻摆出郑重之色。 “你莫要小瞧飞刀,这虽然只是暗器不假,但只要能把飞刀练习至工巧的程度,便能做到‘出手一刀,例不虚发’。” “寻常刀客只有一刀,而我等苦练飞刀之人。除了自己,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少刀。” 李灵运恍然大悟:“若是有朝一日你被人逼到绝路,你可对那人说‘你赌我的手里有无飞刀’,猜对了就死,猜错了就活。” “果然高明!” 朱寻欢听出李灵运又在调侃他,选择不与这人争辩。 他到文院的另外一个想法,就是专门磨炼嘴皮子的,这样与李灵运斗嘴的时候,才不会一直落于下风。 又过了一刻钟。 朱寻欢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武院了。 恰此时,天空飘下一点雪,预示着已经入冬了。 金陵这里的天气,最冷的是入冬那会儿,反而到了年关就暖和起来,显得比较有人情味。 照例,书院年关是准许弟子回家的。 朱寻欢开口道:“梅夫子说,我的飞刀快至小成,到时就可以示人了。看在你给我送糕点的份上,我准你一同过来,可别迟到了。” 李灵运闻言眉头微皱:“我去不了,今年师叔祖要带着我到剑池参加年祭,恐怕抽不开身。” “年祭?”朱寻欢有些惊讶:“那不是专门纪念中剑仙的仪式么,听说天下闻名的剑客都会过去。你又不会剑,难道去演国师,让他们拜你?” 李灵运啐了一口,把糕点端走:“这糕点狗吃得,而你吃不得。” “唉,开个玩笑嘛。算了,既然你来不了,到时我专门给你展示一回,你可不能不识抬举!” …… 同一时间。 火国,安息城。 圣子寝宫。 滚烫的火浪席卷而出,灼烧着狂风,将床榻周围的帷幕掀起,随后又在烈火之中被焚烧殆尽。 在外恭候的两位圣火使,以及四大长老感知到动静,纷纷匍匐在地。 “吾等恭迎圣子归来!” 踏,踏…… 有一人身披大红火焰纹路长袍,脖子上挂着一枚淡红吊坠,赤着双脚,从大殿中走出。 来人正是拜火圣子。 他转世过不知道多少次,每一世最弱也是天人境界,而且曾多次踏入半神的领域。 这是拜火圣子独有的底蕴。 但这一世。 拜火圣子觉得,这有可能是距离成神最接近的一次。 成为自己的师尊火圣之后,拜火教有史以来的第二位真神!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的成神路,就是重走一遍当年师尊“火圣”建立拜火帝国的路。 自己上一世被大食教联合婆罗教围杀至死。 风水轮流转。 如今他回来了,这份因果当然是要从这两教身上讨回的。 对了……还有李灵运。 拜火圣子敏锐察觉到,如今这天地之内的变化,有着自己那位故友的手笔。 他掐指一算,喃喃自语:“也不知道他化解了劫数没有……” 当初大明人王祈雨,他曾短暂苏醒过来,并且让吕纯阳替自己把赤袍带去大明。 如今赤袍既在,意味着大明没有毁于劫数之下。 按理说,李灵运应该还活着才对。 拜火圣子如是想着,心情不由变得美妙起来。 毕竟,他们二人是真有过命的交情。 这可是自己天然的盟友。 如今他要登神,而李灵运登仙,大家相辅相成,将来到了天界还能再续交情,岂不美哉? 这一次回来。 拜火圣子首先要做的,那就是让食神强制飞升。 他既然成神了,还要厚着脸皮留在人间,这不是扰乱人间秩序么? 到这里为止,拜火圣子的脸上还是笑的。 只是很快—— 他的笑容忽然僵住,仿佛算出了什么,鼻子甚至流出了几滴血,像是遭了反噬。 面前的圣火使和长老见了,立刻关切询问,却被圣子给打发走了。 他再度将大门关上,先前的意气风发没有了,心情也美不起来了。 这是落差,极大的落差! 自己才离开多久,李灵运竟然就登仙了? 而且,对方的实力怕已经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程度,这才让他只是推算,就会受到反噬。 “真是可怕的家伙……不过这样我也省事了。” 拜火圣子自言自语。 他本意,是想借助师尊火圣留下的后手,强行斩断食神与人间的联系,迫使食神飞升。 他脖子上的吊坠,就是拜火圣子转世登天之时,从他师尊手里讨来的东西。 不过,现在看来。 这东西可以省下来,直接把这事交给李灵运来办。 因为他也与食神有过节,可以直接循着因果线,对食神下手。 自己要做的,不过是提醒一下仙人李灵运。 随后,拜火圣子坐回床榻上,开始拜火教特有的通灵仪式,将这里的事情传递给李灵运。 …… 不多时,天之痕内。 李灵运的本尊睁开双眼。 不过短短数年,他的仙体相较于先前,已经扩大了上百倍。 这天之痕内部的云雾,如今也被推进了许多。 他看着面前飘来的一颗火红色气泡,屈指一点,那气泡破灭,紧接着拜火圣子的念头浮现在他面前。 李灵运一眼扫过,顿时恍然大悟。 “食神么,本仙尚有一段因果未了。” “准!” 他这一语落下,身旁的太上仙剑瞬间升起,仿佛横跨着天地,再度朝前斩出一剑。 那天之痕也很配合,直接打开一条缝隙,好让这剑芒可以飞出去。 …… 大食,天赐城内。 全城中心,有一座高大形如尖塔的建筑,高耸入云。 这里便是食神的宫殿。 食神照例是在修炼,吸收着天下信众提供的香火。 忽然间,一股无与伦比的气息落到他身上。 食神脸色大变:“何人袭击本神!” 话音落下,剑芒落在他顶上,瞬间切断了食神与人间的联系。 等到食神反应过来,已经为时已晚。 他的身体瞬间失去控制,直接被天界的接引之力锁定,强行飞升到了天界。 第15章 南疆妖邪 在食神离开人间的刹那。 天赐城内,几位圣门使徒同样口吐鲜血。 他们作为食神亲自选定的门徒,本身可以通过食神,获得一部分来自信众的供奉,增长修为。 可是如今。 随着食神离去,他们与食神的关系也硬生生被斩断。 新任的第一使徒率先到场,其他几人陆续赶在后头。 等到十人同时看到空着的大殿之时,他们心里忽然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食神可能离开了! 没有他压在上面,十大圣门使徒获得自由,这是好事。 可另一方面。 大食教和大食能驱赶拜火教,并且发展至今日的规模,成为西方世界的一大霸主。 食神在其中的作用,绝对是不可忽视的。 如果食神失踪的消息传出去。 大食上下必然生出乱子。 一瞬间,十大圣门使徒交换眼神,迅速达成一致。 他们虽然都想在食神离去之后,攫取大食帝国的神权和政权,成为大食的王! 但更要紧的是,维持住食神留下的局面。 否则最后谁也捞不到好处。 …… 食神那里刚刚离开。 拜火圣子就睁开了眼睛,脖子上挂着吊坠泛着红光。 毫无疑问,这是他师父火圣在递消息。 这意味着食神已经到了天界。 火圣与食神都是立教成神。 但二人之间相隔了上千年,火圣无疑是古老的神明,实力更在食神之上。 对人间来说,拜火教与大食教的矛盾,这是道统之争。 不论输赢,都自有定论。 但是落到神明的层面,这事情显然就简单多了。 这就好比,我刚走出家门,结果你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我家房子拆了,还要对屋里的人赶尽杀绝。 所以,现在我回来了。 这口恶气得出。 拜火圣子知道他师尊不是好脾气,这会大概已经追着食神在跑了。 同样在人间。 失去了食神的大食教,在那一瞬间达到了大食教的鼎盛。 所以。 接下来他们的每一步,都将是走向衰败。 “而我,将会成为主导这场衰败的祸乱之源!” 拜火圣子嘴角露出了一个像是反派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也有这个底气。 既然师尊留下的吊坠没有用掉,那么自己可以靠着这个吊坠,再度登临六品之境。 到时候,再将他封存的底蕴全部复苏。 自己一人,就可以将单挑大食教的十位圣门使徒。 而且……他现在也算是在人间有靠山了。 拜火圣子一想到自己前脚才把消息传给李灵运,不过两眼一睁一闭的功夫,食神已经被送走。 这就足以证明,李灵运的实力应该已经远超食神了。 而且,他还能对人间出手。 这才是最难得的事情。 “我尚且感应到他的一股气息,倒是可以留心一二。” 三日之后。 火国的大军出征,直接打出了“食神已死,火国当立”的旗帜,开始了一场名为西征的圣战。 拜火圣子亲自点兵,发表演说。 以回到故土作为情绪的高潮,点燃了火国上下的情绪。 同时,他还请人上书永兴帝。 按照早先朱平安与火国的约定,他们双方是攻守同盟。 大明负责拖延天竺,同时对火国出售粮食与战马。 永兴帝自无不可。 大明经过这十年的恢复,而且在草原的治理上有了不小的进展,甚至还把狼庭和铁勒的战马产业拿到手里,掌控住命脉,变相是减轻了驻防的压力。 不过,关于进一步的治理,仍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 永兴帝无意让大明再度卷入战火,但是他并不反对在背后支持火国开战,以削弱大食这个宿敌。 此外,他们只需要在吐蕃稳住守军,防止天竺方面趁机来犯。 …… 时光一晃,就到了年尾巴。 云王府。 李灵运看到了他师兄送回来的书信,得知他这阵子在百越除妖。 说起百越,这里还算是先皇当初起兵与屯田的基本盘。 大明军队肃清了城池,将剩下的一部分负隅顽抗的越人赶到山里。 先皇年间,这些山里的越人并无异样。 可是到了今上即位,突然遇上了精怪复苏的天地大变。 南方大山一直蔓延到南疆,都是精怪出没之地,一时间死了不少越人。 但是活下来的那部分越人,为了活命选择投诚精怪,为虎作伥。 它们这残兵配败将,一套组合下来,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当真是得心应手。 若非作为南方佛门圣地的五阳寺出面,有以“南僧”玄昙为首的大量武僧出面镇压妖邪。 这才稳住了局面。 其中,五阳寺僧人里,战功最盛的当属苦海堂。 而苦海堂名气最大的,当属“南僧”玄昙的亲传弟子,苦海堂首座“法海”! 此人今年不到四十岁,却已经拥有了接近五品的实力。 其师南僧本人更是多次断言,假以时日,法海将会接替自己,成为佛门新一代的领头者! 当世的佛道大兴,其中一个“佛”字就是用来形容法海的。 李灵运知道师兄想要扬名立万,但没想到他竟然跑了五阳寺的地盘上。 虽然行的降妖除魔的正事,可架不住林九道他“居心不良”! 若他只是单纯帮忙,五阳寺定然是大开方便之门。 可是,自家师兄是奔着开宗立派去的,这对佛门而言就是一个潜在竞争者,能给他行方便就怪了。 李灵运没有在师兄的信上看到相关内容,但他清楚师兄的日子绝对不好过。 自己这个做师弟的,在武力上大概是帮不到忙了。 不过,他倒是可以想办法替师兄分担压力。 这不……剑池的年祭就在眼前。 到时,那些仰慕国师之名的剑客都会云集剑池。 自己再怎么说,也顶着国师传人的名头,而且还代表着朝廷正统,与妖邪不共戴天。 若他厚着脸皮牵头,以“斩妖大会”的名义号召剑客南下除妖。 这样就可以分散师兄的压力。 至于会不会得罪五阳寺—— 他们若是真的大义,那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在针对他们。 他们若是道貌岸然,李灵运也不怕小人的冷箭。 他有“春夏秋冬”四人,全是道上好手,大不了是撕破脸皮而已。 第16章 棋道入品 因着剑池的年祭在即,李挽已经先一步返回剑池了。 玉致算着时间,提早了两日带李灵运上路。 她是实打实的江湖人。 早年吃过苦,虽为女子,但是在马术上的耐力与造诣,甚至比起大部分的男人都厉害。 骑马过去是最快的。 只是,如今多了李灵运这个拖油瓶。 玉致只能选择适应师父的节奏,转而由骑马变成马车。 李灵运坐在车里,目光望着这一路的山色与碧水。 这又是不同于京师的景致! 仰之弥高的山峦,望之弥青的苍树,重重叠叠描绘出来的意境,正与棋道中的四品“通幽”对上。 通幽,本是源自“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但棋道的执棋者是人,棋道本身却是意境与自然。 所以,通幽处只见花木,不见禅房。 李灵运当初通过了晏章设下的“四品通幽”,可那是靠着天赋与悟性的助长,而不是本身就到达了这般境界。 如今入了门,就要循序渐进,从头开始。 李灵运如今就在这“通幽”的瓶颈之上,本以为还需要一段时日的打磨。 现在来看,心中山水终究是不如天地山水的。 李灵运稚嫩的脸上,闪过了一抹唏嘘,而后望向身前的棋盘。 黑白二子成阵,这是一套极其典型的仙机棋局。 他随意拨动了一下黑子。 霎时间,明晃晃的气势从李灵运身上爆发而出,微弱的气流冲向棋盘,震得棋子发出了响声。 前面负责驾车的玉致,立刻感觉到李灵运的变化,豁然停下马车。 她转过身,拉开帘子,看向李灵运。 惊讶道:“你的棋道入品了?” 李灵运知道她问的品不是棋品,而是道品。 他点了点头:“按照师父的分法,我如今的‘四品通幽’算是登临了‘二品入室’。” 玉致闻言一喜,连忙追问:“那你体内可能积蓄内力?” 这才是玉致最关心的一点。 师父固然是在渡空劫,可如果本身能有一点抵抗之力,这当然是再好不过。 “内力没有,但是可以借助外力,师叔祖要试试看么。” 李灵运同样有些跃跃欲试。 他接连在雷法、剑道上折戟之后,好不容易如今在棋道方面有了进展,当然想要试验一下。 不过,因为执棋者是人,所以棋道需要对活物才能使用。 李灵运将目光移向面前的玉致。 玉致立刻会意,纵身飞走,瞬息到达马车几十步之外。 她自负武力,没有拔出仙剑,开口道。 “你有十息的时间布局,若是我突破到你近处,就算是你输了。” 李灵运微微点头,正襟危坐,面前的棋盘已经腾空,只剩下装有黑白二子的棋篓。 棋子的本身不代表攻守,只有人才有攻守。 但李灵运的习惯是,将黑子作为攻方,白子作为守方。 如今面对玉致这样一位五品高手,当然不是有顾忌的。 他目视前方,手中捻起一枚黑子,将玉致一人视作了对方棋盘的全局。 这一次,当以天地为棋盘! 李灵运的脑海中已然有了眉目,玉致如数等到十息,犹如利剑一样弹射出来。 黑子主攻,乃是天地之用。 一股股无形的风浪,以及从上而下的重力集中到玉致的身上。 玉致估摸着棋子落于己身的限制,又针对李灵运所处阶段做出评价。 入室有余,出神不足! 她身形一晃,轻而易举摆脱了棋盘的位置,速度快过李灵运的落子。 二人的速度快速接近。 李灵运面色不变,丝毫看不出危险已经降临的表情。 可以说。 像他们这种以棋道为手段的棋师,可以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但是一旦被人近身,基本上就是凶多吉少。 玉致看着二人距离的拉近。 就连她都觉得,李灵运已经没有手段了,但是他这气定神闲,不显山水的气场,还是很值得赞赏的。 玉致打算一会儿鼓励一下师父,省得他被打击到了。 然而,下一秒。 李灵运袖口中,忽然弹出了七颗黑子,宛如炮弹一样连贯成线。 但是落到棋盘上时,又排布出了一个杀阵! 七星杀阵! 顷刻间,凌冽的寒风宛如刀刃般向着玉致刮来,这风中还残存着不少的碎石与沙砾。 她脸色微变,运起罡气,但速度加快。 这时,左右的林木忽然摇摇欲坠,仿佛是被什么人给拔了出来,一左一右向着大陆中间倒伏。 锃—— 雌雄双剑射出,犹如定风珠一样,直插而下。 刹那间,风止林静。 玉致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站在李灵运的三步之外,眼神有些不善。 “你初窥棋道,怎么也学会藏棋的本事了。” 李灵运理所当然,把这事推给朱寻欢:“都是皇长孙教我的,他说一位合格的飞刀客,不能让旁人猜到他的手里还藏着多少飞刀。我以此为契机,就琢磨出了这藏棋之道。” “今日来看,还是成功打了师叔祖一个措手不及。” 他本人对今日的结果还是满意的。 棋道不同于剑道。 棋道再强,强大的也是手中的棋盘与棋子。 一位“五品格物”的棋道大师,可以在事前布局的情况下,轻而易举的把一支百人的精锐全部拦在预定的位置,甚至有很大把握将他们全军覆没。 但是,倘若棋道大师被人给摸到近身。 别说五品了,哪怕只是一品的刀客和剑客,都可以轻易要了他的性命。 不过,李灵运考虑到自己身负“若水仙剑”,本身并无安全的顾虑,所以棋道对于无法通过内力提升的自己而言,是最合适的攻杀和自保手段。 玉致则是想到了另外一层去。 她也觉得师父这棋道选得好,虽然若水仙剑与世无争,摆明了只在生死关头护主,但这已经足以作为保证了。 打斗的事情,别忘了师父还有一把更为亲切的不终仙剑呢。 不终仙剑是陪着师父最久的。 正所谓,剑似其主。 只要不终仙剑愿意跟着下山,那么师父就相当于拥有一个冠绝当世的打手。 阴损的棋道,霸道的剑道。 若这两者合一。 玉致自己一想,都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这也太无解了。 第17章 再回剑池 马车停在杏花村口。 这里经过大明立国三十多年的经营。 本身虽然还顶着一个“村”的建制,可是实际上比周围的镇还要繁华。 杏花村前,立刻着一株苍翠的柳树,并且还有一座新立的柳神庙,不少人慕名而来。 只因,这株柳树曾经吊死过不下十个想要行凶的精怪。 成功庇佑了一方安宁。 车马行就建在村外,因着村里不许纵马,他们将马车停放在这,下车改为步行。 玉致看着面前的柳神庙,给李灵运介绍道:“这庙是近年新立的,柳神积有厚德。你有兴趣可以拜一拜,还是比较灵验的。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精怪可以进入杏花村。” 她这话仿佛还透着别的意思。 可惜李灵运无法共情。 他点了点头:“既然是庇佑平安的柳树,拜它是福。” 二人从柳神庙前经过,就到了村口的位置。 这里一排排屋舍与院落林立,青瓦白墙,砖石铺路,局部的精细程度甚至还盖过了金陵。 有几位白发老翁坐着躺椅,簇拥在一片向阳的小平地,年纪看上去都不小。 李灵运打量着他们。 见这此景,心中不知为何,竟是生出几分熟悉感。 玉致注意到他的脚步变慢,退了回来,打趣道:“你也喜欢聊天听八卦?” 李灵运下意识道:“只是感到有些意外。这杏花村比镇子都繁华,竟然还保留着村味儿。” 玉致笑了。 师父果然还是师父,哪怕没有记忆,喜欢的到头来也是这些东西。 她解释道:“正如你所言,这就是杏花村的村味儿。当初大明初立,镇子里搬来了一群想要讨好先皇的暴发户,将村子改得面目全非。” “可是三十几年的时间,在这样的环境下,足以改变一个人了。” “投机取巧的暴发户,安于农家之乐以后,不就成了富家翁?” 李灵运恍然大悟:“这便是洗尽铅华,返璞归真。” 他二人从那些老者的身前走过。 忽然间,一个年过耄耋的老者颤颤起身,指着李灵运,不确定道。 “李……李小先生?” 闻言,李灵运回过头,就见那老者的眼底带着一种又惊又喜的色彩,蹒跚着双腿走上来。 “李小先生回村了!” 听到这话,李灵运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觉得,这老者大概是认错人了。 经过他的这一番吆喝,原本与他畅谈的其他老头起来,其中一人面带歉意,上前解释。 “小公子见谅,刘三叔他无意冒犯,只是上了年纪,有时候容易把事情记混淆。” 李灵运点了点头:“长寿是好事,何来的冒犯。” 他注意到这个老头的气质有些文人风范,尤其是那双手,与手臂比起来明显更为滑腻与油亮,这是精心呵护的成果。 足以见得,他大概是读过书的,而且不是养尊处优的暴发户,可能就是靠手吃饭的。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老头迎面跑来,喊道。 “张煦,你家老太婆找你,还不快回去?” 闻言,站在李灵运面前的老者脸色微变,对着他匆匆交代几句,立刻就走了。 这时,玉致对着李灵运招手。 “走了。” “噢。” 李灵运屁颠屁颠跟着玉致往前,心里则在思考“张煦”这个名字。 他是不是也见过这人? 莫说李灵运,便是玉致都觉得意外。 她早就从大师嫂那里,知道了李灵运与黄三丫的过往,对于张煦此人也有了解。 张煦就住在剑池山下的地方。 所以,玉致认得出他的模样。 没想到,师父这一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竟然阴差阳错的与张煦撞上了。 谁能说这不是缘分呢? 只不过,这更像是一桩孽缘。 李灵运听到了她的笑,笑容里甚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不由有些郁闷。 一直走到山道前。 李灵运又看到了方才的张煦,正被一个武德彪悍的婆娘捏住耳朵,显得委屈极了。 他听师兄讲过,这是惧内。 …… 二人沿着山道往上,路程其实不算太远。 不多时,剑池的大门映入眼帘。 年祭在即。 山上看着也显得热闹,有弟子往来其间,他们见了玉致,立刻上前恭迎。 “见过小师叔祖!” 玉致没有徒弟,但这些弟子或多或少都被她教过,因而对其格外尊重。 倒是李灵运。 有人盯着他这张生面孔,打量了许久。 半晌,才有人隐约想起了他。 “这位是二师兄?” 也不怪他们认不得李灵运,毕竟他对剑池弟子而言,还真就是空降的。 老剑主“李狼”曾立下规矩,从新一代的弟子开始,就不设“二”的空缺了。 时任剑主谨遵父命,所以在收徒弟的事情上,直接从大徒弟越到了三徒弟。 至于为何不设二。 弟子之间众说纷纭,但在云王空降成为二弟子之后。 他们仿佛得出一个结论。 这大概是旁人的“命数”压不住这个位置。 因为剑池往上数三代,最有名的二弟子,就是当世“中剑仙”,如今据说已经飞升仙界的国师大人。 中剑仙的二徒弟,乃是当前的大明老军神,曾经大破吐蕃和铁勒的定国公李从彧。 再往下,那也是第二代荣国公李草芥,如今西南一带的望族之首。 这所谓的命数,大概是富贵命! 所以,他们对李灵运这位继承了“中剑仙”爵位的云王空降,也谈不上敌意与不服气。 毕竟云王没有这个面子,但是国师有。 只凭“云王”爵位,李灵运在剑池的地位就是最特殊的。 李灵运与诸位同辈弟子相互问候。 这一代的剑主“李挽”,算是这几百年来,招收弟子最多的一任剑主。 足足有六人。 如果算上李灵运这个有名无实的老二,那就是七人。 从大师兄“石宠”,到七师妹“张云川”。 今日在外面的,分别是五师弟“谢开”和六师弟“侯礼学”。 李灵运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两位师弟,而且他们的年纪还比自己大。 但这无伤大雅。 毕竟,年纪小又当师兄,这种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在剑池也不是没有先例。 当今剑主“李挽”,占着同辈大师兄的名分,可他却是老剑主三个徒弟里最小的。 这样看的话,李灵运自认也是引经据典,有章可循! 第18章 新居旧居 玉致一人在前头,谢开与侯礼学也各自放下手里的事情。 一左一右走在李灵运身旁。 既是好奇这位“京师清贵”的二师兄,同样也是恪守“来者是客”的剑池,给他介绍着剑池的一切。 剑池的整体建筑,最初不过是小居,容纳一个师父与数位弟子绰绰有余,还能有伙房与如厕这等完备的配套建筑。 国师在任时没有翻修。 倒是老剑主李狼,前些年主持虎狼山庄的修建,也算是积累了一定的经验。 他手里尚有余钱,于是又组织在不破坏缘原有旧居的情况下,在剑池又修建了一排排新居。 既可以用来容纳后辈弟子,同样也可以用来安置上山的访客。 李灵运他们脚下的就是旧居。 这里的建筑没变,但老剑主本人是一个念旧的性子,时常会把幼时与他师父的日常琐碎,写成小册子记录下来。 传到今天,这里就成了一个个剑池独有的景点。 譬如府中的井口旁,有一处平整的空地,采光的条件特别好。 老剑主命名为“尊师园”。 他幼时与二师弟常在这里习武,若是淘气懒怠,就会被师父罚站在这里顶沙包。 亦或是,老剑主幼时住过的院子,这里曾是他同胞兄弟,狼祖“小灰”的日常居所。 取名叫“银狼居”。 另有一行小诗:我生君未生,我生君已老。 记录这小诗的东西,乃是老剑主李狼在醉酒之后题下一幅墨宝。 与他彼时的情感一样,都是不可复得的。 李灵运处处行,处处停,听着老剑主的一段段过往。 这其实并不是多么值得留念的事情。 甚至,以他如今的辈分,免不得会被人觉得是一种幼稚的行为。 可不管是敬他还是笑他的人,都不可否认。 老剑主是一个内心温柔的人。 不知不觉间,他们仿佛走到了伙房的地方。 空气中飘着一股子的饭菜香气。 李灵运摸着肚子,确信自己肯定是饿了,这一路上尽顾着琢磨棋艺,没太在意吃,只是喝过几口热汤泡干饼。 这会儿,只是闻着味道,腹中的馋虫就已经被勾起了。 前面的玉致明显加快了脚步。 侯礼学见他抚腹的动作,忽然有些骄傲:“二师兄,这可是师婆的手艺。师婆做的饭菜,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他这里刚嘚瑟没多久。 前方就有一个英姿飒爽,竖着麻花辫的紫衣女子走来。 年纪不大,看着也就十岁出头。 她的五官显得端正,眉宇里带着一种英气,与师叔祖玉致有点相似。 这极大助长了她的声势,有点大姐头的意思。 李灵运明显感觉到,谢开和侯礼学二人都很怕她。 最终,还是谢开硬着头皮:“见过四师姐。” 李灵运恍然。 来者是剑池的四弟子,本名萧娥。 萧娥本来是准备收拾两位师弟的,这俩小子不好好干活,竟然惫懒怠工,跑进来摸鱼? 就这还想吃饭呢! 真以为师婆是剑池的厨子不成? 不过,她注意到还有李灵运这个外人,暂时收敛了脾气。 前面的玉致没有停留,大步走到了伙房里,显然是让李灵运自己解决。 萧娥打量了一眼李灵运。 还别说,这小子长得是挺俊俏的。 但是—— 这不能成为师弟摸鱼的理由。 李灵运开口问候:“这位想来就是四师妹,在下李灵运。” “李灵运?” 萧娥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不由惊讶了起来。 “你就是那位天上掉下来的二师兄,竟然这么小?” 李灵运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形容自己,好奇问道。 “不知,为何四师妹要说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萧娥理所当然:“大师祖得道升仙了,早已不在人间。你继承了大师祖的衣钵,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李灵运竟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正准备说话。 不料,萧娥从身后变出一个扫帚,递到李灵运手里。 “二师兄既然是自己人,那我也就不与你客气了。按照我们剑池的规矩,想吃饭就得干活。你是师兄,那就得给两位师弟做表率,我现在去师婆那里替你们留菜,你带着两位师弟先去干活。” 她这又是立规矩,又是戴高帽的。 李灵运真是头一回见。 可他心里其实没那么反感,也许是因为萧娥口中的“自己人”,也许是因为自己一直被人伺候,没干过活,所以尚有新鲜感。 …… 伙房之内。 柳窈和玉致二人透过窗子,看着三人折返的背影。 柳窈有些嗔怪:“师妹,你怎么由着小娥作弄师父呢?” “师嫂可莫要错了称呼,”玉致有些无奈:“虽然师父还是师父,我们记得他,但师父不记得我们。师父如今回来,以他现在的年纪,总是要与小辈玩到一起去的。” 听到这话,柳窈也表示赞同。 “这倒也是。师父上辈子累了太久,这辈子也该轻松些的。知道他老人家过得不错,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心里也就安心了。” 半个时辰之后。 李灵运带着两位师弟回来。 仍然不见柳窈和玉致,倒是萧娥早已备好饭菜,全是热腾腾的,而且还专门准备了一盆水让他们洗手和擦汗。 看不出来,这位外表看着大大咧咧的,做起事来这般细致。 李灵运本就饿得不行,这时也没来得及品鉴饭菜的味道,大口大口就往嘴里送,心里也只剩下“好吃”这俩字。 萧娥静静打量着三人,尤其是李灵运。 长得好看的孩子招人稀罕。 萧娥知道这是二师兄,目光也一直打量着他,眼神里透着一种好奇又欣赏的目光。 同样是狼吞虎咽。 人不怕差,就怕比。 李灵运和作为对照的两位师弟比较,一看就知道他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动作斯斯文文,萧娥觉得他比自己都恬静。 可惜的是。 在剑池,斯文其实是最没价值的东西。 这里是练剑的地方。 而二师兄,他据传是一个比剑骨还要罕见的剑痴。 第19章 三大兽王 等到吃饱喝足。 萧娥让他们将碗筷放下,自己稍后收拾。 谢开与侯礼学显然习以为常了。 落在李灵运眼里,总算知道了为何萧娥能镇住底下的师弟了。 她性子的强势是一方面。 但这些细节上的周到,未尝不是一大原因。 尤其是对别人和自己都是同一套标准。 不会说只有师弟们干活,自己在那里享清福,瞎指挥。 …… 三人出了伙房,谢开想起今天与大师兄有约,是让大师兄教他剑法的,立刻请辞离开。 只剩侯礼学带着李灵运到后山里。 这里是剑池的狼、虎、熊三大支脉。 凡是在山上修行的弟子,都免不得要与他们打交道。 至于外来的访客。 唯有相对容易收买的熊脉,偶尔会被带出来接客,剩下的虎脉与狼脉容易伤人,基本只是放养在后山。 侯礼学上山的第一件事,就被他师父带到熊王、虎王与狼王面前。 由这三位支脉的脉主在他身上留下气息。 从那之后,凡是剑池的走兽,见到侯礼学都不会对他显露出敌意了。 侯礼学确信,二师兄肯定还没得到三大兽王的承认。 这事情就包在自己身上了。 他脑门子一拍,就准备带着李灵运往后山的深处去。 忽然间,一阵清风传来。 四面竹林环动,竹叶沙沙作响,伴随着悠扬笛声飘到耳中。 二人同时看去。 就见迎面走来一个绿衣绿笛之人,方才的笛声就是从他这里传来,少年看着十四五年纪,身形修长,气质清淡,仿佛与他身后的竹林长在一起。 “凛凛冰霜节,修修玉雪身。便无文与可,自有月传神。” “楚月神,见过二师兄。” 侯礼学连忙朝他问候:“见过三师兄!” 来者正是剑池的三弟子。 楚月神。 李灵运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当年李挽前往西域时,在一处荒落的小城里捡回来的。 楚月神身上有着胡人的血统,一双淡蓝色琥珀般的瞳孔,五官俊美而妖异。 李挽给他取了一个“月神”的名字。 楚月神缓步而来,开口道:“二师兄既然上了剑池,是要让三兽王认一认,这样在剑池住下,也能方便许多。” “那就有劳三师弟了。” 李灵运自己才不到楚月神的腰高,张口一句“三师弟”。 饶是楚月神自认养气功夫不错。 这会儿也有些忍俊不禁。 师父惯是会给人出难题的,要他喊一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的人作师兄。 三人并行,很快来到虎穴之前。 这里是虎脉的大本营,只要山里的虎,到了晚上都会回到这里住。 楚月神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兽粮,对着洞中呼唤。 “虎王前辈。” 他这话音刚落,李灵运就感觉到地面轻微震动。 哒!哒!哒! 虎爪磨过地面,一双铜铃大小的绿眼,从远而近,自漆黑的虎穴深处走来。 硕大的身躯摇摆,好像自成了一阵风浪。 一瞬间,李灵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势给定住。 在这股势的作用下,常人甚至就连逃跑都做不到。 这不是普通的猛兽无疑。 李灵运有些讶异:“虎王莫非修成了精怪?” “不是精怪。” 楚月神转过头,认真纠正:“精怪为恶,所以才是精怪。但是虎王从不为恶,而且庇佑一方,它是带来福瑞的灵兽” 李灵运明白自己的用词不妥,立刻纠正:“是我冒犯虎王了,当是灵兽才对。” 楚月神本以为还与他再费口舌解释,但见李灵运这般从善如流,不由欣慰起来。 小二师兄还不错,没有高高在上的臭毛病。 这样的话,他也乐得多解释几句。 “早些年,大师祖还在山上时,就经常对着三脉兽王讲道。这是真正的仙家义理,有着开悟启智之妙。待得后来人祖开道,三大兽王享道最深,一举化作了灵兽。” “你有所不知,最初山下还没柳神庙的时候,剑池同样闹过精怪。是三大兽王亲自上阵,直接平息了山中祸乱!” 李灵运听过这段往事,好像又一次见识到了国师的厉害。 常言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如今仙人讲道,就能让凡兽一心向道,成为庇佑一方的灵兽。 这样的本事只怕当世无一了。 他们言语之际,虎王已经从伸手不见五指的虎穴里出来。 一身五彩斑斓的花纹,左右的皮毛对称,仿佛各自有一只眼睛落在背上,像是《山海经》中记载的猼訑。 虎王气势汹汹,率先来到楚月神的面前,看着他手里的兽粮,直接大口一张,舌头就把兽粮卷走。 这是惯例。 而后,虎王不紧不慢来到李灵运身旁,鼻子耸动,就像是在确认某种气味。 原本圆溜溜的大眼睛,这一刻不停翻转。 显得人里人气的。 一旁的侯礼学担心虎王误伤,低声道:“虎大爷,这是大师祖的传人。” “吼——” 虎王低沉吼了一声,用尾巴在侯礼学的脸颊上轻抽了一下,有点像是表达不满。 本王做事,还用你一个小辈来教? 它虽然不是第一代虎王了,但是李灵运的气息,那可是根植于他们虎脉之中的。 自己怎么可能认错? 老主人回来了! 虎王面上一喜,将爪子收起,以肉垫轻轻搭在李灵运的肩膀上,而后对着山林里分别发出两道吼声。 这声音并不刺耳。 可是具有极强的穿透性,分别落向了熊脉和狼脉。 老主人回来了。 这两位老伙计说什么都得过来拜一拜! 说时迟,那时快。 两个不同的方向,各自传来了一阵吼声。 紧接着,就有一黑一灰两道影子,快速从林间飞奔而来。 这可把楚月神和侯礼学看傻了。 虎王这是把狼王和熊王一并给召过来了? 这样的事情,好像在他们几人入门的时候,从未发生过吧。 二师兄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不多时,一头体型高大,直立起来接近一丈的黑熊。 以及另外一头,满身闪着灰色毛发,腱子肉布满全身的灰狼。 同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正是三大兽王里的剩下两位。 熊王与狼王。 第20章 点化兽王 这一狼一熊同样呼着爪子,朝前迈进,兽王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最初还气定神闲的楚月神。 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控制不住场面了。 狼王经过他的时候,用脑袋推了他一下,口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呼喊。 三只兽王里。 楚月神交情最深的就是狼王,因为他喜欢对月吹笛,而狼王喜欢对月长啸。 有时候合奏过几句,这交情可不就上来了。 所以,狼王的吼声他能听懂大半。 紧接着,熊王硕大的身躯挡住了二人的视线。 再回首的时候。 李灵运与原本站在这里的虎王,竟然全部不见了踪影。 看样子,应该是进了虎穴。 侯礼学感觉魂都吓没了。 二师兄那么小一个,难道是被虎王当崽子给叼回去了? 他立刻转头,望向楚月神,急切道:“三师兄,我们也进去吧。” “不行。” 楚月神拦住他,表情有些郑重。 “狼王的吼声告诉我,它们三个有正事要办,不得打扰。二师兄的安全应该是有保证的,但我们还是先把师祖和师父请来。” …… 虎穴的深处。 这里不是一黑到底,顶上的岩壁之间生着缝隙,能让外面的光照射进来。 虎王忽然趴下,李灵运也顺势从它背上下来。 他打量着四周,发现周围还大大小小趴着不少的成虎和幼虎。 狼王和熊王宛如左右护法一样,跟在后面。 李灵运注意到,在他面前还摆放着一张光滑的石床,仿佛是专门留给什么人坐的。 虎王朝他低吼一声,李灵运顿时会意坐了上去。 下一秒。 三大兽王同时将身体伏地,做出匍匐的动作。 而后,左右两掌交击,又好似在行躬礼。 李灵运观察了一下,得出一个让他都觉得荒谬的答案,试探性看向虎王。 “你们这是要我传道?” 虎王脑袋点了点,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 这下换成李灵运犯难了。 他推测,当初国师可能在这里给三大兽王讲过道。 虎王将他给带过来,莫不是把自己与国师给搞混了。 不过,看着三大兽王期待的模样。 李灵运觉得自己也没法什么都不做。 他想了一下,故作高深莫测挺直了身子,用手示意虎王过来。 虎王心中惊讶,以为老主人转性子了,难道要用别的方式讲道。 它迈着虎步,昂首上前,直至李灵运的手掌落在它的虎头上。 这里的毛发不多,大部分是头皮,摸着有一种别样的触感。 李灵运也不敢保证是否有效。 他现在的灵感,还是源自先前得知的,国师给三大兽王讲道一事得来的灵感。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当然没东西教给这三大兽王,顶多就是寄托于国师本人,可以感应他这里的变化,然后隔空代为讲道。 为此,李灵运还像模像样的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忽有异变横生。 他感觉到自己的视野之内,仿佛出现了一支金笔。 同时,还有大片的信息涌入脑海,都是关于这支金笔的来意。 其名“点龙”。 据传是上古的画仙人,在为画中神龙点睛之时,所用的仙家宝物。 直至后来,化作了一道神通,叫做“画龙点睛”。 这是国师隔空诛杀血蛟之后,从血蛟身上分到的一套神通。 李灵运有些讶异,兴许是没想到。 自己不过是随便一试,国师竟然真的显灵了。 他尝试着控制意念,将笔落到虎王身上,轻轻点了一下。 轰隆—— 一阵冲天的光芒闪烁而起,迅速席卷虎王全身上下。 它的体内爆发出骨头震荡的声音,四肢与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膨胀。 不过短短几十个呼吸。 虎王的身形拔高,其尾部的分叉由一变多,可是又不乏美感。 “这是神兽陆吾?” 李灵运想起自己翻看过的山海经一书,虎王此刻的模样与记载中的神兽陆吾有些相似。 他本没想着得到回应。 不料,突有一阵低沉而威严的人声响起。 “多谢老主人赐法,我已经功成,化作神兽陆吾。” 李灵运一转头,发现开口的竟然是虎王,而且它原本弯着的后腿,突然变得笔直,竟然直挺挺站了起来。 他本身对虎王能口吐人言这点,倒也没有那么无法接受。 毕竟,根据楚月神所言,三大兽王当初可都是能够搏杀精怪的存在。 精怪都能口吐人言,为何兽王不可以? 但是这一幕可把一旁的狼王和熊王给羡慕坏了。 大家都是爬着进来。 结果,现在你竟然自己站起来了? 这是怎么个事! 一狼一熊分别朝着虎王发出吼声,这显然是让它去与老主人说说,自己也要听道,也要做神兽! 虎王脸上的表情愈加生动,竟还学着人摆手。 “聒噪!你们两个就不能再等等,好让老主人休息休息?” 闻言,熊王和狼王顿时哑火了。 倒是李灵运觉得好笑。 他其实没有任何感觉,更不会因此居功,自己既然是沾了国师的光,那就不必装腔作势。 “虎王前辈,我现在也能再点化。” 虎王听到他的称呼,纠正道:“老主人喊我陆吾就好,这一句‘前辈’担待不起。既然老主人发话了,你们两个谁先过来?” 狼王和熊王一阵推搡。 最终,还是狼王率先冲上来,李灵运如法炮制,对着它也点了一下。 下一秒。 狼王原本灰色的毛发突然转白,覆盖全身的腱子肉收敛,直至变得平滑而有致。 甚至……有点婀娜? 李灵运发誓,他还是头一回用“婀娜”来形容一只兽。 狼王同样站了起来。 待她出声的那一刻,李灵运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那种感觉。 原来,狼王竟然是一头母狼。 “见过老主人,我已功成,化作神兽月狼,老主人叫我‘白月’就好。” 再接下来,轮到了熊王。 它的体型变化不大,但是身体的毛发却是直接换了一个色,从黑色变成了黄色。 “见过老主人,我已功成,化作神兽黄熊,老主人叫我‘黄熊’就好。” 李灵运看着下方三个全部站起来,而且可以说话的兽王,与他们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第21章 问剑比武 这时,虎穴外头传来动静。 “你们三个,怎么随便把师父的传人带走?” 有一人从暗处走出。 这是个老者,头发微微发白,但是打理得很整齐,双眼之中带着一种风平浪静之后的淡泊。 俨然是见惯了风浪的模样。 来者正是李狼。 李狼一边呵斥着,一边走到近处,注意到有四双眼睛同时盯着自己。 其中一双,毫无疑问是师妹口中,他师父的转世身。 李狼与玉致不同。 他心里是没把面前这小娃子,与师父当成同一个人的。 因为,师父曾经说过,他们这些做徒弟的都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在李狼心里。 师父同样是独一无二的,他相信师父还在,所以不会把对师父的情感,寄托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倒是三大兽王的变化吓了他一跳。 李狼一开始还没认出来,直到白月上前,对它喊了一句“高祖爷”,李狼这才认出她来。 如果以他的狼兄弟“小灰”作第一代狼王的话。 面前的白月,已经是第五代狼王了。 李狼人还没有走。 可是狼兄弟“小灰”的血脉,却已经传到了玄孙这一辈了。 他再看石床上的李灵运。 知道,这大概是师父留下的后手。 至于师父本人,或许在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注视着这里。 …… 李狼带着李灵运走出虎穴,替他安排了住处下榻。 而后,李狼就指导李挽操持起了年祭的一切章程。 不出意外的话。 这大概是有不终剑在的最后一次年祭了。 不论如何,至少要好好收个尾。 李灵运安然住下,还见到了名义上的师婆“柳窈”。 这是一个很温和的长者。 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带着几分怀念,仿佛是透过他想要见到另外一个人。 这让李灵运时常在想。 自己是谁? 他真的是李灵运么,还是说李灵运真的是他么。 还有,国师那么厉害的人,到底去了哪里。 为何他的突然消失。 至今没有任何一个人给出答案,所有人的说法都是飞升成仙了。 李灵运想不明白。 也许,这才是自己要用尽大半生去寻找的答案吧。 …… 两日之后。 受邀而来的天下豪侠,云集剑池山门。 新居与旧居之间,这里修建了一座观剑堂,观剑堂的身后就是剑冢。 剑冢里的剑,大多是源自一代代剑池弟子。 本身都代表着一段过往。 剑池弟子选剑,带着剑行走半生,直至离世之后又把剑给带回来,等待下一次的问世。 这“年祭”是以“中剑仙”的名义,将天下剑客聚集而来。 以观剑之名,每年进行的一次例行集会。 你若要说这只是为了怀念先人,其实不够纯粹。 还有一个用意。 名—— 剑乃百兵之王,天下剑客多如过江之鲫,若为了一个名头打得头破血流,不论对江湖还是朝廷,这本身都不算好事。 所以,李狼干脆以他师父的名义,主持这样一场“年祭”。 邀请天下剑客,同样给他们一个机会分出高低。 剑术高绝者,可以借着剑池的威望,扬名立万! 倘若技不如人,那就来年再见。 观剑堂前立下座次,剑池之人围坐一团,而江湖剑客按照交情与名声,同样满满当当落座当场。 李挽出面主持年祭。 按照惯例,从剑池中取了三把剑,并且讲述了三把剑平生的经历。 其实也就是剑池仙人的过往。 再接下来,便是问剑比武的时间。 这也是剑池“年祭”的主要内容,共分五日进行。 第一日,六十四位获得资格比武的剑客,角逐出十六人。 第二日,剩下八人。 第三日,剩下四人。 第四日,剩下两人。 第五日,决出最后的胜者。 随后,剑池当面赐下一朵当年剑仙亲手栽植的花儿,胜者可得“剑宗”之名。 所谓剑宗,乃是剑中宗师。 有剑池的威信背书,更有“北侠”玉致亲自督战,确保公平。 这是剑道之中,仅次于五绝的最高荣誉。 从年祭开启至今。 这正好是第八个年头了。 前面的七次比武,总共产生了六位剑宗,其中有一人蝉联过剑宗。 那人名作“吕纯阳”,号称纯阳剑宗。 至于余下众人,如今在江湖上也都成了一等一的豪侠剑客,更加激发了后来者的夺魁之心。 直至问剑比武结束,照例会将不终剑迎出来,让众人观瞻。 这就算是替“年祭”收尾。 李灵运了解过大致的流程。 他的目光扫过左右,却不见剑池大师兄“石宠”的人影。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楚月神,问起了这事。 “大师兄也在台下。这问剑比武,我们自家人也能参与。不过,师祖他老人家立下规矩,为了防止剑池弟子的身份影响公正。” “剑池弟子若选择问剑比武,比武前三年内不许下山,不许面见外人,不许自保身份。” “二十岁之后,剑池弟子不可参与问剑比武。” 李灵运听到这么多的规矩,不由感慨:“条件这般苛刻,剑池弟子想要夺魁,难度只怕百倍于常人。” 楚月神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这问剑比武,本来就是给江湖人的机会。我们能在剑池拜师学艺,这已经是赢在了起点上。若是还要与旁人一样的规矩,剑池丢不起这人,我们自己也没脸去夺那剑宗之位。” 李灵运恍然大悟,于是他看向楚月神。 “三师弟今年也十五了,距离二十岁只差五年。如果要选择下场,马上三年就不得见人了?” 楚月神当即摇头。 “我又不好争名夺利,何需去吃这苦?大师兄想争,那是因为他是大师兄,肩膀上的担子比别人要重,代表了剑池的脸面。” “我就不一样了。” 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排行第三,与三师叔一样。当年三师叔靠着一曲剑舞惊艳天下,铸就了醉仙楼的不世之名。” “我呢,也希望能像三师叔一样,做一个剑笛双开花的剑客。” 第22章 剑中王者 很快,李灵运见到了名义上的大师兄,石宠。 人如其名。 这是一个身材挺拔的汉子,肤色偏黑,肌肉分明。 若不是他手里拿着剑,只怕会将他认作是一位修炼外功的行家。 实际上。 石宠选择的剑道,也是比较罕见的重剑流。 李灵运打量着场上的石宠。 只见,他面对直冲而来的剑客,下盘沉稳,玄铁剑一挡一回。 本以为迟钝的重剑,在石宠手中如臂使指,不仅轻而易举拦下对方的短剑,而是振臂一挥将人扫了出去。 轻而易举抢下了晋级的十六个位次之一。 下方众人都在猜测石宠的身份。 他这熟练的剑法运用,不像是野路子能培养出来的。 只是随着天地大变,剑道昌隆。 英雄人物趁着时代的大浪勇立潮头,这已经成了一种常态。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吕纯阳。 四十年前武定城之战。 曾有一位自称“吕纯阳”的武林神话到场参战,可是在那之后就下落不明。 不久前蝉联剑宗之位的吕纯阳,又以此为名。 想来,这二人之间大抵是有师承关系的。 剑中隐士出战,代表着剑道的大世开启! …… 接下来的三日。 剑客们强强对决,这场问剑比武的含金量仍在提高。 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无法预料到胜负结果。 前日还以无敌之姿晋级的剑客,指不定到下一场就成了旁人的垫脚石。 李灵运坐卧观赏问剑比武。 剑招没有记住多少,倒是与剑池的门人弟子全部混熟了关系。 其中,小师妹“陆雪宜”还只是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丫头。 她的爹娘也是江湖儿女。 只不过,前些年父母死于妖邪之手,被柳窈收养过来,记在了李挽的麾下。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日。 大师兄“石宠”与一位来自雪山剑派的掌门会武。 那雪山掌门本名“蔺惊云”,今年四十岁出头,算是问剑比武的老资历了。 八年的时间,他从第一届问剑比武开始,就杀入十六强。 后面陆续止步于八强,四强。 今年,蔺惊云好不容易有望争夺魁首之位。 却遇到了石宠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重剑修,而且一路过关斩将,同样表现不凡。 蔺惊云一脸郑重:“敢问小兄弟传承何人?” 石宠缓缓开口:“请恕晚辈当下不便透露,只等胜负揭晓,定然如实相告。” 他这话算得上进退有度。 蔺惊云本身也不是倚老卖老之人,石宠这番话没有落他面子,所以他也乐得抬回去。 “小兄弟爽快。今日不论胜负,你我往后都可多多交流。” “好。” 二人各自问候之后,登上了预设的擂台。 蔺惊云随之抽出一柄寒气森然的宝剑,寸寸寒光迎着脚跟倒卷而上,耀眼逼人。 他所修雪山剑法,仗着天地大变的契机,一举登临了雪山剑派前无古人的四品境界。 石宠感受到对方传来的压力,同样扣紧剑柄。 他算得上是天赋异禀。 可是吃了年龄的亏,如今不过三品出神,但是石宠在重剑流派上有着自己的理解。 譬如他创造性的将金刚外功,与剑法内功合流,形成了一套金刚剑法。 当石宠气势全开之时。 身上犹如披上了一件金光袈裟,本就高大的身躯,另有重剑在手,形如投下人间的立地金刚。 他大步朝前,剑法路数霸道而生猛。 炽烈的金刚迎向冰冷的冬雪,将其一寸寸融化于这热意之下。 双方斗了八十多个回合。 下方众人杯盏里的热茶已经温了再凉,但目光全神贯注落于台前。 李挽这个做师父,见到了徒弟今日的表现,心中也不禁感慨。 大徒弟可以独当一面了。 不出意外的话。 下一任剑池之主的位置,就是要交给石宠来当的。 他们这一脉。 李挽从亲爹手里接过剑主的位置,这在剑池历史上算是第一次的父子相继。 如今李挽也有儿子。 可他在尝试过引导之后,发现儿子对剑道的确不感兴趣,也就不强求要把这个位置传给儿子。 剑池,到底不是一家之物,能者居之。 李挽其实已经能看出结果了。 严格来说,双方的剑法各有可圈可点之处。 石宠的境界上不占优势,但是他的金刚剑法又是专门克制雪山剑法,挽回了境界上的劣势。 这就造成僵持的根本。 这样下去,两人事实上就是在比拼体力。 石宠是年轻人,又是外练苗子,在体力这件事情上肯定是不会输的。 所以,按说石宠可以获胜。 可站在剑道的角度。 你若将胜负归于剑法本身之外的东西,不免有些胜之不武了。 而且,剑池自己也得顾着点脸面。 尤其对于蔺惊云这等,已经多次在问剑比武中上场的老辈,他是信了剑池的威望才来的,李挽也不想让他寒心。 于是—— 就在二人战得正酣,蔺惊云快要显露出颓势之时。 李挽出面叫停了这场大战。 以平局收场,二人都可位列剑宗。 这样的事情本来没有先例,可是他们二人的实力,也真的让人挑不出毛病。 至少,后来者是不会嫌剑宗名额更多的。 真正可能会有意见的,大概只有往年的剑宗,因为他们辛苦得来的头衔仿佛因此贬值了。 不过,李挽同样有一套应对之法。 正赶上李灵运要来取剑。 等到不终剑离开,那么这场年祭也就没有年年举行的必要了。 问剑比武改为三年一次,赛程照旧。 通过压缩剑宗人数的办法,避免这个名头的泛滥。 随后,李挽将两朵剑仙手植的花卉取来,一金一蓝,分别代表着二人剑法的风格,颁布了下去。 并且二人各自确立了名号。 “金刚剑宗”和“雪山剑宗” 问剑比武到此为止。 但众人依旧没有离开,而是一脸期待的望向剑冢深处,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恭顺。 李挽同样神情郑重,背对众人,面朝剑冢,行了一记叩拜之礼。 “徒孙李挽请不终师祖!” 他这话话音刚落,剑冢之内立刻掀起风云。 轰—— 剧烈的剑鸣之后,剑冢里的上千把宝剑同时飞出,分列于高天之上,仿佛迎接王者的仆从。 下方众人神情肃然。 他们将这一幕称作是“万剑朝宗”。 唯有昔日剑仙的佩剑,不终剑才能有这样的资格,同时镇压一切剑冢之剑。 真正的剑中王者! 第23章 不终化形 蹭—— 滔滔剑气而起。 浮现的刹那,下方众剑客感觉到腰间的佩剑,已经有些不受控要挣脱出来。 李灵运抬头望向远处。 他的瞳孔中,再次出现了一幅画面。 仍是那位从前在井里见过的白发青年。 他的模样变化不大,但是整个人的气质仿佛变得内敛,却会让人下意识忘记他的存在。 甚至,你说不出为何会忘记。 明明,像他这样的人,旁人只要看上一眼,就能一辈子将其记在脑海中。 对于白发青年的身份。 李灵运已经有了猜测,这位大概就是国师。 那个自己有印象起,就一直活在他的羽翼下的人。 所以,国师到底去哪了? 李灵运思索之际,有一道白茫茫的剑光穿过剑道,仿佛是在众人顶上游走过一圈。 这时,他头发上束着的若水发簪忽然亮起。 不终仙剑感觉到这股气息,立刻向下,最终在李灵运面前停住。 它的这一举动,立刻让李灵运成了在场的焦点。 其余剑客经过这几日的时间,倒也认出了李灵运的身份。 当朝云王,国师传人。 只可惜—— 这不是一个修剑的苗子。 所以,那些执着于剑法的剑客,不想在他一个剑痴的身上浪费功夫。 那些有心钻营的剑客,同样不看好李灵运的门路。 说到底,他只是继承了国师的爵位,并没有国师那等赐人改命的本事。 不过有意思的是。 剑池竟然会让这样一个不懂任何剑法的人,担任剑池的二弟子,莫非剑池也开始学会谄媚示人了? 众人心思不一,但这会儿目光却又集中一处。 没办法,这可是不终剑! 能看一眼都是福分。 若是可以得到剑仙他老人家的醍醐灌顶,那么这辈子就真的名利双收了! 君不见,当世名头最响的五绝。 他们能走到今天的地步,谁敢说没有剑仙的影响。 即便是年纪最高的南僧“玄昙”,那也是受了剑仙的再造之恩,方能破茧成蝶! 李挽看着不终剑择主,心情也有些复杂。 这不终剑与若水剑毕竟是不一样的。 后者常年在书院里,对终生平等可以理解。 但不终剑一直停放在剑池,自己也就是借着年祭的由头,方能将不终剑请出来一回。 平日里,即使是他,都没法让不终剑从剑冢出来。 这下,不终剑看样子是要择主了。 李挽羡慕的看了李灵运一眼,走上前去,朝着不终剑行礼。 “此为师祖的传人,恳请不终师祖为其护道。” 话音落下,不终剑像模像样的转过来,剑柄朝上,像是朝着李挽点了点头。 随后,不终剑开始变小。 直至按照李灵运的身高比例,变成了他也能轻易握住的长度,而后直接落到李灵运手里。 见此情形,众人皆是面露难以置信之色。 不终剑竟然择主了? 这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 李灵运握着不终剑,忽然间,感受到不终剑之上传来的一股力量。 这其中囊括着各种各样的剑法,剑意与剑势。 就仿佛,哪怕像他这样天生绝缘的剑痴,都可以瞬间成为一位修为高深的剑客。 李灵运琢磨了一下,猜测到不终剑是在给自己撑场子。 他自知只是拾了前人牙慧,本身并无资格征服这样一柄仙剑。 眼下木已成舟。 李灵运自己可以丢人,但是不终剑和国师的名字不容亵渎。 他当即朝前半步,手中不终剑轻轻挥舞。 轰隆—— 一股霸道的剑势随之横扫开来,而且范围极广,不止在场的观剑堂,整个杏花村都在这股剑势的笼罩之下。 哐当!哐当…… 在场之人,除了同样身怀仙剑的玉致之外,其余人的佩剑同时落地。 李灵运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响起。 “即日起,我为不终剑主。当以国师之名,诛妖邪,定太平。” 他俯瞰众人,年纪不大。 可是在不终仙剑的气场加持之下,俨然如同少年剑仙一样。 不知道是何人起的头。 “我等恭贺仙剑择主,国师大人后继有人矣!” 一句句不忿之言,在仙剑的威慑下,全部化作了恭维。 李灵运再度握住不终剑,心中传递一个念头过去,立刻得到了回复。 下一秒。 不终剑破空飞走。 莫约百息过后,它再度回来,剑身上多出了一颗血红而狰狞的狐狸头颅。 “此为赤面妖狐,出于南疆,化作人形残害生灵颇多。我今日杀之,以妖狐颅骨立下‘斩妖碑’一座,来日立于南疆之土。凡是天下剑客斩妖者,都可参悟仙剑妙法。” 话音落下,这颗赤面妖狐的皮肉散去,只留下一枚方形古碑。 不终剑以己为笔,在古碑上刻下了一个韵味十足的“斩”字,当字落成的刹那,便有金光祥云普照而下,更添了几分庄严肃穆的意味。 见此情形,便是那些原本不假辞色的剑客,如今也面露意动之色。 他们不屑放下身段侍奉王侯。 但是对仙剑的妙法,没有人可以拒绝这个诱惑。 再者,妖邪害人乃是祸事,斩妖由此同样身负大义之名。 众人躬身。 “吾等谨遵云王之命,即刻下南疆斩妖!” 话音落下,就见那群立刻动身离开。 这架势,显然是恨不得立刻将妖邪诛杀,然后参悟斩妖碑上的仙剑妙法。 李灵运本来还想好了其他说辞。 现在看来,逐利才是人的本性,哪怕不是利在金钱,也可以是利在修为。 这样倒是简单了许多。 …… 他带着不终剑到了屋里,不终剑的力量散去,脱手而出。 竟然当着他的面,化作了一个面相憨厚,脸上长着络腮胡须的壮汉。 不同于李灵运猜测的高冷。 不终剑所化的壮汉,憨厚笑着:“小主,我名为不终。在老主人回来之前,老仆会替你护道,保你周全!” “不如前辈自己取一个名字,这样平日也好称呼。” 听到这话,不终剑思考了一下,立刻有了答案。 “那我就用老主人的姓氏,也姓李,就叫李终。” 李灵运从善如流:“往后就劳烦终叔照顾了。” 第24章 成佛作祖 随着年祭落幕。 大量的剑客乘势南下,掀起了一股斩妖的风波。 其余不明所以之人。 同样这剑客们呼朋引伴着带到南疆。 一时间,这块五阳寺眼中的自留地,涌现出大量斩杀妖邪的义士。 倒是打了五阳寺一个措手不及。 …… 五阳寺,苦海堂。 首座法海今年不过四十出头,已经有了接近五品的实力。 堪称五绝之下的第一梯队。 不过,他的面相看着有些苍老,尤其是那一撮显眼的黄眉,更是让法海本人的气质,平添了几分老气与邪气。 法海本人数次斩杀为祸的大妖,甚至手刃过数位已经化形的妖将,威名赫赫。 但他显然不满足以,只是扬名一时。 这是妖邪横生的时代。 于他而言,同时也是一个让五阳寺彻底崛起,直至形如婆罗教、大食教、拜火教那样,可以成为举国大教的契机。 若是能完成这事。 自己也能效仿师祖“一禅”,立地成圣,不死不灭。 成为俯瞰人间起落的古佛。 真正做到长生久视! 这都是法海在融合“苦海珠”的时候,从师祖口中得知的。 师祖已经在苦海世界立地成佛,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佛国,至今不过是降下了一缕佛念,前来福泽徒子徒孙而已。 “倒是师祖交代的舍利子,至今仍然没有眉目。” 法海心中暗忖。 他这些年以斩妖除魔的名头,极大扩充了苦海堂的力量,而且招揽不少江湖高手。 然而,舍利子的消息尚未有眉目。 这时,有僧人来报众剑客下南疆之事。 法海得知了前因后果:“那承袭了剑仙爵位的云王,如今还得了仙剑的认主,并且组织大股人马来我南疆建功立业。” “他倒是聪明,竟然还知道移花接木。” 僧人听不出法海的喜怒,再问:“敢问首座,接下来可要再驱赶那林九道?” “罢了,这次看在剑仙的份上,本座给他一个面子。但若是斩妖大会结束之后,这林九道还是不走,就莫怪本座不留情面了。” 法海摆了摆手,又道:“你们再打听,谁家女娃的身上长着形如舍利的印记。” “这事情莫要让师尊知道了。” 僧人领命退下。 法海则闭上双眼,整个人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一望浩渺的苦海中央,有一座神圣恢弘的佛寺矗立于此。 法海缓步穿过这佛寺的殿门,来到中间。 左右的坛座之上,分立着庄严的菩萨与肃穆的罗汉,他们低着头,仿佛是聆听佛陀的教诲。 法海望向首座,正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端坐。 他的模样,看起来当真犹如佛陀在世。 正是一禅大师。 法海恭敬朝其行礼:“法海见过师祖!” 闻言,上方宛如佛陀的一禅大师睁开双眼,霎时间就有一股威势落在法海的身上。 “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法海立即长话短说,将国师传人横插一脚的事情讲出。 因为这是师祖叮嘱过的。 凡是有关于国师的事情出现,务必要及时禀告他。 一禅大师听到李灵运的名字,眼底闪过一抹忌惮与厉色,他当然没有忘记当初让舍利子逃脱的始作俑者。 这件事他一直记着。 但是又怕被李灵运察觉到因果,一禅大师甚至不敢有任何愤恨的想法。 除非自己的实力,有朝一日强大到可以与李灵运抗衡。 否则,这些不顺之事他甚至不能过多回想。 没想到,李灵运的传人如今也要横插一脚。 他报复不得,只得加快速度了。 想到这,一禅大师念头闪烁,紧接着就有一朵莲瓣从他指尖伸出,落到法海的手里。 “这是苦海金莲,其上存有老衲的一缕气数,与那舍利子算是同气连枝。舍利子落向人间,就会结下因果。你到时顺其指引,同样可以完成一桩因果,晋升天人之境。” “不过,这事莫要让你师尊知晓。” 一禅了解徒弟玄昙的性子。 玄昙性子刚正,同样立志大兴佛门,但是手中不会沾染无辜之人的鲜血。 这也是他为何没有选择借助徒弟的力量,帮助自己追查舍利子的下落。 而面前的法海不同。 玄昙看得出,这个徒弟的佛心并不纯粹,只不过是善于伪装。 他靠着极高的佛道根骨与悟性,将自己伪装成了玄昙眼中的赤心纯善之辈。 这样的人物,对玄昙而言是祸。 可是对一禅来说,他正需要法海这种人与自己同流合污,代替他行走人间,收回自己成佛作祖的契机! 法海同样很满意这个结果。 他师父已经寿元无多。 自己若是可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跻身五品境界。 那么,等到师尊圆寂之时。 他就可以顺理成章,接管五绝之一“南僧”留下来的全部影响力。 到时,法海不仅要掌握南方佛门五阳寺。 甚至他还要一举将北方佛门金山寺一并吞并,彻底成为大明境内的佛门话事人。 这样一来,他们背靠诛妖积攒的名望。 在此基础上,方可进一步图谋在国朝的权力与影响力。 …… 南疆,驼越山国。 林九道同样得知了剑客南下的消息,知道这是师弟在帮自己。 他肩上扛着一具精怪的尸首,来到一处洞穴中。 这洞里另有五男四女等候于此。 他们就是林九道在南疆诛邪之时,给自己挑选的九位二代弟子。 林九道按照自己名字里的“九”,还有他师父留下的“神霄雷法”,将这九位弟子分别“九霄”。 未来,九霄将会是神霄派立足的根本。 弟子们见到林九道进来,纷纷上前帮忙。 林九道让他们把自己准备的草药递来,紧接着按照“神霄雷法”中提及的培元丹方,替这九位弟子补足亏损,从而准备凝练内丹。 这些因着天地大变诞生的精怪,对他们而言,就是最好的培元耗材。 林九道本来还需要防备五阳寺的围追堵截。 但如今师弟替他争取了时间,这给了他充分的时间,猎取妖邪,然后带着弟子们安然离开南疆,到别处落脚。 林九道的心仪之地是北方。 虽然当下远于朝廷,但是他在书院中学习多年,也听过不少相关的争论,认定北方才是未来的大明的国都归宿。 自己无法赢在起跑线上,那就只能提前布局未来了。 第25章 问情之变 年祭落幕。 李灵运从剑池下来,返回京师。 李终接过了马夫的位置。 他头上戴着渔夫一样的帽子,身上穿着麻布长衫,卖相看着朴实无华。 任谁也想不到。 这竟然会是昔日剑仙佩剑所化。 他回到京师时,还赶上了年尾的元宵。 一场宫宴热热闹闹。 这就算是展开了全新的一年。 …… 到了四月,斩妖碑落成。 各方剑客南下斩妖的热意散去。 五阳寺的苦海堂首座“法海”亲自出面,称赞云王品行高尚,敢为天下先,不愧是仙剑所择之主。 江湖同道称颂,法海大师心胸宽广,实乃大德僧人也! 这场南疆斩妖大会,随之落下帷幕。 林九道带着弟子北上。 临行前,写了一封书信送到云王府,让师弟莫要挂念。 李灵运知道师兄平安,也就一门心思扎进了棋道里。 晏章对他这位关门弟子可以说是费心费力了。 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按照当年棋圣“严甫”留下来的手书,替他修建了一座专门用于推演棋道的石室。 人在这石室中,可以沉浸心神,忘却岁月。 从而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悟道境界。 …… 一天,两天。 一个月,两个月。 六年的时间,就这么飞快过去了。 这一日,问情谷之内。 作为天下五绝之一,东痴“林药师”的地盘。 林药师性格恬淡,尤其是有了女儿之后,为了避免外人的闲言碎语,就更加不过问江湖上的事情了。 他只想守着妻女和徒弟,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但人在江湖,许多事情往往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问情谷外。 大量的黑衣高手聚拢于此。 他们衣服上全部绣着一个鲜明的“恶”字,代表着恶人谷。 这是天地大变之下,江湖武人力量膨胀,滋生出来的一个松散势力。 恶人谷的成员相互不知道身份。 他们有的人是道貌岸然的大侠,有的干脆就是江洋大盗。 不过,他们只要聚在一起。 就代表着有人要死,也意味着有利可图。 恶人谷的高手今日相聚于此,就是冲着势单力薄的林药师而来。 他当年得到剑仙指点,以散修之身突破了神话境界,关于其功法的来历早就有不少版本在江湖上流传。 有人说这是上古仙人留下的武学,不论资质只要习之就能成为武林高手。 这话听上去就假。 可是对于那些武功受限于天赋的人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念想。 而且,林药师可是五绝里唯一的独行侠。 柿子要挑软的捏。 他一人固然强大,但如果能仗着人多将其围杀,然后瓜分其武学。 岂不妙哉? 于是,在恶人谷主的召集之下,这才有了今日恶人谷众人围困问情谷的事情。 唰唰—— 远方传来穿林打叶声,有一人脚踏飞叶,身形飘逸,掠空而来。 待他走到近处,这才发现。 来者竟然是一个无面人,五官上只刻着一个鲜红的“恶”字,却没有任何的面部器官。 此为“千机面具”。 这是利用一种名为“千机鼠”的精怪皮毛制作成的特殊面具,可以贴合于面部,盖住任何人原有的身形特征。 效果胜过此前任何一种易容术和易容膏药。 来者就是恶人谷主。 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是恶人谷主本身的实力,绝对是可以碾压寻常四品高手的。 今日围杀“东痴”林药师,同样也是恶人谷主组的局。 他脚尖落地,对着众人开口。 “今日覆灭问情谷,不论男女老少都不可放过。等到林药师一死,我会亲自将他的武学分给你们众人。” 这句话的声音不算响亮,但是向来桀骜不驯的恶人谷高手,却无一人敢插话。 因为恶人谷主本身,就是他们恶人谷最大的恶人。 一个不好,被当场点杀都是轻的。 破家灭门的事情他可没少做。 …… 轰隆—— 伴随着一阵巨响,问情谷之内的墓道忽然开始剧烈颠簸。 林药师的大弟子,时年十六的王嫣然。 她第一时间察觉到异样,立刻前往面见师娘“王玉蘅”,把外面的事情告诉她。 这时,林药师也从闭关中出来。 他没想到,自己已经不再过问江湖之事,竟然还有人不依不饶,直至打上问情谷来。 林药师心中怒火翻涌,可毕竟方寸未乱。 他一人难敌千手。 所以,现在是安排妻女与徒弟逃命的时候,自己要给他们争取时间。 “蘅儿,你带着莫容和嫣然先从后方离开,我随后就到。” 林药师说着,手里浮现出一杆形如枯木的棒子。 这是以降龙木制成的兵器,名为困龙杖。 他叮嘱之后,立刻沿着墓室朝前而去。 只留下王玉蘅三女停在原处。 林莫容看着他爹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不好的想法。 她的眉心之上,隐隐有一抹红光显化。 王玉蘅眼下心如乱麻。 尤其是林药师那凝重的模样,更是让她觉得揪心,想要与林药师并肩作战。 但还有徒弟与女儿在,自己得把先她们送出去才好。 于是,王玉蘅一手拉着一个,熟练的经过墓道,通到了问情谷之外。 “嫣然,你师妹就由你带着先跑出去。师娘现在把你师父带回来,到时我们一家子到外面会合。” 王嫣然没有多问,知道自己留下也是拖累。 要想帮上师父和师娘,回报他们的养育眼遇之恩,那就是确保师妹的安全。 …… 王玉蘅再度原路折返,却见墓道的前方,已经传来了冲天的打杀之声。 林药师宛如门神,通身地龙气涌动,困龙杖如臂使指,罡气沿着逼仄的墓道炸开,前排的恶人谷高手死伤无数。 看样子,林药师是占尽了优势。 但唯有他自己清楚,五品尚且难为天下之敌。 他今天大概率是没法活着离开了。 可是只要能护住妻儿的性命,林药师觉得一切都是值当的。 这时,林药师的后方另有银针射来,直接越过林药师,刺向了面前的恶人谷众人。 林药师不喜反怒,眼神有些疯狂:“不是让你带着孩子先走,为何回来!” 王玉蘅不吭气来到他身边。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会像青岚公主那样,守着孩子念你一辈子。” “今日是死是活,我都陪你共走一遭就是了。” 第26章 你叫燕白 黄昏落下。 恶人谷主以刀刃做笔,将林药师的“天地交泰纵”刻在石壁上。 临走前,他吩咐众人将尸首焚毁。 今日恶人谷围杀林药师夫妇,折损了不少人手。 人死事小。 可是一旦被人顺藤摸瓜,挖出更多关于恶人谷的信息,那就得不偿失了。 剩下的恶人们贯彻着谷主的意志。 而后,他们抄录过“天地交泰纵”之后离开。 …… 一处山洞中。 林莫容再度睁眼,身上的伤势已经被人清理过,甚至衣物也被换成了干净的。 只是……她唯独记不起来。 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在这里。 她刚抬头,就看到一个青衣小童朝着她走来。 “你醒了?” 燕青看着面前的女子,心中感慨。 这女人运气也是有够倒霉的。 本来一家团圆,却在一夕之间大祸临头。 父母为了断后力战而亡,师姐为了掩护她纵身跳崖。 如今,她反倒成了孤家寡人。 也不知道,李大哥留下的雀阴魄为何会选择她? 林莫容看着燕青,一脸歉意:“多谢恩公搭救。” 燕青注意到她眼神中的呆滞,试探性问道:“你可还知道自己是谁?” 林莫容闻言,努力回忆,而后摇头:“不知。” 燕青这下肯定,她是失忆了。 对于这样一个突然遭遇了变故的女子而言,失忆未必就是坏事了。 燕青打量着她身上的白色衣裳,顺口道。 “我叫燕青,你叫燕白,是我妹妹。” 林莫容听到这话,脸上明显闪过怀疑之色。 她站了起来,走到燕青面前,二人的身高差距很明显。 燕青甚至不到她胸口高。 林莫容认真反驳:“若我真叫燕白,那也是你做弟弟才对。” 她这么说着,却从燕青的身上感觉到几分亲切感。 或许,真的如同燕青所言。 她们是姐弟。 燕青这下不乐意了。 他千里迢迢,从漠北过来救人,合着你一个被救的小丫头,竟然还想占自己便宜。 真以为这天底下只要是个女的,就都叫燕云歌了?。 燕青正准备让林莫容认清事实。 可是下一秒。 林莫容就又稀里糊涂的晕了过去,燕青看着后面生起的火,这才想起来忘了让她吃东西了。 …… 半日之后。 问情谷被灭的消息,传到了金陵。 永兴帝得知自己亲封的五绝之一竟然被人灭门了,大怒不已。 立刻下令彻查。 一时间,皇家的暗卫与明面上的锦衣卫一同出动,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江湖上也因为这事震动不已。 尤其是那些孤身一人的独狼。 他们因为这事,心中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 毕竟,强如五绝这等级别的绝世高手,竟然也会被仇家给灭门,而且还做得这般血腥。 如果无法彻查幕后的凶手,那么将来这样的事情早晚也会发生在他们头上。 绝对不可任其逍遥法外! 各大江湖势力随即表态,全力配合朝廷的调查。 这般上下一心的情况下,不过一日的功夫。 有关“恶人谷”的消息就被送到了永兴帝的身前,其中就包括了恶人谷主广邀谷中高手共谋大事的内容。 永兴帝当即将目标锁定到了恶人谷主的身上,并且将注意力放在调查恶人谷成员的身份上。 ……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进展。 事实上。 皇家内部在排查问情谷幸存者的过程中,还是有找到过活口的。 是林药师的大徒弟,王嫣然。 她是在崖底被皇家暗卫发现的,带回来交由太医全力医治,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 但是,她的双腿已经彻底瘫痪了。 李灵运常去宫中面圣,有时暗卫禀告调查进展,这些事情永兴帝都没有瞒着他。 甚至—— 王嫣然活着还不是全部。 事发之时,玉致作为目前皇家的最强战力,同样也是五绝之一,亲自前往查验那些尸骨。 林药师修炼的“天地交泰纵”,本就是一本龙气武学。 即便身死,骨头内同样会残存着力道。 但是焦尸里没有任何一具是符合特征的。 这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林药师未死逃离了,要么他的尸体也被那所谓的恶人谷主带走了。 不论是哪种结果,至少留了几分希望。 今日这事情太过恶劣。 若是不能将幕后之人抓出来杀鸡儆猴,对朝廷的颜面都是一次打击。 云王府。 朱寻欢一脸郁闷,同李灵运抱怨。 “这幕后的贼人也是会挑时间,竟然赶在皇祖准备退位的时候,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若是没法妥善处理,皇祖与父王的面子都过不去,这事情就没法消停。” 李灵运面不改色:“你说的这事,只是其中最不重要的部分。” 朱寻欢不满:“你这是什么话。灵运,皇祖待你可不薄。他老人家如今就想颐养天年,有人故意挑事,这还不重要?” “稍安勿躁。” 李灵运给他倒了一盏清热的茶水,慢慢说道。 “这恶人谷主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陛下查了这么多日,目前为止,除了知道这人戴着千机面具,而且实力堪比五品,别的线索一概没有。” “我承认,他在灭门问情谷的事情上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查不出线索。” “但是恶人谷又不是第一天出现的,只要朝廷针对其过往重翻旧账,大浪淘沙之下,总是能抓到几个活口的。” “如果你是恶人谷主,眼看着朝廷这样逐步挖下去,你会怎么做?” 朱寻欢短暂思索,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把那群可能会出卖我身份的人灭口了!” 他想起自己看过的小书中的情节,那些在幕后做些坏事的黑手,最喜欢的就是“杀人灭口”的这套。 小书映照到现实,这很合理吧? 李灵运这下对他是真的嫌弃,反手打开折扇:“就你这脑子,我倒是希望你才是恶人谷主了。” 朱寻欢不乐意了:“嘿,你怎么还骂人呢!既然觉得我不对,那你说说看,那恶人谷主准备怎么做。” “当然是尽快让这事情结束。” 李灵运一边说着,一边优雅的扇了扇风:“朝廷觉得丢面子,并不是因为‘东痴’的功劳有多大,而是因为他是朝廷亲自册封的‘五绝’。这般被人杀死了,需要有人付出代价。” “所以,恶人谷主可以被朝廷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但你无法确定,死去的与杀人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人。” 第27章 谷主之死 李灵运这话,三日之后就应验了。 而且,事发地竟然选在了虎狼山庄外。 一个庄户清早下山,忽然见到了一个一具无面尸体躺在路旁,脸上还写着一个大大的“恶”字。 于是,他立刻把这事告诉了正在山庄的李狼。 再由李狼把这件事情上报给宫里。 玉致亲自带人走了一趟,前来查验这具尸体的状况。 她只是看到尸体的第一眼,心中怒火就不停上涌。 虽然这尸体经过特殊的处理,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令其数日不腐,但是尸骨上散发着的那股力量,变相证明了这具尸体的身份。 正是下落不明的林药师。 他不仅被奸人杀死,而且还被那奸人拿来搪塞与顶罪! 这未免欺人太甚了! 玉致憋着一肚子火,但她又没有被彻底冲昏头脑,带着人将尸首押回宫里。 在永兴帝做出最终决定之前,这事情不宜让外人知晓。 皇宫大殿。 玉致拂袖而出,显得有些愠怒。 只剩下永兴帝与太子二人,还待在大殿里。 他们从玉致那里,知道了尸首的身份,但是因为永兴帝最终做出的决定,让玉致有些无法接受,所以她直接离开了。 这是兄妹俩少有意见分歧的时候。 因为,永兴帝的意思是,事情到此为止。 林药师可以入土为安。 他们另寻一位恶人谷的成员,替代这尸体,悬在城门暴尸半月,以儆效尤。 说白了,永兴帝选择接下了那幕后真凶递过来的台阶。 他看向太子,开口道:“北定,你可觉得父皇这事情做得窝囊?” 太子平日还算耿直,但这话他是不敢应的,当即找补。 “父皇这也是无奈之举。那幕后之人以有心算无心,想要揪出绝非易事。若是再这般大张旗鼓追查下去,不仅有损朝廷颜面,还有可能被人借刀杀人。” 永兴帝顿时乐了。 他倒是没想过,自己这庄稼汉儿子,拍起马屁来也这么有一套。 “行了,你也无需恭维,同样的招数朕在你皇祖身上早就用过了,莫要班门弄斧。” 太子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永兴帝上来的一句,直接就是当头一棒。 “父皇已经老了。” 太子有些心惊胆战,这话题太过敏感,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若是当皇帝的想让太子下不来台,这倒是一个不错的话术。 好在,永兴帝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今日当真想与太子作一番闲谈而已。 “你父皇十五岁进京,当了二十七年的太子。如今,又当了二十年的皇帝,已经过了花甲之年。” “说句大不敬的,你皇祖没能过花甲的大限,但是朕过了。” “时至今日,朕自认还对得起你皇祖当年交给我的担子。” 太子立刻捧场:“父皇即位以来,平定狼庭与铁勒,恢复生产,平定了北方的祸乱,绝对是前无古人的功绩。” “你说得对。”永兴帝应下了他的恭维,接着道:“所以,朕开始害怕了。既是担心年老昏聩,也是担心晚节不保,将来到了地下会被你皇祖责怪。” “如今面对这幕后之人朕选择了妥协。但这只是朕的决定,并不代表你。” “将来你若是能将人捉拿归案,这就又是另外一个结果了。” 太子听到这话,不由苦笑。 他一时间分不清父皇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了。 如果那恶人谷主这么容易追查,事情也不会闹到今日这份上。 皇姑母生气归生气。 但很多事情,哪怕身为皇帝都是无能为力的。 他当即开口:“若是他日儿臣侥幸能查得真相,就对外言明,这贼人是双生子,所以要再将其明正典刑一次。” “这个主意不错。”永兴帝一脸赞许:“这天底下有实力杀死五绝的,就那么些人。朕没有时间逐个排查,你可以多多留心。” “请父皇放心,等到寻欢将来可以独当一面了,我把这事交给他做。” 太子一瞬间像是想到什么,又补充道:“还有云王。他虽然比寻欢还小点,但是这心计与智谋,远在寻欢之上。父皇有所不知……” 他简要将先前二人的对话讲出。 这下倒是永兴帝惊讶了。 此事固然有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原因,但李灵运可以精确判断出对方的心理。 这就是真正的本事了。 不过,他一想到那是师伯,又觉得理所当然了。 唯独可惜的是。 全盛状态的师伯不再,否则这暗处的贼人哪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不过,这其中的内情永兴帝却是不打算对太子分说了。 他自己就是皇帝,所以信不过皇帝。 太子与皇帝,这完全是两种东西。 永兴帝自己可以控制住,不去寻找师伯身上的秘密,但是他无法保证太子将来与他一样。 所以,他只能基于云王现在的身份,再帮衬着一点了。 “云王是你看着长大的,而且与太子关系密切。将来可以重用,作为皇族的臂膀。” 太子点了点头。 他回想与李灵运打过交道的场面,那小家伙着实比同龄人早慧,用一句“大智近妖”来形容都不为过。 而且,他还听说了。 李灵运这些年在老棋王的带领下,经常前往挑战各大棋道的前辈,至今无一败绩。 假以时日,这又是一位以棋入道的少年棋圣。 变相是弥补了他在武道上的短板。 …… 云王府。 玉致找上门来,只看她的表情李灵运就知道。 这位师叔祖又想醉一场了。 她好像从自己有印象开始,心情不顺了就喜欢喝酒买醉,而且去留随心。 有时候,她甚至不远千里北上,就为了与燕王世子喝一顿酒。 然后又风尘仆仆回来。 这种旁人眼里看着莫名其妙的举动,却又诠释了江湖儿女的性情。 李灵运照例在旁陪同。 他是不喝酒的,因为喝酒了会影响下棋的脑袋。 自己的作用,更多是替玉致排忧,听她诉说不忿之事,这其中有不少是只能烂在肚子里的东西。 李灵运权当是多了一个听八卦的机会。 第28章 建元熙宁 恶人谷主伏诛。 同一日,另有那些验明正身的恶人谷成员,按照立法株连亲眷,以儆效尤。 永兴帝还想着将来让太子彻查此事。 于是将余下的活口,专门关押在诏狱里拷问。 对于死去的“东痴”林药师。 永兴帝下旨追封“情义侯”,这件事就算是到此为止。 到了年中,永兴帝正式提出了禅位之事。 朝臣提前得到消息,而且太子的贤明又是有目共睹,整体过程相当顺利。 太子即位有关的礼仪,年号,全部都在筹备。 只等来年一到,就可以筹备新的纪年。 云王府。 李灵运与正对面一位,坐在木制轮椅上,脸上生着疤痕的落子对弈。 这就是林药师的大徒弟,王嫣然。 她侥幸保住了性命,可是有关问情谷的案子已经告一段落。 王嫣然无法作为关键的人证与物证,那就更没有理由留在宫里。 思来想去,永兴帝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太子。 太子兴许是还觉得惭愧,有心想要补偿一下这孤女,兜兜转转把人送到了云王府。 当年的国师对林药师有教导之恩。 所以,云王府和问情谷之间是有着师承关系的。 按照这套逻辑,李灵运算是王嫣然在这世上,少有的还能沾亲带故的人。 李灵运起初是不愿意接手的。 他这人虽然不乏同情心,但是不喜欢因为滥好心就给自己添堵。 这王嫣然若是因为心怀仇恨,性情大变。 那么将她留在身边,完全是膈应自己。 只是,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 他发现这王嫣然倒是一个识趣的人。 不争不抢,进退有据。 最重要的是。 ——她在棋道上有着不错的天赋与底子 以李灵运来看,这资质即便不如自己这样出色,但绝对也是能让师父“晏章”眼前一亮的程度。 这样的话,暂时留着她也无妨。 二人对了几手棋子。 不出意外的,王嫣然落败。 她的脸上闪过几分遗憾:“云王棋技高深,嫣然不如也。” 李灵运微微点头:“明日再练。你安心留在府上,只要守得规矩,没人可以要了你的性命。” 王嫣然知道这话姑且算是承诺。 不过,她心里对于活着与否,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欲求。 这般身残志坚活着,不外乎是为两件事。 其一,查清师父与师娘的真相。 其二,找到小师妹的下落。 当初有人追杀自己与师妹,她让师妹离开,自己则是做出了与师妹一同跳崖的假象。 也许,师妹她尚在人间。 只是这点,就足以让王嫣然不惜一切,也要尽力找到师妹,守住师父和师娘的最后血脉。 只靠她自己当然是不行的。 王嫣然的目光望向面前的云王。 云王的年纪,说起来比她师妹还要小,但是心性与手段上,不可同日而语。 她清楚自己想要查明真相,就得借助云王的力量。 这个前提是。 她需要表现出足够的价值,有让云王出手帮她的资格。 否则。 靠着她师父与国师之间的一点香火情,只够让自己活下来。 王嫣然很快推着轮椅下去,钻进了王府的书库里。 这架势显然是准备提升自己。 李灵运将她的心思看在眼底,倒是生出了几分期许。 老实说,在林家被灭门的事情上。 屁股决定脑袋。 他肯定是站在林家和皇室这边的,那幕后真凶是要尽力追查出来,否则留着早晚是一个隐患。 话虽如此。 以王嫣然目前的状态,多学点东西也是好的,李灵运干脆揣着明白装糊涂。 暗地里,他已经吩咐四季楼的人,同样开始暗中搜集恶人谷的信息。 一旦他们再有动作。 己方提前有了准备,也就不怕像这次一样抓瞎。 …… 一晃眼,到了年末。 永兴帝最后一次领着朝臣祭拜过祖宗,而后太子正式登基。 建元熙宁。 永兴帝退居太上皇位,带着妃嫔搬到提前建造好的宫室里去。 太上皇卸下皇位,第一时间到了宫外的一处山里。 这里是昔日“虎大将军”的埋葬之地。 他想起当年下山准备到金陵时,师伯将一头乳虎送给他,从那之后“小石头”就变成了“朱益明”。 这一送,就是四十多年。 太上皇觉得自己这辈子,肯定是等不到下一个四十年了。 趁着尚有余力,还能走得动路,不妨出去走走。 他想看看只在诏书中才见到过的草原盛景,西南风情,他还想到北平去见一见二弟。 父皇驾崩,母后也在两年前撒手人寰。 当年剑池山下朱府的一家四口。 如今只剩下自己与二弟尚在人世。 于是,太上皇找来自己的心腹太监,对着大明江山,开始规划起了巡游天下的路线。 这也许他一辈子的循规蹈矩,换来最大的一次疯狂。 熙宁帝知道他父皇的心思。 从人君的角度,当然是希望太上皇可以留在宫里,颐养天年的。 但是作为人子。 他深知父皇在四十年前挂帅灭元之后,就再没有离开过京师半步。 自己不一样。 熙宁帝幼时跟在师父许退的身旁,而且还在北方历练多年。 这也就是皇祖驾崩之后,才开始留在京师的。 饶是这般,熙宁帝也能感觉到,宫墙对人的束缚。 所以,他心里是支持太上皇出门的。 不过这事需要瞒着朝臣。 这不仅是为了国朝的稳定,同样也是为了太上皇的安全着想。 …… 熙宁元年,三月。 绵州传来消息。 第二任书院山长,荣国公之师,李阳冰辞世。 这事情在国朝引起不小的震动,书院方面更是组织了几位夫子前往吊唁。 原因无他。 因为李阳冰除了是书院的第二任山长之外,他还是书院的首任祭酒。 书院发展到今天,有许多的规矩与管理,都是李阳冰在任时亲自定下的,他对齐天书院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李灵运同样要前往吊唁。 因为正是有李阳冰当初从中牵头,这才让龙纹玉佩得以送到永兴帝手里,李灵运由此承袭王爵。 尽管在那之后不久,李阳冰就从山长的位置上退下。 但这份恩情,李灵运铭记于心。 第29章 刀劳之鬼 李灵运准备动身。 临行前,玉致找上了他,交给了他一本手抄的小册子,上面印着醉仙楼的图案。 另有一枚小玉剑,只手可握,同样刻着“醉仙”二字。 李灵运是听过醉仙楼之名的。 醉仙楼主,虽然二人没打过照面,但是名义上他是自己的小师叔。 玉致开口道:“你到绵州悼唁,顺路再到锦城的荣国公府走一趟,将东西带给你二师叔。你与荣国公府也算亲戚,而且那里专门有人供着国师的香火,理应走动一下。” 李灵运深以为然。 自己这也算是六耳猕猴遇上孙大圣了。 他这寄养的国师传人,对上真正的国师亲族,想来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这姑且当做是一种消遣了。 …… 金陵之外。 李终担任车夫驾车,他们二人直接就上路了。 李终是不终仙剑化形。 虽然实力远不及当初在国师手里,但是对上玉致这样手持仙剑的五品高手,仍然可以不落下风。 至于他有多强。 这个问题在不分出生死的情况下,没有多少讨论的意义。 反正,李终足以护得李灵运周全。 他们一路朝着西面而去。 李灵运自己落子对弈,心中则在思索到绵州的事宜。 李阳冰膝下有三子一女。 长子“李伯然”因为生得早,而且彼时李阳冰在外,所以没能学到李阳冰的文武本事,最终做了商贾。 次子“李仲然”与荣国公李草芥有旧,如今在荣国公府下办事。 幼子“李叔然”少有文名,被誉作文曲星,可惜在科举场上一败涂地,最后回到老家。 他今年三十岁,仍然无妻无子,而且没有家业。 这般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事迹,在绵州也算是一大谈资。 甚至,绵州当地因他还产生了一个特定的称谓,叫做“伤叔然”。 意在:少时了了,大未必佳。 子嗣之外,到了孙辈。 李阳冰的长孙与自己一般年纪,而且正好是他当年到京师时,李阳冰长孙“李仙游”出生了。 李仙游深受其祖宠爱,甚至常年贴身教养。 因着这事,李灵运格外留心了一下这个名字。 如果有需要,可以适当照拂。 …… 马车行至抚州的地界。 途经临川。 入夜,林中无端升起了云雾,还有一阵阵沉闷的哭嚎声传来。 大风凭空而起,拍打在马车的帷帘上,发出动静。 有一道幽幽的声音传来。 “红姥姥三百岁寿辰大诞,细皮嫩肉的男子最适。你二人,要死要活?” 这声音突然传得突兀,循着声音看去,却不见踪影。 唯有雾气越来越深。 李终冷哼一声:“装神弄鬼。” 他乃是仙剑所化,不过是一个刚到百年道行的妖怪,一双眼睛之下那妖物无可遁形。 这等修为还敢拦路,当真不知死活。 李终准备出手,却被李灵运止住。 这种百年精怪已经可以为祸一方了,要是有人将其杀死,足以载入县志做纪念。 李灵运在京师没机会遇到精怪。 没想到一出来就撞上了。 正好检验一下,自己这些年的棋道修为长进了多少。 李终闻言收手。 既然老主人想要玩一玩,那他就不出这风头了。 那云雾深处的精怪,见二人纹丝不动,甚至没有任何害怕的意思,再度驱雾而来。 可是下一秒。 一抹恍如白昼的明光从天而降。 大半夜,直接将这片林子照得通透,雾气宛如游丝一样被驱散。 露出了那精怪的真面目。 竟然不是普通的精怪,而是一头沐浴阴气而生的鬼物。 名叫刀劳鬼,全身泛着流动的绿色皮囊。 这鬼物现身之时,立刻就有大风大雨席卷而来。 刀劳鬼意识到这马车里的人并不简单,刚上来直接就施展出了术法,唤作“五劳七伤毒”。 这毒可溶于水,又可化于雾。 常人中了这毒,轻则内力涣散,重则衰竭而亡。 若在平时,它躲在云雾里就可以让人失去反抗之力。 可惜今日要费一番功夫了。 咻咻咻—— 一根根散发着绿光的毒气,宛如箭矢一样横空射来。 李灵运手中捻着两枚白子,轻轻挪了一下。 马车正前方。 十余棵大树带着根系,瞬间聚拢到一起,形成了一排排坚不可摧的木墙。 那毒箭触碰到了叶片立刻失效。 唯有几片叶子枯黄凋零。 刀劳鬼见到这一幕,知道今日是真的踢到铁板了。 它立刻施展遁法准备离去。 不料,身后的树木根系陡然生长,画地为牢,瞬间困住刀劳鬼的身躯,令其显化出了实体。 李终见这刀劳鬼被制服,驱赶马车上前,三两步来到刀劳鬼的面前。 他直接将手探进刀劳鬼的体内,抽出时手里多了一颗珠子。 同一时间,刀劳鬼的身体溃烂成泥。 李终将这珠子交给李灵运,解释道:“这刀劳鬼修行百年,已经凝练出了鬼珠。五劳七伤毒可以损人,所以这鬼珠可以益人。” 李灵运接了过来,掌心变化过一圈之后。 那鬼珠之上陡然闪过一抹绿光。 绿光散去,竟然变成了一枚新的棋子。 李终感受着棋子的气息,不由皱眉。 “这是鬼棋,可以用作拘灵遣将。只不过,你本身并无内力镇压,难以平衡阴阳。这鬼棋用多了,就会导致阴气过剩,有伤身体。” 李终说的东西,李灵运也感受到了。 他揉搓着鬼棋,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先前那刀劳鬼的模样。 毫无疑问。 这鬼棋应该也是属于棋道的一部分。 只是,他本人比起旁人,在内力的修炼上存在硬伤,无法平衡过剩的阳气与阴气。 他短暂思索,开口道:“这鬼棋应该是能用的,只不过需要一件上好的棋盘。” 听到这话,李终仿佛有了思路。 上好的棋盘? 有道理! 他们这一趟要去西南,那里可不是就有一件可以平衡阴阳的宝贝。 而且,算着时间。 那宝贝与原主人的缘分已尽,老主人可以将其取回了。 第30章 死后做官 又过了半月。 他们才算到达绵州,彼时李阳冰已经下葬了。 不过,灵堂仍然保持着原样。 子孙守孝服丧。 这是专门给李灵运这等,没来得及赶上白事的人准备的。 整座李府别具格调,而且占地挺广,倒是与旁人印象里“文人穷酸”的形象相去甚远。 事实上,李府是李阳冰长子“李伯然”出资修建的。 李伯然虽然没能学到其父的文武本事,但在经商上却是一个好手。 早年李阳冰尚未发迹,在西南也没有什么人脉。 李伯然自己就抓住了宣政院初设的机遇,游走于吐蕃和大明内地之间,做些贩夫走卒的行当,赚到了钱财。 到后来,大明经营西域,火国又打通了沿线的商道。 李伯然的买卖做得越来越大。 如今已经是西南之地,富甲一方的大商了。 李灵运打量着李府内的布置,的确透着一股子的金钱味道。 不过,相较于李伯然的经商天赋。 在他看来,李阳冰这个当爹的,不仅没把儿子经商当做贱业,还能以平常的心态享受着儿子提供的富贵。 这份心气就与别人不同。 至少,他的坦然配得上自己花过的银子。 …… 李灵运顺利见到了李伯然。 出乎意料的是。 如果不是调查过他,李灵运还真没法将面前这个,看起来略带文人气质的读书人,与一个富得流油的商贾联想在一起。 李伯然知道来者是云王。 在这个节骨眼上,李灵运是最先赶到的京师清贵,而且深受今上与太上皇两代帝王的荣宠。 他当然是要努力维护好这段关系的。 李灵运到了灵堂,洗过手之后,对着李阳冰的画像躬身而拜。 这画像是齐天书院的画院送来的,是在岩石上的壁画。 作画之人,是当初替许退作画的那位夫子,王朝凤。 王朝凤本人已经作古。 但这话是王朝凤生前留给李阳冰的。 据传,如今人间的阴庭未满,仍有不同的阴差与城隍之位空悬。 王朝凤在阴庭有人脉。 所以,由他作画的逝者,死后当上阴差的可能性比旁人要大。 这事情在一般人看来是无稽之谈。 因为,不论有无这幅画的存在,李阳冰所在的江油县,早就把城隍的位置留给他了。 只是当前阳间旧事未了。 尚且无法让李老山长新官上任。 李灵运拜过之后,目光落在李阳冰的画像上。 忽然,他注意到这画中人的两眼好像动了一下,五官仿佛都慈眉善目许多了。 他早就听说过画院“王朝凤”的神奇之处。 莫非,这幅画另有古怪? 李灵运当即对李伯然说自己想再缅怀一下,让李伯然可以先去接待旁人。 而后,他再次凝神贯注,盯着面前的画像。 下一秒。 明晃晃的白光荡漾,又像是水镜一样拨开。 李灵运再睁眼。 自己已经身入了画中的世界。 稀奇的是,这个地方他还无比熟悉,赫然是齐天书院的一角。 再回想,好像就是祭酒的办公之地。 他再一抬头,发现祭酒的位置上正坐着一人,满脸笑意的看向他。 恰是李阳冰无疑。 李灵运知道这里大概是李阳冰的世界,所以面前之人并非鬼怪,立即见礼:“棋院弟子见过李山长!” 李阳冰闻言面带微笑:“你是云王吧,没想到一晃眼都这么大了。” 话音落下,他轻轻挥袖,李灵运的身下出现一个座椅。 李阳冰笑盈盈:“坐。如今阴差未定,我魂魄暂要停在这话里。每日见着子孙哭啼,心中也难受得紧,可又无人倾诉。正好你来了,陪我说说话。” 李灵运没有拒绝。 他想起李阳冰方才所提及的“阴差”,不由好奇问道:“李山长是要当城隍了?” “正是。” 李阳冰面带微笑,随后身形一闪。 转瞬之间,原本身上朴素的祭酒服袍不见,换成了一件绣着龙凤纹路的黑色官袍,衣袖的边缘还有云海的纹路。 腰上别着一条玉带,左手一把惊堂木,右手一把城隍刀。 这就是阴庭发给城隍的配给。 当他披挂的那一刻,李灵运就感觉到一股寒气袭来。 不过,很快他头发上插着的若水发簪泛起亮光,立刻排斥掉了这等影响。 李灵运没想到李阳冰竟然真的在地下为官了,朝其道贺。 这对李家子孙而言,兴许也是一份欣慰。 本来……没有李阳冰的李家,俨然已经有了没落的迹象,这下仿佛又有机会了。 祖上出过城隍。 在这江油县的一亩三分地,谁能不给他三分薄面? 李阳冰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不由叹了口气。 “阴庭不许管阳间事,所以我的面子也卖不到阳间去。儿孙自有祸福,我的子孙若是为恶,也不会有法外开恩。” 李灵运听出这话里有话,主动把话接过来。 “李山长对我有恩。今日得以在这画中相见,也是一段缘分。如果有任何叮嘱,我都可以代为转达。” 李阳冰笑了起来:“倒也没有转达的。我既然成了逝者,他们流的眼泪也都干了,没来由再去提及伤心事。只是,尚有幼子和孙儿放心不下。” “叔然是有才学在身的,可惜那小子志不在此。他喜欢写些志怪故事,却又当不得正道。” “还有仙游,这孩子心高气傲,而且一心想要浪迹天涯。若是将来受了挫折,就有可能一蹶不振。” 李灵运耐心听着李阳冰的讲述。 他心里对李家的那对师侄已经有了大体的判断。 首先是李叔然。 他喜欢写些志怪的故事,这种东西若在从前精怪不出的时候,肯定是一门得体的手艺,保不齐还能入了达官贵人的眼。 只是,叶公好龙是世人的天性。 如今鬼怪常显于世,这些志怪就有些反人类了。 不过…… 李灵运听说,画院目前有计划要制造出一群画皮鬼,专门对付鬼怪的。 李叔然若是可以从这里下手,或许有机会发挥他的天赋。 再就是李仙游—— 这倒是一个比较头疼的问题。 一个富商之子,一门心思想着浪迹天涯。 这脑袋上不就相当于写了“人傻钱多”四个字。 其父尚在还好,可以为他兜底。 可如果将来分家了,李仙游这性子,早晚要倾家荡产,累及妻儿老小陪他一起吃苦。 这还真没什么办法。 李灵运无法给李阳冰任何承诺,只能是尽自己的力量。 将来有机会,那就拉他一把。 第31章 傩戏驱鬼 李阳冰当面诉了心中忧切,许是觉得自己这样有挟恩图报的嫌疑。 他短暂思索,大手扣住惊堂木,立刻有一道明光闪过。 落到李灵运的手里。 这是一块漆黑的令牌,上面看着没有文字。 只不过,当李灵运用手触摸之时,可以感觉到明显的雕刻凹痕。 考虑到李阳冰是即将上任的城隍,隶属阴庭。 这有可能是阴间的文字,生人通常不可见。 李阳冰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他的猜测,解释道。 “这是我江油县的城隍令。你若是人在江油,可以调遣我江油的阴差与游神,不过只能只能用于诛杀鬼怪。” 李灵运没想到,活人竟然也能与阴差打交道。 他立刻点头:“请山长放心。不过,这城隍令若是出了蜀地,可还有作用?” “有的。”李阳冰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大笑道:“天下城隍皆属阴庭,彼此之间会卖些面子。不过,其他城隍是否愿意借你阴差使唤,那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李灵运拜谢了李阳冰。 下一秒。 他的意识就从这幅画里出来。 李灵运仍然站在灵堂里,只是手里多了一块冰凉的城隍令。 他走到屋外,正好与一个大腹便便的汉子对上。 那汉子蓄着满嘴胡须,浓眉大眼国字脸,看上去就像是做官的面相。 纵观李府,有资格称得上“官”字的。 好像只有二爷“李仲然”,当前在荣国公府担任长史。 因为荣国公奉命节制西南的大家大族,所以这国公府的长史也比一般的长史更加体面。 李仲然当然是知道云王登门,这才来拉近关系的。 毕竟,这位可是荣国公府的亲戚。 要是能说动云王前往国公府,于自身而言又是安身立命的一大倚仗! 李灵运与他寒暄几句,顺口应下了要到荣国公府的事情。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要亲眼见一见李阳冰的幼子与长孙,这一大一小两个都是让李阳冰不放心的人物。 李仲然看出李灵运不想与他多聊,达成了目的,立刻殷切带路。 李府的后院。 正当李灵运走来之时,听到了院子里的鼓掌声,仿佛还有人在奏乐。 他眉头一皱,走上去。 院子里,李仙游按照他三叔的吩咐,脸上戴着一副面具。 左手师刀,右手牛角。 晃动两下师刀,吹几口牛角。 这就成了李灵运听到的乐声。 除他之外,院子中间还摆着一个火盆,有另外一个身形高大些的,同样戴着面具的男人,围着火盆又哭又唱。 不出意外的话。 这就是李阳冰的小儿子,绵州那个“伤叔然”的主人公,李叔然。 所以,另外一人就是李仙游。 李灵运观察了许久,又从那面具的风格,隐约判断出这师侄二人好像是在唱傩戏。 不过,他有点不明白。 傩戏的本意,是在驱鬼逐疫,祈福求愿。 这叔侄二人哪来的鬼要驱? 莫不是李阳冰。 这时,李叔然注意到有人来了,唱完这小半段也停了下来。 李仙游受其影响,同样看到了外面的李灵运。 李灵运的年纪与李仙游相仿,不过二人的成长轨迹不同,他常年养尊处优,又在棋道的熏陶之下。 整个人身上,已经养成一种华而不俗的清贵之气。 李叔然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猜测这大概是他爹留下的人脉,态度显得客气。 “在下李叔然,正为亡父跳傩戏,寄哀思。” 一旁的李仙游就没有他那么老练了,大步上前,有些不满。 “祖父说过,来者是客。你若要看傩戏,我与三叔又不会拒绝你,何故不出声呢。” 他这一上来的责备语气,让李灵运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老实说,自己还从来没被人责备过。 今日倒是破纪录了。 李灵运没有狡辩:“今日是我失礼了。不过,你何以用傩戏来追逝亡者?” 李仙游见他态度诚恳,也就大大方方解释起来。 “祖父仙逝,一路上定然不会太平。我与三叔担心祖父这路上被鬼怪袭扰,所以用这傩戏来请神驱鬼,护得祖父这一路上的太平。” 这套逻辑虽然不太说得通。 毕竟,人只要死了就不算是人了。 倘若李阳冰没能当上城隍,而是变成了孤魂野鬼中的一个,保不齐就被叔侄俩一并当做鬼给驱走了。 但是,他们的出发点还是好的。 懂得感恩的人,无疑更容易得到旁人的好感。 随后,李叔然在与他示意之后,叔侄俩又跳完了剩下的一部分傩舞。 做完这些,李叔然让李仙游招待客人,他去取些果腹之物来。 李仙游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算得上仪表堂堂的容貌。 这长相与他爹李伯然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一看就是读书的料。 李仙游当即问起了李灵运的来历,他都如实以报。 譬如本名叫李灵运,来自金陵,当年李山长帮助他验明身世…… 这些话都是真的,但只要不细说,没人也会联想到王公贵胄的身上。 李仙游早知他祖父在金陵的名望极高。 当年在任时,经常做些不求回报的好事,李灵运大抵是受过帮助的世家子弟。 他能从金陵特意赶过来,想必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 李仙游觉得这样的人有资格与他做朋友。 于是又问起了李灵运的喜好,武功,水平…… 李仙游打小就是听着剑仙的传说长大的,一心想要做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 酾酒临江,横槊赋诗。 而且,他祖父李阳冰就是一位武夫子,当年元末大乱还提剑杀过人的。 李仙游受其影响,如今还有着不错的剑道底子。 本来,他还打算与李灵运聊剑的。 可是一听他是一个剑痴,李仙游就不好意思戳他伤口了。 说话直与没有眼力见,这是两回事。 李灵运并不在意,毕竟他这“剑痴”的名头已经背了好久了。 他留意到李仙游对剑道感兴趣,好奇问道。 “那你为何不到书院去?书院有剑道院,而且还有机会得到李剑主与北侠的指点,这不比你一人练要好?” 不曾想,李仙游却有自己的观点。 “这天底下,只有剑仙一人得道升仙。那就意味着,要想得道升仙,就不能只走前人的路子。我有意效仿剑仙,所以不学那凡人剑道!” 他这番话。 李灵运有心想要说他心比天高。 可是转念一想,李仙游的这话又不无道理。 这天下往前数一千年,不也才出了一位国师这样的人物么? 所以,大部分人是成不了仙的。 与他们学什么。 第32章 太乙仙图 不过很快,李灵运反应过来。 自己好像被李仙游给带到沟里去了。 国师成仙,最开始从剑池的“荡寇剑法”学起的。 他又不是生而知之。 如果真有人可以做到这点,那他都不需要成仙了,自己就是仙。 李灵运目光瞥向李仙游,总觉得有些古怪。 他是修炼棋道的。 比起修身,这其实是更加讲究修心的一种门道。 两军对弈,实则是主帅对弈。 主帅时刻要保持着一颗清醒的头脑,不能受到旁人影响。 李灵运自认他在这点上做得不错。 哪怕师父“晏章”时常巧设些名目来考验他,李灵运也从来没上当过。 结果,今日反倒被李仙游给带偏了。 此人的身上,怕是有古怪。 李灵运暂时看不出深浅。 可既然有了李阳冰的嘱托在前,他日倒是可以探究一二。 说不准。 李仙游就是自己用来磨砺心境的一大机缘。 …… 当天晚上。 李灵运与李终在府外过夜。 临行前,李灵运请李终替他看了一眼李仙游。 终叔是仙剑所化,而且又沐浴仙人教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李终本来觉得没什么。 只不过,当他开天眼观察过后,就见到有一抹刺目的青光罩在李仙游的身上。 那青光像是一朵莲花,而且散发着犹如帝王的气息。 这不是人间帝王,而是仙中帝王。 玉帝! “这小辈如何能得到玉帝赐宝。” 李终心里嘀咕,有心想要与李灵运分说。 但是天机不可泄露。 天上之事,严格来说都属于天机的一部分。 李灵运也有经验了,试探性问道:“终叔的意思是……妙不可言?” 李终点了点头:“那李仙游的来历不凡,公子与其交往,于自身亦是大有裨益。” …… 接下来的半个月。 陆续又有人来吊唁李阳冰。 李灵运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短暂在江油县住下,还有提前到城隍庙去走动。 城隍与三司的神像已经落成,余下只差香火。 不过,当前李府的灵堂尚未撤去,所以李阳冰暂时无法上任。 李灵运每日照例要来一回。 他到底也是凡人,心里对城隍和阴庭这等存在,也是有好奇心的。 而且,素闻阴差可以到阳间抓鬼。 他有李阳冰给的城隍令,倒也不怕会折损阳寿。 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一日。 乾元山下。 这山是因为有一座金光洞府闻名,那洞府据传是玉清门下的太乙真人所居,但年代久远已不可考。 不过,这金光洞内确实供奉着不少道门高真与隐修之士。 当得上“玄机”二字。 受其影响,乾元山周围的地带,白日的阳气更重,夜里的阴气也重。 这就容易滋生孤魂野鬼。 李终带着李灵运在山下一直等到夜里,浮云蔽日,阴风怒号。 二人就站在林子外围。 这里孤魂野鬼本就是流离失所之人所化,因此无法离开这林子的范围。 再加之李终身上自带一股仙剑领域。 他往这里一坐,那些孤魂野鬼就不敢凑上来。 李灵运观察着林子里的变化。 忽然间,他见到有红光亮起,紧接着就是铜铃响起,有点像是打更人鸣时发出的动静。 一道道人影突兀出现在林中。 有威严的声音传来:“吾等奉牛马将军之令,将尔等送入轮回之地。莫要负隅顽抗,再敢逗留人间,格杀勿论!” 李灵运顿时坐起,可是只见红光闪烁,不见其人。 “终叔,可是阴差来了,为何我见不到?” 李终闻言,一指落在他的眉心,以力量替他暂时开启了阴阳眼。 “阴间与阳间有别。正常来说,武人臻至四品,就可以见到阴阳怪物。不过公子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你的棋道已经比肩四品,可惜武道不通,所以可能需要五品才能开阴阳眼。” 他一边注视着远处的一切,一边解释:“今日到阳间执法的阴差,隶属城隍庙的牛马将军,专门负责阴庭的轮回之事。这些孤魂野鬼,只要没害过人的,都有轮回再来的机会,阴差就是准备送他们去轮回。” 闻言,李灵运不由点头:“赏罚分明,至公至正。只是,如果害过人的,要作何处置?” “未害人的是野鬼,害过人就成了厉鬼。阴庭对于厉鬼,就像是阳间对于杀人者,都是不会法外容情的。” 二人交谈之际,林间传来了金铁交鸣的动静。 有点像是官兵大战流匪。 只不过,这场厮杀的双方从活人变成了亡魂。 李灵运注意到,有一道长发披散的鬼物,已经甩开了后方的阴差,大有跑出乾元山的势头。 他不由心中一动。 黑子落下。 霎时间,林子里传来了一阵轰鸣! 大片的林木摇晃,而先前那鬼物所在之地,多出了一个丈许的深坑,像是什么人用指头按出来的。 阴差快速抓住那鬼物,三两下将其诛灭。 而后,余下的阴差收队离开,只留下其中一位农夫打扮,相貌朴实的人朝他们走来。 这农夫脚步腾空,在感应到李灵运身上有城隍令之后,态度都亲近不少。 “夜游神多谢两位相助!” 李灵运没想到夜游神竟然生得这么接地气。 若非他的气息阴冷,否则说他是一个活人也有人信。 时候还早,夜游神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坐下与李灵运交谈,同他讲了不少关于阴庭的事情。 以及,他的来历。 这夜游神与日游神,本是兄弟二人,早年蜀地大乱之时,带着乡勇抗击乱贼,保护一方安宁。 死后,得到了乾元山的庇佑,灵体不散。 到后来阴庭立下。 兄弟二人被招募为日夜游神,算是货真价实的阴神。 除了平日不得相见,寿元悠长,这日子也不比“位列仙班”要差。 不知不觉,三人聊到快要天明。 夜游神意识到时候不早,忽然从怀里取出一张布帛,交给李灵运。 “今日与小友相谈甚欢,无以为赠。此物是当年太乙真人的弟子,遵照太乙真人手持仙剑之景,所作的画帛。” 李灵运郑重接过,刚准备道谢。 夜游神就化作青烟离去。 他打开画帛,上面是一个身形挺拔的道人,手持黑白双剑。 李终看向这双剑,开口道:“此为阴阳仙剑,如今就在荣国公的手里。公子这一趟前往锦城,可以顺手取来。” 第33章 世袭管家 李灵运没想到,阴阳仙剑竟然还有这么大的来头,竟然被太乙真人给用过。 如今就在荣国公的手里。 时任荣国公“李草芥”,不仅是他名义上的师叔,同时也是国师认下的孙子。 这真可谓是亲上加亲了。 他狐疑问道:“这仙剑既已择主,如何可以取来,总不能横刀夺爱。” “公子此言差矣。” 李终否定了他这话:“仙剑不曾择主。李家出自沿河李氏,祖上有人修过玉清一脉的道法,走的是清微派系,相当于受了太乙真人的因果。” “奈何,玉清乃是圣人道统。彼时天地末法,最终道法没能修成,反而坏了香火。” “太乙真人于是赐下了这阴阳仙剑,保其子嗣。” 李灵运听到这话,想起自己看过的,有关国师祖上接连几代人“一脉单传”。 这种一脉单传的现象。 最终,好像就是在国师生父,老荣国公“李胡”这里终结的。 其中还有某种关联不成。 李灵运梳理了前后因果,惊讶道:“终叔的意思是,因为国师的出世,导致这一段因果终结,所以老荣国公才多子多福?” “不错,”李终肯定了他的说法,将话题扭回到阴阳剑上:“国师终结了因果,又让阴阳仙剑庇佑当今荣国公,好让他得以顺利袭爵。这才是荣国公与阴阳仙剑的因果。不过,如今缘分已尽。” 李终本来想要点到为止,可他刚低下头,发现李灵运满脸求知欲。 他顿时哭笑不得。 在李灵运眼里,他和国师两个不同的人。 可是在李终看来,老主人的劫身亦是本尊,这相当于他自己看自己的热闹,普天之下也算是头一回了。 李终干脆接着往下说。 “按照道理,阴阳仙剑是会庇佑荣国公一世的。奈何有人损了荣国公的气数,提前结束了先人栽下的善果。” 李灵运揣摩着这话,既然这因果是得自先人,最后就要失于后人。 所以,大概是荣国公的子嗣,做出了有损先人德行的事情。 这种事情他在金陵没少见。 太上皇在位时,经常有锦衣卫进宫,向朝廷汇报了不少勋贵人家府里的腌臜事情。 大明立国已经快五十年了。 随着第一代的开国勋贵陆续离世,如今当家的多是子孙。 富贵迷人眼。 如果真的如同太上皇一样起于微末,亲眼见过先人创业之苦,尚能严于律己。 可要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睁眼就是天家贵胄。 他们不知创业之苦,早晚也会将前人留下的家业败尽。 这就又走上了一个循环。 太上皇念及旧情,暂时只有废黜过爵位,却不曾断绝勋贵传承。 这是雨帝时期仅剩下来的情分。 可今上熙宁帝,他打小是在土地上长大的,可以与百姓共情,难以与勋贵共情。 一旦再有勋贵犯事,落在熙宁帝手里。 在情分不存的情况下,针对勋贵的屠刀可能就要落下来了。 李灵运想到这,对荣国公府的未来感到担忧。 当年一门两国公的风头太过耀眼。 若是荣国公府走向败落,想来是有人乐见其成的。 …… 他们从江油离开,前往锦城荣国公府。 国公府的管家姓贾,与老国公时期的管家同姓,二人是叔侄关系。 于是,国公府的人以“大小”作为区分。 大贾管家是老国公的。 小贾管家是现国公的。 当初荣国公袭爵,是大贾管家帮着接管了府中的各种事宜。 荣国公投桃报李,于是将新一任的管家之位交由大贾管家的任命,这就有了小贾管家。 旁人只道是荣国公仁义。 可是落在李灵运眼里,这种恩情大于规矩的做法,才是荣国公府的祸乱之源。 试想—— 国公在李氏传了两代,管家也在贾氏传了两代。 所以,这国公府到底是姓李还是姓贾? 李灵运这一路过来,小贾管家从旁贴身迎领,直至到了会客的地盘。 小贾管家开口道:“老爷如今正在沙场练习箭矢,照例还要一刻钟才会结束。劳请云王殿下在此等候。” “好。” 李灵运满口答应,显得漫不经心。 但是只从小贾管家这举动,就能看出这姓贾的算是把管家当明白了。 名义上,自己这云王的位分,其实是高过荣国公。 他到府上,荣国公哪怕作为长辈,也要亲自迎接。 可是小贾管家替他拿了主意。 说难听点,这就是倚老卖老,吃定了李灵运初来到访,不会与荣国公因为这点东西闹事。 一旁的李终面无表情。 他身为老主人的佩剑,当然不是第一次来荣国公府,知道当年老主人与老国师,对李草芥是寄予了厚望的。 但是荣国公府在李草芥的带领下,即便维持住了人前的光鲜亮丽,可是府里每况愈下也是事实。 站在李终的立场上,他对李草芥是喜欢不起来的。 他今日可以不计较小贾管家对李灵运的冷落。 但是,将来国公府走向没落了,李终同样不会让李灵运插手。 儿孙自有祸福。 这话可是老主人讲的。 他们敢败家业,又凭什么让旁人来擦屁股。 不多时。 李草芥身着便装而来,整个人看起来气势汹汹,精气神十足。 李灵运见到本人,立即将玉致让他转交的东西取出,当面交给李草芥。 李草芥一看是三师弟的剑曲,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能在过西南之地,还听到江南之曲,这也算是慰藉了。剑曲我很喜欢,有劳殿下走这一趟了。” 相较于荣国公府的主仆崩坏,李草芥本人的言行倒是让人挑不出毛病。 只能说,国师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但是不够全面。 毫无疑问,李草芥是一位合格的国公,可是他却不是一位合格的国公府掌舵者。 二人又交谈了许久,从追忆国师,再到如今剑池的变化。 忽然间,李草芥一拍脑袋,像是想到什么。 “对了,当初祖父留下来的画还在老宅里,改日我带你去看看,云王不妨先在府里住上几日。” 第34章 公府之争 李灵运没有拒绝。 毕竟,他这次可能要顺路拐走荣国公的仙剑。 那仙剑源自李氏祖上,前往祖宅走一趟,乃是应有之意。 随后,荣国公设宴款待李灵运,又把他的三个儿子喊来作陪。 这一辈的国公府子嗣,轮到了一个“成”字辈。 长子李成湖,次子李成江,三子李成海。 荣国公倒是记住了国师的叮嘱,提早确立了长子李成湖的世子身份,以免子嗣争斗。 而且,他对于国公府上下,是有着极强威严的。 尤其在处理先前国公府的旁支上,李草芥直接将人全部迁出了国公府,安置在国公府后的一条街巷上。 经过三十年的繁衍。 这些旁支的境遇各不相同。 有子孙不善经营的,如今已经败光了家业,就连破落户都算不上。 有的子孙精明,李草芥同样也会任用与提拔,靠着国公府的门路,在锦城依旧有头有脸。 这点上,李草芥倒是显得很精明。 外人当然不如自家人好用。 李灵运与三位国公府的公子各自相见,这就算是认识了。 至于以后是否来往,这不是现在能说得清的。 …… 李灵运到了李草芥给他安排的小院。 这里,据说是早先给国师居住的。 即便国师离开,这里仍然有专人进行打理,仍然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模样。 李灵运打量着四下,忽然看向李终,问道。 “终叔曾经来过这里,可会觉得这里熟悉?” 李终点了点头:“大体上没有变化。毕竟,李草芥能顺利袭爵,完全是因为老主人选了他。老主人吐的一口痰,他都得供起来。” 李灵运闻言走到院子旁,手心朝上,向外展开。 直至老树落下一片叶子。 他在想,当年国师在这里,会不会与他接过同一根枝丫长出来的叶子? 也许,是有的。 只不过,即便是源自同一根枝丫,那也不是相同的叶子了。 李草芥让他这位云王传人,与当年的国师住到了同一间院子里,但是曾经在这里的一切也都成了过往。 “物是人非……” 李灵运叹了口气。 像是惋惜人尽其力,也留不住已经逝去的曾经。 即便国公府一直传承下去,这间院子日复一日有人打理。 可它早晚还是会消失的。 一抹厚重的古意萦绕于李灵运的周身,仿佛让他窥探到了棋道的一种根本。 其名“烂柯”。 今日之景,算是一种致敬了。 …… 他在悲风伤秋之时,国公府内外可都不平静。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李灵运没在江油刻意晃悠,更没有刻意表露过身份。 但是锦城就不一样了。 这里可是西南最繁华的大城,凡是有名有姓的西南世家都在这里。 他们是识货的。 李灵运前脚刚进了荣国公府,云王到锦城的消息,就像是长了脚了一样四下传开。 名义上,他对绝大部分国公府族人而言。 就是发达了的富亲戚。 只要他愿意提携,这效果指不定比荣国公本人还要好使! 更重要的一点。 ——云王后院无人 以他的身份,这无疑是一个可以动心思的地方。 李灵运与李氏族人没有血缘。 可是在礼法上,他是继承了国师的一切,所以对李氏族人仍有“五服”的说法。 但这问题拦不住有心人。 他们姓李的姑娘不能嫁,但只要隔了一层,把侄女、外甥女送进去,那不也成了云王府的亲家? 二公子的院子里。 李成江的正妻谭夫人,正与李成江商量这事呢。 国公爵位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这在外人看着光鲜亮丽。 可是只有自家人清楚,真正光鲜亮丽的只有国公自己。 除此之外,其他人的最终归宿,都是搬出国公府,成为众多旁支的一员。 几代人过后,就要泯然众人了。 这当然是难以接受的。 在这之中,目前处于这个尴尬位置的,就是二公子李成江。 李成江虽然深得李草芥的看重,而且还给他在锦城安排了差事,这辈子至少是不愁的。 但国公之位的光鲜,谁又不想争一下? 尤其是,他大哥李成湖就是一个酒囊饭袋,李草芥多次打骂都扶不上的烂泥。 李成江觉得自己很有机会。 他把主意打到了李灵运的身上。 如果自己可以与云王扯上关系,说不得就能把大哥李成湖给拉下马! 具体的办法,那就是从谭夫人的家族里,挑几位适龄的女子来。 谭夫人同样出身名门,曾祖父是平西军中的将领,祖父赶上了西南归顺明王的节点,授予了文官职务。 三四代人的经营,这才成了西南的一个望族。 这身份不说给云王当正妻,做妾室,乃至谋划一个侧妃的位置总是有戏的吧? 谭夫人与李成江在这件事情上是一条心的。 如果可以,她当然也想过一把国公夫人的瘾儿。 最好能像婆婆一样。 管得国公府上下,手握掌家大权,族里哪个对她不得服服帖帖的? 不过,谭夫人到底是脑子清醒的。 尤其不会自作聪明。 这种给云王送女人的办法,只要是个人都能想得到。 如果与别人都做一样的事情,凭什么最后的胜出者是他们? 难道指望运气? 而且,公爹的心思拿捏不准。 一个不好,这就容易把自己带到坑里。 谭夫人当即将其中利害说出,把脑子正热的李成江给劝住了。 “二爷,我们现在争取是不犯错。” 李成江的优点是听得进话,而且他本来也不蠢。 这下脑子清醒了,知道有欠考虑。 他只有一次的机会。 一旦惹怒了爹,绝对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界。 所以,他暂时只能寄希望于,别人能犯错误,从而间接抬高自己。 如果这个人是大哥李成湖。 那就再好不过了! …… 同一时间,世子的院子里。 李成湖显然并不关心这些事情。 反正,世子的位置是他的,只要熬走了爹,国公府就再没人能制衡他。 到时候,绝对要喝上他三天三夜! 世子搂着左右美妾进屋去。 这一幕,看得正室戚夫人大为恼火! 就李成湖这花天酒地的性子,自己将来怎么指望得上他? 一旦袭爵了。 以他那宠妾灭妻的势头,以后国公府还能落到自己的孩子身上么。 戚夫人是已故戚老夫人的后辈。 戚家早年跟着李胡,如今仍然在西南显达,他们在前元时期就是将门了,可比二房谭夫人的谭家要厉害多了。 当年戚老夫人嫁给李胡,给了戚家几世的富贵。 如今,他们未必就不能再续一次! 第35章 众生百态 戚夫人立刻与戚家通气,得到了戚家老爷的支持。 戚家老爷大手一挥,让戚夫人的兄嫂弟妹带着女眷登门,美其名曰是陪伴戚夫人。 除他之外,其余各方的动作不小。 短短三日的时间。 国公府的表小姐一茬接一茬,打扮得如同花儿一样,千姿百态。 偌大的荣国公府仿佛变成了花园。 奈何,这些花儿等待的香客,从头到尾根本不接招。 李灵运往院子里一坐。 李终人高马大,面色冷峻,杵在门前。 管你们什么牛鬼蛇神,一概不卖面子。 哪怕小贾管家当面来做说客,都吃了一顿闭门羹。 府里人这下是看出来了。 出身高贵的云王爷,看上去引人入胜,实则就是一朵高岭之花。 许多人知道自讨了没趣。 胡搅蛮缠只会闹得难看,只能是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李终回到屋里,一向风轻云淡的脸上,竟然也变得精彩纷呈。 他又气又笑。 这些人莫不是以为,老主人成了劫身,就合该贪恋美色,饥不择食? 李灵运看着李终那气愤模样,不由笑道。 “常言道,照妖镜一出,便可让妖魔鬼怪显出原形。” “荣国公出府,可不就是掀开了照妖镜的帷幕。” 他这一番话,倒是让李终哑然。 你别说,这等比喻怪贴切。 随后,李灵运又问起了这次的人家,得知是府外的一处旁支。 那旁支往上数两代,与如今年事已高的定国公“李从彧”还是兄弟呢。 不过,经过这么些年,还留在锦城这里的,与定国公府的情分早就淡了。 真要是关系好的。 定国公早早就举家迁走,给李墩墩当心腹来用了。 这两大国公府,因着地理上的疏远,除了李草芥能与国师沾边。续了几分情谊,其他人基本上形同陌路。 李灵运记下了这家的名字,而后目光放在桌面的棋谱上,又做了一道标记。 这是统计来访者的情况。 完事之后,他再度审视过一圈棋盘,感慨道。 “这国公府到底没有烂透,还是有聪明人剩下的。” 李终知道他说的是二公子“李成江”。 本来,李终对李草芥不喜,连带着对他的子孙也不喜。 但不得不说。 这两日在被国公府的牛鬼蛇神骚扰之后,反而衬托得李成江处乱不惊,心性可佳! 你非要从这群矮个子里拔高个。 也就只有李成江可以入眼。 李灵运的声音响起:“终叔觉得,我们要不要拉他一把?” 李终笑道:“公子想怎么拉?” 这一个小小的“拉”字,其实有好多种拉法。 可以拉得脏一点,也可以拉得干净点。 前者,不外乎是以大房的世子夫人戚氏作为突破口。 她既然把娘家的侄女送过来,那么主动权就在李灵运的手中。 只要他愿意,可以直接废掉大房和戚家。 这样世子的位置肯定就落到二房身上。 李灵运捻起一枚黑子,手指在上面揉搓。 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的黑子竟然当场变成了白子。 他语气平淡:“国公府到底是国师的族人,我即便没有护持的必要,但也不必踩他一脚。” “所以,只拉李成江本人吧。” 李终知道他心意已决。 虽然这样做不如前者爽快,但李灵运既然要保留一点道德,李终同样不会拒绝。 …… 当天晚上。 李成湖就收到了云王的邀请。 得知这个消息,李成湖和谭夫人都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可是听说了。 这云王从金陵来的,不近人情,哪怕贾管家的面子都不给。 在这之中,最狼狈的人当属大嫂戚夫人了。 她联合娘家,把族中女子全部拉出来。 这已经是很大的自降身份了。 闺中女子要脸,何况戚家自诩大族,却把待嫁女子像是青楼的姐儿一样,上赶着送过去。 纵使云王身份高贵。 可是,将来旁人娶了戚家女子,保不齐会有一种吃别人残羹冷炙的感觉。 如果能成事还好,攀上云王府这样的高枝,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 反而会盛赞戚夫人有胆魄,不愧是将门之女! 但是现在—— 不止戚家丢人,戚夫人也成了“娶妻娶贤”的反面典型。 按照李成江对他大哥的了解。 李成湖最是好面子的,婆娘背着他拿这么大的主意,而且还把事情给办砸了。 这对李成湖来说,不亚于在他脸上反复践踏! 所以,这对夫妻见面是要打一架的! 不是男女的那种闺中情趣。 而是一个将门虎女,与一个耍酒疯的男人,拳拳到肉的干上一场。 这一切,对选择了观望的李成江来说,简直比他成事了还让人高兴! 更别提。 云王如今主动邀请他上门。 虽然,这个节骨眼上,李成江知道此举有点拉仇恨。 但他也清楚自家的底子。 全靠亲爹“李草芥”一人撑起了国公府的光鲜,其他的地方完全当得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八字形容。 所以,抛开利益其他全是虚的。 你就算把国公府的人都给得罪了,只要不得罪李草芥本人,那都是无伤大雅。 更何况—— 李成江还觉得这是一个机遇。 要是错过了,他可能这辈子都等不到下一次了。 于是乎,李成江立刻带着妻子,二人换上了最得体的打扮与穿着,前往云王的小院。 等到撞见云王本人时。 李成江的态度比起初见时更加敬畏了许多。 虽然,他第一次也很敬畏。 但这两次敬畏的原因却不同。 第一次的敬畏,那是敬畏云王的身份。 第二次,更多是敬畏本人,尤其是他展现出来的手段。 前几日云王初到荣国公府,小贾管家让他等着荣国公,云王照做了,给人一种他只是谦谦晚辈的错觉。 这才有了接下来的各方试探。 现在来看,云王在金陵那种地方长大,而且圣眷不失,怎么可能是真的人畜无害? 贾管家自认老谋深算,这回算是栽在云王手里了。 等到荣国公回府。 他知道这事,贾管家不死也得脱层皮。 诸般心思在李成江的脑海中闪过,他看着气度从容的云王,想也不想,直接拜倒。 “李成江,参见云王殿下。” 第36章 仙剑易主 李灵运示意这夫妇二人就坐,照例是问起了他们的事情。 得知,李成江的膝下暂时只有一女。 而且院子里并无妾室。 李灵运有些讶异:“你生在国公府,难道对子嗣并无执念?” “殿下见笑了。” 李成江同样表情无奈:“我亦是男人,岂会不懂子嗣传香火的道理。只是,若是子嗣生而不教,倒不如不生。同样的,妻妾若是不能约束,倒不如不纳。” 这番话可谓是让人耳目一新。 李灵运微微抬头,没想到李成江生在国公府,竟然还有这样的觉悟。 当然了—— 他也不否认,李成江这话有含沙射影之意。 指代的就是当今荣国公,李草芥。 只是,子不言父之过。 李成江可以说到这份上,倒也当得上“坦诚”二字了。 他李灵运对李成江的赞赏多了几分,开口道。 “你既然有心上进,念在国师份上,我可替你引荐。至于能做到哪一步,那就是你个人的造化了。” 严格来说,李成江作为当代荣国公的子嗣,是资格享受恩荫的, 只不过,当年雨帝将荣国公府封在西南,而且还给了荣国公府参与西南军政的权力。 这本身已经覆盖了恩荫的范畴。 只要荣国公本人有意,他可以给子嗣分配差事。 但事实上—— 荣国公在这方面,就有点因噎废食的嫌疑了。 一方面,他想要收拢国公府旁支的人心,所以对有出息的旁支给予照顾与提拔。 本身又出于避嫌的考虑,没安排国公府的嫡系参政。 另一方面,又是担心强枝弱干。 如果让李成江掌握权力,将来兄弟相争,又是祸起萧墙。 这样来看。 李成江对他爹存有怨念,甚至背后含沙射影两句,也是情有可原的。 如今,李灵运要做的就是把李成江的“恩荫”身份给用上。 朝廷并非不通人情。 他做中间人,将事情传达给熙宁帝。 以李灵运对熙宁帝的了解,这事情熙宁帝大概率是会答应的。 毕竟,就荣国公府目前的状况来看。 再把西南军政交给荣国公府的下一代。 这是对百姓的不负责,熙宁帝肯定不会委曲求全的。 换而言之。 荣国公府的权力早晚是要丢的。 不如趁早用这些东西换点利益,谋求将来的立足,不至于一群人全部被拖下水。 李成江夫妇得到承诺,激动不已。 谭夫人更是直接哭了出来。 虽然她心心念念的国公夫人是当不成了,但现在还有机会当官夫人,总好过李成江先前无事可干的好。 李成江再次拜倒:“殿下今日提携之恩,李成江永不敢忘!” “小事。”李灵运摇摇头:“你如果真的感激本王,那就莫要辜负本王的期望。否则,他日你犯下过错,本王也要受其连累。” “成江不敢!” …… 翌日 李草芥也在往锦城的方向赶。 他这次出来,是南面有蛮族部落的首领病故,部落内要选出新的首领。 他代表大明朝廷,前往选定首领。 再怎么说,李草芥到底也是从军中出来的。 而且又是李家人。 他对蛮族还是有着不小震慑作用的,但也只到自己这里。 除了自己之外,荣国公府的嫡支与旁支,都再没有能接替军中影响力的。 他早先也送过李家弟子到军中。 本来,李草芥是想要培养子嗣血性的。 可是中间总是发生变故。 要么是李家子弟战死,要么就是吃不得军中的苦。 哪怕侥幸有人可以适应军伍生活了。 当前军中也是僧多粥少,本来就没有多少立功的机会。 李草芥不清楚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兴许,正有一股力量阻止他荣国公府在西南的统治。 但他也不敢问。 今非昔比,自己可没有曾祖父和祖父那样的影响力,只求保住荣国公府的这层皮就好。 “但愿……云王能帮一把。” 李草芥叹了口气,策马经过一处河川的时候,马儿的速度变缓,踏在石子上。 流水潺潺,倒映着蓝天白云。 李草芥转过身,手里握着缰绳。 水影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面上的苦涩与无奈。 李草芥不禁回想起当初祖父第一次带着他骑马的时候。 祖父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你连缰绳都握不住,那要如何握住自己的前程?” 李草芥将这句话记在心里,于是后来努力学习好马术。 只是—— 真正到了今天。 他才清楚,即使握住了缰绳也握不住前程。 因为这话只存在一种单向性,而非必然。 当马蹄踏着碎石之时,李草芥原本挂在腰间的阴阳仙剑,忽然间滑落下来。 李草芥没有犹豫,直接侧身下马,用手抓向阴阳仙剑。 可是在触碰的一瞬间。 阴阳仙剑好像变成了泥鳅一样,直接滑开。 “扑通”一声。 阴阳仙剑掉进了水里,而后竟然溶解,变成了一黑一白两条小鱼,朝着远处游弋而去。 李草芥的手脚全部泡在水里,只能看着阴阳仙剑远去。 他的眼底闪过几分呆愣。 半晌,李草芥缓慢站起,全身是水,一声不吭走到马的身旁,握着缰绳牵马过河。 他知道,自己与阴阳仙剑的缘分已尽。 李草芥不是没有想过这天。 同样的,他也不是真正的执着于仙剑。 只不过—— 阴阳仙剑承载了太多的过往,这是祖父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样东西。 突然失去了阴阳仙剑,李草芥觉得心里仿佛少了一块。 可是,以他的年纪。 早就找不到可以安慰自己的人了,所有的悲伤只能自己来化解。 这时,一阵水声在他耳畔响起。 李草芥转过身,发现有一枚簪子飘在水面上,任由河水如何流淌,它都立于原处纹丝不动。 李草芥走上前去,将手放在水里。 下一秒。 那簪子化作泡影,紧接着,李草芥的脑海中闪过了一幅幅画面。 那都是他的过往,显得又深刻又漫长。 到了最后,有一道人影盘膝而坐,白发披肩,飘然似仙,身旁悬着一柄宝剑。 李草芥奋力眨着眼睛,感觉双眼有些湿润了。 “祖……祖父?” 那人对他招手,笑着道:“草芥,一个人可还好。” …… 溪水的尽头。 李灵运披散着头发,将若水发簪沥干,重新把头发束好。 “若水剑能留住过去,所以……” “今夜好梦。” 第37章 阴阳棋盘 李灵运转身之时,一对阴阳双鱼跳到他的身上,直接覆盖在衣袍的纹路上。 形成了太极八卦的图案。 他回到马车里,李终感应到了他身上多出来的气息,不由露出了笑容。 “看来公子是得到阴阳仙剑了。” 李灵运微微点头,而后指尖落在桌前。 下一秒。 黑白双鱼盘旋落地,化作了一副全新的棋盘,并有黑白二子分置左右。 不出意外的。 阴阳仙剑就是自己要找的棋盘。 李灵运当即将身上那枚由“刀劳鬼”所化的鬼棋取出。 这一次,鬼棋的触感有所变化,不再是先前的那般冰凉透骨,摸上去反而与寻常的棋子无异。 他能感受到,正有一股温润的阳性力量,沿着棋盘落到自己体内。 正好中和了鬼棋上的阴气。 阴阳棋盘,名不虚传。 而且,当这鬼棋落下之时,一道墨绿色的身影,只有拇指大小,从棋盘上显化而出。 正是刀劳鬼。 刀劳鬼此刻没有了桀骜不驯的样子,伏低做小,不敢造次。 李灵运将鬼棋一推。 这刀劳鬼立刻变大,出现在马车里。 李终感觉到身后突然散出的鬼气,下意识回过头,一看是刀劳鬼,顿时就没有了兴趣。 他开口道:“公子如今得了这阴阳棋盘,足以镇压天下鬼怪,将其魂魄聚于棋盘,可以调遣吩咐。” “明白了。” 李灵运将鬼棋收起,又取来黑白二子。 霎时间,就有不少的灵感上涌,而且棋局的视野与思路,仿佛全部焕然一新。 这回是捡到宝了! …… 李灵运与李草芥前后脚回到国公府。 李草芥刚进门,贾管家就带着大房众人前来请罪。 他知道荣国公的脾气。 如果认错,那么还有旧情可言。 但是死鸭子嘴硬,甚至还要反过来攀咬云王,一旦被荣国公给查出来,那就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荣国公看到这阵仗,心里已经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直至眼眶被打得发青的世子李成湖上前,这下是彻底让荣国公急火攻心了。 “你们……一群孽障!!” 荣国公嘶吼着,这吼声中带着无数种复杂的情绪。 然后,他两眼一黑,直接晕倒过去。 国公府众人立刻乱了阵脚。 …… 等到荣国公醒转,已经是半日之后了。 医者给开了几副汤剂。 荣国公服用之后,身体稍微好转,但是不许贾管家和世子夫妇进来。 他选择让国公夫人“石氏”侍奉在旁。 国公夫人是继室,替荣国公生下了幼子“李成海”。 至于前面的李成湖与李成江,他们二人都是已故国公夫人所出。 所以,石夫人与大房是走不到一起去的。 荣国公直接将事情交代给她。 既要挽回国公府的颜面,同时也可以敲打那些投机取巧之人。 李草芥是想不到。 自己一走,竟然那么多牛鬼蛇神就歪打正着的出来了。 最后—— 那就是要将云王请来。 这事情要做到什么程度,需要云王来发话。 李草芥动作雷厉,可是心里还是想要尽量将事情压下去的。 世子李成湖对妻子管教不严。 但李草芥还是要保住他,至于戚家那里。 这同样是荣国公府把控军政的一大助力,肯定不能任由戚家倒了。 必要时,他可以在利益上对云王让步。 甚至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得打出感情牌。 …… 李灵运得知荣国公气昏过去,一直在小院等待结果。 人家不找自己,他也不方便出面。 倒是李成江的媳妇“谭夫人”是个妙人。 李成江自己在荣国公面前尽孝。 可是这夫妇二人,内外配合,就像是钻进蛋里的那只蚊子,让心腹隔半个时辰将消息送到李灵运这里一次。 李成江如今已经放弃了对国公府爵位的争夺。 他想着要跟李灵运到金陵办差。 这屁股肯定要摆正,绝对不能做首鼠两端的事情。 这回,国公夫人奉命将云王请来,二房的谭夫人立刻揽下了这份差事。 她来到小院里,事无巨细将荣国公的安排说出。 包括给大房夫妇收拾残局的事情。 这下李灵运心里有数了。 荣国公是准备让他去报价的,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把事情压下去。 但李灵运本人是不打算再扩大影响了。 他此行得到了荣国公的阴阳仙剑,这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弥补了。 真要提要求的话,那就是把二房夫妇给带走。 于是,李灵运当着荣国公的面,把自己的要求说了一遍。 本来已经做好大出血准备的荣国公,听到他想把老二带到金陵做官,一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德报怨—— 难道书院里的人都这样? 荣国公当然不信,李灵运要真是这样一个烂好人,那么贾管家和大房众人也不会落到今日这地步的。 从他的角度,将二房夫妇给带走,有点像是从一堆烂柿子拣出两枚不烂的带走。 这个比喻有点伤人。 尤其是对荣国公来说,仿佛一把刀扎在他心上。 他有些不甘,看向李灵运:“云王难道就这么不看好我国公府的未来?” 这个问题,李灵运选择了沉默。 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伤人,所以干脆就不说了。 荣国公若是觉得耻辱,然后下定决心要开始整顿荣国公府的风气了,那么自己也算是对得起身上的这个王爵了。 荣国公没能得到回应,端起身旁的一碗汤药一饮而尽! 这药是钻心的苦,却远不及心中之苦。 他感觉祖父好不容易让自己从草芥变成了人,但是在这一刻,他好像真的人如其名,又重新变回了一根草芥。 半晌—— 荣国公开口道:“这次是国公府待客不周,我也没颜面再挽留云王。老二他愿意跟着云王去金陵,我这当爹的无以为报,他日若是这小子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云王可以代我处置。” 李灵运没有拒绝:“多谢国公理解。” “嗯。”荣国公察觉到这话里的疏离,接着道:“云王再等三日,我的身体恢复些,到时带云王回一趟沿河老宅,算是全了祖父与曾祖的遗憾。” “好。” 第38章 家有灶神 三日转眼而过。 李草芥换上了骑射专门的短袍,策马于前。 李终驾车在后。 这锦城前往沿河村的道路,如今已经成了官道。 军中士卒与江湖侠客常有出没,一时间吓退了不少拦路的流匪。 至于那些作恶的精怪。 他们也只敢在靠近锦城的这一段路活动。 因为沿河村的一带,有着昔日国师留下的足迹,同样诞生了一道专克精怪的存在。 …… 好不容易到了祖宅前。 李草芥小心翼翼将门上悬着的锁给推开,却没有直接踏进去。 他先是鞠了一躬,仿佛是对着院子的东西行礼。 “灶神在上,我今日带着祖父的传人前来,欲要进入祖宅,还请灶神允准。” 李灵运和李终这时也走到院前。 只听李草芥话音落下,就有一阵散发着热意的风迎面吹来。 当空化作一位黑面长须,身着大红官袍的人影。 这就是李草芥口中的灶神。 该说不说,灶神的相貌与打扮极有特点。 他的五官焦黑如炭,而当初阴阳仙剑就是从炉灶下的炭火里找到的,灶神的诞生想来也与阴阳仙剑有关。 灶神的官袍,并不是一味的鲜红,而是形如火焰,整体呈现出一种渐变的色泽。 他打量着三人,目光直接掠过了李草芥,落在李灵运二人的身上。 最初,灶神是有些不耐的。 可是当它分辨出李终身上的气息之后,差点惊呼出声,却被李终一个眼神给止住了。 灶神立即会意,态度都变得恭敬了许多。 “二位请!” 李灵运和李终当即迈入其中,只剩下李草芥还有些讶异。 这位灶爷是芯子是火,可以保家安宅,但是脾气也是真的火爆。 李草芥这十几年来经常走动,而且多次帮着修缮了沿河村,这才勉强让灶神对他的态度比旁人好点。 可是云王这—— 李草芥摸不着头脑,只能归咎于,自己大概是没得祖父的真传。 所以灶神不认他。 李灵运进到宅院里,目光扫过四下。 倒是没有想象中的一尘不染。 房檐上沾着灰,大树底下堆着落叶,扫帚斜着倚靠在树干上。 就仿佛,真的有人还生活在这里一样。 这时,灶神主动上前,黑脸上带着笑容:“王爷,还有李……侍卫,家里还有屯着的玉米,可要烤着来吃?” 李终闻言,眼神微动,对着李灵运解释道。 “当年老主人挺喜欢吃的。” 李灵运恍然,面向灶神:“那就有劳灶神了。” “客气!” 灶神一晃眼就不见,但这动作麻利,还真有种招待客人的感觉。 随后,李草芥又带着二人来到屋舍里走动。 这里面的东西倒是崭新的,可以随时住人。 因为国师和老国公都是实用的性子,灶神同样继承了这点思想。 所以,李草芥每年来祖宅时,都会再住上几日。 李灵运也想体验一下,曾经国师在这屋里到底经历过什么,当即表示晚上要住下。 另一边。 灶房之中。 灶神兴致勃勃的生火,在他面前摆着一对形同花儿的蜡烛。 这是香花宝烛。 传闻,西方佛祖身旁用以照明之物,就是这东西。 灶神熟练的生火,紧接着把挑出来的玉米给放了进去,他扭动着身子,在这灶台前晃悠,显得心情不错。 因为,他认出了李终就是不终剑化形。 不终剑只会侍奉一个主人。 所以,今日当是故人重游了,灶神的出现本来就是因为当年父子俩的执念。 如今见到其一,这也算是不枉漫长时间的等待了。 就在这时。 一道雪白的身影从暗处窜出,双脚一跃,沿着灶神的裤腿往上爬,直至来到他的肩膀上。 这是一只老鼠精。 不过,并非普通的山野之鼠,而是一只十分稀罕的金鼻白毛鼠。 它已经开启了灵智,可以口吐人言,但是还不具备化形的本事。 最开始,白鼠精是想要偷吃香花宝烛的。 但是被灶神抓住了。 再三求饶之后,灶神饶了它一命。 从那之后,白鼠精就经常登门,灶神一个人也觉得孤寂,于是一来二去就相识了。 白鼠精见灶神高兴,开口道:“今日可是发生喜事了?” “仙人回来了,能不高兴么。” 灶神乐呵呵的回答,但他这话却是让白鼠精不淡定了。 “仙人,你说的是那位李仙!” 灶神肯定道:“这应该不是完整的仙人,但是能有不终剑护持,其实也不差太多了。” 他说完,忽然想起白鼠精这家伙有点愣头青,警告道。 “你可别打歪主意。不终剑的道行不比我差的,你如果被斩了,我救不了你。” 白鼠精闻言,表情一滞。 它还想着可以找机会吸一口仙气,好让自己可以修为大进的。 可是灶神说得这么危险,又让它心生退意。 终于—— 在生死之间,白鼠精还是选择要命。 它坐在灶神的肩膀上,开口道:“你与我老交情了,能不能帮我问问看,仙人身旁可还缺少一个侍奉的童女?” “你……童女?” 灶神的态度并不乐观:“你到底是精怪。虽然不曾害过人,但是精怪的名声早就被败坏了,仙人长于人间最繁华之地,他不见得愿意接受你。” 白鼠精站了起来:“总要试试的。” “行,那我晚点替你说说。” …… 到晚上。 等到烤好的玉米被送到手里。 四人围坐在院子里。 只可惜,今晚不是圆月,月亮只有半轮。 李灵运嚼着有些发硬的玉米粒,咀嚼的时候有一股焦香,除此之外好像没有的可取之处。 他幻想着当年老国公与国师一同吃玉米的情景。 这父子俩,也是挺有意思的。 一个上了年纪,却逞强不吃软饭。 另一个还真就让他啃这硬玉米。 怪哉! 灶神眼见李灵运将手里的玉米啃尽,想起了白鼠精的委托,试探性问道。 “不知……云王可有打算养一只精怪打发闲暇?” 李灵运听到这话,有些讶异。 “灶神何出此言。” 第39章 不老之人 于是,灶神讲起了白鼠精的来历。 它本是山里寺庙收养的宠鼠,因为常年听僧人诵读佛经,到后来赶上了天地大变,就变成了一只精怪。 白鼠精受僧人影响,同样是吃斋礼佛,所以手里没沾染人命。 这才是灶神愿意与它往来的缘由。 李灵运听说这精怪能口吐人言,又没法化形之后,不由生出了几分兴趣。 灶神试探性开口:“王爷若是不嫌弃,我将它喊过来?” “不用,我请它过来。” 李灵运话音落下,鬼棋从袖口探出,化作一抹泛着绿光的球体,飞入灶房之内。 不多时,鬼棋再度飞回。 一只毛茸茸的白鼠被关在里面,腮帮子发鼓,眼神中带着一种愚蠢的气质。 李灵运打量着白鼠,不由恍然大悟。 这才不是家鼠,而是金丝鼠,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龙猫。 他一抬手,那白鼠精就双腿立正,踩在他的掌心上,一副自己很乖巧、很省心的模样。 不过,这家伙动作没保持多久,立刻有气无力的重新趴下。 它口吐人言。 “云王在上,请受小鼠一拜!” 话音落下,白鼠精真就像人一样,用脑袋往李灵运手上撞了一下,仿佛以头抢地。 这灵性十足的模样,倒是格外喜人。 李灵运问道:“你可有名字?” “师父给我取名,叫半音,希望我有生之年能有观音菩萨一半的慈悲。” 看不出来,这白鼠精还是一心向佛的。 李灵运想着自己身边也不差这一个位置,干脆就答应让它留下。 白鼠精欣喜若狂,又是磕头表示敬意。 …… 直至一夜过去。 到了白天,李草芥带着李灵运前往老国公“李胡”的院子。 在这墙面上,还挂着一幅画。 据说是昔日国师送给李胡的,画的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 李灵运闻言前往。 李终等人守在外面,李灵运独自来到这画面前。 下一秒。 他仿佛再次魂魄出窍,走到了画卷里。 这是一座小村的村口。 李灵运站在原地,前方看到了一对母子站在他面前。 许是察觉到了李灵运的目光。 母子转过身,其中那小儿看着李灵运,又打量着自己,隐约好像发现了什么。 胡氏同样目光闪烁。 这孩子,怎么与她家的四狗长得这么像? 莫不是那死鬼留的风流债? 也不对! 这里又不是沿河村,肯定只是巧合而已。 不过,能遇到一个与四狗长得这么像的孩子,也是稀奇。 而且看他的打扮,肯定是出身大户人家的。 李思恭没来由觉得这人亲切,上前几步,主动同他搭话。 “我叫李思恭,你也可以叫我李四狗。” 李灵运觉得这李思恭可能就是国师,可是又不太像。 兴许,正如那幅画的名字一样。 这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 他开口答道:“我叫李灵运。” 李思恭有些惊讶“嗯?师父给我取的道号,也是灵运。” “大概是缘分。” 李灵运心下一惊,许是没想到,自己这名字还有这么大的来头。 难道—— 国师他也叫李灵运么? 李灵运的脑海中闪过这种猜测,正准备进一步往下想。 忽然间,道旁传来马蹄声,打断了思绪。 一个校尉打扮的武人疾驰而来。 李思恭和胡氏立即跑了过去。 李灵运站在远处,看着这三人亲昵的模样,猜测这也许是一家三口的团圆。 下一秒。 周围的景致再度变化。 李灵运的耳边传来喜事的乐声,仿佛有新人要成婚了。 一身大红新郎官袍的人,骑着马儿,身后跟着轿子,目光左右扫视,带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气势。 李灵运对这种气势是熟悉的。 他在那些翰林院的年轻编修身上感受过这种气势。 这应该是科举场上得意之人。 而且,这新郎官的模样看着有些熟悉,好像是李思恭? 李灵运打量李思恭的时候,李思恭也注意到了他,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旋即恢复常色。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但李灵运读懂了意思。 “李灵运,今日是我大婚,你记得要来喝喜酒。” 李灵运看着迎亲的队伍远去,本来以为周围情景又要变化了。 但是,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好像可以动。 李灵运固然惊讶,可是想起李思恭请他喝喜酒的事情,立刻跟着迎亲的队伍朝前。 没走几步路。 李灵运就发现自己坐在了席间,大红官袍的李思恭笑着过来,杯子里倒着酒。 他张口的第一句。 “李灵运。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长大。” 李灵运这才反应过来,李思恭先前看他时的错愕眼神,原来是这个原因。 他想了一会儿,开口道:“因为我不是这里的人。” 李思恭闻言顿时来了兴趣,笑着道。 “你不是这里的人,难道你还是仙人不成?也对,仙人可以长生不老,返老还童的。” 李灵运正准备告诉他,自己不是仙人。 可是,周围景致再次发生变化。 这一次仍然是在山下。 他左右观望了一会儿,很快就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从远处走来。 正是李思恭。 李思恭的身旁还有一位女子。 夫妇俩各自牵着孩子,迎面走来。 李思恭本来谈笑风生的,可是在看到李灵运的时候,突然不淡定了。 他快速上前,这一次态度显得拘谨了许多。 “李灵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夫人黄三丫,还有我的两个孩子,大的叫李昼,小的叫李尽!” 李灵运回想着上回的经历。 知道李思恭是将错就错,把他当成了仙人。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 只怕这个想法早就在李思恭心中根深蒂固了,他再要否认好像也没有意义。 李灵运对其笑道:“恭喜你,有了两个儿子,可以传承香火。” 闻言,李思恭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 “不知,可否请你摸一摸孩子的顶。” 话音落下,李灵运脑海中就闪过了“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内容。 只是—— 他真的不是仙人。 但李思恭这般笃信,李灵运想着李思恭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干脆就答应了他,在两个孩子的脑门上各自摸了一下。 紧接着,周围的情景随之变化。 这一次显得热闹了许多。 不是一般的热闹,而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李灵运仍然在寻找李思恭的身影,好奇这次是过去了多久。 直至,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朝他走来。 “你是……李灵运?” 李灵运闻言看他,似乎有些难以确定,这人难道就是李思恭。 他刚准备上前,就看到老者突然停住脚步,气息也快速变得微弱。 这下换成了李灵运走过去。 他听到这老者口中,最后发出来的声音。 “李灵运,我终究是没能求得长生……” “不过,我也要谢你。” 第40章 秦王幼子 随着李思恭这一句话落下,整座世界仿佛天塌地陷。 以他为中心,周围的一切全部化作泡影。 唯有李灵运岿然不动。 他向前半步,缓缓抬手,就见到有万千流光朝着指尖汇聚而来。 霎时—— 李思恭的过往在他脑海中走过了一圈。 不到二十岁考中状元,不到三十岁主政一方,不到四十岁出入将相。 快到五十岁的时候。 正值壮年的天顺帝忽然暴毙而亡,李思恭支持新帝登基,又与大元旧派达成一致,任由新派与旧派相争,功成身退。 从此不问朝堂,一心寻仙问道。 直到耄耋之年,又见到了儿时记忆中的人。 李思恭才觉得这一世好像圆满了。 不得长生,但见仙人。 李灵运看过他的一生经历。 只是,八十年一晃人间如梦,可是在自己这里不过须臾之际。 这么看的话。 也许,他还真成了李思恭眼中的仙人了。 到了末端,李灵运从这画中回到屋子里。 他的手上多了一枚雪白的棋子。 严格来说,这也算是一枚鬼棋,但是因为其中蕴含着李思恭这一代宰执寻仙问道的一生,因而兼具了几分“仙”的意味。 李灵运倾向于将其认定为是一枚半仙棋。 品阶上,可能是到达了六品。 他掌心一翻,李思恭的形象赫然从这枚棋子之上闪过。 李灵运尚且不知道他与国师的关系,而且又忌惮李思恭的城府与心计,干脆将这枚棋子收好。 毕竟—— 拥有宰执之才的人都非同小可。 更何况,还是李思恭这等可以毒杀先帝,扶持幼帝,最后又能全身而退的人物。 简直是朝堂斗争的始祖! 一招不慎。 李灵运怀疑自己可能会被他给带偏。 …… 等到李灵运从屋里出来。 这次的祖宅之行就差不多到头了。 灶神显得意犹未尽,只道是让李灵运下回再来。 荣国公把门关上,开口道。 “要说这天地大变,精怪与阴神来到人间,倒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曾几何时,曾祖还担心这祖宅无人问津,想要废弃。只是后来想给后人留一个念想,于是就一直放在这了。” “如今有灶神在,精怪不敢来沿河村作恶,村民感激灶神时常会前来祭拜,也算是减少了几分冷清。” 李灵运听他阐述着过往,再看这并不高大的院门,竟然是生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兴许,是因为他在那画中停留,以至于觉得在这里住了许久。 这般感悟与体会,再加上新得的“阴阳棋盘”。 没准,自己这次就可以正式踏入四品了。 当天他们返回荣国公府。 只隔了一日。 李灵运带上李成江这国公府二房一脉,踏上回金陵的道路。 …… 他这边往回走。 太上皇找上了老剑主李狼、柳窈夫妇,一同前往北面。 他们这次结伴而行,但基本上是各看各的。 太上皇想要见秦王一面,而李狼夫妇是想看师弟李从彧了。 他一把年纪,仍然还坐镇北平。 虽然没有战事要打,但是新帝即位之初,北方的大小势力需要有人镇压。 定国公李从彧的作用就像是锁妖塔顶部的镇狱明王。 …… 北平城,城隍庙。 年过五十的秦王,与李胭脂携手而来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初来乍到的王爷。 四十多年的就藩生涯。 秦王如今已经成了大明资历最老的宗室王爷,北平城的大小事务,秦王都可以说得上话。 当得上一句德高望重。 而且,金陵方面对他也很信任。 做到这份上,秦王可以说是名利双收了。 他唯独心中遗憾的,就是没能与李胭脂有一个孩子。 但早些年,师伯离开时曾来过一次。 将“神子”之法传给了李胭脂。 李胭脂又对秦王坦白,并且得到了秦王的认可。 为此,夫妇俩这些年。 一个负责在阳间积德,一个负责在阴间积德。 秦王开设了几家义庄,交由北平参赞府进行管理,收留并抚养那些家人被精怪害死的孩童。 李胭脂作为北平城隍庙的镇鬼娘娘。 每到夜里,带着三官首与四家将,还有城隍庙的一众鬼差扫荡妖邪,积攒功德。 经过这十来年的努力,总算是促成了“神子”的降生条件。 这事情由阴庭之主“楚武帝”亲自操办,又经过北平城隍“宋迁”的过手,将阴德与阳德所化的神子带至城隍庙。 当神子出现的那一刻,秦王和李胭脂同时感觉到一种血脉上的悸动。 这是一个男娃,模样与气息与寻常人家的孩子无异。 却承载着夫妇俩十年如一日的等待。 …… 他们带着孩子回到王府。 秦王预先给这孩儿取了名字,叫朱北临。 这孩子是秦王幼子。 可是他的辈分着实不小,与当今皇帝,已经快四十岁的“熙宁帝”同辈。 秦王府里,秦王的孙子都有几个了。 这小叔叔的年纪比他们还小。 这也是秦王的遗憾。 他就怕,以自己的年纪没法看到这孩子长大。 好在,孩子的娘是阴庭的神灵,而且享有不小的功德,即使他不在了,将来也可以保佑这位小神子。 李胭脂小心哄着孩子入睡,又与秦王到了外头。 初为人母,李胭脂心中那种彷徨,旁人是无法体会到的。 尤其是,小神子的来历。 这已经有点涉及到怪力乱神的领域了。 若是因此被人孤立,那就是为人父母的过失了。 秦王对其开口:“太上皇再有些日子要来北平,到时我让这孩子与他伯父见一面,求大哥替北临他正名。还有府里的那些小子,我会专门把这事交代给世子。” 李胭脂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她所求不大,自己没想过要当秦王府的王妃,更是从来没想过要让自己的孩子争夺秦王府的位置。 只是,希望这孩子能与秦王的其他孩子一样,安心长大就好。 第41章 兄弟相见 太上皇一行的速度并不快。 他们从金陵动身,先经过了扬州,还特意到醉仙楼去看了韦喜的剑舞。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这剑舞久居江南,就带上了几分江南的绵软,此为特色。 但韦喜一贯对自己要求极高。 他不会让自己的剑舞过刚或过柔。 于是,韦喜另外在长安也开了一座醉仙楼,每年往返于东西之间,不断调整剑舞的刚柔,以求对得起慕名而来的看客。 他们本来没打算透露身份,看完剑舞就要走,但还是被醉仙楼的人给认了出来。 原来,韦喜打从师祖私下来欣赏过剑舞那回之后,就对来者的身份格外留心,有意培养了醉仙楼那些剑侍的识人眼力。 太上皇一行已经藏得不错了。 真正导致他们被认出的,其实是李狼和柳窈。 做徒弟的当然认得出师父。 反倒是太上皇本人,藏得很好,不显山不露水。 朴素到,韦喜在师父亲自介绍之前,一度还以为他只是一个与师父交好的富家翁。 得知身份之后,韦喜立刻告罪,但太上皇显然并不在意。 他这趟就是出来散心的。 人好不容易从宫里出来了,可不能让心还困在宫墙里。 这样的话,又何来的散心可言。 …… 他们没有多做停留,从扬州起步再次向北。 途经了当年大明灭元统一的故道。 甚至,昔日大军留下的足迹还被有心人给留作了纪念。 譬如保存完好的行军营帐,另有曾经亲历过灭元战争的老卒,卸甲归田之后,化作讲解员,聊起了当年的乱世风云。 太上皇故地重游,感慨良多。 相比之下,李狼夫妇就是抱着游玩的想法。 他们且走且停,直到入秋了才抵达北平。 太上皇出行的事情没有声张,唯有北平参赞与秦王二人知晓。 到了下榻之处,太上皇先是与参赞聊起了北平近况。 随后下人来报“秦王求见”。 太上皇知道秦王正在靠近,顿时有些坐卧不安,双手捏住袖口,覆盖在大腿之上,感觉快要磨出火花来。 直至一个身着王袍,同样面目有些沧桑的白发之人进来。 他终于坐不住了。 秦王同样感觉呼吸沉重,本来说好的君臣之别,但是双腿不听使唤,愣是自己要往前走。 但不听使唤又何止双腿? 还有双手,还有眼睛…… 一辈子能有几个四十年! 兄弟俩相拥而泣。 在太上皇做皇帝之后,这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真正带着情感的泪水。 等到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太上皇让人给秦王看座,就放在他边上,然后叫所有人出去。 二人聊起了近来的状况。 太上皇说起了这一路北上的经历,那表情称得上绘声绘色,大概是真的在宫里闷久了。 秦王大部分时间在北平城里,但偶尔也能出去。 他的活动范围可比皇宫大多了。 而且,放眼大明宗室之内,像秦王这样的是独一份。 其余皇子皇孙,基本都是待在金陵。 朱平安制定了一套比较严格的宗室管理制度,所以那些宗室在京师的日子不见得有多痛快。 秦王府就不一样了。 他们一家在北平,只要不闹事,不坏规矩。 不仅有体面,而且还不缺银钱。 这日子可算是逍遥快活了。 直到对比之后,秦王才终于感受到,他父皇当年让他年少就藩的用意。 那不是心狠。 而是他父皇在真正成为一位帝王之前,先把仅剩的父爱送给了小儿子。 秦王回想起父皇,兄弟俩又聊起了儿时之事。 不知不觉,话题就到了秦王幼子身上。 秦王知道太上皇正是兄弟之情浓郁的时候,于是主动交代了自己那位幼子的身世来历。 太上皇顿时明白了意思。 这是希望自己站台。 二弟这么多年没对他开过口,太上皇当然不会拒绝他。 当前,大明方面收拢了对爵位的封赏,不仅针对勋贵,还有宗室成员也一样。 以亲王为例,只有亲王之子可以袭封王爵,其余诸子直接降到一等将军,再传子嗣再降。 除非通过宗人府的考试选拔,或者在书院有着过人的建树。 否则,要不了几代就会泯然众人。 说起来,这条宗室制度的完善,太上皇自己就占了很大的功劳。 所以,他是不会打自己的脸的,譬如直接破坏规矩,给小侄儿封郡王。 但这不代表没有其他令其合理的办法。 百密一疏。 大明的宗法规矩允许宗室子弟走书院这条路。 因此,小侄儿完全可以通过书院来晋升,太上皇这里只要让人对他放宽点限度即可。 至少明面上要能服众。 只是这么一会儿,他的脑子里就已经想到了一套更为简单粗暴的计划。 ——那就是把人交给云王 毕竟,这小侄儿的诞生是师伯的指点。 云王是师伯的转世,就顺带替师伯把这件事情收尾。 …… 翌日。 太上皇自己巡视起了如今的北平。 这就是他此行过来的另一目的。 ——迁都 迁都的事情,太上皇早就已经筹划过了,但是这其中涉及太多的利害关系与民力损耗。 以自己的状态,怕是无法做得面面俱到。 所以,他从一开始定下的基调,就没打算在自己手里完成迁都之事,一切所为都只是替迁都打好基础。 不出意外的话。 在熙宁帝有生之年,这事情应该是可以付诸实践的。 到时,朝廷就可以着手平稳收回燕藩的兵权了。 这是国朝发展的必然结果。 他可以允许大明存在世代的将门,这是大明保持武力的重要因素。 甚至,他还可以包容世袭的异姓王存在。 但兵权之事,不宜长时间集中于一人之手。 否则,到时就容易发生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了。 太上皇巡视过北平一圈,对整体的城池规划还算满意。 美中不足的是—— 北平想要作为国都,当前的规模还是太小了。 这也算是当初灭元之后的副作用。 彼时大明为了节省国力与民力,没有完全将原本的大元京师原封不动给继承下来,而是砍去了相当一部分的城池规模。 这些都是后面要重新补回来的。 太上皇自己记下了那些可以改进的地方,同时又综合吸取了金陵当初在规划上的教训,打算回去带给熙宁帝。 这样一来,他就不算是白走这一趟。 …… 又过几日。 太上皇宣布了要回宫的消息。 李狼感到惊讶:“太上皇不是说,还想去铁勒和狼庭看看?” “还是不去了。” 太上皇一脸惋惜:“去得太多,又怕脑子里留不住,未免可惜,而且劳累形体。你若有意,就去走走吧。真要遇上什么有趣的东西,带回金陵给朕瞧瞧。” 李狼没有拒绝:“好。” 第42章 少年棋王 金陵城。 李灵运将李成江一家带到金陵,并且从自己名下拨了一处院落给他们容身。 剩下的事情,则是交给熙宁帝来处理。 最终,熙宁帝赐给他了一个工部员外郎的差事。 员外郎本身只是闲差。 但李成江这位工部员外郎,是隶属在工部四司之外,专门掌估工料之数及稽核的料估所。 简而言之,就是负责督办城建之事。 李灵运在这个方向上,替李成江求一个位置,熙宁帝自然是卖了他一个面子。 李灵运将李成江塞进料估所,也是真的存了拉他一把的想法。 毕竟,工部员外郎是闲差不假。 但只要有上进心,而且常年接触料估之事,等到将来熙宁帝着眼于北平的时候,现在清水衙门就会变成香饽饽。 李灵运只负责把李成江带到一个比较有前途的方向上。 至于他能否把握住,李灵运管不了。 他接下来的时间都一门心思在钻研棋道,力求尽快突破四品“造极”的境界。 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时间就过得很快了。 …… 熙宁二年,入夏。 书院中。 李灵运与师父晏章对弈,周围的棋院弟子纷纷在旁围观。 有句话说得好,叫观棋不语。 何况是这等高水平的对弈。 李灵运今日选择与师父晏章对子。 二人始于一品入神,又在你来我往的对阵之中,逐渐提高了棋力的水平。 晏章如今已经臻至五品格物的境界。 按照当前世上对棋道的称法。 晏章可为棋圣。 纵使他本人仍然不受,但这也丝毫不影响今日这场对弈的强度。 晏章如今面对这位关门弟子,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他相信李灵运的成就会在他之上。 作为师父,晏章当然是希望这一天越早越好。 可如今作为对手。 那么他也会全力以赴,争取将面前的敌手斩于马下! 转瞬之间,二人的棋力已经提升到了六品小巧。 当初李灵运入门定品时,就止步于此。 但在今日,他又重新杀了回来,而且可以洞悉晏章的各种变化,并且将其反手给打回去。 六品小巧侧重于预判与经验。 今日的师徒俩显然在这方面都没有多少破绽。 于是,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改变了风格。 原本变化莫测的棋道之风,突然变得刚猛而锐意。 这是七品斗力。 动则必战,与敌相抗。 双方的棋路经历了一个从简单到复杂,再从复杂回到简单的过程,大有返璞归真,大道至简的真意在里面。 掌握了七品斗力。 这就意味着,李灵运本身通过棋道,已经拥有了四品造极的水准。 到此境界,就可称棋王了。 他今年不过十三岁,却是棋院除了一众老辈的夫子之外,最先达到这个境界的人。 而且,李灵运靠着突破之初的锐意。 并在与晏章的交锋之中,掌握了主动权,杀得晏章只能陷入防守。 晏章上了年纪。 他固然可以靠着经验拦下一切攻势,但是倘若徒弟选择“熬鹰”战术,晏章的身体还是吃不消的。 想到这,晏章抬起头,看向李灵运。 他没有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分明已经传达了意思。 ——他要全力以赴了 已经臻至五品之境的晏章,如今对九品棋道的运用,同样提升到了位于第八品的“若愚”。 布置如愚,敌不敢拒! 晏章学了一辈子的下棋,直到晚年才终于触碰到这般境界。 虽然只是皮毛,但在他看来,只要八品若愚一出,任凭七品斗力再如何强劲,只有落败这一条路。 今日既然是以对弈的名义,晏章作为一名合格的棋手,最大的尊重就是全力施为。 李灵运接收到了师父的意思,心里对这“八品若愚”也是好奇得紧。 毕竟,这可是属于棋圣的领域。 他大为郑重,并且开始完善自己的进攻之法。 然而—— 在八品棋道的横扫之下,李灵运这一方的棋子迅速溃不成军,很快就落入了有形与无形的陷阱之中。 他一脸感慨,倒不是因为输赢本身,而是对这八品“若愚”之境心生向往。 “师父高妙,弟子不如也。” 李灵运这一番话,算是承认了失败。 晏章紧绷着的眉宇舒开,宽慰道:“你在斗力的水平上已经不输为师了。” 一旁的师弟师妹们同样附和。 “大师兄今成棋王,理当庆贺!” 李灵运闻言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骨,又看向场上师弟师妹。 这所谓的庆贺,其实包含两项。 其一,请棋院的师弟师妹们大吃一顿。 其二,分享自己突破四品的感悟,会有专人负责记录,将来作为棋院授课的一部分。 到了四品,其实已经可以选择出师了。 但李灵运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决定暂时还是缓一缓。 他是不在意这些名声的。 因为自己作为国公爵位的传人,已经是这金陵最令人瞩目的存在了。 可是晏章将自己当关门弟子培养,确实需要一个“少年棋王”的名头来奠定他与棋院的分量。 …… 于是,一顿喜宴之后。 少年棋王的名头立刻经由金陵,响彻了大明上下。 这本身已经不局限于棋道了。 毕竟以棋入道修成的四品,那也是货真价实的四品。 要知道,一群准四品的剑修,就足以争得一个名扬天下的“剑宗”之名。 何况他这是货真价实的四品。 晏章没突破之前,同样是处于这个境界。 再加上李灵运的年纪,这件事情确实有着足以破圈的影响力。 …… 南丰,神霄观里。 林九道一脸自豪的对着九位徒弟介绍。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少年棋王’就是你们小师叔,谁说我们神霄派是没有底蕴的?你小师叔堂堂四品,如果再算上我,那我们神霄派就是同时坐拥两位四品高手了,那些江湖上的名门大派,很多也不过如此!” 他这话音落下,下方弟子尽皆露出钦佩的表情。 唯独最小的玄霄一脸疑惑。 林九道心情正好,于是问她:“玄霄,你有什么不解的地方?” 玄霄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师父,除了小师叔,我们神霄派还有其他四品吗?” 林九道闻言,立刻指着自己:“难道为师不是?” 然而,玄霄的下一句话直戳他的心窝子。 “师父,准四品也是四品吗?” 第43章 玄昙圆寂 林九道语塞。 他看着一脸好奇的小徒弟,强忍住要检查这丫头是哪里漏风的冲动,解释道。 “贫道只是尚缺几分火候。可是有我神霄派雷法,那些修为几百年的妖王,谁敢直面贫道雷法!” 年纪最长的大师兄“赤霄”出来打圆场。 “师父说的是。本派近年斩妖除魔,已经在南丰闯出了不小的名声。师父放心,等我们学会了雷法之后,立即弘扬我神霄之名!” 林九道看着大徒弟,眼底闪过一抹欣慰。 “你这话深得贫道之心!” “不过,这大阴之世精怪层出不穷,你们若无安身之法,就待在为师帐下即可。” 赤霄早就听说了,这世上曾经是没有这么多精怪的。 只不过,不知道从何时起,精怪突然频繁活动于人间,即便有阴庭和侠士镇压,仍旧无法得到根治。 倒是师父提及的大阴之世。 对赤霄而言,又是一件新鲜事情。 赤霄当即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其余诸弟子同样看过来,显然也很好奇这些精怪的源头。 看样子,他们师父林九道好像知道什么? 林九道认为这也不是天大的秘密。 早在精怪现世之时,书院和朝廷方面就第一时间组织了力量调查源头。 不过,大部分的精怪本就是脱胎于山间古屋。 譬如一座山间荒废的寺庙,寺庙旁的一根老树得佛法沐浴生出灵性,可是又在阴盛阳衰之时,孕育出了妖气。 它存在过多久,就是有了多少年的修为。 只要超过五百年,那就当得上妖王之称了。 这种级别的妖,已经诞生了不弱于人的灵智,往往不会等待旁人围剿,直接会操纵小妖作为掩护,四处移动。 至于更往上,那种道行接近千年的妖,堪称妖祖。 林九道自己没在大明见过,但他听说在吐蕃之地就有这样恐怖的存在。 据说,当年国师西行。 与婆罗教和大食教的高手斗法,阵斩了一位有婆罗教神只化身的“猴神”祭祀。 那猴神之力残留,如今就化作了一位妖祖真身。 除了这位,林九道早年带着弟子到北边去。 还知道了在狼庭的故地,同样有一头妖祖级别的狼妖活了过来。 据说是狼庭师祖昔日埋葬的狼骨所化。 这等存在,本身就是大阴之世的气运所化。 它们强则强矣,但是同样要受制于力量,反而不敢像那些山里的大妖一样,做些肆意屠戮的事情。 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这话最初觉得只是戏言,可随着实力与道行愈加深厚,对这话的笃信程度就会加深。 林九道将这些事实与道理掰开传给弟子。 他个人对教派的观念很简单。 教派可以有所图谋。 但是,既然打着扶危济困的旗号,你的所作所为,要配得上自己得到的东西。 基于这点。 林九道对于盘踞南方佛门的五阳寺,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敌视。 他要壮大道统,分润佛道气运是事实,所以别人要拦住他也无可厚非。 将来若是神霄派壮大了。 林九道也没法保证自己就会做得有多高尚。 如果有人要抢走他们神霄派的利益,林九道当然也是会阻止的。 这无关对错,而是立场。 …… 入秋之后。 五阳寺。 一代传奇南僧“玄昙”,迎来了自己第一百零八岁的生辰。 时至今日,玄昙本人的名声与威望,已经盖过了他的师父“一禅”。 唯有玄昙自己清楚。 如果师父一禅生在这个时代,那绝对是有资格问鼎六品的。 他一开始不过是受了前人的遗泽。 当初与国师结下缘分,中途遭遇奸人折磨,沦为废人。 到最后苦尽甘来,修为不降反增。 接下来的岁月里,又经历了大明从萧条到强盛,玄昙带着五阳寺在几次命运的选择上,都站对了方向。 这才有了今日的名满天下。 所以,与其说他是这个时代的骄子。 倒不如说,玄昙是幸运的,是这个时代成就了他。 当年那些快人一步的同辈。 他们不如自己,玄昙也不觉得他们就一定是走错了路。 只是—— 时代潮流滚滚向前。 既然有他这种被时代眷顾的人,当然也会有被时代辜负的人。 如今,自己也到了离去的时候。 玄昙修为已是五品,这样的实力在过去被称为“天人”之境,已经可以预感到自身的大限之日。 这就是所谓的天人五衰。 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 不过,玄昙身为佛门高僧,而且修成佛门功德,可以锁住自身的五衰之相,防止显露了丑态。 …… 玄昙的身后。 忽然,有一阵清脆的响声传来。 这是有人踩断了干掉的枯叶,以及散落的枝丫发出的声音。 玄昙转过身,见到身穿首座佛袍的弟子“法海”。 法海对着师父合十:“徒儿为师父贺寿!” “不必了。” 玄昙摆了摆手,示意法海过来。 法海以为师父有事情交代,一时间没有注意,就被师父抓住了手臂。 霎时间,一股力量刺入他的体内,紧接着就有一阵苦海功力从法海的体内汹涌而出。 直至化作了一座苦海经幢。 代表着最高深的苦海之法。 玄昙自己当初也是得到李灵运相助,替他维持住苦海珠的力量,这才得以习成的。 至于法海。 玄昙这个做师父可没有能力控制苦海珠,说明帮助他练功的另有其人。 一甲子的时间。 足以让玄昙联想到很多事情。 比如……他师父到底成圣还是成魔了。 今日来看,大概是后者。 而且,师父还瞒着自己,与法海这小子走到了一起去。 这些事情玄昙要查,当然不是查不出来。 只不过,像他这样的人,有时候也会陷入于个人与世道的抉择之中。 玄昙会想。 他到底配不配得上,世人对自己的这般追捧? 法海没料到师父这一手,正准备解释两句。 不料,玄昙握住他的手忽然松开。 一股金灿灿的宝光,显耀于玄昙的身上,这是高僧大德圆寂的表现。 只不过,他的双眼不知何时闭上。 在法海看来,这有可能是师父对他的失望至极。 又或者,这代表着一种默许。 不论是何种,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是做不得假的。 法海朝其躬身而拜。 “徒儿恭送师父,永登极乐,立地成佛!” 第44章 法海宏愿 南僧圆寂的消息传出。 江湖为之震动。 大明方面,熙宁帝以皇长子“朱寻欢”,以及雨帝第三子,如今担任宗正的齐王代表皇家前往吊唁。 这算是大明皇室的最高规格。 各大江湖人脉的掌舵者纷纷前往。 南僧“玄昙”作为五绝中最年长者,是真正从大元末年走到今天的活化石。 他一人见证了江湖的起落,王朝的兴衰。 同样也是亲历过武定城之战的最后一人。 这些—— 都将随着玄昙的离去,彻底成为一段历史。 二十年前的天下五绝。 时至今日,只剩下“北侠”玉致与“西道”张道吉二人尚在。 浪花淘尽英雄。 这句话算是得到了验证。 云王府。 王嫣然替李灵运收起棋子,显得有些好奇。 “王爷是国师的传人,与南僧前辈算是有过一段缘法吧?如今南僧前辈圆寂,您不去么?” 李灵运摇了摇头:“我继承了国师的爵位不假,但这关系更多是在个人。前阵子李山长离世,我前往吊唁,那是因为李山长帮过我。” “至于南僧大师。他虽然德高望重,可惜我二人并无交集,活着的尚且不曾见过,离去的时候上赶着凑热闹。” 王嫣然微微颔首,又像是想到什么,笑道:“王爷虽然没去,但是皇长子去了。以皇长子的性子,到时肯定会上门讲述的。” “你是懂他的。”李灵运对这话表示赞同。 只要朱寻欢去了,基本等同于他也去了。 如今熙宁帝登基。 朱寻欢身为皇长子,他虽然没到圆房的年纪,但是许婚的事情已经被提上日程了。 熙宁帝与皇后对这事都很重视。 可二人唯独没算准。 朱寻欢这厮在书院待久了,接触的师长大多是真正的江湖侠客。 久而久之,虽然练就了一身本领,但是心也变野了。 不想这么年纪轻轻就要被束缚住。 因为成家了就要立业。 对皇家子嗣而言,这就是准备接触政事。 所以,朱寻欢对这种出远门给武林前辈吊唁,又能顺便凑热闹的事情,还是比较热衷的。 …… 一个月后。 朱寻欢如期归来,到宫里拜见了熙宁帝,又去太极宫拜见了太上皇。 然后立刻来了云王府。 他大口喝着茶水,整个人粗糙得看不出一点皇家的模样。 随后,朱寻欢讲述了自己这次到五阳寺的见闻。 他见到了不少只听过的武林名宿,譬如唐门门主“唐景婷”,纯阳剑宗“吕纯阳”,以及燕王世子“燕冷”…… 这一趟绝对是长了见识。 但相较于此,最加让人惊讶的还是五阳寺自家人。 “我跟你说,南僧前辈的大徒弟,如今苦海堂的首座法海,竟然在法事结束之后,突破到了五品之境!” “而且,他还当众发下宏愿。” 李灵运对宏愿有所耳闻。 这就是佛门意义上的证道,宏愿的难易将直接影响到未来前途的高低。 等到宏愿落成。 那么,立下宏愿者将有可能臻至“大士”的层次。 也就是六品境界! 这样的人物,当初的国师就杀死过不止一位。 可是对李灵运来说。 自己不过刚突破到四品,莫说这遥不可及的六品,哪怕五品对他而言都是一个足以奋斗的目标了。 他当即问道:“法海的宏愿是什么?” “妖魔不尽,誓不成佛!” 朱寻欢将这八个字说出,也不由感慨:“这法海倒无愧于南僧大师的弟子,似这般嫉恶如仇的佛门高人,才是我大明需要的。” 他说完,就等着李灵运来附和他。 可是迟迟没有回应。 朱寻欢眉头微皱:“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我这次又说错了。” 有过先前恶人谷主的事件。 朱寻欢如今勉为其难的承认,李灵运的脑子比他好用一点。 李灵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念了一遍:“妖魔不尽,誓不成佛。” 朱寻欢反问:“这有什么问题?” “妖魔不尽,誓不成佛。这意味着他每杀一头妖,就离成佛更近一步。如果按照五品来算,这能让他更接近六品。” 李灵运说到这,停顿了一下:“他一人想要荡尽天下妖魔,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强如仙人都做不到。这宏愿不可信。” 朱寻欢立刻反驳:“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文院夫子的教诲。那是圣人之道,你反驳圣人,难道你比圣人还厉害?” 他这情急之下,直接将所有话一股脑喷了出去。 等到话说出口了。 朱寻欢才意识到不妙。 李灵运可不是一个任人责骂的性子,这家伙记仇得很! 他尝试着找补:“那个,灵运你听我解……” “对,我的确不如圣人。” 李灵运直接打断了他:“我修炼的棋道,最终的目的是以棋道成仙。我是俗人不假,但我敢承认自己想要登仙。你既然这么了解法海,怎么不去问问,他一个和尚是不是不想成佛了?” 这很浅显的一套逻辑,却把朱寻欢给绕进去了。 再胸怀天下的高僧,骨子里都是想要成佛的。 这与品行无关,而是道之所至。 说句难听的。 不想成佛的和尚,这就不是一个正经的和尚。 法海既然立下了这样的宏愿。 反而代表他已经放弃了通过宏愿的途径修成大士,转而选择利用其它办法。 但是,这等宏愿客观上,又确实可以让他通过斩妖来强化修为。 这就相当于。 法海得了宏愿带来的名,更是兼得了宏愿带来的利。 唯独从一开始没有打算践行宏愿本身。 李灵运本是不打算争辩的,他与五阳寺固然是有些摩擦,但是还没上升到需要当面拉踩的程度。 只是—— 朱寻欢这家伙,不仅自己被人忽悠得晕头转向,而且还反过来成了人家的说客。 将来如果登基为帝了。 法海振臂一呼,这家伙没准真就把佛门尊为国教了,那才是舍本逐末。 所以,李灵运只能选择将他打醒了。 他一脸正色的看向朱寻欢:“我觉得,皇伯说的挺有道理,你确实需要一个皇子妃了。” 朱寻欢如今也意识到自己被人忽悠了。 可他的注意力此刻更多被“皇子妃”这三个字吸引去,如临大敌。 “李灵运,你我可是从小到大的手足兄弟,安能见我沦陷于温柔乡里?” 李灵运睨了他一眼:“就你这容易被人忽悠的脑子。将来大明江山交代你手里,不得跟着你一起被人忽悠。” “等等——” 朱寻欢听到这话,忽然间像是想到什么。 “我懂了,是不是只要我有孩子,这江山就不会到我手里了?到时,我就可以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也过一把英雄好汉的瘾儿!” 他觉得自己是找对了方法,立刻火急火燎冲云王府,生怕一不小心就给忘了。 第45章 双皇会谈 朱寻欢的想法很美好。 只可惜,这皇位可不是他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 熙宁帝一开始,还以为这小子终于上进了。 得知他是打算让自己将来立皇太孙时。 熙宁帝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上来了。 庄稼汉的本事,哪怕在做了皇帝之后都不弱分毫,三两下就把自认为轻功小成的朱寻欢抓了回来,叫他又过了一把儿时的瘾。 “你当我大明的储君之位是什么,还传给皇太孙!” “朕让你去书院,结果你就这般不学无术!” 这父子俩一个打,一个挨。 熙宁帝控制住力度,而后找了由头,让人把皇长子给带了下去。 再晚些,熙宁帝主动到太极宫去,与已经颐养天年的太上皇谈心。 这江山之事没能难住他。 倒是自家竟然还出了一个浪子。 真要按他所说,皇位直接越过皇子,传到孙辈,难道将来朱寻欢自己就能讨得好? 熙宁帝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 他一路上看着顺风顺水。 但大明开国至今,已经传承到第三代了,皇族内部可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和谐。 熙宁帝当太子的时候,也曾遇到过各种明里暗里的风波与手段。 只是早在萌芽中就被化解了。 他可以这样看似顺风顺水走到今天。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得了太上皇的信重,而且背靠农院和师父许退,是货真价实的大贤弟子。 否则,一旦熙宁帝倒在了太子的那一步。 大明的皇位落到别人身上。 他的处境不见得会有多好,落得终生圈禁的下场都是轻的。 同样的道理—— 如果皇位的长幼传承,在朱寻欢这里乱了套,倒霉的将不止他一人。 换而言之。 唯有朱寻欢即位,彻底断绝其他人对皇位的觊觎,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在熙宁帝看来。 这不仅是朱寻欢的荣宠,同样也是一种担当。 结果,他竟然想撂挑子不干。 这才是熙宁帝最愤怒的。 相比之下,太上皇得知了事情的始末,神情不见喜怒。 这种事情他又不是没见过。 自家小妹玉致,当初不就是被师伯收为徒弟,然后父皇与母后就彻底放手了对她的管束。 不论是到了年纪不嫁人,亦或是独自闯荡江湖,直至支流漠北迎击鼠患。 最后父皇油尽灯枯的时候她也没回来。 可是—— 小妹如今是天下闻名的北侠。 于皇室而言,北侠的作用显然是高过一位公主的。 这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不过,朱寻欢是男儿,又是长子,这两者不能平等来看。 可太上皇仍然不表态。 他只是静静听着熙宁帝的倾诉,并不发表观点。 谁还没做过皇帝了? 太上皇对熙宁帝的想法洞若观火,这家伙可不需要别人帮他拿主意。 他自己心里早有成算,不过是想找人诉苦罢了。 果不其然—— 熙宁帝倾诉了许久,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朕打算先替皇长孙选妃,要把他管住了。别的不说,生下来皇孙总是不会有错的。” 太上皇顿时乐了。 “你做了皇帝,竟然还搞面冷内热的那套。手上打了他一顿,到头来不还是被寻欢给牵着走了?” 熙宁帝闻言,不由叹了口气。 “这还不是父皇你惯的。当皇帝已经是孤家寡人了,朕也不想到老了,就连父子都要反目成仇。” 太上皇深以为然:“你这个想法是对的。既然如此,父皇也给你指一条路。” 熙宁帝连忙请教: “父皇请说。” “寻欢那小子的性子洒脱,可是又有江湖人的重情重义。你与他来硬的不行,得让这小子自己觉得惭愧,肯为你留在宫里。” 太上皇叹了口气,想到了本该洒落利落的师伯,开口道。 “你想将一个心不在此的人留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自己情愿。归根结底,不过是‘真诚’与‘体谅’二字。你师伯祖那样的神仙人物,本来大可逍遥天地间的,不还是一辈子在为你皇祖奔走。” “人心都是肉做的,没有谁是天生的铁石心肠。” 他说完这话,就把熙宁帝给赶了回去。 而后,太上皇又把云王喊了过来。 因为他听说,朱寻欢这家伙挨打,就是从云王府出来之后。 熙宁帝只顾着抱怨,倒是没有与他提过缘由。 但这事也足够烦心的。 太上皇估摸着自己今夜肯定睡不着了,师伯作为罪魁祸首,也得让他跑这一趟,权当了锻炼一下身子骨。 不然整天捣鼓那些黑白棋,到时真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 李灵运接到太上皇的召见,心里就知道朱寻欢这家伙肯定做了蠢事。 不过,在他看来,这事情“法海”至少有一半的责任。 所以当太上皇问起之时。 李灵运实话实说,倒也没有给五阳寺刻意开脱。 经过他的这么一番解释。 太上皇也一脸无奈。 他作为昔日的天下之主,对五阳寺苦海堂的那点小心思还是有数的。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 纵使五阳寺真的有慈悲天下的圣僧,但你也不能指望五阳寺的每个和尚都是圣僧。 所以,斩妖除魔的背后,肯定是有利可图的。 只不过,太上皇需要他们斩妖除魔,平稳南疆的局势,因而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今天李灵运这么一说。 倒是让太上皇对“法海”重视了起来。 他不由皱眉:“你的意思是,五阳寺的新任方丈是个祸害” “这倒未必。”李灵运摇了摇头:“以皇爷您,还有当今陛下的眼力,任凭他有再多主意,都无法对朝廷施展。可是寻欢太过实诚,而且性子刚直,容易遭人利用。” 太上皇顿时笑了起来:“你是挺老实的,直接把他的缺点全给抖了出来,也不怕让皇帝知道了。” “知子莫若父,陛下也不差我这点。” 太上皇被他这话逗得大笑,又留着他在宫里说了一会儿话。 临走之时,太上皇半开玩笑问道。 “皇帝打算给寻欢赐婚。你如果有意,朕也可以一并给你补上了。” 李灵运立即摇头:“云王之位,本就是因国师而起。最好的结果就是不成家,不留子嗣。” 第46章 选皇子妃 太上皇没想到李灵运会这么说。 他准备张口解释。 可是,话到嘴边又重新吞了回去。 这倒不是他心胸狭隘,想要过河拆桥。 而是太上皇明白,这事情他已经做不了主了。 因为云王的分量被师伯拉得太高。 高到这哪怕只是一个清贵无权的王爵,其背后代表的,却是货真价实的“仙人”。 有着立于皇权之上的可能。 这注定不可能一直这样相安无事。 太上皇自知能力有限,最多就是约束管到子辈、孙辈这两代人。 再往下曾孙辈的皇族子弟。 等到那他们执掌大明之时,自己早已成为了被悬挂在历史中的人物。 后人不曾相处过,聆听过教诲,又何来敬畏可言。 彼时,他的话就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了。 更别提替云王发声。 想到这,太上皇的眼中闪过一抹怅然,开口道:“这事情将来你可自行抉择,不用顾忌到朕。” “说起来,这是朱家尚未还清的因果。” 李灵运只当没听到。 于他而言,自己对子嗣也没有太大的执念。 况且,他从到金陵以来,就一直享受着云王爵位给他带来的各种便利。 虽然这面上还套着一层“国师”的名义所在。 但取而不予,这就是灾殃将至的征兆。 …… 半个月后。 等到朱寻欢可以正常下床了,皇后立刻着手开始替朱寻欢选择皇子妃的人选。 一时间,金陵各府纷纷动了心思。 大明皇位传承三代。 长幼有序,嫡长子即位的惯例已然形成。 不出意外的话。 虽然当前大皇子“朱寻欢”尚未被立为太子,但是未来大明的帝位是要落到他身上的。 这种稳定,对大部分老臣而言都是好事。 他们好不容易爬到今日的位置。 如果因为站错了队就要被贬,这无疑是给自身找麻烦。 真正有心想要挑拨皇子夺嫡争位的,大部分是刚入朝堂的新人。 夺嫡是清洗老臣最快的方式。 他们不想熬资历,那就只能努力将老臣给送走。 两股诉求不同的势力并存于朝堂,目前仍是以老臣占据绝对的优势。 针对宫里选皇子妃的节点。 不少王府,开始将适龄的女子送到皇宫里,由皇后亲自甄选。 这种选拔进皇子妃的事情。 与当初戚夫人将娘家女子送到国公府,这完全是两回事。 前者是镀金,代表着皇家对女子品貌的认证。 而且经手者皆为女眷,不存在吃亏一说。 后者就是出丑,叫人看了洋相。 谭夫人在李成江获得工部差事之后,身上也顶了一个官太太的名头。 再者,他们家毕竟是荣国公府出来的。 锦城天高皇帝远。 金陵这里不知道荣国公的内情,只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李成江又是云王亲自引荐的。 这让谭夫人得以混进金陵夫人的圈子。 不时受邀上门,与其他几位官夫人一起,聊些金陵的热闹的话题。 如今这皇子妃的事情,可谓是沸沸扬扬。 各方绞尽脑汁想把人送进皇子府。 这要是将来皇长子登基了,这些人摇身一变成了后宫妃嫔,那么其背后的家族也就当了皇亲国戚。 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谭夫人听得心中火热,奈何她只能干看着。 自家女儿不过七岁。 这年纪妥妥是赶不上这回的皇子妃人选了,除非再过上几年。 等她年纪合适了,再看看是否有门路。 至于荣国府老家那里。 谭夫人不是没有动过心思,借几个人来参选,自己从中还能收一份人情。 可是她刚把这话拿出来与李成江商量之后,立刻遭到了反对。 李成江意味深长的说道:“你我如今是云王的人,这才是我们在金陵的立足之本。国公府那些女子,说难听都是云王不要的,你若是将其献给宫里。” “到时,若是宫里申斥下来,你猜云王还会不会出面保住你我?” 谭夫人听到这话,顿时面露尴尬之色。 她其实大多时候是带脑子的。 只是,这回总听别家夫人谈及“侄女”“外甥女”入宫参加皇子妃的选拔,攀比之心盖过了理智,适才冲昏了头脑。 她低着头,果断认错:“夫君教训的是,这事情是我有欠考虑了。” 李成江也没有一直咬着不放。 谭夫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嘴硬。 所以,李成江觉得她仍是有救的。 夫妇二人进京以来。 李成江对自家夫人一门心思社交的事情,也都是支持的态度居多。 因为谭夫人和那些官夫人的交谈,可以让他获取到不少同僚的喜好。 李成江据此对症下药,同样有利于他在官场的人脉经营。 谭夫人则满足了她想做官太太的虚荣心。 这本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只不过,任何事情都要有一个度。 譬如今日。 谭夫人这般罔顾自家实际情况,与人攀比的风气,差点就走了一步臭棋。 李成江觉得还是要将事情掰开与她讲清楚。 他们二人看着光鲜。 但是从离开荣国公府的那一刻,他们注定了已经享受不到荣国公府的撑腰了,只有一个看似显赫的名头,尚且能让别人记住他。 剩下的一切,全部都要靠自己拼搏。 李成江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当天晚上,夫妇二人好是一番长谈。 不仅聊到了当下,对女儿“李元夕”的培养之事,要让她具备一位大家闺秀的本事与手段。 再就是将来的子嗣。 李成江已经规划好了自己的发展,也想着能让儿子将来步入官场。 靠着他们两代人的努力,一定要自己这一支可以凭本事,真正在金陵落地生根。 …… 这场皇子妃的选拔,持续了两个月的时间。 皇后给大皇子挑了三位皇子妃的人选。 至于剩下的待嫁女子。 她也没有太过亏待,不仅在后宫摆了宴席款待,而且还挑了些才貌俱佳的闺秀,给她们发了赏赐。 这相当于是来自皇家的认证。 将来若是嫁到别家,靠着被皇后赏赐的这段经历,也会是一个不错的加分项。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 皇长子朱寻欢这就算是开府成家了。 一位皇子妃,两位侧室。 熙宁帝严格贯彻宗法,不到加冠一概不赐爵,以皇长子作为典型,旁人也挑不出毛病。 这样一来,朝廷还能省出一点给宗室的俸禄开支。 今日来看是有些微不足道。 可是等到将来宗室人口膨胀之后,这会是他留给后世帝王的一道节流之锁。 第47章 画皮出逃 朱寻欢成家立业,便是恢复了皇子的身份,不再以“朱探花”的假名示人。 但是在李灵运看来。 朱寻欢能在书院进修这些年,这假名反而没起多大作用。 他个人身上,本来就有一种不弱于江湖豪客的洒脱。 若非当初代表着皇家前往祭拜南僧,朱寻欢本色出演书院弟子的行当,还能维持很久。 时至今日—— 这就算是从书院学成出师了。 相比之下,李灵运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他如今的水平其实也可以出师了。 但是自己与皇室亲王同等待遇,哪怕离开了书院,正常情况下也不会给他授官。 所以,李灵运是打算将来在书院留任。 这样不仅清闲,而且还能免于被拉进各方的斗争之中。 平日里就在书院任教,闲时还可游山玩水。 好不自在! 如此一来,出师与否就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倒不如继续作为晏师的牌面,替他吸引些人过来。 …… 这一日。 李灵运刚到棋院,就见到有棋院师弟火急火燎过来。 “大师兄,师父有请。” 李灵运随他进屋,看到只有师父晏章一人还在,其余那些棋院的夫子好像都出去了。 堂下,有一个身穿画院服袍的弟子,正低着头。 师徒俩对了一个眼神,都是干脆利落的人,晏章长话短说。 “这是画院的二弟子,吴带风。” “他们前阵子响应朝廷需要,与道院的师徒合作,制作了一批画皮鬼,本是作为除妖之用。不曾想,有真正的妖物混进了画皮鬼里,如今带着那群画皮潜逃了,需要借助我棋院的力量缉拿。” 李灵运恍然大悟。 原来是负责抓捕在逃妖物的事情,这也难怪要找上棋院了。 毕竟,他们棋道的优点,就是擅长打远程的仗。 妖物带着画皮鬼已经跑远了。 这就需要利用棋院的四品来负责追查。 至于晏章—— 他虽为五品,但是已经上了年纪,行动上有所不便,只能留守书院。 李灵运知道了前因后果,当即开口。 “事不宜迟,我也帮着搭把手,吴师弟替我指路。” 吴带风之所以还在这里软磨硬泡,就是准备再把李灵运这个新晋四品一并请走。 他立刻起身,袖口之中拍出一张画卷。 画卷上显示着蓝天白云。 当其展开之时,忽然有一阵风浪吹来,仿佛能将人给带上天去。 这就是画道的魅力所在。 吴带风开口:“有劳李师兄了。” “客气。” 李灵运一脚抬起,二人立刻乘风而出,离开了棋院的地界。 他们二人在画卷御风之下,离地七八丈高。 虽然没有传说中的“腾云驾雾”那么潇洒,可是作为凡人来说,这已经当得上“逍遥”二字了。 吴带风的速度不快,但是尽可能给李灵运提供更好的视野,以便让他能以天地为棋,找到画皮鬼的下落。 二人飞了一会儿。 吴带风自己寻找无果,于是问道:“李师兄可需要我再到别处去?” “无妨,我已找到画皮鬼的下落。” 李灵运话音落下,袖口之中七枚棋子凭空而落,射向远处。 吴带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竟然看到,其中一枚棋子是绿色的? 不过,相较于此。 李灵运这么快就能有所收获,才是最让吴带风惊讶的。 毕竟,他们今日请动的棋王可不止一位。 吴带风自动忽略了李灵运夸大的可能,连忙恭维道。 “李师兄不愧棋王之名。今日之事,棋院上下都欠李师兄一个人情。” 李灵运对人情没兴趣。 但是,他对吴带风这人挺有兴趣的。 以画入道,这本身对意境的要求极高,尤其是“凭虚御风”,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吴带风的年纪比自己稍大,但是最多也不过二十。 假以时日,他当执大明画道的牛耳。 …… 另一边,群山之间。 十余道人影离地而走,翻山越岭,不在话下。 他们的形态各异的。 有的矮似侏儒,有的挺如立柱,宽如帆布,变化各异。 这些都是画皮鬼。 一双双散发着赤红血光的瞳孔从眼底露出,狰狞中带着血丝。 在这之中,最显眼的当属前排的一道身影。 那画皮鬼的肩上,好似披着丧葬用的白布,但是光影错落之间,可以透过白布看见一道清晰的轮廓身影,白布里面是有骨头的。 很显然,它就是混进画院的那只妖物。 它的身影只在光照之下显形,一旦遁入暗处,就会直接下落不明。 此妖名为“骨影”。 本来是一件数百年前的皮影,后来这具皮影的主人暴尸荒郊,残余的一部分魂魄涌入了皮影之中。 最终,皮影与白骨共同变成了妖物,骨影。 这妖物擅长潜伏与隐匿。 画院弟子外出寻找制作画皮鬼的物件时,不巧将它这个真正的妖物也一并给挑上了。 骨影将计就计,潜伏在画院里。 直至画皮鬼全部晾晒完成时,它仗着对皮影的控制力量,直接篡夺了这群画皮鬼的控制权。 骨影已经计划了接下来的去处。 它要逃到西面去,占山为王,增进修为,争取早日修成妖王。 “到时……本座就是白骨大王!” 骨影一念至此,上下颌骨撞在一起,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就在这时。 六道漆黑的流光轰然落下,化作了拔地而起的漆黑光柱。 那些画皮鬼撞在上面,立刻被阴阳棋盘的力道击晕,强行斩断了骨影的控制。 骨影脸色剧变,当下顾不得藏拙,直接撕开披在身上的白布。 露出了一具森然的骨架。 在它的操纵下,骨架陡然膨胀生长,宛如树木的藤条,从内而外一层层堆积。 瞬息之间,它就化作了一个同时长着四条手臂的白骨力魔。 “拦我者死——” 骨影呼啸上前,就要将拦住的黑柱掰开。 直至绿光闪过。 一根根毒箭直接穿肠过骨,瞬间将骨影的双腿腐蚀。 另有四根黑柱拔起,宛如扦插一样,直接把骨影身体贯穿定在远处,等候来者的发落。 刀劳鬼显化出原型。 相较于从前,它的鬼躯经过阴阳棋盘的蕴养,饱满了许多。 如今在李灵运帐下听候调遣,成了斩妖除魔的好鬼。 第48章 再得鬼棋 刀劳鬼这里结束战斗,李灵运立刻有了感应。 只不过,他们的速度受限于御风。 足足飞了半个时辰。 吴带风甚至都开始怀疑李灵运说大话了。 直至,他看见被扦插固定的骨影,以及其他丢失的画皮鬼全部留在原处。 吴带风这才信了。 李灵运远在几十里之外,直接就把那头给画院造成麻烦的妖物制服了。 “这就是真正的棋道么……” 一时间,吴带风心里不由生出了几分向往。 他感觉自己若有闲暇,可以考虑到棋院兼修一下。 这样的棋道四品不比画道厉害? 二人落到地上,吴带风再度起袖,又有一幅空白的画卷升起。 周围散落的画皮鬼全部被吸了过来,进到画里。 变成了不同的模样。 然后,他看向满身毒气的刀劳鬼,以及被刀劳鬼看守着的骨影,没有急着做出动作。 因为看样子。 这位棋院的大师兄好像是可以御鬼的。 所以,吴带风比较有眼力见,没有把骨影收走,否则就成了抢夺战利品。 李灵运朝其点头,抬手对着骨影一抓,立刻就有一枚骨质的棋子落到他手里。 这又是一枚鬼棋。 而且,在李灵运看来,骨影化身的白骨力魔,糅合了人的残念,本身的潜力比刀劳鬼更高。 假以时日,他真有可能自己培养出来一尊妖王。 他当即摩挲了鬼棋,权当是替骨影改名。 现在起,就叫白骨精。 一旁的吴带风见到他将妖物收为棋子,更是惊叹于这棋道的神通广大。 李灵运与他御风往回赶,见吴带风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他手里的鬼棋,那毫不掩饰的心动模样,也让李灵运有些哭笑不得。 他直接问道:“你也想要鬼棋?” 吴带风闻言一愣,转而显得有些激动:“李师兄,我也可以用吗?” 单论近战能力。 他们画道比起棋道没好到哪里去。 但是,如果有骨影这样一尊大妖守护,寻常人别想伤他分毫。 听李灵运这话,吴带风莫名期待了起来。 莫非,李师兄打算送他一枚鬼棋? 是刚收获的那枚骨棋? 不对,这样的好东西李师兄大概自己留着。 没关系,那头绿色的鬼送给自己,吴带风也不介意的。 他美滋滋幻想着,就被李灵运两个字拉回了现实。 “不行。” 吴带风脸色一苦:“李师兄,说话不能大喘气啊。” 李灵运打量着吴带风。 这家伙的体质与他应该是半斤八两,都属于武道绝缘体,所以没法通过内力来平衡阴阳。 只不过,鬼棋没法分他一枚,但是分给他一只手是不成问题的。 李灵运念头一动。 阴阳棋盘之内。 刀劳鬼正在教白骨精这里的规矩。 白骨精最初还有些桀骜不驯,许是觉得自己这等高品质的鬼怪,超过刀劳鬼这家伙只是早晚的事情,因而没把前辈放在眼里。 这时,一道剑光闪过。 正好砍在白骨精的手臂上,那断臂掉落就消失。 白骨精顿时傻眼了。 不是……他都已经认主了,主子怎么还要砍他的手。 刀劳鬼同样不知,但这不妨碍他狐假虎威。 他冷声道:“主子这是教你学规矩!” …… 棋盘外面。 李灵运手上多出一条粗壮的白骨手臂,这手臂仿佛还带着灵智,竟然想要逃离。 吴带风则是一脸期待。 因为根据李灵运的意思,这手臂是要送给他的。 他立刻请教:“李师兄,不知我要如何收服这手臂?” “你不是会作画么。” 李灵运想起他方才收起画皮鬼的场景,开口道:“你先将这鬼手收起,再替它做一幅可以保存灵性的图画。等它认你为主了,你也就可以差遣这条白骨鬼手了。” 吴带风恍然大悟,旋即面露感激之色:“多谢李师兄赠宝!” “对了,你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到山长院的那棵柳树下面去。” 吴带风将这宝贝收起,突然反应过来。 他今天请人家来帮忙的。 现在事情解决了,自己还收了礼物,这吃相有点太难看了。 一瞬间,吴带风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的笑容。 他连忙看向李灵运,开口道:“今日多亏了李师兄相助,不知李师兄可有想要之物,我定然尽力奉上。” 吴带风这说话就很直白了。 但李灵运并不反感。 因为他对吴带风这幅可以御风的作画就挺感兴趣的。 这家伙既然是直肠子,那他也不用委婉。 吴带风很爽快,立刻表示会新作一幅御风画卷给他。 现在使用的这一张,因为运用的次数太多,力量已经丧失了不少,要不多久就会彻底变成凡物。 …… 二人先行回到画院。 在这里,李灵运又见到了一位老熟人。 这是李阳冰的幼子,李叔然,那位喜欢志怪的李家三叔。 当初,李灵运只是提了一嘴,推荐他来到画院。 但今日来看。 李叔然好像把话给听进去了。 吴带风不知二人是旧识,立刻介绍道:“李师兄,这位是李三省大师,一位精通志怪与画工的奇才,是主讲夫子亲自请来的。我们这次做出来的画皮鬼,很多都是李大师指点的。” 李三省,李大师? 李灵运显得有些意外,对面的李叔然同样面露尴尬之色。 他不过是想要隐姓埋名,好做出点成就。 毕竟,自己李叔然的大名,早就因为“伤叔然”的典故彻底被传臭了。 如今当然是想要重新开始。 李灵运没有揭他的台。 李叔然能像今天这样上进,想来李阳冰是乐见其成的。 当爹的做了城隍,城隍负责维护一城治安,同样还有捉拿恶鬼之责。 当儿子的精于画鬼,画出来的鬼负责捉拿恶鬼。 这个意义上,他们父子也算是阴阳相隔,却又在抓鬼的事情上顺利会师了。 第49章 金蛇剑君 有过这次成功将“骨影”捉拿归案的经历。 李灵运在书院里算是出名了。 很大程度上,这得益于吴带风这位画院二弟子的宣传。 除开骨影本身,更重要的是那只白骨鬼手。 吴带风专门为这只白骨鬼手画了一幅森然的古墓画作为养手之地,并且通过书院柳老的当面坐镇,将其彻底收服。 这只打架用的鬼手,愣是被吴带风训练成了作画的第三只手,各种阴间画像得心应手。 这可不就让画院的其他人羡慕嫉妒了。 从那之后,李灵运被请来捉鬼镇妖的频率就更高了。 只要他还得空,基本上都会请他出手。 不为别的。 这位棋院的李师兄出手大方,哪怕真正抓到了鬼,也会随机分出一部分,或是一根鬼怪的头发、指甲、脚皮、眼珠……作为给同行之人的报酬。 李灵运自己也乐在其中。 他靠着捉鬼,还能一边积累鬼棋的数目,进而强化阴阳棋盘的力量,壮大自身。 这种既能给世道带来好处,自己同样不会白忙活的修行,方才是大道之行也! …… 匆匆三年。 这是熙宁帝登基的第六个年头。 剑池山上,问剑比武 打从不终剑离去,这已经是第四次“三年一度”的问剑比武了。 李狼如今彻底做了甩手掌柜。 当代剑主李挽完全接管了剑池的各项事宜。 大师兄石宠已经年过三十,而且又曾是问剑比武的胜出者,因其剑法势头沉稳,人送“金刚剑宗”之名。 这也算是剑道中的佼佼者了。 听闻,李挽已经有意将剑主的位置传给大徒弟。 最明显的举动,就是让石宠开始接触问剑比武的操办之事。 对此,剑池弟子一概是服气的。 大师兄石宠友待师弟和师妹,而且为人光明磊落,诸位师兄弟对他是心服口服。 李灵运身居观剑席的首位。 他如今一个人代表的身份可多了,堪称是场上分量最重,头衔最多的嘉宾。 剑池的二弟子。 棋院的大师兄。 朝廷御赐亲王。 不终仙剑之主。 …… 世人皆知云王有镇妖御鬼的能力,随手落下一子,就可令百鬼日行。 所以,哪怕他只是一位对剑道一窍不通的剑痴。 在场的剑客无人敢质疑他的地位。 李灵运对比今日与数年前,一时感慨颇多。 彼时,他还需要借着不终剑的力量,才能号召那些剑客下南疆斩妖。 虽然善于取巧是脑袋聪明的表现,但真正的底气不是来源于外物,而是自身的强大。 擂台之上。 六师弟侯礼学也在这一届的比剑名单之列。 在他之前,四师妹“萧娥”,五师弟“谢开”全部在年满二十之前,参加过了一届问剑比武。 最终全部止步于八强或十六强。 再没有人,可以效仿当年的大师兄石宠,在这样的年纪靠着硬实力登顶剑宗。 李灵运观察着擂台上的侯礼学。 不出意外的话。 他今年大概能好点,止步于四强的样子。 再往上,终究是吃了年纪的亏。 这些师弟师妹的折戟,并不意味着他们真就不如石宠。 只不过,时势造英雄。 这话哪怕放在今天都是适用的。 早年问剑比武的初开之时,一年一届,再加上当时达到四品的剑修本就只在少数,所以基本上都是一群准四品在这分出高手。 但是时代进步。 剑修们通过斩妖除魔,能够利用这些妖物磨炼剑气、剑心与剑骨,突破四品的人可不就水涨船高。 这甚至不需要有太多的人。 但凡只要有一两位四品的剑修下场争夺“剑宗”之位。 那就没有准四品什么事了。 这等情况下,一位剑池弟子再想脱颖而出,相当于他得在二十岁之前突破四品。 要知道,国师当年在二十岁的时候,也不过只相当于四品而已。 哪怕今时不同往日,这是一个属于剑修的大世。 但这又谈何容易? 而且,国师那是修炼的无敌剑道。 平生未尝一败! 这更没有比较的必要了。 …… 大比落幕。 最终胜出之人,是一位擅长“金蛇剑法”的南疆高手,本名何远志,自号金蛇剑君。 金蛇剑君接受了李挽发放的信物。 等到众人退去时,他找上了李灵运。 金蛇剑君开始自报身份,直言自己来自南疆的五毒教,是当代五毒教主的同胞兄弟。 他有一个侄女,幼时拜师了一个道人,学习雷法。 这立刻让李灵运反应过来。 “你侄女是本王师兄的弟子,她为何名?” 金蛇剑君见他认下这段关系,立即开口:“我那侄女名为何璇儿,是林道长的小弟子,玄霄。” 李灵运听到“玄霄”,对这小丫头有些印象。 师兄来信时,就曾提过小弟子玄霄有点漏风的事情。 金蛇剑君既然详细到了名字。 显然,基本上是不会造假的,否则他这剑宗的位置就算是白忙活了。 李灵运开口道:“这般看来,你我也算是沾亲带故的。” 他看出金蛇剑君大概是有事相求,于是给他机会明说。 金蛇剑君当即大吐苦水。 不出意外,这是来告五阳寺的状了。 打从南僧圆寂之后。 法海晋升五品,而且当众发下宏愿,继承了其师留下大部分的人脉与影响。 作为昔日的五绝之一,又是高僧大德的徒弟。 “南僧”二字的号召力还是相当强大的。 这也就是南僧本人不喜争端。 可他的徒弟法海却不是这样,只靠着其师的遗泽,就能让五阳寺直接吞并了南疆大部分的佛门寺庙,作为苦海堂的分堂。 美其名曰:除魔卫道。 凡有不愿意配合五阳寺行动的,都会被扣上“居心不良”的帽子。 以五阳寺在南疆的绝对影响力。 他们这帽子一扣,就能让一个寺庙得不到任何香火,间接达到了决定生死的目的。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个本是王道的做法,却落在一个佛门圣地之上。 也是有够讽刺的。 本来,五毒教与五阳寺双方并无利害。 不曾想,五阳寺统一了佛门还不够,竟然想进一步做南疆武林的话事人。 五毒教一直与世无争,哪怕面对大明这样的南方皇权。 他们也不过是听凭朝廷的差遣而已。 结果,如今这群和尚竟然也想与朝廷一个待遇,骑在五毒教的背上做主人,就你们也配? 第50章 简在帝心 李灵运明白了金蛇郎君的意思,这是准备让朝廷出面干预。 他没有拒绝,答应了会代为转达。 只不过,李灵运心里对这事的态度并不乐观。 当今陛下熙宁帝。 他人如其名,对天下的抱负也如同年号一样。 熙,光明兴盛。 宁,太平安宁。 熙宁帝尚为太子之时,就主持了国朝的农政之事。 如今上位之后致力于农业开垦,重用农院人才,好让这大明的土地上可以养活更多的人。 这出发点当然是好的。 而且,李灵运知道熙宁帝的另外一大重心,落在准备大明迁都的事宜上。 当朝廷的精力落在北方时,维持南方的稳定就成了一种现实需要。 这一点上,在南方经营多年,而且有着名声极佳的五阳寺,就成了熙宁帝眼中的一枚重要棋子。 更别提,时任方丈法海又是一个简在帝心的聪明人。 他知道熙宁帝热衷农业。 于是发动五阳寺上下在南方开垦农田,大力耕作,而且如数上交了被皇家赦免的那部分田赋。 李灵运虽然没有过多关注五阳寺吞并佛门的过程。 但是,如果法海的吞并,本身是将原本可以减免赋税的僧田,转化为正常交税的民田。 那么这事情落在熙宁帝的眼里,不仅不是过错,反而是有功。 基于这点。 金蛇剑君口中的“过失”,在熙宁帝眼里可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误。 哪怕真的有臣子将事情摆到明面上。 撑死,不过是让熙宁帝暂时记上这一笔。 要他暂时腾出精力整治南方,这显然会影响到朝廷的北方大计。 李灵运站得高,看得更明白些。 不过,金蛇剑君的话,他是会代为转达的。 至于熙宁帝采纳与否。 这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了。 …… 金蛇剑君得了云王的许诺,心中稍微安定一些。 他选择向云王求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毕竟,在今日之前。 五毒教对大明朝廷的态度,其实是一种“听诏不听宣”的做法。 尤其是在斩妖的问题上。 大明朝廷下达命令,他们五毒教会全力配合。 但是只要朝廷不说话。 即便当地的官员有所差遣,五毒教基本上是打太极混过去的。 这与五阳寺的讨喜恰恰相反。 所以说,金蛇剑君心里也没有多大的底气。 好在—— 自己这次夺下了剑池颁布的“剑宗”之称。 如果到五阳寺的面前,想来还是能有几分脸面的。 他们做得太过火,那就是不给剑池面子。 这事情闹大,哪怕法海有其师“南僧”的名声作为支撑,也担不起这样的因果。 毕竟,就连南僧本人都是受过国师恩惠的。 …… 金蛇剑君刚离开信州之地,准备南下返回五毒教。 有人已经拦在了路上。 等到金蛇剑君反应过来时,周围赫然立起十八位铜身武僧。 这是佛门阵法,十八铜人。 金蛇剑君脸色微变,手中金蛇剑抽出,料峭剑光挥出,剑气游走形同奔舞的狂蛇。 本欲是直接破开这铜人阵。 然而,那十八铜人忽然双手合十,周身铜身变亮,化作了金身。 金光落至一处,宛如铜墙铁壁一样。 那剑气轰然射去,只在巨响声之后就消散无踪。 金蛇剑君这时看出了门道,脸色大变。 “你们是金山寺僧人?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朝廷与五阳寺走到一起!” 话音刚落,就有一双金光灿灿的罗汉掌拍来。 同样是四品之境。 金蛇剑君收剑与其对掌,得以窥见来者的真面目。 “你是圆仁和尚,金山寺菩提堂首座!” 圆仁和尚今年五十来岁,可是常年修炼外功横炼,身形仍然像虎熊一样壮硕,赤手空拳接住金蛇剑君的挥剑。 “五毒教负隅顽抗,合该去见我佛。” 周围十八铜人取出降魔棍干扰金蛇剑君。 两面夹击之下。 金蛇剑君立刻就败下阵来。 圆仁和尚抓住破绽,卸掉了他的金蛇剑,另外一掌落在胸前,直接震断了他数条经脉。 不多时。 十八铜人将金蛇剑君架起。 圆仁和尚见他的喉咙仍有动静,又是两掌劈向肋骨。 两道清脆声音落下。 这是两块金制的蛇形暗器,名为金蛇锥,与金蛇剑君手里的金蛇剑一样,同为五毒教的重宝。 圆仁和尚目露冷意:“贼心不死。老衲本想留你一命,好到我佛的身前忏悔。奈何,你执意要做我佛门大兴路上的绊脚石,就只能送你上路了。” …… 等到金蛇剑君身死。 圆仁和尚带着众人将其毁尸灭迹,这还不够。 他们甚至当场做起了法事,将其超度,以免金蛇剑君化作厉鬼回来报复。 佛门在这件事上有着天然的觉悟。 随后,圆仁和尚带着缴获的金蛇剑离开。 有同行的菩提堂弟子发问:“师叔,这五毒教既然反抗佛门,可要代我佛出去此恶?” 闻言,圆仁和尚口宣了一记佛号,满脸慈悲模样。 仿佛真的只是吃斋念佛的有为高僧。 “人若不仁,自有天收。天命在我,无需过问。” “是!” …… 金陵皇宫。 李灵运照例将事情汇报给了熙宁帝。 熙宁帝耐心听他说完,表情显得十分平静。 他开口道:“早有南疆官员向朝廷反应,五毒教于降妖除魔之事上常有怠慢,非有悬赏即不作为。” “而且,五毒教私立苗寨,隐瞒赋税,图谋不轨。只是,朕一直不曾与其计较。” 李灵运听到这话,知道问题还是出在了忠诚度上。 五毒教舍不得钱粮利益,又不肯定替朝廷提供劳逸,却享受着武林大派的福利。 这种得失不均的典型。 在熙宁帝这里,就属于需要被优化的案例了。 换而言之。 五阳寺若是出面敲打五毒教,熙宁帝本人是乐见其成的。 一瞬间,李灵运心里替金蛇剑君短暂默哀了一下。 这是真正的天意。 再委屈,那也只能先受着了。 熙宁帝听李灵运讲述完,又把话题转到他身上,开口道。 “寻欢那小子近来一门心思想往外跑,你有空替朕说说他。与你同样的年纪,竟然还不到三品,就这三脚猫功夫还想到江湖去走动。” 李灵运听出皇帝的嫌弃,但这话里带着几分口嫌体直。 他知道,熙宁帝其实已经放弃了望子成龙的念想。 比起培养朱寻欢。 熙宁帝甚至可以接受,培养一个皇太孙出来。 但问题是。 朱寻欢这小子颗粒无收。 皇子府大把的妻妾,勤勤恳恳又三年,愣是没有个动静。 这快要成为熙宁帝的心病了。 第51章 恶人再现 有关子嗣的事情。 李灵运知道这东西越急越求不得。 关键是。 熙宁帝如今摆明了要将朱寻欢留在皇子府里,准备拿他当种猪来养。 以朱寻欢的性子。 哪怕本来想要生儿育女,这般压迫之下,怕是会滋生出逆反心理。 一来二去。 朱寻欢心生逆反之意,惹得皇帝厌恶。 倘若再有奸人构陷,以朱寻欢那脑子,指不定就成了皇位斗争的牺牲品。 李灵运到底是与朱寻欢一起长大的。 总不能真看着这家伙往火里跳。 他适时开口:“陛下若是信得过我,就由我带寻欢出去走走。指不定这心情一舒坦了,子嗣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熙宁帝闻言微微挑眉,开口就是一针见血。 “你也觉得,是朕操之过急,把寻欢逼得太紧了。” 他这是实话。 但李灵运到底是臣子,当然是不能直接肯定的。 不过,以自己和朱寻欢的交情,这话值得一个沉默的答案。 一时间,大殿里的气氛变得凝重了许多。 总管太监侍立一旁,目光不时望向殿门的方向,用眼神警告,不许任何人来凑热闹。 他是熙宁帝身边的老人。 知道皇长子与云王的关系,也算是看着皇长子长大的。 坦白说,总管太监也觉得李灵运这话有理。 更重要的是。 知道和敢说出来,这是两回事。 至少,云王今日的表现,绝对是对得起他与皇长子的那份友谊的。 按照总管太监的了解。 他能想到的事情,熙宁帝肯定也能想得到。 不看僧面看佛面。 这个切入问题的角度,算是正好打在了皇帝的痒处。 所以今日这事,大概是能成了。 要论揣测帝心的本事,云王人如其名,一直站在云端之上。 不出所料。 熙宁帝短暂沉默,开口道:“这事情朕答应你了。不过,你得负责看着寻欢,别让他惹出事情,否则就没有下回了。” “臣遵旨!” …… 李灵运刚回王府不久。 朱寻欢立刻就像是闻着味道一样上门了。 他大概是知道了前后之事,态度显得亲近了许多。 “灵运,我就知道只有你是真兄弟!竟然为了让我出去一趟,还当面顶撞父皇!” 李灵运本来摸着棋子,听到他这“顶撞”二字,棋子没拿稳。 倒是脚边的白鼠精眼疾手快,双手直接衔住了棋子。 李灵运抬头看着朱寻欢,语气幽幽。 “皇伯都没给我扣帽子,怎么你这我还成罪人了?” 朱寻欢闻言神情一滞。 他这次认错的很果断:“是我失言了,那我暂时不说话了。” 随后,他到李灵运面前坐下,脸上写着期待之色。 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出去放风了,这不得玩个尽兴? 李灵运没有扫兴,而是让朱寻欢自己选了地方,到时以书院除妖的名头,带他出去长长见识。 这既是给朱寻欢散心,缓解他久居府中的郁气。 同样的,也是给朱寻欢诞下子嗣的动力。 按照熙宁帝现在的意思来看。 只要能有皇太孙,那么即使朱寻欢这个大号练废掉,他也可以勉强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时,朱寻欢还愁没机会游山玩水么? 对付他这样的,就得敬酒和罚酒一起端上来让他选。 朱寻欢当即兴致勃勃勾勒起了舆图。 他一口气选了不少地方,完事之后又将舆图重新送回李灵运手里。 李灵运只是扫了一眼,初步定下了路线,就不再过问。 虽然地方有点多,但这本来就是让人排解消遣的,就没必要再做扫兴的事情。 朱寻欢本来已经做好了让步的准备。 不曾想,李灵运竟然连讨价还价的步骤都没有。 这下是真的生出了几分感动。 “灵运,你果然才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可惜你不是女子,不然我绝对把你娶进府里。” 话音刚落,朱寻欢就意识到了不妥。 但李灵运这回没再与他客气。 他一招手,白鼠精立刻朝前扑去,身体变大,犹如一只狮子似的将朱寻欢压在地上。 另有两枚鬼棋落地,化作了两位古灵精怪的童子。 两位鬼童子立刻开始替朱寻欢做些疏通任督二脉的事情。 李灵运任由他如何惨叫,依旧面不改色。 这好好的一个人,偏偏就生了一张嘴。 他觉得,自己欠皇爷和皇伯的情分,在朱寻欢这厮的身上已经还回去了大半。 …… 随后,他们商定了准备北上出游的时间。 就在半个月之后。 宫里要安排好暗卫随行,同时还有专门的探子提前到选定的路线上,将那些可能存在的隐患给拔除掉了。 这也算是熙宁帝替皇长子积德了。 只不过,计划终究是赶不上变化。 就在出发前的三日。 李灵运再度奉诏进宫,这次依旧是熙宁帝单独召见他。 熙宁帝将一封刚送上来的密报给他。 李灵运疑惑打开,很快就陷入了沉默。 “五毒教被灭,五大嫡传脉系无一生还,金蛇剑君下落不明。” 这个时间点怎么看都有些巧合。 熙宁帝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总管太监,令其将五方匣子给呈上去,在里面前面打开。 这里面的东西全部一样。 那是一套制式相同的黑衣,胸前的位置刻着一个鲜明的“恶”字。 毫无疑问,这就是当年与覆灭林家之事有关的恶人谷。 熙宁帝总算开口了:“这东西是锦衣卫从五毒教的一处密室里找出来的。”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五毒教的高层里面,很可能就有当年恶人谷的成员。 不过,这也不排除有人栽赃嫁祸的可能。 但这事情无疑是触碰到了皇家敏感的神经。 毕竟,当初东痴之死的草草结案,算是大明皇族立国至今,为数不多的污点之一。 李灵运知道部分内幕,当即躬身。 “愿凭陛下的差遣。” 熙宁帝点了点头,开口道:“你当初从皇姑母那里知道了内情,也是皇家自己人。这事情越久就越难查,如今父皇还在人世,朕想让你走这一趟,看看能否挖出点东西来。” 第52章 五毒秘传 李灵运应下了这差事。 熙宁帝打小是看着他长大的,除了不是亲生的子嗣,别的地方其实也没差。 更别提,李灵运与皇长子走的还近。 熙宁帝对其自然是有几分爱屋及乌的。 “南镇抚司正好还缺了一位指挥使,需要镇得住底下人。你这些年斩妖除魔,也算是闯出了不小的名声,这位置交由你做。” 李灵运一脸诧异。 他是真没想到,熙宁帝还给他授了一个这么大的官。 执掌南镇抚司。 这相当于是把半个锦衣卫都交到他手里了。 而且,王侯掌人事与兵权,大明一朝除了秦王之外还未有过例子。 他试探性问道:“陛下当真决定好了?” 熙宁帝这下笑了。 “给你的东西,你只管接着就是了。寻欢那小子不成器,所以要有人扶着他走。” …… 大皇子府。 朱寻欢知道了预订的出游去不了了,心灰意冷。 但是在得知只是临时改了目的地之后,整个人又像是活过来一样。 他兴冲冲拿起飞刀:“南疆好,妖物多。本宫精通飞刀之术,这次定要杀几个妖来,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李灵运难得没有泼他冷水,赞同道。 “你这花不完的精力,若是真的用到妖魔的身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李灵运再给了朱寻欢半个时辰收拾东西。 随后,他们一行直接启程南下,前往五毒教之地查探。 众人来到城外。 南镇抚司卫所的高手已经集结。 朱寻欢有人专门给他准备了一匹日行千里的好马。 至于李灵运。 他不骑马,他有自己专用的代步之物。 这些年四处斩妖除魔,李灵运手里攒了不少鬼棋,其中就有一枚是祭祀的“甲马”。 随着鬼棋落地,化作一张白纸。 紧接着,白纸的四角折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成了一匹纸马,马鞍与缰绳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但这些只是其次的。 甲马本质上是鬼神之物,主打一个脚不沾地,人坐在马背上不会有任何颠簸。 尤其,对李灵运这种脆皮而言,甲马就显得格外友好。 他就像是坐在一朵棉花上,腾云驾雾。 甚至,李灵运靠着手里的御风画卷,还能吹动纸马短暂滞空,潇洒无比。 朱寻欢本来还沉浸在香甜的空气之中,幻想着江湖走马,风餐露宿。 这下顿时被比出了落差。 只是,朱寻欢又清楚李灵运的情况,他那内力绝缘的身子骨是骑不了马的,当然不可能没品到要去蹭他的甲马。 他只得化羡慕为力量,驱赶着马匹奔走。 …… 一行人南下赶往五毒教。 翻山越岭,快马加鞭。 这也用了足足七日。 五毒教坐落于五毒岭之内,周围分布着大量的苗寨,号称三十六寨。 这些苗寨小的几十户,大的几百户。 零零总总加起来,这也是一股数万人的势力。 其中,五毒教更是有着多位名动南疆的强者。 这样一股势力,要在这么短时间将他们灭绝,绝不是一门一派可以做到的。 几万头猪都不知道要杀上多久,何况还是杀人。 南镇抚司的高手,得知五毒教被灭的第一时间就接管了这里。 他们将早先搜到的恶人谷服饰送到京师。 直至现在,恭迎查办此案的新任指挥使到场。 李灵运刚到此处,早有南镇抚司的官员在此等候。 他名为纪建,是苗疆卫所的千户。 此前负责与五毒教对接的南镇抚司高层,就是纪建。 尽管,五毒教先前“听诏不听宣”的做法,让纪建对他们没有什么好感。 但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在他眼皮子底下被灭。 纪建作为主管情报的千户,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 李灵运与他边走边聊,朝着五毒教内部而去。 从事发至今。 消息一来一回,再到李灵运接任南下,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现场经过南镇抚司同僚的清理,只保留了一部分关键取证的线索,其余尸首早已悉数焚烧掩埋。 否则,就三十六寨这毒物遍地的环境。 要不了几天,那些毒物就能靠着啃食尸首繁殖,让这里变成一个真正的毒窝。 李灵运首先来到五毒教的秘洞里。 这里就是发现恶人谷服饰的地方,除了那些东西之外,还有一应属于五毒教的核心传承被收拾了出来。 李灵运上前扫视了一圈,种类是挺齐全的。 五毒教内部等级森严,有五大家传的脉系,分成五支传承。 早先金蛇剑君“何远志”,就是来自金蛇一脉的。 余下另有飞蝎、赤蛛、铁蜈和吞蟾四脉。 他们的毒经、暗器、武功全部在列。 李灵运逐个翻开了扫视了一眼,对这五毒教的武功还是极其欣赏的,尤其是他们的精巧暗器。 金蛇一脉有“金蛇锥” 飞蝎一脉有“蝎尾鞭” 赤蛛一脉有“赤蛛网” 铁蜈一脉有“铁蜈勾” 吞蟾一脉有“百蟾弹” 可以说,若有人可以将这五种暗器全部弄到手,那已经可以作为一个顶级的刺客。 五毒教未灭之前,这是不传之秘。 现在全部便宜了大明和书院。 正好,李灵运身上还有经略南镇抚司的职责,这些东西适合充公。 他当即开口:“这些暗器南镇抚司自留一份,余下再誊抄一份送到书院去,武功的原本献给皇家藏经阁。” 纪建点了点头:“谨遵指挥使之命。” 李灵运做完了物品的处置,总算开始做起了正事。 毫无疑问。 这五毒教的功法俱在,初步可以排除这次与东痴惨案的共同点,幕后之人不是冲着武学而来。 而且,当初的问情谷上下,满打满算不过只有四人。 恶人谷只要费些人手。 早晚是可以将人给耗死的。 但是五毒教不同,要这样快速覆灭这样一支庞大的力量。 正常来说,覆灭他们的难度,不亚于诛杀一股反王势力。 对大明而言不算难事。 但是想要掩人耳目,这基本不可能,毕竟南镇抚司又不是吃干饭的。 这样一来,基本上可以排除人为的可能。 想要弄死五毒教的或许是人,但真正动手的应该是妖。 而且这得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妖,来去如风。 第53章 千手妖王 李灵运将怀疑的对象落到妖物的身上,这个推测立刻得到了纪建的赞同。 纪建当即开口:“指挥使到来之前,我已命人挑拣了几具尸骨。司里有同僚出身灵院,担任仵作验尸,成功从尸骨上分离出一部分的妖毒。” “只不过,这妖毒的来历暂时无可辨别。五毒教本身就豢养了不少毒物,无法推断是否为本教毒物反噬。” 他这一番话算是点到了要领。 可是纪建的身上又有官场的一贯共性,那就是明哲保身,所以浅尝辄止。 李灵运心里门清,也犯不着将他架起。 不过是甄别妖毒而已,刀劳鬼就是这一脉的行家。 李灵运让纪建留下负责清点五毒教的财物,一部分留置,剩下的充公。 这五毒教的地盘经过上百年的经营。 只要运用得当,完全可以作为卫所的一处营地,开拓出田亩留给卫所子弟耕作,也有利于将来南镇抚司衙门的自给自足。 朱寻欢全程没有说话,但是李灵运离开时他也跟着。 等到左右无人。 朱寻欢这才开口:“灵运,你这可就有点莽撞了。那纪建摆明了知道的比你多,他如何不会往妖物的身上联想?可这事如今从你嘴里说出,那这事情就没法推到人身上草草结案了。” 李灵运一脸稀奇,没想到朱寻欢的智商难得在线了。 “我本以为你还是糊涂。真是意外,你这次竟然能看清门道。” 朱寻欢有些得意:“你莫要小瞧我了。再怎么说,我也是文院夫子教出来的,担不得大任,但是小任还是可以担的。” “你且放心,我这人最讲义气。即使你现在反悔,父皇那里我大不了厚着脸皮求情,肯定不会让你吃挂落的。” 李灵运听到这话是有些感动了。 “算你还有良心,不枉我带你出来。只不过,这荡妖的事情早晚都是要做的,这也是陛下让我担任‘指挥使’的用意。哪怕案子查不明白,这次也要压一压南疆妖邪的锐气。” 朱寻欢见他心里有数,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 李灵运与他不同。 他这脑子,走一步想三步,天生就是该混迹官场的。 …… 很快,二人来到陈尸之处。 这里停放着几具做过防腐处理的尸首,血液已经提前被抽干了,五官干瘪凹陷,另有獠牙露唇。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准备行炼尸之事了。 李灵运再度落子,刀劳鬼显化而出。 它本就是玩毒的鬼物,这些年跟在李灵运身旁,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认识了不少精怪鬼物。 如今,刀劳鬼只要闻一闻气味,大致就可以判断出来历。 “这是嗜血毒蛛。” “这是青角毒蛛。” “这是人面魔蛛。” …… 它如数家珍,轻而易举就将这些尸骨上分离出来的尸骨辨认。 一旁的灵院同僚听得目瞪口呆。 要知道,他们就是专门负责与死人打交道的,可在专业领域,今日竟然被刀劳鬼给上了一课。 不过,转念一想。 人和鬼比什么,人不如鬼这不是很正常么。 有同僚立刻上前将这些情报记入卷宗。 李灵运则开口询问:“这五毒岭的附近可有实力强大的蛛妖?” “有的。” 其中一位苗人出身的同僚开口介绍:“南疆之地,以蛊为王。蛛妖就是最适合的蛊种之一,所以南疆古来就有豢养毒蛛的习惯,到后来就全部成了蛛妖。” “别的不说,五毒教的赤蛛一脉,原本就有一只三百年的赤蛛王,实力在大妖之中都算是凶悍。” “只是,如今五毒教被灭,赤蛛王同样下落不明。” 他这话提供了两种可能。 第一,赤蛛王背主,与外面的蛛妖串通,里应外合将五毒教上下一锅端了。 第二,赤蛛王战死,尸首被更强大的蛛妖给吞了。 那人接着介绍:“除了赤蛛王之外,南疆另有数位与之齐名的蛛妖。但是真正名头最响的其实是一头妖王,名为千手妖王。” “当年南僧大人在世之时,率领五阳寺高手追杀千手妖王,折损了不少僧人,始终没能得逞。” 李灵运顿时目光闪烁。 妖王,那是货真价实的五品境界了。 当年的南僧身负百年佛门功力,都没能击杀这千手妖王。 足以见得,它在保命的事情上有着极强的本事。 按照这套逻辑往下,是千手妖王号令南疆诸妖灭掉了五毒教。 李灵运隐隐觉得,这可能就是真相。 也只有妖王出手。 可以将五毒教那些四品的顶级高手一网打尽,没能让人活着出来传讯。 只是—— 这样一来,千手妖王自己就算是暴露在大明的眼皮子底下了。 它能率领群妖一口气制造这么大的杀孽,未来大明必然会将它视作眼中钉。 没准,熙宁帝一纸讨妖令落下。 书院那些五品的院长,直接联袂前来镇妖。 这千手妖王纵使号称“千手”,同时面临多位五品的围杀,同样只有死路一条。 妖物可以臻至“妖王”境界,他们本身的智力绝对是不低。 毕竟,大智近妖这个词语,从一开始就不是形容人的。 它竟然做这种事情,肯定是觉得利大于弊的。 又或者说,千手妖王的背后另有人在,也就是那个真正想要覆灭五毒教的人。 李灵运的脑海中立刻闪过了怀疑的对象。 但他如今是官,而且是南镇抚司的最高掌权者,不再是闲散王爷。 不可能因为一个判断,就平白给人扣帽子。 他心中正想着,纪建忽然从外面过来,开口道。 “底下来报,五阳寺方丈‘法海’大师镇妖过此,得知指挥使督办大案,特地前来拜会。” 李灵运正怀疑着法海,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 这人肯定是要见的。 不为别的,单单就是法海本人的名声好。 自己要想借着五阳寺的力量,首先就要把法海给抬高。 …… 不多时。 一位气质温和的僧人款步而来,生得眉清目秀,身上的僧袍也尽显朴素的格调。 倒是打破了“人靠衣装”的惯例。 这个词语落在法海的身上,当是“衣靠人装”才对。 李灵运与他神交久矣,今日才算是第一次碰面。 第54章 初见法海 李灵运观察法海之时,法海同样在打量着他。 毕竟,他今日就是为了李灵运而来。 说起二人的交集。 莫过于早年的“斩妖大会”,彼时李灵运借天下剑客之手,保住了本来要被掐死在萌芽中的神霄派。 彼时,李灵运身上虽然有国师传人的名头,但法海不曾重视过他。 只当这是一个走运的小儿。 可是后来。 李灵运的崛起速度,着实让法海大跌眼镜。 七岁接触棋道,十三岁步入四品。 这是大明一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四品。 没有之一! 再到这些年,他落子镇妖,拘鬼遣将的种种经历。 毫无疑问。 哪怕此刻李灵运没有了云王的身份,他本人对大明而言,也绝对算得上是一位少年国士。 不曾想,熙宁帝竟然让这样一个麻烦的人物空降南镇抚司。 哪怕法海这般老谋深算的人物。 他也不敢怠慢,须得当面来试探一下深浅。 二人见面就是一番相互恭维。 李灵运将法海捧得极高,绝口不提当年的事情。 法海最开始还能泰然受之。 可是架不住李灵运的溢美之词太盛,哪怕像他这种已经近于喜怒不显于色的人物,竟然都生出了几分愧不敢当的感觉。 直至李灵运突然夹带了一句私货。 “南镇抚司领受皇命,荡妖除秽,还请五阳寺协助南镇抚司!” 法海立刻反应过来。 他本能就要打太极婉拒掉。 毕竟,镇妖不是任务,而是一门生意。 他们五阳寺就是这门生意的最大操盘手,甚至与南疆的妖族已经有了一定的默契。 真要是被忽悠着下场。 到时,李灵运是靠着功劳高升回金陵了,可是留下的烂摊子还得让五阳寺来收拾。 这显然是不行的。 但李灵运早就已经把他架起来了。 于公,李灵运是南镇抚司的指挥使,严格意义上是代表朝廷管理江湖门派的。 五阳寺除非想要自立佛国。 否则他们就得听凭差遣。 于私,法海是人人尊敬的佛门前辈,与妖魔更是不共戴天。 李灵运请他镇妖,那就是请猫捉老鼠。 这也是再正确不过了。 除非法海要公然违背自己发下的宏愿了。 李灵运几句话,已经让法海陷入了被动。 法海心中暗骂李灵运难缠。 若非他早有准备,今日指不定就被李灵运给套上。 想到这,法海开口道:“不瞒指挥使,老衲方才从西面归来,闻知又有一方邪神祸世。那邪神本名洞神,可以将良家女子的魂魄诓骗到洞中,化作夜叉之鬼,老衲需当将其荡除。” 李灵运并不上当,立刻回应:“这个请方丈放心。洞神属于阴间野神,我当借来阴庭的阴差与神将一同出手斩之。阴间事术业有专攻,我们阳间人只管荡妖就好。” 法海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招。 向阴庭借兵!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法海肯定直接反驳了。 但李灵运的身份特殊。 而且,据传他还有着御鬼之能,保不齐真的与阴庭存在联系,那这事就不好说了。 法海短暂思忖,再度开口:“既然指挥使愿意出手,那么老衲就不好拒绝了。请指挥使放心,我五阳寺上下定然配合到底!” 他说这话时,又有一股大义凛然的气质涌起。 仿佛下一秒就要立地成圣了。 …… 等到法海离去。 李灵运看向朱寻欢,这次后者已经捂住了嘴。 显然他是真的被怼怕了。 但是闭嘴是不可能长脑子的。 李灵运当即开口:“你无需顾忌,想到什么就说。若有不足之处,我代你更正。” “那好。” 朱寻欢倒也干脆,开始了分析:“方才你请那法海下场镇妖,但是他选择与你装糊涂。我猜,他们是想保存自身的实力,不希望成为你建功立业的棋子。” “只可惜,他刚找到由头,就被你给顶了回去。法海不愿意得罪朝廷,最终勉强对你低头。” 他说完,立刻露出了一副期待的模样,等待点评。 李灵运首先朝其投去赞许的目光,这次朱寻欢的进步很大。 虽然分析的并不深入,但方向上至少没错。 最重要的是。 他终于没有被法海的外在形象给欺骗,这就是最大的长进。 李灵运没有过多纠正,只是就最后一句话做出了解释。 “法海答应得痛快,不是因为害怕得罪朝廷,而是因为你。” 朱寻欢一脸惊讶:“他也觉得我好骗?” 李灵运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接着道:“抛开这件事情不谈,他最终选择口头答应,这对五阳寺来讲也是一件惠而不费的事情。” “不仅给足了我这位南镇抚司指挥使的面子,而且今日之事肯定会传到陛下耳中。” “陛下知道五阳寺听候朝廷的差遣,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对五阳寺的容忍度就会更高一点。” 朱寻欢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阴谋诡计的意思。 他反复琢磨,惊讶道:“你是说,五阳寺打算阳奉阴违?” 李灵运白了他一眼:“你当法海是你,每次做事都叫人抓住破绽。他们当然可以响应南镇抚司的号召,协助斩妖。但只要五阳寺自己先找到妖物,并且与其对上,那你猜我还能不能指挥五阳寺?” 朱寻欢顿时笑了起来:“你若是强行指挥,明日南疆就会有传言,南镇抚司的指挥使初出茅庐,不尊前辈,还喜欢揽权。” 李灵运见他都明白,也就不再多说了。 …… 同一时间,五毒岭之外。 法海忽然双手合十,口中宣了一记佛号。 在他身后,立刻就有一道鬼影泯灭。 直至苦海珠中的一禅确认无人,法海这才稍微放松下来,感慨道。 “这李灵运不愧是国师传人,果真是一个难缠的人物。” 闻言,苦海珠中的一禅大师笑了。 “他能与国师共用一个名字,并且承担得起这份因果,你以为这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法海这下是真的惊了。 他难以置信问道:“师祖的意思是,国师他就叫李灵运。怎么可能,这要是二人的名字一样,国师的旧部难道不知道?” 一禅大师不以为然:“要不然,怎么说国师成仙了。仙人的力量强大到你无法想象,他张开手掌都能将天遮住,不过是藏住一个名字,这有什么稀奇的。” “唯有到我这般境界,你才能摆脱仙人的愚弄。” “所以……早日修炼到六品吧。” 第55章 南疆妖起 接下来的几日。 南镇抚司内部再对卷宗进行完善,并在现场进一步挖掘,补充了有关蛛妖袭击的证据。 这场五毒教的大案,就算是有了一个明显的眉目。 罪魁祸首就是千手妖王。 由卫所上报南镇抚司,再直达熙宁帝处,这是明面上的调查结果。 杀人偿命—— 何况是这种动辄上万条人命的血案。 大明与南镇抚司需要一次令人深刻的行动,重振人心,威慑妖邪。 李灵运当即送信回了书院,请来诸位夫子助阵。 南镇抚司的精锐也在快速集结。 再加上这位年轻的指挥使停留五毒岭,这让江湖上的势力大多看出了端倪。 朝廷这是准备有大动作! 朱寻欢同样磨刀霍霍,兴许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人妖大战而兴奋。 不过,他仍有一点尚且想不明白。 “你这般堂而皇之的留下,岂不是让外人都知道你要动手?上兵伐谋,你这可一点不见谋。” 李灵运不紧不慢:“我们毕竟是过江龙,南疆何时有妖我们说了不算。这南疆的妖杀了二十年,反而越杀越多了。” 朱寻欢这下是彻底摸不着头脑了:“你这意思,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我们这不是已经开始了么。” 李灵运指着屋子外头,黑压压的南镇抚司缇骑云集而来,他们多是江湖中的好手,但是被朝廷招到了镇抚司麾下。 这些缇骑手里都是沾过血的,而且有专门的军中高手传授军阵。 不管是用来杀人还是杀妖,都是一把好手。 他开口道:“杀妖本质上是为了立威,从旁人忌惮南镇抚司有所行动起,这场大围猎就已经拉开了序幕。” …… 半日过后。 五阳寺率先求援,直言有三大妖王同时发难。 除开这次覆灭五毒教的幕后黑手,千手妖王之外。 另外还有两位,其中一位名为落花洞神,同样是法海提过的那位南疆祸害,专门勾引女子的魂魄到山洞里,将其同化成夜叉鬼。 最后一位,号称真蛊婆。 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妖邪与精怪之流,与人一样本是血肉之躯。 但是南疆盛行种蛊之道。 若人胜过了蛊,那么这就是蛊修。 若人败给了蛊,那么就成了蛊婆。 这真蛊婆,体内有着一颗寄生的老蛊,有着操纵群蛊,催化蛊奴之能。 同样是南疆的一大祸患。 李灵运一直等着法海出招。 时至今日,再要说法海与那些妖王不共戴天,未免有些睁眼说瞎话的意味。 甚至,他个人可以初步下结论。 五毒教的覆灭,就是五阳寺的手笔。 但还是同一个道理。 知道不等于真相,因为真相需要铁证的支撑,尤其像五阳寺这般经营多年,不是一句话就能令其树倒猢狲散。 那千手妖王倒算是一个认证。 可是以李灵运对法海这人的了解,千手妖王应该活不到被他生擒的时候。 至于熙宁帝那里。 除非他能将法海与恶人谷联系在一起,不然熙宁帝肯定是不会放弃五阳寺这枚棋子的。 李灵运思来想去,脑海中蹦出四个大字。 为官不易! 话是这般,但斩妖的事情还是得做。 李灵运率领缇骑出动,直接朝着三大妖王之一的“真蛊婆”赶去。 他手中落下一枚鬼棋。 鬼棋当空化作了一只只雪白的乌鸦,眉心处甚至还生着云朵一样的花纹。 这是白乌鸦,可以往返于阴阳,专门用来传信的。 李灵运将城隍令牌交给白乌鸦,让他请城隍调拨阴差相助,前往降服落花洞神。 另外的书院夫子,可以尝试生擒“千手妖王”。 他们这一路。 有不终仙剑出手,想来是足以兜底的。 …… 五阳寺前。 苦海堂的弟子率领一众南疆门派,在百姓的夹道相送之下,浩浩荡荡从城中走出。 法海神情庄穆,面相慈悲。 唯有提及妖邪之时,眼底满是嫉恨之色。 “贫僧今日可向诸位保证,千手妖王不死,贫道永不罢休!” 这番慷慨陈词,引得城里的父母官都朝其一拜,直言不会辜负圣僧的厚望,定然替他守好这身后万民。 法海人前显圣,可到了人后。 他立刻取出苦海珠,询问师祖“千手妖王”的下落。 外人眼里,这千手妖王是贯穿了“玄昙”与“法海”师徒两代人的宿敌。 唯有法海清楚。 从始至终,千手妖王都只是他师祖和另外一位存在落下的棋子。 正是有千手妖王的存在,这才让南僧晚年一直无瑕插手五阳寺的管理,法海因此得以挤掉那些师兄弟,成为五阳寺说一不二的话事人。 本来,法海还挺喜欢这种左手倒右手的做法。 千手妖王一直是他的黑手套。 南疆凡有不服之人,只消让千手妖王走上一趟,就可以达到永绝后患的效果。 事后,法海只要再去骂上几句,就能顺理成章“庇佑”对方的幸存者。 等到无人记得时再斩草除根。 只可惜—— 这次的千手妖王似乎有些失控了。 本来,法海的意思不过是将五毒教的高层铲除,没想到千手妖王心狠之下,就连那些苗寨的普通人都没放过。 如今引来了朝廷的注意。 法海在自己和千手妖王之间,只能选择将它视作弃子了。 可不能让这家伙把自己给供出来。 一禅大师同样没想明白,为何这“千手妖王”突然事出反常。 他第一时间,当然是想到了李灵运。 毕竟,千手妖王背后的那位猴祖,说起来与李灵运有着不死不休的仇怨。 这般做局引他进来,可能性不小。 只不过—— 一禅大师自己恨归恨,也知道招惹不得李灵运。 猴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执意以卵击石。 除非,猴祖的目标并不是李灵运,而是算准了会有其他人过来。 一念至此。 一禅大师开始借助苦海之力推算天机,直接屏蔽了李灵运,只是推演李灵运身旁之人。 不多时,他已然有了答案。 “生来天家贵子,但是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真龙帝命。莫非,此人有着更大的来历……” 第56章 斗真蛊婆 正在纵马的朱寻欢,忽然身子颤抖了一下,仿佛是触电一般。 好在,他握住了缰绳,心中嘀咕。 “到底是谁在念叨我。” 他们一行沿着苗疆卫所西行,直至有南镇抚司的密探前来,报告消息。 “参见指挥使,吾等已经找到了真蛊婆的下落,就在前方草寨里。” 闻言,众人勒马停下。 李灵运骑着甲马出现在视野之中。 他看向密探,开口问道:“派出的八员密探里,你是第一个回来的,可还有其他情报?” 闻言,那密探把头埋得更低。 “不瞒指挥使,小的当面见过了真蛊婆,确有绝密之事。” 说话间,他不断朝着李灵运走近,直至三步之内的时候,这密探忽然暴起,纵身朝着甲马跃去。 手中一把束草匕首,锃亮刀光倒映着斑驳树影。 “小朱飞刀!” 朱寻欢的速度很快,一柄很薄很轻的飞刀,电射而出。 刺啦—— 这飞刀贴着那密探的头皮而过,没有带起血花,却是令其身形下坠。 若为常人,受了这样的致命伤势已经死了。 但这密探显然已经算不得人了。 他的双眼迅速黯淡,可是胸前的血肉豁然开裂,从中伸出一双双粗壮的触手,宛如枯枝一样抽打而来。 李灵运不为所动,呼唤了一声:“芝人何在。” 话音刚落。 两道人影陡然浮现,一左一右,仗剑持刀。 这是两株修成人形的灵芝,身体光滑无物,却又刀枪不入。 一刀一剑,一横一竖。 横向的刀气一个照面,撕开飞来触手。 纵向的剑气服药之下,将那密探的身体一分为二,断臂残肢分撞到路旁,露出了身体里一颗漆黑的肉球。 李灵运弹出白子,立刻将这肉球包裹,闭目感应。 熟悉之后。 他再次开口:“这是行尸蛊,由那具百年老蛊分化而成,真蛊婆以此物可以操纵人尸,你等多加小心。” 听到这话,又亲眼看到了行尸的模样。 一众缇骑纷纷面露胆寒之色。 若只是行尸也就罢了,可偏生这行尸还擅长伪装。 要不是先前行尸暴起发难。 只怕,他们都让这行尸混迹其中了。 这般想法涌入脑海。 一时间,缇骑们变得有些不安,看向左右的同僚之时,又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也是行尸所化。 李灵运知道这就是真蛊婆的目的。 没法刺杀自己。 至少,也从内部瓦解军心。 他目光闪烁,袖口之内再度飞出一枚枚白子,精准散落到每位缇骑的手里。 李灵运再度开口:“这白子有着警戒之效,唯有被行尸上身才会转黑,你等相互留意,必要时搭救同袍,皆可记做功劳。” 靠着这些日子积累的威望,他这一番话说出。 原本离散的人心顿时再度聚起,缇骑们目光环视。 眼神里的猜忌不见,反倒是各自示好,约定一会儿定要相互扶持与掩护。 朱寻欢对这前后的变化是看得最真切的。 明明上一秒军心已经有了溃散之势。 可是只是因为这一句话,先前的溃散反而成全了如今的无懈可击之势。 当真诠释了胜负就在转瞬之间的道理。 …… 他们一行再往前行了半日,面前浮现出了一片湿地。 芦苇摇曳挡住了视野,身下的马儿躁动的摆弄着马蹄,忽然间有一阵妖风袭来。 水中飘起白雾,天色变得暗淡。 更重要的是—— 李灵运刚分出去的白棋,这时突兀爆发出光亮,伴随着芦苇之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两位随行的千户到底是见过大场面, 他们知道李灵运不擅长近战,立刻拔刀出鞘,接过了指挥缇骑的任务。 二人一令三喝,身先士卒,缇骑受其影响,也在这呼喝之中,积蓄起了斗志,快速结成军阵杀向芦苇荡里钻出的蛊妖。 李灵运驾着甲马升天,又有一排排阴阳棋子悬挂于空。 星罗棋布,仿佛是那周天星辰应召落下。 待得棋盘生成。 李灵运已经可以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切乾坤尽皆了然于心。 潜藏在深处的真蛊婆。 她的头顶上,忽然间有一道漆黑的擎天巨指隔空碾来。 在这磨盘一样的巨力之下,藏身的洞穴瞬间坍塌,整个人化作残影冲天而起,只见妖异的凶光形同流星一样,掠过背后的漆黑天幕。 森然的声音从其口中发出。 “小辈,你放肆!” 五品妖王的气势宛如潮水,荡起浪涛,飞身于前。 李灵运稳坐中庭,黑白棋子环绕周身,仿佛众星拱月。 对上暴怒的真蛊婆。 棋子立刻又如同星辰坠落而下,三十六星辰分化做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闲棍槊棒,鞭锏锤抓…… 真蛊婆同样分出一道道神异的蛊身,拦住收束而来的星辰。 一时间,二人斗得难舍难分。 这可着实叫人大跌眼镜。 毕竟,妖王出世,非五品不可力敌。 在无数血淋淋的教训之后,这几乎已经成了一条真理。 但李灵运这四品对五品,竟然还不落下风?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怕不是又得刷新五品的最年轻记录! 李终勒马立于乱军之中,视若无物。 本来,这真蛊婆是要由他来对付的,但是李灵运临时给了他一个任务。 那就是看好朱寻欢。 到了今日,李终也有些看不透李灵运的心思了。 甚至他的眼里。 老主人可能随着时光的流逝,正在逐渐回归,他的一举一动都自有一股深意。 李终想着仍有若水剑作为兜底,心里也就没有那么担心了。 他的注意力落在朱寻欢身上。 后者骑在马背上,袖口之中不时闪出飞刀,可谓是百发百中,而且招招毙命。 朱寻欢本身还不到三品。 可是他的飞刀射出,哪怕三品的蛊妖都得当场殒命。 就在这时。 李终注意到真蛊婆忽然丢出三根毛发,脱离了李灵运的棋盘封锁。 那毛发在遇风之后,变化成了三位猴将 这猴将生着六耳,手中棍形尖兵,浑身散发滔滔妖气,直奔朱寻欢而去。 李终眉头微皱,持剑斩出。 霎时间,磅礴的剑气拔地而起,仿佛天外飞仙。 第57章 贫道玄都 歘—— 呼啸的剑光,纵横交错成了一片剑海。 三位猴将悉数笼罩其中。 在这剑海冲刷过后,身形立刻变得黯淡了许多。 李终看出他们的目标是朱寻欢,立刻来到他身旁,将人护在身后。 他再度看向三猴将,每位猴将只是一根毛发的力量所化,却有着不亚于妖王的力量。 毫无疑问,这毛发的主人。 实力绝对是六品。 更重要的是,李终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脑海中思索,立刻有了眉目。 “你是当年婆罗教那尊猴神所化?” 闻言,面前的三位猴将脸上同时露出了笑容。 “难为你堂堂仙剑还能记得本座。昔日你借着仙人之势,斩我一回,今日仙人不在,正好叫你这仙剑重新化作废铁!” 猴将大笑着,三道身影骤然合一。 直接原地化作了三头六臂,手中“随心铁杆兵”变化成无双锐器。 挥舞之间,百步之内天旋地转! 周围一应南镇抚司的高手与蛊妖,全部受其气势牵引,一个个被吹得人仰马翻。 这才当真有了几分绝世妖王的气势。 李终神情凝重,以指为剑,一脉便作是一剑。 十指齐出,剑气凝练成短促仙剑,快如飞刀,环首流转于六耳猴祖的身侧。 这虽然只是毛发所化,却当真拥有猴祖的搏杀惊艳。 三头六臂宛如银蛇一样环绕。 任凭这仙剑如何追踪,始终快人一步。 它同样朝着二人厮杀而来。 李终知道自己恐怕不是它的对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当即开口:“若水,助我一臂之力!” 话音落下。 高天之上,李灵运的发簪忽然散开,墨发迎着晚风飘动,双眸黑如星子,稳稳当当将面前的真蛊婆困在大阵里。 若水发簪化作一位蓝衣公子。 他看向李灵运,开口问道:“可需要我留下帮你?” “不用,去帮终叔就好。” 李灵运说话间,身前浮现出一面巨大的棋盘,一瞬间整个人的气势再度拔高,仿佛气吞万里。 他点向三十六方位,敕令道:“星辰化周天。” 说时快,原本在真蛊婆束缚下,已经产生动摇的星辰大阵,忽然间全部碎开,变化成一道道流光,将人直接困在里面。 蓝衣公子点了点头:“也是,这么弱的天人奈何不得你。” 他飞身向下,所过之处涛声四起。 六耳猴祖被他这么一撞,立刻倒飞了出去。 它脸色不变,再度持棍而来。 李终同样快速加入战场。 三人混战之势,其阵仗已经超过了李灵运和真蛊婆的斗法动静。 朱寻欢不知道自己何处招惹了这尊猴头,竟然这样死缠烂打也要袭击他。 二者的差距太过悬殊。 朱寻欢不认为自己有胜算,可他这样的人,又不可能做出临阵逃跑的事情。 那样未免太没品了! 这时,一道星光落下,将他笼罩在其中。 朱寻欢抬起头,发现李灵运正看着他。 “灵运,你这是做什么?” 李灵运将星光收去,只留下了一枚棋子,乃是当初“李思恭”所化的那枚长生棋子。 这棋子近乎于道。 他看出朱寻欢身上恐怕有秘密,可能与他的来历有关,竟然可以令得一位妖祖不远万里,布下大局,并且降临真身来杀。 说实话,李灵运其实也挺好奇的。 他一边从容应对着真蛊婆,一边开口道:“你不是常与我说,想要过一回仙人的瘾?” “今日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你可有兴趣当一回仙人。” 朱寻欢这下是真的傻眼了。 他只是开玩笑的,毕竟这世上哪有人会自比为仙,那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只不过—— 他会开玩笑,但李灵运很少开玩笑。 万一,自己真的是仙人呢? 一念至此,朱寻欢有些不淡定了。 他将棋子抓在手里,然后问道:“灵运,我接下来怎么做。” “跟我念。” 李灵运语气悠悠,传给他一曲当年国师亲笔写下的仙人歌。 “玉京七宝山,周回九万里。” “在大罗之上,城上七宝宫。” “宫内七宝台,共分上中下。” “今吾名——” 若当真是有仙人上身,那么自会报上仙名,这就是天地甄别仙人的一种因果之法。 李灵运自己念到这里,竟是没有那种顺其自然的感觉。 毫无疑问,他不是仙人转世。 不知为何。 李灵运知道这个真相,反而心里放松了不少。 国师是仙人。 他既然不是仙人转世,就代表自己不是国师转世,而是一个真真切切的人。 另一边。 朱寻欢口中诵念着仙人歌,脑海中不觉闪过了一幅幅画面。 那时天地初开,女娲大神创造人族。 三清圣人之首,太清圣人踏着清气而来,其中有一抹清气落到了一个小人的身上,赋予其灵性。 女娲不满太清师兄的扰乱了这小人体内先天,于是让他负责。 太清圣人自觉与这小人有缘,于是赐下名字,收为弟子。 “玄之极也,号而为都。” “你是本圣首徒……” 等到朱寻欢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化作了一位长身鹤立的道人,头发半边花白,半边深黑,道袍之上洋溢着清气。 脚尖点地刹那,时间仿佛随之停止。 唯有两把仙剑与六耳猴祖仍然还可动弹。 其余包括李灵运在内。 全部人,仿佛都被一股力量给屏蔽了感知,失去了对时间的感应。 李终与蓝衣公子见到来者,心中惊骇不已。 朱寻欢。 他竟然是太清圣人首徒,玄都大法师的转世身? 这不是自家老主人的师兄么。 他们同时见礼:“参见玄都大法师。” 玄都把玩着手里的长生棋子,目光抬头望向李灵运,显得有些古怪。 他读取了朱寻欢的记忆。 突然发现,师弟怎么照顾他像是照顾儿子一样? 这成何体统! 不过,玄都大法师很快就释然了。 玄都是玄都,朱寻欢是朱寻欢,他们两个不可以混为一谈。 而且,自己修行这漫长岁月,从来不曾像朱寻欢这样活过,到时凝练出来的道果,收获定然不小。 他的目光望向六耳猴祖,转瞬之间,来到六耳猴祖面前。 “贫道玄都,你妄图吞噬贫道转世身,成全你之仙道。这份因果要怎么算?” 六耳猴祖直接吓傻了。 别说他只是猴神的一部分力量分离出来的个体。 哪怕真正的猴神面对堂堂准圣,那也只能像猴孙一样任凭训斥,感有反抗就是身形俱灭。 它顿时苦着脸:“请玄都大法师饶命!” 玄都大法师目光闪烁,而后用手对着六耳猴祖的脑门上一点,立刻就有一项金箍落去。 “你想取贫道性命,那就以身护道,来赎清你的罪过。” 六耳猴祖捡回了一条命,连忙跪地而拜。 “小妖遵命!” 第58章 三转铜蛊 随着六耳猴祖顶礼以示臣服。 玄都大法师直接对着它的上方一抓,这三头六臂的妖猴立刻变回了三根猴毛。 同一时间,吐蕃深处。 六耳洞府。 这里因着有六耳猴祖这位千年大妖盘踞,寻常人族不敢靠近,已然成了天下妖族眼中的福地。 六耳猴祖统御之下,十二位妖王在其帐下听命。 千手妖王只是其中之一。 众妖云集于此,期待着六耳猴祖有朝一日可以带着他们反攻人族,建立地上妖国。 就在今日,六耳洞府之内忽然传出了一道六彩霞光。 紧接着,可怕的妖气如同潮水滚滚而出。 众妖王以为六耳猴祖终于要带着他们反攻了,不由心潮澎湃,纷纷俯身而拜。 “吾等参见妖祖!” 然而,话音刚落。 那六彩霞光裹着一头白毛猿猴出来,却没有任何的停留,直接破空遁走。 这可叫一众妖王傻眼了。 妖祖是要去哪? 六耳猴祖可没心思操心自己的洞府和妖国大计了。 惹上了玄都法师,它能活下来都是运气,哪怕从此要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护道。 转瞬之间,六耳猴祖来到万里之外。 三根猴毛飞回它的身上,原本雪白的成年六耳猕猴突然变小,直至变成了只有孩童的体型,显得无辜又澄澈。 从玄都大法师的角度。 这东西是要留给朱寻欢护道用的。 朱寻欢的皇子身份,就注定了他身边不可能养那种看起来就很危险的宠兽。 这头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白猴就很合适。 做完这些,玄都大法师感觉自己这一次的降临已经功德圆满。 再要持续下去。 朱寻欢这小子的身板可能就吃不消了。 玄都把玩着手里的仙棋,目光闪烁,很轻易就通过这棋子看到了“李思恭”寻仙问道的一生。 这不过是梦中世界存在的一种可能,经由阴阳仙剑的力量具现到了真实世界。 在他师弟的时间线上。 李思恭死在了五十岁,自然就没有暮年寻仙的经历了。 可最后因祸得福,化作李灵运三魂之一的“天魂”,真正意义上登临了仙人之境。 不过,因为此李灵运非彼李灵运。 同样的,此李思恭也非彼李思恭。 玄都大法师想着自己此番就是通过这枚半仙棋子得以降世,理应偿还一份因果回去。 “你仰慕仙道,那我就让你见识仙道。” 他伸出一指,点在这长生棋子的表面,立刻就有一道玄妙的仙力涌上。 随后,玄都大法师的身影逐渐消散。 只剩下朱寻欢头晕目眩,双脚还没站稳,直接就晕了过去。 …… 天之痕内。 李灵运面前的一颗气泡破开,化作了一团清气的模样。 他再次睁眼,双眸之中闪过几分讶异。 “师兄的转世身,未免也太……清丽脱俗。” 朱寻欢的一幕幕从他面前闪过。 这小子可比朱平安和小石头当年要跳脱多了。 李灵运已经能想象到,大师兄中途清醒时的模样了。 不过,这小子身在帝王家,没有帝王命。 那就只能寄托于子嗣了。 李灵运短暂思索,而后沟通了自己的人魂,示意镇国神龙分出一缕帝王龙气分到朱寻欢的身上。 虽然这龙气是后天而来的,不如先天的龙气稳妥。 但这至少可以保证朱寻欢的周全,间接替师兄的下凡历劫增添了一种保障。 这也算是报答了师兄当年在他渡苦劫时的提醒之恩。 李灵运传递完念头。 目光望向了天之痕的深处。 人间仙境之外,云雾已经消散了大半,隐约可见在这背后另有一方幽深的门户。 门户的背面传来一道道撞击声。 仿佛是有人,正在试图推开这扇大门,从里面闯出来。 “天之痕背后另有一方世界。” 李灵运心中讶异,提着太上仙剑,缓缓走去。 这一瞬间,时光仿佛定格。 大片的云雾落在他身上,直至一股微弱的气息透过大门,吹到他的脸上。 “这是……魔?” …… 玄都离去之后,一切时光恢复如常。 蓝衣公子变回本体若水仙剑,悬于李灵运的身后。 一瞬间,李灵运感觉到自己的棋道境界,宛如醍醐灌顶一样,临时得到了提升。 想来,这才是若水仙剑真正的妙用。 助他阵斩面前的真蛊婆。 李灵运当即变化棋盘阵法,三十六周天化作七十二周天。 阵法陡然收束,黑白道光迅速贯穿游弋的蛊妖化身。 直至最终只剩下真蛊婆一人。 李灵运抬起一手,仿佛是在下达了最终的“放箭”命令。 咻咻咻—— 千磨万击,千刀万仞! 这黑子化为刀俎,白子变作砧板,唯有真蛊婆困在大阵之中,成为了那仅剩的鱼肉。 百息过后。 真蛊婆的白骨向下坠落,皮肉早已被削成虚无。 只在原地留下了一枚赤红的蛊虫,看起来又像一颗丹药, 这就是真蛊婆体内的那枚老蛊无疑。 稀奇的是,这枚老蛊竟然没有任何要逃跑的意思,任由李灵运将其隔空摄来。 李灵运当即就要将其销毁。 老蛊见他不似开玩笑,立刻坐不住,连忙开口道。 “你莫要杀我,我可以助你立下仙基。” 李灵运听说过关于“仙基”的说法,那是道分六品之前的称呼。 如果想要臻至半仙境界,须得体内蕴养成一道仙基来。 至于当前突破六品,是否需要仙基,暂时还没有人可以现身说法。 想到这,李灵运决定让他说完。 老蛊自觉有了活路,立刻开始介绍:“天下仙骨共分三等,九转金蛊,六转银蛊,还有我这三转铜蛊。” “你将我纳入体内,我就可以作为你的仙基。他日助你修成六品,再延寿一甲子,岂不快哉。” 李灵运闻言目光闪烁,看起来是有些心动的模样。 正当老蛊以为计谋得逞之时。 李灵运忽然打开手掌,伴随着一缕火苗升起,另有一朵红色莲花的印记在他眉心闪烁。 老蛊认出了这火焰,只惊叫了“红莲业火”,然后就被彻底焚烧殆尽。 李灵运固然对这仙家之物心生向往。 可是见过了真蛊婆的下场,他就不再心存侥幸了。 不出意外的话,对方就是听信了老蛊的忽悠,结果成了这般半人半妖的模样。 仙基的灵智到了这般地步,可以操纵人心,就已经成了祸害。 第59章 蛛王之死 若水仙剑在李灵运斩杀真蛊婆时,再度回到他的头顶,将墨发高高竖起。 余下的蛊妖眼见真蛊婆被杀,战意全无,陷入了溃散之势。 李灵运来到朱寻欢这里。 只见他如同软脚虾一样被李终扶着,像是晕了过去。 李灵运没能见识到先前的景象。 可他心里有了猜测,再度看向李终,问道:“终叔,这是不是也是不可说?” 他的不可说,就是仙人之意。 李终面带微笑,老主人这钻天机漏洞的本事是越来越娴熟了。 “唧唧唧!” 一道声音突然发出。 李灵运低下头,这才看清楚是一头小白猴。 这让他联想到先前压制着李终的猴将,三头六臂,无往不利。 这才多久不见,好好的猴将就变成了猴童。 小白猴盯着李灵运,眼神不敢表现出任何桀骜。 虽然,它面前这位果实传人不见得是仙人转世,但他也绝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红莲业火! 那东西哪怕半仙碰了都十死无生。 然而,李灵运竟然可以操纵红莲业火灭杀老蛊。 它不过就是做了一个局,谁知道竟然钓来了这两尊大神! 这下好了,还把自己也给搭进来了。 …… 南镇抚司的高手开始收敛蛊妖,将里面的蛊虫给剖出来。 这都是上等的炼药之物。 交由书院的药学院,可以换来一批特制的金疮药,这对常年刀口舔血的镇抚司缇骑,其重要性不亚于第二条命。 最重要的是。 今日他们南镇抚司竟然自己拦下了一尊妖王。 虽然从头到尾是李灵运出力,但这立威的效果却实打实记在南镇抚司的头上。 将来他们再对上五阳寺,底气也能足上许多。 当然了—— 经此一战,云王算是彻底成名了。 亲手击杀一尊妖王。 这样的实力已经不能用四品来衡量了。 随后,一众缇骑开始了对这片湿地的清洗,将余下的妖物除尽。 …… 另外一条线上。 南疆的各大城隍联手,同样在阴间的层面开启了一场围猎落花洞神的行动。 阴差与阴将集结,甚至还有阴庭的司农大神“许退”亲自出马。 双方阴差对战夜叉,阴将追随许退斩断落花洞神的躯体。 一日一夜之后。 落花洞神本体所化的洞穴泯灭,紧接着就是无尽的夜叉变回了女子的魂魄。 奈何魂魄离体太久,早已不具备还阳的可能。 许退当即将这里的事情禀告给了阴庭的轮回司,降下轮回通道。 直接将这群魂魄送进轮回。 …… 最后一线,则是千手妖王。 这场行动由法海与五阳寺亲自牵头,联合南疆各大江湖势力。 法海直接顺坡下驴。 按照李灵运做出的卷宗,顺理成章坐实了“千手妖王”率领蛛妖覆灭五毒教的罪名。 五阳寺不忍生灵涂炭,势与妖邪不共戴天。 他亲自负责追杀千手妖王,但是起初仍然以里应外合的由头对其进行诓骗。 直至一人一蛛来到了无人之地。 千手妖王这才化为人形,是一个身穿淡黑绣金华袍的贵气男子。 千手妖王与法海合作了十多年,对他也是有几分信任的。 二人停下之后。 千手妖王立即解释:“覆灭五毒教之事,本王承认确有参与其中,但这事可不是我一人干的。” 听到这话,法海的眼底闪过一抹惊讶之色。 他不动声色走上前,开口道:“贫僧也觉得千手道友不是这般莽撞之人。不过,五毒教杀孽过大,那人皇更是派来了国师传人,这事情必须要有一个交代。” “既然事出有因,千手道友可否告诉贫僧,还有何人?” 千手妖王顿时眼底闪过一抹愤恨之色:“是仙垢洞的百眼妖王。那厮本是一位毒师豢养的毒宠,尝百毒之后开启了灵智,自立为王,收下了蜘蛛七姐妹作为妃嫔。” “这次本王带领儿郎攻打五毒教时,百眼妖王带着七姐妹滥竽充数,吃人练功。” “等这次回去,本王定然要叫百眼妖王付出代价!” 他这话音刚落,耳边传来疾风之声。 千手妖王立刻用手去挡,但是至阳至刚的五阳指就是妖物的克星。 何况法海这是有心算无心? 嘭—— 大量的断臂散落,直至五阳指的劲力涌入体内。 千手妖王立刻吐血飞出。 它来不及谩骂,化作本体,这是一头生着奇异纹路的蜘蛛妖,化作黑风朝外奔去。 法海见到这一幕,脸上闪过一抹戏谑之色。 “贫僧出手,且能让你逃了。” 他摘下腰间的金钵,这东西是得自密教金刚部的传承,可镇万物。 千手妖王经过袭击已然法力大损。 所以当这金钵飞到顶上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扣住带回。 金钵表面有一道纯正的佛门经幢封印。 任由千手妖王如何挣扎,都无法从金钵中逃离。 它只能谩骂:“法海小儿,你与本王勾结,如今还背信弃义。你可有想过,若是我将你做过的事情公之于众,你还能这般道貌岸然下去?” 法海闻言,双手合十:“千手道友不如先想想,如何能从这金钵中出去的好。” “你这奸人!” 千手妖王这时哪里还不知道,法海这厮从一开始就是存了杀妖灭口的打算。 不过,它的心里此刻当真有些慌了,威胁道。 “你当真以为本王没有后手?只要本王死在这里,自会有人将你做过的腌臜事情公之于众,到时你就等着身败名裂。” 法海依旧不为所动,反而正气凛然的宣了一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贫僧斩妖,是为苍生。你这妖物无端构陷贫僧,到底存何居心!” 他这一语落下,金钵之内亮起佛光,伴随着千手妖王的惨叫。 不多时,千手妖王被炼化成了虚无。 只剩下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妖丹。 法海是知道规矩的,直接将这妖丹送到苦海珠里,恭敬道。 “还请师祖替这妖物超度!” 一禅大师点了点了头:“善!” 时至今日,法海对他师祖所谓的“苦海佛祖”之名已经生出了几分动摇。 怕不是,师祖本人早已走火入魔,所以要靠着这些妖丹来练功。 但开弓没有回头路。 再说了,只要师祖能帮得上自己,法海对于他师祖的善恶乃至真伪,全然都不关心。 只要成了佛。 那么今日的一切都只是成佛路上的魔障罢了。 第60章 金蛇感应 等到法海再次返回之时,就见一位青山文士赶来。 这是书院祭酒,荀弃。 一位靠着文道辩法臻至五品境界的书院巨头。 法海见到荀祭酒当面,扬起手里的金钵,就有一团妖风顺势飘起,在半空化作了一道巨大而狰狞的花纹蜘蛛。 这是千手妖王无疑。 看来,法海自己已经解决了千手妖王。 荀祭酒心中仍有一丝不解,这千手妖王不是以逃命之法着称,屡次逃脱了五阳寺僧人的追捕。 他本以为,千手妖王理应掌握了对五阳寺佛法的克制窍门。 为此,荀祭酒还专程做了不少准备。 不曾想—— 屡战屡败的法海方丈,今日却成功斩杀妖王了? 他按下心中疑惑,面露笑容对其恭喜:“法海方丈今日斩杀此妖,也算是告祭了南僧大师。” “是极。” 法海一脸感慨:“师尊圆寂之前,仍然叮嘱贫僧要警惕千手,不可任其祸害百姓。五毒教有今日之劫,错在法海未能斩杀此妖,以致酿成灾殃。” 他这慈悲的模样,倒是让荀祭酒心生敬佩。 只道,南僧大师高风亮节,带出来的徒弟同样心怀苍生。 …… 李灵运一行原路折返,在这路上忽然见到一位骑虎之人,伴随着虎啸山林的动静。 引得座下战马皆惊。 李灵运认出来者,朝其行礼:“参见二师叔祖!” 闻言,那虎背上的汉子停下。 来者正是老定国公李从彧。 他前年从彻底军中卸任,由其子“李墩墩”袭爵,代为执掌北平军事。 李从彧自己则来到书院的“兵法院”担任院长。 他也是大明立国以来,在兵法一道上造诣最高之人,有着大明军神之称。 今日,李从彧是来支援李灵运的。 可是看情况,他们好像自己已经把妖王解决了。 一行人同行返回。 朱寻欢这时也恢复了力气,它背上站着一只小白猴,仿佛挂件一样一动不动。 李从彧知道了大战的始末,看向李灵运,面露欣慰之色。 “云王能有今日之勇,也算对得起家师这爵位了。” 李灵运听到他提及国师,不由好奇问道:“二师叔祖今日得闲,可否多讲讲国师的事情?” “当然可以。” 李从彧爽快答应,语气悠悠:“我与师尊的故事,那要从一甲子之前说起……” 归途中。 李从彧抑扬顿挫的声音响起,穿林打叶,好像真的将人带回了六十年前的时光。 李灵运听着国师弟子口中的国师。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二十岁持剑进京,一人一剑立于雨中,将大元权贵豢养的门客永远留在了雨巷里。 二十八岁孤身北上,刺杀了大元六朝元老“周元”。 三十六岁身入桃源,折损五十年寿数,将太祖皇帝救回。 三十七岁亲临塞外,将意欲南下的胎藏部与金刚部高手拦在武定城外。 …… 这其中的任何一件,落在旁人身上,都是足以叫人觉得一辈子深刻的经历。 可是对国师而言。 他生命里的那些波澜壮阔,此刻却因为他这个人本身,才叫人觉得难忘。 朱寻欢听得满眼崇拜,旋即惋惜了起来。 他生得太晚。 国师早在他降世之前,就已经从世间销声匿迹了。 倒是李灵运的师兄“林九道”当年有幸见过国师飞升的景象。 这事情得到了青蛇君与燕家老祖宗的证实。 对于刚站稳脚跟的神霄派,这也算是一桩货真价实的仙迹了。 …… 等到他们一行返回苗疆卫所,正与荀祭酒和五阳寺的人碰上。 双方互相交流了战果。 紧接着,李灵运按照惯例,命人备好宴席犒劳各路南下的江湖豪杰,以示朝廷对斩妖的推崇。 他本人因为亲手斩杀“真蛊婆”的事情,一时间名声大噪。 只不过—— 熙宁帝此行交给他的正事,关于追查恶人谷下落之事,除了最初的那五件恶人谷的衣袍之外,暂时没有任何进展。 这让李灵运在宴席之时一直想着事情,寻找整件事情的突破口。 就在这时,李终忽然朝他走来。 直至左右无人。 李终这才开口:“公子,我感应到了金蛇剑的气息。” 闻言,李灵运顿时来了精神。 因为五毒教被灭是事实,但一同发生的还有金蛇剑君失踪之事。 这么久过去,金蛇剑君始终没有露面。 大概率是凶多吉少了。 然而—— 李终竟然说他感应到了金蛇剑的气息,这顿时让李灵运生出了几分期待。 如果能找到杀死金蛇剑君之人。 也许可能将事情串起来。 随后,李终给李灵运指明了其中一个方向,直至精确到了一个和尚的身上。 李灵运心领神会,立刻举着自己装满了茶水的杯盏,朝下走去。 一路过来,那些江湖高手主动问候致敬。 李灵运不时搭上几句话。 直至他来到了那位和尚的身旁。 “这位大师,如何称呼?” 李灵运面前这人,正是圆仁和尚。 他来之时,圆仁和尚正在思考要如何吃一口肉。 他们金山寺修炼的是外功,这本来就是一门需要肉食配合的功法。 奈何,金山寺的前代方丈始终不开窍。 直至五阳寺的法海出面,与前代方丈辩经,战而胜之。 金山寺的老方丈退位。 新任方丈废除了僧人不许吃肉的规矩,这才给了圆仁和尚他们这些少壮派僧人出头的机会。 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僧人还是保持形象的。 圆仁和尚回过神,才发现喊他的人是李灵运,立刻换上了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 “贫僧法号圆仁,来自金山寺。” 金山寺就是与曾经与五阳寺齐名的北方佛门圣地。 只不过,这些年他们的名头已经被五阳寺压制。 不少人猜测,两大佛门圣地水火不容。 可是今日看来,金山寺的僧人到五阳寺这里帮场子,这佛门的南北圣地恐怕早就已经勾搭上了。 李灵运知道了他的身份,没有打草惊蛇,只道“久仰金山寺大名”,然后又去与旁人寒暄。 他已经打定主意。 接下来,就以金山寺作为深挖的重点。 第61章 百鬼夜行 等到宴席结束。 各路来援的江湖高手退场。 本次五毒教被灭引起的滔天血案,随着三路妖王之死,在明面上已经宣告结案了。 李灵运这南镇抚司指挥使,同样是负责查办本案的主官,理应进京觐见熙宁帝,彻底结案。 法海作为南疆武林的魁首。 如今他身上又顶着杀死首恶“千手妖王”带来的海量名望,一时风头无两。 但他依旧显得宠辱不惊,带着五阳寺众僧人送李灵运离去时,还以过来者的身份勉励他。 “云王年轻有为,不仅断案如神,而且身负武力。假以时日,定然可以支撑起大明江山的一边天。” 李灵运知道这话明夸实捧。 他一个异姓王,这要只手遮天,那把皇族置于何地了? 李灵运只当浑然不知,甚至不与法海争辩,只是笑着带人踏上返程之路。 二师叔祖李从彧早在宴席之前,就已经先行离开。 倒是荀祭酒与李灵运一道同行返回。 二人同是书院出身。 祭酒负责书院的日常管理,其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斩妖”。 李灵运作为书院年轻一辈的扛鼎之人,又在斩妖上卓有建树,荀祭酒对他这样的书院才俊当然特别关照。 行至半途。 李灵运请荀祭酒替他遮掩气机,自己与李终先行折返。 临行前,他将有关金蛇剑的事情告诉荀祭酒。 荀祭酒虽是文道出身,可是行事与作风并不迂腐,更不会因为刻板印象就枉顾是非。 圆仁和尚来自北方佛门圣地“金山寺”。 这名头足够响亮,而且金山寺一贯在大明是以正派自居的。 但事无绝对—— 书院这样教书育人的地方,同样会有败类存在。 偌大的金山寺藏污纳垢。 荀祭酒一点也不稀奇。 等到李灵运离去,他当即提起手中笔,落在虚空之上,快速成字。 这是一个“居”字。 “居”字落定,随后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成李灵运的模样。 不仅官袍一致,甚至座下同样有一匹腾空而行的甲马。 此为文道的盲眼之法,即“文盲”。 除非有文道修为更在荀祭酒之上的人来,否则在盲眼消散以前,旁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荀祭酒不需要一直维持到京师,不然熙宁帝当面就成了欺君。 他只要确保外人分不出真假。 能替李灵运打掩护就成。 …… 另一边。 李灵运将甲马收回,换成了七枚黑子笼罩诸身,扰乱五感的查探。 李终则变回不终仙剑的模样。 载着李灵运飞行。 他们赶回了五阳寺之外。 彼时,圆仁和尚带着几位随行弟子,正在同法海方丈辞行。 法海行事谨慎,除非是真的到了万全之地,否则不会露出真面目。 他对着圆仁和尚,俨然就是一副老友相见的模样。 “圆仁此去,代贫僧向贵寺方丈问候。另外,寻回至宝之事刻不容缓,我已请了苦海珠推测天机,得知师祖的舍利落在了北边。” 圆仁和尚听到“舍利”二字,神情肃然。 “请法海方丈放心!我金山寺上下定然不留余力,找回一禅前辈遗失之物。” 说罢,圆仁带着人返回金山寺。 只留下法海尚在远处。 他尝试着沟通苦海珠中的一禅大师,开口道。 “师祖,此番千手妖王殒命,南疆理应再有一尊妖王现世。您与六耳洞府的那位熟络,不如请他再派一位妖王来?” 一禅大师刚开始没有说话。 他推演过数次天机,最后得到了同样的结论。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一禅大师还是如实告诉法海:“六耳猴祖现在已经下落不明了。只怕,它这次是栽了。” 听到这消息,法海顿时有些傻眼了。 妖祖! 那可是相当于人族六品的存在。 谁有这份本事,竟然可以让一位妖祖失去性命? 难道人间还有可以插手世俗的仙人? 他立刻追问:“师祖可知道些具体的内情?” “不外乎是招惹到下界历劫的仙人了。” 一禅大师冷静之后,讲起了其中的门道:“仙人历劫,这是天数。但是一般而言,仙人的因果太重,所以他们的劫数不会影响到凡人。” “那六耳猴祖固然实力不俗,可它仍然属于凡俗。这般惹祸上身,大概是主动招惹到了仙人。” 法海闻言顿时心生警惕。 六耳猴祖那样的妖祖尚且满盘皆输。 像他这等如履薄冰之人,更是大意不得分毫。 一禅大师敲打过后,还是给他提供了解决之法:“那六耳猴祖是婆罗教猴神的执念,与国师的剑气交缠所化。如今它既然无法成事,六耳洞府早晚是要空置。” “你可以主动结交婆罗教的另外一位象神祭司。若由他接管六耳洞府,你将来也可继续与妖物合作。” 法海当即点头:“此事可行。” 不过,他考虑到自己刚杀了“千手妖王”,这事情有损他的妖誉。 尤其是那些与千手妖王相熟之人,不一定愿意与他合作。 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想法。 法海想到了千手妖王死前提及过的仙垢洞百眼妖王。 这位同样是一个嗜杀无度的。 只要百眼妖王能持续给南镇抚司带来麻烦,那么五阳寺才有机会趁势进一步整合南疆的大小势力。 …… 圆仁和尚带着十八铜人往北面赶去。 同样是经过了一处深黑的密林。 忽然间,大量不同颜色的雾气从林间喷涌而起。 宛如囚笼一样,不时还有鬼怪在雾气中显化,将这群金山寺的僧人给围了起来。 圆仁和尚见到这一幕,顿时脸色剧变。 莫不是今日有什么鬼王的盛事,所以赶上了百鬼夜行的祭礼? 他想要相安无事,于是自报来历。 “贫僧圆仁,五阳寺方丈‘法海’至交,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法海与妖王沆瀣一气,这件事情圆仁还是知晓的,在这南疆之地,鬼怪都得卖法海三分薄面。 他今日说出这话本想保个平安。 不料,百鬼之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阴恻恻的笑声。 “桀桀桀……” “法海方丈高风亮节,更是立下宏愿要将我等斩尽。所以本王要杀的,就是你法海的人!” 第62章 擒获圆仁 圆仁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大变。 他僧袍翻涌,金光加身,整个人蓦然拔高了数尺。 这是金山寺的镇山武学。 唤作“金身铁骨”! 经由圆仁这等臻至四品境界的高僧使出,已然具备了几分金刚不坏的雏形。 他身形一闪,双臂肌肉虬结,抱住一位冲上来的鬼怪。 嘭—— 清脆的炸响声过后。 那鬼怪竟然被他以巨力硬生生捏爆! 余下的十八铜人立刻结阵。 降魔棍敲击,将十八人的内力合聚到一处,覆盖周身,形成了一座铜墙铁壁。 外面的鬼物冲撞上来,却无法前进分毫。 这时,百鬼之后忽然传来了一阵轻蔑的笑声。 “雕虫小技,可笑。” 话音落下。 有三道破空声响起,穿刺而来,竟然是三条飞舞的金色狂蛇! 不过,那金蛇在凑近之后。 其模样变得清晰,原来是一件用金子打制而成的暗器。 长约四寸来许,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双叉,每一叉都是一个倒刺,仿佛毒蛇的獠牙! 圆仁和尚看到这东西的一瞬,心中生出一丝慌乱。 “是金蛇锥?” 情急之下,他根本来不及闪躲。 两道金蛇锥一左一右,刚好从他的手臂上咬下来一块带皮的肉,伴随着血液逐渐变黑,那是倒刺上涂抹的毒液。 鬼怪闻到血腥气味立刻一拥而上。 至于另外一处。 十八铜人的阵法强则强矣,哪怕寻常四品想要攻破都绝非易事。 但这枚金蛇锥是李终根据“金蛇秘籍”,掌控好力度亲自丢出来的,自然是一击中地。 不仅突破了十八铜人阵,而且一举当场击碎了几根降魔棍。 失去了结阵庇佑的铜人,再无法拦住李灵运的鬼棋,只能任由鬼物侵袭。 很快,就有铜人当场被鬼怪打得晕死过去。 圆仁和尚自己也不好受。 他已经负伤,又要同时面对数头鬼怪,还有那迷雾背面的鬼王。 对方的身份叫他心神不宁。 当前种种迹象表明,这鬼王与五毒教的金蛇一脉有关。 这是金蛇剑君? 圆仁和尚的心中闪过一丝怀疑,很快他自己就否定这种猜测。 毕竟,当初他带着十八铜人,不仅将金蛇剑君挫骨扬灰了,而且还临场替他超度了。 这可是金山寺的祖传技艺。 圆仁和尚信不过自己的人品,但他信得过祖师爷的魅力。 所以—— 这幕后的大概是金蛇一脉在外的长辈。 想到这,圆仁和尚有了主意,当即开口。 “敢问前辈可是金蛇一脉的高人?” 此话一出,雾气隐隐消散几分。 有一道人影出现在前方,压迫感十足,可是圆仁和尚仍然没能看清其模样。 李灵运祭出百鬼棋,又是特意将南镇抚司仿造的金蛇锥用上。 正是为了伪装成金蛇一脉的先人。 这样一来,圆仁和尚心里只要有鬼,自然就会露出破绽。 他再度指使白骨精出声。 “少说废话。” 与此同时,百鬼短暂停下了对圆仁和尚的纠缠,但是仍然以围而不攻的姿势对着他,不给圆仁和尚脱身的机会。 圆仁和尚不敢怠慢,立刻从袈裟之中取出一根棉签大小的金针。 他脱手之后,这金针迎风就涨,直至变化成了一把宝剑。 正是金蛇剑。 当这东西出现的一刹那,圆仁和尚这也算是不打自招了。 李灵运脚尖踮起,四枚黑棋子落下。 当空形成了扦插之阵。 圆仁和尚看到黑子的那一刻,立刻反应过来。 自己中计了。 他正准备采取进一步的举措,但是黑棋的力量瞬间蔓延全身,圆仁和尚失去了对身体的感应。 李灵运从云雾之中走出。 他看向圆仁和尚,抬手将金蛇剑取来,脸上笑眯眯。 “圆仁大师,这金蛇剑的来历,还请配合南镇抚司的调查。” 直到这一刻。 圆仁和尚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李灵运如何知道金蛇剑在他身上,并且设局将自己诈出来。 事已至此。 他早就放弃了活下去的念头。 只要咬死不认,最多就是死自己一个,今日之仇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替他报的。 一瞬间,圆仁和尚脸上的慈眉善目不见,五官显得有些狰狞。 “你这无耻小儿,不仅与鬼怪为伍,还设计陷害贫僧,你休想——” 李灵运直接将他打晕过去。 这家伙不配合也不要紧。 李灵运自然有办法让圆仁和尚将他需要的东西吐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 金蛇剑君就是死在他手里。 但五毒教已经死无对证了,只有金蛇剑在,最多只能咬死是圆仁和尚一人所为。 想要牵一发而动全身,将五阳寺的法海给拉下水。 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所以,站在南镇抚司的立场上。 李灵运是无法就“圆仁和尚”一人,取得太大的成果。 撑死了。 这也就是让他知道真相而已。 可是,李灵运身上的另外一个任务,那就是挖出更多关于“恶人谷”的情报。 这“恶人谷”本身也是一桩悬案。 其调查的力度与手段,就没有像正常案子那么多的讲究了。 只要圆仁和尚能交代出有用的信息。 想来,熙宁帝是不介意他在这件事上发挥的。 正好给身子一日不易如一日的太上皇,送上一份慰藉。 …… 李灵运这次直接用出了一头“逼供鬼”。 这鬼怪生前是一位酷吏,喜欢折磨人犯,得到自己需要的情报。 可它最终的下场也不好。 “逼供鬼”在临死前,将自己创造的酷刑全部尝了一遍才死,因为怨念太深所以化为鬼怪。 李灵运将它收为鬼棋,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场。 至于拷问之后,圆仁和尚还能否作为一个正常人,这就不是李灵运要考虑的。 打从他将“恶人度”定性为悬案开始。 这本身的破案手法,其实已经脱离了正常的“人道”范畴。 如果有需要。 不止圆仁和尚可以作为逼供鬼的拷问对象,他甚至会给其他十八位铜人都来一遍。 这种事情做多了有损阴德,将来可能无法善终。 李灵运心中时刻警告自己。 这次也就是因为太上皇时日无多,他急着想要报恩,想让太上皇心里慰藉,所以选择了这种偏激的办法。 今日之后,尽可能要避免这等藐视律法的行为。 不然,他与恶人谷的那群恶人也就没有区别了。 第63章 地下鬼楼 逼供鬼是鬼,所以它在逼供这件事上,比人天生就高了一个段位。 毕竟,酷吏逼供,尚且有可能将人犯折磨至死。 再不济,这人犯只要晕过去。 那么各种皮肉的酷刑就无从下手了。 但逼供鬼的折磨可不止肉体上,还包括精神上。 你在现实中挨了一顿毒打。 本以为晕过去就没事。 可是逼供鬼却可以顺着梦境,再次入梦来折磨,直至分不清真假的时候。 这也就是人心神崩溃之时。 圆仁和尚堂堂四品高手,而且又是修炼了几十年佛法的人物。 但即便是他,在逼供鬼的拷问之下。 仅仅过去半个时辰。 李灵运就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作为代价。 圆仁和尚两眼发白,口吐白沫。 虽然没有死,但是精神状态已经出了问题,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李灵运对他已然没有了多少的同情。 毕竟—— 谁能想到得到,这位高风亮节的金山寺高僧,本人就是恶人谷的一员。 而且,他还是恶人谷主座下八将之一,谣将。 说白了就是替恶人谷收尾的。 背靠金山寺这样一个名门正派,没人会怀疑他们与恶贯满盈的恶人谷存在勾结。 只不过—— 那恶人谷主的身份,李灵运没能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目前知道的,就是恶人谷培养后继者的一个据点,名叫地下鬼楼。 位于汴梁。 那是千年前的大宋国都所在。 汴梁之下,有着一座与汴梁一样恢弘的地下城,早些年还一直居住着不少贫苦人家。 直至本朝雨帝统治的后期。 天灾不断,朝廷以农院负责赈灾,当时许退组织汴梁地下的难民迁出,采用以朝廷雇佣做工之法,让他们成功在地上扎根。 本来,这地下城应该消失在时光里了。 不曾想竟然被恶人谷用上,而且将其变成了大本营。 对李灵运而言。 这本身还有别的意义。。 他的手里有一个只效忠于自己的势力,四季楼。 按照四位楼主的说法。 四季楼的前身是一个活了近千年的长生者“武穆”,只不过最终死在国师手里。 武穆就是大宋皇族的一位皇家子孙。 所以,四季楼的大本营其实就在汴梁城之上。 按照这套逻辑。 李灵运早先就吩咐四季楼留意恶人谷,这些年因为恶人谷的蛰伏,没有多少收获。 谁曾想,他们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 这可算坐实了“灯下黑”的说法。 当然了—— 李灵运也不排除,自己这个从国师那里继承来的四季楼之内,可能本身就有恶人谷的人。 毕竟,他这些年只接触过四位楼主。 再往下的十二堂主,全部都是竞争上位的。 保不齐,这就让人钻了空子。 好在,当他得知恶人谷这处据点的存在之后,其余细枝末节已经不重要了。 只需要赶在恶人谷高层反应过来“圆仁”出事前动手。 就可以将这群贼子一网打尽。 李灵运用鬼棋“白乌鸦”作为传讯的手段。 …… 当天夜里。 熙宁帝就得到了消息。 他虽然对李灵运擅自拷问“圆仁和尚”的做法有些异议,但这件事情仁者见仁。 如果李灵运没能挖出东西,那么这自然是藐视律法。 熙宁帝不至于因此惩戒李灵运。 可他终究是会记得此事,担心南镇抚司有朝一日成为祸害朝野的存在。 不过—— 李灵运挖出了东西,而且还是关于恶人谷的情报。 尽管,这里面没有恶人谷主的内容。 但是可以覆灭一个恶人谷的据点。 这在熙宁帝看来,就是李灵运办事得力的表现。 他立刻带着消息前往太极宫,将这件事情告诉太上皇。 太上皇年近七十。 打从他不再过问朝政之后,整个人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来。 熙宁帝看在眼里,却又没法做什么。 皇位不是儿戏。 这是一国之君统御万里江山,并不是老莱娱亲以示孝道的工具。 他今日开了先例,大政奉还。 那么将来这事日后就有可能成为天家父子之间的隐患。 皇帝遇到麻烦事,就禅位给太子,退居太上皇。 等到太子处理完麻烦事,他再复位登基。 到头来,大明皇位的威严,与天家父子的情谊,全都将荡然无存。 所以,熙宁帝只能从别的方面来讨太上皇的欢心。 这恶人谷就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不仅对国朝有益,而且还能抹去太上皇的少许遗憾,一举两得。 当熙宁帝将李灵运的奏报读给太上皇时。 太上皇凌乱的白发,浑浊的双眼之中陡然亮起一缕精芒。 “恶人谷,云王这事情做得漂亮。” “对待非常之人,宽赦无益,当以王道!” 他说这话时,整个人的身上焕发出一股杀气腾腾的意味。 毕竟,太上皇是真正上过战场的。 熙宁帝纵使心里并不赞成“宽赦无益”的说法,仍然认为是国法为大,否则一切不成方圆。 但他也不会在这时扫太上皇的兴。 熙宁帝肯定道:“朕已经将北镇抚司的高手拨给云王,这次南北镇抚司共同操办大案,绝对会将汴梁底下的那群魑魅魍魉给一网打尽!” 太上皇点了点头,又问:“寻欢最近如何了?” “有所长进。” 熙宁帝想起底下人来报的内容,解释道:“这小子回府当日,就把府上的皇子妃与侧妃一并召去。” “哈哈哈!有我朱家人的风采。” 太上皇合掌而庆:“不错,朕上次到北平,临走时还把二弟的天地交泰纵给带回来了。你将这东西给寻欢,他兴许用得上。” 熙宁帝微微点头:“若是寻欢膝下有了子嗣,那么朕也能对朝臣有个交代,省得到头来父子两看相厌。” …… 白乌鸦带回了熙宁帝的旨意,还有一枚御赐金牌,可以调动北镇抚司。 李灵运自己则秘密调集了南镇抚司的缇骑,直接从金陵半道折返北上。 他没法肯定五阳寺与恶人谷是否有关。 李灵运不会胡乱给人扣帽子。 但是,他有权瞒着五阳寺查办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