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山匪,但你可以来抓我》 第1章 西雷山 楔子 谢观南醒的时候,听到两个声音在自己身边说话,他没睁开眼睛,毕竟深入虎穴,得先判断一下自己的处境。 “熠哥儿,其他人我都放了,你确定要留下他?” 这个声音谢观南听着应该是在山下跟他动手的那个长者,此人功夫着实了得,前后不过四五招他就被放倒了。 “留着吧。” 留着?说他么?他这是被俘虏了?谢观南琢磨着这个声音到底是什么人,听起来那个长者反倒对他还有点恭敬。 “熠哥儿,我们可从来都没有留过公门中的人,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不妨事,冯叔。明日你亲自下山走一趟吧,就说我们留人在这儿养伤。” “行,那就这么着吧。” 那个叫冯叔的说完就走了。 谢观南正寻思着自己该怎么脱身,突然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头顶,同时那个低沉得有点好听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醒了就起来吧?” 既然被拆穿了,那就不装了。 “老子警告你,我可是……”谢观南想着输人不输阵,总之先把气势给提起来,可话才没说到半句,睁开眼朝人瞪过去的他就像被猫咬着了舌头似的愣在了那里。 阿娘喂,这人可真特么好看! “可是什么?”让谢观南看愣了神的男人,正敞着衣领蹲在他身旁,身上散着似有若无的氤氲,像是刚沐浴完的样子,宽肩窄腰,即使蹲着都能看出身材应很高大,若不是他一身慵懒气,眉目温柔还带着浅笑,被这样的人欺近看着很难保证腿不发软,“地上凉,起来再说吧。” 虽然手腕被捆着,但谢观南还是尽量想用个潇洒的姿势从地上起来,可惜在地上坐的时间有点久,平衡猛地没找回来,趔趄了一下终归还是让边上的人出手扶了他一把:“哎……哎你别碰老子。” “好。”那人松开了抓着谢观南臂膀的手,很自然地开始给他解手腕上的绳子,“他们怕你醒了又动手才捆了你,我回来晚了,抱歉。” 抱歉?谢观南忍不住左右看了看,虽然分辨不出是哪里,但他应该确实是被那群山匪给俘虏了吧?而这个人在跟他道歉?他谁啊?这又唱哪出? “我是季熠。”那人似乎看出了谢观南的疑惑,好心地立刻为他解惑,“幸会啊,谢捕头。” 季熠?传闻中西雷山的山匪大当家? 第一章西雷山 诸侯逐鹿打了百十来年的仗,先皇帝征战整整十五年,降伏十八诸侯国又击退了西北域外的蛮族才成为天下共主,结束了这块陆地上的战乱,算到现在,一晃也有三十来年了。 太平盛世之下,怎么还会有山匪的存在? 不可能。也不应该。 谢观南刚到云遮县就听说此地与邻县交汇处的西雷山上,居然聚集了一伙山匪这么件稀奇事。刚好当日有外地走镖的路过本县来报官,说是途经西雷山被山匪打劫了。 这不巧了么?谢观南正愁没有由头,这便有人立刻给送上门来,说话就跟县令要了人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冲上山来。 “哦,谢捕头可知,翻过西雷山就是屏县的属地了。”季熠盛了碗汤给对面递过去,慢条斯理地道,“县令是否给你跨县办案的公文了?” 公文?当然没有,谢观南出发的时候那位县尊可什么都没说。他知道西雷山就在云遮县和屏县中间,但他以为在山脚,最多半山腰就能把山匪缉拿归案,并不会跨到邻县。 “可是……”季熠用指尖点了点桌面,笑得克制而亲切,“这里是西雷山顶,你走出这个门,往左走三步,理论上可以说就算到屏县了。” 西雷山不高,但山路崎岖并不好走,两县以此为界本来也是自然而然的事,这伙人可算是挑了个促狭的地方落草,就因为山顶易守难攻,又不好区分归属,所以就无形中变成了个三不管地带,两地县衙都不把这处当自己的辖地了。 谢观南忍不住又瞪了季熠一眼,可多看的这一眼又让他觉得心被挠了一下。 季熠的脸看不太出年纪,只是前发有一缕奇异的飞白,让谢观南觉得他应该比自己略年长些,但这人又实在长得好看,是谢观南二十八年人生中,从南到北见过的人里最好看的一个了。 英气,干净,五官都像是算好了长的似的,多一分太多,少一分不够,女娲造人都是一样甩泥点子造的,但季熠就好像是特别被偏爱的,是女娲娘娘亲手精心雕琢出来的。 谢观南没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好看的人。俗称——耽于美色。 “老子急于办案,没等及县尊公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谢观南是恋色,不是贪色,更不好色。就算季熠再好看,谢观南都不会忘了自己是捕头,他是来抓山匪的。 “我不是山匪。”季熠剥了一只虾送到谢观南碗里,他拿起手巾擦了擦,“所以秦县令不会给你公文,你也没有案子要在西雷山办。” “这怎么可能?”谢观南是初来乍到不错,但有人报官,县衙没有理由不办,山匪打劫可不是邻里纠纷,“你……你们占山为王,真当云遮县是你们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么?” “谢捕头。”季熠挪了一下自己的凳子,把他和谢观南的距离缩短到半臂之隔,看着对方的眼睛,语气诚恳毫无玩笑之意,“季某在这西雷山上住了十年有余,云遮县也好,屏县也罢,我敢说两地县衙内没有任何一个案件卷宗与我有关,不信的话,谢捕头日后可以去查。” 这么自信? 谢观南一边嚼着嘴里的虾肉,一边斜眼看季熠。哎哟,亲娘咧,这人怎么这样瞧着他,那双桃花眼可太招人了,仿佛多看一眼都能被他勾去三魂七魄,接下来便他说什么是什么,再不能有自己的主意。 山匪长成这样还是太超过了,实在太危险了。 敛了敛心神,谢观南又暗自思忖,无论季熠说不说,他定是会去查的,但季熠既敢这样说,那肯定有所依仗。他当捕快也有七八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自诩把地方官摆平了就大着胆子作恶的歹徒也是有的。 “如此说,你肯放我回去?”不管怎样,先脱身总是没错,谢观南心想,虽说眼前的人就算再怎么看都没有大奸的皮相,可自己这么大一个活人被抓上山总是事实,“你们若真是良民,做什么在山下跟官差动手?” 季熠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眯起了双眼轻笑一声,左眼眼角的泪痣跟着浮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收起了大半笑意,保持着一个得体的神情,他的目光快速自上而下扫视了一遍谢观南:“因为其他人都没动手,唯一动手的谢捕头,你今日没有穿公服啊。” 第2章 养花人 谢观南在西雷山顶住了两天,好吃好喝被好好养着,没人捆他、更没人看守限制他自由。季熠说过他随时可以走,但还是希望他留下来养几日伤。作为主人,季熠的热情、友好、体贴与无微不至简直是全天候地包围着谢观南。 所谓的“伤”,其实只是他的左臂被那名叫冯肆的大叔卸了关节而已,当晚就给接回去了,连卸带装,谢观南一共就痛了两次,都还没来得及喊一声,一切就结束了。 但来都来了,既然季熠坦坦荡荡不怕他看,那么谢观南决定就大大方方在这个匪巢里排摸一番。 这两日他早出晚归,季熠也不问他做了什么,只是叮嘱他一起吃晚饭。到了第三天,谢观南不往外走了,大咧咧直接坐进了季熠的书房。 山顶总共不过二十多间瓦舍,住民不超过四五十人,一多半还是不会武功的山民。平日里就和山下随处可见的百姓一样,白日劳作,夜晚休息,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可,没有怪异才是最怪异的地方吧? 谢观南从京城被调来此地还不到十天,衙门里众人倒也跟他说了些县内事,无非是基础的一些民情,多少住户多少良田,几条巷多少店。如今想来,这些同僚表面恭敬,实则虚应,还是没把他当自己人,不然为何唯独谁都没有和他细说过关于西雷山的一切。 他是个异乡人,初到本地总有些杂务,开头几日一直住在县衙,那天是领了旬休才去租了个小院儿安顿好,看时间还早所以去县衙搬行李,可巧就撞见了报案的人。 “你没穿公服,山上的人不认得你。”季熠看到谢观南把一双长腿直接搁在他的书桌上,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把桌面上的书往边上挪了点,倒好似是为了空出更大的地方让对方搁腿,“冯叔也不是想抓你,是你先动手的。” 这两天来,季熠已经让冯肆来跟谢观南赔过几次不是了,看着那位头发花白的长者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他倒真在心里起了几分愧意。可就因为先动手还被冯肆放倒,谢观南觉得自己的脸至今都还在地上没捡起来,想到这就憋屈。 季熠说他在西雷山已经住了十年多,而云遮县如今任上的县令才来了不到五年,也就是说他已经和两任县官打过交道了。 能这么从容面对官差,身边还有冯肆这样的高手,县衙上下居然都没人特地跟他这个新来的捕头提一嘴,谢观南怎么想,季熠也必定不是个普通人。 “有人报案,老子上山来看到他们按着人家的镖车,我能不动手么?” 县衙的人上山来后除了谢观南,都跟木头站桩似的,那冯肆夺了镖车也不离开,反而还在那儿晃悠,看到这种阵仗,谢观南自然只能认为这西雷山上的人和云遮县的县衙暗中有什么勾连了。 “冯叔本想和他们把话说清楚,没想有个新镖师认准了是被劫镖了,拔腿就跑,谁知道他是去报官了。”季熠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之后,半天都没缓过来,他好久没听着这么滑稽的事了,“所以冯叔不是没走,是特地留在山脚等他。” “等他做什么?”杀人灭口么?谢观南明知道自己这猜测有些过了,但还是忍不住这么说,他又睨了一眼季熠,心中再次升腾起那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话来。 “自然是送他们过山。”季熠从书架上翻出了一叠本册,放到桌上,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到谢观南边上,“你心里定是觉得我和秦县令勾结,所以捕快们都认得冯叔才不敢和他动手,是不是?” 不是吗?也就是他这个新来的,没有趟进这云遮县的浑水里,可谓出淤泥而不染,谢莲花思及此不由得将自己的脊梁绷直了几分。 “这是这几年我这儿的过路账本。”季熠低头从腰间拿出一个精巧的小烟杆,又从随身荷包里拿了烟丝填进去,见谢观南不动,于是用烟杆把账本又朝他那边推了一点,“这账本县衙账房里也有备份,你也可以拿回去对着看,京中六扇门总捕头的弟子,看这些不为难你吧?” 谢观南看到那几寸厚的账册后,人已经傻了一半,等听到季熠点他师门后,另一半也快停止思考了。 现在做山匪的都这么霸气外露了吗?他才到几天,来路身家都被人摸得一清二楚,他们还敢记账?而且还给官府留备份? “我说过好多次了,我不是山匪。”季熠看谢观南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摇摇头把烟给自己点上,无奈地说,“你在这里转了两天,都看不出来这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吗?” 说到这个谢观南只能颇为丧气地摇头:“听不太懂这里的本地话。” 季熠不禁莞尔,他只顾着听谢观南的京音亲切,特地让冯肆他们都别跟他多话,等着小捕头没辙了来找自己,倒是忘了这西南乡音和官话差别太大。也是谢观南性子倔,放着现成的他不问,偏要自己去走访,合着也不过是打了两天的哑谜。 西雷山隔着两县,如果不翻山而绕路行走,虽然大路平坦却得多走两百来里的路,若是行商运货,比翻山至少多出四日的行程。于是后来选择翻山的人便越来越多,可山路不好走,山上还时有猛兽出没,虽然数量不多,但也伤过人。 季熠来此之后,便动员了原本的山民迁居山顶,沿途在山腰也布置了固定间距与数量的民宿,方便往来行人客商们留宿。会武的冯肆和原本山中的猎户们组成了一支队伍,帮忙过路的人,负责带他们和货物安全过山,并收取相应的费用。 所以他们是自发组织的西雷山热心山民护卫队? “可以这么说。”季熠对这个名字虽然看不出有多喜欢,但还是默许了。 谢观南听懂了但还是大为震撼,他打开账册飞速翻阅了几页,上面某年某月某日,什么时辰哪里来的客商,几个人几车货,留宿几日支付多少银钱,确实一笔笔账目都相当清楚:“还真是靠山吃山,季大当家倒是懂得生意经。” “谈不上是什么生意,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季熠侧过头,避开了谢观南的方向,吐出一小口烟来,语调平静得好像是在闲话天气,“衙门里都知道西雷山上是怎么回事,但不知怎么的就传出了谣言来,官府辟过谣,尽管如此坊间还是有些闲言碎语罢了。” 季熠言下之意,京城来的谢捕头自然便是听信了那些坊间传言才闹出这乌龙事来。 谢观南一时语塞,他倒不是被季熠揶揄到接不上话,而是想起了自己的痛处。 “坊间传言,三人成虎。”谢观南自己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一时有些眼热,望向季熠的目光里也就多带上了三分同情,“你不生气吗?” 季熠抬了抬眉毛,觉得此刻谢观南脸上的表情很是有趣,明明前两天这个小捕头还揣着一身正气想要把他这个山匪头子缉拿归案呢,可这会儿小捕头好像在替他生气似的:“不生气。” 为什么?谢观南不明白,季熠分明是在做一件好事,但被人误会成山匪了,他有什么理由不生气? “养花的人,会期待花开的那一刻,但如果开出了意料之外的花色,他也不会后悔曾经去做了种花这件事,不过是如此罢了,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老子跟你说正经事,你跟我扯什么养花养草?”谢观南被季熠那温水一样的性子给激到了,把搁桌上的腿拿下来,侧过身瞪着他,“你……” “谢捕头又为何生气呢?”季熠掀起嘴角笑了一下,“我只是给你看了几本账册,你便认为坊间传言有误,确实,我也不说和县衙没有来往,也的确没有违法作恶的记录,但有没有可能,我真的是为了敛财,故意在山上养虎为患呢?” 这……谢观南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自己心底深处并不希望真的证实季熠是个恶徒,所以比起季熠可能是说谎,他更愿意接受这些账本所带来的那个正面的解释。 “若你真的作奸犯科,老子会查明白,然后亲自拿你。” 季熠听着这意料中的回答,眼神中的笑意渐渐隐去,声音也终于沉了下去:“你就是因为这样,才被调离京城的吧?” 第3章 再会 “谢头,衙门有人找你。”跟谢观南搭班的陈冬,人称六哥,是云遮县衙资历较老的捕快之一,土生土长本地人,今年整四十了,但对于谢观南这个小了自己一轮的上司,表现得依然本分而规矩。 “嗯?”谢观南把最后一口粉丝嗦完,拿出铜钱付账,一边朝外走一边问,“什么人啊?掐着衙门上值的时辰来的吗?” 云遮县民风还算淳朴,平日里衙门并不忙碌,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件需要急办的差事,谢观南大半月来最大的收获就是摸清了镇上哪家的米粉好吃,哪家的蘸水特别。实在是没有什么能让他提起干劲的事,看着日渐厚实的小肚腩,他几乎要觉得自己是来养老的了。 “西雷山的季熠。” 谢观南那即将跨过门槛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季熠找他?确定是找他而不是秦县令吗? “找县尊做什么?他们又不熟,他特意来找你的。”这家米粉店离县衙不远,陈冬利索地在回程路上就把事情说了,“山上有事一般是冯肆来得多些,也就是见一下师爷,县尊不太过问西雷山的事。” 季熠和秦县令不熟?也不知是真不熟还是故意避嫌。 从山上下来后谢观南去查过卷宗,也问过账房,一切就跟季熠说的一般无二。等他问起,县衙里上至秦县令,下到普通捕快,也都是差不多的说辞。所有人都不觉得西雷山有什么特别,仿佛不特地跟谢观南这个新人提这些,也只是因为它太寻常了。 “冯肆武功不是普通的高强,这样的人听季熠使唤,你们不觉得奇怪么?”以谢观南在山上几天的观察,季熠周围亲近的几人,对他的态度不似家人也不似朋友,但也不太像主仆,这种关系也太微妙了。 “季家曾是高门贵户,没落了来此地的,冯肆据说是他家从前的府兵教头,自然不是一般人。”陈冬说的基本也和县衙里其他人告诉谢观南的差不多,“不过他们来时便没有多少人,如今剩下的更少,无论以前如何显赫,现在也不过比普通百姓富足一些罢了。” 能有府兵,那便至少是有爵位的人家,虽说士族没落后,家败成什么样的都有,但谢观南怎么想,季熠都不像是那种不成器的人家能教养出来的样子。 磕他在京中当差的时候,没听过有季姓的高门,季熠地道的一口官话,再加上那容貌和通身的气派,即便不是出身京畿地带,也远不到哪里去。谢观南想到季熠,脑子里自然闪过他那张俊脸,耳根处不自觉浮起一层热,脚步也快了几分。 “我们这些小地方的总觉得谢头这样京里来的人不好亲近,前些日子都有些拘着,倒让谢头你在西雷山尴尬了,真是对不住。”说话间两人离县衙门口已经没几步远了,陈冬最后说了几句掏心窝的话,“以后谢头别跟我们见外,有事只管说,既然到了云遮,就都是自己人了。” 谢观南素来就不擅长这些场面话,即使他能感受到陈冬话里的真诚,也找不到像样的话来回,趁着踏进府衙,远远看到二堂偏厅里坐着的人,便含糊应了一声匆忙岔开了话题:“容我先见了季熠,稍后找六哥一起巡街。” 陈冬也没太在意,点了个头先走开了。 既来之则安之,谢观南自然知道京畿之外,对在京城当过差的人是怎样的态度,不是当作巴结的对象,就是像陈冬他们这样,远而敬之。相对而言,他遇到的是后者,已经算是很不错的情形了。 才一回头,谢观南便看到季熠已经从房里走了出来,一身青色圆领袍,长身玉立,丰神俊朗得仿佛周身带着光。他这样的人,不管是在山间或是市井,总有一股与别人不同的气韵,在哪里都是独树一帜,叫人离不开眼去。 “多日不见,谢捕头别来无恙?”季熠插手在胸前一握,行了个平辈的礼,“冯叔让我带了些药油,说若是之前伤到的关节还疼,可以擦一擦。” “老……劳他记挂。”话到嘴边,谢观南还是改了口,虽然又被揭了伤疤叫他有些不舒坦,但他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乐意再次见到季熠的,抬手回礼,问道,“你来就为这个?” “自然不是。”季熠走近一步,放低了声音说,“想见你总要有个像样的由头,才不显得我孟浪。” 谢观南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两人明明是在四下无人的院子里说话,他却觉得好似周围都是眼睛似的,莫名的紧张起来。 “见我……还有何事?”谢观南懵了一瞬,才想起来脚下是县衙的地,他是主,对方才是客,抬眼看向季熠,“衙门不该是随便来的地方。” “我知道。”季熠又走近一步,他比谢观南高出半尺有余,此时垂着眼看人,竟生出些落寞之态,连语调都像是带着些恳求,“偏居西南,我已有许久不曾听到京音,你在山上时我听着你说话都觉得欢喜,你离开几日我便惦记了几日,所以下山来想找你说说话。” 谢观南在山上住的那几天也发现了,季熠身边的人虽然也说官话,但口音并不纯正,本地山民更是几乎说不来几句官话,就算是此地官府衙门中人,除非是京畿来的,不然说的官话也都是带着乡音的,所以季熠这话倒未必是做假。 “我今儿当值……”谢观南一开口便发现自己已然像是应承了对方什么似的,但话已起了头,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你在镇上有居处否?” 季熠摇头:“看来还是冒昧了,你若不便,我今日便回山上去。” 怎么倒像是他在赶客,还让对方委屈了一样?谢观南实在不懂季熠这人高马大的家伙是怎么让他生出这份诡异的愧疚来的。 “也没什么不便,只是我得散了衙才有空。”罢了,谢观南只当是还季熠那几天山上招待的人情,“酉时在镇上‘月华楼’见,我请你吃饭。” 月华楼已经是镇上最好的酒家了,谢观南觉得自己不可谓不上道,礼尚往来这一套,过去师父总说他不懂世故,如今他就学着长进长进吧。 “你总是这样么?” 什么?谢观南不知道季熠什么意思,月华楼还不够好吗? “没什么,你先忙,我酉时在那儿等你。”季熠从袖中拿出药油,塞到谢观南手中,趁着靠近的时候,凑在他耳边说,“你这样心软,到底是如何得罪上官才被贬来这里的?” 第4章 月华楼 第四章月华楼 云遮虽然是个小地方,入了夜倒不算清冷,本地物产颇为富饶,乡民在衣食住行中,对【食】这一项格外热衷,加之本朝又将宵禁延后至三更,万家灯火时街市上人潮不减反增,尤其酒楼茶肆更是热闹。 季熠不到酉时便坐在了“月华楼”二层靠窗最显眼的位置上,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等到人。他不着急是因为在楼上早就看到了谢观南,这个小捕头明明准时到的,非要在附近晃来晃去,磨蹭了许久才上楼,还以为没人看到他纠结踌躇的样子。 谢观南坐下后自顾自点了酒菜,直到跑堂的伙计看了看他又看了眼季熠,他才仿佛想起来这顿饭是自己做东道,开口问季熠还要吃点什么。 以当过京城捕快这样的履历来看,谢观南实在是有些和经历不相称的青涩。他太没有城府也太不世故了。捕快这种职业是必须要和很多人打交道的,接触的人上至达官贵族,下到三教九流,但谢观南的喜怒全在脸上,这是做捕快的大忌。 “你怎么会想到要当捕快的?” “老子喜欢。”谢观南在席间几乎不主动寻找话题,但季熠有问,他还是会答的,谈话虽然不热络,他吃得却很满足,月华楼的菜色果然非一般的小店可比,就算是放到京城卖也拿得出手。 季熠看着那双在桌上东奔西顾的手,想到了在西雷山上,谢观南虽然一直把自己当山匪,倒是也没耽误他吃香喝辣,到底是多大的心才敢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么放心吃东西?不过谢观南的吃相还挺斯文,嘴里有东西时就不说话,一定是咀嚼完咽下后才开口。 “在京城忙?还是在这里忙?” “衙门的事你打听来做什么?”谢观南吃了个半饱,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季熠,发现他不过呷了几口酒,几乎没有碰菜,“这里的菜,入不了季大当家的口么?” 季熠拿起酒壶替谢观南续酒,笑道:“是……也不是。” 想起在西雷山上的那几天,谢观南不得不承认,好像季熠那儿的厨子,确实有些不俗的本事,也不知道原先季家到底是多高的门第,尽管现在落魄至此,但吃穿住用依然是普通百姓赶不上的精细,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说了,我下山是来找你说话的,你若愿意跟我多说几句,青菜萝卜我也甘之如饴,但若你不搭理我,龙肝凤胆也食之无味。”季熠的手肘撑在桌面上,扶着自己的额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酌的人,“季某生得惹人厌么?” “哈?”谢观南差点被半口酒呛着,这人长着这样一张被仙人抚摸过的英俊面孔说这话不怕被雷劈吗?好好一个士族子弟怎么生了副无赖的性情,不跟他聊天就像是欠了他似的,尽管心里这么腹诽,嘴上却还是答道,“京城忙一些。” 谢观南心软,就好像之前在酒楼外面徘徊了那么久,最终还是决定不让客人空等,进来吃这顿饭,季熠不怕自己显得缠人,因为他笃信只要开口,谢观南就不会让他一个人被晾着:“京城治安不好么?” “这世上有人作恶,与在哪里关系不大,什么地方都可能有坏人,京城汇集五湖四海之人,人口数量决定罪犯比例罢了。”提到了这个,谢观南不免想起在京城的师父和他那些同僚,“天子圣明四海升平,首善之地,自然捕快也是最好的,治安怎会不好?” “你一个人过来,还是带了家眷同行?” 通常若是短期调任,官职无论大小都不会携眷上任,但如果是被贬外放,那多半就不是数月乃至一年半载的期限了,捕快不算官职,但京城总管全国刑狱,下放几个人到地方的事也是有的,季熠这个话的意思就是已经清楚谢观南是怎么来云遮的了。 谢观南如今也不觉得季熠能知道这些有什么奇怪,这人在云遮十余年,又是士族之后,地方上定是多有关照,他在西雷山上又有那些产业和营生,自然有人脉和必要对云遮的大小事了如指掌。 谢观南是京城人,父亲早逝,只留有母亲和两位姐姐,谢母是个厉害的主母,寡居后一人挑起家业,靠布帛生意养大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也都嫁在本地,谢家虽不是豪门,却也算得上薄有资产。 “所以我才问,你好好的家业不继承,怎会想起去当捕快?”酒过三巡,季熠见谢观南终于愿意多说话了,又把最先的问题提了出来,“你看账本的能耐,可比你当捕快强。” 季熠在山上故意拿出账本的时候,已然知道谢观南的来路,他是从来不做全然无法掌握的事的,只有眼前这小捕头才是什么都没探明白就一个人莽莽撞撞冲上山来想要替天行道。 可是谢观南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在他看来实在有趣,季熠也就忍不住把人留着,说想听京音也不是假话,但比起这个,自然是谢观南这个人更让他有兴趣。 “你懂什么?士农工商,商在最末。”谢观南瞥了一眼对面的人,看到那张让自己脾气上不来的脸,不自觉又把语气放缓了些,“我阿爷在的时候也请过先生教我读书,只是我这样的出身,非得是天纵奇才才有可能考出功名,这条路无疑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自认没有那份才情。” 弃文从武也不是一般人能熬得过的,季熠倒觉得谢观南比起才学,这股子执着的拧劲更为难得:“从商也没什么不好,柴米油盐哪个不需要钱,做个富贵闲人不比你风吹日晒做个捕快舒服?” “富贵人的富贵见识。”谢观南嗤笑了一声,虽然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但他也没有继续去诘问对方,只是说,“天下钱财天下人赚,这是赚不完的,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别人不愿,我愿。” 季熠听说过,百姓中也是有一类人,对官门中人有着非一般的执念,哪怕只做到一个城门小吏,只要是和公职沾边也算光耀门楣,商贾之家也多有捐官这种事,但像谢观南这种明明有轻松安逸的日子不过,专门去谋一个辛苦的捕快差事,还是挺罕见的。 “我幼时曾被歹人绑票,是我师父救了我。”谢观南从季熠手边拿过来的那壶酒很快见底,他也没在意什么时候季熠又递了一壶新的给他,“后来我阿爷走了,我便同我娘商量,让我去科考我多半也考不出什么名堂,不如跟着我师父去做个捕快。” 这就说得通了,谢家家主早逝,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谢观南作为唯一的男丁,确实能做得了自己的主。虽然捕快不算官职,到底也是在衙门做事,尤其京城的六扇门统领整个京畿地区的刑狱,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当差的,谢观南能被选上,必然也做出了不少努力。 “可你这样便绝了自你以后三代科考的路了,这也使得吗?”季熠见谢观南喝的酒多,夹了些菜去他碗中,“你不考,也不为儿孙想么?” 捕快不算贱职,但士大夫以为有辱斯文,故而历朝历代都有个捕快不得入仕的规矩,非但本人不得考,三代内的子孙都不得参加科举。 “我首先是我,而后才是别人的什么人。为人子,为人父……都得排到那之后”谢观南酒后话确实密了不少,甚至都开始主动提问了,他指着季熠,“你倒是会说我,怎么不见你去科考?难道打算在这西南小县待一辈子?这叫做为子孙考虑?” “在这里一辈子……也无不可。”季熠深深望了谢观南一眼,这个小捕头总会冷不丁说出一些叫他意外的话,他伸手捉住那只快点到他鼻尖的手指,轻轻按在桌上,“何况,我不会有什么子孙。” “乱说什么蠢话。”谢观南不以为意,把自己的手从那人手掌下抽回来,又抓起酒杯。 季熠这样的人,就算不科考总也能富贵一生,只是谢观南看他并不应该是沉溺享受不思进取的人,但他无权去对别人的生活说三道四。 这可能是这晚谢观南最后清楚记得的对话了,那之后两人谈话的内容越来越少,而喝的酒越来越多,但他俩的酒量又都很好,到后来竟好似变成了在拼酒力,推杯换盏不过是想比出谁能先把对方喝倒。 季熠看着对座的谢观南,这个小捕头大概不知道西南的酒后劲有多足,酒酣耳热双颊绯红,虽然他变成话痨之后更有趣了几分,季熠却不能仗着自己熟悉本地酒的这点便宜去欺负他,于是眼看着谢观南都打出酒嗝了,他便头一歪,先趴到了桌上。 第5章 观南 第五章观南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样,儿时的记忆只会留下最快乐的事和最悲伤的事。 季熠总是会梦到十岁前的事情,哪怕过了那么多年,梦中的人都已经模糊了面容,但那种感觉还是很清晰,他越努力想记住快乐,就越会把伤痛一遍遍重复想起。 在很小的时候季熠就知道,自己的身上集中了太多的目光,有些是期待,有些是羡慕,剩下更多的,是那些无法称之为正面的情绪。 都说稚子天真不通世故,但其实孩童对于区别对待是极为敏感的。因为只有他被寄予了太多希望,所以他的兄弟们便不太愿与他亲近。他得到了来自长辈老师们的夸赞,也收获了同辈手足们的疏远。 十岁前的季熠,身边总有很多人,但是在后来的所有梦里,这些人从来都没有能让他看清楚的脸,他们只会让梦中小小的季熠感到压抑,拥挤和窒息,他总想把那些人推开,想要去抓住从那些人的间隙中透出来的一点光。 但没有一次成功过。 这些梦,让季熠很久都不曾拥有真正平静的睡眠。 醒来的时候季熠发现房内只有他一个人。 才坐起身,临近的窗外便传来一个他极熟悉也极细小的声响,季熠看都没看,拔下发髻上的绿檀簪就扔了过去,簪子磕到窗棱掉在了窗边的条案上,外面便再没了动静。 季熠知道他下山的这个决定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他也意外于自己居然能在陌生的地方睡得这样安稳,罕见的没有做任何与儿时有关的梦。以至于到这一刻都还在怀疑自己是真的已经醒了,亦或只是在一个令他恍惚的陌生梦境里。 谢观南端着早点进房的时候,就看到散着长发的季熠安静地坐在床边,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想着什么。撇了下嘴,谢观南扯出个自己都不知道缘由的笑容。一个翩翩公子在自己床上,无论如何清晨看到这么赏心悦目的画面,总不至于心情太坏。 “醒了?”若不是刚好今日休沐,谢观南也没有功夫伺候这位,他觉得季熠多半是算好了日子下山的,这才敢跟他喝大酒喝到醉,“水在床边,洗漱好了就过来吃早点吧。” “这是你家?”季熠其实知道昨晚谢观南把自己带回哪里,但做戏做全套,他不问这话才未免有些奇怪,“给你添麻烦了。” “没什么。”爷们之间喝酒难免过量,谢观南以前和师父同僚喝,也照顾过喝醉的人,只是他在云遮毕竟独居,租的是最小的院子,并没有客房,只能把人带到自己房里,“不过我这儿才收拾出来,很是简陋。” 这还真不是谢观南谦虚,他这个家除了少到不能再少的几件家具外,真是一览无余,完全不像是一个正经居处。大抵他租来时什么样,现在也还是那样,他自己根本没添置过东西,也并不注重打扫整理这样的事。 “还好……”季熠摸了摸被子,好歹这床棉被是新的,他也不至于那么矫情,想要舒适有的是地方去,他来这里本也不是图这些。 “肯定是没你西雷山上那么讲究,但昨晚我也喝得有些多,一时没想到找别处安置你。”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顿酒的作用,谢观南跟季熠说话没之前那么夹枪带棒了,“你……不习惯与人同睡一张床吧?” 季熠一愣之下笑了出来,若说昨晚睡在这张床上的有谁在意这个,他确信至少不是自己。他是知道谢观南嘴硬心软的,必定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酒楼一走了之,所以才敢装醉。只不过起初他以为谢观南会找个客栈把他放下,并没料到他会背着自己回家。 明明还有意识,却让走路也摇摇晃晃的谢观南一路背着他,对此季熠也有些后悔,可当时势成骑虎,他趴在人家背上,是真的一动不敢动。到了家,他还记得谢观南替自己擦了把脸,但之后他像是真的酒劲也翻腾上来,竟不知不觉真的睡了过去。 “我醉了,不记得做了什么。”季熠下床拿了自己的外袍披上,洗漱好坐到了桌边,他抬头看谢观南,“我夜里折腾你了?” “没有。” 咦?季熠被谢观南过于迅速的回答弄得终于醒过神来,这小捕头今天的神情有些古怪,他不记得昨晚做过什么失礼的事情,但谢观南今日看他的眼神和说话的态度确实与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观南?” “啊?” 谢观南猛地从季熠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只觉得脊背窜上一阵酥麻,他从不知道这两个字从别人嘴里念来,能有这样的效果。 “这名字好听。”季熠很纯粹地赞赏着,“有什么出典么?” “我阿爷让个大和尚给取的,大概是哪本经书里的。”谢观南说完,捧起自己那碗粥开始闷头喝。 “哦……”看到对方躲闪的视线,季熠此刻确定,这小捕头是真的有点不对劲了,可他并不不想让人过于不自在,于是收了玩笑的心思,“‘我观是南阎浮提众生……’,你父母爱你之深远,大约从起名时便开始了。” 父母给孩子取名,总是冀望着吉祥如意或远大前程,诸如此类的想法罢了,大和尚给的这个名字是盼着他端正做人,也没什么稀奇的,总不成季熠的父母不盼着这些,而想养个废物或混蛋出来? 想到这里,谢观南不禁斜了一眼边上的人,昨日喝了一晚上的酒,他还真没从季熠的嘴里听到几句他家里的事,倒是自己的那点底被这人一来二去套得差不多不剩啥了,他这几年的捕快真是白当了,本事全还给了师父。 人一旦到了过于安逸的环境就容易懈怠啊,谢观南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认真自省起来。 简单的清粥小菜两人很快吃完,谢观南习惯食无言,季熠初次登门也客随主便,期间再没说过什么话。 饭后季熠捡回簪子把头发重新梳好,说想去镇上走走。 谢观南本想说,你自己走去呗,但对方用一脸期待的表情看着他,叫他一时又没了主意。人在自己家里,客人没说告辞,他这个主人难道要下逐客令吗?休沐日不用去衙门上值,让谢观南仅有的正当理由也不复存在。 磨磨蹭蹭把碗筷收拾好,谢观南终究还是陪着季熠出了门。他始终没发现,自己想要拒绝季熠的话,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他从一开始心里就没有这个念头。 第6章 界限 第六章界限 县衙所在的这个镇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栖霞”,但除了每月初一和十五的两次大集日,平常的日子里白天还不如夜里热闹。店铺有一半是饮食相关,想要吃喝是不愁没地方,但除了温泉澡堂,其他闲逛玩耍的去处并不多。 谢观南还没觉得自己和季熠已经熟到了能坦诚相见的程度,而他堂堂一个捕头,当然更不可能把人带去其他腌臜的荒唐地方玩乐。 也不知季熠说的想走走是要往哪里去走,谢观南只能漫无目的地跟着他。 季熠则显得颇为兴奋,他看起来是认得路的,可又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似的,任何一个店铺小摊都能让他的目光稍作停留。 “你昨儿白天没自己逛么?”比起逛街,看着身边这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倒让谢观南觉得更有意思,“至于么,你这是多久没下过山了?” “昨天只顾着等你……”季熠仔细回忆了一下,“上一次下山?差不多是三年前吧。” 三年?谢观南简直难以想象,他知道西雷山上季熠的生活也很富足,但毕竟山上只有这么些人,也就那么大点地方,这个季熠看着也不像是生性孤僻之人,到底是什么缘故,竟比那些闺阁里的千金小姐还深居简出,这要换了他,个把月就是极限了。 这人昨日说,在这里一辈子也无不可,难不成不是假话? “你来云遮不过月余,我平日也不常下山,真不好说到底谁才是东道主。”季熠并不知道谢观南心里正因为他那句话想了这许多,看到家衣裳铺子就把人拉了进去,说是昨夜的一身酒气,身上这套衣服再穿着难受,要买一身换了。 谢观南虽然心里腹诽了几句,但也还是跟着进了铺子,他对长得好看的人在某些方面格外宽容,就算他完全不觉得季熠身上有什么酒气,可这人要是喜欢,一天换几身衣裳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季熠的身材修长,简直没有他穿着会丑的衣裳,他也不纠结,很快选好了一身藏青的圆领袍,把身上带玉宫绦之类的零碎物件拿下来换到新衣上,穿戴整齐后宛如一只开屏的雄孔雀在谢观南面前来回踱步,直到听见一声不情不愿的夸赞才消停。 只当完事了正想往外走时,季熠让伙计又拿出一身墨绿同款袍衫,然后把谢观南也推进店铺专为客人更衣准备的小间。 这个隔间容纳一人换装还算宽敞,挤进去两个成年男子就略显得逼仄了,可季熠却全然没有要退出去的打算。 “你买你的,我不需要。”谢观南把衣服塞回季熠手中,转身便想出去,季熠那比他高大的身躯却先一步把门给堵住了,他只好说,“我家做布帛生意的,哪里会短了衣裳穿?” 谢观南发现自己面对着季熠,耐心真可谓与日俱增,莫不是这张脸真的有这样大的魅力?果真美色误人,真要不得! “你请我喝酒,我送你一身衣裳有何不可?”季熠把衣服又塞回给谢观南,往后靠在门板上,腾出些许地方给对方,“云遮当地的织锦花色与别处不同,你在京城也未必穿过,试试吧。” 摸了摸衣服的料子,垂坠有度,手感柔软,确实是好料子,谢观南自小熟悉各种布帛,也真没有见过这样的花色,想来一等的云遮织锦也轮不到普通店铺出售,多半是进献给达官贵人甚至送入京城当贡品的,季熠在吃穿用度上的讲究远高常人,他能入眼的东西,就算不是一等,也必然不俗。 在这里拉拉扯扯毕竟不好,谢观南想着索性答应下来,左右不过是套衣裳,他稍后再寻个什么由头把这礼还上便罢。 一手拿着新衣,一手解了腰带,谢观南再生不出第三只手来,他四下看了看,想把手上的东西先往哪儿搁一下,突然季熠自他身后贴了上来,双手从腋下绕到他胸前,像是要环抱住他似的。 “你做什么?”谢观南下意识转身,可这一转,直接让自己正面贴上了季熠的前胸,抬头看去时,前额几乎碰上了那人的鼻尖,眼下这情形比刚才更像是抱在了一起。 “还能做什么?”季熠微微低头,声音就在谢观南耳边,背着光的幽深眼神让人看不出情绪,他的手指沿着松开的衣领往下游走,说话时的气息轻轻拂过对方的脸颊,“我想帮观南更衣,不可吗?” 季熠确实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这亲密的距离越过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就像是隐藏了许久的秘密被人窥探了一般,谢观南觉得呼吸都受到了阻滞,他顾不得手上还抓着解下的腰带,带着东西格挡开季熠那只悬停在自己胸前的手。 “不必。”果然不应该看在他那张脸的份上一再退让,谢观南第二次把新衣塞回给季熠,手上添了力道,把他连人带衣服往边上推开了些,“这衣裳不适合我。” “观南……”待季熠要伸手去阻止,谢观南已经拔了隔间的门栓把门推开了。 “呀啊——” 才出了隔间还未及把自己腰带系好的谢观南先被一声尖锐的女子惊叫震住了。 声音来得突然,只迟疑了一瞬,多年来的习惯让谢观南立即侧身挡在隔间的门口,把季熠严严实实护在身后,警觉地循声望向店铺后方,并朝店铺伙计问道:“后面是什么地方?” “是……是东家的宅院。”那伙计显然也被尖叫声吓了一跳,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这边才说了两句,后面宅院跑出两个家丁来,慌慌张张就要冲出店铺门面去,谢观南眼疾手快赶紧拦下一个。 “我是云遮县衙快班捕头谢观南,说,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那家丁三魂仿佛没了七魄,被谢观南拎住后背衣服时整个人抖如筛糠,缓了两口气才终于蹦出一句话:“我家小姐死了!” 第7章 命案 第七章命案 季熠随便走进去的,果然不是一般的铺子,乃是栖霞镇上最好的成衣店铺,东家正是历年制造贡缎的周家,虽然谢观南一开始没注意,但听到了【周记织造】这个名号,还是和他看过的一些县内资料立刻对上了号。 周家被委以织造贡品的皇差已有三代之久,不仅在云遮,就是在整个兖州乃至大半西南地区都是有些名气的。这一代的家主周震声也是本地名人,生意做得不错、人也乐善好施,只是家中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周楚绪。 周家的千金如今正是婚配的年龄,周震声视女儿如掌上明珠,言明自家的闺女只招赘不外嫁,尽管一般人家都不屑于让嫡亲儿郎入赘,但周家这样的家底名声,周楚绪又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坯子,所以上门求亲的也不在少数。 谁曾想芳华正茂的闺阁千金,竟好端端死在了自己家中 “家主突闻噩耗,晕厥过去,至今还未醒,各位官差见谅。”周府的管家请来了一位年轻的妇人,向赶来的县衙书吏和谢观南等人介绍,“这是我家夫人。” 周震声与发妻感情甚笃,即便两人只有一个女儿也没有为了生养而纳妾,直到周楚绪的生母逝后第五年,也就是去年,周震声才续了弦,娶了原配的堂妹小戚氏,便是众人眼前这位身材娇小,满面忧虑之色的妇人。 谢观南虽然事发时便在周家宅院前面的店铺里,但孤证不立,独自不可办案,他只能先盯着周府的人不妄动尸体和现场痕迹,一切都得等衙门的人来了再继续。 这期间谢观南既不能离开现场,又不好直接把季熠赶走,便只能让他在一边等着,自己则向周家下人先询问些情况。 等到县衙的人到了,谢观南和上值的快班弟兄交接了些情况,一同陪着做勘验的事,虽然他不当值,但出了这样的事也总不能闲着,等仵作验完尸体,他还得一起回衙门。 照说有非自然死亡的事情,县令是应该要到场的,但秦县令比较胆小,见不得尸体,所以让书吏带了仵作并两名当值衙役先来初检,若有疑问再带回县衙复检。 征得了家属同意,遣开了不相干的仆人丫鬟,仵作便打开工具包袱,按验尸图格开始做检查。 毕竟死者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谢观南见季熠默默背过了身去,心道这人在外确实是一副知分寸又守礼得体的样子,但不知为何对着他就总露出些无赖的腔调。 不过谢观南目下也没功夫继续去想旁的,收拢了心思在自己的差事上,只听得仵作已经开始高声喝报检验情况: “初检——验:死者,女,年十七,身长,五尺七寸。双目紧闭,口微张,舌微外露,皮肤带紫红色,嘴角有浓涎,双手紧握,无明显外伤……并不见骨损处,颈部有紫色索痕……” 谢观南全神贯注在细听仵作的喝报,并未留意到季熠悄悄靠了过来。 “之前在店铺听到叫声,你把我挡在身后,是怕有危险么?”季熠侧着身体在谢观南耳边用仅能让他俩听清的音量轻轻问,“观南原来如此关心我。” “?”谢观南察觉到季熠的臂膀几乎贴着自己,下意识往边上挪开半步,不耐烦地蹙眉,“嘘!莫打岔。” 季熠于是配合地点点头闭上了嘴,但又默不作声地跟了半步过去,依然贴着谢观南,只是这一次对方没再躲开,因为他的专注力已完全不在自己周遭。 谢观南眼神清澄,思索的时候眉头微微锁着,认真的神情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气。难怪他说是因为喜欢才当的捕快,季熠还是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严肃又正气凛然,竟让人有些不由自主地被他那种可靠的感觉吸引到转不开眼。 “……左右耳后有淤痕,后颈无交叉勒痕。”仵作喝报至此,停了下来。 按照步骤,接下来便要再验其他部分,如衣物遮蔽之下的皮肤与私密处等,死者为女性,故而这种时候会需要稳婆来处置,但以现有的检查内容,也可以做出一些基本的判断。 “谢头。”来做验尸记录的书吏过来跟谢观南说,“依仵作所验,尸首的外观看起来符合自缢的表征。” 如书吏所言,目前提取到的尸体信息,包括尸表颜色,口、手以及勒痕颜色位置,确实都和自缢会造成的状态吻合。若是自缢,那是否要进一步尸检,也需征求家属的意见,如果家属认可自缢的结论,也可不做复检。 谢观南看了一眼小戚氏,这妇人怯生生的样子委实不像是个能主事的,但眼下也只能问她了:“夫人,贵府的小姐是否遇到了什么难事,才会有这等轻生的念头?” 小戚氏掏出帕子在眼角按了按,摇头道:“妾身不知,我去年才过门,虽说是继母,但我家大小姐的事我并不敢过问,平日里客客气气相处,我只求彼此体面,并不奢望她与我亲近。” 以周震声要为周楚绪招赘的决定来看,这位小戚氏的话应当不假,周家往后指不定要由这位大小姐当家,她一个继室自然不会这么没眼色真把自己当主母而去对真正的周家继承人指手画脚。 谢观南绕开停放尸体的位置,在闺房内四处查看,之前因为只有他一个衙门的人,是不便动屋内东西的,此刻他没了这些顾忌,便走到了角角落落去细看。倘若周楚绪真是自缢,那么死者生前所经之处多少应该留有痕迹。 “谢头,这里有东西。”另一个在勘察的捕快拿了个铜盆过来,“床底下发现的这个盆里,有未烧尽的纸笺。” 谢观南小心地从盆中捏起一片碎纸,不足方寸大小,上面统共留下不到四五字,再看盆内还有差不多大小的几片,他都捡了出来,从腰间掏出一方白帕垫在桌上,将纸片一一铺了上去。 “兰因轩的一品花笺。” 谢观南侧过脸来,看到一直跟在他半步距离的季熠冲他微笑,刚刚这人只瞧了一眼便说出了这些纸片的来路,可见这什么花笺应该是他也用过的东西,那至少说明,这纸不会很便宜。 “周家给女儿用的东西都是顶好的,不止这花笺,房内家具摆设文房四宝,无一不金贵。”像是看出了谢观南想问什么,季熠并不卖关子,点了点桌上的帕子,“这花笺上的字,虽说不完整,但也看得出落寞伤怀的意思,倒像是一封遗书。” “像是?”谢观南方才也在努力拼凑这些纸片上的只言片语,但他实在不擅此道,还没拼出个连贯的意思,季熠精通那些奢华的玩意并不稀奇,但他才看了两眼就看明白这些碎纸上的信息,还是让谢观南有些意外的,“什么意思?” “遗书的意义,不就是给活人看的么?” 谢观南眼神一凛,如醍醐灌顶。 正是,若这真是遗书,不应该被烧掉才对,若是烧了,不就证明写的人已经绝了自戕的念头么?那人怎么还会死? 谢观南看了看躺在那儿的周楚绪,那姑娘面容姣好,就算如今已了无生气仍能看出在世时应该是个明媚的美人。出生优渥,父母深爱,即使生为女子依然被寄予厚望,这样一位得天独厚的千金居然才活了十七年,叫人实在觉得惋惜。 抬头往房梁看去,一束白绫高高悬挂,就像是一缕断魂的轻烟,谢观南走到白绫底下,他看了看倒在一旁的凳子,又再看了看白绫,怔愣了一瞬,复又走到小戚氏面前,行了个礼:“夫人,我们需要将周小姐的尸身带回衙门,禀明了县令,再做复检。” “这……”小戚氏面露难色,“方才那位官差不是说,人是自缢的么?怎么还要再检?大小姐还未出阁,这人都死了,难道尸首还要被人折腾不成?” “虽说初检看来是符合自缢的情况,但……”谢观南举起一片纸笺,耐着性子对小戚氏解释,“遗书并不完整,就依然存疑,我们需要再核实所有疑点,另外,也要问询府上的丫鬟府丁,所以还请约束府内所有人,今日不可随意离开宅院。” 小戚氏没立刻作答,而是又抹起眼泪来。 谢观南正觉得这样拖着毫无意义,想再说些什么,房门口突然扑进来一个身影,把他惊得退了两步—— “楚绪不会自缢!”那个趔趄着几乎跌进屋子的人,正是周家家主周震声,他显然是才刚从昏厥中醒转过来,发丝蓬乱、面色惨白,满脸的泪痕但眼神和言语又都十分坚定,挣开了前来搀扶他的小戚氏走到谢观南面前,“我不信她会抛下父亲自己先走,我同意复检,请还小女一个公道。” 第8章 旧事 第八章旧事 谢观南没想到他不过才去了衙门半天,回到家里已然认不出那是自己的房子了。 大门,重新刷了漆还换了黄铜门环; 院子,洒扫干净甚至还种了几丛花; 更别提房间里花瓶、字画、烛架、屏风零零总总多出了一堆,还有那些书案、书架、棋盘桌之类他根本用不上的东西,甚至连之前在周记成衣铺里谢观南没试成的那身墨绿圆领袍,这会儿也整整齐齐放在崭新的床上。 这是活活搬了一套全新的黄檀木家具进来吧。之前一个人住还觉得空荡荡的屋子如今看来都显得有些拥挤了。 “季熠!”谢观南大喊了一声,“给老子过来!” “来了。”从厨房走出来的季熠,穿着那身藏青的新袍子,手里端着盘点心,他走到屋里,把点心举到谢观南眼前,“核桃酥,吃吗?厨娘刚做好的。”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这人怎么不忌讳?还有,他为什么吃一块点心就能乐成这样?谢观南记得在西雷山上的季熠不是这样的,山珍海味在他面前堆着也没见他吃得多欢实。 可看着季熠扑闪的亮眼睛,谢观南又觉得好像就这样冲他发火也有些没道理,虽然这人自作主张胡来了一通,到底他也没干什么坏事。 “你这是做什么?”谢观南才从衙门回来,实在有些累,先在一把簇新的靠背禅椅里坐下,耐着性子慢慢问,“不让你跟去县衙,你就回来折腾我房子?” 从周府出来,谢观南说季熠不便跟着去衙门,于是把自家钥匙给了他,让他逛完了先回来,等自己办完了公事回头再说。 原本谢观南还觉得自己这安排特别厚道,他想着答应了陪人的,结果逛街逛出个命案,即便不说晦气,至少也是败兴的,所以不好说什么让人回西雷山去的话,就决定晚上好好跟季熠吃个饭,也算圆满招待了他这么一回。 “这怎么能说是折腾呢。”季熠拿起一块核桃酥,直接喂到谢观南嘴边,见他拗不过自己伸手接去吃了,才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借宿在这儿,帮你整理一下罢了。” “整理?”谢观南第一次见有人可以把胡说八道这件事做得这么优雅从容的,“整理出这么多东西?” “都是逛街时顺手买的。” “那这核桃酥呢?” 总不至于连厨娘都是顺手捡回来的吧?谢观南等着听季熠怎么编下去。 “早上的粥太难吃了。”说到这个季熠竟一脸正色起来,“你昨儿才说这里比京城轻松些,今天就出了周家的事,休沐日都要回去当差。我请个人回来帮着料理三餐和打扫这些琐事,也好让你这里有个家的样子,至少回来能有温热的汤饭吃。” 谢观南才要反驳,忽然觉得季熠这话听来竟有些耳熟,只是他自离开京城,好像就再没有听过类似的话了。关心他衣裳够不够穿,惦记他饭有没有吃好,这些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话,一旦离开了家,似乎就不太会有人问了。 从接到调令那天开始,谢观南都尽量避着母亲,不想说太多惹亲娘担心的话,可真的走了,就连想再听一听母亲的絮叨都变成了妄想,直至听到季熠说这几句,他才那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真的是离家乡和亲人已经太远也太久了。 “观南?”季熠见谢观南不说话,以为他还是不乐意接受这些东西,“都是些日常要用的东西,不值什么的。” 谢观南并不差钱使,虽然捕头的薪俸不多,但家里从来没有要他供养,临行的时候母亲还让他带了些钱来,他不花时间和功夫去打理这房子,不是因为忙碌,更不是因为舍不得银钱,而是因为在他心里这屋子不过是一个住的地方,他从来也没有真的把这里当作是家。 然而季熠做的这些仿佛是在提醒他,他潦草的不只是生活,和这个屋子一样杂乱的,还有他的心绪。不管县衙的差事多轻松,或是云遮的生活多散漫,他都不曾真正放松过,也不曾真正让这里接纳自己。人虽然在云遮,可谢观南的心好像从来没有离开京城。 “离京之前,师父给我指了两条路。”谢观南踏出京城开始一直绷着的那根弦似乎终于出现了松动,一日的疲劳也渐渐袭来,他声音中透着些倦怠,却忍不住想跟身边的人叙说些什么,“留在京城,辞掉捕快的差事,安安稳稳当个平头百姓,就像你说的做个富贵闲人。” 很显然谢观南没有选这条轻松的路。 “可你来了云遮。”季熠不意外,因为这样才像是谢观南会做的事。 “对,但我没有得罪上官。”谢观南看了季熠一眼,之前这人还用这个挤兑过他,也许在很多人的眼里,他的暴脾气更容易因为这种理由被人不待见,但事实上还真不是,“我办案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姑娘,她因我而死,我只要还在京城,不管去哪里都好像能看到她的影子。” 谢观南认识的那位姑娘,是个青楼女子,案子的起因是有个恶劣的客人对这女子施暴,更在妓馆中大打出手,原本这样的地方,小打小闹都是场子里自行解决,轻易是不会有人报官的,可巧打砸中受伤的客人里有个士族公子,这才惊动了衙门。 “妓馆的老鸨只知道包庇着客人、追究些钱财赔偿,没有人在意那受伤的姑娘。”谢观南提及已经过去很久的事,依然是语带愤恨,“你知道的,青楼的姑娘哪里还算是人,不过是妓馆的货品,磕了碰了算什么,哪怕是死了,至多也就是赔几个钱。” 同样是女子,周楚绪能生在富足的周家,被宠爱着长大,而谢观南认识的那个就只能像草芥般苟活,然而虽然相隔万里,这两个命运截然不同的女子,生命又都结束得那么仓促,三千世界如此宏大,竟好像承载不下两个小小女子的人生。 或许正是因为看到了周楚绪,令谢观南不由得想起了旧事。 “那姑娘本是衣冠子女,因父兄获罪才沦落至此,所以心气儿本就比寻常女子更高些。”谢观南到今日都没想明白一些事,“我找了大夫去给她治伤,那阵子便多去了几次。也不知怎么就传成了我跟她……” 办案的衙门捕快和受照顾的青楼女子,这倒真是市井坊间容易编出故事的组合。季熠大抵能猜到谢观南会被那些闲言碎语描绘成怎样。 见谢观南瞥了自己一眼,季熠不置可否地扯出一个笑,不久前关于“坊间传言”他们也曾有过一番话,只是当时他俩在“传言”里的位置刚好与今日相反。 “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些,去便去了,我做了什么、没做什么,自己知道就行了,并不需要向什么人解释。”谢观南在这方面很是豁达洒脱,他常觉得这正是因为他没有念更多书的缘故,才不至于把脑子念成了榆木疙瘩,“可我没想到,那姑娘不是这么想的。” 受谢观南照顾的那姑娘,似乎真的对他用了心,觉得自己污了谢观南的名声,于是吞金自戕了。一个青楼女子,不为自己的凄惨遭遇,而是为着别人的名声选择了去死,这确实十分少见。比起之前的风流韵事,恐怕那姑娘的死造成的风波才更大些。 “我一个小小捕快,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为了我不在乎的东西,舍弃自己的性命。”谢观南并不认为那姑娘痴蠢或傻,他只是想不通,并为了这破碎的结局而惋惜。 从始至终并没有人需要谢观南为这件事和这个女子的性命来负责,而是他自己因此生出了心结。 换个行当,或者换个地方。 这是谢观南的师父给他的建议。 明明是做了对的事情,却导向了不好的结果,谢观南是生气的,只是他生的是自己的气。那之后他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他能对那姑娘再细心一些,早些对她说清楚,是不是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可惜那姑娘已经不在了,谢观南不知道还有谁能给他答案。 季熠拿出了自己的烟杆摆弄起来,并不着急继续谈话,留下一些空隙给对方。 按说谢观南早已不该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但说起此事,他的表达却十分刻板和苍白。在这件事中,谢观南对于那女子的所有关怀,似乎仅仅是建立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纯粹的怜悯和主观的善意上,全然不牵扯男女之情。 “你喜欢她么?”季熠见谢观南一脸迷惘,又说明白了些,“你是否传递过或者言语行为中给过她一些暗示,让她认为你钟情于她?” 谢观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没有说是或不是,而是说不知道。 季熠点燃了烟,深吸了一口。 “有些人即使活着,但因为缺少了点什么,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这样的人活着,却也同死了没有两样。”季熠在吐出的白雾中朦朦胧胧地像是在探寻着什么,“他们认为,人的死活不在那一口气上,而在于有没有那件东西。” “你说什么呢?”谢观南觉得突然听不懂季熠说的话了,比西南方言还难懂。 “我说……她不是因为你而死的。”季熠目光恳切,语气坚定,其实他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测,但是他希望谢观南能相信接下来他说的每一个字,“那姑娘知道你不喜欢她,她也并非爱慕于你,只是你对她的关心,让她体会到了一份她失去了很久的东西,她不愿意糟蹋了那样东西,所以无法忍受任何人去亵渎。” 什么东西?谢观南依然是一头雾水,那姑娘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少了点东西吗? 季熠的嘴角笑意一点一点扩散开来,谢观南越是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越是说明他做的事都是出于他的本心,而没有其他的目的。 “是‘尊严’呐。”季熠不再钓着谢观南,“你于烟花之地与她结识,却不把她当作妓子,甚至不把她当作女子,只是作为一个人来善待,这正是她最梦寐以求的、最干净的东西。” 有些人是可以靠着信仰活着的,这份信仰可以是虚幻的神明,也可以是自己最在乎的某件东西,对于那位姑娘而言,可能就是“尊严”吧。 谢观南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那姑娘其实也不在乎。她用性命去洗干净的不是谁的名声,而是她第一次得到的“尊严”,世人以浅薄的男欢女爱来定义她和谢观南的关系,她偏要撕开这层最不重要的幌子,她所珍惜的,只是那份最纯粹的、平等的尊重。 “观南……观南……”季熠喃喃重复念着,“观色相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你可真不辜负这名字。” 第9章 复检 第九章复检 “谢谢你。” “欸?”季熠还准备了好些话打算用来对谢观南动之以情的,猝不及防地等来了一句感谢,“谢我什么?” 为了这院子里的花?为这一屋子的家具摆设?还是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 谢观南摇了摇头,自然不是因为那些东西。而是,这屋子里不过只多了季熠一个人,但他好像带来了整个京城,突然就让这里变得不再那么陌生。只是这话,他不知道怎样表达才能不显得奇怪或让季熠误会。 “我原本以为,你只有这张脸好看。”谢观南想不出能说什么,于是说了句无关紧要的大实话,如果不是他俩认识的时机和场合都不对,他当时可能就会这么说的。 “这话怎么听着不像是在夸我?”季熠当然不会听不明白,他连话外之音、言外之意都听得真真的。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看起来谢观南的情绪应该变好了不少,于是他又逗趣道,“我不仅好看还贤惠,观南不如把我娶过门去?” “滚!”谢观南看到季熠又往他身边蹭,佯嗔着伸手把他攮开,“我叫观南,不是观音,没本事把你收了去。” 想着逗人的季熠却被谢观南一脸严肃的回复给逗着了,哈哈笑起来,笑得人都软了,只得坐到另一张禅椅中。 笑过闹过,谢观南也不打算问季熠今日花了多少钱,横竖他觉着即使问了也不会有正经回答,这事只能先搁着,再多掰扯就真矫情了。 谢观南自认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类型,要让他适应身边新出现的人总是需要一些时间的,但他对季熠好像并不存在这么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季熠给谢观南的感觉,除了好看便是多智而近妖。谢观南认可对方的博闻强识,只是对他那总是似是而非的态度感觉难以应付,但季熠表现出来的亲近之意并没有让谢观南觉得厌恶,这本身就是件很奇妙的事。 “虽然师父说我当捕快的想法过于天真,但我觉得还是应该有我这样的捕快才行。”谢观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若有所思地问,“你知道这大半日衙门里在忙些啥么?” 季熠摇摇头,这个话题如果不是谢观南主动提起,他也是不适合问的,但他隐隐约约觉得,如果不是回家时看到他准备的这些东西岔开了谢观南的注意力,这小捕头的心思恐怕一直在案子上。 “周楚绪的复检。”谢观南并没有太留意季熠的表情,他说这些也仿佛只是因为如今这屋子里有了个人可以听他说话,“她不是自缢。” “你看来并不意外。”季熠记得在周府谢观南提出要复检的时候神色就很凝重,所以他也不意外于谢观南的不意外。 “周楚绪颈部的勒痕并未在后颈处交叉,所以初检时仵作认为窒息是自缢造成的,这确实也有依据。但我在她房内看梁上的白绫时,发现那白绫离地的高度,不是周楚绪的身高能够到的。” 自缢或他缢的区别,有时候也并非一眼就能分辨。不同的死因造成的尸斑情况会有细微的不同,而尸斑是会随着时间变化的,所以现场的搜证和观察就显得尤为重要。 如果说谢观南是以捕快的思维凭现场痕迹在寻找疑点,那么季熠就比较主观了,他存疑的重点,就是那些烧剩的纸片。 “周震声辨认过了,确实是他女儿的笔迹,但从把他杀伪装成自缢这点来倒推,这遗书应该也是人为制造的。” “为了让人以为周楚绪是自缢所以需要遗书,但又拿不出她真正的遗书……所以就只能用她平日里书写的其他纸笺去营造出她有轻生念头这么一种假象?”季熠的反应依然很快,他已经明白为什么现场的铜盆里那么恰好只烧剩了那几片,“能做这些的,只能是有机会拿到她亲笔文字的人了。” 如果是普通的闺门小姐,这就好办了,但这件案子又不同。因为周楚绪并非是不谙世事养在深闺、大门不出的那种千金小姐,周家是拿她当继承人培养的,所以她学生意、看账本,出入店铺和账房,笔墨之物接触过的人不在少数。 “所以要查这些,范围也不小。”谢观南用手肘撑在桌上支着自己的脑袋,“周震声像疯了一样要衙门把家里所有的家丁丫鬟都抓去审问,他说凶手一定就在宅子里,不管查出是谁都要那人偿命。” 也许是因为谢观南只做过人子,不曾体会过为人父母的心情,他无法想象唯一的孩子惨死会让一个父亲陷入多可怕的悲痛深渊。周震声在县衙那声嘶力竭的模样,让谢观南不由得想到自己的母亲,若是他不在了,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比男人还坚强的老妇人又会怎样,思及此不免就揪起了心。 “苦主既这样说,秦县令打算如何处置?” 既然复检证实了这是他杀凶案,那自然是要立刻进入侦破阶段的。 “周府上下仆役总共二十多名,县衙不可能毫无根据便一下收押这么多人,于是先派了衙役去周宅守着门,令所有人不得随意出入,待明日再逐一提人来问话。” 季熠看谢观南神色依然深沉,料他还有没说的事:“在想什么?” “这个案子或许并不难查,但我不知道破案之后会发生什么。”谢观南看着季熠,他刚刚心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希望这个人能说点什么来为他引灯解惑,“案子的结束往往只是一个开始。” “你师父说你天真,但你宁愿选择离开京城也还是想继续当捕快,我不觉得你心里真的没有决断。”季熠知道谢观南在担心什么,“你想替已经无法开口的死者说话,也想还苦主一个公道,所以但行前路便可。” “我知道,只是这个世道,对女子总是太过严苛。”谢观南点了点头,他说出真正的忧虑,“复检的结果还有一项,周楚绪已非完璧之身。” 季熠愣了一下,这个信息多少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就算商贾之家对女儿的态度开明些,可毕竟周楚绪还是闺阁小姐,未出阁但已破了身这种事情,必定也是不体面的,尤其是对她的身后名以及家人。 但这个信息对于破案又是极为有利的,那说明周楚绪有亲近的男性,也就有可能牵扯情感纠纷,循着这个线索可能就是案件的突破口。 “周震声知道女儿和什么男子有过密的交往么?”季熠认为以周氏的身家背景,不至于让自家大小姐平白被人欺辱了去,而周楚绪又正在议婚的阶段,和她有过亲密接触的男子多半是周家认识的人。 “所以我才说这案子可能不难查,周震声说过他已经有了赘婿的人选,差不多都开始准备婚事了。”虽不至于直接将那赘婿当作嫌疑人来看待,但那无疑是目前最需要被找来询问的人之一,“明天也要提他来问话的。” 恰在此时,厨娘进来告知他们晚饭已经都准备妥了,适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忙了一日的谢观南看到陆陆续续摆上桌的菜色,顿时就觉得饥肠辘辘起来。再看清楚端菜过来的人,忍不住声音又大了些:“季熠,你居然把苗姑也从西雷山带下来了?!” 第10章 苗姑 前晚下了一整夜的雨,直到天擦亮前才淅淅沥沥停下来。好处是一觉醒来不用冒雨打伞出行,而且室外清新宜人很是舒爽,坏处就是路上的积水还没收干,随处可见一个个小水坑,对行人而言依然多有障碍。 谢观南手里拿着半张没来得及吃完的胡饼,一边仔细看着路上的水洼一边避着走,分明比平日里走得疾,却还是费了更多的功夫才走到衙门,所幸小地方的县衙对点卯一事不太上心,只要不是迟到早退得很过分,早一点晚一点也不会有人真的计较。 “谢头!” “嗯!早啊~” 在头门外蹭了蹭鞋底,谢观南一路边和值夜的门子或早到的同僚打招呼边往里走,经雨道过了正堂,还没走到二堂,在一二堂相连的天井里,竟看到了个让他意外的身影。 “苗姑?” 天井里正抬头看着那两棵枣树的人,可不就是昨晚还给谢观南做了一桌佳肴的人吗? 苗姑是个四十刚出头的女子,个子高挑,姿容秀丽,性情也好,是个看起来就很好相处的人。谢观南在西雷山上跑来跑去,每天消耗都很大,时常觉得饿,于是总去厨房找吃的,所以就和负责厨房的她相对更熟悉些。 “谢郎君,正好遇着你了。”苗姑把手上的食盒塞到谢观南手中,“昨天不是说我今儿没空去给你做早饭么,怕你嫌麻烦就饿着来上值,喏,带了些糕点过来。” 西雷山上的人对谢观南都很客气,尤其是季熠身边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瞧什么重要的贵客,着实让谢观南受宠若惊了很久,虽然他反复强调自己的身份只是个普通捕快,但还是没能让他们改口。 说到早饭的事,谢观南想起来,季熠说了苗姑在栖霞镇这些日子会来给他做饭,只是今早来不了:“可是昨晚你没说要来县衙啊?” “我以为熠哥儿会告诉你。”苗姑笑了笑,没当这是多大事,随口道,“你要是吃过了也不打紧,留着等下午当点心呗。” 山上跟季熠比较亲近的人都是习惯叫他“熠哥儿”的,虽然谢观南并不觉得他们的相处方式像亲人,但这个称呼却显得十分亲近,仿佛带着些长辈对小辈的慈爱口吻,想来他们跟着季熠应该是有很多年头了。 “这……也是我没问他。”谢观南打开食盒看了一眼,不知道苗姑昨晚是住哪里又是几时做了这些,糕点和他在西雷山上吃过的差不多,精致细腻,一看就是得花很大功夫去做的,“苗姑费心了……可你怎么会来县衙?” “县衙这边不是有命案么?”苗姑依然笑盈盈地回答,好像在说的只是稀松平常的家常话,“他们让我来看看。” “看看?”谢观南更恍惚了,西雷山的厨娘出现在县衙,居然不是和做饭有关,而是和命案有关? 正怔愣着,谢观南看到皂班的柴燃从天井西侧刑名师爷的厢房里走了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相互行了个礼。 县衙的捕快分:快、皂和壮三班,快班主司缉拿,值堂役的皂班和做力差的壮班都属内勤,日常内外三班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谢观南顶的是年纪大了没法继续干活的老快班班头的位置,而这个柴燃则是皂班的班头。虽然同为班头,但谢观南是外来的,又因他年纪小些,故而对本地这些年长的同僚都总是比较客气和尊重的。 “二哥,早。”柴燃在家行二,衙门里年纪差不多的喊他柴二,年轻些的便称他为二哥,谢观南自然也这么叫。 “哈哈哈,谢头你认得苗娘子却不知道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女医者吗?”柴燃比谢观南年长了五、六岁,为人健谈开朗,谢观南管他叫哥,他又称对方为谢头,他俩各论各的,见面总是乐呵呵的,他一边说着一边跟苗姑问好,“苗娘子,我娘之前吃了你开的方子,咳嗽好了许多,她让我跟你道谢呢。” 谢观南这才知道原来苗姑不只是西雷山上的厨娘。女子行医难得,尤其出名的女医更是少见,他却只知道人家做得一手好菜。之前还想着人家是有事需要他帮忙,岂料苗姑才是那个来帮忙的人,谢观南心里瞬时生出些惭愧。 “药食同源,做饭也好,行医也罢都是一回事,人做些有用的事,自己心里才舒坦。”苗姑摆摆手,不以为意,见谢观南有些尴尬,还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臂膀,“若要我说,我还是更愿意做饭给谢郎君吃,熠哥儿吃我做的饭大约已经吃腻了,每次都面无表情的,实在没趣。” 谢观南歪头看着苗姑,只觉得这话很奇怪,他和季熠吃饭的时候,从来不觉得那人面无表情,就算他不搭理,季熠也有很多话说,他只会被揶揄挤兑得觉得那人有些讨嫌,无趣这两字他可从来没和季熠联系在一起过,难道他看到的季熠和旁人看到的不是同一个吗? “周震声一早又来衙门了,秦县令让他去后面的花厅说话了。”柴燃跟谢观南通了个气,免得他到后面不知道情况,又对苗姑道,“时辰还早,苗娘子可到三堂的西厢房稍事休息,等晚些衙门会安排让人和你同去。” 周震声昨日已知道了复检的结果,周家毕竟在本地也是大户人家,想来是县令为了安抚他,特地请人又找了出名的女医来看一下,不管是从医理或是尸检的方向,都给周家苦主一个最完善的交待。秦县令虽然有些胆小,做事倒是很周全的。 周楚绪的尸体停在义塚,勘验尸体多选在午时,所以苗姑是来早了些,但她也有她的缘故:“我想先看一下仵作的验尸图格,先了解些基本情况。” “二哥你先去忙吧,我和苗姑说会儿话,之后我带她去书吏那边看图格。”谢观南主动把事揽下来,既然是熟人,自己照应着自然更好。 这事儿本也不在皂班管的范围,所以柴燃听谢观南接手过去了便也不再客气,简单道别后径自先往前堂走去。 “苗姑是专门为这案子下山的么?”如今谢观南知道了苗姑的医者身份,顿觉看眼前这个熟悉的人又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我哪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苗姑笑道,她可是前日就下山来了,“我自然是和熠哥儿一起下山的,他不在山上,我做饭给谁吃?只是他不住庄子里,少不得只能我走几步去你那儿起灶。” 呵……谢观南在心中冷哼了一声,那季熠居然还敢骗他在镇上没有居处,分明是连照顾自己的人都一起带下了山,却睁着眼说瞎话非赖在他家。 “谢郎君,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苗姑说这话时眼神有些犹豫。 “言重了,有事你只管说就是了。” “熠哥儿几乎从来没有年龄相仿的朋友,自你来山上,我见他笑容也多了些,你走后,他又意兴阑珊起来,这不没几日便想下山寻你。”苗姑一手搭在谢观南的手臂上,话说得极是恳切,“难得他与你投缘的,若是不打扰你,还望你好好与他相处。” 谢观南不太擅长面对年长的女性,自己的母亲和两位姐姐是如此,眼前照顾过他的苗姑也是如此。他觉得女子总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在很短的时间里用很小的细节去捕捉到很多事情,又有一种温柔的力量,让人很难抗拒她们的请求。 “也没有……什么打扰。”面对着苗姑,谢观南也知道自己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更何况吃人的嘴还短呢,“是我受你照顾才是。” “那我便当你答应了哦。”苗姑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熠哥儿住你那儿,吃饭都好像吃得更香,我开心还来不及,以后你们想吃什么就跟我说,准保给你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欸?什么就季熠住他那儿了?谢观南不记得自己答应了什么,怎么好像事情就变得脱离他控制了一样?自说自话难道是西雷山这伙人的通病吗?季熠是这样,连苗姑也是这样? “这……苗姑……” “好了,那就说正事吧!”苗姑说话变脸一气呵成,再抬眼便已然是一个严肃的女医神情,“走,你带我去看尸检图格。” 第11章 赘婿 这一日从午后开始,衙门上下便忙碌了起来,快班所有人手全都被派出去,走街串巷在整个镇子上来来回回。 云遮县衙在栖霞镇中间位置,周震声的宅院在镇南的市集边上,而与他差点成了亲家的纪家则在镇北口。 “不是你这个‘季’。”谢观南到家忙不迭先灌下一杯茶,怕季熠听岔了,用手指蘸了杯底的水,在桌面上写了个【纪】字,“这个纪家是做生药买卖的,宅院在镇北,这一天来来回回的可说是反复横穿整个栖霞镇,累死老子了。” “没有骑马去么?”季熠看谢观南坐下后连起身的力气都不想花,便去脸盆架那边替他拧了块湿巾来让他擦脸,“这是跑了几回,累成这样?” 县衙里当然是给快班备了马的,只是今日派出去的人太多,马有些不够用,谢观南跑第二次的时候便把马让了出去,自己步行去的。 “我本来以为,纪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我就算走着去,带了人回衙门总该派辆车送我们吧。”谢观南给自己遇到的事情气笑了,“谁知道这家的规矩比京城里的高门贵户还森严,庶出的二少爷出个门,竟连个马车都不让用的。” 嫡庶之分上至皇家宫廷,下到大户宅门确实都很在乎,但也不是家家如此,毕竟不是每个家都有皇位要继承,越是小户人家越没有这些破规矩,而有钱人家也分家主的性情和财产多寡以及家人之间的感情如何,像谢观南所说,纪家看来就是特别在意嫡庶的那种家门。 纪家历代经营生药,到这一代在云遮县已经有了五家生药铺子,整个兖州共有十余家分铺,生意做得很稳,和周家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的人家。但既然是门第相当,那么纪家的嫡长子便不太可能做别人家的赘婿,所以周纪两家最后议定的人选,是纪家庶出的次子纪鸣。 “那……这个纪鸣有问出什么吗?”季熠知道周家这个案子有一点比较尴尬的地方,就是不管怎么审,都事关周楚绪的身后名乃至周家和纪家两家的名声,所以审讯过堂都得做一番考量,“在二堂问的?” “嗯,秦县令今早和周震声见了一面。”谢观南点了点头,“周家家主恨极了害死他女儿的人,但奇怪的就是,他又真情实感地不觉得那纪鸣有问题,所以县令让我把人带来后,只是在二堂问话。” 历代司法皆秉持“公而有度,开而有序”的原则,大部分的命案都是会公开审理的,但因为周家这件案子牵扯男女隐私所以县令选择先在二堂预审,这也是顾全了受害者体面的做法。 “你怎么看呢?” “不好说。”谢观南当捕快这些年,最大的体会便是人不可貌相,没有坏人天生就长着一张能一眼被人看出来本性的恶人脸,“纪鸣给人的感觉就是普普通通一个读书人的样子,我跟周围街坊打听下来也是这样。” 除了来回提人,这一日谢观南他们这些当捕快的,最大的工作量便是走访,找到所有和关系者认识的人。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在生活中只有一个面,所以不同的人看到的也不会是同样的一面,谢观南的职责就是要从他们口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纪鸣。 纪家这一代一共四个孩子,嫡长子和嫡长女都是正房所出,次子和三男则是侧室所出。纪家的主母是屏县书香世家的小姐,而侧室则是家主在江南道行商时娶的平妻,虽是侧室,但也是清白人家,只是家道中落,娘家已经没什么人了。 “如此看来,这纪家的主母也是个有手段的女人。”季熠只听了个大概便已经能猜到纪家宅院里的格局,“侧室那一房既没有母家支持,又是庶出,本来也不会对家产有多大威胁,可即使如此纪家嫡母还要安排纪鸣去做周家赘婿,真是不容有一点威胁留在亲儿子身边。” “这事儿中间还有一层缘故,据说周震声一开始是看中嫡长子纪响的,但纪家说结亲可以,入赘却断无可能,所以才换了纪鸣。”这话好说却不好听,谢观南自己家虽然没有这些复杂的宅门斗争,但不管怎样,换了谁也很难接受自己成为别人心中退而求其次的那个“次”吧? “那这么说来,这个纪鸣是否会因此而心生怨怼呢?”季熠又摆弄起他那烟杆。 “倒也不像。”谢观南从周围街坊的口中探知,纪鸣平日里也就是进出自家店铺帮忙料理生意,没见有什么不良嗜好,交游也不广阔,和他长兄相比,人更随和稳重的,并没有什么少爷脾气,“哦,对了,周家还答应过,纪鸣和周楚绪第一个孩子出生三年后可以让纪鸣改回原姓呢。” “那看起来周震声还真是挺满意这个赘婿的?”季熠听到这里,确实一时找不到什么明显的突破口,“难怪他一点也不怀疑纪鸣。” 赘婿改认别家宗门,同时也肩负宗祧,享有女方家族的继承权,何况周震声还同意让他改回原姓,可以说许下了极高的条件。 反过来说纪鸣,他在自己家很显然受到的待遇并不好,就算不入赘,以后也未必能继承多少财产,这一切还得看未来家主,也就是他嫡长兄的意愿,对他而言,入赘可能反而是一条更轻松的路。 “也不怪那周震声尽在纪家这一个篮子里挑。”谢观南笑了笑,说,“周家的女儿出色,必然不肯将就,可纪家的两个儿子不论嫡庶,也都一表人才,相比之下,嫡长子的长相还更出众些,哪个配周楚绪都是才貌相当,周震声自然是满意的。” “嗯?”季熠侧过脸看着谢观南的笑容,嘴里的烟都忘了避开对方,直接喷出一多半吹到了他脸前,“观南这样夸赞,那纪家的小子,比我还一表人才么?” “咳咳……”谢观南伸手在眼前挥舞了几下,把呛到自己的烟给扫开,瞪了季熠一眼,“你再敢用这玩意喷我,就给老子滚出去。” “哦。”每次谢观南大声吼他,季熠都是乖乖先答应的,说着便拿烟杆在桌上磕了两下,将烟斗里的烟丝敲到地上,又伸脚踩灭了火星,继而看着谢观南又问了一次,“那纪家小子,比我好看吗?” 谢观南一时语塞,他俩原本好好的在说正经事,怎么就突然扯到了谁比谁好看的话题上,更何况以季熠的长相,还需要去和别人比较吗?两个大男人放着要紧的事不说,议论起皮囊这种事,就算谢观南是个再如何恋色的人,都不屑于在这个时候去回答这种问题。 可是季熠就仿佛跟这问题卯上了,没人回答他,就直勾勾盯着谢观南看,看得人浑身不自在。 谢观南脑子里这会儿正劈里啪啦冒着火星,刚巧这时苗姑走进屋子,看到她谢观南顿觉天都亮了似的,连疲劳都忘了,赶紧开心地站起来,上前接过苗姑手上的盘子。 “你俩聊什么呢?怎么我进来就不说话了?”苗姑放下菜,顺势就看到了桌上的烟杆,她眉头一紧,“熠哥儿,又头疼了么?我说过这个烟得吃了饭才能抽的。” 不等季熠回答,谢观南先听出了异样:“苗姑,这是什么烟?” “熠哥儿遇到阴雨天会头疼,这是我替他配的安神镇痛的药草。”苗姑说着又抓过季熠的手腕,确认了脉象后才恢复了原本的神色,“觉得如何?需要我替你扎几针吗?” “不用了。”季熠抽回自己的手,好像真又变成了苗姑口中那没趣的人,表情寡淡,也不那么聒噪了,他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收起烟杆去找水洗手。 “他这样多久了?”谢观南跟着苗姑去厨房端剩下的菜,借机避开了季熠才问的。 其实之前谢观南就见过几次季熠抽烟,那烟杆细巧又精致,他也没在别处见过有人用这样的东西,只当那是季熠吃的什么金贵的消遣玩意,并没想过那原来是治病用的。 “熠哥儿这是小时候留下的病根。”苗姑轻轻叹了一声,言语中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心疼,“小时候只能靠我施针和喂汤药缓解,长大了他要强就开始自己忍,有人看出他不对了才让我治,我只好找了些能燃的草药捻成烟丝,这样抽烟也能缓解,便可以不当作在吃药。” “有病吃药,这有什么可忌讳的?”谢观南不懂,但对于自己刚刚因为这烟吼了季熠,又觉得有点愧疚,声音下意识就小了很多。 也许就像他去走访的原因一样,人都是有很多面的,他看到的季熠只是季熠希望让他看到的那面,而不是真正全部的他,谢观南不知道自己之前和季熠的相处中做过什么对的事情,又做过多少错的事情,只知道这人藏起来的部分一定比他袒露出来的多得多。 “唉……”苗姑欲言又止地,嘴张合了几次都没想好怎么说,最后只道,“熠哥儿不爱提这些,若你以后有机会问,他也许会愿意说于你听。” 谢观南没接这话茬,他不觉得季熠不跟别人提的事会单单愿意说给他听。回到房里,见季熠安安静静坐在桌边,依然是浅笑着看向他,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布置完了饭菜,嘱咐季熠好好休息,苗姑便告辞要回去。谢观南要留下苗姑一起吃饭,但对方说什么都不肯,想到在西雷山上他也从未见过别人和季熠一桌吃饭,只当这是他们的习惯,也就不好再劝。 谢观南送人到院门口,又忍不住问:“苗姑,他那病不要紧吧?” “虽然是顽疾,但并非脏器或经络损伤,不要紧。” “哦。”不是脏器和经络的问题,那难不成是心病?谢观南真是越听越迷惑,若说这毛病是自小就有的,那小小年纪的士族小郎君又能有什么心病?只不过这是季熠的私事,看苗姑的样子也不会再跟他说更多,就放弃了打听,“苗姑路上小心。” “谢郎君……”苗姑接过灯笼,回头又向谢观南施了个礼,依然是早上那样的表情和说辞,“熠哥儿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什么人,还望你好好与他相处。” 他就算好好跟季熠相处,也不见得就能替他治病吧?谢观南虽然这么想,但终究是不忍心这么跟苗姑说,只得点点头含糊应承着。 第12章 烟(季熠断章) 第十二章烟 这个季节西南总是多雨的,夜里果不其然又下了起来。 小雨如丝,雨点不大却很密,像是给窗外的景披上了层薄如蝉翼的白纱。雨丝细软,似雨又像雾,丝丝缕缕缠绵不断。 谢观南和季熠吃了认识以来最安静的一顿饭。虽然因为谢观南的习惯,他吃饭的时候总是不太说话的,但季熠也如此话少还挺让他不习惯的。不明就里凶了他抽烟确实不太好,所以谢观南趁着吃饭在心里铺垫了好几遍,饭后喝茶的时候,还是跟季熠说了句抱歉。 季熠听到后看了看谢观南,眼神柔软地笑着:“你不用道歉的,我也不喜欢自己抽那东西,以后我不在你跟前抽。” “我不知道那是治你头疼的。”谢观南心里那种不是滋味的滋味又翻腾上来了,他就是很不明白,为什么一句简单的话,让季熠说出来,就总让他觉得好像自己欺负了人似的,“你可以告诉我的,你早说是药我哪有不给你吃的道理?” “是药三分毒,我也不想让自己有过分依赖的东西。”季熠把腰间的烟杆拿出来放在桌上,看着那东西的眼神有些像在看一件有害的毒物,“哪天要是原本依赖惯了的东西不见了,容易受人拿捏。” “谁敢拿捏你啊?”谢观南嗤笑了一声,大概是季熠难得露出这么深沉的表情,他看着觉得新奇,“你这人嘴里有一句实话没有?” 季熠微微歪了一下头,好像没听懂一般,抬眼困惑地看着谢观南,但语气又很坚定:“我从没跟你说过一句假话。” “哈?!”终于让谢观南抓住话柄了,说到这个他可有证据,“你来衙门那天我就问你在镇上住哪儿,你说你没有居所,这句不就是假的么?” “是有个庄子可以住,但那不是我的居所。”季熠垂下眼,自己点了点头,想是明白谢观南这话应该是从苗姑那里知道了什么,“那是族中叔伯长辈在此地的产业,他想给我,我不想领受,所以不愿意去住,那庄子平时也有人打理,苗姑他们从前也都是庄子里的人。” 这还是季熠第一次在谢观南面前主动说起自己家中的事。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谢观南还要以为这人是开天辟地时女娲留下的石头里蹦出来的呢! 谢观南猜季熠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他平日里给人的感觉仿佛和所有人都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就算是冯肆和苗姑这样在他身边多年的人,也跟他融不到一起去。但眼前说着这些家里事的季熠,让谢观南觉得,他好像终于有点像个普通人了。 “宗族里有这样厚道的长辈,不应该是好事么?”谢观南说道,就像纪家的侧室,纪鸣的母亲就是因为娘家没人了才没个依靠,若是他们也有宗族亲眷能撑腰,或许不至于在纪家过得这么憋屈。 “也不尽然,我父亲还在的时候,这些叔伯长辈还有个忌惮,如今我父亲不在了,他们的心思可就不一定单纯了。” 原来季熠的阿爷也不在世了,谢观南又瞧了他一眼,看着季熠脸上并无哀恸的表情才松了口气,他们都是没阿爷的人了,也算是有那么点同病相怜吧。 “我阿爷也有三个儿子,我还有两个妹妹。”季熠听谢观南提到纪家,也就接着这么比对着说,“我和三郎是一个娘生的,二弟和妹妹们都是庶出,可惜三郎没活过五岁就夭折了。” 以季熠家当初的门第,这么看人丁也不算兴旺。 岂止是不算兴旺,若以士族的观念,女儿家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那季熠这一房这情形都能说是香火堪忧了,但季熠说:“我阿爷年轻的时候四处奔波,成亲比较晚,能有五个孩子他已经很满意了。” “那你……就只剩一个弟弟了?”说是这么说,但真要论血缘,季熠已经没有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姊妹了。 “对啊,我就只有二郎一个弟弟了。”虽然是初次和谢观南谈及家人,但季熠说得慢条斯理且巨细不遗,就好像想一次把自己所有的事都告诉对方,“二郎的母亲娘家很有势力,我阿爷那时非常需要那家的帮助,但是也不敢亏待了我母亲,所以一直把我当继承人栽培。” 如果季熠的母亲没有依靠,那季熠继承家业恐怕也会有些艰难,但他刚刚又说这里有宗族叔伯,那情况又不一样了,通常越大的宗族,宗亲的力量也越大,如果能得到宗亲的认可和支持,季熠的继承权就无法被挑衅:“你在这边的宗亲,是支持你的么?” “算是吧。”季熠舒了口气,但露出的笑容掩饰不掉他眼底的无奈,“他们在这里想看着我,因为他们也忌惮我外祖家的势力……他们害怕我接掌家业会清算这边,但又更害怕我带着这个姓氏去堕落。” 什么没落士族,原来又是虚假的坊间传言么?他根本不是落魄了才来这里的,谢观南觉得,比起自己被人捕风捉影的事,季熠身上的才叫以讹传讹吧?可见坊间的人编故事,总是素材越少,编得越瞎。 “难道你家那些叔伯,并不乐见你父亲这一脉发迹么?”谢观南有些不信,西南这边宗族观念那么强,大多士族,甚至百姓也都深信一荣俱荣,只有拼命把宗亲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的,宗族内部起内讧是很少见的。 “宗族内部确实是希望我阿爷好的。”季熠把桌上的茶壶和两个茶杯放成一个三角,指了指茶壶,说这好比是他阿爷,又指了指两个茶杯,“坏就坏在我阿爷的野心太大了,为了巩固家业,娶的两个女人,娘家都不是等闲人家。” 这次谢观南听懂了,季熠的阿爷想借岳家的势力飞黄腾达所以结了两门亲,两房各有一个儿子,两个娘背后两个家族,任何一个儿子以后接掌了家业都可能让季家这份家业被另一个家族盘剥了去,季家的叔伯宗亲应该是顾忌这个。 “所以你弟弟要跟你争?” “不是他一定要跟我争,是他母亲背后的外家要他争,如果他不争,他一个庶出的次子,总归比我更难有出头之日的。”季熠看到谢观南愣住的表情,跟他解释说就和纪家的纪鸣是差不多情况,“毕竟那个时候我父亲为了安抚我外祖家,说过这个家以后必然是我当家。” 季熠的亲娘是正室,嫡长子继承家业是名正言顺的,照季熠阿爷的这个想法,根本不会有什么变数,那季熠又怎么会一个人流落到西南这块? “因为我母亲死在了我阿爷前面。”季熠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外祖那边当时势力很大,我阿爷怕弹压不住,就开始故意偏向二郎和他娘那边,没多久还把我送来了这边寄养。” 普通人家的宅门斗争和季熠说的这些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谢观南挑了挑眉毛,问这些都是几时发生的。 “我十岁左右吧。那年三郎没了,母亲伤心过度,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当时二郎……大约八岁。就算我们有自己的想法也没有意义,因为大人们已经替我们决定好了。”季熠拿起桌上的其中一个杯子,一口喝完了里面的茶,“所以你看,嫡出庶出,外家有无势力,都未必是唯一的决定条件。” 人心永远最难琢磨,季熠的阿爷可能原先选择让季熠作为继承人是因为仰仗他外祖家的势力,但之后又害怕这股势力会动摇了他作为家主的地位,可把天平倾斜去二郎的外家就是唯一制衡的办法吗?也未必见得。 “你家就剩你们俩兄弟了,非要分出个伯仲么?”到底是有多大的家业还不够两兄弟分,非得天各一方才太平吗?谢观南觉得自己可能是不懂那些真正大富大贵的人家吧。 “我身边的人不会像你这样想。”季熠的右手小指上,有一枚细巧的尾戒,他说话的时候下意识用左手在上面摩挲,“财富若只是捏在手里永远都不会变成幸福。” 就像周家永远换不回周楚绪的命,至于纪家,也不知道会因为这事变成怎样。 “那如今你家……”谢观南此时才想起来问这个,既然季熠的阿爷也走了,应该有了新家主,而季熠人在此地,难不成…… “是我弟弟,他如今是家主了。”季熠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穿过眼前的人和物,投向了遥远的不知名处,“二郎很出色,他继承与我没有什么两样。” 任何一个士族大家的子弟都不太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吧?谢观南越来越看不懂季熠了,在那种环境中长大的人,又因为那样的勾心斗角被送来这里,为什么能在大起大落后这么平静? 才想问他心里是否有过不甘,可谢观南看到季熠用手支着额角歪在桌上,眼睛垂着,眉心轻锁。外头淅沥沥的雨声提醒了谢观南,季熠大约是头又疼了。 “头疼吗?”谢观南把桌边的烟杆推去季熠面前,“你抽烟吧。” 季熠把烟杆往边上一推,用这样干脆的动作表示了拒绝。 谢观南才想要说这又是在犟什么,就看到季熠抬起头看自己的眼神。他觉得季熠多半是故意的,到底是谁容易被拿捏?谢观南叹了口气,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总归是他又让一步,他看着季熠这张脸,就是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来。 “不抽就不抽吧。”谢观南把凉了的茶水收到托盘里,端起来往厨房走,“你等我一下。” 第13章 费劲 第十三章费劲 谢观南再次回到房间的时候,看到季熠合衣躺在胡床上。只这么一会功夫应该不至于困到能睡着,所以谢观南猜他是头疼得难受了。 季熠给谢观南买了张做工考究的八尺黄檀木大床,但前一晚他自己就睡在这张小小的胡床上。胡床只有三尺多宽,连褥子都没有铺,季熠身量比谢观南都还高出一些,这样蜷缩在上面,想必连翻身都很困难吧?谢观南觉得自己这个主人确实当得有些过于粗心了。 可怎么说也是个名门公子,镇上有庄子,山上有宅子,季熠做什么非得在他家里受这份委屈?不让他住吧,好像又开不了口,但凡谢观南表现出一丝纠结,季熠立刻就是一副谢观南不搭理他也是他活该的受气包表情,让人更受不了。 谢观南把手里的木盆放到胡床边上,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季熠的小臂。 季熠睁开眼看他,有些惺忪但的确没有睡迷糊的样子:“观南?” “先起来。”谢观南扶了季熠一把,让他坐好,然后指了指床边的水盆,“我烧了些热水,你泡泡脚。今晚只能凑合一下,明儿我跟苗姑讨些药草来,效果应该会更好。” 季熠看了看自己脚下的热水盆,又看了看谢观南,想象不出这个人在厨房一边皱着眉头一边烧水的样子,笑了一声:“你自己去厨房生的火么?” 这不纯纯废话么?苗姑回去了,厨房只有冷锅冷灶了,他不生火,这水难道自己会热?不过他不太干这些,手忙脚乱的所以多费了些功夫。谢观南看在季熠头疼的份上,忍住了没呛回去:“快点泡,难道还要老子帮你脱鞋?” 季熠当然不敢让谢观南伺候他,自己利落地把鞋袜除了,伸脚进盆,水温显然已经调过,不冷不热的,是刚好让人觉得足够温暖但不至于被烫到的程度。热水像一双柔软的手包裹着他的双足,让他觉得身和心的疲惫都同时被纾解了。 “我阿爷后来病重的时候,晚上经常睡不着,人一旦睡不好,精神就更差了。”谢观南拿了个灯放到靠近一些的位置,坐到季熠的身边,“我阿娘听大夫说睡前用热水泡泡脚,能帮助更好地入眠,于是就天天给我阿爷用各种药草泡脚。” 有用吗?季熠心里这么想着,但是没有问出来,只是说:“你阿娘真好。” “我阿爷久病,我阿娘渐渐就成小半个医者了。”谢观南又跑了一次厨房,提了一壶热水回来,添了一点进水盆,保持着水温,还放了一小把花椒到水里,“西南山多,这里湿气重,我出发前阿娘还叮嘱我说,让我多泡脚,喏,花椒也行,能祛湿的。” 花椒能祛湿,这个季熠久居西南自然也是知道的,毕竟入药又入菜,他也没少吃,但放在水里足浴他还是第一次试,谢观南说厨房只找到这个,将就先用着。 季熠从来没有想过谢观南能像这样坐在他边上跟他一下说这么多和公事无关的话,像是很单纯的友人间的关怀,他斜了一下身子,轻轻靠了一下谢观南的肩膀:“那你也来泡一下,反正盆够大,水也够多。 谢观南侧过脸看了看季熠,那人眼中的温柔一如既往,甚至还带了点期待,他感觉不到季熠这个眼神里有任何捉弄的意味,反而看出了些孩童般的干净真挚。谢观南想到了苗姑重复了两次的话——好好和他相处。 这个人,是不是从小就没有和自己的兄弟姊妹真正亲近过? 普通人家的小孩,垂髫总角之年多是天真烂漫地和同龄人一起嬉闹,可十岁之前的季熠都经历了些什么呢?谢观南有些不敢细问了。 四只脚放到一个盆里,多少还是有些拥挤了,但季熠显得很开心,谢观南看他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此刻头疼有没有好一些,苗姑说过他这病不在脏器或经络,那更大可能就是心因所致,谢观南觉得自己还是少问为妙。 虽然不通医理,但谢观南这个想法却是歪打正着。有些心因造成的病症,最是不能有人用看似关心的口吻去试探和开解,毫无作用都是轻的,往往还会适得其反。 “观南你一定更像你阿娘。”季熠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来,且不是问句,语气甚是确定。 “为什么?”谢观南回忆了一下,记忆中见过他家里人的,倒真是这么说的人居多,他比起阿爷,容貌上确实更肖似阿娘,可季熠并没有见过他阿娘,这话又从何说起? “因为像阿娘的儿子,心软。”季熠的脚在水下蹭了一下谢观南的,“你分明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但是我只要示弱,你就不忍心将我拒之门外。” “所以你就想利用我这点得寸进尺吗?”谢观南说这话的时候,意外于自己居然没有多生气,若是早几天,可能他已经把水盆掀了,但是现在他不会了,“你为什么总喜欢试探别人的底线?是不是不把最糟糕的情况预估好,就没法让你安下心来?” 这也是病,谢观南虽然没说出口,但他希望季熠明白,这样过日子不好。 季熠安静了下来,低头看着水盆里浮在水面上的花椒粒,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其他小动作。他在分析刚刚谢观南的话,他总觉得谢观南的脾气是出太阳时下的雨,就算会打湿人衣裳,也不会遮住那份阳光底下的灿烂。他喜欢招惹出谢观南的脾气,大概就是因为他喜欢看那种别致的灿烂。 可是这一次谢观南没有发脾气,他又一次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说了让季熠意外的话。 是的,每每都要在一切发生之前设想好最坏的可能会怎样,只有那样他才能坦然迎接所有的事情。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这样的?季熠努力回想,是从被送来西南开始的?还是更早?在那个高门深院里就开始了? 两侧的太阳穴好像又开始抽痛了,包裹着脚的水也好像没有那么暖了,季熠觉得仿佛周身有一丝丝的凉风在企图缠绕自己。 他是知道说什么话能让谢观南生气的,这好像已经成了他的某种癖好,他总是忍不住想要知道,自己做到什么程度会让谢观南受不了,不再退让包容,他想确实摸到那条边界在哪里,才能放心计划好自己将来的每一步能踏出多少。 “我没有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谢观南突然自己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顺手提起边上的铁壶,抬了抬脚,小心注了新的热水到盆中,他一手撑在胡床上,斜侧着身子看着季熠,“我们初见那个情况,我很难一上来就觉得你是个良民,我是捕快,怀疑是我的本能。” 季熠抬眼,正对上谢观南清澄且毫不闪避的视线。 “我也不是因为你示弱就心软。”谢观南顿了一下,想在脑子里搜刮出合适的辞藻,“你以礼相待,我便礼尚往来,是你先对我好,所以我才会同样回报你。你是那种希望得到什么,一定会先付出更多的人吧?所以你真的没必要做出这副样子,得到什么都假装是自己用旁门左道的方式换来的,何必呢?累不累啊?” 季熠愣了一瞬,随即哼笑了一声,然后颤着肩膀低头笑得不能自已。 他笑得有些过分了,季熠知道,如果是平日的自己,不会在谢观南面前露出这种样子。但是他停不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笑声是想要宣泄什么,但是他觉得很畅快,从未有过的淋漓尽致。 季熠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谢观南,眼睛就离不开他,不是因为他看起来生机勃勃,也不是因为他模样俊俏,甚至不是因为那一口久违的京音,是他看自己的眼神。 谢观南眼中的季熠,从来不是一个固定的模样,他可以是被怀疑的山匪,也可以是个促狭的公子哥,或者是个博闻的旁观客,自然也有可能是一个脾气性格都多变的……朋友? 他变幻成哪个样子,谢观南就用相应的态度去面对他,他能分辨出每一个季熠的不同,但又很肯定那都是季熠。 谢观南从不定义他,但总是能“看到”他,这是季熠从未遇到过的。 “只要对你好,你也会对那人好?”季熠又变回了那个喜欢用言语挤兑谢观南的人,“若是有一万个人都对你好,你也能这样替一万人准备泡脚的热水么?你……哎哟!” 季熠的话被谢观南抬脚踩下来的动作打断,尽管在水中,那一脚的力道被卸去了一半,仍然是能觉着痛的。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拐弯抹角的。”谢观南教训完了人,就把自己的脚从盆里提了起来,拿起干布擦好了又丢给季熠,“真的不想说谢谢,也可以闭嘴。” 费劲!谢观南心里骂骂咧咧去厨房放好铁壶,回来见季熠乖巧地已经把用好的水倒了出去,总算把火压下去了些。 “你做什么?”见季熠又躺回了胡床,谢观南走过去连人带衣服又薅了起来。 “睡觉。”季熠低头看看自己已经拉开的衣领,那么不明显么? 谢观南直接把人拎起来推到边上自己的大床上:“这么小的胡床你那双腿伸得直么?” 季熠左右看了看自己亲手挑的大床和自己睡了一晚的那张小胡床,对谢观南眨了两下眼:“观南,你这是要睡我?” 又没正经是不是?谢观南真的后悔,自己的好心就应该走几步拿出去喂狗,实在不应该喂这只披了人皮的狐狸。 坐到床边,把季熠直接推到了里面,谢观南自己抬腿躺在了外沿:“你要是夜里乱翻身、打呼噜、磨牙说梦话,我就把你扔出去。” “你不会的。”季熠把外袍脱下来往胡床上随手一扔,然后到里侧躺平,也就眨巴了两三下眼的功夫,他又侧身支起脑袋,看着边上的人,“观南,我明日能去县衙旁听吗?” “你为何要去?”秦县令还没决定明日是否会公审,谢观南也不知道季熠去了能不能进二堂。 “我想去看看那纪鸣到底多一表人才。” 谢观南重重呼出一口气,侧过身子面朝床外、背对着季熠,吹灭了边上的烛火,一把扯过被子,不再搭理那人。 他就多余那么一问。 “纪鸣若真长得不差,又说他知书达理、能料理买卖,周家开的条件也不差,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去害周楚绪。”黑暗里的季熠仿佛突然又不困了,兴致高昂地轻声自言自语着,只是说的话越发不着边际起来,“莫不是那周楚绪还是觉得周响更好看,所以心里一直想着他?然后纪鸣恼羞成怒了?” “没有你好看。” “嗯?”季熠终于停止了自己在那儿叽里咕噜,他摸到了谢观南肩膀,把他掰过了些来,“观南说什么?” “我说,那纪家两个兄弟加起来都不如你一半好看。” 第14章 嫌疑人 第十四章嫌疑人 本朝刑法志有严格的程限,概以“小事五日程,中事十日程,大事二十日程”为例。 云遮县的县令秦孝贤上任五年来,论起大案要案,真的不算多,命案就更少了,正因为这样,他打点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处理这次周楚绪一案,毕竟将来这个案子极有可能被记录在他的为官政绩里,于公于私都不敢马虎。 秦县令本人的性子是比较中庸的,他信奉徐徐图之的为官之道,就好比本朝地方官四年一考,历两考可参与评定擢升,但他一考未过,也并没有显得十分焦虑。在他看来,只要任上辖下的地方太太平平、不出什么天灾人祸之类大事,无功无过就很不错了,若是能做出一点成绩,那么也算是上对得起皇帝,下对得住百姓了。 秦孝贤这样的流外官,除非在任上有非常惊人的政绩,不然擢升这种事情是很难一蹴而就的,但兢兢业业做好本分,也可以是一条稳扎稳打的仕途。 本朝天子亦说过“理天下者以人为本,欲令百姓安乐,在刺史、县令。”这样的话。地方官的任选也并不被忽视。所以秦孝贤即便没有惊天大才,但普通的行政处理能力必然不差。 “算上案发当日,至今才第三天,秦县令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勤勉了。” 季熠最终还是没有被允许去旁听,因为今日秦县令依然是在二堂审案子。所以季熠和谢观南说好了,他还是在月华楼等着,谢观南散了衙会过去跟他一起吃饭,当然最大的缘故还是苗姑也被叫去县衙了,家里又没有人做饭,他们只能在外面自己解决。 “你跟县令很熟么?这么不吝夸赞。”谢观南坐下时看到菜都已经摆了好几个,有些意外于季熠居然还能算准他到的时间,提前让厨房掐着点上菜,于是坐下拿起筷子就吃起来,“今日苗姑来,县令还跟她问到你。” 苗姑依然是作为提供尸检方面信息的医者出现在衙门的,只是谢观南等在二堂外看到了她和县令办完正事后说了会儿话。秦县令其实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些场面上的寒暄,毕竟苗姑是来帮忙的,西雷山也替云遮县多少做了一些事,让给季熠带个信儿问好罢了。 “只见过一次,他不上山,我不下山,所以不算熟。”季熠拿起他事先让月华楼预备的温热湿巾给谢观南,让他擦擦脸和手,“苗姑作为女医,在云遮比西雷山上我们这些人加起来名气都大,县令跟她比较熟,也知道她在我那边做事,顺便对我的事了解一二罢了。” 谢观南擦了手又擦了自己刚急匆匆吃东西抹脏了的嘴,想到个问题:“你昨儿说苗姑从前是你族亲长辈庄子里的人,所以你那叔伯长辈也和县令不陌生吧?” 季熠笑了笑,停下了手中给谢观南布菜的动作:“观南这是又在琢磨我家的事呢?” “没有。”谢观南立刻否认,愣了一下,他这次还真是下意识就顺口问的,也没想着要从季熠口中套问出些什么,只是在想秦县令是否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关于季熠的事,“我若想知道,直接问你就是了,才懒得琢磨。” 季熠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族中的事情我不过问,但秦县令应该不会主动去攀我那些叔伯的交情。” 地方官和当地士绅的关系是一件很有讲究的事,既不能完全不来往,这样地方上要做些大事,诸如铺路修桥或推行政令的时候,会少了很多助力;但同时又不能太过热络,避免被百姓诟病权贵相护,也容易惹上官猜忌。 所以季熠所说的秦县令不会与他的宗族有过密的交往是很正常的情况,只是他说的是秦县令不会去攀附,那言下之意,他的宗亲地位显然非比寻常,至少是县令这种官职不能随意去接近的豪门,这倒是和县衙内其他捕快说的季熠的门第显赫这点相符。 关于季熠的家世,说谢观南完全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并不想真的去刨根问底,如果他问,他相信季熠会说,而且未必是假话,但是让季熠对他说这些真的好吗?这一点谢观南不太确定,而他更不确定的是,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了去承担知道后的那份情绪。 “苗姑帮上忙了么?”季熠依然是不紧不慢小口喝着酒,他的食量一直不大,而且似乎在外面的时候吃得更少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苗姑养刁了嘴,“其实我也知道,比起西雷山上的厨房那一隅之地,她是更喜欢做个真正悬壶济世的医者的。” “我也觉得她做医者能帮助更多人,但她照顾你也是真心实意的。”关于苗姑的话,谢观南草草带过一句,话锋一转回答季熠上一个问题,“她还真帮了大忙。” “哦?”季熠露出一个愿闻其详的表情。 “秦县令昨天在问询纪鸣的时候,还是以旁敲侧击为主的,纪鸣回答得也很自然。”尽管两人身边没有不相干的旁人,谢观南仍是压低了声音说,“但是今日当着周震声和苗姑的面,县令责问了他到底和周楚绪有没有过……肌肤之亲。” 其实季熠料到了他们俩这顿饭会谈些什么,所以特地约在了雅间,月华楼的包厢在二楼廊道的最里面位置,这里关起门来便不会有人打扰,也免得什么不该流出去的话从他们这里泄露。尽管这不算什么机密大案,但谢观南作为办案的人,季熠觉得在外小心些没坏处。 周楚绪非完璧之身和她的死亡虽然尚未证实有直接的关联,但和她有亲密接触的男子确实是案子的一大疑点。 通常来说,大户人家的小姐,哪怕是周楚绪这样罕见的会抛头露面去些生意场面的,进出总是有丫鬟奶娘等仆佣跟随,不会轻易和外男单独相处,能有机会接近她的,总还是熟人居多,正在谈婚论嫁的文定之人自然可能性很高。 “那……到底是不是他?” 谢观南顿了顿,露出个困惑的表情:“他否认了,且周震声也对县令说,纪鸣每次到周府,都会先见他,然后才见一下周楚绪,两个年轻人最多在院子里走一走,没有一起出过门,更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周震声的证词很大程度上能排除掉纪鸣的嫌疑。一个岳丈认可且看好的赘婿,一对即将成亲的新人,他们就算有过点什么逾矩的举动,眼下周楚绪都死了,纪鸣确实没有必要撒谎给自己招惹嫌疑。 “还有就是根据尸检结果推断的死亡时间,那个时间段里纪鸣一直在自家生药铺做事,店内的掌柜伙计均可作证。”谢观南又补充道,“县令也已经找来那些伙计,对过口供,并无可疑。” “难道……”季熠和谢观南之前都猜测过,以周家这样的身家,周楚绪从小接受的教养,断不会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他们都以为是两个已经定了婚约的年轻人相互有了爱意而情不自禁才发生了点什么,可偏又不是。 “难道什么?”今日的堂审并没有太多收获,所以谢观南也乐意听听季熠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那就还是昨晚我说的,可能周楚绪就是更喜欢纪响?”季熠漫不经心地问,“你们有没有问过周震声,他女儿和纪鸣认识之前,有没有见过纪响?” 谢观南才刚要驳斥季熠的插科打诨,听到他后半句又把到嘴边的话收住了,因为他想起来,周震声说过,一开始他选择的女婿人选确实是纪响,因纪家不肯让嫡子入赘才作罢的,那么季熠说的周楚绪见过纪响,也不是不可能。 “纪鸣今天有一点挺奇怪的。”谢观南回忆着,“他否认了和周楚绪有亲密接触,但我们提及此事的时候,他显得并没有特别意外,或者生气,我当时就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谢观南当时只是想,也许纪鸣确实为人厚道,修养又好,死者为大,他或许不愿意在周震声面前表现出什么,但现在细想,纪鸣他好像不是单纯地在表现一种镇定,而是他真的对这件事不意外。 “哦……你的意思是,纪鸣他知道周楚绪和人有染?” 谢观南点点头,但眉心又揪了起来:“可是这样还是很奇怪,如果他知道,他还愿意娶周楚绪?他完全不介意么?” 入赘已经是大户人家的儿郎很不情愿的事情了,未来的妻子在未过门的时候就已经失了身,这样若还能忍,那谢观南觉得纪鸣已经不能用修养好来形容了。 “那我问你……”季熠把酒杯放到桌上,上身凑过来靠近了谢观南,“假设,和周楚绪有染的人是纪响呢?如果是这样,纪鸣知道了,你觉得他会怎么选?怎么做?” 啊?谢观南之前一直认为季熠那天马行空的联想有些过于潦草,但现在看来,好像又不完全是无稽之谈。把手上现有的线索再次整合,就越发觉得季熠提供的思路虽然过于大胆,但又好像是能走通的。 “纪鸣不说是为了保护他哥?还是保护纪家的名声?” 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因为如果纪响和周楚绪能走到那一步,那说明两人不会只见过一两面,如果纪响要了周楚绪的身子但两人没能有婚姻名分,而周楚绪最后还要和纪鸣成亲,那才是真正的人伦闹剧。 “如果按你所说,假定确实如此,不但纪鸣的沉默很奇怪,那纪响更是奇怪,这……”谢观南不禁对这些深宅大院里的苟且产生了些抵触情绪,“但即使这样,周楚绪也没必要赔上性命吧?到底是谁要她的命呢?纪鸣?还是纪响?” 大胆假设的话,如今这两兄弟就都有嫌疑了。 “对了,你刚说苗姑今天帮了什么忙?”季熠想起来之前谢观南话才说了一半。 “苗姑说,纪鸣身上有很重的药味,所以他如果去过周楚绪的闺房,或者和她关系亲密,周楚绪的贴身丫鬟那儿说不定会有线索。”谢观南的心思已然不在桌上的精致菜肴,他开始琢磨起明日的安排了,“县令说明天再去周府查看,并提周楚绪的贴身丫鬟老妈子等人回来问。” 不仅如此,谢观南现在觉得,应该把纪响也提来问话才对。 “药味?”季熠若有所思,“苗姑是医者,是对这气味敏感些,纪家是做生药买卖的,身上有药味不足为奇……明日你记得也让苗姑跟着你们去,药这方面你完全可以信任她。” 第15章 顺藤摸瓜 谢观南一开始怎么也没想到,跑周楚绪和纪响的这条线索居然才是案发之后最累人的。 周楚绪十五岁前还有个奶妈一直跟着,姑娘大了,很多话就不爱同奶妈说了,她因为母亲离世时还小,所以和奶妈还算得上比较亲近,但即使如此,这两年奶妈出入她闺房的时间也少了。不过有两个贴身丫鬟几乎是不离小姐左右的,秦县令于是先找了这俩丫鬟来问话。 一开始两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战战兢兢,因为没有经历过衙门问询所以显得紧张而且木讷,问一句答一句,想不起来宁愿不说也不肯随便说个半句,秦县令对此也颇为头疼。 倒是苗姑这时从另一个角度提出问话打破了僵局,她是女性,又是医者,仿佛天然对小姑娘有一种亲和力,所以她开始提问后,两个丫鬟明显放松了下来。 从两个丫鬟的口中,不止确认了案发当日她们与周楚绪的具体行踪时间,还问出了关于纪响的不少事。 不得不说周震声这样的大家长是真的非常难得,他爱女之深远,哪怕是为了稳固家业,也并不希望女儿勉强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强行婚配、最后过成一对怨偶。 周震声在挑选之初是先问了女儿的意愿而不是单从门第出发来考量的。早在周家开始为女儿择婿之前,周楚绪就已经见过纪响了,这也是为什么周家会优先考虑和纪家联姻的缘故,确实就是因为——周楚绪喜欢纪响。 之前纪家女眷大量添置换季衣裳的时候,光顾过周记的布料铺子和成衣铺子,因为纪夫人临时改了已经定好的面料而造成做好的衣裳废了一批,为这事周楚绪去了一次纪家交涉,因而认识了纪响。 “我去了纪家,宅院里的门子,管家和丫鬟都说有过这事,纪夫人接待周楚绪的时候,纪响刚好回来,把这事接过去处理了,就这么着两个人便认识了。” 谢观南带了苗姑一起去了那家他爱吃的米粉店,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对付一顿午饭,吃饱了好继续跑别的线索,没曾想一进店竟看到季熠已经坐在了里面。 米粉店不大,也不似月华楼那边有包厢雅座,这里来来去去的人鱼龙混杂,一桌和另一桌之间也只隔了一人通行的距离,季熠已经很明智地选择坐在了靠边角的位置了,但谢观南说话时还是一直留心身边的环境,说到人名或要紧的地方会歪一下头靠近季熠的耳朵边去小声讲。 “那这么说来,原本她想要的夫婿是纪响的几乎已经是确定的事了?”季熠再说这话,玩笑的意味就几乎没有了,因为他的大胆假设已经越来越有事实依据了,“丫鬟们总是和小姐更亲密,她们还知道些什么?” 这事就得听苗姑来说了,毕竟同为女子,她看的角度又不同:“两个丫鬟也觉得小姐对纪大的感情更深一些,但既然纪家不允,那也是没办法的,不过在议婚之前,这两人确实私下也见过面。” 若说大家小姐想在自家宅外与外男见面,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只是这事儿不太可能真的做到滴水不漏,因为势必会需要人打配合,以周楚绪来说,她至少要有正当的出门理由,且不可能一个人成行,那么丫鬟就会成为最可能掩护她的人。 “嗯,所以我下午得去远一点的地方。”谢观南趁苗姑跟季熠说话那点时间抓紧嗦粉,这会儿功夫已经吃完一碗了,又叫了一碗并让店家给他准备两张胡饼打包,“有个丫鬟说这俩有几次约会是在镇外北边的潭水寺,我去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那潭水寺说是说在镇北,其实出了镇子还要走几十多里路,平常镇上的人要去那边的话,得择一个整日才够打个来回,就算是骑马或者坐马车,也是得有个大半日功夫,除了初一和十五,别的日子去潭水寺的人不算多,但附近百里之内也没有别的寺庙,所以它便是栖霞镇所有佛事唯一的选择。 “那你得骑马去。”季熠可算知道谢观南刚才为什么打包胡饼了,这一个来回奔波下来恐怕到家天都黑了,“路上小心,别太赶。” “我不怕跑夜路。”谢观南浑不在意这些,要知道从京城到云遮这一路他也是骑马多过坐车的,骑半天马对他完全不是问题,倒是季熠这位大公子,他觉得再不放苗姑回去还真不行,“苗姑下午没事儿了,就回家去吧,你不在家做饭,你家这位熠哥儿都快饿瘦一圈了。” 季熠蹙眉轻摇了下头:“哪有这种事。” 谢观南看着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季熠,坐在这么个小店里,他倒是还泰然自若,可边上的人,凡路过都不免要多瞧他一眼。不用说旁人,就是谢观南和苗姑也都觉得季熠的容貌和气派,怎么看都和这样过于烟火气的小店很不搭调。 “这两日是委屈熠哥儿了。”苗姑连声称是,但她想的和谢观南以为的是两回事,谢观南以为季熠是挑嘴才吃不惯外面的东西,其实并不是,“谢郎君有所不知,熠哥儿有一样东西不能吃,碰一点身上就会起疹子,所以在外面吃东西自然会更谨慎些。” “什么东西?”谢观南印象中似乎也遇到过这样的人,只是一时记不起那叫什么病。 “芝麻。”苗姑笑道,因为芝麻用来榨油,所以如果吃不得芝麻便有很多菜肴不能吃了,“外面的酒楼餐馆多半都用,所以他吃不准什么菜里放了,就只能不吃吧。” 谢观南撇撇嘴,自己不能吃就别点油炸和需要过油的菜啊,难怪跟他吃饭就只挑那些清水煮的炖的来吃,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何妨?但又一想,季熠连抽烟是为了压制头疼都不肯说,吃芝麻会起疹子这种事,大概更难让他开口了。 “难怪他离不开苗姑。”谢观南斜睨了一眼季熠,这人今天会跑来这家米粉店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了,他只说谢观南曾提过在衙门经常会过来吃,他就来试试,果不其然就遇到了,虽是这样说,但谢观南并不信事情能这样巧,只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此刻也不想问。 “你在衙门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季熠这是问苗姑,“若还有事,你不用急着回家。” “今日不需要我了。”苗姑抬了抬下巴指了指谢观南,“谢郎君下午去潭水寺搜证,衙门里其他人忙着过一些文书,我便没必要留下了。” “哦对了,明日上午苗姑是还得来一次。”谢观南正在抓紧嗦第二碗粉,粉刚滑下喉咙就忙里抽空抬头说,“我去潭水寺未必能找到什么证据,最多是探访几个大和尚啥的,但去周府搜证的应该会带回来一些别的东西,明日苗姑给看看有什么新的线索。” 苗姑点头答应了。 季熠觉得眼下线索更多指向了纪响,于是又问:“那纪府呢?” “自然也是会派人去的,所以我们得分头干活。”谢观南没提自己挑的就是那个最远的差事,不过他特地对季熠说了句,“苗姑发现纪鸣身上有药味,但死者身上完全没有这个味道。死者身上可以没有任何一种气味,但如果有,那个气味就很重要了。” 周楚绪身上没有药味只能证明她死前确实没有和纪鸣在一起,可如果她身上有别的味道,那就能证明更重要的事了。 “和纪响有关?”季熠想了想,再开口之前却犹豫了一下,算了,这个话题不适合在这个场合说,他看了看谢观南又吃空的碗,料想他该急着走了,便说,“刚吃了东西别跑快马,你走走再骑。” 谢观南接过店家给他打包好的胡饼,本想说季熠这话真是有些像他阿娘会说的,只是怕说了出来又惹得季熠没正经地打趣他,便作罢了,点了个头说知道了,把饼收好了站起来。 “谢郎君晚上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准备。”苗姑刚忙着说话,此刻桌上的东西还没吃完,但看谢观南这就要走,于是先忙着询问晚饭的内容。 “……鱼吧。”谢观南看了一眼季熠,这么把视线对过去时,刚好季熠也正抬头看他,他扯出个随意的笑容,又面对苗姑补充了一下,“水煮鱼就行。” 第16章 潭水寺 第十六章潭水寺 谢观南回县衙取了马,没怎么耽搁就直奔镇北而去,可他还没跑到镇外,就在连接城门的官道口看到一人一骑正在那儿等着他呢! “季熠你这个……骗子!”谢观南看着才分开没多久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生出一点情理之外但意料之中的气愤,“你在这儿干嘛呢?” 也不知道季熠从哪里搞来的马,通身雪白、油光水滑、四肢有力,就连个头都比谢观南那匹高出些许,一看便知是匹千百里挑一的名贵良驹,而他今日穿着一身绛红色的胡服,没有宽衣大袖那么累赘,带着护腕束袖和蹀躞,正是适合骑马的轻便打扮,这人配上这马,立在官道上,俨然成为过往人群都乐意多瞧一眼的活风景。 “我不曾骗过你。”季熠的坐骑此刻正亲热地用脸蹭着谢观南那匹黑马的鼻头,就像是在讨好一般,当然作为骑手的人也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他凑过去笑吟吟地道,“我方才只是让你慢慢骑,也没说过我不会跟来啊。” 强词夺理是吧?跟他搁这儿玩咬文嚼字是吧? “我这是公差,你凑什么热闹?”谢观南深知不要试图和季熠多绕文字,一般人说不过他,所以只求赶紧打发了人离开,“快给老子回去,别添乱。” “观南可知那潭水寺为何会成为周楚绪和纪响他俩约会的地方?”季熠不但没有转头离开,反而自顾自开启了新的话题,为了不耽误时间,他边说边牵起缰绳让白马在官道上慢步跑了起来。 “潭水寺怎么了?”谢观南不由得一愣,阻止不及只能策马跟了上去,虽说年轻男女选在寺庙这种佛门地界约会是有些怪异,但那边远离镇子,人少清静,确实也可算是个选择,“大多小姐夫人们出门无非就是那几个去处,借口说是去礼佛不还挺正常吗?” “周楚绪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季熠见谢观南跟了上来,眉眼弯弯,笑意藏都不藏,“她要出门,去铺子、仓库或者有生意往来的客人商户那边,理由还是不难找的,就连纪府她也不是没有登堂入室过,潭水寺要出镇,路程还长,其实算不上是什么绝好的选择。” 季熠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既然是约会,人少固然方便,但路远却又成了麻烦,来回花费时间多,引起家人注意的可能就大,而真正相处的时间说不定反而还减少了,哪有人会特意找这么鸡肋的幽会地点? “那就必然是有些什么,即便路远也还是更想去那儿的缘由。”谢观南转念一想,为什么只从周楚绪这边找理由呢?约会可是两个人的事情,“你说有无可能,这地点是纪响定的?” “不是没可能。”季熠随着马儿颠簸的节奏点着头,侧身看着谢观南,“你说去潭水寺未必能有什么收获,我反而觉得你可能会找到很关键的线索,只是……” 明知道季熠是故意卖关子才话说一半的,可谢观南既然想知道后半句就没办法不配合他那怪癖,接茬问:“只是什么?” “只是我不知道面对那些出家人,你要怎么问这些男欢女爱的问题。”季熠简直好奇死了,一脸正经的谢观南,对着一群光头和尚会怎么开口求证,这场面他说什么都不能错过,“我怕观南面皮薄,不好意思问,特来襄助,你不说感谢我,倒还想着赶我走。” 谢观南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这位厚脸皮的,天底下的人若和季熠比,九成九的脸皮都是薄的:“我是去办公事的,有什么问不出口的?大和尚们哪里会像你似的,三句话不到就往不正经的地方去想。” “观南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季熠一手轻勒缰绳,让白马靠过去挨近了黑马,“我还没对你不正经过。” 谁给他的脸说这样的话的?谢观南斜了一眼季熠,决定不再理他,双腿收了一下马腹,喊了一声“驾”便率先快马夺路跑了起来。 这条官道修得很是平坦宽阔,莫说马儿奔跑起来畅快,就算是马车也能疾速行驶,按这速度估计再有大半个时辰他们就应该能到潭水寺,但马和马又有不同,谢观南的坐骑想保持目下这个速度几乎已经用了全力在奔驰,而季熠的白马显然更游刃有余,一眼可知两匹马脚力上的落差。 正因为谢观南并非穷苦出身,他亦有些香车宝马的见识,所以对这里面的差距看得比一般人更清楚,忍不住在心里唾弃了一句“该死的有钱人”,可是眼余光看到身边那匹白马飞奔起来矫健昂扬的身姿,骑着公家普通马的谢观南还是狠狠羡慕了。 “观南,等会儿到了寺里,你可去寻一位名叫‘慧觉’的僧人打听。”季熠跑马的速度一直控制着与谢观南并驾齐驱,但他可比对方轻松得多,一边骑行一边尚能在马背上说话,并不见气息有太大的波动。 “你认识?”反观谢观南就没办法在保持呼吸节奏的前提下说太长的语句了。 “算是吧。”季熠见谢观南又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知道自己这模棱两可的三个字又讨人嫌了,不由得赶紧补充,“他是从西雷山上下来出家的,你找他出来,见了我,他不敢不配合你。” 谢观南对那个慧觉和尚到底能帮多少忙倒没太大期待,只是觉得季熠这人果然不出所料有八百个心眼子,明明一开始就可以把这个告诉他的,非要一句话掰开了分几次说。无非就是想跟着一起去,偏要使这种花招。 当然就事论事,谢观南本来就在云遮人生地不熟的,到了潭水寺也是纯属盲打,心里并没有多少底,季熠能提供个熟人总而言之不是坏事,所以跟就跟着吧,反正他让与不让已然不重要了,这眼看都跑过小一半路了。 之后谢观南闷头加速骑行,季熠也不再多话,两人都只一心认真赶路,到达的时间甚至比预期花费得还少了一些。 第17章 知客 第十七章知客 两人到了潭水寺的三门外便先下了马,见了知客僧告知来意,又把马交给了小沙弥。稍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缓步跟在知客僧后面进了寺内。 果然这日寺庙中香客寥寥无几,季熠和谢观南到达时刚好是晚课前诵经的时辰,大部分人都在法堂听经,屋舍外就更没几个人影了。 谢观南双手合十对着知客僧说:“我穿着这身衣服不便入法堂,烦请师父替我找一位法号‘慧觉’的大师。” 那知客僧眉目清秀,长得十分俊俏,这就又合了谢观南的眼缘,只是神情过于清冷,只在听到那慧觉的法号时稍稍露出一点意外的表情,不过也没就此询问什么,回礼道:“慧觉师叔此刻应该在禅房,我带二位去后边廊院稍候。” “有劳。” 捕快的官服一看便知,谢观南穿着这身衣服便代表了衙门,知客僧知道他们来并非为了礼佛,故而他引着二人经过主殿时便也没有主动询问他们是否要参拜。但谢观南入得寺来整个人都庄重严肃了许多,到了主殿还是拉着季熠在殿外双手合十拜了拜。 廊院在整个寺庙靠后的位置,这里此刻一览无遗并没有香客,连途经的僧人都寥寥无几,不但开阔,景致还好,是个说话都不怕有人听墙角的好地方,季熠和谢观南便被留在此稍等。 趁知客僧去禅房找人的间隙,谢观南刚好有机会问季熠:“那知客僧与你我年纪相仿,你认识的那个慧觉居然是他师叔,他得多大年纪了?” 季熠笑道:“比我大四岁,比你大十岁罢了。” 谢观南算了算,比起慧觉的年纪,他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你比我大六岁?” 季熠点点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震惊的事,接着说那慧觉:“他不是年纪大,只是为他剃度的是方丈智印大师,所以他就得了‘慧’字的辈分,而刚才那个知客僧应该是‘真’字辈了,可不得叫他师叔么?” “你三十四了?” “嗯?”季熠以为自己听错了,谢观南仿佛没在听他后面的话,还在算他俩的年纪,“怎么了?” 三十四岁也不是什么该天打雷劈的年纪吧?小捕头这表情是嫌他太老了吗?六岁就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了?季熠这次倒被谢观南搞得有些心口刺痛了。 “你说你十岁被送来西南寄养,在西雷山上住了十来年,可是你离家已经有二十四年了,中间那十年你跟哪儿过的?”谢观南之前一直没问过对方的年纪,是因为季熠已然如此好看,他觉得年龄根本不重要,可刚刚听到了三十四这个数字,一切模糊的印象瞬间都变得具体了起来。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在宗亲家里。”谢观南不提的话,季熠自己都快忘了,他上西雷山之前,还活了十年呢。他轻描淡写地一笑,扶在蹀躞上的手又下意识摩挲了一下另一只手小指上的尾戒,“成年之前,长辈们可不会这么放任我到处跑。” “现在不怕你乱跑了?”谢观南想到了有趣的事,顺口打趣对方,“可以三年不下山,我竟不知道你原来是个爱乱跑的人。” 季熠这次却没在意自己被取笑了,老老实实讲原因给谢观南听:“那时他们需要用我牵制我外祖家的势力,如今不需要了。” 谢观南从季熠的表情里得出了结论:“如今你弟弟是家主,他们需要牵制的对象变成了你弟弟的外家了?所以就对你放任不管了?” “差不多吧。”季熠仿佛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没有再深入下去的意思,他四下转了转,朝一个方向指了指,潭水寺的廊院是游廊式,两面通透,在院内就能看到周围很远的景致,季熠指的便是不远处那泛着光的一片湖水,“观南,那是‘落鹰潭’,它的另一边就是西雷山了。” 谢观南闻言循着季熠所指的方向远眺了一下,原来从寺庙这里就已经能看到落鹰潭了,难怪会取名叫潭水寺呢,他之前只在西雷山上往下看过。落鹰潭很大,周围有好几座山,潭水四季明净,十分漂亮。 “观南,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在西雷山住下么?”季熠的目光仿佛已经越过了落鹰潭到达了更深更远的地方,他眼中有山有水,但又感觉他并不在看山水,“因为西雷山上有西南最大的一片枫林。” 枫林?谢观南顿了顿,他平时也不爱游山玩水,对这些并没有什么见地。才想要问这有什么稀奇,不知怎的脑内突然灵光一闪,西雷山、枫林、落鹰潭,那处的地形和景致,竟和帝京近郊的某处有六七分相似。 一时间谢观南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只字难言。季熠句句不提想家,可是在他心底深处,一定还是惦念家的,就连选落脚处也要选一个和帝京相像的地方。 谢观南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刚失去了母亲的十岁孩童,远离故乡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放置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到底该有多无助和恐惧,也许季熠天赋异禀比其他孩子强许多,但任他再如何资质拔群,那时毕竟也才十岁。 谢观南的阿爷虽然是在他成年之前就没了,但他好歹还有阿娘和两个姐姐照顾,他从来没有在少年时期感受过任何压抑与不快。可是季熠不但没有父母在身侧,还待在一群心思叵测的族亲身边,那最应该享受成长与生活乐趣的十年,季熠到底是怎么过的? 可是这样的季熠,前几日还在帮着布置谢观南的房子,希望他在异乡也能过得好。 季熠十岁的时候有人这样对他吗? “观南?” 好像过了很久,谢观南才察觉季熠的声音已经到了耳边。 “嗯?”拙劣地掩饰着自己的走神,谢观南抬眼看着对方,“怎么了?” “我说,等你办完这个案子,西雷山的枫叶也该红了。”季熠又看了一眼落鹰潭的方向,眼神很柔和,宛如在看一位久违的故人,“今年不太热,可能会提前一些红也说不定。” “嗯。”找不到什么话可以说,谢观南只能消极地用嗯啊这样的气声来回应。 “到时观南跟我回西雷山赏枫可好?” 好……还是不好呢?想随口敷衍一下是很简单的,但谢观南怕自己轻易答应了下来,回头却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做不到,他不想看到自己爽约时季熠的表情。其实还有一个更方便的回答,那就是拒绝,可谢观南发现,他似乎说不出那个“不”字。 恰在此时,去传话的知客僧已经走了回来,同行的还有另一个僧人,那人在旁边身材纤细的知客僧衬托下显得非常高大健硕,他想必就是季熠认识的那位慧觉了。 第18章 慧觉 第十八章慧觉 “啊呀呀……熠哥儿!熠哥儿!”人还没到跟前,洪钟般嘹亮的声音已经先到了。 不等谢观南思考是先跟过来的大和尚行礼,还是先回应一下季熠的赏枫邀约,那慧觉已经快跑几步来到了他二人面前,一脸的欣喜和激动,若不是季熠眼明身快地后撤了一步,这和尚怕是要直接扑上去拥抱故人的架势,全无一般出家人的那种沉稳和内敛。 知客僧把人带到了就要先行离开,慧觉却拉了他一把,扯住了人又摊出单手伸向季熠:“这是我俗家的少主人。” 因之前在三门外已经见过礼也报了姓名,所以这会儿季熠只颔首示意没有再多礼。 谢观南心底觉得奇怪,这慧觉不先与他们寒暄,倒忙不迭同那知客僧介绍起季熠来,难不成这位还是寺内重要的人物?只是那知客僧看起来并不打算久留,也无意与谢观南他们再攀谈,眼神之漠然陡然显得慧觉这个做师叔的仿佛无事献殷勤似的。 “两位施主请自便。”知客僧依然是一脸波澜不惊的表情,向季熠和谢观南行了礼后,不再赘言便离开了。 慧觉朝知客僧远去的身影望了一会儿,才回头冲着季熠眉开眼笑地行礼,先是要行俗家礼,手举到一半才改做僧家单手礼,他虽入了佛门但身上依然有显而易见的烟火气,但这么一番忘形也确实能看出,他见到季熠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你这往山上一待,我们可又是三年没见了。”没有了知客僧的对比,再看慧觉站在季熠面前,他俩身高倒是没差多少,只是慧觉身板更厚实,显得魁梧粗壮些,“熠哥儿,西雷山上可都还好?” 季熠嘴角提了提,既不问也不答,只是轻点了一下头,和之前慧觉介绍他时一样,单手朝谢观南那边抬了一下,说:“这是云遮县的谢捕头。” “哦哦,幸会,谢捕头。”慧觉忙给谢观南补了个礼,摸了摸自己光滑溜溜的脑袋,笑得只见眉毛不见眼,“谢捕头莫怪,我太久没见熠哥儿了,一时忘形失礼于你,怠慢了。” 相互见了礼,谢观南见季熠故意闷着不出声,知道他这是给自己留位置,于是也不再客套耽搁,直截了当跟慧觉说了自己的来意。他表达得比较含蓄,只问慧觉有无留意在礼佛的香客中见过周家小姐和纪家郎君,没想到他搜肠刮肚才琢磨出来的问法,被慧觉一下点破。 “唉……这对小鸳鸯我还能不知道?”慧觉双手合十,口中念了句佛号,“可惜天不假年,周施主红颜薄命。” 慧觉这话一出,谢观南着实意外。案发至今不过三四日,衙门尚未公开审理,周家命案的消息应该还没有大肆传开,怎么慧觉远在潭水寺都知道了?此其一。 再者,他们知道潭水寺这条线索也不过是这几个时辰内的事情,难道季熠还能未卜先知,算出了慧觉能提供消息,所以才执意要跟来?谢观南不由地侧过脸看了看季熠。 “你别这么看着我,他和尚做得比江湖百晓生还消息灵通,跟我可没关系。”季熠忙摆摆手和慧觉划清界限。 “啊……这个嘛……”慧觉见谢观南皱起了眉头也连忙解释,“我是听来这两日来的施主们说的,谢捕头别误会。” 世人都觉得寺庙就理该是一个远离世俗的清净地,殊不知正因为天底下的俗人都希望到庙里求个心安和太平,这里反倒是从来不缺少俗世味的,而僧人的修行便也在此。 出家人不打诳语,谢观南自然是愿意相信慧觉的,虽然他看起来有些颠覆普通人对和尚的认知,但谢观南做捕快这么些年,自认还是有些看人的本事,一个人说谎与否,他做判断出错的概率并不高。 “这点他不会瞎说,因为他最大的兴趣是写世情传奇。”季熠又凑到了谢观南耳边悄声笑道,“既然要写,自然免不了需要取材,可不得把心思动到来礼佛的男男女女芸芸众生身上么?” 和尚写世情传奇? 谢观南不太懂,但大为震撼。 “他俗家姓厉,原本就是做书斋生意的,你看他五大三粗像个草莽,其实他还中过解元呢。”季熠挨着谢观南站着,说话声音不大,所以谢观南也一直没挪动位置,两人这几句话说得倒像咬耳朵似的,“观南是正经人所以大概不知道,他‘太鸿斋’这个笔名在西南名声大得很呢。” 有了苗姑那名女医在前,今日又弄出个中过解元的和尚故交,谢观南已经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好像季熠这样的人,身边没有几个惊世骇俗的能人才叫稀奇。 “什么叫我是正经人?”谢观南没听懂的是这句,难道慧觉写的传奇是什么不正经的书么?可既然名气大得很,他不知道难道不该是他孤陋寡闻么? “哈哈哈……熠哥儿这是埋汰我呢?”慧觉说着又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他本来笑得颇有些放肆,但面对着谢观南又还是往回收敛了一些,“其实也没啥,无非是我写的东西里,有些个世俗言情描绘,可孟子亦曰:食色性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谢捕头?” 世俗言情?谢观南看了看四大皆空的慧觉,又转头看了看眼神暧昧的季熠。 是他知道的那个世俗言情吗? “可……慧觉大师不是出家人么?”谢观南听到的每个字他都认得,但凑在一起的意思他如何就听不懂了。 “要不怎么说幸亏潭水寺是汉传密宗呢?”慧觉又口诵了一遍佛号,“不然我这样的,断不能被师父收入门下。” 季熠终于发现慧觉带给谢观南的冲击有些过于大了,在一旁低声补充道:“密宗和中原的显教在修行和戒律上是有些许不同的。” 其实季熠想说的是,刚刚他俩拜过的五方佛,和显教寺庙中常供奉的佛像是有明显区别的,所以他以为谢观南看出来了。但显然在谢观南的理解中,所有的寺庙都该是一个格式,就算菩萨长得不太一样,应该也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呢?”谢观南的眉头越拧越紧。他是来办案子的,不是来出家的,他很想把季熠的脑袋掰开然后把这个重点塞进去。 在边上憋着笑的慧觉一脸看不下去的表情,赶紧岔开了话题去:“其实……我写世情和我出家也没多大关系,谢捕头不知道也不妨事的。” “呵。”季熠难得地露出一点阴阳怪气的表情,他冷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谁口口声声要出家时,惦记的却是修欢喜禅那点事。” 第19章 周楚绪 第十九章周楚绪 季熠这话说得语气并不算太好,但慧觉完全不气恼。 在谢观南面前季熠从来没有任何士族子弟的架子,但他面对别人,哪怕是冯肆、苗姑这些年长的身边人时,确实有一种言语无法描述的感觉。谢观南之前听到慧觉称季熠乃是他俗家的少主人,才明白他们与季熠的关系应是如此。 原本是主从的关系,但季熠往他们那边走了几步,于下位者而言是多出一份接近于亲人的温和,而他们也朝季熠靠近了几步,以上位者心态体会,也应该是少了几分主仆间的冰冷。 只是毕竟这样的双向靠拢还是从主从的身份出发的,和天生的亲人关系依然有着距离,所以才会让谢观南有些不着不靠的感觉。而眼前这个慧觉似乎和冯肆、苗姑又有些不同,他和季熠又多了些宛如同辈兄弟惯于玩闹的默契,在他面前的季熠也好似多了几分生动。 慧觉又念了句佛号,没有反驳季熠的讥讽:“潭水寺不供奉欢喜佛,但以欲制欲还是可修的。这个禅依我看也并不分显教或密教,甚至不分出家在家,也不分男女,都是可修的,你们说的那两位施主,我就觉得周家的女公子比那纪家的郎君有禅心得多。” 谢观南虽然没太听懂那些显教密宗的说法,但是慧觉那后半句他还是有兴趣了解的,他看了看季熠,见他又不打算说话了,便自己问:“大师此话怎解?” “俗世间奉行男尊女卑,男子可纵欲而女子需守节,男子流连花丛谓之风流,女子求欲便是放荡,有道是‘以欲制欲、以染而达净’,就算是显教也有‘不净观’。”慧觉说到这里,换了一个更轻松的语气,“简而言之,无论男女僧俗,得先认识不净才能到达净的境界,只有认识欲望,才能追求消除对欲望的贪恋。” 慧觉的说法非常浅显易懂,让谢观南觉得他不愧是一个能写好传奇的读书人,至于他这个和尚做得如何,就不是谢观南一介俗人能评论的了:“大师的意思是,周小姐对男女之事看得很通透?” “正是。”慧觉点头笑道,“我在潭水寺也待了七八年了,来来去去的善男信女、痴男怨女不知见过几多。举凡来寺庙幽会的男女,或小心翼翼或遮遮掩掩,来了只会往那人少而林密的所在去,但他们两人中,神色惶惶的却总是纪家的郎君。” 慧觉坦言他是因为容貌出色才会注意到周楚绪与纪响的时候,谢观南心有戚戚地笑了,他是俗人,达不到色即空的境界,就算皮囊再不值一提,美丽的皮相总还是能令人在不知不觉中多停留一刻视线的。 想到这点谢观南又下意识瞥了一眼季熠,查西雷山的途径不止一条,若不是因为季熠这张脸,他可能不会选择在山上一住就是几天,也就无从谈起慢慢去熟悉和了解这个人了。 所以世人总说什么慧中比秀外重要,可事实上往往没有秀外,所谓的惠中很可能连展示的机会都不会有,这一点上从来也没有公平一说。就连出家修行的慧觉也说,他们僧人修的是自身,正视自己的俗念、欲望本身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他并不讳言这些。 “所以看脸也没有什么,比起心存歹念却道貌岸然,单纯沉溺于色相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还是前者的危害更大些。”谢观南觉得哪怕把纪家兄弟放在一起,周楚绪第一眼若因为容貌先对纪响有好感也很正常。 “谢施主也有禅心。” 谢观南摇了摇头:“我见物是物,只有俗心。” 慧觉笑道,“色即为万物表现,见色虽为俗见,亦为缘起,悟后见物是我,即见物而见道,施主能正视俗见,就是有禅心的基本了。” 自己那点恋色的小癖好被大和尚这么一解,瞬间就好像不那么俗气了,谢观南心里对慧觉也平添了几分好感。 以观察众生百态为兴趣的慧觉,不久就发现了周楚绪和纪响这对小儿女的私情,只是他既也在修这“以欲制欲”,自然不会去说破人家的私事。 “不瞒二位,其实我对那女公子是有一些恻隐之心的。”慧觉想到所谈之人如今已然往生,不免也有些怅然,“他俩都是未娶未嫁的自由身,原本男欢女爱、俗之大欲,不与任何人相干,但世人对女子总是更苛刻些,我便试过一次借着解签的机会,言语暗示了一下。” “暗示?”谢观南有些好奇,这位慧觉难道还是个情感大师不成? “哈哈……如今想来是我多此一举了。”慧觉说着自己笑了起来,“枉我还是个剃了头的和尚,想去暗示那女公子,没想到她不但听明白了,还反过来明示我,她并不怕这些。” 慧觉回忆着当时他怎样用隐晦的方式去提醒,而周楚绪怎样淡然一笑地回应。 “她说,身体发肤虽受之父母,但最终属于她自己,如果有人要辜负,那么她让自己变成那个不被辜负的人便是了。”慧觉复述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一脸的赞叹,“我实在没有想到她小小年纪居然是这样一个通透果断的女子,那位纪家的郎君虽然样貌出众,与这位姑娘一起,却是高攀了。” 以悟道而言,修行者历经千难万难,最终大多还是“以染而达净”,但有些人可能天生就有一颗通透彻悟的心,他们只需认识自己,肯定自己,便能自悟自渡。从慧觉的话中不难听出,他认为周楚绪便是这样的人。 “周楚绪在她与纪响的关系中,并未迷失,亦全然不是被动。”谢观南在慧觉这里了解到的周楚绪又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和她在身边人眼中不太一样。 前两日在周府和周围街坊的口中,谢观南只能知道周楚绪以“周家大小姐”这个身份给人的印象。但似乎在潭水寺,她变成了一个更简单纯粹的“周楚绪”,而这可能和纪响没多大关系,只是因为这里是一个和外面不太一样的地方吧,她可以在这里平静地面对自己,和自己对话。 这会不会是她愿意来潭水寺和纪响会面的原因呢?谢观南又望了一眼季熠,这个人在寺中好像也变得坦诚了一些,也许佛祖对每个人的影响和意义都不一样,世人以怎样的心去参拜神佛,神佛便提供怎样的指引给世人吧? “若要说花前月下、郎情妾意时,总是难免会有些旖旎或极致的念头,但我觉得这位女公子不会让自己沉溺在那些东西中太久。”慧觉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谢捕头难道没有过么?就算心里知道不合礼数,但依然会想做些什么事情,有过这样的时候么?” 谢观南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慧觉会有此一问,因脑中瞬间闪过的画面而脸颊一热,尴尬得不知如何回应,索性微微偏过头呵呵笑了一下糊弄过去。 慧觉这么问时并没有存着为难或捉弄谢观南的念头,当然也就没有期待过一定要得到回答,他指了指前面大殿的方向:“正殿边上有一棵老榕树,潭水寺虽然不以求姻缘闻名,但不少施主仍会在那棵树下挂祈愿牌,我记得周家的女公子也求过祈愿牌,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去挂。” 谢观南眼中一亮,如果周楚绪真的写下过她对自己与纪响姻缘的愿望,那还真是不可多得的线索,季熠让他找慧觉果然事半功倍:“多谢大师指点。” 第20章 榕树下 第二十章榕树下 潭水寺这棵菩提榕树,比寺庙本身的岁数都大,当初选址在此处建寺,也是刻意把它考虑了进去、绕着它画的图纸。而今又是百十来年过去,寺庙的屋宇都渐已斑驳,唯独这棵树依然枝繁叶茂。 听到了祈愿牌的事谢观南就立刻过去看了,季熠跟慧觉又单独说了会儿话,等他再绕回大殿边找人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有些暗了。 谢观南蹲在树下,正认真仔细在看绕着树干挂着的那些祈愿牌。这棵菩提榕据说已经超过五百树龄,树身约莫五、六个成人才得合抱,树身之高大,就连谢观南这样一个正常体格的成年男子在树下都显得只有小小一团身影。 天黑的速度有些快,加上树下本来就有树冠的阴影,须臾就到看不清牌子的程度了,季熠跟往来为院中石灯点火的僧人要了一盏油灯才朝榕树走过去。 “观南。”季熠靠到谢观南身边,碰了碰他的肩膀,“起来歇一会吧。” 谢观南闻言站了起来,因为蹲太久了,起身的一瞬间有些头晕目眩,季熠在他身后虚揽了一下,见人没有要倒才收回了手,随即又解下蹀躞上挂着的水壶递给谢观南。 “该说不愧是你吗?水壶都用银子做。”谢观南确实渴了,接过来顺手拔了盖子大喝了几口,喝完才在灯火下留意到手里这器物,这东西外型和花纹都是外族用的那种皮囊样式,只是季熠这只通体是纯银打制,可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 “银子总是拿来使的,怎么用都是用。”季熠知道谢观南这话没恶意,想着天色不早了,时间宝贵,便问正事,“你查看得如何?” “树太大了,这几圈祈愿牌每一圈又都是一层叠一层,查看完且得费一番功夫。”谢观南蹬了蹬腿,活动了一下,虽然感觉得出他累了,声音里却没有抱怨,“最下面那圈我已经看完了,没有。” 树干上一共有上中下三圈的祈愿牌,挂在固定于树身的五彩绳上,这彩绳大约是寺庙对应着香客的身高而布置的,再低就不方便挂了,而更高的位置一般人也触摸不到。 “我帮你。”季熠用拿着油灯的手在树身上下照了照,“还有两圈,一人一圈?” “好。”谢观南要去拿季熠手中的灯,却被拦了回来,他也不争,因为个子高的拿灯确实对两人都更方便,他就顺势说,“那你看高的那圈,我看中间这圈。” 季熠看了看树,最高的那圈刚好是他平举着手就能挂上的高度,而中间这圈尚不及他胸口高,谢观南也需要躬身才能看清楚上面的字,分明是看中间这圈的牌子更辛苦些,可不等他开口要换,谢观南已经弯下腰开始看了,显然是看他执意要掌灯,存心把轻松的活留给他。 谢观南似乎有这种习惯,凡事都先解决最难最麻烦的,把轻松的留到后面,所以他最开始并没有站着看最上一圈,而是蹲着看最矮最费劲的那圈。 “我们从这里开始看的。”谢观南用脚尖点着地上之前他用小石子排出的一条线,头也不抬地说,“绕树一圈,再回到这里就结束了。” “嗯。”季熠把灯举在胸前站在谢观南的斜侧方,这样灯光集中的范围刚好能覆盖两人所看的位置,他看完了眼前的牌子会低头看一下谢观南的进展,差不多见他准备挪脚了,就先往边上移一步,“观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没能找到周楚绪写的祈愿牌,要怎么办?” 慧觉虽然说她求过,但也说周楚绪未必一定挂了牌子。 “那也无妨,继续找,总还有别的证据。”谢观南想都没想,回答是脱口而出的,“我师父说过,这世上的事,凡经过,必留痕,只要有一点可能,我都要试一试。” 季熠自嘲地笑了笑,他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谢观南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不就是这副锲而不舍的性子么? “你怎么看周楚绪和纪响的事?”季熠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她和纪响的交往会是她被害的原因吗?” 如今纪响和周楚绪二人有染这点已经不单单是季熠最初的那个不着边际的假设,而越来越接近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在铁证出现之前不好下断言,但不管怎样,她都不该死得不明不白。” 谢观南说话也不耽误干活,一刻也没有停下翻看牌子的手,季熠为了让两人的进度一致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只是他毕竟姿势自然,看得轻松一些,提前看完眼前的部分便有空想到了别的事:“我刚看慧觉的僧袍很新,就多问了一句,果然今年他们新添置了一批衣衫……” “僧袍?”听到这里,谢观南略停下了手里的事情,很快反应道,“周记的?” “嗯。” 慧觉说周楚绪第二次来潭水寺就带了布施的僧袍而来,非但数量不少,而且料子做工都十分考究,所以若说她只是专为幽会而来,属实是太轻看她了。 “那她礼佛供养之心很虔诚,与纪响的幽会反倒像是来庙里的添头了。”谢观南又转回头继续去看树上的祈愿牌,“照你所说,其实我很怀疑她这样的姑娘是不是真的会为了男女私情挂什么祈愿牌,但我还是希望她能留下点什么东西,让我可以尽早抓住凶手。” “我们是男子,所以很难用女子的心情去看待事物。”季熠显然犹豫了一下,声音出现了一个不短的停顿,“若我们代入男子的角度来看,譬如纪响或者纪鸣,想象他们会如何看待周楚绪?这样来假设会不会对找到凶手有帮助?”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揣测旁人的心思,用这样的换位思考是确实有机会能推断出点什么的。很多刑狱方面的前人,也不乏有这样的记录留下来。断案之人若能凭借线索倒推复盘出整个犯罪的过程,对于破解案情是有很大作用的。 “确实有这种方法,只不过以现有的线索而言,我们对他们的所思所想、性格脾气也还知之甚少,所以这样的假设谬误太大,很难有参考价值。”谢观南虽然暂时放弃了这个倒推复盘的方法,但他又说,“你是否想问,如果我是那兄弟俩,会怎么看待周楚绪失身的事?” 被谢观南一言命中的季熠笑了一下。 关于这件事,无论是纪响还是纪鸣,似乎都还没有给出答案。可如果没有进一步的证人证据,好像也很难使他们主动说出更多。 “我不知道。”谢观南的理由也很简单,“我并未喜欢过什么姑娘,所以我不知道情到浓时会不会做出逾矩的非分之举,但我想只要是两情相悦,这事也不能说是什么坏事。” 这一点还是慧觉的话开悟了谢观南,他们这些了解案情的人,包括谢观南自己在内,知道周楚绪婚前失身后,总有些微妙的介意,或者说是莫名的尴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就不该同情或者干脆应该看轻她,这样的想法似乎是根深蒂固的。 可这一身一体的所有者难道不该是周楚绪本人么?无论是她自愿,又或者有人用什么手段威逼利诱与勉强,至少这都不应该成为她的过错,旁人有什么资格用高高在上的视角审判她呢? “至于纪鸣的角度,我之前也觉得,他或许应该是愤怒与不甘的,但其实那也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而是我囿于世俗观念下的一种自以为是吧?”谢观南渐渐觉得,来潭水寺这一趟,仿佛找证据也变成了添头,他从慧觉那里认识的周楚绪好像在用另一个方式与他对话,在告诉他一些什么。 “慧觉要听到你这番话,怕是要拉着你秉烛夜谈了。”季熠的声音因为带着笑而有些微颤,“他说你有禅心,果真不假。” “难道不是么?”谢观南手、眼、口、脑齐动,思路却愈发明晰,他翻着祈愿牌的动作甚至更快了几分,“为什么未婚妻不是完璧之身会成为男子的耻辱呢?两人约定的是未来,与周楚绪的过去有什么相关?纪鸣要懊恼也好,不甘也罢,其实都是出于自己的情绪罢了。” “你的想法确实没有参考的价值。”季熠又低头看了谢观南一眼,接着说,“因为这世上的男子,至少一多半不会是你这样的心思。” 那也不奇怪,世间男子大多认为天地之间,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男子生来为天,是支配者、掌握者与强者,而女子无论闺阁中多矜贵,嫁入夫家之后也只是夫家的所有品,是被支配者,依附者与弱者,这样心思的男子又怎么会忍受女子对他的所有权做出挑衅。 “所以慧觉大师有一句话说得对,纪响爱慕周楚绪,是高攀了。”在谢观南眼中,不止周楚绪这样的女子,就好像他的阿娘,阿姐,每一个女子无论出色还是平凡都和男子一样值得她们爱惜自己,不应为任何人而有所动摇。 “若有女子被观南所爱,应该会很幸福。” 季熠的声音在谢观南头顶上方,嗡嗡的就像是一层薄薄的棉花蒙在双耳边,谢观南不知为何这话题会牵扯到自己身上,抬头看了一眼季熠:“你不是女子,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 谢观南也不懂季熠到底是在强调什么,但看着那张脸真的太影响他干活的效率了,于是转过头去继续做自己的正经事。 风吹过油灯,火苗忽闪了一下,季熠收拢了手臂、侧过身挡住风来的方向,这个动作让他和谢观南凑得更近了些。风吹在季熠的后背,灯火则稳稳照亮两人间那点地方,映着两张靠拢的面容都微微有些发热。 “我虽不是女子,但喜欢一个人和希望被喜欢的人如何对待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季熠的声音低沉下来,听不出一丝玩笑的意味,“我也希望喜欢的人能和我约定的是往后余生,而不是过往从前。” “除非你的过往从前有前科。”谢观南低头嗤笑了一声自己的捕快本能,“你这样的出身,还能有什么不可见人的过往从前?人姑娘要不喜欢也肯定是因为你别的方面讨嫌。” “可我不喜欢姑娘。” 榕树下突然变得很安静,静到两个人的气息都显得那么清晰可闻,一个轻柔平缓,另一个却短促而没有规律地粗重起来。 “我……好像找到了。”谢观南连着挂绳提起一块祈愿牌,凑到了他与季熠之间的灯火下。 季熠的眼中一闪而过了一抹复杂的情绪,他从上方的结绳上也扯下一块牌子,递到了谢观南的面前:“这么巧,我也找到了。” 第21章 胡饼 第二十一章胡饼 虽然寺庙的僧人都是过午不食的,但因为本朝宵禁推迟,连带关闭城门的时间也延后了很久,故而时常有香客是午后才来的,晚归或选择留宿的都有,所以潭水寺也会为这部分香客准备简单的晚间素餐。 慧觉看着天都黑了于是也替季熠和谢观南安排了餐食,不料他去菩提榕下找这两人时,竟赶上他们也正要去和他辞行。 谢观南搬出了公务要紧的说辞,慧觉也不好强留,连带着只能惋惜地送走匆匆一面的季熠。临别时那位先前接待他们的知客僧也同来相送,慧觉对二人说,知客僧法号“真念”,若之后周楚绪一案再有需要可随时来,一时见不到他也可找真念,都是一样的。 潭水寺这一趟收获不少,谢观南心中对慧觉十分感激,临行上马前还说了几次感谢。而慧觉也说谢观南有佛缘,两人俱是一副相见恨晚的表情。看到这情形,季熠也只好忍住了没当面提醒谢观南,慧觉强行塞给他的那些带插画版的世情传奇是什么类型的书了。 怕算不准城门关闭的时间,谢观南回程一路快马加鞭,顾不上和季熠说半句话。而季熠也是和来时判若两人,不紧不慢跟在落后谢观南那匹黑马大半个马身的距离,没有选择和他并排着骑,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直到能看见城门的灯火,谢观南才放松了身体,慢慢把马速降了下来。 “季熠。”气息平稳些之后,谢观南扬声叫了一下跑在自己身后的人,见他慢慢跟上来到了身侧,才继续说,“我不想敷衍你,只是我现在还没想好,所以晚些再答复你好吗?” 从榕树下到离开潭水寺,季熠都没有再提两人在灯火下最后的那个话题。 他们找到了祈愿牌,可在那个瞬间季熠明白自己和谢观南找到的或许不止手中的东西。 季熠没有更进一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猜测的是不是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的是否会有回应,有些话说出口便没有收回的可能。并非不敢赌,而是他觉得如果自己都还没有做好覆水难收的准备,就不应该把这样的难题推出去给对方。 谢观南摘了祈愿牌下来,季熠理解为这暗示了他决定把只属于他们的问题先搁置,所以他也就选择停在了那里,没有继续说别的。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呢? 他若逼得太紧,徒惹谢观南反感,又或者他确实能勾起对方心底的不忍,但如此讨来的答案又值得什么?这样的事情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季熠都是不要的。 “嗯。”季熠闷闷地应了一声,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说出任何讨嫌的话,嘴上却依然没忍住,“可是观南的‘晚些’,到底是多晚呢?” 谢观南在季熠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个无奈的笑容,举目朝前方的城门又望了望,然后看了看马蹄下的路,最终还是收住了声音。 马儿显然认得这条回家的路,只要骑手没有刻意勒住缰绳,它们踱步得再慢也比人步行要快些,城门在眼前渐渐变大,灯火也越来越亮了。 “从栖霞镇到西雷山还挺远的。”到了城门下的谢观南回望了一下他们在半日内往返的这条官道,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停在了身旁季熠的脸上,“赏枫的话,得等我空出假来。” “赏枫?”季熠不错眼地盯着谢观南,眼神中的惊讶很快被一抹柔光盖住。他最先的判断果然没有出错,他是什么心思,谢观南不是看不明白,但谢观南太聪明也太心软了,才会选择用这样的说辞来回复他。 可即使这样谢观南都没有直接拒绝,他就应该额手称庆了吧? 城门的灯光已经洒在了两人身上,他们缓步让马儿溜达着进了镇子。 和往常一样,这个时辰栖霞镇上依然是酒楼餐馆生意最好,人来人往的看着就热闹。回到了镇子,谢观南也就没了时间上的紧迫感,季熠得到了答复也安下心来,两个人都恢复了最松弛的状态,松了缰绳、凭着马儿高兴,随意地散着步往家走。 到了岔路口谢观南才想起自己那连客房都没有一间的小院子里并没有马厩,晚上没法照料两匹马。季熠倒是说了可以一起送回他族亲的那个庄子,但谢观南觉得没道理让百姓替官府养马,还是带着季熠一起先回了趟县衙,放下两匹马再步行回家。 如此往县衙折了一下又过去了一刻多钟,再调转往家走后,谢观南也终于记起了午饭时他们对晚饭的打算:“坏了,我们回来这样晚,苗姑该等着急了。” “我跟她说过去见慧觉,可能晚归甚至留宿潭水寺,所以让她留好饭菜,晚了就自行回庄上去。”季熠不慌不忙地说完他的安排,也让谢观南不用着急,“观南饿了?” “还好。”话是接得爽快,可有些时候肚子饿和咳嗽一样是藏不住的,才说完,谢观南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出声卖了他。 季熠礼貌地笑了一声就停下了:“你不是打包了胡饼?怎么不先吃两口垫垫?” 谢观南摇了摇头。 县衙离谢观南的院子不远,街上还有灯火,他俩就没从县衙带灯笼回家,这会儿虽然走到了巷子里,也还有月色为亮,看得清路,只是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季熠不明白地问他为什么? “胡饼里有芝麻,你不能吃。” “你吃你的,管我做什么?” 谢观南还是摇了摇头,这次连理由也不说了。 季熠反应过来了,谢观南是知道他不能吃,才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吃,于是就干脆陪着他饿。他出生富贵,谢观南也生在殷实人家,自是从小都没有经历过忍饥挨饿之苦的。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谢观南这样心软的人,季熠仿佛整个人被扔进了云朵里,周身都是柔软,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可是他又觉得自己简直阴暗到可怕,他竟会因为谢观南为了他去吃这个苦,而感到心口发甜。 走过后半条巷子的时间里,季熠一直在这种开心和自厌的情绪中来回撕扯。 所幸巷子不长,到家后两人发现苗姑应该离开的时间也不长,饭菜都用了饭捂子温着,灶上还有没盛出的鱼汤,锅的余温尚在,吃食几乎全都是热的,他和季熠竟像是赶着准点回来吃饭的一样。 “我要是也被苗姑养刁了嘴可怎么办?”谢观南直到坐在了自己的屋子里,才真切感觉到这一天的疲倦,看着一桌子精致的佳肴,虽然饿是真饿,但这会儿他连吃饭的力气好像都需要再攒一攒,简直手脚都不愿意多动一下。 可季熠到家后是一点没闲着,仿佛这大半日来回的行程对他的体力完全没消耗似的,默默去端了盆水来,拧了擦脸巾递给谢观南。看他擦干净了手和脸,却擦不去一身的风尘仆仆,季熠也没辙了:“若是在西雷山上,我就把你扔去温泉池子泡一泡了。” “西雷山还有温泉?”谢观南提起了一点好奇,不过也仅止于一点,“下次可以试试,现在就算神仙汤来我也不泡,累死了。” 季熠忍不了自己身上有一点脏,已经决定先去换衣服,又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谢观南,摇了摇头,朝衣柜走去。 他有那么脏吗?谢观南朝自己身上瞅了瞅,这身捕快行头是黑色红镶边的,有点尘土看着就特别明显。他又看看季熠,有些赞叹又有些不甘心,怎么这个人就算也是一身土,都还那么好看。 谢观南知道季熠是有点洁癖在身上的,所以见他去换衣服也就见惯不怪了,再看了看自己,确实也是有些邋遢得不像话,正在心中疯狂纠结要不要也换一下的时候,季熠已经替他拿了身干净的居家服过来。 “你到底在我这里放了多少衣裳?”看着眼前已经换了一身水蓝色宽袍的人,谢观南说着仿佛嫌弃的话,双手还是自动自觉地开始解身上的捕快衣衫,再接过季熠手里的衣裳,眉头一皱,“这是我的么?” 自然不是,谢观南就算再怎么大咧咧也没到不记得自己衣服的地步。不用问也知道,定是季熠趁这两日他白天不在家,又陆续悄摸运了不少东西进来,只是都藏在了各种柜子里,一时他没发现罢了。 “怎么不是你的?”季熠睁着他那双丹凤眼,义正词严地瞎说,“你穿上了合身的就是你的。” 谢观南放弃了这次毫无意义的争论,季熠的眼睛就是尺,他这个富贵闲人买的衣服能不合适么?那必然不能。 一身干净轻松的月白色新衣穿上,虽然依旧没有什么精神,好歹看起来没那么埋汰了。谢观南终于重新坐到了桌边,接过季熠给他盛好的汤先喝了两口,暖暖的汤水下肚,人就像是被熨烫过了一样舒坦,全身筋骨都松快了些。 第22章 好梦 第二十二章好梦 “有了这两块祈愿牌,明日秦县令应该就能正式提纪响来问话了。”忙了半日但没白忙,谢观南心里还是高兴的。他和季熠不但找到了牌子,而且找到了两块,一块是周楚绪挂的,另一块是纪响的。 有了这两块牌子作为物证,再加上周府丫鬟的证词,把纪响作为重要关系人找来正式问询也就名正言顺了。 “我原本以为该是周楚绪求姻缘……”周楚绪那块牌子是谢观南找到的,而挂在高一些位置那块是季熠找到的,他意外的是,原来这两个人中,求姻缘的那个人居然是纪响。 “不不,你说得不准确。”谢观南摇摇头,“若是女子把自己和情郎的名字写在一起,我相信是真的祈求姻缘美满,但纪响写这牌子可未必真是求姻缘。” 季熠看了一眼他们放在桌上的牌子。 潭水寺提供给香客的祈愿牌本身没有字,只是用樟木做成了统一形式的巴掌大薄木片,寺中会提供笔墨和工具,或写或刻,让香客自己在上面写字。 周楚绪的牌子上,写的是“愿家宅平安,家人康健·信女周楚绪”。而纪响的牌子上写的,是“我以年华做笔,许你欢颜一世,纪响·周楚绪”。 谢观南虽然不是鉴定笔迹的行家,但他和季熠都曾看过周楚绪的字迹,多半错不了,而纪响那块则还需要让衙门的师爷再比对确认一下,才能作为呈堂证供。 “这东西也没有作伪的必要和价值,应该没问题。”谢观南并不担心这些,“但即便证明了他们的关系,还要找别的旁证才能确定周楚绪的死到底和他有无直接联系。” 可无论如何多了一条可追查的线索是肯定的。只是证人、证言、证物都必须再详实一些才能找出凶手行凶的动机和方式,这是断案必不可缺的。 “若是旁人看了,多半还要说这纪响是个多情郎君吧?”谢观南饿过头了,不着急往嘴里塞吃的,反而是喝汤让他觉得更舒服,放下汤碗又夹了块鱼肉,小心挑着刺。 “毕竟是他们两情相悦时写下的祈愿。”季熠也没有吃很多,陪着一起喝了大半碗汤,就几乎不动筷了,“话是好话,写的人未必诚心罢了。” 谢观南还是摇头:“纪响根本不知道周楚绪到底想要什么,即使是好话,他写来也变成了坏的。” “我猜他写这个,就是为了让周楚绪看到吧。” 他俩在菩提榕下几乎是同时看到这两张牌子的,只是位置一上一下,说明写和挂牌子的时候周楚绪和纪响站的位置也应当和今日他俩的站位差不多,当然是能看到对方所写内容的。 “所以他不但坏,而且还蠢。”谢观南嗤之以鼻,“人姑娘跟他来约会,祈愿都不写跟他有关的事,而是求家宅安宁,说明周楚绪更看重的是家和家人,他个臭小子还没成为人家心目中的家人呢,心里都没点数,献的哪门子殷勤。” 季熠可还记得有人说过那纪响是一表人才的,听到他如今已经沦落成谢观南口中的臭小子,眼神里都是笑意:“年华做笔,许你欢颜……他这口吻,是认为周楚绪将来的一世欢颜还得是依靠他来给予的东西。” 纪响的这点格局,确实配不上周楚绪,但这一点他们这两个外人都能从两块牌子窥知一二,周楚绪如此聪慧,难道察觉不出么? “应该是察觉出了的,不然也不会同意改选纪鸣做赘婿吧?”谢观南最后扒拉了几口饭,还是放下了筷子,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明日回衙门看看别的弟兄有没有找到其他线索,总之先提了纪响来审审再说吧。” 季熠算了算日子:“明日该是周楚绪大殓了吧?” 尸检结果已经足够详细,周震声也就接了周楚绪的遗体回家停灵,三日已过,自然到了大殓的日子。 本地的习俗,儿女若走在父母之前视为不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白事是不宜办得过分隆重的,但周震声爱女心切,不会舍得让周楚绪走得不体面,所以周府应该还是会按照正常的规格办丧礼。 “对,小殓的事儿还是让苗姑帮忙做的。”谢观南又打了个哈欠,他使劲闭了一下眼,又强打起些精神,“这么一说,明日我横竖也要去周府,你跟我一起去送送周楚绪吧。” “嗯,慧觉说这边的规矩一般要做法事也在落葬以后,如果有这个需要他到时会来,明日就让我代他先去送个行,我本就打算去的。” 季熠和谢观南是案发就在现场的,该说不说他俩还真算是和周楚绪有缘的两个人,如今再加上慧觉这一笔,他们于情于理都是该去送那姑娘最后一程的。 谢观南懒懒地看了眼季熠,有些像是要阻止困意似的在找新话题:“你对慧觉大师……感觉和苗姑他们不太一样,你们认识得更久吗?” 季熠有些意外,谢观南和慧觉不过才初次见面,所谈还是案子的内容居多,就能发现他与慧觉更熟一些,果然不愧是做捕快的人,是观察入微也好,是直觉也罢,都准确得惊人。 “我其实应该叫他表兄的,我们祖上有亲,他是我阿娘那边旁系的姑表亲,只是上几代又疏远了,到我这里便不按族亲论了。表姨父他们到了帝京后跟着我阿爷做事,他们不以族亲自居,所以称我为少主人。”往上数几代的族亲,盘根错节的本来就难以理清,季熠也不说出来绕谢观南的脑子了,“慧觉跟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阿爷送我来时,他的阿爷也把他送了来。” 谢观南蹙了下眉,对这件事很不认同,十岁的季熠被送来已经很不应该,再搭上一个十四五岁的慧觉更没道理:“这种事也是该学的么?” “那倒不是。”季熠笑道,“我那表姨两夫妇都是很好的人,他们自然舍不得儿子,但也心疼我,觉得我当时太小了,身边也没个能说话的人,慧觉那时又正是少年气盛的岁数,他自己要跟来,表姨夫妇没怎么拦就是。” 以慧觉的性情来看,谢观南倒是能想象出当年他气盛的样子:“那其实也好,至少有个人陪陪你。” 季熠瞥了眼谢观南,才刚觉得是没道理的事,一说慧觉是自己来的,又觉得有个人陪他挺好,谢观南的主张原来也是能变通的,至少在他的事情上是这样。 “他不过是找个借口离开我表姨夫妇的管教,到了西南根本没有安生多久,就到处游学去了。”季熠说着笑骂了一句,“若不是因为他来去匆匆经常翻墙进我的住所,我身边守着我的人也不会那么多,活脱一个害人精。” “啊?!”谢观南虽然对慧觉很有好感,但听到这里也不免咋舌了一声。 “他因为游学见识广博,比在家读万卷书学得更好,所以才能考中解元,我虽身不能往,但他总与我说些各处的见闻,听着也就和亲见了似的,所以他在的时候确实我也开心些的。”季熠这次说到年少往事,声音里都透着一点暖意,“我那时以为他总是要回去的,他的世界不会仅限于西南这一角。” “对啊,他又怎会出了家呢?”谢观南和慧觉是初识,所以在潭水寺也不好问对方这些,“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季熠看谢观南的脸色就知道他往哪个方面去想了,所以赶紧先否定了,然后他停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怎么措辞,直到对方抬眼催促了,才说,“慧觉喜欢上了一个人,他出家找的不是退路,而是进路。” 谢观南没听懂,一般僧人除了自小出家的,当然也有为了学习佛法、自悟而选择皈依,半路出家更多都是有些俗世变故的,他以往只听说有人或为悲欢离合,或为情所困,所以在青灯古佛前了去残生,但慧觉这样的,就没听过了。 可是季熠说到这里就把话题搁下了,把两人才动了没多少的饭菜都盖上,用过的碗筷也拿去了厨房,回屋的时候见谢观南困得都快瘫在桌边了,过去推了推他的胳膊,“困了就早些去睡吧。” 这晚本来季熠想假装自己识趣又有风度,所以自觉地走回了那张小胡床,结果被谢观南一把拖回来依旧扔到大床上。 躺到了床上熄了灯,季熠一时全无睡意,但也不敢翻来覆去打扰到身边的谢观南,于是便绷着身体规规矩矩平躺着,喘气都尽量小声。 季熠别无他事,就稍稍侧过脸来看着谢观南,借着窗户透进来的一些月光,依稀能看清楚身边人的侧影轮廓,他便用视线描摹着,额头,眉弓,鼻梁,嘴唇,下巴……他从小见多了美人,所以容貌对他而言意义不大,他看人更多是凭借一些感觉,这可能也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让他可以在任何环境中,轻易把握住身边人的情绪。 但是谢观南不一样,季熠时常是把握不住他的情绪的,但季熠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体验。 “观南?”过了一会,看对方的气息似乎变得规律起来,季熠轻声叫他。 谢观南没有回应,像是已经进入了浅眠。 知道了他的心思还让他同床而眠,谢观南到底是没把他的心思当真,还是对他太放心了?季熠甚至开始在心里复盘今日他们俩所有的对话来寻找谢观南这个反应的缘由,他第一次因为一件事没有推演出最坏的结果就直接行动,所以现在反而有了些后知后觉的不安。 尚未入冬,西南四季都比其他地方暖得多,他俩又都是火力壮的年轻人,所以至今也只需要盖一层被,手还放在被子外面。季熠伸出手朝谢观南的方向用最小的幅度一点点移动,左手的小指边缘刚触碰到对方的右手就急急收回。 谢观南好像没有察觉这种程度的小骚扰。 第二次季熠手心向上伸过去,用食指轻轻勾了一下对方的小指,正打算再接再厉去触摸边上的无名指时,被突然从上方施加的压力按住了。 谢观南抬手压住了季熠伸过去的手,指尖穿过对方指缝,按住的同时紧握了一下,稍带鼻音的声音比白天低沉了些,又仿佛带着夜晚独有的一种湿润感:“别动。” “慧觉喜欢的人,在潭水寺里。”季熠稍稍收拢自己的手指,就像以防另一只手要离开那样。 “嗯。”谢观南刚才确实愣住了,但季熠去厨房那点功夫他就把线索整合好了,因为并不难猜,“是真念吧?” 季熠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想要控制一下自己跳得有些加剧的心,他能感受到另一只手心传来的温度,嘴角扬了扬,轻声宛如自言自语道:“今年西雷山的枫叶,会红得早些吧?” 这次没有回应了,但谢观南也没有松开手,季熠觉得自己的心跳得不那么吵闹后,往身边人那侧又靠过去了些,他相信这一夜也会是好梦。 第23章 吊唁 第二十三章吊唁 周府果然如谢观南所猜想的那样,为周楚绪办的丧礼不低调、也不从简,虽然没有大张旗鼓但做得非常细致体面。 云遮县内所有的周记商铺闭门歇业三日,并在店铺前搭设了临时的粥棚,为行乞和流落街头的穷人施放热粥和铜钱,以此来替周楚绪祈福做功德。如此就算原本不知道的路人,看到这排场也能明白周家对于亡故之人的重视。 季熠和谢观南一早出门,会同苗姑一起到周宅时,时辰尚早,但已经看到有宾客出入了。 周家虽家业不小,但周震声这一支人丁单薄,族亲大部分又都外迁了,只能遣人或送信去报丧,本地能来吊唁的族人不算多,倒是周记生意场上一些多年往来的商户与大主顾得了信儿,特地前来吊唁的不在少数。 外面店铺赈济的事情都有柜面的掌柜和伙计负责,周府这日只有一件要紧的事,大部分下人各司其职负责配合接待好往来吊唁的客人就是。虽不是高门士族,到底也是一方乡绅,府内佣人、待客接物等等,也是礼数周到相当得体。 谢观南他们一行三人由周府的丫鬟带路,从宅院门口往灵堂走,只见一路都挂了白色布旛与灯笼,看到的也都是服素戴孝在默默做事的仆人,气氛很是庄重,但忽而听到有三两句歌声传来,还配合有锣鼓声,让季熠和谢观南都很是惊讶。 苗姑于是告诉他们,西南办丧礼和中原不太一样,这里很少请僧人道士直接到场,也不讲求哭灵,而是会请专门在丧礼上唱孝歌的人来主持。这样的流散艺人有男有女,男的称“歌先生”女的唤“歌娘子”。此地别致的风俗乃是用歌声祭奠故人,表达生者哀思。 他们边说边走,到了灵堂门口,刚好里面吊唁完毕的客人出来,周震声也一同走出来送客,他不能带孝布,只穿着素色袍子在手腕上系了一条白布。周家这位家主今日的精神比前几日倒是好了不少,他没有流泪,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只是他眼底的悲伤依然沉重得一望便知。 来客见了季熠他们,便礼貌谢绝了周震声远送,在院内告别,由下人接送了出去。 周震声看到谢观南和苗姑,露出些复杂的神情,无论再怎样坚强,他也都是个失去了独女的父亲,在旁人面前强装镇定,但一见到谢观南这个差人,好像就必须面对爱女确实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一样,让他伪装的硬壳出现了一丝裂缝。 “周公节哀。”谢观南虽然办过命案,但是没有经历过长辈送晚辈的丧礼,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 “有劳谢捕头和苗娘子,还有这位……”周震声还礼到季熠时停顿了一下,案发那日他是见过季熠的,只是当时他心神不宁,后来又没再见过,如今自然也不知如何称呼。 “我姓季,四季的‘季’。”季熠自报了家门后,忙不迭把慧觉抬了出来,以免双双不知道如何寒暄而生出新的尴尬,“我有位旧识是潭水寺的僧人,昨日去时,他说周姑娘诚心礼佛,布施良多,定往极乐,还请家主节哀,缘生缘灭,皆有造化。” “多谢季郎君,也多谢慧觉大师。”周震声还双手合十,闭目默念了句佛号,仿佛只要是对周楚绪有善意的哀悼,他都必须珍惜地谨慎收下,“我已遣人去潭水寺拜请之后为小女做法事,届时会亲自再去寺中向大师拜谢。” 谢观南走到灵堂门口的一面架鼓边,看了看苗姑,这鼓放在这里像是本地丧仪中需要用到的东西,他不知道是怎么个说法,所以不敢随便做。 苗姑心领神会地直接走了过去,拿过架子上的鼓槌,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在鼓面上敲了两下,又低声对谢观南强调说:“两下。” 这是报丧鼓,来吊唁的宾客敲响它,表示追念逝者,并昭告天地,祈求逝者灵魂能往极乐世界去的寓意,若往生者是男子,则敲单数,一般为一下或三下,是女子则为双数,通常敲两下即可。 莫说初来乍到的谢观南不知道,就连在此地待了二十多年的季熠也不知道这些丧仪规矩,所以他跟着谢观南一样,学着苗姑依样画葫芦照做了一遍。 上香之类的祭奠之礼南北差异倒并不大,之后便是听歌先生与歌娘子唱上几句孝歌,谢观南和季熠记忆力都颇佳,他俩同时发现这次听到的与刚才他们进院来时听到的,似乎歌词还有些不同,默默用眼神相互确认了一下。 想来这样的艺人也是颇有些本事在身的,不仅歌声嘹亮还能语出动人,随口便能直接把周楚绪碧玉年华的才情与早早往生的惋惜唱了出来,让人听之欲泣、闻之动容,说他们出口成章也不为过。 一套流程走完,周震声也一样是亲自送他们出门,这会儿没有新的客人到来,主人家也就预备多送几步。 “今日如何不见夫人?”谢观南在灵堂左右都看了,确实并未发现小戚氏的身影。 照说家中举丧,繁琐细碎的事不知道有多少,都需要有人主理分派安排下去才行,周震声已经不在乎习俗、亲自守在灵堂,小戚氏没理由完全不现身,这不是做主母应该有的态度。 “内人这几日里外操劳,今早有些身体不适,故而在后面休息。”周震声说着似乎还觉得有些抱歉,生怕没有女主人打理而出现了自己不知道的纰漏,“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几位见谅。” “周公这就与我们太客气了。”季熠把苗姑让到前面,“苗姑刚好今日也在,不妨这就让她去给夫人诊一下脉。虽然家中有事,但有病拖不得,还是尽快诊治为好。” 谢观南正觉得季熠的殷勤语气出现得有些突然,侧过身却看到他递来的眼神,尽管不知道他有何深意,但也在另一边敲了下边鼓附和着说:“正是如此,我等不便去内院打扰,周公让人带苗姑去便是。” 季熠开口,苗姑自是欣然答应。 周震声想是一心都在女儿丧事上,此时被这么一提醒也觉得有些疏忽了妻子,忙不迭连声道谢后让丫鬟带着苗姑去后院。 第24章 好消息 第二十四章好消息 苗姑既然是一起来的,她被留下了,谢观南和季熠也就不着急立刻走了,周震声把他们请到了院中的一座六角亭暂歇,让人端了茶水上来,吩咐若无要紧客人前来,一律交由管家先接待,随后遣开了所有下人。 周震声虽然是个生意人,但一身儒雅书卷气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读书人,所以他的宅院也布置得落落大方,精巧雅致,只是这一日阖府都是肃穆的白色,让庭院也添上了些萧瑟落寞的味道。 谢观南知道周震声想问什么,也不刻意回避:“秦县令一刻不曾放松,我们也都还在努力搜证,眼下是有新线索的,只是还需要再问询后才能有下一步动作,周公还请宽心,我们会还周楚绪一个公道。” “秦县尊同各位捕快都尽力了,我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我明白的。”周震声不过四十出头,还在壮年,几天来竟生出了好些新的白发,此刻虽然强撑着镇定与体面,但憔悴和心神疲惫是遮掩不住的。 “有件事还望周公告知。”正好有这个空说话,也免得周震声再跑一次衙门,谢观南就直接问了,“贵府原本属意纪响为婿,恕我直言,周楚绪似乎也是中意纪响的,后来又改选纪鸣,这件事到底是周公的意思还是……?” “纪家的郎君再出色,楚绪不喜欢我也绝不会勉强她,与纪鸣的婚事确实是楚绪自己应允的。”周震声想了想,又道,“纪响是嫡出,出身相貌自然更匹配一些,但纪鸣在生意上更有经验,做事也稳妥,楚绪说过,以持家经营而言,纪鸣比他哥哥强出许多。” 谢观南点点头,周震声的回答也在他意料之中,周楚绪并不是勉强答应这门婚事的:“我后面的话,或许会有些冒犯,但请周公相信,我对令嫒绝无不敬的意思。” 季熠望了谢观南一眼,知道他是要问周楚绪和纪响的事,用眼神又向他确认了一次,毕竟这是在周宅,毕竟今日还是周楚绪的大殓之日。 真的要在今天问么?如果周震声不知道这回事呢?会不会对这个父亲太残忍了些? 谢观南不露声色地冲季熠点了一下头,又把视线调转回周震声,他语气恳切,声调自然,就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事:“据我们现有的线索所示,与令嫒有染的男子,很可能是纪响。” 季熠忽然明白了谢观南的坚持,正因为在他心中,这件事仅仅是周楚绪人生中的一段经历,也只是案件中的一个线索,他才能以这样的语气语调去叙述,也只有用这样的方式去传达给周震声,才可以说明谢观南作为捕快没有因为这件事对当事人有任何偏见。 从周震声反应出来的眼神与脸色可知,他确实不知此事。虽然之前为纪鸣的行为和人品做担保的就是周震声,但退一步说,或许在他内心,甚至是希望纪鸣在这件事上说谎的,因为纪鸣毕竟是周楚绪的未婚夫,是他总比眼下这个结果对周震声的冲击小一些。 虽然这事超出了周震声的预料,但他听到的当下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他只是微微低下了头,露出了难过和内心煎熬的苦涩表情。 “周公……”谢观南虽然不知道怎样的话能安慰到周震声,但还是想说点什么,坐在边上的季熠却在此时把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对他摇了摇头。 亭子中的气氛于是凝结住了一刻,三个人各自都在想着不一样的事情,他们都需要等待,季熠和谢观南需要等待周震声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而周震声需要时间来消化得到的信息。 “我对不起她阿娘,还是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女儿。”片刻后,周震声终于抬起头来,他舒出一口长气,眼神哀恸,“无论我多努力,毕竟不能完全代替母亲,女儿大了,有些话是不会和父亲说的。我一直觉得把家业交给楚绪,为她精挑细选招赘,就能保她一世喜乐。” 周震声的选择不可谓不稳妥,以一大份家业相托,尊重周楚绪的意愿去选一个人品信得过的郎君,有家业傍身,自己的女儿自然也就不会没有底气,他想的是自己百年以后,周楚绪能衣食无忧,有保障、有人疼。 “周公不必自责,你没有做错什么。”季熠适时递上了一句,谈不上是安慰,而是他真心不觉得周震声的做法哪里能说得上是错误,“令嫒与你是父慈女孝,错的是行凶之人,不是你们。” “郎君不必替我开脱。”周震声一直绷紧的情绪突然出现了溃堤,他虽未哭泣出声,但眼泪已经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我以为让女儿继承家业是给她可以安身立命的依靠,但这些终究还是成为了她负担,她没有选择钟情的男子而是为了这份家业选择了合适的夫婿,这如何不是我的过错?” “为什么她不能是真的希望光耀家族而选择自己成为继承人呢?”谢观南终于没忍住把他和季熠在潭水寺找到了祈愿牌的事情说给了周震声听,“她非常有作为继承人的自觉和担当,她真心祈求这个家和家人能平安康泰,你为何会觉得她将这些视为负担而不是她的人生目标呢?” 谢观南觉得周楚绪比起嫁个好男人这件事,更在意的是以周家继承人的身份经营好周记,至于选什么人成亲,仅仅关系到她与谁生下未来她的继承人,而这件事情的重要程度,很显然是被她排在接管周记之后的。她不是要找个人来作为自己的依靠,而是找一个共同开创未来的合作者。 寻常女子把嫁人作为终身目标,将自己的未来系于他人身上是因为她们没有第二个选择,可是周楚绪有,给了她第二个选择的就是她的亲生父亲,这应该是她的幸运而不是枷锁,周楚绪这样聪慧的女子怎会看不透这点? “女子也可以做买卖,也可以指掌家业有一番作为,周公你应该是世上最深信这一点的人啊。”谢观南想到了千里之外自己的阿娘,他对周楚绪就没法不生出敬佩,“她是一个去寺庙约会,都还不忘给周记做功德的女子,她是你培养出来的出色继承人,你没有做错,她也没有选错。” 谢观南还告诉周震声,他们搜证时在周楚绪的房内,找到的账本和经营方略上都是她亲笔写上的批注,她的的确确非常认真在做着所有未来接管家业的准备工作。 “真是……这样吗?”周震声泪眼婆娑地望着谢观南,对自己刚刚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可如果不是为了周记,她也可以选择更喜欢的人……” “那也只能说明她对周记的喜欢,还是远超对那个人的,不是吗?”季熠替周震声算一笔账,“周公对赘婿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他在下一代出生之后不但可以改回原姓,还将保留周记的部分继承权。而令嫒若放弃招赘,你势必不舍得她无钱财傍身,她最后会带着家业到夫家,到时候周记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周楚绪将周家看得比自己的小情小爱要重得多,她的目标也一直很明确,那她便不可能让自己冠上另一个男人的姓氏,将来变成一个依附于别人的“某周氏”。 “她想保住的不单单是一个周记,还有她作为一个独立的‘周楚绪’完整的人格和尊严。”谢观南对着周震声笑了笑,“周家主,能有这样的女儿,真的非常值得骄傲。” “楚绪啊!”周震声终于哀嚎出声,几天来压抑在心口的哀伤也找到了出口,他趴伏在石桌上悲泣不止。 季熠和谢观南相互看了一眼,默契地没有继续劝解,习俗不让送黑发人的白发人哭,可是心中那么沉重的不舍与悲伤,如果没有一场痛哭又要怎样排解? 良久,周震声终于渐渐止住了哭泣,抬起了略带红肿的双眼,提起双手在胸前向季熠和谢观南施礼,为自己的失态而道歉,也为他们替自己解开一部分心结而感谢。 然而不等他们再继续话题,去看诊的苗姑已经回到了这里,她面色有些凝重,眼神复杂地在亭子里的三人身上流转了一圈。 季熠就像没看到苗姑的神色一般,顺口就问:“苗姑,周夫人没什么大碍吧?” 苗姑点点头,表情依然没有放松,她看了看季熠,又转头看了谢观南一眼,最后才在周震声将她让座到唯一的空位上后,干笑了一下说:“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还是要说一句‘恭喜’周家主,尊夫人是有喜了。” 第25章 继承人 第二十五章继承人 一个刚刚失去了一条生命的家庭,得到了另一个新生命即将来临的喜讯,无论如何都应该说是一个好消息,但亭中四个人的脸上,任谁都没有露出一丝和喜悦有关的表情。 季熠眼中有一抹诡异的笃定,而与他对望了一眼的谢观南眸中,是惊讶混合着疑惑。苗姑说完诊断的结果,也没有再开口,她看着周震声,后者的表情在她看来才是他们之中最复杂的。 周震声那分不清是意外多一点,还是难以置信多一点,又或者还有其他什么情绪的表情,最终在他纠结的眉头中都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上天究竟是薄待我,还是怜悯我?我竟不知道该不该为这孩子的到来而高兴,我还配做一个父亲吗?” 其余三人明白周震声内心此刻的挣扎,他既想为新生命的出现而欣喜,但又觉得自己这份喜悦是对周楚绪父爱的背叛,可如果此刻他不为第二个孩子的来临而祝福,那对未出世的孩子又何尝不是一种亏欠。 “家主不必如此。”苗姑毕竟是医者,她看待事情的原点永远是尊重所有的生命,“都是你的孩子,你爱他们的心总是一样的,令嫒在世时完完整整独享了你十七年的父爱,她在天有灵若知道有人能代她尽孝,也一定是欢喜的,不管怎样,这……都是件好事。” “是,是,苗娘子说的极是。”周震声又用衣袖拭去不自觉滑落的眼泪,扯出一个不太完整的笑容,“不知内人身体如何?近来我忙于各种事情,实在疏于对她的照看,她有了身孕我竟也不知。” 周震声没细说,但季熠他们也知道他所指的应该是这些日子他都在为女儿的事忙碌,先是婚事,然后是丧事,无论红白对周楚绪而言都是一生一次最大的事,也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人最在乎的事。 看得出来,这个周家主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对家族的产业、对女儿都是如此,他对自己所做之事都有非常高的要求,有一点不尽如人意便会陷入自我厌恶和自我否定的情绪中。 谢观南不免想,还好周楚绪在这点上并不肖似她的父亲。自我要求高的人经常都是很优秀的,这并非不好,但这样的人如果情绪与价值无法自洽,就容易活得很累,精神也很难得到疏解。 “尊夫人孕期还不足三月,所以并不显怀。”苗姑欲言又止,她斟酌了一下,再开口便是寻常的医嘱了,“许是最近劳累,胎儿有些不稳,不过也不用担心,我刚刚已经留了安胎的方子,先吃三贴,注意静养,三日之后我再来替夫人看看。” 周震声又是一连叠声的道谢,应承会好好照顾,他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刚刚没有的谨慎,眉宇间的阴霾也仿佛散去了几分,或许是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提醒了他,已然失去了一个女儿,他应该要对仅剩的亲人更在意一些。 “我们走吧。”季熠探身凑到谢观南耳边轻声说,“苗姑有话要跟我们说。” 谢观南抬眼看了看他,从季熠要苗姑去给小戚氏诊脉开始,他就有些疑问,但目下也不是在别人家细说这些的时候,当即起身对周震声说:“周公今日还有很多事要操劳,我们就不多打扰,我也还要回县衙上值,这便告辞了。” 季熠和苗姑也相继说了些节哀保重之类的话,一行人便由周震声亲自送到了门口。 其实这个时辰已然误了谢观南上值的准点,只是他今日走这一趟也算公事,回去是有说法的,他并不担心这个,所以走出周府也没立刻往县衙去。周家的宅院离县衙还有好些距离,但离坊门就是一拐弯的事,他和季熠出门太早都没吃饭,于是找了个店铺先祭一下五脏庙。 选了个靠窗的墙角位置落座,谢观南要了包子和羊肉汤,季熠则点了肉饼和汤饼,只有苗姑本就吃过了,要了杯茶陪着他俩。 已经过了早市最热闹的时段,这个时间提供早餐的店铺里客人寥寥无几,倒是个可以讲话的所在。 “你俩可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居然饿着肚子就出来了。”苗姑笑道,话是盯着谢观南说的,其实就是随口逗他玩,才刚从周府出来,精神都紧绷着吃东西可不容易消化,“我昨晚明明留了些饼让你们今早能就着汤吃的,你们两个人竟不会想着生个火热一下么?” “苗姑你可饶了我吧。” 说到生火这个事情,季熠会不会就另说了,反正谢观南真的轻易不想再试了。若是闲暇在家一整日,他还能有心情挑战一下,但他每日还是早出晚归这种状态的话,就算了吧。操持家务、生火做饭确实不是一般人随便能掌握的,谢观南对苗姑的敬意又更深了。 “我不是说你。”苗姑瞥了一眼季熠,“熠哥儿会。” 谢观南瞪大了双眼看向季熠,这可真是有点突破他的固有观念了。他这样的出身,家里也有人负责烹饪与杂物,阿娘自己都很少下厨更不用说让他一个郎君去做这些。季熠的门第怎会允许他学这些? “昨日累了。”季熠没有就自己会不会生火这件事多说什么,只是跟苗姑解释了他俩为何没吃早餐就出门,“一觉醒来时辰已经不早了,观南今日还有很多事,我俩就直接洗漱出门了。” 来回一趟潭水寺确实得花不少时间,苗姑本就是一句玩笑,见气氛已然调节过来也就不再继续了,特地问了店家肉饼和汤饼里不曾使用芝麻油,才放心让季熠吃。 “怎么我觉得你让苗姑给小戚氏诊脉是早有预谋的呢?”谢观南咽下一口包子,腹中终于不再空空如也,便立刻抓起之前就想问的事,不仅是季熠,他觉得苗姑在周府的表情也挺奇怪的,“苗姑,他说你有话要跟我们讲,是那周夫人除了怀孕还有啥不对劲的地方么?” 苗姑摇摇头:“也谈不上有啥特别不对劲,我只是觉得她故意隐瞒这点有些奇怪,孕期三月之内为了坐稳胎儿不告诉旁人也罢了,连丈夫也不告诉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毕竟她自己不可能不知道身体的变化。” 在周宅苗姑欲言又止的也是这点,小戚氏见她去,那神情与其说是忧心不如说是有些害怕,她好像很怕有人知道她怀孕这件事,明知道苗姑是女医还有这样的反应才是最奇怪的,但她不确定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告诉周震声,毕竟这是他人家事。 谢观南听完又看向季熠,等着他的答案。 季熠的汤饼刚端上来还有些烫,于是他一边用勺子在碗中搅动散热,一边说:“不能说是有预谋,我只是有些预感,这案子到如今,还有一条很重要的线没整理出来不是么?” “你说的是动机?”谢观南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排除了自缢,入室强盗,如今落在了熟人作案的范围内,那么是激愤之下的情杀、冲动误杀或者其他动机的故意谋杀就得再看证据判断了,以目前的线索归结整理,得出的推断还是更倾向于纪家兄弟的嫌疑最大,毕竟他们俩是和周楚绪有直接情感及利益冲突的。 “但是纪鸣没有作案时间,他有充分的证人证词。”而且纪鸣本人也到过县衙接受问询,他的证词都有证人佐证并无疑点,“周震声对纪鸣的评价也很大程度上证明了他和周楚绪之间的利益是方向一致的。” 谢观南觉得纪鸣和周楚绪唯一的矛盾冲突,应该是她和纪响有染,但纪鸣是何时知道的,这点很关键。是在答应入赘之前,还是之后?如果是在他答应之前,那么他入赘这件事本身目的就有些可疑了,而如果是之后,情况就更微妙了。 “其实有这一点,纪鸣已经有很大的动机了,只是他的不在场证明没什么破绽,所以他的嫌疑确实可以暂时排除。”季熠又问谢观南,“那纪响呢?他之前没有被列在直接关系人里,所以案发时他在哪里,有人知道吗?” “问是问过的,他说当时他在家,家里的丫鬟及他母亲看到了。”谢观南喝了口汤被烫到了,于是放慢了进食的速度,也和季熠一样用勺子滑动汤碗里的羊肉片给汤降温,“这证词确实不算铁证,亲人间是容易有包庇的,但反过来说,我们也还没有掌握他到过现场的证据。” “所以可不可以从案发现场反过来推呢?”季熠笑了笑,冲谢观南抬了抬眉毛,表情有些小小的得意,“没办法找到他去过现场的证据,但如果能证明有人会掩盖他去过的事实,也一样有价值吧?” 第26章 合谋 第二十六章合谋 “你说有人会帮他掩盖去过的事实?”谢观南突然好像明白了季熠的意思,他是说既然周府内有人能配合周楚绪,为她和纪响约会打掩护,那么也可以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偷偷让纪响偷偷进出周宅,“只是进来见一面的话,丫鬟或许可以做到。” “但要完成见面和杀人,再悄无声息地离开,一两个丫鬟就做不到了。”季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一边咬起自己手上的肉饼,一边看着边上的人。 谢观南想事情的时候不会吃东西,他搅动汤碗的手却没有停下。他的手指很修长,虽然因为握刀使棒在指腹和关节处也生出了好些茧子,但如果只是看的话,依然会觉得那是一双漂亮的手,但是季熠却知道这只手触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小戚氏不太愿意这么早让人知道她有身孕,是因为她的孩子也是周家的继承人,所以她也会变成和周楚绪利益有冲突的人。”谢观南自然不会想到季熠此刻正在对着他的手胡思乱想些什么,他停下手里动作,半是疑问半是寻求确认地说,“她……会是纪响的帮凶?” “不会吧?”也许是同为女性又是医者这双重因素,苗姑不能接受一个即将为人母的女人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你们是说他俩合谋?” “目前还不好说,或许事情比我们能想到的还要复杂一些,但是最起码现在我们多了一个方向也多了一条线索。”季熠朝苗姑抬了抬手,让她不要激动,“你也说小戚氏的反应有些异常,我姑且理解她这种小心翼翼是因为家里刚失去一个继承人,她才不敢说自己怀孕的事。” “对啊,这理由还是说得过去的。”苗姑在周宅也是因此按下了要说点啥的念头,她心中是有些疑虑但不足以让她产生那么可怕的联想,“这小戚氏不像是能有谋害人那种胆子的。” 确实不像,毕竟谢观南和季熠第一次见小戚氏的时候也是这般想法,那是一个怯生生,柔弱仿佛不能自理的小妇人,虽然比周楚绪年长,但看起来却并不具备能主理一个家的能力与气魄。 “还是很奇怪。”谢观南摇了摇头,他也不希望自己的推想是真的,但疑点就是疑点,“苗姑说的,她不止是自己不想说而已。如果是真的顾及家中气氛,她也许不会主动说,但不至于害怕让人看出来。” 因为这毕竟是一桩喜事,就算不合时宜,自己不便说出来,但如果是经由旁人间接去点破就不会有什么尴尬了,好比今日苗姑的出现,就是一个绝好的契机,她应该庆幸这个时候有外来的大夫,所以她害怕见到苗姑才是最值得怀疑的点。 “对了,你为什么有她怀孕的预感?”谢观南没有因为方才被岔开了话题就忘了这点,季熠今天的言谈举止都有些刻意,他就好像笃定了这件事似的,“是不是即算我今日不问起那小戚氏,你也会自己提?” 季熠呵呵笑起来,谢观南记性真的太好了,面对这么认真的小捕头,他也不好再故弄玄虚:“就是案发那天,你记得周震声跌跌撞撞走进周楚绪房间那个场面吧?” 这如何能不记得,当时接待他们的本是小戚氏,因为周震声晕厥过去了,是后来提到复检的时候,他才支撑着过来说话的。 “照说丈夫虚弱,她这个做人妻子的,理该是第一个过去搀扶的,但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后退了一步,双手还下意识护住了腹部。”季熠见谢观南眼神惊讶,又道,“她这个动作时间很短,你当时刚好侧对着她,没瞧见很正常。她回过神来也就记得去扶周震声了。” 就凭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察觉出小戚氏有异样?谢观南不确定自己当时就算看到了小戚氏的动作,会不会也能做出这样的推断。 “她不管生下的是男是女,也都是周家的继承人,周震声又不会亏待她和孩子。”苗姑还是不太能接受小戚氏会是那种阴毒心肠的人,“何至于要联合外人至周楚绪于死地?” “人心欲壑难填时,怎么会想到对方也是自己的骨肉血亲呢?”季熠说完自己笑了笑,大约是觉得这话有些重了,又往回找补了一句,“何况周楚绪也不是她亲生的。” 谢观南听着这话莫名觉得很不是滋味,季熠好像是在说周家的事,但又好像不是。他不太喜欢季熠说这些话时的眼神,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在说着那些没有情感的话时,变得异常深邃,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沉到更深更冷的地方去似的。 查案往往需要把人往最坏最恶劣的方向去设想,任何寻常人听来丧心病狂的手段和理由,都有可能是最后的真相,但谢观南的师父说过,捕快要能想罪犯所想,但一定不要让自己的心跟着沉下去,这中间必须要有一条线,那条线就是“良知”。 人得时刻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自己想要什么。 话说得差不多了,季熠和谢观南也抓紧吃喝完毕,正打算要结账时,谢观南的眼睛瞥过窗外看到了什么,他脸色微变,立时站起来一脚踩在座位上猝不及防地翻身跃出窗外,眼疾手快地从街边拦住了一个人。 路过店铺的是一行三个人,他们行色匆匆,由北而来、往南边去,因为谢观南拦住了最后一个,所以另外两个只能一起停了下来。 “你们几个,做什么去?”谢观南抓住的人无论外貌衣着皆是平平无奇,他见季熠和苗姑在店内看着他似乎正要询问,先抽空答了句,“他们是纪家的人。” 若是旁的日子在街上瞧见他们,谢观南肯定不理会,但今日特殊,看到他们出现在这里,他也像是有什么预感似的,便忍不住要拦下来问出个子丑寅卯。 被谢观南拦下来的正是纪家的管家,他带着两个家丁,手上还拿着些东西,皆用白布白纸包裹,一眼便知是奔着周府去的。谢观南去过纪家,跟他们都打过照面,虽不能说个个都记得容貌,但纪府家丁的衣服,还有这个管家,是绝不会看错的。 管家看到衙门中人,神色立刻变得有些惶惶然:“我……我家主母命我们带着奠仪去周府吊唁。” “你家郎君呢?”谢观南劈头就问。 差不多要联姻的两家人,这边大殓这么重要的场合,即便家主和主母作为长辈不适合到场,也该是纪鸣亲自来的,纪家居然只派了下人来吊唁,简直岂有此理,谢观南替周震声先发了这个火。 “非……非是郎君不来,而是……”那管家也不知在怕些什么,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谢观南十分嫌恶地睨了一眼管家,又一个冷冽的眼神刀向边上的家丁:“你来说。” “府上出了些事……”那家丁虽然大着胆子答话,却忍不住又去看管家颜色。 “我问你话,你只管老实回答。”谢观南的声音已经出现了怒意。 即使谢观南不发怒,普通百姓见了官府的人总是在气势上先矮了几分,那家丁于是也转过头不再看管家,竹筒倒豆子般如实陈述:“原本二郎是要亲自前往周府吊唁的,但不知怎的和大郎起了争执,等众人发现时,两人已经扭打起来,眼下府中已乱作一团。” 照这家丁所说,纪府是因为两兄弟大打出手闹得鸡犬不宁,所以匆忙之中才吩咐了下人去周府应付场面,可见家里的事情闹得有多不可开交,但即算如此这样对待周家也是极不体面的。 “先不必去周府了,你们几个去吊唁算怎么回事,没的让周家主恼怒,”谢观南眯了眯眼,嘴角露出了一丝冰凉的笑意,他冷声对着正要开口的纪府管家道,“回去跟你们家主与夫人说一声,我稍后要登门拜访,并请你家郎君回县衙问话。” 第27章 纪府 第二十七章纪府 谢观南没有立刻去纪府,他只身一人不能办案,况且他昨日从潭水寺取得的证物也需要先交给秦县令,如今纪家俩兄弟既然闹出这样的动静,其实是正合了谢观南的意,他刚好趁这个机会让县令出道手令,把那两位郎君一起弄回去问话。 从县衙带了人手再横穿整个栖霞镇去到纪府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午时了,可那一大家子人好像根本没人有心思顾得上吃昼食,进进出出看起来俱在忙碌,就连衙门有人来,一时都没有主人出来说话,还是先前在街上被谢观南拦住的管家看到了,皮笑肉不笑地过来接待。 纪家这一代的家主名叫纪松岭,他家往上数三代曾经是军户,在战场上受了伤才回到原籍,再后来先皇帝完成了大一统,纪家祖上多少是有军功的,所以重新登记户籍时便获准退了军籍改为民籍。 纪府因户籍人口多一些,故而府邸占地也比周府更大一些,庭院布置得十分简单,没有太多景观装饰之物,谢观南一路进来,只觉得这家院子里花草树木不多,但品种皆很名贵,只是种植与摆放都不太有章法,养得有些潦草,虽然地方大,但远不如周府瞧着顺眼好看。 谢观南并没有在前院干等着,让人先行通传之后没多久也带着人往里走了。秦县令给他手令时稍带了一句,说纪家毕竟也算本地大户人家,让他注意分寸,所以他脚程不快,原就是给主人留了余地,可直到他快走到后院了,纪家的家主纪松岭与主母罗氏才匆忙迎了过来。 纪松岭身材高挑,相貌堂堂,罗氏也十分端庄美丽,夫妇俩穿着颜色相称的蓝绿色织锦衣裳,在谢观南眼里,因为这个特殊的日子而鲜亮得有些刺眼,他们脸上当然也没有什么由于姻亲之家举丧而产生的悲戚,只有疾步赶来的一些慌乱。 “纪某教子无方,犬子们在家中相争打斗,此乃家丑,不想惊动到了衙门,实在罪过。”纪松岭上来就是一通自责,话说得又客气又漂亮,脸上也是满满的诚恳之色,“谢捕头,劳你久候,失迎,失迎。” “纪家主客气。”谢观南不是个藏得住话的人,他早上的气并没有因为这点时间就散了,干笑了一声,“若不是刚好看到贵府的管家带人要去周府,还不晓得府上出了这么大事,竟连亲家那边的吊唁都去不了,不知郎君们有无大碍?” 这话好说不好听,纪松岭又岂能听不出话里的弦外之音,他们一家人都好好在这里,有多了不得的事情能阻止他们去周府吊唁,死者为大的道理连贩夫走卒都懂,谢观南这就是在点他们纪家做事不厚道。 “这……”纪松岭脸上的神色又为难起来,他并不想与谢观南谈论这事的意思几乎已经挂在脸上,只是嘴上又不能明说,“兄弟间因为一些口角起了争执,小打小闹罢了,我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让谢捕头见笑了。” 纪松岭隐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颤,也不知是因为生儿子们的气,还是这一路走来太着急,在这个快入冬的时节,脸上竟出了一层细汗,他这反应怎么看都不像是他自己所说的,家里只发生了些不痛不痒的小摩擦。 “既然不妨事,那谢某不免要做件讨家主嫌的事了。”谢观南也不当面戳穿纪松岭,在胸前插手行礼道,“县尊有令,因周楚绪被害一案查证所需,请纪响与纪鸣两位郎君到县衙配合问询,还请纪家主行个方便,让两位郎君跟谢某走一趟。” 纪松岭没有立刻回答,身体的动作却非常诚实,他拦在了谢观南面前,并没有让出去往后院的路,即使看到对方疑问的眼神,也没有后退,仿佛在想对策那样勉力拖延着。 谢观南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与纪松岭耗着:“纪家主可是对县尊之令有什么指教?” “不敢不敢……”纪松岭口中说着不敢,脚下却依然没有后退半步,“犬子们……都受了些伤,怕一时是去不了府衙。” 刚说小打小闹,这会儿又说伤到了没法出门,这借口找得有多牵强纪松岭自己怕也是心中有数的,所以说完他便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谢观南的眼睛。 “纪家主……”谢观南秉着先礼后兵的原则,体面的话已经都说过了,若纪松岭自己不要这份体面,那就怪不得他了,“谢某是带着县尊的手令来的,郎君们能自己跟我走是最好,若走不得路,我也不介意抬他们去。” 谢观南带来的几名捕快跟着他的话音皆往前迈了半步,让自家谢头这话听来更有声势,顷刻间纪松岭脸上已显出焦灼的神色,他身边的罗氏才想上前开口,不料突然从后院冲出来另一道身影—— 来人身材纤瘦,一身素色的钗裙,是个容貌清丽但略带病态的妇人。她跑得急,停得也急,一到纪松岭与罗氏的面前就扑通一跪,语带哽咽地泣诉:“家主,大娘子,二郎的伤太重了,求你们快请个大夫,二郎纵有万般过错也该留他的命在,才可再教训。” “放肆!”纪松岭面对谢观南时的低眉顺眼在这个妇人面前全数不见,他一边挣开那妇人攀着自己衣袍的手,一边厉声道,“官差在此,你这样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不妨事。”虽然上次来时未见过,但看容貌岁数和衣着,再听她言语间的意思,谢观南大抵猜出了这妇人的身份,“这位便是二郎的母亲吧?” “对,是纪某的侧室白氏。”纪松岭应道,一转头却仍是要赶人走,“还不快滚回去?” 白氏没有起身,她虽神情怯懦却并没有因为纪松岭的呵斥而退缩,反而抬眼看了谢观南一眼,那一眼短暂而沉重,包含了求助、无奈、一丝悲切和无力的坚忍。 “既然家主、夫人们都在,两位郎君也在,还请各位配合衙门办事。”不管有没有白氏这一眼的请托,谢观南都已经厌烦了和纪松岭继续无意义的拉扯,他索性一弯腰,对着白氏说,“这位娘子,不妨带谢某去看看二郎,我此来是请他去做证人的,若需要大夫,衙门也有。” “谢捕头。”纪松岭十分粗鲁地把白氏从地上直接拉起来并扯到身边,又抬眼对谢观南说,“这是我纪府的家事。” “纪家主,两位郎君打架确实是你的家事,但谢某再说一次,县尊手令要传唤两位郎君过去,是衙门的公事。”谢观南一双凛然的眼,直直对上纪松岭,口吻也不再那么客气,“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谢观南的直觉告诉他,纪松岭对他的阻拦绝对不是简单的拖延,他只说了带人回去问话,对方就这样如临大敌,显然纪松岭是知道了些什么,而这,非常可疑。 纪家兄弟因何发生争执,纪松岭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如今又是个怎样的态度,这一家到底想在这件事上隐瞒什么,这些又是否和周楚绪一案有关,这些都是谢观南觉得必须尽快知道的,所以他一步也不打算退让。 “谢捕头好大的官威,周家的女儿死了,为什么总是揪着我们家的郎君不放过?”那一直站在边上的罗氏突然开口,她因长得标致,说话都带着风韵,迤迤然走到谢观南的面前,“我夫君也说了,两位郎君都受了伤,并非不想配合,实在是力不从心。” “周家的女儿身亡乃是命案,县尊尚急于破案还苦主一个公道,纪府与周家为秦晋之好,却对办案的捕快推辞拖延,恕谢某直言,这未免显得有些凉薄了吧?”谢观南的脾气是见人说人话,他敬对方是乡绅已然多费了不少口舌,倘若对方不识趣,那公事公办更合他胃口。 “若我们真结了亲家也还罢了,虽然是在议婚,到底还是无媒无聘的,谢捕头倒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罗氏声调柔软,话却犀利,“我们去吊唁已经是出于情分,总不能让郎君拖着伤病之躯去勉强做这场面功夫。” 谢观南心中嗤笑了一声,这罗氏站在那儿倒也真算是个美人,一开口便掉了一半的姿色,她话说得虽斯文,但眉眼神情之间流露的都是自私与算计,这居然还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女子,可见无论男女,也不管是满腹经纶或目不识丁,都不能直接决定人品。 “那就请家主与夫人带谢某见一下两位郎君,若是轻伤,我着人抬着他们去,若是伤重,县衙也有名医。”既如此,谢观南觉得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从腰间拿出秦县令盖了印的手令,在纪松岭面前抖开了让他看清楚,一伸手朝后院方向做出了手势,“烦劳家主带路。” 第28章 阋墙 第二十八章阋墙 谢观南从纪府风风火火赶回县衙,随即一路飞奔进后堂找人,不等他走到三堂,便在天井里见到了季熠和苗姑从后面走出来。 县衙的三堂后面除了县令秦孝贤那一家子也就剩个后花园了,季熠跟苗姑在那儿见谁,谢观南拿小拇指都能想到。不过他此刻真没闲工夫管这人为何没听他的话回家去而是逗留在县衙,只是急忙叫了苗姑跟他走。 “这是怎么了?”苗姑被拽着边走边问,“你不是去纪府传人的么?” “纪家两兄弟打架不假。”苗姑和季熠都是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所以谢观南简明扼要地概括了重点,“纪响只有些许皮外伤,纪鸣却伤得很重,我见到时人都晕厥了,抬上马车的时候虽然醒了,但吐了口血,也不知是否受了内伤。” 为了争取时间,谢观南是打头阵骑快马回来的,其他捕快守着纪响与纪鸣用了纪家的马车跟在后面,他先一步回来就是为了让苗姑提前做好替纪鸣治疗的准备。 “那可不妙。”苗姑闻言也紧张起来,“若是伤到了脏器,你真不应该贸然移动把他抬来。” “我也知道,但我若不强行带他离开纪府,他那老子不知道几时才有功夫替他找大夫呢!”白氏故意在他去时趁着人多出来求救,属实是无奈之举,谢观南说到这里就不免气急,“总之苗姑你先尽力救治,我还要到三堂去和县尊回禀今日纪府的事,若纪鸣有什么要紧,速来后面告知我们。” “观南。”走到了厢房门口,季熠还是喊住了谢观南,“纪鸣若真是被纪响打成重伤,则纪响至少已触不睦,甚或恶逆,按律可拘。” 谢观南被他叫住时本有一丝不耐,听到这话却脸色一变,扭头仔细看了季熠一眼。“不睦”、“恶逆”皆是十恶不赦之罪,别说纪松岭只是个乡绅,就算是门阀贵族子弟,也一样是可以拘的。 先不论纪响与周楚绪一案有多少牵扯,光说纪鸣被打至重伤,把纪响留在县衙也不成问题,人扣下来就能慢慢审了,季熠是这个意思。 谢观南自然知道季熠如此提醒是为了减轻他的焦虑,这么一想,今日他看到的罗氏与纪响,都是一张好看的皮囊底下裹着凉薄恶毒的内胆,再漂亮的壳子,一旦知道了里面是怎样不堪的东西,也会令人心生厌恶。 如此再看季熠,谢观南也不得不承人,能长得这样赏心悦目,平日里也只是比别人多些心眼,好像真算不上什么缺点。 不过谢观南和季熠都没料到的是,纪鸣的伤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严重,他上马车时吐的那口血其实是他被打掉了一颗牙导致的出血,并非内伤,当然纪鸣伤势可控总是件好事。 第二个变数则是紧跟着谢观南的脚步,纪松岭也赶到了县衙,彼时秦县令刚坐到二堂准备问纪响话,纪松岭便抢着说其实纪鸣的伤不是和纪响互殴造成,是他动了家法所致。这位家主明明白白是为了替长子脱罪而来,只是他来这么一出,让秦县令属实有些尴尬。 本朝将不睦与恶逆归于十恶,本就是以孝入刑,纪松岭以父亲身份替长子开脱,以家法为由,把两兄弟打的这架生生又拖回了“家事”范畴,秦县令就不好拿纪鸣身上的伤去问纪响的罪了。 “纪家主下手也是过于重了。”秦孝贤还是给了纪松岭几分薄面的,也幸亏他是在二堂问话,并没有去前面正式升堂,不然更不好收拾这场面,“苗娘子方才看了,你家二郎幸亏是年轻、筋骨底子好,不然你这顿鞭子,他至少大半个月下不了床。” 纪响与纪鸣两人脸上身上都有挂彩,若单说表面,纪响的脸看起来还更惨一些,但纪鸣背后几十道鞭痕条条都见血,纪家祖上留下的这道家法固然狠辣,下手的纪松岭也是根本没留力道,看着是不把这儿子打趴下不罢休似的。 谢观南知道纪鸣身上是鞭伤后,不等纪松岭出现,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这才回想起来今日初见纪松岭,他那发抖的手和一脸的汗,之前还道他是见着官差紧张的,原来是刚狠狠抽了纪鸣鞭子,活活打累了自己。 “是是,县尊教训的是。”原本被县令让了座的纪松岭又站起来躬身施礼,显得格外谨慎和谦卑,“兄弟阋墙,家门不幸,我实在是被两个小畜生气到了。” 纪松岭话里话外都说是两个儿子的错,但实际上的情况,谢观南在纪家就看得很清楚了,眼下堂上,纪响站着,而纪鸣在隔壁厢房趴着,这个做阿爷的明明就是拉偏架,现在却还要演什么痛心疾首的严父,做戏也做得太明目张胆了。 “纪家主消消气,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秦孝贤今日穿的是一身墨绿澜袍而非官服,所以显得他似乎更平易近人了一些,“既然这事让本官遇上了,到底因为什么,你说于我听听,本官也好替家主开导他们两句。” 谢观南心里偷笑了一声,秦孝贤这个县令,平日里给大部分人的印象,总是乐呵呵像是尊没有脾气的弥勒佛,所以当他微笑起来,配合他那慈眉善目的长相,是很容易给人一种他非常好说话,甚至可以糊弄的错觉。 之所以说那是错觉,是因为谢观南知道秦孝贤这人外圆内方,心里是有主意的。谢观南见过的大官小官也不算少,秦孝贤是他不讨厌的那种类型,这类的官才能或许平平,也做不出惊天伟业,但至少不贪、不懒,也不蠢。 “家丑,家丑。”纪松岭跟秦县令回话虽然恭敬,但本质还是和之前面对谢观南时一个套路,牵三怪四,就是想蒙混过去,“两个不上台面的东西,何必污了县尊的耳。” “我是一县父母官,本就有教化一方百姓的职责。”秦孝贤眯了眯眼,顺着纪松岭的话问,“若是如家主所说,他们是兄弟闹别扭,在本官看来也该是要各打五十大板的,可纪家主只打了二郎,看来道理是在大郎那边了?” “这……” 县令到底和捕快不同,纪松岭想继续遮掩,也得重新想好更稳妥的说辞,只是看他的表情,一时是想不出来了。 秦孝贤于是问站在那里一直看着自己阿爷的纪响:“纪家大郎,不如你自己说?” 纪响本来生得剑眉星目,是难得的好相貌,就连谢观南都曾称赞过,但今日被纪鸣打得眼角、鼻子、嘴角和颧骨都肿了起来,一点平日的俊朗都看不出,反而显得有些猥琐可笑。他本就是不甘不愿被带来的,此时想开口又牵动嘴角,疼得龇牙咧嘴:“我不过是……” “你这混账东西,还嫌不够丢人吗?”不等纪响说完半句,纪松岭先开口打断他。 秦孝贤露出些微不悦的神色,沉下了声音:“纪家主是忘了,本官这里是县衙,今日谢捕头是拿了我的手令,带纪响回来问话的了吗?本官若不问他们兄弟打架的事,那便要问周楚绪一案的事了。” 问打架的事,纪松岭是家主,他家法动就动了,硬要说是家事,毕竟只要纪鸣不告,县令也不好责问,但若问的是周楚绪案,那便是公案,任何人都不得搅扰,秦孝贤这句话也可说是给了纪松岭最后的体面与警告了。 就算秦孝贤是只笑面虎,他也依然是官,哪怕纪松岭富可敌国,他毕竟是民,所以秦孝贤把笑容收起来后,纪松岭便知道事情已经不在他可控的范围内了。 一时间堂上再没了声音,纪松岭和纪响父子都不敢再轻易开口。 秦孝贤也没有立刻追问下去,而是抬眼看了看谢观南:“纪鸣人可还清醒着么?” “意识清醒,只是有些虚弱。”谢观南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说实话他来云遮之后,正经看这位县令露出今日这种神情还是第一次,他也不免有些好奇,这位平日里猫一样人畜无害的县令会怎样断案,“县尊是想唤他过来问话吗?” 第29章 秦孝贤 第二十九章秦孝贤 纪鸣的伤大部分都在后背,虽然严重但毕竟都是皮肉伤,没有动到筋骨。苗姑处理好了伤口之后,他也逐渐缓过劲来,只是稍微一动便会牵扯皮开肉绽之处,疼得直冒冷汗,又因为要候着秦县令的问询,不敢吃镇痛的药,免得昏睡过去,于是只能硬忍着。 谢观南去厢房便看到了这样的纪鸣,也亏他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人能硬抗住这种疼痛,连哼都没哼一声。本来谢观南是想让人准备担架抬他过去的,可被拒绝了,最后纪鸣是靠着谢观南和季熠两个人左右搀扶,才慢步挪动到二堂的。 秦孝贤让人给纪鸣搬了张凳子,待他坐稳了才问:“纪鸣,今日本官让你兄弟二人来,所为何事,你知道吗?” 纪鸣不是第一次见秦孝贤,也不是第一次接受问询,只是这一次他的表情和上一次有很大的不同。 谢观南上次见纪鸣,总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了,似乎未婚妻的死对他并没有造成多少冲击,而这次纪鸣的情绪虽然依旧很稳定,但他脸上的表情终于让人感觉到,他像是个失去了重要东西的人了。 “知道。”纪鸣勉强抬手到胸前,向秦孝贤行礼,“县尊是想问周楚绪一案。” “其实本官要问你的,上次已经都问了,除非你还有想说却没说的。”秦孝贤对纪鸣的话说得很温和,“你有想补充的吗?” “有……” “二郎!”纪松岭的打断几乎可以用急不可待来形容,他双眼泛红,眉间紧锁,他喊完儿子便迅速看了一眼秦孝贤,说明他畏惧在这样的场合说出不合时宜的话,但他的目光带着残存的一丝怒火,和汹涌而来的焦虑,还是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不可胡说。” “纪家主。”秦孝贤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此地虽不是正堂,但也是办案之地,他这一站,是表明了自己的容忍已没有余地,“本官最后说一次,周楚绪一案乃是公案,若纪家主觉得二堂委屈了令郎,本官也可以现在就升堂。” 秦孝贤没有说明白他这个“令郎”到底指的是谁,纪家一门三父子,此刻谁也不说话,而他们相互间眼神的交换,也有着旁人看不懂的诡异与复杂。 纪响下意识往纪松岭的身边靠过去,微微垂下头。 纪鸣的额头则因为伤痛而沁出了细汗,他抬眼看了看纪松岭,又看了看纪响,无论是不是因为来自父亲的压力,他都暂时收住了声音。 季熠和谢观南原本站在纪鸣两侧,以防他因伤坐不住时需要人帮忙,此时季熠却拉着谢观南的衣袖往后退了几步,在他耳边轻声说:“得让纪鸣开口。” 这点即便季熠不说,谢观南也知道。纪响的突破口必定在纪鸣身上,纪家兄弟今日这一场闹剧,也绝对和周楚绪一案脱不了干系,但麻烦的点在于事情发生在纪府内,这几个当事人不松口,旁人就很难得知真相,而纪鸣是眼下最有可能替他们打开缺口的人。 “纪鸣,我上一次问过你,周震声同意你日后改回原姓,届时你会不会改,你可还记得当时怎么回答我的?”秦孝贤不急不徐地走到纪鸣跟前,表情堪称和蔼,他弯腰直视着对方,“你说既担宗祧,一生无悔。本官那日就对周家主说,他没选错人。” 秦孝贤的岁数同纪松岭相仿,故而他和纪鸣说话的语气也似和晚辈说话无异,这个时候提起周震声,明显是为了激起纪鸣对周家的情感,无论是儿女私情,或者是准翁婿之间的信任,哪怕是因为周楚绪亡故而产生的同情,只要能让纪鸣的情感产生波动,都是有利于这场问询的。 谢观南静静看着秦孝贤,垂下的手对着季熠轻轻摆了一下,示意他暂且不要着急。 季熠和谢观南站在纪鸣身后,故而他们没能看到此刻纪鸣的表情,他不知是被秦孝贤的哪句话触动,竟干笑了一声:“县尊不必替我脸上贴金,与其说这是婚姻,于我而言可能更接近于一场交易,我并非什么圣人,答应入赘周家,我也有自己的图谋。” 与纪响被打得面目全非相比,纪鸣脸上只有被打断了牙的一侧下颌浮肿,看起来没那么磕碜,他这话说的虽然不动听,倒也真诚,而且就如同秦孝贤希望的那样,纪鸣所说的明显也不是场面话,这正说明他有讲真话的态度了。 “你有不在场证明,本官知道你案发时在自家药铺。”秦孝贤有自己的问话节奏,他并不刻意去追问,而是先把已有的线索罗列给对方,“前次你得知周楚绪并非完璧之身,却并没有惊讶愤恨之色,本官是否可以认为,你不是很在意此事?” “我和周楚绪见面次数不多,对她既无恶感,但硬要说好感也是有限的,她失身的事我知道,所以我不惊讶。”纪鸣显得非常坦诚,他话说得很慢,因为气力有些跟不上,但语气语调异常冷静克制,“此事与我和她的婚事没有多大冲突,所以我不愤恨” 秦孝贤了然地点头,用眼神提示纪鸣可以继续往下说。 “或许你们会觉得奇怪,呵……”纪鸣说到这里突然又笑了一声,他抬眼看向了纪响,这一眼相当用力,好像要生生从对方身上剜下一块肉似的,“我为什么愿意……用市井话来说,做这活王八。” 循着纪鸣的视线,秦孝贤也转头看了一眼纪响,就像生怕这场面还不够精彩,他从袖中拿出两块木牌,先给纪鸣看了一眼,跟着又拿到了纪响面前:“这是本官刚拿到的证物,纪家大郎,你不会陌生吧?” 秦孝贤拿出来的正是谢观南和季熠从潭水寺带回来的那两块祈愿牌。 纪鸣看过之后并没有什么表情,而纪响看到这牌子的时候,整个人都怔住了,但也就是瞬间的功夫,他就回过神来大声道:“这东西能证明什么?不与我相干的!” “莫着急。本官还没有说什么与你相干,但这个东西能证明什么,你也不用装糊涂。”秦孝贤睨了一眼纪响后走回了自己的书桌边,他看了看堂内众人,最后还是把视线转回纪鸣,“纪响与周楚绪有染,你知道吗?” 纪鸣深吸了口气,视线低垂,但并未迟疑:“知道。” “何时知晓,又是如何得知的?” 就在纪鸣没来得及即刻作答的那一瞬,站在一边的纪松岭又插话进来。 “唉……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豁出这张老脸了。”纪松岭把纪响往后扯了一把,一副恼怒又羞愤的样子,对秦孝贤躬身道,“这畜生做下这等荒唐事,被自己的弟弟知道了,所以才打了起来,县尊恕罪,我实在是不想这宗不伦丑事公之于众,才……” “不对吧,纪家主。”秦孝贤第一次当机立断地叫停了旁人说话,他冷眼直视着纪松岭,仿佛正等着他这时来接这个茬,预先想好了要这么回应,“他们兄弟打起来,如若是你适才所说,大郎抢占弟弟文定之人,错在纪响,可你为何对二郎动家法?” 纪松岭起初就是想要隐瞒兄弟俩打架的真正原因,可越想把两件事扯开了说,越证明这两件事的关系紧密。无论纪松岭如何腾挪理由,他用家法处置纪鸣这点都无法自圆其说。 秦孝贤的问询方式就是这样,他不会盯着一个问题穷追猛打,但只要对方留下过破绽,下一圈绕回了这个地方,他就绝对能把这个气口给占上,然后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就是谢观南认为秦孝贤做县令有本事的地方,他不一定能神机妙算主动发现所有问题,但他过目的线索绝对不会遗漏,而且一定能在最适合的时候让它发挥作用。 “阿爷,算了吧。”纪鸣颤巍巍站了起来,婉拒了上前要来扶他的谢观南,勉强向着纪松岭走了两步,“一个谎言想要不被戳破,就要撒第二个,第三个谎言去填补,但只要是谎言,都会有漏洞,你是瞒不住的。” “闭嘴!”纪松岭怒火中烧地看着自己的次子,撕下了最后的伪装,他的声音都如同被烈焰炙烤着一般,粗重而干哑,“不孝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阿爷丝毫不觉得容隐这样的事情有何不对。”纪鸣看向纪松岭的眼中,有隐隐泪光,但他把头抬了起来,抬得很高,像要逼泪水倒流回去一样,“可是阿爷,你还记得我也是你的儿子吗?” 第30章 纪鸣 第三十章纪鸣 纪鸣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一个字都仿佛捆着铅块一样掷地有声,被他质问的纪松岭猝不及防地张口结舌,好像是被问懵了,又好像是没有料到从来乖顺的纪鸣能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所以一时忘记了反应。 秦孝贤则在一旁冷眼静待,不催促也不追问,显然在他的心中,是愿意给纪鸣多一些宽容和时间的。 从上一次的问询来看,纪鸣是一个习惯谨言慎行的年轻人,他有着同龄人不多见的老成持重,又有着大富之家的郎君少有的一种阴郁和卑怯,这可能是他的出身和性格造成的,所以谢观南一直觉得要撬开他的口问出些什么是很艰难的事。 纪响与周楚绪相识在先,周纪两家议婚在后,因为纪家不肯让嫡长子入赘而推了庶出的次子纪鸣出去。这桩婚事最后居然能谈成,个中原因到底是周家看中纪鸣多一些,还是纪家想把庶出的次子扫出门去的想法更强烈些,外人不得而知,这些就非得是局中当事人来揭破才行。 “阿兄与周楚绪的事,早在议婚之初我就知晓了。”纪鸣看向纪响的眼神既不像兄弟,也不像情敌,而是全然的一种轻蔑,“是楚绪自己告诉我的。” 饶是已经知道了周楚绪是怎样一个通透飒爽的女子,谢观南依然因为这句话从纪鸣口中听到而惊讶。他一直以为纪鸣纵然知道,多半也是从纪响的嘴里听来,毕竟这样的风月之事,于男子而言总是更容易出口,甚至是可以被当作值得自傲的资本的。 “像是周楚绪能做出来的事。”季熠低声喃喃了一句,用大约只够自己和谢观南听到的声量,“真是可惜,若她还活着,比许多男子都强。” 谢观南默不做声地点了一下头。 周楚绪是一个越了解越让人喜欢和钦佩的女子,这一点谢观南无比赞同季熠的观点,而他此刻更想知道的是,在纪鸣心中周楚绪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俩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我无所谓你们是怎样看待我的,因为你们大抵都是错的。我对楚绪,真的没有那么强烈的情感,无论是爱,或者恨。”纪鸣说起周楚绪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反而是释然与平静的,“我与她之间就只是一场公平而坦诚的交易。” 纪鸣这话不仅是说给秦孝贤和府衙的人听,也是说给自己的父兄听,这些他的肺腑之言,以往应该是从来没有机会说的。 其实纪鸣对入赘一事的看法,和他的父兄有很大的区别,正因为他是庶出,从来就对纪家的家业没有什么企图心,或者说,他即便有也没有意义。纪家对纪响的母亲,也就是正房罗氏娘家的依赖很重,罗氏是绝对不会让庶出的孩子对她产生任何威胁的。 “阿爷,我十五岁就进入药铺学习,至今八年了,纪家所有的商铺、买卖交易,从上到下可以说我比你都了如指掌。”纪鸣苦笑了一声,“三郎七岁就被誉为神童,他是有望能走科举仕途的。我和三郎自问没有给你丢过人吧?可你对我们真的公平吗?” 纪鸣和纪家三郎都是白氏所出,但纪松岭忌惮罗氏的娘家,平日里应该也不敢对白氏有什么偏袒。大户人家的恩怨往往就是这样造成的,家主的态度决定了妻妾的命运,也跟着影响到子女在家中的地位与处境。 “我并不奢望能和阿兄一样,毕竟纪家能有今天,阿爷也是得到了大娘子家的助力的。”纪鸣再次望向父亲的眼神,冷静了些许,“你不让阿兄入赘,又想结周家这门亲,便把我推了出去,这我不怪你。他们的事本就在与我议婚之前,楚绪对我也并未隐瞒,她告知我,是尊重信任我,我不说,是我给纪家、给你和阿兄体面。” 要说按照纪松岭的脾气,纪鸣说这些话他早该拍案而起,但不知是因为秦孝贤的威压,或这个场合对他的约束,尽管他一脸怒容,这时却没再说半句。他边上的纪响则眼神回避着,并没有看向自己的弟弟,他脸上的伤模糊了表情,让人吃不准他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 “情爱一事虚无缥缈,比起所谓的婚姻,其实我更愿意相信契约。”纪鸣的冷笑仿佛是在嘲讽纪松岭,“若不想伤心,只要一开始没有爱便好了,所以既然楚绪对我开诚布公,我也没必要执着于她是否对我的从一而终。” 在纪鸣的心中,这门亲事真就和一桩生意无异,他出卖的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冠姓权,得到的是进入周家,以及部分周家继承权的回报,无论周楚绪是个怎样的人,这笔买卖于纪鸣而言都不吃亏。 既然他无意从周楚绪那里得到情感,自然不会在意对方的心里对他有无爱意。至于婚后他们夫妇若是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或子孙满堂和和美美,就全当作是买卖之外的赠品了,有则值得庆幸,没有也很正常。 纪鸣有这样的想法,也源自他从小看到和亲身经历的。当年纪松岭这个做父亲的,在江南道哄骗了白氏,将人带回云遮后又放任罗氏对他们母子多年来的欺压,这在纪家从来不是秘密,甚至整个栖霞镇的人都知道。 所以纪鸣不在乎自己是入赘还是娶妻,毕竟若是真要计较,入赘的男子和嫁给庶子的女子,还真不好说谁比谁更卑微。把这样的话如同剖心挖腹一般在这个地方说出来,是一种决绝,也是一种放弃。 “我只是想不明白,阿兄已经什么都不缺了,为何还要夺走我最后的一线希望?”纪鸣又朝纪松岭走近一步,他没有看纪响,只是盯着自己的父亲,“你们都知道他做了什么,只是想瞒着我罢了,可苍天有眼,纸是包不住火的。” “二郎!” “纪鸣……” 纪松岭和秦孝贤一起开的口,但目的是截然相反的。纪松岭明显是要阻止纪鸣继续说,只是他听到了秦孝贤的声音,又不得不住了嘴。 “县尊,纪响案发当日的清晨并没有在家,纪家为他做的皆是伪证。”纪响这句话说得无比清晰和迅速,就像生怕有人会妨碍他似的,最重要的话说完,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再也支撑不住,趔趄着倒回几步,跌坐在凳子上。 早晨纪鸣原本是要去周家吊唁的,出门前听到了家中仆人的议论,说起为纪响作证的罗氏,当日明明身体不适,起得很晚,而纪响是天大亮后从外面回来的。纪鸣意识到这中间的问题,所以去找纪响对质。 只是纪鸣没有想到,纪响连一丝悔悟和歉疚都没有,反而颐指气使地叫嚣训斥他。 纪鸣没有复述出当时纪响说的那些龌龊言语,因为语言只有在可以伤害到别人的时候才能起到作用,而那个真正的受害者已经听不到了。纪鸣自问他是没有资格替周楚绪去报复纪响的,所以他说的是:“我打他,是因为他毁了我离开纪家的机会。” 第31章 诡辩 第三十一章诡辩 从纪鸣的角度出发,如果没有这件凶案,他不久将会顺利和周楚绪成亲。无论他们夫妇婚后感情如何,都不会改变他从纪家人变成周家人这个结果,而从他的话中可知,“离开纪家”这一点比他和什么样的女子成亲,对他而言更重要。 换言之,纪响这个嫡长子,以及纪松岭和罗氏眼中最要紧的事,其实在纪鸣眼里一文不值,他根本不在乎“纪”这个姓氏。 得知罗氏为纪响作伪证这点,让纪鸣把所有的事情串联了起来,他认为罗氏母子或许隐瞒了极其严重与恶毒的事实——就是纪响有可能因为不满他要和周楚绪成亲,出于嫉恨而杀害了周楚绪。 毕竟不管纪响要不要,只要是纪鸣能拥有的东西,纪响都觉得自己可以轻易夺走或摧毁。在纪响眼中,周楚绪也不过就是一个战利品一样的存在,和以往他从纪鸣手里剥夺过的其他东西没有太大区别。 可笑的就是,纪响居然还把他和周楚绪有过肌肤之亲这件事当作羞辱纪鸣的工具,而当纪鸣没有表现出他期望看到的那种受到打击的样子时,他开始愤怒了,纪响口不择言,极尽侮辱之能事,用一切可以想到的贬低、污秽之语去谩骂和攻击周楚绪。 “他无法理解周楚绪不愿意嫁给他的理由。”纪鸣冷笑了一声,漠然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绝望,“阿爷和大娘子也不能理解吧?为什么失了身子的女子,宁愿冒着被人诟病名节的风险,也不愿嫁入另一个家族。” 听到这里,谢观南和季熠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对方,他们去潭水寺之前,恐怕也是不太明白的,但现在他们知道周楚绪是个怎样的人,便不会奇怪她做出那样的决定了。 “他说的是‘另一个家族’。”季熠又轻声重复了一次。 纪鸣说的是周楚绪不愿意嫁入另一个家族而不是“纪家”,说明他并不认为周楚绪是单纯看不上纪响。 谢观南看向纪鸣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这个纪鸣虽然口口声声说他揍纪响是出于自己的私愤,也不承认他对周楚绪有过多的男女之情,但事实上,他可能才是这个世上最理解周楚绪的人吧。 “大郎原是愿意娶她的,是她不肯嫁过来,难道还是纪家对不起她吗?”纪松岭气急败坏地对着纪鸣吼道,他不敢将自己的怒火冲着外人,但对于自己的次子和一个已经往生的人则毫无顾忌,“她竟还不知廉耻地自己告诉你,这样不自爱的女子,本也不配进纪家的门。” “倘若她身后没有一个富足的娘家,阿爷你还会执意结这门亲吗?只有人家在乎才会介意你说的配不配,可周楚绪在乎嫁不嫁入纪家吗?”纪鸣看着纪松岭的眼神愈发麻木,甚至出现了一丝怜悯,“至于纪家有没有对不起周楚绪,你们心里应该很清楚。” 谢观南这个时候特别不小心地大声发出一个冷哼,因他就站在纪鸣身后,这动静一出,纪松岭忍不住将视线转到了他身上。 “纪家主,嚼一个故去之人的舌根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你不如说说尊夫人为何要对我们撒谎?”谢观南又看向纪响,“还有你家大郎,到底案发当日一早是从哪里回家的?” 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向纪响集中了过去,不由得他不回答,而这次他倒是也没有回避。 “我出去喝酒了。”也不知这些话是纪响琢磨了许久的成果,还是不过脑直接蹦出来的,总之他说得很是自信,“我在外面喝通宵酒,怕阿爷责罚,才让阿娘替我遮掩,这也不行吗?” “哦?是哪家酒肆?或是酒楼,还是妓馆?无论是哪里,郎君但凡能说出名字,我立马带人去问。”谢观南见纪响开口属实心里一乐,他就怕对方像个没嘴的葫芦,只要肯说话,漏洞早晚会出现。 “……喝醉了,不记得去了哪家。”纪响迟疑了一下,跟着又用一种近乎无赖的语气反问道,“就算我阿娘说谎了,也只是证明那日清晨我不在家,可那又如何?没在家难道犯法吗?” 纪响没在家当然不犯法,证明了罗氏撒谎也不等同于证明纪响那时就在周府,否定一个要件不能达成确认另一要件的条件,这才是目前卡着谢观南他们的难题。 “纪鸣,你可知道即使纪响的不在场证明不成立,也不能认定他和周楚绪被害有直接的关联。”秦孝贤的面色变得有些凝重,虽然纪鸣提供的证词非常重要,但线索没有办法形成闭环,也就依然不能把纪响锁定成直接嫌疑人。 “我知道。”纪鸣抬眼,回秦孝贤以一个感谢的浅笑,“我也知道‘亲亲得相首匿’,县尊并不能以作伪证对大娘子进行惩罚。” 秦孝贤不禁露出了一点赞赏的眼神,他对纪鸣点了点头。 众人皆知,纪松岭就是为了阻止纪鸣把这些说出来,才不惜用家法把他打成这样,在谢观南未到达纪府之前,恐怕纪松岭也已经说了不少惩戒教训的话,纪鸣今日在堂上说出这些,今后会让他在纪家举步维艰,这是秦孝贤没有说出来的。 纪鸣是明知道说出来也并不一定能有他想要的结果,而他自己又会面临怎样的处境,但最终还是决定说出实情的,无论他出于何种理由或目的这么做,都值得赞扬。 “县尊,我这里有证据。” 突然出现的温婉女子嗓音,打破了这一群男子聚拢在一起产生的沉闷气氛。 苗姑笑得仿佛给这屋子里投进了一道阳光:“周楚绪被害时身上的衣裳被换下作为证物保管在县衙,我曾说过上面有一种特殊的香味,今日我又闻到的相同的气味。” 谢观南立刻反应过来,他迅速地看了一眼季熠,紧跟着又看向苗姑:“苗姑,你是说……” 县衙请苗姑来做复检的时候,她曾提过一句,在周楚绪身上有一种奇香,不浓烈但十分特殊且留香持久,后来也向周府的人确认过,不止周楚绪,整个周府上下都不曾有人使用过同种的熏香。 “周楚绪衣服上留下的,是一种极其罕见的香料气味——产自吐蕃的‘噬香草’,因为它太过名贵所以都是专供达官贵人使用的,进入我国时,是以药材为名目的。”苗姑对谢观南点了点头,然后看着秦孝贤说,“今日我替纪响诊治伤口时,在他身上也闻到了这个香味。” “我家是开药铺的,我身上有药材味道很奇怪吗?”不等有人提问,纪响已经满脸不在乎地抢先回答,“呵……这能说明什么?” 纪响从出现在县衙开始,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虽然脸被打得惨不忍睹,但从他倨傲的语气不难看出他的有恃无恐。不过听到“噬香草”三个字的时候,纪松岭脸上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冷静与从容,只可惜他的嫡长子竟完全没有察觉这点。 苗姑敛去了笑容,严肃地对纪响道:“域外的药材进入我国都是有通关记录的,‘噬香草’数量稀少,所以境内本来就罕见,你以为是谁都可以接触到的么?” 纪鸣不知为何突然笑了起来,秦孝贤问他何故,他却看向了自己的父亲:“阿爷,‘噬香草’一年只获批进一次货,一次不过一二斤的量,莫说栖霞镇,整个云遮县能拿出这味药的店也不超过三家,更别说拿它去制香了,你怕是没有告诉过阿兄这点吧?” 周楚绪衣服上“噬香草”的香味只可能来源于能接触到用这味药材制香的人身上,而她周围有且只有纪响符合这个条件。 第32章 霞湾 第三十二章霞湾 栖霞镇外围有一条小河,水流很缓,是从沅水分流来的支流,弯弯延延差不多包围着大半个镇子,而流经县衙后面的那处,就被叫做“霞湾”。霞湾两边生了不少刺槐,间或还能看到些野桂花,只是现下已经过了花季,并没有什么花香可闻。 季熠让苗姑提前回去,他自己则等到谢观南散了衙,再和他一起路慢慢踱步回家。谢观南喜欢走这条路没别的原因,就是这里人少,环境清幽。 两个人的步子都迈得不大,天尚未全黑,河堤边虽然人极少,可路没有大道那么好走,谢观南知道季熠的视力很好,但还是从县衙拿了个灯笼提着。 “你一开始说,这案子可能不难办,但不知道破了以后会发生什么。”季熠被让到了离河水远一些的里侧走,谢观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以保护者的姿态自居,他一直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给了谢观南他需要人保护的这种错觉,但看着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心又觉得十分受用,所以从不拒绝,“你是一开始就觉得跟纪家有关吗?” 谢观南摇摇头,他最初只是觉得这案子留下的线索并不少,只要他够细心一定是可以查出真相的,只是周楚绪的身后名节可能会受到伤害,他有些替她和周震声担心。案子虽然总有告破的一天,但无论死去或还活着的人如果要持续被这个案子伤害下去,那也太悲哀了。 “还好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周家父女比我想的要坚强勇敢得多。”谢观南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捕快,不应该太容易和案件中的人共情,从前师父也总是这样提醒他,“律法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以孝入刑,虽然能遏制亲属之间的犯罪,但同样也让亲人间的包庇得以脱罪。” “前朝那些更严厉的法度,究其根本是以重刑去恫吓罪犯,但过于严苛的律条,也会使得审判的弹性变得太小,教化人心的作用变得微弱,我朝现行的律条已经是法家深思熟虑详加改良的结果了。”季熠下意识这么接口道,“观南心软,所以你惯会同情弱者。” “你觉得这个案子里,谁是弱者?” 季熠想了一下,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被你绕进去了。” 谢观南也跟着笑了一声。旁人可能还有疑问,他俩几乎把这案子中的人都接触了个遍,至少在这一案里,并没有出现什么纯粹的弱者。 周楚绪自不必说,周震声看着儒雅,但对于追凶一事从来没有过犹豫;纪鸣在家确实地位尴尬又显得处处忍气吞声,可他依然能在县衙做出反抗自己父兄的决定。 软弱从来都是相对的一个概念,如果面对强硬并没有选择退缩,那就绝对谈不上是弱者。 “但恐怕这个案子破了之后,又会生出更多新的问题。”对于谢观南来说,他的职责只到缉拿嫌疑犯归案为止,但这些年做捕快的经历,让他看多了案件结束之后的各种二次伤害,所以他习惯性地开始思考起来。 “你真觉得仅凭苗姑提出的‘噬香草’这一个证据,就能定纪响的杀人罪名吗?”季熠原本以为谢观南会是那种要死磕到底、把犯人钉死在供纸上才肯罢休的人。 “我没那么天真,周府丫鬟能证实他和周楚绪有交往,我们找到的祈愿牌和慧觉都能佐证这点,周楚绪死亡当日的衣衫上留有噬香草的气味,而案发时间内纪响没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但是这些他都可以狡辩,他若咬死了不认,秦县令还是不能定他的罪。” 纪响因为有重大嫌疑,已经被羁押在县衙,明日会正式过堂审讯,谢观南知道这案子还没到尘埃落定的阶段,但接下来他能做的就十分有限了,审讯和审判都不是他能左右的。 “白天时你说周府可能有人与纪响合谋,真的会是小戚氏吗?”谢观南虽然不像苗姑那样主观上不接受这个思路,但他内心也确实不希望这个推测是真的。 “说合谋可能未必准确,但小戚氏的种种反应,基本可以确定她和纪响之间达成过某种共识。”季熠看了看谢观南,他脸上的疑惑并不像是案子本身造成的,而是别的什么缘故,“你不打算追了么?” 季熠没说要追的是什么,他知道谢观南很清楚答案。不管多不愿意相信,小戚氏的嫌疑都非常大,当所有的可能都被排除,那么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都是真相。 两人沉默着又走了一段,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灯笼的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季熠有些享受这样的安静,对于他来说,能和谢观南靠得这样近,哪怕不说话,只是在一起发呆,都是件舒服的事。 跟谢观南一起跑线索也好,在衙门听审也好,散了衙一起回那个小院也好,只是因为是和他一起,做这些才让他感到愉悦,季熠对除此之外的事并没有多在乎。所以如果谢观南想查,他就跟着帮忙,如果谢观南不想,他也不会去催促。 “季熠。”谢观南突然停住脚步轻轻叫了他一声。 “嗯?”季熠挑了一下眉头,他俩单独相处的时候,谢观南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除非是他说了或做了什么讨人嫌的,但今天很显然他一直很规矩,“怎么了?” “你怨恨过你阿爷吗?”谢观南的脸被灯笼的火光映上了一层暖色,眼底也好像泛着一点温柔的光,“我听过见过很多贵胄豪门的倾轧,为财产、为土地,或者为了世袭爵位、仕途官位,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跟那些比起来,纪家都是小巫见大巫。” 区区一个西南小县的大户乡绅宅院里,就能上演这样的场面,就别提更大更高的士族门第里会发生些什么了。 今日纪鸣所言所行,不知道会让他的人生发生怎样的倾斜与变故,而如果小戚氏也被证实与此案有关,周震声又要如何面对那破碎的家?看到这些谢观南就不免联想到季熠的家族和他经历过的那些事。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季熠松了口气:“你是觉得我和纪鸣很像吗?” 谢观南啧了一下,没有回答,他总不至于把季熠拿去和纪响那混蛋作比较吧?况且季熠的阿爷和纪松岭不一样,在季熠那个家里,被偏袒的可并不是他这个嫡长子,但说起区别对待,季熠也是受害者,谢观南不知道季熠是否会因为看到纪鸣而触景伤情。 “也许我当年太小了,都还没学会怨恨。”季熠从谢观南手里拿过灯笼,重新迈开步子往前走,他开始走了,边上的人总是要跟上来的,“其实观南不用太过担心这个,因为不管做父亲的人多厚此薄彼,当选择不存在的时候,他也只能接受。” 选择不存在?谢观南不懂,为什么季熠可以把这种事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他们在说的可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拿纪家来说,纪响的罪名一旦坐实,他自然就废了,纪鸣不管多不招纪松岭待见,也会是他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纪鸣就算过去对父亲有怨恨,也不会拒绝家业不是吗?毕竟他除了自己,还有母亲和弟弟,所以这就是结果了,可能事与愿违,但……也没有多糟糕。” 不糟糕吗?谢观南不敢苟同。这一家人还能回到过去吗?尽管过去可能也并没有多和谐,但如果纪响不在了,那个宅院里的夫妻之间,父子、母子之间的感情真的不会有变化吗? “观南,这世上唯一不会改变的事情,就是所有人一直都在改变。”季熠把灯笼提起来一点,照着他俩彼此的脸,谢观南的脸上写满了思考的样子在暖光里显得很迷人,他忍不住变换了心思,“比如我会变得越来越贪心,希望你总是把我的事这么放在心上。” 谢观南难得的没有因为季熠这轻浮的话立刻呛声,他只是很安静地看了对方一眼。 河堤这条路其实是条近道,只是他们走走停停才花了比平日谢观南下值更多的时间才到家。但因为是两个人,他们又一直说着话,所以这段路所花的时间又没让他们觉得漫长。 快到小院门口时,谢观南说他明日要按照纪鸣所提供的信息,去把一年间所有出售过噬香草的药铺跑一遍,以证明周楚绪不可能接触到除纪响以外有这味药材的人。不管有多少作用,已经有的证据能做得越瓷实越好。 “对了,秦县令为何对你那么客气?”谢观南这一日被安排得太满了,可有些事他并没有忽略,比如秦孝贤特地亲自把季熠送出县衙,这种事想让他不在意都不行,“你不是说你们不熟么?” “是不熟,但我今日捐了几匹马给县衙,他对我客气一下不应该么?”季熠好笑道,“秦孝贤又不是你,这世上让我送了东西还挨骂的,也只有你而已。” 马? 季熠见边上的人呆着不动,只好自己伸手推门,然后拉了一把突然变得傻乎乎的谢观南:“你们县衙的马都有年龄了,我捐几匹给你们换一下,你不是喜欢‘雪团’吗?我跟他说,别的马随便用,但‘雪团’还是给你留着,它是最好的。” “雪团”便是季熠昨日骑去潭水寺那匹名贵白马的名字,若他捐的马都是照雪团的标准选的,那可是一大笔钱。 “我若只把雪团给你,你必定不要。西疆的马好这是人尽皆知的,但都是特供军需的战马,一般的衙门轮不上用,所以我把马都挂在城防军的名下了。”季熠看到苗姑从屋里迎了出来,拍了拍谢观南的肩结束这个话题,“你放心用,公文明日就会送到县衙,都是过了明路的。” 第33章 雪团 第三十三章雪团 北边的外族素来是彪悍的,其中又以骑兵最难对付,所以先皇帝最后征服的一块疆土就在北域。那时从西疆率领帝国最强悍的一支骑兵队伍,北上苦战了整整十个月才最终克敌成功的,就是后来获封一字并肩王的睿王。 而睿王的骑兵之所以能和北域的外族有一战之力,除了他用兵如神,将士勇猛之外,也多亏了西疆一直有一条商路保持着和西域的外族进行贸易往来,所以才能培育出和西域良种马混血的优质战马。 谢观南虽然出生在富足的家庭,但他身上并没有所谓纨绔的那些坏习性,对吃穿住用的要求素来不高,一定要说嗜好的话,可能喜欢马算是一个。 正所谓鲜衣怒马少年郎,喜欢马有什么错?用季熠的话说,要是家里有谢观南这样的郎君,又不差钱,用得再奢侈些都不为过。所以他见谢观南衣裳朴素便想替他置办华服,见谢观南喜欢他的坐骑就立刻给他送去,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季熠也知道,如果只单单送一匹雪团给谢观南,他又会很多顾虑,要么干脆不收,要么收下了也不用,那个小院没有马厩就是个现成的借口,所以季熠直接把马送给县衙,宁愿麻烦点从秦孝贤那儿绕一圈,顺便多搭上几匹,也要让谢观南骑上喜欢的马。 “雪团”当然是好马,谢观南只是没想到它是战马。虽然他也是公门中人,毕竟没进过军营,看到这样的良驹自是爱不释手,而季熠又把他所有拒绝的路都封死了,他也没什么理由再抗拒了。 “谢头,季郎君这出手可真不一般。”跟谢观南搭班的陈冬一早就凑到了他身边,虽说并非每个人都对马有什么追求,但只要是会骑马的人,看到好马很难会不兴奋地想多看几眼“比着我们快班的人头数送马,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的大手笔。” 谢观南随口问:“这么说来,你平时见过他什么小手笔么?” “也没有。”陈冬在这个县衙待的时间可比秦孝贤还长,他说没有,就肯定是没有了,“季郎君他平时又不怎么下山,更不来衙门。” 谢观南笑了笑,季熠都说了秦孝贤这个级别的官,跟他的家族交往得用“高攀”形容,平时没事他怎么会往这小县衙里多看一眼。 “难道是有什么事儿要咱们秦县尊帮忙?”陈冬低声嘀咕着。 “六哥不可妄言。”谢观南突然变了脸色,陈冬这话可不能入了第三人的耳中,本朝无论旧律亦或新律针对官员贪赃的惩罚都是格外严厉的,即便是戏言也不该随便说,“哪有人贿赂官员敢塞战马这种东西?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陈冬也惊觉自己失言了:“是是,是我胡说八道了,咱们县尊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季熠也不是。 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心中居然立刻补上了这么一句的谢观南也微微有些怔愣。他和季熠相识的契机是那样一个莽撞的误会,他也曾把那人当作横行一方的山匪,可如今听到陈冬的话,却已经下意识会在心中为季熠忿忿不平。 他们相处也并没有很久,这种自然的信任和不自觉地维护是怎么变成了习惯的呢? 谢观南见陈冬脸色刷白,也怕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于是放软了语气:“季熠今日就会让城防军送这些马的公文来,我们好好照料这几匹马,让它们派得上用,也就不辜负人家送马的这份心意了。” 城防军也好,县衙也好,虽然分工不同,但都是服务于朝廷,马的来路没问题,手续没问题,那就用得。季熠昨儿个是这样对谢观南说的。 “原来是过了城防军的帐啊……季郎君倒是对这些手续挺清楚。”雪团性情温顺、亲人得很,见了陈冬贴近就用鼻子蹭了蹭他,陈冬于是也忍不住在它的背上摸了摸,再次感叹,“战马跟我们过去骑的那些马可真大不一样,你看……咦?谢头,你看这里。” “嗯?”谢观南跟着陈冬手指的位置看去,雪团的颈部位置有一处烙印,一般战马收入军营编制时都会有烙马印作为标记,只是大部分都烙在后腿臀部,在脖子这里烙的并不多见,“我说之前怎么没看出来,原来烙在这里了。” “不但位置不同,你这匹雪团的印好像也不太一样。”陈冬特意去边上牵了另一匹来做比较,“你看,其他马都是文字印,只有雪团是图案印。” 谢观南也走过去细瞧了瞧,确实别的马匹都是相同的文字烙马印,印面也大一些,而雪团的烙印却是一朵小小的花,图形有些简单,倒是不好分辨是朵什么花。他想起季熠说过“它是最好的”那句话,现在想来果然不假,就算都是战马,雪团也是最特殊的一匹。 烙马印除了和马匹的品种、血缘有关,还和等次有关,以本朝来说,花印就是最高等次,除了皇家贵胄,一般也是有功的士族才会被赏赐,谢观南因为在帝京当过差又喜欢马才略知一二,没什么机会熟悉军马的人应该不会太清楚,只是季熠又是哪里弄来雪团的,回头得问他个清楚。 “也许品种略有不同吧。”谢观南含混地岔开了话题,让陈冬赶紧去做准备,他们该出发去干活了。 纪鸣提供的云遮县内能买到噬香草的药铺共有三家,还有三家他说可能往年有库存,但不确定,所以今日纪鸣和整个快班会分成三组,每组跑两家,把这份证据钉死。药铺的位置有远有近,谢观南自然又是选了两家最远的,所以和陈冬说定了早些出发。 两人才收拾好了公文和马匹准备上马走了,突然听到前堂传来咚咚的鼓声。 “登闻鼓?”谢观南一惊,这还是他到云遮县后第一次在县衙听到有人敲这个鼓。 一般有案子的百姓来县衙,会有人在门口接应,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安排是先由捕快出现场或请师爷记录、稍后由县令按序审理,而登闻鼓是用于急案、要案甚至是冤案的,敲响这个鼓就意味着县令必须立刻亲自升堂。 “看来是要有新案子了。”陈冬也把缰绳重新栓回桩子,对谢观南说,“谢头,我去前面看一眼,要没大事我们就还按原计划出发。” 陈冬的意思是不让谢观南往返多跑冤枉路,如果是别的案子,那县衙内的事有皂班的捕快盯着,跟他们今日的安排并不冲突,但既然有人敲登闻鼓,他们总还是得知道一下,免得真有什么事,县令找不到快班的人手就尴尬了。 “我同你一起去。”不知道为什么,谢观南有预感,这一大早的鼓声或许与自己有关,所以他也栓好了雪团,跟陈冬一起往前堂快步走去。 事实证明谢观南的直觉又一次灵验了,他和陈冬到正堂看到的敲鼓人,是周震声。 第34章 登闻鼓 第三十四章登闻鼓 这一日云遮县衙能一下变得如此热闹,是连秦孝贤都没有想到的。 今日提纪响过堂正式审讯,秦孝贤昨日便派人通知了周震声,要传唤周楚绪亲近的下人来做当堂对质的证人。因为还有证据需要确认,一天之内恐怕难以结案,考虑到周府正在举丧,秦孝贤并未强调家主必须到堂,这也是父母官对苦主的一番体谅好意。 没想到周震声一大早就来衙门口敲响了登闻鼓,使得秦孝贤也不得不赶紧穿戴整齐全套官服、坐到了正堂上,这一看不打紧,堂上除了周震声,以及今日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那俩丫鬟、奶娘等传召过的证人,连小戚氏也畏畏缩缩站在那儿。 由于周震声来得实在太早,甚至早过了衙门上值的时辰,衙役师爷们人都还没到齐,皂班的班头柴燃也还没到,其余人也一时拿不准要不要即刻就喊堂威,纷纷茫然地看着秦孝贤和谢观南这两个大小上司。 既然周震声都出现了,自然要审的还是周楚绪这案子,目下看到这场面,谢观南也没了要去办外差的念头,只是他没瞧明白周家这连主带仆来了一群人,又如此高调敲响登闻鼓到底是为了什么。 尽管天才亮了没多久,但鼓声震天,还是引来了几个路过的百姓,这种情况多半过一会儿人会越来越多。这一来连谢观南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用眼神询问了一下秦孝贤,到底是开着门让人旁观公审,还是暂且关上门不做公开审理,这还是得要县令做个决断。 “周某今日想要公审,县尊不必再有顾虑。”周震声也是知道衙门做事流程的,他在秦孝贤发话之前,先对着谢观南说,“谢捕头,不用麻烦了。” 谢观南冲他点点头,姑且站在平日皂班班头站的位置上,就算柴燃没到,只要秦孝贤发话升堂,堂威这种事,他也是能做的。 “周家主,今天这是为哪般啊?”县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秦孝贤着急忙慌从三堂一路跑来正堂,气息还是有些急促的,他坐在堂上便代表了律法威仪,所以也没法找杯水来喝,只能把话说慢一些,好抽空让自己缓缓,“你这……难道是为了催促本官审案吗?” 登闻鼓约束的并非只有朝廷的官员,百姓如果敲鼓而没有大案,或所告不属实,按律是要接受惩罚的。秦孝贤没有让衙役们喊堂威,也没有拍惊堂木,对周震声客客气气提问,已经是出于对苦主的同情施以最大限度的关怀和宽仁了。 “周某今日敲鼓,并非对县尊有任何不满。”周震声衣着虽然得体,可容颜憔悴,眼下泛青,像是一夜没睡好的样子,但他双目又坚定有力,神情丝毫不颓,他交握双手向秦孝贤行了礼,“周某愚鲁迟钝,小女被害的真相一直近在咫尺,我却才发现,今日来便是要请县尊主持公道。” “此话怎讲?”秦孝贤昨日拿下了纪响后,派人在送审讯消息的同时,还向周府送去了奠仪,他是希望周家的人能安心办完丧礼的,但案子归案子,有了进展,道理上是应该要让苦主知道的,难道是周震声知道了凶手很可能是纪响,所以受到了刺激? “我有证人,可以证实案发当日,纪响到过我府,他一定就是杀害小女的凶手,请县尊务必严惩纪响,以慰小女在天之灵!”周震声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本朝律法,衙门审案,除了案犯,其余包括原告苦主、证人等,都不必向主官下跪,而周震声这一跪,跪得结结实实。他心中一定有太多的痛苦和挣扎,他希望律法能承担得起他的信任,希望审判能给予他公道,而这些无法言表的恳求,只有在这一跪中才能表达。 “周家主请起。”秦孝贤赶紧给谢观南递了个眼神去,不过他的眼神还没到,后者已经去把周震声扶了起来,他便接着问,“本官昨日不是给家主传了口信,今日本就要提审纪响的,你何须如此?” “县尊明察秋毫,揪出了纪响这恶贼,周某感激不尽,可还有一人亦罪责难逃。”周震声几乎咬着牙关说出这几句话,脸上的表情是仿佛用尽了全身之力去控制才不至扭曲,他把身侧的小戚氏往前推了一把,对她喝道,“毒妇,把你所作所为,如实同县尊交代清楚。” 谢观南闻言一惊,虽然他和季熠都有这样的推测,但短短不到十二个时辰,周府内发生了什么,周震声竟能断言小戚氏与案子有关?到底是多大的打击能让这位家主等不得传唤,非要一早敲响登闻鼓? “嗯?”显然秦孝贤也有同样的疑问,他审视了一下小戚氏,用一个不算严厉但还是很正式的语气问,“周戚氏,你有什么要说的?” 众人此时再细看那小戚氏,她几乎未施脂粉,同样的一脸倦容,还眼神闪烁,微微垂着头,被丈夫推了一把后便站在原地,既不上前去面对县令,也不后退去挨着自己的夫君,孤零零一个人杵在堂上,那纤弱的身影倒是显出了几分柔弱可怜之态。 “说话!”周震声见小戚氏无动于衷,又催促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拖延什么?” 谢观南看着昨天还满心愧疚与怜爱的周震声,今日对待小戚氏就宛如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般的满腔恨意,心下也是有些唏嘘。他昨晚才和季熠说过的担忧,今日就成了现实。周震声终究还是知道了吧? 小戚氏的双眼依然看着地面,就像是想从地上找出脱离这个处境的方法似的。她的沉默渐渐让堂上的众人有些困惑,秦孝贤看了看手边的惊堂木,又看了看门外开始聚拢来的围观百姓。 “周……” “我说过,你下半辈子怎么活,全看你怎么做。”秦孝贤开口催促的话才说了一个字,周震声先甩出一句冰冷的话给小戚氏,他眼神如刀锋一样削过妻子的脸,“你若还想赎罪,这是唯一的机会。” “赎罪?”小戚氏突然抬起头来,她嗓音很细,提高了音量便会显得十分尖锐。她神情淡漠,方才还有些躲闪的眼神,此刻却坚定了起来,“人又不是我杀的,我有什么罪需要赎?你女儿自己招惹了纪响,她自己引狼入室,又不是我教她跟男人……” 周震声听到这里猛然抬起了手,但又生生按捺住了自己,他是个自制力非常强的男人,哪怕是在这种情绪之下,依然把自己的愤怒控制住了,只是他这个动作还是恫吓住了小戚氏,把她的话吓了回去。 小戚氏想说的是周楚绪和纪响有染的事,就算是事实,周震声也不允许有人在公堂之上说出什么污言秽语,小戚氏应该是了解自己丈夫的,所以她情急之下才会想到掐着周震声的痛处说话,但被吓了一吓反而恢复了些神智,把自己的嘴又管住了。 “昨晚这恶妇被噩梦所扰,惊醒后慌不择言,说出了案发当日,是她和纪响说定了时间,打开了角门,是她把纪响放进府中,又亲眼看着他仓皇离开,所以她从始至终都知道,杀害楚绪的人就是纪响。”周震声不再指望小戚氏,迅速整理了情绪把要紧的话和盘托出。 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寂静,唯有围观的百姓发出了哗然的嘘声。 继母串通外人害死嫡女,又由家主亲自揭发,这样的事情总是有些骇人听闻的。 “周戚氏,你丈夫所言,可否属实?”秦孝贤整理了一下衣袖,正襟危坐,面容陡然严肃起来,若周震声所言非虚,那么今日他敲这登闻鼓敲得理所当然,“若你今日当堂指证,本官可以不追究你知情不报之罪。” 也不知是秦孝贤的免罪说辞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周震声已经把话说了出去,所以小戚氏也没有了任何退路,这次她终于正面回答了:“是,那日是我调开了丫鬟婆子,又打开了角门的锁,让纪响进来的。” 随着小戚氏这句话落地,串联整个案子的线索和证据证人链终于扣上了最后一环。纪响杀害周楚绪一案基本不再有疑点。 秦孝贤叹了口气,继而振作了一下精神,拿过惊堂木在桌上轻轻一磕,对谢观南道:“升堂。” 第35章 频婆果 周楚绪的案子这一审便是半日,陆续到堂的除了赶来上值的衙役、师爷,被提来审问的纪响,还有纪府以家主为首的众人。一个命案,就让正堂上几乎站满了人,更别提这个过程中聚集到门口的百姓了,谢观南还是第一次看到衙门里里外外出现那么多人。 栖霞镇的民风还算是淳朴的,整个审理过程中不曾有过哄闹和打扰,但案情大白之后,纪响的所作所为还是引起了围观群众很大的激愤,连带着所有纪家的人都受到了唾骂,秦孝贤不得不让衙役们先遣散百姓,不然纪家其余人根本走不出衙门。 跟着案子跑了这几天,其实这个结果并未多出乎谢观南的意料,可当这些自己亲手找来的线索汇聚在一起,变成了呈堂证供,把一个人定成罪犯的时候,它们除了证明凶手有多恶劣卑下之外,还映射出了很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简单吃了点东西,谢观南回到马厩,亲自给这几匹新马喂草料,尽管已审过了纪响,下午他依然要去跑证据,只是耽搁了半日,他今天也只够时间跑一家药铺。 “不管有钱没钱,人总有那么多理由可以伤害彼此。”每次案件结束,谢观南都觉得需要把自己的精神涤荡一番,就像师父说的那样,把案子留在心里的那些像黑雾似的东西冲刷干净,他轻轻摸着雪团的鬃毛,“还是你们好,谁喂你们吃草,你们就为谁奔波,多公平?” “也不公平的。” 季熠的声音传过来,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这会儿牵着一匹黑马笑盈盈地朝谢观南走过来,今日他又换了身青绿色镶黑边的胡服,日头正好,他的皮肤看起来是浅浅的麦色,显得好看又精神。 季熠走到谢观南身边,牵着的黑马好像认得雪团,亲热地凑过去相互交头接耳起来,雪团看到他,也亲昵地蹭了蹭旧主人,季熠一边抚摸着雪团,一边跟谢观南说:“我拿了城防军那边的文书过来,已经给师爷收好了。” 谢观南只听季熠说会有文书送过来,没想到是他亲自去拿的,为这几匹军马,还真的是让他奔波了。本想说些感谢的话,但马是赠予县衙的,他来说这个又好像有些不合适,于是把这个话题掠过了。 顺嘴问季熠吃过饭没有,见对方点头,谢观南又绕回之前的话题:“方才你说什么不公平?” “你觉得我们喂马吃草,它们成为坐骑就是公平的事。可也有句话叫‘马善被人骑’,人驯养马的时候并不会征求马的同意,不是么?这样如何谈得上公平,不过是物竞天择,强者制定规则。” 谢观南皱了下眉,他没想到季熠会在这句玩笑话上驳他,但又觉得对方说得没错,只是今日听到这些,他有些不太痛快,但到底为什么不痛快,他也还没理出头绪。 “纪响审过了。”谢观南简单把堂审的内容说了下,“我以为要让小戚氏开口还得费一番功夫,没想到这么轻易她就全撂了。” 季熠从他那匹马身上挂的袋子里拿出个果子,徒手掰开一分为二,一半塞到了谢观南手里:“小戚氏那女人,其实胆子没有那么大,做贼心虚罢了,苗姑把她有身孕的事抖出来,昨儿个秦县令又把纪家兄弟找来问询,她自然心里七上八下的。” 那倒是,这点谢观南同意,他看了看手里的果子,闻起来很香,就往嘴边送去咬了一大口,果子汁水充盈,非常可口:“你从哪里弄来的林檎,这么大?” “喂……我是让你给雪团吃的。”季熠晚说一句话的功夫,谢观南就把他给逗笑起来,把自己手上那一半果子喂给了他牵来的黑马,“这匹叫‘追声’,它和雪团是一起长大的,血缘也很近,它们爱吃这个,以后我让人按时给雪团送些来。” “你不早说?”谢观南看了看自己咬了一口的那半个果子,愣了一下还是试着递过去给雪团,幸而雪团的脾气是真的好,并不嫌弃他,津津有味地吃了,他才松了口气轻声说,“对不住啊,抢了你的果子。” “没事,吃就吃了。”季熠来时看到谢观南跟雪团说话,就觉得这人怎么能这样可爱,此刻见他还跟马儿道歉,越发笑意更深了些,无意间看到这样的谢观南,他又按捺不住心中想逗人的念头,歪了下头看对方,“甜吗?” “嗯。” 偏偏谢观南还很老实地回答了,季熠笑得简直合不拢嘴,他伸手到对方脸颊边,谢观南眼神有些疑惑但并没有躲开,于是他用右手拇指抚过了谢观南湿润的下唇,然后收回来到自己的嘴边,用舌头轻舔了一下:“确实很甜。” 谢观南蹙了下眉,没有因为季熠那轻佻的行为说什么。他知道这人有心要捉弄自己,若是给了反应,才真是让对方得逞了,岂不更便宜了这厮。 “小戚氏一开口,纪响便认了么?”季熠也知道不能得寸进尺,甜头尝到了就要适当退开些,给谢观南留下适应的时间,所以马上岔开了话题,“我看他昨日狡辩的样子,还以为他今日也要抵死不认的。” “当然不认。”谢观南想起上午的堂审,感觉半日站班的疲劳感又涌了上来,“但你知道么?小戚氏偷放了他进宅子后,一直在楼上看着,纪响几时进了周楚绪的房间,待了多久,几时出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那纪响离开时慌乱中磕到了院子里的假山石,她把磕到哪里都说得确确实实,纪响身上的淤青还在,他怎么抵赖?” 谢观南觉得那小戚氏简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在堂上说得条理清晰又绘声绘色,简直就跟给在场的人重演了一遍现场似的,也不知道是因为真的良心发现要将功折罪,还是东窗事发她破罐子破摔了,但谢观南以为,多半是后者吧。 季熠眯了下眼,思忖了片刻,冷不丁在谢观南滔滔不绝的转述中插了一句:“一夜时间,就足够她改变心意还把整件事情盘得如此清楚么?” “周震声说,她昨晚做了噩梦,被惊醒后自己说漏了嘴,所以事情才败露了……”谢观南看着季熠,怀疑应该是捕快的习惯,怎么这毛病也传染给了他么? “这个理由是说得通,小戚氏虽然有小心思但确实不经吓。”季熠因为没有在堂上亲眼看着小戚氏描述,所以也不会被她营造的气氛干扰思维,“但你不觉得,她态度转变得还是有些快么?” “可她没说谎,所有的事情都对得上,而且我们之前不就这样推测过……”谢观南边说边想,边想又边看着季熠的表情,他明白过来季熠不是质疑小戚氏说的事实,而是她愿意说出这些的原因,“你是说……周震声?” 季熠朝谢观南眨了眨眼,又点了点头。 如果是谢观南他们循着线索去问询,一定没有这么快达到目的。人都有趋利避害和侥幸的本能,昨晚到底真是小戚氏做噩梦了才被周震声发现了真相,还是周震声因为什么对妻子产生了怀疑,进而用了其他方式去促使小戚氏如实招供,就很难去断定了。 “周震声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女儿和纪响的私情,但对自己夫人心思的拿捏倒是很神速。”谢观南突然有些难以接受,在他的认知里,实在很难把通情达理的周震声和会用手段去胁迫自己妻子的人联想在一起。 “他再如何斯文儒雅都是个商人,观南不要小看商人对利益的敏感和掌控力。”季熠把周震声的那本帐给谢观南拆解了一下,“他重感情或许不假,尤其是对已逝的亡妻,显然要比对这个继室有感情得多,所以爱屋及乌,在追凶和袒护继室这两件事里,他肯定是优先前者的。” 为了让纪响伏法,周震声肯付出的远比旁人想象得更多,何况只是让小戚氏承认给纪响开门这一点。而且仅仅承认给纪响做了内应,是构不成帮凶的,小戚氏的罪名甚至比纪府的主母为包庇儿子作伪证都还轻一些。 “可她毕竟还怀着孕呢。”谢观南并非对小戚氏有恻隐之心,单纯是被周震声前后态度的转变给惊到了,“你是没看到,周震声对她的态度冷漠至极。” “其实那小戚氏不坦白也不行,你觉得周震声会为了一个还未出世的继承人,而容留一个心思歹毒的妇人在自己身边长长久久吗?”季熠提醒谢观南,周震声因为爱原配,是可以不纳妾直接将女儿作为下任家主培养的人,他最不缺的就是决断力。 小戚氏但凡有点脑子都应该把自己尽量摘出去,承认开门让纪响进来,人是纪响杀的,她就只是一个自私的女人,若还想遮掩,更是把自己往绝路上赶,她现在还有腹中孩子这么一个护身符,如果她把事情做绝了,周震声也可以更绝。 “那他何必续这个弦?”谢观南现在又认为小戚氏的惴惴不安也有周震声的因素在,一个主母如果没有自己的孩子自然会觉得不踏实,而自己的孩子若得不到家主的偏爱可能就更不踏实了吧?这么一想小戚氏的那点心思也算不上歹毒,最多就是利己心太重。 “周震声毕竟是个男人,他也会有世俗的欲望的。”季熠用意味不明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谢观南,最后还是换了个说法,“周楚绪再贴心也是闺女,成家以后最亲的总是她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做老父亲的也需要有个陪伴的人嘛。” 谢观南撇了撇嘴,接受了这个说法,这是个子非鱼的问题,周震声能在周楚绪成年后再娶,已经是个难能可贵的父亲了,他也有权力拥有自己的生活,这确实无可厚非。 “小戚氏也没料到纪响会对周楚绪起杀心,她的初衷只是希望周楚绪能放弃招赘,嫁去纪家。”谢观南不知道周震声对小戚氏做了什么,但只要他没有违法,都是变相帮了衙门,“我不能说周震声有什么错,小戚氏确实帮我们把这个案子的侦破进度大大缩短了。” 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拥有更多的继承份额,小戚氏希望周楚绪出嫁,纪响则利用了她这点心思,要求她的配合,小戚氏谈不上与纪响合谋,但她确实成了这件凶案的推手之一。而周震声到底是用什么理由逼她说出实情的,也只有他们夫妇二人自己知道了。 “小戚氏早就知道自己怀孕了,去纪家药铺看坐堂大夫时被纪响发现,所以才能说服她给自己进入周府做内应。”谢观南还想到一点,“她不敢在家中吃安胎药,纪响为了示好、当天带给她的药她都留着,药方上还有纪家药铺的大夫写的日期。” 该说不说,虽然这件事情里小戚氏做了很多错事,但她的胆小和心虚同时也留下了特别宝贵的线索与证据。小戚氏利己心重是真的,但她为了保护自己留的后手又正好成了证明纪响犯罪的证据,也真是造化弄人。 “男子和女子在意的重点可能不一样,但周家这个宅门里,果然是养不了闲人的。”季熠喂好了追声,又去那个袋子里掏出个更大的果子,也一样徒手掰成两半,然后照样递给谢观南半个,“这是频婆果,比林檎个头大,这个最漂亮,我们自己吃。” 谢观南总觉得季熠先喂马、再喂他这个事怎么看都像是在故意捉弄他,所以这次拿在手里,反而不往嘴边送了。 季熠看到送出去的果子被冷落了也没有不高兴,自己先咬了手中那半个一口:“雪球和追声都是西域纯血马,频婆果也是原生西域的果子。你看,我们把马弄过来混血养殖,频婆果移栽到这里种植,它们也就成了我们的东西。东西是东西,交易是交易。” 不需要季熠细说,他们都知道在先皇帝收服西疆之前,那里也曾有过战乱,西域的外族侵犯掠夺过边境的城池,而现在,本朝还会从他们那里引进战马和其他各种物资,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敌人,只要某个阶段的结果是好的,人有时候是不会那么在意过程的。 谢观南觉得自己身体里那些黑雾好像是散了些去,但似乎不是凭空消失的,而是被季熠吸了去的。这人总是能看到人心里特别阴沉的那点东西,但又把它们说得特别云淡风轻。到底是他天生就这么不在乎,还是经历太多了所以不得不放弃在意这些? 第36章 汤馆 拗不过季熠,谢观南去药铺取证还是把他带上了。同行的陈冬一路都在感叹,军马的素质实在是好太多了,他们跑得是最远的一家药铺,可一个来回下来,不但天都没黑,比起以往的跑马差事来,人都轻松了不少。 也是因为有陈冬在,谢观南不好直接问这些马的事,他打算交了证物、散了衙回家再说这事儿的,没想到直接被季熠拉去了镇上的汤浴馆。 以往在帝京的时候还好,谢观南毕竟家里是有人伺候的。到了云遮县后他一个人生活确实就马虎了不少,他家境虽好,可不想显得自己过分特立独行,所以就没雇人帮佣。吃饭洗衣这些小事,贴点钱让房东捎带手帮忙做了便罢,只是沐浴这种私事就不太方便了。 他那小院里倒也有浴桶,可生火烧水对谢观南而言也是件麻烦事,所以再怎么犯懒他也会记得每次休沐日去汤馆把自己洗涤干净的。 “明日就是休沐了,你至于么?”谢观南直到泡进了热水里都还是不太明白季熠这份讲究劲儿,难道差这几个时辰他就腌入味了洗不干净了吗?而且被季熠盯着,他几乎每天都换衣服和洗脚的,他明明已经很讲卫生了。 “至于。”季熠浸泡在另一个浴桶中,而整间汤室里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客人,按照他本来的想法应该是要包下整个汤馆的,但又怕那样谢观南直接抬腿走人不肯跟他进来了,所以折中了一下只把二楼一个楼层包了,“连着跑了两三天的马,头发里都是沙土,你还睡得着?” 为什么睡不着?累了自然就能睡着。谢观南是想要还嘴的,但侧过头来看到把头发放下来的季熠,那一脸因为洗干净了才放松下来的表情,又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 谢观南回想他在西雷山上住的那几天,虽然温泉是没见到,但每晚他的客房里都会给他准备好满浴桶的香汤沐浴,以季熠的生活习惯和质量,这几天在他的陋室里,大概真的是委屈了。 汤室里的热气开始慢慢蒸腾起来,虽然他们离得很近,但氤氲相隔,就好像有了道无形的屏障。谢观南渐渐看不清季熠那张总能蛊惑他的脸,反而说起话来更自在了些:“不让你跟着,你不高兴,让你跟着,你这金贵的身体发肤又承受不起,你说你这是娇气还是矫情?” “我就是又娇气又矫情啊。”季熠的声音懒懒的,语调里还有笑音,“但这样才符合我富贵废物的身份。” 真娇气的人是不会放着好好的庄子宅院不住,去和他挤一个小破院子的,谢观南看着边上那有些模糊的人影轮廓,他都能想得出季熠那张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至于矫情,他觉得季熠可能也真就只对着他发作,玩笑不像玩笑,捉弄不似捉弄的,也不知是什么癖好。 “哪有废物是你这样的?”谢观南想起来了,他确实有话要问这假废物,“怎么你跟城防军又有交集,军马这样的事也是随便办的?” 季熠笑着转身趴到浴桶边,凑得离谢观南更近一些,虽然即使这样两个桶中间还有一臂的距离,但他这么一靠近,谢观南直觉地往反方向退了退,引得他笑出声来:“我以为你要问雪团和追声呢,几匹军马还不值当你这么认真问我。” “雪团和追声?”谢观南当然知道这两匹纯血马的来历更大,但以季熠的出身,有士族获赐的马这种可能还是挺大的,但要过城防军的军马报备拿到批文就必须得走公家的渠道了,“你自己的马我问你作甚?” “我这边的叔伯家本就是负责替朝廷采买军马的,我自己出钱多充几匹的数,再要求转赠地方衙门,不算多大的事。”季熠轻叹了一声,语气露出淡淡的惋惜,“不过呢,雪团本来是我的马,它要改军马籍确实有点委屈,算下嫁了吧?” “你别送了它不就不委屈了?”谢观南知道季熠是看出自己喜欢雪团,想方设法把马送到他面前,也知道他绕那么大一圈就为了不让自己尴尬难做,故意这么说只是想调侃他一下,并非不领情,“跟着我可不比跟着你能过得那么滋润。” “那不一样,你喜欢它,它也喜欢你,闺女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老父亲要识大体,这种时候只能撮合成全。”季熠占了嘴上的便宜,笑得整间汤室里一阵阵的回音,末了还要欠欠地补一句,“观南可要好好对我闺女。” 谢观南只恨现在浑身上下连带手边都没有一个可以投掷的东西,不然他高低得回敬对面这家伙一点“聘礼”才是。 想到聘礼,谢观南不免又想到了周纪两家的官司:“说起来,过几天这案子的证据都固定好了,秦县令就会上报刑部审核,如果一切顺利,纪响的日子也就不到一年了。” “顺利”的意思是意味着要中断一个人的生命,这话谢观南说出来也是觉得有些膈嘴的。 “云遮离京城太远,现在才刚入冬,‘三复奏’走完,应该差不多就是明年秋后了。”季熠伸手要去拿茶水喝,从浴桶中探出上半身,趁着靠近的瞬间看了一眼谢观南,刚好看清他若有所思的表情,“怎么了?” 杀人偿命,自古是这个道理,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纪松岭和周氏今日在堂上的反应,看着挺骇人的。”每一个证据都准确无误指向纪响,他自己都无力辩驳了,但那对父母却还是在声嘶力竭地挣扎,“他们能做的,其实也就是向周楚绪身上泼脏水而已,别的有力反证是一个也没有的。” “不管什么案子,往受害者身上泼脏水,都是最下作的。” “我怕他们趁着三复奏的时间,去刑部运作。”谢观南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事实上这话他作为衙门的人,是真不应该说的,但他在京城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事,周楚绪是他到云遮经手的第一件命案,他实在是不希望看到那样的情况发生。 谢观南认可自己处在一个难得的太平盛世,但阳光总有照不到的角落,他身在公门,比一般百姓更容易看到这些阴暗的角落,所以他的心性成长总是被动的。但这是他的选择,他自己选了这条路,也许会有遗憾,但一定不会后悔。 “你在京城见过刑部收人买命钱?”季熠说完,冷哼了一声,“就算他们真的有这胆子,周震声难道出不起银子?最多是把‘三复奏’拖成‘五复奏’,这案子没有翻供的证据,刑部也不敢做得太明显,不然过不了尚书省的复奏。” 谢观南倒不曾想过季熠对这些流程也这样清楚,但说到周震声,他现在也不敢小觑了这位家主,若纪家真的在复奏过程中想做点什么,周震声确实能干出更决绝的事。 “周楚绪是很像周震声,如果她没死该多好。”谢观南告诉季熠,最后让纪响动了杀心的,就是周楚绪对他说,自己无所谓夫君是谁,但纪响居然敢用肉体关系要挟她,那她就绝对不可能考虑和纪响成亲,因为她不允许自己的孩子有这样龌龊的父亲。 周楚绪没有错,她只是高估了纪响,又低估了人性。 “周楚绪是世间少见的女子,但纪响却是拥有大多数男子弊病的一个典型例子。”季熠简简单单给这两人下了判语,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也只能展望于未来,“希望将来有一日,所有的女子都能活成周楚绪这样。” “你如何只寄望于女子的改变?”谢观南不解,“问题难道不是出在纪响身上?” “对啊,但千百年来,男子的问题几时少过,有个词叫‘沉疴难医’,你觉得是指望享了千百年便利的男子改变容易,还是鼓励被束缚了千百年的女子进步容易?” 都不容易,谢观南摇了摇头。性别天定,本就不应该有什么区别待遇,但千百年的沉疴,早就成了身上一块烂了又结痂的疤,除非剜肉见骨,不然谈何治愈。 汤馆的人进来问了水温,又送了水果。季熠嫌他们麻烦,很快把人又遣了出去。 其实平日里这边的伙计并不会这么殷勤,栖霞镇不像京城那样,往来的客人里十个中至少一个非富则贵,各种营生的店铺都惯会伺候达官贵人,这里的人是真没太见过季熠这样的客人,总怕怠慢了他,才显得过分小心讨好了。 “你确实不像是这里的人。”谢观南有感而发,前日季熠说觉得慧觉不会是会囿于这西南一角的人,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你就没想过离开这里吗?” 季熠摘了一颗葡萄放在嘴里,含含糊糊但还是能让对方听清楚他说的是:“我在这里才比较好。” 第37章 地动 季熠或许不是真的娇气,但是真的非常挑剔,普罗大众见惯的东西很难到达他的标准,拿来再好的放到他面前,至多不过是个凑合的程度,就比如他嫌弃汤馆的浴桶别人用过,一定要他们拿了两个全新的出来,又比如送来的葡萄他吃了一颗就埋怨说是连追声都不要吃的垃圾果子。 长成季熠那样的容貌,谁看了不说一句是凤雏麟子该有的模样,这人虽然嘴欠,待人却从不刻薄,不会因为小事就给人脸色看,出手也总是十分阔绰大方,就算是对着打杂的小厮也是一张温和的笑脸,而且那笑容还一点不假,这种修养不是光靠富贵就能堆砌出来的。 谢观南时常想,也许季熠身边的人,都是从他的笑容里得到了些什么,所以才愿意与他亲近的,毕竟这样一张脸,还如此真诚地对你笑着,就算有什么怒气,又能维持多久呢?不过想多了谢观南也不免自嘲自解起来,或许这只是他以己度人的想法吧。 泡汤是不适合时间过长的,他们大约待了两刻钟就起身了,季熠这个看起来是衣来伸手、凡事等人伺候的主,穿衣服却比谢观南还利索,自己先穿戴整齐了在更衣间翘着二郎腿看着身边的人。 谢观南哪怕背对着季熠都能感觉到那视线好像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被看得浑身不舒服:“你穿好了就出去,不嫌这里闷吗?” “我下次该给你多买几身胡服。”季熠非但不出去,还在那边上下打量并品评起来,“你腰细腿长,穿胡服一定更好看。” 二楼是私汤,单间面积不大但都是独立的包房,他俩上楼来是分开先洗的头发,最后才在一个汤室里泡浴。季熠洗得讲究所以动作慢了谢观南一些,不过出浴时自然就免不了坦诚相对了。 谢观南穿着衣服时不显身材,但毕竟他是个日日都在外奔波的捕快,所以身上都是紧实的肌肉,身板不厚但没有一丝赘肉,是极其好看的精瘦体格。季熠知道有人面皮薄得很,之前穿得少时,他看得很克制。 谢观南加快速度扣好了腰带,回身便对上季熠那不加掩饰的目光,嘴角一沉:“你能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么?” “什么眼神?”季熠明知故问,笑得就像只偷到了鱼的大狸子,他站起来速度走近几步,凑到谢观南跟前,把人堵在了他和衣柜之间的逼仄空间里,垂眸看着对方,“不就是你平时偷偷看我时的眼神?” “我什么时候……”谢观南否认到一半,突然一阵心虚,眼神瞥向了别处,把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谢观南意识到自己确实喜欢有事没事就看着季熠,毕竟恋色是他的爱好,身边放着这么大一个美色,不看浪费。以为没被察觉,原来这人只是当时不说。实事求是地讲,如果再否认就属于抵赖撒谎的行为了,他不屑干。 “被我说中了吧?”他们靠得足够近但又并没有触碰到对方,季熠能闻到彼此身上皂荚和香水汤里那品质不算上好的檀香味,趁着对方理亏小小的发愣,他凑到了谢观南一侧耳畔,声音低沉,好似带着这间屋子里的湿气要裹住眼前的人,“观南喜欢我的脸,我知道的。” 他不回应的话,这个季熠是不是就打算让他俩在这小小的更衣间里这么磨叽下去?谢观南的脑子嗡嗡的,像是被这里的闷热蒸坏了脑袋,横下心脱口而出:“对,我喜欢你……的脸。” 这个承认……季熠笑了笑,突然后撤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没兴趣当登徒子,也不想对谢观南轻薄,他就是想听句让自己开心的实话,现在勉强算听到半句了:“喜欢就多看,我很慷慨的。” 哦,言下之意就是他吝啬呗?谢观南哼了一声,回敬似的也上下审视了一遍季熠,然后眼神颓了一下:“能回去吃饭了吗?” 季熠包场出的钱足够多,所以汤馆真的非常用心在服务他俩,中间也奉上过些点心来,但谢观南对甜食不太感兴趣,汤馆本来也不以做点心出名,吃过了苗姑的手艺,连他都似乎对吃食变得挑剔了些,只吃了两口就不再尝试了。本来这一天的差事就累,泡汤虽是解乏,但消耗也很大,现在他真是饿得快腿软了。 “走吧,苗姑在家等我们。”季熠不再捉弄谢观南了,走在前面替两人先推开了门。 谢观南才要迈步,突然一个趔趄,几乎要站不稳,他抬眼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季熠:“我泡太久,头晕了吗?” 季熠只停顿了一瞬,立刻脸色大变,抓起谢观南的手就往外急速走去。 他们离开的时候才发现,楼下也已人声沸腾,只是他们刚在二楼还以为是混汤的池子人多热闹,走出来才发现,散客这时都惊慌不已,一个个赤条条或只裹着片浴巾的客人混乱地跑做一团,甚至还有人搞不清楚状况反而要往二楼冲上来的。 “怎么了?”谢观南还是有点懵,但也已经发现情况不对劲了,不是他头晕,而是地板在颤动。 “是地动!”季熠的左手紧紧扣着谢观南的右手手腕,看到二楼通向一楼的楼梯里挤满了人,当机立断用右手一把推开了朝向外廊的窗子,让他赶紧跳。 “等等。”谢观南却回头朝着室内用足了力气喊,“不要惊慌,是地动,所有人赶紧离开屋子,去外面,去屋外!” 季熠瞪大了眼睛,不错眼地紧盯着谢观南,看着他把这句示警以最大音量喊了两遍,才喘着气回头看向自己。季熠说不出话,只觉得双眼莫名一热,跟着本能地推着谢观南先跳出窗外,自己随后才翻了出去。 地动来时,大地轰鸣,若猛烈则顷刻间能造成山崩地裂,高堤为谷,深谷为陵。 这种一发千钧之际,季熠只能选择先保住自己和身边要紧之人,谢观南的反应着实惊到了他,他知道这小捕头嘴硬心软,但不知道在这种时候他还能有这样的本能行为。 季熠没有时间多思考,只是一刻不停紧抓着谢观南往外走,到了外廊找不到下去的楼梯,目测了一下屋檐的坡度,又一个翻身从栏杆跃向一楼的外檐,然后对谢观南伸手:“观南,走!” 谢观南并不用人帮忙,他方才只是一时没有从地动这个突发意外中反应过来。看到季熠明显焦急的眼神,他反而镇定了下来,冲对方点了点头,甚至匆忙地扯出个笑容。 他二人的身高和身手,使得他们扒住屋檐往下跳几乎没有用多少功夫,来到了地面的季熠松了口气,看着谢观南,低声不知喃喃自语了句什么,还不等他俩交换个意见,往来慌乱奔走的人就把他们撞得分别推到了两边。 这一推倒让谢观南找回了清晰的思路,他站稳了扶住季熠的肩,大声说:“我要赶回县衙。” “观南!”季熠才松开没多久的手又立刻抓住了谢观南的手腕,“我同你一起。” 灾害的程度还无法确定,但谢观南显然不愿意在这里耽搁哪怕一点时间,所以潦草地点了下头,拔腿就往县衙的方向跑去。 第38章 救援 从汤馆往县衙跑的一路,谢观南不免有些庆幸他被季熠拉去泡了这个澡。因为这么一路跑回去,刚好能观察到从市集到各坊的情况,沿途记录有多少房屋受损,哪里又有伤员出现,如此他一到县衙便能把这一块初始的受灾状况告诉秦孝贤,节约了再往返收集情报的时间。 他们尽量避开路上往来的行人,用最快的速度,花了约莫一刻左右的时间终于回到了府衙,途中能感受到的余震只出现了一次,震动比起他们在汤馆的那次,已经小了很多,而从沿街观察到的房屋状态来看,至少云遮县经历的这次地动不算十分严重。 中途有好几次谢观南都想先停下来救人,可他知道先回县衙接受县令的统一安排才能最大限度帮到更多人,这种时候衙门的人责无旁贷,所以除了当值和在县衙留宿的捕快,休假和下值在家的人也应该和他一样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县志上有记录的云遮地动,最近的一次也在四十年开外。”秦孝贤穿着常服就跑出来了,看得出来也是有些慌乱,他瞧见赶回县衙的谢观南和季熠露出了些安慰的神情,尽量用平和的语调说,“县衙的房屋算得上是县内最牢固的一批,这边应该还是安全的。” 云遮虽不算特别富饶,这里毕竟也是府衙所在,云遮县衙的房屋是十余年前重新修缮过的,用料扎实得很。现在看来至少也有这点好处,万一有需要,这边也能收容一些百姓。 全县总人口大约在五万内,栖霞镇在中心位置,全镇常驻人口约七千,加上往来流动的人员,不会超过万人,短时间内按照这个人数来计划第一波救援安排即可。县内其他地区要等当地的村乡正长等报来详细的灾情消息才好确定如何进行救助。 “县尊,我们过来时看到市集一带基本没有完全坍塌的房屋,但嘉义坊那边有少部分民宅损坏比较严重,伤员也多集中在那块,已经有百姓开始自救,其他位置还要再等消息。”谢观南一边跟秦孝贤汇报,一边环顾四周清点已经到场的捕快人数,“恐怕县衙的人手不够。” 市集的建筑普遍有多层,但结构相对牢固,而且街道宽、有空旷地,也便于疏散,所以就算有人群聚集,反而不会有太大伤亡。但居民为主的坊间,房屋新旧不一,质量参差,此刻又是灯火初上的时间,才是人口最密的所在。 而谢观南说的嘉义坊就是镇上最老的坊,那边的房屋基本都有近百年的时间,所以才没经受住这次的地动。 秦孝贤自然也知道仅凭自己手下的衙役,在这样的事件面前,简直就是杯水车薪,所以他正飞速在计算最优的安排:“考虑到今晚可能还有余震,要通知全镇百姓,尽量不要在室内过夜,派出府衙全部捕快,先往嘉义坊救人,确认受伤百姓数量,再论下一步。” 琐事繁多但秦孝贤思路明快,以紧要程度制定了相应的步骤。 让打更人通知百姓到室外避险,他们熟悉道路、脚程快又惯于夜行;另外还要让武候铺随时待命,以防城中有突发的火情;衙门的三班捕快则第一时间先去嘉义坊,剩下的书吏杂役统计府库内的东西,连夜分发能给百姓搭设过夜所需的露天临时帐篷等物资。 所幸现在刚入冬,西南的气候,哪怕是冬季的气温也不算太低,做好相应准备的话,第一夜还是不难支撑过去的。秦孝贤安排完第一波要紧的事情,也想先去府库看一下物资,季熠在他身前拦了一下。 “请县令拿这个去康源坊最南边的庄子。”季熠从腰间解下一个圆柱形的玉坠,递给秦孝贤,“带这个去,可调庄内所有人手,他们素来是能办事的,县尊放心调遣,另外庄内应该有不少可用的东西,若有需要也尽管取走,让名叫冯肆的管事帮忙调配。” “这……使得吗?”秦孝贤接过玉佩却有些犹豫,看着季熠的表情十分复杂,“这可是……” “都这种时候了,有什么使不得的?”季熠截断了秦孝贤的话,轻笑了一下又郑重道,“苗娘子此刻应在观南家中,请人去通知她跟着府衙的人去救治伤员,从余震的次数和强度来看,云遮此次多半不在地动中心位置,第一夜势必艰难些,但我们应该能做好自救。” 谢观南见秦孝贤还在迟疑,便越俎代庖地从他手心把玉坠拿了过去:“县尊,我去康源坊,冯肆管事我认识,季熠说得不错,一切都来得及,但我们必须抓紧。” 秦孝贤是一县之长官,他所要顾及的远不止栖霞镇这点百姓,所以也容不得他过多迟疑,只能对着季熠仓促行礼道谢。 既然定好了计划,便也不再耽搁,县令带书吏即刻往府库去了。谢观南和皂、壮两班已经到场的捕快交待了一番,划分了各自负责的区域,便催促他们带上能用的工具,分头去镇上照安排进行救助。 “你为何不自己回趟庄子?”谢观南和季熠往马厩取马时,他忍不住这样问,虽然他记得季熠说过不喜欢去那庄子住,但这人都发话要把那里搬空了,亲自去一次岂不更便利。 “地动之后,会有很多始料未及的突发情况,目下还不能确定这次灾害会到什么程度,但光靠县衙和庄子上的人手肯定不够。”季熠的眼睛在渐暗的夜色里被庭燎映得好像闪着光,他说完这些又朝谢观南挤了挤眼,语气就好像是在谈他又要去买件衣裳那样稀松平常,“我去找些帮手来。” “去哪里找?”谢观南在脑内速度盘了一圈,若栖霞镇有震感,那云遮、甚至邻县应该都不同程度受到影响,难道季熠想回西雷山?可山上并没有多少人,来回还需花费那么多时间,明显得不偿失。 “我回来时,你便知道了。”季熠说话间已经牵出了他的追声。 谢观南也走到了雪团面前,因为这波骚动,两匹马较平常而言显得有些不安,但比起边上其他的马,它们已经算很安静了。 “虽然我估计就算后面有余震应该也不会太厉害。”季熠一跃上马,低头短促而用力地看了一眼谢观南,“但事无万全,你还是要多加小心,救人也量力而为。” 谢观南抓着雪团的缰绳,却找不到可以用来回应的话,最后也只是深深望了一眼季熠,点了点头,便翻身上了马背。 在门口分别时,季熠先行一步,谢观南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下神,前一刻还在跟自己插科打诨的人,下一瞬间就变得这么雷厉风行,他还真有些不习惯,只是这些事发生在季熠身上又好像很自然,谢观南短暂地在脑中感叹了一下,立刻收拾心情奔赴需要自己去的地方。 第39章 玉印 云遮县地处岭南道靠近剑南道的位置,物产很是丰富,只是商路还不够发达,所以这里既享有了宽松的坊间制度又没有过重的税收压力,百姓过得相对安逸。 本朝现行的坊间制已经和前朝遗留下来的有很大不同了,先皇帝觉得以本朝的国力与发展速度,坊间制在安全性和发展性上的矛盾会日益增加,所以虽然没有下令明文废除,随着宵禁延后、鼓励发展市集等举措,事实上已经让坊间制的很多旧规名存实亡了。 比如严格依照户籍人口限制房产面积这点,在均田制执行开始松动后就有了较大弹性,有些外迁的人口腾出了空置和荒废的田地,地方上是有权进行回购、再次分配或发卖的。又比如居住的坊间也可以开设营业的店铺等等,虽然增加了管理上的难度但确实让百姓获得了便利和财富。 谢观南纵马快奔,很直观的感受就是,一路过来他觉得心里的焦躁在不自觉地减轻,因为越是靠近这里,流落在外并慌乱无助的百姓数量越少,而这周围几乎没有倒塌的房屋,就连稍有损坏的都很少,大部分居民只是在自家院内或屋子的外檐观望情况,情绪相当稳定。 仔细看一下就不难发现,这是因为这一块的建筑质量很高,而住户的生活水平也相对别的坊要高出不少,也就是俗称的“富人区”。钱不是万能的,但很多时候有钱与没钱的区别也是无法忽视的。不过在这种时候,能照顾好自己,甚至有余力出手帮别人一把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即便季熠不说具体的位置,到了这里附近谢观南也能很快发现哪个庄子会和那家伙有关——只用找那最大、最奢华的庄院即可。 这庄子一眼看去甚至估计不出整个占地多大,只能从围墙长度粗略看出,至少是普通大户人家两三倍以上的大小,而且这庄子附近谢观南跑马而来,竟没看到几个人走动,在这个注定不会平静的夜晚,这个区域未免显得过于安静了。 谢观南把雪团拴在了一棵树边。 由于地动的关系,此刻家家户户都会把大门敞开,方便出现余震时疏散,所以谢观南找到这个庄子的正门时,他也只能冒昧地径直走了进去。 “请问有人在吗?”谢观南提起嗓门一路边走边喊。 绕过了影壁还没有看到人,这庄子里的人倒是很沉得住气,难道都在后面待着没出去么?谢观南握紧了一下手中那个玉坠子,这一握才发现那东西的底部好像刻着字,他翻开手心看了一眼,庭燎照映下,能清楚看到这圆柱底下刻的是一个【悦】字。 未及细想,走过了前堂后谢观南终于看到了一个人影闪过眼前,那人看着是个十多岁的小丫头,才刚跟他照了个面就着急忙慌往后面跑,弄得谢观南一头雾水,总觉得自己被当成了贼。 “唉,别跑!”谢观南有些哭笑不得地追上去,跑了几步也不敢追得太凶,这时间和环境还有今日这鸡飞狗跳的情况,他这样的不速之客,被人质疑也是挺正常的,他就希望赶紧能找个人来正常说个话。 “谢郎君?!”从后院提着灯笼走出来个人影,没走近先出了声。 谢观南看到迎面而来的人顿时放松了眉头,那疾步朝自己来的可不就是冯肆嘛! “冯叔!”谢观南小跑了几步过去,脸上是欣喜又感动的神情,“这庄子上都没事吧?” “没事没事,这边一切都好,只是晃动了片刻,所有人都平安。”冯肆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番谢观南,又朝他身后看去,确定了来的只有他一个人后,又蹙眉问,“你和熠哥儿、苗姑不在一起吗?怎么一个人来的?” 谢观南忙说:“苗姑在我家,这会儿衙门已经有人过去找她了,季熠也没事,他让我来庄上找你帮忙,说是,给你看这个……” 谢观南把那枚刻着字的玉坠拿出来,要交给冯肆,但对方看到这东西后眼神微微一变,只是简单点了点头,并没有接过去。 “郎君请跟我来。”冯肆恭恭敬敬对谢观南行了个礼,而后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谢观南办的是急差,本来想着速战速决的,但看到冯肆的反应也不敢驳了对方的意思,只能安静地跟在后面走。他手中摩梭着掌心那枚白玉印,不知为何冯肆看到这东西后,表情竟那么古怪,就好像看到了什么无法描述却又不能抗拒的东西似的。 到了后堂前的院子,谢观南才知道为何前面几乎寂静无声,看来这庄子里的人此刻应该都集中在这里了,此处空旷宽阔,有屋舍挡风又有廊檐可避雨,他们人多、可以轮流值夜,烧上些炭盆,只需搬些床板出来就可过夜,确实是最安全的所在。 一眼望去,男女老少至少有三、四十口人,以一个几乎没有主人常住的闲置庄院来说,养的下人也未免有些太多了,只是谢观南如今已经对季熠的家世粗粗有了个概念,不会再因为这些事感到过分惊讶了。 “谢郎君,既然是熠哥儿交待的,庄子里要人要物,但凭吩咐,庄中有壮丁约二十人可随时听候吩咐,熠哥儿想必跟你说了,庄上还有不少目下可用的物资,比如伤药、木材、冬衣、食物等等,也随时可取。” “哦……是,他说过……”比起条理分明已经开始指挥人集结壮丁和搬运物资的冯肆,谢观南还有些没从这个天降助力的状况中回神。 虽说季熠的身家不再令他震惊,但这个庄子里的人给谢观南的感觉还是非常微妙,和周震声或纪松岭那样的大户完全不同,如此训练有素,能在家主不在场的情况下应变这样娴熟的府丁,不是单靠财富就可以拥有的,难怪季熠敢对秦孝贤放言说这些人都是素来能办事的。 看着他们都忙碌起来,谢观南才想到自己的身份,忙说:“冯叔,所用的物资请登记明细,稍后我会报给衙门。” “谢郎君不用烦心这些,庄子里每逢州县有灾情都会捐粮捐钱、出人出力,这些他们都是做惯的。”冯肆把事情迅速吩咐下去后,回头又问谢观南,“郎君可知熠哥儿此刻去哪里了?” “他在县衙跟我说去找能帮忙的人了,只是走得急,也没跟我说究竟是去哪儿找。”谢观南早想说,只是一直没得着机会,他方才心里还在想,怎么冯肆只问了一句就没下文了,对季熠也未免太过放心了,既然被问了,他也就不算故意打听了,“冯叔知道他会去哪儿吗?” “熠哥儿既然没说,大抵是有他自己的打算,郎君等他回来便知。”冯肆一句话又把问题踢回到季熠身上。 冯肆和季熠这卖关子的语气简直如出一辙。谢观南思忖了片刻,觉得自己留在此地也并没有太大作用,便对冯肆说:“冯叔,嘉义坊有房屋倒塌,我要先过去救人,庄上若安排妥了,可让人去凌正坊的坊门口集结,秦县令会带人在那里统筹物资分派救援。” 凌正坊位于县衙附近,是整个栖霞镇正中位置的一个大坊,秦孝贤将救援集结点定在这个位置正是为了便于向全镇输送救援力量和物资。 “好。”冯肆一边答应一边回头喊来两个高大健壮的府丁,“郎君带两个人去,也好有个照应。” 谢观南本想拒绝,但想到嘉义坊此刻也正缺人手,便没有推脱:“只是我骑马来的……” “这有何难,庄上便有快马。”冯肆转头就让那两个府丁去牵马,又让人速速包了点干粮塞到谢观南怀里,“地动来得突然,我估摸着郎君没吃东西,救人也得有力气不是?带上。” “多谢冯叔。”不知为何冯肆关照他吃东西的样子也让谢观南想起了总是在意他三餐吃没吃好的季熠,真不愧是亲主仆,“之后有机会秦县令应该也会亲自来感谢这庄子的主人。” “庄子的主人?”冯肆露出些许疑惑的表情,仿佛谢观南说了句莫名的话。 “不就是季熠的叔伯?”谢观南觉得自己没说错什么,就算是富甲一方的士族豪门,赈灾也是要嘉奖的,否则他这趟岂不成了来打秋风的? “哦哦,这个不急,之后熠哥儿自会有安排。” 和冯肆几句话说完,取马的府丁也牵了马出来,一切准备就绪,谢观南便带着两人又急急往嘉义坊去了。 第40章 嘉义坊 才从一片安宁得好像无事发生的康源坊过来,到了嘉义坊后的谢观南有些无法适应看到的场面。 做了这些年捕快,谢观南以为自己已经不是一个衣食无忧的福贵人家的郎君了,他觉得自己多少也是见过人间疾苦的。就算是首善之地的京城,贫富差距依然存在,而他作为要接触各种阶层百姓的捕快,也并非没有见过穷苦人家的样子。 可事实上,京城的穷苦人家和偏远地区的穷苦人家依然有着巨大的落差。栖霞镇已经是云遮县人口较多,繁华程度最高的地区了,但作为这个区域底层的嘉义坊,还是突破了谢观南的一些固有印象。 也许是为了照顾他这个从京城来的年轻上司,在分片巡街的时候,其他组先认领了嘉义坊这块区域,导致谢观南在此之前没有深入探访过这里。刚刚和季熠骑马经过也只是远远看了个大概,此刻他站在坊内的中心位置,才明白了“绝望”两个字竟然是可以有这样的声音和画面的。 嘉义坊最脆弱的那部分建筑在第一次震动发生时就几近全毁,当时正在家中准备做饭或正在吃饭的居民,大部分都没有反应过来。正如秦孝贤所说,因为云遮不是地动多发地区,所以百姓对于这个自然灾害现象缺乏认识和应对的经验。 缺乏认识的极致表现就是在更偏远贫瘠的地方,地动这个自然现象甚至至今还完全和鬼神之说联系在一起。恐惧往往不是来源于灾害本身,而是源于无知。 房屋摧枯拉朽般地倒塌、跟着有人被埋,紧张、无措和恐慌一下全部袭来,等逃过第一次震动的人反应过来,随即又是余震,这两次惊吓之后,就算是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也很难不失去镇定。 所有坍塌的房屋边上都有沉默着挖掘或无助哭泣的人,无论是无言的成年人还是嚎泣的孩童,都仿佛在控诉无情的天灾并哀叹自己的无能为力。那是一种无论内心多强大都会为之感到心碎的画面。 谢观南不自觉地就红了眼眶,眼前这些人可能有自己重要的亲人此刻生死未卜,有努力了多年的家园顷刻间毁于一旦,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一次灾害,而是一场足以湮灭他们活下去希望的灭顶灾难。 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看到衙门的捕快在着手救人的事了,但人手短缺,大家还是显得有些顾此失彼,谢观南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观望了一下,抓到了带队的柴燃过来问:“二哥,现在我们的人分了几组?此地坊正找到了吗?” 柴燃一头一脸汗和灰混着的污黑,周围人声有些嘈杂,他皱着眉大声回答:“没呢,我问了,嘉义坊的坊正姓席,家就在前面那排房子里,但现在那边全塌了,所以这儿也没个人出来领头主持局面,乱成一团,我们来时光安排百姓撤离就费了不少功夫。” 嘉义坊在栖霞镇是最老的城区,占地面积很大住户也多,这块区域的房子都是小户型林立,现在住进去的人更多了,但房子并没有推倒重建,而是随意地扩建或加建了二楼,此处的居民又大多较为拮据,房屋建得也就潦草,所以地动来时,这些房子便像松软的泥一般塌了。 “我已让人送老弱妇孺和受伤的居民先往凌正坊去了,让县尊安排他们去县衙或别的地方暂时安顿。”柴燃想是刚刚安排撤离时呼喊过多,这会儿嗓子都有些沙哑了,他看了看谢观南,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俩府丁,“谢头的差事办完了?” “嗯,康源坊那边没什么事,都挺太平的,这是我从那边带来帮忙的。”谢观南往远处看了看,没什么心思说康源坊的细情,他现在只想知道眼前这边要怎么做才能最有效率,“现在能知道还有多少人被埋着吗?” 柴燃咳嗽了几声,左右看了看能点到的衙役人数,摇了摇头:“不好说,这里除了常驻户还有不少外来的流动人口,务工务农,求学的穷学子也有借住这儿的,粗略估计刚刚被送走的大约占了一半,剩下的除了被埋在里面的,就是有些亲人被埋着所以不肯走的。” 那么多?谢观南犯起愁来,如果根据户籍登记,嘉义坊大约有三百户左右的人家,在册的居民就得近千,若加上不在册的临时住户,应该更多一些,按一半算,现在这里也还有五百多人,而县衙过来的捕快,加上他自己和庄里来的两个府丁,不足二十人。 “让大伙再多做些火把。”天色这么暗,如果照明不够,搜寻救人则难上加难,谢观南跟柴燃说,“按照有明确位置线索的,由近到远,由易到难为原则开始营救,不要单独行动,每组至少保证三人同行,出现问题立刻来报,尽量让没有体力和救援能力的百姓离开这里。” “行。”柴燃拍了拍谢观南的肩,“谢头有见识,你留在此地做指挥,就别进去了。” “不不,二哥,你留下。”谢观南一把抓住说完话就要走的柴燃,加快语速说,“我年轻体力好,我进去救人,你对附近环境比我熟悉,留下做指挥、照看全局,如果有没受伤又愿意帮忙的百姓,你也看情况一起调度人手。” 柴燃略一琢磨,觉得谢观南说得有道理,也不再推辞:“那谢头你自己多加小心,这里的事情交给我,我已经让人去知会邻近的坊正,若附近的坊内有余力,应该能找些人稍后来帮忙,你和兄弟们都注意安全。” “十二个时辰内若能救出这些被埋的百姓,他们应该都有活的机会。”谢观南和柴燃同时一点头,好像是相互给对方打气一般,他匆忙地笑了笑,转头故作轻松地丢下一句,“走了!救人去!” 不知道是否印证了那句“祸福相依”的话,谢观南在真正踏进需要他救援的场地后,发现了令人安慰的事。虽然倒塌的房屋有很多,也确实把很多人压在了里面,但正因为这里的房子几乎没有用到砖石材料,所以土砖泥墙对受灾者的危害也降低了不少。 约莫一个时辰后,谢观南和他带来的两名府丁就搬开了碎砖和瓦砾,从废墟中拖出了一大一小两家共五口人,他们也都只受了些轻伤。贫穷造成了他们在同样的灾害中更轻易地受到了伤害,但廉价的建筑材料也同时保住了他们的性命,说来心酸,可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一发现很大程度上鼓舞了谢观南的士气,他对救援又充满信心了。 “走,我们去下一家。”谢观南对那俩府丁说话时的心情都变得明朗了些,亲手把生命从苦难和危机中解救出来的感受,真的是无法言喻的,边走边想起来,他还不知道这俩人的姓名,“对了,还没问二位尊姓大名,都不好称呼。” 冯肆可能看出了谢观南着急,只让他们跟着,都没来得及介绍,而他们三人一路快马加鞭的,也确实没有说话的功夫。 “不敢当,我叫苗逢春。”因为手里还举着火把,苗逢春不便行礼,只顺便介绍了另一人,“这是我兄弟苗念秋。” 谢观南刚见这俩人就觉得他们长得特别像,原来果然是兄弟吗?也姓苗? “那你们和苗姑……”大户人家的仆人多有家生子,所以出现了同姓,大概率都是沾亲带故的,谢观南想问但又不知道是不是适合问。 “她是我们兄弟的阿娘。”苗念秋接着道,“郎君喊我们苗大、苗二即可。” 谢观南最初只猜想他们和苗姑可能是亲戚,却没想过苗姑居然有这么大的两个儿子了,这两兄弟长得比一般人都高大健硕,名字倒很斯文,可谢观南此时也没功夫再多探问,因为旁边一堆分辨不出本来是何模样的残垣断壁中,传来了清晰的呼喊声。 苗家兄弟不等谢观南招呼,已经先他一步从半人高的残破围墙上翻了过去,一步一步踩过了确认地面没有塌陷或危险的阻碍物,才举着火把回头说:“郎君,你过来吧。” 第41章 兰儿 谢观南的肚子一连叫了好几声,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对着身边的孩子说:“你饿不饿?” 那孩子大约五六岁的模样,听声音是个甜美的小丫头,在这个几乎没什么光亮的地方,她的眼睛还是显得很有神采。比起成年人,似乎真正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在瞬间的聚变之后,也容易变得迟钝和麻木,倒不是只有无止尽的害怕与吵闹。 不过或许谢观南遇到的这孩子是个例外,她显得很乖巧,声音糯糯地回答:“不太饿,刚刚阿娘煮了好吃的杂粮饭,还有一条鱼,但房子摇的时候我还没吃完,阿兄你饿了吗?” 努力把那孩子拉到自己臂弯里护着,谢观南又笑了笑:“那你比我运气好,阿兄晚饭都还没吃呢!” 谢观南和苗家兄弟听到这屋里的声音后就赶紧过来了,因为前面两家的营救过于轻松,让他们以为这次也会同样顺利,现实很快破灭了他们天真的想法,这家的房子可能是后来改建的二层,如今整个二楼的建材和家具杂物都压到了一层,堆积物的重量远超平房。 循着人声,谢观南发现了一个勉强可以看到塌房内部的入口,里面就是这个小丫头,她似乎没有受伤,所以一直在呼救。 苗家兄弟人高马大的,那个入口的宽度没超过他们的肩宽,所以他们完全不可能进得去。但谢观南的骨架相对小一些,试了一下,发现只要挖开一点他就能勉强钻进去,苗家兄弟原本拦着死活不让,但谢观南把他们支开了去找能做支撑的木头,自己还是钻了进来。 等苗家兄弟找了东西回过头来,谢观南都已经挖通一半的进路了,说什么也不肯退出去。 “阿兄就是肚子太饿了所以动作慢了点,不然现在我们已经出去了。”谢观南用轻松的语调和小丫头说话,他刚摸到这孩子的衣角准备抱着她往回爬的时候,来了一波余震,虽然不太厉害,但刚好把他的退路重新给埋了,“没事,很快会有人挖开路把我们救出去的。” 这点谢观南倒也不算盲目乐观,最起码他和小丫头目前的位置还算有支撑物,他俩也都没受什么严重的伤,苗大和苗二就算找不到人帮忙,应该也是能把他们救出去的,当然前提是不能再有余震了,如果再来一次,就真的难说了。 “阿兄你进来的时候看到我阿娘和阿爷了吗?”小丫头从刚才开始一直很乖,没有哭闹也没有问东问西,直到谢观南发现退不出去了开始跟她说话分散注意力,两人才慢慢有问有答起来。 至少从谢观南进来的那个口子一路过来,他没发现还有别的人,小丫头是蜷缩在一张桌子下面,上方又刚好被两根房梁架出了一个空间,才侥幸没有被大量二楼的建材整个埋起来,至于她的双亲,到底是被埋在了其他位置或者已经先逃了出去,现在他还无从判断。 “我过来的时候没看见,刚刚房子摇晃的时候,他们在你身边吗?”谢观南试图从孩子口中探出些基本信息。 “阿娘去抱阿弟了,阿爷说要拿什么东西。”小丫头说完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难过起来,声音里满是失落,“阿兄,我阿娘和阿爷,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谢观南用比较能动的那条手臂把孩子又搂紧了些,“每个小孩都是阿娘阿爷的宝贝,他们不会不要你的。” 谢观南刚才拧着上半身刚想抱着孩子离开,刚巧余震就来了,他只能用自己的后背抵住震动中掉下来的土块,现在两条腿都还卡在那些碎砖和散乱的木头里,不过他试着动过,腿还有知觉,应该没什么大碍。 “阿兄你是不是受伤了?”小丫头软软的手揪着谢观南胸口的衣服,好像是察觉到他因为疼痛抽搐的反应,担心地问,“你疼吗?” “不疼。”其实比起后背和双腿那点疼,谢观南觉得肚子饿让他更难受一些,“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兰儿。”兰儿用小手轻轻在谢观南胸口拍了一下,停了一下又再拍一下,“痛痛飞,痛痛飞,痛痛飞走阿兄就不疼了。” 谢观南被拍得心口一甜,感觉人都快被暖化了,突然想起来自己胸口还真有点东西,只是他现在一条手臂也不得空:“兰儿,阿兄衣服里应该有个油纸包,里面有吃的,你帮我拿出来吧。” 兰儿很快摸出了冯肆给谢观南的那包干粮,见他没法自己拿来吃,就主动掰开了里面的饼喂到他嘴里。谢观南一晚上来回奔波,连水都没功夫喝一口,这会儿虽然是饿狠了,但嘴里连唾液都没多少,吃了没几口就再也咽不下了,只是好歹送了点东西下肚,不像之前饿得那么难受了。 距离余震过去大概又有一刻钟了,苗家兄弟隔一会就会大声呼喊一次,听得到谢观南的回复他们才安心继续在外面挖。 谢观南算了算时间,现在怕是已经亥时都过半了,等他能出去,不知这一夜还来得及救多少人,想到这里,心里不免又有些沉重。救灾远比他想得要复杂和困难,他之前因为救了几个人就产生的成就感也在这点时间内消弭殆尽了。 在这么大的灾情面前,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 小孩子熬不了夜,谢观南也不想说太多话耗去自己和她的体力,所以兰儿开始打哈欠后,他就没继续再拉着她聊天。 又过了一阵,谢观南依稀听到外面的人声变多了起来,好像照明的火把数量也增加了,他所在的位置甚至都能透进一些影影绰绰的火光。谢观南又听到了苗大和苗二喊“谢郎君”的声音,想是这兄弟俩找来了帮手,他简单应了几声,让他们好辨别准确的位置。 本以为还要多等一阵,但谢观南能感觉出,他附近的障碍物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清理和搬运开,人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废墟的小碎块也在簌簌地往下散落,还没等他适应突然进入眼帘的火光,一直卡在他背后的土块就被整个移开了。 “观南!” 谢观南的眼睛眯了一会才勉强能接受豁然开朗后的这个照明亮度。他看清楚面前的人是季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一放松,轻舒了一口气,笑道:“你回来了?” 说完全不意外是假的,谢观南并没有想过他脱险后见到的第一张脸会是季熠的,但他又没有太意外,因为好像他也一直在惦记着这个人,也许某个时刻心里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要是能在逃出生天后的第一时间看到这张脸,他觉得自己会很开心的,那现在,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季熠的双眼即使背着光都能看出明显的泛红,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慌过后无法松懈下来的神色,待到有人把兰儿接过去后,他一把将谢观南扣到了自己胸口。 “哎,你……”谢观南又累又饿而且两条腿上还有重物压着没办法活动,只能动动嘴皮子了,他想发火但又有点想笑,说出来的话就很没有气势,“给老子放开,你要勒死我啊?” 闻言季熠撒开手放松了些,细看了看谢观南浑身上下,这次一看就看到了他的腿还埋在碎砖里,抬头朝边上的人大声道:“你们还愣着?” 其实边上的苗大和苗二本来正在挖呢,是季熠冲上来急赤白脸地抱住人,才把他们惊得停下了手,此刻被吼了也不敢吱声,只是赶紧低下头速度干活。 压住人的楼板房梁等大体量的碎块都早已经搬开了,所以季熠才能进得来,而且也不怕有东西再塌下来,只是他一过来就把人搂住,让谢观南这时才能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他背后把这个小小院子几乎照亮成白昼的是些什么人。 “季熠,这是你找来的帮手?”谢观南盯着那密密麻麻把他俩围得几乎水泄不通的人群,他认得这些人的服饰,是他眼花了还是怎么的?才几个时辰的时间,季熠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身穿绢布甲的正规士兵? 季熠看谢观南腿上的重物清理得差不多了,往他膝弯下伸出手去,这是打算要抱人的架势,但被对方一巴掌挥开了。谢观南自己撑着地面颤巍巍站了起来,然后推着季熠一起往外面的平地上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你真的没受伤吗?”季熠回身抓着谢观南的手臂,还是不放心地上下看他,看了一会确实没发现他身上有什么血迹,才露出个宽心的笑容,手往自己胸口收紧,再一次把人拉进自己的怀抱,这次无论谢观南怎么推他都没放手,“让我抱一下,观南,就一会儿。” 谢观南虽然始终把眉头拧得死紧,到底还是没挣开那双箍住他的手臂。 第42章 城防军 本朝新的军镇制度实施之前,各道以下各州,每州都曾设立折冲府,先皇帝执政后期为减免各地军需负担,不再强加兵额给各州县,而改十五道各自设立军镇,统一由朝廷任命节度使管理,于是近十年来原本全国多达近千座的大小折冲府便渐渐消失,这个名字也将逐渐被人淡忘。 不过这其中也有例外的情况,那就是统辖岭南道、剑南道和陇右道的睿王,他一人管理西南三道,是本朝拥有最多兵权的节度使。睿王在先皇帝时期就因战功获封一字并肩王,陇右道可以说本就是他打下来的,除了他也无人能坐稳陇右节度使这个位子。 睿王本身不赞同完全废除折冲府,而今上也认同这项决策需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改制过程,所以在睿王辖下的西南三道,今上也不会强行推进新制,这是今上和睿王心照不宣的事。睿王功高且辈分上来说是今上的长辈,如非必要,今上轻易是不会和睿王拧着来的。 岭南道目前由睿王的旧部掌管,依然按照睿王的旧规维持最低军需配备,即每州保留了一支城防军的编制,西南三道现在存留的近二十支城防军其实就是早前府兵制时期的折冲府,兖州的城防军规模约比过去的中府小一些,有士兵一千人余,驻军地恰好距离云遮县最近。 “所以你找来的真是城防军?”谢观南咽下一口饼,又拿着季熠的水壶喝了几大口,听他给自己长话短说这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事情。 “就这点时间,你让我找那么多人来假扮城防军我倒也没有那个本事。”季熠笑道,手在谢观南背后一下接一下轻抚着,像是在揉他被砸伤的地方,又像是在替着急吃东西的他顺气,“云遮估计还有其他地方受到影响,我带了一百二十人过来先看栖霞这边的情况。” 说是一百二十人,其实跟着季熠快马先赶来的也只有四十多人,此地城防军并非都是骑兵,马也要分配着使用,剩下的人步行,估计得天亮才能到。 按照季熠的说法,若是栖霞镇这边的情况能控制住了,这百来号兵会随即离开、去往别的地方接着救灾的,所以他们也并不是单单为了栖霞镇这么一块地方而来。 把谢观南从废墟里挖出来后,季熠还是把他背在身上带离了那块地方,虽然可能没到骨折的程度,但谢观南的后背、双臂和两条腿上有多处砸伤,他自己独立行走都艰难,更不要说再去做什么救援了。 不管有多不情愿,谢观南也知道自己再勉强也只能成为同僚的累赘,于是换了柴燃的岗,坐在嘉义坊门口做人员调度。 捕快的能力大于附近的坊赶来帮忙的百姓,而城防军素质又优于捕快,不管是个人体能还是结队配合,军人都有长期训练产生的熟练与默契,所以城防军几乎不需要谢观南的指挥,他们的加入也使得第一班进去的衙门捕快能出来换班休整一下。 谢观南也趁这时间赶紧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季熠听到他的干粮是冯肆给的,就非要蹭过来分他的吃,说是庄子上不用芝麻油,这干粮他铁定吃了不会起疹子,好过去别处找不知道来路的东西吃。 这话一出来,谢观南哪里还有不给他吃的道理,凑着分几块干粮吃能让季熠这么开心他也是没想到的,吃就吃吧,顺便能说说话,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们也需要相互更新一下彼此掌握的信息。 “现在知道这次真正的地动中心是哪里了么?”既然栖霞镇、甚至云遮都不是中心,那真正的地动源头一定灾情更严峻,谢观南盯着季熠的眼睛看去,他知道这个问题难度太大,但他就是觉得,哪怕季熠给不出答案,也能有点别的什么信息可以给他。 “兖州辖下五个县,目前是屏县和兰犀县尚未向城防军求救,有两种可能,不是受灾过重,就是一切平安,城防军已经用了信鸽和信使去联络,其他两县程度上和云遮不相上下,部分受灾,尚在可控范围。”季熠好脾气地知无不言,看着谢观南的眼神温柔又赞赏,“至于别的州县,有消息也是先送往刺史府,我们能先顾好云遮就很足够了。” “你怎么能调来城防军?”谢观南这么问是因为别的地方也没有这个先例,京城的兵力部署和地方上有很大不同,但就算是地方上,别处也和西南这边并不一样,他也没有可供对比的例子,“秦县令都不知道可以去找城防军吧?” 季熠却说,其实秦县令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他到任才五年,和城防军的联络不多,他还没摸清本地状况所以吃不准几时去求救比较稳妥,故而才有迟疑。毕竟知道可以求救是一回事,实际操作是另一回事,县级官员和城防军之间的联系本来也是需要先上报州府刺史的。 “那你直接去找城防军,是不是坏了章程?”谢观南也不知道该替秦孝贤担这个心还是该替季熠后怕。 “章程要紧,还是人命要紧?”季熠不答反问,但是听到谢观南这句话也是能分清楚里面有几分关心的。 “都要紧。”谢观南却没有说出意气过头的话,“这问题就好比若问我在紧要关头,是救一人还是救百人,我也答不上来,一人的命是命,百人的命也是命,但就如我们从市集赶回衙门时,我没有先停下救人的原因一样,我是公门中人,我的身份决定我必须先服从调配。” “不是你答不答得上来的事儿。”季熠伸直了他的两条长腿,这会儿他们在户外,不管多累也只能席地而坐,他和谢观南还能找到个石墩子坐已经很难得了,都是跑了一天马的人,哪会一点不累,“如果有人要问你这种问题,你以后都记得千万别回答,只管做你认为对的就好。” 季熠说,这种问题原本就是为了来为难人的,不管回答的人怎么答都是错的,所以真正坏的是提出问题的人,因为他根本不想解决问题,而只是想找出一个人来对这样的难题负责。 谢观南笑了笑,所以季熠才不管不顾直接冲去城防军搬救兵么? “这事儿不管我去不去,最后都得是他们来,京城二十多年前也经历过一次地动,当时就是全权交由南北衙的府兵来负责救援的。”季熠借着火把的光又看了一眼谢观南,总觉得这一夜很漫长,他明明才离开几个时辰,怎么就好像很久没见到这个人了似的,竟生出了些思念的情绪,“观南那时太小了,大概还不记事。” “多少年的事?”谢观南有些不信,他记事可早了,而且记性绝佳,只要看过必不会忘。 “应该是二十五、六年前,我约莫八岁吧,你才两岁,不记事也正常。”季熠觉得跟自己较真的谢观南难得地露出了点稚气,在这个紧张的夜晚格外显得可爱,不打算真的激起他的胜负欲,所以说,“其实我也不大记得,是后来阿娘说给我听的。” 有史以来,京畿那一带地动的频率都不算太低,而且好多次都非常严重,这都是有文字记载的。文字是记录下来给后人看的,亲身经历的人到底是什么感受又岂是文字能描绘的,一场可以改变一个人命运的灾变,即便发生在京畿,史册里也不过寥寥数行,小地方的事就更可能堙灭在青史中无人知晓了。 季熠看到谢观南脸上此时黑一块灰一块就跟个大花猫似的,忍不住掏出一块帕子,握着他的手腕,从他手中的水壶里倒出些水来把帕子打湿了替他擦脸。季熠用的力道不重,所以擦得就很没成效,谢观南却不耐烦了,伸手把帕子抢过去,胡乱用力在脸上蹭了几下。 “差不多得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个。”谢观南也不想过分责备,毕竟季熠今晚也是帮了大忙的功臣,不过是他惯有的一点洁癖,就当让让他。擦着擦着想起了他们掐着地动来前的功夫还特地把自己洗干净了,这么一想把自己逗笑了,“你看你非拉我去泡汤,现在不也白搭了么?” “至少是干净过了才又脏的。”季熠的手又绕去了谢观南的后背,一路像蛇行似地抚上了颈项,真像撸猫一样在那后脖颈处揉了一把,激得对方一个浑身冷颤,把擦脏的帕子直接丢他脸上,季熠得了手便缩回了自己的狼爪,然后眯着眼看他,“还好你没事,怎么就不听人劝呢?” 谢观南瞪了季熠一眼,问他是不是怪罪苗家兄弟了? “你这脾气,就算我在你也不会听我的,何况他俩,我怪他们作甚?”季熠说他可不会这么牵三怪四的,只是真的害怕了,一路紧赶慢赶,回到这里居然听到的是谢观南去救人反而被埋了的消息,心差点跳出喉咙口,他怅然道,“若是我被埋在里面,大抵你是不会这么着急的。” 谢观南刚想反驳,看到对方的眼神瞬间变得促狭又期待,便知道他什么心思了,转开头去没搭这个腔,反而追问之前的问题:“秦县令都没给你手令,城防军怎么会让你带兵回来?” 季熠好像一直在等谢观南想起这事,他早预备下了回答的话:“我上午才去拿的雪团的文书你忘了?我叔伯他们和城防军都是老相识,冯肆从前也是睿王旧部,何况我是去送信的,不是我带兵回来,应该说是他们收到情报赶来救灾,我跟着回来而已。” 谢观南把手里的水壶递回给季熠,说了这半天话,这人半口水都没喝,嘴唇都起皮了也好像浑没在意,倒是浪费了那么多水来给他擦脸,不知道在想啥。 第43章 雷雨 嘉义坊的救援因为城防军的加入而变得突飞猛进,不断有被从废墟里救出来的人,幸运的是,至今都只有不同程度受伤的人,而没有出现死亡的人,这无疑是非常振奋人心的消息。照这个进度,在天亮剩下的城防军到达之前,说不定就能大致完成整个坊的救援。 由于城防军的效率对比太明显,衙门的捕快和周边赶来的百姓就渐渐变成了辅助,捕快负责搬运伤者和统计人数,百姓们则负责送些干粮和水来。虽然是灾后倍感凄凉的凌晨,却一点也感受不到寒意,总是这人间烟火情,才最抚凡人心。 “想上哪儿去?”季熠接过银壶喝水,但双眼一刻都没离开谢观南身上半寸,见他挪动着要起身,忙把人按住,“站都站不直了,还想去哪里逞能?” 谢观南也知道自己目下这情况,亲身加入救援第一线是没戏的,顿时有些沮丧,连嘴都懒的和季熠拌了:“我就想去问问他们把兰儿安置去哪儿了。” “兰儿?”季熠一下明白过来,“就是你救出来的那个孩子?” “对啊,她家里应该是还有人的,房子塌的时候,阿娘去抱弟弟,阿爷去拿东西,不知道现在是被埋着还是逃出去了。”谢观南随即想到了更重要的问题,“得让兄弟们注意,救出来的孩子,家人在的便罢,如果是独自一个的,都得集中起来让人照管着。” 谢观南说着便大声喊了同在休整的衙门捕快过来,交待他们休息结束立刻去清点救出来的百姓中有无落单的孩子,千万记清楚姓名和人数,尽快让人送孩子们去凌正坊,让秦孝贤安排人照看着。 “观南你……”季熠开了口又犹豫起来,脸上是少见的挣扎纠结的表情,他的话音淹没在周围的人声里,他也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只是在边上安静看着。 “你说什么?”谢观南和同僚说完最后一句,回头看到季熠那奇奇怪怪的眼神,他听错了吗?季熠刚刚好像是叫过他的,“小孩落单很危险,我自己小时候就出过事,所以我从来也不吝以最坏的假设去预判,现在整个镇子都很乱,保不齐会有不怀好意的人牙子呢?” 这是谢观南的习惯,他会给予所有人平等的善意,但他捕快的身份同时也要求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高估人性,季熠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性情的人,干着这么份随时会撕扯着理智的活儿,到底内心需要多少坚定。 “嗯,你说得对。”季熠点点头,声音还是很轻。谢观南年幼时被人绑票过,这他之前就说过,所以一定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那么在意那小孩,“那个兰儿,苗大带着去帐篷那边认人了,看她的父母是否在那些被救出来的人里。” “哦。”谢观南靠近了些才能把季熠的话一字不落听清楚,他注意到了季熠有些不对劲,好像突然很没有精神,可是又不确定是因为什么,直到头顶闪过一道白光,他才意识到问题可能出在哪里,“季熠,快起来!” 季熠是被谢观南那焦急的语气给拉回注意力的,他转头看时谢观南已经自己忍着伤痛自己站了起来,他也立刻站起来在边上扶着:“怎么了?” “就快要下雨了。”谢观南催促地推了一下季熠的手臂,“你赶紧骑马去凌正坊通知秦县令,不管怎样让人尽快筹集足够多的蓑衣雨伞送来这里,雨天救援难度会大大增加,但嘉义坊少说还有百余人没救出来,我们不能停。” “好。”季熠扶着谢观南移动到了个有屋檐的地方,他们不能去和受灾的百姓挤帐篷,有个屋檐总好过淋雨,坊门口的这些房子好歹是砖石建筑,应该比较安全,“康源坊的庄子里应该有油布,我去让人都送来,你待在这里别乱跑。” 谢观南反手抓住了季熠的手,这还是第一次他这么用力又急迫地拽住季熠:“冯叔这会儿应该也在凌正坊,你让冯叔去,或者你去了庄子就别再过来了。” 为什么?季熠用眼神拒绝这项提议。他不可能就这样放着谢观南一个人在这里。以谢观南的脾气,真要是大雨瓢泼,人手不够起来,一定不肯好好坐在这里作壁上观,他不在身边,谁能拦得住这小捕头? “要下雨了。”谢观南抬头看了看天,闪电都出现了,雨云随时都会过来。 “我知道。”季熠低头看了看谢观南第一次主动伸过来抓着自己的手,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了点,“不正在说这事么?” “你会头疼的。下着大雨你若在外面,烟都点不着。”谢观南捏了捏掌心中季熠的手指,“就算不想回庄子也找个安稳的地方休息去。” 季熠轻叹了一声,嘴角上浮,刚刚那一瞬间有些低落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原来谢观南只是不说,但只要他上心记下的事情,是真的不会忘记,哪怕是在这种时候。才说了救一人和百人他不会选,但季熠这一个人的事,谢观南也没有在几百人的事面前忽略掉。 “你知道为什么康源坊的庄子上常年都会屯着木材粮食和药材这些东西么?”季熠突然岔开了话题,像是故意要吸引谢观南注意力似的,语速有些快,因为他没多少时间敢耽搁,但语调很是轻盈。 “冯叔说每逢州县有需要,他们都会放粮赈灾。”谢观南重复了一遍听到的话,当时他只觉得这个庄子财大气粗,不愧是闲时也能养着一大群下人的士绅,可现在再想,似乎这个手笔连普通士族都做不到,也并非只要有钱就能办到,“所以……难道不是么?” 不出意外的,季熠收到了来自谢观南投射的一份认真专注的目光,他转头往前看了看正在废墟中来来回回忙碌着的人:“你总是提到你师父教给你的话,其实我也有个老师,他跟我说过,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会有他应该要做和适合他做的事情,但只有一个规律是亘古不变的,就是得到越多的人,责任就越大,也必须要付出更多。” 能力大的人,如果搞不清楚是谁赋予的权力和力量,便做不成大事,这就是上位者的困境。就像谢观南说自己是公门中人,他有必须要做的事,士族亲贵有这样的财富和地位,就注定他们必然也有自己逃脱不了的责任。 “我不是说高门贵户一定都会有担当,人若只有片刻高贵的灵魂,也做不成一世的善人。我更相信这世间的一切都有一个守恒的周期,很多士族权贵都是这么想的,我这样的富贵闲人,如果这个时候不做点什么,以后酒池肉林的安逸奢靡就不能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了。” “又来了。”谢观南不跟这人多拉扯这些,有些事情不是一两句话能说透的,点到为止是为了彼此好。 能说出季熠刚才那番话的,又怎么会是真的沉溺声色之人?谢观南不会把这样自污的话当真,倒是季熠说的那位老师,他颇有兴趣,日后有机会应该好好同季熠去认识认识。 “你这老师倒是位大贤。”只是目下不是深谈这些的时机,谢观南轻轻推了推季熠,催促他赶紧动身,“那你去吧,为了你的心安理得。” “那你的心安理得呢?”季熠拉了一下谢观南的衣袖,凑到他耳边说,“观南,让我回来找你,我不信你看不见我,真的一点不担心。” 谢观南没有承认或否认,他做不了季熠的主,同样的,季熠也做不了他的主,他们都在自己的身份里,都有自己的责任,不需要回答,就像季熠说的那样,去做就行了。 第44章 悦庄 栖霞镇的大规模救援一直持续了三天,这期间城防军、捕快和后来自发集结起来的百姓几乎都是轮班倒着休息,完全没有让救援停顿过。第三天的傍晚,随着最后一个坊的搜索宣告结束,秦孝贤决定停止密集的大撒网式救援而改为分坊制的精细核查,发现新的情况再组织救援。 直接或间接的经济损失一下子很难计算准确,但云遮县全县截止至目前的死亡人数已经初步统计出来了,直接死亡及伤重不治的死者为二十一人,尚有十余人失踪,轻重伤员数百。虽然对死去的人而言,这就是百分之百的灾难,但从总体的局面来说,这个程度的灾情已经算是轻的了。 兖州刺史府送来的公文上说,这次地动的中心大致推定为黔中道的清州,当地灾情十分严重,所幸的是清州人口不算密集,周边救援也算及时,基本的秩序还是勉强控制住了,也就是没有难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去往外州逃难,这就相当不容易了。 不过地动以黔中道影响至整个岭南道、剑南道都有震感,各地还是伤了不少元气的。 到栖霞镇帮助救援的那部分城防军是在第三天上午时离开的,秦孝贤亲自去镇口城门处相送,还特地叫上了季熠同行,结果他回来脸色阴沉了很久,直至看到谢观南才好些。 谢观南那小院没有太大损伤,掉了几块瓦,碎了几个花瓶罢了,但季熠怎么也不答应让谢观南继续住在里面,说是一定得找专门的匠人检查修葺一番才行。 本来谢观南是想住在县衙的,但季熠说衙门里现下不是捕快就是百姓,乌泱泱乱糟糟、已经住满了人,言下之意就是,谢观南这个伤员既然帮不上太大的忙也就别过去占个位住着了。 谢观南浑身的挫伤、没有一块地方是不疼的,又差不多二十四个时辰没有合过眼,他只想尽快找个地方让自己躺平,实在懒得跟季熠掰扯,只说让他去找个地方能住就行,然后就在稀里糊涂中第二次来到了康源坊的“悦庄”。 也是这次来谢观南才发现,前次他匆忙得都没看到庄子大门边低调不起眼的地方确实就挂着“悦庄”两字的小挂牌。 “城防军是你找来的,秦县令让你去送送怎么了?”谢观南淳朴地把城防军来栖霞镇当作是一场世间人情来看待,军也好,民也罢,本就应该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好借好还,再借才不难。” 谢观南觉得季熠就是矫情病又犯了,人家城防军这次帮了多大的忙,要不是那带队的校尉不让兴师动众,栖霞镇的百姓怕是要夹道相送的,秦孝贤定是知道季家和城防军有交情、看重他才让他出面一起送的。 “我出门半日,你就溜出去了。”季熠抿紧了嘴,顿了顿,一股子既舍不得怪谢观南又不知道气该怎么撒的拧巴劲儿,“那么大个庄子,回来问不到一个人能说出你去哪儿了。” 谢观南翻了个白眼,原来季郎君不是不耐烦去送城防军,是在想着法编排他的不是。 “我带兰儿回嘉义坊了一次。”谢观南的伤还骑不得马,刚好悦庄有现成的马车,冯肆说随便他用,他便套上车走了一趟,“兰儿问能不能找到她阿娘阿爷,我就带她去看看,今日那边很多居民应该会从暂住的地方搬回去。” 兰儿那小丫头前两日都是县衙在照顾,说是一直没找到她父母,谢观南因伤被从一线换下时就把她领在了身边,来悦庄时季熠见那孩子不肯撒开谢观南的手,只能把一大一小一起打包带了回来。 一来嘉义坊往各处去避险的人太多,二来还有伤员混杂,兰儿又报不出父母的全名,一时找不到也很正常,现在到了第三天,镇上情况大致也比较稳定了,谢观南想去嘉义坊碰碰运气,就算她父母还没回去,总应该能找到认识这孩子的坊邻,问清楚了情况也好再想办法去找。 “自己还一身青的紫的伤呢!”季熠搬出了苗姑的医嘱来,那日深夜没有及时就医,其实谢观南身上还是有几处骨裂的,苗姑仔细检查后吩咐了务必要静养,可伤者本人显然并没有听进去,“这庄子哪里就委屈那丫头了?你别孩子说什么是什么。” 谢观南庆幸兰儿这会儿被带去午睡了,没有听到季熠这番话,不然小孩子就算不懂,也是能听出来好赖话的。小丫头心思又特别细,若是再因此伤心起来,那可就更叫他头痛了。 只是谢观南也不想和季熠置气,这人会说出这些话总归也是他做得有点问题。况且季熠自小丧母又离开父亲,他不能理解一个稚童对父母的依恋,本就是一件令人唏嘘的事。 “观南,对不住。”谢观南只要有一刻眼神或心思不在,季熠立刻就能发现,他悟到刚才自己的语气不对,尤其不该拿小丫头说事,显得自己特别没风度,“我回来见不到你,着急了,我不是不让你出去,也没有不耐烦那孩子。” “得了,多大点事。”谢观南赶紧掐了季熠的话头,如果他俩面对面只能这么说话就太没意思了,“我出门时确实没说去哪儿,没给你留下口信,是我疏忽了。” 这事没有对错,谢观南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除了衙门出公差、没有要向谁通报行程的习惯,但季熠心里是把他当作个伤患的,这份担心也总是好意。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季熠观察着谢观南的表情,开始做各种揣测,但他觉得最大的问题一定还是这座庄子不好,“我也不喜欢,所以我就说庄子不能太大,找个人要走半天,养再多的下人都没用,这里就是不聚气。” 谢观南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哪个字能让季熠有这样的联想。他虽然不怎么贪图这些享受,但不代表他跟富贵犯冲好吧?他的八字还是能压得住的,不会因为住个大宅子就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别拿你对这庄子的偏见强加给我,我没说过不喜欢。”谢观南都快被气笑了,“但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确实不喜欢这里。回到这庄子来,你连脾气都大了不少,好似在这里就没有你能看得顺眼的东西,这才住了一晚上,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嗯。”季熠倒也没有否认,“我刚来西南那阵子,在这里住了一年多。” 谢观南眉头一动,那就难怪季熠会是这种反应了,这庄子里大约是留存了他所有初来西南时最不好的记忆吧,只要回到这里,一草一木,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会让他想起那些。 “兰儿还睡着,我们晚些再吃饭,冯叔说你茶烹得好,劳烦你煮碗茶给我喝?” 季熠看了一眼他,知道谢观南是想把这事揭过去,台阶都送到脚底了,再不接着就真是没脸没皮了,于是没再废话,主动去拿茶器出来。 不用人特地说,谢观南也能察觉到,这庄子里原先住的人该是喜欢饮茶的,他因身上有伤不便走动,所以也只是昨日季熠带他来时走马观花粗略看了几眼,但目光所到之处,每个厅堂里都放置有装成套茶器的都篮。 这个庄子虽大,但没有大到让谢观南不敢住的地步,倒是庄子里的东西,总是一而再再而三让他叹为观止。如果和这里的东西相比,季熠往他那小院子里搬的物件,确实只能算是他逛街随便买的,就连西雷山上用的也还是大不如这里。 要说金贵的玩意儿,谢观南也不是没见过,但悦庄的东西已经不能用一个“贵”字涵盖,而是处处透着特殊。器物的形制色彩,乃至工艺和用料,都不是凡品,这些东西绝非市卖品,而定制货到这样的品级,也必然是有市无价的了。 “其实我没有那么爱喝茶,但老师喜欢用烹茶来养我的性情。”季熠提了都篮过来,到榻上坐于谢观南对面,将二十四器依序在桌上摆开,从敲茶砖开始做起,神情专注,手法娴熟,嘴也没闲着,“人的性情是天生的,后天再怎么养,也像是修剪过的盆栽一般,美则美矣,到底不是天然。” 谢观南好笑地看着眼前这天然美的季熠:“还好你生在富贵人家,又长了这么张脸,不然哪有那么多人能惯着你。” “我脾气很差么?”季熠边问边把茶叶放入茶碾中研磨,动作看似轻松随意却十分精细准确,显然是长期练习后达到的境界。 不差,谢观南摇摇头,季熠最多只能算是个矫情怪。可是想想他自小生活的环境,有诸多讲究也算不得是多大的毛病,只是这两天他好像格外在意兰儿的事情,虽然把孩子勉为其难带回了悦庄,可是他真的连一眼都不愿多看那丫头,这点谢观南还是能感觉得出来的。 “兰儿哪里得罪你了?你不要和小孩子计较。”谢观南虽然是这样说,但并不认为乖巧如兰儿会做什么冒犯季熠的事,“最多也就几天的事,我总能找到她的爷娘,送她回去。” 季熠正在筛茶粉的手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好像无事发生那样继续着动作:“没有,我只是不太会同小孩子打交道。” 看来不是错觉,谢观南的背又有些疼起来,他斜靠在凭几上,不错眼地盯着低头正看着水沸次数的季熠:“你说你从没骗过我。” “观南……”季熠抬起头来,眼中满是不解愁绪,“你这样喜欢小孩子,让我觉得有些不安,但是我不想让这种情绪去影响你,你就非得让我把这些难堪的话说出口么?” 谢观南没有听懂,他看着季熠的脸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沸水的咕嘟声让季熠重新低下头去,他才反应过来,他俩竟面面相觑了这么长时间。 “可是兰儿又不是我的孩子。” “所以你很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没有啊。” “所以我说……”季熠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谢观南说出了和他预判答案截然相反的话,“你不想要孩子?” 这次换季熠盯着谢观南猛瞧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才能让季熠因为一个稚龄女童在心里盘出这么多弯弯绕绕? 谢观南又想翻白眼了。 “水要老了。” 第45章 喜欢你 “观南原来也是懂茶的。”季熠听到谢观南说水老了,便立刻对刚才的大意后悔起来,“第一次给你烹茶就献了个丑。” 一沸时加盐,二沸如泉涌,三沸时下茶。季熠才刚加完了盐就心思旁移,再没盯着水看,若谢观南不提醒,这道茶他俩就真吃不上了。 “君子六艺我也是学过的。”茶道虽不在六艺内,但本朝时兴起来的东西,文人总是趋之若鹜,谢观南本也是要走仕途的,这些东西就算没研究,也总是接触过的,“我不懂茶道,但你也别糊弄我。” 这话说得季熠心虚地抬眼速度观察了一下谢观南,见对方没有露出恼怒的神色,才接下去说:“这边只能取到江河之水,已经落了中品,你若喜欢,回头我们去西雷山喝,山上有泉水。” “好啊,赏枫时你再烹一次。”谢观南从善如流地接着他的话,“原本还在想用什么假才能去,现在倒不用那么麻烦了。” 因为谢观南是在救灾时受的伤,季熠带人回来之前陪他去衙门请了个伤病假,秦孝贤承了季熠一个大人情,也乐的送个顺水人情,便批了个最长的假期。 要知道本朝官人因公受伤,最长的假是可以叠到百日的,秦孝贤肯批,但季熠着实怕谢观南会不肯领,没想到谢观南倒是没那么反感,只说先歇着,伤养好了提前销假回去就是了。 “你肯同我回西雷山,我天天给你烹茶都行。”提到赏枫,季熠又开心起来,好像西雷山的红枫已经近在眼前。 谢观南心想这人虽然矫情,倒也好哄:“吃你的住你的,还让你给我烹茶,我好像占了你太多便宜。” “你怎知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占这些便宜的?”季熠惯有的那种带着点小得意的表情又出现了,“你要是那么在意‘心安理得’,自然就会对我有多些‘于心不忍’,那我就能‘得寸进尺’了,不是么?” 谢观南素来是不擅长口舌之争的,说到这里又沉默了。反正他答与不答也不会左右季熠会不会得寸进尺,只是他似乎也从来没担心过季熠会真的做出什么他无法容忍的事情。 水沸过了两次,显然不适合做煎茶了,季熠把筛好的茶粉舀入茶盏里,改做点茶。 “就是不知这次受灾的地方,需要多久才能恢复以往的生气。”谢观南今日出门看到嘉义坊那一大片废墟还挺惆怅的,他没有千里眼,看不到清州现在是怎样的光景,但眼前的嘉义坊已经足够让人触目惊心了,“这种情况朝廷能拨赈灾款不?” 谢观南短短二十八载的人生中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灾害,过往典籍也只能参见到过往的历朝历代,本朝本代是否一致,也只有体验过的才知道。 “照理是会有的,只是黔中道才是本次灾中之重,所以朝中拨款的主要方向也会是那边,至于岭南、剑南两道,一是灾情没有那么重,二是……”季熠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没再说下去。 “怎么了?”季熠说的谢观南都明白,朝廷自然应该优先考虑灾情最重的地区,但这种时候其实拨款多少没那么重要,“老百姓未必个个指望着赈济银,但皇帝有没有这个恩典对他们还是区别很大的。” “西南三道的情况不同。”季熠之前研茶时做得细致,虽说中间说话岔了思绪,现在却还来得及扳回一城,他用茶筅在茶盏中击拂的手法很是优雅漂亮,谢观南都忍不住盯着看入神了。 “嗯?”谢观南寻思了一下,很快得出他自己的猜测,“因为睿王么?” 关于睿王和今上的关系,老实说就算是京城中的官人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人人都好奇,但无人敢打听,大家都是臆想罢了。 睿王于本朝而言有旷古烁金之功,先皇帝都曾说过,他是应受半壁江山,历朝历代开国功臣的极致殊荣全赏赐给他都尚嫌不够,差点让今上喊他仲父的这么一位王爷。就算天子之位现在到了今上手中,他也依然是本朝毫无疑问的第二人。 “按例,这样的灾情,凡受灾的地区,即使没有上奏,皇帝也是要按照过去的份额下拨赈灾款的,但西南三道不一样。”季熠把点好的茶双手捧到谢观南面前,“如果睿王不上奏,皇帝是不会下旨拨款的。” 谢观南接了过去,但眼神依然疑惑:“怎么说呢?” “睿王开口了,皇帝不但会给而且会多给,但如果睿王没开口,皇帝就不敢给,因为万一睿王觉得这是对他的不信任甚至羞辱,那就得不偿失了。”季熠抿了下嘴,添了一句,“我时常做一些先斩后奏的事,但观南并不怪罪我,是因为你信任我,我也知道你必不会怪我,这就是区别。” 怎么说正经事还能被牵扯上? 谢观南此刻正捧着茶盏喝,也不好立刻去反驳他。 那照季熠的说法,也就是今上和睿王之间并不是那么相互信任的关系? 以史为鉴,君臣离心是最危险的事,何况还是睿王这样指掌重兵的功高之臣,对黎民百姓而言,朝局不稳那可就是头上悬了把刀。 “倒也没有那么危险。”季熠见谢观南喝完没说不好,便动手点第二盏茶给自己,“先皇帝当年都动了要跟睿王结儿女亲家的念头了,可无论是嫁公主还是娶皇子妃,愣是都没成。睿王对先皇帝是真的赤胆忠心,连外戚都不想当,皇帝也很清楚这点。” 那看来也不是完全不信任,虽说肝胆相照的是睿王和先皇帝,但对睿王而言,今上也是故人之子,这点情分应该总是在的,而于今上来说,睿王也是先皇帝留给他的巨大财富,岂有不珍惜的道理。 不过这种皇家秘辛在老百姓看来都是高高在云端的事情,是真是假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在意的。 “这些你都是哪里听来的?”谢观南好奇的点在这里,他才是那个在帝京住了二十多年的人,怎么他从来没听过这些,“京城的人对今上和睿王的事总是讳莫如深,其实要像你说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秘辛,怎么就变成不可说之事了?” “讳莫如深只是京官们的习性,西南这边住久了,这些也不是什么秘密,睿王自傲自信但他确实有那个本事,所以他的自信不会让人讨厌。对朝廷而言,他镇在西南三道绝对是利大于弊,皇帝和他怎么相处,自有他们觉得对的方式。” 季熠自己的茶也点好了,捧起来喝了一口,自满地点点头,眉眼弯弯、笑看着谢观南,好像个求夸奖的孩子。 “冯叔没吹牛,你手艺真的不错。”让季熠如愿得到了褒奖后,谢观南也把茶盏放下了,朝门外看了看天色,“你去让人去把兰儿叫醒吧,再睡下去,晚上怕要睡不着了。” 季熠下了塌去却并没有直接出门叫人,而是凑到了谢观南坐的那侧,单腿重新搁了上去:“我们回西雷山可以不带着这孩子吗?” “你没完没了了是吗?”谢观南的声音都沉了下去,但看到季熠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神,又往回找补了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绕了半天闲话,这个槛还是绕不过是吗?谢观南从刚刚就在想,或许今日季熠有这番表现,其实是他的问题,症结也全然不在兰儿,他该面对的事,实在没道理把压力都给对方。 “你知道我想的是哪样?”季熠仿佛不嫌这对话绕口似的,“我与你说那些话,是存着破釜沉舟之心的,我不怕等,但你不要总是点一下就顾左右而言他,像是来来回回拿钝刀子在我身上划拉。” “季熠。”谢观南不得不承认,季熠的眼神有些刺痛到他了,“这几日忙着救灾,我似乎忘了跟你说,我让你等着,并非是想钓着你,而是之前有件事我一直难以确定。” 其实季熠从半真半假的接近,到玩笑般试探,再到潭水寺的暗示,已经几次三番在谢观南心中的禁区徘徊了,再多迈一步,他们就连最后的退路都没有了。所以谢观南用赏枫之约作为缓冲,让季熠等一等,也是在给自己最后一次犹豫的机会。 “我们认识以来,一直是你在不断向我走,你离开住惯的西雷山,甚至还陪着我一起跑案子,我不是草木之人,怎么会无动于衷?”谢观南细想之后,发现他们虽然这些日子一直黏在一起,但不是在跑线索,就是在准备跑线索的路上,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形态,“我怕自己只是习惯了你在身边。” “习惯我在不好吗?”季熠下山就是为了能靠近谢观南,找一切机会和借口离他近一些,只有靠得足够近了,才能彼此了解,他以为这是一切开始的前提。 谢观南摇摇头:“如果我只是觉得跟你在一起很方便、很习惯,那我就不应该接受这样的关系。这是不对的,说明我没有担负起我的责任,那也不是你要的,这没有意义。” 谢观南原本以为自己需要更多时间,所以才定下了赏枫之约,但季熠的脚步远比他设想得要快许多,不断的示好、或故意为之的示弱、努力在他面前展示着自己的每个面,这种像是要把心掏出来似的表达,让谢观南不由得也加快了自己的思考。 “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如何会是没有意义的事?”季熠的表情有些焦灼起来,谢观南明明在表达着好感,但为何他反而会觉得不安,“观南,你把我说糊涂了。” 可是看到季熠这个反应,谢观南的眉目却松弛了下来,他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那日我被埋在嘉义坊的废墟里、身体动弹不得,就只有脑子异常活跃。我后来发现,当时最想见的人是你,还有件事情很后悔,就是在汤馆说喜欢的是你的脸。” 季熠呆愣了一下,旋即朝谢观南伸出手去,也不顾衣袖把桌上的茶器扫得七零八落,把人抓到胸口紧紧抱在怀里。他第一次露出了没控制好的表情,忽而嘴角带笑,忽而眉心又揪着些不确定的疑问,一张脸上瞬息万变,精彩万分。 “观南,你不要再说这种让我猜的话了好不好?” 如何能肯定这种感觉是对的,而不是一时的感动和习惯,就是在看到他露出难过的表情时,心会觉得刺痛吧。谢观南想,其实这件事可能也没有他想得那么复杂。 谢观南拍了拍季熠的后背:“季郎君,我可以喜欢你吗?” 第46章 寒衣节 这一年的寒衣节似乎让人觉得连素来温暖的云遮都比往年冷了些。 季熠在这天特地又“顺便”买了新的衣裳回来,这行为因为这个日子而显得名正言顺了很多,堂而皇之地拿着一身又一身不同颜色款式的衣裳在谢观南身上比来比去,又催促他连换了三套,直到被嫌弃了还乐此不疲。 谢观南不免认为,正是因为自己有伤活动不便,季熠才故意这么折腾的,借着帮忙换衣服的理由,搂搂抱抱,在他身上摸来捏去,行不正经之事。 对自己的容貌有充分的自知这点,谢观南是不讨厌的,季熠自己穿着讲究也就罢了,毕竟赏心悦目的事情谁会拒绝呢?但这人似乎比起打扮自己,更喜欢打扮谢观南,而且自从两人搬进“悦庄”之后,这癖好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庄子大意味着屋子也大,不仅大而且还多,有的是地方放季熠一波又一波买回来的东西,几天没注意,谢观南住的那间屋子的衣柜,已经从空无一物,变成再也塞不下了。往后季熠要是再买,就得添柜子,或者直接挪用另一间屋子来专门摆放了。 “你这毛病真的得治,哪家的小娘子都没有你那么爱买衣裳。”就算季熠不差这点买衣裳的钱,但被拉着一起玩换装游戏这种乐趣谢观南是真的享受不来,“你有这闲钱要不然捐点出去,入冬了,嘉义坊的人可还缺些冬衣呢。” 地动才过去不足半月,受灾较为严重的地方,还有人在为居所发愁,眼看已经入冬了,本地虽然比北方冷得晚些,但寒意也在一日日逼近。 “我前前后后捐过三批了。”季熠还在摆弄另一身谢观南没换过的胡服,漫不经心地回他,“庄上已经在准备更冷些要捐的棉衣和过冬要烧的炭了,而且睿王的银钱不是也到了么?” 西南三道果然没有因为这次地动而上表请赈,但睿王还是向每个受灾的州县发放了相应的抚恤银钱和物资,云遮县自然也有份。 “秦县令说,以云遮的灾情来说,就算是今上拨款,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了,睿王还挺厚道的。”谢观南说什么也不想再试穿了,坐下拿了把花生剥了在掌心搓去了红衣,攒了一小把才递给季熠,见对方臭着脸,只好掰开他的手,把果仁倒在他手里,“又怎么了?” 谢观南的外伤早已痊愈了,只是骨裂没那么快养好,虽然还在病假中,闲来无事他偶尔也会回衙门看看,今日自然又去过了,不然不会知道秦孝贤说过了什么。 但对于这一点,季熠是很不愉快的,不好明说,但阴阳怪气一下的胆子他还是有的:“你说枫叶还没红,不急着回西雷山,但你却急着回衙门上值。” “我上一旬才去了三日,平均下来三天才去一次。”谢观南发现需要重新认识季熠了,这人原来还有一面是如此斤斤计较的,“而且兰儿的爷娘找到了新住处,你不是总催我送她回去吗?今日天气好,我只当是出门晒晒太阳,送走兰儿顺路去一次衙门罢了。” 季熠被堵了嘴,一时语塞。要说那小丫头是真不能再留了,熟悉以后她也不怕季熠了,成天就像是谢观南的小尾巴似的,除了睡觉就几乎长在他身上了,每次季熠要去亲近谢观南,这丫头就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已然成了季熠的一块心病。 “嗯,再不送走她,我就得把自己送走了。”季熠回忆起过去这小半个月的日子,实在太苦了,连嘴里的花生都变苦了,忙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然后又跟谢观南商量,“我今晚睡你屋好不好?” “不好。”谢观南想都没想就给否决了。 这里跟谢观南那个小院子没法比,庄子里端茶送水,洗衣做饭,收拾庭院,什么时候都少不了人来人往,季熠若还是跟他同进同出,到底不成体统,所以到了悦庄后,谢观南是一直住东厢客房的,晚间不管季熠留到多晚,还是会让他回自己的主屋去睡。 兰儿没被送回去之前,被丫鬟带着就住在东厢边上的耳房里,所以经常是季熠才刚握一下谢观南的手,就有个小不点的身影从隔壁扑进来,几次三番这么一来,闹得季熠连矜持和体面都快不要了,天天催谢观南把孩子送走。 “那丫头不是都送走了么?”季熠往谢观南身边靠了靠,习惯性一手抚着他的脊背,一边用苗姑教过的手法轻轻按摩,一边轻声在他耳边软磨硬泡,“知道你伤没好,我又不会做什么,就想睡你身边也不成么?” 起初谢观南还没注意到,恰恰是兰儿总是撞到季熠对他动手动脚,他才介意起来:“你这里屋子多到只怕没人住,做什么非挤我这边?” 就跟这会儿一样,季熠就是喜欢跟他挤在一处,一张偌大的局脚榻生生空出了大半。 不是谢观南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既然承认了喜欢,便不会刻意拒绝季熠对他的亲近,只是一来自己的伤没好,二来悦庄毕竟人多眼杂,他怕两个人血气方刚的这样亲昵,真惹出火来又享不得那枕席之欢,反而彼此尴尬。 “我在这庄子里睡不好,真的,整宿整宿乱做梦。”季熠叹了口气,他知道谢观南脸皮薄,又不经念叨,只能继续抱怨庄子不聚气,顺便卖个惨,“你看我这眼下的乌青,一日比一日黑得厉害了。” 这倒真不是季熠夸张,他那张俊脸确实憔悴了些,相比被照顾得面色红润、精气神都上了个台阶的谢观南,这个做主人的越发显得有些可怜兮兮了。 “我又不是安神的药,你睡我这里就能睡着了?”又想了想,谢观南妥协了一步,“那要不你跟我回我那院子?” 谢观南今日也顺便回自己的小院拿了些东西,看到房子早就修好了,想回去随时都能回去,就看季熠乐意不乐意了。 “算了,苗姑还要给你治疗,等你养好了再说。”季熠本想说谢观南还真是他安睡的良药,在那小院里他们同榻而眠,他一直就睡得很好,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比起悦庄,季熠确实是更喜欢谢观南那个小院子,可庄上的好处也没法忽略,这里东西齐全、人手还多,谢观南要用药或是吃点什么,自然是这里更方便。只是伤筋动骨需百日,哪有这么快就能好的,季熠知道自己还得多忍耐些。 在谢观南后脖颈那里轻轻捏了一下,季熠的手指沾到了对方的皮肤就跟黏上了似的,再不愿移开,整个人不由得贴了过去,鼻尖蹭着蹭着就摩挲到了谢观南的耳轮,再一个没忍住嘴唇已经在耳垂上亲了一下。 谢观南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转头看他,季熠凑得极近,两人的鼻息于是都交错在了一起。无论长得多好看,在这样的距离中,早已经顾不上看对方的眉眼口鼻了,只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在相互干扰,让自己变得不再像平时的自己。谢观南提起没有伤到的右手按在季熠胸口轻轻把人推开,只是才推开了不到一尺,就改变了主意,抓着他的衣领把人重新勾回来,在那错愕的嘴角轻吻了一下。 “你总是知道怎么拿捏我。”季熠的嘴角被亲吻之后再没压下来过,明明是他一路从西雷山穷追猛盯着到了这里,怎么从告白到初吻,他总是拿的后手呢?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了,那必然是谢观南太喜欢他了,想到这里,心里不免又开了朵水仙花。 “等我再好些。”谢观南的脸皮只够支撑他说到这里了。 好在季熠是会举一反三的,听懂了就没再继续纠缠睡哪屋的问题,搂着人腻歪了一会也就撒开了手。 “今日还回你那院子了?”季熠注意到榻边一角放着个小小的包袱,好奇地问,“拿了什么过来?” “就是慧觉上次给我的书。”谢观南让季熠把包裹给他拿过来,打开了把那一摞世情传奇取出来,整整齐齐码在桌上,“一直没空看,现在时间多了,打算闲来拜读一下。” 谢观南说得正正经经,但季熠笑得古古怪怪。待谢观南问起原因,季熠又不肯明说,只让他看时千万记得要一个人看,又或者还有个选择:“跟我一起看也不打紧。” 这话一出,谢观南直觉有些诡异,可慧觉在他眼中总归是个有学识的大和尚,于是也没多想,把书放好了,又说起衙门的事。 奔波惯了的人确实很难真正闲下来,谢观南腿上没有伤到筋骨,连苗姑都说外伤好了以后还是可以走动一下的,不然就连体能都会下降。他身上最重的伤其实还是左小臂的骨裂和脊椎骨错位,这两处的恢复,药物固然断不可少,更多的还是需要时间。 秦孝贤肯让谢观南养伤,不代表衙门不缺人手,地动之后其实衙门还是很忙的,查失踪人口,重新清点户籍,为嘉义坊筹措重建,这些都是迫在眉睫要做的。 “怎么重建嘉义坊你也想参与?”季熠又突发奇想起来,“建房子应该需要很多钱,秦孝贤肯定会找乡绅们筹款是不是?我多捐些银钱,你是不是就能少跑几次?” “哦,季大当家,这是准备慷慨解囊多少银子?”谢观南听话捡自己乐意的听,不过捐钱是捐钱,道理是道理,这是不能混淆的,“但你捐钱是你的功德,我去衙门是我的本分。” “秦孝贤跟你说过现在筹了多少了?”季熠原本想,不管差多少他给添齐了就是,只要谢观南能少去几次衙门,但现在这话又不好直说了。 除了睿王的拨款,县衙也投入了一部分储备库银,云遮县所需的重建资金缺口不算巨大,不过乡绅和地方士族在这种时候总是不愿缺席的,所以募集钱款一事进展还是挺顺利的,并不需要季熠去做那个散财童子,捐多少是个心意就行。 “你知道这次栖霞镇捐款最多的是谁吗?”说起这事,谢观南确实很想分享给季熠,“是周震声,县尊说他像是要把全部家当都捐出来似的,县衙是不敢收那么多的,最后还是退回去大半。” 季熠听后是有点意外,但觉得这个事情、做个做法还挺符合周震声给他的印象的,所以也觉得似乎又在情理之中:“若要说做功德,栖霞镇最该做这份功德的难道不是纪松岭家吗?” “纪家现在怕是想做也做不成了。”谢观南摇摇头,“县尊说,地动刚发生那会儿,纪家由纪鸣出面,捐了大量的药材,确实帮了不少忙,但是最近他们家自己开始鸡飞狗跳了,恐怕无心再做这些场面事了。” “又怎么了?” “里外夹击。”谢观南似笑非笑地说,“也不知是不是报应,纪响案发之后,周氏不满纪松岭和纪鸣,大闹了一场,还要逼着纪松岭和离,这事还没完,他们家生意又出了问题——剑南道最大的药商,锦州的花氏药铺,把分店开到了云遮,店址都选好了,就在纪家药铺对面,最快年前就会开张。” 第47章 锦州花氏 狭隘一点来说,纪家有今天这种局面,外因姑且不论,内因完全是咎由自取吧?所以谢观南也好,季熠也罢,谈起的时候对这家人真的给不出什么同情或理解的情绪。 这一家人,说白了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呗,从根上说,纪松岭和周氏都是自私自利的人,教养出纪响这样平庸但自大的儿子一点不足为奇,在明知道长子极可能犯罪的时候还要包庇隐瞒,甚至百般阻挠次子揭露真相,道德品行上也已经到最底线了。 “锦州花氏,我也略有耳闻。”季熠抬了抬眉,这些琐事平常他也就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的,谢观南不提他也想不起来,“去年庄上的药材应该就是从锦州进的,我记得冯叔说,花氏做买卖挺大气的,货真价实,交货也及时,就算是加上运费都还是比本地采买便宜不少。” 如今谢观南对悦庄买东西的量也有了个大致概念,东西多到一定程度,那么哪怕单价只便宜一点也是一笔不少的钱,何况量大还能议价,如果连悦庄这么大手笔的客户都倾向于花氏,看来他们的买卖扩展至兖州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原本纪家的药铺在兖州不说一家独大,也算是个中翘楚,但如果花氏把生意拓展至兖州,以后就不好说了。”谢观南觉得幸灾乐祸是不好的,但又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更何况花氏还把头一家铺子开在云遮最大的那家纪家药铺对面,简直就是打人打脸的行为。” 若没有特别大的把握,又不是积怨已久,一般同行是不会这么干的,更何况还是一个外来跨州经营的商家,只能说花氏应该是有相当的底气,东家也是个不怕事的吧。 “花氏在五、六年前还不过是锦州商虞县的一家普通生药铺。就这么几年发展起来的,听说是因为老东家过世后,接手的少东家本事了得。”季熠把花生放下了,就快吃饭了,再多吃这些不好,“其实我倒觉得,纪家以后交给纪鸣未尝不是个好选择,年轻人做买卖才有新思路。” 季熠又说,锦州是不少药材的原产地,也是因为有这个条件所以生药买卖才能做得风生水起,跨州经营对别处的药商可能是短板,但对于锦州的药商,能走出去就不怕没销路,这正是做大做强的前提。 “那看来往后不止是纪家,兖州其他药商都要有对手了。”谢观南又补充了点,“对了,秦县令说花氏刚到本地就为灾情捐了款的,生意还没来做,已经先卖了好大一个人情给云遮呢。” 季熠点头:“你看这花家的年轻东家是不是头脑极好,所以我才说,如果纪鸣真的如周震声和周楚绪说得那样有经商的能耐,纪家由他掌管,并非坏事。” “你越说我越觉得,从纪家的利益关系来看,纪鸣也是有很大犯罪动机的,因为这一切发生之后,倘若是他最后继承家业,那么他可说是这件事的最大利益获得者。”谢观南说完自己笑了笑,“幸好他不是凶手,不然这纪家岂非快全员恶人了。” 纪家的嫡长女已经出嫁了,三郎还未成年,纪松岭都这个岁数了,就算再添新的孩子也是追不上岁月的。如今能撑场面的这一代就剩纪鸣一个了,纪家其实也没有多余的选择了。 “纪松岭要是有周震声的魄力,让出了阁的嫡长女回来当继承人,也未尝不可嘛。”季熠玩笑了一句,“只是这女儿也是周氏所出,是个什么品性还真不好说。” “你这话说的,好像纪家真的歹竹出不了好笋了似的。” 谢观南也笑了,莫说纪松岭没有这样的魄力,就算有,他女儿是不是那块料还两说,真要是这样,纪家怕是又要有一场地动山摇。周楚绪能坐稳继承人的位子,除了周震声有魄力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当时是独女。 “这也就是一句玩笑了,本地这些大户人家,除了买卖房产,还有田产,这个东西也不是家主一个人就能全权做主的,真的要给出阁的女儿,宗族长辈都要出来说话的,那更是不可开交了。”季熠把自己说的玩笑话都撤了回来。 “现在这个结果,只能说对纪鸣而言,算是失之桑榆吧?”谢观南在整个纪家,也就对纪鸣稍稍还有那么一点好感了。 “他未必没有报复之心,这么些年白氏母子三人在纪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只是纪鸣本来有不用弄脏自己的手来改变命运的方式,他若入赘周家,以周家父女的格局,他以后的日子不会差到哪去,但既然这条路绝了,他只能留在纪家,那没了纪响对他确实有好处,这也不假。” 可毕竟杀了周楚绪的是纪响,绝了纪鸣路的也是纪响,纪鸣想要让自己阿兄伏法这点报复心对比纪响的恶简直不值一提,虽然于亲情而言是有亏的,但于公理来说又是大善之举。 “纪鸣要揭发纪响,确实是有私心的,可归根结底还是纪响自作孽。”谢观南又靠到了凭几上,出门大半日,回来又被季熠摆弄着换衣服,把他今日的体力都耗完了,难得他也显出了慵懒的姿态,甚至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一个有底线有能耐的东家,总比一个没底线又无能的东家好,至少纪鸣有底线。”季熠说着说着又凑过去在谢观南小腿上摸了一把,“今日跑了这么久,我给你捏捏腿吧?” 谢观南幸而是看到那张俊脸上别有用心、喜滋滋的表情了,不然还真以为这位养尊处优的郎君有体贴伤患的良心。一脚蹬在季熠的膝盖上,把人踹出去一尺多,可季熠不是那么轻易接受拒绝的人,反而欺身上前、撑着双臂伏在谢观南身上,把人圈在了那处。 “季熠。”谢观南不知道拿什么话去对付的时候,就会这么连名带姓叫他。 “说了不会做什么的,我是有信用的人。”季熠看着谢观南的反应笑了起来,真搞不懂他到底是胆大的还是腼腆的,先撩拨的人是他,不让人食髓知味的也是他,真像是属猫的一般,蹭一下回头就走,完全不管被惹了的人心有多痒,“谁家好人像你这般,亲了不给讨还的?我那么不值钱的吗?” 谢观南被倒打一耙到张口结舌,既然说不出话,那么被季熠得寸进尺地亲回去也就理所当然了。可是能感觉到季熠确实还是顾及到伤患的,动作温柔克制,说亲一下,也真就是点到为止。 第48章 透花糍 没了兰儿打扰,季熠便能在谢观南身边赖多久是多久,索性让厨房把晚饭也端来东厢客房里,吃完了顺便还能盯着谢观南把药喝了。 “悦庄”除了苗姑还有别的厨师,而且不止一位,所以到了这里以后,谢观南真是大饱了口福,每天菜色都不重样,加上苗姑配合医理给他加的药膳,吃得是又精细又考究,谢观南的面色是前所未有得好,甚至好过了在京城时的状态。 “不不不,其实最大的缘故在于你不用去衙门点卯了。”季熠却不把自家大夫和厨子的功劳当回事,“你不信的话随便找个人来,也无论士农工商,让他别干活,天天跟家里待着,想吃就吃,想睡便睡,喜欢玩什么就玩什么,都能养得油光水滑。” “那不成废物了?”谢观南笑骂了一句,没把季熠的信口开河听进去。 季熠又道,其实做个废物不知道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和谢观南一样有理想有抱负的。 谢观南反问道,有理想有抱负什么时候成了束缚人的事情了?难道不应该是,人因为有理想所以才有了努力的动力,因为有抱负才有了做人的目标吗? “那如果是我这样,生来就在富贵人家,不努力不拼搏已然拥有了一生都用不尽的财富,我也……不会有子孙后代。”季熠用手肘撑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谢观南,“我若想做个废物,观南会厌弃吗?” “那你在西雷山做的又是什么?”谢观南不想对季熠的事情指手画脚,况且这个人也并不需要他来指导什么,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季熠说这些都是在未雨绸缪,好像是在为什么事在眼前先跟他留下个伏笔,既如此,他也给对方画一条线便罢,“我的底线是,你不能作奸犯科,除此以外,别的事情都可以用‘我喜欢你’来解决。” 这或许是季熠听过世间最动人的情话了,谢观南如此一本正经地宣告喜欢,对他简直就是致命攻击,自认脸皮够厚的他,都觉得双颊有些发热,恨不能再抱着人亲上几口。 “我不是山匪。”季熠想起自己最初和谢观南相识的时候,重复过最多的可能就是这句话了,他现在再说出来,竟觉得这句话也变得有一丝甜味,如果没有那个最初的误会,他们也没有机会认得彼此,“不过既然你抓住我了,就别放手了吧?” 谢观南笑而不语,从没想过这种话也能被季熠拿来当情趣玩,果然是他给对方定的底线过于低了。 丫鬟们进来把晚饭的食器收走的同时,也端来了谢观南要喝的药。 半个月来一日三餐伴着药过日子的谢观南,现在最怕的就是餐后看到药。虽然季熠已经买遍了全镇几乎能找到的所有蜜饯果子换着花样给他吃,但闻到药,他嘴里的苦味已经自动翻出来了。 “我有记忆以来,这是吃药时间最长的一次了。”药还烫,谢观南没有立刻端起来喝,倒是举起了衣袖凑在鼻下闻了闻,“总觉得我也已经被泡成一味药材了。” “你当然是药。”季熠顺坡下驴般接着说,“我若说了你怕是又不信,你躺在我身边,能治我失眠多梦。” “胡吣!”谢观南没有让季熠失望地送上一句轻骂。 谢观南没有伤到脏器,所以内服的药主要都是补气强身的,苗姑的意思,虽然这些药对他的骨损伤和错位没有直接的疗效,但能补一补他到西南这阵子不好好吃饭休息对身体的亏损。若是旁人给他灌药他必然多有抱怨,但苗姑面前谢观南是半句不敢反驳的。 季熠从最后一个进来的丫鬟托着的盘中拿了一碟东西,放到了谢观南的面前,托盘里还有一支比平常酒壶小很多的精致瓷壶,也一并被放到了桌上。 “今天不吃蜜饯了,我让苗姑给你做了透花糍,她做这个的手艺是京城学的。”季熠又拿起那个小壶,倒出一碟浓稠的浆汁,“若你觉得灵沙臛不够甜,还有蔗浆。” 透花糍是京城贵族间流行的甜食,材料倒也平常,就是芸豆与糯米,只是制作繁复、费时费力,人工耗费巨大,又因外形漂亮,所以颇得高门贵户的青睐,是名士贵妇们饮宴茶会上的常客。 “又麻烦苗姑了。”倒不是为了尝这口透花糍,谢观南是觉得为了他喝药这点事,还要让苗姑费那么大功夫去做这样复杂的甜食,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所以拿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干脆得宛如满饮了一斛壮行酒。 季熠越过桌面,伸手在谢观南的嘴角擦了一滴残留的药汁,放到唇边舔了:“是苦。” 这动作似曾相识,谢观南想起来,那日季熠同他分频婆果给雪团和追声吃的时候,也这么捉弄过他,甜也要尝,苦也要尝,这人做这些小动作的时候可能都是无意识的,但谢观南却总是容易被这些小事戳到心中最柔软的一处。 透花糍精美,就连盛着它们的食器都别致,那青釉碟子做成了枫叶形状。日常用的小东西最能透露一个人的偏好,若这庄子里的器物都是按照季熠喜好添置的,那他果然是真的喜欢枫树。 苗姑做事仔细,这透花糍是为了喝完药甜口用的,也没给多,一样只给放了一个,分别是粉色的桃花形状,和白色的玉兰形状,让他和季熠好当饭后甜点分了吃,又不至于贪嘴吃太多而积食。 可是这果子做得半透不透,晶莹得实在过于漂亮,谢观南一时倒舍不得下嘴了,只是盯着看了起来。“美食”二字在悦庄真是被诠释得淋漓尽致。 “是给你吃的,不是用来看的。”季熠拿起了白色玉兰形状的那枚喂到了谢观南的嘴边,用眼神催着对方咬下一口,剩下的半个也不交给他,缩回了手扔进自己嘴里吃了。 明明一人一个,偏要吃他咬剩下的那半个,这腻歪劲儿让谢观南起了一身芒粟,不由得蹙眉别开了眼去。 “我们过去那二三十年不曾认得,也没有共同生活过,但以后我希望能分享你生命里所有的感受,不管是甜的还是苦的。”季熠突然语气特别正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谢观南回头,正对上一双无比专注的眸子,深沉如海,柔情似水。能把生活里每个瞬间都过得这样认真的人,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成为一个废物?更何况这世上哪有如此漂亮的废物。 这废物别人不要便罢了,谢观南觉得自己既然遇上了,决计是不能放过的。 第49章 上山 十月没过几日,这天“悦庄”里突然变得十分忙碌,但气氛倒是轻松欢乐的。 西雷山上着人给庄子里报了个信,说是山上那片枫林的叶子终于开始转红了,原来季熠在下山之前特地让人给他留意着,只要叶子一变颜色就通知他,务必不能误了赏枫的时间。 这消息一到,季熠就像是被人喂了千年人参一样,瞬间就有了使不完的劲儿,开始里里外外跑,在各个屋子里搜刮准备要带去山上用的东西。自己的手不够用就叫上了丫鬟府丁一起,跟着他浩浩荡荡在庄子里东奔西跑。 谢观南虽然双脚行动不受阻碍,但他左手还使不上劲儿,所以被季熠勒令只能在边上看着、不许动手,不过事实上就算季熠不这么说,谢观南也并不想插手帮这个忙。 “你这是要搬家吗?”谢观南坐在季熠住的那间正屋的局脚榻上,本来他俩正打算在这下棋来着,山上报信的人一来,季熠就没心思了,他也只好摸了把糖霜瓜子,一边磕一边看着旁人忙碌,只是这个忙碌的成果实在过于令人震撼了,“你不会想要把桌子椅子都搬走吧?” 谢观南被季熠整理出来的东西搞得有些哭笑不得,除了那些他新买的两人的替换衣裳一大箱也就罢了,什么杯子盆子碗碟水瓶,茶器围棋也都拉拉杂杂带了一堆,吃喝穿戴到日常用品几乎打包了个齐全。 “那倒不必,山上气候和这边还是有些不同的,家具用的木材也不同,庄子上的这些在山上未必好用。”季熠还认真给谢观南讲解,不是他不想搬,是不好用才不带的。 谢观南轻翻了个白眼,不再搭腔了,爱折腾就折腾吧,反正东西是马车驼着去,也不用他出力。他只是不明白,明明山上也有这些东西,无非就是悦庄用得更精细贵重些,何必要多此一举再兴师动众从这里运上山。 “对了,还得带些药材。”季熠吩咐一个丫鬟去找苗姑,让她把谢观南平日要用到的药材都多包些整理到行李中,“虽然苗姑会跟我们一起回去,山上的药还是没有这里全。” “苗姑也回去?”谢观南听到这里多问了一句,“我之前那次在西雷山没见过苗大和苗二,所以他们平时一直是在庄子里的么?那这次也一起回去吗?” 谢观南虽然和苗姑比较熟,但他除了经手的案子,平时并不好打听人私事,所以在悦庄住了大半个月,几乎没怎么问过苗姑和她两个儿子的事。悦庄太大,主人家住的屋和府丁丫鬟们住的屋也离得很远,生活起居上的事都是丫鬟们操持,府丁都在外围当差,所以平时也不太有机会看到那两兄弟。 “他们不去。”季熠又封好一个箱子,察觉到谢观南有话要问自己,所以暂时停了手,坐到他身边去,“平时他们在庄子上,但有时候也会去别业走动听差,他们身手很好,过几年应该会安排他们做些别的。” 别业?谢观南暗自咋舌,季家在云遮到底还有多少产业,只是这一个悦庄就已经很了不得了,果然是高门士族,哪儿哪儿都有资产。 “给你家做事还要骨肉分离哦,你怎么也不体谅一下苗姑?”谢观南低声念叨了一句,倒是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是这么多人里,他刚好和这母子三人相熟一些,便难免有些情分。 季熠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谢观南会说这话,跟着就想明白了:“我以为他们私下跟你说过,原来你还不知道。苗大和苗二不是苗姑的亲儿子,这两兄弟本是军属,十多年前他们的阿爷战死了,苗姑去给他们阿娘看病的时候认识了他们。” “十多年前?那不就是……”谢观南当时还小,但那是先皇帝一统后发生的最后一场大战,这点他还是知道的。 “就是平西之战。”季熠点点头,“也是睿王打得最狠的一战。” 季熠说的是最狠而不是最惨,因为睿王最惨烈的一战是先皇帝统一前的最后一战,那时打的是北域外族,而西域外族在那之前就已经被睿王打服了。十几年前那一次,就是睿王亲手打残的那支域外余孽背信弃义又撕毁合约、起兵反了过来。 那年起初确实打了陇西道一个措手不及,好在睿王反应迅速又英武过人,调回主力后直击敌方王庭又猛追了一个多月,将对方有生力量全部剿灭,这次真是杀得干干净净,据说连那边雪山融下来的河水都染红了。自那以后西域外族是真的服服帖帖再没有过二心。 苗大苗二的阿爷原来是在那场战役中没的。谢观南有些后知后觉地涌起了一股敬佩之情。 先皇帝完成一统的战争过去的时间已经超过三十多年了,比季熠和谢观南的岁数都大了,是几乎完全属于上一代人的记忆,但平西之战还是还历历在目,是他们这代人心目中留下过印象的一场战争,尤其是西南这边的百姓。 “当时你在哪里?”谢观南算算时间,那时季熠已然被送来了西南,是距离战场很近的地方了。 “我没事,那几年我都在岭南道,离陇右道还很远。”季熠轻轻拍了拍谢观南放在榻上的手背,似是想让他安心,“苗大苗二原本姓廖,他们阿爷死了后,阿娘也很快病重不治,临死前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了苗姑,所以后来他们就跟了苗姑的姓。” 苗和廖读音相近,也是他们的缘分,愿意改姓,更说明了情分之深厚。 季熠说苗姑以前也说过亲,但她想做医者,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她早早没了家人,倒也不在乎是不是嫁人。苗大苗二的爷娘双方也没有了亲眷,她收养了这两个孩子,就好比是三个无亲无故的人凑成了新的一家人,挺好的。 “是挺好的。”可是谢观南还是那句话,“既然是家人就应该在一起,怎么你还派那两兄弟去别处的差事呢?” “天地良心,那可不是我的主意。”季熠一刻也不愿意受这冤枉,“两兄弟天生体格惊人,从小跟着冯叔习武,长大就说要去从军,苗姑舍不得,这几年硬是把人留在庄子里做事,还说有机会在镇上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想给他们都说门亲事。” 天底下的母亲大抵都是舍不得儿子去从军的,哪怕现在是太平世道,谢观南想起自己的阿娘,听他要去当捕快,那么强硬的一个女人,也偷偷掉过几次眼泪,何况苗姑这一双儿郎是要去从军。 “那说了吗?” “说什么?”季熠故意装了个傻,整个人靠到谢观南身上,“说亲这事我是不会做的,两兄弟跟我说过好多次,从军的念头是不会改的,我想尊重他们自己的意思。至于苗姑那边,只能慢慢说服。” 谢观南蹙眉不言,其实这事季熠也难,倾向于两兄弟就不免要让苗姑伤心,可依了苗姑又违背了两兄弟自己的意志,总是做不到两全的。 “如今没什么仗要打,从军也不见得就一定有危险,但有保家卫国之心总是好的。我跟他俩说,想不让阿娘伤心就好好保重自己。”季熠抓了谢观南的右手在掌心,轻轻捏了捏,像是在说这话也适用于所有游子,比如此刻的他,“不是一定要常伴膝下才叫孝顺。” 想到季熠现下父母都不在了,就算要尽孝也并没有对象,谢观南又觉得他这些年着实辛苦,不由得用脸去贴了贴他的鬓角,仿佛是两只相依相偎的小动物,亲昵而自然。 季熠侧过脸看着主动搂着他亲近的谢观南,眼神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在他唇角偷了个吻后,主动退开了些:“你用惯了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明天就回西雷山好不好?” 原来季熠忙东忙西这么久,要带走的都是他来悦庄用过的东西,谢观南必须得承认,他被讨好到了,所以也就说不出个不字,答应了季熠许久的赏枫之约,终于是要成行了。 第50章 春烟薄 从栖霞镇到西雷山这条路,之前谢观南几次都是骑马走的,第一次坐在马车里看这条官道的体验,对他来说还挺新鲜的。 官道修得平坦但路上并无什么美丽风景,所以他也就是隔一会打开窗子看一下路程还剩多少,余下的时间就全在车里和季熠厮混着。 “怎么能说得这么难听呢?”季熠不乐意了,他的马车不够舒服么?还是不够华丽?只要谢观南想,他们甚至能平躺下来,分明是在一个会移动的小屋里享受短途旅行的乐趣,“别说去西雷山这点路,就算是去京城,也再找不出比这更好的车了。” “避重就轻。”谢观南往靠窗的角落又挪了点,“我嫌弃的是车么?” 谢观南嫌弃的是季熠。 他们带的东西多,又要顾及谢观南身上的伤,于是马车走得也比较慢,加上出镇之前要先去县衙告知谢观南的行程,又去嘉义坊附近看了下兰儿,虽然是清晨就出的门,但估计到西雷山得是下午了。 路上时间长,谢观南闲来无事就拿了慧觉给他的话本来看。 “是你坚持认为慧觉是个有道高僧的,我可从来没那么说过。”季熠想到刚刚的事,边说边忍不住笑起来,“再说了,跟我一起看有什么打紧?我又不会笑话你。” 谢观南现在就是很后悔,他不应该带上这些书,更不应该在季熠面前打开,最最不应该就是他一开始没看明白,去问了季熠一下。他好好的拿本传奇解闷,怎么会想到里面写的都是些艳情故事,这还罢了,在看到第一张插图出现之前,他都没想过这会是两个男子的故事。 “你闭嘴!”谢观南刚刚开窗散去一些的热气又往脸上冒了。 “哈哈哈……”季熠不但没闭嘴,还嚣张地笑出声来,坏心眼地故意往谢观南身边靠去,明知道对方现在特别不希望他贴上去,他非要反其道而行,“慧觉对我们的进展有些误解,不过他这也算是拔苗助长了吧?” 什么进展?什么误解?又什么鬼的拔苗助长? 谢观南现在只要听到“慧觉”两个字,脑子里就同步出现了刚才看过的那些文字,还有更直观的那些插图,一想到这些心跳都要加快了。慧觉他一个堂堂解元,是怎么写这样的传奇写得如此得心应手还名声大噪的? 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弹眼落睛!瞠目结舌! “慧觉以为,咳……”季熠轻咳了一声,目光在谢观南身上自上而下这么扫了一遍,看到对方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想想还是算了,不能把人欺负得太过了,于是歪了一下,将头靠在了谢观南的肩上,放软了声音,“好了,不说了,但他的故事其实还挺好看的,不是么?” 虽然因为香艳的尺度,谢观南连一个故事都没看完,但就看到的部分来说,不能否认慧觉的文采确实斐然,他就算平时不热衷于看传奇,也知道市面上普通的话本绝对没有这种文笔。哪怕是艳情的部分,描绘虽然露骨,却不会令人有低俗猥琐的感觉,只是…… 谢观南掰开了搭到他腰侧的手,严肃地瞪了季熠一眼:“坐好!” “能用文字刺激到人的感官,本来就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无论是让人悲伤或喜悦,激动或是兴奋。”他们俩这些天相处,虽然常会搂搂抱抱,但都很注意点到为止,如果不是刚刚一起看书时他被突然推开,季熠都不知道谢观南原来是这样敏感的,“你有这反应才是对慧觉写这些书最高的赞赏。” “谬论,闭嘴闭嘴!”听到这话谢观南的双耳一下就涨得通红。 季熠到此刻有些纳闷了,他都已经把话说得如此委婉,怎么还能惹得谢观南跳脚,明明他们这些日子的相处中,诸如拥抱亲吻这样的亲密程度彼此都习以为常了,即便书中描绘的事更深入的情节,他不觉得谢观南会是那般容易害羞的人。 难道是话本里的什么内容让他有了过度的联想?季熠只能想到这个理由了,他坐直了一些,把谢观南刚刚翻了不到一半的那本传奇拿来看清了封面名字,然后不禁又笑了:“你真会挑,这可是慧觉花了极大心力的得意之作。” 这本《春烟薄》慧觉写的是一个迷路的书生,误闯了山匪的巢穴,却对山匪头目一见倾心,而后相识相知,最后相携的故事。季熠几乎看过慧觉所有的书,只是这本写得较早,他刚刚只看了数行,插画版又是新画重印的版本,他一时没有记起来。 现在季熠知道眼前这出是怎么来的了,谢观南做事专注,看书也是如此,越专注越容易沉浸其中,慧觉的文笔又好,特别容易把读者拉扯进情节中,更何况那“山匪”二字,于他俩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谢观南定是把自己代入了。 “慧觉写的可不是我。”季熠弄明白了,又敢往谢观南身上贴了,他靠过去把书打开,翻到一张不那么过分的插画,指着其中一个清俊的脸庞说,“你仔细看看,这像谁?” 谢观南皱着眉勉强地再看了看图,这次他尽量不让自己带着某种情绪去看,依然觉得那插画上的人眼熟,能确定是像一个他见过的人,但肯定不是季熠。 “这人虽好看,但势必不及我啊。”季熠理所当然地自夸完,又指了指插画中另一个人,“还有你认真些看,这个身材魁梧的是书生打扮,这个英俊但纤瘦些的才是山匪。” 魁梧书生?英俊山匪? 谢观南发现自己刚刚确实看岔了,在季熠解说后再看这画面,这两人他还是都觉得眼熟,是有熟悉的感觉但图上看来又好像有些违和,想了片刻才意识到很重要的区别:“啊……这个书生,像是有头发的慧觉?” 季熠一边点头一边笑得让马车都跟着颤了起来,“有头发的慧觉”这是个什么说法,太好笑了,他要写信告诉慧觉,这家伙花重金请的画师还是挺不错的,以后得给人家加钱。 “那这个山匪……”有了前次的经验,谢观南这会儿福至心灵了,“是真念?” 对咯!季熠接着点头。 不过这话本只是慧觉当年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书中种种浓情蜜意、两情相悦、香艳刺激的情节,在成书的时候都是他脑中的幻想,并没有实现。写《春烟薄》也算是慧觉求而不得的一种精神寄托和美好畅想。 “那……”谢观南本来想问的是慧觉现在和真念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又觉得他们俩在这里议论两个出家人未免太过失礼,最后把问题改成,“真念过去真的是山匪吗?” 季熠知道谢观南在意的是什么,他也没打算撒谎:“是的,慧觉游学到陇右道的时候,在那里遇到的真念,那时陇右道还在战后没完全恢复的阶段,有些小地方确实不太平,真念年纪也还小,是跟着逃难的人懵懵懂懂落草为寇的。” 可是真念也是天赋异禀,学功夫打架属于无师自通,没几年就从跟班打成了小头目,遇到慧觉的时候,已经快成为那帮山匪的三当家了,所以慧觉在话本中写他是头目也不算很夸张。 “那又怎么会辗转到潭水寺出家了?”谢观南真的有很多疑问,故事的原型远比话本内容更传奇,刚刚误把这故事里的山匪和季熠联系起来的尴尬这会儿也褪去不少,只要不让他想到自己和身边这人,那尴尬就是属于别人的,“而且慧觉和真念怎么还差了辈分?” 明明也没差多少岁,突然一个就变成师叔了,一个又变成师侄了,这不是比书生和山匪的身份还糟糕么?亏季熠那时还说慧觉出家是找进路,这都进了岔路口了吧? “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季熠说从那两人在陇右道相识,后来因为各种事情纠缠了好几年,山匪团伙被招安,陇右道地方上原本也是有一番处理的,中间必然也发生了许多不堪回首的事,很多细枝末节他们自己都未必记得全,“但可以确定的是,真念才是先到潭水寺的,慧觉是后来追着他去的。” 好家伙,这更让人匪夷所思了,谢观南嘴都张大了:“后出家的辈分还比先出家的高?” “可不是么。”季熠也觉得自己这位一表三千里的表兄是有点厉害的,“他出家的目的不纯,当年连方丈都看出来了,但是那家伙跟智印方丈谈条件,说要和寺中的大和尚辩经,若他输了,立刻走人,但如果他能赢,那就说明他有佛缘,方丈必须得收下他。” 结果不言而喻,自然是慧觉赢了,所以他才能被智印大师收在门下。 “他一个俗家人,辩经能赢寺中的僧人,那……”谢观南也只能承认,慧觉确实非常了得,只是出家还能这样强行,也是闻所未闻了,果然能写出那种传奇的人,自己也得是个传奇。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潭水寺不可能真的派出佛法最高深的大师去欺负一个俗家人,但后来确实也是派出了慧字辈的来跟他辩。”季熠觉得还是有必要说清楚,不能再让谢观南对慧觉有其他错误的认识了,“慧觉他游学多年,接触的人事物哪里是寺中修行的大和尚可比,辩经其实不是单纯在比佛学认识,它是一种学术的辩论。” 谢观南懂了,如果比佛学,慧觉未必能胜,但如果是比读书和论理,他的思维可就远超很多人了。难怪慧觉那样的心思都还能在潭水寺顺利出家,想来他自有他的一番思想和道理。 “佛门……还挺包容的。”谢观南只能这么认为了。 第51章 不许扔下我 早就算过时间,中午前无论如何是到不了山上的,所以季熠提前在马车里预备了中午饭要吃的东西,约莫饭后不到一个时辰,连人带行李三辆马车才终于到了西雷山的山脚。 像季熠和谢观南他们坐的那么大的马车根本进不了山,而拉着其他人和行李的车虽小一些也最多只能再走一段,到不了山腰就没有那么宽的路可以走了,来往商队都知道,要翻西雷山走捷径往返屏县的话,需要用小型推车。在山脚他们一行人就下了马车,和来接应的人一起把东西换小车再运上山。 看到来接应的那队人,谢观南才意识到每年想走这条路运输的客商是真的有许多难处,而山上这些人也确实是帮了不少忙。所以另一个问题油然而生,当年季熠居然能在这里的山顶建房子,不知道砸下了多少人力物力。 “你应该问,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干脆花钱把山上的路拓宽,这样才是真的一劳永逸。”季熠先跳下了马车,然后给谢观南搬了张上马凳放在地上,怕他左臂不敢使力掌握不住平衡,还在边上伸手护着。 谢观南腿脚都好了,心中自然不把马车这点高度当回事,并不想理会那只上马凳,季熠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仿佛在提醒这段脊椎还错位着,他才不甘心地踩着凳子下车,然后顺着季熠的话问:“那你为何不修路?” “你猜呢?”季熠笑着卖关子。 谢观南没听到答案也不急着追问,他站稳了才发现,坐在车外替他们俩赶车的人竟是冯肆。因为他先上的车,彼时前面并未坐人,这会儿想起他和季熠在车内胡闹的声音都被这位听着,脸又不自觉烧了起来,对着冯肆行礼道:“辛苦冯叔了。” 冯肆一脸的波澜不惊,笑着对谢观南交握双手回礼:“谢郎君客气了,等东西都换好了车我也就回去了,郎君在山上若有什么需要,可随时让人送信去悦庄。” 谢观南好奇地看着冯肆,又以眼神询问季熠。印象中季熠在西雷山时,冯肆也是一直在山上的,如何这次却要去留守在悦庄? “老……老庄主捎信过来说,要回悦庄看看,我得过去听差。”冯肆看出谢观南的疑问,所以直接回答了,说完看了看季熠,像是拿不准主意,开了口又犹豫着,“熠哥儿,你看……” 季熠显然是早知道有这么回事的,并没有对冯肆口中那位“老庄主”的到来表现出意外,只是浅浅点了个头:“替我问他老人家好。” 冯肆像是还要说什么,只是季熠并没有给他机会,拉着谢观南已经调转了方向,往上山的路口先走过去了。 谢观南虽不好当着冯肆的面问,但心里不免嘀咕,他们说的那位老庄主,多半应该就是悦庄本来的主人,也就是季熠那位身份不一般的宗族长辈吧?如果是他要回来,道理上季熠是应该留在悦庄见一面才对的,但看起来季熠倒像是故意岔开这个时间急着避开与之碰面似的。 待走得离冯肆有些远了,谢观南看着那些个在重新装车的人阻隔住了他们与冯肆之间的视线,忍不住还是问季熠:“既然你那位长辈要过来,我们本可以见一见再回来吧?” 谢观南并非指责季熠,只是他也在悦庄叨扰了这么多日子,如今庄子真正的主人来了,也不差这一天半日的功夫,亲自见面道个谢也是应当的。 “他就是冲着你来的,我还嫌躲得不够快呢?”季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难得地露出了有些孩子气般恶作剧的表情,“跟我玩这手,幼稚。” 对方幼稚与否谢观南不知道,但说出这种话的季熠肯定是成熟得有限,只是比起这爷俩,他这个外人才最是莫名其妙:“为什么是冲我来的?我与他素未谋面。” 季熠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并不回答。 谢观南知道这人露出这种表情,那就是不愿意说了,想着上了山季熠心情好了,到时说不定他自己又愿意说了,所以也就没再追问。 山上的人除了推车还带来一架轿椅,就是由一张普通的椅子,贯以两根长长的杆做成的工具,是季熠让人准备着给谢观南坐的,原本打算是让人用这个把他抬上山的。谢观南看到这东西就直接摇头拒绝,他只是伤了手而已,坐着这个上山岂不成了笑话? 季熠见勉强不得也放弃得很快,扯了一下谢观南的衣袖,让他跟自己走:“那我们俩先走,让他们慢慢跟来。” 谢观南远远地和苗姑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其他人装车还需要一些时间,刚好他走不快,早些出发也不至于等下落后了脚程让他们等自己。 前一次谢观南是被冯叔敲晕了绑上山的,下山时也是匆匆忙忙,完全没看过这一路的风景,其实西雷山如果排除不太好走的路这项,其他优点倒是很多的。树很多很高也很茂密,植物种类繁杂,但都生长得很好,鸟类也多,是个非常美丽恬静的地方,难怪季熠会喜欢。 “这里的冷杉、南松、紫檀和香樟都有很高的树龄了,虽然我们建房子时也会砍一些,但砍树也是很有讲究的。”季熠一边走一边跟谢观南朝周围指指点点,告诉他过去这些年哪里砍过一些,又都做成了什么,“但修路不同,修路要从起点规划到终点,中间经过多少路程,又要挖多少地,会伤到多少树木的根系那就很难计算了。” 如此,正经修一条能让人觉得舒服的路,可能对整座山来说就是件不那么舒服的事了。季熠说靠山吃山的老人都认为,人从山里取走多少东西都是有定数的,如果太过贪婪,对山林过度索取,那么也会破坏掉山本身的气脉,对子孙后代是不好的。 “不过我并不想图什么福泽子孙,所以你也可以理解为,我单纯不希望山上住太多人。”因为离山脚有些远了,季熠又重新牵起了谢观南没受伤的右手,掌心相对、十指相扣,越往山里走,他的心情眼见着越来越好,随性地笑了一下,“路修得又宽又平坦,能上山的人就更多了,打扰我清净。” 谢观南瞥了他一眼,这倒又像是可以三年不下山的人会说的话了。 他们脚下现在走的路,不知道是前人多少年踩出来的,虽然并不那么宽阔平坦,但至少不会对如今长成的一草一木再造成影响,也许就这样保持着才是对这座山最大的敬意和保护。 “你真的很喜欢这里。”谢观南说的是肯定句式。 “我十岁离开帝京,到了西南这块,也辗转住过好几个地方,但一直到我来了西雷山,才终于发现好像可以停下脚步。”季熠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语气也很淡然,“说喜欢或许也对,这里能让我稍微比在别处睡得好一些。” 谢观南惊奇道:“你何时睡得不好?” “我一直睡得不好。”季熠停下了脚步,待谢观南也跟着停了下来,他看着对方的眼睛,“我常年失眠、多梦,药石无效,不信你可以问苗姑。你不知道,是因为我在你身边,总是能轻易就睡着,我说你是我的药,是千真万确的实话。” 谢观南虽没见过季熠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样子,但并不至于怀疑他说的话,想到这人身上莫名的毛病居然这么多,不免调侃了一句:“你可真是一身的富贵病,寻常人家真养不起。” “你嫌弃我了?”季熠收紧了一下手掌,把谢观南往自己那边扯了一下,小路蜿蜒,边上的树枝早已把他俩挡在了无人可瞧见的地方,他把人拉到身前,双眼直勾勾地望到了对方眼底深处,微微伏下,用自己的额头抵着谢观南的前额,轻声说,“不许扔下我。” 谢观南被笼罩在对方的气息下,那句话沉沉地好像从耳边沉入了心底。 “不许”两字听着霸道,可是跟着又说“扔下”,谢观南不知季熠他自己有没有发现,他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很习惯让出主动权,他宁愿做一个被选择、被决定的人,尽管他会在那之前做出所有的努力,但他其实从来不会去强行要求什么。 谢观南笑了笑,如果说认识至今见过有什么是季熠主动去做的,可能就是这个人从西雷山,追他到了栖霞镇吧。 第52章 温泉 当晚季熠并没有带人直接回到山顶的宅子,而是留宿在了山腰的房子里。 以谢观南现在的身体状况,坐半天马车再直接爬到山顶难免过于辛苦,所以算好了行程的季熠早早让人整理出了这个山腰的住处,这里从山脚走来花不了半个时辰,歇一晚再上山顶就轻松自在得多了。 连厨房算在内这个小院一共也就四间房,但树丛环绕,周围景致相当不错,只有一条勉强容两人并行宽度的小径通向这里,如果不是季熠带着,谢观南从外面的路走过,是绝对想不到这里还藏着一个院落的。 虽然没有山顶的屋子多和宽敞,但相对的也没有那么多人。据季熠说路过要翻山的客商也不会被带到这个院子,平日里只有一个负责打扫和看屋子的杂役留守,今晚最多也就是苗姑会过来做饭,再不会有别人。 “你这人怎么这样,既然建了房子,自己不住,又不让人家住,就为了显得你有钱么?”谢观南对此等豪横的奢侈浪费颇有微词。 可是当亲眼看到后院的景致,谢观南又不禁对季熠这种吃独食的行为产生了巨大的理解。因为季熠曾经对他提过的西雷山上的温泉,原来就在这处的屋子后面。 在层林叠翠环抱中的一池散着天然热气氤氲的温泉水,映着周围黄绿相间的叶色,静谧幽远,确实是让人特别想独占的一份美好。谢观南都忍不住要相信,季熠说的不想修路只是为了让更少的人知道这里,也是一句真话了。 “这是很偶然挖出的泉眼,水量也不算太大,只是位置我很喜欢,才让人保留了下来,就着地势建了这处院子。”季熠让谢观南跟着他把手贴到池边的石头上摸了摸,“外围的地热也不太夸张,水温适宜,最适合一两个人单独泡。” 谢观南心道,就季熠这个洁癖的程度,今日之前这池子怕是没进过第二个人,于是故意说:“那我怎好打扰,你自己享受吧。” 季熠忙去扯他衣袖,不料谢观南手腕一转,用小擒拿的手势化解了他的动作,跟着一个侧身让开了去。这是季熠不曾想过的情况,漫说他不曾和谢观南动过手,便是提都没提过武功方面的事,谢观南这一手像是玩笑又像是挑衅,倒是激起了季熠的玩心。 念着谢观南左手用不上劲儿,季熠也把自己的左手背到身后,接着右手长臂一舒,直取对方的后腰。谢观南反应极快,向后侧一撤,又单手格挡开季熠那只手。 两人在池边单手对单手拆了数招,谢观南的笑意渐渐在嘴边挂不住了,季熠使出的招数谈不上多凌厉,尤其是面对他时显然处处手下留情,但仅仅这几招已然能看出他绝非一般的习武身手,和谢观南那种普通武师教出来的路数完全不一样。 最后一招谢观南先撒了手,往温泉池边的一个石块上坐了下去,季熠急忙也撤回自己的力道,站稳了身体。 “你会武,怎么不告诉我?”谢观南虽然没到不开心或生气的程度,但还是有些莫名低落的。 “我没有故意瞒你。”季熠也坐去池边,声音很温柔,就像是这池子里的水一样,“只是你没问,我也不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事。” 所以谢观南才觉得心情有些复杂,这确实不是多要紧的事,只是既然季熠会武,那以往他有意无意间对这人产生的保护意识,其实都是不必要的,想到这里难免有些怅然。不过他若计较这些,多少显得有些小题大做。 “是我自以为是了,你认识我之前这么多年也平平安安的,自然是有缘故的。” 季熠看到对方的表情,就知道谢观南在想什么了,他开始为自己那点自私的念头后悔起来:“观南,我若说,我很享受你对我产生的保护欲,很喜欢看你希望护着我的样子,会不会显得我很恶劣?” 谢观南抬头看他,眼睛里有一点不解,但并没有嫌恶的样子:“你恶劣难道是什么很新鲜的事吗?” 季熠笑了起来,而谢观南则是看到那个笑容,觉得与其去在意那些事,让自己或季熠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倒不如接受这只是一个性格磨合必要过程的说法,毕竟他真的不讨厌季熠这种小小的恶劣心思。 “我学武功不是因为喜欢,也不是自己想学,实在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家族里的孩子个个都要学。”季熠又伸出手去试探,这次谢观南没有躲开,任他抓住了半个手掌,“有钱人家的小孩总是容易遭人惦记,观南你应该也知道的。” 谢观南刚刚没有想到这点。他儿时确实是因为家里稍有些钱所以被绑票过一次,可被救之后,他阿爷和阿娘只是更小心照看着他,出入都带着家丁,再没让他离开过视线,他是后来决定要当捕快后才找的武师习武。 反观季熠家,因为害怕被歹人觊觎,所以就让孩子们从小习武,能形成这种观念的家族,是不是有些太严苛和极端了?仿佛孩子的责任不在爷娘,而必须由他们从小自己担负起来似的。谢观南无法去评价这样的观念是对或者错,只是觉得在这样的家族出生的孩子,实在是比他这种小富之家的孩子辛苦太多了。 “你几岁开始学的?”谢观南摸了摸季熠掌心的茧,倒是不觉得特别明显。 “记得不太清楚,我阿娘说过大约是四岁。”季熠的掌心传来一阵痒,于是他把那只手又抓得紧了些,不让它乱摸乱动,“我还记得小时候,冬天练功可冷了,阿爷请来的师父特别严厉,武功这种东西是没有捷径的,不论天赋高低,苦练的过程都是一样的。” 话是没错,但苦练只能决定基础,天赋才是决定成就高低的。谢观南不算什么武学名家,但粗略的门道他还是懂得看的。季熠学的武功一看就是名门路数,能为了让孩子防身就请来这样的教学师父,且先不说得是多高的门第,这个当阿爷的必然是下得了狠心的人。 但谢观南又一想,能在季熠十岁就把他独自放逐到这么大老远的阿爷,岂是一个简单狠心能形容的?好像一切又都合理了起来,只是他也知道如今时过境迁了,季熠跟他谈这些练功的苦经到底是图什么。 “卖什么惨?学到的本事难道不是你自己受益吗?这么好的师父,我想学还没处找去呢?” “你想学,那多简单的事。”季熠握着谢观南的手抬起来比划,身体自然而然也贴了过来,在他耳边喃喃低语,“我教你啊,想学什么都行。” 这无间的距离和亲昵的姿势,还有季熠那谄媚的语气,无一不让谢观南又想起了之前在马车里两人同看《春烟薄》的情形,那时季熠也说要教他什么的来着? 不对,谢观南反应过来,这就是季熠的目的吧?故意要让他想起来。谢观南挣开了手,转身就往对方胸口一推。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季熠习武,心下唯一的那点顾虑也荡然无存,谢观南出手再没留余地,这一推就直接把人推到了池子里去了。 方形的池子边长足有十尺左右,水深过腰,身材高大的季熠落水,激起了很大一个水花,谢观南不得不往边上让了让飞溅出来的水,等他回过神来忙趴去池边看:“季熠?” “扑通!” 谢观南终于知道身手高低的落差能有多大了,季熠从窜出水面到把他一起拖进池子真的只需要一眨眼不到的功夫,他甚至没看清楚对方是怎么做到的,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和他已经双双都在温泉池水里了。 “你疯了?”谢观南站稳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只是他生气也维持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季熠贴近的脸惊掉了表情。 水温隔着衣服一时到不了让人能感觉到热的程度,但谢观南被季熠盯着,就觉得他视线扫过的地方无一不像被火燎过似的,明明浑身是水,却又口干舌燥,就像……谢观南满脑子在寻找却找不到自己有过类似的经验,于是记忆犹新的《春烟薄》里某张插画便浮现在他脑海里。 季熠紧盯着人的双眼,把谢观南所有的细微表情都收入眼底,他太清楚谢观南每次是出于怎样的动机有意无意对他做出这种撩拨的举动,又在之后陷入奇怪的茫然中。于是在他额头落下一个轻吻,又蛊惑似的在他耳边低语,“是你先动手的,不可怪我。” 湿重的布料在水中非常令人难受,季熠率先脱去了这身桎梏,又要过去替谢观南宽衣解带,说既然都下水了,那就顺便洗尘,惊得对方赶紧朝池边的台阶坐了下去,僵硬地自己开始脱衣裳。 “泡温泉脱衣裳不是很正常嘛?”季熠也坐到了池边用打磨光滑的石板堆砌出来的台阶上,抓起谢观南的小腿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帮他把没来得及脱的鞋袜除下扔在池外。 “哪有人先下水再脱衣裳的?”谢观南脱剩了最后一件里衣,抓着衣襟开始犯愁,可现在再往回穿也不行了,又看到脱干净的季熠正一脸淡然地在脱他另一只脚的袜子,忍不住在水里又踹了他一脚,“这会儿你倒不觉得这样会弄脏你的池子了?” “这池子是活水,你身上这点泥能有多脏?”季熠抓着谢观南的脚踝,接着水的浮力把人又往自己身边拖了点,“再说,我又不嫌弃你。” 季熠趁着谢观南发愣去抽他里衣的系带,里衣的面料轻薄,带子一松便浮开了,像是水中绽放的花瓣,虽然并未完全脱下,这春色半遮的样子却看着更叫人离不开眼去。 “等下怎么回屋?”谢观南看了一眼被扔在池边的湿衣服,他们可没有带替换的衣服过来,别说衣服,连块干布都没带。 “不着急,你先泡着。”季熠展开双臂,摊开在池壁上,轻轻闭上了眼,显然是非常享受这一刻的放松。 此地的温泉颜色与别处有些不同,水不完全是透明的,而呈淡淡的乳白色,季熠那浅麦色的皮肤在这池水里显得尤其好看,谢观南看他完全不担心,猜他可能真有安排,于是也渐渐放松下来。 林间有风吹来,但周围的树刚好是天然的屏障,透过树间再吹过来的风量,刚好能稍减温泉带来的闷热,令人觉得舒爽,谢观南脊背和小臂上的伤痛,在这温泉水里,都好像得到了缓解,他养伤以来,确实很久没有觉得这样舒服过了。 “这里没有旁人,苗姑和看院子的,我不叫他们也是不会来后院的。”季熠声音慵懒,整个人好像随时能酥软得睡过去似的,“等下泡暖和了,咱们就这么走回屋去,也不会有人看到的。” 就这样裸着走回屋?开什么玩笑?谢观南刚刚放松下去的精神又紧绷了起来,伸手在季熠附近的水面拍了一下,意图让那人睁开眼来:“你别胡闹了。” 季熠确实睁开了眼,可是他枕在池边仰面抬头看向谢观南的眼神却不像他说话时的语气那么懒散:“观南,这里不是悦庄了,这里只有我和你。” 又是一阵轻风拂过,有几片树叶被吹到了池子里,谢观南和季熠中间的一方小小水面上突然出现了一抹红色,荡开了几圈涟漪,两人同时都被它吸引去了视线。 这应该是今年他们俩一起看到的第一片红枫。 第53章 红叶 温泉池边的枫树并不多,而且树龄看着都不长,所以谢观南走过来时甚至没注意到,这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这池泉水的关系,比别处更暖一些,故而枫树的叶子也几乎都还是绿色的。 “拢共也没红几片,怎么就掉在池子里了。”季熠说这话的时候,抬着头看向那几棵枫树,笑得极为宠溺,那语气不像是在说树,而像是在夸耀自己得意的宝贝。 谢观南把那片红叶拿了起来,捻在指间转了半圈,树叶很完整,虽然不大,但确实极为漂亮。他在水下挪了挪,靠近了些想把叶子给季熠,可季熠只是转头看着他,不伸手也不说话。 季熠的眉眼对谢观南是有着极大的魅惑力的,这点他们双方似乎都很清楚。季熠每次想要从谢观南这里讨一点甜头,就总会用这样自下而上的角度望着对方,而谢观南也总是一次又一次主动做出割地赔款的退让。 “看到了,就不可惜。”谢观南把红叶放在季熠肩头又欣赏了一下,好看的人和好看的叶子,尽管他觉得季熠和所有漂亮的东西都相称,但这一刻这样的季熠只有他能看到,他很满足,“谢谢你。” 把自己最宝贝的独处之地,还有今冬第一片红枫与他分享,谢观南懂这样做的季熠,是用怎样的心情和心思在讨好他。 季熠在水下摸索着拉住了谢观南的手,在掌心轻柔地捏了两下,又拎出水面,放到唇边亲吻,用自己的脸颊贴着他的手心,他的动作太过亲密和温柔,导致他说出的话和目下这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你猜到了吧?就算枫叶没有红,我也是要在今日把你带离悦庄的。” 赏枫是他们二人对于彼此情感的一个默契约定,季熠并不高兴这个约定被别的事情染上什么不纯粹的颜色,所以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带着一丝懊悔。 谢观南的惬意和松弛也因为这句话而稍稍破坏掉了一点,但正如季熠所说,他并非全无预感。就算之前没有,在山脚冯肆的话也足够让他意识到了:“是那位‘老庄主’的关系吗?” 关于季熠家族的事,虽然他一直都说得模棱两可,但大致上谢观南也猜到些了。谢观南秉持着季熠愿意说,他就听,但绝不主动多探究的原则在接受这些事。 “他想见你。”季熠直截了当地说,他看着谢观南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阴沉,同时又表现出一种很深的歉意,“我身边一直是有人的,或许从我出生开始就是如此,所以我做不到不让他知晓你的存在。” “一直有人?”谢观南没有明白这是指什么。 “保护、陪伴、或者说监视,看你如何理解,总之是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对我在何时何地何处,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了如指掌。”季熠看到谢观南立刻警觉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于是抓紧了他的手,又亲吻了一下他的指尖,“这里没有,放心。” “为什么?” 谢观南这个疑问想要的答案有很多。如季熠所说的话,岂非他们相识以来,一直都活在别人的视线里?无论是在他的小院中,还是在悦庄。这听来确实让人有些后脊发凉,但谢观南为人坦荡,知道这些会令他不适、不悦甚至愤怒,倒不至于会产生太大的恐慌。 可季熠不是说了他已经把家主的位置让给了他弟弟吗?为什么还会一直被监视着?是什么人在监视他,又为什么只有这里不会?除了这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疑惑,谢观南还不自觉地有些愤慨起来,如果季熠犯了王法,自有律法来管,无论是什么人、做了什么,都不应该随随便便被这样对待。 就好像……是用囚笼拘禁着一只珍兽。 “我能解释的很有限。”看到谢观南表情的变化,季熠的心里又感觉到了那份熟悉的柔软,他想把那些听起来莫名其妙的、看起来毫无道理的事都告诉谢观南,因为他知道说出来的话,会得到更多温柔的对待,但他不应该那么做,“我没有被伤害,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 谢观南把自己的手从季熠的控制中解放出来,他转过身到对方面前,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你让我不要总说让你猜的话,我做到了,那你能不能也不要说这种话?我不怕有人会伤害你,但我不喜欢你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受到那些伤害。” 季熠短暂地愣了一下,他在思考谢观南的怒气到底是哪件事引起的,是他隐瞒了被监视的事,还是他有可能被伤害:“可我若告诉你,你不会觉得我又是在卖惨吗?虽然我觉得让你心疼一下我,好处还是挺多的……” 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嘴,但却一直说不出他想听的话,谢观南突然不耐烦起来,于是低头伏身去以吻封缄,让季熠再发不出恼人的声音。 泉水温热,让两人的体温也跟着攀升,他们从未像这一刻拥有这般纷乱的心绪,彼此想的完全是不相干的两码事,但又从未像这一刻这样专注,好像要用一次亲吻传达出最深最完整的情绪。 谢观南不肯放松地紧紧压着季熠的肩,用力想要抹去对方欲盖弥彰表现出来的云淡风轻。而季熠在回过神来之后也在水下环住了谢观南的腰,把人往自己胸口扣紧了几分。他们贴得如此近,都像是要把对方揉进自己身体般的用力,也像是两只兽那样只懂得用最原始的方式让对方感知自己的急迫。 “嘶——”终于在季熠低声的呼痛中,两人得到了重新呼吸的机会,季熠用拇指抚了一下被谢观南咬破的下唇,他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可是他又不知死活地笑出来,第一次知道原来谢观南还会用这么厉害的方式奖励他,让他惊喜而兴奋。 “我给你个机会,重新说。”谢观南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气息,右手捧着季熠的脸,替他抹去刚刚被溅上的水,摸到他眼角那颗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之后的话还是放软了语气,“季熠,我以为的‘破釜沉舟’,我该在你的舟上。” 池水的温度在两人周围升腾起了薄薄的雾气,好像把他们阻隔在了一个私密的、任何人都窥探不到的小世界中,他们亲密无间,毫无保留,彼此信任也彼此依赖。 季熠的眼神里终于没有了任何玩笑的颜色,他无比认真又充满爱意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好像环抱住的是自己永世的珍宝,他伏在谢观南的胸口,声音有些发闷:“悦庄的老庄主,就是我那位在族中特别有地位的叔父,他也是我在西南唯一的老师、亲人,我其实很尊重他。” 谢观南安静听着,季熠怕他着凉所以又把他拉回了池水中,揽着他的腰一起坐在石阶上。 季熠说了些他刚到西南时和那位叔叔的事,那位老庄主比季熠的阿爷要年轻不少,他自己的孩子更小一些,所以那时已经识字习武、看得出才情的季熠就很得他欢喜,他总是把季熠带在身边,想要倾囊相授他所有的学识和本事。 “你说他想见我?”谢观南越听越觉得那位老庄主是个性情中人,他不知道为何季熠被那样的长辈养大,却这样排斥与他见面。 “因为他还没放弃要让我拿回那个家主的位置。”季熠哼笑了一声,有些不以为然,可见这事情对他而言早已是老生常谈,“他总觉得二郎继承家业是德不配位,好像我天生就应该是家主,其实我又有什么好?” 谢观南不赞同地蹙眉,他不认识季家二郎,也不知道那个季二到底好不好,但他不喜欢听到季熠这样贬损自己,便说了句:“你没有不好。” 季熠听到这话自然是喜上眉梢,别人怎么看他无所谓,但谢观南认为他好,才是顶重要的:“哪怕我无心功名事业,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废物一样度日,你也不嫌弃我?” 又是这套说辞,谢观南都觉得耳朵要听出茧子了,但又还是老实配合地对他点了点头。季熠是怎样的人,不是他怎样说,谢观南便怎样信,人做了什么远比他说了什么重要。 “你看,这便是区别,你觉得我好,会希望我真的开心,但我那叔叔觉得我好,就非要我按照他认为最好的路去走。”季熠把自己肩头那枚红枫取了下来,轻轻放到了水面上,看它漂浮起来后,露出个笑容,“所以找到了西雷山这处所在后,我同他说,我喜欢男子,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子嗣,无法为家族开枝散叶,让他死了这条心。” 找到西雷山?那也就是至少十多年前,谢观南算了算,这也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了:“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放弃?” 岂止是没放弃,简直是变本加厉,季熠哭笑不得地告诉谢观南,他那叔叔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在赌气,决计不肯相信他说的话,千方百计、用尽心思往他身边安排各种妙龄女子,企图诱惑或打动他,然而这一切均是徒劳。 “我不爱女子,是天生的。”季熠很认真地看了谢观南一眼,又颇不正经地往水下瞥了一眼,“是真的做不到。” 但那位老庄主依然不妥协,他固执地认为季熠只是年轻贪玩,又开始往他身边送美貌的年轻男子,认为他只要玩够了,早晚会腻,到时就能回归到娶妻生子、光耀门楣的正途上。 谢观南虽然很好奇答案但又真的问不出口,不自在地把视线从季熠脸上移开了去。 “我又不是种马,选对了就能配。”季熠说了句特别不衬他那张脸的粗鄙之语,他凑过去在谢观南露出水面的肩头亲了一下,摩挲着以脸颊沿着肩颈一路蹭着亲到了耳垂,“你放心,我不会碰不喜欢的人。” 谢观南被亲得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为了不让话题无疾而终,他趁着自己头脑还清醒,又问了一次:“他为何想见我?” “他送来的貌美小郎君我都退回去了,他觉得我诸般说辞都是诓骗他的,但我追你去了栖霞镇,还把你带去了悦庄,这些都出乎了他的意料,他自然好奇得不行。”若不是地动发生得太突然,季熠不会动用去悦庄的下策,他现在也十分后悔,“这回那老头这般紧张,他想见你必定没什么好事。” 第54章 枫林晚 谢观南明白了,在那位老庄主的心中,他恐怕就是那凭空出现的、把一个大好儿郎勾引带坏的男妖精吧?所以这次去悦庄就是为了兴师问罪,要把他给就地正法的? 凭什么?谢观南忿忿地瞪了一眼季熠,这人都长了这样一张脸了,他家里人是有什么毛病,才会觉得这世间还有人能魅惑到他? “观南言重了,不至于如此。”见谢观南误会太深,季熠赶紧澄清,“只是他从来没把我说的喜欢男子一事当真,因为不管他如何安排,我确实从来没有碰过他给我的人。” 季熠没说下去,但谢观南已经能推断出其他的事了。整个西雷山上的人都知道季熠从谢观南出现开始,就没想过别的事,一门心思全在这一个人身上,任谢观南在西雷山跑来跑去,还让所有人都配合着,当贵客一样恭敬招待。 季熠完全不掩饰他对谢观南的喜爱,从山上追到山下,十天半个月地住在那个简陋的小院里,跟着人进进出出,还带着西雷山的人往他家里送衣服家具,往县衙送马,在栖霞镇花钱如流水还乐不思蜀。 这么一想,若从那位老庄主的角度看,季熠近来的所作所为确实很像那些色令智昏的纨绔子弟被外面的狐狸精迷住后干的蠢事。 谢观南突然涌起一些类似沮丧的情绪,季熠把他置于了一个有口难辨的处境中,他却舍不得去怪罪对方,色令智混的人是他才对。谢观南只能滑向池水深处,自欺欺人地暂时把自己藏起来,越沉越低,直到鼻尖几乎要碰上水面,才被季熠一把捞了起来。 “你不用担心。”季熠自从到了西雷山,整个人倒是愈发显得放松,他似乎也想将这份安逸分享给谢观南,“西雷山上都是我的人。” “那冯叔也是你的人吗?” 季熠抓着谢观南的手紧了一下,他知道谢观南的直觉总是很准,也没想隐瞒:“他不算是。” 冯肆是季熠到西南后就在他身边的人,也是跟着他在这边时间最久的人,他和季熠的感情相当深厚。只是冯肆的主人终究还是把他派到季熠身边的那位老庄主,当季熠和老庄主的意见相左时,冯肆就算心里是向着他的,最后也还是会站在他的对面。 季熠决定在西雷山安顿下来后,就开始网罗专心只为他做事的人,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他在山上布置一个不让外人打扰的世外之地。 “当然,老头的人真的要上山来,我的人是挡不住的,但我和他没有到那地步,他也知道逼急了我无非是再找一个地方躲着,他还要追着我天南海北跑不成?所以这些年来,我老老实实在西雷山,他也就比较懒得管我了。” 季熠说得十分洒脱,但谢观南听着却是另一番滋味。喜欢一个人住在山上,那是性格使然,但若只能靠在山上呆着来避免被无时无刻地监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西雷山再大,大不过三千世界,就算季熠在这山上无拘无束,也不过是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 如果那天不是谢观南懵懵懂懂闯上山来,季熠会在这里日复一日过这种无波无澜的日子吗?他不会感到厌倦吗?他对外面的世界真的毫无兴趣吗?他在这里真的开心吗? 这一切有人在意吗? “不该是这样的。”谢观南依然觉得这是不对的,季熠越是表现出无所谓,他就越是无法接受这一点,“就算他是你的亲人,冠以爱你的名义,他也不能这样对你。” 日头开始渐渐西下了,池水虽然温暖依旧,但山间的风也开始出现了真正的凉意。 季熠用自己的肩头贴着并排而坐的谢观南的,尽量不去看对方的脸,他害怕直视着谢观南的话,自己心底的疯狂会一跃而出,可脸上的笑意和情潮很难单凭意志去控制,他的嗓音在林间的风声中显得尤为低沉:“观南,我亲你一下,可以吗?” 他们之间的亲吻总是来得很突然,谢观南尤其喜欢出其不意地突然进攻,但季熠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又珍惜又忐忑,带着仿佛惊涛巨浪一般沉重的爱恋,又小心翼翼地宛如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季熠,这个原本或许应该成为天之骄子的男人,难道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表现会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只被锁链驯服的猛兽吗? 谢观南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有些生气了,他从水中站了起来,右手覆盖住季熠的眉眼,而后跨坐到他腿上,低头在对方唇上用力啄了一口,气息略带急促地在季熠耳边低声道:“真的一下就够吗?不让你看到铁链的话,你是不是能变得更自由些?” 属于原野的兽,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有更蓬勃的征服欲,而不是满足于有限的领地,贪恋眼前小小的安宁。 失去了视觉的季熠,只能感受到腿上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他的呼吸被风雨一样袭来的亲吻搅乱了。谢观南执着地用手掌遮着他的双眼,用很不熟练的动作和并不会舒服的姿势在给予他无限温柔的抚慰。 怎么会有谢观南这样柔软的人,把他无法诉诸于口的心情吸收成自己的情绪,再用这样温暖的方式来包裹住他的不安,让他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被偏爱的感觉。他内心有个巨大的声响在蛊惑他,就这样沉沦,去接受来自谢观南的馈赠,这分明就是他渴求已久的礼物,他无数次想要汲取的甘甜滋味。 “观南……”因为看不到对方,其他感官便被极致放大,季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同时会被谢观南发现,他原本无处安放的双手终于顺从本能地捏住了对方的腰,隔着那层薄薄的里衣、沿着谢观南的尾椎向上轻抚,只是在摸到了几节椎骨后,他还是找回了自己的神智,“观南,停下来。” 谢观南没有停下,依旧像只贪婪的小兽,专心在撕咬着属于自己的猎物,他贴着对方宽厚的胸膛,感受着对方和自己一样急促而猛烈的心跳,说着极具挑衅意味的话:“你说送来的貌美郎君你都没碰过,是真的么?” “真的。”季熠感觉到身上的人似乎在调整坐姿,眉头忍不住耸动着揪紧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刮擦到谢观南的手心,他发出了忍耐的闷哼。 “我不信。”谢观南的左手毕竟无法使力,他只能放开遮住季熠双眼的右手,探入水下,去搜寻令他们同时焦灼的源头,而水面上的他则恶狠狠去捕捉对方的双唇。 季熠明白谢观南想做什么,他松开些双手,改用臂膀圈住对方的腰,不抵抗但也不配合,只是一下又一下继续轻抚着谢观南的脊背:“你不信便不信吧,我不会为了要你相信,就在这里跟你胡闹。” “是你说要亲的。”谢观南的声音突然哑了一下,他在季熠坚硬厚实的胸口抓了一把,“既然你那位叔叔觉得是我勾带你的,老子就坐实他想的,起码不亏。” 季熠笑了一下,将脸埋入谢观南的胸口,紧紧抱着他,看来谢观南是真的生气了,气到出现了许多异乎寻常的举动,甚至不顾自己身上的伤也要做点什么来证明对他的喜欢。这样主动而热情的谢观南让季熠感动,感动到舍不得去接受。 “观南,听我说。”季熠向下滑了点身体,好让他们俩都多沉浸到池水中去一些,他一手揽着谢观南的腰背,一手在对方的后颈轻柔抚弄,在那濡湿的里衣领间找寻到突起的锁骨轻轻吮吻,“我心悦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或证明,尤其不能以弄伤你作为代价,我们不需要这样。” “那些过去送到你床上的郎君,你也是这样忍住的?”谢观南终于停下了动作,趴在季熠肩头小口喘着气,比真的纵情鱼水更累人的,大概就是强行要求一个不合作的人来配合自己。 在这件事上季熠的坚持也是前所未有的,哪怕谢观南主动,哪怕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依然能冷静地喊停。人和野兽真正的区别,就在于人可以用理智控制住本能。他渴望着谢观南的情感,也迷恋着两人亲密的相处,但他希望把这份情热延展成长长的未来,期待它结出更丰硕甘甜的果实。 “我不喜欢的,并不用刻意去忍。”季熠侧过脸去亲了亲谢观南的耳垂,他总觉得这块小小的肉就跟这人的心一样软,忍不住衔在双唇间轻舔了一下,“你也知道,我有洁癖的。” 其实对男人来说,绝大多数的事情,只分想与不想罢了。世上的人多得是为自己的贪婪霸道和自私找寻各种理由的方法,但对季熠来说,他花在思考能与不能做的事上的时间已经太多了,多到没有空隙再去记得那些小事。 而现在季熠的身边出现了需要他时刻在意的大事,非常非常在意。 谢观南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倦懒而又带着些残余的恼怒。 季熠又亲了亲谢观南的脸颊,抬着头看了看那几棵他当年亲手种下的枫树,这世间所有他珍视的,好像这一刻,都在他双目所及之处了。 第55章 月色真美 山间的夜晚似乎比别处到来得更早一些,林子里晚归的倦鸟都回到了巢里,世界仿佛一下变得更安静了。 下午在温泉池闹了这么一场,文章起了头、破了题,季熠却搁下了笔,谢观南没有他这样收放自如的本事,既不得趣,笔墨又已蘸饱,满腔的情意仿佛无处窜逃的山火,炽热地灼烤着年轻的身体,他恼怒地赖在季熠身上。 这个午后注定难忘,季熠后来无数次想起,都觉得彼时他和谢观南都不经意间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不似平常的自己,但又清醒深刻地明白,他们有多在乎对方。对抗着却又像被无数丝线紧紧捆在一处,焦灼而甜蜜。 季熠像哄孩童般把人调转过去,让谢观南的背靠在自己胸前,以最轻柔的动作帮他写完这个篇章,感受着对方的身体从紧绷到瘫软。在一阵细颤中,文章勉强做完,享受着捉刀成果的人却并不太称心,只是体力耗尽,最后骂骂咧咧地在他身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是因为这样,谢观南总算没在意识完全清醒的情况下看着季熠把自己这么抱回屋的场面,不然以他的脾气,能再和季熠打一架。 虽然下午季熠控住了场面,但谢观南的背还是在天色渐暗后开始生疼起来,从温泉回来那片刻安睡仿佛是偷来的,被痛醒后他几乎坐都坐不住,虽撑着不喊痛,季熠却能从他的表情里知道此刻他有多难受,于是忙去前院找人。 苗姑正在厨房替他们准备饭菜,听到谢观南伤痛发作,立刻拿着医包跟过来,看到了趴在榻上的谢观南那不自然潮红的脸,又看了看一身湿气、衣襟微开的季熠,饶是她已经这个年纪,还是微微红了耳根。 “熠哥儿,快去把头发擦干。”苗姑一边打开医包拿出银针,一边不忘催促季熠,“山中晚间的风凉,若寒气入体,你更要头痛了。” 季熠点头,他回屋先顾着帮谢观南换衣服了,自己就整理得不太用心,听苗姑的话去照做,只是一双眼睛依旧时刻不离睡榻上的人。 “苗姑,对不住,又要麻烦你了。”谢观南身上是干爽的新衣,发髻被打开,头发也被擦干、散在枕边,现在想来下午在温泉确实是他太意气用事了,如今也只能就这样趴着跟苗姑致歉。 “郎君自己要顾惜身体才是。”苗姑也不好再说别的,撩起谢观南衣服下摆,露出他的脊背替他下针时,又被他后腰那几个明显的指印给小小惊了一下,回头瞪了季熠一眼。 季熠注意到苗姑的眼神,以为有什么不妥,忙走过去,看到谢观南皮肤上的指印也是一愣,跟着垂头笑了下:“其实我……” 不等季熠解释的话出口,苗姑已经哼了一声回过头去专心施针了。 这话要如何说呢?他才是那个被强迫但抵死不从还奋力反抗的人,但季熠不好给自己分辩,至少在苗姑面前,他得把脸替谢观南留好了,于是只能把这个哑巴亏吞下肚。 待苗姑行针完毕,又再次叮咛了一番需要小心静养,她意有所指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季熠看。可谢观南并不知道另外两人眼神的交汇,一个劲在和苗姑道歉,并保证之后会老实养伤,苗姑只得摇着头继续去厨房忙碌。 季熠坐到榻边替谢观南整理衣裳,手指在他腰上来回摸了摸,然后覆在他身上轻轻拥抱了一下,怕自己的体重压到他,很快又直起身来。 “你怎么了?”谢观南起不来,又不方便回头,看不到季熠的表情,但他能从背后贴上来的那个短暂拥抱里读到一些内容。 “我在你腰上掐出了印子。”季熠有些后悔,但又有一丝隐秘的快感,他不知道自己这份阴暗的喜悦是否需要隐藏,只好想了句不太正经的话去逗谢观南,“你怎么嫩得和豆腐一样?我明明没有用力。” 被苗姑看到了? 谢观南低声嘀咕了一句,一边别扭地翻过右手想去摸自己的腰,又发现凭自己现在的状态根本做不到,便讪讪地说:“许你有富贵病,就不许我也有吗?” 这次季熠属实是被冤枉了,谢观南天生是这样的皮肤,特别容易留下痕迹。儿时顽皮,无论是自己磕碰或与旁人接触,经常白天还是好好的,到了晚上便是浑身红一块紫一块的,一开始他身上出现这些痕迹,阿娘还以为他两个阿姐或外面的孩子欺负他了,后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这倒是有趣。”季熠换了一边坐,然后捉起谢观南的右手,猝不及防地在他手腕上用力吮了一口,果然立刻就出现了个红印,他还惊喜地啧啧称奇,跟看到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真的欸!” 谢观南没想到这人居然会做出如此幼稚的举动,竟是没来得及阻拦,他趴着行动不便,只能缩回右手,一拳捶在季熠腿上:“你又撒什么癔症?” 季熠用拇指抚弄着他手腕上新鲜的红印,低头凑到谢观南的耳边低语:“我只是在想,以后我若在你身上别处也种下许多这样的红印,观南的身体便如同一幅开满红花的图卷,一定美不胜收。” 谢观南被对方垂在自己脸颊的长发弄得一阵微痒,而季熠那低哑的音色又如同一双带着火苗的手正燎向他周身,伸手扯住那人的头发,令他不能退开,谢观南抬起些头,眼神像是要吃人似地盯着季熠:“调戏一个不能动弹的人,你不道德。” 他岂止是不道德,季熠想,如果不是他的理智捆绑住他所有的疯狂、告诉他谢观南会受伤,他早就已经做下更多更不道德的事了。 季熠的眼中沉醉得如同融化了一池春水,他就势在谢观南的唇上落下一吻,跟着诚恳道歉:“我的错。” 谢观南不甘不愿地“哼”了一声,鼻音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从温泉带出来的湿润感。季熠说得或许是对的,把一个人扔到不需要忙碌做事、又不需要担心衣食住行的环境里,人真的很容易懈怠,他已经快要适应这样的无所事事,有一种即将变成废物的预感了。 “没关系。”季熠却好像很得意似的,摸了摸谢观南的发顶,理所当然地说,“这样我们就更相配了。” 这样恬不知耻的发言自然只能换取谢观南的一顿鄙视,再无其他。 跟他们一起上山的人都直接去了山顶,苗姑做完了饭也没有留宿在这里,甚至把留守看屋子的杂役也一并带走了。于是吃过了饭,小院里只剩下季熠和谢观南两个人。 季熠给屋内的暖炉里加了一把香粉,香气温软,让人醺醺然又有了些倦意,他在靠窗那张巨大的局脚榻上铺了层厚厚的褥子,让谢观南能更舒服些。这屋里有些什么东西,又都收在哪里,季熠都十分熟悉,就像长居于此、一日不曾离开过似的。 “苗姑说你会生火,难道也是真的?”谢观南看着他进进出出,忙得十分熟练,并不像是头一回做这些事的样子,季熠身边理应不缺人伺候的,而他也是个惯会享受的性子,会做这些不免令人觉得奇怪。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独处,便会来这里住几日,不带任何人,苗姑也不让她来。”季熠坐上榻来,把窗子打开,正好透了些月色进来,“所以就学了些自炊的方法,我会去山上钓鱼,甚至打个野味,然后自己弄来吃,这些事有足够的时间去学的话,其实也并不难。” 足够的时间?是指除了在山上自得其乐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所以时间就变得不需要去计算了么? 谢观南蹙眉。 虽然季熠从没有刻意卖弄,但谢观南知道他足够聪明,他可以为了任何理由去学习任何东西,就好像他为了独处也可以学会生火做饭。而且如果是这个理由的话,谢观南竟也觉得十分合理,只是季熠对于时间的观点让他有些……心疼? 是的,谢观南思来想去,他确实经常不自觉地就会对季熠生出这样的感觉。最初他还会因为自己产生了这种怪异的情绪而别扭,现在却越来越习惯这样的心情了。好像一切就跟季熠计算好的那样,越是走近这个人,越是了解他,就会忍不住开始心疼他。 季熠不止一次说过,他会在谢观南面前示弱甚至卖惨,就是希望看到他心软,但这样明目张胆的诡计,虚张声势的阴谋,又何尝不是一种从未得到过偏爱的证明? “背还痛?”季熠没有错过谢观南任何一个细小的表情变化。 背上的疼痛虽然经过苗姑施针有所缓解,但确实还是不舒服的,凭几太矮,靠着更累,坐着也疼,可也不能一直趴着,憋得胸口闷,谢观南于是也没有解释他为何皱眉。 季熠靠墙坐过去,朝对方摊开双手,他把自己当作椅背,让谢观南过去靠在他身上。 看着像猫儿一样一点一点挪动到自己身边的谢观南,季熠伸手去他腰间助力搂了一把,把人带到身上后,果不其然又感受到了对方不自在的小幅扭动。 “别动了。”季熠箍着他腰的手臂环紧了一下,知道谢观南是想找一个贴得比较合适的姿势,但好像总也找得不满意,“你碰我哪里我都能忍住,可是你能吗?” 谢观南被戳中了软肋,立刻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僵了片刻才终于放弃了,撤了劲儿把体重都压到了背后的人身上,浑身都软了,但嘴还是硬的:“我年轻不知事,遇到了美色当前容易把持不住,不如季郎君过尽千帆,定力十足。” 季熠闷声在他背后笑着,虽然不知为何话题就歪到了这上头来,但如此美好的夜,他觉得越是身处此间这样的世外之地,好像越是适合此等有趣而满是俗世味的话题。 他们相识以来总是忙忙碌碌,真正属于两人的时间一直很少,而这大半个月在悦庄,他的重心也只是在替谢观南养伤。果然只有到了西雷山,他才是原本那个和谢观南初见时一样的假山匪,而谢观南也只是那个偶然闯进了他这块天地的小捕快。 “不早不晚,刚刚好。”季熠坚信他是在最好的时间遇到谢观南的,他没有太年轻,那时他还没有办法决定自己要什么,谢观南也没有太成熟,让季熠会遗憾错过了他最干净的善意。 “什么刚好?”谢观南向后侧抬了一下头,去看季熠的表情,刚好蹭到了他低下在亲吻自己头发的嘴唇,捡到了一个意外的轻吻。 “我说月上树梢,时间刚好,今晚的月色很美。” 世间给予他迟来的温柔,是一个那么好的谢观南。 ****** 小篇外: (月色之下——) “季熠,你几时开始对我图谋不轨的?” “这个图谋不轨有确切定义吗?”季熠在谢观南尚有一丝冰凉湿意的发丝上亲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为何话题会跑到这点上,但他很乐意回答,“那日冯叔把你绑上来,我起初真的只是觉得你说话好听,想跟你多说说话。” 一点邪念没有? “那是后来才有的。”季熠笑道,不但有,而且还很多。 谢观南老实不客气地张嘴轻咬了季熠一下:“长得好看的人,真是占尽便宜。” 难怪他总是在这人面前一再割地赔款呢,毕竟他可是第一眼就被这张脸俘虏了的,先动心的人注定后手。 季熠被咬得浑身轻颤了一下:“想来还是长得不够好看。” “你想找打么?”谢观南顶顶不愿意听到漂亮的人说这种话,有一种美不自知但旁人听来特别想打人的感觉。 “我若足够好看,怎么还需要追着你下山?不是应该你一见我,就自愿留在山上给我当压寨……” 这张嘴比起说那些他不爱听的话,还是更适合接吻,谢观南勾着季熠的脖子,一下,又一下,让两人的嘴唇除了彼此亲昵地触碰再也无暇其他的事。 今夜万物成诗,他要把月亮也分给季熠一半。 第56章 怪物 无怪乎那些欲成仙之人都往山里去寻,山中的日月果真与外面是不同的。 谢观南住进山中不过一旬,已经觉得自己十分贪恋与季熠一起在西雷山的时光了。 每一个清晨,会在遮住晨光的深邃目光注视中醒来,然后被带着走遍十几年来季熠精心珍藏的每一个瑰丽角落。 他会被告知这里的某处总是最先长出不能吃但异常漂亮的菌子;某个峭壁上可能悄悄生长着难得一见的绿绒蒿,如果能见到的话,便预示着会得到好运;山中的鱼会喜欢藏匿于哪条溪流,那些谢观南不太认识却伶俐的小动物又常出没在哪片密林。 季熠每天都带着谢观南像是探险一样去造访他这些年寻到的有趣地方,每天都带来不一样的惊喜。每一次谢观南被新奇的发现取悦到而露出开怀的表情,季熠都仿佛重新感受了一次初见那件东西时的欣喜。 每个傍晚他们在山间走累了,都会回到那个小屋后的温泉,细细涤清身上的尘土,共享泉水温暖的抚慰,不管是谁先提及第一天到这里的情形,都还是会再次引发嬉闹,只是他们逐渐学会了亲热的分寸,谢观南再没有伤痛复发。 他们也去过山顶的宅子,但第二天依旧又回到这里,谢观南还是更想留在这个院子住,除了喜欢这里的温泉,还因为这里藏着他们这一次在西雷山的所有初次体验,是只属于眼下他们这份亲密关系的共同记忆。 季熠不想让谢观南吃得太潦草,所以还是让苗姑每天过来做饭,但偶尔他们也会带上一些轻便的点心,去某个远一些的角落,在四顾无人的林间一呆就是大半日,只为了等一种难得一见的树鼬出现,把时间消耗在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上。 谢观南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好奇心,精神奕奕地关注着山上的一草一木甚至每一个生灵。季熠调侃他是一棵长在帝京的盆栽,他居然也没有立刻生气地打回去。 “和你比起来,这么说也没有什么错。”谢观南躺在季熠的腿上,他们这日在一片开阔的林子里找到了一块平坦的巨石,阳光把石头表面烤得温热,他们便停下脚步在此稍歇,“可你从前也是长在帝京的,你用了多久适应这里,喜欢上这里呢?” 乡间田园或山林峡谷自然没有什么不好,越是渴望遁世之人越会对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趋之若鹜,但季熠并非主动寻求这份避世感而来,这里也远非真正能释放他所有根系的所在。 “我没有去适应和喜欢。”季熠抬着一只手挡在谢观南眼睛上方,遮住直射的阳光。这里足够安静,只有树叶和风的对话,还有他们俩的心跳,他像是不愿毁坏这份静谧,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更轻,“我只是找了一个能让我睡着的地方。” 季熠觉得自己或许骨子里是有一份胆怯的,他被放逐到西南只是这件事情表面看起来的结果,事实上也许是他的阿爷察觉到了他那份被隐藏起来的懦弱,所以才把他从帝京释放了。 “为何这样说?”谢观南并不认同,十岁的孩子就算他懦弱胆怯也不是罪过,难道留在有家人庇护的帝京还能比在西南更危险吗? “在我的家族里,可能真就是罪过。我不想与二郎争,但是在帝京的话,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希望我是那样的。”季熠自嘲地笑着,“我在帝京就经常睡不好了,三郎和阿娘去世后,经常整宿睁着双眼,非常困可就是不敢睡。” “会做噩梦?” 季熠点点头。他几乎每个勉强入睡的夜晚都做乱梦,记不得的梦境只是让他疲倦,能记得的梦里,全是没有脸孔的人,如乌黑的潮水那样争先恐后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刚开始我不明白阿爷为何要送我来这里。陌生的环境对我的睡眠更没有好处,水土不服让我又添了头疼和吃芝麻出疹子的毛病。一直到后来我上了西雷山,一切才似乎往好的方向变化了。” 所以季熠才说,他觉得自己不是被放逐,而是被释放了吗?京城里到底有什么?让他如此怀念,又这样抗拒。 “当然也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这么认为,毕竟把自己的阿爷想成一个为了治愈儿子心病而宁愿忍受骨肉分离之苦的人,要比接受他是个权衡了利益之后选出一个儿子作为弃子的人好受一些。” 谢观南把季熠的手从自己眼前拿下来,放到脸颊边,嘴唇贴上他手指,细细密密地吻着,好像蝴蝶在用翅膀扇动花瓣。季熠顺势用指腹轻轻抚弄着对方的唇瓣,感受着谢观南带给自己的柔软。 每当谢观南用各种小动作表现出安慰,季熠就总感到自己身体里的那团黑雾又被析出了一部分。他总是忍不住像被冻僵的蛇那样贪婪地去汲取来自谢观南的温暖,渴望着那份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偏爱,又一次次在事后被自己当时的阴暗心思给恶心到。 他可真是恶劣,吃准了谢观南不会对他的孤独无动于衷,所以就肆无忌惮地把内心藏匿多年的冰冷全抖落出来。他这样不知节制地去掠夺谢观南的体温,会否有一天终将因为太过寒凉而被对方抛开呢? “季熠。”谢观南叫他的名字。 季熠低头看他,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那里面好像盛满了春日的阳光。 “谢谢你,撑到了我来找你。” 谢谢那个背着孤独的童年季熠,照顾了这么长岁月中的漫天星子,等到了他的出现。 季熠也笑了起来,他想要从此刻开始,在心上划一个口子,让住在里面的黑雾流淌出去,把谢观南给他的光再贮藏进去,往后便是一个有光的季熠去面对给予他光的人。 不再是一个令身边的人畏惧,令自己也厌恶的怪物了。 自他出现,即使是在梦里,季熠也不再惧怕那些没有脸孔的人,因为那些人如草木,而他现在已经抓住了林下漏出的光,疏疏落落,斑驳陆离,但终归,再也不是一片无尽的乌黑了。 夜深时季熠又一次醒来,不是因为噩梦,而是一个熟悉的声响。那是铜钱敲击窗棱的动静,自他儿时起,这个声音只意味着一件事,就是他身边那些影子,有事需要出现在他面前。 胸口额外的重量让季熠起身的动作稍微迟疑了一下。这些日子谢观南背伤好得十分迅速,所以晚上的睡姿也愈发狂放起来,总是在下半夜不知不觉就趴到了他身上。 季熠小心地把人挪到边上,再从另一侧落地下榻,披上一件外袍,轻轻推门走到前院。 同云淡淡,微月昏昏,这个寂静的小院里不知何时竟站了约莫十几二十个人来,让不大的空地显得拥挤,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在四周,连月光都找不到驻足的空隙。他们个个训练有素,无需照明、夜行也如在白昼般无所阻碍,看到季熠出来,整齐划一地让出一条路来。 在夜色的掩护下还要穿着黑衣,季熠不禁讪笑了一声,这些人可真像寒鸦,不管什么时候,第几次看到他们,他都忍不住要生出这样的感觉。他不厌恶,只是也完全不喜欢这些人,因为他们的存在总会让季熠觉得,自己依然在那个噩梦里。 “不许高声,不必行礼,不得再往前一步。”季熠在这些人有所动作之前先快速说了这些,看到他的警告起到作用后,才往前走了些,对着为首的那个黑影问,“他来西雷山了?” “今夜留宿潭水寺。”黑影如实回答,声音压得极低。 留宿潭水寺?那和直接到山脚下也没多大区别了,这是给他留体面,还是给自己预备场面呢? 才不过十天,比季熠估计得还要快。 第57章 悦知风 人真的很容易变。 谢观南十几日前还觉得季熠是个走在街上都仿佛与周围芸芸众生格格不入的谪仙人,虽然他承认自己这种想法多少是有些情人眼,但他确实没想过有一日能看到这样一个仿佛应该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在给自己做饭的样子。 苗姑上午送来了一些新鲜的食材,季熠把东西收了起来,却没让苗姑留下,到了中午,谢观南就眼睁睁看着他在面前变出了一桌简单却与众不同的食物。 前些天在山里的时间多,这几日天气没有那么晴朗,他们便多了些在屋中煎茶手谈的时间,花在吃上的功夫,自然也多了些。加之谢观南终于在苗姑认可下停了药,再不用经历饭后吃药的苦头,这让他对每一餐都恢复了期待。 季熠把鲜鱼片成了薄如蝉翼的鱼生,调配了带着薄荷味和谢观南分辨不出放了多少香料的复杂蘸水,又弄了个小火炉,放上烧好的炭,把牛肉放在瓦片上面边烤边吃。季熠做的东西没有苗姑料理得那么精致,但胜在有一份别样的野趣。 午后季熠照旧给谢观南的脊背做了按摩,随后抱着人浅浅睡了个午觉。谢观南对于西雷山的喜爱,表现在他每次在山中行走都能把体力耗尽,所以突然减缓了探索的步伐,疲倦感也好像终于追上了他,这几日他睡的时间明显增加了。 谢观南是季熠眼中那种有福之人,因为虽然受了伤,但他的胃口一直很好,尽管皮肤容易留下痕迹,却没有什么忌口的食物,最要紧的就是,谢观南的睡眠总是令人羡慕,他只要想睡,何时何地都能很快入眠。 午睡醒来,季熠已经不在榻上。谢观南找人到了前院,看到季熠端了两张马扎和一个小几在院中低头忙碌着。 季熠放在小院里的衣裳,和他在山顶宅子里,或山下栖霞镇穿的有些不同,谢观南对布帛很熟悉,他们在这里的衣裳少有锦缎丝绸,多用棉麻这样耐磨耐用的料子。柜子里自然也出现了谢观南合身的衣裳,料子改变了,但季熠喜欢和他穿同款同色的习惯与讲究却没有变。 中午吃了烤肉,身上沾了些气味,午睡起来时,榻边已经放了干净的替换外衣。谢观南走过来看到季熠果然也换了和他一样的藕色圆领袍。如今他真的知道季熠爱买衣裳的习惯是怎样养成的了,以他这样勤换的速度,他买衣裳的数确实不能算夸张。 “这也是早上苗姑送来的?”谢观南走近后蹲在季熠脚边,看他摆弄着竹制扁筐中的蚕豆,挑出有瑕疵的扔了,饱满完好的便直接剥了壳放到另一个筐中。 “这里的蚕豆此时吃是最好的。”季熠把另一个盛器拿起来放到腿上,空出马扎叫谢观南坐,又腾出手从小几上倒了杯水给他,“我们晚上用它舂成泥,配上火腿,再用豆腐、鸡蛋抓在一起,捏成团油煎,便是应景的蚕豆火腿球了。” 谢观南光是听着就觉得一定会好吃,四季三餐原本都是寻常事,如何季熠说来就好像都是别样的颜色,他一时也分不清是否是因为自己对这人的偏爱令他总是觉得季熠无论做什么都是特殊的。 “季熠。”谢观南把水杯放下,嘴里还有龙眼枸杞的回甘,季熠总是喜欢把生活里的每个细节都做出十二分的文章,哪怕只是一杯普普通通的水,他希望季熠是真正享受其中,而不是只把这些作为一种粉饰太平的仪式,至少他们之间,不必如此,“昨晚有人来过,是吗? 季熠剥豆子的手停了一下,听到这话他确实有点意外,但又不那么意外,谢观南就算不是做捕快的,他也比一般人更细心和敏锐:“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那就是他说对了。谢观南本来只有六分的怀疑,现在也变成七分的确定了。 “今早起来,前院的地太干净了。”季熠虽然有些洁癖,但他们前阵子白天在山中的时间更多,为免被打扰,杂役被嘱咐隔几日才会来整理一次,地上的落叶总是会保留至少一两日的份量,“一个脚印都没留下,来的不是一般人呐。” “我本想晚些再同你说。”既然被看破了,季熠也不再假装无事发生,手里的活儿继续干着,只是言语中少了份有意为之的轻松,多了点挥之不去的无奈,“我那叔叔昨晚已经到了潭水寺。” 谢观南闲闲地“哦”了一声,没有别的多余反应,也没有再问其他问题。他去季熠怀里的竹筐中抓了一小把蚕豆,也学着剥了起来。 直到把整筐的蚕豆剥完,两人也没再交换过一句话。 到厨房把东西放下,季熠站到了案前,拿出火腿来切,谢观南就站在门口看着他。 季熠的刀功普通,切肉的时候认真仔细,速度却不快,一刀一刀的声音就像是在不大的厨房中打着有规律的拍子,莫名平复了两个人的心绪。 “他再讨厌我,也不至于见面就宰了我吧?”谢观南见季熠的刀停了一下,走过去靠在灶边,温和地说出了自己的提议,“我们去潭水寺吧?” 既然避不开,那就去面对,更何况谢观南本来就不觉得自己应该避开那位老庄主。他好好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没有谁是他不敢见的。之前不知道便罢了,现在他知道对方想见他,那见见又有何妨?是自己不招人待见,或是他与季熠在一起不被接受,他有自己的道理,见到谁都敢说。 “观南……”季熠露出了来西雷山后的第一个愁容,昨夜开始他就一直在想这事,他甚至想过要找个什么借口带着谢观南离开西雷山再找一个地方,可是他也知道,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谢观南才会真的看不起他,这终究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方式。 “他不是你要害怕、回避和躲开的人,他是把你养大的人。”谢观南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应对,但他觉得自己首先应该试着用尊重的态度去面对季熠的这位长辈,“你也许应该先告诉我,我要怎么称呼他呢?” 季熠抬起头,他眼前的谢观南还是一张恬淡的笑脸,那笑容就好像能撑起世间所有麻烦带来的重量。他的瞻前顾后在谢观南面前都仿佛成了庸人自扰,季熠放下手中的东西,想去抱一下对方,可越过面前的谢观南,他看到的是另一张面孔出现在厨房门口。 “老师——” 老师?谢观南有些意外于季熠选择的称呼。然而不等他发问,季熠已经先把他扯到了身后,用整个身躯遮住了他。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老师?!” 谢观南闻声从季熠身侧探出头来,才发现之前那声“老师”原来是季熠对着别人喊的,那个人此刻正冷着一张脸站在他们的厨房门外。明明是初见,谢观南却莫名自心底生出一份熟悉感,又看了看身边的人,原因瞬间明了,季熠和这位来客,实在是太像了。 如果说季熠在外给人的感觉是遗世独立的出尘气质,那么这个人就该是那种身在尘世间却把所有人至于足下的狂傲之姿,并不一样,但又很自然会让人觉得相似,是哪怕在不同地方相遇都会让人自动把他们归类在一起的那种相似。 季熠攥着谢观南的手,走到了院中才跟来客见礼,喊的依然是“老师”,虽没有到噤若寒蝉的地步,到底也是收敛起了平日的样子,沉稳了些许。 院门外守着一队人,应该是这位来客的随从,谢观南远远看了一眼,虽然那些人都身着常服,但身型站姿看着就不似平常百姓,只是他们既站在院外,料想季熠的这位老师,也是想跟他们说些私下里的话的。 “晚辈谢观南,见过……”谢观南见季熠和来客都沉默着不主动开启话题,作为唯一的旁观者和局外人,他却享受不来这份静默,于是自己拿了个主意,想着先行小辈礼总是不会错的,“见过前辈。” 其实谢观南并不愿意这样称呼对方,那人黑发金冠,绛红澜袍,金革蹀躞,风度翩翩,满眼的俯瞰众生,一身的金尊玉贵,岁月只增其威严,不予其苍老。若非季熠那声老师让谢观南确认了来客身份,乍一见此人,顶多只觉得他是季熠年龄相差大一些的兄长。 这天下的钟灵毓秀,季家一门究竟是要占去多少?想到季熠老了以后也会如这位这般依旧风神俊朗,谢观南难免对这位也爱屋及乌起来。又一想,此人这容貌状态与气派,哪里有一点能看出年纪,俱是之前被季熠所说的辈分限制了思维。 谢观南堂堂正正上下打量对方的时候,这位来客也在目光炯炯地审视他。片刻后两人好像又同时察觉到了这点,才各自收回了自己的眼神。 “倒也是个漂亮的孩子,难怪他喜欢你。” 谢观南做了百般预设,都是以对方不待见自己为前提的,冷不丁被这样好看的人称赞了长相,心里直觉就是一阵欢喜,再无其他。而季熠显然同样没有料到他这老师会说这样的话,一时也像被人施了定身术般愣在了那里。 “兔崽子好大的架子,悦庄都容不下你了?非让我这老胳膊老腿爬这破山上来!”来客对着季熠哼了一声,看向谢观南的眉眼却带上了几分之前都没出现过的和蔼,“我是悦知风,你可以跟着季熠喊我老师。” 谢观南到此时才知道“悦庄”的悦字,原来并没有其他含义,只是来自庄主的姓氏,但季熠的宗亲叔叔,为什么不姓季,而姓悦呢? “老师和我不是血亲。”季熠当然知道谢观南心里的疑问,于是在他耳边轻声道,“他是我阿爷的异姓兄弟。” “你阿爷看到你躲在山里替人切肉做饭,能从地下爬起来揍你,你信不信?” 悦知风耳力极佳,季熠的低声解释他显然都听到了,这刻薄的说话方式,倒让谢观南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忍不住嘴角一扬,可旋即又想到,这刻薄话其实连他也骂进去了,笑容因此僵在了半途。 “阿爷不会看到的。”季熠没有像谢观南那样把悦知风的话当作一句调侃,他也扬起了嘴角,但笑容冰冷,目光微沉,又重复道,“他不会看我。” 悦知风拧了一下眉头,定定地望了一眼季熠,没有再论这个话题,片刻后又看向谢观南,温声说:“谢小友,不请我进去吃杯茶么?” 第58章 师生 这一切和谢观南想象的,都不一样。 他以为季熠逃避和悦知风见面的理由,与悦知风要对季熠问责的原因都是自己,但当三方会面后,谢观南却没有觉得自己的存在有那么重要,或者更直接点说,他似乎——完全不重要。 奉到悦知风手中的茶,最后还是季熠煎的。山中有源源上品好水,季熠的动作一丝不苟,技艺纯熟,只是没有了他平日与谢观南做茶时那种惬意和悠然。 悦知风被请到正屋的堂上,他略略四顾了一下,没有对此间有太多的好奇,视线很快便停留到了季熠和谢观南的身上,他又一次反复端详后,对谢观南轻笑了一声:“小友的眉目有几分像我的一位故人,我瞧着亲切,不觉就多看了几眼,你勿要见怪。” 谢观南坐在季熠边上安静地摇头,悦知风投来的目光里透着一抹温和,这无形中削弱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那种压迫感。虽然季熠之前几次强调了这位老师有可能会带来的风暴,但悦知风从初见便没有给谢观南任何不好的观感,他也实在对此人生不出任何厌恶。 “老师言重了。”谢观南心念一动,又问,“不知老师所说的故人是否是京城人氏?我在京城当差数年,或许认得。” 悦知风神情一滞,似乎没有想到谢观南会这样接话,像是接下去就要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找人或带信了,年轻人不设防的热情与全然的善意令他舒颜一笑,轻轻摇头:“是京城人氏,不过……他已不在了。” 谢观南“哦”了一声,从悦知风的表情里读出了一丝怀念与惋惜,但不知道怎样去安慰。 “垂垂老矣之人,看你们风华正茂,不免生出了些追忆当年的情怀。”悦知风的脸上不见风霜,但此时说出的话却布满沧桑,“我那些曾经一起纵横四海的故人,如今也所剩无几了。” “可得善终,便都是福分。”季熠把为谢观南做的茶摆到他面前,淡淡接了悦知风的话尾,“老师难得忆往昔,少见。” “我不爱忆往昔,是因为更想看今朝,你可曾为自己想过今朝之后的事?”悦知风看季熠的眼神,如天底下所有爷娘看自己儿郎的一般,情浓而忧深,“我今年都添孙儿了,你也不说来看看你侄儿。” “满月礼我早已送到悦青府上了,我不爱下山,老师何必强人所难。”季熠理所当然地回答,脸上没有丝毫愧疚。 谢观南则是震惊于悦知风竟然已经有了第三代,他看起来还这样年轻,季熠额前尚有一缕白发,他反而鬓边无一丝飞霜,这样一身风流的样貌,居然已经是个为人祖父的人了。道了声恭喜之后,谢观南还是不免将惊讶写满了一脸。 “他五十多岁了,第一次当祖父,恨不得敲锣打鼓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季熠不会放弃这种给悦知风拆台的机会,从刚刚开始谢观南的眼睛就几乎长在了老头身上,他在意这点很久了,“观南,他只是看起来显年轻。” 谢观南听出了季熠话中隐约透出的酸醋之意,笑着点点头,并让自己的目光收敛了一些。 季熠与他这位叔父之间的相处十分稀奇,他们好像是亲人,又有些似师生,可是彼此言谈间又不太有年龄辈分的明显界限。季熠需要有多大的信任才能对另一个人交付这样的情绪,谢观南是清楚的,而悦知风能接受这样的晚辈,他也绝不是个无趣刻板之人。 “我是第一次当祖父,你却不是第一次有侄儿。”悦知风嗤笑了一声,眼神突然显出些冷淡,表情也凉薄了几分,他容貌虽好,但那双眼睛生得狭长,眼角眉梢都向上飞扬,稍微半阖便看起来能透出森冷之意,“二郎第二个孩子也快出世了。” 这话一出,不但季熠的表情淡漠了起来,就连谢观南脸上都挂不住笑容了。无论悦知风是横眉冷对着出现,亦或如今日这样半是和蔼半是玩笑着打开话匣,他毕竟是季熠的长辈,谢观南心底还是叹了口气,这终究是躲不开的话题吧? “那很好,二郎多子多福,老师应该替我阿爷感到欣慰。”季熠说完,捉起边上谢观南的手,挑衅般朝悦知风抬眉,“我虽不会有子嗣,但我也很好。” 悦知风凝神看了对面两人一眼,把茶碗中的茶饮尽,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陡然切换了话题:“明年初春开试,科考规则会有修改,你可知晓?” 季熠不答,谢观南亦是无语。起初话题涉及家事,谢观南不敢随意插话,而后悦知风谈话的风格猛然跳脱,上一句仿佛马上就要对季熠兴师问罪,谁曾想他后一句就立刻换成了毫不相干的话题,叫人难以跟上他的节奏。 “怎么?你们在期待什么?”悦知风见对面两个人都不说话,从自己的腰后掏出一柄麈尾小扇,支起单腿,在榻上换了个更松弛的坐姿,一派雅士风流样,他对两个小辈的沉默不以为意,“做什么摆出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从陇右道南下至此,难道就是为了来拷问你们那些情爱小事的?” “老师觉得我们……”谢观南下意识想要反驳悦知风,他既不希望他和季熠的事成为长辈诟病季熠的源头,但也不乐意被轻飘飘说成是无关紧要的闲事。只是话才起了个头,就被悦知风抬手用扇子点了点,谢观南尊重长幼礼法,所以停下来让对方先说。 “你们没有老过,但我却是年轻过的。”悦知风摇着扇子,仿佛是在摇着他自己的旧时光,他让语调变得轻快了些许,“你们不用向我证明,甚至也不用向任何人证明,爱欲和生存一样,都是人的本能,不是任何人能阻止的。” 谢观南虽然已经做好了在悦知风面前去解释、说明或者为他们的事做出什么承诺的打算,但得知这些打算都不用付诸实施时,他还是在心底松了口气。 “我从不担心你喜欢上错的人,我只怕你学不会喜欢。”悦知风带着些纵容地看了季熠一眼,“不然我真怕你无欲无求,下一步就是去潭水寺和慧觉作伴了。” 谢观南心说,慧觉才不是无欲无求,只是悦知风大约并不知道内情。然后他思考了一下季熠如果剃去头发会是什么样子,脑中幻化出了一个大概的模样,没忍住对自己联想出的画面笑出了声,发现自己的笑声同时被季熠和悦知风察觉,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垂下头。 “无欲无求那是世人对神佛的妄想。”季熠又去攥住谢观南的手,看着两人扣在一起的手指,眼神变得平静而柔和,“我既未得见神佛,自在总要向山水间去寻,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只是不愿将就。” 人的出身不可选,绝大部分人的成长亦没有太多选择,但伴侣是可以选的,如果找不到,可以没有,但绝不将就,这是季熠认为对自己最负责的一个决定。 “年轻的情爱总是如疾风骤雨,旁若无人又肆意快活。”悦知风依然笑意和煦地对着谢观南,见面以来他几乎没有说过一句不中听的话,此刻却毫无征兆地话锋又一转“若将来有朝一日你们这段爱恋无疾而终,小友再想起今日我的态度,是否会认为我的默许也是一种残忍呢?” 说悦知风温和,因为他确实始终没有对谢观南表现出任何敌意,连一个凶恶的眼神都没有,但世上最严厉的批判,莫过于在一切刚开始的时候,预言它将有一个悲剧收场。 谢观南哑然,不完全是因为悦知风笑盈盈地说了那种话,而是他发现悦知风的这种凡事都预先设定最坏打算的思维,他也在季熠身上感受过,这一刻他确信了悦知风真的是将季熠养大的人,这个人在季熠身上已经烙下了很深的印记。 “老师。”季熠是熟悉悦知风的,所以不曾在之前他谈笑风生的时候跟着放松了心情,在悦知风说出刚刚那句话之前,他也曾希望今日的谈话就止于此,那样起码不会让谢观南留下什么不快的回忆,“恫吓一个晚辈,不合乎你的身份。” 悦知风一挥扇子,斜眼睨了季熠一眼:“你做的事情又合乎过你的身份了吗?” 季熠不想掰扯这些,这种对话在过去已经重复过太多次,所有的意义都已经在长久的对峙中消弭:“老师,一直以来我从未想要证明什么,是你想要证明我阿爷错了。” 悦知风将手里的麈尾扇拍在榻上,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崩坏,但他飞快地掩饰了过去。 谢观南觉得悦知风的眼神迅速地变得苍老了,失去了他来时那种神采,好像季熠的话戳中了他尘封许久的一道旧伤疤,比这一下的冲击更刺痛他的是那道伤疤形成时的痛苦记忆。 “他把你交给我的时候说,希望你像我一些。”悦知风的笑容也出现了一丝裂缝,再没有之前那种完美得不像尘世可拥有的感觉,“可我却总希望你更像他一些。” 第59章 松明子 悦知风说,山不就他,只能他来就山。可谢观南猜,真相其实是云遮受地动波及,他不放心所以要亲眼看到季熠无恙才安心。然而季熠也说过,他身边应该不乏悦知风布下的人手,他的大事小情前脚才发生,后脚即使远在天边,悦知风也会第一个知道。 尽管这师生俩一个不承认,一个不愿说,谢观南还是能看出他们彼此都有很强的羁绊,这份感情做不得假,只是牵挂的不是只有对方这个人,还有其他很多事。 彼此惦念,彼此尊重,但又不能完全认同彼此,季熠和悦知风因为过于相似而没法长时间在一个地方相处,所以才会变成眼下这种情形吧。 悦知风确实没那么在意谢观南,但他住在西雷山的那两天,对待谢观南的态度也几乎和对待季熠没什么区别,寻常得就像是普通百姓家里随处可见的长辈。除了头一天那句被季熠冠以“恫吓”的话,悦知风再没对他和季熠的“小情小爱”发表过别的言辞。 长者已经做出姿态,谢观南自觉也应该表现出他的尊重,知道他们叔侄俩有想说的话,无论之后季熠会不会对自己全盘转告,他都会先腾出个地方给他们单独去说那些事。去附近的山林或屋后的温泉,一待便是一两个时辰。 总是季熠等不及了找过来,谢观南才跟他牵着手回去,然后迎接悦知风戏谑的笑容。 在悦知风的眼中,可能季熠喜欢的是女子或男子,根本不是重点,是否会影响到他履行自己的责任才是。 “说不说是在于老师,但回避不回避是在于我,我只是希望让他知道,我不会介入你们的家事,除非他主动来寻求我的帮助。”谢观南朝季熠眨了眨眼,笃定地断言,“只是我应该没有这个机会,老师不太可能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你这‘老师’两字,叫得快比我还熟稔了。”季熠把自己随身带的那柄多宝镶嵌的小刀递给谢观南,又叮咛了一句,“小心些手。” 这日季熠和谢观南在林间漫步时找到一节活松明子,两人兴致勃勃地弄回了小院,砍开了才看到中间已经出现了琥珀光泽。西雷山不算很高,这种成色的松明子也算罕见,季熠原本说要用来引火,看到中间是如此漂亮的颜色倒也有些舍不得了,于是谢观南说不如剥了外面的树皮,把中间的部分磨成珠子。 季熠要差人送去山下、到镇子上找匠人来处理,可谢观南最近左手恢复得不错,开始慢慢有劲儿了,便要季熠给他找把刀来,想自己先试着做做看,权当是给左手做些练习。 “我少时和书的缘分不深,见到夫子总是有些畏惧的。”谢观南接过刀,在手中换了几个握持的姿势,直到觉得顺手了,才往那节松明子上铲去,“如果当时我的老师,如你家那位这般有趣,兴许我能多读几年书呢。” 季熠笑道,谢观南这看人看脸的癖好简直是顽疾,但他又说:“老师年轻时确实风流之名传得远近皆知,我记得阿娘说过,阿爷与他同行,便没有哪家娘子会注意到我阿爷,全是盯着老师看去的。” 谢观南递去一个了然的眼神,他对自己的眼光从来自信,美人在骨不在皮,男女皆是如此,看人须看骨相,真正的美人,花期绝对不会只有十几二十年,年岁越大越能看出风韵,悦知风便是这种骨相。 “我呢?”季熠终于忍不住凑去谢观南身边,从背后搂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人肩头,“他在的时候,你也总不看我。” 谢观南放下手里的东西,靠去季熠身上:“他是难得一见之人,自然能见时多看一眼是一眼。” 物以稀为贵么?难道他是什么不值钱的人,每天看得到所以不那么稀奇了?季熠收紧了一下手臂,谢观南被他往后扯得不小心抬腿撞到了榻上的矮桌,松明子应声而倒,两人也不管不顾,只是相拥着往局脚榻的里侧滚去。 谢观南的背伤几乎已经影响不到他的日常生活,季熠偶尔也会在亲热时稍微忘形,只是把自己当作肉垫也差不多成了习惯,不管怎么嬉闹,最后总是会让谢观南压在他身上。 “把他放在眼里,因为他是养大你的人。”谢观南撑起双手,往边上让了让,躺在了季熠的边上,“我感激你生命里遇到的每个人,因为是他们造就了我遇到的这个你,懂吗?” 所以谢观南也觉得冯肆、苗姑与慧觉这些人都是亲切的,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像是打磨玉料的解玉砂在季熠身上留下过印记,没有他们的出现,季熠也不会是他看到的这个样子。 “所以你更喜欢现在的我?” “过去的你,属于你自己。”微微侧身,抬起手臂,在季熠胸口轻拍了两下,“每一个时期的你,都很可贵。” 季熠捉起谢观南的手,两人的十指间传递着松明子奇特的香味,而后在眼神交会时交换了一个浅浅的,伴着松香的吻。 “你怎么都不问我,老师到底来这么一次是为了什么事?”季熠让谢观南枕着自己的胳膊,“之前明明那么在意的。” 之前是很在意,因为彼时谢观南一直以为自己会是矛盾的中心,但如今他已然知晓事实并非如此:“老师既然不觉得我会与你长久,我又何必在乎他说了什么、能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若悦知风真觉得谢观南的存在是祸患,他怎么和季熠说,谢观南觉得自己知道了并无好处,若悦知风此行的重点不是谢观南,那他就更没必要过于耿耿于怀了。 “我果然是杞人忧天。”季熠终于发现,有时候他也是会料不准谢观南心思的,“看来你也没有那么喜欢老头。” 谢观南也发现了,只有当季熠把悦知风当作亲人的时候,才会称呼他为“老头”,一如悦知风叫他“兔崽子”是一回事。但有一点季熠说错了,其实谢观南还是挺喜欢悦知风的,只不过那种喜欢叫“爱屋及乌”。 “你现在才提,显然不是多要紧的事,不过我猜,和他之前分我们心时提到的明春科考有关?”谢观南无意揣测,只是记忆力太好,听过便不会忘记,“他是想要你去应试吗?” 季熠虽然岁数不算大,但对于科考来说,如果之前还从没参与过,那倒也不算年轻了,怎地之前不催他,如今才特地大老远来过问此事? “我的本家族人是不参加科考的。”季熠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们进考场,本身就是对其他士子的一种不公平。” 悦知风此来,其实是要说明春大考的制度变化一事。 本朝的科考还是延续了前朝的一些旧规,历年有增补细节但总体变化不大,但明春的大考,皇帝已经下了旨意,是要大改规则的一次科考。旁的细则不论,最大的变革就是,改明卷为暗卷,亦即会将考生姓名隐去,所有考官盲改试卷。 “哦。”谢观南没有参与过科考,但那些流程他还是知道的,明卷改暗卷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匿名的区别,但实际牵扯的事情非常多,“不过这项改变,总归是利大于弊的。” 第60章 门阀 谢观南说的利大于弊,是以一个普通百姓、最多是站在科考士子的立场上看的。因为明卷的弊端,历朝历代大多相似,亦即是考官在判卷时知道士子身份,那么就难免舞弊的现象。低级一些的那便是直接收受贿赂,更多的是出于师门或门第考虑的官场人情世故。 没有一个皇帝希望自己的举国科考选拔出来的是不学无术之人,所以皇帝自然是都重视科考的,但科考一事关乎朝局,今日的士子,明日的官员,数年或数十年后,就是能左右国运的一大批国家股肱,这样的一个群体,任何时候都是权力、利益的交锋中心。 然而以人为主导进行的选拔,如果把筹码全压在考官的人品与自律上,总是侥幸的成份多一些,但暗卷就能从根本上杜绝这个概率。 “但本朝这些年都是清流与大儒做主考官,也没出过岔子。”起码谢观南记事以来,本朝还没有出过特别严重的科考舞弊事件,所以应该说先皇帝在这块还是非常严谨的,“皇帝为何突然想到要改制呢?” 要说今上即位以来,一直还是沿用着先皇帝的所有规制,除了孝道方面的考量,也是因为先皇帝确实励精图治、于在位时为后辈做下了可说最完备的铺垫。 先皇帝为了大一统,亲征十数年,登基后仍然厉兵秣马,在十几年间扫平西北域外祸患,为儿孙荡平了强敌,为后世涤清了道路,可说是一世之豪雄。天下初定,便修长城、利农桑、薄徭税、兴科举、开言路,称得上是武可上马定乾坤,文可提笔安天下。 谢观南的意思是,先皇帝已经非常了不起了,留下来的也都是经过他考察筛选过的人和物了,应该足以支撑今上用好多年,所以他对于皇帝要在孝期刚满的明春大考就改制,有些不明白。 “因为关中门阀。”季熠说科考改暗卷只是冰山一角,严重的事情不是在考场内,“这些门阀不是本朝才有的,从前朝甚至更早就盘踞在当地,而先皇帝从关中发迹,所以关中门阀可说是这几十年来最强大的士族力量。” 谢观南知道士族子弟和普通百姓在科考上是没有公平可言的,就算本朝的科考已经不似前朝那样,考生需得到士族或官员举荐才有资格参与,但白身士子要在考场上和士族比拼,依然是难如登天的,不然他也不会放弃得那么轻易。 可是门阀势力与皇族息息相关,不说历朝历代几乎官员选拔十之八九都出自世家,单说士族与皇家的姻亲关系,那就是比蜘蛛网还要复杂的一张密网,牵一发动全身,就算是先皇帝也都不敢轻易去触动。 “所以如果改暗卷,对普通百姓是天大的好事,但对门阀士族就恰恰相反了是么?” 谢观南觉得应是如此,他不十分了解士族势力,但是从表面来看,暗卷隐去了士子的姓名,阅卷考官只能从文章出发去判卷,而不能用考生的出身、门第左右评判的结果,无疑是将科考导向了更公平的一个方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历朝以来那么多代的皇帝,并非没有一个想到要去改的,前朝在颓败得无以复加之前,也是有过想要更改科考制度的皇帝的,但行进未半就无法继续了,可想而知这件事有多难,可能比开疆拓土与击溃外敌都要更难。 “动门阀无异于动帝国根系。”季熠说悦知风此来,就是说的这件事,“老师说,此次地动,恐怕也会被拿去做些文章,但这倒还不算太大的麻烦。” 地动一事,素来不乏有人会牵强附会到鬼神之说上,但本朝亦有风水阴阳大家,天有日月星辰,地有山川陵谷,天之道,地之理,都是有可说之法的,乡野蒙昧之说,难上正席。 “那老师特地从陇右道南下是为什么?”谢观南怕把季熠的手臂枕麻了,不多会儿就坐了起来,“这次春考你又不参与,难道是悦家有郎君要应试吗?” 季熠哈哈笑起来,说悦知风的孩子比他更不需要参与科考,因为悦知风只有一个独子,而悦青是从军的:“西南三道的士族和皇家的关系没有那么近,但明春大考多少是会有些影响,不过这还不是很大的事,关键在于关中士族和江南道士族之争,恐怕要甚嚣尘上了。” 又不是季熠要考,也不是自家儿郎要考,谢观南这下倒有些懵了,悦知风南下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到目前为止,他尚未发现科考这件事能比季熠和他的“小情小爱”对悦知风更重要。 “你别以为他不在意,他心里早已把见了你该说什么,说多少,怎么说都演练了好多遍了。”季熠隐隐觉得谢观南对悦知风的在意里头,还是有不少原因是这次悦知风大张旗鼓地来了,却又挥一挥衣袖四两拨千斤地把他俩的事一笔带过,“他这是留白。” 按照季熠的分析,悦知风最后的打算是,故意不在他俩的事上多费口舌,但又把气氛给烘托到这里,剩下的事情让他俩自己去想。人在得到的信息越少的情况下,越容易陷入胡思乱想的漩涡中,这样不需要对方大动干戈,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你说我胡思乱想?”谢观南虽然瞟了一眼对方,但他这次不中计了,他就不跟着季熠的引导去,依然揪着原话题,“行吧,那这事就当我想多了,你告诉我,科考与你或者你们两家有什么关系?” 季熠叹了口气:“西南士族虽然处在关中与江南道之争的外围,但门阀势力素来同气连枝,春试要改,他们总是会有些想法的,老师也不是自己要来,他是被这些士族请来的。” 谢观南这两天总是不断提醒自己,悦知风是季熠的老师、亲人,这一不留神倒几乎忘了,悦知风除了和季熠的这层关系,他还是位士族大家的家长。 这些高门贵户,之所以盘踞当地世代绵延,势力雄厚,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士族不会与小门小户通婚,这些宗族的四门亲家之间也许会相隔千万里,但阶层门第总是相当的。所以关中也好江南道也罢,实际上他们的族人与亲眷可能遍布各道各州,那么有牵扯到西南三道也就不足为奇了。 “说白了,关中门阀几十年来仗着与皇族亲厚,族中养出不少废物,而江南道自古地灵人杰,这么些年一直隐而不发,先皇帝在时,江南道曾整整十五年没有出过一个状元。”季熠讪笑了一声,以江南道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这简直就是个笑话。 不是江南道这几十年没有出过才子圣学,而是真正的良才知道科考偏向关中门阀,所以故意选择不出仕了。 “这么说,你觉得明年会有很多江南士子参与科考?”江南道出贤才是真的由来已久,谢观南再如何学业不精,这些也都是听说过的,若季熠所言非虚,那明春大考可就真的惊心动魄了,不知道多少江南道的厉害人物厚积薄发俱是为了今朝放手一搏呢? “明年不中,还有后年,再后年。”季熠笑道,一年一考,只要暗卷制成为以后的长久制度,那么每一年都会有除了关中门阀之外的士子冲破这道封锁脱颖而出,“举国选才,当应如是。” 谢观南看着季熠的笑容,怎么好像这个不考试的人,比自己中了状元还开心似的,但他观悦知风的态度,如果也是和季熠一样的想法,当不会这般郑重其事地南下,以谢观南对悦知风浅薄的认知,他也不觉得那人会是新制度的反对者。 “士族希望老师做什么?”谢观南突然觉得这样问还不够全面,“老师又希望你做什么?” 今上不是个专横跋扈的皇帝,继位以来虽然也有不少新政,但推行的手法都比较温和,所以如果这次的科考改制真的会动到门阀根基,是否会引发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朝野波动呢? “老头在西南三道自不必说,与关中和江南道也有说得上话的人,士族那些老顽固请他南下,无非想探探他的口风。揣测上意,不如听他一言。”季熠往外看了看天色,差不多是该准备晚饭的时辰了,于是也坐起身来,见谢观南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莫名有些欢喜,“老头找我没什么要紧事,他就是想让我给二郎写封信。” 这倒奇了,悦知风不是不喜欢季二么,怎么还特地来让季熠写信? “门阀同气连枝,一旦有异动,不可能不涉及其中,老头都这个年纪了,还为此事南下,就说明他知道这个事情一个弄不好会牵扯很大,二郎如今当家,这事不能不通个气。”季熠把自己和谢观南身上散落的松树皮拨弄掉,宣告严肃的事情就此结束,“晚上你想吃什么?” 第61章 人间一两风(1) 虽然秦孝贤批的假期并未休满,但谢观南觉得既然背脊和手臂的伤都泰半无碍了,实在不该继续怠惰,所以不管季熠怎样软磨硬泡,他还是坚持要回去。前后近一个月没正经上值,谢观南几乎是怀着些雀跃心情下的西雷山。 这个好心情一直持续了数天,然后于季熠又一次出现在他那小院时达到了巅峰。 重回衙门当差虽然是谢观南希望做的事情,但这一个月来已经习惯了天天和季熠朝夕相处,陡然间要与他分开,虽然嘴上不说,心里确实也是有些不舍的。 “我还在想,你到底要生几天的气。”谢观南一边在铜盆边洗手,一边扭头看着季熠,他下山那天,这人脸拉得老长,害他差点就于心不忍了,但今日看季熠能在自己这院子里等他散衙,那多半应该心里已经不气了吧。 “我没有生气。”季熠自然是不希望和谢观南分开的,但这不意味着他不想让谢观南做他喜欢的事,“只不过两次都是我自己送上门,以后你更不会觉得我稀奇珍贵了。” 说罢,季熠去衣柜拿了居家的宽袍出来,捧在手里走到谢观南面前。他自己收拾的明媚光鲜,便也看不得谢观南一身捕快的晦暗颜色,用眼神央着对方换上了和自己同色的衣裳,仿佛要用这样的仪式感找回他俩在西雷山生活的感觉。 谢观南笑着看季熠那造作的可怜眼神,脱了外衣接过他手上的袍子,才刚伸进袖笼,便腾出手来揪着季熠的衣襟,把人拉到面前,吻了上去。 “你于我如珠似宝,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谢观南松松散散披着外袍搂住季熠的腰,浅浅的亲吻变成了深深的纠缠,在这样的安抚下,季熠的双臂终于回应着搂住了他。 季熠是不带佩香的,但他的衣物都会在洗晒之后熏香,谢观南放在家里的衣裳和季熠的混在一处,之前都是苗姑替他们打理,所以也染上了相同的香味。此时两人身体贴在一处,鼻尖萦绕的已经分不出是谁的气味了。 就算季熠不自己送上门,谢观南过两日攒了休沐与旬休也是会上西雷山去找他的。虽然山上和栖霞镇不过半日的路程,毕竟当日来回太过匆忙,既然去了,谢观南总还是想住一晚再走的,只是他这番计算还是没赶上季熠耐心耗尽的速度。 “你直说让我下山来不就好了?”季熠最开始就是在等谢观南说这话,只是谢观南下山那日他一直没有等到那句话,他便是心里想要跟着来,也觉得有些开不了口,硬是在山上又待了这些天,“我不来,那就要再多等几日才知道,你也是想我的。” 谢观南忍不住拍了拍季熠的背,笑起来。他们就隔这么点路,总不至于还要每天书信往来,以诉相思之苦吧?不了不了,那样未免也太矫情了,刚才哄他那句已经是谢观南的极限了,两个大男人,他做不来更肉麻的事了。 第61章 人间一两风(2) “你想下山便下山,也不用是为了我。”谢观南觉得他们现在这样就刚好,各自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至于太亲热了彼此失去了独处的时间,又不至于太疏离,想见的时候,也不过是骑上马就能到的距离,“但我确实有些想你了。” 如果觉得需要对方在身边,那只是依赖,但因为想念所以想要见面,这就是喜欢。谢观南的坦率取悦了季熠,抱着人又急切地亲吻起来,从阖上的门边,推搡到了胡床旁。季熠想抱着人往胡床上坐,但谢观南推了他一下,摇头说去边上的大床。 “我真的只想抱你一会。”季熠用拇指抚摸了一下谢观南被亲出了漂亮血色的嘴唇,眼神特别干净地说,“你不要弄得我好像很急似的。” 谢观南故意扔出一个嫌弃的眼神:“你不急,是我急,我贪图你美色,急不可待。” 季熠封住了那两片不满的嘴唇,伸手拔下谢观南发髻上的簪子,朝身后的窗棱扔去。 “唔?”谢观南被堵着嘴但仍发出了反对的声音,做什么乱扔东西? “我让他们走远些。”季熠摸了一把谢观南散落的长发,捧住他后脑,在他耳边低声解释,又顺手撸下对方本来就没穿好的外袍,勾手到谢观南的背后去解开腰带,“你小声些,他们便听不到了。” 谢观南反应过来,季熠说的是悦知风布置在他身边的人,想到这些人不知何时近在咫尺,又听到了多少他们的孟浪言语,耳根顿时冒上热气:“你确定他们听不到了?” 或许吧,季熠其实不太确定,但他不想让谢观南再生出更多的紧张,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他要让谢观南知道,这是谢观南的权力,但他不介意他们的亲密被人窥知,因为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哦。”谢观南像是要寻求公平似的,也去拔下了季熠的发簪,这人平时一丝不苟地梳好了头发尚能勾引得他离不开眼,放下了头发更是有一种极具破坏力的美,谢观南觉得自己会在这张面孔前变得放浪简直再正常不过,“我怎么觉得,知道了他们在听,好像更有趣呢?” “观南……”季熠本来的想法是徐徐图之,却被谢观南探入衣襟的手摸得嗓子不免收紧,喉结滑动了一下,把人圈在怀里颈项交缠,他想要让一切进行得尽量缓慢,但谢观南的手却没按照他的想法,直接探进了他的衣袍,他只能低哑着声音问,“这些天你的背有疼过吗?” “没有。”谢观南全神贯注在撩拨季熠的这件事上,没有注意到对方正在他侧颈落下细密的吮吻。 季熠把谢观南放倒在身边,跟着侧身让两人面对面侧躺着,他看着对方的眼睛,把谢观南的手捉了起来,改用自己的手去两人贴近的地方,这事还是他来做更熟练,就像在西雷山上的很多次。 谢观南有些粗鲁地扯掉了季熠的腰带,又抽松了他里衣的系带,空闲下来的双手勾住了对方的脖子,用近乎凶猛的力道去亲吻。季熠一边回应着,一边在手中摸到了彼此身体最诚实的反应。 “知道你急了。”季熠轻笑了一声,换来谢观南在颈侧咬了自己一口,“但是我想先好好看看你。” 谢观南松开了些手臂,季熠从他敞开的衣襟里看到刚才吻过的地方已经出现了几处红印,脑内一热,随即下手抽开了系带,他现在就想要在这副身躯上如之前所言,种上更多花瓣似的印记。 在这事上,谢观南和季熠都很生疏,不同的是谢观南生涩却莽撞,没有方法全凭情绪左右,但季熠不同,他仿佛一个运筹帷幄了很久的谋士,对每一个细节都知道完美的标准在哪里,并习惯按部就班地踩准每一步的最佳时机。 第61章 人间一两风(3) 谢观南曾不屑地抨击季熠在这方面的博闻,说悦知风当初那些貌美的郎君看来也是没白送,季熠听到后并不否认这点。 “我不碰他们,但不妨碍我看和学。”季熠说这话时脸不红气不急,甚至反过来调侃谢观南,“这和你看慧觉的话本没有两样,只不过话本是死物,我看的是活物。” 话题进行到这里的时候,谢观南已经听不下去了,无论季熠学习的渠道是什么,结论就是谢观南才是成果的得益者,被伺候得舒舒服服,自然没立场去继续攻讦对方。 “你做什么呢?”谢观南抱怨着季熠在他身上星星点点地玩弄出火苗,却磨磨蹭蹭地慢慢褪着彼此的衣袍,好像在玩什么考验耐心的游戏。 对季熠而言,今日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新的冒险。他们在西雷山也曾彼此抚慰,但他从未在灯火下这样细致而透彻地探索过对方的身体,因为那时谢观南身上有伤,他们做任何事都以不给这副身躯造成负担为底线。 季熠的缓慢进展让谢观南觉得甜蜜但亦饱受煎熬,他贴近对方,这暗示近乎用言语在邀请。 “观南……”谢观南好像贮藏了整个春天,总是对季熠拥有磁石一样的吸引力,“你转过身去。” “不好。”谢观南前所未有的倔强,他吐着温热气息、扯开了季熠的里衣,双手贴到对方的皮肤上,感受和自己一样逐渐发烫的另一个身体,“我要看着你。” 季熠只好把人搂过来,抱紧了揉着他的背,两手交替着从后颈最柔软的地方开始,手指像是在确认一般,一节一节按着谢观南的整条脊椎在轻揉,从脖子到背,再是腰,然后是尾椎…… “唔……”谢观南发出了第一个忍耐的低哼。 “不用逞强。”季熠从床边的暗格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盒,他缓慢而细腻地吻着谢观南。 谢观南没有错漏季熠的任何动作,当然也看到了那个瓷盒,不禁失笑:“到底谁急?我不记得家里有这东西。” 季熠露出一丝被看穿的狼狈,但只有一瞬,之后他沿着脖子又一路亲吻回双唇,封住了谢观南呻吟的出口。 “我们慢慢来。”季熠轻吮了一口谢观南的喉结,对方不满地发出了一个小小的哼气声,他不太确定这个反应是欢喜还是疼痛,想要去看谢观南的表情,视线却突然为之一阻。 谢观南用手蒙住了季熠的眼,又和温泉那次一样,当时他说看不到的话,会更自由一些,那时他说的自由是指谁呢?他好像不记得了,但眼下的情况,季熠看不到他,会让他们彼此都更诚实一些吧?谢观南用亲吻去鼓励对方。 “季熠。”谢观南突然叫他的名字,明显能感觉到对方的双手停顿了一瞬,又在之后更温柔地继续着,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季熠在床笫间是个优秀到有些过分谨慎的情人,所以他打算给出一点奖励,“你知道我是何时开始喜欢你的么?” “何时?”季熠也笑起来,谢观南说过很多次喜欢他的脸,那自然不是假话,但仅凭这副皮囊,他们走不到如今,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很有兴趣。 “你第一次在这儿过夜的时候。”谢观南闭上眼睛,一时也分不清这到底是给季熠的奖励,还是给自己的惩罚,他感受着季熠正带给自己的如深渊般的痛楚,想起的却是最甜美的回忆,“那天在你醒来之前,我从你这里偷走了一个吻。” 谢观南永远不会忘记他那次醒来时看到身边躺着的季熠,心里的那份欢喜。是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似乎无论什么都阻挡不了那一刻他心中对这个人的喜欢,就在那抹晨曦中,他确定自己不希望错过这个亲近的机会。 季熠也想起来了,那个早晨谢观南微妙的表情,以及那之后他对自己一点一滴的改变。 “谢捕头,知法犯法,可是要罪加一等的。”季熠翻了个身把人轻轻压住,含笑的眼睛重新在灯火下看清了正在邀请自己的人,“我要求赔偿。” “罪犯主动自首,律法可原其罪。”谢观南为了不让喘息变成唯一的声音,努力说出完整的句子,“季郎君可否予以原谅?” 季熠忍不住支起上身,珍惜又不解地看向谢观南,为何在他近乎耍赖般的追求下,谢观南还能用这样干净的心情来回应? 他一直在警醒自己,要慢一点,再慢一点,面对谢观南的时候他总是必须这样绷紧了心思,季熠不知道如果他穷尽方法的追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届时自己会做出什么,他是不敢让谢观南看到那种状态下的自己的,但谢观南好像总能在他理智崩裂的前一刻抓住他身上的那根绳索,把他拽回安全的地方。 谢观南总会在季熠表现出犹豫的时候告诉他,这些都是他应得的,他环抱在怀中的,都是他值得拥有的。谢观南从来不会说需要他,他反馈给季熠的从来都是,与他在一起很快活。 “你是我的人间一两风。”烛光泛着细碎晃动的光,他们的发丝与气息都紧紧缠绕,铺开了一床春色,谢观南张开怀抱与他相拥,季熠在他的目光中寻到了久违的安心与满足,“谢谢你,填我十万八千梦。” 第62章 富贵险中求(1) 谢观南回衙门当差后,季熠白天都去哪里消磨时间他是不管,季熠若不说,他也不过问,散衙回来两人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季熠的见闻大多来自慧觉游学时期的转述或看过的书,谢观南的话题就丰富了许多,市井街巷每天都会有些新鲜事,而有时候衙门里的案子就胜过很多话本的精彩程度了。 其实谢观南无所谓是不是一定要和季熠说许多话,他有时回来觉得困乏,躺在胡床上看着季熠在边上看书,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季熠则因为谢观南说喜欢吃他做的菜,经常让悦庄的人不是直接送饭菜而是送食材来,他用一个下午做一桌菜也觉得过得很充实。 他们都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可能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但就目前而言,他们都希望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是多久。 云遮在地动之后一直持续在进行修复和重建的事儿,别的倒都很太平,县衙也并没有什么紧急恶劣的案件。季熠这次下山又一次从悦庄掏出不少钱财物资捐了出去,谢观南怀疑他这是故意在报复悦知风去西雷山堵他的事,但他没证据,因为季熠不肯承认。 谢观南曾问过季熠,悦知风怎么肯随随便便让他这么败家,败的到底是悦家的钱还是季家的银子,但季熠只莫测高深地回了他一句“悦家与季家都是一个口袋”,再没说其他的了。 不过反正无论季熠如何用平常的口吻和简单明了的言辞来解释,谢观南都没办法真的切实体悟到门阀与普通百姓的生存环境到底有多大的差别,直到他在衙门听到了一个案子。 说起来这个案子牵扯的关系人中有一个,他们之前也都听闻过,就是那特意到云遮县来开了跨州分铺的锦州花氏药铺的当家人。 “普通商贾不是门阀士族结交的对象。”季熠听到这里就摇头了,除非做到皇商那个级别,不然士农工商,商人自古被轻贱,哪怕本朝已经有逐渐重视商贸的趋势,但商贾无论有多少钱,在门阀眼中都是不入流的。 “你怎么不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入不了你家的眼?”谢观南差点没一个杯子直接砸去季熠脸上。 “你是我追了上百里地,死皮赖脸求着结交的,这如何能一样?”季熠忙赔上笑脸和一碗新做的茶,打断了谢观南才是他做错的事,倒不是他说商贾门阀不结交的那些话,谢观南没有那么小气,所以他道歉完立刻闭嘴,规规矩矩坐在边上。 “花氏这次不止店铺开了过来,少东家一家人都搬到了兖州,就在隔壁屏县置地买了产业,只因屏县没有大医馆,所以才把兖州头一家分号开到了我们云遮来。”谢观南要不是最近衙门太闲了没有要紧的事,倒也不会有闲心听师爷们谈论邻县的这些事,“我以为花氏真是在赈灾时期有心做功德,没想到他们其实是来避难的。” 这个锦州花氏,确切地说是锦州虞县做生药买卖的花氏一家,生意做得不错但终归也是富而不贵的程度。但花氏上一代的家主倒是很有远见,为自己的儿子迎娶了河东贺氏的女儿做正室。 “这个就到了你的知识范畴了。”谢观南抬了抬下巴,给了季熠一个看你表演的眼神,让他说。 “河东道贺氏不属于前朝五大姓,但如果以本朝来说,能算第二阶梯的高门世家,配花氏总是够的。”季熠又说,其实前朝的五大姓如今也泰半没落,真正还能在本朝抖威风的也就萧、卢两家,“五大姓现下甚至算不上是门阀中有竞争力的大族,这个贺氏就更不用提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季熠觉得不太入流的贺氏,依然是花氏要高攀的门楣,谢观南点点头:“贺氏四门亲家中,最高的官职做到了御史台台院知杂事侍御史,那位高官姓曾。” 季熠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只是这次依然是得到了谢观南询问的眼神才开口:“曾氏是宗圣世家,做到了小三司的侍御史,那必然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了。” 台院的侍御史虽是从六品官职,但知杂事侍御史是其中职权最大的一个职位,是极有可能很快会从御史台升入尚书省的一个位子。也就是说,花氏通过一门姻亲,也算是九曲十八弯与一户高门贵族有了些许关联,这其中最大的一位人物就是这位曾姓的侍御史。 “花氏现在的家主叫花辞鹤,他与正室贺氏有个女儿去年及笄,议了一门婚事,是贺氏在河东本家的世交,也是河东世家之一的聂氏。这原本是一桩极好的婚事,那聂家的郎君素有才名,可谓未来可期。”谢观南笑道,而且据说也是当地出名的美男子呢。 季熠知道谢观南这么说是故意逗弄他,但还是配合着露出一个不满意的表情:“聂氏同样不在五大姓中,但河东聂氏我听说确实出过几个大才子,门风不俗,看来花氏为了提升门楣真是煞费苦心。” 普通人家想要改变后世子孙的出身,恐怕也是只有这么一个途径了,好在花辞鹤在赚钱这事上确实颇有本事,所以门第高但家中境况普通的世家还能接受与他们联姻。 第62章 富贵险中求(2) 原本花辞鹤在自己迎娶了贺氏之后,很快能寄望于由女儿的婚姻完成第二次家世的变迁,但没想到准女婿的母亲娘家,牵扯进了一桩大案中。 “八月乡试的时候,河东道一共有七十六人中举,路州独占五经魁首中的两名,可说是河东道近年来的才子之乡。”谢观南自己没参加过考试,但谈起才子总是一脸向往的模样,“可是重阳放榜之后,突然有个考生在贡院门口贴上了一张血书后,投河自尽了。” 古来读书人最是意气重,这位自尽的考生,在血书中放言,自己本该是乡试第二名的“亚元”,但被人顶替了名额,他苦读寒窗十数载,不甘受到这样的屈辱,所以以死明志。 “重阳至今又是一个多月了,如果是乡试舞弊,这事早就该传到京中了。”季熠觉得怪异,读书人的事从来不是小事,何况还闹出了人命,怎地一个月过去都没什么动静。 “因为事情在当时就被压下来了呗。”谢观南继续说,“原本考生投河后确实引发了一些骚动,但没隔几日,路州州府衙门就出了公示,说经查这位考生因滥赌成性欠下高利贷,偿还不起且被恶意追债的泼皮骚扰,最后萌生了死意,又怕污了自己的家门,才在贡院闹这么一出。” 比起因为欠债而自寻短见,那为了功名不堪受辱自尽肯定是更体面的,听起来还算合理,所以当时州府这样定案了之后,确实也平息了百姓舆论。 “那个考生应该是寒门士子,家中也没有什么亲眷吧?”季熠趁谢观南说累了喝茶时这么问。 谢观南果然露出了个笑脸来,跟季熠说话就是这点好,他实在聪明。 死了的士子家里只有一个寡母,家境也十分贫寒,他确实素有才名,但实在穷苦,交际并不广阔,友人很少。又因为衙门定案时,拿出了有他笔迹的欠条,债主、保人和借据均在,证人证据完整,不由得人不信,所以他死后,也没有什么人再提及他的事情。 “那么现在是有人要替他翻案?”事情能从路州传到这边,在各州府衙门中流传,必定是又有了新的情况,这点并不难猜,季熠觉得古怪的是,这件事居然传得这么隐秘低调,就好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掌覆盖着似的。 “那考生一不是士族出身,二没有雄厚家财,原本这事可能真的就此了结了,但他死后半个月,他的老师直接告到了路州刺史那边,说州府衙门错判那考生,滥赌欠债等等纯属子虚乌有,而考生血书泣告的自己亚元被人顶替才是事情的真相。” 死了一个考生如果能说是意外,但死了的人还被冤枉背负了污名,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尤其在明年春考皇帝预备改制的这个当口,路州的官员还能炮制出这么一件案子,那就离掀起轩然大波不远了。 “那个花家用足了心思攀上的高门,跟这案子关系多深?”季熠差不多已经知道了这件案子的份量,只是不知能牵连多广。 “死了的考生所说他被顶替的‘亚元’之名,现在落在一个叫郑九安的士族子弟身上,这个郑氏就是花家准女婿聂郎君母亲的娘家。”谢观南一口气说完,自己都觉得嘴快麻了,“你们这些门阀士族,可真是盘根错节,简直太能绕了。” 一般人可能会觉得,这都拐了多少弯了,就算郑九安在那个案子中确有嫌疑,怎么也带累不到族亲,更牵连不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还没过门的花家小娘子,但事实上身在局中的花辞鹤却早早嗅到了其中的危险气味。 “嗯,会有关系的。”季熠见谢观南不以为意,点了点头又确认重复了一遍,“花辞鹤不算没脑子,他能攀上贺氏甚至聂氏,本身中间应该就往那两家输送了不少钱财,有没有输送到更高位的人手中姑且不说,他与贺氏、聂氏现在的关系也在四门亲家中,这是跑不掉的。” 当你往上疏通关系,你有求于人的时候,你是攀附的下位者,也是权力的得益者,但当上层的关系出现了问题,从上而下轰塌的时候,你也不要妄想能全身而退。所以现在花家最关注的就是郑九安在这个案子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又究竟会得到怎样的惩罚。 “所以你说,人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强求自己双手够不到的东西?花家自己做点买卖,富甲一方也不是梦,为什么要去追求一个‘贵’字?”谢观南不禁唏嘘,“他们要是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联姻,不至于会出这样的麻烦事吧?” 季熠一时不知道怎样去评价谢观南的这种想法,按他自己来说,他是顶顶赞成这种思维的,因为谢观南说的,差不多就是他现在的选择,但如果按眼前他们谈的这件案子来说,可能花辞鹤那样的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得到所谓“成功”的人。 “富贵险中求吧。”季熠其实也只能联想到这个了,毕竟他的出身没办法让他以自下而上的视角去看待士族,但他多少能猜到追求这些的人在想什么,“世人以为商人重利就不贪图名,其实大谬,商人如果不重视名誉根本做不大生意。” 这点谢观南就很有发言权了:“那自然,唯利是图能赚到一时的钱财,但诚信为本才能长长久久。” “但是商人有商人的局限,当一个人能轻易以小本逐到大利的时候,他就会想要更大的利益,而当获取更大利益的过程中出现了他不具备的条件,他是选择保守地维持现状还是突破封锁条件去争取呢?这就看人了。” 以花辞鹤为例,他做生意,今年赚一万,明年赚一万二,但如果有一个一年赚十万,几十万的机会放在他眼前,他会经得住诱惑不去冒这个险吗?尤其最开始所冒的险,不过是联姻这种程度的事。 “确实这事还是看人,花辞鹤与我阿娘都是商人,走的路就完全不同。”按成功与否的标准来说,可能花辞鹤是比谢观南的母亲厉害得多的商人,但谢家没有想着去高攀士族,反而也落了个太平安稳。 当然谢观南这番话听在季熠耳朵里又是另外一个意思了,立刻表达了被嫌弃且受到了严重的心灵创伤,一定要人哄才会好的那种,讨来了混合着笑骂的一顿亲亲抱抱。 第63章 冬至 季熠说今年的冬至还是比往年要暖一些的,谢观南去年也没在云遮,不知道他这话做不做得准,但西南偏暖的气候他并不讨厌,比起在京城到了冬天便得裹得严严实实,这里就舒服太多了。 冬至节衙门有七天的假,谢观南和季熠二人早早就已经做好了安排。 头天晚上谢观南散了衙,跟季熠吃了晚饭,就一起把小院的屋子整理了一番,虽然谢观南做这些都是毛毛躁躁的,但好在季熠会跟在后面收尾善后。太具体的他俩也干不来,只是把他们自己平日用的东西都收拾了一下,免得离开数日,回来之后找不到或放着落灰。 他们说好了这个冬至上西雷山过,因为下一次再有这么长的假期就得等元日了,但到时怎样过年,他们目下自己都不确定。 谢观南倒还无所谓,因为西南的一切对他而言都还是新鲜的,即使在西雷山已经住过两回,那个地方对他也依然充满吸引力,但季熠已经在这里太久了,如果过年时他想去别的地方,谢观南也愿意奉陪。 不如说其实谢观南更希望季熠能主动想去别处,他总觉得季熠是个更适合生活在山海云水间的人,每每听季熠谈起慧觉年少时游学的见闻,总是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到努力隐藏起来的向往,他不该总是停留在一个地方,无论出于什么理由。 次日一早,季熠带着谢观南去悦庄牵了匹马,他自己则骑着追声,一起出了城门,往潭水寺去了。 季熠后来着实有些后悔,他只想着把雪团给谢观南,可马一旦给了县衙,便不是谢观南的私人物品,像这回他们假日出行,自然就不适合骑出去了。谢观南不是那种公私混淆的人,季熠肯定也不会让他为难。 悦庄不差马匹,但不能让追声与雪团并驾齐驱,季熠还是有些不开心的。 “那不然你再弄个公文把雪团要回去?”谢观南给季熠出主意,他倒也不是非要骑雪团不可,雪团在那一批马中也漂亮得有些太过分了,每次他到马厩去都觉得雪团在那里发光一般,“你的亲闺女,还是养在悦庄更好吧。” 但说到这里季熠也不肯答应,一是他既然送出去了,是绝不肯收回去的,公文倒不麻烦,他担心的是,真把雪团换走了,他又心疼谢观南在衙门没有好马用,毕竟平时谢观南总是上值的日子多。 季熠就是这样,大事面前头头是道、从不含糊,但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很会钻牛角尖,谢观南嘴里嫌弃地说了句“矫情怪”,但嘴角又藏不住地慢慢扬起。 去潭水寺的路本来就平坦,他们因为骑了好马所以跑得更是轻松,这次又不用赶时间所以跑一段就慢步闲走一段,假日出行须得有假日的心情才是。 “难得今年冬至居然是个晴天。”西南多雨,而雨天对季熠来说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所以天气好,他的情绪也明媚些,“我听冯叔总说‘干净冬至邋遢年’,这怕是到了元日反而要下起雨来。” “哪有这种说法,每年统共就几个长假,冬至元日就非得牺牲一个吗?”谢观南听着不乐意了,这是对他们这些当差的人多大的敌意,两个长假就这样被固定成了只能保一个的选择项,若真的过年时下雨,他还怎么哄季熠跟他出门去。 不用上值点卯的季熠于是笑起来,一脸欠打地说这时就显出他这种富贵闲人的好处来,只要他想,一年三百六十日,每天都可以是假期。但季熠宁愿守在那个院子里给每天散衙的谢观南做饭,也不会说让谢观南不干捕快这种话,这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对了,老师之前让你给你家二郎写信,后来你写了没有?”时隔多日,谢观南突然想起问这么一句。 季熠说没有,因为悦知风想一出是一出,他才不跟着老头的思路走,二郎自有自己做事的方法,他既然不是家主,才懒得操那份闲心。他只求国泰民安、四时丰顺,属于他的产业日进斗金,够他富贵闲散一生,别的时候他们都忘了西南边陲有他这么个人才最好。 “你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事?” “昨日在衙门听说,路州的那个书生自尽又被污名的案子,有了下文。”谢观南说要不是因为这个他还真想不起这茬,“那书生的老师在路州也是个有贤名的夫子,路州刺史复核了案件,发现从县令到知州都牵连其中,这案子后来上报节度使,一路报到了皇帝跟前,确实是闹大了。” 季熠说想必也不是路州的刺史想闹大,而是那位夫子不仅投了刺史府,还做了些别的事。这些民间做夫子的人,其实比一般的读书人还是要知世故一些的,既然都走到翻案这步了,又过了那么些日子,如果一点把握都没有、纯靠一腔孤勇也未免太天真了。 “你还真是知道这些文人的脾性。”谢观南这话是由衷的,因为他就没想到那个夫子能凭借自己桃李之能,让自己的学生帮忙,不但直接走到了刺史面前,更把这事散布到了河东道上级官场,“本来这种不干不净的案子就是不能见光的,知道的人越多,来头越大,越是藏不住。” 果然经不起细查,郑九安买通贡院之人抽换试卷,让自己顶替了冤死考生的事情很快大白天下,更由于他一人之故,整场乡试都陷入了不清不白的境地,最终事情传到了京城。在皇帝即将改制的春试来临之前出了这种事,可想而知整个河东道的官员都是如履薄冰的。 季熠听到这里眼中仿佛闪过一瞬流星般的光,露出个古怪的笑容:“既然事涉多位官员,那这事儿偏偏还真轮得上让御史台那位曾氏的侍御史插手管,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趟进这次的浑水里。” “你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看季熠笑得就好像戏台上那种干掉了好角色的奸角,谢观南简直想用鞭子抽他一下,“那位侍御史我并没有听说被牵扯进去,而且皇帝也没有因这件事连坐河东道官员,涉事的县令和知州免了官职,郑九安一家抄没,事情就结束在这里了。” 季熠神情有些淡漠,听到这里也只是点了点头,不过不像是因为没热闹可看生出的无聊,反而像是因为这事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一点不感到惊讶。 “连坐之法,除了惩罚罪犯,其实最大的作用是为了彰显皇权,郑九安这案子,若一人贪图名利,就连坐数门甚至整个宗族,难免显得太过严厉了,对不对?”季熠说到这些的时候,语调甚至有些温柔,“但皇帝这个处置法太过温情,过去是没有过的,想必都是为了稳住春试。” 之前游离在此案外围的花氏都因为惧怕被连坐而到云遮避风头,可想而知这案子如果按照过去的惯例,是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过去的,但如今把惩罚的范围缩小到这个程度,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只能说是皇恩浩荡了。 “路州考生在此案重审之后确实群情激愤,不过皇帝很快下了一道旨意,钦定考题与考官,让路州考生重新考一次乡试,以顺舆情。”谢观南摇了摇头,想到那么紧张的考试要再来一次,如果是他的话,恐怕是受不了,“整个路州多少考生啊,全部得重来一次。” 可是就算是这样,这种机会也已经是皇帝的恩典了。科考舞弊就是这么严重的事情,能出一个郑九安,焉知这其中没有第二个,第三个?或许只是没有查出来呢?一旦怀疑的种子被播下,那么人心就乱了。皇帝安排重考,恰恰是为了安考生们的心。 “不过这事刚好出在今年,也算是天意了。皇帝春试要改制,这次舞弊坐实了明卷的弊端之一,你想,他们为何不去挑别人来冒名顶替,不就是因为知道那位考生家境贫寒没有依靠,才能那么快安排好一系列证人证据,构陷出一起几近完美的冤案。” 被季熠这么一说,谢观南瞬间觉得皇帝也挺难的,春试改制更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郑九安一案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处理好了顺应民意,但处理不好立刻会引发门阀的情绪,就算是如今他们觉得尚算理想的这个处理,是不是已经埋下了隐患也未可知。 “最后一段了,要不要比一下?”季熠说完握紧了缰绳,他们一路跑跑停停,闲话谈天,说完这些再跑一程,尚能赶上去吃潭水寺的昼食呢。 “输的人去问慧觉讨他的新话本。”谢观南不知死活地加上了彩头。 第64章 慈悲渡 谢观南之前问起季熠,冬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其实没有得到多少新鲜有趣的提议,但有一件事,季熠说今年刚好在山下倒是可以做的,那就是去潭水寺祭拜。 季熠的双亲如今都不在了,冬至祭祖本就是习俗,谢观南当然觉得这事是应当要做的。何况上次他和慧觉初识,一直也没有机会再见,刚好趁这个机会在上西雷山前见上一面。只是谢观南不明白季熠为何不是每年祭拜,而是今年顺路了才去。 “我阿娘阿爷皆葬在京城,祖籍也不在此处,潭水寺只供了牌位,这里连个衣冠冢都没有,其实在哪里祭拜都是一样的。”季熠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如常,并没有特别流露出类似哀伤之类的情绪,“我若不下山,慧觉就会替我在他们牌位前燃两盏灯。” 谢观南虽然不认为人死后的祭扫是非进行不可的形式,但仍庆幸自己能成为让季熠下山的理由,这个人虽然不像他似的经常把爷娘挂在嘴边,但谢观南就是知道,季熠心里应该也是想着亲人的。 别的不说,就连悦知风都不待见的季二,每次季熠提起不都还是挺平和的么。连庶出异母的弟弟都能这样看待,怎么会真的对自己的双亲冷漠?哪怕季熠与他阿爷之间有这么多年隔了千山万水和幼年被放逐的这段纠葛,谢观南也还是觉得终归血浓于水,所以陪他祭拜双亲,是件特别有意义的事。 两人最后这一段跑得十分酣畅,尤其是谢观南,平日不多见的好胜心仿佛在季熠面前突然旺盛了起来,才刚接触的新马本该小心些骑,他却快马加鞭骑得愈发狂放,让季熠看着都有些替他担心了,于是刻意让追声配合着只敢跑在他身侧,不敢超出或落后,非得时刻紧跟在边上才安心。 越来越接近潭水寺时已经隐约能听到钟声,就像是算好了似的,恰在他们到三门前,钟声敲了最后三声。 谢观南平时很少骑马疾驰所以停下后还是有些微小喘,坐在马上先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扭头看着边上的人,不免又有些不甘心。季熠的体能总是让谢观南意外,平日也不见他练功打坐之类地修什么高深的武功,但从来看不到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同样是练家子,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能这样大? “这是什么钟声?” “冬至,寺庙一早也会有祭祖师的仪式。这会儿应该是仪式结束的钟声,要敲足一百零八下的。”潭水寺的钟很大,所以他们才能大老远就听到,“还真是赶早不如赶巧。” 这一日潭水寺上半日都是寺内自己的仪式,并不会接待香客,但到了下午,周围的百姓应该就会过来祭祖或祈福了,所以他们这个时间点来才是刚好,没跟后面大批的香客撞上,还能得片刻清静。 来前谢观南还在猜,他们今次是否依然会见到真念出现在三门外,下了马才发现,终究不会有这样一路到底的巧合,这次迎接他们的知客僧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先问了慧觉,再问了真念,知客僧答曰,此刻他们都在五观堂用斋,之后应该就会回禅房。季熠和谢观南商量,不如就先去禅房那边等,顺便和这位知客僧说了他们也尚未用饭,烦劳替他们准备两份素斋。 知客僧不认得他俩,但听季熠和谢观南说是慧觉相熟之人,倒是十分客气,也没有把他们带到寻常香客留宿的厢房,而是直接带去了慧觉住的禅房,说刚好慧觉师叔左右的禅房都是空的,他们可在此稍歇,随后就为他们准备斋食去了。 知客僧才走不久,季熠和谢观南就远远看到慧觉向这边走来,不仅是他,真念也在边上,两人之前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像真念一脸的不悦,故意与慧觉隔着些距离走路,慧觉则一脸笑容,面朝着真念不停在说些什么。 真念先看到了季熠和谢观南,停下脚步朝他们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就转向了另一处,一刻没犹豫地离开了,好像这二人的出现恰好给他摆脱慧觉提供了契机似的,他那匆忙瞥向他们的目光,倒不似上一次那么冷漠了。 慧觉是到了这时才看到季熠和谢观南站在他禅房门口正等着他呢。 “熠哥儿!我正猜你今年会不会来,果然等到了你。”慧觉见到季熠依然兴奋,只是这次没有上次那么得溢于言表,又见谢观南,也是难掩眼中欣喜,“谢郎君好久不见,这一程可好?” 谢观南连声称好,客客气气见了礼。之前为周楚绪一案到寺中找证据,慧觉提供的帮助非常大,所以谢观南心中一直都对他十分感激。 季熠也点点头,说刚好在栖霞镇,准备回西雷山过冬至,便顺路来看看他,最后则用眼神指路,看向某个他与慧觉都知道的方向:“下午去给他们点盏长明灯。” 提到要祭拜季熠的爷娘,慧觉口诵佛号,神情也正经了些,又问他们吃过饭没,得知正在等斋食,便同他们一起到禅房内坐下说话。 谢观南以为季熠多少会和上次那样,同慧觉说笑闲话几句,但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季熠这次入寺后,整个人都沉静了许多,甚至连慧觉都没有说什么轻松玩笑的话。谢观南只能认为他二人对祭拜季熠双亲之事看得十分郑重,所以他也跟着收拾起了心思,安静了许多。 简单吃过东西,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慧觉才引他们俩去了后面一间单独的厢房,这厢房也没有什么特别,与其他寺庙中大户供养人放置长生牌位燃灯祈福的布置大同小异,谢观南他们进来时这里也并无专人留守。 慧觉拿了香烛与长明灯出来替季熠点燃放好,又默诵了一遍经文,之后就退了出去,像是惯于如此,期间并没有与季熠交换过多的话语。 季熠他没有跪拜,当谢观南想跪的时候他都拉住了没让跪下去。供桌上的牌位是空白的,没有尊号与名讳,两块干干净净又冰冰凉凉的牌位,是季熠在这个西南边陲唯一为他的爷娘准备的东西。 上完三炷香,季熠静静地盯着牌位看了一会儿,眼神有些空洞,让人不知道他此刻到底想和逝去的亲人诉说些什么,谢观南不想打搅他,只是一样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身边。其实谢观南不确定自己应该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他只能先在心中对着那两块牌位默默祝祷。 跟着谢观南又想,季熠的爷娘根本不认识他,这不得先自我介绍一下么?于是又老实认真地在心中默念起来,把自己的姓名年龄,出生籍贯,家中父母姊妹都先通报了一遍,最后告诉那二位先人,他同季熠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先这么说吧,免得第一次打招呼就吓到了两位长辈,谢观南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季熠把手指伸到了谢观南的掌心中,谢观南习惯性去回握,他们的十指很快扣在了一起。 “我告诉阿娘,你是他的半子。”季熠看着其中一块牌位说,然后转头看了谢观南深深一眼,“她一定也会很喜欢你,你的眼睛总那么有神,她最喜欢你这样眼睛的郎君。” “唉,你怎么也不同我事先商量。”谢观南蹙眉,这口供都没串好,第一次见长辈就这么潦草,可真是失礼,“我刚跟你阿娘阿爷说,我们是朋友。早知道你这么……” 季熠露出了他进潭水寺来的第一个笑容,他把谢观南扯过来轻轻贴上对方的嘴唇,让那些嘀咕又被封回了口中。谢观南轻轻拍了他两下想要推开,但季熠抓着他的手硬是把这个吻完成得细腻又深情,亲完了他还特意又看了一眼牌位,好像郑重宣告着什么似的。 “带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他们这个的。”季熠伸出拇指抹了一下谢观南唇上的水色,双眼望入对方眼眸深处,用视线紧紧缠绕住这个他刚刚和父母宣誓过、他倾心相待的人,“见过父母了,观南不要对我始乱终弃。” “你这就有些无赖了,我哪里……”谢观南说到这里想起他俩终归是在长辈牌位前,说话不好这样随便,赶紧又往回找补,“你不要在父母面前乱说话、坏我名声,要是他们不喜欢我了呢?” “不会的,我喜欢的,他们一定喜欢。”如果往生者真的能听到世间的声音,那么季熠觉得自己已经送出了想说的话,至于回答,他只接受会让自己高兴的那部分。 谢观南走出厢房来才惊觉自己仿若亲眼见了一回季熠活生生的爷娘似的,刚才在那里面竟紧张出一头细汗,想到只有他一人经历了这种心情,顿觉不公平:“下次你跟我回京城见我阿娘去。” 谢观南的本意是要让季熠也尝尝在别人阿娘面前那种忐忑的滋味,可在季熠耳朵里,这话无疑是默认了他刚才向双亲禀告的两人关系,并已经在心底认定必须把他也带回去过明路的意思。 这世上再没有比谢观南更可爱的人了,嘴在逞强,心在投降,明明就是喜欢他到不得了的地步了,只是平时不爱说,倒显得像是只有他一头热,季熠笑着不说话,用一双好看的眼睛盯着谢观南猛瞧,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在连廊等候的慧觉看到他们俩这样走出厢房都愣了一下,怎么这两人在厢房待了一刻多的功夫,出来竟能笑得面红耳热的。但今日毕竟是季熠来祭拜的,他不好说那些出格孟浪的话,只是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俩。 “前殿现在来了不少香客,你们若是觉得吵,就先别过去了。”慧觉又问他们是打算连夜上山还是留宿一晚。 “我们不赶时间,晚上山路不好走,住一晚。”季熠看了一眼往前殿的路,轻蹙了一下眉,“本想再去看看那棵菩提榕。” 谢观南想起上一次他们在那大榕树下发生的事,心里也是一动:“既然住一晚,我们晚上等人少了去也是一样的。” 慧觉这下终于觉出味来,眼神中多了几分确认,走到季熠身边在他耳边私语了几句。 谢观南听不清也不好打听,只是看到季熠听完慧觉的话,嘴角向上勾了一下,又点头“嗯”了一声,给出了极肯定的回复。再然后慧觉看向谢观南的眼神就又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前次我就觉与郎君投缘,没想到真正的缘分是在熠哥儿这儿。”慧觉向谢观南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郎君慈悲,渡我挚友。” 第65章 且趁余花谋一笑 潭水寺在冬至夜为留宿的香客们准备了素馅馄饨,因为僧人们自己过午不食,倒是记得为他们这些俗人准备应景的餐食,尤其馄饨馅儿用了本地特有的香料调味、十分鲜美,所以谢观南很是感动,吃得格外开心满足。 倒不是在家时不讲究这些,谢观南的阿娘自己就有一手好厨艺,生意不太忙或逢年过节,也都是会亲自下厨的,但在家一定是挑好的吃,馄饨饺子这些东西也一定是用山珍海味调的馅儿,上次到潭水寺来去匆忙未及尝过,他本来对素斋没有报多少期待,所以才会分外惊喜。 “潭水寺的素斋一直还是有些名气的,寺中不缺香火,供养人也多,所以他们准备的食物也都精致,这算是一种……”季熠想了一下,最后还是觉得只能这么说,“等价交换吧。” 世人来寺庙发愿是想向神佛求助,而供养奉献无论怎样美化,这就是一种代价。姑且就先当作所求皆能应验,那神佛到底是因为信徒虔诚,还是因为供养才让他们如愿的呢?反之,若不能应验,倒是只需要一种解释,那必然是世人心不够诚,总之不会是神佛的错。 相比之下,寺院僧人因为香客的奉献而提供质量上乘的素斋,反倒是一种符合世俗价值的行为,这种等价交换在俗世中叫做公平交换,在神佛面前,也有一种玄学因果说法,叫“舍得”,就是有舍才有得。 “怎么好好的一件事,到你嘴里就全是市侩气。”谢观南赶紧把最后一颗馄饨咽了下去,好像多听季熠再说一句,嘴里的馄饨立时就会变得没那么香了似的,“就不能是因为寺中的大和尚自己也是个老饕,所以想尽办法把素斋做得好吃些吗?” 在谢观南眼中,大约所有的事物,美好便是美好本身,是不需要额外付出代价和寻到缘由的。就好像风清月明,花娇人美,例如眼前的季熠,好看就是好看,哪里需要想那么多,享受当下之美即可。 “我喜欢那句话……‘且趁余花谋一笑’。”谢观南说完冲季熠一抬下巴,眼神得意且笃定会得到回应般说,“来,给爷笑一个。” 季熠当然不会让对方失望,他和谢观南在一起总是笑容很多的。上一回慧觉就说,怎么三年不见,他好像突然学会了笑似的。思及此,季熠指了指桌上的一叠书册:“你之前走开时,慧觉拿来的,都是他这些日子重印和新写的本子。” 下午谢观南因被慧觉郑重地说了句“渡我挚友”,弄得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应,就在那时刚好有个和阿娘走散的孩子跑来他们附近,他便借着那个由头去前殿带孩子找人,留下季熠和慧觉去说话。 “你还真去问他讨了啊?”谢观南斜瞄了一眼那些话本,中午到潭水寺门前他俩的马其实没分出明显的前后,但他知道季熠没让追声尽全力跑,本来那个彩头的事他都不打算再提了,又想到慧觉看自己的眼神,不由得问,“他与你说了什么?为何跟我说那样的话?” 慧觉和季熠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秘密,季熠对谢观南存着怎样的心思,他也从没遮掩过,所以慧觉看出来并不是很难的事,故而那日送别时才会送谢观南那些话本。谢观南当时不晓得话本内容,事后才意识到慧觉知道得未免太早也太多了。 但慧觉那时也不清楚谢观南和季熠到底会怎样,直到今日他俩一起出现并进了厢房祭拜季熠的双亲,他才敢确认心中所想。 “我曾与慧觉说,我这样的人,也许一个人过一辈子才是最好的。可他总觉得既然他和真念这样天各一方都还有相遇的一天,没道理我只能孑然一身。”季熠笑道慧觉会这么想,是认为凭他这张脸,想要什么样的人都唾手可得,“不过好像我也确实是靠脸才得到观南垂青的,这还真是被他说中了。” 说到看脸,谢观南不好反驳这个话,但他不认同季熠说的另一句:“什么叫你这样的人?你是怎样的人?我又是怎样的人?喜欢男子还是女子,也能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么?你这人自诩通透豁达,倒在这里狭隘偏激起来,给我把这话收回去。” 这世间就算有什么俗成约定,但在谢观南的眼里只有一个标准,奉公守法便是良民,作奸犯科就是败类。至于“喜欢”,只要是两厢情愿,本就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事情,是男子与女子,亦或者是两个男子也好,两个女子也罢,没有对错,只是选择的不同。 类似这样的话,慧觉也曾经跟季熠说过,但不知为何,当时季熠就是没能听进去。慧觉家里兄弟姊妹众多,他又是那样的一个性情,年少时就自作主张要跟他来西南,之后又是四处游学,一直到他追着真念出家,他的父母虽然也有干涉,但最终他还是一意孤行,只要意见双方僵持的时间足够长,总会有一方妥协的。 可是季熠好像从来就没有驱使他去这么做的动力。悦知风虽然在他成年后非常在意他的亲事,也穷尽方法在安排和筹谋,他却只是懒得去阻止和拒绝,懒得因为这些事去和人争执,但没有什么人真的可以逼迫他做不情愿的事,包括悦知风。 因为季熠已经不是那个刚离开京城时的十岁孩童了,成年人与孩子的存在感是不同的,成年后的世界也会不同。所以长大就好了,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季熠就是这样说服年幼的自己的,确实,长大了很多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下午在厢房,季熠有那么一刻是真心想要把谢观南介绍给父母的,他想要让阿娘和阿爷看看这个他想要在一起朝夕相伴的人。但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的双亲还在世,看到这一幕会是怎样的反应,他只是因为他们已经离世了,也是因为他已经不需要他们的答案了,才敢这么做的。 “你说要带我回去见你阿娘,是真的吗?”季熠忍不住想要确认这点。 “自然是真的。”谢观南好像知道季熠在担心什么,“我……不能保证我阿娘一定能很快接受,但我不会让你受委屈,你是我光明正大看上的人,我也会堂堂正正带你见我的家人。” 为谢观南取名的大和尚说他命犯孤鸾,是很难有姻缘的,所以他的双亲也一直没有着急替他张罗亲事,后来他阿爷亡故,阿娘一个人照顾生意,他又谋了捕快差事,便一再搁置了这事。倒也不是谢家真的坚信大和尚说的话,而是谢观南的阿娘更相信缘分。 “我阿娘说,若大和尚算得准,我家没这福分也不用强求,姻缘天定,随缘即可。”谢观南看了一眼季熠,想着如果他早知道会遇上这样一个人,或许会跟阿娘说,有些姻缘即使要强求,他也还是想试一试的。 “可那也不意味着你阿娘能接受你带个男子回家吧?”季熠故作轻松地笑道,可惜自己身材太过高大,不然倒可以考虑换了钗裙,扮成个女郎替谢观南装点门面。 “你是男子,我喜欢的也是身为男子的你,我不会为了想让人接受就去欺瞒,我若需要你扮女子,岂不说明,我并不接受自己的选择?”谢观南伸手去季熠脸上捏了一把,他若是需要一个女子装点门面,以他的家财人品,难道会比季熠行情差很多吗? “我之前也不明白,京城的女郎莫不是都瞎了,怎么会放过你这样好的郎君。”季熠说了句实话,以谢观南的条件,在京城到二十八岁尚未娶妻的,真可说是凤毛麟角,他以前是不敢问,后来看到谢观南对感情的生疏表现,便又觉得不需要问了,谁知答案原来如此单纯。 “我阿娘虽然与我阿爷感情很好,但她说缘分这个东西是很玄妙的,若不合心意,对女子比男子的伤害要大许多,她不希望我们姐弟对婚姻随便,既不要耽误别人,也不要耽误自己。” 比起接受自己喜欢的人是男子,谢观南觉得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才更让他纠结,这就是为什么他之前让季熠等他的原因。想清楚了再决定,决定了便不后悔。要是犹豫了,就说明还没有做好准备,可一旦做了,便不能半途而废,这是他做人的道理。 好的主母当家,果然与大部分男家主当家是截然不同的,季熠与谢观南的阿娘虽然还未曾谋面,但每次发现谢观南身上的优点,就总会意识到,能教养出这样的儿子,母亲必定不凡。 入夜后潭水寺也终于又安静下来,大多数香客都离开了,留宿的也各自回到了厢房休息,季熠和谢观南如之前说好的那样,饭后趁着夜色提着灯笼又一次来看正殿边上的菩提榕。虽然隔的时间不算多长,但于他们二人来说,这里也能算是个故地重游。 谢观南又摸了摸挂在树身上的那一串串的许愿牌,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他曾经拿起来检查过,哪些又是最近新挂上去的。这里对谢观南还有第二个意义,如果周楚绪还有一缕菁魂于此地盘桓,他希望能告诉她,案子已经有了结果,凶手找到了。 谢观南的阿爷去世多年,他在此处也不像季熠有给长辈供奉牌位,便趁之前送孩子的时候向前殿的大和尚要了块祈愿牌,写上了给家人的祝福,想来他阿爷要是在天有灵,应该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妻儿都平安顺遂吧。 如此,把牌子挂上树,谢观南觉得自己也算是完成了冬至属于他的一个仪式。 “对了,为何给你阿爷阿娘的牌位是空白的?”谢观南下午就觉着奇怪了,一时忘了问,此刻又想起来。 “家族恩怨多,在异乡不想太惹人注目。”季熠答得很简短。 谢观南却听出了很多不得已,悄悄去牵起了对方的手。他过去总觉得自己既然有恋色这样的癖好,照说应该是很容易动心的,但他见过的绝色男女不知多少,看着能开心的很多,只是一个都没到能喜欢的程度。 他与季熠曾经那么近,两个人都出生在京城,但又曾经那么远,二十多年来一直隔着千山万水,可他们还是在云遮遇到了,而且谢观南一见他就心生欢喜,他只能相信阿娘说的随缘,也许随的便是季熠吧。 “我这还是第一次没在京城过冬至。”谢观南笑道,家里要是给阿爷烧纸钱,阿爷会不会因为没收到他那份而感到意外呢。 “你是独子,有时我也会想,我这样强求,是不是成为了你的负担。”季熠突然说起自己的担心,他是把家业甩给了二郎,可谢观南家里只有姊妹,未必能如他这样任性。 “我不是独子,我有两位阿姐,我们都一样承袭父母的血脉,她们的后代也是我的后代。”谢观南把灯笼提高了一些,照亮自己和季熠的脸,他看着对方的眼睛,也让对方看清他脸上的认真,“说得更直白些,男子无法生育,真正延续血脉的恰恰是女子而不是男子。” 况且,就算血脉断绝就一定没了传承吗?谢观南说哪怕他的阿姐们也没有孩子,她们还可以过继、领养,真正能延续家风和父母精神的孩子未必一定是要从阿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而是爷娘教出来的。 再退一万步讲,那些无儿无女但通过弟子传授衣钵的前人难道就都失了传承吗? 季熠被谢观南的严肃镇住了,他以往觉得自己活得明白,如今看来他只是不在乎,只是把责任丢给了别人。是有很多东西需要传承下去,但在那其中血脉可能是最无足轻重的一样,没有什么真正重要的东西是必须靠着血脉才成延续的。 “殷商之前,哪怕是统治者的王位都并不是继承制的,血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们不知不觉绕着榕树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谢观南看到那时他用石子在树下做的标记竟然还在,有些惊喜地蹲下来用灯笼照着那些石子,看了一会才抬头对季熠笑道,“我家没有王位要继承,所以我真的不在乎有没有孩子。” “嗯。”季熠明白谢观南说了这许多,都是为了安他的心,只是比起谢观南的坦荡,他真的算不上是什么磊落之人。 慧觉说得一点不错,他这副心性,想要自渡是无望的,因为他太容易见自己,也太容易困守自己,既要寻一个世间难得,遇到了又患得患失,若非有人天生慈悲,谁能渡他? 第66章 胡闹 潭水寺给香客留宿的厢房倒还宽敞舒适一些,反而是僧人的禅房,与众多寺庙一样都有严格的尺寸与限制,这本是为了督促僧人修行的。 本来以为寺庙这样的佛门清净之地,是最容易让人安眠的地方,但谢观南错了,哪怕是他这样沾了枕头就能睡着的体质,也有无法入眠的时候。 季熠和谢观南原先想着为了说话方便这一日就留宿在了慧觉隔壁的空禅房里,结果吃了馄饨他们就去菩提榕那儿散步了,回来时听到慧觉房中有交谈声,便没有去打扰。 看了看月色,季熠说明日搞不好真的有雨,要是那样,骑马又多有不便,他们最好天亮便出发,两人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在不算太大的床上躺平了酝酿睡意。禅房简陋,床铺也窄得很,好在慧觉让人拿了新的铺盖与被褥来,至少还是整洁干净的。 在菩提树下已经说了许多话,所以这会儿难得季熠都不像往常睡前还要黏着谢观南聊天,熄了灯就踏踏实实在准备入睡,可还不等第一丝困意来袭,隔壁先传来了声响。 季熠和谢观南住的这间禅房已经是连房最边上的一间,所以另一边隔壁自然就是慧觉的房间。刚开始他们还不以为意,努力想要忽略那些声响,可此间越是安静,那边传来的动静就越发清晰,等谢观南都听明白了那些声音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季熠早就在边上闷声笑起来了。 “这是……慧觉和真念么?”就算谢观南知道慧觉与真念是怎么回事,但亲耳听到认识的两个人在一墙之隔行房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今日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等风月之事还能发生在寺庙的禅房里,这不但突破了他对寺庙的固有印象,也让他对这两人的大胆叹为观止。 “所以我说你是个正经人。”既然没有睡意,也就不用勉强了,季熠在谢观南耳边低声道,“这种事情就是要在寺庙里做才更有趣,有些人哪怕家里有再大的宅子,妻妾成群,都喜欢带着相好的来此地幽会,你不会以为幽会只是拉个手、亲个嘴那么单纯吧?” 谢观南觉得季熠说正经事的时候从来不见得有这么兴致高昂,只有说到这些的时候,整个人都会止不住地兴奋起来:“你对这种事情倒是知之甚详。” “慧觉的话本你也看的,怎么只说我呢?”季熠干脆睁大了眼睛,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侧身看着谢观南,低声在他耳畔说话,就像是一道挠人痒的微风,“我猜他就是故意的,看到你跟我好,他不甘示弱了所以才搞这些动静给我们听。” 谢观南本想说,慧觉才不是那么无聊的人,但此时刚好隔壁传来了真念的呜咽和喘息声,谢观南不自觉地一阵耳热,要说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可是没多久却意外地听到一记响亮的巴掌声,不但让隔壁的声响暂停了下来,连这边的谢观南都惊得瑟缩了一下,紧闭上嘴,生怕他们出一点声也让隔壁听了去,不仅如此,季熠要翻身都被他一把扯住,按着他一动不敢动。 谢观南心想,果然做贼是会心虚的,他虽然不是故意偷听的,但也好像是无意窥探到了不该自己听到的东西,心中惶惶然,呼吸都快不敢用力了,这种体验对他而言是绝无仅有的,谁家好捕快会有这种被迫听人墙角的机会。 “好好的你怎么又打我?”这是慧觉有些发懵的声音,他平时嗓门就大,这时还算是压抑着尽量低声了,只是又透着些委屈,“我还没怎么着呢?” “说过不要在脖子上留下印子了,你属狗的么?这么爱咬人?”真念说话时还伴随着一些肢体推搡和衣物翻腾的声音。 “谁还能成天盯着你脖子看了?”慧觉虽然在狡辩但明显声音弱了下去,跟着还渐渐含糊了起来,好像是又开始往另一个人身上靠去磨蹭,“好,不咬了,那你亲亲我,一下就行。” “你特么能别顶着我还这么多要求吗?快点,别磨蹭。”真念这话的语气非但跟师叔侄这辈分扯不上一点关系,甚至完全不像是个出家人,声音倒和平时差不多,一径的冰冷,哪怕用词粗鄙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对我温柔些,别老不是打就是骂的,你看人谢郎君对我家熠哥儿……” 偷听并听到自己的名字,谢观南的两重羞耻瞬间交织在一起,忍不住侧头看向身边的季熠,视线刚转过去就在暗夜里看到一道专注的目光正投在自己脸上。没有灯火虽看不真切,但季熠的笑意都从他的声音里露出来了。 “原来在旁人看来,观南对我堪称温柔。”季熠的鼻息都喷到了谢观南的耳根处了,他还嫌不够似的把脸埋得更近了些。 “你闭嘴。”谢观南把声音压到了最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三个字。 可两人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什么,隔壁又传来了一记巴掌声。 “老子天生就不知道温柔是什么东西,你要温柔的去别处找,何必死缠烂打跟着我这么些年。”显然慧觉的狡辩非但没有得到真念的认同,反而惹得他更刻薄暴躁了些,“人家再温柔干你屁事。” “你又说气话,我自见了你,哪里多瞧过别人。熠哥儿找到良缘,我替他高兴罢了。” “你替他高兴,便要在我身上找乐子?”真念的语调依然凉薄,但言辞里却添了些放浪,说话间肢体动作的声响亦不间断,“可以啊,你先使点力气让我得了趣,你自然也有快活。” “不要总把这事当找乐子成么?”慧觉说话归说话,倒不耽误他忙活别的,只是显然真念的话有些过于难听,他还是不肯放弃地继续在解释,“我真心待你这么多年,难道只图这事上的快活么?” “不是吗?不过是让身体愉悦、各取所需的事情,你还想说得多文邹邹?”真念说完冷哼了一声,“想也没用,老子识字不多,说不来。” “唉,你这张嘴……”慧觉的声音里透出了十成的无奈,“莫要总是将我往外推,我们分开那几年,你若不想着我,何至于到这潭水寺来?” 那边的声响倏地都静止了,慧觉与真念似乎都忆起了什么而陷入了同样的沉默中,只是这份安静也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又传来翻身与床板受到撞击的声响。 真念的声音也变得有些低哑与不耐烦起来:“我最讨厌你这种文人酸腐气。” 慧觉像是赔罪般低声下气地反复念叨着什么在哄对方,跟着便是密集的亲吻声,不多时亲吻声又变成了更粘腻的喘息,交错着一些含糊的呢喃与呻吟,传到了隔壁也再难分辨,只是越往后越让人听着面红耳惹,跟着呼吸急促起来。 “这个真念,脾气还挺大。”谢观南想起季熠说过真念原先做过山匪的事,此刻他才有了些实感,表面上看不出来,只觉得他长相秀气是副难得的好容貌,就是冷漠了些,没想到私下他与慧觉相处竟然是这副光景,真是人不可貌相。 “太过分了。” “嗯?” 谢观南以为季熠是认为慧觉被真念欺负得有些惨兮兮,在替他那个和尚表兄抱不平,才要转个身问他,不想却直接被捞进了一个热烘烘的怀抱。 “我猜得没错,他就是故意弄出这动静来挑衅的。”季熠的手搭上了谢观南的腰,薄薄的里衣几乎立刻将他正攀升中的体温传递给了对方,“不如我们也做点什么,让他们知道隔壁睡着的是两个活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打人?”谢观南伸手在季熠脸颊上掐了一把,可是又不舍得掐太重,松开手时还轻轻揉了两下,尽量用平静理智的语调低声说,“这里是寺庙,不要胡闹。” 说这里是寺庙不能胡闹,可隔壁两个正经是这寺庙的和尚却正胡闹得酣畅,只是谢观南有他自己的德行标准,他不愿意,季熠是不会勉强的。 季熠被这一掐一揉弄得心里刚窜上的那点邪火也熄了一半下去,本就是半带玩笑的提议,何况明天他们一早还要出发,就算谢观南欣然答应,他也不敢太过放肆、给对方身体添加负担,无非是隔壁声音弄得他俩这边静悄悄的反而有些怪异,他想破一下这个气氛:“那观南你亲亲我,一下就行。” 谢观南立刻发现季熠这是在学慧觉方才跟真念调情的语气,别开了脸去想笑,又不敢大声笑,闷闷地轻颤着肩头,不过这么一打岔,刚才紧绷的精神倒是放松了下来。 隔壁慧觉和真念的声响越来越激烈,不但是亲吻碰撞,喘息和低吼,甚至间或还有真念断断续续不成句子的谩骂。这种粗俗但风格别致的欢好声,他们自己当然是不会尴尬的,尴尬的一定是别人。 季熠虽然没再做出更过分的举动,但贴着他的谢观南还是知道身边的人发烫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他看本《春烟薄》都能有反应,何况是这么近距离听着一出活春宫,想让人心如止水未免有些不人道。 “季熠……”谢观南在被窝里伸手去摸他,原本坚定的心思也稍稍有些动摇,这样子下去只要隔壁一刻不停,他们也一刻不得入睡,不如想个法子赶紧疏解,“我帮你……” “不用了。”季熠捉住了谢观南的手,别说只用听的,就算是当着面演给他看,他也不是没见过,这次不同的只是身边有谢观南在,不然他不至于这点定力都没有,“我没事,你睡吧。” “睡不着,那……亲一下。”谢观南说完捧着季熠的脸,借着一点洒在这俊脸上的月光,找到了他的嘴唇,又拉着对方的手覆盖到自己身下,“算我后悔了,我想胡闹了,成么?” 季熠不禁低声笑起来:“难怪慧觉不服气。” 谢观南总能用最体面的方式注意到他的需求,说这是一种温柔又何尝不是呢? 在隔壁粗犷的声浪掩盖下,谢观南和季熠克制而温情的相互抚慰也变得诡异而刺激,一种仿佛在他人视线下暴露的羞耻,混合着隐秘而极致的官能冲击,把他们推到了愉悦的云巅。 第67章 好雨 翌日一早,不管是不是尴尬,谢观南和季熠都要再次面对慧觉,只不过他们出门去隔壁的时候,已经不见了真念的踪影,鉴于昨晚那样的场面,就算心里一清二楚也不好当着面问慧觉,三人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照常问安说事。 谢观南到底脸皮还是比较薄,这一晚过去,他都有些不敢直视慧觉了,对方倒还是一如平常的态度。季熠同慧觉说,这天色看着不太对劲,估摸着也许中午过后可能就有雨,他和谢观南这就准备动身了,朝食也不用在寺中吃了,一切等到了西雷山再说。 慧觉也对西南这天气不陌生,也不做虚应挽留,和上次一样亲自送他们到了三门外。 “谢施主。”慧觉没有抓紧和季熠多说几句,反而是走到了谢观南的那匹马身边,用佛家礼与他告别,且罕见地这样称呼喊他,“熠哥儿过去的经历多有不快,他身边也一直没有太多亲近的人,难得他与你这般有缘,请你多担待他不足之处,劳你关照他了。” 慧觉这话说得恳切郑重,谢观南倒不敢随便应付了,忙腾出双手还礼:“哪里的话,我才是承他多方照应之人,他年长我几岁,于公于私都是他帮我更多。” 谢观南也算是实话实说,但慧觉摇了摇头,又道:“久了你自会发现,他大事上很有主意,也从不犯浑,但与人相处就比较……认死理,熠哥儿没有坏心,他若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你万不要放在心上。” 季熠身边的人让谢观南觉得,他虽然少时境遇不好,但总还是幸运的,所有关注着他的人都真心实意在乎他的,所以才会不约而同地嘱咐,希望他和季熠能好好相处。但这种小心翼翼却让谢观南也有些疑惑,他们的谨慎,总好像季熠会在他面前闯出个塌天的大祸,所以都急着想让他早些做好思想准备。 谢观南看向季熠,他正在整理追声身上驮着的包袱,仿佛敏锐地意识到了视线所以抬头回望过来,眼神干净又温柔。这样的人能闯什么祸呢?顶多就是衣服买太多了,这倒也不怕,谢观南想,他家刚好是做布帛生意的,好歹应该能养得起。 “说什么呢?”季熠终归是看到慧觉待在谢观南身边时间有点久,不放心地走过来问,继而冲慧觉挑了挑眉毛,像是警告但又半带玩笑着说,“你不要在观南面前说奇怪的话。” “我说你这人难养得很,让谢郎君莫要嫌弃你,不然他把你退货回来,可难找到人再有这样的慈悲心能收了你。”慧觉哈哈一笑,把话题终结在自己这里,“好了,我不多留你们,往西雷山虽然不远,但还是抓紧吧,别遇上雨云。” 季熠蹙了下眉,似乎感到慧觉有话没说明白,但既然对方不想说透,他也不打算打破沙锅,只简单地点了点头,回到追声身边翻身上马。 谢观南一脸正色地同慧觉行礼道别:“季熠同我说过你和他其实有兄弟之谊,我便也拿你当阿兄看待,请放心,我会好好待他。” 季熠和谢观南起初驭马慢步,还不时回头向慧觉挥手道别了几次,直到渐渐看不清远离的身影,才收回目光笔直向前。 从潭水寺绕过落鹰潭再到西雷山的山脚,单论路程并不远,但到了这段路,就已经是官道边上的岔路了,所以路面就没有那么好走,幸而他们俩的马都是良品,并没有给骑手带来什么负担,两人用匀速骑行了一个多时辰也就到山下了。 上了山道马就更不好行走了,所以季熠他们在离山脚很近的地方建了专门用来照管马匹的院落,也有擅长养马的人负责照看,山上的人日常离山外出需要用到的马都是养在这里的。他们到了山下就直接去了那处把两匹马放下,之后再提着简单的包袱步行上山。 可在那小院中,谢观南却意外见到了苗逢春和苗念秋两兄弟。他们原来前日便上了山,是在山上过的冬至夜,今早听说山下养马的院子有一处的屋顶破了,特地下来帮着补瓦片的。俩兄弟正在房顶干活,远远的就看到了季熠和谢观南,开心地和他们打招呼。 季熠这次下山,说山上有几个病人要照顾,所以没有带苗姑下来,他和谢观南这阵子都是由悦庄的人来帮着做家事的,季熠记得谢观南说的话,冬至夜特地让冯肆提前放了苗家兄弟上西雷山和苗姑过节。 谢观南看了看季熠,这人明明这么细心,也很会照顾周围人的心情,为什么慧觉会说他不懂和人相处呢?他越发觉得好像自己和季熠身边的人,看到的不是同一个季熠。 之前没有来过这处院子,谢观南好奇地到处看了看,这里养的马大约五六匹,季熠说只是以备万一山上的人需要用时没有,若有大件东西需要往山上运,其实都是悦庄派马或马车的,所以也不需要平日里养着太多。这里面也没有军马,只是在普通马中也算品种优秀的。 院子留守的人很快和苗家兄弟准备好了吃的,谢观南同季熠吃了顿错时的饭,才开始考虑起来是不是现在就往山顶去。 “随你。”季熠一到了西雷山,又变得十分惬意松弛,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的样子,“西雷山沿途一刻钟脚程内都会有一处民宿,你可以试着走走看看,累了随时都能停下休息,所以不用着急。” 上次来是为了养伤与赏枫,所以季熠给谢观南安排的都是温泉附近不远的行走路线,但西雷山其实还有一条路线,是专门给山上的原住民与往来客商走的,这条路上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让人能更轻松快速地抵达山顶,当然后山也是有同样安排的一条回程。 西雷山不算很高,但从山脚一路爬到山顶也需要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这是以行走完全不停歇为前提的计算,但事实上山路陡峭走起来十分消耗体力,是不太可能中途不停的,而山中气候多变,时常伴有阴雨,季熠这样的计算和布置,给了往来翻山的人一个很大的安全保障,让这一程变得不那么艰辛与不可控。 从季熠在西南的日常用度不难看出,他在财力上的支配权非常大,田产、房产以及仆从的人数都不可估计,但谢观南意外的永远是季熠对这些财产的规划,他漫不经心的生活态度时常让人忘了,能把这庞大的产业经营成这样完整、能盈利的良性状态其实是需要非常好的眼光与远见以及管理能力的,这也绝非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谢观南抬了抬眉毛,被说得很有兴趣去走一走这条商旅之路。等不及苗大苗二修完屋顶一起走,他便拉着季熠先一步出发了。 然而往往就是愿望越美好,事与愿违也来得越迅速。西南多雨,所以长居于此的人,对天气的预测还是有些道理的,季熠之前估计的那场雨确实就在午后下了起了,雨不算特别大,但雨丝细密,像是半透的垂纱覆盖住行人的视线,若在平地,撑一把雨伞对行走的阻碍不算太大,但在山路上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季熠和谢观南为防万一也带了一把伞,但雨势起来后山路表面愈发泥泞,两个成年男子合撑一把雨伞也难免顾此失彼,所以他们必须得停下脚步了,可巧下雨时最接近的住所正是之前谢观南住过的那个有温泉的院子,于是这场雨歪打正着又成就了一次故地重游。 外面下雨天寒,自然不便享用露天的温泉,但季熠取来两个水桶,说要去温泉取水回屋里泡浴,谢观南看着两人已经半边湿了的衣裳,心想左右都是要换衣洗浴,也起了些玩心,跟着季熠一起就这样重新回到了雨幕中。 季熠在这院中的浴桶是足够能容纳他整个人横躺下来的大小,他们两人来回足足跑了三次才打够了泡浴用的泉水。尽管雨量不大,这回也是从头到脚湿了个彻底,然而打水这件事对他们而言就像是玩了个简单且不需要多大智慧的游戏似的,两个人都莫名觉得开心,几乎是笑着玩了整个过程。 “苗姑若是看到我们这样乱来,一定会气疯的。”季熠直到整个身体都浸到了浴桶里,都还忍不住在笑,这么简单的快乐于他而言却好像是最新鲜的体验,他让谢观南靠在自己身前,从身后替对方解开发髻,又学着苗姑的语气叹道,“冬天淋雨,寒气入体。” 谢观南打了个哈欠,被逗笑了:“所以你可千万别让她知道是我跟你一起胡来的,她和冯叔可都让我好好看着你,我这就算是玩忽职守了。” 季熠顺手也拆了自己的发髻,两人的长发在浴桶的水面上如两匹黑绢逐渐被水波汇拢在一起,谢观南被水温暖了手脚,前一晚的睡眠不足和半日奔波的疲劳一点一点蔓延到四肢百骸,他靠在季熠身上,眼皮愈发沉重。 “他们都跟你说,让你看着我?”季熠嗡嗡地在谢观南的耳边低语。 “对啊,今早慧觉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他们都很关心你。”谢观南懒洋洋的,但又想起了件要紧的事,抬起手往后摸了摸季熠的脸,“下雨了,你头会痛么?” “没有,不痛。”季熠轻轻吻了一下对方摸到他嘴边的手心,好像自从谢观南在他身边之后,雨天头痛这件事,也被他渐渐忘了,就连刚才在雨中汲水时也完全没想起来。 “那就好。”谢观南安下心来,声音越来越含糊,他强打起些精神,动作迟缓地扭头对季熠说,“我有点困了。” 其实按季熠的观察,谢观南有这种反应时,说明他已经十分累了,属于倒头立刻能睡着的程度:“那我陪你睡一下,不着急上山顶。” 昨晚慧觉的禅房直到后半夜才消停,连累季熠和谢观南也是差不多时间才入睡,身体虽然得到了疏解,但一早出发赶路小半日对谢观南的消耗还是太大了。季熠照顾着先把他的头发和全身擦干换好了干净里衣,才去收拾自己。 等季熠躺到床上时,才发现自己也有些倦意了,侧身抱着已经睡沉的谢观南,很快也睡了过去,两人这一觉竟直接从午后睡到了天黑。 第68章 遇袭 谢观南是被一阵哀嚎声从沉睡中叫醒的。 常年当捕快的习惯,他对于这样的声音是格外敏感的,但因为身处西雷山,又和季熠在一起,他直觉上比较安心,所以才会放任自己睡得比较沉。可是醒来时身边并不见季熠的人影,屋内倒是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不至于亮得晃眼,又让谢观南醒来不用摸黑,显然是季熠替他留下的。 披上外袍、拿着灯走出屋子,谢观南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觉不仅睡得久,也睡得太死了,雨看起来已经停了有些时间,循声摸到前院,模糊的月色同院中的火把相比,暗淡得毫无存在感。他看到院子里站满了身着夜行衣的陌生人,不知谁从厢房搬了张禅椅出来,季熠面色铁青地坐在上面。 “季熠?”谢观南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出声喊他,若不是他确认了院中的情况是在季熠掌控中,他恐怕做不到如此冷静。 整个前院一片狼藉,一看便知是发生过些什么的样子。 地上躺了许多人,看起来已不像还有气息,就算是站在季熠面前的黑衣人也多少有些受伤,只有季熠看来是最安然无恙的,衣衫整洁、也没见有外伤,这令谢观南安心不少。 只是谢观南闻到了明显的糊味,院子外墙和厨房还有杂役所住的厢房都被熏黑了不少,还有地上不自然的水迹,这里明明是一副经历过火烧又被扑灭的样子,他不过是睡了一觉的功夫,如何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观南。”季熠站起来走到谢观南身边,硬是从脸上挤出一个匆忙而不走心的微笑,“不用担心,已经没事了。” 谢观南看着眼前的这些人和当日悦知风带来的随从有着相似的气质,猜测他们大抵就是季熠说过安排在他身边的护卫,但如果他们也都受伤了,说明打斗十分激烈,他这一觉是睡得沉,也许不能立刻察觉前边起火,但如果有人在这里打斗,他不应该没听到声音。 今日才下过雨,这样潮湿的天气,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起火?谢观南一边思考一边朝院子里观望,躺在地上的人都被排列得整整齐齐,这个情形不像是火灾后的场面,倒像是衙门遇到过的案发现场,最后他又看到一个被打得几乎面目全非、跪在地上的人,惊醒他的哀嚎恐怕就是此人发出的。 “走水了?”谢观南终于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季熠,他知道眼前的情形绝非走水这么单纯,他需要解释,“还发生了什么?” “他们是老师放在我身边的人,之前有人纵火,还有……”季熠被谢观南的视线紧紧追逼,知道今日这场面没法糊弄这个当捕快的人,与其编瞎话将来再用更多的谎言去圆,不如一开始就说实话,“看起来应该是有人想杀我。” 谢观南紧了紧眉头,把灯交到季熠手中,又把自己的外袍穿整齐,而后走到地上躺着的人身边。他不知道季熠的家族和悦知风在西南有多大的名头和势力,但如果在悦知风的庇佑下,还有人敢到西雷山上刺杀季熠,那就绝对不会是小事。 地上一共躺了八个人,谢观南一一探了他们的鼻息,不出他所料,这些人都已经气绝身亡,身上的伤无一例外都是刀伤,他抬眼看了看院中站着的黑衣人,他们手中皆握着横刀,这八具尸体是怎么来的已经不用再问了。 跟着他又走到了跪在地上那人的面前,此人身形高大,比院中这些护卫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眼下一身是血,身上伤痕遍布,可见是经历的一场鏖战。谢观南盘问他的姓名来历,此人俱是一脸孤傲不屑,态度十分嚣张,只恶狠狠瞪着谢观南、发出了些模糊的哼气声,没说半句能听清的话。 “郎君不用问了,他下巴被我卸了,此刻说不出话。”为首的护卫站出来对谢观南说,态度甚是恭敬,不但说明了因果,还怕没解释清楚,又补了一句,“来的都是亡命之徒,我们截杀了半数,剩下的都是咬开藏于牙齿中的毒药自戕的,未免没有活口才出此下策。” 这名护卫首领自报家门,他名叫佟追,领着的队伍共有二十余名,日常驻守在西雷山各条要道与季熠周围,今夜他们发现了有人从后山沿着无人走过的小径潜入,一路追至此地,发现竟是两批人马分头行动,确认了季熠行踪才在入夜准备动手的。 “属下本想在院外将他们全部控制住,但此次来的人多而且身手异常了得,让其中几人钻入了小院,惊扰到郎君们,是属下办事不利。”佟追十分自责,言语中羞愧与愤怒各占了一半。 谢观南大致明白了,又追问了一句:“可还有漏网之鱼?” 佟追往谢观南身后季熠的方向看了一眼,得到首肯后才继续答话:“还有七人逃逸,我已派人去追击了,只是他们在逃跑时引燃了带来的石脂水,造成了小院走水,我们只能先救火、顾全郎君和……主人。” 谢观南从对方那犹豫的停顿中,警醒到他们和季熠的关系,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大大超过了他的思考范围,他想不出季熠这样的士族子弟,有什么了不起的恩怨,会被人寻仇上门,派了十余名死士杀手不说,甚至还打算放火,这要是引发了山火,后果不堪设想。 “火势没有蔓延吧?”谢观南突然想到了一个重要的疑点,“石脂水?你确定他们引燃的是石脂水?” 这怎么可能呢?石脂水是军中专用的,市面上根本没有贩售,更不是普通百姓能得到的东西。不对,今晚这些意外蹊跷处太多,任何一件都很难说通,完全不能用常理来解释,谢观南突然觉得脑子嗡嗡的,非常混乱。 可不等谢观南找季熠要答案,院子里的黑衣护卫瞬时全部手持横刀戒备了起来,季熠也下意识往谢观南身边靠了过来,直到看清出现在院子里的人,他的神情才略略放松了下来。 此时飞奔进院子的四人,也是一身的夜行衣,只是手中刀的制式与佟追他们有些不同,而且每个人的脸上,双眼以下还带着半幅皮制面具,隐去了大半面容,看起来神秘且身上肃杀之气更重。 佟追不见自己派出去的部下,反而是这四个人先出现,神情不禁紧张起来:“尔等到底是何人?” 院中明显是佟追的人数更多,所以他并不惧怕再战一场,但这四人在火光中让他看清了穿着打扮,他又有些迟疑了,他们之前交过手,虽然是混战但对彼此的实力还是有些数的,他以为这四人是另一波歹人,但就算是亡命之徒也不会蠢到在这种状况下自投罗网吧? 季熠走到佟追身边,按住了他握着刀柄的手背,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佟追虽然一脸的将信将疑,但还是把戒备的姿势放了下来,又朝自己的手下做了手势,让所有人都收起了刀,安静地站在边上。 刚进院子的四个面具客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在季熠的面前行礼后道:“事出突然,还请……” “知道了。”季熠打断了对方,“剩下的三个人呢?” “全数伏诛。”他顿了一下,好像是在回复季熠,又好像是在解释给佟追听,“佟护卫的手下正在善后。” “辛苦了。”季熠点了点头,好像是不想再听了,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那人,语气淡漠又疲倦,“那就只有这一个活口了,佟追,问出是谁派他来的。” 佟追领命后又问了一句:“是否要交给……老庄主处置?” 谢观南发现季熠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几分,眼神冰冷狠戾,浑身散发出令他觉得陌生的森冷气息。还有一个很微妙的细节,就是季熠对佟追和面具客的态度有些微的区别,他说不清这个结论因何而来,但就是觉得季熠对佟追更冷淡一些,对面具客反而更信任一些。 “我给你十二个时辰,问出他背后的主使之人。”季熠横了一眼佟追,那目光像刀一样剐在对方脸上,“他若不肯说,就把他的牙一颗一颗拔出来,我不信这世上有人能熬过你们的手段。至于老师那里,我同意与否有区别么?他总是会知道的。” 佟追诚惶诚恐地后退了一步。 “等一下。”谢观南眼看着佟追带着人就要离开,忙出声阻止,他抓了一把季熠的胳膊,“季熠,人应该带回衙门,你不能让他们用私刑。” 如果这个时候谢观南不站出来说这个话,他就不是谢观南了。无论季熠对自己被人刺杀一事有多少愤恨,都不代表他能在脱离危险之后随意处置罪犯。已经被击杀的十一人还能算是自卫反击的话,剩下的这最后一个,必须也只能交给官府。 但季熠却第一次做出了拒绝谢观南的决定,他像是没有听到谢观南的话似的,又看了一眼佟追,强调着重复了一次:“十二个时辰。” 佟追向季熠恭恭敬敬行完礼,又看了一眼谢观南,便毫不犹豫地拽起那个活口,他的手下也迅速抬起其他尸首,他们训练有素地准备撤出这个院子,半点不曾为自己的行为有过迟疑。 “季熠!”谢观南要追上去阻止,却被季熠从后背抱住了腰。谢观南高声吼出他的名字,他不敢相信季熠认真起来的力道竟能这样惊人,自己使出了浑身的气力也完全没办法从那双手臂中挣脱半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季熠并不回答,他只是紧紧箍住谢观南,把自己的脸贴在他背后披散的长发上。 那四个面具客早在谢观南奋力与季熠撕扯的过程中无声无息不见了身影,直到佟追的人全部退出了他们的视线,季熠才松开了手。 谢观南回过身来举手就要朝季熠挥过去,可他看到的是季熠布满哀愁与透着绝望的眼神,这是谢观南认为绝无可能出现在季熠眼中的情绪,瞬间对眼前这个人所有的不满都被重重担忧与不忍覆盖。 直到回身的前一瞬,谢观南都认为自己最低限度需要季熠给出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但看到这样的季熠,他却觉得那些问题都梗在了喉头,一时竟无法问出口。 第69章 即墨熠 天确实是黑了,但夜并未很深。 待院子重回宁静后,季熠说这地方有血腥气,不想在这里过夜了,谢观南便去主屋拿了个灯笼出来,问他要去哪里住,去山顶还是就近找个一刻钟脚程能到的民宿将就一晚。 其实这两个选择都未必是最好的,才发生过激战,西雷山此刻未必就安全,虽然悦知风的护卫一定都还在周围,但季熠自己这个时候跑出去,难免还是有风险的。只是谢观南知道这个院子他今晚肯定是住不得了,看着那张脸上快碎掉的表情,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 季熠看到谢观南腰带上插着支檀木簪子,应该是他起床后拿着准备用的,只是后来看到院子里的状况没顾上,于是顺手拿了出来,替他先随手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弄好了头发,又从背后环住谢观南的双肩,沉着声音在他耳边说:“你陪我走走吧,走到哪里你累了,我们就近住下便行。” 谢观南听出季熠的语气已经与刚才佟追他们在时有很大不同,有了些温度也多了些平静。他在脑海里反复搜索,发现自己真的没有见过季熠生气的样子,这个人面对他的时候总是很温柔,很沉着,笑容很多、从容自在的,所以刚才他的那个样子,大概是今晚的事情真的刺激到他了。 他们走出院子的时候,谢观南回头看了一眼,想起一件要紧的事:“你安排在这里留守的那个杂役呢?” 因为季熠说过西雷山上的人经常换轮值的位置,所以这次谢观南见到的杂役与上一次见过的并不是同一人,他还没来得及知道那人的名字。 “刺客来时,他想去屋里向我示警,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季熠的声音微微颤了一下,“佟追派人送他上山顶找苗姑医治了,伤很重,但性命应该能保住。” 谢观南想起那清澈眼神的少年约莫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这一刻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季熠会对杀手如此狠绝,又对佟追那么冷淡了。在季熠的心中,西雷山莫说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是在乎的,这是他为自己找到的一方净土。任谁在自己最在乎的东西被玷污破坏之后,都是有发狂的理由的。 “那个佟追……”谢观南知道眼下不是和季熠深谈的最好时机,但他没办法放这些问题在心中过夜,“就算他会把今晚的事告诉老师,你也不要对他这么剑拔弩张的,有人想杀你,老师难道不应该知道吗?” 佟追如果是悦知风安排的人,那么他在西雷山的时间也不会短,想必对这里、对季熠都十分熟悉。其实佟追这个差事并不好干,上头有悦知风压给他的任务,下面是季熠对他的抗拒,被夹在这叔侄之间也是挺无辜的。 季熠的武功自然是比谢观南高出很多,但双拳难敌四手,如果不是佟追他们在,今晚会怎样没有人可以预料,至少谢观南心里,对悦知风生不出什么埋怨来。但他也理解季熠,从小在这样密不透风的环境中长大,有抵触的情绪也是正常的。 “我知道。”季熠此刻能听进谢观南讲话了,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下来,“我不是冲他。” 他们的敌对方只有那些来历不明的杀手,佟追也好,悦知风也罢,这些都是季熠身边护着他的人,季熠心里不会不清楚这些。 想到那些杀手,谢观南又再重申了一次他的观点:“季熠,你得让佟追把刺客交给官府,我知道你生气,但人治永远不能高于法治,你抓了他们是对的,但动用私刑,你就犯了律法了,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不行。”季熠赶在谢观南反对之前抢着说,“这个事情你不要管,观南,这件事情不是秦孝贤一个县令能过问的。” “为什么?”谢观南的脾气也上来了,提高的声音在空旷的林间仿佛与每一片树叶都产生了共鸣,回荡在他俩周身。他知道季熠家有来头,但再大的士族也大不过国法,“县令管不了,还有州府衙门,还有刺史、节度使,你不能让愤怒冲昏了头。” 他们停在了小路中间,周围只有树影婆娑和徐徐微风,谢观南静静看着季熠,等他想好了怎样回答自己,可是又有些害怕他说出什么自己不想听到的东西。 杀手,佟追,还有那四个面具客,谢观南之所以把重点一直放在那个杀手身上,就是因为季熠需要解释的事情太多了,他不知道季熠能说多少,又会说多少?谢观南承认这一晚发生的事情令他有些后怕,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过于逼迫季熠。 雨后的山林是清新而湿润的,季熠深深呼吸了一下。灯笼的火光不足以让谢观南看清他的所有细微表情,但能从他的肢体中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季熠没有做太多挣扎,他又回到了他惯有的思考节奏中:“州府、刺史也管不了,佟追是陇右军的人。” 天下军权理论上皆由天子统辖,天子下设的南北衙皆是直接统属于皇帝的,北衙不掌兵权,只负责京畿与皇城安全。本朝将先皇帝统一后的国土划分为十六道,故而南衙也有十六卫,负责管辖十六道兵马。 皇帝要调遣各道州府兵马,会经由南衙十六卫颁下诏令,再由十六卫将诏令与兵符一起下达各道节度使,但这其中,还是只有西南三道是例外,先皇帝给了睿王独一份的,皇帝之外的调兵权,他可以不受皇权辖制自由调遣西南三道的兵马。而因为睿王常年居于陇右道,所以西南三道习惯称睿王的兵马为“陇右军”。 “陇右军?”谢观南之前脑中混乱如线团的信息像是终于被这个词抽出了线头,如果佟追是陇右军的人,那悦知风会是什么人,就不言而喻了,“所以老师是……” “天下皆知睿王是兰陵萧氏之后,名叫萧少虞。”季熠觉得这件事情实在不能算是什么秘密,搞得这么复杂,可归根结底也只是某个人的私心罢了,“但那一支萧氏早就没有后人了,先皇帝为了要把这个名字写入玉碟,所以让才让睿王用了那个名字,萧少虞的本名就是悦知风。” 皇帝要写入玉碟的名字,那就是要写入帝王家族谱、是要入皇室宗庙的,非血亲但一定要他的名字进入玉碟,先皇帝到底对悦知风有多少偏爱,这事若是公之于天下,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风波。谢观南心里不禁冒出一句大不敬的话来,先皇帝真的太癫狂了。 算算年纪,悦知风现在也才五十多,那就是说他跟随先皇帝出生入死、南征北战的时候,可能才刚成年。果真是少年英雄,难怪这么多年过去,悦知风傲气不减当年。封一字并肩王、入玉碟、授兵权,先皇帝生前逝后对他的恩宠也可谓世出无二了。 “观南?”季熠见谢观南好一会没什么反应,凑近了去牵他的手,还是没得到回应,于是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本名叫,即墨熠。” 季熠还补充,他这不算撒谎,因为季是他阿娘名讳中的一个字,他在外不方便透露真名,用阿娘的名也不算错事,而且这样还能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保留了点阿娘留给他的东西。 人一旦慌张就容易变得话多,季熠也属于这一类。如果谢观南责怪他隐瞒身份,甚至朝他发火,他都会觉得好接受一些,但像现在这般没有任何反应,季熠反而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像站在一块悬在崖口的石头上摇晃,随时都有可能会掉下去。 “嗯。”谢观南敷衍地应了一声。 这下季熠更忐忑了,他刚刚似乎仿佛应该是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吧?怎么谢观南不感到震惊和意外也罢了,还一副心事重重但重点却完全不在他身上的表情,让他感到了被忽视的一种心痛:“观南,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即墨,是本朝皇族姓氏,先皇帝征战多年,血脉留下的不多,即墨一族原本就不是人口众多的大族,所以旁支也少。今上是先皇帝的次子,而嫡出的大皇子很早就据传不在皇城了,就连三年前先皇帝薨逝,京城也没有发现大皇子回京的踪迹。 这么多年来,这位本该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大皇子,背着天底下最重要的身份,却活得宛如一个影子般,几乎不被人知晓。不过他的名讳倒不如睿王那样扑朔迷离,这位大皇子名曰——即墨熠,先皇帝在时封为齐王,今上即位后加封为亲王。 季熠确实不曾说谎,他隐瞒的事情也不多,只是谢观南一直用他是豪门子弟来对自己解释。他想到过京畿一带从来没有季姓的士族,也想过怎样的豪门才能与城防军有交情,甚至悦知风对西南门阀的影响力也曾让他疑惑过,但他从来没有把这些统统和季熠的身世关联在一起。 季熠上一次离开西雷山是三年之前,那正是先皇帝薨逝的时间,他一定是在那时回京奔丧的;他说过家业由二郎继承,所以悦知风对此有所不满,那正是举国都讳莫如深的睿王与今上的隔阂;更何况能被留在睿王身边让他如此悉心照顾的又有几人。谢观南就算再迟钝,知道了悦知风的身份之后,其他事也自然能推断出来。 原来“喜欢”确实是会令人盲目的,因为太喜欢了所以不愿意去多想,那么多明显的线索就在他眼前,他只是视而不见,也从来没试图把他在西南边陲错认的一个假山匪,和当今最高的那个门第联系起来。 谢观南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只不过跑偏了点,他家里确实没有王位要继承,有皇位的是即墨熠,也就是他眼前的这个季熠。 “殿下。”谢观南抬眼看他,这张脸还是那么好看,他觉得自己没有一天能看着这张脸而不心动,可是这张面孔的主人,未免也太难捕捉了,每次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了,季熠转身就会又出现一个新的状态,他有些跟不上这个速度了,谢观南眼神疲惫,“你又要装可怜了吗?” 第70章 静海卫 “二郎同我说春试改制势在必行,无论老师赞同或反对,这都不能改变。”季熠坐在禅椅中,说话不紧不慢,随时都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谢观南,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但老师其实并不反对改制,门阀的态度不代表老师的态度,这次是二郎想多了。” 现在谢观南再听到季熠口称“二郎”和“老师”得在自己的脑中自动替换成“陛下”和“睿王”才能正确理解整句话的意思,他倒不介意自己多费些脑子,只是这一晚他连口饭都还没吃,就先被这一波又一波的信息撑到了,总觉得满脑子塞的都是让他头胀的东西,浑身不自在,连带看季熠那张脸都不太顺眼了。 他们找了最近的民宿落脚,不知是佟追这批护卫提前拦截了过山的商客,还是刚好因为冬至这个时间点没有人要经过,总之西雷山上这一晚他们走进去的这个民宿也是空置的。谢观南把上前来要伺候的人拦在了厢房外,把季熠推进去继续他们林间未尽的话题。 “你给佟追十二个时辰的时限到底是在赶什么?”谢观南才不想管春试的事,对他而言那是皇帝选门生,他一不参加考试、二不想当大官,那些都离他太遥远,他只想知道眼前的事情,“到底是谁要杀你,你自己其实是知道的吧?” 以季熠对事情的掌控欲,他不可能让自己处于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境地,悦知风连着这么多年在他身边安排这么些人,谢观南不相信季熠会是只任人宰割的小白兔。 季熠说其实今晚发生的事情他大概是有些预感的,只是不清楚会来多少人,又是用什么手段,但他觉得以佟追的能耐和他自己的功夫,是不至于会出什么大事的。 “你放屁!”谢观南已经很久不在季熠面前爆粗口了,他知道季熠做事很周全,他聪明、有能耐,好像什么事都能提前做好最完善的计划,但这不代表没有万一,“你的身份就是最大的靶子,你明知道有人要杀你,还进进出出西雷山,还跟我在栖霞镇跑来跑去,你是心大还是脑子缺根弦?” “那我也不能讳疾忌医吧,更何况我要是一直龟缩在西雷山,他们反而找不到机会了,我就更查不出到底是谁要我的命了。”季熠开始给谢观南摆事实讲道理了,“他们不动手,我的猜测永远都是猜测,但他们动手了,我就能拿到证据了,你也说过律法是要讲证据的。” 谢观南呸他了一口,要不是舍不得,他都想在季熠那张脸上踩一脚,这个时候这人倒又跟他讲起律法来了?刚刚让佟追一颗一颗拔掉杀手牙齿也要逼供出消息的不知道是谁。 可季熠对那件事并无丝毫后悔的意思。那些杀手都是死士,这些区区刑讯的手段恐怕对他们而言都只是挠痒一般,未必能奏效。 “你这是要拿你的命去和那些杀手赌一个可能吗?”虽然谢观南不觉得命有贵贱之分,但他不认同季熠的这种冒险行为,而且他也不明白,悦知风怎会允许季熠这样以身为饵去冒险,这说不通。 “他自然是不会同意的,老师最近人就在岭南道,今日的事情,他最晚明日就会知道,以他的脾气,追到西雷山来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你也不是没见过他风风火火的样子。”季熠说得口干舌燥,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我必须查出主谋要杀我的人是谁,而且一定要在老师知道之前查出来。” “为什么?”谢观南不解,难道他们皇家查案子的时限比普通衙门更短?但谁还能苛求他们的办事效率? “我若查不到真正的主谋,老师就会把这事儿按到二郎头上。” 谢观南听懂了,原来季熠这么着急忙慌地要逼问出主谋,是想在睿王悦知风面前替皇帝洗去谋杀自己亲哥哥的嫌疑。但如果以谢观南这个局外人的角度来看,悦知风和皇帝对彼此的观感都透着些古怪,而且居然是季熠在从中调停,这就更诡异了。 “老实说,我若是老师,我也得这么想。”谢观南从悦知风的角度去推理,这一切很合逻辑,非常有理有据,季熠才是先皇帝的嫡长子,以他的人品学识,立长立贤他都顺理成章是太子人选,废长立幼才是没道理的事,如果不是季熠这个长子十岁以后就离开了皇城,现在的朝堂应该是另一个局面吧。 但谢观南毕竟身在公门,他没有把这些话当着季熠的面说出来,可是彼此对视的眼神中,这个言下之意也已经不言而喻了,他不说,不代表这种意见不存在,悦知风就是个典型,所以季熠肯定从小到大也没少听过这些。 谢观南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出来,拿到季熠的嘴边要喂他喝,季熠抬起头,眼巴巴望着对方,一脸的弱小无辜可怜样。 “你把我解开吧,我自己喝。”季熠挪动了一下身体,好让谢观南看到他被反剪着双手绑在禅椅上是多惨,但嘴上还是不肯老实,“你要是喜欢这样绑着玩,我们以后可以去床上玩,这个我也会。” 这个你不用会!谢观南手一抖,差点把水泼到那张不正经的脸上。把杯子往前又推了一点,几乎磕到季熠的牙上,下手重了些,让对方吃痛地“嘶”了一声,才收了声音乖乖把水喝了。 本来他们是可以好好坐下说话的,但季熠总想用搂搂抱抱的动作去干扰谢观南的思维,因为觉得不胜其扰,谢观南就把季熠给绑了。绑人这个事情谢观南是专业的,手法之娴熟,动作之迅速,一看就是捕快这一行的翘楚。 当然季熠不是躲不开,但如果这样谢观南心情能好一些,他也是愿意配合的,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完全把这个双手缚当作是两人玩的一个情趣游戏,并独自乐在其中。 “佟追就算拷问出了结果,老师不也一样能知道么?你早一点或晚一点知道,区别很大吗?”谢观南继续问,还有一点他十分介意,“而且你如何那么确定这事就一定和……你家二郎无关呢?” 现在只要提及今上,谢观南“大不敬”的想法简直一个接一个,但人心本来就是偏的,所以他考虑的出发点天然就偏向季熠。他和悦知风的想法更接近一些,如果季熠在西南这里遇袭,那么一定是有人不希望他存在,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人能比今上嫌疑更大了。 天家无兄弟,这话放在历朝历代都一样适用。谢观南觉得就算当初是季熠名正言顺以嫡长子的身份继位,也未必就能一切顺遂,何况今上这个庶出的次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那些人未必是一定要我的命,做成‘有人要杀皇长子’这个局面就够了,你明白了吗?” 季熠的意思是,只要他被刺杀这个事情真实发生了,他们就会激怒悦知风,而悦知风的矛头肯定会对准皇帝。策划谋杀季熠的人,要的是这个结果。 ”老师不会这么轻易被挑拨起情绪吧?”谢观南觉得以睿王的脑子,不至于这么简单就被人利用。 “他直到我阿爷去世之前,都还以为我会继位,这个想法在他心里根植了二十多年,你说他会怎么想?”季熠见谢观南不以为意,知道有些事情除非身在局中,不然断不能感同身受,这是勉强不得的,于是又换了个方向,“你方才见到的那四个戴面具的,他们是‘静海卫’。” 第71章 卢二 据说先皇帝征战期间网罗了天下游侠无数,又从中挑选出了最顶尖的一批,作为皇子们的师父,教习他们的武功。除此之外还甄选出了其中身家背景和忠诚度无懈可击的十二人作为皇帝的贴身暗卫,如有病亡伤退,再进行替补,如此代代延续以保护皇家血脉。 季熠对自己的身手那么自信也是有道理的,他本就是被这世间最厉害的师父教出来的,更何况身边还有一群陇右军和静海卫组成的铜墙铁壁。 “一共才十二人的静海卫,他给了你四个?”谢观南有些小小的动摇,不是说分出了静海卫就相当于分出了皇权,而是能做到这一步起码能说明皇帝对亲哥哥是在意的。 “我不知道如何让你相信我和二郎对皇位的看法,但是你可以相信,我如果想找个无人知道的地方没心没肺、潇潇洒洒过一辈子,其实没有那么难。我本也确实可以那么做,但二郎需要我帮他一个忙,所以我才以这种状态生活。” 那四个静海卫与其说是季熠的暗卫,不如说是他和皇帝远距离沟通的一个媒介。静海卫有自己的通讯渠道和方式,不受外界或任何人的阻隔,安全而快捷,三年前季熠回京奔丧时,与皇帝定下了某个约定并带回了这四个静海卫,他们的计划就开始了。 “老师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吗?”谢观南问了后就立刻意识到,看佟追的表现,今日之前肯定是不知道的,但今日之后情况自然就不同了,“那这样会改变老师对……你家二郎的看法吗?” 季熠看谢观南每次说到“你家二郎”都要噎一下,突然被他可爱到了,不自觉就露出了笑容,他一笑,谢观南的思维就跟着迟滞了一下,两人之间于是出现了一小片沉默,有些尴尬,也有些暧昧。他们都知道这片刻的沉默是什么造成的,心照不宣地一起分享着短暂的安宁和流转于他们之间那隐约的一丝甜馨。 如果季熠想让谢观南停止思考,大概只需要用到他那张脸就可以了,微笑,然后用那双含着深情的眸子盯着,再说一些会被谢观南称之为胡言乱语的傻话,他们就能放下整个世界,沉沦到只有他俩的那片云朵中。 可是属于他俩的时间还是太少了,季熠每次挖空心思安排出一些节目,总是会被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打断,到现在他俩都几乎有些习惯了,生活中总是这样,在忙碌中夹杂了一些调味料般的亲密相处,短暂、珍贵、别致又滋味非凡。 “老师对二郎的看法从来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季熠轻轻摇头,悦知风时常忘了一点,那就是睿王能这样看待皇帝,自然也不会少了人这样看待他这个皇长子,“我阿爷有心要压制关中门阀的势力,但完成大一统已经耗去了他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他只能把这事交给子孙,我想帮二郎做完这件事。” 所以春试改制很重要,今上需要新鲜的血液进入朝廷官员的队列,且不能再是从关中门阀的子弟中挑选。唯有这样才能在未来的数年乃至十数年间稀释关中门阀在朝廷的权力。 “可你说老师并不反对改制,那他和……”谢观南有些苦恼地蹙眉,他觉得对今上的称呼变成了一个困扰,他既不想在这样的话题中称呼他陛下、皇帝或者天子,又不好跟着季熠叫他二郎,原本他心里一直喊那个人季二,现在也知道这称呼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唉……我怎么搅合进了你这样麻烦的一家人里去。” “二郎的母亲娘家是范阳卢氏,不如你叫他卢二,这样你就不膈应了。”季熠是懂得瞎取名字的,随口就给自己弟弟也改了姓,“称呼而已,听得明白就行。” 谢观南心想,其实最不明不白的就是季熠他自己了,他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和立场在睿王与皇帝之间斡旋的呢?一边是养大自己的叔叔和老师,另一边是血脉相连的弟弟,他做这些能得到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说是为了家国天下,可是他连个名分都没享有,如果说是为了亲情,他在那二人中间若是要做出什么选择,就势必会伤害到另一个吧? 他是怎么蠢到让自己走到这个处境的?明明是一个那么向往自由的人,却把自己置身于天底下最困难最危险的境地。谢观南察觉到自己又开始不由自主心疼起季熠了,连忙收拾了一下心思。 “你还是没告诉我,到底是谁想杀你?”这才是谢观南眼下最关心的问题,倒是被季熠拉拉杂杂扯到别处先说了一堆。 季熠不答,只是露出了些微痛苦的表情,双肩耸动了一下:“观南,我的手好像真的麻了,你先给我解开好不好?” 谢观南神情一凛,回忆起似乎他之前绑的时候确实捆得很紧,怕不是把季熠手腕处的血脉勒阻滞了?于是走过去伸手环到季熠背后想替他解开,不曾想忽地被扯住了腰带、跟着眼前的景物一旋,再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坐到了季熠的腿上。 谢观南震惊! 这人什么时候自己松开了绳结?这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他是这山中的什么精怪吗? 可是这好看的精怪却用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不错眼地望着他,就好似生怕漏看了一眼,他便会消失。怎么会有人生得这样得天独厚,却活得这样谨慎小心。 “我在跟你说正经事,你不要闹。”为了保持平衡,谢观南只能勾住了季熠的脖子,这一来两人的动作愈加亲密,他本就是来替季熠松绑的,态度自然放柔和了许多,“既然老师和……你弟弟在春试的事情上没有意见相悖,这是完全能说清楚的事,但你被刺这件事,在老师那儿就有点麻烦了,你确定能处理好吗?” 季熠用胳膊环着谢观南的腰,他是掰了自己拇指关节才从绳结里逃脱出来的,这时还要偷偷把关节复位,疼得他又“嘶”了一声,可是这次他却不卖惨了,只是把脸埋在对方胸口,瓮声瓮气地说:“不太确定,老头脾气犟得很,而且我也没什么有力的证据。” 就算能让那个杀手开口,他说的会是真的信息吗?这个信息能取信于悦知风么?这两件事情的主动权都不在季熠手上,所以他并没有多少把握。 “季熠。”知道了他的真名,谢观南还是更喜欢这么叫他,人只有在自己决定自己要什么名字的时候,他才是真正的自己,谢观南并不因为这件事而生气,今晚让他不安的也不是得知季熠的身份,“我不知道跟你说‘我会陪着你’对你而言,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谢观南终于明白,这一晚他所有的不自在和不安都是因为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帮眼前这个人,季熠能解开他绑的绳结,他却没办法解开季熠身上看不到的桎梏。 第72章 信仰 因为午觉睡得太久,造成了体感上的模糊和错位,这一晚让谢观南觉得好像时间被延展得很长很长。明明他们说了那么多话,看了彼此那么多眼,又亲吻了彼此那么多次,却还是没有见到天亮,但这一点并不让人讨厌。 谢观南记不起自己是怎样半推半就被季熠带到了床上,也几乎记不起他们为何会变得那般癫狂,仿佛没有明天似的纠缠彼此。谁先主动的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他唯一还有的印象就是季熠把那条捆过自己的绳子用到了他身上,然后在夺去了他双手自由之后给予了他从来没有过的欢愉。 天还是没有亮,外面安静极了,连鸟啼虫鸣都极少极轻,仿佛突然通了人性、不愿意在这个夜里打扰到他们。 季熠伏在谢观南胸口,捉着对方的手腕放在唇边细吻,那腕子上明显的红印,看起来竟有一种被凌虐后的美感,他仗着谢观南此刻看不到他的面容,露出一个魇足的笑容,把自己的手腕同谢观南的并在一处欣赏着:“观南这双手,就像是被月老缠上了跟我绑在一起的红线。” 不同的是虽然谢观南绑季熠用了很大的力气,却只在他手上留下了淡淡的一圈浅红,可季熠明明是松松地系了个活扣,倒把谢观南的手腕勒出了很鲜艳的印子,看着更像是被人狠狠欺负了的样子。 谢观南从脊背到腰腿都弥散着让他感到酥酥麻麻的那种细密的酸痛,刚刚结束的那场荒唐而漫长的欢好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要远远超过季熠,虽然满身的湿漉泥泞已经被清理干净,但他这一身的红印,恐怕得需要好多天才能褪去。 季熠并没有很粗暴,相反这一次他格外温柔,有着同以往相比异乎寻常的耐心,只是在给谢观南的身上留下标记这件事上异常执着,而谢观南特殊的伤痕体质好像能引发他某种奇特的癖好似的,让情事变成了带着情趣的文艺。 “你怎么那么疯啊?”谢观南想到季熠刚才在自己身上留印子的场面,脖子到耳根又浮起了红潮,他觉得自己也疯了,怎么会允许季熠这样对他,又怎么会在当时沉溺于这样的疯狂。 “你忘了我们在过冬至假么?我想在你身上留一幅《消寒图》”季熠伸长了脖子,凑到谢观南的颈侧,在某个红印上又亲了一下,“这便是‘试看图中梅红红,自然窗外草青青’了,九九八十一个红印,就是九九八十一片花瓣,九九八十一天过去,然后春天就到了。” 疯了,谢观南想,他们确实都疯了。不然如何解释他在听到季熠这样的疯话后,只感到满心的欢喜,只想把他变成自己独有的一个信仰,只想告诉这个神明,岁月在,他就在,春天就一直在。 当亲吻变成新的语言,当爱抚变成心情的动作,当他们交换着体温分不出哪一片皮肤是自己的,哪一滴汗水是对方的,夜也变得不再漫长,而是他们欢愉的瞬间被无限拉伸了,在太阳升起之前,他们都只用想着一件事,他们就是彼此唯一的全部。 后来每一次当谢观南想起这一晚,他都觉得这是季熠最让他着迷的一次,不是因为这天他知道了这个人真正的来路,而是这一晚,他虽然无比迷惘、惴惴不安,但又从来没像这一晚这样肯定,他想要这个人,哪怕他没有多少能力为季熠解决什么难题,他也舍不得放开。 “季熠。”谢观南把季熠前额那一缕白发绕到他耳后,抚了一下他的额角,“我们的从前和以后,你的命运和我的生活未必一定重叠,但是我喜欢你,这件事情你要好好记住,因为我这样的喜欢只有一份。”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季熠当然知道,他留宿在谢观南家的第一个清晨,他知道这个小捕快怎样电光火石般从自己这里偷去那个吻,他这样狡猾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吻,他怎么敢这样放肆地在谢观南面前示爱,他从来就是那个在阴影里觊觎着春天的人。 是谢观南把他拉到了阳光里,现在他尝到了春天的滋味,触摸到了这片温暖,他这样贪婪的人,是绝不会放手的。 他们沉默着吻在一起,虔诚地像触摸神明一样触摸对方,如果从前他们没有信仰,那么对彼此的忠诚就会成为他们替自己创造的信仰。 于无人在意的时候,油灯悄悄燃尽,直到晨曦出现之前,谢观南都没有睡着,他清晰地感受着季熠的热情,又舍不得让睡眠分去他这一夜的记忆。与他相反的,季熠在之后睡得很沉,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感,他扣着谢观南的腰,一夜都很踏实。 当季熠再次有起身的动作时,谢观南几乎立刻察觉了,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在自己的脸颊上亲吻,下意识伸手去把人抓过来抱在怀里。 “你昨晚睡得很好。”谢观南的声音里有一些疲倦,他几乎看着季熠睡了大半夜,“姿势都没换过,是不是没有做梦?” 季熠把腿伸过去,勾着谢观南的小腿,脚趾顺着对方的脚踝到脚背,摩梭着去逗弄对方的脚趾,他对谢观南身体的每一寸都充满了好奇,好奇这个身体里到底藏着多少春光,够不够他永不知足地汲取一生:“我最好的梦就在这里。” 谢观南被逗笑了,悦知风到底是教了他文采还是武功,怎么那样一个孤高绝顶的老师,教出了一个嘴这样甜的学生? “他是都能教,但我学不到他一半能耐。”季熠把脸埋在谢观南的颈项,声音还有些慵懒,但听得出来人是醒透了,“老头年轻的时候真是世出无二的风流才子,我记得阿爷以前说过,会打仗只是他众多才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你学一半已经好得有些过分了。”谢观南的手指无意识地勾起季熠的一缕头发,在指间绕了两三圈,他觉得季熠唯一没从悦知风那儿学来的,大概就是那种纵横睥睨的狂霸之气,但过刚易折,若太像悦知风了,难说到底是不是福,“老师那样的人,有些……不像凡人了。” 谢观南的意思是,悦知风那样的人,如深海和星空,巨大、浩渺又高远,仿佛无人可以触及,太遥远也太不真实了。但季熠立刻从那句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又吃起味来,缠着谢观南一顿腻歪,差点一大清早又浑浑噩噩地被拖进爱欲的深渊。 他俩最后是被佟追的敲门声终止了纠缠的,急急忙忙地收拾干净、起床穿衣,等季熠拿到佟追手上那杀手的口供,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情了。 所以,季熠给佟追十二个时辰,并不是他强人所难,而是佟追真的有这个能耐,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一个死士开口?谢观南看着供纸上的内容,有些惊异地发现季熠的表情居然十分淡漠。 “这算是问出来了吗?”谢观南看到供纸上有很明确的内容,他不确定这张供纸上有没有季熠要的东西,但很确定这供纸不符合律法的要求,因为上面并没有画押。 “佟追说柳慈给那人用了药。”季熠告诉谢观南,静海卫四人为首那个名唤柳慈的是用药物的行家,昨夜他和佟追一起审的杀手,办法用尽了,但死士之所以是死士,绝不是只会冒死而已,最后还是用了药才套出了点东西,只不过这个口供,只能看看罢了,不能作为指证任何人的证言,“跟我估计的差不多。” “佟追居然不介意和静海卫合作?”谢观南很意外这一点,明明昨晚佟追还把静海卫那四个人当作是另一波杀手来着,短短工夫这就联起手来了?这些人的思维比他能想象到的还奇怪。 “佟追在跟随老师之前也是游侠,他做事不会太死板。”季熠说懂得变通是佟追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不过能接受和柳慈合作,也是因为十二个时辰的时限对他的压力实在有点大,“我不交给他,直接让柳慈审其实也是可以的。” 就是明知道他会去传信给悦知风,所以才把人丢给佟追,季熠这人刻薄起来,坏心思是从来不会少的。 “那这上面说,这批杀手的雇主是吕……时宴?此人是谁你可有眉目?” 季熠拿出火折子把那张纸点燃,火苗映在他眼中,看起来像是从深渊处烧出来的一抹炽热,他摇了下头:“不曾听闻过的名字。” 谢观南也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了,季熠就算再有能耐也不可能真的事无巨细掌握所有的信息,何况真正的主谋也绝不会亲自来对接杀手这种末端的行动爪牙。才想要说些什么缓解一下陡然沉重起来的气氛,突然一个古怪的声响在他俩之间响起来。 他俩对视一笑,昨晚连饭都没吃,消耗得却那么多,难得他俩的肚子能忍到现在才出声抗议,也是时候抚慰一下五脏庙了。 季熠抖了抖手上烧剩不多的纸笺,丢到了屋里的火盆中,朝谢观南伸出手去:“我们先去吃饭。” 第73章 河东吕氏 所幸被纵火的院子里那个杂役还是让苗姑给救回来了,年轻人体格也不错,这日午后季熠和谢观南到山顶见着他的时候,那少年已经能坐起来吃东西了。看到人无大碍,多少让季熠的心里又好过了些。 到山顶的宅子后,季熠拉着谢观南先里里外外换了身干净衣裳。上回他们从悦庄带来的东西早已经都被妥善安置在了这边,只是上次他们多半时间都在山脚那边住,并没有用上多少。其实这里也并非是全部,有一小部分是直接送去了谢观南那个小院子,他们在山下到底还是住那边的日子多,所以那儿自然也少不了备上一份。 说到底,他们的行李会越来越多,还是因为季熠实在太爱买东西了,连带谢观南的家当也成倍增加了。 上次来西雷山时冯肆回悦庄留守,而谢观南回衙门当值之后,苗姑又在山上照顾医人,他有一阵没同时看到他俩了。整个西雷山除了季熠就数这两个人和他最亲近,谢观南原本不是特别健谈的人,但他只身在西南,苗姑和冯肆是难得出现在他身边给他生活上照顾颇多的人,难免就有了点近似亲人的情感,于是说了好一会话。 等他们离开,谢观南才发现季熠一直坐在后面几乎没怎么说话,脸上也看不出他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季熠说:“冯叔是上午才到山上的。” “对啊,冯叔跟着来照顾你不好么?”据谢观南所知,如果没有像上一次悦知风要来这样的事,冯肆就总是会跟在季熠身边,就算他们住在他那个小院,也是隔三岔五会来看一次的。在谢观南眼里,现在冯肆更像是季熠家一个尽职尽责的管家,而不是第一次见面那个瞬间能撂倒他的高手了。 “我们此来不过三五日就要回去的。”季熠点醒谢观南这个官人,他休完冬至节假就要回衙门的,季熠虽然是个闲人,但他不会想要两人分开,所以也势必是要跟着下山的,冯叔如果是为了照顾他而来,应该和苗家兄弟那样提前上山,而不是等他们来了之后再急匆匆跟来。 “悦庄有事绊住了?”谢观南没有想太多。 “应该是老师要来了。”季熠叹了口气,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有些事情他知道避免不开,但人都是有侥幸心理的,他也不例外。只是他原本想着哪怕是能让他和谢观南把这个节假日休完也好,可惜连这也成了奢望,“真是的,本来就有人在拱火了,还要来一阵强风。” 谢观南瞧着季熠难得露出的焦灼神情,突然觉得很有趣。悦知风的到来其实也会让他有些压力,但看到季熠一脸头痛的表情,不知怎地谢观南倒反而有些放松下来了。不管被他们称作“老师”的人是悦知风,还是睿王,其实也不过是和寻常百姓家的长辈一样,在小辈看来只是个严厉、固执和难以说服的对象罢了。 “你那么怕老师?”谢观南往榻上坐过去,从矮脚桌上拿起苗姑刚送来的糍粑,蘸上了黄豆粉一口咬下,美食在舌尖,感觉心情都变好了,“但你别说什么现在就要下山躲开老师的话,我不会跟你去的,很久没吃苗姑做的菜了,我要休足假再走。” 季熠就算原本动过下山的念头,此刻也不会再提出来了。默默坐过去跟谢观南隔着矮桌分那碟糍粑吃。苗姑的手艺自然是好的,但不至于让他俩贪吃到没工夫说话,可季熠往嘴里塞东西的气势就好像是想把困住他的麻烦当糍粑一起吞下去似的,吃得又快又用力。 待两个人嘴里都是甜甜糯糯的糍粑、快张不开口说话了,才想起来去找水喝,可他们刚回屋,房间里没有备下现成的茶水,季熠只能出门喊人。看着被糍粑糊了一嘴的季熠跑进跑出为那一口茶水手忙脚乱的样子,谢观南笑得倒在了局脚榻上。 “我算不算是第一个看到你被糍粑噎住的人?”谢观南觉得平日的季熠太内敛了,像一座静谧的深潭,虽然他也会在自己面前故作俏皮,可那些总是带着一些目的性和表演感,谢观南不讨厌用那种姿态取悦自己的季熠,但更喜欢看到他发自内心的反应,哪怕是像眼前这样有些幼稚的局促感。 “你取笑我。”季熠喝了水,咳嗽了几声才顺过气来,然后就又拿出了他炉火纯青的演技开始表演他的委屈。 “我以前在学堂也怕见夫子,但是你今天可走运了,你见老师的时候有我陪着你。”谢观南支着手臂斜靠在矮桌上,屈膝搁起另一条手臂,一幅肆意的贤士气派,“有骂一起挨,有打一起扛,何如?我够仁义了吧?” 季熠也笑了,以往他和谢观南在一起,插科打诨都是他包揽的活计,今日倒要谢观南来哄他,他的紧张已经到了在谢观南面前都隐藏不住的程度了吗? “佟追他们已经去查那个吕时宴的底细了,只是老师来得太快,我怕一时半会查不到什么。”毕竟审一个已经抓住的杀手容易,茫茫人海要找一个藏匿于水下的人就没那么简单了,季熠说出自己的担心,“只知道一个姓名,仿若大海捞针。” “未必见得,只要这个姓名是真实的,总有办法缩小范围。”谢观南说找人这种事情是捕快的入门技能,说不定他比佟追和柳慈都更在行,“那杀手身上有什么能看出来历的证明吗?衣服,饰物、随身所带的东西,口音或者武功路数,佟追总能发现点什么吧?” 季熠摇了摇头,杀手出任务,身上不会带什么能留下线索的物品,那无异于给自己留尾巴找麻烦。而这样的杀手可能来自五湖四海,所以他们的口音和武功路数也说明不了什么。但那口供里确实有提到一点,他们这批杀手的价格很高,不是一般人能出得起的。 “那是必然,就算杀手不知道你的身份,雇主总是知道的,一般的蟊贼连近你身的机会都没有,想杀你,这点钱是非出不可的。”谢观南思忖片刻:“虽说找杀手这种事不会是主谋亲自出面,可这个吕时宴必定也不是什么无名小卒,杀手能知道他的名字,说明他起码也是有一点份量的人物,不然杀手凭什么相信他给出的报酬承诺一定能兑现呢?” “嗯,雇主未必在朝为官,但一定有些瓜葛,不一定是太过招摇的大门阀,但也应该是相互攀连有些关系的,毕竟找杀手这样的事,也得吩咐较为信得过的人才是……”季熠迅速在脑中搜索了一遍记忆库中和姓氏相关的那部分资料,“吕这个姓氏,我能想到的只有河东吕氏还有些名望。” “你这么一说,这个姓氏我应该在哪里见过,就在最近。”搜索记忆的的任务又传到了谢观南这里,他拳着手抵住自己的下巴,终于在一盏茶的时间里结束了搜索,“想起来了,不是见过,是听过。就是我在衙门听锦州花氏往云遮来避祸那个事情时顺便听到的。” 这个河东吕氏,和锦州那个因为河东科考舞弊的案子来云遮避风头的花辞鹤,稍微有那么一丁点攀连。花氏通过两代姻亲高攀上的门阀里,四门亲家中做官做到最高品级的是曾氏的那位侍御史,这位侍御史的岳家,就是河东吕氏。 当时衙门里的师爷们在谈起那边案子的时候,顺便盘了一下这些士族豪门之间的关系网,很是让谢观南开了眼界。而这个吕氏已经处于那张大网非常边缘的一个位置了,若非刚好和曾氏有姻亲关系,也进入不到那张网中,不过也就是随口被提了一下,就能让谢观南记住,他的记忆力真不是一般得好。 “这么巧?”天下姓吕的人倒不是只有这一支,但他刚好这时被人买凶行刺,刚好买家姓吕,刚好科考舞弊案发生在河东,刚好这件案子的人物关系网中也有吕氏,那就有点巧合太多了,“不管是不是,这起码是一个方向,我让佟追先去查。” “看来当初我那么坚持要当捕快,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谢观南喃喃自语,术业有专攻不是么? 就算他意外得到的这个方向并非是通往真相的正确之路,起码也让他发现了一件事,哪怕没有任何能帮上季熠忙的能力,他也不会丧失同季熠一起去面对的勇气。这让谢观南在一下子得知季熠的真实身份、以及他正面临危机,还有即将再次见到悦知风这么多事的夹击中,又一次找回了属于他自己的平静。 第74章 缠糖 西雷山上的普通住户基本都是这里的原住民,大部分之前都是猎户,也有上一代是前朝躲避兵燹而来的。山中岁月虽然静好但日子却没有那么好过,这里猎物不多,卖不了几个钱,好在还有些山货,可又没什么耕地,无法大量栽种作物,所以早些年这里的山民都过得比较清苦。 季熠来了之后虽然没有修路,但雇用了这里的人来帮他做事,先是建房子,然后又是看守打理房子,之后做起往来商旅的过路买卖,让这里的山民都有了正经营生,打猎和卖山货倒成了自给自足之外的兴趣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趁着悦知风还没到的这点时间,尽量做些开心事,打发了佟追去查吕时宴的线索之后,季熠好像又突然找回了休假的心情,带着谢观南漫山遍野地溜达,每天一门心思就想着往外跑,天不黑下来根本不用想在宅子里见到他们的人影。 不消说季熠这个在西雷山住了十好几年的人,哪怕是只来了两次的谢观南如今看这山上也是多有眼熟的地儿了,但他俩真就像是看不腻似的,还是能找出新的乐趣。 苗姑一边说他俩这是要玩成野人了,一边又每晚抓紧在他们回来吃饭的时候问第二天要给他们预备什么带着出门吃。这样的逍遥到了第三日,季熠前一晚故意什么都不说,和谢观南一早什么都不带就出了门,在山里走累了,就随便敲开一家山民的门去蹭了一顿简单的家常饭吃。 谢观南都觉得震惊,这可是一国的皇子殿下,平日里这么讲究的一个人,居然可以在普普通通的山民家里,跟他一起蹲在小马扎上吃烤菌子,就算是亲眼所见,都好像是做梦般不真实。 季熠能准确叫出所有山民的名字,每家有多少人,什么时候嫁了女儿或添了人口,任何时候遇到了任何人,都能一字不差地说出来。谢观南还是听不太懂西南方言,但季熠听和说都很娴熟,他虽然和山民交谈不多,但看得出来这里的人都喜欢他,当然这种喜欢中敬仰和尊重占更多一些。 “其实你还真挺像个山大王的。”谢观南由衷地说,“其实有人能照顾着一个山头的百姓也并不是坏事,像你这样,为他们找到生路,守护他们的安全,还能在困难的时候提供些帮助,他们和生活在栖霞镇的百姓也没什么区别。” “刚来这里的时候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里本来就一无所有,山和山里的人都像张白纸一样,而我刚好心绪杂乱,很想找些事情来做,这座山又看着眼熟亲切,我就留下来吧。”季熠躺在一片干草地上,手里晃着刚从山民家孩子那里得来的一支缠糖,“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房子都建了好些了。” 季熠刚到西雷山做的事情,可以说还真是凭的一时兴起,他是为了自己才做的那些,所以并不认为山民对他的感恩是他理所当然可以接受的。不是出于主动而行的惠人之实,算不算是一种功德呢?季熠没有问过别人,他也不觉得答案有什么重要。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按部就班了,很多情况下,人到了某一种状态里,自然而然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季熠最初是自己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后来山上渐渐有了些模样,就变成他发现需要做什么,然后才去做什么。 横竖季熠是不差钱的,如果山上需要买什么,他就出银子。山民有些上一代遗留的户籍问题,他也通过州府衙门替他们重新更改或补足。在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是山民在给他找麻烦,反而每天都有了需要他的地方,让他忙碌到没有时间去想那些长年困扰着他的事情。 “所以你说到底是我帮了这里的人,还是这里的人帮了我呢?”季熠说自己到了西雷山,睡得着的日子总算比做噩梦的日子要多一些了,所以他对于待在山里不出去的这个状态也渐渐有了些依赖,如果不是谢观南闯上山来,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有下山的念头。 “十岁前是皇宫的老师教你的,十岁后是睿王带着你,你这样聪明,身边又从不缺名师,想做什么做不成?”谢观南说完,看了看季熠的表情,“我有些理解老师看你的心态了,就算是我看着这样的你也不免会想问,一座西雷山,真的就够了么?” 季熠的眼神去接住了谢观南的视线,他来西南多少年,这样的问题便听了多少年,这些问题,和提出问题的人都曾经狠狠折磨了他好多年,直到他来了西雷山,他才知道,困住他的从来不是问题本身,也不是那些噩梦,而是他对过往的执念。 他放不下、扔不掉的,不是那座皇城里高高在上的皇位,不是京城的繁华也不是早逝的阿娘和三郎,他一直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西雷山不够,岭南道也不够,整个天下都不够,我那时想,可能有朝一日我终归是要出去的,不仅走出这座山,还要走出所有说着同一种语言的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因为那样的话我就能当作自己赤条条来去了一回,重新活了一遍。” “疯话。”坐在季熠边上的谢观南去把他头发上沾到的杂草捡了去,“就算没有人认得你,难道你自己还能忘了自己是谁么?” 对啊,这正是症结所在。季熠最喜欢谢观南的一点,就是他无论发出怎样不切实际的观点,谢观南都会认真回复,而且是过了脑的那种回答,绝不会让他的话白白掉在地上。 “所以我是在西雷山,还是出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谢观南愣了一下,他发现不对,季熠好像是在偷换概念:“怎么会没区别呢?你在山上就算有柳慈和佟追他们,不至于消息闭塞,可你终究只能在这一隅之地的范围内帮助很有限的人,但你若出去,海阔天空,能做的事情多到想不到。” 季熠笑而不语,仰面歪头看着谢观南。这些年来悦知风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想让他离开西雷山。开头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来是诱之以美色和各种稀奇玩意儿,再后来便没那么好脾气了,每次见面总免不了为了这事红脸。季熠学会了置若罔闻,悦知风则变成了他自己年轻时最讨厌的样子,真成了把轱辘话来回说的一个老人家。 但是谢观南不一样,他永远不会用花招,永远也没有甜言蜜语,他就是只会说最朴实的话,每一个字里都只有真诚。他说季熠能帮更多人,就是因为他相信这是事实,他说外面广袤天地,就是因为他希望季熠真的能出去看到。 “我如果说,我把位子丢给二郎,只是为了报复我阿爷和老师,你相信吗?”季熠去抓起谢观南的一只手,指腹探进他的手心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龙椅有什么好?他们都自以为是地觉得我应该或不应该,有资格或没资格坐在上面,没有人问过我到底想不想,愿不愿。” 生在皇家是季熠无法选择的,他既然是这样的身份,那就让他一以贯之用这个身份生活不行吗?为什么十岁之前所有的人都要他长成一个皇长子应该有的样子,到了十岁以后,他的阿爷却突然改变主意了?就因为他阿娘死了吗?难道因为阿娘死了,他就不是阿爷的儿子了? “三年前我回去奔丧,阿爷都没有留下一句给我的话。”季熠苦笑着,他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些,“他没有废掉我,也没有留下遗诏,但我已经离开皇城二十多年,我在京城没有任何根基,所以即使我不把皇位给二郎,也并没有第二个选择。” 当然,其实季熠这么说并不准确,他阿娘依然是先皇后,她的家族依然在朝廷有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而季熠最大的后盾无疑就是睿王,如果他想争,悦知风不会有二话,但这么做的代价就是西南三道很可能会兵变,进而天下大乱。季熠说他并没有做好当祸乱天下之人的准备,不管悦知风有没有这个打算,他都不想参与。 “先皇帝没有遗诏?”谢观南这个当时也在京城的人有些没听懂,他记得的新旧朝交替似乎不是这样的,“可当时宫中是有诏书颁布的。” 季熠笑道:“那不然呢?总不能昭告天下,是一群人蹲在两仪殿里磨磨唧唧吵了两天两夜,最后才决定让二郎继位的吧?” 指掌着一国命运的肱骨之臣,先皇帝尸骨未寒时,他们却在那里争执个不休,声嘶力竭地为了各自的主张以言语撕扯,吵架还要端着自己的君子仪态,骂人都要先蹦个典故出来,那场面,季熠回想起来还是觉得特别可笑。 “你当时为何悄悄回去?”谢观南伏下上半身去,趴在季熠身边,“没有人知道皇长子在国丧时回京了,所以宫中传出什么旨意,老百姓都会认为那是早就决定好的。” 季熠那次回去,悦知风可是跟在他后面追了整整十天。因为悦知风主张皇长子若要回京,必须大张旗鼓,以继承人之姿回去,他也会以睿王的身份护送,但季熠完全不理会。 先皇帝是急症倒下的,昏迷后再没有清醒过来,所以自皇帝病倒到皇城发丧,足有半月之余。但正式的公文送到之前季熠就已经知道了皇帝不久于人世的消息,所以他赶在悦知风派人拦阻他之前就出发了。 可西南离京城实在太远了,季熠一路换马,日以继夜地往回赶,也没有见到活着的先皇帝最后一面。 等着季熠的就是百官重臣们七嘴八舌的争执,他千辛万苦赶回来居然是看到那样的场面,自己都觉得愚不可及。他甚至在连续奔波的路上,都还在期待着一个答案,可是他的阿爷并没有给他。 “我阿爷戎马一生,半世荣华,恐怕也猜不到自己身后会是这么个滑稽的落幕。”季熠撇了撇嘴,嗤笑了一声,“就好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至死都不愿意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他那么不希望我留在京城。” 谢观南倏地抓起季熠举着缠糖的那只手,把绕在竹棍上的糖送到嘴边舔了一下。小孩子爱吃的东西,甜度高到了几乎腻人,他弯起眉眼地告诉季熠:“甜的。” 他当然是故意的,谢观南知道自己用一种刻意而笨拙的方式打断了季熠的话,但他还是决意要这么做,他凑到季熠的唇边,把自己舌尖这一点甜,分享给对方。 就算是小孩子喜欢的甜,能盖住这一瞬的苦,也是好的。 第75章 镇南都护府 毕竟是冬至以后,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已经来临。即便是身处西南地区,山里的夜晚也比外面更凉一些。尤其是入了夜后,和白天相比,更是明显地感受到了寒意的侵袭。风不经意地穿过山林,树枝在风中摇曳,发出阵阵沙沙声。 季熠和谢观南差不多在最后一丝曙光消失的同时走到了可以看见山顶主宅的地方,宅子里已经点上了灯火,宛如稀疏的星点,但在这颇具寒意的夜晚里,这些灯火多少驱散了些山里的寒气。 原本以为等着他们的会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和苗姑亲切的笑容,却没想到季熠和谢观南尚未走到院门口,已经发现了气氛不太对劲,因为门口守着的护卫都是生面孔,季熠平时不爱看到护卫在左右出现,佟追素来都是很识趣地不会跟在他看得到的范围,所以眼下这状况很显然,是悦知风到了。 谢观南看了看季熠的反应,这位大皇子倒是没有在脸上露出很明显的情绪,这两天在山里陪他放松还是有成效的,只是不知等一下叔侄俩见了面会怎样,谢观南过去牵起他的手,好像是想用这样的方式传递些什么给季熠。 山顶宅子常住的人不多,除了苗姑和冯肆,其他来做事的山民都不会在这里留宿,季熠在夜间也是不用人伺候的。几间屋子使用上分类也很明确,可以用来待客的厢房只有一间,谢观南最初那次就是住在那里,而现在悦知风被迎去的也是那间。 “老师跟在我阿爷麾下纵横四方的时候还很年少,说句夸张的话,他几乎和我阿爷差了一辈,他又无父无母,所以我阿娘对他照顾自然就比较多,他拿我阿娘是既当嫂子又当半个母亲来看待的。”季熠说的这些当然都是悦知风后来告诉他的。这就是为何同样是故人之子,悦知风对他和二郎态度完全不一样的缘故。 那么多年过去,从前照顾过悦知风的人也都不在了,他自觉是到他必须要回报的时候了,所以才会对季熠如此在意。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到弱冠便被悦知风丢去军营历练,但季熠这里,虽然这些年离开的距离远了些,可哪一天没有耳报神给他递消息?他是真的比在乎悦青、甚至比在乎自己更在意季熠。 “所以他重感情,我不觉得老师真的会做什么偏激而极端的事。”谢观南在院门外停了停,看到护卫们都在同季熠行礼了,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总归还是说了句。“有话好好说,成么?” “唉……”季熠摇了摇头,悦知风天然就是那种容易让人喜欢上的人物,谢观南对他有好感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天底下几乎没有什么人能给悦知风不痛快,他作为这些年来唯一一个让悦知风头疼过的角色,此刻再要说些什么,恐怕谢观南反倒要觉得他又矫情了,于是只道,“老头等下要是牵三怪四到你头上,你别搭理他。” 谢观南嘴角微微上扬、笑着点头,然后拖着季熠赶紧走。这人每次提到了悦知风就宛如个怕见家长的孩子,变得不干不脆起来,但这一点也是挺可爱的,谢观南并不讨厌这样的季熠。 厢房的门开着一扇,屋里透出比往常要明亮许多的灯光。季熠微微蹙眉,脚下并没有耽搁,进屋看到苗姑也在,他露出个意料之中的表情,给斜靠在榻上的悦知风见礼,叫了声:“老师。” 悦知风的双腿都平放在榻上,卷起了裤管、露出了膝盖以下的皮肤,苗姑正在边上替他运针治疗。 谢观南看那双腿,悦知风虽然是武将出身,但生得实在是好,容貌绝佳不说,身材体型、体态皮肤也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个过了半百的人,要不是那双腿上有肉眼可见的几处旧伤疤,这副皮囊可真称得上是上天恩赐的完美作品,季熠说他年轻时那些掷果盈车的轶事绝非夸大。 “兔崽子是一点也不把我当个老人家看。”悦知风睁开假寐的双眼,看向季熠和谢观南,无奈地抬手示意,让他俩去边上坐,“让你来见我就千难万难,故意住在这么高的山上,为难我一把年纪的人。” 上一回悦知风也是这般说,但上一回还是在山下,这次是真的让他爬到了山顶,虽然是悦知风自己要来的,但长辈把话都说出来了,怎么说做后辈的也该把这个不是领了去。季熠抿着嘴不说话,谢观南却不能假装没听见。 “山路不好走,让老师一路辛苦了。”谢观南见季熠坐的禅椅与悦知风躺着的局脚榻中间还有些距离,便搬了张月牙凳坐到两人中间,这样便显得他们三人没有坐得太开,看着也像是围着说话的样子。 苗姑扎完最后两针,说:“晚饭都已备好,我让人端去主屋,回头再来将针拔下,刚好不耽误你们用饭。” 悦知风点了点头,他上次来西雷山也没摆过王爷的谱,将就着在山下的院子里住,跟着季熠和谢观南吃一样的东西。今日这边的宅子环境更好一些,他是尝过苦日子的人,比季熠这样出生便金贵的郎君更容易适应环境,从不挑剔这些,还自然而然地说了句:“辛苦你了。” 苗姑连声道“不敢”,转头又对季熠说:“熠哥儿,王爷的腿上是旧疾,连日骑马赶路,今日又走了山路才疼起来,回头我熬了药,饭后端来,吃下好好歇两天便不碍事了,只是,切忌动气。” 谢观南才想着苗姑为何要与季熠说这些,听到最后方才明白,原来也是在敲打他,不要同悦知风置气,不由得垂下头去偷笑了一声。 “你去忙吧。”悦知风朝苗姑挥挥手,苗姑既是悦庄的老人,也是他指派来照顾季熠的,如今他也知道放在这里的冯肆与苗姑,对季熠都是死心塌地的,又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替季熠辩解,只能转着圈说这些话来打圆场。 苗姑离开后,悦知风也不方便移动双腿,只能侧着脸看向季熠和谢观南。 方才苗姑能当着面称呼他王爷,也就说明悦知风知道他和季熠的身份在谢观南这里不再是秘密了。 “小友现在有没有觉得,自己找了个麻烦的家伙在身边?”悦知风第一句话居然不是冲着季熠,而是对谢观南说的,说的时候还颇有些莫名的得意,好像等着看对方无奈被他说中的表情。 “他是季熠也好,即墨熠也罢,都是这副身躯和心肝,对我而言并无区别。”谢观南侧过些身子,让自己能更好地正面对着悦知风,“正如老师与我认识时和现在也无不同,我若是今日换一个态度面对,倒显得我上一次见老师并非坦诚以待了,我可不做那蠢事。” 悦知风刚才的表情,谢观南一点也不陌生,因为他经常能在季熠脸上看到一模一样的,他们叔侄相处的时间已经久过了季熠同他的阿爷,所以这两人或许真的是因为太像了,是太过熟知彼此而变得没法生活在一起。 “哈哈哈……”悦知风笑完也没有说他对谢观南的回答到底是怎么理解的,只是又瞥向了季熠,“果然你这兔崽子会钟意的人,我是讨厌不起来的。” 季熠本想无可无不可地陪笑一下,又觉得无趣,索性不搭理悦知风的调侃。他本来看到老头腿伤发作,心中略略有些过意不去,但被这么一搅和,也没了想问候的心思,彼此都明白悦知风此来的目的是什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便直接说:“观南和我猜,这次来的杀手供出来的雇主吕时宴,或许会与河东吕氏有关,我已让佟追去查了。” 季熠连个嘘寒问暖都没有就直接切入主题的谈话方式令悦知风一脸的不高兴,靠在凭几上不想理这个不孝的兔崽子了,又调转目光去跟谢观南说:“小友可否替我倒杯水来?” 谢观南自然不会拒绝,闻言已经站了起来,身边的季熠却按着他的肩头又让他坐回去,自己端着几上的茶壶倒了水拿去榻边。 水杯递到了悦知风的面前,对方却迟迟没有接过去,季熠便稳稳捧着杯子站在榻边,低头望着悦知风:“老师,再给我些时间。” 悦知风脸上忽然转过一丝不悦,把茶杯接了过去一仰而尽,仿佛他真的差这一杯水便要渴死了似的:“我只是老了,不是变蠢了,这么简单的挑唆还不至于能牵着我的鼻子把我糊弄进去。” 季熠这就不明白了:“那你急匆匆过来又是为什么?总不会是突然觉得西雷山好玩所以来消遣的?” 悦知风掂了掂手上的杯子,衡量了一下把这个杯子照季熠的脸砸过去,会不会让他这皇子殿下破相,不过最后还是重重把东西砸到了身边的矮桌上。他虽上了岁数,毕竟是行伍出身,这一拍下去,杯子应声裂成了两半,把谢观南惊得连忙又站起来,过去看悦知风有没有受伤。 “老师……”谢观南见悦知风手上是有分寸的,并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觉得自己多话也没有必要,只是看了季熠一眼,摇了摇头。 “镇南都护府的治所在岭南道,我有事来处理,你道我真是单为你这兔崽子来的吗?”悦知风没了兴致和季熠打哈哈,一股脑把准备跟他彻夜长谈的话题直接道了出来,“事情刚告一段落你便遇刺,鬼才信这是意外,看来有人比你那弟弟还急。” 第76章 安南 悦知风也许是因为早年行伍的缘故,吃饭从来都很快,就算已经位极人臣,也不见他对吃喝有过高的要求,正如他所说,他和季熠这样出生便金贵的皇室子弟,自根上就是不同的。苗姑也只是根据悦知风的口味调整了些菜色,并未做过多华而不实的菜肴,可见即便是在悦知风自己的府邸,恐怕也是这样的规矩。 席间三人并不多话。悦知风的饮食习惯倒与谢观南很是契合,所以这一晚的桌上,吃饭便成了很单纯的一个行为,连季熠都几乎没有说什么话。 饭是在主屋的厅堂吃的,饭后悦知风还是回到厢房休息,季熠自然要跟着去说饭前没说完的话,谢观南本想和上次一样找个由头让这对叔侄单独聊,但季熠拽着他不放手,悦知风也不发话,于是三人又一起回到那间待客的厢房。 本来以为悦知风此来是为了季熠遇刺一事,谁能想到话题一转而成了要说都护府的事。谢观南之前想回避就是因为若还是说季熠的事情,那他有理由留下,但若是涉及朝廷的机密,他留下听就有些不合规矩了。 只是悦知风与季熠叔侄一点为难的神色都没有,他要是自己提,似乎也不礼貌,只能继续坐在边上不作声。 “老师之前不是说为了明春科考的事而来?怎么又变成了都护府有事?”季熠端正了态度,看悦知风腿脚还是有些不适,扶他依然到局脚榻上靠着,然后坐到了悦知风脚边的榻沿,以便让对方正面对着自己。 都护府的职能历朝大同小异,无非是对接往来边境邻国诸多事宜,本朝因为大一统后边境有几个属国归顺,所以都护府还兼管理各属国及边境他族属民的事。 本朝最初一共设立了大小十座都护府,而由于大一统之后周边小国陆续归并到本朝管辖之下,所以到先皇帝执政的第十年,都护府正式减为六座,其中管理南部边疆的镇南都护府,治所便在岭南道的皎州南河县。 睿王亲自到都护府,一定不是什么小事,他此来还是微服出行,并没有特别大的声势,不然以西南百姓对睿王的感情,知道他来,岭南道不会上下这么平静。 “镇南都护府素来太平,怎么会惊动到要你亲自过来?” 季熠说镇南都护府素来太平,并不是他信口开河,而是这么多年来本朝上至皇帝百官下至黎民百姓都有的共识。因为南部与本朝接壤的只有几个小国,其中还有一半在十多年前都归顺了。南部的小国皆兵不强国不壮,唯有依附在上国身边才有安稳日子。所以镇南都护府面对邻国也就只需要拿出大国风范即可。 悦知风虽说获封的是睿王,但他统管西南三道,整个西南,从统一之前到现在,会出问题的一直都是西部而非南部。不然他也不会舍得让季熠这么些年待在岭南道,而自己守在陇右道了,就是因为岭南道这里更太平,而陇右道是自陇西而来的,直接接壤西部多个外族。 “小国不成气候,可若是跟跳蚤一样在你首尾难顾的时候折腾几下,伤不到你,但能恶心你。”悦知风这话说得虚虚实实,意有所指但又没有说得十分明白,“皇帝没跟我说,但我知道北疆这些年又有些不大安分。” 这次悦知风不是故意岔开话题了,他说南部小国是跳蚤,又说北疆不安分,其实说的都是一回事。如今的大一统得来不容易,当年的初代功臣,现在还在世的人数一只手便能数完。而西南和北疆的平定悦知风都曾深度参与,说他是最了解这两边敌人的人是不为过的。 “二郎不说,也是因为南北相隔万里,不想老师忧心。”季熠下意识这么说,等同于默认了悦知风所言并非空穴来风,“西南和北疆都是被老师打退的,这么多年老师驻守西南,外族从未有过异动,至于北边,就让二郎自己多费些心吧。” 就算悦知风看着再如何年轻,毕竟不是二三十年前的少年将军了,一南一北,他纵然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分身两地,季熠说的也是事实。 悦知风眼中出现了一抹慈爱的光,他确实比季熠的阿爷年轻太多,但也毕竟是一手把季熠从十岁带大的人,就算他们嘴上都不服软,但舐犊情深是藏不住的,闭紧了嘴,关爱也是会从眼中泄露的。 “做长辈的,就算是耗尽心力,也希望替后辈儿郎尽量趟出一条平坦安稳的路。”悦知风这一句说得感慨又柔和,与他往常说话的语调大为不同,他看着季熠,又好像视线并未集中在季熠身上,而是透过他看向了自己过去的倥偬岁月、和他那些泰半已经不在世的至交故友。 在悦知风眼里,季熠无论是把才华施展于朝堂,又或是甘愿平淡、在山林过宁静的日子,都是他会护佑和关爱的人,这一点不会因为季熠的选择而有所改变。季熠这代人有这代人的命运,而悦知风也有他这代人坚持要完成的事,这是他作为长辈的责任。 “老师在镇南都护府发现的事情,严重吗?”季熠虽然知道这么问可能会让悦知风有些不快,但既然方才悦知风能说出那番话,他猜也不是没有余地,“我要不要跟二郎通个气?” “安南今年年初新王继位,他是先王的弟弟。”悦知风挪了一下自己放平的腿,空出榻边的一些位置,又用手在自己身侧轻拍了拍,让季熠坐到他跟前一些,“那位先王没有子嗣,兄终弟继,本来也算是佳话了,可这个新王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谢观南看悦知风这个态度,是打算要把事情始末跟季熠说的样子,也安心了些,他们说的事情他未必全都能一下听明白,就当是长见识了。悦知风也并未把屋子里另一个与话者抛在脑后,相反他偶尔目光抛去,看到谢观南略有所思的样子,还会多说两句,解释个中缘由。 安南也是南部接壤的几个小国中的一个,虽然先王在时没有归属本朝,但也有正常建交往来,国力悬殊如此巨大之下的邦交,是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公平的,大国的友好未必是真的友好,但小国的畏惧一定是真的畏惧。 “就算安南新王不安分,以他国的实力,又能做什么?”季熠这话说得漫不经心,但透露出的自信与自傲却很难让人忽视。 以我朝现在的国力,展示给安南这样的小国的友好,可以称之为是一种俯视的善意,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力量带来的和平。 “如果是安南的先王,确实做不了什么。”悦知风摇了摇头,“但这个新王,他是个疯子。” 能让悦知风这样形容的人还是不多的。 安南的新王是一个野蛮、暴躁又阴狠的人,但他有一个强项却是他哥哥没有的,那就是胆大。过去安南的太平,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当时的安南王比较墨守成规,那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平庸的王。但现在这个刚好相反。 “安南新王有着和他实力不相符的野心。”悦知风倒不是把那样一个人当真作为对手来看,毕竟对方和他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上,“我的人发现,他自将近十年前开始,已经参与到一个非常大的阴谋中。” “阴谋?”季熠不太相信,区区一个边境小国能对我朝用什么阴谋,就算他敢,何至于让悦知风这样在意。 “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外敌。”悦知风常年征战和戍边养成的习惯,从不吝以最坏打算预估对手和可能存在的危机,“安南没有实力对我们造成威胁,但它可以扮演另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是……细作吗?”谢观南突然轻轻开口。他的声音出现在那叔侄间的时候,还是引起了那两人不小的反应。 悦知风笑了一下,偏着头看向谢观南。他笑起来真是很好看,脸上为数不多的细纹都像是春风不经意间吹皱的湖水,谢观南被他端着这样一张笑脸看着,差不多把要说的话都忘了一半。 “小友如何觉得我说的会是细作?”悦知风淡淡开口,眼神中并没有太多情绪。 谢观南原本是还有些忐忑,怕自己贸然插嘴他们叔侄的谈话会不会让悦知风反感,但对方那个笑容给了他一点鼓励:“我初到云遮、熟悉这边的地理人文时,在县志上曾看过此地原住民的族群分布和人口数量,但这几年户籍制度细化之后,我发现外来人口的增长速度有些高。” 谢观南说如果不是本朝户籍制度有了新的规定,这点可能不会那么快被发现并记录在案,他做捕快日常是因为这些事烦心过不少次的,但眼前看来,正是因为有这套繁琐的制度,所以才把这个问题托上了水面。 “小国没有这个人力物力做到户籍普查,但我们有。”季熠融会贯通的能力还是很强的,瞬时已经从谢观南和悦知风的对话里整理出了要素,“难道说安南这些年一直在源源不断向我们输送细作?” 边境小地方,一年进入几个外来的人是不足为奇的,甚至他们都不用有正式的身份,作为流民也会得到安置,为奴为婢,只要他们吃得起苦,不用多久就能在这里有个容身之所。 “再加上这里方言众多,几乎到了十里不同音的地步所以不会说官话也不太引人注目。”谢观南说这里的人就算一时听到人说听不懂的语言也不会大惊小怪,“若非我们还有户籍记录,天长日久一点点增加的人数,很难被发现。” 安南向我朝派出细作的目的也并非是他们想做什么,悦知风说,安南实际上只是作为情报贩子,利用地理位置的便利收集信息罢了。 “所以真正对我们有企图的,是向安南购买细作的人?”季熠轻摇了摇头,这确实超过了他的想象,如果是这样,那悦知风亲自走岭南一趟也说得过去了。 “我的人查到了一批掮客,所以顺藤摸瓜才碰巧查出这些。”悦知风又看了一眼谢观南,“倒是不如小友机智,能从户籍记录看出端倪。” 谢观南被悦知风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捕快原本就是干这些的,看不出来反倒是渎职了。” “观南过目不忘,不是一般捕快能做到的。”季熠得意的眼神就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宝贝似的。 “倒查向安南购买情报的买家本来是件很难有头绪的事情,但你这个时候遇刺,我不免有个大胆的假设。”悦知风用自己的老腿去撞了季熠一下让他收一收看谢观南的眼神,他老人家看不得这种逮着一点时间就开始在人前眉来眼去的德行。 “老师是说季熠被人雇凶行刺和安南细作可能有关系吗?”谢观南毕竟是捕快,他对线索合并是敏感的,但他没有找到这两件事的交集点在哪里,“域外有人要杀季熠?还是本朝有人里通外邦?” 这两件哪一样都是要命的大事,谢观南光是说出来都觉得骇人听闻,要不是在他面前的人是睿王,他都不敢想自己会触碰到这样的事。 “或许都是,也或许都不是。”悦知风脸上也是并没有太大把握的神情,“我直觉这两件事似乎都指向一个方向,但我没有太确定的目标。” 季熠和谢观南对视了一眼,如果连悦知风都这样不确定,那恐怕真的是件大麻烦。 第77章 手串 悦知风舟车劳顿,说不到半个时辰的话便有些困乏之意,季熠和谢观南识趣地赶紧起身告退。季熠招来了悦知风的贴身侍卫,睿王一行此来没有带婢女,季熠也不敢让山上的山民伺候,便让侍卫守在门口和耳房,谨防夜里有需要人服侍的情况,又问了几句来时路上的状况,他们换班人手安排等等。 “老师身体看着挺好的。”谢观南看季熠叮嘱侍卫的时候说得很细致,不免有些在意,他记得上一次悦知风来的时候季熠没有这么上心关照,“是苗姑跟你说了什么吗?” 悦知风的外貌很容易给人造成错觉,一个是年龄上的,一个是经历上的。他样貌好、不显老所以总让人觉得他还十分年轻,他举止儒雅、谈吐斯文所以又常令人忘记了他是打过很多年仗的开国元勋。 “他腿疾复发的时候很难睡好。”也许是因为季熠自己也有多年失眠的困扰,所以对这一点他十分能感同身受,“很多年了,他总说习惯了,但苗姑说过,他打北疆那一仗太过凶险,当时中箭的腿还受了寒毒,终身都会受它所累,冬天尤其难熬。” 悦知风的身上大伤小伤不计其数,他的功勋实打实都是靠命拼来的。那双腿是大一统前最后和北疆外族鏖战时伤的。箭头埋在骨缝中太久,之后虽然经多位名医圣手治疗,终归还是留下了病根。十多年前悦知风第二次打陇西的平西之战时,就复发过一次,当时几乎要了他的命。 “可平时一点也看不出。”谢观南非常佩服悦知风的忍耐力,他明明应该是疼得很厉害,但脸上完全没表现出来,再想到他今日还用这样的身体爬上了山顶,心里突然就很不好受,“老师他真的很在乎你。” 谢观南不会责怪季熠,苦人者多自苦,季熠和悦知风的性格决定了他们的相处方式。看到老师的伤痛季熠或许会焦心,但下一回他和悦知风起冲突时,恐怕他依然会固执己见,而悦知风也是一样的。 季熠没说话。虽然不喜欢有人跟着,但这么多年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赶走佟追他们,就是为了让悦知风能在陇右道放心。而悦知风身边也一样有他的人给他递消息,只是他不像对方盯得那么紧,恨不得连他一日三餐吃了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在皇城也不过才做了十年的皇长子,但以季熠的身份在悦知风身边可是度过了更长的时间。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可早已经比血亲的关系更紧密了。季熠这几年总是忍不住想,他阿爷当年把他送来这边,会不会真的只是希望他能像儿子一样孝顺悦知风,在悦知风同辈的那些人都故去之后,还有个人能照顾他。 可是季熠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悦知风有自己的儿子,悦青虽然是独子,但从来也没有因此被娇生惯养,那是个很出色的将才,悦知风晚年自然有他的依靠。 两人踱步回到了主屋,关上门便脱了外袍先洗漱了一番。今日接待了悦知风,吃饭已经比平时晚了些,又说了会儿话,于是也没时间好好沐浴、再慢慢等头发干了。好在苗姑已经在屋里也替他们准备了热水,他们还是可以简单泡个脚再休息。 原本昨日拿出来预备今晚同看的话本也被放置在矮桌上,他俩谁也没有再提要看书的事。不过是和悦知风吃了个饭、说了些话的工夫,无论是西雷山上的野趣,或慧觉图文并茂的话本,都已经再难让人放松,季熠和谢观南都知道,往后可能他们会越来越多地遇上更麻烦的事。 明明苗姑给他俩一人准备了一个盆,但季熠偏要挤过去两人用同一个,谢观南知道他又在回味当初自己给他烧了回泡脚水的事了,也不点破,就由得季熠高兴怎样便怎样。 “安南和南部诸国都没有实力作什么祟,西疆的外族一直被老师死死盯着,也很难再兴风作浪,东部是我们的海岸线,海上只有些物资匮乏的弹丸小岛,更不足为惧。”谢观南见季熠不说话就自己嘀咕起来,在悦知风面前他还是秉持多听少言的原则,但对着季熠就没那么多顾虑,“会不会是北疆的外族勾结了安南?” 但是南北相隔那么远,这样的勾结真的有操作上的可能性吗?谢观南也持怀疑的态度。他是个捕快,平日接触多的毕竟是民生与市井的问题,他能去揣度的最多也是人心的尺度与善恶的距离,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依然是离他太遥远的题目。 “有时候展示出想做的姿态,比去实践它的可能性更有用。”季熠说这就好像我朝明明现在想要直接把安南这样的小国打下来也不是难事,但今日有一个安南,再往南还有下一个小国,我们是要无休止地扩展疆土,还是努力确保现在的子民都能有太平富裕的日子更重要呢? 所以展示国力除了是给别人看,大国有实力随时踏平敌人脚下的土地,其实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告诉自己的百姓,现在是可以安居乐业的年代。和平从来也不是靠脉脉温情就可以守护的东西,相反它十分脆弱,经不起一点动摇。 “安南王如此短视,做了别人的马前卒,反而陷自己的国家于不义和危机中,这真的划算吗?”谢观南不是很懂这笔账安南王到底是怎么算的,就算有别的国家许以重利,可万一向我朝派遣细作的事情暴露了,失去的可是一个大国的信任。 “所以老师说,安南新王是个疯子。”季熠也摇头,他罕见地在谢观南面前打了个哈欠,身体上并不觉得十分疲倦,但精神上竟然有些松懈下来的困意。悦知风这趟来的态度与上次有很大不同,他觉得悦知风对谢观南的好感正在急速上升,这让他十分高兴,甚至面对眼前的这些麻烦都生不出什么新的焦虑。 安南这个新王,不管他是把情报卖给谁,总是做了件让大国不满的事,但小国弱国也有专属于他们的一种倚仗,那就是他们原本就没有退路了,也就无所谓什么本末了。他们浑身都是软肋,又怎么会在乎被攻击哪里呢?最多不过就是一个覆巢的结局。 “你的意思是,他们赌卖出去的情报能给我们造成很大的麻烦,所以我朝也就没有心思去过问他们了,是吗?”谢观南换了个角度,把自己放在了安南的视角来看,似乎他刚刚所说的安南王短视这点也不太准确了,“重利先拿了,过程他们不参与,后果他们也无所谓?” “小国有小国的生存之道,但要是遇到一个只图自己快活的王,那百姓的日子自然难过些。”季熠躺到了谢观南的腿上,把脸朝向他胸腹的位置,聊天的对象如此聪明,但谈论的话题如此无趣,他就不怎么想继续这么不好玩的对话了。 “一个人决定了一国人的日子好不好过,听起来有些可悲,又有些荒谬。”谢观南突发奇想,掰着季熠的脸面对着自己,“若真的让你坐在那个位子上,你会做点什么和你弟弟不一样的事?” 季熠愣了愣,谢观南真问住他了,这个问题他上一次听到,似乎还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还很小,但他记得,问他的是阿爷,而他回答了之后,阿爷并没有显得很开心。 他当时到底回答了什么,现在竟有些记不得了。季熠闭了闭眼,从前他一直坚信自己对皇城的回忆是很完整的,因为若非如此他是怎么熬过刚刚离开的那几年的呢?可是现在他倒没有那么确信了。 “老头这腿脚以后真不能让他再来山上了。不如下次我们去陇右道走走?”季熠一边抓起谢观南的手在掌心摩挲,一边突兀地起了新的话题,又一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串珠子,懒懒地给谢观南套上了手腕,“你皮肤白,戴这个还怪好看的。” “这是哪里来的?”谢观南觉察出季熠不想继续谈安南的事,于是也不着痕迹地跟着他转移了注意力,举起手来看了看,似有所觉,又凑到鼻下闻了闻,自己找到了答案,“是上次我们找到的松明子?” 谢观南那次下山前光顾着安抚季熠了,压根没想起来那截被他削得七零八落的松明子。还是后来季熠让人去山下找了工匠,按照原先说的打磨成了珠子,昨儿个刚送回来的,他吩咐做了两串十八子,刚才脱外袍时才想起来,一直收在身边还没拿给谢观南。 “苗姑说松明子有安神的作用,不知道是不是它在我身上一整日的缘故,还真有点困了。”季熠侧了一下身,去搂谢观南的腰,声音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的,“我们也早点睡好不好?” 谢观南狐疑地睨了他一眼,将信将疑地问:“你是真困了,单纯想睡觉?” 季熠笑起来,把谢观南戴着松明子手串的腕子贴到自己脸庞上,闻着松木香轻轻吻他的手心:“真的,想和你睡。” 第78章 南主外 冬至的七天假很快过去。 上一次谢观南休伤病假,每天要吃药、按摩和复健,虽然有季熠陪着在西雷山游玩,但总觉得日子过得很慢,熬到了伤基本痊愈就立刻想着要回衙门去。但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时间太短,又或许是因为发生的事情太多,让谢观南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似乎还没怎么和季熠好好单独相处,就又得回到白天上值,天黑才能到家的日子了。 谢观南不禁自省了一番,到底是入奢易从简难,还是自己被季熠带坏了,竟也开始怠惰了,总之有了这个觉悟后,他也觉得不能再放纵自己沉溺于这样不知岁月艰难的日子,重新习惯早睡早起、规律作息的生活中去。 悦知风知道季熠要跟着谢观南下山去,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侄儿。他上一次来,已经知道季熠对谢观南所谓的“认真”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上回来去匆匆,并没有看到多少季熠跟在谢观南身后寸步不离的黏糊劲儿,这回亲眼见了,却是恨不能找回那双没看过的眼睛。 若是往日,悦知风可能就当季熠没出息,不太会多理,但眼下的情况又有些特殊,他不可能放着这俩小辈下山去就撒手不管了。就算是季熠承诺让佟追他们照样跟着,悦知风也不答应,结果就是只能连谢观南一起拎回悦庄,并亲自布置了护卫的人手才算罢休。 也不能怪悦知风杯弓蛇影,都知道西南是睿王的地盘,还有人敢明目张胆来动季熠,这就算是实打实捋到悦知风的虎须了。和季熠的漫不经心不同,悦知风绝不会在这事上允许有任何的“万一”出现,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他是不会掉以轻心的,所以他也要在悦庄逗留一阵。 回悦庄住这事,其实谢观南的意见并不大,他主要是怕季熠不太乐意,但这一次季熠也一反常态,不再和悦知风拧着来了,答应的时候甚至可以用爽快来形容,谢观南还以为他终于开窍了知道要顺着悦知风一些、以表孝顺,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带你回悦庄,和老头要你住悦庄那是不一样的。”季熠说到这里的时候是美滋滋的,心里不知道琢磨什么好事的表情。 谢观南本想说,悦知风并没有邀请他去,只是季熠要跟他回自己那小院,可那边周围没遮没拦的,不便于安排护卫人手,悦知风嫌那儿太不安全,不让季熠去,而季熠身上又仿佛绑着根绳子似的拴着他不肯放,这才变成了他们一起又住回了悦庄的局面。但季熠难得不跟悦知风唱反调,谢观南也不想说什么让他又会反悔的话。 悦知风住回悦庄后倒没有时时盯着季熠和谢观南,佟追想必事无巨细都跟他汇报了这里的情况,所以他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问的,至于他要和季熠商量的事情,在西雷山已经说了七八成,接下来就是要等进一步的查证结果了。 不过悦知风倒是让季熠把静海卫找去问话了。静海卫只听命于被保护者,季熠不发话,就算是睿王也指使不动他们的。他们有自己的交接班方式,并不能随叫随到,所以悦知风要挨个见过他们四个,还得配合他们的换班时辰。 “原来静海卫也是要换班的?”谢观南听到的时候表示了一些惊讶,季熠不说,他真以为这样的皇家暗卫是吃饭睡觉都在暗处、时刻不离的,毕竟普通人也没有机会接触这种等级的护卫,“难怪你家二郎要给你四个。” 季熠笑道,他们皇室是比一般人金贵些,但也不能拿暗卫当木牛流马使唤,越是优秀的护卫越是要好好珍惜,不然凭什么连悦知风要见他们也得根据他们的时间来安排?这就是皇室对静海卫的尊重,悦知风是被写入皇家玉碟的人,他自然也知道这点。 谢观南凑到季熠耳边轻声问:“我们现在说话,轮班的那位也能听到是吧?所以你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吗?” “皇家和静海卫之间,是共生共荣的关系,我不需要故作姿态。”尽管如此,说这话时,季熠也是凑在谢观南耳边,只是说完正经话,还要搭上一句,“我说什么都是不怕他们听的,只有在床上,我怕你难为情,才会叫他们走远些。” 谢观南一大清早就被这么占了个便宜,觉得没趣便推开季熠,把自己的腰牌带上,又从手腕上撸下了松明子手串,塞给季熠:“我去衙门了,这个带着不方便,你替我收好了。” “看来下回得弄个既能随身带又不耽误你做事的东西当我俩的定情信物才好。”季熠把手串捏在掌心,撇了撇嘴,老大不乐意地拖着谢观南的时间,唉声叹气地又演上了,“这又是一整天看不到你,只能独守空闺,好寂寞啊!” 谢观南又好笑又好气地撇下他往房门口走,走了两步又摆摆手阻止季熠跟出来:“你好好陪老师说说话,尽量别出门。” “我和老头哪有那么多话能说一天?”季熠把自己那张好看的脸皱了起来,他还想送谢观南去衙门呢,这样好歹路上还能一块说会儿话,“谁家好人会把自己男人锁在家里不让出门啊?”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黏人的?”谢观南轻轻拨开了追过来捏着自己衣袖的爪子,统共才嘱咐他两件事,看起来他是一件都不愿意做,但是又想了一下,确实让季熠就这样龟缩在家中也不现实,“那便随你吧。” 季熠突然扯了一把谢观南的衣袖,把人拉回自己怀里,一边搂着一边把下巴搁去人肩头,在对方耳边黏黏糊糊地道歉:“我知道自己是有点烦人了,你不要嫌我,好吗?” “嗯?”谢观南把人推开一些,仔细看了看季熠脸上的表情,本来以为他今早这样依依不舍就是过了个冬至又不习惯与自己分开了,但现在看来好像又不单纯是那样,不由得放软了语气问,“怎么了?我没有怪你,若是真的想出去就带着点人,注意安全。” “我总觉得,你可能不喜欢我本来的身份。”季熠说不太清这是几时开始的,但这次休假,他觉得谢观南有些不一样了,而究其原因他只能想到发生了他身份暴露那件事而已,别人都觉得金尊玉贵的皇子身份,不一定是谢观南喜欢的,“或许你想象中,皇子不该是我这样的。” 因为谢观南衡量这世间的所有事情都有自己的标准,季熠喜欢的原本就是这样的谢观南。但他并不是一个符合别人期待的人,从小就是如此,阿爷期待的儿子,老师期待的学生,别人期待的皇子,他似乎都没有做好,所以他可能也并不符合谢观南的期待。 “不但会黏人,还会胡思乱想了。”谢观南双手捧起季熠的脸来,凑上去蜻蜓点水一样在他唇上碰了一下,“你永远也不会是我想象中的某个样子,因为你就是你自己应该有的样子,但是你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的。” 谢观南不知道季熠是怎么会变得这样突然有些傻里傻气的,不过别人家皇子是怎样的他反正都没见过,也没法去比较。只是季熠这样的患得患失,让他想到了刚刚得知季熠的皇子身份时,自己也有过那么片刻的恍惚,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确实给了对方在自己心里要紧的位置,所以才会在意自己到底能在对方身边扮演怎样的角色吧。 想到这里谢观南又回味了一下刚刚季熠黏糊糊的话,顿觉这个人似乎又比以前可爱了几分,忍不住抱了抱他。 得到了这番奖励,好像让季熠短暂地被安抚了,他很有分寸地在谢观南脸颊上亲了亲,放开了人:“你去吧,我等你回来,晚上我做你喜欢的凤眼猪肝给你吃。” 谢观南被面前季熠那宛如牵着丝线的眼神盯着,一瞬间居然有些目眩,这么好看的人跟他说,晚上做好了饭等他回家这种烟火气的话,他却觉得脚下像有片云彩似的,走路都要有些飘了。 “你这样贤惠,我得好好当差,多赚些钱,给你买新衣裳。”谢观南哈哈笑着把之前的口头便宜讨了回来。早上这么一磨叽,又耗去了一刻钟,他想好好当差得先从不误了点卯开始,“借你的追声骑一天,顺便带它去衙门找雪团玩。” 谢观南是揣着最明媚的心情出门的,原本还以为假日后第一天当差会一直延续这份轻松愉悦的心情直到回家,未料不到中午,就迎来了变数。 悦知风居然大驾光临了云遮县衙。 第79章 护身符 云遮县衙的门子惯是会看人的,虽然不认识悦知风,但看人家的样貌衣着,通身的气派,就算随从只看到三四人也绝不敢把他看作一般乡绅而怠慢了去。只是悦知风进来便说是要找快班捕头谢观南,倒叫门子有些意外了,尽管如此也还是恭恭敬敬把人迎了入内。 谢观南被叫了出来,看到来人是悦知风倒是没有太意外,他这些天隐约就觉得悦知风是想找机会单独与他说话的,只是季熠一双眼睛盯得死紧,不肯留一点缝隙让他落单了被老师抓着。不过谢观南也没想到悦知风如此心急,他才回县衙第一天,就真找上门来了。 如果要说接待,小小县衙怎么也是不够拿来接待当今睿王的,但悦知风此来依然是微服,也并未表露身份,谢观南也就只是普普通通将人引到了后堂县令住所旁的花园。这里四周开阔,一览无余,有任何动静或人经过,悦知风的护卫立刻便能看到,他们讲话反而方便。 谢观南这些日子也差不多看懂了皇家护卫的那些讲究,知道这样的安排应该是最适合的,只不过他还是问了句,是否要通秉、让秦孝贤来见一面,怎么说这里也算是云遮县令的一亩三分地,想必秦县令知道了也是想要来拜见一下睿王爷的。 可悦知风听后一点没犹豫,直接摇头拒绝了。 “我和地方官往来不多,他们能做事就行。”悦知风如是说,真的让秦县令来见他,怕对方诚惶诚恐,浪费了彼此的时间不说,还两相尴尬,目下并无需要交办的公务,来了也无非说些场面官话,他不喜欢那种场面,“小友应当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何吧?” 谢观南点头,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悦知风和他谈话有且仅有的主题只能是季熠。季熠爷娘俱已不在,无论是作为叔父辈长辈,还是朝中重臣,悦知风都有这个责任与义务过问季熠的事情,拖到今日才谈,悦知风的耐心可以说已经非常好了。 “其实他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你了,这点我还是有些意外的。”悦知风说话喜欢直奔主题,“以往我送到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他是谁,图他人才或钱财都好,无不尽心服侍,只是他从来看不上那些人。既然他看中你,我相信你必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的,可是他又瞒着自己的身份,所以我那时便想,他或许并没有真的想与你长久。” 这是悦知风上一次去西雷山但没有把注意力太过放在谢观南身上还出言刻薄的缘故,知道季熠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也自认知道了季熠的态度,所以他一如既往地给出一点距离和时间,打算慢慢看事态的发展。 虽然季熠对悦知风表达了自己的“认真”,但悦知风认为,既然季熠连自己的身份都没告诉谢观南,那么谢观南的重要性就远没有到季熠说的那个程度,但这次他发现情况有了变化。 原本季熠身边有个枕席之人,只要查明白了、能确保身家清白,是男是女都不是重点,但季熠让谢观南参与到他生活中的程度有些过了,那悦知风便不能再不闻不问了。 “老师若真的有心要知道,无论是我的出身与家世,或者品行过往,要查都是易如反掌的,这些我就不赘述了。”谢观南也从善如流,悦知风想知道什么,他便说什么,“我与季熠相识时,他是‘季熠’而非‘即墨熠’,只要他不想做‘即墨熠’,在我这里他就永远是‘季熠’,他身份的另一重属性,于我而言没有太大的意义。” 悦知风笑了笑,脸上没有太多凝重,像是谢观南感觉到的那样,悦知风几乎从来没有用含有敌意的目光看过他:“年轻真是好,三十年前,我也会说与你相似的话。” “老师觉得我是年轻气盛,所以才会凭意气说这等自以为是的话?”谢观南也不气恼,悦知风就算有那样的想法他也觉得很正常,就像是他如果能回头看更年幼时的自己,也会对那时自己坚持的东西有些不那么以为然。 “为何不能自以为是?生而为人,不自以为是难道还要人云亦云吗?小友以为我是想斥责你,还是嘲讽你的幼稚呢?”悦知风摇摇头,“我说过,你尚未老过,但我年轻过,所以你现在有任何想法,我都不会觉得你可笑。” 谢观南不由得放松了面部的表情,他知道悦知风为何无论什么年纪都会吸引人了,他的魅力不仅来自于外貌,更源于他自信自我和自由的人生态度。任何人跟悦知风交谈都会下意识愿意去倾听、继而相信他所表达出来的东西,也很容易为了寻求他的意见而甘心等待。 他曾对季熠说,悦知风有些近乎不似凡人得完美,到这一刻谢观南依然如此认为,哪怕下一句从悦知风嘴里说出的是否定他的什么话,他大概率下意识也会先从自己身上去找问题,这便是悦知风身上某种奇特而可怕的力量。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有所改变,不意味着他的身份本身毫无意义。就拿此间的事情来说,他若只是一个普通百姓,会卷入被刺的风险中吗?他是皇子这个客观事实,不会因为你的主观意识而变得没有意义。”悦知风在一株山茶花前停下脚步,眼睛虽然看着花,话却并未停,“我说这话并非是想吓阻你,而是有一件事希望你明白,熠儿做的很多事情,看似是他一意孤行,其实在他去做之前,结果可能早就定下了。我不想看他到那个时候陷入困境或痛苦,如果你能在他身边,我想确认你有拉他出泥潭的勇气与能力。” 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天之骄子般的季熠都陷于苦境,且让悦知风都束手无策而要寻求他的帮助?悦知风虽说着不想吓阻他,但谢观南却切切实实感受到一丝寒意从自己的脊背窜上了颅顶。 悦知风转过来看向谢观南的眼神中,露出一丝诚恳的关怀,和许多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季熠的身份,会让他有许多身不由己和与生俱来的责任,这一点谢观南并非不知。好比他无法拒绝从小被先帝放逐到西南,又好比尽管是在皇宫之外被悦知风养大,他依然会有一些不经意间流露的使命感。甚至他早已经放弃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至尊之位,依然会忧心悦知风与弟弟的关系,这些固然有一部分是身份强加于他的,但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至于说到结果是否在季熠做出决定之前已经注定了,谢观南却不那么想,他觉得这取决于具体是什么事。事情只要尚未发生,结局仍然可以改变。 “老师是想说,季熠终其一生都会被‘皇子’的身份缠绕而不得解脱吗?”所以悦知风是因为这个而来给他善意的提醒吗?谢观南有些怔愣,他能明白的,无非是自己的心事和决定,再多的就不是他能全权掌握的了,但他愿意给悦知风一份保证,“就算是那样,我也不会放他一个人去面对的,老师放心。” 悦知风抬了一下眉头,对于谢观南的态度并未做出任何评判。他是不讨厌,甚至有些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无论是样貌还是脾气性格,谢观南都给悦知风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所以他亲眼见到了便知道季熠为何会这样钟意这个青年,可正因如此,他才会忍不住替他们谋划起未来。 “连熠儿都不知道,这件事我只告诉你。”悦知风有些怜爱地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朵盛开的白色山茶,声音放轻了些,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了许多,他平静得与他说出来的话很有些格格不入,“熠儿这些年躲着我的原因我一直都知道,但三年前从皇城回来,我就不再打算逼他了,事已至此,谁在那个位子上,都是先帝的孩子,于社稷而言没有区别。” 谢观南睁大了双眼,既然悦知风已经绝了要季熠争皇位的念头,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呢?让季熠还在心里以为悦知风存着与今上不对付的念头,到底有什么好处? “其实他未必不知啊。”悦知风说着,脸上浮起了一些大概可以称之为骄傲的表情,像是在夸耀自己养大的孩子,有一种近似幸福的自满与喜悦,“他从小就是这样,喜欢独自去面对和解决问题,这样做好像能让他得到一种满足感。” 谢观南能懂,因为他认识的季熠确实是悦知风说的那样,很习惯一个人思考,喜欢用自己的力量去解决问题,还有一点悦知风没有说,季熠还很期待解决完问题后得到的认同和褒奖,他笑了笑说:“他每做一道我没吃过的菜,也一定要得到夸奖才睡得着的。” “他阿爷是个过于严厉的父亲。”悦知风说到这里,似乎想起来什么,突然沉默了一小会,再继续说的时候,神情有些无奈,“我似乎也没有什么资格说先帝,我自己也并非什么慈父。” 谢观南听季熠说过,悦知风的独子悦青未及弱冠便被送去军营历练,可见悦知风这话不是自谦。但他对季熠又确实十分爱护,难道真是因为他受皇家、尤其是先皇后照顾有加,所以回报在季熠身上的缘故吗? “老师希望季熠做事有成就感,这我理解。”把悦庄交给季熠,让他在岭南道独自生活,远远的派人守护,尽可能给他想要的自由,或许都是为了这一点,但谢观南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悦知风不明明白白告诉季熠,他不再强迫他去争那个至尊之位,“可是老师和,不让他知道你的真实想法,真的好吗?” 季熠认为是自己的身份让悦知风与弟弟之间有了隔阂,而他有这个责任去化解。但谢观南觉得如果不是有人也和季熠一样认为皇帝与睿王是这样的关系,就不会生出行刺季熠能激化他们矛盾的念头,悦知风对季熠的隐瞒无形中也增加了季熠的风险不是吗? “风险有时候也是一道护身符。重要的不是我是否说于他知道,而是我得知道有多少人同他一样这么认为。”悦知风说到这里,突然又三缄其口起来,“我与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明白,你与熠儿永远不需要那么在意我的想法。” 谢观南觉得今日悦知风与平时见到的他有些不一样。很显然今天之前,谢观南从未在悦知风这里得到过这样大的一份信任,甚至让他觉得悦知风有把他和季熠一样当作亲人在看待的这么一种感觉。但同时谢观南又觉得对方好像在暗示什么,像是将一把重要的钥匙递到了他手上,只是不知道几时需要他拿出来使用。 其实悦知风这番话有着很多矛盾的地方,如果换一个人来说,谢观南未必能信,但面前的人是悦知风,他这样的鸿渐之仪,是素未谋面便能让人产生敬仰,见了面后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恶感的这么一个存在,所以他既然说了,谢观南便会信。 “老师才是季熠的护身符。”谢观南突然下意识这么说,而他确实也是这样想的。如果季熠的身份真的埋藏着潜在的危机,那么这世上也只有悦知风才能护得住他。 悦知风抬眼看了看谢观南,笑得很好看,仿佛是听到了称心的恭维话,表现出了满意却并不显得有多愉悦。 谢观南随即想到季熠那与悦知风一脉相承的思维习惯,这两人哪怕已经猜到了对方所想,可能真的都不会轻易说,不仅是悦知风,季熠也是一样的,所以他真没必要只苛责悦知风吧。 也许身在高位的人就是惯于让自己置身于风险之中,唯有这样才可以确定他们手中的权力与责任是一体两面无法切割的。 谢观南不是很懂,但却能感受到这种身份带来的重量。无论是季熠还是悦知风,都被动承受着这样的重量,所以于谢观南而言,这两人不管做了什么,他都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 第80章 斗殴 这日谢观南并没能如约在晚饭前赶回悦庄,因为临近散衙的时候,突然有人来衙门报案,说嘉义坊出了点事。 原本是按照分管区域让人过去处理即可,但自从地动发生以来,谢观南对那边也不再陌生,尤其是嘉义坊内至今还有些重建工程在收尾,进出的人多且复杂,谢观南想着去看一下更放心,就还是亲自去了。 来报案的人说是斗殴,以防劝架需要,谢观南还特地挑选了孔武有力的两个捕快一块儿过来,可到了现场别说所谓的斗殴早已结束,就连围观看热闹的人都没见一个,这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事情没有闹大自然是好事,但必要的询问流程还是要走一波的。只是刚好又是家家户户忙着做饭的时间,若真有什么,这情况想再要提取目击者的证言可有些麻烦了。 发生事情的人家一共三口人,一对夫妻外加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孩子,被打的男人在床上只是哼哼唧唧在叹气,倒是看不出有多大痛苦,他女人则在收拾屋子。谢观南问他们事情发生的始末时,他们都说只是夫妻拌嘴动手砸了几件东西,矢口否认是什么斗殴,当事人这样的态度显得一本正经赶来的捕快倒像是多管闲事的。 这家的男主人名叫田衡,是在市集做干货小生意的,家中看着和大部分嘉义坊的住户情况相似,家具简单、并无内饰,一眼便能知道经济状况不算太好,但也能勉强养家糊口。女主人容氏虽然荆钗布裙却遮掩不住她姣好的容貌体态,只是她非常沉默寡言,回答谢观南的提问也是惜字如金,礼貌却冷漠。 屋内的状况确实很像是他们所说的夫妻吵架动了手,只是受伤倒在床上的却是男主人而并非是边上的女主人,这还挺新鲜的。 谢观南说让人去医馆找个大夫过来查验伤情也被田衡谢绝了,称自己都是皮外伤不碍事。既如此,谢观南又四下看了看,判断这个环境并不需要再进一步勘察,便想直接再问几句就收队了。 那个报案的一看这情况,兴许是怕谢观南以为他撒谎,忙说刚刚确实打得很凶,跟田衡打起来的并不是容氏,而是嘉义坊的坊正,只是这会儿不见了。 不等谢观南发话,床上的田衡先发作了起来,他大声吼叫着把床上的枕头朝他们丢来,呵斥报案人胡说八道,还叫嚣着让所有外人滚出屋子。 田衡这反应倒让谢观南在意起来,先让带来的捕快退了出去,又把报案的人也拽出了屋子,这个看起来有些莽撞的半大小子,说起话来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夫妻打架还能说是家事,只要伤情不重,劝和是基本对策,但这小子说是坊正打人,一句话就把事情给复杂化了:“你刚说的可是真的?” “我没乱说,刚才好些人都看到了。” 报案的人叫景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潭水寺被和尚们养大,如今做些小买卖养活自己,今年才刚满十八岁,他因和田衡在市集挨着摆摊,所以算是熟人。 据景佑所说,他今日收摊晚了些,回来走到田衡家门口就看到坊正席昀一脚踹在了田衡胸口,跟着两人大打出手,他因看到对方是席昀,担心只有人看热闹而没人敢上去拉架、怕田衡吃亏才急忙去衙门报案的。 谢观南狐疑地看了一眼景佑,这孩子虽说刚成年,但身材瘦弱矮小,不说岁数的话真看不出有十八,他若不敢上去劝架倒也说得过去。可他竟是一点也不相信街坊邻居么?嘉义坊住户那么多,发生任何鸡飞狗跳的动静,左邻右舍都会出来看一眼的,如何他就断定有人打架必须得找捕快才能解决? “田衡的女人偷汉子,没准早就在找机会要害死他呢。”景佑凑到谢观南跟前压低了些声音说,“坊正多半就是那个奸夫,这里可没人敢管坊正的腌臜事。” 谢观南的眉头越皱越紧,本来一件特别常见的小事,被说得越来越离谱,他已经不知道要不要相信这个景佑了。 坊正虽说不是官人,但好歹也是一个坊内说话最有分量的人物,在坊间也素来是由有名望的人来担任,岂会如景佑说得那般不堪?但打架这种事,只要发生了,也不可能只有一个目击者,既然存疑,那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一查到底。 说到底,谢观南也没觉得这是多大点事,无非多走些路,多问几家人,田衡不愿说,总有人愿意说的,问清楚即可。 从当事人席昀,到周围的街坊,一圈走访下来,又花了近一个时辰,谢观南眼看着天都黑了,赶紧让跟来的捕快回家去,自己又回衙门去让书吏把呈文填上。 这件算不上是正经差事的出勤,原本也不是非要今日写完呈文,连帮他笔录呈文的书吏都有些奇怪地看着异常勤勉的他,只是碍于情面才没有抱怨他这么晚还来给人找事情做。 谢观南像是借着这个由头让自己延迟一些回到悦庄似的,等他意识到这点,才发现已经是戌时了,他这一拖也实在是拖得有些过分了。就算他还没理清午后悦知风与他谈的那些,也不该把和季熠的约定完全抛之脑后。 可也许是早上出门前安抚得好,季熠倒是没有对谢观南的晚归有什么抱怨,只是问他饿不饿、累不累,一脸的贤惠,看得谢观南心里软软的,又有些心虚。 “衙门的师爷给了我一块点心,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甜得有些过头,吃了还不如不吃,胃里直反酸水,倒忘记饿了。”谢观南接过季熠递来的热茶喝下去,胃中暖和了,人也就舒服了些,“倒也没什么累的,就是来回做些走访。” 云遮县这点工作量比起京城真是小巫见大巫,除了之前周楚绪的案子跑了几天线索,地动后他养伤直接休息了那么久,等于是把最忙碌的工作都一并错过了,现在做这点事他只当是还了前阵子同僚替自己顶的班,谢观南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脸喊累。 “原来是去了嘉义坊,亏你骑着追声去的,不然一来一回再从衙门走回来,你怕是进屋就得直接躺床上睡了。”季熠等谢观南换了家里衣裳,就让人把温着的饭菜端来,不管他饿过头了还有无食欲,总之要看着他多少吃一些。 季熠的反应太过正常,谢观南倒有些过意不去了,破例一边吃饭一边和他多说了些话。但食不语是谢观南长久以来的习惯,他一说话,嘴便不能再做其他,说话多了,自然吃得就少了,季熠又担心他胃里没东西,只能少量多次地打断他。一餐饭只一个人在吃,却花去了快小半个时辰。 “那个小贩的女人到底多好看?莫名就被人编排上偷汉子了?”平时他们吃了饭都是散步消食,今日太晚了,谢观南又走了许多路,季熠便让他靠着自己在榻上,拿了果盘上的石榴剥来边吃边聊,“这事好没道理。” “女子长得无论美丑都有人议论。”谢观南想起来他走访时那些街坊的眼神,如果是他的阿娘或姊妹被人这样说,他恐怕顾不得自己是不是捕快,也要先痛揍对方一顿,“那容氏确实有几分姿色,但仅凭人家长得好,就胡乱猜疑她红杏出墙,也太不厚道了。” “所有街坊都是无凭无据的猜测?” “至少今日走访的四邻,都是这样的说辞,他们说容氏那么漂亮一个女子,嫁给了田衡那样其貌不扬的粗汉,必定不甘心。又说她经常独自出门,一去便是半天,可见不是个安分的。”谢观南受不了地摇摇头,那些背后对容氏大加诋毁的言论仿佛又回响在他耳边,“我还以为此地真的民风淳朴,没想到这种坊间猜忌嚼舌根的事,仍是天下大同。” 季熠笑道,谁也没有规定民风淳朴的地方便不许人说闲话,再说了,像田衡与容氏这种丑男美女的搭配,最是能引发人的好奇心。嘉义坊的住户多半拮据,他们的生活里难得出现一些趣闻轶事,说人是非是无须成本的,这种廉价的乐子永远会有人热衷传播,不然这世上便没有“无事生非”这个词了。 “可田衡明明非常袒护妻子,我们去问时,他连为什么和坊正动手都不肯说。”谢观南以为能给自己妻子体面的男人,至少是对她有爱的吧,“那容氏虽然穿戴朴素但容颜并不憔悴,我看她双手也不十分粗糙,和普通人家一力操持家务的主妇比起来,倒像是被照顾得很好呢。” “那坊正有没有说他为何跟田衡打起来呢?”打架总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田衡就算不说,不还有坊正席昀么? “呵……我正想说呢。”谢观南吐出一小把石榴籽,侧了一下身子去看季熠,尽管忙了一天,他眼睛里倒是神采依然,“这个坊正你也见过的,地动的时候他被埋在自家,你带城防军来救了他的,被挖出来时哭得那叫一个鬼哭狼嚎,当时你远远的还问那是谁呢,记得不?” “记得。”想忘记那样的场面也是不容易的,季熠笑了笑,“那人吃不起疼,伤得不重但嗷嗷乱叫,实在讨人厌,我当时就想,怎么他这样的还成了个坊正呢?” “因为他算是嘉义坊的富户,捐过些钱给坊内修路,坊民记得他的好便推举他。”谢观南说主要是嘉义坊这块人多事多,但大多住户都很穷苦,坊正也不是官职,本来也没有什么人愿意做,但席昀曾读过些书,他倒是想要这个体面的身份,也算各取所需了。 “他既然自诩读书人,又怎么会和田衡打起来?岂不是有辱斯文?”季熠想了想,又问,“他跟那容氏确实没有瓜葛?” 就是这点谢观南也觉得有些疑问,他去席昀家看了,席家在市集开的是餐馆,这个买卖在云遮是赚得到钱的,所以席家在整个嘉义坊可以算是有头有脸的,但这个席昀靠的是妻子娘家的财力才做起这生意的,他家的正房娘子可是个泼辣女人,谢观南觉得这货没有胆子去外面沾花惹草。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谢观南想到席昀在家那唯唯诺诺的怂样,觉得就算他有那个色心贼胆,也不会在家门口搞这些污糟事,“真要是那样,他裤子还没解,他家大娘子就抄着家伙杀到了。所以若说他色迷迷看几眼漂亮女子我还信,为了容氏跟她男人打架我觉得他没有那个胆子。” 但席昀确实踹了田衡一脚,谢观南说有人看到了,席昀也没抵赖,他说田衡欠了他钱,他去要账但对方推说没钱还还骂骂咧咧,他气不过就动了手,与容氏没关系,就是两个男人相互打了几拳脚。 席昀这样的男人,在家无论怎么给悍妻做小伏低都行,在外一定是要挣足面子的,他说的话倒是不太像作假的。 “那这事儿不就可以了结了么?”季熠剥完了石榴,把剥出来整个一盘都推过去给谢观南,“你还觉得哪里不对?” 谢观南说不上来,今日这事儿连纠纷调解的程度都没够上,因为田衡和席昀都没有打算去追究对方,而容氏更是被推到了整个事件之外。但谢观南觉得怪异的就是,他走访的那些街坊,对于田衡席昀的冲突并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几乎每个人都提了一句容氏。 季熠拿了块帕子擦手,但满是石榴汁水与气味的手这样是擦不干净的,他只好暂且放弃,用肩膀拱了拱谢观南,让他自己坐好,然后去脸盆架那边洗手,只是一边洗还不忘一边问,“说什么?说她水性杨花?” “觉得人家媳妇儿漂亮就揣测她不守妇道,这是强盗逻辑。”谢观南确实对这一点相当不忿,要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都不敢想容氏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要面临多大的压力,“漫说他们都是臆测,根本没有证据,就算是真的,也只有田衡有资格去苛责容氏吧?她有什么罪过也有律法惩处,平白地就遭人这样诋毁,总是不公平。” 也难怪容氏虽生得那样标致,眉宇间却是一团幽怨之气,恐怕她少言寡语的性格也是这样来的,谢观南说着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容氏的怜惜之意。 “你倒是不担心我一个人在家的。”季熠重新回到榻上,把谢观南搂了过来,想把他的注意力从公事上抓回来,耍赖似的抓起对方的手贴到脸上,“我这样标致,若被人惦记上了可怎么办?” 谢观南笑了,心下有些后悔从回来开始一直说着这些,明明公事已经缠绕了他一天,而眼前的季熠一整个白日都不曾见,应该是特别想跟他说些体己话,但这人还是如此乖顺地陪他聊了这许久,可见是真贤惠了,值得一个褒奖的吻。 “那我明日早些回来。” 第81章 莺儿 从西雷山回来后,谢观南除了正常去衙门上值,其他时间还是尽量想留在季熠身边的,因为刺杀季熠的杀手买家尚未确定,他心里也总悬着一把刀似的无法安宁。虽然知道悦知风也留在悦庄就是为了确保季熠的安全,但谢观南还是想得到一个确凿的真相。 季熠自然乐意见到谢观南的重心能放在自己身上,可他也不想让谢观南抱有过大的希望,以免到时候过于失望,于是告诉他找幕后主谋这个事情或许并不会有什么真相,他们费尽心力就算能找到那个买家,也很可能是经过了几道辗转的一个不太相干的人,所以让谢观南不要太执着于这件事。 谢观南无法理解季熠对这种事情的泰然自若,但他也没有更有效的办法,所以只能先踏实过好自己的每一天,只是同时也时刻提醒自己,还是要把季熠的事多放在心上一些。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明明来的时候师父说过云遮乃至整个兖州都是个很太平的地方,说白了让他来就是希望他放松下来好好修身养心一番的,怎么他到了这里后,连此地的案子都变多了,说好的民风淳朴到底是谁的谎言? 才过去不到三天,嘉义坊又出事了,但这次真的是大事——田衡死了。 当谢观南带着仵作、书吏和跟班捕快一起来到现场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发毛,因为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案发现场,在市井的现场总是难免会引起百姓围观,驱赶看热闹的人、保护现场往往是捕快到场的第一件事,但这次不一样,这个现场过于安静也过于干净了,反而让谢观南产生了一种怪异的不安。 田衡是在自己家里被发现死亡的,而第一个发现者,居然是他六岁的女儿田莺。谢观南觉得庆幸的是,这个案发现场几乎完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但现场被保护到位的原因则非常讽刺,田莺发现自己的阿爷倒在地上,出门呼喊求救,正好被路过的席昀看到,他发现田衡没了气息之后让人把住了田家的门口,所以才没有其他人踏进过这里。 “看来坊正平日挺有威信,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连个来看热闹的街坊都没有。”无论如何席昀帮助保护了现场,谢观南还是要表示一下感谢的,但以他对席昀的观感,实在不太相信这里的四邻是出于对这位坊正的尊重才都乖乖闭门不出、不来妨碍官差办案的。 “哪里哪里,市井小民不知道这其中的要紧,案发现场怎能随便让人进来乱摸乱碰,要是弄坏弄丢了什么线索证物,岂不是误了衙门断案么?”席昀一身绸缎袍子,虽然没穿金带银,倒也有些贵气,谈吐温润儒雅,攥足了书生气,确实是个喜欢装体面的人。 谢观南故意问席昀,三天前才跟田衡动过手,如今人死了,他倒这么上心,就不怕捕快过来第一个怀疑他这个报案人吗? 可席昀倒是气定神闲,说自己一个上午都在市集的店铺里,所有伙计和往来客人都是证人,中午带着伙计到家中吃饭顺便换了衣裳、拿了礼物要去自己的老泰山岳丈家,田莺出门求救的时候他和伙计路过看到了才停下的,他身正影直,又是此间坊正,这事责无旁贷的。 “我虽跟田衡有些债务纠纷,但毕竟也是这么些年的街坊,死者为大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既出了事,我总要出面处置的,不然要我这坊正何用呢?”席昀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很是恳切,不由的人不信,“你看我这伙计手里还拿着东西呢,只是今日我自然也去不成岳家了。” 去衙门报案的是席昀的伙计,谢观南来的路上问过几句,确实和席昀说的大差不差。到了这边,席昀和另一个伙计一直守在田衡家门口,说是寸步没有离开过。至于受了惊吓的田莺,席昀说孩子太小,暂时交由附近和田衡相熟的邻居照看安抚着。 “待仵作验过尸体,能大致推断出他具体死亡原因和时间,届时还要坊正配合我们做街坊们的走访,看有无其他需要调查取证的。”谢观南左右看了一眼,也没有其他人能回答他的问题,还得让席昀来说,“田衡的妻子容氏呢?” “不在,我来时就没看到她,不然不至于让莺儿一个小孩撞见这种事。”席昀脸上露出一丝埋怨,“那个当阿娘的也是,怎么只留他们爷俩在家,连中午饭都不回来做。” 谢观南听着这话略略有些意外,似乎席昀对容氏的不满仅限于她出门了没照顾到田衡父女吃饭,但并没有指责她别的。谢观南又细回想,三天前他去席昀家的时候,似乎这位家主没说什么话,都是他夫人在那儿喋喋不休,这么看来,其实上次走访中有一个人从头到尾倒是没有在背后诋毁过容氏,就是这个席昀了。 席昀虽然看着色厉内荏、怂孬了些,但这人似乎有自己的一套仁义尺度,要紧的事上还是分得清是非轻重的,心眼或许真不坏。 “周围有和容氏比较熟的街坊,知道她去哪儿了么?家里出了人命,总得有个能拿主意的人来说话,不然衙门也不好处置。”谢观南于是和席昀打起了商量,看他是否能提供点线索,起码也有个找人的方向。衙门做事本来也是需要老百姓配合的,而官差和百姓之间的桥梁就是坊正了。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可以去问问。”周围虽然没什么人,但说到这里席昀还有意压低了声音,“谢捕头你也知道,容氏生得俊俏,闲言碎语自然多些,我平时打他家路过都是不敢多看一眼的,免的旁人嚼舌根。” 谢观南心里笑道,席昀怕的应该不是旁人,而是家里的内人吧。但席昀这话说得其实也算实诚,他能有这个避嫌的意识,就算是出于读书人的迂腐,也总不是坏事。 说了几句拜托之类的客套话,席昀便去附近的人家帮着问容氏的下落,而谢观南这边看仵作也做完初检了,忙问了下到底什么情况。 “没有外伤,哦……也有点外伤,应该就是之前你们说过,三天前跟人动手留下了几块淤青,都不严重。”仵作甚至觉得这趟差事过于简单,没有他什么发挥的空间,“人是被毒死的,银针探喉、腹皆发黑,所以基本可以确定就是中毒而亡。” 谢观南又用眼神看向在田衡家中勘察的捕快,得到的回复是门窗无人闯入和离开或被破坏的痕迹,现场也没有打斗痕迹,桌上有装饮用水的壶与碗,但壶中的水没有毒,碗底所剩的水里有毒,所以毒应该只下在了田衡喝的那碗里。 “谢头,你看这案子……”捕快在田衡家能做的目下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接着便看谢观南如何吩咐,是带着尸体收队回衙门,还是要在现场再做些什么。 “等一下坊正,看能否问出容氏的去处,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她,你去义庄叫人来把田衡的尸体带回去。”谢观南说完,又往屋里去看了一圈。 搜证的捕快没什么疏漏,谢观南三天前才来过这里,这个家本来也没有太多能搜查的地方,东西都清清楚楚在眼前,真花不了什么工夫。谢观南只是想再确认一下,这里和他三天前来看到的,是不是真的没有任何变化。 “对了,去市集找一下那个叫景佑的少年,就是之前来报案说田衡与人斗殴那个。”谢观南让那个去义庄喊人的捕快顺便再去趟市集,“你问他今日田衡有没有出摊,几时回来的,今日田衡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捕快领了差事便先行离开,谢观南又看了一圈,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便和仵作书吏离开了屋子,到外面的院中等席昀。 田衡是中毒而亡如果排除自杀的可能,那么毒杀这样的手段,女性比男性使用的可能更大一些,偏偏容氏氏又不见踪影,这就很难不让人产生怀疑了。虽然谢观南不愿意轻易将那个他只见过一面的容氏和凶手联系起来,但要排除她的嫌疑也得先找到她才行。 “观南?” 正在思考的谢观南闻声朝院门抬眼一望,意外地瞪大了眼睛,季熠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谢观南直觉地以为季熠是追着他到衙门,才知道他到嘉义坊来的,左右看了看,不见季熠身旁和身后有别人,跑去他身边低声问,“带了人出门吗?” 季熠连声答有的有的,都在不远处猫着,让谢观南踏实把心放肚子里。 出门前季熠还特地换了身不太招摇的素色袍子,只是衣服再素,也遮不住他身上的贵气,再加上这张脸,这么个人出现在嘉义坊还是太惹眼了,谢观南只想催着他快点离开。 “不是你说的嘛,嘉义坊还缺冬衣,我就再送了些来。”季熠被谢观南推搡着往外面走,笑着要去抓对方的手,却被拒绝了,他愣了一下,继续解释,“你前阵子说惦记兰儿,我让人做了孩子穿的衣服替你送去她家里,过来听说这儿出事了,我想着能不能巧遇一下谢捕头,还真遇着了。” “我刚搜证,还碰了尸体,手上不干净。”谢观南温声言道,他休完了冬至假回衙门才刚找回原先的生活节奏,一时没顾上别的,难为季熠把他之前说的话都记得,还都安排上了,他心里着实又被戳中了最柔软的那处,说不出的欢喜,只是时间和地点都不对,“可我一点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和你巧遇,你先回去吧。” 谢观南并非觉得案发现场晦气,他是捕快,办案是他的职责,但季熠一个皇子,没道理出现在这里,他们俩就算要在家以外的地方见面,也不能总是在案发现场吧,这氛围也太奇怪了。 “谢捕头不想知道容氏现在人在哪里吗?”季熠的脚步停在了院门外,他只要自己不想走,谢观南也没有那么大力气真能推得动他。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她?”谢观南随即想到,席昀虽不让人围观,但正午时分在家里吃饭的坊民也是不少,坊内消息传得快也正常,季熠今天还是带着东西来分发的,自然是能听到这里发生了什么,“谁告诉你容氏的去处了?” “家里男人死了,女主人不见踪影这是多稀奇的事,街坊哪有听到了会不议论的?”季熠又露出了他那得意的小表情,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他自然是没兴趣的,但他也觉得找到容氏很关键,“兰儿说莺儿应该会知道。你没想到吧?小孩子也有一张她们之间的情报网。” 谢观南确实没有想过这点,年龄相仿的兰儿和田莺都住嘉义坊,孩子之间会互通有无甚至说一些可能大人都不知道的事,这次还真是被季熠撞上了。 第82章 绣坊 三天前来的时候,谢观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田衡、容氏、席昀这些成年人身上,几乎没怎么察觉田莺这孩子,席昀从邻居家把她带到谢观南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孩子有些特殊。 田莺这个姑娘虽然名字里有个“莺”字,但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有什么缘故,看起来头脑似乎有些不太灵光,呆呆愣愣的,与她说话很难得到反馈,似乎成年人和她沟通起来非常艰难,谢观南无法想象兰儿是用什么方法才能和这样的孩子正常交流。 席昀说田莺过了年就八岁了,而不是谢观南之前凭目测以为的五六岁,这样看来这个孩子长得是太瘦弱了些,比小她一岁多的兰儿还要矮小些,不仅如此,神情也不太自然,拘谨又畏缩,不像平常小孩那样对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她那眼神和表情与其说是怕生或受到了父亲死亡的惊吓,更像是长期以来一直习惯如此。 “这孩子平时也这样吗?”谢观南都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形容,他问席昀,对方显然也没明白他指什么,所以他只能再说得具体些,“就是不怎么说话,胆小,好像看谁都害怕,是只有今天这样,还是一直如此?” 席昀应了一声,点头道:“是,这孩子似乎天生性子就是这样,怕生,也不爱说话,别说跟外人了,就是跟她爷娘也是好几天未必能说一句话,唉……毕竟是从小没了亲娘的孩子……” “什么?”谢观南听到了重点,“不是……” 但说到了这里谢观南突然有些犹豫,立刻收了声音,在孩子面前说她的身世总是件很残忍的事,他用眼神也提醒了一下了席昀。 席昀这才意识到谢观南并不知情,但他很快恢复了表情,说这在嘉义坊也不是什么秘密,田莺自己也知道,因为容氏并没有隐瞒,日常也从未逼迫孩子叫阿娘,席昀说着还是把田衡一家的事又仔仔细细给谢观南盘了一遍。 田衡和容氏并非云遮本地人,但也在嘉义坊住了近七年,最初只有田衡带着个才足岁的孩子来的,过得十分艰难,田莺的阿娘是生她的时候难产死的,孩子也是吃百家奶水、喝米汤米糊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为了多赚些钱,田衡才带着孩子到云遮做些小买卖,但他生意实在做得一般,也就是堪堪够勉强度日。 谢观南听出来了,田衡差不多集中了嘉义坊这里的住户身上能有的所有致贫条件,先是丧妻、再是独自拖着个孩子、没有家产和家族依靠、自己的谋生技能又比较笨拙。但条件这样困难的田衡,居然能在云遮再娶,这还挺让人意外的。 “可说呢!”席昀仿佛就等着谢观南提出这个疑问,他好趁机而言,“若只是一般的低嫁,最多不过说些鲜花牛粪之类的调侃,但容氏也不是此地的人,她是流落到此被田衡收留下来的流民,之后大抵是为了报恩吧就嫁给了他,这样便也算落了户,就这么着过了这些年。” “那这个田衡对容氏还真挺好的。”听到这里的季熠突然插了句话。 其实这些事本也不难查,谢观南回去县衙调一份户籍资料立刻就能全知道,但因为三天前的事情实在太小了,也没有涉及到那么多,留下了记录就归了档,谢观南也并没有想过去核对田衡家所有人的资料,现在想来,当日他还是有所疏忽的。 季熠说的是田衡收留容氏还替她落了户,那便相当于要负担起容氏的生活和人头税,对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来说,可算是雪上加霜,所以说容氏报恩嫁他,倒真像是最合理的一个说法。按照季熠的理论,这桩婚姻也算是实打实的“等价交换”。 貌美的外来娘子,嫁给了好心但一贫如洗还带着个孩子的男人,坊间杜撰故事的要素也凑得挺齐全,无怪乎嘉义坊的人爱在背后说道他家的事。 席昀虽然没有明说,但谢观南和季熠都猜到了,田衡之所以会有外债,也多半和娶了容氏有关,毕竟多一个人多一张嘴,他看起来也是心疼女人的丈夫,并没有让容氏过多劳累来贴补家用,如此要一个人养活一家三口总是分外吃力的。 他们说了有小一刻工夫的话,可田莺从刚才开始,看着自己家门口站的这几个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既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容易哭闹,也没有对身边的成年人有任何好奇,被带过来后只是短暂地看了他们一眼,就微微低着头一直看向地面,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谢观南蹲了下来,找到了和田莺视线等高的位置,柔和地笑了笑,再次试图和她开启对话:“莺儿午饭在哪里吃的?” 田莺怯怯地看了一眼谢观南,又抬头看了一眼带她过来的席昀,依然一言不发。她眉眼间和田衡还是挺像的,所以实在也说不上是个多漂亮的孩子,又是这样的性子,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灰蒙蒙的,不像兰儿那样明媚而充满活力,在这个岁数的孩子中非常少见。 “我问过了,隔壁家的给她吃过东西了,若是晚些容氏还不回来,人家也答应继续看顾她。”席昀说着又替那家邻居说了些话,“田衡脾气不太好,和街坊相处得不算融洽,容氏平日也不和人多话,所以能帮忙的邻居实在不多,就这家还是因为莺儿小时候带过她一阵,才算熟络一些。” 嘉义坊地动之后有近一半的房子需要大幅修缮甚至重建,很多人就此搬走了,又有些新的住户陆续搬进来。田衡家幸亏是没有在这部分受灾严重的住户里,所以和周围几户人家都没有变动住处。 若是席昀所言不虚,田家与左邻右舍的关系如此生疏冷漠,那这个特殊情况下还愿意照看一下田莺,就已经算是厚道了,谢观南也无意再苛求什么,真要是没有任何邻居帮忙,他还得带着孩子回县衙另寻办法,眼下这个情况他都该偷笑了。 “莺儿,阿兄是兰儿的好朋友,所以莺儿可以跟阿兄说说话吗?”谢观南看到自己提及兰儿的时候,田莺的视线瞬间对准了他,可见在她的心里是分得出远近疏亲的,那么心智上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便趁热打铁道,“莺儿知道你阿娘今日去哪里了吗?” 怕问得太多太细分散了孩子的注意力,谢观南索性只挑了最要紧的一个来问,与其期待一个这样不善言语的孩子来回答更多问题,不如找到容氏来得事半功倍,怕孩子听不懂官话,他又让席昀用方言再问了一遍。 可田莺只是摇了摇头,她脸上的表情也比普通的孩子要少,在这个孩子身上,好像时间都变得缓慢了,外界的人和事对她的刺激作用非常小,甚至席昀说过,她跑出自己家到外面求救时,也只是“啊啊”叫了两声,没有说什么话。 “谢捕头,你也不用太着急,容氏去哪里了莺儿可能真的不知道吧。”席昀好像是怕谢观南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会焦躁,又像是想替田莺解释,还轻轻在孩子的头顶摸了一下,“我已让伙计再去多问几家,看有谁可能知道容氏的去处。” 与谢观南同来的捕快也一起去走访了,他此地的方言只能听得懂少许,还说不利索,所以就没单独去跑,也多亏席昀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他才能多问出这么些事,这点来说谢观南还是挺感激席昀的。 “女人家白日外出,无非是采买家中要用的柴米油盐,又或者是去邻里串门,今日也不是初一十五,自然不会去潭水寺上香,剩下的可能也就不多了。”季熠一直也没参和这两人的谈话,特别识趣地就一直在边上闲闲地看着,此时见谢观南进展有些迟滞,他才从袖袋里掏出个九连环,塞到田莺的手中,冲孩子一笑,说道,“你们问个孩子,不如自己多想想吧,小孩子为什么要知道大人去哪里了呢?她今日已经承受了太多不该孩子承受的事了。” 谢观南听到这话,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关注的重点一直在案子上,确实对田莺来说,今日发生的事情,已经远超过一个八岁孩子可以承受的范围了,如果是个有阿娘在旁的孩子,大约是不会允许捕快这样追问自己的孩子的。 “是我有些急了。”谢观南也对田莺笑了笑,“莺儿,对不起,阿兄不是故意的。” “苗姑说过,有些孩子从娘胎里出来就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他们对这个世上的人事物的感知,和我们不同,但他们有自己独有的一个世界。”季熠也蹲下去,看着田莺笑道,“我们这些普通人是活在这个普通的世界里,而有些孩子,是活在那里的……” 季熠说完看了看天,指了指此刻白昼并看不到的东西,说那些孩子,是从天上的星星来的,所以不喜欢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说话,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季熠的脸和笑容总是能轻易俘获绝大部分的人,这点就连小孩儿也不例外,田莺一开始并不敢接陌生人给她的东西,但发现眼前的人只是送玩具给她,并没有要求她回答什么,也就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 谢观南眼尖,他看到田莺接过季熠手里的东西时,嘴动了两下,虽然听不到什么声音,但她依稀仿佛应该是说了句谢谢。这个孩子虽然不太配合沟通,但她能听也会说话,而且还挺懂礼貌,像是被好好教养过的。 谢观南原本听闻容氏是续弦,田莺又是这个畏惧生人的模样,心里有过一丝猜测,是否这孩子并未被后母善待,可看她衣着虽然朴素却整洁干净,身材是瘦弱些但并没有病态,绝不是被虐待的样子,于是谢观南也很快打消了这层疑虑。 田莺接了九连环过去也没有立刻把玩,而是朝自己家的屋子望了一眼。 义庄的人尚未到,田衡的尸体还在屋子里,中毒的人死状还是有些可怖的,虽然那是孩子的父亲,谢观南也并不想让田莺再回到那里,只是循着她的视线,也不自觉地又回望了一眼。说来也怪,田莺看向自己家这个动作并没有任何提示或暗示的作用,谢观南的脑海里却倏地闪进一个画面。 为了确认自己想到的事情,谢观南快步穿过院子又回到屋子里,看到了之前他晃过一眼但没太在意的东西后,又立刻走出房子。 “怎么了?”季熠没看懂谢观南风风火火转了这一圈是在干什么,但从他脸上的表情判断,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找着什么了吗?” “屋子里有绣线和绷架,但这个家里连一件像样的绣品都没有。”谢观南刚才想到的便是这个违和的事情,只是勘验现场时他没思考那么多,现在才反应过来,“容氏会绣花,但她绣的东西不是给家里用的。” “绣坊?!”季熠极快地接口道,又转头看向席昀,“离嘉义坊最近的绣坊是哪家?” 嘉义坊离东西两个市集都有些距离,这块地方住的人都不富裕,所以坊间也并没有什么好铺子。像季熠这样的人平时就算是闲逛买东西也不会到这里来,而他知道谢观南日常巡逻的区域不是这里,所以才会直接问席昀。 “嘉义坊附近好似并没有什么绣坊。”席昀摇摇头,他见过季熠,而且知道这是位贵人,今日他来坊中捐赠冬衣,席昀也去寒暄过几句,此刻见季熠与谢观南相熟,既然问到他,他也如实回答就是,“我对女人家的这些事不甚熟悉,或许要问……” “整个栖霞镇也就只有两间绣坊,比较接近这里的是云染绣坊吧,在西市上的。”不等席昀说完,谢观南已经把话尾接了过去。他方言说不好,但县中大小事还是做足了功课的,这点还难不倒他,叫来了书吏和仵作,交待他等下离开后要他们做的事,“义庄的人应该就快过来了,我先去绣坊找人,你们暂且在田宅门上贴封后回衙门跟县尊请示,我稍后回去。” 谢观南又关照席昀知会这边的左右邻里、留意容氏是否有回到田宅,一旦看到她,让她速来衙门协助调查。容氏大概率是在绣坊做事补贴家用,谢观南不希望事情还没有个调查方向,就让她一个没了丈夫的女人再饱受坊间的冷言冷语,所以特地把这个话当着席昀的面说出来。 谢观南还是那个想法,在证明容氏有嫌疑之前,得先找到她,而只要还没有证据,她就不应该受到旁人的诋毁。 席昀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谢观南简单跟席昀道了谢,便一刻不停地让季熠跟着自己离开了嘉义坊。 第83章 睿王妃 从嘉义坊到西市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考虑到万一找着了容氏,如果骑马去的话,并不方便把人带回来,于是季熠就提出可以用他驾来送物资的马车。借车可以,只是谢观南不想让季熠再跟着去,但劝说未果、季熠很坚持,谢观南也没有时间跟他掰扯,最后只能同意。 在去绣坊的路上,谢观南忍不住还是问了季熠:“我之前不过是留兰儿住了几天,你就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怎么今日对田莺这么好性子?” 并非谢观南区别对待,而是无论从容貌还是性格来看,兰儿至少不会是个让人厌恶的孩子,如果说季熠纯粹是不喜欢小孩,那更应该一视同仁,但他发现季熠对田莺反而有些特别的宽容,或者说是怜爱,又或者是同情?总之是不太一样的一种感觉。 “有吗?”季熠微微一笑,身子朝谢观南的方向倾斜了一下,肩头碰了碰对方的,用有些故作轻松的语调说,“大概是……我觉得那孩子有些像我。” “哪里像了?”谢观南转过脸来驳斥,哪有季熠这样瞎说八道的,相貌性格行为习惯,没有一处能看出他和那孩子有共同点,分明是哪里都不像的。 季熠自己赶着马,就算是做着这种差事也依然姿态悠闲潇洒。倒不是马车里不能坐,而是他不愿意让别人来赶车,谢观南穿着捕快衣裳,有外人在近处是不会跟他亲近的,既如此还不如他自己来,谢观南反倒愿意大大方方坐在他边上,这样他俩还能说上片刻私话。 “我刚来西南那会儿,也是那样的。”季熠这回没有嬉笑,声音都放低了一些,“吃得很少、水土不服、夜不能寐,整个人都快瘦脱相了。不管是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都不想同他们说话,总觉得这个世间好像没有什么和我有关系的东西了,所以完全不想与人沟通,最开始的时候,把老师和王妃都吓坏了。” 季熠说的王妃当然就是睿王妃,他喊悦知风老师是因为后来悦知风一力担起了教养他的责任,而不称王妃是师母,则是因为睿王妃过世得很早,那时季熠尚未和睿王一家人真正贴心。 谢观南曾听季熠说过,睿王只有一位王妃,本就是奔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去的,她故去后也没有再娶,只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公事与教养两个孩子身上,一个是他的独子悦青,另一个自然就是季熠了。 “你那样是过了多久才好的?”谢观南不由得也把声音放软了些,他自然是不可能再触摸到年幼的季熠,但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那段时光也是季熠很重要的一部分,不能因为它痛苦就将之完全封存起来,所以今日季熠自己愿意说的话,他很愿意当一个聆听者。 “一年多……或者是两年多,我记得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小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太慢了,事实上也许并没有我认为的那么长,而是我的意识欺骗了我也说不定。”季熠微微一笑,回望了谢观南一眼,“我这个人从小就心眼很多,当时应该是想着,如果我一直这样病怏怏的,是不是阿爷就会把我接回去。” 就算真的是那样,以如此损害自己的方式来进行的苦肉计,也不会是什么好的体验,更何况结果现在他们都知道了,季熠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其实那个时候老师还是很忙碌的,整个西南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奔波和操心,但他还是尽量匀出时间来照看我,挑选最好的人放在我身边。”季熠好像是想从回忆中抓出那些让他曾经触动最深的事情来告诉谢观南,“但是所有的人都不敢跟我说一句实话,除了王妃。” 季熠使劲想都似乎已经很难再描述出睿王妃的具体容貌,那位他只记得姿容出色又端庄大方的王妃,连他阿娘都说过,非是那样的绝色,也不能匹配得上悦知风这样卓绝人才的一世倾心。他们伉俪可一直是季熠阿娘眼中最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只是,也正是这样举世无双的睿王妃,是季熠到西南这里后,第一个、也或许是唯一一个在他面前明目张胆露出冷漠表情的人。 “睿王妃不喜欢你?”谢观南很惊讶,当然他也知道并非每个人都同他一样对容貌格外在意,但他也不相信会有人真的讨厌季熠,尤其睿王与皇室又是那样的亲密关系,以睿王妃的身份,理该知道即使心中不喜,也不能流露出来的道理。 “到她离世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嫌弃我。”季熠苦笑了一下,当然再后来人都不在了,继续去寻求那个答案也就成了无谓的耿耿于怀,他是不屑去做那种事的,“我应该感谢她,因为她有一日来跟我说,我阿爷是不会把我接回去的,让我自己好好琢磨以后想怎么过。” 谢观南听了直摇头,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说这种话,他不知道那位睿王妃是什么样的心性,但总之他不太认同,只是基于修养说不出对往生者不敬的话,于是脸上露出了淡淡不悦:“你为何还要谢她?” 季熠听出了谢观南语气中的不满,心头一甜,腾出手去抓起对方的手、在掌心轻轻捏了两下:“每个人都在想尽办法哄我开心,怕我难过而决口不提京城的事,只有她对我说了句实话,让我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面对现实,我不应该谢她吗?” 这么听来似乎也有几分道理,焉知那睿王妃不是看透了季熠的本心和他最在意的事,反其道而行之对他下了一剂猛药?谢观南心下思忖,但季熠说田莺和他相像,到底是说他们都有过不想和人沟通的阶段,还是说他们身边都有个看着冷漠的女性长辈? 季熠又笑了笑,说可能都是吧。 不一样的是季熠十岁之前虽然身边也缺少真正能说话的同辈,但自己并不沉默寡言,而田莺这个样子更像是先天和后天的原因汇集而成的。 “苗姑真的说过有类似田莺那样的孩子吗?”谢观南之前以为季熠是随口胡诌来哄孩子的,但此刻听他说完自己的经历,又觉得他那样说应该是有根据的。 “真的,这属于一种罕见的先天病症,可悲的是这病没法医治,如果生活的环境安静祥和、家人照顾得细心些,病情还能稍微控制。这样的孩子孤僻、只能活在自己的意识中,他们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遥远又孤独,别人无法靠近。”不过季熠又叹了口气,“田莺家中并不具备好好给她照顾的条件,她没有恶化得很严重已经是幸运的了。” “那这么看来,容氏虽然不算细心照顾,至少是真的没有薄待孩子吧?”因为如果生活环境恶劣,亲人态度不好,田莺甚至不能维持现在他们看到的状态,所以谢观南这样推断,“我觉得容氏也只是冷漠些,对待不是自己所生的田莺,也谈不上不好。” 季熠点头,至少从田莺的状态来看是可以这么认为。他也没有见过容氏,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从谢观南的描述来看,容氏也是个美人,那田莺与容氏,还真同当年的他和睿王妃相处的情形有点像。田莺和他可以说都是遇到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但又相当于担负起了母亲角色的女子。 “我那时不想与人说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有人时刻关注着我,被人那样关怀,对那时的我而言,如同被人摁入水底一般,会让我觉得窒息。”季熠此刻叙述自己过往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个特别不熟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我希望所有人最好都看不到我。” 越是被许多人紧密围绕,越是证明他脱离了原先熟悉的环境,越是被团团围住施以关爱,越是说明本应该给予他这些关心的人放弃了他。谢观南知道季熠说当时年幼的他有羞耻感是为什么,他出生在云端,而突然坠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告诉他原因,他便只能认为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有一贯高洁的人才会因为不知名的错误而心生愧疚,哪怕那时季熠只是个小小少年,哪怕他生出这样的情绪完全是下意识的。 他们的马车驶进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季熠无意间把车驱向了错误的路,而谢观南忘了及时纠正。 “等等,我们走错了。”谢观南从旁拉住缰绳,让马车缓缓停下再准备转向,虽然走错了,但不算离谱,多转两个弯就能绕回去的,他握住季熠的手,从那只有些发热的手心里把缰绳接了过来,“是我忘了提醒你,后面我来。” 季熠眼神迟缓地愣了一下,似乎还未从自己的回忆中完全抽回思绪。不等他反应,谢观南借着马车转向和沿街围墙遮挡起来的转瞬间隙,一手捏着季熠的下巴,飞速在他嘴角抢了一个轻吻。 “不是你的错。”谢观南眯着眼微微一笑,很快地看了一眼季熠,就转头专心看着前面修正后正确的方向,“之前的,都不是你的错。” 第84章 于娘子 “云染绣坊”的主事人是个四十出头的寡居妇人,姓于,身材高挑、容貌瑞丽,看着温和但又不失精明。谢观南和季熠到的时候,正赶上她从外面办事回来,看到一身捕快衣着的谢观南和英俊贵气的季熠,十分客气而谨慎地把他们请了进去。 绣坊用的是于娘子家的宅子,朝向市集的正门是铺面,后面就是她和一些常驻绣娘们的居所,她将谢观南他们请进的是平时用来待客谈生意的前堂。整个宅子从占地来说不算小,说明于娘子的夫家还是有些家业的,她一个女人把生意操持得有声有色,也显然手段不俗。 云染坊和栖霞镇另一家绣坊无论是规模还是名声都几乎相当,但两家的绣品从刺绣工艺上来说是两个品类。于娘子这边做的多是小件类绣品,价格不会很高,但一直有自家的花样,胜在新品繁多、薄利多销;而另一家就做工更华丽些,深得富户贵人们喜爱,只是产量高不了。云染坊开在西市,另一家则在东市,算是大路两边,各走一边的那种相安无事。 于娘子这边连她在内,日常吃住干活都在这里的大约有二十多人,全都是女子。还有一些是家在本地的,白日来,傍晚回。绣坊做的是绣品,主顾多半是各家的主母,而自古绣工绝大多数也都是女子,所以说绣坊是个女儿国也不为过。 谢观南说明来意后,于娘子也大方回答,容氏确实是在她这里帮忙做事的。大约从两年多前开始,容氏主动找上门来,想在绣坊做一些计件的绣品贴补家用,这在绣坊也是常见的,只要手艺合乎要求,于娘子基本都会考虑答应。 按照于娘子的话说,女人操持家业都是不得已的,若遇到为生计或为家庭而需要赚钱的女子,她能力范围内总是能帮就帮,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这话说得谢观南心头一颤,因为他远在京城的阿娘也说过这样的话,所以谢家的店铺也会雇佣有难处的女子来做事,正是因为当家人是女子,才更知道天底下走投无路的女子会吃多少苦吧。 计件的活儿比较轻松自由,按能力自己决定接多或接少,也不需要固定地点,谈好了之后容氏也可以带回家去做,是很适合有家有口的主妇来做的活计。于娘子说容氏手艺不错,算是很勤快的女子,今日也确实是又来取件了。 “那容氏现在还在绣坊吗?”知道人确实来了这里,谢观南心下也稍微有了些底,既然计件的绣工不是必须待在绣坊完成,谢观南也不耽搁,赶紧直取重点,“我需要立刻见她。” 于娘子摇了摇头:“我刚刚去东市,顺路把她送去那边,她说要去给孩子买药。” 这么说,是刚好错过了? “你是送她去了哪家医馆或药铺?她有没有说接下来还要去什么地方?”谢观南又一连串的问题,听到容氏已经离开,他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继续去找人,可已然来了绣坊,有些事也不能不问,“她今日是何时来的绣坊,之后一直在这里吗?” 于娘子被谢观南迫切的语气弄得有些怔愣,但还是如实回答,容氏今日来得挺早,因为绣坊有一件要改的绣品需要她帮忙,于是就一直留到了吃过中午饭,等绣品修改完成后,她说起要给孩子买药,刚巧于娘子也要出门,就用马车顺路载了她一程。这期间容氏与绣坊的其他绣娘一起在干活,并没有离开过,她买了药应该是要回家去的,但于娘子去办了别的事,就没有再跟她一道。 “谢捕头,容娘子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于娘子原本就觉着捕快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如今被问了这么多,又看着谢观南脸色变来变去,便猜是和容氏家里有关了。 谢观南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田衡的事,只能含糊地点了点头,说容氏家里有点事,得赶紧找她回去。 “哦,没事就好。”于娘子显得松了口气,“她不是本地人,绣工和我们这里大多数绣娘不是一路的,但她绣的东西又很别致,所以也有专门来找她的绣品买的主顾,我可不希望她有什么事,搞得以后不能来绣坊帮忙了。” 于娘子是个做买卖的,愿意提供女子做事赚钱的机会是真,但在商言商也是真心话,她随口这么说自然是因为看重容氏的手艺能赚钱,但谢观南听了倒觉出些别的东西来,本来已经想告辞的脚步生生被这几句话又绊住了。 “容氏绣的东西很特别吗?”谢观南家虽是做布帛生意的,但总也知道裁缝、绣工行当的一些皮毛。南北刺绣的风格相差很多自不必说,其实各地都有一些各具特色的刺绣流派,他刚刚在田宅看到的只有一些绣线和花样工具之类的东西,没有看到成品,所以并没发现什么特别,然而于娘子既然这样说,容氏一定有些什么不同寻常的技艺。 “嗯,区别还是挺大的,谢捕头你请稍等,我找给你看。”于娘子于是从厅堂走去隔壁的厢房,很快找了两块带绣花的半成品面料出来,给谢观南他们看,“我们的刺绣会把丝线劈开、线越细,绣出来的绣面就越光滑,颜色变幻也越是细腻柔和,但她的绣法是比较粗放的,虽然乍看起来会觉得不够精细,但也有一种别样的美。” 于娘子拿出来的是容氏和绣坊中常规绣工做的两件,放在一起对比着看就能发现风格用色的区别非常明显。但于娘子说容氏很聪明,一直在学她们的绣法,现在已经多少能做一些本地绣工的活了。 “这样的绣品,我在京城似乎也没有见过。”谢观南把手上的东西拿到季熠面前,这人见多识广,他曾见过也说不定,“你可识得吗?” 季熠也摇了摇头,他从小用的都是贡品,就算是到了这边,睿王府上也不会从民间随便采买,所以云染坊这个等级的绣品确实在他熟悉的范围之外了,但这话也不用在人家面前说,所以他朝于娘子笑道:“天下刺绣的流派何其多,我这点见识哪能班门弄斧,还是要请教于娘子这样的高手,容氏这种绣法到底是哪里的?” 于娘子被季熠这样俊俏的郎君一恭维,也是喜笑颜开,抬手掩住嘴笑了笑,那一瞬间仿佛从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又回到了豆蔻少女似的,竟让人看出了些娇羞来:“郎君说笑了,我哪里称得上什么高手,我们这些粗浅手艺,也不过是普通人家才使的,入不得贵人的眼。” 于娘子说容氏的绣法,其实才是西南最早的原住山民的一种手艺,她们管这个叫镶绣。但其实据她所知,这个绣法并不是汉人传下来的,它本来是流传于域外的一种手艺,经过长久的演变,被西南这里的山民学习和继承下来,论起发源地现在可能已经没有什么人能确定了。 不是汉人的绣法?谢观南若有所思地看了季熠一眼,他觉得季熠应该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但眼下这岔开了太远的碎片线索还不是顶要紧的,他们确实不能再在这里耗费时间了。既然知道了容氏的行踪,他们得跟着去找到她才行。 跟于娘子告别时,她露出了明显惋惜的神色,又说既然不能久留,便要找些什么当见面的赠礼给他们,便转头向厅堂墙面上看去。谢观南他们沿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是面展示绣品的墙,入目的全是荷包香囊之类的小物件。 “本就是我们来冒昧叨扰的,怎么还能收娘子的东西?”季熠轻轻摇头,拒绝得很干脆,话却说得体面又周到,“今日实在匆忙,改日我让家里人过来挑些东西,娘子可不要藏着好的舍不得卖。” “哪里的话,我只怕这绣坊的东西配不上郎君呢。”于娘子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不输其他商人,看出他们急于离开,不敢再做挽留,亲自送季熠与谢观南出门,“光顾着说话都不曾招待二位吃一杯茶,改日有机会再请二位不吝光临。” “多谢于娘子配合,若有需要,谢某确实还是要再来打搅的,今日就先告辞了。”谢观南见她看季熠的眼神灼热,告辞的话音未落就抓起季熠的手腕,离开的脚步果决又迅速。 一直到他们重新回到马车上,季熠的笑容都没停止,他可太喜欢刚刚谢观南抓着他夺门而出时的表情了。 “观南。”季熠驾着马车,直到拐出了云染坊所在的那条巷子才又出声叫他,声音里藏不住的笑意显得有些促狭,“于娘子这样年纪的阿姊多看我两眼,都让你这么不舒坦吗?” “闭嘴。”谢观南有些生自己的气,明明他是最清楚季熠有多吸引人的,于娘子只是单纯觉得眼前的郎君俊俏,出于人之常情多看了那么几眼,道理都是懂的,可他还是觉得不舒服。 他觉得自己在季熠的事情上,会失去一部分理智,这样是不对的,谢观南有些担心这样的自己。 “你不用害怕,观南。”季熠突然这样说,他很罕见地没有在说这种话时盯着对方的眼睛,而是直视着他俩的前方,“当你觉得自己快要陷入疯狂的时候,其实,可能你只是接近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这是季熠在曾经陷入,或几乎陷入疯狂的时候得到的领悟吗?谢观南却做不到不去看说出这话的季熠。他很怕会看到一张失落或寂寞的脸,但季熠今天也没有,甚至连“表演”出那种情绪的行为都没有。 “我不该让你过多参与到我办案的过程里。”谢观南下意识觉得,让季熠遇到田莺、知道容氏,让他想起年少时的经历,或许不是什么好事。 “唉,我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害怕嘛。”季熠又习惯性把身体倾向谢观南的方向,恢复了一些往常的轻松与欠打的语调,“我可是恨不得能天天看到你为了我吃醋的表情。” 谢观南把缰绳再一次夺了过来,他知道季熠又自认为机智而不留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但今日就当作他没发现吧。 第85章 容氏 冬日昼短,尤其在多雨的西南,只要是阴天,那日头就更显得过去得极快。才刚觉得吃过中午饭,没干什么就好像天黑了,把人都追赶得着急了起来。 待谢观南和季熠往返了一次云染绣坊再回到嘉义坊田衡家时,天色都已渐暗,谢观南一路心里头总是觉得不踏实,直到看见容氏牵着田莺站在她们自家院门口的身影,才终于放松了紧缩的眉心,表情舒缓了些。 谢观南出发去绣坊前嘱咐让衙门的人离开前暂且贴一下封条,是以防有人闯进去破坏了现场,但他这么说的时候也留了后手,就是如果容氏在捕快全部离开之前回家的话,这个封条自然就不必贴了,可眼下看来,容氏是在那之后回来的。 季熠和谢观南去绣坊这么一个来回总共不到两个时辰,而他们到绣坊时于娘子也是刚回去的,算了算容氏从东市步行回来应该也没有多久。 只不过就算是没多久,一大一小两个纤弱的身影站在家门口而不得入的情景,怎么看都有些让人于心不忍。如果他没有再回来,容氏是要私自撕开封条回家,还是这样带着孩子去衙门呢?想到这里谢观南又觉得自己之前的安排还是不够周全。 容氏既然从邻居家接回了田莺,多半应该已经知道了大致情况,然而忽逢这样的骤变,她的脸上却看不出有多少震惊或哀恸的表情,整个人看起来除了有些疲倦,和前些天谢观南见到她的时候,并无多少区别。 一问之下,容氏果然点头称是,她不曾哭诉及追问丈夫的情况如何,反倒是略微表示了对衙门众人的感谢,谢他们赶来关照了田莺及打点了其余事。 如此一来谢观南心中的愧疚又添了一层:“是我考虑不周,让你们为难了。” 三天前谢观南来时因为有田衡在,容氏几乎没有什么开口的机会,都是田衡在回答衙门的问题,谢观南因为不通方言,很多询问的工作只能交由别的捕快进行,他进进出出也没有太注意容氏到底说了几句话,今日才发现容氏的官话竟说得不错,虽然还是带有些口音,至少是谢观南能不费力听明白的程度了。 “因为不知道娘子的去向,为防万一才贴了封条。”谢观南轻轻将才贴不久的封条揭了下来,仔细得一点残留都没落下,然后对容氏施了一礼,“事发突然,还请娘子节哀。由于田衡非自然死亡,所以尸体已经送往义庄,谢某也需要向娘子询问些情况,。” 谢观南虽然是职责所在,但毕竟面对的是刚刚失去了亲人的一对孤儿寡母,语调还是不由得放温和了许多。 容氏又是轻轻点头没有多话,推开了院门,把谢观南和季熠请了进去。 嘉义坊这个面积的普通小院,大部分格局都差不多,厨房在屋外院子的一角,房子比起谢观南租借的那处要更简陋逼仄,堂屋连着左右一大一小两间卧房,一眼便能看完全貌。 上一次来已经知道这个家的状况,之前现场勘探也已经看得足够,所以谢观南这回再踏进这屋子,已经没有了张望的举动。这个屋子虽然处处透着贫瘠,但也干净整洁,足见容氏是个认真对待生活的主妇。 谢观南怕季熠不习惯这样的环境,看了他一眼,但又不知道如何当着容氏和孩子的面问。季熠似乎察觉了那道视线,转头朝对方笑了一下,浑然不觉地走进屋,他虽是初次来,却也没有好奇地东张西望,只是安静地陪站在一边。 容氏让田莺去卧室,自己则去了厨房,但很快就又折返了回来,有些抱歉地看了看两位客人:“我才回来,家中没有烧水,一时无法给两位上茶。” 谢观南忙说不用,他还有差事,问了话就要回衙门的,让容氏不必客气。他才一说完,容氏便点点头,把他们让到了家中仅有的两把椅子上坐,自己站在一边,态度恭敬却没有什么情绪。虽然谢观南也不知道一个刚遭聚变的妇人面对官差应该有什么情绪,但容氏这样镇定和淡漠总是有些奇怪的,当下也不再无谓客套,直接进入了正题。 “娘子可知田衡最近有无与旁人起过争执冲突,或得罪过什么人?”谢观南想着,最近和田衡有过节的人他也知道,不就是坊正席昀么,三天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这都被记录在衙门呈文上了,倒是不用容氏再回忆一遍的,所以又补充道,“除了席昀。” 容氏因为谢观南补充的那句,明白自己可以少说些话,嘴角不经意地撇了一下,又顿了顿,像是认真想了一圈,最后淡淡地说:“那就没有了,他虽脾气不太好,但也不会主动去招惹别人,我们只是做小买卖的,没有仇家。” “仵作初检,田衡的死因很可能是砒霜中毒。”谢观南紧盯着容氏的反应,在他说出砒霜两个字的时候,容氏的眉毛有幅度极小的跳动,“娘子能否告知,家中可存有砒霜?” “有的。”容氏不假思索地答道,“有我买来药老鼠砒霜。” “老鼠?”谢观南又确认了一次,他没有想过容氏回答得如此爽利,也没有想过答案如此简单,“田衡知道家里有这东西、又放在哪里吗?” 这次容氏停顿了一小会才回答:“三个月前买了两小包,用了一包后,死了一只老鼠,后来没再见老鼠就没用完,另一包怕孩子乱碰误食,田衡一直放在柜底。” 容氏看谢观南的眼色,像是在问她如今那剩下的一包砒霜可还在,所以她走到之前提过的柜子那边,打开翻了一阵,果然是一无所获。 谢观南觉得容氏的回答很正常也很自然,家中有老鼠,寻常人家如果不养猫,买些砒霜治鼠害是常有的,而她也说了考虑到孩子所以收藏得很谨慎。那么只有夫妻二人知道的砒霜是如何毒死了田衡的呢? “娘子今早出门去绣坊,可曾告知田衡要去多久?”谢观南问起容氏的不在场证明,其实他对于容氏今日的行程已经掌握了泰半,但他还是要让本人再说一遍,“田衡今日又是几时从市集回来的,你可知道?” “他知道我去绣坊,我每次去的时间都不太固定,有时拿了活儿就回,有时于娘子会让我帮忙一会。”容氏说到这里,看了谢观南一眼,“谢捕头也看到了莺儿的情况,她不能离了人太久的,所以我与田衡总要有一个人在家,今日我要去绣坊,所以田衡便不能出摊,我若回来早,他会等我回来再出门。” 容氏的这番话至少解答了谢观南的一个疑问,那就是为何今日田衡正午时分在家里而容氏不在,原来他们夫妇有这样的约定,全然是为了田莺。 话问到了这里,谢观南的思路突然停滞了一下。目下的线索,田衡是中毒而亡,毒物极有可能是他自家的砒霜,案发时容氏不在场,现场勘察不到、也没有目击者可以提供田家进入过外人的证明,那么田衡到底是怎么喝下砒霜水的呢? 作为唯二知道家里砒霜放在哪里的容氏,她与田衡的死必然有脱不开的干系,但又没有任何可以指向她与田衡的死有直接关联的证据。 且不说目前完全没有出现的谋杀动机,单纯从可能性出发来推测,如果是容氏要在碗里下毒,她如何能确保自己不在场的情况下田衡一定会去用那只碗喝水而不是被田莺误拿? 而如果不是容氏,谁能在主人在家的前提下取得被小心翼翼藏在柜底的砒霜再让田衡吃下去? 谢观南从头又理了一下思绪,还是觉得中间仿佛缺了点什么东西,导致他无论如何都连不起现有的线索。 就像是有人用一把刀把这个现场和事情的真相之间那段重要的过程切开了,整整少了一段,切面太干净了,干净到诡异。 “莺儿虽然说话少,但我觉得不应该完全当她不存在吧?”季熠突然从旁轻声插话,又转向谢观南,意有所指道,“观南既然也觉得没有把握,那有些话就不要问了。” 不要问什么?谢观南一个怔愣后旋即明白,季熠已经猜到了他觉得容氏有嫌疑,但并没有证据。他也在犹豫要不要用对待嫌疑人的方式继续问下去,而季熠给他的建议是,不要问。 “我们都默认孩子太小,所言不足信,但如今这样僵局中,或许莺儿才是唯一被我们忽视的那条路。”季熠这次是对着容氏说的,他端出了一个如同花朵般明亮的笑容,“容娘子可否想办法让莺儿告诉我们,她到底有没有看到田衡是怎么喝下有砒霜的水的?” 第86章 痛瘾 田衡与席昀斗殴一事发生那天,谢观南也曾带领衙门的人走访过一圈嘉义坊周围的坊民,当时主要询问了两人平日的为人、性格、风评,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而第二次在摸排走访几乎相同的一批人时,田衡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短短几天,物是人非,这么一想还挺令人唏嘘的。 太平年间的非自然死亡总是要有个结论的,所以秦孝贤让谢观南尽快给出一个调查结果。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一无钱财二无仇家,在自己家里中毒死了,这种事情总是不多见的,县衙也希望早日出个结论,好给老百姓一个交待,免得引起不必要的传言。 “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田衡有可能是自杀的呢?”前一天晚上从嘉义坊回家的路上,季熠这样问谢观南,“没有仇家,没有挣扎痕迹和外人闯入,他为什么不能是在自己的意愿下喝下砒霜?” 谢观南反复强调,他没有不愿意相信,只是现在缺少这种推测的依据。无论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妻子还是街坊邻居,没有一个人提供的证言能让人认为田衡有自我了断生命的这种倾向,甚至三天前他还能一怒之下与席昀动手,这样一个有负面情绪立刻就会爆发的人,怎么会突然一言不发就自己服毒呢? “这不合理。”谢观南这样对季熠说,也是这样向秦孝贤回禀的。 就算他是自杀的,也需要找到足够支撑这个说法的证据才行,不能毫无根据的就把一个人的逝去潦草地做出自杀结论。 尊重生命是一种可贵的品格,但季熠觉得谢观南更倾向于田衡是他杀,还是主观的成份更多一些。因为田衡脾气不太好,他平时和街坊相处得也不好,三天前甚至还和坊正打过架,所以这样的人似乎有很多情绪发泄的出口,理所当然是不会内耗自己到自戕的。 “不是吗?他不会自杀的理由很充分,而会自杀的原因目前是半个都不见。” 但这只是原因之一,谢观南让人找了和田衡在市集一起摆摊的景佑来问过话了,田衡在前一天就和景佑打过招呼,次日他要在家带孩子,可能半天甚至一整天都不出摊了。对第二日的生活计划做好了完全安排的人,临时起意要服毒自尽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 “他或许只是不想让熟人提前猜到他的行为,事实上本来就不是临时起意,只是隐瞒了所有人他有这个念头呢?”季熠总是对自己的推测信心十足的,但这一次他坚持得近乎偏执,平日他是不会这样一而再地反驳谢观南的。 没有继续颠来倒去地去和季熠掰扯,谢观南回到了悦庄,简单洗漱后直接就滚去了床上。他一点也不想和季熠谈这个案子,因为他总觉得季熠对这案子的热心好像带着些奇怪的情绪。是因为容氏和田莺又让他想起了睿王妃和过去的自己吗? 谢观南发现季熠有时候会出现一些怪癖,要描述的话,就是他似乎偶尔会痴迷流血的感觉。越是曾经让他不喜欢甚至难过的东西,他会像抠破结了疤的痂那样一次又一次去寻求机会重复体验那种疼痛。 就好像在田衡家,季熠鼓励容氏去问田莺一样。明知道一个孩子经历了父亲在自己面前死去这样恐怖的事情,非但不给予她关怀,尽量给她时间去淡忘,反而还要逼迫她再去回忆。谢观南简直觉得季熠是疯了,亏他之前还觉得季熠对田莺表现出过难得的温柔和包容。 季熠明明说过田莺有些像小时候的他,难道他小时候也曾这样强迫过自己吗?去习惯痛苦,用疼痛来证明自己所处的不是幻境?所以就算如今看到和自己那样相像的田莺,都要用这样的方式去处理? 谢观南听人说过疼痛有时候也是会令人上瘾的,但他不喜欢看到那种神情的季熠。 然而容氏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还真照着季熠的话去同田莺说了,一开始孩子依然无动于衷,只是愣愣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之后容氏拿出了一只藤编的小兔子,她说那兔子是田衡亲手做的,里面有照着大夫的方子配的各种药材和香料,田莺每天都要抱着它才能睡觉。那兔子仿佛是什么进入田莺内心世界大门的钥匙一般,接着容氏再同她说话,便问三句,能得到一次简单的回复了。 容氏在季熠的提示下问了三个重要的点,分别是,家中有没有来过别的人,田衡是否是自己倒了桌上的水来喝,以及田衡喝水之前对田莺说过什么。 田莺面对问题的反应十分迟缓,她并没有像谢观南担心的那样出现痛苦或回避的神情,她很平静,不是因为麻木和冷漠才出现的无动于衷,而是因为外界的东西没有能触及她的感知范围所以她只表现出这种平静。田莺说出来的只字片语,信息不多但非常重要。 家中没有来过人,田衡是自己倒水喝的,以及—— “阿爷问我,‘莺儿喜欢阿娘吗?’” 前两个问题,都是容氏做出提问和引导之后,田莺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的,只有最后这个问题,是那孩子说的最完整和确定的一句话。也是听到这里,谢观南才敢相信田莺不是哑巴或痴儿,她是真的能听会说。 “你不信田莺的话吗?人们不是总说小孩是不会骗人的么?”季熠去床上从背后揽住谢观南的腰,他知道对方还没睡着,大有不把这个话题聊透大家都别想睡的劲头,“那孩子只是不想说话,她不是傻的,这些简单的问题,她的回答不可能有错。” 谢观南把手搭在季熠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上:“人性的善恶,有时候和年龄并没有太大关系,荀子还说‘人性本恶’呢。这世上会说谎的孩子可太多了,而且很多孩子撒谎的时候都认为自己并不是在做错事,我相信田莺没有说谎也并非因为她是孩子。” 每个人对于判断别人是否在说谎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与理论,而捕快大抵是拥有最多实践机会的那类人。 “田衡最后对田莺说的话,是问她喜不喜欢容氏,你不觉得这话就很有一种告别的意味么?” 谢观南回过身,以往总是他躺在床外沿,这样如果有灯光或者洒进屋内的几许月光,他就能很容易看清季熠的脸,但今日他先躺在了里侧,此刻看季熠便是背着光,缺了那点光,他觉得季熠的表情似乎整个和往常都不太一样了。 谢观南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特别,当时问容氏,得到的答案也说田衡以前也常这样问田莺,这或许是田衡笨拙的与女儿交流的方式吧。容氏说过田莺有异于常人的听力,她能听到别人听不见的非常细小的声音,所以她究竟是几时知道自己不是容氏生的,这个已没人知道。田衡或许觉得女儿和继母有隔阂,所以才会经常这样问田莺。 “观南,你应该看得出来的,田莺和容氏她们下意识的小动作和肢体表达,不需要问都能看出来,不管她们有无血缘关系,她们都是很亲近的。”季熠胳膊向内一收,把自己和谢观南的距离缩小到近乎极限,他再说话时,气息都能擦过对方发际,“如你我此刻这样的距离,是亲密关系才会有的,那对母女彼此之间的羁绊不输任何亲生母女。” 所以和她们朝夕相处的田衡一定也是清楚这一点的,季熠的话是这个意思。田衡那日还和田莺重复那样的对话,并不是想要田莺表达什么新的意见,而是只需要确认一下女儿还是和平时一样的反应即可。 田衡除了容氏和田莺,在世上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而确认了她们母女是会彼此依存着生活下去之后,结束自己的生命才会了无遗憾。 “动机呢?”他杀和自杀都是需要动机的,就算如季熠说的田衡有自杀这么一个可能,目前还是没有动机来形成线索闭环。 季熠笑了笑:“动机你不是早就已经开始想了吗?我不能再越俎代庖了。” 他又来了,谢观南还是觉得这是怪癖,季熠那种笑容,让他觉得这个人仿佛是在看着一件本来可以用另一种姿态存活下去的东西从内部开始腐坏,所以展露出所见皆意料之中的得意。 第二次来到云染绣坊的谢观南,看到于娘子那一脸期待落空了一半但又不失礼貌的笑容时,他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过,是不是应该带着季熠来,毕竟那张脸好像真的男女老幼通杀,在很多时候都能有意想不到的附加效果。 “猜到谢捕头要来,我让人备了好茶。”没有瞧见让人心花怒放到忘了年龄的季郎君,于娘子这次确实是拿出主事人的从容姿态了,“容娘子家的事我已听说了,谢捕头此来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 谢观南笑着道谢,只是不知对方这好茶原本是不是专门为了候着季熠准备的,想到这里不免又觉得好笑,他竟在这种场合都能借到季熠的光:“于娘子好灵通的消息,谢某确实有求而来。” 第87章 排挤 于娘子虽说对谢观南没有如同看到季熠那样的殷切和灿烂,但依然可称得上是热情和周到的。只要季熠本人不在场,谢观南发现他对此就没那么在意了,不如说他其实觉得对方更喜欢季熠一些反而令他在办公事的时候会更自在点,因为他原本也不太擅长应对过于热情的女子。 这次前来,谢观南直接带了一名衙门的书吏过来,说是直接把于娘子所说记录下来,免得还劳烦她去县衙一次,顺便若有需要询问其他绣娘,书吏还可替谢观南充当方言通译,毕竟能遇到像于娘子这般官话说得好的人只能算是谢观南的运气,此地大部分百姓还是难以直接用官话沟通的。 “说到消息灵通,可不是我自夸,我们绣坊能顶至少半个衙门的捕快。”于娘子通情达理地表示了配合,说绣坊上下任何人都可询问,她的笑容自信豁达,说她市井气十足尚不算准确,她这做派倒更有几分江湖气,“毕竟我这里是女子聚集的地方,哪家小娘子到了我这里都会打开话匣子的,人多,消息自然也多。” 按照于娘子的说法,绣坊的女子来自各地,日常也会定期轮流回家,本地的就更是来去频繁,她们这一走动,自然又会带回南来北往的消息,刺绣虽然需要专注力,但她们都是熟练的绣娘,干活间隙聊几句天也就成了司空见惯的解闷法子,如此,消息便流通了起来,女儿国也就成了消息海。 “依娘子所说,田衡的事也是这边的绣娘带来的消息吗?”谢观南有些微的意外,因为昨日他虽来过绣坊,但并未把事情始末给于娘子说透,今日才过去半天时间,消息已经在绣坊散开,那应该就只有一个可能了,“绣坊内也有嘉义坊的人吗?” “有啊。”于娘子答得爽快,“除了容娘子,还有两个小娘子也是住嘉义坊的,所以今早她们来时说起,我才知道的。” 谢观南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只是一时回不过味儿来,只能先按照原先的计划,问于娘子昨日他疏漏的问题:“今日谢某来,是特地和于娘子请教,你之前说过的,容氏在你这里提供的她那种特别的绣品。” 于娘子说过猜到谢观南会来问询,想必预料到会被问及容氏的情况,只是谢观南没有先问人,而是先问了东西。 “不知谢捕头要问的是哪方面?”于娘子不愧是个生意人,她的谈话方式是十分高效的,这就直接给出了选项方便谢观南来挑选,“是绣品的种类?还是买家的类型?” “都需要。”谢观南笑了笑,让于娘子不用着急,因为书吏要记录,所以大可慢慢想、缓缓说,“我想那种绣工既然是本地不常见的,那么买家自然是品味特殊的,如果娘子能提供常来买的客户资料就更好了,再一个就是,虽然你说这个绣法已不可考来处,但我还是想知道,如今大约哪里还有人在使用这种绣法。” 今日一早谢观南去县衙调了户籍资料来查看,发现当时田衡与容氏的资料记录得不太完善,田衡与田莺还有个原籍,容氏在原籍这一栏根本就没有填写。但这份资料是上一位县令在任时录入的,如今不好因为这一点小事再往前追诉。非但谢观南一个小捕快不合适这么做,就连秦孝贤轻易也不会去纠前任的错。 西南这里的人口组成本来就比较复杂,有当地宗族,也有山林原住民,还有外族迁徙过来的,更有早些年不少天灾人祸造成的流民,从前朝到本朝,早已经很难区分了。 除非是带有罪籍,那么衙门会有专门登记造册的名单可与帝京的上级衙门核对,当地的普通百姓若有漏报,左不过是为了逃避些徭役或赋税,若是有田有地还有个核查的途径,若是流动性强一些的就很难追查的。 这也是本朝开启严格户籍制度后发现的漏洞之一,只是这个洞要补的话就不是劳民伤财那么简单了。 “这个可不太容易确定。”说话一直都十分爽利的于娘子也迟疑了起来,若是谢观南问其他的绣法,只要是在本朝疆域内的,她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是能说出十之七八,但容氏的那个绣法,委实不在她涉猎范围内,“因为绣法也会经历传承人的变化而发生演变,追溯不到源头就很难断定了,我只能说这个绣法是本朝已经很少见了,前朝时期大约西南山林里的部族或许有类似的。” 于娘子又强调了一次,这个绣法其实是比较落后的技法了,如今的绣娘根本瞧不上,也不会去学,唯有过去只穿粗布的原住民还保留了使用的习惯,就算是容氏现在绣的,也经过了她的改良,让成品看起来更精致美观了些。 “既然是比较落后的技法,怎么还会有客人一直来买呢?难道是因为于娘子开价特别便宜?” 谢观南说的是实话,没想到于娘子却以为他是在调侃玩笑,所以了呵呵地冲他笑了笑:“我哪里是那样良善的散财娘子哟,非但不便宜,卖得比我那些绣得更精致的绣品还贵些呢。” 云染绣坊的绣品并不服务于高门贵族的那些大户人家,一份价格一分货,所以这里出产的绣品也并非是技艺高超的精工之作,但于娘子善于发掘顾客的需求,总是把最适合的东西提供给最对的客人,所以才做得到今日这样的局面。 至于说容氏的绣品,她来寻求工作机会的时候,提供了几件样品,于娘子出于同情就答应收下放在绣坊里展示寄卖,没想到不出一个月,真的迎来了看中这类绣法的客人,最初是隔几日才有一个,后来不知道是口口相传还是怎的,买家倒是多了起来,虽然和其他绣品不能同日而语,但也算有一部分比较固定的受众。 “都是什么人来买的呢?”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我们这里有许多山民迁居过来的,那些山民过去都曾用过类似这种绣法的东西,好些年没见着了,突然在我这里又买到,所以很是开心,或许是因为这样,消息传开了去,如今每个月都会来一些人买。”于娘子说,各人有各人钟意的点,虽然我们觉得这个绣法粗,可确实有人看着这些东西就觉得亲切,她自然没有生意上门却往外推的道理。 如此,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谢观南觉得绣品这个东西的来路与去处,其实是一个环,从哪个点入手,都是能得到他要的东西的:“这些来买她绣品的客人中,有经常来的老主顾吗?” “我们做的东西要是一直用不坏,我还哪来的生意呢?”于娘子露出个略带狡黠的笑容。 绣坊会把绣品制作成日常用的一些东西,比如壁挂、幔帐、鞋帽、配饰等等,这些东西自用送人皆可。况且她们绣坊擅长在花色上革新,每季都有新品,吸引新老顾客成套购买,或使用或把玩,甚至凑套收藏,也是有的。所以要说老主顾,那也是很多的,很难说哪个买得最多。 谢观南稍稍沉默了片刻,像是想从于娘子提供的这些内容中提炼出对他有用的东西,但又觉得好像距离他真正要探寻的那条路还有些远,不过他倒是想起了之前他认为有些怪异的事:“我在嘉义坊走访时,完全无人知晓容氏在绣坊做事,可娘子这里不是也有嘉义坊的人么?” 如何容氏进进出出绣坊,却和同住嘉义坊的人完全没有过交集?这不应该啊,于娘子不是说过,在这里做事的绣娘,都很爱聊天的吗? “谢捕头可真是个实心眼的好人。”于娘子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跟着的笑容里不经意地参杂了一丝尴尬,“你也不是没见过容娘子,理该知道长成她那样的容貌,性子又那般冷淡,自然是和其他女子很难混到一处的。” 谢观南意识到于娘子这话说得过于含蓄,在他的再三追问下,才终于问出真相来——整个绣坊除了当家的于娘子,没有任何人会和容氏说话或交谈。 这事说出来让人很难相信,但又确实是事实。这个小绣坊其实也并不是谢观南所想象的那样和谐。在一个本该因没有男子存在而更美好及适合女子共同生活的场所里,容氏成了一个被孤立、排挤的对象,而原因很可能只是因为她生得漂亮聪慧一些。 “娘子作为此间主事人,就不过问一下吗?”谢观南本以为于娘子既生了副豪爽的性子,是不应该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这种事视若无睹的。 “这我如何插手呢?”于娘子却反问谢观南,“她们一没有打,二没有骂,她们只是不和某个特定的人说话,我要用什么立场去干涉呢?” 似乎于娘子说的也没有错。谢观南暗叹了口气,这是一把看不见的软刀子,是一种精神上的欺凌。就算如他所见,并不觉得荣氏因为遭遇了这些而变得消沉抑郁,但知道了她在绣坊是这样的境遇,好像也就能理解她为什么能扛住田衡的死,做到情绪那样稳定了。 谢观南一时想不出还能询问什么,而这时绣坊也来了客人,他起身告辞,言道不能搅扰了于娘子做买卖,稍后有事再过来请教。差不多的客套话前一日也是这样说,但谢观南自己知道,今日再看于娘子这表面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总觉得多少有些隔应了。 他知道于娘子并没做什么了不得的错事,但她默许了在她的绣坊里发生在容氏身上那样的事,不得不让谢观南产生了些感慨,沉默,何尝不是一种对霸凌的变相鼓励。 “啊,对了,我还真有件事儿忘了。”于娘子请刚到的客人稍候,命人先奉茶接待,还是亲自送谢观南出门,在门口时突然喊住了人说道,“谢捕头刚问的有无熟客,这么想来也算是有一个的,这位客人固定每一季包圆一份当季所有新品,不止容娘子的绣品,也包括绣坊其他品类的所有绣品。” “既然是都买娘子为何把他单单算作容氏的顾客呢?” “客人是冲什么来的,这点可瞒不过我,这位客人是从容娘子来我这里之后才出现的,最初也只买她的东西后来才捎带上其他的。” 于娘子说得把握十足,不由得谢观南不信,他既然是来找线索的,那么无论可能性多大,他都得一试:“是谁?” “东市‘安济堂’的席大夫。” 第88章 席昭 谢观南这日回到悦庄的时候,天甚至还未全黑,原本他是想直接去一次东市的,但回县衙查了安济堂的资料后就差不多到了散衙的时间,想着医馆也是要关门的,就决定次日再去。也免得季熠又抱怨只要有案子,他就忘了回家的时辰。 把回“悦庄”也称之为回家,谢观南都不记得自己是几时在心底不知不觉接受了这个说法,他并没有那么容易将一个地方当做“家”,但和季熠在一处的话,这种违和感也没有大到让他不能适应。 其实从救灾开始,季熠就已经不怎么刻意隐藏他的身份了,包括送马给县衙、直接让谢观南进入悦庄,到之后见到悦知风,这一系列的事情大约都是季熠早就计算安排好的,让谢观南在潜移默化中习惯发生在周围的事,这么一盘,他觉得季熠这人的心思还是有点可怕的,幸而他不是想站在这位殿下对立面的人。 因为这样,有时候谢观南也会想,季熠喜欢参与到他的公事中,或许并不简单是因为想多点时间在他身边和寻找一些共同话题。就算不承认,但季熠把观察民生民情这种事情是当作习惯在维持的,所以他主动或被动甚至下意识就是会对这些事情比较在意。 在谢观南看来,百姓的事只要在他能力范围内,就是他的职责,他接触到的每一个个体都是他职责的一部分,而在季熠心里,百姓是他的民,他即便不会对某一个个体产生责任心,也一定会对影响了所有百姓的制度有责任感。 这世上有人天生就是会比普通人得到更多,从来就没有生而公平这种说法。就像季熠说的,他们皇室和士族接受百姓的供养,生来富贵、衣食无忧,如果不把子民当作自己的责任,也并没有一定会受到惩罚的说法,这就要看当事人是在意论心或是论迹了。 在遇到季熠之前,谢观南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相信大部分的百姓也不会想那么多,因为龙生龙,凤生凤,几乎所有人在出生的时候,这一辈子会有一条怎样的路已经定型了一多半了。古来圣贤都说唯有读书高,读书、科考,而后入仕也许是普通人实现阶级跃升的唯一途径,可若遇上改朝换代、士族更替,寒门依然难出贵子,更何况就连读书这个门槛也是很多人一生都触碰不到的。 “所以我得到那个位置,不叫公平,失去,也不意味着不公。”季熠曾这么对谢观南说,“坐上那至尊之位的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二郎,不是非我不可的事情,我没有那么在乎。” 那季熠真正在乎的是什么呢? 虽然这么问的时候,对方只是顽皮地回答了一句“你啊”,但谢观南知道答案远非如此。 “观南?” 被这么唤了一声,谢观南才发现他边走边想着事情,已经快走到了房门口都没察觉季熠正在厅堂里和佟追说话,见他像走了神似的往里走,季熠才出声叫住了他。 “佟追?”谢观南先对房内有这么个人出现表示了讶异,没来得及理会季熠问他怎么了,先反过来问,“出什么事了吗?” 在谢观南的印象里,没有要紧的事,季熠是不会招佟追到跟前来说话的,佟追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太被待见,所以总是和季熠保持着必要的距离,维持一个有把握保护但不至于打搅的程度。所以谢观南默认看到佟追出现,等于有事发生。 佟追一如既往万事以季熠的意见为宗旨,跟谢观南行了个礼后看向了自己伺候的正主。 “你去忙吧,我和观南说说话,晚点再去见老师。”季熠结束了他和佟追的谈话,把人打发走,又去衣架上拿了家里穿的袍子来给谢观南,“你刚刚在想什么呢?这么心不在焉的,到家还在琢磨案子?” 谢观南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他还真没在想案子的事,田衡的案子没有太大的进展,他还在查关联的人,只是今日从绣坊得到的消息,又绕回了嘉义坊的关系网中。 于娘子提到的那个“安济堂”的席大夫,正是席昀的族兄,名叫席昭。 “所以,容氏和这个席大夫也是认识的么?”等谢观南换好衣服这点时间,季熠已经坐到榻上去给他做茶了,悦知风并不强调住在悦庄就一定要坐在一起吃饭,而谢观南散衙的时辰又很不固定,所以厨房都会先按悦知风的时间备餐,而季熠这边多数是看谢观南回来后再预备的,“还有些时间才吃饭,过来喝杯茶。” 刚才佟追的话谢观南是听到的,于是问了句:“不用先去老师那边说话么?” “老师出门去了,等他回来了自有人会来报信的。”季熠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谢观南,“佟追查到了那个杀手的买家,就是叫吕时宴的那个人。” “哦?”谢观南精神为之一振,他以为这样大海捞针似的追查就算要有结果也会需要很长的时间,果然佟追他们和普通衙门的人,连做事的路子都不一样,竟这么快就查到了,“怎么说?” 季熠看到谢观南认真的眼神,涌上了一种被重视了的愉悦,淡淡一笑:“还能怎么说?查不下去了。” 吕时宴人是找到了,但也只是找到了他而已,这人确实是河东吕氏,但就像谢观南知道的那样,吕氏要是画圈连线拉关系网,连之前科考冒名舞弊一案也只能擦到一些边缘,根本没有掺和到那件事里,而这个吕时宴就离得更远了。 “目前只能查到他是这一族的子弟,往下能知道他雇了杀手,但往上……”季熠摇了摇头,人是拿住了,但这样的过江小卒,不审则罢了,审的话门道可太多了,“就连拿下他的这个事,都进行得极隐秘,就是不想打草惊蛇。” 这样的士族子弟,参与到这种谋害皇室血脉的事情里,那就是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整个宗族的,轻易不会开口,因为他一人的生死在这盘棋局中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事,而是如果他咬出了背后的主顾,自己这一族可能都会被牵连,但凡能被交予这样的事情,一定也是有软肋被人拿捏住的,非如此,也得不到那种程度的信任。 “所以审也没用?怕他被逼急了胡乱攀咬,反而模糊了视听,更难锁定真正的主谋吗?”虽然不懂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心思,但罪犯的逻辑总是有相似之处的,所以谢观南对于这事的进展被阻滞也能理解。 为今之计,只有季熠他们从别的渠道也查到更多更确定的线索,才能利用这个吕时宴来帮他们锁定证据的可靠性,单单盯着他审,用处是不大的。 “不说这个了,你刚说到那个姓席的大夫,这事儿有些过于巧合了吧?”季熠又把话题转回谢观南的案子,虽说栖霞镇人口不多,左邻右舍或亲戚朋友之间相互有交集的事情也很常见,但田衡和容氏都非长袖善舞的那种人,“田衡和席昀有债务纠纷,容氏又有席昭这样一个老主顾,分明看起来田衡夫妇和姓席的渊源很深的样子。” 还不止如此,谢观南在县衙查完安济堂的资料,发现席家虽然祖上也算书香世家,但这几代都不善经营,读书呢读不到出人头地,家里的产业也是坐吃山空,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到了席昀这里,只能靠着妻子的娘家帮衬来才做起些买卖。 而那个席昭比席昀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是个学医的,但医术普通,也只能勉强糊口。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寻得了一位金主,几年前给了他一笔钱,才让他在东市开了这安济堂,又有药材的供应,让他能坐堂看诊,以较低的药价吸引一些病患来,这才渐渐经营上有了起色。 “我猜你接下来要去查席昭那个金主了。”季熠笑着说,怎么查田衡的死,还越查越远了去,这一连串往外扩散开,牵扯的人越来越多了。 “那也没办法,若不是当时多听了一耳朵河东科考案,岂不是也不知道那个吕氏的事?”谢观南似乎已经习惯这些绕来绕去的士族关系了,席家再怎么高攀总归不会再高过那些士族的门第去,所以也不会再扩散出去多少,明日他去询问一番,想必就能有个头绪。 “你说容氏的绣品深受山民的喜爱,我记得这边的山民大多是从前的外族人。”季熠到底对西南这边更熟悉一些,听着听着又发现了疑点,“席昭往上几代,有与外族通婚的记录吗?” 谢观南愣了一下,席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但族中都是汉人,并没有外族人,此地尤其是读书人,多半还是对和外族人通婚的有些忌讳的。 那这个席昭这样频繁去购买容氏的绣品,确实就有点奇怪了。 “我以为你不愿意把嫌疑指向容氏。”谢观南觉得季熠的反应也很奇怪。之前他有怀疑的时候,季熠还劝阻了让他不要轻易去针对容氏。 “并没有。”季熠也露出了浅浅的疑惑,“没有证据指向她的时候,是不应该怀疑她,我至今都觉得田衡是自己服毒的。但这和我现在觉得容氏有问题,也并不矛盾啊。” 田衡是自杀的,而容氏有可能是诱因,季熠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 “女人很难懂的。”季熠摇摇头,不知道是说给谢观南听的,还是仅仅自己在感叹,“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难懂。” 第89章 司马曹豫 隔了一日,谢观南依然是准点散衙回到悦庄,他这么积极回家还有个缘故就是秦孝贤近来真的对他过分关注了。严格来说也不是最近,从地动之后,秦孝贤隐约知道了谢观南与悦庄的关系,就开始有些不太对劲了。 秦孝贤显然是知道悦庄背景的,他原本就对谢观南这个京城来的捕快比较客气,现在只是关照得更明显了一些。秦县令虽没有热络巴结睿王的意思,但谢观南被额外的多加关照,弄得还是有些不自在。 不过这几天谢观南不敢在衙门多待还有个缘故,就是秦孝贤看田衡一案没有新的证人证物出现,希望尽早以自杀定案,但谢观南还在第二遍排查与此案有关的所有人的线索,秦孝贤当然是客客气气说可以再等等,只不过但凡在衙门看到谢观南都免不了要提一嘴。 谢观南自然知道案子都有限期,拖是拖不了多久的,而秦孝贤不管是本性厚道还是看在悦知风的面上,总之已经是给了他极大的信任,不然换一个上司,早不理会他一个小小捕快的执着,该定案就定案了。 这么一个小门小户的案子,田衡也没有什么难搞的亲戚,容氏带着个孩子还能给县衙多大的压力呢?谢观南明白,这次是因为他的坚持,才能被允许查到现在,只是如果真的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有力的证据,他也很难再做什么了。 还没走到他和季熠住的那屋,谢观南在前院就被冯肆拦住了。从冯肆的表情和站的位置来看,像是在这里专门候着他的,看他回来忙笑着迎过来,告诉他悦知风让他过去说话。 长辈传话了自然不能耽搁,但谢观南边往悦知风的厢房走,心里也不免边琢磨起来。因为家里有季熠在,悦知风从没单独找他说过话,有任何事都是当着季熠的面、三人一起在场时说的,除了从西雷山回来后悦知风找去衙门那次,这还是第二次悦知风直接找他。 不过谢观南这次想错了,悦知风房里此刻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也并非是被单独叫来说话的。他过去的时候,悦知风身边还有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子。这个人长得普普通通,虽然五官端正但很难让人描述出他有什么特征,尤其是站在悦知风边上,更显得他平平无奇,是看一眼便很容易会忘记的那种长相。 然而谢观南却认出了此人,他对自己的记忆非常自信,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此刻出现在这里是什么缘故,而自己之前与他的一面之缘又是不是纯粹的巧合。 “老师。”谢观南给悦知风见礼,他还没来得及回房换衣服,但好在悦知风并不如季熠那样讲究这些,浅笑着叫他过去榻上坐,谢观南看那个人也在主人示意下坐到了客座上,猜不透此人与悦知风叫他过来有什么关联,便问,“不知老师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悦知风抬手朝客座上的人遥指了一下,也不说浪费时间的场面话,简单给两人介绍了一下彼此:“这是都护府的曹司马,曹豫,这是云遮县衙的谢观南。” 谢观南和曹豫相互见了个礼,悦知风将他以捕快的身份介绍给对方,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但换言之今日他被叫来,也就是和他的公职身份有关,可对方是都护府的人,谢观南又觉得摸不着头脑了,他的捕快工作还没有和都护府这样的衙门有过关系。 做完了介绍,悦知风便不发一言,示意让曹豫来说话。 “请问今日谢捕头是否去过东市‘安济堂’?”曹豫渐渐敛去了之前论主宾之礼时的笑容,表情严肃了些,但语调还是比较轻松温和的,他一开口就是字正腔圆的官话,气势上就和普通百姓甚至地方官完全不同。 谢观南点了点头,他有些好奇地盯着曹豫又多看了两眼,还是觉得此人其貌不扬,他虽然记得很清楚午后与此人在安济堂门口擦肩而过的事,但当时曹豫的存在感非常低。这种感觉还是很微妙的,曹豫此时身上的衣服和谢观南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完全一样,但就眼前来说,这个人无论是谈吐气度和神情,与之前在安济堂那匆匆一面可有着天壤之别。 “我从安济堂走出来的时候,与曹司马刚好有一面之缘,怎么曹司马没认出谢某吗?”谢观南是笑着说的,冲淡了一些他这句话中疑问的语气,倒像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曹豫露出一个稍显意外的表情,像是没有料到谢观南会这么说,一时怔住了没立刻接上话。 悦知风却在这时笑了一声:“曹豫,也有你吃瘪的时候呐?” 谢观南被这两人在自己面前打的哑谜弄得有些一头雾水,来回看了看他们,还是不明白自己这么一句简单正常的话,怎么就让他们有这样的反应。 “曹豫是大理寺出身,他的专长就是混迹于市井坊间,浅身远迹才是他最好的保护色,今日只是跟你一个照面的工夫,你便记住他的脸了,这可是他至今为止罕有的失误。”悦知风解释给谢观南听,曹豫的本行是刑狱,所以他经常需要接触各式各样有嫌疑的人及收取各方线人的情报。 藏起一滴水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投入大海,同理一个官府的人最好的伪装就是让自己看起来毫无特征,就像路过的任何一个普通百姓。谢观南忙说曹豫其实并没有引起他特别的注意,只是他天生记忆力好,看过便不会忘记,更何况距离他们那一面也才过去不到半日。 即便谢观南这样说了,曹豫也还是面露赧色,沉默了一会,直到悦知风出声催促,他才重新捡起差点被自己忘了的话题:“下官今日前来,是为了有件事要和谢捕头通个气。” 曹豫以下官自称,这自然是对悦知风说的,不然以他的官职,是谢观南要尊他为上官,对他更恭敬些才对。这么一想他们三人现在这么坐着说话也是有一种怪异的氛围。谢观南与悦知风以主人之资坐在上座,而曹豫以客人和部下的身份落于下座,谢观南也是到了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发现了自己这有些尴尬的位置。 “不敢当,曹司马有事请说,我无不配合。”只是谢观南还是有点疑惑,如果是公事上需要县衙协作,理该在白天去衙门说才是,而且也不该直接找他,他不过区区一个捕快,还轮不上他与曹豫这样的官职对接公事。 “那我便直说了,关于安济堂的席昭,请谢捕头到此为止,不要再查下去了。” 第90章 容霏 “此话怎讲?”就算谢观南并没有这个权力去反对或驳回曹豫中止调查的要求,他也不会一声不吭就俯首听命,他上面自有县令和州府衙门的层层上司,并不直接受命于都护府,但曹豫到底是拜会睿王而来的客人,谢观南知道还是得给人家这个面子,“查案是谢某的本分,若有什么地方妨碍了都护府公干,还请曹司马明示。” 曹豫的眼神首先还是看向了悦知风,好像没有这位睿王替他划下一道线来,他不知道话能说到什么份儿上似的。 通常在官场时间久了的京官自有一套应对上官或皇亲国戚的方法,这里头的学问有时候比真正的公务还艰涩难懂。但巧就巧在曹豫并非那样熟稔官场门道的人,而悦知风也非普通的皇亲国戚。 “我这小友对公事素来是顶认真的,有恒你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悦知风仿佛是为了给那两人多一些自在,还从旁抱过一把琴来细心擦拭了起来,像是打算不再理会曹豫和谢观南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有恒乃是曹豫的表字,既然悦知风这样称呼他,想来非但他们不是初会,还应该有些渊源,谢观南知道这是悦知风给他的暗示,要他知道这位曹司马是可信之人。 “谢捕头莫要误会,我并非是要干涉地方县衙的公事。”悦知风的话既然放下了,曹豫也就知道该怎么和谢观南沟通了,于是从头开始解释,“我知道你去安济堂是因为嘉义坊田衡一案,但这个案子,谢捕头确实是想多了,田衡真的是自杀。” 谢观南听到这里,莫名心里升腾起一丝反感,他并非是不能接受别人指摘的人,而是曹豫与他说这个话的顺序令他不舒服,对方先说了单方面的结论,要求他停止调查,而后给出田衡是自杀这样一个理由,那便是说要求他停止的原因是这个案子已经真相大白了,谢观南所做的后续调查,无非画蛇添足,这一层意思才是让他不悦的点。 “确实从现场痕迹与排查关系者的调查中,尚未找到田衡死于他杀的任何证据,但司马觉得无需再继续追查的结论又从何而来?”谢观南想,既然曹豫这样说,他也不妨开诚布公,“我现在认为死者的妻子容氏的关系者中还有些情况不明的存在,如果说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胁迫或诱使了死者不得不自戕,那么这个导致他死亡的原因是人还是事,我也觉得有查清楚的必要。” “谢捕头……”曹豫又习惯性地先看了一眼悦知风,但后者刻意回避着的视线根本连一个接触的机会都没给他,他也只能继续自行判断,“原本此事都护府是不打算插手的,毕竟事情既然已经出了,按照本地衙门的流程走一遍才是最自然的,但谢捕头你查田衡、查容氏,即便是查到绣庄都还罢了,再深查安济堂,就和都护府的差事有冲突了。” 谢观南渐渐听明白了,田衡的死虽是县府衙门的事,但显然曹豫已经了解整个始末了,或者说县衙的捕快能查到的,都护府早都知道了,而县衙查不到的,恐怕都护府也知道得不少,而目下的情况就是,都护府有在进行中的要紧事,不方便再让谢观南掺和到其中,所以曹豫才找到他。 “如果都护府有公差需要县衙对接或避让,司马应该早些去县衙知会秦县令。”谢观南自嘲地笑了笑,他一个小小捕快何德何能让曹豫一个堂堂司马绕开了秦孝贤来跟他打商量,“只要县尊下令,谢某还能早些收手,不至于妨碍都护府做事。” “谢捕头言重了。”曹豫就算再木头也能听出谢观南这话中有些不悦之意了,尽管他不太确定谢观南与悦庄的具体关系,但毫无疑问总归是不能将其看做是无品无级的单纯捕快而撄其锋芒的,故而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与尴尬,“若非之前有部下跟着谢捕头到了悦庄,曹某也不敢来惊扰王爷。” “曹司马这话就让谢某费解了,我县衙的差事与悦庄并无关系……”谢观南话说到一半,突然警醒了过来,曹豫如果真的只是单纯来阻止他,确实根本不需要登悦庄的门,他先拜会的是悦知风这本来就说明了事情的不一般,“司马的意思,这案子牵涉到悦庄?还是……” 市井小民的案子要如何攀连才能和悦庄的人扯上关系?说到这里谢观南都觉得匪夷所思了,但他看曹豫的神情,竟是没有要反驳他的意思,这才让他更吃惊。 “并非曹某有意隐瞒,而是其中牵扯到的事情,涉密级别较高……” 曹豫吞吞吐吐的话语被赫然加入的另一个声音打断: “什么事情是我的人都听不得的?” 谢观南才觉得这个语调趾高气昂地听着特别陌生,就看到个人高马大的身影跨过厅堂的门槛,用几乎鼻孔看人的傲慢神色走了进来。 季熠很少用这种表情和语气跟什么人相处,所以他突然这么端着皇子的架子过来,让谢观南着实有些适应不良。或许是他从未见过真正的皇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关系,他见季熠用身份压人,居然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曹豫是在场唯一一个笑不出来的人,只是面对谢观南和边上那位看似不说话、实则一直细细聆听着的睿王爷他已经快汗流浃背了,如今又来一个王爷,他于是立刻站起身来,规规矩矩行礼,口称“王爷”,又觉得两位王爷在场,这样恐怕还是不够尊重,重新喊了句:“齐王殿下。” “都护府很闲么?都过来管地方县衙的案子了?”季熠进了屋,眼睛里便只有一个人,碍于悦知风在场,不好直接腻到谢观南身边,而是过去坐在了悦知风的边上,“既是不方便说的事,你与老师禀报完即可,拉着观南做什么?” 悦知风见季熠过来了,终于换了个姿势、把擦了一半的琴放下,又拿起手边惯用的麈尾小扇轻扇了两下,缓缓开口:“你不要再欺负有恒了,他还不是因为看到观南回的是悦庄,才特地来确认的吗?” 谢观南闻言侧过脸看了一眼悦知风,后者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方才还是谢观南第一次听悦知风叫他的名字,心里有些不一样的滋味。认识以来,悦知风一直都称呼他为“小友”虽然听着也亲切,但终究还是有些外道,此刻当着曹豫的面直呼他的名字,这显然又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这个曹有恒,以前是大理寺的刑狱高手,到了都护府也是专门负责对外侦破外族外国细作间人的。”季熠虽然看着曹豫,但这话显然是说给谢观南听的,意思就是告诉他曹豫的身份和他从事的差事,也同时暗示了曹豫,在悦庄无不可对谢观南说的事。 “细作?”谢观南眼中闪过寒光一道。 “你别紧张,不是多要紧的事。”季熠用眼神匆匆安抚了一下谢观南,他知道对方想到了哪里去了,但眼下还没到那个份儿上,只是又忍不住斜了一眼把简单的问题搞复杂的始作俑者曹有恒,“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曹豫的表情非常复杂,有一种淡淡委屈但又不敢表露的拧巴。这位齐王一过来就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大家也不是没见过的,突然上来就给自己甩脸子,然后还一副责怪他不识趣的态度,让他不由得怀疑起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这位了,以往明明看着还挺平易近人的,才多长时间不见,竟好像变了许多。 所幸如谢观南这样无官衔无品级的人反而不会有这样面对上官的恐惧吧?比起天生就在上位的季熠,谢观南还是更能理解曹豫的心情。看着曹豫为难的神情,有意替他解围,便道:“曹司马若不放心,我可以回避……” 曹豫刚坐下去的身子像弹跳起来似的立刻又站直了,忙说:“不用不用,两位王爷既在,下官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田衡一案,确系自杀,具体的原因之后可问容霏,哦,容霏就是容氏的全名。都护府正在严密监视容霏这条线索,而我们也才得知她与席昭的关系,怕谢捕头追查过于深入,打草惊蛇就不好了,所以前来和谢捕头沟通。” 一口气把话说完,曹豫才又缓缓坐到禅椅上,要早知道这两位大人物都这么不把谢观南当外人,他何至于这样小心翼翼,对贵人们的察言观色,真比辨别细作和追查线索更难更累。 “容霏到底是哪里的人?”季熠如数家珍般一连报出好几个西南周边小国和部族的名字,直到被曹豫打断。 “她是安南人。” 若非悦知风在场,谢观南听到这里也想要从榻上跳下来。听季熠这个问话的方式,他早就对容氏的来历有疑问,也就是他早就看出来容氏并非汉人。而听曹豫回答的这般干脆确定,也不难发现,都护府掌握的信息自然是远超过衙门这几天的调查,无怪乎曹豫能一口咬定田衡是自杀。 都护府跟的是容霏的线,田衡虽是附带的,但他是容霏最亲近的人,所以都护府掌握的信息定然不会出错。若容霏是安南人,曹豫负责的又都是对外甄别细作之事,所以—— “所以容氏……是安南细作?”谢观南盘到最后,发现似乎只能是这么个结果了。说完后的谢观南发现其他三人分别用不同的眼神看向了他,“怎么我说错了哪里吗?” “几乎说对了一半吧。”曹豫看着悦知风和季熠都仿佛是在等着听他说书似的表情,突然觉得这屋子里一定要找一个正常人的话,他可能会选谢观南吧,“容霏是细作,但不是安南的,是我们的。” 第91章 结案 次日散了衙,谢观南没有回悦庄,而是直接回了自己那个久违的小院。 租给谢观南这院子的房东是个实诚人,因为季熠常来,谢观南就关照房东不用过来帮忙打扫了,之后房东便真的就没擅自再来过。冬至之后谢观南和季熠都没再回来住,如今再踏入这个院子,一切都和他们离开时别无二致。 东西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他们离开前整理过的样子一点没有变化,只是桌椅家具上都蒙了层薄灰。谢观南去井边打了水来,捧着个小盆,一张椅子一个柜子这么按部就班地擦拭着。许久没有做这些家务,他的动作也并不麻利,从天刚转暗,到不得不点上油灯,也才刚擦完一半。 季熠真的往他这小院里搬了太多东西,每一件都这么抹一把居然就需要花费这么多时间。那些他白天不在家的日子,是谁在保持着这里的纤尘不染?是季熠从悦庄叫来的丫鬟,还是他自己闲了无事做的?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就算是此刻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儿,脑子里还是不能完全摆脱季熠的影子,谢观南不禁徒然地甩了甩自己的脑袋。 他因觉得心里不爽快,所以今日临时决定回到这里,事先也没同季熠打过招呼,那人在悦庄等不到他回去,必然又要心焦了,可是谢观南今日踏出衙门的脚,怎么也没法朝通往悦庄的路迈出一步。眼下他总觉得自己的心和脑子就跟这屋子一样,蒙着层薄薄的灰,不擦干净的话,他难受。 根据前一晚他从曹豫那里得到的信息,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再拖着田衡的案子不结,所以白天县衙已经写完了呈文,并通知了容霏来画押。 田衡死亡,系误食了家中药老鼠所用的砒霜所致。 原本这样的案例,官府是无须提供金钱上的抚恤的,但因田衡为家中壮劳力,且地动之后没有接受灾后重建的抚恤银,秦孝贤念他家境贫寒实属艰难,将他家修缮灾后房屋的欠款一笔勾销,以示关怀。 面对这样的调查结果,容霏表现得异常冷静,她是带着田莺一起来的,这一大一小的母女俩以同样的肃穆表情站在二堂听完了秦孝贤的所有话,而后容霏只是淡淡表达了没有任何异议,就在文书上画了押,并谢过了县令的关照宽慰。 谢观南送她们母女走出县衙,在雨道上问容霏今后有何打算。这不是捕快的职责是谢观南自己私人的一点担忧。 “从前如何过,以后也如何过。”容霏看向谢观南的眼神,仿佛在说她怎样回答有什么区别,各人的生活是别人替代不了的,但最后她还是又说了句,“我会好好照顾莺儿。” 这句承诺一般的话说得并不铿锵,却一样坚实有力,谢观南一时分不清容霏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已经听不到的田衡说。 曹豫说过,容霏是安南从众多孩子中选拔出来从小培养的细作,她们在未成年时就被暗中送入我朝,再由专人输送到各种地方潜伏,这是一张经年累月织造出来的间人网络,组织严密而谨慎,轻易很难捕捉,就算偶尔被都护府的人发现了一些端倪,总是不等他们有所行动,接触到的末端便先消失了,所以后来曹豫的人愈加小心,哪怕得到了线索也不会立刻出手 容霏被曹豫的人盯上时还在皎州,彼时她还是那些被盯上的细作中默默无闻的一个,曹豫说当时被他们暗中监视的人里,容霏是最不像细作的。按照曹豫的说法,她太像是个本分过日子的人了,沉默寡言,目不斜视,勤劳踏实,他们锁定她为目标,整整用了小半年时间。 “我至今都觉得,不是我们锁定了她,而是她锁定了我们,所以故意卖了个破绽,让我们好认定她的身份,进而去接触她。”曹豫提及此事的时候,言语中竟隐隐有些激赏的意味,如果不是立场相对,他可能会用上更直接的溢美之词去描述容霏。 虽然容霏是主动投诚的,但都护府并不会无条件信任她,最后谈成的条件是容霏必须协助都护府暂时稳住安南的这张间人网,不时提供消息与成员状况,当然都护府也会设计一些情报好让容霏用于取信于安南方面与她联络的上线,等这张网能被我朝一举覆灭后,都护府承诺给容霏一个新的身份,让她在这里过新的生活。 就这样容霏从投诚转换为双面间人,从皎州来到了兖州,为了更好地融入这里的生活,还嫁给了田衡做续弦。 谢观南在与容霏交谈的时候,要打起十二分的警醒,让自己时刻记得曹豫的话,那就是最好不要让容霏发现,谢观南也知道了她的身份。 “对间人而言,知道自己身份的人越多,不安的感觉就越强。”曹豫是这样说的。 谢观南当然知道曹豫的言下之意,这本来就不该是他这个县衙捕快应该知道的事情,如今他知道了,也必须当不知道,不要给容霏增加不必要的心理负担。谢观南几乎可以确定,在曹豫的心里,容霏的价值肯定是远高于他这个碍事的捕快的。这点他完全理解,易位而处,他不会比曹豫说话更体面。 “若有难处可来县衙……”谢观南想的是她毕竟一介女流,如今要独自抚养一个离不开人的孩子,总是艰难,更何况这个孩子非她血亲,就算不考虑她的特殊身份,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捕头的话我记下了。”容霏却罕见地以极快的速度接下了谢观南的关怀,她一改之前沉默疏冷的态度,抬头正视着对方,眼神坚定而恳切,嘴角牵出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谢捕头是个厚道人,你明知道田衡是为我死的,却好像一点责怪我的意思都没有。” 谢观南被容霏这话惊得嘴都忘了闭上,他飞速回顾了一下自己说的哪个字泄露了他知道容霏身份的秘密,但思来想去应该是没有。 “你们汉人有句话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若不是我选了田衡,他也不必有今日,终究是我对不住他。” 谢观南后来一直在想容霏的这句话,他觉得自己未必是哪里说漏了嘴让容霏以为她间人的身份已经被得知,而是谢观南对田衡一案的紧追不舍让容霏察觉到了什么。他从未接触过真正的间人,原本觉得这样潜入他国的人,必然都是心思深沉,手段毒辣之辈,但容霏显然并不符合这样的印象。 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难懂。 谢观南脑中不免浮现出季熠说的那句话,容霏到底经过了怎样的心理转变,才会在自己的人生如此曲曲折折之后,还依然保持着这样稳定的情绪,这个心理承受能力,恐怕连曹豫都低估了她。 把手里已经擦到发黑且再也洗不回白色的布投进了水盆,谢观南累得瘫在胡床上小口小口地喘气。打扫是有助于思考的,双手不过脑的运动的同时,脑子反而更为清明,他渐渐能明白自己的混沌源头在哪儿了。 因为爬高蹲低这么擦洗了一通,身体还真有些累了,谢观南迷迷糊糊地觉得眼皮有些沉重,就在意识快要模糊着沉下去时,忽而听到个熟悉的声音: “是谁教你用洗脸的盆装水洗抹布的?” 皱了皱眉,谢观南没攥够起身的力气,所以人没动弹,只是勉强半睁开眼,昏暗灯光下,他果然看到了季熠那张漂亮的脸。 “不回悦庄也不跟我说。”季熠把提来的食盒放在桌上,走到胡床边轻轻把人扶起来,声音是一贯的温柔,就好像平时谢观南散了衙到家就犯懒的时候听到的那种又嫌弃又无奈地念叨,“衣服不换,饭也不吃吗?” 谢观南也不问对方是怎么来的,他在云遮并没有别的去处,上值的日子总是衙门和家两点一线,既没有回悦庄,那便只能在这里。也许他下意识料到季熠会找来,所以才肆无忌惮地先斩后奏的吧。 如果说田衡和容霏这件事上有什么是让谢观南觉得不舒服的,必然不会是因为被排除在第一时间得知所有真相的那份局外感。毕竟都护府做事没有必要提前通知县衙甚至州府。就算是悦知风和季熠,也并没有比谢观南早知道多少,这两人对事情的判断若说比谢观南强些,也全在于他们本身的洞察力。 “结案了。”被季熠从胡床上拖起来的谢观南答非所问地这么说着。 季熠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是哪件事,他不回应也不接茬。只是把带来的东西从食盒里拿出来,一盘盘摆开,三个菜、一大碗米饭,悦庄的厨子也早知道了谢观南的胃口与喜好,季熠带来的自然都是他爱吃的。只是汤水不太方便,没放在食盒里,季熠解下他腰间的银壶,还贴心地拔开壶盖,递到了谢观南鼻尖,让他闻到酒味。 “我陪你吃饭,你陪我喝一杯,可好?” 不等谢观南回答,季熠已经走出门去,洗了两个酒杯回来,见谢观南老老实实坐在桌边等他,忍不住浮起一个笑容。谢观南虽然会给他脸色看,但从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大抵知道对方心里为何不自在,所以不在悦庄也好,这里简简单单,更适合他俩说话。 第92章 清醒 季熠曾告诉过谢观南,在康源坊有两家善堂,是悦庄出资和管理的,一家收容孤老,一家安顿孤儿,如果衙门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直接去这两家善堂寻求帮忙。 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衙门大多数有心无力的时候,缺的都是钱,而季熠深知这一点,既然是能用钱把这个力给补上的,他觉得这就不算是什么大事,他是这般想的,所以当初赈灾时也是这样做的。 日间谢观南同容霏所说,其实也有这层意思,道理上讲,容霏并非田莺的生母,所以她若有再嫁的想法,或独自一人无法承担照顾田莺的责任都是正常的。谢观南告诉她季熠所说的那个善堂,不是要她将田莺送去那边,而是提示她可以在外出干活的时候找善堂帮忙暂时看顾一下孩子,然而就连这个提议容霏都很果断地拒绝了。 “她和田莺的感情是很深的,就算不是亲生的,那孩子相当于从小就是容霏带大的,她们之间早就不是一点血缘问题可以阻隔得了的,你可以相信她能照顾好田莺。”季熠希望谢观南能慢慢放下这件事,但他也知道以谢观南的个性这很难,不然这小捕快也不会被他师父发落来云遮。 “我信与不信,她都是个与众不同的母亲,你明知道我介意的是什么。”谢观南浅尝了一口酒,发现是本地那种入口平和但后劲很足的醇酿,赶紧夹了块菜往嘴里送,他不希望自己陷入意识模糊的时候,就绝不会允许自己醉,“在我看来她拒绝的不是善堂,而是我这身捕快的皮,她看待我这种公门中人的眼神并不是全然的信任。” 现在讨论容霏是怎样的母亲已经失去意义了,除非她放弃这个权力和责任,不然她就是田莺目前唯一的亲人。但现在谢观南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又怎么可能把她单纯看成是个普通人家的主妇呢? “观南,你在焦躁。”季熠陈述了一个事实。 没有一个人能真的完全了解另一个人,所有的理解都是建立在足够重视、不断探索与长时间观察的基础上的。季熠愿意花心思、时间和耐心去了解谢观南,是因为他在乎和喜欢对方,可如果想要在一个本就复杂的问题面前展开讨论,前提还是对方要配合。他来这里,就是希望谢观南把要说的话讲出来,不要独自憋着。 谢观南把手里的碗放下来,他从刚刚开始,虽然一直在做着进食的动作,但吃进嘴里的是什么东西,他根本没注意去分辨过,当吃饭仅仅成为了维持生存的行为,这个过程就变得没有享受的感觉了。 “我本来不想让你和老师再为我添不必要的烦心。”谢观南不否认季熠说对了,他独自回到这里,就是因为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状态不怎么好,他有些话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对季熠说,可是好像除了季熠,他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去问,“你有没有过,自己曾经特别信任与依赖的东西,突然之间变得陌生的经历?” 如果不是亲耳听着这句话是用谢观南的声音说出来,季熠简直要以为自己心里生出了个小人儿把他偷偷埋藏的话给掏出来了,他涩涩地轻笑了一声:“当然有。” 对于十岁前后分别生活在几乎两个世界的季熠来说,一夕之间变得陌生的东西,可能一整夜都说不完呢,谢观南发现自己果然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可不等谢观南把抱歉的话说出口,季熠就接着说道:“你当捕快的,会接触到的人那么多,这世间的苦难何止千百万,你一个人就算拼尽全力也不可能帮到所有遇到难处的人,你真的不用太苛责自己。” “你没明白。”听到这话,谢观南确定季熠是真的没有懂他到底在焦虑什么。季熠时刻都注意着他的情绪,谢观南知道且很是欢喜这一点,他知道这非常难得,“我不是因为帮不了容霏而难过,我是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坚持的东西,到底真是对的,还是仅仅看起来像是对的。” 也许不止季熠,还有悦知风或者曹豫,可能所有的人都觉得谢观南在这个案子上关注的点,是容霏到底是否真的无辜,而现在因为某些原因,这一点将不再被追究,案子必须迅速而低调地结束,所以谢观南作为经办的捕快,他心里会有些疙瘩。 但并不完全是这样。 容霏当然没有杀害田衡,虽然她和很多人一样,觉得田衡虽然不是死于她手,但确实是被她连累而死,但谢观南觉得事实也并非如此,这个案子里,容霏也是受害人。 容霏以安南细作的身份来投诚,这是她先采取的行动,而非都护府的人先对她进行策反。但结果就是她接受了都护府的条件,再以双面间人的身份重新回到了她的位置,在这个过程中她到底是怎样的心理路程没有人知道,或者说并没有人在意。 整件事情里最无辜的田衡父女,从一开始作为容霏掩护身份的工具,后来又成为了掣肘容霏的道具,甚至到了最后,田衡还要为消除容霏的后顾之忧赔上性命,有人能为他的死负起一点责任吗? 没有。 容霏利用田衡父女来帮她伪装身份的时候,尚且没有伤害过他们,但她在帮助都护府做事的时候,田衡却不得不去死,对田衡来说,这里不是他的母国吗?这公平吗? “田衡的自杀是谁都没想到的。”季熠抽空还是插了句嘴,他觉得必须打断一下谢观南,虽然他知道只有说出来才能化解郁结在心里的东西,但仍有些担心这样的释放同时也会让谢观南因为复盘整个事而加重了某些不好的情绪。 “怎么会没想到?”谢观南冷笑了一声,“一个平日里不施粉黛都能看得出姿色的女子,一旦精心打扮过后,会是怎样令人惊艳的绝色,你不要以为曹豫含含糊糊说的那些话我听不出是什么意思。换用一些文人矫饰的言辞并不会改变事实,我们都知道容霏是怎样完成任务的。” 容霏被安南派过来时就是被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去接近能接近的目标,所以转换身份之后,她也是需要继续以这样的方式去确保任务的完成的,只不过区别在于她要把自己接触到的目标是谁同时也传递给都护府,这样一来,都护府便能知道本朝有哪些人正在与他国秘密接触。 女细作与男细作相比,不但要掌握同样的技能,还会被要求以性别优势去进行权色交易,情报战从来就不会是干净的阳谋。 这种事情,瞒得住外人,却很难瞒住枕边人。谢观南不知道容霏在这几年的相处中对田衡有没有过真感情,但看田衡的行为,他显然是有的。 田衡到底知道多少,又知道多久,这事容霏不说,也没人追问,因为田衡一直都没有泄露过容霏的事,只除了那日席昀趁着多喝了几杯,在田衡面前说了句不尊重容霏的浑话,他俩打了一架,就是这件事曝露出这么些年他是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的。 曹豫说席昀不是细作,但席昭是,他开安济堂得到的资助正是来自安南,无论是自愿或是被迫,他都上了那条贼船,他的安济堂也是那张网中的一个据点,由他以购买绣品的方式负责把消息传递过去,又借由容霏去买药的机会,把布置给容霏的任务交给她。 席昀正是去族兄席昭的安济堂时,见过在那里的容霏,才多嘴惹怒了田衡。谢观南想到那个和田衡一起摆摊的景佑,就连那样的半大小子都在背后非议过容霏,田衡要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装聋作哑,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不是因为偏信于容霏,而是出于真心的在乎,才不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事,让容霏知道。 “田衡也可谓是歪打正着,就因为他一直装糊涂,那边的人才愿意让他活到现在。”季熠要给谢观南倒酒,对方却用手掌盖在了酒杯口上来拒绝,他只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们要一个田衡这样的棋子,让容霏在这里的身份显得平凡普通不扎眼,可要是这颗棋子变成了不安的因素,那就有风险了。” 所以即使他不自杀,也会有人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这事容霏知道,但田衡是怎么知道的呢? “容霏没说,但我猜可能是她告诉田衡的。”想到这里谢观南又觉得心里好像被一把钝刀子划拉了一下,他看了季熠一眼,仿佛是在寻求一点助力,“我想来想去,容霏的任务要继续下去的话,无论如何好像田衡都没有活路,不管是安南方面,还是都护府,都会觉得他是个隐患,对吗?” 季熠没有回答,他记得他和谢观南讨论过这个问题,当一个人,和许多人的生命放在一架天平上,必须舍弃一方的时候要选哪个。他当时告诉过谢观南,这个问题出现的时候,怎么答都是错的,而最错的是提出问题的人。 “站在我们的角度容霏确实是个罪犯,我们可以审判她,但她没有进入那个流程,她投诚了,我们依然可以就她过去犯下的错审判她,但我们也没有,她的身份从来不是她自己决定的,因为没有人给她这个机会去选。” 谢观南告诉季熠,他曾经觉得律法是这个世上最公平的东西,但是在这个案子里,他不知道律法能做什么,公平又在哪里,对容霏,对田衡,还有田莺和很多人。如果他都不知道公理在哪里,他又要怎么用律法去判断什么他该做,什么又是绝对正确的? “观南,容霏她毕竟是安南人,都护府信任她不可能是无条件的,而且当时转换身份,也是她自己认可的。”季熠觉得谢观南在此事上稍稍有些钻牛角尖了,也许是因为案子里有个孩子,让他付出了更多的同情,所以他不能像平常那样客观,“都护府的做法并没有错。” 谢观南叹了口气,他并非是在说一个简单的对错问题:“当你想着这些的时候你就不是季熠,而是即墨熠了,你在你的世界,你明白吗?你永远不可能理解一个你没有见过、感受过的阶层,就算你是如此慷慨、温柔、包容和充满善意,但你不可能真的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又需要什么,来自上位者的等价交换,永远不可能是公平的。” 看到季熠有些吃惊的眼神和速度落寞下去的神情,谢观南心里立刻涌上了歉意,他并不是想要责怪季熠,当然他也不知道有什么人应该就此事被责怪。 也许那时悦知风说的就是这个吧?谢观南不禁想到,如果他不认识季熠,或季熠不是皇子,他就不可能因为进入悦庄而被允许知道都护府这些涉密的事情。这个案子很可能会因为秦孝贤的一个命令就戛然而止,他虽有不甘但也不会想那么多。 但是现在,他知道了越是靠近权利者,会知道越多这样的事情,谢观南不是天生的权利者,他没有接受和消化这些的经验。 谢观南不知道上位者要怎样才能在没有亲眼见到,没有亲耳听到的情况下,去相信那些事情,那些苦难的,那些卑微的、懦弱的、岌岌可危的,只想着如何活下去的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即便看到了,结果很可能也不会改变。 “我知道都护府没有错,你也没有,很多人都没有错。”谢观南不知道要怎样表达,他还有表达的对象和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的机会,但大部分人甚至不会有这些,“我只是觉得……我们和安南的那些人做的事情可能是一样的,我们都在伤害她,而且这不是一种肉体上的伤害,它是一种更侵入的、更严重的,是一种腐蚀性的伤害,从外到内。” 谢观南觉得容霏的冷漠只是她仅剩的薄薄的一张壳了,她其实早就已经四分五裂、支离破碎了。 而像容霏这样支离破碎的人还有多少呢?下一个出现在面前的人,也许不是间人,不是别国的人,不是犯了任何错的人,如果是那样的某个人,因为权利者受到了伤害,他能做什么? 公理和正义从来不是绝对的,它们都是有立场和角度的。 季熠的立场是天然的,其实谢观南也是,只是在这件事里,他突然意识到,习惯了的东西不一定永远是对的,经验也有可能存在覆盖不到的地方。 谢观南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在害怕,因为曾经坚信的东西变得无法解释他面对的问题,这种混乱,令他感受到了恐惧。 第93章 答案 整个晚上,季熠都是听多说少。一开始是他觉得让谢观南尽可能多说一些,多释放一些出来比较好,到了后来则是他越来越不知道可以怎样去回答。谢观南的问题对于他而言同样是陌生和棘手的。 食不知味地吃完东西,等谢观南换了家里的衣服,回头才发现季熠已经坐到了胡床上。平日里他们会在这里用棋局或话本打发睡前的时间,但今天他们谁也没有心思去做那些消遣。 收拾好了桌子,谢观南走过去靠着季熠坐下。季熠的话从越来越少到几乎一言不发他是有所察觉的,是他把这场谈话导向了这么一个氛围,可生硬地转变话题又未免太做作。两人像是有什么默契,突然都安静了下来,季熠听着谢观南在自己身边那轻轻的呼吸声,时不时提起银壶抿一口酒。 原本以为是来开解对方的,没料到自己本身就是困扰住谢观南的问题中的一环,季熠对这个结果有些哭笑不得。喝到不知道第几口酒的时候,谢观南从他手里把壶拿了过去。 “我不会醉的。”季熠扣着谢观南的手腕,就算一整壶都让他一个人喝完,也还远不到能让他醉的量,但谢观南的谨慎还是让他想起了第一次在这里过夜的事情,他不禁莞尔,“我说个事情,你莫要生气,其实第一次你背我回家时,我也没醉。” 谢观南果然睁大了双眼瞪视了对方一下,可是接下来也并没有捉着那件已经过去很久的事再说什么。季熠是使了一点小心机也罢,利用了他的心软也罢,不过是想靠近他,留在他身边,而他根本也从来没想过拒绝。 季熠身上原本就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以前、现在,以后也一定还会有很多,他若要件件都认真,怕是多少时间和精力都不够用的。谢观南愿意接受这样的季熠,是因为他喜欢对方,这是他之前就决定好的。 “我从刚刚就一直在想,如果我无法对你的问题给出一个答案要怎么办。”季熠伸手去把谢观南往自己身边搂了一下,手搭上对方的腰时没有遇到任何阻力,这让他心底一宽,“不想骗你,我确实没有答案,至少现在没有。可我也不希望让你认为,我不重视你的烦恼,我不会避开它或者当它不存在。” 谢观南侧身环抱住季熠的肩,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然后是嘴唇上。这样安抚式的亲吻在他们之间是很少出现的,不带有任何情欲的色彩,谢观南仿佛只是为了表达,他接收到季熠的重视和认真了。这是他一直努力在做到的事情,因为谢观南总觉得,季熠是一个在乎情感反馈的人,重视理应是相互的,所以他也希望让季熠知道这点。 “我也在想,因为这个案子,拉着你说这么多沉重的话题,我会不会显得过于小题大做。”谢观南摸了摸季熠的脸颊,他也想过,是不是干脆不要同季熠谈这些,“毕竟你已经离开皇城了。” “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如果连你都不说,还有谁能对我说这些?”季熠笑了笑,“我人离开了皇城,但我这个身份依然会把你拖进原本你不会进入的漩涡,而让你小题大做,就是我应该担起的责任。” 谢观南被季熠严肃的语气给弄得有些不习惯,开了句玩笑说,他这算不算以裙带关系干预政务。 “或许将来有一日,天下事天下人共议之,世间的律法会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模样也未可知。” “会吗?” “为什么不会?”季熠反问道,“不够完美的东西,你不希望它变吗?” “之前你让佟追带走那个杀手,更早一些,纪家的主母不会因为做伪证被惩罚,确实我一直都知道律法不是完美的。”所以谢观南不认为季熠没有答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一个从存在开始一直在不断被修正和改良的东西,它本身就不可能是完美的,“我只是过去可能没有接触到这么……” 说到这里的时候谢观南突然停顿了一下,若说权力可以影响律法的情况,那么实际上天下权力汇集的中心,帝京才是最可能发生这些的地方,他前些年在京城为什么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呢? “一个是因为你并未接触到真正权力核心中的人,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有人替你挡住了那些脏事,没让你看到罢了。”季熠把银壶放到一边的矮桌上,腾出双手把人抱在怀里,他说的是谁,谢观南应该知道。 必然是那个心疼徒弟的好师父了,小徒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被他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的,说把这个小捕快当作半个儿子在带也是不为过的,自然不希望早早因为那些人情世故、权力倾轧浇灭了谢观南那难得的一腔赤诚。 季熠料那位京畿总捕头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宝贝徒弟在京城都没见过的事情,倒是在这个西南小角落里见识了个遍,要是能未卜先知,他应该绝对不会把谢观南送来这里吧。只是那样的话,他就遇不上谢观南了。 “你也说那些是脏事?”谢观南很意外会从季熠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无论我们的律法在制定之初是否接近完美,都会因为实施的人发生变化,皇帝有独断专行之权,三省六部、每一层衙门都有可能被人为渗透的因素干扰,如果这个干扰的力度大于律法原本给出的弹性和宽容度,就会从法治变异成人治,那可不就是脏事么。” 谢观南又问:“那我说的那些呢?” “佟追拿下杀手带回的虽不是地方衙门,但陇右军也是国器,不算是私刑,这事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人身安全遭到威胁,后面牵扯到的还有别的事,所以由陇右军接手效率会更高一些,可能有逾制的嫌疑但不到枉法的程度。”季熠虽然也觉得他们在家里这么一板一眼谈论这些属实是有些不合时宜,但谢观南的眼神这么求知若渴地看着他,也叫他实在难以拒绝,“至于纪家主母,以孝治国的宗旨不可能说改就改,但也是可以想办法弥补的。” “什么办法?”谢观南这下是真的被勾起了些好奇心。 “由皇帝下旨让刑部拟出新的章程去修改细则,落实到具体案例,便是遵照新法,援引判例。若有重大案情,可援照声请,听候上裁。”季熠说,这就是具体案例、具体研究然后具体办理,如果现行的律法条例中没有可参考的案例,那就向上报给刑部甚至皇帝,看是否可以根据新发现的问题制定新的法典去补充和完善。 “也就是只有等到新的问题出现,才能开始想新的解决办法?”谢观南对于这种亡羊补牢的形式还是有些不满足的。 “那不然呢?”季熠苦笑了一下,律法始终是滞后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法典的诞生本身就是给道德底线来托底的,“在周礼出现之前,人们不还信任过画地为牢的么?放到如今看,可谓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不是吗?” 任何进步都是需要时间的。 谢观南从季熠的怀抱中离开、坐直了身子,脸色有些凝重,像是在思考着重要的事情。他一点也不为自己刚刚说了那些话而后悔,若非如此他也没有机会听到季熠告诉他这些,但他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是不是真的适合说:“可是季熠,这些也是有先决条件的。” 季熠轻握着谢观南的手捏了捏,他知道如果不是他这样一个身份,谢观南可能不至于这样言辞闪烁:“我明白,这取决于在至尊之位上的人,是否有足够的能力。” 莫说现在皇帝是季熠的弟弟,哪怕现在是季熠坐在那个位置上,也不敢断言他这一生所有的决策都会是对的。君王与君王也不可一概而论,有杰出优秀的,也一定有昏庸无能的,不然也就不会有新朝取代旧朝。 他们又都沉默了下来,谁也不说话,是因为这个话题又是无解的,哪怕倾尽天下所有权柄与贤达的智慧,也无人能给出完美的答案。 良久,季熠才艰难地打破这份寂静:“我最初想学着一个人生火做饭的时候,总是手忙脚乱,于是我问苗姑,怎样才能在厨房也让我在同在书房一样从容自得,你猜苗姑说什么?” 谢观南摇了摇头,虽然他不知道苗姑说了什么,但他确定季熠不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乐子要与他寻开心。 “她说厨房的事和书房的事看起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道理却是一样的,不论事情摆放在面前显得多繁杂,你动手去做了,条理自然就会出现,再多的事情,从第一件开始做了,就会一件接着一件减少。” 苗姑用最朴实的话解释了一句圣贤语,“治大国如烹小鲜”。 谢观南还是很高兴季熠能找来这个小院,虽然他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但入睡的时候,先前的焦躁确实被季熠化解去了不少。 也是在这个夜,季熠也好像找到了些什么,一些从前他不曾考虑过的事情,借由谢观南这一晚的不断提问,原本他毫无头绪的东西,似乎摸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方向。 第94章 小年 悦知风要回陇右道的事情,谢观南是在小年当天才知道的。 悦庄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着做祭灶洒扫,倒是没有人特意把老主人即将要出行的事放在嘴边,也不知道是睿王素来的行事风格,还是只有这次比较特殊。 虽是临近年关,县衙最近倒是不忙,但谢观南回小院住了两天后突然发现季熠给他在院子里种的那些花再这么疏于照顾下去就死得不剩什么了,所以自那之后隔三岔五都会记得回去一次。 原本季熠说从悦庄支应两个人过去打理,可谢观南硬是不要,于是他三两日就回去一次,季熠自然也就跟回去一次,悦庄上下都知道隔几天老庄主就要唉声叹气一次。 说到悦知风,谢观南就算是一个屋檐下住着这么久了,也还是觉得自己没法摸清楚这小老先生的脾气。见得到的日子,除了日常问安,他也不怎么盯着要谢观南和季熠陪他说话吃饭,可他们不在悦庄住的日子,回头总能听到冯肆悄悄跟他们说,老庄主又念叨怎么不见了他们的人影。 “你说老师到底是希望我们在呢?还是希望我们不在悦庄住呢?”谢观南有一次终于忍不住这么问季熠,其实他一直觉得悦知风脾气挺好,至少对他一直挺和蔼的,但每次他想要表达一下亲近之意,又总觉得好像不得其法。 “你养过猫吗?”季熠笑了笑,不答反问。 “没有。”谢观南不讨厌小猫小狗,但他天生不太会照顾活的东西,幼时养鱼养鸟,甚至养龟都能养死,他觉得自己不适合拥有宠物,后来再没去动养什么的念头,以免造孽,“怎么了?” “老师不喜欢别人主动,他想找谁的时候一定要找到,找不到他就难受,恨不上天入地把人揪出来,但别人要往他身边凑,他就敬谢不敏,反而看你越来越讨厌。”季熠一边笑,一边指了指刚好从门口贴边路过他们房门的一只狸花猫,“这种习性我只在猫身上见过,所以我总觉得他的生肖应该是猫。” 谢观南看了看那只神气兮兮的狸花猫,那家伙似乎也感受到有人在注视它,还回瞪了一眼,这下谢观南还真从它脸上仿佛看出了几分悦知风的神色,顿时笑得止不住,骂了季熠一句,说若是他以后再看悦知风,怎么看都像猫可如何是好,太不尊重了。 悦知风既然要走,谢观南觉着今日这小年必须得陪着他好好过才是,因为不管是睿王殿下还是他边上这齐王殿下,都说不准过年的时候身在何方又是否能见上面,下一次再会又会在何时。以往他不在也罢了,既然如今他知道了,总要做点什么。 “你说陪老师吃饭就罢了,怎么还使唤起我来了?”季熠被谢观南推着去厨房的时候悦庄的厨子早已经把晚上的饭菜料理得差不多了,见到他们过来,忙齐齐整整站成一排靠到了边上,“你看,他们都做好了。” 谢观南知道悦庄的厨子都是手上有绝活的,他在这里住了多久就大快朵颐了多久,但今天他不需要这些大厨的手艺,所以冲他们微笑着点头然后挥了挥手,请他们出去休息,把厨房这块宝地暂且让出来。 “你做点什么给老师吃吧。”谢观南从边上取了个围裙给季熠围好,如果他早些知道悦知风要走,可能会打算得更细致些,但今日他散衙回来才听说这事,那便只能辛苦这位殿下了,“有一次吃饭时老师说,把你养这么大,知道会做饭给我吃,怎么从来不见你给他做过一碗汤。” “胡说,头一次他去西雷山突然袭击我们,住了两天不都是我做饭么?”季熠原本下厨的机会就不多,做过的次数自然记得很清楚。 “那不一样。”那次是季熠为了躲清静故意和谢观南待在山脚有温泉的院子里,就算悦知风不出现,他也是要做饭给他俩吃的,多个人也不过多双筷子的事,“老师很少说那样的话,可见心里很介意,如今他要回陇右去,也不知下次见面要多久,你就当哄哄他开心吧,毕竟是小年。” 季熠亲自下厨给谢观南做饭都是在他们住的那个院子的小厨房里,又或是谢观南那边的院子,在悦庄的主厨房确实是没有做过,因为原本悦庄的大厨就比吃饭的主人还多,真轮不上他发挥,而他做给谢观南吃是情趣和心意高于手艺的。 “你怎么对老头这么好呢?”季熠早就不再开吃悦知风醋的那种玩笑了,谢观南对悦知风的爱屋及乌说到底源头还是在他,这点他还是明白的,“我十岁开始在他身边,都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你倒好,在悦庄住一日就把这规矩给做了一日,如今还要我下厨,你都快把老头养叼了。” 虽然季熠这么抱怨着,但却已经口是心非地动起手来了。不甚熟练地找出了要用的东西,从和面开始,没说打算做什么,但显然已成竹在胸,谢观南也就安心在边上看着。他是很想帮忙的,但每次他在厨房最后能做的事情,无外乎也就是递个盐或尝个咸淡,难度高于这些的,他也有自知之明,就暂时不挑战了。 “是你说的,悦青很早就去军营历练了,现在又成了家有自己的妻儿,他守在剑南道,一年有多半日子是不在老师跟前的,你想想看,老师在陇右也是一个人吃饭,难得跑你这儿来,你还拉着个脸,多不合适啊?” “难怪老头舍不得挑你的不是。”季熠当然知道谢观南是在创造机会让悦知风和自己相处得更融洽些,不管有用没用,这份心他都是受用的,“你这一天天的心里装多少事?怎么就能做得那么面面俱到呢?昨儿我去善堂,他们说你已经去过了,还替我捐了银子?” 说到这个谢观南也想起来了,他不是故意瞒着,还真是一时忙忘了:“早前赈灾你从悦庄支出太多银子了,刚好今年我没有假可以回家,阿娘让人给我带了些钱在这边过年,我吃住都在悦庄,花不了那些,就拿去给善堂了。” 季熠没有跟他算过钱,谢观南自然也不觉得自己拿去善堂的钱说成是季熠的有什么不对。其实谢观南捐出的银子也不是那么多,和季熠能拿出来的不能比,但在普通百姓看来也是不小的数额,横竖是他的心意,季熠从来不把银子的事看得多重,但谢观南拿出来的银子在他这里就是格外值钱。 “那就应该说是你捐的,或者以你阿娘的名义,替她做功德也好,怎么说是我的意思?”衣袖有些碍事了,季熠又用背对着谢观南,让他替自己绑襻膊,两人在厨房虽然制造不出什么旖旎的气氛,但毕竟贴得这样近,彼此气息都缠绕在一起,季熠难免心神荡漾了一瞬,心情大好之下早已不觉得被指使来下厨有什么委屈了,“如今观南都开始替我花钱了,啧啧……我可真是找了个好郎君。” 谢观南看他笑得不太正经,也不气恼,反而正正经经给他讲这中间的缘故:“之前我去善堂拜托他们,多去嘉义坊走动,就算不提田莺,也还有兰儿不是么?嘉义坊有很多孩子,他们的爷娘白天多半都要出去做事,家中若有老人或主妇的也罢了,也有不少是只能留孩子独自在家的,我看总有不妥。” 谢观南后来以捕快的身份抽空去了几次,把嘉义坊的情况,尤其是家中有孩子的住户资料又整理核对了一次,然后去善堂询问,是否能分出一些人手去嘉义坊轮流帮那边的住户照看孩子。 季熠和好了面,又开始剁肉馅了,他原本就是练家子的,这时双手拿了两把刀一起飞舞起来,说话也只能更大声些才能让边上的人听清楚。 说了让去休息的厨子们并不敢走远,其实还是留了人在门口守着的,突然听到这动静赶紧又跑回来,看到他们家齐王正在舞着双刀剁肉馅,忙不迭要过来帮忙。 “出去出去!”季熠停下手来,朝那俩没见过王爷剁肉的厨子笑道,“我和谢郎君说私房话呢,你们来凑什么热闹?” 别说剁肉的王爷他们没见过了,自从悦庄住进来这位谢郎君,他们这些伺候了十几年的老伙计,没见过的新鲜事可太多了,比如他们以前也没见过齐王殿下能这么笑着跟他们说话。不过小家主心情好总归是好事,他们也赶紧乖乖听话退出去便罢。 “什么私房话,你又胡吣。”谢观南知道在悦庄已不用避讳什么,但还是不愿意季熠在人面前这么口无遮拦,听不到就算了,听到了总是要皱着眉头骂一句的,但也就是一句便结束,仿佛就连这一句嗔怪也是季熠每一次无形无状中的一部分。 “借调人手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剁了一阵后,季熠的双刀挥舞的动作变小了些,手上的劲道也收了些,于是他说话也就不用太高声了,他接着之前说善堂那茬,“我之前也想过,或者干脆在嘉义坊附近再开一家善堂,这样东西两边都有,岂不更好?” 季熠的意思,原本的善堂都集中在康源坊附近是因为这里空房子好找,如今想来确有疏漏,因为真正需要善堂的贫苦百姓并不在这个区域。 “再开一家得要多少银子?”谢观南虽然不擅此道也知道这不会是一笔小数目,季熠纵然不差钱,但这事不是只靠钱就能短时间内做成的,“就算再开,等你找房子、找人手再开起来也得有些日子,不如还是先调些人过去,在嘉义坊做个小小的日间托管站,既费不了多少银子,又能立刻施行。” 谢观南说的日间托管站,不需要全天候管理,只需要在白天无人照管孩子的时间,让爷娘们把孩子送来,由专人照看,晚上再领回各家去。这样房子只需要在嘉义坊中找个普通民居,人手也不需要太多,既能解决现有问题,也不需要一下子投入大笔银钱,效果还立竿见影。 “怎么听着,你琢磨这事不是三两天的样子?”季熠只要谢观南高兴,事情怎么进行,他也不是很在意,“其实你既有这么好的主意,不用特地去善堂给银子,你说一声,他们自会安排。” “不好,善堂有善堂的安排,我这本来就是额外拜托他们的事,这银子自然该我出。” 谢观南有他自己坚持的东西,季熠可不想为了这事去无谓和对方拉扯,有这功夫还不如聊些别的:“那如此说来我手上这厨子的活也是额外的,怎么不见谢郎君给我酬劳?” 谢观南早知道这人寻着机会就一定是要讨些甜头的,趁着他双手不得空,扳过他的脸来,大方爽快地吻了下去。 等润泽的声音终于在两人唇齿间停歇下来,谢观南摸着季熠的脖子轻轻揉着,拇指沿着他的下颌线来回抚弄,隔了一会儿才平复了气息:“这算定金,够吗?” 第95章 粉角 因为季熠临时到厨房忙活了一阵,打乱了大厨们原本的安排,所以悦庄小年的晚饭还是迟了一刻多钟,不过悦知风平时对饮食不是那么讲究,一时也没有察觉,直到季熠和谢观南端着餐盘到他屋里的厅堂,他才注意到这一晚有些特别。 面儿上依然波澜不惊,但谢观南还是注意到,悦知风看到季熠自己端着餐盘进屋,眼神里的光同往常是不一样的。果然同季熠说的那样,真有人主动上赶着凑到悦知风跟前,他反而不会轻易露出太热情的样子。 季熠做的也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东西,就是一碗牛肉粉角,给悦知风那碗里的芫荽撒得更多一些。 小年吃粉角其实南北的习俗大差不差,但各地的粉角包的馅儿和外形有点不太一样,季熠在包的时候谢观南在边上看了,觉得好像他做的和京城里常见的也不太一样,他在云遮吃的好像也不是这种。 “南方有些地方把这东西也叫馄饨,但南方人包得像个元宝,这里也有人会做成团状,光是面皮包上馅料就能变出不计其数的花样,厨房里的学问确实一点不比书房里少。”季熠一边包一边这么说着,“我包的这种是以前我阿娘做给我吃过的,小时候不觉得金贵,后来想吃却再没有机会了,苗姑试了几次才包出一样的来,我也就会这一种。” 谢观南想,悦知风既然受先皇后照顾良多,估摸着也吃过先皇后包的粉角,季熠同悦知风是有共同怀念着的人的,这份共通的情感让季熠不假思索就决定了要亲手做这个,所以果真端上来打开盖子,悦知风的眼眶都微微泛红了。 桌子上其他菜色一如平常那样精致丰盛,悦知风坐在主位,季熠同谢观南则分坐他左右两侧。三人面前各是一碗粉角,悦知风捧起碗,便看都不再看别的碗碟一眼。 “我与你阿爷戎马半生,我们时常吃住都在军营,男人扎堆的地方是顾不到那许多的,吃饭只求填饱肚子,什么食材滋味色香意形更是想都没空多想一点。”悦知风看着碗中那一只只形如偃月的粉角,在芫荽下漂浮着,眼前这一幕恰似多年前曾见过的,“只有打完了仗回来,才能在你阿娘跟前吃一顿踏实安心的饭。” 悦知风说在军营里待的时间久了,吃饭都很快,但到了先皇后面前,无论是先皇帝还是他,都不得不慢下来,因为先皇后注重养生,会叮嘱他们细嚼慢咽,又心疼他们在军营吃得潦草,总是有机会便亲自下厨,尤其是年节假日,必会做些应景的食物给他们吃,而他们,自然是不愿辜负先皇后的心意与操劳的。 季熠虽然对悦知风说的那些发生在他出生前的事没法亲眼见到,但被这样一提也不免又在脑海里浮现了母亲的音容笑貌。常言道,一个人最初和最后会记得的味道,必是来自母亲的,可见情同此理。 “客行随处乐,不见度年年。今日是小年,这碗粉角,就当是我与观南给老师饯别了。”季熠在谢观南的眼神催促下,终于还是勉为其难说了句吉祥话,可还是要捎带上对方,好让悦知风知道这碗粉角里也有谢观南的祝愿。 悦知风浅笑了一下,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舀起一个粉角,慢条斯理地品尝着。他也不管边上两个年轻的一直不动筷而只盯着他瞧,直到两个吃完,才抬头看向季熠:“包得卖相次了点,但味道尚可。” 季熠立刻朝谢观南挑了一下眉,彷佛痛失千载难逢的机会般惋惜道:“你看我说什么?他必不领情,就该与你打个赌,我定是稳赚不赔。” 谢观南还没来得及说话,悦知风抢在前面道:“你还想从观南那边讨什么便宜?” 季熠这话原本是他和谢观南玩笑的,被悦知风这么一打岔就不好再玩了,于是蹙眉道:“我与观南琴瑟和鸣着呢,可不敢劳烦老师挂怀。” 悦知风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怒,又吃了两个他眼中卖相欠佳的粉角。这下谢观南也看出来,他吃得比平时要慢很多。季熠的厨艺谢观南还是了解的,他固然是绝顶的聪明,到底不是技艺纯熟的行家,有情感加持,那就是国宴的水准,可就算没有,也不会觉得难以下咽,不过悦知风吃得这样若有所思,应该与粉角的滋味没太大关系。 “血缘真是很奇妙的东西。”悦知风放下了碗,眼神中的光比之前更柔和了些,他先是看了一眼谢观南,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好像是知道今晚这碗粉角到底是谁的主意,他不说,但他心里是领了这份情的,继而又把视线转回另一边的季熠,“你阿娘走时你还小,她自是不可能亲手教会你,可这么多年,也只有你做出了你阿娘的味道。” 若是悦知风说些针锋相对的话,季熠有的是话可以兵来将挡,可这次不同,他竟被难得听到的含着脉脉温情的言辞噎到张口结舌,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悦知风又转向谢观南说:“有恒昨日来与我说,安南的事情有了不错的进展,那档子事估计不出半年,应该就能收网了,他说你借着县衙的名义在嘉义坊又做了次摸排,替他们省了不少事。将来你若有释褐之意,不妨来陇右找我。虽说捕快三代不入科考,但在陇右,我可以给你破这个例。” “你这可是越发离谱了。”季熠终于听不下去了,“哪有当着人面挖墙脚的,观南去哪儿我去哪儿,你是要把我也挖去陇右道吗?” “你跟块磐石似的,我挖你,你肯动吗?”悦知风嫌弃地叫季熠莫打岔,“观南做事仔细,人又宽厚,只做捕快是过于屈才了,你不说替他谋划前程,还要做块绊脚石不成?。” 谢观南之前看他们爷俩拌嘴,只当是自己的开胃小菜,在边上埋头吃到现在,忽然间发现话题到了自己头上,才瞥了一眼季熠,让他把说话的机会空给自己:“多谢老师抬爱,不过我尚有自知之明,我这点能耐实在不足一晒,好高骛远不过是自曝其短,还是做好分内事再说。” 悦知风见自己的提携之意被婉拒也没有改变神色,依然笑意温柔地看着谢观南:“看来你便有襄助之意,第一个想到的也必是这兔崽子,不过有你在边上看着他,也是好事。” 谢观南但笑不语,以悦知风的多智,这种事情不至于等问出口才察觉到,他这样问一句恐怕是有心要说些别的事告知他们。 “我此去陇右道,恐怕一年半载脱不了身。”悦知风果然神色一凛,说起了正事,决定启程如此匆忙,他们都心知肚明不会是临时起意的,“春试过后,朝廷的格局势必会迎来不小的变动,到时会发生什么现在是估算不到的,但我这次过来走了一圈,西南士族暂时还是稳得住的。” 这才是悦知风这一阵留在岭南的要务,西南的士族不是本朝的新贵,但又根系庞大、人数众多,他们大多受过悦知风平西的恩惠,对他是极为尊崇信服的,也只有他出面安抚才能有这样的成效。不过悦知风又说,悦青已经接到调令,会去北疆戍边,所以剑南道暂时也要悦知风来看着,他可能就顾不上岭南这边的季熠了。 “我能有什么事,你都在我身边放了这许多人。”季熠说得漫不经心的,也是希望让悦知风不必要在自己身上放太多心思,“倒是悦青,二郎怎么突然调他去北疆?” 虽说年轻将领受命戍边通常都是晋升的前奏,但一南一北何止万里,悦青是睿王独子,他的爵位是世袭的,根本不需要走寻常武将的晋升路线。季熠对皇帝弟弟的这个决定有些疑问。 “北边,可能不稳。”悦知风只简简单单说了六个字,桌上的气氛瞬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第96章 北境 本朝大一统前最后一块打下来的北疆,比邻整个国境线最凶残的外族势力,虽然当年悦知风和先皇帝在最骁勇善战的年纪,倾尽一国之力勉强打赢了最重要的一战,划清了和对方的疆域边境线,但多年以来北境的边防压力一直没有减轻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封盟书能保三十年太平已经超过我的预期了。”悦知风谈论着几十年前的老对手,表情却异常平静,“熬到了他们的老汗王死了,那些年轻的狼崽子恐怕早就磨利了爪子,随时在窥伺机会,皇帝这几年一直在往北边送人送物资,就是不跟陇右开口,可我还没老到耳聋眼花。” 悦知风这话念到了今上头上,谢观南就不方便再随便插话了,但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悦知风其实十分关心北疆的状况,气恼的也只是皇帝迟迟不向他求助。以今上的机敏,绝对不会想不到本朝最强的定海神针就在陇右,但一直死撑着不开口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皇帝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二郎就只调了悦青过去,没有调他剑南道的兵马?”季熠问完自己点了点头,确实也不可能在非战时从西南这样大张旗鼓调兵横跨大半个疆域去北边,但既然皇帝能下这个调令,也等于是拿出了向西南低头的姿态了,“悦青过去不也一样是你的亲传家学,这跟找你讨救兵不是一个意思么?” 悦知风轻哼了一声,算是接受这个说法。打仗在悦知风看来就是家常便饭一样的事情,悦青虽然经历得少,可是他一手调教出来、引以为傲的儿子,他不会妄自菲薄,他的儿子担得起这份重任。 在这张饭桌上,国事就是家事,家事也永远会牵连上国事。悦知风父子原本都在西南,虽然有距离但总归不算太远,平日里他们只是各忙各的才不常见面。可这次悦青要是去了北疆,父子俩再要见面就难上加难了,季熠问悦知风是否要去剑南道跟儿子见一面,后者却摇了摇头。 国事为重,悦家和皇家从来都是异体同心,悦青无论是在西南还是北疆,卫国就是保家,悦知风说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睿王一家的祖籍也并非在西南,但他扎根于此数十年,早已认他乡是故乡,将门在乎的是自己守护的地方是否安宁,自己小家那几口的圆满都在其后。 “那银心也一同去吗?”季熠突然问,悦知风就算放心得下悦青,难道还能舍得放才抱上的第三代远行?可孩子毕竟还小,是万万离不开阿娘的。 谢观南知道季熠说的银心,是悦青的世子妃闺名,那位娘子的娘家姓李,是陇西李氏南传的一脉分支,李家与悦知风是世交,他们三个也是年少时就熟识的。 “银心同青儿一道启程,回登封的娘家暂住,这样青儿若有机会回皇城述职,他们夫妇还能方便见面。”悦知风轻叹了一声,孩子离不开阿娘,而他这个孤老头子总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把个还在吃奶的娃娃强留在身边,“何况银心那性子你也知道。” 季熠难得地欲言又止了一下,李银心与悦青一样是将门之后,与一般的女子不同,她与悦青婚后也是经常出入军营的,夫妇俩一起出发,这位世子妃难说会不会安安分分待在登封的娘家,搞不好没几日便会跟着北上也未可知。 但悦知风说就算如此,孙儿给李老将军夫妇带着也比跟他在陇右安稳。 独子北上,媳妇孙儿送回娘家,谢观南总觉得悦知风这样的安排不仅仅是为了配合皇帝的调令。说不上是哪里来的预感,只是悦知风这一晚第一次给谢观南一种近乎苍老的感受,这种印象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 谢观南与季熠陪悦知风吃完这餐饭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席散之后,他们也不敢多停留,次日就要出发,悦知风也需要早早安寝,他们退出那边的厢房后散步回后面自己住的院子,谢观南便把自己的感觉说了出来。 “人一旦谈论起孩子,尤其是孩子的孩子时,他若不显得苍老那才是奇怪吧?”季熠漫不经心地这样答道,有些故作轻松的模样,“观南你总是容易忘了,他真的已经是个五十多岁当祖父的人了。” “北境的情况,真的很糟糕么?”比起悦知风到底是不是呈现了五十多岁的人应该有的样子,谢观南更挂心季熠此刻心里琢磨的事,他在悦知风面前显然有话没说,“明明调令是给悦青的,怎么我看你比老师还忧心忡忡的样子?” 似这样的大事,普通老百姓永远是最后知道有多严重的,而悦知风季熠这样的人,总是因为知道得更多更早,而比大多数人更早体会到压力吧。 “北境域外虽然一直有些小规模的骚扰动作,但彼此都有忌惮,不是说开战就会开战的,只是双方都不敢松懈,但那边的老汗王也才刚死,小的几个还在争权,他们这个时候也怕我朝趁虚而入呢。”季熠三言两语把那边的情况大概说了些,“起码两三年内,应该不至于大动干戈。” 域外是游牧民族,气候好一些,他们的牛马羊都有草吃,便安分些,但若遇到灾年,过得不好,便会起凶心来骚扰边境,企图掠夺。这种不成规模的骚扰,戍边的军队是有经验对付甚至预防的。 “吃不饱或吃得半饱的情况都好办,就怕是连年都吃得太饱,那便给了他们厉兵秣马、休养生息的时间,”季熠说到这里莞尔一笑,“好在老天爷似乎也不太喜欢他们,隔几年总会有一次灾荒,没有给他们养肥的机会。” 北境的邻国虽然彪悍,但我朝这几十年,从先皇帝到今上也都励精图治,国力与当年亦不可同日而语,想开战也得先掂量一下彼此的实力。季熠既能这样说,谢观南想他一定是有极大的把握的,只是他脸上的神色依然凝重,这就有点古怪了。 “我看老师对悦青北上没什么意见。”非但没有意见,依谢观南所见,悦知风对这道调令还是挺高兴的,“怎么你倒是好像有些不开心?” 北境如果和域外开战,军中之重,首要的就是骑兵,而全国骑兵精锐六成都在西南,所以当年悦知风才不得不横跨大半个疆域北上支援,这才打退了当时不可一世的那位老汗王,若不是悦知风差点直接端了对面的王庭,逼得对方不得不同意坐下来和谈,那场战役恐怕还要多打几个月。 “所以,调令只调了悦青,没有动这里的一兵一卒,就还是有点奇怪……”季熠在自己的房门口喊住了来送东西的丫鬟,自己接过了放着柿饼的果盘,让她着人去准备热水,明日悦知风要离开,他们必然要早起送行的,所以回屋也打算抓紧沐浴。 “哪里奇怪?”谢观南分明在餐桌上听季熠说过,贸然调兵才会令人警觉不是么?怎么这会儿他又说奇怪。 季熠拖着人进屋后,拉着谢观南先在局脚榻上坐着:“许是我想多了,二郎可能真是想提拔重用悦青,毕竟悦青的岳丈家在朝中也还有些门生旧部,悦青和李家这层关系,对他总是有利的。” 谢观南直觉季熠跟自己都没交底,如同他在悦知风面前一样。但如果季熠暂时不想说,那恐怕真就是并不成熟的猜测,或是属于他和皇帝之间的极机密之事,谢观南也不想逼着他非说不可。 第97章 离别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悦庄就开始做悦知风出行前的准备了,装车的、套马的,庄子里一多半的人手都调动了起来。 悦知风随身带的行李并不多,行伍出身的人,和季熠那种含金汤匙出生的皇族在这些事上的区别特别大,加上此行也并没有女眷,他个人而言是完全可以轻装简行的。这次他来剑南和岭南道走这一趟都是微服以客商的姿态周游,不过必要的伪装还是要做的,身边随行的都是做家丁打扮护卫,这样就算簇拥在悦知风周围的人数多一些,看着也不会太惹眼。 谢观南曾问过季熠,难道真的没有人知道悦庄里住着的是睿王或齐王这件事吗?这么大个庄子在这里,就没人好奇主人是谁?季熠答道,该知道的人总会知道,这个庄子是一直在没错,可主人并不是一直在的,确切地说其实是没有主人在的时候更多一些,所以被知道与否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重要的是用的人得靠谱。 如此一说,谢观南也想起来,秦孝贤在最初听闻悦庄要参与赈灾的时候,那反应分明就是早已知道这庄子的来路和主人,不过平时县衙也没有人会特意提起,县令也并不做那攀附逢迎的举动,这大概就是季熠说的,该知道的人会知道吧。 吃过朝食,悦知风对恭恭敬敬站成一排的庄内仆人简单交代了几句要好好服侍季熠、不可慢待谢观南之类的话,就挥挥手遣他们散了。悦知风身边服侍起居用的人一直都很简单,但他留给季熠使唤的人手,素来都是供过于求的。 这一趟回程陇右军的护卫分成两组,一组伴在悦知风身边同行,另一组已经提前出发沿路打点安排。 季熠和谢观南骑着马伴行在悦知风左右,虽然备了马车,但悦知风说后面路上时间长了,有的是坐车的机会,难得能与两个后辈一起策马,他还是兴致颇高地让人牵来了他在悦庄养着的马。 看着悦知风翻身上马的英姿,谢观南不得不承认,本朝前后数三十年也未必能再找出一个能与睿王比肩的战神,年过半百的他一跨上战马,立刻就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锐气,尽管身上穿的是再寻常不过的胡服,可悦知风脸上云淡风轻的笑容依然能让人看出他的坚毅和自信。这种经历过无数战役淬炼出的锋利感,让他无愧于“帝国利刃”的美誉。 应该叮嘱的大小事,昨晚已经说了不少,所以送行的路上,三人反而都只零散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快到城门口的时候,飘起了毛毛细雨,虽然不至于立刻能将人衣衫打湿,但骑行的人迎风面对雨水总是不适,尤其悦知风身上还有旧伤,更是不宜淋雨。 “老师换马车吧。”谢观南在离城门约莫还有百米的地方勒住了缰绳,要换车就得趁早,若是等衣裳被打湿了再换就晚了。 这话要是季熠说的,悦知风多半还要说几句嫌弃的话,但由谢观南来说,他就欣然接受了,如此双重标准,季熠不免在边上窃笑出声。 “让人给你们拿蓑衣和斗篷来,回去的时候不要淋着。”悦知风如同天底下所有的长辈那样,自己身上的事可以马马虎虎,但孩子身上的事半点不肯懈怠,自然而然地安排着给季熠他们张罗避雨用具,他进了马车又掀起窗帘,对机灵地靠近过来的谢观南说,“他有个雨天爱犯的头痛毛病……” 已经从护卫手里接过了斗笠的季熠,先拿过来给谢观南一个,正好听到这话,便抢着对悦知风说:“有观南在,我现在下雨也不怎么头痛了。” 季熠的声音里透着不加掩饰的得意,眉眼弯弯地说完便看向谢观南,这药石无效的顽疾是如何好的不用他说,悦知风也该明白了。 一众人或进入马车,或戴上了雨具,折腾完没走几步、不多时也就到了城门。季熠看了看天,雨势看起来没有立刻变大的趋势,但马和车还是得尽量慢行,好在出了城最近的驿站就在三十多里路外,哪怕是这样的天气,不出一个时辰也就能到了,就算雨势加大倒也不怕没处躲。 一群人里除了谢观南都是久居西南的人,谁也没把这样的天气太当回事,所以谢观南还在和悦知风话别道珍重时,季熠已经把马调转了方向准备往回走了。送行是送完了,但并没有出现谢观南想象中那种皇室贵族间郑重的仪式感。 “怎么你都没正经跟老师说句再会和保重的话?”回程的时候谢观南和季熠也还是骑着马,雨丝虽然细密,但软软的并没有多少力道,天色甚至一点点开始亮了起来,就连谢观南都看得出来,这雨非但不会变大,多半过一会就能停。 “习惯了。”季熠嫌蓑衣沉重不爱穿,阳奉阴违地跟悦知风一分开,转头就脱了,眼下只是带着个斗笠。他说就算是刚来西南那几年,悦知风挺爱带着他出门,但真有事忙起来,也是三五天见不到的,每次悦知风单独出去,也不会特地和家里人认真道别,“老头说,话别的时候说得越少,出行的人回来得就越快。” 这难道不是哄孩子的说法吗?谢观南好笑地想,季熠居然把悦知风这样的话都记了这么些年,真不知道该说他们感情好,还是年幼的季熠太好哄。 回程骑行途中要经过东市,虽然还下着雨,但也已经能看到市集上有人开始张罗着开店了,街道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的人也和季熠一样,只简单戴个斗笠,行色匆匆地赶往目的地,并不把小雨放在眼里。 “雨快停了吗?”因为周围的声音多了起来,谢观南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季熠望了对方一眼,点了点头,把缰绳又抓紧了些:“跑回去吧?” 谢观南知道这位殿下既不耐烦穿蓑衣,但淋湿了衣裳也让他不爽快,这是想快些回去换衣裳了,于是迁就着他也提起缰绳,只是策马跑起来之前还是向后看了一眼,看到佟追他们跟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才放下心来。 事实证明季熠的决定是很明智的,因为就在他们快速穿过市集之后不多久,雨势就逐渐收了,一见雨停,出门的人就更多了,如果此时他们还踱步在市集,马便骑不了那么畅快了。 他们替悦知风送行走了这么一趟,回到悦庄还没过巳时。小年虽然不是假日,但这一日刚好是休沐,所以谢观南才能送悦知风一程,还可以在家陪季熠一整日。 上午就在房中沐浴,难免让屋内有些潮气,季熠让人端来了碳盆又放了些香粉进去,结果因为暖烘烘的太舒服了,人不自觉就恹恹欲睡起来,左右无事于是季熠搂着谢观南睡了个回笼觉,两人再醒来时竟已是午后了。 不等他俩让厨房准备些点心来,等候在外多时的静海卫先给季熠送来个消息。 今上要在元月册封一位新贵妃。 第98章 大朝会 季熠的这个皇帝弟弟,在做皇子的时候就十分循规蹈矩。二十岁冠礼、次年大婚,二十四岁的时候皇长孙出生。即墨锦可以说是完全依照着什么年纪就做什么事的规则,仿佛人生轨迹被早早规划好了,他只需要按部就班照着做便行。 今上这位皇后是先皇帝在世时替他选定的,是当时的尚书令高域的嫡长女——高颖恩。高家娘子才貌兼备,品性温良,如今想来先皇帝当初指婚的时候,大约也是打着选未来皇后的主意才挑了这位的。 既然是钦定的正室,即墨锦也给予了高颖恩足够的尊重,婚后数年皇子府一直都只有这一位皇子妃,哪怕婚后两人只育有一子,即墨锦也没有纳过侧妃,是到了继位之后,才由群臣上奏建议皇帝充盈后宫的。不过先皇帝的热孝未过,所以除了皇后,其他妃子的册封一概延后,如今终于出了孝期,皇帝想给后宫的妃子晋封倒也是很正常的。 所以皇帝册封贵妃,又是打算在元月新春时举行册封大典,这不是一件喜事么?只是就算要提前告知,也不用特地让静海卫这样急匆匆、煞有介事地传信来吧?谢观南不太明白,静海卫的机密通信渠道难道就是给这俩兄弟书信聊天使的吗?。 “是不是喜事还真不好说。”季熠把来送信的柳慈遣走了,说一时写不了回信,让他别候着了,转头就一脸莫测地坐在榻上发愣,谢观南来问了,他才回过神来,说了那信上提到的具体内容,“元月要册封的是两位妃子,刚生了小皇子的杜氏封淑妃,而贵妃封了王氏之女。” 自古母凭子贵,尤其今上子嗣还不算多,才得了新皇子的杜氏本该是贵妃的不二人选才对,哪怕是她出身门第不够,至少也应该一视同仁,把贵妃之位空着,册封一位育有皇子的妃子,位份却还排在没有孩子的妃子之后,确实有些不寻常。 “雷霆雨露俱是皇恩,也没人敢去争不是么?”谢观南不好妄言皇室的事情,而且他没懂季熠这么在乎这件事的点在哪里,但更奇怪的是皇帝这个时候专门让静海卫传这个消息过来,“他册封妃子还特地提前告诉你,难道真是问你的意见?” 谢观南寻思着也不像是有这种可能的,来回消息再快也得几天时间,册封仪式肯定是早就开始准备的,皇帝在昭告天下之前先让季熠这个亲哥哥知道,可能只是想表示一种尊重吧? “因为王氏之女是我舅舅的女儿,是我的亲表妹。”季熠没好气地蹦出这句,显然他这个哥哥并没有感觉到被尊重,反而还像是被人打了记闷棍。 “啊?”谢观南后知后觉地又点了点头,他实在是和季熠厮混久了,已然忘了先皇后就是出自琅琊王氏,但……这么一说不是更奇怪了么? “可不是么?我那表妹去年才及笄,这么火急火燎就给送进宫,也不知是在想什么,二郎这禽兽,居然对一个小自己一半岁数的小丫头下手。” 谢观南看着季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季熠今日这反应也有些不同寻常,话说得很密但又不成章法,显然是心里还没整理好,但又觉得好像不说点什么更不舒服似的。他一会儿的意思像是在责怪自己的舅舅急着送小表妹进宫,一会儿又好像在嫌弃自己的弟弟老牛吃嫩草。只是想到被这么埋怨的人是今上这位九五至尊,又觉得眼前这情形有些滑稽。 琅玡王氏曾经是先皇帝大一统前期十分倚重的士族势力,王氏人才辈出,除了没有出过特别厉害的武将,在其他领域的文人名士都是拔尖的,就算是后期先帝有意扶持生下了今上的卢氏,也依然没有完全拔除王氏在朝廷的力量。不是不敢,而是不能,因为王氏的子弟出色得太多,几乎遍布每个重要的位置,况且王氏并没有犯下过错,先帝也不可能为了弹压王氏而伤到国家元气。 季熠身上有王氏的血脉,背后又有悦知风这样的悍将,本该是稳稳能坐上皇位的,但如今他已经远离京畿,龙椅上那位,又为何偏挑这个时候重新把王氏拖下水呢?无论王氏之女多艳冠群芳,皇帝此时册封她为贵妃,也一定不是因为男女之间那点事,皇家本就不会有单纯的婚姻。 “有没有可能,他这是在向你……或者说王氏示好呢?”谢观南犹豫着说,毕竟从名分上说,季熠的舅舅今上也是要尊称一声国舅的,既然王氏依然在朝中有地位,皇帝想拉拢一下并非不可能。但这事儿往深了想就难免越想越复杂,上一代的权力倾轧,这一代的朝堂局势,可能就算是季熠,也会因为远离皇城多年而没法估算到所有可能性吧。 季熠没有再说话,神情怔忪地沉默着,谢观南觉得他可能想自己静一下,所以走出屋子去让人准备些点心。睡了个午觉精神是恢复了,但上午出门消耗掉的体力急需食物来补充,季熠可能还沉浸在他那小表妹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给拱了的消息里,但他可得先顾着两人的五脏庙。 西南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阴晴不定,才不过两个多时辰的光景,不但雨停了,连地上的水都收干了,让上午那场细雨,简直像是妆点在离人心头的愁绪。走到前院时遇到了冯肆,他说正要去给季熠报信儿,悦知风到达第一个驿站后见雨很快停了就接着赶路了,路上一切安好,到下一个落脚安顿的驿站会再有飞鸽传信回来的。 谢观南这才知道原来所谓的一路打点安排还有这层意思,问了冯肆,这也不是悦知风或季熠特地吩咐的,而是素来如此。睿王也好,齐王也罢,包括后来也不常王府的悦青都是这样,但凡不在一处住着,就要靠这套通信联络互相确认安全。过去睿王妃还在的时候,自然消息也是要递回王府的。 说到王府,冯肆难免有些伤怀,说如今因为睿王妃不在了,悦知风和悦青经常在外各忙各的,王府总是空荡荡的,他们这些跟随睿王时间比较久的老人,还是觉得尽管富贵至极,但睿王一家还是过得太寂寞了些。放眼京城里,莫说皇亲国戚,就是品级高一些的京官,哪家不是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本来添了小世子,还以为王爷总算是能过上含饴弄孙的好日子,谁知道第一个团圆年都过不上……”冯肆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住了嘴,“唉,人老了,就爱唠叨,谢郎君莫怪。” 谢观南一边摇头一边岔开话题说自己饿了,冯肆忙说厨房早就备着点心了,这就送过去,让他只管回屋等着便好,另外顺便拜托谢观南把悦知风的消息带给季熠。 被冯肆这么一念叨,谢观南才把这两件事连在一起琢磨了一下,确实他从得知悦青要北上开始,就觉得这一串事情,好像有哪里存着些古怪。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年节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什么样的要紧事不能让人把年过了再说?但如果皇帝是要在元月就搞点大事,那确实是不能等的。 “你知道悦青是几时出发吗?”回到屋里谢观南先说了冯叔让带回的悦知风的消息,跟着便问,“老师说不去和悦青碰头,是不是因为他也知道悦青立刻就要出发,是赶不及等他过去见面的?” 季熠显然也是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老头顺嘴提了一句,他们夫妇或许能赶上去悦青的岳丈家过年。” 谢观南明白自己没想错,按季熠所说,那悦青其实是能赶上元月大朝会的。 第99章 纳徵 理论上,皇帝要提拔重用悦青也好,调他北上之前先在元月的大朝会上亲近一番再做些嘉奖也罢,都不妨碍算好了让悦青有足够的时间打点好家中大小事,也就是通知悦知风父子的时间一定是比正式的调令更早就会送达的。 莫说季熠,就连谢观南也会做如是想。皇帝无论是作为君王要笼络重臣,或是作为晚辈对悦知风表示敬意,都不可能罔顾这些。所以悦知风在悦青出发前,父子俩不见一面绝不会是皇帝故意在时间上不留余地。 “是老头故意不见的。”季熠站在柜子边上,谢观南每从箱子里取出一件东西,他都要上手摸两下再往柜子里放,“我以前从没觉得他对悦青有什么父爱如山,还以为他真的亲缘淡薄,原来他是隔代亲,老头怕自己见了孙儿就放不开手,索性就不见了。” 谢观南想起冯肆说的那些睿王府如今冷清的话,不由得也语调低沉了下来,像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反而没有这样的烦恼,他若是觉得辛苦,大不了不做捕快了,回家侍奉母亲,有份薄产能度日也罢了,总不至于不得不受这骨肉分离之苦。 百姓未见得会知道天潢贵胄有这些不得已,但天家和士族也难真正体会百姓的苦,这道理都是一样的。大抵就和季熠早前说的那样,他们所享有的百姓供养,让他们肩上有了这重责任,而要在其位并让自己做一个俯仰无愧于天地的人,那便必须担负起这份责任。 “其实老师若真的不愿,也不是没有法子。”季熠冷不丁冒出一句。 不过谢观南再问他是什么法子的时候,他却又岔开了话题,并没有说下去。谢观南本着皇家的事情季熠不说他也不多问的原则,也只当那句话他从没听过,继续把手里的东西往边上的人手里塞。 这日是谢观南年前在衙门最后一日上值,再过三日就是元日了。京城谢家仿佛算准了时间似的,送来一马车的东西,刚好就是这日抵达。一开始谢观南没有选好居处,给家里留的就是县衙的地址,后来是悦庄和自己的小院两边住,怕错过家书,索性就一直没有更换,于是谢家书信和东西都是往县衙送的,他散了衙才又从县衙往悦庄搬。 谢观南的母亲是经商的,人情世故自然老道,这一车除了给儿子预备的各种东西,还捎上了不少别的,诸如文房四宝和家中铺子里的布匹,东西的价值算不上什么,要紧的是这份心思,一车的东西倒有一小半是让谢观南转送给衙门上下的。 “真可谓儿行千里母担忧,咱阿娘这是帮你从县令到同僚都打点了一遍。”季熠终于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转过身环住了谢观南的腰,黏黏糊糊地说,“只有我没有伴手礼。” 谢观南才刚想调侃对方一句,怎么他的阿娘就这么变成对方口中的“咱阿娘”了,却没料到季熠还先声夺人地委屈起来了。明明是从小金尊玉贵着长大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但这人还是表现得仿佛是别人都有,只有他不被待见似的。 “也不是没有。”谢观南把人推开了些,上下打量了一番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季熠,很难相信这么大个人刚刚还腻在自己肩膀上撒娇,演得跟真的似的,于是笑道,“阿娘上次来信还提起,说虽然缘分天定,但若是遇到情投意合的小娘子也别错过,家里还有房产良田若干,要是我娶个大家闺秀回去,那些全都是聘礼。” “有房有田,观南的聘礼听起来很丰盛嘛。”季熠如今对这样的戏言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地直接拿来当剧本了,谢观南只要说得出,他便接得住,搂着人先从脸到脖子细吻一遍,待到对方被他亲得气息都乱了,才沉着声音在人耳边道,“我这边的嫁妆也不少,你打算何时把我娶过门去?” 谢观南面红耳热地笑起来,每次说到这么不正经的话题,总是自己先憋不住笑,不知道为什么季熠情绪能一直这么稳定,再出格的玩笑他说起来都信念感十足,好像在他心里不管说的是什么,都有把握让它变成现实。 “大家闺秀哪有像你这样恨嫁的?”谢观南想着,其实他上一次回信给家里已经漏了一点口风,只是没有明说,但以他阿娘的精明,应该是能猜到几分,不然今日也不会收到这样大的一车东西,“若是我说你刚刚放进柜子的东西,就是给你的,你还委屈吗?” 季熠瞪大了眼睛,忙放开谢观南回头把柜门再次打开,仔仔细细把放进去的各种丝绸面料又拿出来摸了一遍,惹的谢观南嘴角就没压下去过。他家是做布帛生意的没错,但民间再好的东西总不能胜过贡品,季熠那珍惜和开心的眼神骗不了人,知道那些东西是给他的,再摸在手中真就好像在看难得的宝贝一样。 “真好看。”季熠拿出一匹黛紫色的绸子,搭在自己肩头,转身问,“虽然来不及做过年的新衣,但可以留到开春穿,这块料子就很好,我们到时一人做一身好吗?” 季熠生得样貌好,身材也好,一年四季,悦庄和他西雷山的府里何时少过他的换季新衣,更别说他自己还喜欢随手买,谢观南看他说得就跟闹着过新年要穿新衣的孩童那样兴奋,忍不住拿话臊他:“亏得我家是做这个买卖的,你这点爱好,还是养得起的。” 说完这句,谢观南走到窗边的书桌旁,又把母亲让家仆一起带来的家书拿出来看了一遍,琢磨着这次的回信要怎么写。说那些丝绸布匹是给季熠的,这话也不算哄他,因为上一封信他跟母亲说,他也许在西南遇到了钟意的人,谢母回信中的原话是,若谢观南遇到心仪之人,该有些礼物去讨心上人欢喜才好。 所以,谢观南又看了季熠一眼,送给这个喜欢新衣服的人,怎么不算是投其所好呢? 季熠又一次好好把面料整理回柜子,才走到书桌边上,看到了桌上的信纸,晚饭时谢观南是说过要写回信的,他盯着对方的眼睛问:“咱阿娘还说了些什么?” “你这改口改得也太自觉了。”谢观南笑骂了一句,这位大家闺秀也未免太不矜持了,“我阿娘是不是还差你一个红包做见面礼?” 季熠伸手摸了摸谢观南的脸颊,抬手的时候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收回手来直接褪下了尾指上的红玉戒指,执起谢观南的手就要套上去。 谢观南低呼了一声,忙把自己的手往回一抽,季熠因不防备倒是被他一下就抽了回去,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了一瞬,又同时疑惑地看向对方。 季熠给谢观南买东西早就不是新鲜事,日常谢观南也都见惯不怪了,但这个戒指他见季熠是从不离身的,虽然没有问过,但相信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所以他不敢轻易收下。 “我说了嫁妆早就准备好了。”季熠还是重新把谢观南的手抓了过去,只是这次不再强行直接套戒指,捏着他的手先解释,“这是我阿娘给我的东西,是她的陪嫁,你看,尺寸只够带进我的尾指,这就是她要留给我婚定之人的。” 虽然猜到了这东西很重要,但知道了是先皇后的遗物,谢观南还是沉默了片刻。那分明是女戒的细巧样式,也是女子的手指尺寸,显然先皇后也并不会想到季熠喜欢的是男子,他们也一定不是季熠的阿娘心目中的佳偶。但是没办法啊,谢观南只能对先皇后说声抱歉,他就是喜欢上季熠了,不管是季熠,还是即墨熠,他都不想放开这个人。 谢观南由先皇后又想到了自己的阿娘,他从蹀躞的袋子里掏出一块玉佩,在手心抚摸了两下,然后递到了季熠的面前。 “金银有价玉无价,你阿娘和我阿娘可真会选。”谢观南把玉佩挂在季熠腰上,又握着他的手把那红玉指环套上了自己的尾指,如此交换完毕,如同完成了一桩郑重的仪式,谢观南轻舒了一口气,“好了,三媒六聘虽然给不了你,但是阿娘的见面礼我已经给到了。” 巧的就是先皇后给季熠的是一枚红玉指环,而谢观南的阿娘给他准备的是一块鸡血石玉佩,就像是冥冥中商量好的那样,两位母亲都选了红色玉石作为信物。 “嗯,阿娘都替我们安排好了。”季熠捉着那只带上了红玉尾戒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眼神幽深地望着面前的人。明明认识以来,一直被他周遭的事情驱赶着,被迫去接受、理解和消化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但谢观南看他的眼神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个小捕快怎么能对他这么好呢?好到他一时一刻都不想放开手,恨不能把人锁在身边。 嘴唇带着的热气好像沿着手指进入了脉络,引得谢观南的心突突猛跳了几下。明明已经如胶似漆相处了那么久,季熠每次亲近,他还是能感受到不一样的悸动。 眼神才交汇了一刹那,季熠便把人圈在书桌与自己之间吻了过去。谢观南为了不至于仰面倒在桌上,伸手去抓住了季熠的腰带,下一刻又被季熠抓着手环上了他的颈项。倾身过来的力道还是让谢观南不得不坐到了桌上,信纸和纸镇则被季熠推到了书桌靠墙的边缘。 急切而带着一丝凌乱的求欢让已经熟悉彼此身体的两人很轻易就找到了对方的节奏,漫长痴缠的一吻结束时,两人的腰带都已经在地上了,衣襟半敞,眼神迷乱,旖旎无限。 “门……还没关。”短暂喘息的间隙,谢观南抓着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提醒着。 “没事,有静海卫守着。”季熠咬了一口对方的耳垂,唇舌沿着那条熟悉的下颌线向脖子和锁骨的方向游走。 谢观南本想说静海卫也是有眼睛和耳朵的,但料季熠不会因为他说这些就停下来,便也就放弃了。 季熠见谢观南默许了,立刻得寸进尺地在他喉结边吮出了一个红印,眼角也浮上了得逞的笑意:“纳徵的流程都走完了,我们顺便洞个房呗?” 谢观南脑子里还在想着要说那句“哪家的小娘子这般不矜持”,但被季熠探入衣裳中的手弄得呼吸一滞,想要说的话自然顷刻间抛之脑后,剩下能出口的便只有由弱转强的喘息。 他满脑子的混沌只能跟随着季熠的动作,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情潮涌动,至于门有没有关,静海卫今日守得是近还是远些,谢观南都不记得自己是几时彻底忘了的。 第100章 生辰 如果不是谢观南前些日子无意中听到苗姑顺嘴提了一句,还真不知道原来除夕是季熠的生辰。季熠的户籍资料并不在云遮,所以谢观南那时查西雷山也只查到了其他本地人的资料,关于季熠的信息全都是靠衙门里其他人口述给他的。 现在想来当时谢观南能仅凭这些就放下了对季熠的戒心还真是全靠大胆和直觉,不过也是因为那时县衙上下表现出来对西雷山的绝对信任,让他不得不相信最开始的误判是自己初来乍到对情况全无了解所致。 不过苗姑又说,季熠自来了西南,就没有因为生辰特别操办过什么,从前睿王妃还在的时候,王府会依照京城宫中的规矩、由睿王夫妇作为长辈给他封个红包,饭桌上也会多一碗长寿面,可从睿王妃不在了之后,就连这点仪式感也不再保留了。 如今季熠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自己更是不会把过生日当一件要紧的事,但在谢观南这里,这是他陪季熠过的第一个生辰,他不愿意就这样普普通通地让这个日子过去。 也正是因为刚好是除夕,就算没有季熠生辰这回事,悦庄也是要采买些年货的,所以谢观南跟着冯肆他们进出捣鼓买东西的时候,也并未引起季熠的注意。直到除夕当晚,要吃年夜饭的时候季熠找不到谢观南了,才发现他混在了上菜的丫鬟堆里,亲手端了碗面来。 “生辰快乐。”谢观南少见的笑得有些腼腆,把手里的面碗放下,等鱼贯而入的丫鬟们把餐桌放满了又都一个个说完吉祥话出了屋,才接着说,“我跟苗姑学做了个长寿面,做得不好,但我尽力了,这一根从头到尾都没断,只是卖相有点糟糕。” 季熠笑得简直合不拢嘴,说谢观南这个比自己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郎君继烧洗脚水之后,甚至能做饭给他吃了,他这造化可太大了,这碗长寿面堪比那瑶池的蟠桃一样难得。 “那你还不快吃?”谢观南虽然很希望季熠能欣赏自己的杰作,但委实对厨艺又不那么自信,把面碗往季熠面前又推了一点,最后还是补充了一句,“要是不好吃,你就吃两口,意思一下就成。” “苗姑没跟你说么?长寿面一根到底,是不能咬断的,不然意头不好。” 谢观南认真盯了季熠一眼,不知道这人说的是真是假,但苗姑确实没有同他说过这样的话,意思是说,这一根一碗的面还非得一口气吃完吗?那万一他做得确实难吃,不是太委屈寿星了? “那不然……”谢观南有些后悔自己做完没先在厨房试吃一下了,在苗姑的鼓励下,他刚才一鼓作气端过来时觉得应该是没问题的,现在却再而衰,就快三而竭、越来越没把握了。 “你过来。”季熠伸出手去,谢观南才轻轻搭上,就被他一把扯到了跟前,抱着坐在自己腿上,平素里谢观南是绝不肯用这样的姿势与他亲近的,但今日念在过寿的人最大,按住了脾气没发作,季熠从那妥协的眼神中得到了被纵容的勇气,在挑衅谢观南耐心底线的天平上又加码,“我想你喂我吃。” “季熠!”谢观南身体僵直着表达了抗拒。 “我过生日。”季熠据理力争。 “你多大了?” “十岁。” “不要脸!”谢观南想把凑到他胸前的脸推开些,但又因为笑出声来卸了力气而失败,他从来都弄不懂,怎么季熠就能把这么无赖的行为和语言表达得如此自然,甚至都不会因为这样幼稚的举动而脸红。 “我说真的。”季熠也在笑,但笑容很浅,靠在谢观南胸口,使得他的声音亦有些发闷,“我十岁之后,就没有人特地给我煮长寿面了。” 谢观南本来想说睿王府不是每年也给他过生辰么?但又一想,以睿王妃冷淡的性子,就算有长寿面也一定是厨子准备的,能记得做这个形式就已经是王妃的涵养不俗了。季熠说没有人给他煮面,应该是说没有他亲近的人亲手替他做,这话也确实没错。 “你不说这话我也会心软的。”谢观南纵然知道季熠会这样来戳他软肋,也还是照单全收,拿起桌上的面碗,夹了面条递到季熠嘴边,看他开始吃了,才庆幸他做的这根面不算太长,就算真的难吃也折磨不了季熠太久,“以后我每年都做给你吃,就算我再笨,十年八年,做多了总能进步的。” 季熠的眸子里不知道是映进了烛火还是面碗里汤水的反光,忽闪忽闪着点点亮光,尽管配合着他吸溜面条的声音显得有些微的滑稽,但这张脸还是赏心悦目的,谢观南想,这么好看的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就是想撒个娇但是二十多年都没有机会罢了。 果真是一口不断地把面吃完了,不管好吃不好吃,谢观南都松了口气,他倒不是担心季熠不肯吃,不管他做什么,季熠永远捧场,不会让他的心意掉在地上,只是现在他的担心变成了这碗面会不会让季熠闹肚子。 “好……吃吗?”谢观南底气不足地问寿星公。 “嗯……差一点佐料。”季熠舔了一下嘴唇,把谢观南的脖子勾下来些,凑上去用自己那还泛着油光的嘴唇虏获了一个吻,得手后终于发出了满足的轻叹,“现在就差不多了。” 过年谢观南有七天假,年前三天,元日后三天,可是这两个人谁都没说要出门游玩的话,像是要把前阵子因为悦知风在庄子里住着时收敛起来的情感都释放出来似的,在这个街头巷尾都满溢着热闹和喜悦的节日里,悦庄反而显得格外安静,只是随处都能看到季熠和谢观南腻在一起的身影。 谢观南原本动过念头,想劝季熠去陇右陪悦知风过年,但又一想他的假期恐怕不够,而季熠一定不肯独自留在陇右,左右一盘算也就没把这个设想说出来。既然只能留在云遮,倒不如踏踏实实替季熠把生辰过了,年节,就让他也当七天懒虫,每天陪着季熠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做几天富贵闲人。 “你今日怎么穿得这样好看?”季熠注意到谢观南身上是件新衣,他对谢观南有多少衣裳比自己的还清楚,因为这个小捕快从来不在意这些,所以谢观南自己买了新衣裳这是件比他下厨还难得的事。 “好看吗?新做的。”谢观南还展开了双臂给对方看清楚些。 他皮肤白一些,穿着这身绛红色胡服就衬的人格外精神,季熠之前就说他腰细腿长,是副适合穿胡服的好身材,可见谢观南也听进去了,这身胡服看得出料子做工都不错,只是翻开的衣领上绣花的样式看着眼生。 自然是好看的,季熠品评着谢观南这罕见的仿若开屏孔雀般的姿态,如果不是他刚刚抱过亲过,他都要觉得这个皮囊里换了个别人的内胆,这样肆意展示着自己的谢观南可太稀奇了。 “啊……我知道了。”季熠做恍然大悟状,手已经开始不规矩地摸到了谢观南的腰间,“我说呢,怎么只有长寿面而没有生辰礼,原来我的礼物包在这里面。” 说话间谢观南的腰带已经松开了,他来不及去抢被季熠扯走的腰带,整个人从他身上像是弹开了似的逃开了,这个动作让季熠猝不及防,伸手去捞人也捞了个空。 “你等等。”谢观南看了一眼季熠手里捏着的属于他的那条腰带,嘴角一掀,爽快地放弃了,攥着自己的衣襟转身到里屋去拿出了一包东西。 前两天摸着谢母送来的料子嚷嚷着要做春衣的季熠,怎么也没想到谢观南会偷偷替他做了衣裳作为生辰礼。那是一件和谢观南身上一式一样的胡服,一样的颜色面料,一样的款式和绣花,不仅知道他想要新衣,还记得他喜欢胡服,更了解他希望他俩能穿同款的愿望。 “什么时候准备的?”季熠稳住了自己的声音,却短暂地别开了眼睛,他有一瞬间不想让谢观南看到他泫然欲泣的眼神,“我好像不曾说过除夕是我生辰。” “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你不说,我便不能知道了吗?”谢观南露出个神气的笑容,这方面他就不谦虚了,凑到季熠面前,近到几乎能碰上对方的鼻子,这样的季熠于他而言也是绝景,他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对方的表情,“感动就说出来,不要不好意思。” 谢观南没别的想法,就是想哄季熠开心,而他希望如果他哄成功了,能立刻有个反馈。 “你帮我换。”但季熠的不好意思也是须臾就能转化成别的表现形式,他张开了臂膀,等着有人心软了来伺候他更衣。 有了喂面的铺垫,谢观南也省去了再跟“十岁的季熠”计较的时间,直接上手利落地把对方身上的衣服剥了下来,再披上这件新的。衣料摩挲,肢体相缠,谢观南借由这熟悉的动作,想起他们在还未相恋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这样的贴在一起更衣的记忆。 “料子是我选的,让周震声的铺子照你喜欢的款式做的,你说过他家的铺子手艺还算不错的。”谢观南一边替季熠穿,一边把定制衣服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衣领上的绣花你看着陌生吧?是我去拜托容霏绣的。” 谢观南特地找了他和季熠一路相识以来结识过的人,借他们的手来做成这两身衣服。仿佛这样一来,也把这段时间他们经历过的事也织进了这一身绸缎的经纬中。 “愿你平安喜乐。”衣服穿好,谢观南退开一步,上下看了看,不错,眼前的季熠在这身衣服的妆点下似乎又好看了几分,“寿星公,开心吗?” 季熠把人拖回自己的怀抱搂着。 不是没有人替季熠过生日,在睿王府,悦知风、悦青,还有冯肆苗姑他们,其实每年也会想法找些礼物来给他贺寿,只是他往年从来都不觉得生辰有什么值得庆祝,所以收到的祝福和礼物也就无法让他从心底里生出欢喜。 生辰,就是他出生的日子,也是他阿娘受苦的日子,如果这个日子值得纪念和庆祝,那必然是因为他的出生对别人有意义吧?但在此之前,季熠只记得他的阿娘说过,他的出生是令她喜悦的事。 原来除了阿娘还有人会为他的生辰而这样费尽心思来讨他欢心,只是因为喜欢他。 “观南……”季熠仿佛突然被太多的情绪拥堵住了咽喉,除了反反复复念着这个名字,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好陌生啊……谢观南看着今日在他面前突然不再那么笑语连珠、游刃有余的季熠,觉得这样反应有些迟缓的这个人,好像真的只有十岁似的。从眼前季熠单纯到几乎有几个瞬间变成了空白表情的脸上,好像真的能恍惚看到当年那个小小少年的模样。 “谢谢你阿娘生下了你,让我能找到这么好的你。”谢观南捧起季熠的脸庞,像是要穿过时间去亲吻那个十岁的少年,在他额头落下轻吻。 第101章 岁岁平安 以往季熠替谢观南买衣裳,又非要替他更衣的时候,总是拿话调情,说送心上人衣衫的目的就是为了亲手脱下它,如今谢观南总算是能体会到这里头的情趣了。 绛红色的胡服在这个除夕的夜晚,在通明的灯火下鲜艳得宛如喜服,当亲吻再不能满足对情人的渴望,谢观南成了这晚主动求欢的那个人,他牵起季熠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又先动手解开了对方的幞头,他喜欢看季熠长发披散的模样,就像是画中的谪仙人那样俊逸非凡。 季熠看着谢观南那略显紧张但又异常坚定的动作,心里止不住的欢喜。手在那副适合穿胡服的身躯上摩挲着,透过绸缎都能感受到对方因兴奋而微微发颤。又想用大胆来取悦他又控制不住有些羞赧的谢观南简直可爱至极,让季熠忍不住就想要生出些狂乱的念头,把他们俩一起拖向欲海深处。 “观南,我想给你身上的消寒图再上一次色。” 上一次在西雷山上的回忆同时涌入两人的脑海,谢观南蹙着眉却语调温柔地说:“今天不许用绳子绑我。” 季熠狡黠的眼神说明如果谢观南不抢先定好规矩,他真的有可能如法炮制、完全重演一遍,但既然今晚谢观南已经这样溺爱他了,他当然不可能做出破坏气氛的事情。 每解开彼此的一层衣衫,体温反而向上攀升了一分,季熠在情事上对谢观南总是十分顾惜的,心思上再急切也不耽误他在亲吻的时候贴着对方的耳朵轻声慢语,总要用一些过于放浪的言语撩拨得谢观南面酣耳热说不出话来,才继续他的下一步。 过生日的人最大,过生日的人有特权,因为有这样的理由,季熠对谢观南的索求显出前所未有的肆意,而后者本就有意讨好,便也不在乎关起门来在彼此面前展现最无状和孟浪的一面,床笫之间,他们从来都是坦率而热烈的人。 本就不太寒冷的西南气候,再加上一室满溢的爱意,房内暖意层层迭起,他们紧贴着对方,像是想用每一寸皮肤去感受另一个人,很快汗水又沁湿了彼此。季熠就如同他说的那样,仿佛要用亲吻当作画笔去重新染红谢观南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印记,热切的吮吻,把他的气息播撒到对方周身。 从前胸到后背,在辗转腾挪中,谢观南已经不知道身上被季熠亲了多久,只知道那些细密的吻痕像一簇簇不温不火的小火苗,已经慢慢把他快烤熟了,明明是一触即发的状态,季熠偏偏要无限拉长整个过程,翻来覆去的亲吻和纠缠。。 “季熠……”谢观南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干哑得厉害,虽然他也希望季熠高兴,可是他甚至都还没吃上一口年夜饭就被这人拖上了床,总该有权利抱怨一下,“已经很久了。” 通常谢观南这么说的时候,就代表着他的体力快告罄了,而季熠也总会在出格之前见好就收,但今晚他就像是个贪嘴不知足的顽童一样,已然听到对方给出了信号,也依然不肯放手,埋在谢观南的颈项间,瓮声瓮气地道:“还没够……” 原本谢观南还不太确定,但季熠闪躲的眼神告诉他,这个人或许真的是打着那样的主意,希望两人痴缠在床上跨年,这么放浪形骸的守岁方式,也只有季熠才能想得出来。 “你真是……”谢观南好气又好笑地只骂出半句,就又被季熠的动作打断了。 “不好吗?从除夕到初一我们都在一起,这样我就等于拥有了你两年。” 怎么能说出不好来呢?谢观南只会觉得有这种想法的季熠烂漫又可爱,也很珍惜他愿意把这样的一面展现出来的时刻。 沉沦在季熠的情感中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本就生得魅惑众生的样貌,而他又愿意将心思放在对方身上,这样的情人不管男女,也无论什么年纪遇到,总是要沦陷在他的一网深情中的,谢观南与自己和解了,他只是一个没出息的无法对抗这种诱惑的平凡人罢了。 纵情声色是不对的。 断断续续了好几次,每一次谢观南都提醒自己,一定得结束了,他脑子清醒的瞬间还会这样自省,但只要被季熠用那双会说话的丹凤眼直勾勾盯着,那些理智瞬间都变成了齑粉。 最后谢观南甚至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观南?”又不知过了多久,季熠摇晃了一下怀里的人,发现已经得不到对方及时的反应了,谢观南整个人瘫软在他身上,并且迷迷糊糊地已经快睡过去了。 耳畔隐约能听到打更的声音,季熠不自觉地朝窗户望了一眼,虽然紧闭的窗扉并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他的嘴角还是微微上扬,浮起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康源坊的富户大多喜静,不会那么快有大的动静。 季熠轻轻抱着谢观南侧身,拨开他后颈的散发,手掌沿着他脊背那条蜿蜒的曲线抚摸着,又在每一处红印上多停留了片刻,谢观南被摸得痒了,发出细细的咕哝,只是声音太低听不清他念了什么。 “说什么呢?”季熠把人搂紧了,从背后贴上去在谢观南耳边又问了一次。 潮湿的身体带着欢好后独有的气味和敏感,这一搂一贴近又生生把谢观南弄醒了。 “嘭!” 就算刚刚没醒,也会被突如其来的爆竹声给惊醒,随着此起彼伏的轰鸣声越来越响,谢观南终于完全摆脱了睡意,他转了个身、正面对着季熠眼神迷离地问:“子时了?” 季熠笑了一下当作回答,康源坊的爆竹声比市集和其他坊少一些,但到了子时总还是会有守岁的人不怕惊扰邻居地燃放起来,所以没有盯着时辰守岁的人听到这动静也就知道,这一年过去了,天亮后就是新的一年了。 谢观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不在叫嚣着酸疼,但过年的喜悦还是支撑着他抬起手把季熠揽过来亲了一下:“你的生辰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全天下的人都在为你庆贺,寿星公,岁岁平安。” “嗯!”一整晚的缠绵悱恻到此时如同一场盛宴行至尾声,又仿佛是一支曼妙的乐曲奏到了最绝妙之处,婉转悠扬、余音袅袅,也不偏不倚,每一个音都刚好踏着季熠最心动的节奏,他甚至希望时间在这一瞬间停止,让整个世间只剩下谢观南与他。 这一整晚季熠都觉得他好像是在做梦,一个他从没能拥有过的美梦。可是他拥抱着谢观南,看着、听着、触碰着,他知道谢观南是真实的,这一切也都是真实的,如此踏实、安稳的美好。谢观南带给他的,是这世间无上的极致愉悦。 “我也祝观南平安喜乐。” 第102章 祸起 年节的假到了最后一天的时候,谢观南终于受不了季熠没完没了缠着他的行为了。原本七天的假日,也没出远门,甚至都没离开栖霞镇,最远也就去了趟嘉义坊给兰儿一家和容霏母女送了些东西,其他时间他俩几乎都厮混在一处。 谢观南觉得自己二十八……不,过了年应该算二十九岁的生涯中,从来没有过得如此放浪形骸过。季熠就好像是那种刚开了荤、食髓知味没有节制的毛头小子,放纵自己又拖他下水,一起沉湎于这种疯狂。只要是在庄子里,就不分时间地点、如饥似渴地贪恋着这份肌肤之亲,仿佛永远无法满足那如饕餮般的欲望。饶是过生辰加上年节这样的好日子,谢观南对季熠的宠溺和宽容也终于到了极限。 “今晚我去客房睡。”谢观南在晚饭的时候面无表情地说出自己的决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不能再这样被季熠三言两语的哀求或耍赖的花招牵着鼻子走了。 “那我怎么办?”季熠不出所料立刻换上了可怜巴巴的眼神。 同样的招数谢观南已经至少让季熠得逞了不下五次,这一次硬起心肠白了他一眼:“你就算是没断奶的孩子,今晚也给我自己去睡。” 季熠眼看着老套路行不通了,只好瘪瘪嘴,委屈地小声叨叨:“庄子里的人我都让冯叔调教好了,懂规矩着呢,我也没有在外面浪,就跟庄子里待着的时候咱不用避讳那么多。” 这话确实没错,有些事情越藏着掖着越是惹人猜想,本来只有三分的事实,也会被添油加醋地联想成十分,虽说悦庄是睿王的别业,但用的下人终究也不是一般的奴仆,本也都是经过筛选和教育的,不会对主人家的事多嘴多舌,不过谢观南介意的不止这一项。 即算听到了季熠这样说,谢观南还是摇了摇头,拉开了领口给罪魁祸首看:“别人过年都是胖一圈,你看看我这个年过完,一丝肉都没长,只落了一身的印子,明天我还去衙门上值呢,这好看吗?被人问起我怎么说?” 季熠也知道自己这几天吃得太好,属实是有些过分了,但又觉得谢观南这样急赤白脸地教训他,这场面怎么看都很过瘾,他好像体会出一丝受虐的快感,一边努力压着嘴角一边还是忍不住调笑道:“要真有人盯着谢捕头的脖子看,你就说新找的相好太粘人了,对你爱不释手,把罪过都推给我便罢。” 谢观南不理这浑话随口就来的家伙,埋头吃饭,这几天悦庄的菜色比往常更好,只是可惜他能踏实从头吃到尾的顿数却一只手就能数完,想想都觉得很浪费。 季熠能这么看着谢观南心里就觉得很美,反而在进食这事上面就没有那么在意,小口抿着酒,琢磨着怎么讨好才能把人留在自己房里过夜。 他俩这边一张桌子两样心思吃着饭,却有人脚步匆忙地从敞开的房门外闯了进来。 之所以说冯肆是“闯”进来的,是因为在季熠和谢观南吃饭的时候,从来是不让人在边上伺候,也没有人会进来打扰的,冯肆连在门外禀报一声的工夫都不曾耽搁,就直接这么进来了,这是谢观南不曾见过的。 “冯叔,何事匆忙?”季熠倒是没有生气,有人来打个岔,谢观南才不好继续给他脸色,这不算什么坏事,只是冯肆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他也不自觉有些在意起来。 “陇右军来信儿了。”冯肆不等季熠细问,直接往下说,回话如此急切,足见他要说的事确实紧张,“王爷回程中遇上事了。” 冯肆口中的王爷自然是指悦知风,陇右军传的消息是睿王回陇右道途中的日常联络,他之前没来禀告是怕季熠担心,也怕过节难得的美好平静气氛被破坏,实际上悦知风那边已经有足足两天没传来本应该一日一次的消息了。 “怎么回事?”季熠看着还算冷静,但沉下来的声音已经显示出他的精神瞬间高度集中了起来,“遇袭了?还是路上出了状况?” 冯肆的用词很严谨,他只说了“遇上事”,说明情况尚在控制中,但能令冯肆这样紧张的事情已经是不多见了,他这个反应本身就已经说明了情况的严重性。 “三天前王爷途径戎州,本应在两日内过了戎州到达益州的,但是之后就连着两日都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一直到今日刚刚收到传书……”冯肆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季熠,眉眼中难掩焦虑之色,“戎州似乎出现了疫情,王爷被暂时困在了僰道县。” “疫情?”季熠手中的酒杯被拍在了桌上,酒水泼洒出去他浑然不觉,他刚刚在瞬间设想到了很多可能突发的情况,但恰恰没有想到这个,“如何确定是疫情?传书拿来我看!” 陇右军一路布置传回的消息都是用军中训练有素的飞鸽传递的,几百里内的距离都可以在几个时辰、至多半天时间内送达,而这样的消息都是多发一至,又有密语加封,整个流程都比照军情的严密程度,以确保万无一失。季熠不担心情报有误,但他需要知道尽可能详细的内容。 “信中说疫情是自偏远小县爆发的,目前已经在戎州多个县传播,可能已经扩散至整个戎州甚至邻州。”冯肆只是继续口述,并没有拿出信笺,理由也很简单,“苗姑担心飞鸽和信笺已经不安全,让我和佟追看完即刻扑杀信鸽,和信笺一起焚烧掩埋了。” 冯肆说幸而佟追收到信鸽后破译了密语就直接找到了冯肆,苗姑当时就在边上第一时间做出了决断,目前接触过信鸽信笺的只有佟追和冯肆,苗姑已经让他们彻底清洗换过衣衫,这才来见季熠的。 “苗姑做这些,难道说那疫病已经到了能通过物品传染的程度?”谢观南也不免被冯肆带来的消息感染到了紧张的情绪。 初春确实是疾病容易发生和传播的季节,但瘟疫不是普通的疾病,谢观南虽未知事情全貌,但他相信苗姑做出这样的判断一定是有根据的。 “谢郎君莫慌,苗姑说疫病通过物品传播的可能性极低,但信鸽是活物,它吃当地的谷物、喝当地的水,是否会经由这样的飞禽传播目前是难保的,我们只是以防万一。”冯肆也不确定自己的话究竟有没有宽慰到对方,但他似乎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为今之计,还要请熠哥儿拿个主意,庄子上需要做何应对。” “老师怎么说?”季熠虽然猜到了悦知风传回这样的消息,应该在当地已经做出了相应的布置,只是冯叔说得不错,他们这些留在悦庄的人,也必须视僰道县的情况制定下一步的策略,这事必须立刻开始筹划,“僰道县是戎州治所所在,戎州刺史眼下是何人?” 悦知风人在戎州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那跟前听差的人就至关重要了,季熠希望至少是个得力的,这样他还能稍微放心些。 “戎州刺史郑柏言乃是王爷陇右军的旧部,王爷说他们一行人在戎州经留了两日,如果现在走,有把疫病带出戎州的风险,所以他决定封锁戎州所有交通要道,把整个戎州划为疫区,只进不出。”冯肆说完了传书上的所有内容,跟着说,“王爷身边的军医应该有这类疫病的经验,所以才有这么个决断。” 依冯肆所说,郑柏言从在悦知风麾下为将时便是个能人,为人粗中有细、十分机敏,听到这里,季熠总算眼神中又恢复了大半平静。 “还是太冒险了。”谢观南佩服悦知风能在短短时间内就做出这样的判断,但他人还在僰道县内,现在就封城,就意味着他要同这场疫情共存亡了,睿王身系整个西南的军政要务,这如何能行?谢观南看了季熠一眼,他相信季熠不会不明白这点,“我们不能让老师留在那里。” 季熠没有回答,他此刻脑内正高速运转着更多的信息,他不但要考虑悦知风的安全,还要在睿王被困的这段时间里替悦知风把外面的方方面面给稳住,睿王不只是西南的守护神,他这个身份太重要了,不但他的安危不能有任何闪失,连他遭遇了危机这个消息都是不能随意走漏的。 “佟追呢?你去叫他过来。”季熠对冯肆说完,又朝门口高声喊,“柳慈!” 静海卫两人一班,可偏偏季熠要人的时候,不是柳慈在他身边,进来的是另外一名护卫,回禀道柳慈还在休息。其实季熠本应该知道他们是谁在跟前当差,但他这时心头着实是有些乱了,才会糊里糊涂叫错了。 “你先定定神。”谢观南等冯肆和那静海卫都退出了屋子,才拍了拍季熠放在桌上的手背,“不管你决定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第103章 运筹帷幄 僰道县这个“僰”字来源于僰人,这是对当地少民的称呼,此地之于戎州,相当于戎州之于剑南道,都是重镇,就戎州而言,它连贯川南、黔北各地,不仅是交通枢纽,也是经济军事要地,所以当初放郑柏言这样有军事经验的武官在那里,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 少民彪悍,不过整个西南自本朝一统之后,很少因为民族不同而再生出祸端,皆因从先皇帝在时起,就对少民一直用着怀柔态度,不断给予教化和优待,所以尽管西南三道是少民聚集所在,但一直没有因为这点出过什么乱子。 “少民有自己的文化和精神传承,他们的医术也自成一派。”苗姑早年有在各地行医的经历,她可以说是整个悦庄里对西南各地少民情况最为了解的人,“僰人从前所住的环境十分凶险,传言他们有些医术参杂了类似巫术的手法,在前朝是被严令禁止的,但其实那些大多是谬传。” 季熠在悦庄可用的人不多,但目下的情况人手贵精不贵多。谢观南自不必说,冯肆苗姑都是悦知风给他的人,佟追出身陇右军,他又叫来了柳慈,这屋里都是完全可以信赖又得力的人,季熠今夜要立刻做出的决定也只能同他们商议。餐桌变成了议事桌,一众人围在一起,为着同一件事齐心协力。 他们此刻对疫情本身收集到的信息还太少,所以苗姑与柳慈这样通医理的人能提供的建议特别宝贵。之前说悦知风身边的军医应该有这类疫病的经验,是因为军队在战场上因为各种原因遭遇瘟疫的几率是颇高的。而军医往往行医条件和环境都很严苛,所以说优秀的军医可能比太医院的太医对突发疫情更有应对能力也不为过。 苗姑说少民中的医者有时候用的药在中原医者眼里是过于峻猛的,还常出现用十八反之药的情况,所以古时被中原医道所忌讳,称之为蛮夷之地的凶医,但从她到访经过的地方所见,也未必都是这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西南山林之间有些病症并不能用一般的医理去解,而恰恰是这些本地少民的方子才更有效。 “僰道县就有一位传闻中专擅治疫病的僰人大夫。”苗姑说他们距离疫区还有距离,一时是无法了解当地的情况和疫病具体的种类的,所以要相信睿王和军医、以及当地医者的判断,“只是我在当地听闻他的时候,他已经年岁颇高、不太出诊了,不知道僰道县的县令或医者想没想到去把他请出来。” “立刻把那位大夫的情况写信传书过去。”季熠抬头看了一眼佟追,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信鸽进入僰道县就出不来了,我们目前的信鸽还够送几次单程?” 既然苗姑能想到把飞回来的信鸽扑杀,自然回复给僰道县的陇右军时也会告知这个风险,后面只有往里面送信,非必要情况下,里面的人将不会再轻易送信出来,所以现在就连用于送信的信鸽都必须计算好放飞数量。 “多发一至,只放出去,不飞回来的话,不到十次的数量吧。”佟追估算完,又道,“不过真到了必要时,可以向陇右求援,王爷不必过于担心这些。” 佟追这里喊的“王爷”是季熠,他们知道不用在谢观南面前隐藏身份之后,说话习惯也就回到了以往的样子。 佟追被季熠交派负责与陇右道军中的联络的工作,但目前还有个亟待确认的事情,就是睿王被困僰道县这个事情,到底能告诉多少人,又是否现在就可以透露。 “睿王府现在没有主人,悦青在京城。”说到这里,季熠不禁又觉得有一丝侥幸,悦青在年前离开了剑南道,于目前的情势来看,未尝不是件好事,“信是要报的,找个会说话的人连夜启程。” 季熠这样安排有两层考虑,一是派人送信能顺便看一下悦青在京城的状况,有话也可直接带回,二是用个机灵的信使能察言观色,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该怎么说和如何说都能掌握好分寸。悦青是受皇命暂留皇城,之后还要北上,不让他知道悦知风的消息势必不行,但也不能令他过分忧心,这个度得把握好。 “联络陇右军做好防疫和救援的各项准备,招募医者,尤其是有疫病经验的,还要多屯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季熠让冯肆拿来了西南舆图,看了片刻后,终于下了决心,“报回陇右的消息,先不用提老师被困的事。” 冯肆和佟追都没有作声,但他们的表情显示季熠的这个决定还是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的。可能因为他俩都对陇右军都有颇深的感情,在军队待过的人,下意识总是会认为军人才是最可靠的,而陇右军对悦知风的情感又十分特殊,在这样的情况下隐瞒悦知风的处境,在他们看来不像是上策。 “僰道县……戎州周围的道路过于丰富。”在季熠给佟追、冯肆他们布置任务的时候,谢观南也没闲着,他对西南知之甚少,才刚对所在的兖州稍熟一些,如今季熠他们在说的戎州对他而言又是全新和陌生的,所以他一直在看那幅舆图,“还靠着金江,陆路水路可谓四通八达,难怪老师要立刻下令封城。” 他们之前一直在说的都是悦知风封城的决定会将他自己困于怎样的险境,谢观南这时才知道,僰道、或者说戎州这样的地理位置,如果不是悦知风当机立断,多延误一天,很可能就会让疫区的人往来流通不计其数,疫情扩散的情况就可能会更严重一分。 可是封城也是一把双刃剑,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疫情的迅速扩散,但随之而来的,一定也会引发百姓的恐慌,这都是可以预见的。光靠悦知风随行的护卫和州府衙门的人,恐怕不足以完全控制事态。 “我去戎州一次。”季熠说的是决定,他不需要别人的意见也不会接受劝阻,“明早就出发,庄子里挑十几个身体健壮的跟着,苗姑跟我走。” 苗姑点头,作为医者她责无旁贷,非但如此,她还让季熠把苗逢春和苗念秋兄弟俩也带上,因为她这两个孩子也粗通医理,是能用得上的人手。 “可是熠哥儿……”冯肆一脸犯难的表情,悦知风被困,他同样也心急如焚,但这种时候再把一个金尊玉贵的王爷往疫区里送,这可怎么让他放心,“让我们去就好,你……” 季熠摇了摇头,目光扫过眼神同冯肆一般无二的谢观南,他知道谢观南也担心他,只是知道劝不动,所以才没开口。 “你们谁去能调得动兵?”季熠像是为了安抚众人似的轻轻一笑,“天灾人祸,总不能让老百姓扛,我一路过去,嘉州也好眉州也罢,先带人过去才是正经,真要到了不得不从陇右调兵的地步,那才是不可收拾了。” 谢观南赶紧回头朝舆图上看,嘉州、眉州都是从这里出发去往戎州的必经之路上,看来季熠早就已经做好了要亲自过去的打算。戎州封城,不管州中能稳定多久,只要疫情还在蔓延,很多事情随时都会变得不可控,所以季熠一手做治病救人的准备,一手安排调兵控制局面,是正确的。 “我们只有尽快把疫情控制住,才能早一天把老师带离险境。”季熠也看了一眼舆图,他对地形比谢观南更熟悉,所以他一点不曾质疑悦知风的决定,只是心焦于自己能做什么,如今计策已定,他突然觉得好像焦虑也减轻了些。 “王爷,虽然蜀地有自己的医道,但天下名医最顶尖的终归在帝京。”柳慈听到季熠给其他人都指派好了活,唯独是漏了他,把他从轮休的补眠中叫来,总不会是只需要多一个旁听列席的,所以有些话该说他还是得说,“还请王爷向陛下求援,派太医院的太医过来,此事也刻不容缓。” 以最大力量遏制疫情扩散需要足够多的医者,这一点在场的人都很清楚,柳慈说了其他人想说但一直在犹豫的话。 向皇帝求援对季熠而言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他此刻是代悦知风主持外面的事,现在就跟他那龙椅上的弟弟开口,事后会不会触怒悦知风呢?季熠纠结了那么一刻,面对几双等他决断的目光,到最后也还是没有松口,只让众人依照之前的吩咐先去准备,其余事情等明日出发前再定。 余人先后告辞退出了屋子,这一晚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到明晨出发之前未必能有合眼歇一下的空闲。 待到屋子里又只剩下季熠和谢观南两人时,季熠突然变得很沉默。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谢观南,总觉得他要说的话,对方都知道,但谢观南会怎样回应,他却不太敢想。 “我同你一起去戎州。”谢观南推着季熠往床边走,不剩几个时辰能睡了,他不想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你说不让我去,我也不会听你的,省省力气,早点睡吧。” “你还要去客房睡吗?”季熠拖着谢观南的手问。 在这样的夜晚还能有心情跟他计较这个,谢观南不得不承认,季熠真的不是一般人。 第104章 出发 悦知风从云遮出发走到戎州,差不多花了十天的时间,那是因为他路上并没有太赶行程,路过各州府的时候偶尔还会停下,见一见州内官员或暗中看看各地百姓的生活情况。在西南三道,睿王有很大的自治权,这里的官员超过三成都是他过去的旧部,所以平时他都还是比较放心的,但有机会依然会亲自考察一下,这也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季熠定下了三日内赶到戎州的计划,就算是按照正常不做任何耽搁的走法,他这个时间也是定得很紧张,基本上必须是马不停蹄的赶法才行。但人可以这样说走就走,物资是跟不上这个速度的。昨晚他们商议的需要从云遮,或其他州县周转,或沿路购买采办的,都没办法这么快到位,所以只能兵分两路,季熠带人先行,物资随后分批到达。 悦庄虽有屯物资的惯例,但之前应付栖霞镇这么一处的赈灾还算凑合,要长途供应给戎州疫情就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的了,于是冯肆被留下负责统筹运输和采购以及联络陇右驰援补给等诸多事项。而苗姑、柳慈等人就先跟随季熠出发,等到了戎州附近,能了解到更具体地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 一早苗姑就拿来了一张清单,上面罗列了众多疫情相关需要用到的东西,这是她连夜和柳慈一起整理出来的,除此以外,他们还给今日要出发的人都熬了药,虽然还不明确戎州疫病的种类,但过去的人先服下清热解毒与增强体质的药防患于未然也是必须的,今后路上的每一天也都得服用。 “我们出发后,每两日会传回一次信,你依照信中所写办事即可。”季熠交代好庄上的事给冯肆,还不忘提醒他去县衙给谢观南向秦孝贤请假,只是不必提具体去哪里做什么,只说是被齐王派了差事即可。 谢观南看着在一边的柳慈,通常静海卫总是在暗处当差,今日他却跟在季熠身边,只是又戴上了之前使用的面具。这些静海卫大约是被训练成了不苟言笑的性子,就算是不戴面具的时候,谢观南也一点没法从他们的脸色判断出他们的情绪。 “柳慈在等你的答复吧?”就算柳慈不问,也没有表现出希望听到答案的样子,但他出现在这里,谢观南就觉得,他应该是希望听到季熠能说点什么的。 “二月就是春试了,帝京一样有事要忙,老师传信回来也没有提求援,所以我们还是到了戎州再做判断吧。”季熠昨晚私下就跟谢观南说过这样的打算,这时不过是再说一次给柳慈听,“封城的决策十分迅速,如果能把疫情牢牢控制在戎州范围内,那么大概率就不需要给京城添麻烦了。” 季熠这话说得虽然周全,但在场的人都能听出他言语中回护悦知风的意思。春试重要,但疫情同样不可轻视,本朝律法明令,凡道、州、县发生疫情,当地官员如瞒报、延误上报是要获罪的。但季熠表达的意思是必须等他们到了戎州掌握了确切的情况再报,也就是不管怎样也要等三日之后再向帝京报。 谢观南曾问过他,既然早晚都要报,拖三天难道能影响什么吗?季熠则表示他的时间概念重点不是在这三天,而是以悦知风到达戎州的时间来计算的。 苗姑曾说过疫病通常有潜伏期,感染的病人第一波发病基本都在三日到七日内,如果十日内没有病发,基本上就可以排除感染的可能了。所以从悦知风到达戎州再到他着手封城其实已经超过三日了,等他们三日后到达戎州,城内的情况基本也就有阶段性表征了。多少人感染,第一波的病例状态如何,甚至也能推断时间去溯源,就算要求援,等情况明朗了才有的放矢。 一则能把疫区的状况捋顺,二则能给帝京更详实的情报,就算是求援也让来增援的人有足够的准备,季熠这话虽然说得言之凿凿,但其中有一个非常要紧的点,那就是目前戎州的疫情确实是在控制得住得前提下,如果戎州的情况已然非常严峻,那么晚报这三天还是不妥的。 他俩昨夜虽然躺在了床上,可就连平时沾了枕头就能睡着的谢观南都久久无法入眠,更不用说季熠了。就着已有的情报把戎州的情况盘了又盘,季熠还是决定尊重悦知风,一切等到了那边见了老头再一起定夺。 季熠说悦知风不会拿百姓的命开玩笑,真的需要帝京驰援,他绝不会不开口。他们不是在赌这三天内发生什么奇迹,而是要利用这三天尽可能多些为后续的抗疫做好万全的准备,因为这很可能会是一场持久战。 “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相信天佑戎州,我们会赢的。”季熠翻身上马,眼神坚定地对着留守的冯肆和庄内众人道,“我会把睿王平安带回来的。” 该说不说,季熠这样的外貌气质,和他说话时那种沉稳的力量感,就是会让人有一种可靠踏实的感觉,就是会不由自主愿意相信他。就算这人夸下海口说他只要人到戎州,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也会有人相信的吧? 谢观南先一步上了自己的马,可哪怕是同在马上,季熠的身形还是显得更高大几分。季熠是笑着说那几句话的,连他这样一个见识过季熠各种表情神态和样子的人,都忍不住要被这样一个仿佛闪着光的人打动了,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在他身边的人就总能轻易认为,那是一定可以实现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有些时候,就是有很多事情是没法解释的。 这一行人刚出城门,就连原本担心要淅淅沥沥伴随他们一路的细雨都停了,谢观南都有些迷信起来,觉得季熠莫不是有言灵相随,他一说愿有天佑,这整个年节时不时就哭哭啼啼的老天爷都收了泪水。 “那就借你吉言了。”季熠笑了笑,“希望后面我也能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才是真的太好了。” 没了雨水相阻,他们这轻装简行的一行人更是快马加鞭,一口气跑出了三十多里才稍稍放缓让马得以休息。 临时决定的出行又加上都是快马疾行,他们并没有时间再安排打前站的护卫,第一天足足跑了一百六十多里。若不是怕再跑夜路错过了宿头,季熠尚不肯停下。 出发时说得气定神闲,可真赶起路来,简直是拼命一样,亏得悦庄养着这些足够好的马,才没让这一行人在出发头一天就趴下。 谢观南提醒季熠,他们这些爷们也就罢了,苗姑可是平日里甚少骑马的,这一日赶路下来还要熬药给他们,体力消耗过于大了。第一天还好,但不可连天这样,不然人还没到戎州,先把医者熬趴下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们第二日便已进入嘉州地界,季熠听取谢观南的建议是其一,他本也有意要在嘉州停留半日。 “怎么说?” 谢观南见季熠居然要在紧张的行程中腾出时间在嘉州盘桓,就知道他肯定有事。果不其然,季熠直奔治所,拿着齐王金印,就朝嘉州刺史狮子大开口要物资来了。 戎州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大夫、药材和民生物资。但这些如果要从别处调运,眼下是万万耗不起那时间和人力的,自然是就近调最有效率。而嘉州在三江汇集之处,又是农业发达地区,季熠当然不可能入宝山空手而出。 第105章 神医 嘉州连着眉州都是地形狭长、水路和陆路发达的州,只是嘉州在平原而眉州是盆地,所以嘉州以农业为主,但两地距离戎州都不算远。 唇亡齿寒的道理很容易懂。戎州的疫情绝不是独独它一州的事情,如果不是悦知风当机立断,以极大的魄力果断选择封城,那么现在比邻戎州的眉州,相距不到400里的嘉州,随时都会被卷入这场疫情的风险中。所以救戎州也是救自己,不消季熠多说,嘉州刺史也立刻能领悟其中的要紧。 嘉州的这位刺史,名叫沈谦宥,刚到不惑之年,来嘉州上任不到两年,在那之前,他一直在关中,也是稳扎稳打一路考科晋升来的。季熠与他虽是初见,但对方人如其名,仪表端端、态度谦和,问起政务也应对自如,虽然是个慢条斯理的性子,但看得出来他能力上应该并没有什么短板,所以季熠对他印象不坏,在开口的时候也就少了几分顾忌。 季熠带着的人皆是快马而来,也言明不会久留,说完了事还要赶路。沈刺史见状便当即下令速速替他们准备餐食,喂饱马匹,再把贵人迎至府衙后堂说话。 除了需要嘉州提供能力范围内的物资支援,季熠还提醒沈刺史,需要在近期严格排查入城的流动人口,特别是自戎州来的,如果出现了病发的情况,需要立刻将病人隔离起来,安排专门的医者单独治疗,务必控制传染范围,不得让病人随意走动和离开。 不过季熠的话才刚起了个头,沈谦宥的回复却让人有些意外。原来在季熠他们到达之前,嘉州已经展开了防疫的工作,非但早就严守盘查出入人群,还在郊外人烟稀少的地方,划出一块区域,派人搭建临时医馆,不日即可完工,届时那里就将成为嘉州城内的隔离区,凡染病的百姓都会立即送往那处。 这样的反应速度是让季熠没有想到的:“刺史如何得知需要做这些准备?是戎州方面之前送来过什么消息吗?” 但季熠转念一想,这种可能性似乎又不太高,悦知风如果要传信,一定会先把戎州城内的情况确认后才会向外通报,这和他传信回悦庄又不一样,悦知风需要季熠做更多只有他这个齐王才能做的事,但不会贸然去惊扰周围的州县。 “非也非也。”沈谦宥果然摆摆手否定了季熠的猜测,他说起话来官腔很淡,文人气倒还重一些,“两三日之前,衙门突然到访了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先生,下官身边有人认出,那是西南这边有名的老神医,他说在城内发现了几名病患,疑似是染了瘟疫,于是立刻赶来府衙通报。” 行医之人都知道,如果在一个地方发现了已经病发的疫病病人,那么就说明这里不会只有一个病人、疫病很可能已经开始了传播,只是范围和程度的问题了。那位老神医找到沈谦宥,就是希望让官府即刻出告示,寻找城中的病人,并立刻开始做防疫的准备。 所以嘉州城是在两三日之前因为出现了病人才得知有疫情的,但季熠带来的消息依然十分宝贵,那就是嘉州境内的病患是从哪里染上的病,也是需要盘查,以便于后续溯源这个病到底有几个源头。 季熠问起嘉州城内现在染病的人数,沈谦宥回答得很谨慎,他答道目前病发的只有三人,但经神医诊断,确诊的还有六人,这六人皆是与病发的三人认识或接触过的人,只是目前症状轻微,还需观察后续病情发展。 按那位神医所说,这病只有近距离接触才有感染的风险,所以发现病人后必须连他接触过的人一并排查。所以这就需要有更大的隔离场所,故而沈谦宥才会提前开始准备郊外的隔离设施。 “那位老神医和确诊的病患现在何处?”季熠此时也有些佩服沈谦宥,他那泰然自若的神情,若非他自己说出来,还真难从这一州之长官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离开嘉州之前,不知能否让我们见一见神医?” 既然嘉州的病患是和戎州差不多时间出现的,那么若病理有共通之处,在医治上就一定也有相同的方法,如今正是名医罕缺的时候,季熠是希望沈谦宥口中那位神医也能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议,让苗姑和柳慈一同研习。 不料沈谦宥又摆了摆手,脸色严肃了些许:“郊外隔离区还在建,所以神医和病患暂时在下官临时安置的一处僻静宅院中,遵照神医的吩咐,那边只进不出,避免传染扩散,他也在那宅院中,只是为安全计,王爷不可前去。” 沈谦宥言语中对那位神医十分敬仰与信赖,季熠细问之后才知道,那老神医发现了病人后死死拖住了他们,不让这些人进入繁华人多的街市,又一边让自己的药童来府衙报信,及时控制住了他们。所以截止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新的疑似病人。 “老神医可说是凭一己之力把嘉州从更大的风险中挽救了回来。”沈谦宥说到这里一直平静的表情甚至都起了些波澜。 “如此说来,这位神医确实了得,偌大年纪,经验与医术且不说,还能有这样敏捷的思维与行动力,着实难得。”医者仁心,季熠能体会神医的一片良苦用心,但想到嘉州此行明明得知了这么重要的事,却不得见这么有能力的一位名医,还是太可惜了。 “神医在进隔离区之前,写下了他对此次疫病的诊断与用药记录,他说要尽可能多传抄,征集更多医者,一起加入医治与防疫的队伍,唯有这样,才能尽快控制住疫病蔓延。”沈谦宥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他能随身携带,可见确实是按照神医所说传抄了许多,“王爷可将这个拿去,会同其他名医,相信定有所助益。” 季熠立刻把苗姑和柳慈喊了过来,把东西交给他们。苗姑迅速看完,不禁啧啧称奇,就连见过大风大浪的柳慈都有些怔愣。 “如何?有什么问题?”季熠也粗粗看了一眼,但因他不通医理所以只看出那上面写着一些症状和注意事项,再就是有一个方子,别的却没有看出什么稀奇来。 “请问刺史,这位神医可是姓佾楼的僰人?”解释起来太过繁琐,苗姑索性直接向沈谦宥提问。 “他说他姓‘和’还是‘何’,我只听得一个大概的音。”沈谦宥有些抱歉地看了看季熠,仿佛对于那位挽救了嘉州的神医,他却连对方大名都未能确认这点颇为羞愧,“神医带有浓重的口音,下官对此地少民的方言实在不擅长,这还是府衙内的本地人通译过来给下官听的,不过苗娘子说得不错,神医确实是位僰人。” 苗姑点头称是,沈谦宥虽然因为语言不通隔了一道,但终究还是让她明白了那位神医的身份:“他的姓氏用汉文来写可以读作禾苗的‘禾’,依刺史的描述,他的样貌年龄,应该就是我多年前在蜀地遇到过的那位僰人神医,他对此地疫病十分有研究,诊断和方子应该都是可靠的。” 一口气把那位神医的能耐说完,苗姑也舒出一口气,只是她的神色依然有些凝重。谢观南在边上看着他们谈了这许多,也大抵明白苗姑忧心的是什么,他们出发前本想在僰道县去找寻那位神医的下落,可现在他人在嘉州,虽然也是一则好消息,但毕竟神医人也就此被困在了此处,无法参与到戎州的疫病救助中去了。 这可真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虽然神医没法跟他们一起去解决戎州的疫情但他的方子还是传了出来,这趟嘉州之行,还是收获极大的。 第106章 赛跑 苗姑和柳慈在行医问药这一行已然是个中翘楚了,然而禾神医的方子在他们看来,依然是十分精妙的,尤其是在那方子边上还写明了不同阶段病人的症状,这就给了后面接触病人的医者很大的参考帮助。短短时间,禾神医在嘉州病例还十分稀少的情况下就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凭借的不仅是医术,还有长年与疫病打交道的经验。 从神医的记录里可以看出戎州的疫病和嘉州发现的病例虽说不能立刻判定为同一种,但结合他们从戎州方面得到的信息来看,两地的病例发病表现至少也是极为相似的。 沈谦宥表示,若是这样,他们嘉州能做的就可以更多一些。比如神医药方中的一些药材,他前几日就在嘉州范围内开始收集了,嘉州不多的也已经派人去外地采办,另外就是用于防疫的生石灰、棉布纱布这些必需品,他也已经准备起来了,嘉州目前尚算稳定,物资方面他会立刻派人清点出一部分现有的量送往戎州。 “哪些药材是嘉州缺少的,烦请刺史也列出明细,我会传信回去,让人急速采办。”季熠是空着两手来的,总不至于一草一药全数要让嘉州拿出来,“嘉州送出多少,刺史留好账目,待疫情结束自有补偿。” 沈谦宥连忙行礼道,这都是分内之事,剑南道同气连枝,哪有一方有难,邻州不伸出援手的道理。 季熠也不在客套与礼数上多做往来,命人跟着州府衙门的人去确认了需要的东西,便打算再次启程,他们现在是在与时间赛跑,早一天赶到戎州,便能早一天使上力。 沈谦宥原本是要留他们一行人在嘉州过一夜的,但看季熠的打算是不想耽搁小半日的时间,他也不好强留。其实在沈谦宥的认知中这场疫情应该是不难控制与解决的,反观季熠一行不但行色匆匆,且每个人的脸上都难掩焦虑之色,所以他有些困惑。 “王爷可否告知,戎州现在情况究竟如何?”沈谦宥想了想,还是表达了希望知道更多的意愿,“若是有必要,下官可以想办法再募集些医者、药工之类的人手,跟随王爷前去戎州帮忙。” 这就是不止在物资上,还愿意派人去援助的意思了,沈谦宥这话一出来,季熠都不免有些动容了,想来是悦知风封城的动作足够及时,所以没有让染病的人有太多从戎州离开,这样的事情以沈谦宥这样的才思,他们说话这点工夫也就足够他想到了,所以才会表现出这样迫切希望帮上更多忙的想法。 “那就有劳刺史安排了,以不影响嘉州的防疫为底线,若还有人手富裕能支援戎州,自是大善。”季熠没有透露悦知风行踪,只说了戎州情况比嘉州严重不少,陇右军已做好了随时赶赴戎州的准备,物资和医者这些确实会需要各地驰援,“若我此行过去能确定戎州为此次疫病源头,会立刻报信给周边其他州府,届时也好再调整各地抗疫防疫的方略。” 其实之前季熠没有立刻开口跟沈谦宥要人,还有个缘故,眼下他最希望得到的便是那位禾神医,但既然老人家走不开,那么有那张方子在,苗姑和柳慈也是堪大用的,至于其他人手,他本是打算去到眉州再要的。毕竟带的人越多,赶路越不方便,能近一点是一点。 要紧事说完,他们的休整时间也就差不多了,季熠还想在天黑前赶一段路,所以嘱咐了沈谦宥,不管是人还是物资,确保安全最重要,稍后缓缓送到戎州即可,量力而为切不可勉强。 最后季熠又反复几次强调,务必要州府衙门派人严守各个交通出入门户,外地进来或本地外出,都要查过没有带病的才可放行,不可让染病的百姓任意在各州县行动,以免疫情扩散,此乃重中之重。 紧赶慢赶,一行人到达下一个驿站时,天也已经全黑了。因为苗姑说过疲劳会让人降低抵抗力,更容易被疫病侵袭,他们是去救援的,万不可让自己成了去添麻烦的,所以白天他们尽可全速赶路,但晚上的休息也不可马虎,夜路既不安全又耗神耗力,自然是不可为的。 “沈刺史如此配合,嘉州的情况也控制得很好,如何你还是这样忧心忡忡?”谢观南观察了一路,总觉得在嘉州停了那两个时辰,分明是解决了好多问题,但季熠的神色半点没有放松下来,“担心老师?” 在外一切从简,季熠也不是那种不切实际追求享受之人,草草在驿站用了晚饭,简单洗漱后只脱了外袍就倒在床上了。他在楼下吃饭的时候还没有表现出什么,到了厢房里只有他和谢观南的时候,就没再绷着了。 “我在想,嘉州恐怕是我们能见到的最好的情况了。”季熠往床内侧挪了一些,空出外沿的位置给谢观南留着,整整一天的奔波,完全不累是不可能的,只是比起身体上的疲倦,他心头还有别的重量在这一路上一点点堆积。越是靠近戎州,看到听到的越多,这个重量就越是无法被忽略。 嘉州在发现病例的当即就做出了最正确的处理,又巧遇禾神医行医到当地,天时人和凑到了一起,才能有现在这光景。以戎州那四通八达的地理位置,周围那一圈,或者再大一些的范围,若有病症不明显但已经感染的人在这几日内四处流动,现在到底有多少人已经被传染了,或在某处已经发病了,这些都是无法预料和控制的,未知,永远才是最可怕的。 “老师说过最先发现疫病的是一个偏僻的小县,相信那里每日进出的人是非常有限的,出远门的人应该就更少,戎州已经封城,至少这几日内已经不会再有人出来。”谢观南虽然是这样说,但他也知道,这病是会传染的,有一个就难保不会传染十个,扩散的速度是很难预判的。 “这当然是最好的设想。”但季熠觉得能让悦知风那么雷厉风行下达封城的命令,戎州恐怕还有传信中没有提及的、更可怕的消息,但此刻他们离戎州还有不到三百里的路程,这中间还有一个眉州,想到这里,季熠的眉头又拧紧了些,“眉州,可是剑南道人口大州,希望那里的情况不要太糟糕。” “你是说……?”谢观南开始有些明白季熠的焦虑源自什么了。 以普通人的脚程步行计算的话,从戎州到眉州需要大约两三天,再到嘉州又需要两天左右,如果嘉州三天前已经出现了病例,那么眉州很可能也已经有,而且数量只会多不会少。嘉州的感染者被发现和隔离得很及时才控制住了蔓延,而眉州或许并没有禾神医这样示警的人存在。一个人口大州在完全不设防的前提下混入了感染的病人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嘉州毕竟不是和戎州直接相连,希望老师已经对周围直接相邻的各州发出了疫情示警的谕令吧。”季熠闭上了眼睛,他希望夜晚能快些过去,这样他能立刻上路奔赴下一个目的地,但他又希望黎明不要来得太快,因为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没有做好立刻看到眉州现状的心理准备。 谢观南静静地脱去自己的外袍,轻轻地躺到了床榻的空位上。他知道季熠没有睡着,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动作干扰到对方。 季熠好像是真的累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想攒着给明天用,他侧过身子贴着谢观南。就这样躺着,闭着眼睛感受着屋里昏暗的灯火晃动,和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季熠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一下,紧跟着他就被谢观南抱进了一个他很熟悉也很容易让他进入梦乡的怀抱。 季熠在意识还清晰的最后那点时间里,似乎想起来,悦知风曾带他来过嘉州的。 大部分从别地迁居来西南的人都是受不了这里的环境的,虽说四季都很暖,但山多水长,又湿又潮,雨水多的时候,会总觉得自己浑身湿答答黏糊糊的,季熠非常讨厌这点,可是悦知风从来没有抱怨过这些。 季熠初来时甚至不愿见外人,也不愿出门,但悦知风不惯着他这位皇子,拎着他就跟提着个小鸡仔一样,带他走过剑南和岭南的很多地方,他们都对这里很熟悉,只不过他那时一点也不喜欢西南的风物,从来也没有让悦知风看到过他的好脸色。 这次到戎州见到老头,多说几句他爱听的吧,季熠琢磨到这里,之后脑子里还盘算过些什么,就真记不得了。 嘉州的夜晚也未免太安静了,让人容易胡思乱想些平时都忘记了的事。 第107章 大傩 眉州的治所在通义县,原本季熠觉得他们天一亮就动身,应该是能在中午左右到达的。但结果这次连他都没有预估到,他们跑出驿站不到二十里地,天就开始下起雨来。雨虽然不大,可雨丝绵密,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他们才从那片雨云掌控的范围跑了出去。 虽然后面的路程没有雨水了,但很显然他们是逆着雨云的方向在跑,之后尽管淋不到雨了,可马蹄必须踩在被雨水完全打湿的松软泥泞路面上,如此依然被拖慢了速度。拜这场雨所赐,他们到达通义县的时候,已经快接近傍晚了。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今天是走不出眉州、非得在这里过夜了,也就是说季熠原定三日赶到戎州的计划是完不成了。 谢观南看季熠脸色不善,没有因为雨停而跟着情绪放晴,也说不出什么宽慰鼓励的话,不止如此,他发现眉州的状况有些奇怪,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总之与他们才离开的嘉州很不一样。 “你是不是也觉得眉州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得知有疫情这回事的样子?”他们之前进入嘉州的时候分明还被城门官问过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但眉州这里就连查看过所的城门小吏都十分慵懒敷衍,谢观南觉得季熠多半也是认为眉州门户太过宽松而心生不悦。 “眉州在眠江中游,已经在剑南道所属西南面的边缘地带,这里地形比较多样,虽然是剑南道人口最多的州,但也是因为地域广,其实百姓居住得并不集中。”季熠简单地给谢观南介绍了一下,“拿通义来说,这里还有三分之一的地区是山地,过去和现在也只有少民在那些山区居住。” 所以,也就是说明明眉州这地域,加上这地形,是有利于控制疫情的,但前提是地方官要有所作为,只是目前他们一路行来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因为知道赶不及到戎州,所以他们干脆放慢了脚步,沿路观察起了通义县的现状。 通义现在虽然也有不少汉民,但整个眉州可说是剑南道少民人数最多的一个州,此地百姓与其他州县的很多生活习惯,民族习俗都不太相同。就连路上常见的百姓服饰都以这里少民那种深色传统样式居多,一看便能分出民族的不同来。 “这么说来我看着这里的百姓身上,那种绣花倒是和之前容娘子擅长的那种绣法有些近似。”谢观南眼见心细,又是从没到过眉州,自然对此地人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原来是要搭配这样的衣裳才看起来更别致。” “知道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的妙处了吧?”季熠还是打起了点精神回应谢观南的好奇,“岭南剑南两道就算有千般不好,但这里有些东西,也是别处没有的。” 谢观南有些意外于会听到这样的话,季熠就像是个有些别扭的小孩,明明拿出来一件自己挺喜欢的东西但还是要跟人说嫌弃它的话。 才刚说到这里,他们这一行接近二十人的队伍,居然与迎面而来的另外一支队伍狭路相逢了。 谢观南方才远远地就瞧见这支敲锣打鼓、手舞足蹈还扛着旗帜、动静极大的队伍,但没想到他们的行进速度与方向会让双方碰个正着。他有些震惊地看着这支人数大约有五六十人的队伍,这些人几乎全都穿着不同寻常的夸张服饰,手中也举着些看来像是祭祀所用的器械,最为特别的就是队伍中有一半以上的人带各色面具,口中还高声喝唱着一些谢观南没有听过的语言。 两队人马是分别从南北而来,却都是要拐弯去向东的官道,但道路的宽度不足以让他们同时通过,必须要有个先后。就算谢观南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下意识都会产生要避让的想法,因为这样一支队伍带给人的观感实在过分强烈,就好像这些原本普通的百姓,因为他们身上脸上的这些妆扮而被赋予了超越凡人之躯可以拥有的力量,叫人望着便生出了些敬畏心。 “这是大傩的队伍,我们让一下吧。”季熠在队伍最前方回身朝后面的柳慈他们示意,“让路!” 季熠不但让出了路,还特意下了马,自然后面的人看到他都如此礼让,也纷纷下马、随着季熠的脚步往后退了少许,让出了完整的路来。除了谢观南,陇右军众人和苗姑他们几人,似乎都对这样的事见怪不怪。 谢观南虽然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但也听过“大傩”是怎么回事,只是他不明白,通常傩戏都应该是在岁末举行,而现在是元月里,照说没有这样办的。他看了看季熠,以眼神询问,或是西南这边有特殊的规矩他不知道? 大傩的队伍从季熠和谢观南面前缓缓经过,领头的会首还对着他们拱手示意,这是表示对他们让路的感谢,之后依序经过的旗手和舞者或点头或以眼神致意,都多少表达了相同的谢意。他们在路过和表达谢意的时候都没有停止口中的吟唱或舞蹈的动作,可见对仪式非常虔诚。 大傩队伍的舞者扮演的或是鬼怪或是降怪伏魔的神将,浩浩荡荡地路过季熠他们这一行凡人,在歌舞声与香火缭绕中,有那么一瞬间,谢观南真的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与神怪擦肩而过。两队人马虽然彼此陌生,但又因为对彼此的尊重在这一刻把这一幕仿佛两个世界的相会完成得格外神圣庄重。 “傩礼是此地的习俗,观南在帝京不曾见过吧?”等大傩的队伍走远了些,季熠才重新上马,但他嘱咐后面的众人,因为大傩的队伍行走有仪式所以速度会比较慢,他们也需要放缓速度,不可超过对方。 “是没见过,毕竟帝京尚佛,但我读过《礼乐志》,多少也知道一些。”谢观南有些奇怪,为什么季熠不觉得在此时见到傩礼的队伍是件怪异的事,“我记错了么?傩礼不是应该在岁末冬至的时候举行么?又或者这里与众不同,是我孤陋寡闻了?” 季熠似笑非笑地回看了谢观南一眼,摇了摇头:“你没记错,傩礼确实不会在元月举行,或是六月,或是冬至,尤其大傩更应该在岁末,所以我们今天见到这支队伍,是有些非同寻常。” 路是让了,但季熠也知道他们遇到的这支大傩队伍,本是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但他们的出现反而是件好事,有些不清不楚的事情,或许会因为他们的出现而更容易找出源头。 又走了一段,终于看到了大傩举行时应该有的热闹样子,越是接近县城中心,聚集到街道两边围观的百姓也多了些。只是按照季熠的说法,正常的大傩应该是队伍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百姓夹道欢舞的场面,如今这零星才只有三五成群的人,而且表现得也不太热情的样子,其实是很反常的。 傩戏是西南多见的祭祀活动,岁末大傩的规模更大一些,但总的来说,目的都是差不多的,傩礼是为了百姓祈福,尤其是为了驱疫埋祟而举行的仪式。而这种规模的大傩,一定是由州县府衙牵头甚至出资来举办的。 “在这种时候特地大张旗鼓地搞傩礼,不知道是什么人心虚了,又或是在害怕什么。”季熠叫来了佟追,让他遣人绕道先去县城里打探一下最近这里的情况,其余人跟着他去州府衙门会一会这里的刺史,说到这里,他又调侃了一下佟追,“你拿着你陇右军的腰牌去求见应该就足够了,莫说我来了。” 谢观南觉得莫名有些滑稽,到了此时此刻季熠居然还有玩心。不过看来季熠对眉州这位刺史的第一印象就不太好,远不如他看待嘉州的沈谦宥那样欣赏,他有预感,季熠恐怕不是简单的玩心,而是要给对方些难堪的。 “大傩的队伍这个方向行进,难道与我们一样是要去州府衙门吗?”谢观南只听过傩戏有祭山拜神和酒礼舞这些仪式,“所以这场大傩是眉州刺史主办的?” 季熠笑道,如此排场,这里的少民几年都未必能攒出一次,这时间也不对,看起来就像临时搭帐篷也非要硬办一次的架势,可不得是衙门的手笔吗?只是大傩一般也不会特地绕行到衙门,这一路再往前走会走到此地少民的一个大宗祠,他们多半是要过去准备入夜后的酒礼舞了。 “你来过这通义县?”谢观南还是难免讶异,就算季熠说过悦知风带他走过西南很多州县,但他一直觉得季熠是不会留心儿时他到底被半强制带着走过的地方的。 “来过,但早已不记得什么了。” 那既然是衙门主办,今日在衙门那边必然也该有些相应的准备吧?谢观南看了看季熠,后者也没直接回答,只给了他一个你稍后自然能瞧见的眼神。 他们说着话,马也放松了步伐不紧不慢踱步前行,这倒是他们进入眉州以来走得最轻松的一段路了,惬意到让谢观南都有了他们似乎不是来办事,而是来出游的错觉。 第108章 乐衍 大傩的酒礼舞是要从傍晚一直进行到晚上的,歌者与舞者会成群结队吟唱与舞蹈,参与的百姓都会加入一起载歌载舞,一边进行仪式一边饮酒歌舞。不同于中原那些风格严谨肃穆的祭礼,那会是一个非常绚烂和隆重的场面。只是季熠和谢观南一行人并没有跟着瞧热闹的人群一起去宗祠,但他们也没有立刻去衙门,而是先到官驿安顿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还在元月中,官驿住的客人并不多,不过苗姑嘱咐大家尽量不要接近聚集的人群,所以他们也没有在驿站大堂用饭,而是请店家送到厢房分别吃。 “越是接近戎州,苗姑的警惕心似乎越发强了些。”谢观南见季熠也换好干净衣裳,就打开了房间的窗户通通风,“等下她还要熬药给我们,这一路上真是辛苦她了。” 站在窗边就能看到下面的街道上陆续有行人往宗祠的方向过去,这夜晚的仪式不知会聚集多少人,谢观南从未亲眼见过傩礼,说不好奇那是假话,但按照苗姑的说法,疫情发生的时候,最忌人群大量聚集,一旦中间混有感染的病人,那么立时就会让这么多人都暴露在危险中。所以谢观南也非常费解,为何通义县要在这个时候还大肆举行傩礼,只是事已至此,今日这仪式也不可能喊停了。 “眉州这位刺史叫乐衍,冯叔与我说起这名字时我还愣了一下,好久才想起来其实我应该是见过一面的。”季熠收拾好了衣衫,也走到窗口,外面的风景并没能吸引他多久,倒是这两日忙着赶路一直没工夫多看谢观南两眼,这会儿好不容易得了会儿空,他还真想把前两日的份给补回来。 “你认识的?”谢观南想着,这不是好事么?若季熠和这边的地方官见过,做什么都该方便些,“那你不抓紧去衙门跟他说正事,还在驿站磨蹭什么?” 季熠的表情却突然变得有些复杂。 乐衍比嘉州的沈谦宥整整年长了一轮,原本在帝京户部任职,直到三年前才被外放到西南。他原本师出名门,做官又没有什么纰漏,为人也算端正,就算不能平步青云,至少也应该是仕途平坦的。 “京官外放?那……他这算是被贬的?”谢观南听到三年前这个时间点,又不免多看了一眼季熠,难道这个乐衍的被贬与新君继位有关么? “差不多算是平级调任吧,他在户部品级不算很高,眉州也不是小地方。”季熠掀动了一下嘴角,像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他的师门好巧不巧便是我那外祖。当初先帝宾天,百官吵吵嚷嚷了许久,最后纷纷站队表态,他也算是站在了‘立长’的这派,那之后可想而知,总是要比别人多走些弯路的。” 季熠说这话时表情是一派自然,但想一想当时的的状况,他和乐衍这匆匆一面的场面也可说是惊心动魄了。所以其实这位乐刺史当初是拥立季熠为君的那一派,之后才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从帝京被外放到这里。 “那你为何还不太待见他?”谢观南还以为这人之前做过什么违逆季熠的事,原来刚好相反,“他是心向着你的,这难道还错了么?不过对他自己而言,可能三年前算是站错队了吧?” “他并没有站错队,当时他必须也只能这么站,因为他在朝中除了我外祖,并无任何倚靠,以他的出身,若不站这边,另一边也并不会信任他,所以这其实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谈不上什么心向着我。”季熠又别有深意地望了谢观南一眼,“你怎知我不待见他了?” 谢观南用眼神表示,这难道还用说么?若没有不待见,就该像之前在嘉州那样,节约每一点时间,抓紧找来乐衍议事了。 “我对他知之不深,无所谓待见与否,但眉州这情形,看着确实有些古怪,不急于见他,也是想先把策略定下了,才好去直接找他谈。”季熠说他已经做好了今夜没法早睡的准备了。 乐衍作为王氏的门生,他站与不站都会被人归为皇长子这一派,如果是季熠继承皇位,乐衍会因为站队成功而仕途平顺,未必不会走到高于他才干的位置,如今只是结果正好相反罢了。不过季熠也不觉得自己与这个乐衍有谁亏欠了谁一说,时也运也,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便只能继续往前走罢了,他一个皇长子亦如此,乐衍有什么理由不接受? 季熠见谢观南低声嘀咕了一句,面色有些不屑的样子,觉得好玩便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你弟弟忒的小气,怎么就不能容下这样的官在帝京,就因为人家站了一下你的队,就非把人踢出来不可?”谢观南易位而处,自己若京官做得好端端的,不过是发表了一个正常的意见,就莫名被调任到千里之外,心里也是会不舒坦的。 “既然下了场放下了筹码,就要愿赌服输,他们这样的京官,每次站队都如同一场豪赌,你以为他们自己不知道输是什么结果吗?”季熠也不想纠正谢观南把皇权之争看成是普通的一件小事这点,事情过去了,他如今讲来也仿佛不过是寻常闲话,“当初若是我坐那位子,我不会比二郎更宽宥,说不定还要更严苛些。” “多严苛?杀了他们?” 季熠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谢观南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玩笑的语气都没有,就算只是假设,他也不想说出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答案。明知道谢观南不会喜欢听到那种话,他还非要说的话,就真的未免太蠢了。已经过去的事情,不值得说来坏了他与谢观南说话的气氛。 “乐衍是京官外放不假,可眉州刺史不是个闲职,只要他有心,不是没有升迁的机会。”季熠很快把话题又绕回了眉州这位刺史身上,“我虽与他只有帝京匆匆一面,但既然是我外祖门生,应该不至于很差,我不明白眉州现在这个古怪的样子是他有心的,还是无意的。” 谢观南见话题被刻意扯开,也不想给自己或季熠找不痛快,便随着对方的话问:“他都这个岁数了,人情世故或官场学问总是已经学得透彻了,怎么还会有心做不好事?就算是心中对被贬有些微词,难道不是更应该做些政绩出来,以求快些升迁么?” 季熠虽然没有登上皇位,但王氏在朝中依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那乐衍外放都还能做到刺史,便能说明王氏依然有足够的影响力,而今上也并不想做得太难看,所以谢观南不觉得乐衍会是这么愚蠢的人。 通义县的官驿距离刺史府并不遥远,从季熠和谢观南所站的窗口,甚至能远眺到州衙的灯火,而这个时候,更远一些的少民宗祠也依稀传来了一些器乐声响,天色已近全黑,酒礼仪式估计是开始了吧? 季熠便也说若非眼下这时机尴尬,他也想同谢观南去看看傩礼,恰在此时有人敲响了他们的房门,谢观南以为是来送饭菜的驿站伙计,没想到打开门看到的是佟追。之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佟追是来回禀这事的。 依佟追所说,通义县的现状打听起来并没有多难,这里的百姓还是很健谈的,就算是面对外乡人也很快能聊上,而且性格大多很豪爽,说话直接也没什么顾忌。 这里之所以到了元月才办这场傩礼,是因为刺史崇佛,素来对少民的这些祭祀活动不太在意,所以去岁年末的时候,本来应该要举行的傩礼,也因为缺钱而办得特别窘困。 “原来岁末是已经办过傩礼了,只是规模很小?”谢观南的好奇越发强了,先说没钱办得简陋,跟着又再要办一次,这事已经可以用诡异来形容了,“这才没几日,就又大办了一次,这次又有钱了?” “对,这也是今天我们看到,有一部分百姓并没有兴趣去观礼的原因。”佟追说这里举凡有傩礼,总是声势十分壮大,而家家户户几乎都会踊跃去参与和观礼的,“以往傩礼之日,说这里万人空巷也不为过,但今天这场是刺史三两天前才临时决定要办的,本地人,尤其是少民觉得刺史做这场傩礼的心不够诚,所以才……” 佟追像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去评价乐衍,只说到这里。但季熠和谢观南已经大致明白了。乐刺史平时对当地的宗教祭奠仪式大约都表现得比较漠不关心、满不在乎的样子,本身就有些触及了本地百姓的精神痛处,而今他突然想一出是一出要在不适当的时候举行傩礼,自然百姓就不待见他了,这也无可厚非,只是崇佛的乐衍怎么会突然转了性,这就有点微妙了。 “据说是刺史府上有人病了。”佟追的脸色颇有些凝重,眼下这个节骨眼,说什么都比说有人病了要好些,可偏偏影响了乐衍做出异常举动的原因是他府上有病人,“我派去递帖子的手下也回来了,说刺史闭门谢客呢,王爷你看,这刺史府还要不要去?” “如何能不去,他家只是有人病了,还不一定就是疫病,退一万步说,如果真是疫病,那就更要去了。”季熠抬了抬手,阻止要说话的佟追和谢观南两人,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找苗姑和柳慈过来说话。” 第109章 夜访 夜访州衙的时候,至少明面儿上,季熠带的人不多,谢观南、苗姑和柳慈,连他自己一起算上也就是四人。 听到乐衍闭门谢客,季熠好像反而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吃了饭就立刻风风火火亲自上门来了。谢观南调侃他不像是来办事的,倒像是赶着来砸场子的,怎么看都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季熠也不反驳,只说但凡乐衍真的没问题,谁都砸不了眉州刺史的场子。 就算是这晚有傩礼,州衙的大门口也还是照常保持着安静和庄重,门子看着他们,按例询问来路姓名、所为何事,衙门的夜来访客本就很是少见,这三男一女的四人穿着不似普通百姓,最为古怪的是,他们四个人还都带着丝巾或面具掩住了大半脸面,若不是他们行为大方自然、还看着彬彬有礼,门子差点要往内呼喊差役过来了。 季熠在来之前已经同他们几个商量过了,此行他没见到乐衍之前也依然不会露出身份,所以这时换柳慈出面去投刺。柳慈在外总是会戴着他的面具,谢观南还特地问过季熠,这好像是静海卫在外的规矩,非必要的情况,静海卫的真容一般不轻易示人,避免被人记住长相而在其他场合曝露身份,这也是他们这一队暗卫的特殊之处。 而其他三人则是听苗姑的嘱咐才在脸上蒙了丝巾。这丝巾是提前浸过草药汁水的,蒙住口鼻有防范因呼吸而传染上疾病的作用,这是医者在特殊情况下必须接近病人而采取的自我保护的方法。提前准备着,也是为了到戎州以后能依这个法子推广使用,今晚他们要见乐衍,苗姑不太放心州衙这环境才让他们都戴上。 但因为如此装扮,使得他们四个人怎么看都透着些诡异与肃杀的气息,也难怪那门子看到他们惊恐了好一会。 柳慈拿出他的鱼符让门子前去通秉,他平日里说话习惯了冷声冷调,又带着颇为唬人的半面具,只露出一双精光凛冽的眸子,乍一看难免让人有些畏惧,但他的鱼符递过去,在衙门当差的人一眼便知他是京中的官人,门子半刻不敢耽搁,一溜烟就往里面跑去。 四下无人,州衙的门口又变得异常安静,连微风拂过都好像有了声音与形状,谢观南忍不住悄声问季熠:“柳慈的身份不是不能轻易示人么?你还让他拿鱼符去投刺?” “他的鱼符上只有品级没有职位,眉州是上州,刺史最高能做到三品,乐衍在户部是做到侍郎外放的,正四品平调会象征性升一级也就是从三品,你猜柳慈是几品?”季熠笑了一声,幸而有丝巾遮着,旁人看不到他促狭的笑容。他倒不是故意要下乐衍的面子,只是他若拿出他的金鱼符,可能就什么真实的反应都看不到了,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京中的皇家内三卫总管才是三品吧?”谢观南当然知道静海卫是与众不同的,但他还真不知道这队特例中的特例到底是什么品级。 “他就是三品。”季熠理所当然地说,“若非如此怎么显得金贵?” 谢观南这才知道原来静海卫随便一个人都是享三品俸禄、与上州刺史平级的,季熠过去所说皇家对静海卫宠信有加还真不仅仅是说好听的。那眼前的柳慈对乐衍来说,岂不就是刚刚好官高一级的上官到来?谢观南不免想,乐衍要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此刻怕是已经在生气了。 “柳慈金贵是柳慈的事,但我看你是真的讨嫌。”谢观南轻摇了摇头,并不觉得捉弄一个年过半百的地方官有什么有趣可言。但他们这样谈论柳慈的品级,当事人还就在他们两步之遥的距离,而且以柳慈的耳力恐怕不管他俩的声音多低,人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谢观南便也不好再说什么让季熠没脸的话。 季熠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傍晚佟追拿了陇右军的鱼符来,他还闭门谢客,我只是让柳慈压他一级已经很厚道了。什么大事能让他连陇右军的人来都不见,你不好奇吗?” 才说到这里,州衙的大门又再次被打开,这次走出来的可就不止门子了,一下过来了好几个穿着澜袍的人,步伐有些急促地走到了季熠他们面前,只是一时不知道应该先拜见哪一位,左顾右盼地看着这四个半遮颜面的来客,少顷竟朝着谢观南先行了礼,口中一连迭声地抱歉。 门子进去通秉到这些人出来统共没多少时间,倒是看得出他们的紧张与郑重。迎出来的几个人,为首的是刺史乐衍身边的长史,名叫风池,他先是对慢待了上官表示了歉意,跟着又恭恭敬敬地想把柳慈递进去的鱼符交给谢观南,最后则说刺史因府里的小郎君在病中,怕过了病气给上官,所以不便出来,请几位上官莫要怪罪。 “什么病气?”季熠的手伸到谢观南的面前,拦下了那枚鱼符,接过来后又捏在掌心随意地把玩了两下,动作极为散漫、语调却冰冷冷能让人不寒而栗,“我这里正好带了两名医者,择日不如撞日,这就进去给刺史和小郎君一起瞧瞧。” 风池一看自己不但认错了人,似乎也一并已经将真正的上官给得罪了,慌忙又调转过来给季熠行礼,弓着身不住道歉:“下官愚钝,慢待了贵客,刺史为小郎君的病茶饭不思确实有些憔悴,但病的只有小郎君,刺史无恙。贵客先请入内稍歇,容下官再去请刺史来见。” 季熠显得有些不耐烦,不等那风长史引路,自己迈开长腿先跨了门槛而入,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仿佛这不是别人的州衙而是他自家的庭院。风池见季熠如此,只能用小快步跟上,小心翼翼越了半步之先,在前面领路。 风池带人到了中庭的正堂坐下,嘱咐了人来奉茶,也不敢让旁人接待。他大着胆子问:“请恕下官冒昧,鱼符上并未刻有贵客的大名与职属,不知如何称呼……几位上官?” 看来是季熠的态度把这风长史吓得不轻,这会儿为了周全,居然一并将他们几个都称为上官了,惹得谢观南不禁轻笑了一声。想他一个无品无级的衙门捕快,居然也有被人叫作上官的一天。 “方才那鱼符可是只交到了你手中?”季熠似乎已经忘了方才的不快,语调堪称温和地问风池,见对方点头,更是笑了一声,“你只管去告诉他,让他来见我,别的不用问。” 并非季熠突然转性,而是他算了一下他们几人走进来的脚程和时间,想明白了一点,乐衍是做过京官的人,心里再不痛快也不会不知好歹到这样狂妄地不见那枚鱼符的主人,想来应该是乐衍吩咐过府里的其他属官和下人不可轻易打扰,所以门子只报给了风池,话还未真正到乐衍耳中。 风池眼下也看明白季熠才是这几人中主事的,之前草率的错犯都犯了,但千般不是自有他的上司顶着,他只需要硬着头皮扮笑脸便罢,点头应承了之后,不再多话,也不敢停留,亲自往后堂去传话了。 “我猜之前佟追来投刺也是遇到了这位长史吧?”谢观南会举一反三,看来不是陇右军的鱼符不好使,而是乐衍的脾气太大了,让他下边的人都放不开手脚做事,岂不知这样才更耽误事,看季熠的样子,若非他想到了是风池自作主张替乐衍拦客,这笔糊涂账就该记到乐衍头上了。 “因为自家孩子病了就荒废政务,那就难怪眉州是这副样子,上行下效罢了。”就算不是乐衍亲自拒绝的,但他下放了权力让人闭门谢客总是事实,季熠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佟追不是说了,那是他老来得的第一个儿子,自然宝贝一些。”谢观南当然不是为乐衍开脱,只是这也算事出有因,“至少是个听起来可信的理由,不算匪夷所思吧。” 季熠还是摇了摇头,他觉得乐衍既然都知道要为自己的孩子积德,甚至肯纡尊降贵去寄希望于他并不信奉和尊崇的傩礼,这事情可能比他们想得要严重。 “你是说他知道戎州的事了?”谢观南顺着季熠的思路去想,若乐衍知道有疫病,为什么眉州上下一点警觉的样子都没有? “因为一旦确诊,病人必须隔离。”苗姑解答了谢观南的疑问,这是被写进律法的规定,“上至官员、下到百姓,没有例外。” 乐衍很可能是因为舍不得自己的儿子被隔离,所以才压下了有疫病这件事,这是季熠他们目前能推论出的一种可能。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眉州现在的情况就很难估计了。 谢观南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不等他想好措辞,一个佝偻着身子的人被风池搀扶着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下官眉州刺史乐衍,见过……”那人抬起头看向坐在上宾位上的季熠,因为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而停顿了下来。 风池没有说错,虽说乐衍年过半百,但他身形原本是很高大的,只是眼下看来仿佛很久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整个人精气神全无,十分颓丧憔悴,只是花白了些许的头发,不至于让人能联想到苍老或年迈这样的字眼,但看着倒是比真实年纪老了十岁不止。 “京城一别,乐刺史别来无恙。”季熠把脸上的丝巾揭了下来,他像是用完了最后的耐心,眼神犀利地看着对方,“刺史舐犊情深,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乐衍看清楚季熠的面容后,原本就需要人扶着才能站稳的身子,一下几乎要瘫软跌到地上。他脸上的表情如果有颜色,那必然是五颜六色,谢观南有限的文采甚至找不出一个适合的词来形容这位乐刺史此刻的精神状态。 “殿……殿下恕罪。”乐衍说话的时候,几乎让人有他的牙齿在和唇舌打架的错觉,一句话没说完,他的膝盖几乎已经点到了地上。 季熠朝柳慈使了个眼色,后者便移步到乐衍身边,与风池换手,接过了乐衍的重量,直接把这位刺史半扶半推着弄到了边上的椅子里。 “哦?”季熠看了看乐衍,从年纪来说,此人与悦知风差不多,已经是可以做他长辈的岁数,但在他面前噤若寒蝉,抖如筛糠,季熠也想知道,为什么一个上州刺史能把自己弄得如此窝囊狼狈,没半点体面,“你倒说说看,你要孤恕你何罪?” 谢观南从来没有见过季熠在人前以“孤”自称,季熠是不屑拿他的身份唬人的,他这样对乐衍说话,很显然是被惹恼了。因为在场的人差不多都猜到了,乐衍见到季熠就吓成这样,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真的做了什么难以被原谅的事吧? 第110章 眉州怪谈 这个世上很多事情就是完全不讲道理的,往往你越担心什么,越会发生什么,就算它当下没有发生,也会以别的形式把最可怕的结果依然带到你面前。 乐衍眼下最担心的事毫无疑问是他家小郎君的病,但他万万没想到,为了守着儿子差点把齐王拦在门外,更没想到的是,因为害怕走漏消息,不敢延请更多的大夫来会诊,而仅凭最初那位大夫的诊断,就轻信孩子感染了疫病,自此在州衙后堂的刺史府邸里严防死守,延误了别的要紧事。 经苗姑去后堂问诊后发现,乐衍的儿子因为年幼体弱,脉象不太稳定,确实有些类似疫病的表现,但最终柳慈和苗姑结合禾神医的问诊记录来看,孩子得的并不是此次的疫病,而且高烧也已经有下降的趋势了,不然若真的是疫病,凭这孩子的体质与那大夫的方子根本不会那么快就开始退烧,虽然是误诊,但方子确实还算对症。 说起来这大夫也是无妄之灾,他来州衙出诊,觉得小郎君的病有些棘手,乐衍就着急忙慌地问他,是否是疫病,那大夫看脉象与表征说不无可能,结果就被摁在了州衙。两天过去,好在小郎君是没有出现病情恶化的情况,不然这大夫怕是自己都要被吓出病了,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整个人都是懵的。 “莫说你家郎君得的不是疫病,他就算得了,难道你就能放着一州的百姓不管了?”季熠听到苗姑的诊断结果,气极反笑了出来,他从未见过乐衍这样愚不可及的人,“两天时间啊,整整两天,你就守在你儿子床边,若是这两日里有坊间的医者发现了疫情来报,是不是也就被你闭门谢客赶出去了?” 面对着几乎被吓破了胆的乐衍,季熠最后还是从风池的嘴里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眉州原来在两天前就得到了戎州发来的睿王谕令,告知了戎州发生的疫情,并提醒眉州,作为紧挨着戎州的人口大州,务必要做好防范,并加紧排查找寻已经感染的病人,做好隔离治疗。而恰好在同时,乐衍的儿子就病倒了,高烧不退,神志不清,从小娇生惯养着呵护长大的小郎君突然这样,乐衍的脑中几乎立刻就把这病同刚收到消息的戎州疫病联系了起来。 “‘万万小心,不可轻慢’。”季熠复述着谕令上最后八个字,每个字都如千斤之锤砸向了乐衍,“你以为睿王封了戎州是为什么?他又为何要发谕令告知邻州?” 一想到悦知风在戎州为了给周边的州县争取时间,宁愿把自己也封在僰道县也要即刻封城,而这个乐衍居然就这样白白浪费了两天时间,季熠刚压下去的火又噌噌要往上冒。 明明就算是照顾自家孩子也并不耽误他把防疫的事情布置下去,但乐衍居然敢瞒住消息,让眉州自上而下都浸润在疫病扩散的危险中,更过分的是,他还在这种时候又搞了一次傩礼,让百姓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聚集,更加大了传染的可能性。 “下官……下官不敢不办啊。”乐衍仿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在季熠的盛怒中勉强为自己见缝插针地找寻一些辩解的可能,“此地的百姓疏于教化,凡事都更相信那些巫医巫术,岁末时的傩礼下官没去,若把疫病的消息公示,他们怕是要闹起来。” “你觉得补办一次傩礼能比你好好防疫更重要?”季熠开始怀疑这个乐衍是不是真是他外祖门生了,这人的官该不会是买来的吧?一个读了半辈子圣贤书的朝廷命官,居然做出这样无知愚昧的决定。 乐衍声称自己虽然闭门谢客了,但并未把整个防疫的事情完全搁置,他也是做了些安排的。但傩礼不办不行,因为这是本地少民的大族长跟他说的,只有刺史本人牵头举行大傩,才会让这里的少民相信,有些事情是人力不可抗的天灾,不然这些百姓会把疫病这种事情,当作是不敬神明的乐衍招来的祸患。 季熠听明白了,乐衍自外放到眉州,对此地民俗素来轻视,这种事情就算他在重要庆典上勉强装腔作势一番,但次数多了,当地的人也是能感觉得出来的,更何况似乎这位刺史大部分时间连装都不屑去装,很难说那位大族长是不是故意拿这事在挤兑甚至吓唬他,但这次他信了,不管是因为儿子生病还是为了自己的官声,乐衍都宁可信其有。 “眉州本地有一个说法,不足十岁的孩童若是先父母而亡,会带走父母的阳寿与运数,家族气运都要受到影响。”风池好像是想替自己的上司找补回去点什么,他比乐衍在眉州的时间更久一些,若乐衍因此事获罪,他也少不得要受连坐之罚的,所以不管是否出于真心,他还是帮衬了几句,“根据少民的说法,唯有大肆酬神才能化解。” 有一说一,比起乐衍,季熠倒还更愿意相信这个风长史的嘴里能多几句实话。言而总之,乐衍必是病急乱投医,所以才一反常态主动去搞那傩礼,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个傩礼虽然铺张招摇,但却办得那么仓促的缘故,他虽说不见外客,今天一早却老老实实跟着大傩的队伍一起去祭了山,也是过午才回到州衙的。 季熠转头与谢观南和苗姑他们几个交换了一下眼神,他并不想谈论关于眉州的这些怪谈,苗姑和柳慈作为医者,更不会将疫病与鬼神之说联系在一起,但既然身在此处,不好对本地的习俗指手画脚。而且怪谈之所以流传,必然要具备两个条件,一个是有人传,再一个,就是有人信。 “下官五十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下官外放剑南道,已然无法在家中尽孝,若还让这孩子有个好歹,就真的愧对乐家祖宗了。”乐衍说到伤心处,扯着衣袖在眼角处按了按。 百善孝为先,古往今来都是这么个道理,所以乐衍这么说话或许自认是个聪明且安全的方式,但季熠却并没有让他如愿。 季熠耐心等到现在,无非是想听听乐衍所说他做的防疫安排到底有哪些,不想却等来了这么一句话:“眉州以下各县,是否有感染者,具体病人人数有统计吗?每县有多少医者?各县之间,眉州与邻州交通要道是否已经严令检查过往百姓?这些刻不容缓的事情,都要安排在你的孩子康复之后,只有你乐刺史的孩子如珠如宝、贵重无比,是吗?” “有……有安排的。”乐衍擦眼泪的袖口转眼就移到了额角去擦汗了,乍暖还凉的初春,即使是在西南也远没有到能轻易出汗的气温,面对季熠已经不加掩饰的质问,乐衍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这位王爷,并非是来视察,而是真的来问罪的,“下官已经派出人手去各县布置,只是一时尚未有结果来报。” “几时派出的人?” “昨……”乐衍看了一眼季熠铁青的脸色,立刻改口,“今……今早。” 换言之,从得到戎州谕令开始,疫情的消息在乐衍这里整整卡了有二十多个时辰,他才开始向下布置防范措施,而至今还没有什么准确的数据可以反馈回来,帮助季熠他们理清眉州的现况,这就使得季熠原本的计划又一次被打乱。 谢观南是第一次看到季熠因为生气而沉默下来的样子,他神色木然,脸上没有太过明显的表情,只是一双眼睛显得比往常更幽深而晦暗。谢观南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季熠还肯责骂几句乐衍,可能反而好一些,那说明季熠至少已经想出了解决的办法,也有把握掌握局面,但他此刻一言不发,那才是真的吓人。 季熠让苗姑把禾神医传来的方子和疫病诊断方式也抄录了数份,他拿了一份摔到了乐衍的面前:“第一,将这份东西尽量传抄给眉州所有医馆、药铺、和各路大夫,务必通知他们注意来问诊的病人状态;第二,严守眉州所有水陆交通隘口,进出的百姓都要进行初检,发现有病症的人要立刻统一收治管理;第三,迅速征召所有可以集结的医者、药工,划出隔离疫区,收治染病的百姓。” 从防疫到治疗前期准备及后续物资保障等等,需要从头规划的事情还有许多,但季熠只能挑要紧的说了。他本来是想从眉州征调人手去戎州的,但现在看来他是很难从眉州带走什么有用的人了,眼下能控制住眉州不变成第二个戎州,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乐衍和风池一边听着吩咐一边不住点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不过他们此时还知道焦虑和害怕,总算是还有些当官的样子。季熠本也不喜欢说那些诸如“食君禄、忠君事”之类的陈词滥调,看到他俩这副德行,反而压住了大半怒火。 人若是连“害怕”都不知道了,反而不好整治,但像乐衍和风池这样,心里还有羁绊和眷恋,或者对自己的前程还有追求的人,总还是容易掌握的。 “戎州的疫情爆发得十分突然,一时人手与各类必需物资都十分匮乏,我已经安排了几路驰援,最快的应该是嘉州这几天会送去的一批。”季熠冷冷瞪了乐衍一眼,“他们将是第一批到达戎州的救兵,你要负责在他们途经眉州时,确保他们的安全,懂吗?” 季熠既然指望不上眉州的人力物力,他也不能在这里继续停留,只能给乐衍下了死令,要他两日内把眉州上下的情况彻查清楚,并追上他的脚程报过来。 乐衍面露难色但又不敢言。 “你弄丢的两天,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得自己找回来。”季熠丢下最后一句话,“你若敢让眉州的病人数量超过戎州的,就自己准备好上京去跟皇帝解释,你这刺史是怎么做的吧。” 第111章 月晕而风 这一晚季熠和谢观南再一次有机会单独相处,已经是快到半夜的时候了。 他们从州衙回到官驿之后,佟追继续把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汇总后的情况跟季熠禀报。这一次就不再是只探问市井坊间百姓和衙门最近的事儿,而是去到各家医馆药铺仔细询问相关的一些事。 事实证明他们兵分两路,一路直去州衙,一路依然暗访是正确的,因为乐衍没有给出的答案,陇右军的人自己摸出了个大概。 又在厢房里说了好久的话,直到苗姑端来汤药催他们去睡了才打住,然而还没等沾到床边,谢观南想起来他们原本还打算在通义县采买药材等物资带着点去戎州的,现在眉州这个状态,采买支援戎州的事得暂时搁置,所以他们跟官驿说好了要雇用的马车、挑夫、驭手等等也得先退了。谢观南说不好拖到明天出发前再说,还是要立刻去跟驿长知会一声,只是不想等他再回到房间,季熠却不见了人影。 “你什么时候添的毛病,怎么一声不吭就往房顶上窜?”谢观南拿了件大氅,转了一圈最后到官驿的屋顶上找到了一个人坐着吹风的季熠,知道他这一晚都不痛快,所以把大氅塞过去后,就只是安静地坐在边上。 “睡不着,我怕房里灯亮着,又把苗姑招来,索性上来透透气。”季熠说着把自己手上的银壶递给谢观南,里面装着他们都喜欢的果酒,只是这两日忙着赶路,晚上也总是倒头就睡,所以并没有机会喝,“这几天苗姑盯我喝药的样子,又让我想起过去她灌我药的情形了。” 谢观南抓过银壶就老实不客气地对嘴大喝了几口,继而轻笑了一声,他还记得苗姑跟他说过,季熠小时候怕喝药但是又好面子,不肯让人看出来,所以总是假装不在乎地喝得很痛快,然后悄悄躲起来猛喝水,等长大些主意也大了,就学会强撑着不让人看出他哪里不舒服。季熠的矫情总是和骄傲如影随形,他会藏起自己的软弱,且认真努力不让这些妨碍到别人。 “这里倒是清静。”谢观南留意过,他们从州衙回来的时候,傩礼的最后部分也已经结束,街上除了陆陆续续往家走的百姓,并没有什么其他热闹之处,同样是治所所在,通义县这边的夜晚比栖霞镇安静得多,何况现在都已经快子时了。谢观南这时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么尽快把这位王爷哄下去歇息,他们可不剩几个时辰能睡了,“我们明天能到僰道县吗?” “一早出发,下午可到。”季熠接过谢观南递回来的银壶又喝了一口,晃了晃壶底的余量,发现刚刚谢观南不声不响地竟喝掉了不少,肯定是不希望他多喝,所以才只留了这点福根给他,可别说这一壶了,就算是再多几坛,他也喝不到能忘了今晚这些糟心事的程度,“到了那里,恐怕我们就没有闲情逸致这样悠哉地喝酒了。” 谢观南可看不出季熠有半分的所谓闲情逸致,瞥了他一眼,也不戳穿他。不过被季熠说的,谢观南也有些别样的情绪涌起来。出发前是紧张的,因为不知道会面对什么,也不知道一路上会看到听到什么,但真的踏上了这条去戎州的路后,好像反而越走越坚定了。 “我又不是特地跑到戎州去喝酒的。”谢观南哈出了一口酒气,果酒返到口中的味道是甜的,但入喉是微酸,香气是果味的,只有后劲起来时才会让人认识到,那确实是酒。京城也有这种西域带过来的果酒,但谢观南彼时并不爱喝,到了这里才被季熠带着喜欢上了这口,“每个地方风物不同,这葡萄酒就不是每个人都爱喝的。流外官大约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的,苦读寒窗好不容易有了功名,又要天南海北游走四方,到底不如待在一处来得安稳。” 谢观南说的是乐衍,此人虽不是豪门世家,但也是京畿人氏,宗族亲人俱在那边,他为官也一直没到过太远的地方,最远不过到关中,猛然间被外放到西南这样的边陲之地,心里落差是很大的。当然这并不是他渎职的理由,谢观南只是觉得季熠不必因为这一个官如此,就在自己心上放下太多负担,毕竟纵然有犯错的乐衍,不还有挺机灵的沈谦宥吗? “既然明日下午就能到……把采买的时间省下了,能早点到达你也好安心。” 季熠虽然没有提过,但他希望早一点到戎州的心思,所有人应该都看出来了,所以谢观南这样说,季熠也没有否认。 “这里好黑啊。”季熠突然挪了一下,凑到谢观南身边又贴近了些,把大氅披到了两人的肩头,“云遮还热闹些,西南很多州县到了夜晚都还是太安静也太暗了。” 京城因为推迟宵禁而营业至深夜的市集商铺有很多,皇城一圈又有彻夜不熄的灯火,就算是坊市也总比其他地方要多出数倍,所以帝京的百姓就连作息都和别地是不一样的。 可他们的疆域那么辽阔,岂能每一个地方都如帝京一样繁华热闹,西南自是比不得京城,可睿王不是在这里吗?他这个皇子不也在这里那么多年吗?两个王爷都待得住的地方,怎么乐衍就待不得?若非他心中一直对西南这边有偏见,也不会在日常里那般轻蔑看待本地风俗,那今日可能也就不是这样的情势,季熠恼的是这一点。 “昨儿才下了雨,今天月亮不够亮罢了。”谢观南随口淡淡说了句,“不过只要不下雨就行。” “可是明天多半还是有雨。”季熠伸手指了指月亮,确实就如谢观南所说,月光今晚很暗淡,月亮边缘一圈都是模模糊糊的,“础润月晕,不知是什么兆头。” “你才讲过乐刺史空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原来是只许王爷放火,不许刺史点灯?怎么还做起这对月兴叹的蠢事了?”谢观南这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拿季熠骂乐衍的话去伺候他,“通义县现在的情况,怎么不算是乐观的呢?我看这就是个好兆头。” 就这个通义县而言,目前尚未有听说类似得疫病的百姓出现。佟追的人去过的医馆、药铺俱是如此回答,这两日并无特别的病人。不过通义县虽然是眉州治所所在地,人口却算不上是眉州最多的,所以县内的医馆和药铺数量都不多,光是医馆得到的信息未必全面,哪怕此地确实尚无病例也不能说明什么。 季熠对乐衍已经失去了信任,如果不是他必须赶去戎州,他一定会选择亲自在眉州坐镇,只是一想到眉州还必须在乐衍的手里去进行对抗这场疫病的事,季熠心里就一百二十个不满意。 “你当时就骂了他一盏茶不到的工夫,我都震惊了。”谢观南把腿伸直抻了抻,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瓦,连忙又收了回来盘腿坐好,屏息凝神了片刻,确定没有惊扰到屋顶下的什么人,才转头看了一眼季熠,笑道,“我以为你少说得教训他半个时辰,可见我还是低估了齐王殿下的涵养。” 只要被夸了就会开心,季熠的顺毛规律已经被谢观南拿捏住了,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适时撸一把,而季熠也知道见好就收,这样他们都得到了想要的,就是皆大欢喜。 “我骂足他十二个时辰,也不会有什么用,不如直截了当布置他事情去做。乐衍虽然糊涂迂腐,至少还听话,眼下就算是算盘珠子一样的人,也只能用他不是么?”季熠歪着头靠在谢观南肩上,“你也不必逗我哄我,我知道不可能所有的官吏都是聪明勤勉的,五根手指还长短不一呢,所以我没有那么生气,只是……有些着急。” 谢观南本身不是个慢性子的人,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在这件事上比季熠耐得住些,无非是两个原因。一则他是捕快,日常接触到的就是州县衙门里的这些官,比较熟悉他们做事的习惯和做官的调性的;二则就是,他得承认,无论他多喜欢悦知风,到底在情感的厚度上是不能同季熠比的,所以他的焦虑程度也一定是低于季熠的。 “老师会没事的。”这样苍白的宽慰可能是没什么用的,但谢观南只能这样说,他侧过头,用脸颊碰了碰季熠的幞巾,“所以你要不要跟我下去早点休息?明天还有路要赶的。” “观南。”季熠坐直了身子,大氅从两人肩上滑了下去,他随手捞起来抱在怀中,眼神突然无比认真,“我知道为何我这两天心浮气躁了。” “嗯?”谢观南挑了挑眉,不明所以。 “你亲我一下。”季熠说完这半句,他的手从那厚厚的大氅布料下伸了过去,抓住谢观南的手,就像是怕自己那句突兀的话把人直接赶跑了似的,“这两人身边都是人,你都没亲过我。” 谢观南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刚才是怎么想的?居然花那么多时间和心思来哄这位王爷。 这个季熠根本就不需要人哄,或者说,谢观南出现在屋顶的那一瞬间,季熠就已经把自己哄好了。他心大着呢!以后谢观南知道了,有事也不用多余费力走什么晓之以理的流程,直接上手就行了。季熠适合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谢观南悟了。 “亲一下就够了吗?”谢观南抬手捏住了季熠的下巴,笑看着眼前这张眉目耳朵鼻子嘴、没一处他不喜欢的俊脸,亲一下有什么不愿意的,这说到底,是给谁的奖励呢? “那就两下,你亲我一下,我还你一下。” 季熠很快从谢观南凑过来的唇舌上尝到了方才他没喝到的那小半壶葡萄酒的味道,然后他确信,就算是同一个壶里的酒,谢观南嘴里这部分,也更香甜些。 第112章 靶向 戎州是剑南道三十州中水陆交通隘口最多的一处,称之为剑南道水陆枢纽亦不为过,而戎州的治所所在即僰道县,更是紧挨着金江与眠江交汇处,自古以来都是兵家要地。 僰道县的县名远比剑南道存在于世的时间更久,早在数百年前便是因为此地僰人众多而得名。几经变迁后、本朝重新划分疆域为新十六道时,不过是将僰道县被前朝改换了的名字换回更早前已经用了更久的原名罢了。 不光谢观南和佟追他们没想到,就连季熠也没想到,他们在僰道县城门处就见到了戎州刺史郑柏言。 “久疏问候,郑公依然矍铄不减。”季熠是见过郑柏言的,不过他二人上一次相见时,郑柏言还不是戎州的刺史,季熠那时还尚未成年。时间如白驹过隙,再见面,他们似乎都有些陌生的熟悉感,宾主见过礼后,季熠也不兜圈子,直接问,“怎么郑公亲自守在这里?” 郑柏言如今已是花甲之年,与悦知风身边大部分的武将相比,他在身高和身形上都显得不那么威武高大,英气几乎都集中在那双眼睛里,但整张脸倒是更偏向于柔和的,所以如果不是提前告知,很少有人对他的第一眼印象会是个武将。当年郑柏言的武勋足以让他在京城武官中有一席之地,但他不肯离悦知风太远,所以自请留在西南,先皇帝当然要给睿王旧部这个面子,所以就答应把他留在这里让悦知风安排。 一直到前几年,其实郑柏言都还在陇右军中带兵,但是因为他的母亲病故,发妻身体又不太好,家中颇需要这个家主在,所以悦知风便把他调到这里做了个刺史,也好跟家人团聚在一处。 “人和人真的没法比。” 前一晚季熠同谢观南说起这位郑刺史的时候,谢观南也不免有些唏嘘,因为他们正好刚刚同乐衍这样的人打过交道,所以难免会觉得郑柏言对悦知风的这种忠诚十分珍贵。一个是从京城被外放到西南就一肚子委屈,另一个是明明有机会在京城坐享高官厚禄却主动要留在这里。 “也不是说能吃苦,愿意跟随老师的人就一定更高洁,而是刚好老师身边像郑柏言这样的人比较多。”季熠对郑柏言的好印象并非仅仅因为他是悦知风的旧部,而是因为此人特别务实,“他比老师还年长几岁,从来做事都很谨慎而且话少低调,这是他区别于其他将领的最大优点。” 如悦知风、郑柏言这样的武将成名时,季熠都还未出生,这些关于郑柏言的事自然是后来悦知风或冯肆一点一点告诉他的,但也可想而知,能让季熠留下这等印象,郑柏言必定是个让同袍和上官满意的人。 悦知风在战场上成名的时候太过年轻,导致后来他身边的旧部几乎都是年长于他的,郑柏言已经算是少数和他年纪相差不大的了。这些年来悦知风总是说,他过去的同袍部下,已经是见一面少一面,这话并非夸张。事实上目前陇右军中几乎已经没有和悦知风同代的将领了,而郑柏言之所以还能在西南也全赖他当时接受了悦知风让他转文职的安排。 “武将嘛,武勋都是伤疤和鲜血换来的,如果郑公不转文职,他的身体现在继续带兵也会非常吃力。”季熠说起郑柏言的那种感觉有些近似于他看待悦知风,他对于这些在他记事之前就成为传奇的人,总是有一份倾慕与爱护的心情,“我的马术和骑射都得过他的点拨,他与我算有半师之谊。” 季熠自小跟着悦知风在西南到处转,指点过他文韬武略的倒也有不少人,西南虽然不像江南道地灵人杰,也没法同汇集天下英才的帝京相媲美,但也有不少奇才怪才和能人异士。更何况悦知风就是传奇中的传奇,仅仅是慕他之名来西南拜谒的也不少,所以郑柏言会因为悦知风而选择留在西南,季熠是丝毫不觉得奇怪的,这就和文人会因为天下闻名的大诗人在哪里就去往哪里是一个道理。 “得到冯肆的传书,下官估算到王爷该是今日到达,故而来迎一迎。”郑柏言上下打量了一番季熠,虽然行的是君臣之礼,但他看季熠的眼神还是透着些长者的关爱。岁月是会根据人的经历而留下不一样的痕迹的,郑柏言如今的面相中儒雅已经几乎盖过了英武,就连皱纹的走向都仿佛在书写一种文人风流,他笑起来就会让人不自觉地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国泰民安的气韵,“一别经年,王爷越发俊朗了。” 寒暄的话不过三两句,算上相互介绍身边随行人员和轮番见礼,拢共也花了不到一刻的工夫。谢观南不免腹诽了一句,能叫季熠看得上的人,果然都不屑做场面文章。由于州衙现在每日进出的人员还是比较多,郑柏言坦言他不敢让季熠冒险住在州衙,所以安排腾空了官驿让他下榻,季熠从善如流地没有反对。官驿就在州衙不远处,郑柏言便带路与一行人缓缓驭马而行。 季熠他们一进城就发现封城令使得整个戎州都变得十分萧瑟,街市上行人极少,郑柏言说疫病和封城的消息公布后,百姓除了采买必要的东西也几乎闭门不出,所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虽然看着实在有些冷清,但这样对控制疫情还是颇有帮助的。 季熠猜到了冯肆会提前联络戎州,只是没想到郑柏言会亲自来迎,他担心郑柏言这么急着来见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遂忍不住道:“我此来就是想帮忙的,郑公万不可有事瞒着我。” “唉……”郑柏言似乎是听到了这句话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露出了一丝苦笑,“下官今日特地来城门相迎,主要是想先私下和王爷说说睿王的事。” 原本一见面季熠就想问悦知风的行踪,只是毕竟他和郑柏言也是多年未见,总要让对方有说几句寒暄的时间,现在郑柏言自己提,那正是再好不过:“老师如何了?” “今日陇右军会送第一批物资过来,睿王此刻正在北城门迎他们。”郑柏言道,他正是趁着两拨支援同时到达,才挑着这个时间选择来城南接季熠,这样既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又不会给悦知风撞着,“下官想请王爷劝劝睿王,让他尽快离开戎州。” 睿王身系整个西南,他在疫区会给郑柏言多大的压力季熠也是能想象的,不过郑柏言错估了他对悦知风的影响力,那老头可不会因为他一句话就乖乖离开戎州。 “我做不得老师的主,郑公这可是抬举我了。”季熠想到悦知风待着不肯走的这几日,郑柏言担着多大的干系,这毕竟也是个花甲老人了,于是放软语气宽慰道,“我是听得戎州刺史如今是郑公,才放下悬着的心的,郑公不必太过焦虑,老师定然也是如此想的,只要方法得当,疫病可防、可控、也必定可治。” 季熠于是把他们一路经过的嘉州、眉州等地的情况先捡重要的说了几件,尤其是禾神医对疫病的治疗判断,又问了郑柏言如今戎州的病人数量与隔离防治进行得是否顺利。郑柏言则有问必答,一桩一件都说得准确而仔细,他的神情比季熠预想的要沉稳镇定得多,看来他并非是对抗疫没有信心,而是情感上不希望悦知风冒任何风险吧。 戎州最先发现疫病的村落是在僰道县与邻县夹缝中的山区,因为那边常年人迹罕至所以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那里还有村子和人。但是就在大约不到半个月前,有人偶然间途经了那个村落,那人在村里病倒了。原本这就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那个村子非常闭塞,平日也很少有外人出入,村民都十分淳朴,谁都没有发现有异常,后来村子里的僰人医者替那个路人治好了病,只是没想到,那个人离开之后,村子里就爆发了疫病。 “一开始村民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个病的可怕,因为他们素来有病都是靠村里僰医治疗的,他们信奉所谓‘小病靠医,大病看命’,所以并没有对疫病太在意,直到这个病在几天内迅速感染了小半个村的人,他们才感到了害怕。”郑柏言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半是惋惜半是懊悔的语气,“少民与汉民在文化、习俗、生活和思想上差异很大,尤其僰人大多离群索居,又喜欢找僻静偏远的山林定居,我朝虽然厚待少民,但也不能强行去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惯。” 郑柏言惋惜的是,在他辖下的这群无辜的僰人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懊悔的是他没有更早给予这些僰人更多的关注。 “那疫病后来是如何传到县城里的呢?”季熠手里不紧不松地牵着缰绳,问话的时候看着郑柏言,问完则又用眼余光左右扫着街上偶尔走过的路人。 “那村子里一共不到两百住民,一下病倒了几十人,村中僰医也救治不过来。一边是缺医少药,一边还有人继续病倒,所以他们派出了几个青壮村民到县城求医。”郑柏言说到这里,无奈地叹了一声,“城中的医馆起初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病,但汉人的医者大多不愿意去少民的村寨行医,所以就让他们把村民送来县城里医治。” 听到这里,其余人也就明白了,病人一到城里的医馆,接触到的人就都有了被感染的可能。县城的人每日流动量大,所以才会突然爆发大量的感染。 根据郑柏言的说法,来州衙报告疫病情报的医馆并不是第一个接诊的医馆,他们是第一个确诊病情的医馆。所以在他们之前,已经有别的人和这群进城求医的僰人村民接触过了。 “我们花了将近三天找到了还在戎州境内的和村民接触过的百姓,但还是有在这段时间内离开本地跑出去的。”郑柏言的脸上有淡淡的愧色,“也刚好就在此时,睿王到了。” 季熠知道郑柏言已经做了所有他应该做和能做的。换任何人在他的位置也不会比郑柏言做得更好。他不但竭力追踪了所有接触者,还同时划出了隔离区安置那些病人和感染者,这么短的时间内临危不乱把疫病的危害控制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既然感染者和接触者基本都控制住了,那老师为何还要封城?”季熠听完了郑柏言的叙说,捋了一下时间,发现了不解的地方,“已经离开戎州的感染者或者接触者也早就到了别处,如今封城的必要还大吗?” 季熠一路来的观察,虽然路上行人稀少,但他还是察觉到戎州这些百姓的状态都不太好。有没有生病是一回事,让不让人自由地踏实生活是另一回事。封城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此事也是有很大风险的。 “有必要的。”郑柏言在馆驿门口驻马停下,他亲自下马去替季熠牵住了马的辔头,待季熠下马之后,才低声在季熠耳边说,“因为第一批感染的村民中,已经有二十五人死亡了。” 虽然只要是疫病就都有致死率,但僰村的第一批感染者死亡的速度和数量都太惊人了。这很可能不是一场普通的瘟疫,所以悦知风和郑柏言不愿意冒任何风险,因为戎州还可能有没有追查到的潜伏期内的感染者。 “戎州本地的大夫有什么诊断了吗?”季熠又再次提及禾神医的药方,“据说他就是僰人,对疫病非常在行。” 馆驿已经被腾空,季熠一行人将是这里仅有的住客。郑柏言的随从守在馆驿门外,而季熠带的人除了谢观南和苗姑、柳慈,也都去整理安顿,一时间就只留下他们五个人在驿站大堂里。 郑柏言到了驿站里,说话也就没有再那么小心翼翼:“轻症可控,重症恶化迅速,一旦症状恶化,几乎就是回天乏力了。” “请问刺史,这病的轻重症人群有什么特征么?”苗姑忍不住问了她作为医者最关切的问题,“我们在嘉州没有接触病人,但是从嘉州刺史那里得知,嘉州没有因为疫病死亡的百姓。” “我们的大夫和睿王身边的军医都还没有找到这个病的规律,它似乎是无差别攻击的,无论老人、孩童或青壮年。”郑柏言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对了,勉强算是个可能的规律吧,虽然不分年龄性别都会被感染,但似乎年轻人的病症出现后会发展得更为迅速,目前死亡的二十五人中,只有七人超过了四十岁。” 这个病,似乎对青壮年更为凶险,这是十分少见的,就像是在年轻的人身上安放了一个箭靶似的。 季熠蹙了下眉,仿佛想到了什么特别令他纠结的事。 “请恕我冒昧……”一直在季熠身边没出过声的谢观南突然对着郑柏言问,“请问刺史有追查过僰人村那个最初到访的路人吗?” 第113章 神秘人 一个人迹罕至的偏远村落,一个突然到访的陌生人,一种古怪少见的传染病。 谢观南觉得这一切都似乎发生得太过巧合了,当一件事情里的巧合超过正常比例的时候,就难免会让人觉得其中有蹊跷了。作为捕快来说,他虽不通医理,但是对于这样反常的事情是极为敏感的。 “谢郎君所言极是。”郑柏言在城门口与季熠寒暄时就注意到了谢观南,只是季熠说得简略,他也不好细问,来的人中大部分郑柏言不是见过就是一眼能看出身份,只有这位谢郎君他是初见,这会儿听到他说出了关键,郑柏言微笑着点了点头,“睿王决意封城也与此人有关。” 这名外来客对僰人村民说他是僰道县的人,是从邻县做买卖回城时走岔了路才误入那个村子的。此人态度温和、待人友善,治好病后还馈赠了不少礼物给村子,而且他会说僰人的土话,所以村民很轻易便相信了。 “可是村民提供的姓名,并未在县衙户籍的登记中找到,我们让画师根据僰人的描述绘出了那人的画像,但遍访整个僰道县的大小商家,也并没有人能认得出画像里的人。”郑柏言说到这里,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他应该不是僰道县的人,至少他不是一个有正当身份的人。” 无论这个人是不是僰道县的人,他隐藏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刻意去造访那个偏僻的村落,而他一离开,村子里就爆发了疫病,很难让人相信这两件事情是毫无关联的。 “可是通过人为来控制发生一场疫病……”季熠虽然认同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又遍寻不着的神秘人非常可疑,但是在他的认知范围内,人能控制疾病这种事情似乎仅限于下毒用药,“可是疫病并非中毒,除非他本人也是感染者,否则他怎么能把病带给村民的同时自己又全身而退呢?” 令人费解的重点就在于此,此人是因为生病而滞留在村子里,可僰医明明已经将他治好了,说明他身患的绝对不是这种疫病,而村民是在他离开村子之后才陆续发病的,这个顺序无法构成一个合理的因果关系。 “下官虽然一直还在派人追查,但我们也只是觉得他是极为可疑的一条线索,尚未有证据能表明他与这场疫病有直接的关联。”郑柏言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看着季熠和谢观南,可是对方两人也正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好像在等他后面的话,于是他只能接着说,“防疫治病都还能按部就班地部署,只是溯源这一项,确实没有太大的进展。” 瘟疫这种事,朝廷是必然会重视的,除了它有蔓延扩散的危机,直接造成的百姓死亡和经济损失亦是不可忽视的。在除疫这个过程里,救人和溯源是同样重要的,前者是为了挽回生命,而后者是为了查清原因避免以后重蹈覆辙。 郑柏言已经把此次疫病他能掌握的来龙去脉说了十之七八,悦知风到达之前他也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而悦知风到达之后,僰道县乃至整个戎州的大事,自然都是睿王拿的主意。 戎州现在还没完全排除再发现新病人的可能性,所以封城是为了不让疫病再有从戎州扩散出去的概率。再有就是悦知风和郑柏言并没有放弃把那个神秘人挖出来的念头,如果那人还没来得及离开戎州,那么现在这个情况更有利于将他排查出来。 既然暂时没有进展,死钻这个牛角尖也无济于事,溯源可以暂停,治病救人的事是决计不能放缓的。 季熠算了算,悦知风到僰道县也已经超过十天了,按苗姑说过的,普通疫病的潜伏期差不多也到底了,他问郑柏言:“隔离区现在有多少病人?多少轻症,多少重症,每日新增的确诊数量有多少?” “确诊隔离区安排在城西郊,目前轻症二百余人,重症约四十人,城中昨日新增确诊病人三人,今日无新增确诊。”郑柏言几乎是脱口而出,显然这几个数字这些天他一直是挂在嘴边,记在心头,“除了西郊,下官还在东城区征用了一部分酒楼客栈,暂时作为感染接触者的隔离住所。” 接触过感染者的人未必直接发病,潜伏期是否也具有传染性目前尚未可知,所以郑柏言觉得让这部分人随意活动或许也不安全,于是另外辟了一块区域作为轻度隔离区。而最近几天的新增确诊病人都是在这块隔离区里发现的,也就是说,除了已经发病的,和这批被发现的接触者,至少僰道县暂时没有发现其他传染源。 这是季熠目前听到的所有信息里,姑且能算好消息的一个。传染源能确定,控制疫情的力量就能更集中一些。只是僰道县现在医者和药草都很紧缺,所幸各方援助也都在赶来的路上了,郑柏言口中连称万幸。 柳慈身份特殊、不能离开季熠左右,但苗姑是早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她向郑柏言询问了州衙内负责疫病治疗的大夫眼下在哪里,她要尽快过去与他们会合,将禾神医的治疗方法与药方同他们一起研究一下,看怎样对症使用。 “苗娘子医者仁心,可有件事我得事先说明。”郑柏言看了一眼季熠,若说他为官的公心,此时每一个医者都是最宝贵的战力,他自然是希望苗姑能去最需要她的地方,但他也是有私心的,“隔离区情况复杂,本地医馆的大夫,睿王麾下的军医,城中能找到的医者、药工几乎已经全数进了两个隔离区,苗娘子要见他们就只能进里面去,可隔离区现在是只进不出,你一旦去了,暂时可就出不来了。” “我自然是必须进隔离区的,光有禾神医的药方是不够的,有多少病人就会有多少种不一样的病情,我需要看到病患,才能判断如何用药。” 苗姑虽是说了一句她自认为医者应该说的话,可在场所有人都不免向她投去了敬佩的目光。人常言医者父母心,可医者终究也是凡人之躯,在疾病面前也一样是会有风险的,僰道县已经出现了因这个病死亡的病人,现在还能这样义无反顾,如同赶赴保家卫国的战场,终归是叫人肃然起敬的。 郑柏言说目前比较尴尬的事情就是,大夫和药师,能看病的人都在隔离区,这就导致了城中罹患其他病的百姓一时无法就医,因此也出了不少状况,这情况有些首尾难顾,所以郑柏言一时不太敢让苗姑进隔离区,主要也是为了这边两位王爷考虑,贵人在他管理的州县,总要顾及他们的安危。 “不碍事,让苗姑去吧。”季熠朝郑柏言微微颔首,他自然知道郑柏言在担心什么,“我这边还有柳慈在,况且嘉州的沈刺史答应了要派人驰援,人和物资应该都在路上了,就这一两日的事情,虽然数量上不会太多,但他们来得快,届时戎州的状况便能缓解些。” 季熠和苗姑都说得恳切,郑柏言也就没多推辞。 因为这场疫病,整个戎州的百姓这个年都过得七零八落,如今更是一点新年的气象都看不到,郑柏言作为一州之长,除了要安排一系列大小事,还必须担着顾全睿王的重责,如今季熠这一到来,无形中又把这个担子的份量给加了码。 “郑公,不论这次是天灾亦或人祸,你都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不必自责。”季熠轻拍了拍郑柏言放在桌上的手背,“老师留在这里就说明了他对你的信赖,我来此也是一样的。” “一样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官驿大堂宾主和谐的谈话氛围,来人声量比坐在那儿说话的几人都大些,且官驿大堂空旷人少、他放声喊的这句竟产生了些回音。众人不约而同向门口方向看去,悦知风手持马鞭、行色匆匆地大步走了进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无可奈何与不快之色。 悦知风会了今早过来的陇右军,简单交代了他们该做的事,差人想找郑柏言来议事,才被告知说郑刺史去城南接齐王了。悦知风自然也得了信儿、知道季熠要来的事,只是他如今被困在这僰道县,就算是想把人赶回去也做不到,只能郁闷地等人到了再教训,没想到郑柏言还赶在他前面先过来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纷纷给睿王见礼,季熠也被谢观南拉着起身,规规矩矩喊了声“老师。” “让你在外面给我打个配合,谁让你跑戎州来了?”悦知风瞥了一眼季熠,到底是没有再说更重的话。 季熠撇了撇嘴,并不回话。 苗姑则眼明手快地已经接过了悦知风解下的披风,还倒了盆清水来,伺候悦知风洗手净面。 “我也知道凭你们是拦不住这个兔崽子的。”悦知风洗去了从外面回来的风尘,落座后逐一看了看大堂里这几人,最后视线落到了谢观南身上,他叹了口气,“你的话也不管用吗?” 谢观南大大方方听着悦知风说他,笑着答道:“他是执意要来的,说出的理由无懈可击,我书读得少、辩不过他,但又嫉妒他独自来见老师,所以就跟着一起来了。” 第114章 抽丝剥茧 季熠的脾气悦知风多少还是了解的,所以对于他会直接冲到自己跟前并不是全无预判,说了几句也就把这事揭过了,人既然来了,把事情顺利做完才是必须优先考虑的。这爷俩要是话家常,或许说不了几句就得冷场,但说起正事,那就又都换了一张面孔。 谢观南时常觉得,这世上可能再没有人比季熠和悦知风更了解彼此,只是这两人也许都不会承认吧。无论是性格脾气,对人或做事的态度方法,他们都有着太多共性。撇开性情相似的这两人是否能在生活中和平相处,至少谢观南很确定他们在一起做事绝对会效率很高。 来戎州的这一路季熠也并非只做了赶路这一件事,路过的州县他都多少停下来短暂地跟当地州府衙门了解过情况,目前可以确定的就是,戎州周围的州县确实都有小范围的偶发感染,不管是否是由戎州蔓延出去的,当地也已经都做出了相应的处理。而悦知风和郑柏言在戎州的防控也堪称倾尽全力,本地的人力物力几乎都使用到了极限,接下来是不得不依靠援助来继续下去了。 “外面各州县的情况这几日应该会陆续送进来。”季熠看了看面前这两位加起来一百多岁的长者,他和悦知风也才分开不到半月,老头的精神倒还不错,只是气色明显是有些差了,郑柏言看着比悦知风更憔悴些,这段日子恐怕也是十分煎熬,让这样岁数的两人站在戎州第一线,多少是有些叫人于心不忍的,“封城确实是很大程度上阻止了感染的蔓延,所以这第一步无疑是走对了,也颇有成效。” 再过没几天就是元宵节了,戎州因封城的缘故,这个年算是被折腾完了,郑柏言的安抚工作做得很及时和体面。虽然无法大肆庆祝新春十分令人沮丧,但百姓还是可以理解为了防疫而减少出门的谕令。不举行大规模的庆典、不在假日走亲访友、不在闹市聚集,尽量待在家中过节。州府衙门还打开了仓库向百姓分发了一些米面粮油,年节这个难关勉强是稳住了。 可元宵节一过,就是真正进入新一年的历程了,紧跟着的就是春耕,这是关乎百姓一整年生计的大事。不是家家户户都有吃不完的余粮,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使不完的金银。大部分的普通百姓,都是要靠日复一日的劳作去换取生存必须的东西,停手便意味着停口。 “物资我们可以调配,陇右道、岭南道,整个西南都是我们的粮仓和钱袋子,就算是要让西南三道养一个戎州,我们也养得起。”季熠这句话是想安郑柏言的心,但他下一句话还是把利害关系点了出来,“足不出户,减少群体活动,几天尚可接受,月余还能支撑,可这个情况若是再延长,我怕戎州的百姓会出事,郑公可有什么打算?” 在物资和医疗力量能补给上的前提下,封城令确实还能维持一段时间,不过就算民生问题能得到及时解决,百姓的精神压力是需要有别的东西来疏解的。无法得知几时能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这是会给人带来极大不安的。时间一旦过长,就很可能会发生季熠所说的问题,百姓会在焦虑中滋生恐慌,态势也就难以控制了。 “等。” “等?”季熠露出了愿闻其详的表情,示意郑柏言细说。 “我们的医者在接触了病人这些天后,只能大致确定这个病会因为环境不洁而造成大面积传染,所以我们已经在隔离区加强了清洁与环境治理,这几天的轻症病人转重症的数量也有大幅度下降。接下来还会把这些治理手段普及到更大范围。” 郑柏言说,治理环境、确保卫生已然被证实是有效的防治手段之一,因为感染和转重症的人数确实在下降。本地最有名望的大夫给衙门的建议是,必须要等到没有新增的感染病人,并且稳定一段时间,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才能宣布解禁。 僰人村庄之所以一下子感染了很多人也是因为他们的居住条件简陋,这才一下失控,但是县城在这方面的条件相对有保障,情况便能在控制中。只是转为重症的病人依然十分凶险,目前死亡的人中,大部分是早期感染的僰人村民,县城中的感染者症状大多比较轻微。 “大多数的疫病都有这样类似的共性,所以自古以来,穷困、偏僻和混乱的地方才更容易发生疫病。”苗姑十分认同本地医者的观点,不过她还有需要补充的,“隔离区绝对不能有家禽和家畜养殖,死亡病人的尸体和在治疗的病人的呕吐或排泄物都必须严格管理和销毁,不可再成为新的污染源。” 虽然或许会有些残忍,但是苗姑表示,因为疫病死亡的病人不可土葬,而必须火葬,在处理尸体的过程中也必须格外小心,只是家属的安抚和舆情方面就要衙门多多用心了。 “隔离区不能有家禽家畜?”其他的都好懂,郑柏言在这件事上是非常尊重医者的,只要是对防疫和治疗有益,他都如数照办,但是这一点之前并没有医者向衙门强调,“苗娘子的意思是,这个病牲畜也会被感染?” “相信刺史也听过几百年前的大瘟疫,致使当时的人口锐减,那场瘟疫前后持续了五十年,最后被证实其源头就是大型家畜。”苗姑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郑柏言是武将出身,他不会不知道那场瘟疫正是与战争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灾难,“所以我们之前收到飞鸽传书后,把信鸽也处理了。” “原来如此。”郑柏言点头,神色也不免凝重起来,“当时有留诗云‘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不过那是群雄混战、动乱不堪的年代,民生凋敝、局势不稳,不能与我朝如今的状况相提并论。” 郑柏言能在这种时候还有这样的底气和自信,也是因为如今这太平的天下,有他本人当年征战沙场的一份功劳。 季熠浅笑道,几百年过去了,要是他们如今拿着当年医圣留下的医书,还有当世神医的诊病方案,以现有的条件还打不赢这场仗,可就太给先人看笑话了。 相互打气的话是要说的,季熠平时不擅长说这些场面话,但当着郑柏言的面,不爱说也总要说几句,只不过郑柏言虽然当了这么几年刺史,对这样的场面依然没法得心应手,尤其是当下这种情势下,所以季熠说完后,他竟是没顾上去接话。 大堂中突兀地出现了片刻沉默,每个人都仿佛有着自己的心事,并且没有打算要说出来与人分享。 前一晚季熠估计的那场雨倒是在天黑下来时如约而至。官驿并没有打算接待别的客人,所以出来了两个伙计把大门和对着风口的几扇窗户关上了。门外的风雨声立刻就小了很多,愈发衬得这大堂里寂静得有些苍凉。 “老师,让陇右军进隔离区行吗?” 季熠还不知道这次悦知风调来了多少人,担心军队进县城内会惊扰到城中百姓,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不过隔离区倒是有很多事急需人手去帮忙。 “先调一半人分别进驻两个隔离区吧。”悦知风也有别的打算,他调陇右军过来本就不是单单来送些物资的,“城中秩序也还需要人维持,得做两手准备。” 季熠又看了看悦知风,欲言又止地“嗯”了一声。 “嗯什么?”悦知风可太知道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这种表情是在想什么,真要是觉得不合适,他也不是这个反应,这就是故意在等他问,“有什么就说。” “这个规模的疫情,得报京中请太医院驰援了。”季熠捡到了机会,立刻把预备好的说辞一口气全说了,“就算不让京城的太医过来,也要调附近各道、州医署的医者过来,不然本地这些大夫也要支持不住了。” 疫区和战场无异,医者就是疫区冲在最前面的战士,作为指挥官,不能让他们打一场没有支援的鏖战。 “八百里急报应该已经到半路了。”悦知风也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回答,就在这里等着季熠,“不是从戎州,我给你飞鸽传书的同时传信回睿王府,让人从王府发的急报。” 悦知风不但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向帝京报信的决定,为了安全起见甚至信使都不从戎州出发,就是不希望给京城带去任何一丝风险。季熠听到这里,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放下了,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苗姑提到家畜,我想到一个事儿。”待众人把接下来立刻要着手准备的事情分配好,谢观南才开口说了一点他从方才开始就有些介意的事,他问郑柏言,“刺史前面说,僰人村最后得到了那个神秘人馈赠的礼物,村民有说过是什么东西吗?” 这话一出来,其余人都愣了一下,郑柏言坦言道:“这个倒真不曾细问,谢郎君是有什么想法?” “刺史之前说,僰人认为那馈赠是十分厚重的,对村民来说,我想他们未必会坦然接受金银之物,但是如果对方送的是家畜呢?比如一头牛?一只羊?或者几只鸡?此人若以病后身体虚弱为理由,不想带走携带的家畜,这个理由是很有说服力的。” 谢观南是从苗姑说到的家畜曾引发过大瘟疫一事中得到启发,他们之前不是一直没想明白,那个神秘客到底是不是和这场疫病有关吗?如果他在僰人村中留下的礼物是活物,那这件事情就比他们想得要更复杂些了。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这个猜测若成真,那么僰人村目前依然是个十分危险的地方。 “观南说得不无道理。”季熠又再追问,“僰人村目前还有剩下的村民留守吗?” “有的。”郑柏言最初就派人去过那村子,因为要接出所有已经染病的村民到隔离区治疗,但村民已经在那里生活了许多年,那些没有生病的人是不肯随便离开家园的,州衙的人也只能告知他们一些注意防治的事项,“估计现在村子里还有几十个村民。” 苗姑不禁急出了一声“哎呀。” “如果真如观南推测的那样,疫病的源头是有问题的家畜或家禽,那么僰人村现在还是一个污染源,而留守的村民随时可能被感染。”悦知风一把抓起自己搁在桌上的马鞭,立刻做了决定,“我马上让陇右军去僰人村把村民控制住,为今之计,只能把那个村子也划为单独的隔离区了。” 第115章 幽会 郑柏言和悦知风先后找来了州衙和陇右军的人,分头部署了次日要进行的一些事,官驿俨然成了个小型临时衙门。 陇右军这次随押送的粮食药物等援助物资而来的人马一共约四百人,其中包括大夫和药师药工二十余人。此刻除了送物资进城的近百人之外,大部分还驻扎在僰道县县城外不到十里的地方。悦知风最后还是没有让他们全部进城,一则是为了不吓到城中的百姓,再则就是留下一部分人可以随机应变,城外城内总还是需要信息传送的。 郑柏言找来的则是州衙负责统筹物资和人手的官吏,一来对接好来援的陇右军,二来就是安排确定季熠一行人后面的行程。只是郑柏言不敢多做打搅,说完了与季熠他们相关的一些事就先回州衙去处理别的公务了。 于公于私郑柏言都不可能答应让两位王爷深入隔离区,即使是他们身边亲近的人,他都要担负着极大的干系,所以苗姑提出要去隔离区他都是再三提醒才勉强同意的。而当季熠说他要带队去僰人村的时候,不但是郑柏言,整个桌面上没有一个人能同意这胡闹的想法。 季熠虽然二十多年没有在京城,如今也远离朝堂,可他毕竟是先帝的嫡长子、今上唯一的兄弟,他背后还有睿王和琅琊王氏,这样的身份,他要是在僰道县出了一丁点岔子,郑柏言身家性命不说,这里除悦知风外所有的人都要数数自己脖子上有几个脑袋吧? 无论季熠准备了什么样的理由,悦知风都不打算听,在这里他就是一言堂,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这事儿,一顿晚饭都吃得沉闷无比,谢观南虽有心想缓和一下气氛,奈何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也只能闷声不响低头吃眼前的饭,饭是吃了,可又好像没吃,嘴里什么滋味都说不出。 回到自己厢房的谢观南叹了口气,把外袍脱下来,活动了一会自己的脖子和双臂,又坐下揉了揉双腿。这三四天以来,每日他们在马背上的时间倒有半日,而且为了赶速度,马也骑得颇快,他已经很久不曾体会过这种强度的骑行了,体力倒还能支撑,但这双腿确实每晚都酸疼得几乎站不住。 幸好碍于悦知风在跟前,谢观南坚持单独要了一间房,才不至于让季熠看到他这副样子。洗漱完谢观南拿了卷话本靠到了床上,准备看上几页就早早休息。一连几日精神都高度紧绷,今日到了戎州,虽然接下去还会面临什么谁也不知道,但他反而比前几日心里还踏实了些,大概是因为季熠一直在身边,也见到了悦知风,这两个人给谢观南的感觉一直都是好像天塌下来他们也能顶得住。 话本没翻几页,却在窗外隐约的雨声中听到了清晰的敲击声。 不等谢观南披上衣服下榻,他的窗户已经被人推开了,季熠正趴在他的窗沿,也不顾身上脸上都是雨水,倒是兴致很好地在冲他笑。 “你撒什么癔症?”谢观南连鞋都来不及穿,忙走到窗前想把人拖进来,季熠倒是动作麻利地已经先自己翻进了屋,谢观南只好转头去找帕子来给他擦干这一头一身的水,“有门不走,好好的翻什么窗子?想做贼吗?” 这里可是二楼,窗外只有被雨水打湿的屋檐,季熠仗着他身手矫健居然就这么摸着黑沿着墙走过来了,谢观南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这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你不肯跟我住一个屋,我只能来‘偷情’了嘛。”季熠抓着谢观南的手,把人拖进自己怀里,箍着他的腰,下巴顺势就搁在了对方的肩头,把自己身上的湿意都沾到了谢观南里衣上,“老头就在隔壁,我从门那边进来,在走廊就会被他逮个正着。” 这是什么破理由?谢观南啧了一声,把帕子糊在季熠脸上让他自己去擦:“你就不该过来,这又不是在家里。” 路上他们到官驿或客栈总是很晚,所剩的时间几乎也就够和衣倒下躺平睡一觉,谢观南不计较季熠总是跟他窝在一间房里,毕竟路上他们也没有心思做别的。但到了这里就不一样了,郑柏言虽然会回州衙,悦知风却是留宿在官驿的,谢观南不习惯在长辈的眼皮底下同季熠这样亲近,尤其季熠经常并不在意悦知风的目光,完全不会注意分寸。 “你不要跟真念学。”季熠把脸擦干了,顺手脱了自己的外袍,又把没穿鞋的谢观南赶回床上去。 “什么意思?”谢观南没听明白,怎么就突然扯到了真念。 季熠笑了笑,坐到床边,手碰了碰谢观南光裸的脚踝,看对方急忙缩回去又一把抓住把人拽过来些:“慧觉不是说真念总以为他脑子里只有床上那档子事么?你不要学真念,也把我想得那么色欲熏心。” 提到慧觉与真念,两人不免都忆起了那次在潭水寺听人墙角的事,那般尴尬又刺激的事情真是想忘记都难,于是这两人相视都是一笑。 “我没有。”谢观南颇有些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他倒是没有把季熠想得那么色胚,只是血气方刚的两个人总贴在一起,什么时候拱出火都不是稀奇的事,眼下这种情况,他们这样确实不合时宜,谢观南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一定能坐怀不乱。但这事怎么好像被季熠说成了他无情无义的感觉了?这人混淆视听的能耐越发大了。 “哦,没有就好。”季熠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一样摸出个瓷瓶,另一只空手就往谢观南双腿间伸去。 “季熠!”谢观南费好大的劲才硬生生压住了声音,一把挥开快碰到自己的狼爪子,瞪着对方,“你自己才说的……” “你想什么呢?”季熠倒一脸委屈起来,把瓷瓶塞到谢观南手里,“苗姑说你这两天走路姿势有些不对,猜你是被马鞍磨伤了,知道你脸皮薄,就把药给了我。” 谢观南面上一热,也不知道是因为被苗姑看出来受了伤,还是因为误会了季熠,总之这一时的尴尬真让他有些想找个缝钻下去,连带季熠的视线,他也暂时不敢去面对了。 伤处在大腿内侧,谢观南每日也只有睡前无人的时候才会用水清洁一下,前两日还只是有些红肿,今日这大半日的疾驰终是把被反复摩擦的那处皮肤给磨破了,但总算是赶到了戎州,他觉得后面不会再这样需要每日长时间的骑行,慢慢养几日也就会好的,所以连对季熠都没说,谁想还是让苗姑给看出来了。 季熠当然是没分寸地还想上手代劳,谢观南实在消受不起这样的伺候,把药瓶牢牢攥在手心不放。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突然间又因为意识到他们在进行的是一件多幼稚滑稽的事而同时笑了出来。 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真正肌肤相亲的时候,谢观南都好像没有此刻这么拘谨和羞涩,季熠饶有兴致地歪着头看向双手护着药瓶的谢观南。尴尬的气氛被打破了,他却生出了些别样的感慨:“如果我不是这样的身份,你也不用搅进这些事,你跟我在一起,似乎总是遇到些不太好的事。” “大和尚不是说过我命中本来可能没有红鸾吗?”谢观南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季熠一侧脸颊,有意想逗一下对方,“既然遇到了你,总要吃些姻缘带来的苦,人哪能占得世间所有的便宜,你说过的,这是等价交换。” 也只有谢观南会说出这样的话,把本不该他尝的辛苦当做是姻缘的交换。 “你得这么想,这疫病要是控制得不好,说不定真就蔓延出去了,多远才叫安全呢?云遮就一定没事吗?黔中地动,云遮都被震得晃了几下呢。”谢观南反而觉得自己跟来这里无论于公于私都是件正确的事,季熠过来他不跟着肯定不放心,而若是真的疫情严重,他能帮上忙更是好事,若一时解决不掉,他也能学到东西,以备不时之需,怎么都不是季熠说的平白被牵扯进不必要的事中。 季熠又不自觉地靠到了谢观南身上。地动那次他就该知道的,这个小捕快不是一般人。生死关头谢观南都能想着先去示警,他怎么可能是一个在疫情面前只想着自己躲开的人呢? “你不是单为我来的。”季熠瓮声瓮气地说,但是不等谢观南反驳就先抱住了对方,搂着人继续说,“但是无妨,我的便宜都给你占,不用等价交换。” “傻话。”谢观南笑骂了一句,也伸手回抱住季熠的肩,这个人通常用这种语气跟他卖乖,左不过是那几个缘由,脑子里把这几天的经历过了一遍,得出个结论,“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这里把你当做齐王来对待,所以心里不自在了?” 季熠趴在谢观南肩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几天他要盘算的事情太多了,只是模模糊糊觉得好像看着谢观南的时间变得极少,可是他们分明几乎时刻形影不离,这种距离感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就算是他抓着对方的手,贴近拥抱着彼此的时候,好像都和在云遮时不太一样了。 是谢观南说的那个原因吗?季熠也不确定:“那你是吗?” “这点重要吗?” 不重要吗?季熠最初就是害怕即墨熠这个身份会成为他和谢观南的隔阂,所以才迟迟没有告诉对方。但眼下他的身份确实给他们的相处带来了很多改变,他也不知道以后还会因此发生什么,而谢观南又是否都能接受。 “我确实没能控制住自己在不同场合、不同的人面前,以不一样的身份看待你。”谢观南扶了一下季熠的肩,推开些他,让他们的视线能再次交汇,“我会尝试去改进,但这很难,如果我努力了但依然做不到,你也担待着点,好吗?” 悦知风很早就给过他忠告了,不是吗?谢观南一直有意无意在调节自己的心态,他原本不希望因此给季熠带去烦恼,但季熠对他的变化实在太敏感了,说与不说,这个人都是能感觉出来的,既然这样,不如把这个问题摊开,让他们一起面对。 季熠的身份不可能改变,那么改变的就只能是他们用怎样的视角和态度去面对这个身份给他们带来的一切。 第116章 狼顾 悦知风记得昨晚是看着季熠走进他自己厢房的,一个晚上过去,这兔崽子却是从谢观南的房里大摇大摆走出来,而且他看楼下悦知风的眼神,充满了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一种自得与优越感。 “睡得好吗?”如果季熠想从悦知风这里听到什么包裹着不解与责怪的话语,那他肯定是要失望的,悦知风只是抬头看了看在二楼廊道上观望的他,不咸不淡地这么问了句,并没有一个字提问他昨晚宿在哪个屋。 季熠回头透过没合上的房门瞧了一眼还在整理衣裳的谢观南,原是打算等一会两人一同下楼的,但谢观南与他目光相接,轻声提醒他跟悦知风问安,接着就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走,季熠这才迈开步子朝楼梯口去。 “雨声作伴,一觉到天明。”季熠不但心情良好,甚至有心思跟悦知风开半个玩笑,“天放晴了,老师起这么早,出来晒太阳?” “冬日的阳光虽然热烈,但这份暖意却总是消散得很快,知道是为何吗?”悦知风点了点桌面,让季熠下来同他一起吃茶,他们并非是官驿里最早醒来的人,但比他们早起的都各司其职在忙着朝食前要做的事,大堂中暂时只有他们爷俩。 “拐弯抹角可不像老师的风格。”季熠慢条斯理地从二楼拾阶而下,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知道悦知风在点他,可他就是不接茬。 “热烈如火时点燃的心灵,一旦被时间熄灭了,会比原先更冰冷的。”悦知风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多沉重,他漫不经心的语气和季熠几乎如出一辙,是那种特别像早起闲聊,顺嘴谈论天气一样的随意。 “老师这是经验之谈?”季熠想起过世了的睿王妃,其实那位直到去世都依然十分美丽的王妃,也只是在他面前才会冷若冰霜,对待旁人,尤其是悦知风,都还是很温柔的。季熠并非看不懂睿王妃对自己的冷漠,但他很清楚,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对自己友善,那本就是没有道理的事情,睿王妃不过是表现得直接而已。 “臭小子!”悦知风嗔怪地瞪了一眼,但除此之外也没有第二句重话,他与亡妻的感情至深至纯,是不需要再用任何语言去强调的事实,而季熠无非是想用这话把这个话题终结,既如此,他让这小子如愿便罢,“是甜是苦,终究是你去尝。” “老师,我不是柴,观南也不是火,我不是遇着他才燃起来的。”悦知风不追着说了,季熠倒有话了,“非要说的话,我想做天上的云,他是地上流淌的江河,他映照着我,而我想追着他,天空无有边际,江河不会停流,就算终有一个结局,无非是我变成雨或变成雪,最后还是化成水、落到他的怀抱里,所以我与他这份炙热和时间没有关系,只是我愿意与他合二为一。” 悦知风并未想过要在这个清晨得到什么答案,他以为自己只是在一个寻常的日子说了句寻常的话,但季熠这些话却似乎已经在心底筹备了许久。他们有过很多机会可以谈论这些,只是他俩很默契地每次都只点到为止。 “你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所行之事,你自己不后悔便好。”悦知风斟了一盏茶推到季熠面前,他脑海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这小子该不会是存心挑这个时候来与他说这些吧?明知道现在他烦心事多,趁这机会来把他的嘴堵上,以后便也不好再就这事去念叨他俩。 “老师昨晚反对我带人去僰人村的理由恐怕和郑刺史他们都不一样吧?”季熠并不知道这转瞬间悦知风还在思考上一个话题,他却已经进入到了他的谈话节奏中,“我看老师那时,罕见的脸色都变了。” “你和我在僰道县出任何问题,这里的人都会受到牵连。”悦知风扫了季熠一眼,“既然是来处理问题的,就不要成为别人的负担。” 郑柏言昨晚回州衙应该就会立刻部署去僰人村的队伍,这会儿恐怕人都在半路了,而他们还能踏实睡一晚上,一早坐在馆驿吃茶,皆是因为悦知风要在这里看住季熠,但理由不仅仅是他说的那些。 “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么麻烦,远比现在更快速和干脆的解决方式并非没有。”季熠的手指在茶盏的边缘慢慢摩挲着,如同在逗弄着一只活物,他嗤笑了一声,“老师留在僰道县,原也不是单单为了这疫情,我昨晚特别不明白的一点,就是有老师在这里,怎么还会让事情办得如此拖沓。” “即墨熠!”悦知风重重地掷出这个名字,他是知道这个名字会让季熠的思维出现短暂停顿的,“你不是我,我也从来不希望你像我。” 季熠看了一眼悦知风,可对方并没有接住他的视线,他又抬头看了一眼二楼,谢观南的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关上了。他的小捕快不想参与到他们爷俩的这场谈话中吧? 谢观南很多时候并不知道他在什么要紧的时候说了什么特别重要的话,但是却一直知道他什么时候应该不说话,就比如现在,即使这个距离足以让楼上的人听清楚大堂里的人说的每一个字,但谢观南不会出现。这样主动权就完全在季熠和悦知风手里,他们可以选择说或者不说。 “如果现在去僰人村的是我,会发生什么事,老师你猜到了是吗?”季熠停在茶盏边缘的手指向下放了些力道,茶盏倾斜,茶汤瞬间洒在了桌面上,他拈了一下手指间沾染到的茶汤,靠近鼻尖嗅了一下,用一种近似猛兽捕捉猎物的神情,“郑柏言为何提前在城南候着我,为何一路迎我来馆驿,他报给我的疫情信息又隐瞒了什么,老师不要告诉我,你完全不知情。” 悦知风用力闭了下眼,叹了口气,终于又把目光对准了眼前这个自己教出来的崽子:“如今不是三十年前,这里也不是敌我难分的战场,你我脚下是我们自己的国土。” 悦知风强调的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季熠当然知道,战乱年代,非常时期,用的都是非常手段。而现在已经是太平年代,有些手段就得掂量着用了。当年每次出征都会让敌人闻风丧胆,每次凯旋都以收割敌方无数生命为战绩的睿王,也改变了很多啊。季熠的眼神和他的心情一样复杂,他不是不能理解悦知风现在的想法,可正因为他理解,才觉得有些惋惜。 季熠惋惜的是,他终究无缘得见悦知风杀伐果断的昔年战神英姿重现。 “春试在即,西南三道如果被这疫情拖累,会影响至少半数的西南试子应考。如果这其中真的有几年、十几年后本可以堪大用的人才,那便是耽误在老师手里。”季熠的声调很冷,他知道自己在说的是对悦知风十分残忍的指控,但他们都该知道,这才是事实,“就算,事后二郎能开恩科,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老师你如何能保证,这疫情就真的会如你所愿在该结束的时候结束?” “郑柏言报给你的,基本都是实情。” 季熠呵地笑出了声:“老师,轻症一旦转重症则几乎无药可医,隔离区里的医者药工已经感染过半,这也基本是实情吧?” “你……”悦知风一贯巍然不动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季熠能用一晚上的时间查出这些,说明他从踏进僰道县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想过靠郑柏言主动吐出所有情报。他提出要去僰人村,绝非一时兴起,倒是悦知风的极力反对才是出于直觉的行为。 悦知风从季熠的眼神里察觉出了他想做什么,眼下疫情尚在初发阶段,想要快速扑灭的话,有且只有一个法子。如果时间倒流三十年,或者二十年甚至十五年,可能悦知风会和季熠的想法、做法完全一样,但现在的他做不到,不但他做不到,他也不会让季熠去做。 “你放心吧,我不去了。”季熠把倾倒的茶盏扶起来又放稳在桌上,抬眼看到悦知风宛如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的眼神,心道,一大清早把这老头吓一跳,回头谢观南多半又要怪他了,不如早点上楼自己先自首去,也好讨个从宽发落。思及此,季熠瞬间没心思继续和悦知风打机锋了,“昨晚说要去的是‘齐王’,关我季熠什么事儿呢?” “伸出来的爪子,怎么又自己缩回去了?”悦知风从季熠面前把那只茶盏又拿回了自己面前,他问是问了,但已经不那么稀罕得到答案了,“我不信你这狼崽子会突然懂得慈悲。” “老师当年的杀神之剑在找到剑鞘之前,又何曾知道慈悲是什么东西?如今倒希望我去参禅不成?”季熠边说边站起来,说完离桌,转身就要走。 “去哪里?” “我贪恋红尘爱欲,注定是要修今生的。”季熠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笑得跟刚才判若两人,“我得找我那根链子去,一会儿下来吃饭。” 第117章 山火 谢观南的脾气不能算坏,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十分讲道理的,季熠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乖顺谦和的儒雅君子,所以当他清楚自己做了什么谢观南不喜欢的事,也就不会奢望对方能给他多少温柔的对待了。 与悦知风这场谈话开始得有些潦草,但季熠觉得此时说出来并没有什么不好,有些话该让悦知风知道,有些事情也必须让谢观南看到。 再回到房间时,季熠推开房门的动作都是带着点小心的,生怕门一打开,就有什么东西招呼到自己身上,不过他提防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谢观南就靠在窗边,听到开门的声音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看着窗外的风景,如果没什么人走动的街道也能算风景的话。 “观南?”季熠走到窗口朝外面看了一眼,确定了谢观南真的只是在发呆,就去牵他的手,“下楼吃饭了。” 谢观南抬头瞥了季熠一眼,神情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后却没任何动作,又转头往窗外看去。 就在季熠思考着自己是不是正在经历一种新形式的惩罚时,无意识间一直握在掌心的手抽动了一下,谢观南似乎也没有意识到有人抓着他的一只手,直到动作被阻碍才愣了一瞬。 “昨晚到今晨,这屋檐上来来去去走了几次人,瓦倒是一片都没弄乱。”谢观南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你的功夫看来不比静海卫差。” 昨晚在夜雨中第一个来爬谢观南厢房窗户的自然是季熠,但没过多久,就又有人来敲窗户了。静海卫不会不知道季熠睡在哪里,但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们值夜的人也不会来打扰。 他俩睡前来的是柳慈,和季熠耳语了几句又很快离开,而等他们睡醒,过来送消息的又换成了另一个。季熠没有隐瞒谢观南,静海卫连夜去调查的就是城中两个隔离区和州衙的具体情况。 谢观南问季熠为何不相信郑柏言却又在表面上这么客气。不止谢观南,他觉得任何人看到季熠的态度都会认为他对郑柏言是深信不疑的。如今谢观南才知道,只要季熠愿意,他是可以表演得毫无痕迹、足以骗过所有人的,以往他在自己面前演的那些,还真就是情趣而已。季熠从来没有真正想骗谢观南,才会处处露着破绽。 “他是老头的人,这点面子得给他,毕竟一把岁数了。”季熠昨晚打发走了柳慈后,躺在床上用仿佛讲睡前故事那种柔软悦耳的嗓音跟谢观南聊这些,“更何况我若不表现出对他的话全盘相信,他回去还不连夜把那几个地方都封锁得铁桶一般?真要那样,哪怕是静海卫,打探起来也费事。” 季熠说谕令再如何严厉,能管住的也只有百姓的行为,但管理不了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他们进城的途中季熠一直在观察,少数在街头活动的百姓,眼底的惶恐和不安是藏不住的,所以郑柏言所说的,一定有部分是粉饰过的。季熠相信郑柏言是个有能力的人,但这不妨碍他认为僰道县的情况远比表面呈现出来得更恶劣。 和眉州的乐衍不同的是,眉州把本可以做好的事情耽误了,这是季熠不能原谅的。但郑柏言的情况是他尽力而为了,只是他遇到的问题已经远超了他能处理的极限,所以季熠才会觉得可以对他更宽宥一些,并不单单是他所说仅仅为了给悦知风面子。 “隔离区确实控制住了染病的人,这点刺史没撒谎吧?”谢观南最关心这点,无论如何他都不敢相信郑柏言会在这事上有所欺瞒。 “只是‘几乎’控制住了。”季熠纠正了一下谢观南的用词细节,“除了封城之前已经离开本地的那部分,现在城中的感染者或许是控制住了,但你提到了僰人村,变数又多了一个,所以现在就更不好说了。” 其实郑柏言最大的疏忽,可能就是过分相信僰人村远离人口密集的县城、不会造成威胁,所以放任剩下目前没有感染的村民继续留在那里,并且没有派人去彻底调查和布控。万一真的被谢观南猜中,真正的病源一直还在僰人村,那么现在那里就像是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炼蛊熔炉,可能比城中的隔离区更危险。 “那你还想自己过去?”谢观南很清楚季熠不是那种会没头没脑、莽撞蛮干的人,他能说出那种话不会是一时脑热,“你到底想做什么?” 彼时季熠用一种如渊似海般深沉的眼神盯着谢观南看了很久,而被盯着的谢观南心里则像走马灯一样转过种种画面,很多很多种他想象中季熠可能会做的事。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了解季熠所以才会想象出那么多恐怖的画面,还是他内心深处也明白,那可能才是眼下最快能达到目的的手段。 “我曾经跟你说过,救一个人还是救许多人这种难题,最坏的是希望把问题丢给别人的人,我不想做那个坏人。”季熠说到这里的时候,支撑起上半身去把烛火吹熄了,可就算是这样,暗夜中他似乎还是能感觉到谢观南那双明亮的眼睛在追着他、等待他的答案,于是他转身拥住对方,让自己躲开那道视线,“但是观南,恐怕我也做不成你理想中的那种好人。” 季熠不想做那些自己也唾弃的事情,但是他不确定谢观南是否会谅解“即墨熠”想做的事。 “你要去僰人村,是想……”谢观南说不出那两个字,他看不清身边人此时的表情,只是一把抓紧了对方的衣襟,“季熠!” 【屠村】。 谢观南猜到但连说都不敢说出口的两个字,他是刚刚才从季熠的语气里猜到的,可有人更早就知道了吧?若非晚上悦知风说不会给季熠一兵一卒去僰人村,可能这个人已经连夜在去做那件事的路上了。 如果僰人村的病源已经感染了剩下的村民,季熠会选择直接让那个小小村落原地消失,这就是他所说的最快解决问题的方法吧。 “你还记得我们在西雷山遇袭那个晚上,佟追放弃追凶也要先救火的事吗?住在山上的人最害怕遇到的事就是山火了。”季熠还是保持搂着谢观南的姿势,手掌带着比谢观南高一些的体温在他脊背上轻轻抚弄,动作轻柔得几乎让人熏然欲睡,好像是安慰受到了惊扰无法安眠的婴孩那样,“因为山上都是草木,遇到火就会点燃,山上还有风,火借风势就会烧个不停,一旦蔓延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挽救的。” 季熠是在说,这场疫病就和山火一样,一旦蔓延到一定程度,或是他们根本找不到治愈的方法,那么也是人力不可抗的了。 “我以为我们是来救火的。”没有人把要救少数人还是多数人的问题丢给他,但是谢观南知道季熠想冲在前面去解决那道题。 “不想让山火烧光整座山,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到火的前面去把树木砍掉,用那些倒下的树木作为防火屏障。”季熠轻叹了口气,语调依然温柔,只是他知道,无论他调用什么辞藻,他说的话都不会变得更漂亮,“火烧光了所有它能烧的东西,自然就会灭了。” “我不知道怎么阻拦‘即墨熠’,但是,我知道我不希望‘季熠’那么做。”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其实谢观南心里并没有答案,他学着季熠曾教给他的方式去思考,不去纠结那个答案,只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他们是病人,不是罪人,没有律法写着他们必须死,如果‘即墨熠’一定要那么做,就是他想让我知道,皇权高于律法。” 谢观南说过,他对“季熠”设置的底线是不可以做触犯律法的事,但这条底线在“即墨熠”的面前仿佛变得不再那么清晰。谢观南有些抵触这种不清晰和不确定,他还在适应关于“即墨熠”的一切。 他们在漆黑的夜里拥抱着彼此,与爱欲无关,只是相互都在确认一件事,自己是谁,抱着的又是谁,他们对自己所拥抱着的人,是否还依然坚定。 沉默代替了很多无法出口的提问与回答。就在谢观南昏昏欲睡时,他听到了一个温暖而确定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好的,我不去。” 谢观南好像就是为了等着听这五个字才勉强醒着似的,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听到后的记忆,仿佛是立刻就沉入了梦海。 天刚擦亮的时候静海卫送来了调查结果。僰道县的两处隔离区情况远比郑柏言说得要严重得多,而静海卫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赶去僰人村调查。目前能大致确定的数字应该是—— 僰人村大约还住着四十余人; 确诊隔离区连医者救护人员一共二百八十余人; 接触者隔离区连看护人员一共一百五十余人。 静海卫在统计这份数据的时候,是把所有在区域内的人,无论是病人还是医者全部算进去的,因为截止至他们到达的这天为止,隔离区中只有上升确诊、和重症不治死亡的人数在变化,并没有治愈康复的人数。 “一个都没有?”谢观南有些震惊,他们这一路来,虽然一直知道疫情形势的严峻,但初到嘉州便得到禾神医的线索与药方,而眉州虽然延误了时间,所幸还没发现造成什么特别恶劣的后果,他不否认心里是存着一些乐观的幻想,觉得这次疫情或许可以在众人的努力中很快得到控制。 众志成城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换来好的结果的,有些事情就算所有人拼尽了全力,也一样要接受没有结果或失败的结果。 季熠没有把这些说出来,他只是在一旁陪着谢观南,等着他的小捕快自己想明白和接受这点。 谢观南让他去楼下给悦知风问安,季熠便配合地离开了厢房,等他和悦知风说完话再上楼看到在窗口发呆的人时,就知道这小捕快一晚上努力在心里祈祷的事没有发生,到底还是令一个素来明媚开朗的人尝到了沮丧的滋味。 “走了,吃饭去了。”季熠手上加了把劲儿,把谢观南从窗边拖走,“你不是来救火的吗?还有空发呆?” 第118章 人祸 季熠和谢观南下楼时,官驿大堂的桌上已经备下了简单但份量很足的朝食,不过此时桌旁已不是只有悦知风一个人在了。突然到访的倒也不是陌生人,是前不久他们才见过的镇南都护府的司马曹豫。 在僰道县的官驿看到曹豫依然让谢观南很是意外,他第一个反应是,难道容霏的事情又生变数?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跟着季熠来戎州的事情是临时决定的,曹豫本事再大总不能未卜先知,更何况他一个堂堂的司马应该不会有这工夫为了这事特地来找他这么个小捕快。 “有恒昨晚就到戎州了。”悦知风示意谢观南他们过去,人齐后他就先动了筷,吃饭是天下第一大事,这是他在军营里的习惯,就算曹有恒带着十万火急的事情过来,也不差这一顿饭的时间,所以他还让苗姑添了副碗筷,对着三个年轻人言简意赅地下了指示,“边吃边说。” 曹豫昨夜住在城外十五里处的另一个客栈,今早城门一开就急忙赶了过来,这会儿确实腹内空空,所以他端起碗来和悦知风一样,用很快的速度扒拉着那碗汤饼。 季熠和谢观南在家时并不习惯这样吃饭的速度,所以在悦庄中,悦知风从不勉强他们一起共桌。眼下在外面,没那么些讲究,他们也就配合悦知风,尽量加快了些速度往嘴里送吃的,但他俩对曹豫的来意更为好奇,吃没几口,就忍不住视线直往曹豫的身上瞟。 “戎州此次的瘟疫,并非天灾而极有可能是人祸,我们现在的策略看来要改进一下。”悦知风知道他不开口,他们这个四人的会议无法开启,所以桌上安静了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他吃完了一小张胡饼就先起了个头,“有恒,把你们都护府查到的东西具体说说。” 曹豫既然到了戎州,自然是清楚这里的封城令的,他入得城来也一样暂时出不去,所以他奔这儿来一定是有必须当面跟这边的人说的事情。 说起来发生在僰道县、扩散至整个戎州甚至要蔓延数个州的这次疫病,都护府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消息,镇南都护府在岭南道的皎州,离剑南道的戎州尚有距离,所以也不在悦知风最先考虑送出消息的范围内。这个事情是五、六天前容霏悄悄送的信儿。 “她有没有牵扯进去?”曹豫尚未说出要紧的部分,但需要让他从皎州的都护府一路赶来这里,这事就肯定小不了,所以谢观南很担心容霏是否会因此陷入危险,才听到这里,已经把手里的筷子都放下了,“不管都护府希望她做什么,她毕竟还拖着个孩子……” “观南。”季熠剥了一只白煮蛋送到谢观南碗里,借机把他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这边,“策反的间人是都护府很宝贵的资源,他们比你还紧张容霏呢。” 谢观南蹙眉,他没有接着追问曹豫,但是他也并不喜欢季熠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作资源这样的说法,只是他意识到了这张饭桌上或许只有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抓着这点除了让自己心情郁结,没有半点好处。眼前还有重要的事情在等待被讨论,他确实不应该急着打岔,所以对曹豫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谢郎君放心,这条线索并不在容霏身上,她只是刚好得知、想办法把消息递给了我们,此事不会对她造成威胁。经过田衡的事情,我们会更注意对她的保护。”或许是发现谢观南的脸色不太对,曹豫还是先回答了他的问题,之后才看了看悦知风和季熠,“容霏向都护府通报的消息,来自另一个安南的细作,她是容霏在我国唯一还保有联系的同胞。” 绝大部分的细作出于安全的考量,都是单线联系,只有上下级之间的关系才会知道彼此的存在,细作相互之间是不会有联络的。但容霏与那名细作是从小在一起被训练的,长大又都被派来了这里,所以她俩很谨慎地会定期给彼此一个消息,以确定对方的安全,而这一次,那名细作在联络容霏的时候告诉她,这边或许会有瘟疫爆发,什么时候会蔓延到栖霞镇谁也说不准,但让她做好准备。 “居然真的有人为可以控制的瘟疫?”即使之前他们有过这样的大胆假设,但亲耳听到曹豫这样说,谢观南还是很难不感到惊讶。 疫病和其他疾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有传染性,群体感染之后造成的死亡率也高,所以就算最终被证明有些疫病也有被治愈的可能,但在大多数人心中,这依然是人力很难对抗的灾难。民间每年都举行的大傩、祭拜的瘟神,都是在祈求这样的瘟病不会出现。信仰这个东西,除了崇拜强大的自然力量之外,其实就是源于对所有未知灾难的恐惧。 曹豫瞪大了眼睛环视了其他三人一圈,他听出了谢观南语气中的不出所料,所以非常意外:“难道下官来之前,王爷你们已经查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只是猜测。因为有外人出入过疫病最初爆发的村落,还留下了东西,观南觉得这个外人非常可疑。”季熠简单对曹豫说明了一下僰人村的情况,“所以安南的细作是用牲畜作为传染源吗?牛?羊?还是马?” “是鸡。” 鸡? 几乎不用曹豫再细说,其他三人很快明白这其中的缘故。鸡相对于其他牲畜而言,体型更小,方便携带和控制,而作为赠礼又不会显得过于贵重,更容易被人接受。 “安南的人如何能弄出有病的鸡,又如何能把这些鸡运进来?怎能确保他们自己的人在投放这些鸡之前不染病?”谢观南还是有很多疑问,这件事情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过了普通案件,他能发现其中的疑点,但是他无法推演出过程中的细节。 “这就和从前西南深山中的少民养蛊是一个意思。”曹豫打了个比方,“养蛊的人自己不会中毒中蛊无外乎那几个原因,一个是他们常年接触少量的毒,有了自然抗毒的体质,再一个可能就是他们知道解毒的方法。” “司马的意思是,他们会有药能治这个病?”谢观南仿佛听到了希望,眼睛都亮了,“我们能抓他们的细作来逼问出药方吗?” 曹豫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中蛊中毒只是他为了方便说明而使用的一种说法,事实上安南的手段更阴毒下作得多。 “这种病首先会在家禽中传染,也就是带着病源的病鸡会传染给别的鸡、鸭等禽类,而人食用甚至近距离接触这些禽类也有可能会被感染。所以容霏那位同伴给她的提醒也是如果有事,绝对不要接近任何禽类。”曹豫表示,虽然不排除安南人有治疗这病的方法,但被派来执行任务的细作不太可能会掌握这么重要的东西。 “安南是疯了吗?弄出这样的病鸡,就不怕先在自己国内作出祸来?”谢观南是做捕快的,自认为见过的坏人不在少数,但这样损人一万也要冒着自损八千风险的,确实少见,而以国家为单位,他自然想都不曾敢想过。 “我早说过安南现在那个是疯王。”悦知风沉沉叹了口气,听到这样一番来龙去脉,打了大半辈子仗的他都觉得十分头大棘手,“他们能制定出这样的计划,势必是在自己国内已经做过试验了。怎样携带运送病鸡,有多少途经会能让人感染,几时病发,潜伏期最短最长分别是多久,这些他们一定都有所掌握。” “拿他们自己的百姓来试?”谢观南对人性之恶的下限又有了新的认知,安南王为了做出这样的人祸,到底会怎样处理那些被拿来当试验品的安南百姓?他不禁看了季熠一眼,他们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以用常理来判断的对手,季熠那不顾后果先冲在最前面去砍树阻挡山火的想法,也许真的才是对抗疯子最有效率的方法,但谢观南知道,自己就算理智上如何明白,也是接受不了的。 “安南王的事可以稍后再说。”悦知风又把话题拉回了眼前,“有恒,如果我是南安王,不会只往一个僰人村投放病鸡,查出他们派多少人做这件事了吗?” 就如同他们飞鸽传书也要做多发一至这样的措施,能干投毒这种伎俩的疯子必然也不会把鸡蛋都放进一个篮子。 不幸中的万幸是,都护府对安南细作的围剿行动已经展开,他们使出了这招正是被逼急了的反应。因为疫病一旦爆发,从州县到整个剑南道都会进入更严格的管理,这对于他们这些细作的处境也是不利的,相当于放出了一只猛兽,但自己也同样和这只猛兽被关在一起。 “容霏了解下来,有问题的鸡应该一共有三批,到戎州这一批是最早行动的。”曹豫说到这里还是有些后怕的,“若非我们提前布控,对那些已经暴露的细作情况都有所了解,做不到那么快就把人都按住。” 除了戎州这一批,其余两队带着病鸡的细作,还没找到时机出手,就被都护府的人拿下了。同时岭南道州衙也已经发出谕令,让各州县严密注意不明禽类的情况,如有异常立刻扑杀,宁可错杀,绝不留患。 “容霏的情报太及时了,如果再晚两天,可能岭南道也会陷入疫病危机。”曹豫确认扣住了其他所有病鸡,才决定跑一趟戎州,不管这里的疫情有没有爆发他都得过来,“但下官没想到王爷亲自在僰道县坐镇。” “我在戎州也只能镇住一时,都护府把隐患都拔除了,有恒你们才是立了大功一件。”悦知风不吝于夸奖,尤其是在这种时候,能让在戎州的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是多重要的事,“接下来就看我们这场硬仗能不能打好了。” 曹豫虽然没从抓住的安南细作那里得到什么治疗疫病的方法,但他刑狱的老本行还是让他从那些人的行为中总结出了一些线索。 三批本来要分散投放的病鸡,无一例外都是瞄准了居住于各处山林的偏僻少民村庄,那就说明这样的环境是最有利于疫病传播的,这点与苗姑说的又对应上了。 “看来他们还吃准了这些村落的少民比较纯朴,容易轻信外来的人?”谢观南对于这种利用他人的善意与信任为非作歹的行为是最深恶痛绝的。 “安南往这边派细作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剑南、岭南两道自古以来山林地区就有许多土人,这些人有不少分支迁徙到了更南边,也就是如今的安南所在。”季熠对看向自己的谢观南轻摇了摇头,安南挑选少民村庄下手不是单单看中村民纯朴好骗,“迁徙到安南的也就是僰人先祖的一部分后人,所以安南人的语言和僰人土话非常接近,他们沟通几乎没有障碍,这就是为何他们能轻易获得僰人的信任。” 谢观南想到绣坊的于娘子说过,容霏的刺绣手法和这边山林的少民流派很接近,看来季熠说的确实有依据。也就是说,如今处心积虑要引发祸端的安南人,其实原本是这边少民的后人,这何尝不是一种同室操戈?这么一想,简直又讽刺又悲哀。 一顿朝食在断断续续的谈话中结束,原本让郑柏言没有头绪的溯源问题,反而第一个被解决,现在最大的问题又回到了如何控制和化解这场疫病本身。 悦知风说郑柏言应该就快过来跟他议事了,刚好曹豫也在,之后无论是追查戎州境内的细作,还是疫情的控制,曹豫在也有他在的好处,既然知道了是人祸,那么也决不能姑息了罪魁祸首。 不过比郑柏言先到的,是佟追进来送上的来自嘉州的传信,上面除了言明从嘉州来驰援的队伍明日即将到达以外,还说了件最要紧的事。 嘉州的禾神医手下,已经有轻症病人经过治疗痊愈了。 第119章 援兵 嘉州的刺史沈谦宥向戎州驰援的物资和人手会这么快到达,是连悦知风都有些吃惊的,毕竟他发出的消息仅限于让离戎州较近的州县顾好自己,严查可能出现的疑似感染者和管理好自己辖下的地方不出问题,还并没有要求他们对戎州施以援手。 季熠一行人虽然在眉州耽搁了大半日的时间,但除此之外几乎是在用最快速度赶路的,而嘉州在筹备好物资、募集到人手之后出发的队伍居然只比他们晚两天就赶了过来,这说明沈谦宥在当地统筹人力物力的工作效率高得惊人。 官驿里的众人还没来得及讨论从嘉州送来的信中其他的内容,郑柏言也到了。他只着一身墨绿常服,没有穿官服恐怕是为了行动更方便些。郑柏言来的时候神情肃穆,仿佛心中绷着什么难以疏解的心事,见到驿馆里的人一早已经聚在一起谈事,他倒好像是个迟来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局促不安。 因为悦知风人在戎州,所以尽管州衙的公务日常还是由郑柏言这位刺史在处理,但他每日至少也会到悦知风跟前露个面,把一天发生的要紧事跟睿王汇报一声,而因为季熠的到来,悦知风昨晚让他今日早晨过来这里说事,他心中有些没谱。 “皓砚来得正好,嘉州刺史的信刚刚到。”悦知风这一早上接二连三被一个个消息砸到现在,心情一直起伏不断,只是面儿上不显露,但看到郑柏言过来,还是放松了表情,语气亲切地笑着替他引见,“这是镇南都护府的曹豫、曹有恒,他可是给你带了重要的消息来。” 于是曹豫又将安南向戎州投放病鸡造成疫病爆发一事迅速复述了一遍,又结合嘉州刚送来的消息,一群人很快把已经掌握的情况捏在一起盘算了一轮。悦知风也让人把苗姑、柳慈几个叫来一起参详,之后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得根据今早这些最新的情况变化而调整。 “下官还是建议苗娘子暂且不要进隔离区。”郑柏言听了嘉州的事,似乎是受到了一些触动和鼓舞,当然最重要的是,听到嘉州已经出现了痊愈的病人,令他的眉眼间久违地出现了些季熠他们没有见过的神采,“嘉州来的医者如果能带来成功治愈这个病的经验,那对于本地可谓是雪中送炭,但城中隔离区外已经没有大夫可以与他们对接了,下官希望苗娘子能至少等嘉州的人到达,配合他们一起替戎州制定出一个新的治疗策略。” 其余人也很能理解郑柏言的苦衷,僰道县目前的两个隔离区都是非常危险的地方,在里面的医者半数已经被感染,剩下的也只是在勉强维持,苗姑此时进去,一个人的力量无异于杯水车薪,很快也将被隔离区榨干,倒不如等嘉州的人来,商量出一个办法,届时她也不至于孤军奋战。 苗姑毕竟是睿王府的人,又跟在季熠身边多年,虽然不是有官籍的太医,郑柏言也不敢把她当做普通医者随意差遣,于公于私他都要多想一层。 “也好,不过还是请刺史将我们带来的禾神医的诊断意见与药方先传抄进隔离区,让里面的大夫作为参考。”苗姑衡量过利弊后也并不执着于非要早一天进隔离区,但她可以不进去,药得尽早送进去才是,“既然禾神医的药方能在嘉州治愈病人,那我们事不宜迟得立刻安排进去。” “正是正是。”郑柏言不住地点头,他一早过来本就是要说这个的,“苗娘子昨晚拿来的药方我已经吩咐下去全力采买,城中药铺能用的也已经尽数调用,只是这半月来县内的药材消耗极大,可能一时有些药抓不全……” “嘉州会随医者送一批药材过来。”季熠虽是这么说,但他也知道嘉州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征调的数量总是有限的,僰道县一个县内就有那么多病人,这还不算其他县的用度,只靠一个州的支援难解燃眉之急,“我也已经传信回悦庄了,下一批补给也会尽快送达,只是从岭南运过来至少也要几天时间。” “能撑过这头几天就行,后面的事情我来安排。”悦知风叫驿长拿来了笔墨纸砚,开始写谕令给城外的驻军,“先征调剑南道其余州县的药材和医者,若不够,再调岭南道、陇右道的,即日起援助物资和人员的护送全部由陇右军负责。” 悦知风还在谕令中强调,向各州县布置援助任务的时候务必带去医治疫病的药方,让各州县严防死守,哪里发现就要在哪里控制住,绝不可再让感染者继续增加。没有出现感染者的州县也要注意防范,并随时做好驰援别地的准备。 州县之间疫情的控制情况必须一日一汇总,至少每两日向戎州传一次消息,让这边能掌握疫情整体的态势。 “皓砚把僰道县的户籍资料整理准备好,疫情从此地发源,现在这里也是病人最多最集中的所在。我们能把这里守住,就是守住了最重要的阵地,但这件事必须要全县乃至全戎州百姓的通力配合才行。”悦知风招来了自己的护卫,把盖了私印的信笺交给他,“传信回睿王府。” 只有军令和向帝京的奏折才是必须用睿王府的名义加盖睿王的印才能发出,这会儿悦知风通知王府用印就是要再调一批陇右军过来。小小一个僰道县居然让睿王动了那么多兵力,这也是本朝有史以来前所未见的事了,果然悦知风虽然面儿上稳若泰山,但把抗疫当做一场仗来打的决心一点不假。 “隔离区的情况务必让里面的医者想办法记录下来,越详细越好。”苗姑提醒郑柏言,“如今僰道县的隔离区是病例最多、最丰富的所在,请他们把各种阶段病人的治疗过程记录下来,万一还有其他地方被跑出城的病人感染,我们也好把这些治疗经验传递给他们。” 医者在疾病面前永远是带着如苗姑这样矛盾的心情的,他们无不希望这世上永远不出现疑难杂症,但每次一发现新的病例又难以抑制那种对新病症探索求解的好奇心。苗姑虽然此刻不能立即进入隔离区,但全副心思早已经到了那张禾神医的方子上,一边不时和柳慈小声交流,一边想到了什么就立刻提醒在场的几位大人物。 “那……僰人村又该如何处理呢?”谢观南看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原本嘉州传来的消息也是令他有些振奋的,他也希望自己能更有干劲一些,但看着大家谈论的重心都在城中两个隔离区,他又不免有些忧虑。 “谢郎君心细,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去了。”郑柏言并没有因为昨天谢观南指出了僰人村的疏漏而对他有态度上的变化,相反他对谢观南的印象十分不错,或许衙门里的上官都会希望有这样肯用心做事又有脑子的手下,“山路不好走,昨夜又下了雨,所以州衙的人今早才出发的。” 谢观南听到这话虽然点了点头,但郑柏言之前已经说过了,城中隔离区外已经没有可用的大夫了,所以州衙派去的只能是衙役官差,他们过去后就算发现了携带病源的禽类或病人,又能做什么呢? 难道? 谢观南迅速转身看向他身侧的季熠:“他们去……” “不会的。”季熠几乎是瞬间就从谢观南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恐惧,摇了摇头并坚定地告诉他,“他们没有这个胆子。” 季熠的意思,谢观南担心的、可怕的事情不会发生,因为那种事除了“即墨熠”,不会有人敢做,哪怕是至尊之位上的“季二郎”。 第120章 交换 谢观南有时候不得不认为,季熠是单独长了一对眼睛在他身上的,明明其他人都在前面大堂里忙着,他才偷偷溜到后面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这人就跟着找过来了。 “你怎么过来了?前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谢观南把手里的最后一小把苜蓿扔到了食槽中,双手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用尽量听起来没任何情绪的声音问,“来看追声?” 谢观南的雪团还在云遮县衙养着,这次他也是骑了悦庄其他的马来的,可季熠是带着他的追声出门的,一路跑来,即使是追声这样的名种良驹也显出了些许疲态,虽然城中现在物资可以说还是有些吃紧的,但官驿给它们准备的草料和其他辅食都还算丰富。 “来看你。”季熠见自己轻浮的语调惹来谢观南一个白眼,忙笑着岔开了这个话题,“苗姑叫大家喝药呢,偏不见了你,我跟他们说,你怕药苦所以躲开了。” “哦。”虽然季熠这句玩笑并非事实,但谢观南也没有急着反驳他,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道,“我们来这里好像是给郑刺史添了不少心理负担,莫说隔离区,他恐怕都不放心我们走出这个官驿,苗姑的药少喝一顿应该也不打紧。” 谢观南这话虽是随口说的,倒也有几分真相。但这也怪不得郑柏言,无论是季熠还是悦知风,都是他万万轻慢不得的人物,眼下的僰道县,确实不是适合四处闲逛的地方,他们若是能踏实待在官驿,也算是减少了郑柏言不必要的担忧,对郑刺史而言才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吧。 “僰道县水路、陆路都很便利,也有不少名胜,眠江流经此地有一段是水位最低处,竹筏亦可渡江,沿途风景很是瑰丽,观南想去的话我陪你。”季熠手里拿着个频婆果悠哉地晃到谢观南身边,和之前一样,掰开果子给对方一半,然后把自己那半个先喂给了他的爱马追声。 谢观南接过了那半个果子,却没有去喂他骑来的马,而是自己咬了一口。季熠跟过来是想让他不要自己单独随意行动,而且多半这个人也已经猜到了他想做什么,只是没有把反对或阻止的话说得太明白,该说季熠是体贴还是善解人意、聪明过头了呢? “别人都火烧眉毛一样忙得团团转,恨不能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你觉得此时去游览合适吗?”谢观南当然知道季熠不是真的要去观光,但他也是真的不需要听到这样的话,“你也不用特地来看着我,我总不至于不懂事到给别人添乱。” 官驿的马厩在整个院落的后方,除了那一圈马厩,这里还有柴房和杂物仓库,院子中间还有一架体积不小的石磨。这会儿驿长和伙计都在前面大堂里候着随时听命,后院并没有什么人出入、反而格外清静,这也是为什么谢观南走着走着,没回厢房反而走到这里来的缘故,只是他以为自己走得可算是悄无声息,怎么还是被季熠这么快就找到了? “你离开我三步之外我就发现了,不然怎么不去厢房找你?”季熠退后几步、靠在石磨边上静静看了谢观南一会儿,他很确定他的小捕快心情不好:“你想去僰人村。” 谢观南虽然没有立刻转身去看在他背后的人,但头还是侧了一下,季熠甚至根本没有用疑问的语气。曾几何时,季熠还总是说需要猜他的言下之意,现在竟已经连他没有说出来的事都能预判了。 “就算我跟你承诺了,我不会对那个村子做什么,这里也没有人敢做我之前想做的事,你还是不放心吗?”季熠的声音并不高,语气淡淡的,没有责怪也没有他擅长表演的那种委屈,“观南,我在你心里的信用,已经支撑不起你相信我说的话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谢观南微微垂下头,轻挠了一下眉角,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弱点就是在需要好好表达自己想法的时候,往往找不到最合适或者正确的言辞,“我并非不放心你……或者郑刺史,我只是觉得,可能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苗姑和柳慈会治病用药,季熠遇事果断能拿主意,更何况只要季熠和悦知风在这里,就已经能处置和摆平很多事,若是同他们相比,谢观南确实觉得自己充其量不过是能做到不添乱。 “我不是这里的捕快,对户籍、道路和百姓都不熟悉,就连想帮着跑个腿都办不到。”谢观南终于觉得自己整理好了表情,回身对季熠淡淡笑了一下,“来之前以为自己是来帮忙的,来了之后才发现,我好像并没有那么有用。” 季熠没有用往常那种轻松闲散的态度来接受谢观南的这番话,对方笑着说的同时,他脸上的表情反而越来越严肃和沉重。他认识的谢观南,虽然会有短暂困惑和迷惘的时候,但从来不曾在做捕快这件事上有过任何迟疑。 “谢观南!”季熠突然大声叫出这个名字。 “呃……啊?”谢观南猛地抬头,他不知道为什么季熠会这样突然连名带姓地喊他,还用这么大的声音,像是故意要吓到他似的。 “你还没回答我,你想去僰人村,到底是为什么?你不是大夫也不熟悉这里的水土,你说你怕帮不上忙,但是你要去的是最需要人的地方;你说你好像没什么用,但是你想去的可能是最危险的地方,你到底在想什么?”靠在石磨上的季熠,视线比平时更低一些,和视线一样低的还有他的姿态,他微仰着头盯着谢观南的双眼,声音轻柔却一字一顿地问,“我没有胡思乱想,但你是不是真的不信任我?” 谢观南露出一个疲惫的神情,他刚刚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心绪非常纷扰。季熠没说错,他是想去僰人村,但他一点也不坚定,所以他才在这里徘徊到被季熠发现。 “我是要去僰人村,但是我发现,我即使去了似乎也不能做什么,而我要是离开了这里,反而可能还会给你……或者老师、还有郑刺史带来麻烦,如果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就给你们制造麻烦,那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累赘了。”谢观南脸上平静的笑容在说完这些后终于碎得渣也不剩,他怎么能笑得出来呢?他觉得自己过去简直被身边的人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他从来没有真正尝过什么才叫挫败感,“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僰人村到底怎样了,是我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那个村子的,但是我对他们即将面临的事帮不上一点忙,我把他们推到了风口浪尖,然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承受风暴,让我有一种慷他人之慨的羞愧感。” “你为何会觉得僰人村的村民一定不会被好好对待呢?”季熠的疑惑几乎是在他问出口的同时被他自己解开了,他知道谢观南的担忧是怎么来的了,说到底还是昨晚他把谢观南给吓着了,“你觉得在我心里少民是可以被优先牺牲的,所以僰道县乃至戎州都会把少民的生命排在汉人百姓之后去考虑?” 谢观南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替代了他的答案,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观南,我阿爷用了大半辈子完成大一统,我难道会不知道这疆域里有多少民族?我们注定是一个多民族的帝国,在我眼里,只有‘民’,没有‘族’之分。”季熠去捉谢观南拿着半个果子的那只手,被咬了一口的果子,果肉已经有些变红,他凑到自己嘴边又咬了一口,“我之前要放弃他们,是为了大局,但你不喜欢,我也不介意麻烦一些,这和他们是僰人还是汉人没关系,只是他们刚好在那个位置。” “被放弃、被牺牲的位置?” 这回轮到季熠沉默了。 这个话题不好。会让谢观南过分在意他“即墨熠”的身份而变得尖锐起来。但季熠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就像是一个脓包,它已经存在了,就算他们假装看不到它,忽略它,它和包含其中的脓水也依然存在。 “熠儿,你害怕被人讨厌吗?” 季熠脑海里突然回响起一个遥远到几乎可以称之为陌生的声音,但是他不会忘记,那是他的阿爷,他还问过季熠:“皇帝是一个势必要被人讨厌的存在,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所有的人都会想祈求一份公理和公平,但是这两样东西不是天然存在的,它们依附于另一样东西。”季熠仿佛能感受到,自己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和那个遥远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叙说着被儿时的他深深刻在记忆中、当时却不甚明白的话,“那就是权力,公平是需要依附在一个权力体系上才能存在的,这就注定它不会是完美的,所以拥有权力的人,一定是得不到所有人喜爱的。” “季熠?” 季熠回过神来,看到谢观南有些担心他的眼神,原来他的小捕快宁愿在这里自我怀疑、纠结和矛盾,也不想对着他说出严厉的话,他却无知无觉地在那里认为自己才是那个做出了妥协的人,他可真自以为是。 季熠牢牢抓着谢观南的手,他可以不要那些权力,季熠想,用那些来交换谢观南的喜欢,够吗? 第121章 曙光 现在还留在僰人村里的村民老老少少一共有四十三人,而郑柏言派出的州府衙役和悦知风拨去的陇右军加起来一共有五十余人,其中包含了军医和药工数人。谢观南听到这消息是在当天晚上郑柏言再一次来到官驿向悦知风汇报这一天整个僰道县和戎州的抗疫进展时。 这一日间,僰道县轻症转重症的共有十人,死亡人数增加两人,全戎州最新的感染人数统计为七百二十余人,僰道县以外,死亡人数累计为五人。简言之,整个戎州的疫情仍然是僰道县最为严重,病人、尤其是重症病人大部分集中在僰道县,其他各县目前还是以偶发小范围的感染为主。 周围邻近的州县,今日也陆续有消息传来,同戎州其他县相比,感染和病发的人数更少,且很明显是以路程远近为序依次递减的,这说明悦知风及时的谕令和防范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我们应该庆幸的是,人毕竟不如马或者鸟,没有办法跑得那么快,也不能飞越崇山峻岭,所以染病的人能跑多远多快,疫病蔓延的速度和范围也就仅止于此。”季熠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货真价实松了口气的表情,“如果不是嘉州传来了个好消息,恐怕戎州的乌云还要笼罩在郑柏言头上更久,现在多少是看到一丝曙光了。” 一个每天都在致人于死地的疫病,看不到任何好转和治愈的可能,确实可能比疾病本身更可怕。可一旦有了痊愈的病例,情况就直接扭转了。 “禾神医的消息真有这么大的作用吗?”谢观南虽然觉得夸张了些,但郑柏言晚上来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确实都变得不同了,一扫之前一脸灰蒙蒙的颓丧感,让人觉得这个小老头仿佛突然焕发了新生似的,虽然僰道县目前的病人医治还没有出现什么拐点,但那位刺史的信心显然回来了,“僰人村一下去了那么多人,是你的意思?” “老头在这里,还轮不到我对陇右军指手画脚。”季熠若是没有进僰道县城,他在外面确实是可以一定程度上调度陇右军人手的,这原本也是悦知风联络他的初衷,但他一口气冲到了这里,陇右军的统帅既然在,他就不必越俎代庖了,“僰人村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如果是我,可能不会支那么多人去,但之前我们对那边的情况缺乏了解,宁滥勿遗也没什么不对。” 僰人村的发病情况和苗姑他们获得的线索可谓分毫不差,这个病针对的主要就是青壮年,反而以往印象中容易染病的老幼这两个年龄段的人发病率没有那么高。 从僰人村传回来的消息也是晚上送到馆驿的,那边的情况虽然说不上多好,但也比他们预计的最差情况要好一些。留守的四十多个村民,感染的有半数,但唯一的僰医一直在坚守。陇右军到达之前村子里的村民已经自行划分了隔离区,但他们确实没有想到陌生来客作为赠礼的鸡会是这场疫病的源头。陇右军一到那里就立刻扑杀焚埋了那些鸡,也开始了对村民的救治和村子环境的治理。 “僰人村的村民,比我想的还要有韧性。”谢观南听到这些消息后情绪也好了不少,甚至有心情和季熠在晚饭后一起泡了个澡,涤去这些天没日没夜赶路堆积在身上的风尘,“这么说来,容霏的脾气倒是跟僰人很相像,看着柔弱,实则韧劲十足,并不容易轻易被击倒,说不定她真就是僰人族的后人。难怪千百年来,僰人一直深居山林,但无论什么改朝换代的战火,从来也没有让他们遭遇灭族的危机。” “岭南、剑南两道是少民最多的地方,有些你可能听都没听过的民族,人口也一直不多,但他们就是一直在那里默默生存繁衍着,就像是峭壁上开出的花,虽然花朵细小,但你看到它们,就觉得会为之心折。”季熠突然笑了一下,说记不记得他曾提过的,西雷山上的绿绒蒿,只在最高的山涧和峭壁上生长,但什么时候开花全凭心情,有时候几年都见不到一次,被山民称作幸运之花,觉得看到它就能获得好运,“我发现越是单纯的人越是容易相信这样的附会之说,人的气运难道还能被一朵花左右了去?” 季熠说这话时没有什么鄙夷和嘲弄的语气,只是纯粹地觉得山民质朴,而他并不相信这些山林精怪之类的玄说罢了。 “那你见过绿绒蒿吗?”谢观南也不觉得花真能带来什么运气,但觉得说着这些的季熠很有趣,他喜欢听季熠说他在西雷山的所有事,因为每当这种时候,季熠的表情总是很舒展的。 “见过几次。”季熠不知想到了什么、沉吟了片刻,又说等这里的事情一了,他们可以回山上去蹲守、寻找看看,“先不论它能不能带来好运,那花确实不是一般得漂亮,你会喜欢的。” “好啊。” 看谢观南答得顺口,季熠不免也开心起来,原本谁心里都没有数的事情也仿佛变得有指望了,这场疫情,会在春天离开之前结束的吧? 一定会的。 谢观南正在整理季熠帮着一起搬回他厢房的一堆县志和基础户籍资料的抄录件。白天的时候他说对僰道县一无所知,彼时他没想过在这种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他说的话会被多重视,所以看到被郑重送来的这堆文本,还是有些动容的。僰道县的县衙自然不是因为谢观南才做这些,而一定是季熠发了话他们才拨冗送来这些文书,所以谢观南心里是领季熠这份情的,这要还说不感动那才是真的矫情。 “我阿爷很重视户籍管理,所以各道、州、县在这件事上并不敢松懈。”季熠随手拿起一卷文书,笑了笑,“如今正是元月,原本州县衙门也到了每年清查户籍的时候,只是眼下僰道县被疫情耽搁,反而分不出人手来做这些,拿些去年归档的资料给你看看也不费什么事。” 本朝州衙每年元月都会进行一次户籍清查的工作,查漏补缺和新旧更替,一般至三月左右可以完成,第二年会复查,到第三年才会正式成册。州县衙门的存档以十五年为期,而呈报户部留存的档案则会再多留几年,逾期才会用新的文书更替、并销毁旧的。户籍普查是一件极为繁琐冗长、耗费人力财力的事情,但同时又对管理人口和税收有很大作用,只是要想把这一项做好,非大国富国不可承担。 谢观南想看这些是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对僰道县有个了解,这样他才能有机会和自信可以在后面的事情中帮上些忙,季熠明白他的需求,所以才弄来这些。 “前朝原本也做过户籍管理,但后期财政吃紧,又频繁战乱才荒疏了这项。”并不是每一个捕快都对这些如数家珍,或许正是因为谢观南多念了些书,所以他知道其他捕快觉得厌烦乏味的这件事到底有多重要,“若有朝一日,我朝能把‘貌定簿’做到极致,每个人的户籍资料上都能附录详实的画像,那么‘天下无贼’也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事。” 谢观南在想的就是去僰人村的那个神秘人,如果最早从村民口中得知他的容貌就能比对出他不是本县的人,可能事情的进展也会更快一些。所以户籍普查绝非小事,也不仅仅关乎朝廷税收,如果往深往细了去做,以后是能派更大的用的。 “那恐怕得花比现在多出几倍、几十倍的人力物力。”季熠只说全国所有的画师全年无休不知道能不能做完这件事,但他一点没有调笑的意思,“我朝一年登记户籍更换文书所用的纸,就是邻邦小国想都不敢想的一大笔银子,但是当国力强盛到一个如今无法企及的高度,你所想的这些未必不能实现,我阿爷大约就是希望创建一个你梦想中能实现那些事的国家吧。” “季熠。”谢观南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好整以暇地端坐下来看着季熠,“你今天提了好几次先帝。” 一开始谢观南没在意,后来他以为是自己错觉,但到了晚上他终于确定,季熠今日是有些不同寻常。以往季熠不会这么自然而主动地在他面前提起先皇帝,尤其是在他皇子身份被谢观南知道以后,季熠就更少提起他的“阿爷”了。谢观南总是模模糊糊有一种感觉,季熠和先帝之间横亘着什么东西,但不管是已经往生的先帝、悦知风、或者今上和季熠本人,大概都没办法轻易去消弭。 季熠愣了一下,很显然谢观南说的他并没有意识到。 很奇怪啊,季熠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他离开阿爷的年头,已经远超过他们父子相处的年头了。这些年他总觉得可能再过几年,他就会完全不记得阿爷的长相,也会慢慢淡忘儿时的那些记忆了,可是谢观南出现之后,那些事情、那些关于他阿爷的点点滴滴,好像又开始回涌上来。 第122章 魁星楼 帝京的元月大朝会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指的是从元月正日就开始、直到上元节为止的朝堂上所有举行的仪式和庆典活动。 头一天是最隆重的,皇帝会用几乎一整天,接见来自全国的各道、州高级官员,以及本来级别不够参与大朝会、但来年即将被拔擢入京的官员。这是元月中整个京城最大的一件事,虽然面见圣颜的只有那一小部分人,但仿佛整个京城的人都参与了似的,大家理所当然地把这件事算作了元月新年生活中的一个环节,全京城的百姓都共享着这份热闹。 提前月余就开始从各地陆续抵达京城的官员们首先拜会的是各自的上司衙门和师门,再是同僚、同乡、同窗之间的相互拜会,各种饮宴能一直持续到除夕前夜。如此一来到真正面圣时,各自在什么位置,前后左右都是些什么人,与自己现在和将来会有怎样的交集,在那一日之前,也就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所以大朝会不仅仅是皇帝见这些国之栋梁的日子,也是官员相互认识和熟悉的重要时间。 京中高门士族林立,每年的这个日子,也都是人心浮动、各种派系心思最多的时候。假借这场朝会,观察什么人将来会得到皇帝的青睐,哪位重臣得势或失势了,小小的一个变化都会影响许多人一阶段甚至一生的命运。 但实际上哪怕皇帝在那一日将整整十二个时辰都用来见这些官员,他也不可能仅凭一面就决定对他们的任免,所以功夫都是花在两仪殿之外的。不过单说今年的话,毫无疑问京城这场大朝会中最受瞩目的人,一定是最后踩着时间从剑南道赶到京城的悦青。 “世子带着世子妃和小世子上京,不会真的把时间算得那么精准吧?”谢观南算了算日子,悦青到京城势必会有很多事要忙,就算立刻传信回来,以目前西南三道对疫情的管控,恐怕家书也会有所耽搁,但若是能在今日收到他的信,悦知风应该是会开心的吧。 “算不算得准无所谓,他总归是今年的主角。本朝有且只有一个真正的豪门,那就是悦家。”季熠点了点摆放好的东西数量,就把跟着上楼的人连同佟追都打发了下去,独留下谢观南与自己两个在此处说话,“悦青怎么想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皇帝需要把这个姿态表现出来,此次悦青调任北疆是升迁,也是皇家对悦氏表达信任和倚重的一个形式。” 悦氏没有派系,也不需要去争取光耀门楣的功勋,他们本就是皇家人,是皇室的一份子,自先皇帝始,即墨氏就是这样对待悦氏的,以后也将一代一代这样传承下去。 只不过,先帝是坚定自己的情感与承诺,终其一生都给予了悦氏完全的信任与爱惜,之后的每一任君王,都会和先帝怀揣同样的心么?谢观南不禁侧眼看了季熠一下,悦知风一手带大的季熠或许还是了解悦家、对他们有感情的,可如今龙椅上那位呢?他在京城生活的这二十多年,没记错的话这还是悦青这位睿王府世子第一次进京参与大朝会吧? “是第一次参与大朝会,但不是第一次进京。”季熠小小纠正了一下,“小时候他还是随老师去过京城的,但当时是到皇城看望我阿爷阿娘。” 说到这里的时候季熠的神情有短暂的空白,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童年的事而陷入了遐思。 “在大朝会上向文武百官宣告对世子的提拔,这也算是无上荣宠了吧?”谢观南不懂帝王心术,但道理上皇帝已然做出这样的姿态,总归能说明些什么了,“这应该也是先帝希望看到的。” “阿爷就差没把‘对悦氏永世不疑’写入朝纲了,但这事他多少是有些一厢情愿的。”季熠趴在栏杆上看着空荡荡有些寂寥的街道,“人这一生至多也只能看个百十来年,哪能做得了后世千秋万代的主。” 谢观南接不上这话,于是也把目光投向了下面的街道。 今日是上元节,也是京城大朝会的最后一日,过了今日,各国使节、各地官员都将陆续离开帝京前往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而千里之外的僰道县,由陇右军全面接管县内的防疫秩序也过去了七八日。鉴于疫情还没有出现明显的拐点,所以整个僰道县依然是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全城戒严的状态。 但是悦知风说,僰道县的百姓从今年初始,连年节都没过好,又这样胆战心惊地过了半月,委实是受苦了,虽然不能热热闹闹、张灯结彩地庆祝,但总该有件高兴的事来疏解一下心情。于是郑柏言命人收集了过年时就应该在城中售卖的烟火爆竹,准备在城中定点燃放。 僰道县有东南西北城楼四座、角楼四座、望楼二十八座,还有魁星楼和了望楼各一座,悦知风和郑柏言决定,当晚戌时正点在这些高楼上点燃烟火,这样整个县城的百姓就算在自家院中,只要抬头,总能看到这几十个燃放点的其中之一。 尽管没有满城的彩灯,但还有能照亮夜空的花火,烟火是点燃希望,也是除祟驱疫。悦知风希望这小小的几簇灿烂能稍微驱散一些僰道县百姓心中的阴霾,让还在和疫病搏斗的病人、医者都能振作起来,年节虽然到今日就算是结束了,但他们这场抗疫的仗还需要继续打下去。 “没来僰道县,我都不知这里居然也有座魁星楼。”谢观南听说要放烟火便有些跃跃欲试,不等他开口,季熠已经从郑柏言那边把魁星楼这个点的活儿主动揽了过来,虽说有假公济私之嫌,但在沉闷了这么些天之后,谁也不忍心拒绝齐王这点微不足道的要求,就算是谢观南也很难放弃这样放松心情的一次机会。 比起陇右军和悦知风、郑柏言他们,季熠和谢观南能做的事情并不算多。隔离区他们既然不被允许进入,那也就只好做一些边缘的工作,整理和统计陆续到达的援助物资,根据城中的百姓情况制定分配计划,谢观南顺手还核对了一部分去年的户籍资料。他们默契地都努力让自己每天有些事情可以稍微忙碌一下,以此来冲淡心中对疫病的那份在意,只有当思想上开始藐视那东西,才能得到真正去击败它的勇气。 “占地和规模比不上阆中那座,但你也知道僰道县是西南交通枢纽之一,西南学子有至少一小半会经此地周转上京,所以这座魁星楼虽然不大,每逢科考之前来拜的人却是不少的。”季熠上楼来之前,还玩笑般问过谢观南要不要拜一下魁星。 谢观南自然没有拜,只说不想分了魁星的关注,让他保佑那些真正有才华的学子能独占鳌头便好。但季熠特地选了这里带他来放烟火的目的谢观南上得楼来便立刻明白了。魁星楼是僰道县地势最高的所在,与其他望楼之间相隔也远些,一来如今这个戒严的状态中不会有其他百姓来打扰,二来从这里望出去能将大半个县城的夜色收入眼底,是绝佳的观赏位置。 “除夕那晚你也准备了烟火,可惜让我给耽误了。”季熠笑了一声,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多厚颜,“今晚就借郑柏言的花,献一回佛,还你一场绚烂。” 想到除夕那夜是为了什么没放成烟火,谢观南脸上不免又浮起了热气,可不等他想到什么能调侃回去的话,季熠已经把他拉了过去,猝不及防地将人圈在自己身前与栏杆之间吻了下去。 “这里可是魁星楼。”谢观南推了一下季熠的胸口,推不开他也没有继续,只是笑道,“老实了这些天,我都快以为你转性了。” “潭水寺里都亲过,魁星楼怎么了?我又不求魁星赐我考上状元。”季熠虽然言辞放肆,但声音压低了少许,他微微伏下,用额头抵着谢观南的,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露出笑意,“在我心里,大登科不如小登科……” 官驿那方寸之地毕竟太逼仄了些,季熠和谢观南虽然各自有房间,但总不能白天黑夜地窝在一起,更何况疫情艰难,前几日整个驿站里都还是弥漫着紧张压抑的气息,他们谁也没说,但即使偶尔睡在一个屋里,也总是安安稳稳纯睡觉,从没起过什么旖旎念头。 “你都有这心思了,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城内的疫情出现拐点了?”谢观南白天还在自己房里整理户籍资料,吃了饭就被季熠抓来这里,倒是还没来得及问今日几个隔离区有什么消息。 “还不能如此乐观地下定论,但今日没有人死亡,重症病人数量上升趋势也遏制住了。”季熠这些天已经把这几句话说得烂熟,因为每日的汇总消息无非是这么几句,能出现变化的词汇属实是不多,“但是,今天有五个轻症病人,康复了。” 第123章 花火 有病人康复,尽管只是轻症病人的康复,对于现在的僰道县来说,都是非常振奋人心的消息,但同时也证明了,这次的疫病有很强的变异性,亦即是先感染和后感染的病情发展很可能是不同的。僰人村的村民是最早感染的,那一批病人中至今都没有出现康复者,而后期感染的病人里却出现了治愈的。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年龄体质的差异,最快的接触者隔天就会出现病症,而潜伏期最长的可以长达十几日,复杂和变化极快的病症是医者目前面临的难关。 “也就是说,早感染的人,病情会更重一些?”谢观南决定回头就去做一张统计表格来详细对照着记录,说不定能帮苗姑他们找出个规律来,大夫们每日医治病人尚且忙不过来,想必是还没时间考虑这些事,“如此看来这个病有些像往水中放盐,最开始一定是最咸的,但如果感染的人多了,就像是加入了更多的水,后面再尝就会越来越淡?” “你这个假设虽然新奇,倒也未必不可能。”季熠又趴回了栏杆上,魁星楼是沿着山坡建造的,虽然只有三层,但每一层都比民居要高,所以站在三楼的外廊远眺就能看到县城夜景,华灯初上如繁星点点,虽然谈不上多壮观震撼,但也能让人能感受到一份远离人群的宁静,“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感染的人越多,这个病或许反而越会变得不那么可怕。只是我们没有能力做到确保轻症绝对不会转化为重症,所以不能打开群体感染这个闸口。” 这是当然的,以目前的医术和防控手段,要把轻症治愈就很费工夫了,重症的患者依然在死亡边缘挣扎,而他们什么时候能脱离危险还不好说。 “看来封城戒严还要实施一段时间。”谢观南沉吟了片刻,又道,“禾神医的治疗方案里曾说过,只有不再发现新的感染者,疫情才能算是控制住了。” 这是禾神医数十年来治病的经验之论,不过既然他写出来的药方确实对这次的疫病也有效,那么其他方面的意见也必然有参考的价值。依照禾神医的看法,如果在最长潜伏期的时限内没有发现新的感染者,则可以判断范围内已经没有潜在感染者了。 “目前我们控制的隔离区里,接触者最长的潜伏期是十五天,整个僰道县没有发现新感染者到今天为止是两天,如果后面再有连续十三日没有出现新感染者,那么我们差不多就能解封这里了。” 季熠说的已经是最乐观、最顺利的情况了,而对僰道县的百姓来说,这意味着至少还将有半个月的戒严。虽然和得病甚至死亡相比,只是行动受限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事了,但是谢观南想想自己到这里还不到十天,滞留在官驿还能做些事来分散心思,如果是只能无所事事地待在屋子里,他不敢想象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也就是说,最快都还要十三天。”谢观南望着不远处那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这就难怪悦知风和郑柏言郑重其事安排今晚这场烟火了,想到了自己脚下是什么所在,他不免又惦记起另一件事,“如今正月过半了,僰道县自不必说,整个戎州有多少学子参与二月的春试?今年怕是都赶不及了吧?” 季熠摇了摇头,这次疫情对西南学子的影响恐怕是无法避免了,戎州封城意味着所有经戎州赴京的路线全部被截断,而若要绕开戎州赴京,就必须比原来的路线多付出途中的时间与金钱,这对于考生而言也是一项负担,更不提其他州县也在进行疫情的防控,这个期间出门远行都将受到不同程度的阻碍。 “我前两日让柳慈捎信给二郎,看能否想个两全的办法弥补这次被耽误的西南学子。”话是如此说,但季熠也很清楚,所谓的两全法是不可能真正存在的,之所以称之为弥补终究是因为有缺憾,“除非是疫情爆发之前提前很久就出发的,不然西南三道的学子应该是都来不及赴京的。” 就算是勉强赶到京城,对来不及做完善考前准备的西南考生而言,这依然是一场不够公平的考试,皇帝希望革新科考的计划还是被破坏了。 谢观南犹豫了几次终于是忍不住把自己心头的猜测说给季熠听:“你一直说今年春试的重要,或许是我多疑,如同你遇袭一样,这次安南人为散播的疫病有没有可能也是某个计划中的一环呢?” 季熠侧过脸来,与谢观南四目相对,他和悦知风这些天都在刻意避免谈论这件事,因为季熠始终觉得悦知风与他弟弟之间还是有隔阂的,在这件事上虽然原则都是一致对外,但目前还不是落实到细节的时候,所以他们一门心思只想尽快解决眼前的疫情问题,只是他没想到原来谢观南也一直关注着这些。 “祸乱西南,牵制陇右军势必是会打乱朝廷用兵的计划,搅扰科考也确实会让二郎的谋算受到影响,但有人若想用这些伎俩撼动北疆边境的安宁,动摇二郎科考改制的决心,也未免过于天真。”季熠轻拍了拍谢观南放在他肩头的手,“不同的局面,自然有不同的应对方式。” 季熠柔和的语气并没有让谢观南觉得心安,相反他想到的是,如今他们能把疫情勉强控制到现在这个程度,说不定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了,思及此,谢观南脊背甚至窜上了一股寒意。 “你不是因为我不喜欢,所以才选择了麻烦一点的方式,而是情况没有真的到你必须去做那些的地步。”谢观南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闷,他从没想过要去左右季熠的决定,但不可否认那日季熠的妥协还是取悦到了他,可如今谢观南为那点沾沾自喜感到羞耻,“如果不是那天刚好嘉州的消息送到,如果不是老师按着不让你调陇右军……” “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的区别,就算那天老师不让我调兵,如果疫情持续恶化而没有出现任何转机,又或者当我们在这里焦头烂额的时候,北境真的出现了异动,那么不止我,老师他也会当断则断。”季熠不确定的只有悦知风到时是会让他去,还是自己亲自去做,“很多事情是没有如果的,观南,这次是运气站在了我们这边,但不是每一次都能靠运气去度过难关的。” 这不公平。 谢观南脑海里第一反应是跳出了这四个字。如果为了尽快解决问题就能牺牲掉无辜百姓的话,民何以为民,国何以为国? 谢观南有些后悔了,但是他分不清这股悔意是来自那日对季熠的试探,还是今晚的这份坦白,似乎无论是哪一个都令他觉得难受。但他又很欣慰季熠愿意和他说这些,并且没有用插科打诨的言辞企图蒙混过去。正因为这些都是实话,他才觉得更难受。 但如果悦知风和季熠这样执掌了生杀予夺权力的上位者为了全自己的仁义美名而选择不断用时间和人力物力填进抗疫这个无底洞中去、万一没能成功遏制疫情扩散,或者没能找到治愈的方法,继而让更多的人被卷进灾难中,到那时,谁又该背负起所有人的苦难和责任? 季熠当时被他认为不仁的手段,若是阻止了更多的死亡和牺牲,他的不仁是否就会变成正义? 谢观南突然觉得自己眼中的世界好像整个倾斜了,他不知道自己是笔直站着的,亦或也以某种怪异别扭的角度歪斜着,他只觉得脑袋仿佛钻进了数百只蜜蜂,吵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季熠告诉过他,不要试图去做那样的选择,刚才又告诉他,不是每一次幸运都会光临,可季熠从没说过原来仅仅想要去理解结果也是那么痛苦的事情。 “我总是幻想着能把公平带给每一个我遇到的人,但这好像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谢观南知道季熠不会嘲笑他的天真,季熠总是会褒扬他的一切行为,谓之为至纯至善,然而真的是这样吗?季熠会不会也只是做了他师傅曾做的事,把他圈在了另一个安全的范围内? “砰砰!” 谢观南被突然于眼前闪亮的花火震得向后仰了一下,不期然地靠到了一个坚实宽厚的胸膛上。季熠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正张开双臂虚环着,那是想要抱他的样子。 “戌时到了?”谢观南低头看了一眼,楼下空地上佟追正在依次点燃安排好的烟火,他于是拿出袖笼中的火折子,回身对季熠说,“我们也去……” 季熠把谢观南那只拿着火折子的手合在自己掌心,腾空炸开然后散落的花火照亮着他的脸,只是忽明忽暗地叫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在满天华彩中亲吻着谢观南,吻得异常细致,谨慎而缠绵,虔诚又温柔。 “你坚持着自己相信的东西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耀眼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季熠抱着谢观南转了些角度,让对方也能看到那满天瞬间绽放,又极速掉落的绚丽,“观南,我把自己最丑陋和不堪的一面都暴露在你面前了,我的出生,我被赋予的权力,我的德行或许会让我做出一些你不能原谅的事情,但是我愿意戴上锁链,我把栓住我的锁链另一头交给你,你不要扔下我,好吗?” “你这个人……”谢观南才要说季熠又故技重施在装可怜,但一朵烟花熄灭落下的瞬间,他又被封住了双唇,欺近时极为霸道,可紧贴后舌尖探寻的动作又小心翼翼。 在下一朵烟花绽放后,谢观南看到面前季熠脸上专注认真的表情,再没想起之前自己原本想说的话。 原来那令人恐惧的、无上的权力,在季熠眼中真的是他竭力想要隐藏起来的、会让他露出丑陋面目的东西。 第124章 变数 上元节过后,再没有什么借口和理由让人能心安理得地待在家中,可以放松戒严的州县已经逐步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只有僰道县乃至戎州依然是这个过程中推进得最晚和最慢的。 依照禾神医和集中在戎州的医者对疫情的研究和诊治情况,基本上认可了以十五天作为最长潜伏期的判断,所以暂定了只要连续十五天没有出现新的感染者,就将结束戒严、逐步开放戎州境内和周围的通行。所有人都几乎是数着日子在度过这十几天,元月临近月底的这几日,对于官驿内的众人而言,也一样是度日如年。 在郑柏言的再三恳求下,悦知风也很少离开官驿,只有一些特殊情况他才会外出。比如上元节放烟火,悦知风想亲眼看看城中百姓有没有因此得到些安慰,故而去了距离官驿最近的一座望楼,又比如这一日为了迎接帝京来的驰援队伍,他亲自去了城门楼。 皇帝在收到戎州的疫情消息后,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太医署拟出了适合前往支援的名单,尽管彼时大朝会还没有结束,京城中还是一派新年祥和欢喜的气象,但皇宫和太医署同时忙碌了起来。大朝会依然要进行下去,但派人去戎州也刻不容缓,就在短短几日内,一支带着医者和大量宫内库存药物的队伍,从仍旧沉浸在热闹中的京城悄然出发,并在元月最后几天赶到了戎州。 此次从皇城出发的队伍由太医署的太医少正带领,配以太医郎十五人,药工二十余名,除了保障安全和运输的必要护卫,真正能在疫情中起到作用的医药人员占了多数,精简但务实的人员配比也看出了皇帝对西南疫情的关切。 尽管戎州整体的情况已经渐渐看得到起色,但来自皇城和皇帝的支持还是让郑柏言十分欣喜。因为哪怕是悦知风一直在城中坐镇,百姓经过一个月的封城戒严,情绪也已经快绷紧到极限了,此时有来自帝京的援助,比起物质和人手,对百姓而言情绪和精神上的抚慰力度可能更大。 分明一切都好像开始往好的方向在推进了,所有人都觉得阴霾即将被驱散,情况马上就会一点点好起来了,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僰道县迎来这份强大支援力量的同一天,悦知风病倒了。 季熠不能接受他只是带人去安顿了一下那些太医,一个时辰后回到官驿就听到了睿王昏厥消息的这个事实,而且他竟被拦在了悦知风的厢房外面不得而入。 柳慈和悦知风常年带在身边的军医像两座门神一样挡在门口,说什么都不让季熠越过他们进屋去,非但如此,就连他俩跟季熠说话都隔着两步多的距离。 “王爷目前不方便与睿王见面。”柳慈带着面具,旁人无法从他被遮住一半的面容和素来冷淡的语气中判断出更多信息,但他阻拦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疑,“请王爷下楼。” 整个二楼都已经被清空,在季熠回来之前,柳慈已经做主把二楼以悦知风房间为中心划出了一块区域,除了他和军医,不让任何人靠近。 “郑柏言跟我说过没让他靠近过隔离区,他到这里已经那么久了,一直好好的,”季熠不需要柳慈跟他解释更多,只从他们的动作和反应就能猜出来,悦知风一定是出现了让他们不得不这样做的症状,“不会的……他身体很硬朗,绝不会被感染。” 悦知风虽然年轻时因为征战沙场在身上落了大大小小不少的伤,但除了这些硬伤,其他方面的身体状态还是不错的,用季熠的说法就是一年到头连偶感风寒都是不多见的,所以他给人的感觉才总是比他真实的年龄要年轻许多。 “王爷莫慌。”悦知风身边的军医赶紧开口解释,“属下并没有说睿王被感染了,只是……” “只是什么?”季熠打断后又紧接着追问,“他有什么病症?发烧?咳嗽?你们仔细诊治了吗?” 发烧和咳嗽是这次疫病的主要早期症状,无论轻症重症几乎无一例外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而严重一点的还会出现呕吐、腹泻、四肢无力甚至呼吸困难和昏迷。季熠已经听过看过太多这样的消息,所以他的询问几乎是下意识的,都不需要经过什么深思熟虑。 “睿王是突然昏厥的,目前还没有恢复意识,我们发现他阳脉浮滑,阴脉濡弱……” “我不要听你背医书,说重点!”季熠再一次打断了军医的话。 “是是……”姓白的军医是悦知风身边的老人,他对季熠也并不陌生,但看到季熠此刻的眼神依然不免有些骇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说话的语速,“睿王目前除了有些高烧,并没有发现其他病症,但他的脉象与此次疫病的早期表现有些相似,所以我们担心……” 季熠听到这里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语气也收敛了些:“白叔的意思是还不能确诊是么?” “毕竟我一直在两位王爷身边,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此次疫病的病人,不好断言。”白军医见季熠的情绪稳定了些,正好把他之前要说的事重新提上来说,“睿王病倒终究是大事,我和柳护卫商量着,想请王爷找刚到的太医正来商量出一个会诊的方案。” 悦知风的身份太特殊了,而现在又正值戎州是否能顺利解封的关键时期,他这一病牵连的事情可太多了,季熠能理解白军医的谨慎。睿王被困僰道县的事情尚且不能张扬,他眼下的这个状况,当然更要小心处理,但说一千道一万,最重要的依然是悦知风的病情。 “这事我会立刻安排,就算是要把隔离区里的苗姑找回来,也可以考虑。”季熠往前走了一步,立刻便看到柳慈皱眉,白军医也伸手要阻拦的样子,他才镇定下来的情绪不免又波动了起来,“这些日子我和睿王同吃同住,官驿就这点地方,如果他真的被感染,现在再隔离我也为时已晚了。” 季熠这话说得没有什么意气用事的口吻,反而真相得不能再真相,让柳慈和白军医都一时语塞。就在他们纠结的时候,两人身后的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谢观南站在屋内,朝门外的三人说:“老师醒了。” 柳慈和白军医反身立刻就进了屋,季熠当然也想跟着进去,但谢观南朝他伸出手隔空推拒了一下,阻止他靠近。 “观南,我说了……” “我听到了,但不让你进去是老师的意思。”谢观南对着和自己有两三步之遥的季熠笑了笑,“老师说你吵着他了。” 那确实是悦知风会说的话。 季熠没有硬闯,只是用不解的眼神询问着谢观南,悦知风既然醒了,他现在再说什么,躺在里面的人都能听到,所以他希望谢观南能先告诉他点什么。 “你先去知会一下郑刺史,然后请个太医过来吧,老师说就请那位姓董的太医,他们是旧识。”虽然才过了半日,但谢观南的眼神已经显出了难掩的疲态,他好像没有接收到季熠的暗示似的,说完这些就打算回身关门进屋。 “观南!”季熠叫住对方,不知道为何,他才离开馆驿这点时间而已,一回来竟给他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这里的人明明都是他最熟悉的,但却一个都不告诉他到底为什么他们都在努力把他往外推,这令他有些不安,“你……你们没事吧?” 谢观南看了季熠一眼,虽然是抬眼看他,但眼神却没有多少专注,更在接触到季熠视线的那一瞬间避开了去:“没事。” 又重复叮嘱了一句让季熠去找董太医,之后谢观南便没有赘言地关上了房门。 第125章 董危素 僰道县虽然有州衙和县衙两座衙门,但也住不下所有从京城赶来支援的人,而官驿现在住着两位王爷,所以那浩浩荡荡的一队太医郎就被安置在了城中最大的客栈“云来雅筑”里。 不久之前就是季熠带着他们过来安顿的,他也没想到一日之内自己这么快又第二次出现在这里。 悦知风让季熠去传的董太医名叫董危素,这个人说年龄才刚不惑,但他十六岁就进了太医署,现在该说是太医署里无论实力或资历都可排在前列的中坚力量。 董危素是个名副其实的医学天才。董家世代从医,董危素的父亲是先帝在位时担任上一任太医令多年的本朝太医署元老,而他本人也已经侍奉了两朝君主。这次来僰道县,虽然领队的是太医少正,但真的论医术、年资和名望,绝对是董危素为最的。 这样一个出生世家又少年成名,而且在皇家太医署待了那么多年的名医,怎么会到如今还只是个普通的太医郎呢?季熠在见到董危素之前,忍不住向太医少正打听了一下,毕竟要这位董太医去看的是悦知风,他至少得确认这人是有真本事的才行。 至于董危素本人,倒不是他对季熠拿乔,而是他到客栈尚未坐稳,便听说本地的药铺已经出现了部分药材的短缺,于是他又马不停蹄地去城内几处药铺打探情况了。太医署的人见齐王去而复返、又点名要找董危素,这会已经跑出去找人了。 季熠心里虽然有些着急,但也只好坐下来等着把人找回来,接待他的太医少正是个礼数周到又温文尔雅的人,季熠也就顺便问问那董危素的事儿。 “王爷说得极是,云林无论是医术还是资历,莫说少正,便是太医正他也是做得的。”少正名唤商照兮,和董危素年龄相仿,平日走得也比较近,所以两人关系很好,论在太医署的资历,董危素比商照兮都还要多出好几年,“云林的成就远不止于此,但他的脾气实在是过于火爆,所以就……” 季熠一下就听明白了,董危素没有得到晋升和他的医术医德没任何关系,纯粹就是不会经营官场学问。其实这样的人从来也不在少数,会读书会做学问,但就是不太会做官,尤其太医署和朝堂上的文武百官还不太一样,能晋升的渠道更单一,上下级之间的相处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但悦知风说他与董危素乃是旧识,那就说明早些年在皇城或者军营中他们有过交往,就单说作为一个太医能和睿王有往来,董危素也不可能只是这个品级,季熠猜他应该是被降过职。 “就是去年的事。”说到这里商照兮脸上有些哭笑不得,想来是董危素的所作所为也超过了他的理解,所以他说来并不像是背后嚼人舌根,而更像是找到了个对象倾诉了一下他对这位同僚的无奈,“去年大皇子腹疾,云林去请脉开了方子,言道七日可痊愈,云林对自己的诊断素有把握,可结果大皇子足足拖了十多日才康复,云林不信是他的方子有问题,便去细查,结果发现是太医令复诊时改了他方子上的两味药,他去找太医令理论,没说几句就急了,最后还把太医令给打了。” 商照兮说到这里,看到季熠错愕中又带着点忍俊不禁的表情,深以为然地在边上适时轻笑了一声,说这事在太医署闹得有些大,最后还是惊动了皇帝。虽然董危素医术上总有独到见解、屡获宫中贵人们的嘉许,但到底是冲撞了上官,场面还弄得十分难堪,所以皇帝只得下令把他降为太医郎。但这个董危素这时倒又很安分,一句怨言没有,就跟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见同僚甚至再见到太医令也并不犯尴尬,照样上值轮值、请脉看病,一点不耽误他。 “对云林而言身上有无太医正这类管理官职似乎完全不重要,不妨碍他看病治病就行。”商照兮说原本到了今年,董危素就算不升少正,至少也会升太医监,这么一来,又打回原形得一步步熬了,“我说替他可惜,他还嫌我多事,说是再降狠些做个博士更好,轮不到他请脉了他还能多看几本医书,真正是个医痴了。”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季熠觉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这董云林可真是一朵奇葩,医者虽然是方技类人才,但毕竟也是要读书的,怎么偏他生了副这样的性子,若只是不善言辞、不懂上下经营也罢了,这因为讨论个方子就对上官动手,那确实这么多年晋升不了也怪不得旁人了。但话说回来,就是这样一个术业有专攻的董危素,听来倒是很对季熠的脾气,所以对在这里等他片刻这件事也就没有方才那么不满了。 “虽是如此,太医署上下也都知道云林的医术是我辈中的翘楚,这次陛下‘点兵’要求太医署派出得力的人手,太医令不还是把他的名字添上了么?”商照兮笑着向季熠拱手行礼,“云林虽然脾气如此,但对患者从没有动过粗,甚至连说话都很少大声,还请王爷放心,他必然会尽心尽力医治睿王。” 季熠自然是没有这方面的顾虑,还因为和商照兮聊了这几句对董危素其人产生了不小的好奇。一个只对看病治病感兴趣、只对病情和药方上心认真的医者,对遇到他的病人而言,应该是幸运的吧?悦知风不知是如何与他相识的,但听商照兮这么说,季熠也能理解为何悦知风会愿意结交董危素了,这人的脾气既然他都觉得钟意,悦知风没理由会讨厌的。 不等季熠觉得快要没话题继续和商照兮接着聊,派去药铺的人已经把董危素带了回来。 如果单纯看外表,实在是无法想象这么一个斯文儒雅的男子会是商照兮口中一言不合就敢对上官大打出手的人,就算是拿他跟边上的商照兮比,董危素看起来也更像是个读书人。若说五官,他也就是一般端正,不过皮肤比普通人黑一些,像是经常晒太阳之故,但他身上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具象气度,会让看到他的人忍不住对他产生信任,相信他的所言所行。 “云林其实是中过举的,只是家学渊源、医术更出众,所以被特招进太医署的。”商照兮替董危素和季熠引荐过后,还不忘给自己这位同僚好友在齐王面前添些好感,“若他不从医,兴许仕途更通达呢。” “儒林迂腐,说不定我多打几个,早早被削官流放,连皇城都留不得呢,倒还是做个郎中的好。”董危素自嘲起来竟是那个更狠的人,他听了季熠说明来意,一刻也不打算在客栈耽搁,“累王爷久候,待我取了药箱这就随王爷过去。” 季熠觉得这个董危素果真是个妙人,他的确恃才傲物,就如他被商照兮提及科考,居然也并不自谦,言下之意如若他考,必然也是一路能考出功名、做官亦是水到渠成的事。但或许是董危素脸上自信的神采感染到了季熠,听到这样的话,他居然也没有觉得眼前这人嚣张放肆,大抵是之前商照兮的铺垫做得太成功,让他对董危素已然有了一个“真材实料”的印象,既然说的都是事实,那么这样的人也就不会让人觉得傲慢与轻浮。 “那便有劳。”季熠从椅子里站起身,目送董危素转身去做准备,而他又对商照兮嘱咐了一句,“睿王患病一事不宜声张,越少人知道越好。” 第126章 白术 刚把季熠打发走,回到房内的谢观南就看到悦知风已经在白军医的搀扶下坐了起来,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也有些萎靡,只是双眼的目光依然坚定沉着,他朝谢观南点了点头,示意他走近些。 在谢观南的记忆中,并没有见过悦知风如此虚弱的样子,哪怕是来僰道县之前,他在心中有了各种预想,但时至今日,他总算知道其实他一直没有做好准备见到一个面带病容、需要人照顾的悦知风。这种心情很难描述,就像是亲眼看到一棵大树在自己面前倒下,以往高耸参天、被人倚靠着让人无比安心的一个存在,突然变得不再那么坚如磐石。以谢观南与悦知风的情感厚度而言,尚不足以到会觉得恐惧的地步,但惋惜和担心肯定是有的。 “吓到你们了?”悦知风的嗓音有些沙哑,似乎是为了让身边的人宽心,他还挤出一个大家平常见惯的笑容。 谢观南于是在中途停了一下脚步,倒了杯水再走到榻前。悦知风确实是渴了,但他倔强地不愿假他人之手,自己接了过去将茶水一饮而尽。 “王爷现在可有哪里觉得不适?”白军医一边询问一边探看着悦知风的面色,手已经摸进随身挎背着的袋子里拿出了脉枕来,“属下再替王爷看看脉象?” 悦知风从眼神到表情几乎都没出现什么波澜,大夫要请脉,他就配合地伸出手腕,倒是看了谢观南好几眼,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碍于还有旁人在,所以硬是按捺住了。 “最近有些缺觉,精神差了些是有的。”悦知风不是讳疾忌医之人,面前也是亲信,他十分坦诚而详细地说出自己的病况,“晕的时候只觉得天旋地转,站不稳、眼前发黑,倒下后其实我隐约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但是浑身乏力动弹不得。这会儿醒来,也还是觉得晕,四肢使不上劲,别的倒不觉得还有什么。” 白军医与柳慈交换了一个眼神,收回了搭在悦知风手腕上的手指:“王爷现在有些发烧,所以四肢酸痛乏力应是高烧所致,这是正常的。” 悦知风显然听出了这话中的第二层意思,他能感受到的不适是发烧引起的,但他为何会晕眩白军医却还没有说。 “不必顾虑,切出什么脉象都但说无妨。”悦知风微微朝谢观南与柳慈的方向抬了下手,这是跟白军医表示屋里没有不可听他病情之人的意思,“我打了几十年仗,什么重的危的病状没见过?七郎还怕我没这点承受力?” 白军医全名白术,白家也是医学世家,光是陇右军中就有他们白家的两个兄弟,只是白家长兄在前些年的平西之战中不幸过世了。白家在京城有医馆也有药铺,白二郎、白三郎皆在太医署任职,五郎指掌家业,包括两位出嫁的姊妹、一家子手足都在京城生活,只有白术跟着睿王的陇右军常年待在西南,这一晃也有二十余年了。 悦知风倒是几度说过让白术回京去,以他在军中的功勋,太医署想去便去,就算不去也可领份闲职在帝京好好生活,可这样别人求之不得的大好前程白术却已经拒绝了好多年。他如今也是四十好几的年纪,不曾成亲、也没儿女,治病救人、守护着悦知风的健康仿佛就是他唯一想做的事情。 “王爷这么说,属下惭愧至极。”悦知风话说得越是亲近,白术的眼神越是沉重,“属下目前还不太能确定王爷的病,学艺不精,实在有负王爷的信任。” “我身上的伤太多,兴许是哪一处伤到了筋脉,妨碍了你诊脉,一时摸不准也无妨。”悦知风甚至说起了玩笑话,他自然没有责怪白术的意思,也并不执着于这会儿就追问出什么结果,“既如此、那就等董危素过来,你们再商量着看。” “董危素?”白术今早没有去城门接人,适才又漏听了谢观南在门口同季熠说的那几句话,故而不知道悦知风让去传的太医郎是董危素,这会儿听到这个名字,嘴角抽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地、到底是没憋出什么话来。 “你们白家,同董家也是故交吧?”悦知风听说过,白家董家都是京城医药名家,先帝在时还是董家的家主在太医署做太医令,而如今是已经换成了白家的现任家主白二郎做太医令。 京城要说起杏林圣手,总是跑不出这董白两家,就像是相互交缠着向上生长的两股藤蔓,你追我赶地世代交替着出现当世医药大家。悦知风自然更熟悉白家,因为那是先皇帝精挑细选放到陇右军的,但他对董家也不陌生,因为董家一直护佑着皇家,先帝曾笑言董白两家是上天赐予帝国的两株仙草,有他们在,国运绵长可无忧。 “嗯。”白术的嘴角又往下沉了几分,分明是不想谈,但悦知风既然问了,他不好不答,“少时见过,不熟。” 悦知风听着白术这冷冰冰的语调,忍不住朝他又看了一眼,不太明白平日里称得上慈眉善目总是笑吟吟的白术怎么也被柳慈带坏了,变得这样言简意赅和冷淡,可他这会儿也没精神说太多:“我先同观南说几句话,你们也去歇会。” 白术听到这话后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根本连藏都没藏,和柳慈行了礼先退出了房间。 “老师对那董太医很是信任?”谢观南想到季熠连吩咐人去客栈都省了,直接亲自跑去接人,也对悦知风点名的那位太医有些好奇,“不过季熠好像并不认识他。” “他小时候替他看病的是董危素的阿爷,而等董危素入太医署时,熠儿已经来了西南,确实不认识。”其实悦知风更熟悉的也是董家的上一代,但他今早在队伍名册中看到了董危素赫然在列,便知道皇帝要表达的诚意了,先帝口中的两株仙草都聚齐在他身边,他们这就已经是尽人事了。 “原来如此。”谢观南坐到了悦知风榻前的脚凳上,“季熠骑追声去的,想必很快就能回来。” “七郎和柳慈都不是会说谎的人,我既然留在这里,最坏的打算也是做过的,真要是感染了,你们不用瞒我。”悦知风近来略显消瘦的脸庞上,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看谢观南更柔和,“只是你这孩子,这种时候你往我屋里凑什么?” “季熠不在的时候,自然应该是我。”谢观南是第一次听到悦知风用这样的口气称呼自己,他知道悦知风感到懊悔的原因和他不让季熠进屋的原因都是一样的,“长辈想顾全晚辈,但作为晚辈也想在这种时候能成为老师值得信赖的倚靠。” 更何况季熠说得不无道理,他们在官驿一桌吃饭、朝夕相处,若悦知风真的被感染,那么整个驿站里的人所面临的风险几乎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何必为了这点早已存在的风险,放弃去照顾自己在意的人呢? “我曾经数次徘徊在死亡边缘,战场上生死总是显得界限很模糊,久了,人就会产生一种本能,什么时候能脱险,总是会有预感的。”悦知风说着说着,身体又向下滑了点,他阖上眼、眉头微蹙,“你们放心,我这次还没有要死的预感。” “在接到了整整一队太医之后老师才晕倒的,您这哪里还能叫预感,该叫不打无把握之仗才对吧?”隐约感受到悦知风话中的份量有些不同寻常,谢观南难得地主动说了句玩笑话。 尽管悦知风都没看着对方的脸,还是被谢观南这句话给逗笑了,仿佛连晕眩都减轻了些。 “我虽然不觉得快死了,但是眼前发黑的那个瞬间,脑海里闪过很多事,很多人。”悦知风的双眼短暂地睁开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阖上,他发现睁开或者闭上双眼、他晕眩的程度并不会因此而改变,“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我体会到了战场上都不曾出现过的一份恐惧,我不是怕就这么倒下去再也醒不过来,而是,我怕跟先帝一样没留下只言片语就走了。” “老师……”谢观南想要打断悦知风继续说这些,但他的打断很快被悦知风抬起的手阻止了。 “熠儿就是在三年前回帝京奔丧时,一夜白了前发的,我很怕会再伤害他一次,虽然现在有你在他身边。”悦知风轻拍了拍谢观南放在他榻边的手,“可是观南,我并不后悔曾经跟你说过的那些话。” 第127章 圣人出,黄河清 谢观南曾很多次反复咀嚼悦知风那时在县衙私下同他说的话。过去他总是努力去想悦知风的用意,到底是希望他和季熠分开,又或者是要他认清季熠的身份会给他们以后的相处带来多少影响。他觉得可能都有,但全部加在一起似乎又还不是悦知风完整的目的。 “老师当时是纯粹的好意,我把有些事情想复杂了,又把另一些事情想简单了,如今想来十分羞愧。”谢观南所说想复杂的事,是指他一直觉得悦知风说那些是有很多目的的,其实不然,悦知风确实只是在表达对他们未来的担忧和长者的怜惜,“我说我可以不在乎季熠的身份,坚信我们的关系不会因为这点而改变,这话说得太狂妄,在老师面前说,尤其不知好歹。” “你这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算不知好歹。”悦知风没什么精神,但他躺在那里闭目养神听着谢观南说这话,还是露出了笑容:“但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是对的,如此方能知道世间真正的高低,你们以后能走出多广阔的天地,先得看你们能探出这世界到底有多高多宽。” 就算是碰壁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勇气面对。悦知风是相信自己看中的孩子的,他觉得季熠和谢观南绝不是那种遇事会退缩的人。 “老师说过季熠的身份决定了他在很多事情上带着先天的立场,而他的决定,看似是选择,可能有时候并轮不到他选,而是情势推着他去做的。”谢观南想,悦知风就算不是能预知未来的先知,也是普通人中的神机妙算了,只是当时他没听出来对方的深意,“我那时以为凭我对他的了解,不论他决定做什么,我应该都能接受,就算不能接受也一定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但现在我知道这想法有多天真。” 不仅是天真,更是因为陷于和季熠的情热之中而被一叶障目。无论是容霏田衡的案子、还是这次戎州的疫情,其实早在地动救灾时就有端倪,谢观南这些日子来总是想,他当初对季熠说过的话、他给季熠的底线,是不是设置错了?只有当两个人站在同一高度,有一样的基准线,一样看待事物的角度和判断原则,底线才具有一样的尺度标准,但那些东西,他和季熠拥有的从来都不一样。 “你是不是很困惑?”悦知风听到这里,并没有问谢观南是否后悔了或者对季熠的情感有没有发生了变化、诸如此类的话,“你一定在想,你的标准一定就对吗?熠儿的标准难道就肯定错吗?你们到底能不能找到一个双方都能认可和接受的平衡点?” “老师认为我应该怎样做?”谢观南很少这样寻求他人的帮助,因为这说明眼前他面临的问题已经超过了他的处理能力,但在悦知风面前露怯他并不觉得有多难堪,“大部分的事情我相信只要肯妥协就会找到这个平衡点,但这样的问题在我和季熠之间反而成为不了问题。” 多数时候无伤大雅的一些小分歧和争执,只需要季熠对谢观南笑一下,问题就不存在了,不仅是季熠会让步,谢观南也会让步,这种生活中的摩擦琐事从来都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情趣而不曾成为过他们相处时的负担,所以这就给了谢观南一种错觉,认为他和季熠之间,不会有巨大到调和不过来的矛盾。 “如果在你不愿意放弃立场的时候,熠儿肯妥协,你的困惑是否就解开了呢?” 谢观南没有回答,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了,悦知风只能提起精神睁眼看他。俊俏的年轻人脸上依然带着踌躇的表情,似乎正在回忆所有能拿来参考比对的事件,而在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之前,他不愿意去敷衍地回答。 “要是别的事情,‘妥协’在你们眼里,无非是让对方开心的一点小手段,但这样的手段要是用在了原则性的问题上,就算他向你低头、你也高兴不起来,非但不会开心,反而会有些害怕,是吗?”悦知风笑了笑,声音轻且柔和。 但这话听在谢观南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悦知风像是在他心里装进了一个小人,时时刻刻把他想的事情通报了过去,就连他自己都还没有理清楚头绪的事,悦知风也已经知道并替他归纳出了准确的结论。 谢观南知道他只要表现出不喜欢,季熠就会斟酌,如果他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季熠可能马上就让步,就算是真的到了季熠退让的极限,谢观南猜测季熠还是会找到迂回复杂的方式,尽量做得让他感觉不到,但这样“妥协”的意义何在?除了证明季熠在乎他的感受,他们的分歧依然存在,如果不是来到了僰道县,这个事实他还需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明白? “当然有意义啊。”悦知风说到这里不禁抬高了一些声量,“不是我要偏袒自己养大的孩子,但是观南,你必须要承认,熠儿是十分主动地在不断向你的世界靠近,他一直很积极想要进入你的领域,在这件事上,他做得比你多,他愿意选择这么做,就是意义本身,自他成年后我还从没见过他主动对什么人、什么事妥协。” 谢观南抿了一下嘴唇,很快意识到自己无从反驳。他是喜欢季熠的,但这份喜欢也仅止于他乐意接受并努力在回应季熠的热情,他会参与到季熠的生活,但这种参与也仅止于他们在栖霞镇、西雷山的生活。 事实上谢观南远比悦知风更清楚这一点,季熠不止在靠近,而且还在努力改变自己,他在适应谢观南的喜好和生活方式,无论是作为捕快的谢观南还是作为普通人的谢观南。 他们畅想的未来里,或许有过季熠跟随他回到京城的谢家,也会有他们俩一起纵情山水间,但从来没有过谢观南进入齐王即墨熠的生活。他从来只想着把季熠带走,一次也不曾想过要如何处置即墨熠。他太分得清季熠和即墨熠了,所以他在不知不觉中也采取了对自己最为安全和简单的方式,那就是只选择和季熠相处,而刻意去回避和无视即墨熠。 悦知风能到今天才对他说这些话,实在是一个非常宽容的长辈了。 “我说这些并不是在责怪你,人与人的交往,本来就不能如同交易一样过分寻求对等的付出,熠儿所做的一切皆出于他自愿,而这也并不能成为你必须对他同等付出的条件。”悦知风依然心平气和,“我那时对你说的话,目的也是一样的,你可以对他的付出心安理得地接受,也可以不以同等付出为前提这样继续与他相处,只要你觉得快乐。” 谢观南低下头,苦笑了一下,真正多智而近妖的哪里是季熠,和悦知风相比,不仅是他,就连季熠都只是普通的聪明了。他以为僰道县的情况紧迫复杂,并没有人会对他的事特别在意,季熠会察觉他的情绪倒也罢了,看来他的一举一动也从来没有能逃出悦知风的眼睛。 “他单纯是季熠的时候,我觉得他样样都好,没有一处我不喜欢,但当我意识到他是齐王的时候,我又忍不住用特别高的要求与标准去衡量他的所言所行。”谢观南知道了自己的不快其实是因为没有办法用一个固定的角度去看待季熠,他既不觉得自己的原则有问题,又不满意季熠的行为尺度,正如悦知风所说,当他都不确定季熠是否做错了什么的时候,他自己的立场也是会摇摆的。 这种自我意识的摇摆,让谢观南不舒服。 “皇家为天下表率,你以极致标准去要求熠儿,其实算不得什么吹毛求疵。”悦知风突然定睛看了谢观南深深一眼,仿佛是想确认什么似的,“我忽然想起先帝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圣人出,黄河清。’观南明白先帝的意思吗?” 圣人出,黄河清? 黄河从来没有过清澈的一天,吾辈又怎可用圣人标准去要求旁人? 悦知风先说皇家应该为天下表率,又说先帝不认同以圣人的标准衡量他人,是说谢观南不应该以极限的标准去要求季熠吗? “先帝总说这句话不可让后代子孙听到,因为这话父亲说得,帝王说不得,而他于自己的孩子而言,永远不可能只做一个单纯的父亲,一个父亲对孩子的要求,和一个帝王是不会相同的。”悦知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盯着谢观南看了一眼,这次他坦率地说,“我一直想问你,熠儿有没有同你说过,你的眼睛很像先帝?” 谢观南摇头。 “我一见你就觉得顺眼,后来想想也是有这层缘故。”悦知风毫不讳言在谢观南身上看到故人之姿,坦诚得让人丝毫觉察不出他后面半句话竟临时起意突然把话题岔去了别的地方,“那,观南觉得,先帝在熠儿和二郎之间,更偏爱的是哪个?” 问他? 谢观南怔愣了一下,这答案还不够明显吗? 第128章 珠联璧合 季熠再回到官驿的时候,悦知风又睡了过去,董危素说既然如此,不用惊扰病人,诊脉也不急于一时,又问之前替睿王请脉的大夫在哪里,他想先和同行讨论一下。 “白军医在二楼他房内休息,我去请他下来。”谢观南看了一眼季熠,也没说什么就转身去了二楼,只是少顷他叫了白术出来后,楼下大堂里却不见了董危素的人影。 “他说去驿站前后里外看看,了解一下病人的居住环境。”季熠也觉得董危素有些想一出是一出,但举凡能力出众的行业翘楚,似乎都有些个人特色的习惯,有之前商照兮说的那番话垫底,董危素做什么在他看来似乎也都能用这个解释,“坐下等等他吧。” 白术和谢观南一左一右落座到季熠两边,四方桌上仅留了一个空座虚席以待。 柳慈是以用药见长,普通的常见病自然也会看,但若遇到疑难杂症就不是他的强项了,所以他把悦知风会诊的事交托给了白术,自己去了库房配药。在僰道县,不该柳慈当值守着季熠的时候,基本他都耗在了药库,驿站内众人服用的强身预防类药,和隔离区中一部分的药都是由他来监管的,有他和白术在,苗姑才能放心进隔离区去的。 “他醒过多久?” 白术和谢观南都看了季熠一眼,这话问得有些突然,也没叫名字,不知季熠是在问他俩中的哪一个,不过谢观南先开口回应,白术便微微垂下头,正好捡个不用回答的轻松。 “不足小半个时辰,白军医又诊了次脉,说了些话,老师还是觉得有些头晕,就睡了过去。”谢观南见季熠来去一次,跑出了一头细汗,便问他要不要先去洗把脸,“我离开房间时看他睡得还算平稳,平日老师午睡也会睡大约一个时辰,你去收拾一下自己?” 以往注重仪表,进出都要先顾着洗脸净手的人分明是季熠,今日可见真是关心则乱,他竟完全没在意这些。 “嗯。”季熠先答应了一声,跟着没有要立刻起身的意思,而是转头问白术,“白叔,到底要不要紧的?” 其实白术只比谢观南大了十岁多,但季熠从来到西南这里时,白术已经是悦知风的军医,一个还是孩子,一个却已经独当一面,所以从他们初识开始,这句“白叔”一叫便是二十多年。从小不管是季熠自己、或是悦知风,还是睿王府别的什么人,哪怕是身边的马儿生了病,季熠都会问“要不要紧的”,他这久违的儿时口吻此时出现,倒叫白术有些恍惚了,眼前到底是早已成年的齐王,还是他又见到了当年那个害怕吃药还不肯让人发现的孩子。 “方才再次切脉,属下觉得睿王感染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悦知风醒来后能自述病情,又能看清楚面色舌苔,白术这次诊脉后说出来的话把握就大了些,“只是……” “我就知道。”季熠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松开了眉心,语调也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所以白叔这会儿才觉得不用把我和老师隔离开了?” 其实之前不让季熠进屋更多的是出于柳慈的坚持,白术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和柳慈在这一点上争执,毕竟从他的医学角度出发,这个时候哪怕悦知风真的感染了,再隔离的意义已经不大了,这一点当时季熠并没有说错,但此时柳慈即使不在场,白术也不愿意说出什么贬损他人的话。 “属下初诊时确实对脉象把握不大,抱着宁可过分谨慎也不能疏忽的心态,让王爷担心了。”白术也不想多在这件事上费口舌,觉得自己认下这个责任、话题应该就能结束了。 季熠的本意也并非是要为难白术,所以正打算说两句软话安慰,不料另一个声音抢先他一步—— “七郎这么多年,这谨小慎微的习惯还是一点没变呐。”董危素自后院从容走来,刚好便听到白术最后那句话,他笑意妍妍地举手跟桌边的三人见礼,一点不客气地就往桌边那空位上坐去,只是坐得并不端正,整个人都往白术那一侧倾斜靠拢许多,“我刚看了这驿站,里里外外收拾得十分整洁,吃穿用具都保持得非常洁净,厨余垃圾和净房亦都有妥当处置,又去药库看了你们日常用的药,无一不仔细,可见七郎的细致入微。” 董危素按年龄说比白术要小上几岁但他对白术显然并不陌生,甚至使用的称呼都是相当亲近的。 “原来董太医和白叔是旧识?”季熠依稀记得悦知风提过太医署堪称珠联璧合的董白两大医药世家,也知道董危素和白术就是这两家的人,只是他自到西南后印象中白术几乎一直没离开过睿王府和陇右军,所以并没想过他和一直在太医署的董危素能有什么交情。 “我与七郎……” “睿王虽然感染此次疫病的可能性极低,但似乎有中风前兆。” 董危素本来明显是有别的话要说,但听到白术用悦知风的病情打断他,不仅没有恼怒、反而脸色一下也严肃了起来。 “你诊的脉?”董危素的眼神紧紧盯向白术,他不确定这里除了白术以外还有没有其他郎中,见对方点头便追问,“细说如何。” “王爷昏厥时我摸到的脉象是阴虚气虚,肝阳暴涨,考虑到他伴有高烧,毕竟王爷到僰道县后每日忧思过甚,劳累过度,是否因此体况下降,一时不察被感染,我也不能断言。” “七郎这话说得保守了,齐王来时路上同我说过,驿站内的人员并未靠近过隔离区,尤其两位王爷和身边亲近之人,你更是每天都会替他们把脉。我刚才也看过了,这里的环境和你们日常服用的药都没有丝毫问题,你把他们保护得很好,这里的人被感染的可能性差不多等同于天上能下红雨。”董危素说着像是打趣的话,脸上却没有调笑的表情,“中风前兆怎么说?” “王爷说他近来时有精神不济的情况,晕厥时意识清醒但无法控制手足,我再把脉,发现他内风旋动,经络横窜,这是阴亏于下,气血逆乱之兆。” “中风?怎么会呢?”董危素与白术的一问一答说得很快又都是医理词汇,季熠插不上话,虽然能听明白的不多,但结论还是听得懂的,他才刚放晴片刻的脸色又逐渐阴云密布起来,“他才五十多岁,身体一直很好,白叔,是不是搞错了?” “只是脉象表现得有这类征兆,王爷切莫太过于紧张。”白术这才发现身边季熠的脸色变得很不好,艰难地整理出一些词句企图让季熠更容易接受些,“睿王最近太累了,又有高烧,病况有些复杂……” “董太医如何看?”季熠转过头看向董危素,他甚至顾不得这样问是否会让一旁的白术感到尴尬或被冒犯。 “季熠。”谢观南把手搭在了季熠平放于桌面的小臂上,“董太医还未给老师请过脉呢。” 第129章 确诊 悦知风如谢观南所说,就是差不多在一个时辰后醒来的。他睁眼看到房内不仅坐着季熠和谢观南,没多久白术和董危素也跟着进来了,不由得轻笑着说,年纪大了果然更惹人心疼,不过是发个烧,身边竟也能围着这么多人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常年在军中的人,觉浅容易惊醒,所以季熠和谢观南看时间差不多了悄悄进来后都只坐在睡房外的小厅中,不敢靠得太近,不过悦知风这一觉不知是否有之前白术那帖药的作用,睡得比平时要沉一些。 “你也知道自己岁数大了,别再和年轻时那样熬夜,什么事情非得耽误你睡觉这点功夫?”季熠早已回房换了衣衫把自己又整理得体体面面,整个人看着精神了许多,所以他这么数落悦知风就显得底气十足,“我把董太医找来了,让他给你好好看看。” 严格来说,悦知风见董危素的次数屈指可数。先帝还在的时候,但凡悦知风入京,一定是太医署最顶尖的太医来给他请脉,见的自然也是董家或白家的家主,后来他不常回京,也就没有机会和董白两家的后人相熟,但董危素少年天才,先帝很是器重,所以悦知风还是见过几次的。 “一别经年,云林在我印象中,应该还是个弱冠少年郎,怎么一晃眼,你都有几根白发了。”悦知风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见着董危素已经能开起他的玩笑了,顿时让房内的气氛不像是寻医问诊,倒像是在闲话家常,“你父兄可好?” 董危素在本朝两位最有份量的王爷面前倒是没有什么拘谨,他虽比季熠年长些,在悦知风眼里总还是个后生,言辞语调虽没有刻意的那种恭敬,但也比和白术他们说话时更柔和了几分:“家父家兄都很好,劳王爷记挂,阿爷上了岁数走不得远路,不然这次戎州他也是要来的。” 悦知风是知道董家老家主的本事的,但也清楚帝京到西南这条路,不是他那个年龄能经受的,于是忙说:“可让你家老神仙别费这个神,戎州的事,差不多了。” 悦知风这话就算是和董危素交了个底了,戎州疫情以僰道县为最重,而僰道县如今也已经能用可控来形容,他说差不多,其实这话的余地就在他一人身上,若他果真被感染,那么僰道县解封之日又将延后,这自然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嗯,来之前陛下还说,这边有王爷坐镇想来是出不了太大的岔子,说不定我们赶到时,只能做些收尾打扫的差事呢。”董危素与悦知风说话极为柔软,还知道要顺着对方的语气挑让人高兴的话说,“我刚也去了本地的药铺查看方子与用药量,都井井有条的,可见是没有下官什么用武之地的。” 悦知风听到这话果然笑出声来,连连打趣董危素,说他看病难道都是靠一张嘴,说出好听的话来让病人开心,之后便能不药而愈了? 在一旁看这两人交谈的季熠觉得很奇妙,董危素在商照兮口中也并非是这么能言善道又讨人喜欢的性格,怎么在悦知风面前就这样会调动他人的情绪,甚至转述了二郎的话都没惹悦知风反感。甚至这二人多年未见,中间相隔少说得有十几年吧,不过季熠又一想,董危素刚才所说的话若是要他来说,那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兴许这就叫投缘?又或者悦知风跟前确实就是少这样一个说话好听的的人? “云林成家几年了?可有孩子?”悦知风情绪放松下来,话题便朝着疫情与自己的病情截然相反的方向去,说到这里还看了一眼另一边的白术,“我记得你们家就两兄弟,可不像七郎他们家那么人丁兴旺。” “王爷说笑了,下官还未成亲呢,谈何有孩子。”董危素收起了脉枕,也朝白术看了一眼,才回悦知风的话,“我阿兄有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个现在医书都背下好多部了,我阿爷一身医术不怕没有传人。” 悦知风察觉到自己起的话题似乎有些不妥,他并不是个喜欢为难别人的人,于是含糊地说了句“如此甚好”便没有再继续深问。 “如何?”季熠的手搭在了董危素的肩上,看他们相谈甚欢,总得有人记得悦知风的病情需要一个精确的结论,“董太医的诊断与白叔可有不同?” 季熠这样问的意思,是暗示董危素不用回答得太具体,白术说的中风前兆之类的话,若是他摸出来的脉象结论一致,就不必当着悦知风的面说出来,但是若没有那么严重,则照实说来也可让悦知风宽心。 “七郎之前说得没错,王爷这次晕厥和疫病没什么关系,高烧更是偶发的,之前王爷已服下一贴药,发了身汗,眼下这烧几乎也退了一半,晚上再吃一副,明日估计就无碍了。”董危素笑呵呵地说,看到悦知风也露出笑容,可不等旁听接着问什么,他已经继续往下一股脑儿地说了,“但王爷风阳上扰、气虚血瘀,下官觉得这是中风前兆,不可轻视。” “董太医!” 季熠低声喊了一句,搭在董危素肩上的手不觉出力狠抓了一下,董危素也吃痛“哎哟”了一声。 “你做什么?”悦知风咋舌出声,瞪了季熠一眼,见他死命抓在董危素肩上的手还没松开,忍不住伸手指了一下,“撒手,你什么力道自己心里没数吗?下手没轻没重。我叫云林来就是因为他不会在我面前打马虎眼糊弄我,中风就中风,有什么不可说的?” 季熠眼睛都有些泛红了,但还是依言放开了董危素,低声赔了个不是,悦知风见他态度诚恳才没有继续数落。 “王爷不必过于担心,只是前兆,当有法可想。”白术原本离悦知风床榻还有些距离,这会儿走近了几步。他不意外董危素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话换他可能会需要拖很久,拖到他想到了合适的措辞才坦白讲出来,董危素替他折叠了这个过程倒也不是坏事,“董家金针过穴治气血淤阻和逆行是行家,偏巧这时董太医来此地,正是王爷吉人天相。” 悦知风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还在努力消化刚刚得知的病情,在疾病面前,天潢贵胄和贩夫走卒所面临的情绪都是一样的,但无论无何,他作为睿王已经贵无可贵,总不能在重病还没来临前先崩溃,他不会失了这份体面。 董危素抬头看了白术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七郎倒是对我家的家学如数家珍,刚好这么多年不见,你若想学,我当伴手礼教你可好?” “话不要只说一半,你先将治疗方法同王爷解释清楚。”白术既不说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叮咛董危素快些把医嘱好好说完,也好让悦知风放心。 董危素重新面对悦知风,依然是轻松诙谐的语调,他言道董家确实有一套行针治疗中风的方法,尤其悦知风现在的情况还不算严重,尽早开始治疗,是能有很大把握控制和改善的:“只是王爷切不可再操劳过度,饮食和休息不可马虎,每日里再打一套八段锦,吃好睡足比什么药都强。” “我这把年纪了,富贵荣宠半生,还有什么可怕的。”悦知风果然是吃董危素那套的,听他说完,情绪又放松下来不少,“人这一辈子,最安逸的事莫过于活得潇洒,病得晚,死得快。我前半生已经足够精彩潇洒,后半生怎么都不亏了。” “你前半生的精彩都给了这半壁江山,后半生怎么享福都不为过。”季熠让董危素和白术先离开房间去商量药方,他则坐到方才董危素诊脉的位置,“你只管长命百岁地活着,其他的事你不做,总有人能替你做。” 但没有人能替你活着,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睿王,只有一个悦知风。 “也是啊,儿郎们都长大了,我是该放手看你们展翅高飞了。”悦知风没有反驳季熠的话,反而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你阿爷没做完的事,交到了你……和二郎手中,你弟弟做不到的,你自然也会帮着他做到。我们这一代手里的事,总是要交到你们手中的。” 第130章 新的计划 城内的两个隔离区包括山地那边的僰人村,大部分轻症的病人都在用药十天左右开始陆续病愈,重症隔离区情况稍差一些,但随着太医署援助的赶到,隔离区中各方面的压力也在大幅降低,用药人数、用药总量的减少,让药铺和药库变得不再捉襟见肘,余下的病人就算是重症也不用担心药物短缺的问题。 这场疫病来势汹汹,但总算如洪水遇到巨坝一般被僰道县和戎州给成功拦截了下来,没有向更大的范围扩散蔓延,这不仅和前朝相比是无法想象的,就算是和本朝前些年出现过的疫情相比,也是遏制速度最快、蔓延地域最小的一次瘟疫。 尽管没有人刻意提及,但无论是郑柏言或悦知风事后上奏,还是太医署的人回京述职,都一定会这样描述,戎州疫情从爆发到控制乃至平息,是官员百姓极为努力配合的一次成功,这块土地上的官民都值得被感谢和嘉奖。 僰道县已经耽误了整个正月,虽然此地偏远,并非年年有籍田礼,但二月二的春耕礼总是官民同等重视的大事,悦知风不能亲往也吩咐了郑柏言好好去办一回。一来安抚民心,二来也将天子对戎州的关爱宣扬一番。西南离帝京太远了,加之这边少民又多,如果没有州县府衙潜移默化的引导与教化,百姓很难维持对朝廷和皇帝的信任与尊重。 悦知风这一病,虽然不见沉重,但也持续了三天才彻底退烧,之后又经董危素施以金针过穴,足足近半月才调理到差不多来僰道县之前的状态。但董危素也说了,悦知风气血逆行的脉象还没有明显改善,需要长期稳定的金针治疗和改变生活习惯慢慢调养,这事非一日之功,也需要病人的高度配合。 既然疫病局势已经控制住了,戎州上下各县也前后解封,衙门便开始紧锣密鼓安排起恢复耕作与各种生产的事,而与此同时,在僰道县盘桓了一个多月的悦知风也终于可以将回陇右道的事提上议程了。 虽说只是短短四十多天,但封城的日子,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加之悦知风又病了一场,等到终于能定下出发的日子,他都觉得好像是获得了一次重生似的,直说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进出,或是直捣黄龙杀入敌方王庭,都没有这一个多月来得艰难。看得见的敌人与看不见的病魔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谢观南问季熠,要不要就这样顺便跟着悦知风回陇右道一次,原本就没有一起过年,又在僰道县闷了这许久,最重要的是悦知风现在病了,悦青这会儿应该已经去赴任了,世子一家子都不在这儿,悦知风身边没个亲人总归是让人不放心的。 “昨儿个跟他提过一嘴,但我还得回岭南道去,先回栖霞镇,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去皎州。”季熠看谢观南边说话边跟进了他的厢房,也不顾双手拿着东西,用肩背蹭着就把门给关好了,跟着把手上东西随意扔在桌上,就去搂谢观南的腰,“我去皎州的话,你也跟我去好不好?” 谢观南跟着季熠大包小包从街上买了这些东西回来已经很累了,现在谁跟他谈再去哪里,他第一反应都是拒绝,他只想躺平歇会儿。他是最不喜欢做逛街这件事的,但拗不过季熠拉长个脸在那儿表演“失落”和“委屈”,就还是勉为其难陪他去了。天知道要在还未完全复市的情况下买到这些东西得多吃力,明明和郑柏言说一声,就能让本地商家把他要的东西上赶着给他送到面前,但季熠非是不要,就爱自己去铺子里买,谢观南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这种乐趣。 起初到僰道县大家都没什么心思顾吃穿,每日都是将就着,如今情况好些了,又准备离开这里,季熠好像突然想起来他没带几件衣服出门,已然重复穿到他腻烦了,说什么都要去买新的,所以那几个大包小包里,都是这位王爷的新衣。当然出于礼貌和季熠的个人癖好,谢观南也被添置了几身是免不了的。 “我是云遮县的捕快,你可还记得这回事?”谢观南知道季熠眼下心情好,人也放松下来,所以没有拒绝他的亲近,只是话得说清楚,“你真不觉得应该至少把老师送到睿王府么?” 其实谢观南私心是希望季熠能去陇右道的,毕竟一来悦知风病情还没有多大进展,二来若是这样,他也能对自己解释,是一道送睿王回府,那与季熠多相处些日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既然季熠有别的安排,他没有理由再继续在外面耽搁不是吗? “老头不让我们跟着,我也怕一起过的日子再长一些,这段时间这么平和的氛围没法再保持下去,那不是反而对他身体不好?”季熠倒是有自知之明,他之所以能和悦知风相安无事在这个屋檐下这么多天,大部分原因是有疫情这么一档事占去了他们所有人的注意力,剩下才是因为悦知风的病,“但你别担心,董危素会跟着去陇右道,还有白叔在,他们会照顾好老头的。” “董太医不回京城吗?”谢观南在想的是太医署的太医郎归谁管,不回去需要跟谁报备,但又一想,悦知风都病了,跟皇帝要个太医,皇帝难道还能不给吗?果真是他杞人忧天了,就算需要报备,也不过就是季熠一封书信的事。 “要是董危素在太医署真是领着管理官职倒还麻烦些,但他眼下只是个太医郎,睿王要他这么个人真算不上是个事儿。”季熠把谢观南拉到偏厅的局脚榻上,倒了茶水两人喝,他说早已让柳慈传信回京城了,也同商照兮确认过了,“更何况他自己也不想回去,老头又刚好需要他,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董太医为何不想回京城?” “你真没看出来?”季熠把脸凑到几乎要碰上谢观南鼻尖的距离,这么多天来,他都快忘了逗谢观南是一种什么体验了,趁现在赶紧得把这种感觉找回来,“他就是奔着白叔来的,你以为他们董家的金针绝学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吗?这么上赶着追着要教给白叔。” 所以?董危素当时要把金针术教给白术当伴手礼,其实是他在和白术调情?替睿王看病是什么很风花雪月的场景吗?谢观南不记得自己曾参与过那么诡异的场面。 “白军医?”谢观南真的压根没往那边想过,“你又怎么知道的?” 季熠笑道:“你就没觉得董危素看白叔的眼神,跟我看你是一样的吗?” 谢观南低头沉吟了片刻,还是摇摇头,他也许不是没注意,而是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旁人的事,因为最近他稍有一点时间,也全花在了自己的身上。 “白叔少年时和董危素就相识,其实董白两家并非如外人以为的那样同行相轻,相反两家从上一辈开始就有来有往有切磋,关系挺好的。”季熠还说了从商照兮那边听来的事,董危素在太医署打的那个现任太医令就是白术的二哥,之所以人家没怪罪,也是因为两家交情深厚,“但董危素不知道怎么惹恼了白叔,白叔就跟着老头一路来了西南,从此再没回过京城。” 季熠这也是因为和董危素气味相投,这些日子聊得多了,才一点点把那些沉在岁月长河中的碎片和当事人一起拼合了起来,并非是他好奇有意打探,而是董危素恐怕也将这些事藏于心底太多年,想要找人倾诉一番吧。董危素只说是他惹恼了白术,至于是什么事,他没有说,但季熠有眼睛自己会看,猜不中七八成,也总能揣测到三两分。喜欢一个人的心事,就算闭上了嘴,也会从眼睛里泄露。 “这次可让他得着给老头治病这么名正言顺的理由赖在这边,绝对不可能轻易走的。你看,董危素是不是同我很像,白叔不回去,他就追过来,和我当时追着你下山一样。”季熠冲谢观南笑,贴近的手脚越发不规矩,顺势就把人按到榻上亲了一会,直到两人气息都不自觉开始变得粗重才放开了人,只用幽深到像是染了墨似的眸子看着对方,“还好我比董危素果断得多,要我蹉跎上十几二十年才追过去,我可受不了。” 谢观南不知怎么回答,只能把季熠那张笑得乱好看的脸推开一些,免得再被他惑了心神,坐起来整理好衣襟:“既然你放得下老师,那就照你说的吧。你有事要去皎州便去,我回我的衙门当差。” “曹豫请你去,你也不去?”季熠并没有放弃游说,“镇南都护府要接着清算安南的细作,这次动作会比较大,容霏也不能再置身事外,所以曹豫可能会想请你也走一趟皎州。” 僰道县一解封,当天曹豫就动身回岭南了,简直是一刻都不想耽搁的样子,可见他来这里也是牵扯了很多人和事,一有进展也必须赶紧回去主事。疫情已经坐实是安南布局,接下来势必会在全国范围清剿安南伸向我朝的全部触须,可如今全国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也在进行中,那就是春试,进京赶考的学子已经陆续到达了京城。这也是入京人口最多、最考验京城安防的一个阶段。想要在这个时间段、在不影响干扰到京城上至帝王百官、亲贵士族,下至众多考生的前提下缉捕所有细作,这会是很庞大复杂的一件差事。 “曹司马要赴京?” “那倒不一定,但都护府得提前做好所有的准备,细作若潜入京城,他们的人也必须提前去布控。”季熠捏了捏谢观南的手,“曹豫说希望你能去见一见容霏。” “容霏不是我们的人了吗?我还能做什么?”谢观南不解,“我对她的了解还不如曹司马一半多,他找我去做什么?” 谢观南一脸觉得季熠拿话诓他同行的表情,他们这一个多月朝夕相处,季熠已经很习惯他们日夜相对、无论公事私事全混在一起这种状态,所以想要继续维持这个样子也不是不可能。 “容霏还有一部分信息始终没有明确地透露给都护府,不知道是她对都护府还存有顾虑,或者关系到她认识的什么人。曹豫觉得你能打开她最后的一道心理防线。” 第131章 分开 谢观南没有当即做出什么决定,毕竟曹豫人也不在这里,一切都可以等他们先回到栖霞镇再慢慢考虑,所以他没有把话说死,只说到时看情况。 这次再与悦知风分别,季熠和谢观南都觉得比年前那次更多了些牵挂,一则是经历了疫情封城这样特殊的阶段,二来是两人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悦知风真的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这种认知让素来耻于表达关心的季熠都忍不住在城门口不厌其烦地叮嘱董危素,这举动看得悦知风都有些诧异了,打趣着问谢观南,这位齐王殿下是不是被夺舍了。 悦知风离开僰道县之前,悦青从京城发的第二封信也终于是到了,他即将北上,这之后的家书就该要从北境发出了。悦青除了有给自己父亲的信之外还单独给季熠写了封信。季熠拆开后让谢观南也一起看,只是看完之后让谢观南觉得睿王两父子仿佛隔着季熠在玩一种乍看怪异、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亲情。 悦知风不让给悦青传去关于他病情的消息,悦青则告诉季熠,他已然从太医署的奏报中知道了,只是他身负皇差,无法在父亲跟前尽孝,让季熠多帮衬关照,有任何消息,不论悦知风同意与否都必须尽快让他知晓。 报喜不报忧这种事,其实也并非只发生于在外的游子身上,在家的长辈也一样不喜欢因为自己拖累了孩子的脚步。悦知风和悦青相互瞒着自己最深沉的担忧,又指望着季熠能扮演一块双面镜子的心情,让人看着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谢观南问季熠,这样做不累吗? “怎么会不累?光是看着都觉得心累。”季熠把马车的窗帘放下,转头看向身边的谢观南,“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两个人,偏偏觉得只要自己不说,对方就一定不晓得,有时候我不得不认为,他俩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假装自己没发现。” 只要大家都不说破,那么悦知风就可以当作自己成全了儿子一心一意为国效命的忠义,而悦青也可以认为自己履行了对君父的承诺,先国而后家,以忠代孝。这事放任何人身上都是大义,何况是一个对社稷有莫大贡献的家族,但季熠觉得这样的自我感动不值得推崇,只是他不会当面对悦知风或者悦青说。 “为何呢?”谢观南问的是两件事,一个问季熠为什么觉得睿王父子这是自我感动,二是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的季熠不拆穿悦知风也罢了,和悦青这样的同辈都不直截了当说,不似他的脾气。 “真正的家人不会把委屈全咽在肚子里不说。老师舍不得悦青北上,悦青也放心不下家中妻儿和老父亲,但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没得选。”季熠眉头微微耸动,嘴角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但我明知道这样,还配合他们演,也只是因为我,或者说我的家族,需要他们这样的付出,我是既得利益者,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们。” 皇帝如果这个时候不调悦青北上,等北境真正的威胁出现,边境就会缺少一员悍将。悦青背后是整个西南陇右军,朝廷需要这支强大的力量从现在开始就和北疆的安危维系在一起。这一点皇帝和季熠清楚,悦知风父子同样心知肚明。 “我不喜欢你说老师和世子那样做只是一种自我感动,他们做的事都很了不起,我不觉得这么一点安慰自己的自欺欺人有什么不好。”谢观南把手上的话本合拢,虽然马车在官道上行驶得很稳,但他依然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季熠一直在不断找话题跟他说话,好像放弃了骑马改坐车就是为了跟他聊天似的,既然这样,那就好好说,“我也不喜欢你这样说自己,因为你若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会显得我很没有眼光。” “观南现在有时候说话还挺刻薄的。”季熠往马车角落缩了缩,只可惜他人高马大的身形来做这样的动作,一点不会让人觉得他在害怕,反而还显得有些滑稽好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哦,以前有人总说我心太软,所以我想试着改改。”谢观南漫不经心地扫了季熠一眼,等他的反应。 并不狭窄的车厢里突然出现了他俩上车以来第一次较长的沉默,季熠像是看着一个初见的人那样仔细而严肃地盯着谢观南瞧了很长的时间,久到了谢观南再不能用无视或不在意来回避那道视线,调整了几次坐姿与脸的朝向,最后只能用同样认真的目光看回去来中断这无声的审视。 “你不要改,好不好?”季熠把谢观南手上的话本拿开,就像是要取代那本书被谢观南捧在手心的位置似的,把自己的手放到对方的掌心里,“不想去皎州就不去,想回衙门就回,你不用跟着我的步调走。” “怎么了?”谢观南莞尔,季熠虽然经常爱在他面前演,但今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他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开了个不太成功的玩笑,怎么季熠自己就改变了主意,“我也没说一定不能去。” 季熠摇摇头:“我觉得最近你有些太顺着我了,什么事都站在我的角度考虑,太顾着我的立场、我的想法和感受。我不需要你这样,你还像从前那样就行了。” 有吗?谢观南停下思考如何去接季熠的话,飞速将最近自己的言行反刍了一遍,但人通常对于自己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情,还是太容易有盲点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反常的。 “我从前什么样?”谢观南握紧了一下手心,又侧弯着脖子,去寻着季熠的嘴唇,吻了过去。 谢观南觉得在季熠面前自己经常是拙于言表的,因为季熠太擅长捕捉别人的情绪,很多次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季熠已经给出了反应。他们相处得越久,季熠为他提供的情绪支撑就越多,而他大部分时候,连语言表达都完成得很不够。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比平时那种安抚式的亲吻要长了许多。 谢观南以为他只要负责开头的主动,接下来的事情就可以全交给季熠,但今天他没能等来意料中的热烈回应和后续的接手展开,他贴着对方的嘴唇越久,心里就越疑惑。 季熠当然没有拒绝这个亲吻,可他只是搂着谢观南的腰平静地接受,好像是在耐心等待对方完成一个单方面的工作。 “你不高兴?”谢观南吃不准,所以单手捧着季熠的脸,那张他熟悉的英俊面孔上并没有不悦的神色,只是也确实没有以往同他亲吻时意乱情迷又兴奋的表情,“怎么今天这样难哄?” “观南,不要把你和我的情爱说得那么廉价,它不是你随手拿来搪塞我、哄我开心的东西。”季熠捉住谢观南放在他脸颊上的手,语调依然温柔,但眼神突然疲惫了许多,“我刚刚才说过,家人应该是可以相互说出委屈和担心的,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呢?” 他们是相互的爱人,伴侣,是要以家人的形式长久共度余生的人,不应该仅仅停留在察觉对方不高兴了,就用亲一下抱一抱来解决问题的程度。 “我原本以为,至少能拖到回云遮。”虽然可能季熠并不需要,但谢观南还是又抱了抱对方,因为这话他没有办法看着季熠的眼睛说,“到栖霞镇以后,我不跟你回悦庄了,我们暂时分开一阵子吧。” 第132章 告假 一直到同僚的家人往县衙送来了粽子当礼物,谢观南才察觉到,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端午快到了。 西南种植水稻的历史十分久远,以各种形状大小不一的叶子裹住粘米做成的食物,无论外形如何,都可称之为粽子。其实在这里,粽子也并非只有端午可食,一年四季都吃得,甚至岁时也可作为应景的食物来吃,所以这里的妇人大多都会这项手艺。 谢观南从同僚手中接过了几次不同的粽子,扁平的、长条的、三角的,每家的馅料也不同,咸的、甜的,放肉或豆类、栗子、蜜枣等等,口味上比京城的还丰富许多,着实让他开了眼界也饱了口福。 上一次吃粽子,谢观南还在自己的家中,彼时他正让师父停了差事在家赋闲,心情抑郁每日里都闷闷不乐。谢母虽然疼爱自己的孩子但并不会无止尽地溺爱,就算不去衙门当值,也不由他在家荒废度日,每天都会派他些事做。不管是去自家铺子帮忙,或者是在家中挑些杂务来做,哪怕是替她跑个腿,总之并不让他过空着双手睁眼吃、闭眼睡的日子。 谢家虽是积富之家,但家风素来是勤勉上进,谢观南也一直认为他阿娘是对的,人一旦无所事事并不会让脑子变得更灵活和清醒,就算是为了自己,也应该有些想做之事。起初他以为自己如果不当捕快了,还是可以回到家里做个记账管事的少东家,但真的去了铺子才知道,为何他的阿娘每天都睡得那么晚,白天又总是忙忙碌碌。 没有一件事是能简简单单做成的,若是因为觉得做买卖比做捕快容易就选择回家,那和在战场上丢盔弃甲的逃兵无异。谢观南选择来云遮并不是为了逃避,也不是为了放逐自己,他是为了找一个答案来的,只是猛然间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他忙着熟悉和适应这里的一切,一时间竟把最初的目的给淡忘了。 再后来则是因为遇到了季熠和那些案子,谢观南想要去整理这段时间的生活时就发现,他没法把案子和季熠分开来回忆,因为他在云遮的所有生活和公务,几乎都和那个人紧紧缠绕在一起。 人的习惯要养成可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要改变一个习惯却难得多。 悦庄也遣人给谢观南送来了粽子,是直接送到县衙里的。 谢观南从戎州回云遮后没有再踏进过悦庄的大门,他直接回到自己那个小院里住了。在马车上说出这个决定后,季熠没有说什么,既不问缘由,也不争取要他改变决定,只是变得很沉默,非必要简直一个字都不想从嘴里往外蹦。一路无言地把人送到小院外,挂着一张笑脸同他说再会。 头几天里,还是有丫鬟听了冯肆的差遣来小院里替谢观南料理家务和三餐,但有这样的熟面孔在周围走动,就好像有人时刻在提醒着,他生活中季熠的存在感。拒绝了两三次后,不知是冯肆终于愿意妥协,还是季熠发了话,悦庄终于是不再往那小院派人了。 时隔两个多月再听到来自悦庄的声音,谢观南有些尴尬也有些怀念,他让那两个送粽子来的小丫鬟代问冯肆和苗姑好,却得到一句“苗姑与冯管事早都跟着王爷回西雷山了”的答案。 原来不喜欢悦庄从来不是季熠的托辞,谢观南不在那里住,那庄子也就留不下厌恶它的主人。季熠或许曾经隐瞒过一些事,但只要是他亲口对谢观南说的话,确实从来没有一句是谎话。 季熠他们几个既然都不在悦庄住了,这些应节的事情要么是早就吩咐下的,要么就是庄上的惯例。送到县衙的粽子不少,因为近来这东西实在常见,大家也都不多拿,上上下下分了一圈,谢观南手上还留下一篮。最近他的三餐都几乎是在外吃的,家里的灶不见火星已经很久了,这么些粽子别说他吃不完,就算想热来吃也实在懒的去动那灶头,这么一想,他横竖得给这些粽子找个好去处才行。 散了衙后谢观南提着篮子直接就去了嘉义坊。他本想着把粽子给兰儿和容霏两家各送一些,可没想到在坊门口就撞见了席昀。 回栖霞镇之后其实谢观南也来过两次嘉义坊,但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席昀。席昀的族兄席昭因牵连上安南细作,已经被都护府秘密缉拿归案了,但这事就连县衙也只是得到都护府的一个口信。拿人的罪名是草草带过说得极含糊的,连文书都没有一张,但都护府办事从来也没有地方官过问的余地,秦县令也只能按着都护府来人所说记上一笔,整件事进行得悄无声息,就好像席昭这个人从未在栖霞镇出现过那样,他的消失也没有惊起任何涟漪。莫说是席昀这个同族兄弟,恐怕就连席昭的妻儿也未必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事。 “谢捕头还不知道吗?”寒暄过后,席昀听说谢观南是要去田家,表情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容氏出远门去了,田莺白天还回嘉义坊,在这里的邸舍和这边她熟悉的一些孩子在一块,晚上则让‘雏鹰堂’的人带回去照顾着。” 席昀说的邸舍就是当初谢观南提议,在嘉义坊开设的日间孩童托管站,而“雏鹰堂”就是由悦庄出资办的善堂之一,专门负责收留照顾孤儿的那间。因为这事是谢观南一手经办的,他有空也会来邸舍看看孩子们,所以席昀才理所当然觉得田莺的事不管是邸舍或是善堂总该有一个渠道能让谢观南知道。 “几时的事儿?”谢观南算了算,他上一次来嘉义坊还见过容霏,但那似乎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对于容霏,谢观南总是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负疚感,他当时不知道能和对方说些什么,只尴尬地问了几句关于田莺的话就匆匆走了,也并没有发现容霏有什么异常。 “她走了有十天左右吧。”席昀下意识地接着说,他是坊正,坊间的事他大小都知道些,何况容霏是要留下一个孩子交给邸舍照顾,“虽然这么说有些凉薄,但田衡也死了这些日子,容氏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确实不容易,要是她想回老家或再嫁,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老家?她这次是回老家吗?容霏是这么同你说的?”谢观南没理会席昀对容霏那些絮絮叨叨的猜测,只盯着要紧的关键问,“她说过不再回来了吗?” “这倒没有,就算她想,也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席昀一脸自以为是的笑容,仿佛这世间唯有他一个能洞察人心,事实上容霏只和邸舍的人交待了照顾田莺的请托,余下那些便都是席昀知道她离开之后臆想出来的,他说得有板有眼,兴许是如此想过许多回,最后连自己都信了,“她也算对得起田衡了,这些日子田莺跟着她也没吃过什么苦,可容氏毕竟还年轻,谢捕头您说是不是?” 谢观南之后再没仔细听席昀说了些什么,心不在焉地应付了几句,而席昀似乎也看出对方并没有心思与他闲聊,又说了几句预祝端午的吉祥话便主动结束了谈话。 容霏是安南人,她在别国他乡哪有什么老家,席昀这话显然做不得准,但以容霏和田莺的感情,绝不可能轻易放下孩子离开这么长时间。谢观南并不信容霏是想要再嫁所以抛下了田莺的那种鬼话,若要那样,当日就不会连他提议送田莺去善堂都一口拒绝了,但此刻容霏离开云遮,把田莺交给她曾拒绝过的善堂一走十日且归期未定,一定是有特别重要、她不得不去的事情。 谢观南想到了之前季熠说过,曹豫希望他去皎州都护府一次的事,他最后也没答应,而回自己的住所后,季熠也没有再出现于他面前,那事自然也就被搁置了,如今谢观南对于镇南都护府清剿安南细作到了何种进展完全不清楚,容霏是被都护府找去的,还是她自己离开要去做什么,他也毫无头绪。 来到嘉义坊的时候天色已晚,谢观南并没有见到被带回“雏鹰堂”的田莺,不过就算他见到了,以他和田莺的熟悉程度必然没法从那孩子口中问出什么,所以他匆匆去兰儿家中送了粽子后又再次回到了县衙。 县衙有给衙役们暂住的厢房,但一般都是值夜的人住,看到不当值的谢捕头大晚上的去而复返又回到这里,县衙的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可谢观南并没有理会这些好奇或想要上前探问的目光,一路从大门口直奔向三堂县令秦孝贤一家的住处去。 “谢捕头有事?”才吃过晚饭正在问孩子功课的秦孝贤让夫人把两个孩子带去后面,才让谢观南坐下慢慢说话,他瞧着对方一头的汗,也不耽搁彼此的时间,谈话直入主题,“这么晚还特地跑来,必是等不到明日的要紧事了。” 被秦孝贤这么一说,一路上只顾着早些冲回来的谢观南倒是噎了一下,这事到底要紧与否,其实他自己都不确定,但他在嘉义坊走了一圈,心里却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一直抓着他的心肝脾肺,若是不立刻过来,他今夜也是睡不踏实的。 “县尊,我想向你告假。”谢观南说出这话也是有些心虚的,他自来云遮县以后,虽然也破了些案、办了些事,但统共大半年的时间,他倒有一半时间是在休假,先是伤病假,后来又直接跟着季熠去戎州了一趟,谢观南自问他这个云遮县捕头做得非常不地道,也就是有季熠的身份压着,再加上秦孝贤心领神会地一直替他周全着,才没让别的同僚对他说三道四,此时来要假期的谢观南,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理直气壮的。 “明日就是端午,本就是假期。”秦孝贤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似乎是对于谢观南如此小心谨慎还慎重地来请假有些不以为然,“加上后日休沐就有两日了,你有事去办便是,不用担心无人轮值,让柴燃他们多盯着些就是了。” 谢观南是京城来的,在秦孝贤心里本就有些特殊,再者就算是看在齐王和悦庄的面子上,他也该对谢观南多加照顾的。谢观南在县衙里人缘不说多好,但至少从来没跟人红过脸,办事又踏实勤快,所以秦孝贤也一直对他客客气气的。云遮县衙平日里衙役捕快的活儿不多,他们大多是本地人,家中难免有些琐事,所以相互顶班都是常事,像是端午这样的节日,会增加些捕快巡逻的时间和人手,但也不差谢观南一个,所以秦孝贤没觉得这是多严重的事。 “两日恐怕不够。”谢观南自己也知道他这个假请的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就算有,他也不能现在和秦孝贤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县尊,我也还不能确定到底要离开几日……” “可是京城家里有什么事?”秦孝贤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捕快不算公职,本也不用如此严格,只要事出有因,没有不准假的道理,但他作为上司总还是要关心过问一下的。 “不是。”谢观南很少让自己陷于这样窘困的场面,但拙于口舌的他最不会做的事情就是扯谎,既不能编瞎话又不能袒露实情,一时间倒把他愁得又急出了一层细汗。 秦孝贤见状不由得轻笑了一声:“看把你急的,何至于此,我猜能让你这样费心的事,八成和齐王有关吧?那便不是我能多问的,你只管去就是了,多久都没关系。” 谢观南被秦孝贤这先发制人给抢白得不知道如何应对,他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猜到又到底猜中了多少,但此刻他不能反问,更不能说出容霏的事来,衡量再三也只好先谢过再含糊地承认:“是……跟齐王有些关系。” 秦孝贤不等谢观南挣扎着再想出些什么应对的词儿,先客气地做出了送客的姿态、说是还要同妻儿商议明天如何过节的事。从谢观南的角度来看,更像是这位县尊生怕听到什么不该他听的东西,而想请谢观南早些走。 “我还想借走‘雪团’,县尊你看……”谢观南告辞时想起他不方便再用悦庄的马,但按规矩,捕快也不能用县衙的马做私事,于情于理他得跟秦孝贤说一声的。 “那马本来就是齐王专门送来给你的,还用说什么借不借的话,谢捕头未免太谨小慎微了。”秦霄贤半推半就地送谢观南到门口,“你此去替我跟王爷问端午好。” 谢观南此来半句没提季熠,但秦孝贤单方面似乎已经把他这个假和季熠给绑定了,真是让他百口莫辩,只能咽下本就没打好腹稿的分辩,找了间厢房打算随便凑合一晚,天一亮直接从县衙出发。 第133章 药粽 一早掐着城门开的时辰,谢观南汇入了第一批出城的人群中。 同身边有着明确目的地的行人相比,谢观南显得没有那么行色匆匆,他甚至没有让雪团跑起来。只是一穿过城门,不用骑手驱使,雪团已经熟练地开始提速飞奔,总是在县城里来回慢跑,或许对这匹血统优良的好马而言是大材小用了,可能出生于辽阔草原的它也觉得生活得不够肆意,踩上了宽阔的官道,连谢观南都能感觉到它高涨的情绪。 虽然决定了要出这趟门,但谢观南直到出城门那一刻都还没有决定自己此行确切的目的地,听到容霏离开的消息,他直觉地认为这事他应该要参与,为这件事或容霏做点什么,但实际上他又很清楚,这不过是他为自己暂停两个多月来平静到毫无波澜的生活找到的一个借口。 分明他在京城也是过着差不多的日子,每日去衙门上值、有案子就出现场、没案子就按时巡逻、到点散衙,和其他行当的百姓没有多大区别。谢观南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奇心特别重,或者抱负远大的人,所以书读得不够好、放弃科考也没有让他多沮丧,相反他觉得做捕快让他过得很充实,立足于自己双眼双手所及的范围,能帮到一些人他就觉得很开心。 是什么时候开始,维持原有的步调已经满足不了他对生活全部的渴望了呢?谢观南在独自回到小院的一个月后就找到了答案,他越是想要切断身边所有和季熠有关的联系,越是会发现,其实那些人或者事归根结底都不过是锦上添的花,他在意的自始至终只有季熠这块锦。 对谢观南来说,姻缘本不是必须的,情爱也不是,从来没有也未曾期待过,但季熠已经给他带来了改变,他不能只享受着对方提供的欢愉却拒绝去承担相应的压力和变化。悦知风在每一个关键的节点时刻都那么直截了当又尽量温柔地给了他提示,如果这次他还不能好好去面对,那可能不仅是要令悦知风和季熠失望,就连他自己也会厌弃自己吧。 雪团聪明地在跑到岔路口之前就开始了减速,它想让背上的骑手来规划下一程的方向。谢观南左右看了看路,一条通向下一节官道、可往皎州去,另一条则是谢观南更熟悉的路,往那边去的话,再骑不到一刻钟就远远能眺望到潭水寺了。 他若是直去皎州,就该在这里左转,可谢观南没有勒住缰绳转向,他由着雪团顺势奔上了去西雷山方向的那条道。 “你也想见他么?”谢观南低头看了一眼雪团,不由地轻笑,他以后可没资格再说某人矫情了,明明想那个人是他,怎么还赖上雪团了呢? 他当日初来云遮,不过在西雷山住了两天,下山后就总惦记季熠那张脸,一面之缘就已经如此,何况是现在。尝过那人的好,便不可能轻易放得下他,这两月来谢观南只要手上没有在忙的活儿,一天空下来的四个时辰,能有三个时辰是在想季熠。这要是让他阿娘知道了,怕是要去庙里烧高香还愿的,她谢家这个天生命里没有红鸾星的小郎君,居然也有如此牵挂情人的一天。 眼下谢观南想见季熠的心情是千真万确的,但那时说要分开一阵的想法也是认真的。如果他只是希望和季熠共享一份短暂的、甜美而没有任何冲突的露水情缘,他是可以继续维持现状,但他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件事上是特别计较和贪心的,他不接受有疑问的情感,无论这个疑问是来自对方还是自己。 夸下过海口的是他,所以这次谢观南决定先迈出这步。 雪团的血统有多好谢观南是知道的,但它全力疾驰的速度还是有些叫他意外,居然不到晌午他们就已经到了西雷山脚下,谢观南甚至还没有整理好全部心情,到了这时才惊觉自己有些紧张,如果季熠立刻马上就出现在他面前,他该说什么呢?脑中正窜过许多种假设的谢观南在山脚养马的那个院子稍停了一下脚步,他得把雪团放在这里,再决定是否立刻上山。 仿佛是没背下功课的学生在去往学堂时才有的忐忑,谢观南有些僵硬地推开了那道院门,用有些干哑的声音召唤在此轮值留守的人。谢观南绷紧的身心在见到苗家兄弟的笑脸时放松了下来。还好,他到西雷山第一个要面对的人并不是季熠。 苗家兄弟之前是跟着谢观南和季熠一道去的戎州,但算来也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过谢观南,再看到他都异常兴奋。两个大小伙热情地接过雪团,又张罗着给谢观南准备午饭。这个时辰能到西雷山虽然雪团功不可没,但也有一半原因是谢观南出城实在太早,他连朝食都没吃一口就从县衙直奔城门,接着骑了半天的马,这会儿确实又饿又渴,于是也顾不上客套、先结结实实吃了个饱。 “谢郎君怎么这会儿上山来了?”饭后苗二去喂马,苗大留下来陪谢观南喝茶说话,他们两兄弟是回山上来看苗姑顺便一起过端午的,便也认为谢观南是同他们一样来找季熠过节的,“王爷不在山上,他没告诉你吗?” 人都没见过,他又上哪里去知道那家伙的行踪?只是苗家兄弟平日里并不在季熠身边听差,这些他们自然也是不知道的,谢观南不想让苗大看出他眼底的失望,于是垂下眼,握着手中的杯子,轻笑了一声:“谁说我非得是来跟他过节,我不能上山来看看冯叔、苗姑和你们吗?” 苗大不善言辞,虽然对谢观南这话他也有些不信,但没好意思追问下去,于是又拉拉杂杂聊了些各自近况,到苗二喂马回来,已经说到了他们节后要去陇右道参军的事了。 “那你们都跟苗姑说好了吗?”谢观南记得季熠说过苗姑舍不得两个儿子从军,这事一直还是季熠在他们母子间斡旋,从前还能以这兄弟俩年纪小为由拖着,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阿娘总归还是不太情愿的,但阿娘比起自己的不情愿,更不愿意看到我们兄弟夙愿难偿,所以最后还是答应了。”苗大说完又看了看自己的兄弟,“我和二郎说好了,天下太平不打仗自然是好事,我们从军既是完成心愿也是历练自己,但若有战事,我们两个也必须至少活着回来一个,保家卫国和给阿娘尽孝,这两件事我们都得做好。” 谢观南看着那两兄弟热烈而坚定的目光,不由得有些羡慕,他过去的某些想法似乎也被这样的热忱所融化。给自己定下一个远大目标,哪怕不止一个,是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带着些少年气的梦想,大概眼中看到的世界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苗家兄弟问谢观南是不是准备上山顶去,季熠虽然不在,可苗姑冯肆确实都在那边的宅子里。山下各处的院子虽然都可随便让谢观南留宿,但毕竟条件不如山顶宅子那么好。 “我先去之前住过的院子里换身衣裳。”天气日渐炎热,半天马跑下来,谢观南的里衣都汗湿贴在皮肤上了、叫他很是难受,此刻还是就近找个地方换装的需求更急迫些,况且这会儿他也没有那么着急想上山顶了,只是话说到这儿,他也还是没有问出季熠去了哪里这个问题,“你们呢?不是上山和苗姑过节么?还在这里轮值?” “提前来了几日,闲着也是闲着,就帮做些杂事,一会儿就有人来换班,晚上我们上山顶陪阿娘一起吃饭。”苗二说着跑去厨房提了两个粽子出来给谢观南,“这是阿娘包的药粽,谢郎君拿上两个,晚饭前若是饿了也能垫一口。方才已经热过了,药粽放凉些吃反而没有太重的药味。” 已经说了是苗姑包的,谢观南就不好推辞了,虽然“药粽”听着不像是会很可口的东西,但秉持着对苗姑手艺的盲目崇拜,他还是满口答应着一定会吃掉,然后暂别了苗家兄弟。 第134章 夏衣 再次走进这个西雷山上谢观南最为熟悉的院子,他竟生出了些情怯,在院门口站了好一会没出声也没有推门。这里是有着他和季熠最多特殊回忆的地方。他第一次吃季熠做的饭、第一次同他肌肤相亲、第一次一起见悦知风、第一次共同经历险情,都是发生在这里。细数下来谢观南有些吃惊地发现,这个小小的院落居然记录了他俩这么多的第一次,抬眼再看,便觉得这里哪儿哪儿都是这么顺眼,没有一处不让他喜欢。 季熠遇袭那晚被纵火烧坏的小厨房已经重新修葺好了,院子也一如既往打扫得很干净,谢观南招呼了一声,想看看今日是谁在此地轮值留守,不曾想从侧面厢房走出来的青年令他眼神一亮。 “谢郎君,端午安康,好久不见。” 那青年高挑健硕,脸上还有些未褪尽的稚气,皮肤因山上充足的阳光而较山下的人黑些,长相在谢观南见惯了美人的眼中只能算端正,只是一双眼睛特别明亮有神。 “确实好久不见,五郎气色不错,背伤已无碍了吧?”谢观南见到这青年下意识就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这便是那日为了向屋内的他和季熠示警而被刺客砍伤的薛暮。 薛暮是西雷山的原住民,在家行五、是他家最小的儿子,季熠相当于是看着薛暮长大的,所以叫他小五,但谢观南冲一个身高比肩自己的少年郎真叫不出这个“小”字,于是便只叫他姓名或是五郎。 “劳谢郎君记挂,我的伤早就好了。”薛暮过了年才刚满十八周岁,正是心直口快、藏不住心事的年纪,他见着谢观南高兴便一直乐呵呵的,愿意与谢观南亲近,所以不等对方问,先竹筒倒豆子般叽里咕噜自己说起来,“今日端午,我听说山下有赛龙舟、可热闹了,谢郎君来找王爷一起去玩儿吗?可他不在山上呀,兴许是被别的人找去过节了。” 虽然谢观南没问、苗家兄弟也没说,但他觉得季熠应该不会只为了凑趣过个端阳节而特地离开西雷山,只是薛暮毕竟年纪还小,才会认为过节总是和热闹玩乐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谢观南问他怎么知道季熠就一定是下山去和人玩的,果然他又腼腆地抓了抓耳朵说是猜的。 “我不找他,上山看看冯叔苗姑,还有你们,五郎不欢迎吗?”谢观南心里头苦笑了两声,苦恼着他随口和苗家兄弟编的说辞居然还得再说一次,果然到了西雷山,就算季熠没有出现,也得在这里听别人跟他提上七八十次那个人。 “哪里会?”就算看出来谢观南是在开他玩笑,薛暮也还是用力摇头否认,赶紧又说,“谢郎君今晚想留宿在这儿吗?可我做饭不太好吃,要不然我去山顶让苗姑来这里?或是做好了我送来也行。” 薛暮这一通话说得无比顺溜,像是完全不需要过脑多想,谢观南在西雷山一直是贵客,或者按他家王爷的说法,这位谢郎君就是此间的另一个主人。 无论季熠在与不在,山上的人也都习惯了同对待季熠一样地待谢观南,只要是他来,衣食住行自然有人替他安排。被薛暮这一问,谢观南也觉得他好像还没仔细考虑过这茬,他太习惯把西雷山也当作家了,甚至比悦庄待得还随便些,在这里住的日子他才是真的全然不用操心任何一点事。季熠和这山上的人简直把他当太上皇一样供着,从他被误绑来的第一次就是这样。 “骑了半天马,我想歇一会,不着急想晚饭的事。你不用管我,横竖这院子不会有旁人来的,你先回去同家里人过节吧,我自己跟这边待一会。”谢观南提起手上那两个药粽给薛暮展示了一下,“方才苗家兄弟还给了粽子,且饿不着我,晚些要是真饿了我就自己上山去找苗姑。” 薛暮想着谢观南也不是第一次来山上,对这里也都熟悉,便决定收下对方的好意,告诉他屋内外都收拾好了,厨房也有热水,把人让进正屋后,自己先回去了。 原本到都到了这里,谢观南也想顺便在屋后的温泉里泡泡的,但或许是刚刚吃饱的关系,加上昨夜没睡够,一大清早赶路的疲惫与困乏这会儿一起袭向了他,不敢独自去泡那温泉,谢观南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在池子里睡过去,于是只从温泉提了一桶热水到屋子里、脱了衣衫简单擦洗了一下。 如果是季熠在这里,屋子里总会燃一些香,但谢观南不会弄那些,所以这会儿只能闻到薛暮挂在门口那些艾草和菖蒲的气味。该说不说,这个味道一出现,才让人立时有了是在过端阳节的实感,这可能就是老人们说得芬芳记忆吧。比季熠那些合香似乎更适合夏季,尤其是西南的夏季也还是雨水多,下得人都仿佛整天湿漉漉、黏糊糊的,有这艾草和菖蒲的气味在,还能令人觉得清爽一些,驱走的不止是虫害和邪祟,还有那恼人的暑气。 谢观南到柜子那边找替换的衣衫。他是直接从县衙就出发的,都没回家整理行李,此刻他才惊觉到这点,亏得是他心事重重、稀里糊涂就先来了西雷山,要不然他就这样连件衣裳都没带就潦草出得门来,去哪里过夜都不晓得,路上还得先买这些必备品,真是鲁莽还没带上脑子。 柜子里的衣裳都分类叠放得整整齐齐,谢观南起初还想挑一下,看哪件是他的、哪些又是季熠的,可翻了两下发现这事儿没法干,因为这柜子里的衣服大部分是他没见过的新衣。之前他们是冬天来的,那时留下的衣物都是厚重的款式,早不知被收去了哪里,眼下里面存放的都是春夏穿的薄料子。 谢观南日常自理也不是不行,但就完全谈不上能过得多精致,像是这种换季整理的事情,他若不是到了完全没衣裳穿的地步是不会想到提前去准备的。难怪他跑了半天马就觉得整个人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更别说眼下已入夏,西南本就比京城要热许多,可他还穿着春衣,简直就是在负重前行,谢观南几乎要被自己蠢哭了。 随便摸出一身藕色夏布做的常服,谢观南换上后就倒在局脚榻上。一旦躺下了,疲倦就如潮水一样迅速席卷全身,叫他一根手指都不想动,闭上眼睛,只觉得有了支撑的身体无比舒坦,也不想换到更舒适的床上,就在这里,就是现在,他想睡一会。 第135章 端午梦 也许他是真的被季熠养刁了胃口,也养成了一些坏习惯,谢观南已经不知该如何接受因为那个人而收到“失望”这件东西的事实了。他以为自己迈出第一步,跟着只要他不回头、不后悔,一直往前走,必定所求皆有回应。因为一直以来只要是谢观南希望的,但凡季熠能做到的,他就从来没有落空过。 但这次不一样了,谢观南走出那一步了,不止如此,他从栖霞镇追到了西雷山,可季熠并没有在这里等着他。谢观南这才意识到,他们相识以来的一切顺心顺意,其实都是因为季熠在持续主动地付出,他所有的“习以为常”并不都是“理所当然”的,而他已经变得只要得不到最快的应答,就会感到失落。 在榻上懒懒地翻了个身,谢观南让整个后背对着窗户,这样屋后林子里的风吹过来些便没有那么热,后背凉快了整个人也更舒服些。他身上干爽的夏布新衣原本与皮肤相贴的触感应该是比丝或棉要略硬一些的,但不知准备这些的人做了什么处理,穿在身上却完全不觉得有预料中的那份粗糙感。 谢观南和季熠的身材除了身高,其他倒是相差无几,他也不确定这身宽松的家常服到底是季熠的,还是为他准备的,因为之前他俩偶尔也会混穿衣物。若是为他备下的,那么这份舒适合身就很正常了,但若是季熠的……谢观南不禁笑了下,他怎么会觉得这会儿要是穿了季熠的衣裳,心里还挺开心的呢?就好像那人在这里,就在他身边一样。 本来以为脑中这停歇不下来的胡思乱想会赶走些困意,即使身体很累也不会那么快睡过去,但是谢观南失去意识得比他自己想得更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身上一点微弱的触感让谢观南呢喃了一声,他感觉到有什么很轻很柔软的东西覆盖到身上,他下意识伸手把那层几乎盖到他脖子的东西往下推到了腰间,迷迷糊糊喊了声“热”。出了这个声后又过了不久,他微微沁汗的脖子便感受到一股恰到好处的微风,舒服得他很快又舒展开五官、踏实了下来。 谢观南想起来,之前在戎州他还跟季熠提过,端午是想回西雷山来看看的。一来是要试试夏天泡温泉的感觉,二来他当真是对季熠说的那种叫“绿绒蒿”的花有些好奇,听说它的花季刚好就是差不多这个时间,便也想来碰碰运气,看是否真能遇到花开。 “你端午才一两天的假,那哪儿够?我在山上十几年也不过看到它两三次。”季熠趁机嫌弃谢观南的假期太短,但是想像之前那样在山上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样的机会恐怕一年也难有一次。若不祭出齐王的身份,谢观南平日里是不可能有时间陪着他四处跑的,但他也只敢顺着谢观南的话偶尔抱怨那么一两句。 “就是要在一两天的时间内看到才能算运气啊。”谢观南不是相信绿绒蒿会带来好运那回事,但是季熠说过那花很漂亮,他是希望可以亲眼看一看能得到季熠称赞的美景,“所谓的一期一会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了,如果这次看不到,就等来年,也算是我和西雷山有了一个未完成的约定。” “那你也要记得和我的约定。” 谢观南笑起来,他和季熠的约定可不止一两个,他们看过的景色和尝过的时鲜都约好了要在来年重温,他们错过的季节也都约好了要一起编织新的回忆,他们约过一起跑马、一起泛舟、一起去所有没有去过的地方,所以谢观南眨了眨眼,看着季熠故意问:“哪个约定?” “每一个。”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谢观南有些想不起来了,奇怪,他分明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怎么这样要紧的话居然会忘了?他没有答应季熠吗?为什么?是因为不敢吗?最初那个觉得只要他还喜欢季熠,他们之间就不会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的人,不就是他自己么?为何现在对于季熠向他讨要一个承诺都变得踌躇起来? 谢观南的耳畔仿佛又出现了悦知风的声音,老师说过,他不会调侃和嘲笑任何一份感情,哪怕它是莽撞的、年少而天真的。 可悦知风又说相恋是一件很容易发生的事情,因为寂寞、因为需要陪伴,因为美好的容颜或是在一个刚好的时间发现了某种共同的感受,都会让人觉得或许遇到了最爱的那个人。 “但是观南,就算你们找到了成百上千个共同喜好,也不意味着你们看待这些事的角度是一样的。”悦知风并不会武断地否定什么,他只是把他知道的说出来,然后让他面前的年轻人自己去做选择和决定,“不管你们做什么决定,第一,我希望你们对自己和彼此都是坦诚的,第二,哪怕失败了,也要有面对和纠正的勇气。” 每当悦知风说这些的时候,谢观南就会觉得自己仿佛不是站在地面上而是腾空在山顶云巅,有一种置身虚无的不踏实感,悦知风则更是站在一个比他还要高的位置,所以悦知风总是能更客观和完整地看到他的处境和心情。 谢观南需要承认的是,他和季熠那段时间的相处,确实就如悦知风所说,他们感觉不到对方身上有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就算有也会被刻意忽略,他们总是更在意彼此在对方身上找到的共同点,总是一次次因为那种契合感而兴奋,直到那些刻意也无法视而不见的东西出现。 他越是想要找出让那些东西不影响他和季熠相处的办法,就越是会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点一点远离对方,他们都像是踩在云端,努力想要向对方靠近,但每一步都踩不到实地,所以谢观南的心才越来越慌,以至于他开始渐渐失去了坦诚面对季熠的勇气。 谢观南觉得身体好像突然从高处往下跌落,他猛地睁开眼、察觉到刚刚自己竟是沉沉睡了过去,若不是这一下,他还以为他只是短暂地在闭目养神,但扭头往背后的窗外看了一眼,天色都有些暗沉下来,显然他这一合眼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入夏了日头渐长,他一时判断不出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起身时发现胸腹这里被盖上了一张薄被,手边还摸到了一柄藤编竹扇,他都不记得在这屋子里见过这两样属于夏季的东西。一定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有人过来了,是下山给他送饭的苗姑还是折返的薛暮呢? 谢观南下榻去推开房门,闻到了从小厨房飘来的柴火味儿,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于是朝着厨房方向一边喊着“苗姑”,一边走了过去。难得过节苗家母子能团聚几日,他还让人特地下山来给自己做饭,谢观南挺过意不去的。 确实有个人影听到了谢观南的声音从厨房走了出来,可那高挑的身形并不是苗姑。 就算是逆着光,谢观南也能一眼瞧出那人眼中的笑意和缱绻,他脚步比脑子动得还快,三两步就冲到了对方跟前,直接张开双臂扑了过去。 摸到了、搂在怀里了,才敢确定这不是他的又一场梦,季熠就在他双手能触碰到的地方,不在山巅云端,是在一个能让他觉得踏实的距离中。 默契的亲吻取代了别离又重逢后原本可能出现的尴尬寒暄,直到暮色映红了两人的脸颊,他们才看着对方被吻到显出了润红色泽的嘴唇,对视着笑出来。 “他们说你出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你说过想在端午看绿绒蒿的。”相对于谢观南看到他的惊喜,季熠还多了一些如愿的欣慰,“但是不确定你会不会来。” 季熠牵起谢观南的手,拖着他一起去厨房,灶上架着蒸笼,此刻正冒着热气,厨房有些闷热,所以季熠绑着襻膊露着双臂。他过去把笼屉从灶上搬开之前还提醒谢观南不要靠得太近以免被蒸汽烫着。 “你回来怎么不叫醒我?”谢观南站在季熠的身后,他在厨房一向老实。 “看你睡得那么香,不舍得。”季熠迟疑了一下又说,“能睡是福,只是莫要贪凉,山中早晚还是比山下凉一些的,睡在窗边容易着凉。” 谢观南从身后去搂住季熠的腰,不肯放松的手劲儿让对方不得不把那笼屉暂时搁在灶台上,腾出双手来应付他,免得把好不容易蒸完的东西给砸了。 “谢谢。”谢观南想,在说所有其他的话之前,他得先说这句感谢,为了他睡梦中那份不安被消融,为了那张怕他着凉的薄被,为了挥走他颈间汗水的竹扇,还有…… 谢观南在季熠回身再次抱住他时先吻上去,他的绿绒蒿,其实早就已经盛开在他面前了。 第136章 江南 山中确实早晚还是会凉一些,白天和山下一样能明显感觉到炎炎烈日,但一入夜山风便驱散了恼人的暑气,所以夏日寻找一处风景秀丽又不险峻的山林避暑才会成为那些高门贵户几乎司空见惯的生活雅趣,京畿周围不少山上都有贵胄高官的别业,别处看来大抵也是同样。 季熠最初找西雷山落脚多半不是为了避暑,不如说以西南的气候来说,哪里都避不了真正的暑,想要远离湿热的环境唯有向北去,但若不离开西南,住山林也不过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但无论怎样,能在这样的季节置身于清幽的温泉中,又有凉风吹散脸颊上久久不退的热气,已经算得上是个称心惬意的假日了,此刻便是有山珍海味的宴席在等着他,谢观南都是不愿意去的,当然他也不否认,能毫不犹豫地拒绝美食也是因为眼前就有秀色可餐,他不必舍近求远。 季熠把他蒸好但又放凉了的小食和谢观南收到的那两个粽子一起放在托盘中拿了过来,然后他也脱了衣衫下到池子里,已经过了晚饭的点,他们也懒得上山,所幸还有这些东西能果腹,虽然对于过节而言略显简陋,可比起上山和众人一起热闹而减少两人独处的时间,吃什么倒也不那么重要了。 粽子已经被剥去了外面的粽叶,不过季熠还是先拿了他做的东西送到谢观南的嘴边:“粽子是苗家那俩小子拿了给你的吧?闻到药味就知道是苗姑包的了,你先吃个甜口的,再吃粽子的药味就不明显了。” 其实谢观南没有那么怕药味,但他喜欢看到季熠献宝一样做东西给他吃、还期待着夸奖的表情。 那看起来像是频婆果但个头却明显小很多的果子,被挖空了中间的果核部分,填上了似乎是瓜子一类的果仁馅儿,池子边虽然只挂了一盏灯笼,还是能看出那些果子红艳艳的、被料理得很好看的样子。谢观南直接从季熠的手中把果子咬了过去,尝到滋味后确认了作为容器的果子应该是李子而非频婆果,难怪是这么小的个头。 “已经是李子的季节了?”咽下嘴里剩的最后一点,谢观南咂摸出了里面还有蜂蜜和甘草的味道,季熠选的李子带有一点酸味,和馅儿里的枣泥、瓜子、杏仁儿还有松子的香味配合得很巧妙,蜂蜜的甜味只在果子表面,这一口从里到外的口感十分丰富,显然是花了不少功夫的,但他还是故意问:“怎么你回来不做饭,却做了这个?” “我倒是想做的,你没给我留时间。”季熠把托盘搁在池子边上,自己也拿了一颗李子含在嘴里,然后凑去谢观南身边挨着,伸手去摸到了他腰上还轻轻揉了几下。 “哦。”因为傍晚在厨房先撩拨的人是他,所以谢观南自觉有些理亏地放低了声音,吃得简单些他并不在意,但把你情我愿的事说得好像是他霸王硬上弓似的他就有点不乐意了,喃喃嘀咕了一句,“谁知道你要这么久。” “觉得如何?”季熠拿了托盘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解解嘴中的甜腻。 谢观南心跳短暂地加速了几拍,侧过脸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季熠,床笫之事当时的意乱情迷也就罢了,谁家正经人还会复盘讨论的?待看到季熠的眼神瞥向托盘里剩下的果子,才意识到是自己会错意了。可这会儿他被那只比池水还温热的手掌把腰都摸软了,想着怎么把自己惊愕的表情掩饰过去,没留神腰一塌往池子里又陷下去几寸,要不是季熠眼明手快捞了一把,谢观南恐怕得呛一口水。 “怎么了这是?”季熠自然不知道这电光火石之间有多少心思在谢观南的脑中转过,他只是把人又圈紧了些,借着昏黄的光不错眼地看着面前两个月没见到的人,“我头一次做甜食,方子倒是苗姑之前给我的,观南给点评点评?” “有点酸。”谢观南不回答他怎么滑下去了,倒是难得地没给季熠面子,指着那果子说,“馅儿不错,但这李子不怎么样,季大厨也有走眼的时候?” “嗯,是不太好。”季熠也罕见地没有因为谢观南给了他低分而表现出失落,反而笑了笑,眼神中还有些欣慰,“这是‘雏鹰堂’的孩子们种的,拢共没几棵树,镇上的土壤和光照也不太理想,最初就是让他们种着玩的,但这是第一次结果,他们摘了特意给我留着的。” 谢观南本来就奇怪,季熠虽然会做饭,但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甜点给他吃,之前以为是这人心血来潮想炫个技,他才故意挑了个和手艺无关的小刺,这原是为了打趣逗季熠的,没想到他搞了那么繁复的馅儿倒是为了这几颗不太上品的李子。 季熠不怎么把善堂经常挂嘴边,但逢年过节、四时节令他都会派人或亲自去善堂送东西送钱,这事谢观南也亲见了几回。善堂的孩子们能想到把种的果子留给他,想来一定都非常喜欢他,而他明知道果子不够甜还是想尽办法做成了更好入口的甜食来跟谢观南分享,光是这份心思已经值得满分了。 “你是从栖霞镇过来的?”谢观南还从季熠的话中听出了这层,水果并不耐放,必然是他才带上山来的。 “想去找你,但到了镇上又觉得这样去见你,好像是在逼你,所以我就去善堂看了看。”季熠并不回避这个话题,只是收紧臂弯把谢观南搂到了胸前,眼神愈发专注,语调也更温柔了些,“若是不去镇上绕一圈,倒是能让你一到山上就看到我在等你。” 所以他俩这是跑岔了?不对,谢观南算了算时间,季熠若是从西雷山去栖霞镇,他们应该会在官道上撞个正着才对,若是错开了,那只能说明季熠是别的时间或从别处去的栖霞镇。 “你这趟下山到底去哪儿了?”谢观南也不绕弯了,他能想到的去处就那么几个,还不如直接问季熠,“去了皎州吗?” 两个月没有见面,甚至也没有只字片语的信儿,他们本该有很多话要说的,可真当他们面对着面看到对方,却很难只想着那些需要找出答案的事情。就像悦知风说的那样,他们这个年龄相遇的话,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太多语言,只要是对彼此有吸引力的两个人,在热烈的情感面前,被点燃往往只需要一个眼神。谢观南能这么快就从小别后的情热中抽离出来,已经是理智过头的表现了。 “不是,我去的江南道。”虽然对于谢观南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问他有点哭笑不得,但一想到他们又能挨着彼此像这样想一出是一出,说到哪儿算哪儿地谈天,季熠觉得这个端阳节已经够美好了,“春试之后,很多事情就不再受到掣肘,镇南都护府清剿安南细作也告一段落,后面的事情会直接交给京城的人去收尾和处理,我去皎州也做不了什么。” “那你之前又说曹豫想让我去见见容霏?”谢观南对于这件事还是有些介意的,他不认为自己有多大能耐足以帮到都护府,也不认为他真的对容霏有什么影响力,但是如果曹豫和季熠觉得他有这个能力而他没有去出这份力,他还是觉得有些抱歉的。 “嗯,如果你当时答应了,我自然会陪你过去。”季熠笑着吻了吻谢观南的嘴角,像是安抚又仿佛单纯只是想触碰对方,“但你看起来并不想过多参与到这些事中,那就让曹豫他们自己去解决问题。” 原本容霏和都护府的事情就不是谢观南分内之事,他要是去帮忙那就是看在季熠的面子上纯纯去打白工的,季熠说他去是情分,不去也是本分,所以谢观南不用因为没走这一趟而有什么负担,要是都护府因此就办不成这事,那也该责罚都护府办事不利,无论如何都怪不到谢观南的头上。 “你可真现实。”谢观南咋舌,但季熠说的确实是大实话,这天底下每日里会发生多少事,有谁没谁,太阳第二天照常升起,并不会因为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而产生多大的改变,尤其是他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之前都护府暂缓进程也是为了春试前后的维稳,不给京城造成太大的治安压力,按照他们掌握的情报,只要能稳住整个考期,之后要收网抓人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都护府并不需要季熠或者悦知风去亲自指导监督,若非关系到疫情和两位王爷的安危,曹豫都不会往戎州特地跑那么一次。 谢观南点点头,他也明白,季熠和悦知风所在的位置太高,高到了在他们眼中,只能看得到整个事情的大走向,而事件中的个体、牵扯到的每一个人,都渺小得仿佛虫蚁。这并非是他们的态度,而是他们所处的位置决定的,就算季熠或悦知风重视所有人的存在,也改变不了这一点,这些事是谢观南在戎州这一程和之后这两个多月中慢慢体会和认识到的。 “你之前说西南学子会得到补偿,果然皇帝前阵子就说要在秋季开恩科了。”错过了春试的西南考生,不用等待一年或者两年,而是在半年后就能有第二次机会,这已经是皇帝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弥补了。谢观南好奇地问,“你去江南又做什么?” 之前以谢观南的猜测,季熠就算不在皎州,也应该是去陇右道看望悦知风,因为睿王的病直到他们在戎州分别时,还没有什么起色,只是暂时稳定而已。 “董危素和白叔隔几日就会给我来信,老师的情况虽没有明显好转,但也没有恶化,一切尚在控制中。”季熠知道谢观南担心这个,于是简要地说了两位大夫对悦知风的治疗打算,“他俩信还是分开发的,都写得巨细无遗,总之就是一个施针一个用药,全天盯着老头呢,你不用担心。” 董白两人合作已经代表着本朝现今医术的最高境界,听到这话谢观南确实也没有什么可再不放心的,那就只剩另一个问题:“江南道往返这里一次也要近一个月,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到去那儿了?” “南北运河经历数代开凿、疏浚和整修,虽然已经规模很大,但每年夏季还是会有些地方遇到洪峰,所以夏季之前,江南各地都会做一些预防水患的工程。”季熠解释了一下,运河对于本朝将经济重心南移起到的决定性作用,正是因为先帝在大一统之后有意要平衡全国的发展态势,才会特别注重江南的治理,这和今上要改制春试的出发点是殊途同归的,“二郎微服南巡,我趁这个机会去见了他一面。” 所以季熠是抽了这两个月的空去见了次皇帝?谢观南不禁扫了他一眼,若是他俩这阵子没有分开,去江南的事这人会主动跟他提么? “你想见他我不会阻止,但我不会把见他当作一件非进行不可得事放到你面前来让你选择。”季熠为了方便剥完粽子还顺便切成了适口的小块,免得粘米吃起来狼狈,他拿了支竹签插了块粽子递给谢观南,笑得坦坦荡荡,“他虽是我的亲人,毕竟身份摆在那儿,若是会让你不自在,也不是非见不可。” 谢观南轻笑,他们在说的可是这天下共主的九五至尊,不是在市集摆摊开铺子的小老百姓,说什么想不想见,倒好像主动权都在他手中似的。 “可别拿我做幌子取笑了,你这么急着找机会同他见面,总不会是商议治理水患的事吧?”谢观南从季熠谈都护府的事里就能判断出,什么程度的事情在季熠心中能排到怎样重要的位置。皇帝南巡可能确实是来视察江南水利或水患防范的事宜,但与季熠见面必定不为这些。能按部就班的事有百官各司其职,需要季熠与皇帝当面说的肯定是更要紧的事,当然也不会是见不见他谢观南这样无足轻重的事,“你把老师生病的事告诉你弟弟了?” 季熠轻叹了一声,谢观南便知道自己说中了。但季熠说不说,也不影响皇帝知道这事,因为太医署的奏报早晚也是要呈上去的,这并不是可以隐瞒多久的消息。问题并不在于皇帝几时知道,而在于他会如何应对。 “你也早猜到了吧?”季熠在水下捏了捏谢观南的手,“二郎要收回西南三道的兵权。” 第137章 兵权 先帝大业是从关中发迹、一路向北的,最初几年睿王一直跟在先帝身边,随着他战功一骑绝尘,先帝委以重任,后来他便一直是先帝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独当一面之后更是帝国砥石一般的存在。 先帝乐见睿王从一个青葱少年迅速成长为青年英才,而睿王也一直待先帝如父如兄,那些年世人都觉得这样的人中龙凤只要出现一个已经能救民于水火,上天居然一次降下两个如星辰般璀璨的人物,那必是要出现前所未有的新局面的。 事实也正如大多数人所期盼的那样,帝星与将星交映成辉,几乎没有人可以阻挡他们的步伐。彼时除了北伐之外、西南亦有外族侵扰。西南三道,指岭南道、剑南道和陇右道,大一统过程的中期有好几年是睿王和先帝兵分两路分头征战的,睿王负责的就是整个西南地区,说这近三分之一的江山是睿王打下来的也不为过。 北伐之路还有议和与对方归降的可能,但西南几乎没有一场战役能不流血,先帝登基称帝之后,睿王还南征北战打了将近十年的仗才换得域内太平。 跟随睿王多年的嫡系部队通称陇右军,但其实皇家人、甚至朝中百官心里都很清楚,陇右军还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悦家军”。 是“悦家军”而非“萧家军”。 “萧少虞”是写在皇家玉碟里昭告天下的睿王名讳,但“悦知风”才是先帝最初认识的那个少年英雄。世人只看到睿王独享无上的荣光与先帝对他无出其二的宠信,但又有多少人能铭记这份泼天的富贵原本就是悦知风用半生无数次舍生忘死挣来的。 “你阿爷不惜让老师担个两姓双挑的名头也要把他写入玉碟,是想自己千秋之后还能护他周全,必定想不到这才到了第二代……”谢观南意识到自己说这话非常不合时宜,无论是身份还是立场他都不应该说的,于是话音戛然而止,只是没忍住还是哼出一个鼻音来表示了一下情绪。 虽没说出口,但谢观南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天下兵权归于皇帝,这确实天经地义无可厚非,但今上的王位承袭自先帝,理当尊重先帝在世时做出的决定,既然先帝把西南兵权给了睿王,他驾鹤西去才三年,况且现在睿王尚在世,皇帝就急着要拿回兵权,这不义或是不孝,至少占了一样吧? “做皇帝的人,受着山呼万岁的尊崇,担着泽被苍生的使命,若四维八德都还要样样做到极致,岂非真成了圣人?”季熠不慌不忙地站在谢观南背后替他擦着头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一反平日里话痨的常态,耐心安静听着对方说的时候居多,只有当谢观南问到了,他才斟酌着开口回个一句半句。 房内由季熠点的熏香已经盖过了之前仅有的淡淡艾草味,天气热起来,季熠也换了香方,不是什么特别浓烈的味道,倒是让他俩从温泉出来闻着更添了些困意。谢观南虽然睡了午觉,可傍晚时的一场情事又掏空了他的体力,季熠尽管强些,毕竟也是骑了大半天的马赶路回来的,他甚至还没捞到补觉的时间,若不是谢观南头发未干,恐怕这会儿两人已经躺倒在床上了。 “你这说辞怎么跟老师的一模一样?”谢观南略侧了一下身,抬眼看季熠,“他之前在戎州跟我说‘圣人出,黄河清’,我当时还真心实意自我反省了一番,但这话老师说得,我说得,偏你弟弟是说不得的。黎民百姓、文武百官都有律法约束着,可他呢?” 谢观南知道自己僭越了,若面前不是季熠,他不会说这话。他觉得皇帝已经富有四海,理该比常人心胸更宽阔才是。悦知风从大一统到现在,也是忠心耿耿的两朝元老了,就算之前他确实想扶季熠登上王位,可那最多就是个念头,根本也没有付诸行动,皇帝这是秋后算账,还是防微杜渐?若真是如此,谢观南脑中大不敬地认为,皇帝的心眼属实是太小了。 “你反省什么?”季熠在谢观南后颈处揉了一把,避重就轻地问。话题太严肃了,所以季熠揉着揉着手上就带了点暧昧的抚弄,他不排斥和谢观南谈论这些,但他们之间不能只谈论这些,“老头又偷偷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心事这么重?” “老师提醒我不应该用太过严苛的眼光盯着你,这我同意,但你们兄弟这样的人却不能只要求别人对你们宽忍,若如此论,古来圣贤都成了你们给自己开脱的工具了。” “我们兄弟这样的人?”季熠咂摸着把谢观南的话重复了一遍,如果是几个月前他听到这样的话大约会立刻挂上一张委屈的脸,同谢观南调笑嬉闹一番,但今日不同,他的小捕快话说得格外认真,他不好蒙混过去,“观南是觉得,就算是我,也不会站在老师的立场看这件事?” 不是吗?谢观南确认地点头,从季熠的话里话外都能感觉得出来,他还是更向着自己的弟弟而非悦知风的,但谢观南也相信,他不会故意去做什么伤害悦知风的事。只是他们所面临的问题本就不是普通人的那些家长里短,仅凭不伤害这个底线,也是远远不够的。 譬如就说兵权这个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悦知风也好,萧少虞也罢,就算先帝写入了玉碟,今上也可以不认,依然只把他当作一个普通臣子,皇帝要拿回兵权有理,但兵权是先帝亲授,睿王不乐意还也有据,这就很难调和了。 季熠若是为了皇帝去游说睿王,难道不会伤了悦知风的心和他俩这么多年的情分吗?又或是季熠为了悦知风去皇帝面前斡旋,那就更复杂了,即墨锦是即墨熠的弟弟不错,但他现在首先是皇帝。先帝的嫡出皇长子请求把如此重的兵权留在一个将他视如己出的一字并肩王手里,任何一个坐在龙椅上的人遇到这事都会如坐针毡吧? “你如果不是齐王,我就能把你带走了,天高皇帝远,我们去哪里都成。”谢观南回身搂住季熠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口。他是真的觉得他俩去哪里都行,就是别沾那些说不得的事,别搅和到那些碰不得的人中间去。 谢观南是为了季熠被夹在皇帝和睿王中间而担忧。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季熠皇长子的身份,就是那块“璧”。 “如果是你希望的,我未必不肯跟你走。”季熠自嘲地轻笑,他能这样回答只是仗着对谢观南的了解罢了。且不论他还置身于眼前的困境中,就单凭谢观南对悦知风的在意,这样心软的人又怎么会怂恿他去做那种自私的决定。 “你能找出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方法吗?”谢观南自己实在想不出这世间有什么方法能解开这个难题,但他真心希望季熠有超过他许多的智慧,能找出对所有人都好的那条路。 “找不出。”季熠回答得很干脆,这答案在他心里横亘的时间很长了。他轻轻拍了拍谢观南的肩,让对方放松一些抱着他的双手,然后坐到了榻上,不再掩饰他眼神中的疲惫,他思忖片刻,用一种仿佛扒着自己伤口的语气问着,“观南,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平白无故落到现在这种境地?” 谢观南不解,这话没头没尾,并非他预料中会听到的。但他在意的是季熠为何显得如此哀伤?皇帝与睿王的事也非一日之寒,以往他们提起过许多次,季熠从未露出过今日这样的表情。 季熠是被先帝放逐到西南来的,无论因为什么,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人是他弟弟,兵权是先帝给睿王的,所以这一切又跟季熠有什么关系?除了他没法选择被生在帝王家,其余所有的事,他怎么就不无辜了? 西南说下就下的雨总是不期而至,两人间小小的沉默立刻被打在窗棱上的雨滴声填满。这场雨来得非常急,雨滴饱满得像是要在屋顶瓦片上砸出一个个坑来似的。 “先睡吧。”谢观南突然捧起季熠的脸,落下一个匆忙但认真的吻,他有些抱歉地看着对方的双眼,“下雨了,你看起来很累,我也累了。” 第138章 瞌睡 雨夜总是让人容易产生些复杂的情绪。 谢观南吹熄了灯,在双眼还未能适应黑暗之前已经拥抱住了季熠。一个充满了怀念的拥抱,不带一丝情欲。 “以前你总是对真相很执着的。”季熠轻笑,着急熄灯的谢观南就像是跟什么人约好了要去梦里见面似的,拉着他躺倒的动作近乎粗鲁。季熠以为两个多月的空白,他们会需要一场彻夜的抵足长谈来细细织补缺少的那段时间里属于他们两人的回忆,但他居然被拒绝了。 “睡觉。”谢观南还是重复着这句话,“你都没发现这次回来自己一脸的憔悴吗?你若是变丑了,我会嫌弃的。” 毕竟这副好看的皮囊,是他们感情的基石,谢观南如是说,语气之正经让季熠哭笑不得,搂着他的腰作势要做点证明自己并不憔悴的事,但谢观南又挥开了他探向衣襟内的手,坚持他所说“睡觉”的纯粹性。 季熠确实有些累了,事实上不止这一日,两个多月来他始终疲倦,因为他不得不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东奔西顾。可这样的忙碌也令他减少了想念谢观南的时间,如果不是这些事,他或许等不到这么久就会忍不住去找人。 “好吧。”季熠就算没有那么在乎自己的容貌,但精神状态的滑坡他还是能意识到的。头痛和失眠又在这段时间里重新缠上了他,走江南道这一趟,这些旧疾不仅偷偷复发甚至还变本加厉起来,他十分怀念能在谢观南身边安睡的日子,“观南……” 谢观南在暗夜里神奇地迅速攀上季熠的脖子并精准封住了他的双唇。他是真的希望季熠能放空一下脑子先好好休息,所以此时的亲吻中欲望很淡,吻得很温柔但动作有些霸道,他的用意就是要阻止季熠说话。 又尝试了两次但被用同样的手段阻止后,季熠终于放弃了开口,虽然他也享受谢观南这样主动却充满奇怪目的的亲吻,但是并不想挑战对方耐心的极限。 他们都需要一次足量而有效的睡眠,不管是单纯的休息,或是缓冲一下这次重逢带来的心境上的变化。 谢观南是做捕快的,他做事的原则是必须要收集到足够的信息和确切的证据,但让季熠经常意外的就是,谢观南的直觉往往又是格外准的,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小迟疑,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可能让谢观南捕捉到不一样的东西,所以他警觉地切断了这晚的谈话。 季熠并不希望有这样一次分离,如果可以,他一天一时一刻都不想和谢观南分开,但那时在马车上,他觉得如果自己不答应让对方走,谢观南会直接跳下马车远远跑开,而且会跑到一个让他很难找到的地方去,当时谢观南的表情,季熠不想再看到了。 谢观南那日对季熠说:“老师和你阿爷是一类人,你和你弟弟是另一类人,而我,又是和你们完全不同的一类人,季熠,我要想一想,想清楚我应该怎样和你相处。” 季熠当然知道他和谢观南的不同,这就是为何他一开始不告诉对方自己身份的原因。他一直都知道别人和他相处需要面对很多,有时候他让自己忽视这些,有时候他也会选择干脆让自己离别人远一些,保持一定的距离,和谁都不要太过亲近,这样大家就都可以不用去介意因为身份不同而带来的隔阂。 但是谢观南身上的气息让季熠觉得太舒适了,不自觉的想要靠近,想要去争取他更多的关注和好感,想要留在他身边,就算是明知道这样的接近会给对方带来麻烦甚至造成他的困扰,季熠都不想放开。他小心翼翼隐藏起他的这份自私,他觉得或许可以让谢观南在无知无觉中就这样继续留在他身边,但这次季熠知道,侥幸在谢观南身上是不存在的,只要被发现一点不确定,谢观南就会想要找出那个最后的答案。 所以季熠放开了手,比起让谢观南揣着那些不确定勉强扮演着不在意、因为顾虑着悦知风的病或他的心情而假装笑脸,他还是更希望谢观南能做回一个原原本本的自己,他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剥夺谢观南肆意生活的权力。 可谢观南是这样好的一个人,聪慧又犀利,他自己发现了问题又毫不退缩地想要去解决那些问题,就算是需要一点时间也会一直等到戎州疫情结束才提出,谢观南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以尽量不对季熠造成伤害为前提的,甚至于这一次他还主动追到了西雷山上。那个谢观南想要找到的答案,如今出现了吗?季熠想问但又不敢强求,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对谢观南提出什么更多的要求了。 雨下了一夜,后半夜起虽然雨势渐弱,但直至天亮都还没有停下。夏日昼长,天早早就已透出微亮,但因为这雨的关系一直都没有更亮,这样的天气虽然对出行者多有不便,但对于在家补眠的人而言却又是极好的。雨水带走了暑气,天空将明未明,滴答作响的雨滴声敲得人哪怕醒着也会随时涌上几分睡意。 谢观南一夜好眠睡得很沉,但季熠醒来想先越过他下床的动作还是把他弄醒了。他俩同床一直都是谢观南躺在外沿,季熠多次争取都没有成功,谢观南好像对这点有什么执念,就算是后来他知道季熠的武功高出他很多,但两人之间的这个规矩始终没变过。 “躺下。”谢观南眼神惺忪、声音里带着点沙哑,但他抬手把季熠拦回去的动作一点迟疑都没有。 季熠把那只晃晃悠悠的手臂抓了下来,低声在谢观南耳畔道:“我去给你做饭。” 有那么一瞬两人脑内似乎都觉得这个场景特别熟悉,仿佛回到了早些时间他们住在这个院子里的那段日子,不论来路,不问世事。彼时谢观南还不知道季熠是“即墨熠”,季熠也不知道他们后面会经历那么些事,日子便只是日子本身。 谢观南抓了下季熠的衣襟,对方很自然就又躺回他身边,他们贴得很近,气息和眼神都缠绕着对方。谢观南摸了摸季熠的脸颊:“季熠。” “嗯?” “季熠。”谢观南又叫了一声然后不等季熠答应,自己先笑了出来,“好像很久没有叫这个名字了,就想多叫你几声。” 季熠跟着笑起来,伸手在谢观南耳垂上轻轻捏了捏,又觉得不够似的,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这个表达想念的说法他很喜欢。谢观南曾说过,他觉得当季熠开始使用这个既不冠父姓,又不冠母姓的名字时,他才真正决定成为一个主持着自己的人。 “嗯。”季熠也许久没有听到人这样叫他了,即墨熠属于很多人,但独独不属于他自己,而季熠本来不属于任何人,可现在他希望是属于谢观南的,只要谢观南喜欢,只要谢观南想要。 “季熠。”就像是为了强调他有多喜欢这个名字似的,谢观南再一次游戏般喊他,顺便把人抱进怀中,“陪我多躺一会。” “你再多叫几声,我可真要犯困了。”季熠说着还真觉得眼皮有些沉重,他吻了吻谢观南的鬓角,放任自己的四肢与对方就这样交缠得乱七八糟,“这些日子我睡得不好,两个多月加起来都不如昨晚这一觉管饱。” 季熠眼下的乌青很能证明此言非虚,谢观南说他憔悴了也是因为这个,缺觉对季熠而言远比忙碌奔波的损伤更大。 “那再睡一会?”谢观南的手勾到了季熠的背后,轻轻打着拍子,相拥的肢体并没有因为缠绕得杂乱而让他觉得不舒服,反而因为这样让他有一种即使自己立刻睡得不省人事,也不用担心季熠会在他睡梦中离开得踏实感。 “好。” 第139章 时移事易 季熠和谢观南这个回笼觉直接睡过了一整个上午,直到接近晌午才因为缺了两顿正经的餐食而饿得再次醒过来,与空空如也的肠胃相反的是,两人的精神都格外饱满,正如季熠所说,这一晚上外加一个上午的好觉,仿佛能弥补他两个多月糟糕睡眠所流失的精气神,就连这淅淅沥沥始终不肯停的雨也没能让他的头疼再发作。 套上了和谢观南同款的衣裳打算去厨房弄点什么吃的,一推门就看到小厨房的烟囱正冒着一股白烟,季熠眯眼笑了笑、回头对谢观南说:“看来不用我忙活了,醒得早不如醒得巧,大概是苗姑过来了。” 季熠虽然没有特意吩咐通知山上他要回来,但这种事佟追和柳慈自然早就替他打点好了,只是前一晚他和谢观南一直粘在一块儿、所在的那方寸之间满是闲人勿近的氛围,做下属的自然也要识趣不能靠太近,但一早去把苗姑接下山的脑子他们还是有的。 “苗大和苗二过了节就要去陇右军报到了吧?”谢观南也走到门口,看看屋外还是有些蒙蒙细雨,于是转身去拿了把伞,打算和季熠一起去厨房看看有无可以帮忙的地方,“是你帮着说服苗姑的吗?” “苗姑从戎州回来后自己改变主意的,其实她一直都是极明事理的人,前两年毕竟苗二才刚成年,她不舍得也很正常。这次在僰道县的经历似乎对她触动很大,那种时候医者和军人的立场都是一样的。”季熠个子高些,所以他很自然地把雨伞接了过去,“苗家兄弟的阿爷也曾是陇右军中人,因伤卸甲归田,所以他俩才总想去军中感受一下他们阿爷经历过的生活。” 如果不是在战场上受伤,或许苗家兄弟的亲生父亲不会那么早亡故,但若不是因为在父亲去世之后他们的阿娘紧跟着疾病缠身,他们也不会与苗姑结缘、继而成为亲人。所以这便是世事无常,绝大多数的人和大部分的事,都不可能在开头就猜到结尾。 “可能我们家是经商的,所以我没法感同身受。自记事起,我阿娘和阿爷总是一起做事一起忙碌的。我对阿爷也很尊重,但并不会有超过对阿娘的那种崇拜。”谢观南顾惜身上的新衣,不想才换上就淋湿,走出房门后紧紧靠在季熠身边,脚步也放得很慢,他想到昨日苗家兄弟的表情,顺口道,“我阿爷去世早,家中一直是阿娘做主,若再算上我阿姐她们,我家可算是女系家族了,大概别的家庭中做儿子的,大多会以父亲作为榜样吧?” 话说出口了,谢观南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戳到了季熠的痛处,所以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季熠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反应,但也没有接茬,只是轻轻揽了一下谢观南的肩,确保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伞下。 正屋到厨房没有多远,三两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到了离厨房只剩几步的距离,从窗口看到了苗姑在灶前利落的身影,案上果然也已经摆上了几盘漂亮的菜,看来她一个人已经在这里忙碌了一阵。 “苗姑!”谢观南不等季熠收完伞就撇开了他直接冲了出去,一个大跨步跃入厨房,活泼得仿佛刚散了私塾课堂的学生,笑意挂满了整张脸,声音里都透着点兴奋劲儿,“过节好,苗大苗二给我的粽子我和季熠分了,很好吃。” 苗姑看到一前一后钻进厨房的两个高大身影,笑盈盈擦了擦手迎上来,先是上下打量谢观南,又稍带看了一眼后面的季熠,然后才是无奈又带着点心疼地埋怨:“就说你们俩不在庄子上住不行吧?不好好吃饭都瘦了。” 戎州疫情解封之后,苗姑其实是比大队人马要晚了些日子才回来的,她跟着汇集到僰道县的其他医者,和太医署的一队人,从重症抢救到轻症治疗,坚持守着等全部感染者都病愈、所有隔离区都撤了封禁后才结束了在那边的事。 云遮县因为冯肆大量采买驰援所需的药材,其实是比其他地方更早一些了解到疫情的,知道苗娘子身先士卒去了最危险的地方,整个云遮县都仿佛与有荣焉,更何况苗娘子在本地素有美名,这次消息传来百姓自然而然将她颂扬成了女英雄。后来秦孝贤特地让人以县衙名义给苗姑颁发了一笔赏银,以表彰她在疫情中做出的贡献。 本来于公于私谢观南都该是去送赏银的最佳人选,但他那时还没想好该怎样面对和季熠有关的人,所以托辞避开了这个差事。可今日他再见到苗姑,听到她这些熟悉的念叨,就感觉好像他们之间没有过这两个多月的间隔似的,无论是季熠还是他身旁的任何人,都早已经完全融于谢观南的生活,轻易剥离不开的。 谢观南难得地笑出了一种没心没肺的肆意感,说苗姑这口吻几乎跟他阿娘一般无二,难道每个阿娘都觉得只要没在家吃自己做的饭菜,孩子就一定会瘦? “那可不是当然的么?在家千顿都是饱的,在外一餐都是饥的。”苗姑又多看了几眼,发现他俩身上的衣衫都是簇新的,便一人给他们手里塞了一盘菜,“你俩端过去先吃着吧,我就剩个汤还差点火候,这里地方小、腾挪不开,多了你们两个大高个子让我碍手碍脚的。” 才过来就又要被赶走,谢观南觉得这有些不体面,所以跟苗姑讨价还价,非要她留下来一起吃饭,逼得苗姑答应了才肯和季熠离开厨房。 “苗大和苗二过几天就要走了,所以你想陪苗姑说说话,让她开心些,是吧?”趁谢观南去桌上摆盘的时候,季熠收了伞去柜子里拿出一小坛雄黄酒来,这本是他预备了昨晚喝的,只是他们昨晚完全顾不上吃喝。他刚刚甚至还递了眼神给苗姑,让她答应留下来,因为季熠还从没见过这样故意流露出孩子气一面的谢观南,他觉得新鲜有趣,几乎有些妒忌,“怎么你在苗姑面前,能可爱成这样?” 谢观南总说他不太擅长和女性打交道,就算是熟识的人,都很少会展现出特别的热情,但他又格外招人喜欢,尤其是年长的女性。谁对他好,他总是记在心里的,一有机会也希望能回报一二,所以季熠并不意外他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苗姑的情感。苗姑对两个儿子的关爱,多半让谢观南想起了他自己的阿娘,只是谢母远在京城,他便想着将这份情感在苗姑身上寄托些许吧。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而谢观南只是希望做些什么能看到她们的笑容罢了。 “吃过这顿饭,你就让苗姑回山顶去吧,后面我们也别让她过来做饭了。”谢观南想尽量让苗姑母子能抓紧这几天多多相处,不要为了他们费那些时间,“你说呢?” 季熠不仅欣然答应,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别的信息:“你不着急回衙门?” 端午假期不长,季熠这次从外面回来路过栖霞镇没敢直接去找人,但若是到山上还等不到谢观南,他节后势必会再去镇上的。衙门没有长假,那自然只有他这个闲人去陪他的小捕快了。可听谢观南之意,他居然是打算要在这里暂住的,这实在有些令他惊喜。 “我和秦县令请过假出来的。”谢观南微微垂下眼,他此刻觉得自己这个假更名不正言不顺了,但人都在这里了,说什么都好像有些矫情,他唯一觉得遗憾的大约就是原本他确实想去皎州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帮上都护府的忙,但如今看来,仅有的这个正经理由也站不住了。 一餐饭吃得堪称和乐融融。起初谢观南还担心他和苗姑有些日子没见,不知道聊些什么合适,没想到一说起僰道县,双方都立刻发现了能说的话题简直多不胜数。仔细想来,他们虽然是一道去的那里,但也几乎没有在那整个过程中有过多少交流。在路上是忙着赶路和处理中途遇到的事情,到了目的地后很快苗姑又进了隔离区,他们在那段时间里的所见所闻其实也差异挺大的。隔离区内外简直两重天地,如今再叙竟已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苗姑跟他们细细描绘了她在隔离区里经历的大事小情,这些事连季熠也是头一次听。医者和士兵的能力是不同的,但在保护和拯救他人的时候所以付出的勇气是相同的。所以谢观南立刻就明白了为何苗姑这次之后愿意放手让苗家兄弟去从军的心情。 “我之前以为从军的无非两种人,一是为功名,想要一展抱负的,二是为生计,谋求一份差事的,但苗大和苗二好像哪一种都不像。”吃完饭没多久雨也停了,季熠和谢观南就一起送苗姑出门上山,走回头路的时候,他俩选了一条小路随意地散步,不关心多久能走回去,就像从前他们在林中随随便便能逛完一天那样漫不经心地走着。谢观南顺着苗姑母子的事儿跟季熠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边走边聊。 “他们想当兵跟你想做捕快的理由差不多,不是么?”季熠的脚步不疾不缓,堪堪就领先半步而已,在西雷山走谢观南不熟悉的小路时他总是这样,一边引路一边挡开时不时伸出来的树木枝桠,“逐渐用募兵取代府兵制,像苗大苗二这样的人可能会越来越多的。” 为将为帅的毕竟是少数,而且多由世家子弟出,白身自然也有靠军功晋升的,但这样的人才势必是凤毛麟角。当兵不奢求功名,也不仅仅为了温饱,还可以有别的原因,这样的事情在从前那种动荡的年代是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是现在有了这种可能。 “这么说来,我阿娘确实提过,从前跟我家有往来的成衣铺也接过布甲的单子,当时还是府兵制,所以也会有百姓来买。”在本朝前期自发前去投军的百姓,是可以自己准备盔甲武器等装备的,不过谢观南皱了皱眉,“但京畿地区最先改为募兵制,这样的买卖就渐渐没有了。” “这么说来,确实让咱阿娘少了条财路,真对不住。”季熠学着谢观南的词儿和语调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但随后他很快收敛起玩笑的神情,“逐步取消折冲府其实也是希望减少对百姓的压力,我朝幅员辽阔,若为了征召府兵让百姓远离家乡,在服役的路途上折损人力物力,不失为一种浪费。” 府兵制的实质几乎就是全民皆兵,朝廷会给自发入伍的士兵比较优厚的待遇以及赋税上的减免,所以百姓从军的意愿是很高的,自行购买装备也就屡见不鲜了。这样征兵的弊端是征集的士兵素质良莠不齐,在管理上的难度会很高,像陇右军这样战力卓绝又忠心不二的军团是天时地利人和齐聚的前提下才可能出现的战时特例,大部分的府兵无法达到那种优秀的程度。 募兵制对征兵数量的需求大幅降低,但招募的士兵在遴选时就有一定的标准,对年龄、体格甚至头脑都有要求,所征召的士兵都是真正能上战场的战士,再由朝廷统一发放装备,统一的训练和管理,虽然数量上减少了,但实际的战斗能力是更有保证了。 “你的意思是,就算如今陇右军的兵权还在老师手中,但府兵制终将消失,对不对?”其实谢观南并非不明白一代君王一朝臣的道理,而且改制的好处也是十分明显的,推行募兵制的先决条件是平衡税收,因为只有当老百姓参军不再是为了避税,才不会有各地老弱病残入伍的事发生,这事其实从先帝在时可能就已经在做各种准备了。 “府兵制的消失是不可避免的,未来陇右军也会消失,但这不是因为二郎想要瓦解陇右军或剥夺老师的力量,是因为陇右军其实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而以今时今日我们的国力和方略,也不会再出现第二代陇右军了。”季熠在转到下坡路的时候向后伸出手去,等到谢观南过来牵起他才继续往前的步伐,“陇右军是动荡战乱的年代、在一个个战场上厮杀血战幸存下来的军团,它是不可复制的。” 而一个强盛的帝国,需要的是另一种类型的守护力量、一套完整可控的权力与管理制度。 第140章 一脉相承 陇右军最初也并不是悦知风的嫡系,他跟着先帝创业之初,是个才名远扬的少年才子,但无论是出身或门第都并不算高,只因他的惊才绝艳世所罕见,未及弱冠名声已经遍布两江南北,先帝对他十分好奇也生出了惜才招揽之心,不过当时的悦知风正意气风发地四处游历,根本没想过要找一棵梧桐落下。 但事情就是这样奇妙,帝星与将星的相遇就像是冥冥之中被安排好的天命,不早不晚,就在他们最好的年纪,就在最对的时机。 “这事儿应该没什么人知道,那时年少气盛的老师会主动找上门求见我阿爷其实是因为一幅画。”这些在民间应该被称之为皇家秘辛的轶事由季熠说来就真像是平平无奇的一则熟人旧事,他说得轻巧,语气也丝毫不带卖弄。 “一幅画?这么简单的理由吗?”听到这话让谢观南不得不相信,所谓的野史之所以是野史,就是因为那些编写的人不可能听到真正的当事人来讲述。民间对于睿王和先帝如何结识可能有上百个版本,越离奇的传闻传播得越广,有方士测算说,有仙人托梦说,至于怪力乱神或前世今生报恩说之类毫无根据的就更多了,季熠说的这个真实版本的开头,反而听起来正常许多。 季熠和谢观南送完苗姑回小院之后,因为前面睡得太多所以这会儿一点困意都没有,既然没必要睡午觉,就干脆想找些事来做。这屋子虽然日常有人来打扫整理,但季熠放在这里的书本字画别人是不敢乱动的,所以正好趁这次拿出来整理一下,边整理边谈天,正说到这里,季熠的目光也停留到放字画的那个架子,于是过去翻出了一个画轴来。 “老师最开始出名的本来就不是调兵遣将、上阵打仗,他是先以才子闻名的,诗词歌赋、笔墨丹青才是他的强项,还有就是……”季熠故意拖长了尾音,等谢观南看向他用眼神催促了一下他才接着说,“还有就是容貌出众、远近皆知,每次出门都是掷果楹车的场面,特别浮夸招摇。” 谢观南对于季熠这种说不清是吃味还是单纯想跟他逗闷子的小情绪总是很纵容的,笑着给了一个回应:“在我这里你最好看。” 季熠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眉眼间都盛放着得意,他拿着画轴过来,让谢观南先放下手里的书,一起坐到局脚榻上,一人一边分持着画轴上下两端轻轻打开那幅画。 “咦?”展开的画卷上出现了让谢观南意外的内容,直到季熠拿着的那端完全摊开露出了落款,谢观南脸上的不可置信才稍稍减少了些,但他仍是疑惑的,“老师这是几时画的?” 那个画幅并不太大的卷轴中,赫然是一幅人像画,而画中人非常明显就是谢观南。这是悦知风画的谢观南,但被画的人并不知情,换言之,这图还是绘者默画出来的。先不说画得如此神形皆备需要多强的画功,单单说他不用看着本尊而仅凭脑中记忆就能将一个不在眼前的人描摹得这样栩栩如生,这份技巧就已经打败当世大半的画师了。 “这是之前我生辰时老头提前送我的贺礼。”季熠撇了撇嘴,看着还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以前我跟他讨画从来都是三催四请,每次都要拖很久,这次我都没开口,就画了给我,但偏偏是画了你的像。” “你不喜欢?”谢观南故意露出些愠怒的语调,“老师把我画在上面当生辰礼,还委屈了你不成?” 季熠收拢了画卷放在边上,从背后双手环住谢观南,是开玩笑还是真生气,他还是分得清的,所以他并不急着去为自己分辩,腻在对方身上,鼻息间都是彼此交融在一起的味道,这是和枕席间不一样的亲昵氛围,他知道自己和谢观南之间还有很多需要一起探讨、解释和彼此协调的问题,但是只要谢观南肯来见他,一切就都有了可能。 “你的画像,我想自己来画的,老师就算再如何笔法卓绝,也画不出我眼里的你。”季熠的唇轻轻贴在谢观南的颈侧,温热的触感让对方瑟缩了一下,但没有任何挣扎,“我是想说,我一直求老师替我画一幅阿娘的画像,始终未能如愿。” 季熠每次提起先皇后,谢观南总会在心里震颤一下,跟着就再难说出什么重话来:“为何?老师对你阿娘不是感情也很深么?” “就是太深了,所以不愿意画。”季熠吐出憋了半天的那口气,“我方才不是说,他找上我阿爷是因为一幅画么?他当时名动大江两岸,墨色山水堪称一绝,但人物画却算不上独领风骚,那时有位特别出名的画师,专攻人物画,此人就在我阿爷麾下,所以老师顺藤摸瓜就因为这个人找到了我阿爷。” 彼时先帝刚刚起事,麾下有他四处招揽和各地慕名而来的众多英才,那位画师并非因为画得好才被先帝吸纳,而是因为他是来自大食的外国人,先帝希望能通过他架起与西域的桥梁,却不料他擅长绘画的名声先传了出去。 “大食国的绘画与我朝的风格大相径庭,那位画师替我阿娘画了一张人像图,不久这事儿就传扬了出去,引来各路围观,虽然我阿爷很早就将画收藏了起来,但那画的名气就像散落在风中的种子,早已经播撒了出去,见过的人愈发交口称赞,没见过的人则愈发好奇,到后来便成了画坛的一则传奇了。” 谢观南猜到了后面发生的事:“老师那时一定是还没见过画,又听人这样痴迷追捧,就忍不住起了好胜之心,非要亲眼看一看,对吗?。” 确实如此,悦知风就这样被一幅画引着找到了先帝,之后两人惺惺相惜,先帝求才若渴,悦知风便投笔从戎,说巧合也是巧合,但如此多的巧合发生在一件事上,也只能说时也运也命也。 “所以那到底是一张怎样的画?”谢观南回头看了看季熠,好奇心人人都有,他也不例外,但他总觉得这件事里有些古怪,“听起来过于传奇,以至于让我觉得这其中或许是有人为因素的。” “观南,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凡事都太认真会少了很多懵懂的乐趣。”季熠笑得把谢观南抱得更紧了些,下巴直接搁在了他肩头:“二十岁时的老头,到底还是不如现在的你,他就没想到这一点。” 是画像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其实都不重要,当时的先帝只是想要造一个声势,把他在做的事和他在招揽贤才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内容越神秘越有话题就越是方便传播,市井坊间从来都不缺少对新鲜有趣事件的好奇,而这件事情里堆叠的要素足以吸引各种人群。 一幅画,本身不算太奇特的主题,没有离谱到让人立刻觉得是杜撰出来的,但它的作者是外国人,画的是当下风云人物的妻子,也是传闻中出名的琅琊世家的掌上明珠,被画坛名家奉为不见前人的奇作,但又被私藏起来不再展出。这样一个消息,在有人存心散播又一路推波助澜之下,想不人尽皆知都很难。 “你们家人可真会把玩人心。”谢观南只能想到这一句了,难怪是后来能当皇帝的人,季熠的阿爷心眼子比他是只多不少,“老师最后还是看到了画吧?” “那自然是看到了的。”季熠回忆了一下,皇城的一切距离他实在有些遥远了,他现在想要回溯些细节也并非那么简单的事,“那幅画以我来看,新奇多过精彩,并非不好,只是那种画风我们没见过,势必会觉得新鲜,要说画本身,确实也算是画得很像,可若让我朝擅长人物画的名家来画,我认为也不会输它。” 但当时那画对悦知风的冲击是不小的,他后来与先皇后见面、继而熟识之后,也曾尝试为其画像,但因为之前受那幅画的刺激,总是觉得若不能在风格上另创一个新的画法,不足以证明自己的画超过了对方。 “绘画流派各有所长,就算是名家大家,想要再创一个风格也非易事,老师未免有些过于执念了。”但谢观南又一想,悦知风这辈子做过的事情有多少都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以他的才华有这般执念还真未必做不到,“只是后来他忙于征战,能停下来拾起画笔的时间太少了吧?” “是这个道理,老师开始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后,需要他去思考和执行的事情就更多了,绘画一事最终还是被他抛到了较后的位置。”季熠想着,他到西南后悦知风教他画画时露出的表情,应当还是有那么几分当年凭笔墨丹青纵横画坛的写意风流的,“虽然没有时间完成那时的心愿,但那点固执的骄傲依然如初,画不出他理想中的,他宁愿不画,所以那之后他再没有画过我阿娘,仅有的几幅,都被我阿爷珍藏,最后也跟着他下葬了。” 季熠说悦知风其实做人从来都是这么一以贯之,对画是如此,对陇右军也是如此。先帝把这支军团交给他,他就觉得这是他的责任了,不惜举家迁徙也要在西南亲手带着。 “所以,就不能让老师遂了这个心愿吗?”话题又绕回了这里,谢观南觉得既然即墨家如此了解悦知风,就不该这样盯着陇右军。 说一千道一万,谢观南并非不能理解今上要做的事情,毕竟他比季熠那皇帝弟弟的年龄还要小上几岁,出生就是在这太平年间,也是身受那些有效改制的得益者,他确实说不出什么违心去抨击良政的话,他只是不忍心看到悦知风难过。 “我此去江南也同二郎说过,陇右军这些年并没有补充兵员,事实上裁撤不裁撤西南三道的折冲府,只是一个形式,若干年后,不需要他做什么,陇右军也将不复存在。”季熠说他给弟弟的意见一直都是徐徐图之,让时间去解决问题,“这是消极但伤害最少的办法。” 皇帝改募兵制所以征兵权已经收归朝廷,也就是虽然陇右军兵权在睿王手中,但他已经没有征集新兵的权力,陇右军现存还有多少兵力就是多少战力了,再往后也只会逐年减少,季熠的意思是让陇右军在这一代自然消耗殆尽就直接封存进入历史。 “既然是这样,那苗大和苗二如何还能去?”谢观南还是第一次听说睿王没有征兵权这个事儿,那按理说苗家兄弟已经没有正当渠道进入陇右军了,“难道是替补他们父亲的名额?” 季熠笑着摇摇头:“陇右军从来也没有替父从军这种传统。他们能去是因为老师没有募兵制的征兵权,但朝廷也没有剥夺他接受百姓自发投军的权力,这本就是府兵制时期留下的旧规,既然在西南并未强制实行募兵新规,有人主动投军时就还是按照旧规行事。” 但就像季熠说过的,新的募兵制能推行的前提是新的税收制度,本朝的两税法已经大大改善了老百姓交税的灵活性,那部分为了避税而将从军视为出路的百姓有了更多更好的生活方式,以那种心态自发投军的人数已经非常少了。 “老师也知道这些,所以他是很清楚陇右军未来命运的,是吗?”谢观南从未听悦知风提过,但想来应是如此,只是听到了这里,他没法不对季熠又有些意见,“这个‘拖’字诀,不能算是无为而治,只能说是投机取巧吧?” 其实谢观南没说得太直白,“无为而治”的应该是皇帝,至于季熠,确实只能用“投机取巧”来形容了。 悦知风对先帝那毫无瑕疵的忠心,对季熠视如己出的偏爱,以及对陇右军根深蒂固的责任心,都成了即墨家两兄弟的筹码。他们固然是没有要害悦知风的心,但把心思全用在了算计一个为社稷、为即墨皇室呕心沥血了大半生的人身上,也谈不上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 “是我阿爷留下了这道难题,我不知道目前这解法是上策还是下策。”季熠的声音里透出了沉重,“但你信我,我已经尽力了。” 第141章 忙碌 季熠说他尽力了,谢观南不会去求证这一点,他的情感让他愿意交付全部的信任给对方,但他的理智对这样的答案是无法满意的。 不过分开的两个多月让谢观南明白一件事,世上确实有无法只用“对错”来划分的事。即墨皇室有他们的追求,悦知风也有他的坚持,如果一方是对的,而另一方也没有错,不见得他们就一定能相安无事,这就如同他与季熠在同一件事上明明有着一样的目的但就是会有不一样的判断标准是一个道理。 虽然鄙视过季熠的“拖字诀”,但谢观南在没有找到立刻能与季熠化解所有的意见差异之前,他发现自己居然也只剩下“拖着”这么一个方法。毕竟他喜欢季熠这一点没有改变,他们需要时间去寻找那个平衡点,他已经证明了距离并不会让这个时间缩短,所以谢观南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他们端午这次,节后在西雷山上又住了三天,这三天并不都是在话别后情,而是谢观南陪着季熠切切实实处理了一些山上的事。之前季熠去了江南道,之后他也打算和谢观南回栖霞镇,多久才回山上并无定数,所以干脆趁这几日把山上的人和事都做一番安排。 季熠觉得他对山上的人事物,无论巨细皆有责任,虽然可能言重了些,但谢观南以为西雷山对于季熠而言,差不多就是陇右军对于悦知风那样的意义,爱屋及乌,所以他在西雷山帮忙做任何事也都乐在其中。 另一头,谢观南也不好意思无事告假太久,下了山当天就回了衙门。这一回去便刚好看到自京城谢家送来的东西。负责送东西来的家仆还留在云遮,要等到谢观南回来,取了回信才返程,县衙的人说不准他几时回来,那家仆不得已也只能继续在客栈里住着,所幸谢观南没有在西雷山耽搁太久,不然拖到让家仆回去晚太多天,倒要叫谢母担心了。 东西是端午节后那天送到的,若谢观南没有离开县衙,就能对应着节日收到谢母给他准备的礼物,但回来看到一样也有惊喜。照例是谢母给谢观南准备的各色日常用的实用物品,除了不耐放的食物没法送,从下一季的衣物到京城知名的一些药材,零零总总几乎还是一车,当然也少不了替他又备下些送秦县令和同僚的礼物。看来谢母是打算往后都按照时令每季往这边送东西来了,这样有东西书信来来往往,也好减少些母子不能见面的思念。 自从他写回去的家书中透露了已有意中人的事,谢母就真上心了,这次送来的东西里赫然又有专门为未来儿媳精挑细选的礼物,谢观南看到那些颜色鲜丽的绸缎和样式精巧的珠钗,还有京城老字号的胭脂水粉,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季熠倒是很开心,不管是料子还是钗环脂粉都拿在手中仔细审视了一遍,啧啧称赞谢母的眼光不错,然后又找了个原本他用来放金银玉饰之类贵重物品的螺钿漆盒出来,把那些并不算多金贵的零碎东西一件件收到盒里,说这些都是他的、让谢观南不要同他争,惹得谢观南露出了十分嫌弃的眼神,也不知道季熠到底是在说笑还是当真的。 他们回栖霞镇原本是想去谢观南那个小院住的,但因为收到了谢母这一车的东西,那小院本就塞得满满当当,很难再挤东西进去,所以只能暂时回悦庄整理。 季熠说要置办些回礼跟着谢观南的家书送回京城,表示一下他对谢家的心意。谢观南不置可否,其实上一次季熠已经偷偷让人以他的名义往京城谢家送了不少东西,这还是后来谢母给他的家书中提到了,说东西太多也太贵重了,让他不要再给家里花钱,他这才知道的。 他们之间从不为这种事情计较,但谢观南隐隐觉得,季熠对于给他买东西这件事仿佛有些魔怔,就好像不用一些真金白银换来的实物屯放着,就不能令他心安似的,反过来也是一样,但凡是从谢观南这里得去的东西,季熠也恨不得全用带锁的箱子给封起来,用不用得上,几时拿来用则完全不重要。 “钗环当做收藏赏玩也罢了,胭脂水粉你要来何用?”谢观南好笑着把季熠刚放进盒子的那些脂粉又拿出来,只是不忘再多说一句好听的哄哄他,“你天生丽质,我就喜欢你天然去雕饰。” “几百年前男子敷粉化妆就不是新鲜事了,前朝更是蔚为风尚,本朝完全是因为我阿爷和老师这俩都太过好看了,别人再如何妆扮在他俩面前也仿佛是猴子学人,所以自上而下才没有那个风气。”季熠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举起一支看起来较为素净的珍珠发钗,在谢观南眼前晃了一下,“我虽没有这个爱好,但观南要是喜欢,我也可以扮给你看。” 不了不了,谢观南摆摆手,他可消受不了这般火辣的热情,但有一点他是相信的,从季熠的容貌不难猜出先帝夫妇的样貌必然不俗,再加上他也见过悦知风,本朝没有出过什么以色魅惑主上的丑闻,大概确实和皇室本身个个风华绝代有些关系,据说今上也是神仪明秀,朗目疏眉,想来错不了。 见谢观南若有所思的表情又不声不响的不回应自己,季熠忍不住伸手在对方脸上轻轻刮了一下:“想什么呢?” “我在想……”本来谢观南要说的是,以百姓传闻中对今上容貌的颂扬,季熠刚才的话确实很有理有据,但想到季熠那日常装得八分满、随时会晃荡的醋坛子,话到嘴边也还是压了下去,“在想阿娘认定了我在这里相中的是个女媳妇儿,要是都开始准备孙儿的小衣服了可怎么办。” 说完谢观南自己低头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玩笑有点过头,抬眼想适当安抚一下季熠,毕竟不能有孩子这一点曾经也是季熠十分在意的事。但他还没开口,视野转瞬间天旋地转,季熠揽过谢观南的腰,将他整个人带着倒在榻上,倾身压来就是横征暴敛一般的吻。 没来得及盖上的螺钿漆盒被推到局脚榻的内侧,散落的几个玉佩指环之类的零碎就这样垫在了谢观南的身下,他没有推开季熠,但因为被东西硌到而蹙眉的瞬间也没有逃过对方的眼,季熠抱着他翻了个身,用自己作为肉垫换谢观南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趴在他身上。 谢观南到家后换的是小袖的圆领汗衫,丝绵薄得能轻易被季熠感知到他的体温,这会儿季熠的唇在他颈项流连,手指则从他手腕的袖口如细蛇探洞般往里钻,又像抚摸又像挑逗,在他身上企图点火。 “你不热吗?”谢观南笑着用鼻尖蹭了蹭对方的脸颊,又在那抿着的双唇上蜻蜓点水般碰了碰,然后撑起双臂,就在季熠身上压着他的腿坐了起来,想把自己的手往回抽,但因对方抓着并不肯放手而败北。 通常气氛烘托到这个份儿上,下面的事情基本就是水到渠成不消多言的了,但今日他们一堆七零八落的东西都还没整理完,话也只说了一半,虽然气氛是到位了,但环境不是顶舒适的,谢观南于是很认真地以眼神询问季熠,到底是想先做哪一样。 “我过几天得出门一次。”季熠被谢观南的眼神盯得无从逃避,只得从实说来,事实上如果不是谢观南今日也带了大量的东西回来没顾上,应该就能发现悦庄里其实也在收拾东西。 “去哪里?”谢观南想了想,若是去去就回的事情,不至于让季熠这么黏人,他把手搭在对方的胸腹上,季熠那件对襟的汗衫本就是只有胸前一根衣带系着,他都不用去解,那带子已经在他俩纠缠的动作中散开了,所以他温热的手指探入衣襟,直接触碰到了季熠有些润泽的皮肤,他问,“去多久?” “益州,说不好要几日,但算上来回路程,至少十天以上。”季熠轻轻捏住谢观南在他胸口的手指,仰面看着此刻跨坐在自己身上的人,说动情也确实是动情,但他又觉得即使不做什么、只是这样看着眼前的人,他一样觉得满足,真不必非在这个时候讨一顿饱的。于是季熠把人拖到自己怀里,搂着侧身躺下,平静地在谢观南耳边说,“前些日子大雨,眠江水涨,益州有山洪。” 简简单单一句话,背后是多少人的性命,多少的妻离子散和天塌地陷,谢观南顿时冷静了下来,周身的潮热也仿佛瞬时消散。 “怎么是你去?”谢观南问了,但又觉得他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悦知风身体不好,益州离这边还近些,季熠去总好过再劳动悦知风,他瘪了瘪嘴,不是因为舍不得季熠出门,而是他纳闷,“我是不是真的带坏了你的运势?我来之前你能三年不下西雷山,我来了之后,你都快忙得脚不沾地了。” 什么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其实都是演的吧? 第142章 赔钱货 季熠笑道:“你想哪里去了?三年不下山是因为我在京城对二郎不好,所以换个地方守孝而已,至于说到忙起来,倒也不是现在才有的。” 谢观南听着听着明白过来,三年前先帝宾天,尘埃落定后王位有了归属,那样一来以季熠和悦知风的身份要是长时间留在皇城就不免有些尴尬了。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但留给局中人思考和处理的时间却很短,所以无论是今上还是季熠,甚至包括悦知风,其实都是不得不在极短的时间内被迫做出决定的。但彼时看来尚可接受的决策在如今看来,他们应该都是不太满意的,可这样的不满也只能用更长的时间去一点一点修正和弥补了。 从前没有京城那边的事,季熠未成年时是被悦知风带着到处长见识,之后他不愿意留在睿王府就辗转到了西雷山。虽然悦知风一直派人盯着让季熠很不自在,但毕竟也没有限制他的自由,只是季熠无诏不能回京,悦知风也不会轻易离开西南,他们爷俩的生活范围就几乎被框定在了这里。 其实就算不回京城,天南地北总还是能去的地方多,但季熠那些年过得十分混沌,睿王府上下顾着他的安全将他看得紧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那些年里他自己失去了探知世界的欲望。 先帝在时,悦知风还去过几次皇城,季熠中间这些年却一次也没再回过皇宫。他近二十年确实没怎么离开过西南地区,但西南三道还是跑过不少地方的,不然也不会对此地的风俗人情、地貌水文都有所涉猎。 季熠的改变是发生在睿王妃过世那年,王妃离世对悦知风打击相当大,那一阵整个睿王府暮气沉沉、百事俱废。世子悦青能打理军中事宜,但和各道州县官员的一些交涉他就有些力不从心了,无论能力怎样,睿王身边论身份以齐王为尊,这种时候他总要站出来的,季熠本来只想着暂时接手应付一阵,没想到这一来倒是找到了他能做的事。 和官员打交道是季熠从小在悦知风身边耳濡目染看惯了的事,不止悦知风的言传身教,十岁前在皇城里,他所学也是有包含这些的,不过那时他年纪尚小,接触到的也只是皮毛。这种事纸上得来终觉浅,只有去面对那一个个真的会做事也真的会犯错的人时,季熠所学的那些东西才第一次得到融会贯通。 “你说睿王妃不喜欢你,可你的每一次成长,好像都与她有关。”谢观南发现了关键要素,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季熠生命里出现的重要的人,其实都对他影响很大,而睿王夫妇对他的影响,严格来说都很正面。 “那我的成长比其他人可晚了许多。”季熠摇了摇头,似乎是在为自己虚度的那几年而惋惜。当他开始代悦知风理事之后,他才知道在如此繁重的公务重压之下,悦知风还能匀出时间亲自教他那么多东西,是件多不可思议的事。 “怎么能叫虚度呢?”谢观南不认同这个说法,“所见所闻,所感所想皆有用处。以你的身份,还有从小跟着那么多名师学到的东西,只要你想到了、然后真的去做了,就能惠及很多人。”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慷慨和无私。”季熠捏了捏谢观南的耳垂,亲昵地以脸颊去蹭了蹭对方的鬓角。这些事情,一则是季熠愿意去做,二则是他除了这些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难道真的在西雷山上坐看日升月落,笑指白云来去,静静消耗岁月么? “我上山那几日,该不会就是你替你阿爷守孝的最后几日吧?”谢观南突然想起来,然后算了算日子,好像差不多还真是。 季熠点头。 这样一想,谢观南当日误打误撞闯上西雷山还真是挑了个好时候,恰巧季熠孝期刚满,恰巧他还没有被其他事情催促着下山。如果说隔着千万里路谢观南被命运推动着来到云遮已经是天大的巧合,那么刚刚好能在那时撞见季熠,就是另一个天大的巧合,钦天监都算不出这么凑巧的日子吧? “你说你带坏了我的运数,其实这是我想说的话才对。”季熠原本让谢观南枕着自己的胳膊躺着,但对方怕他被压着控了血,又移开了,并抓了个长条形的靠垫过来充当枕头,他俩并排躺在榻上说了这么会儿话,倒是把之前那点旖旎的念头全压了下去,“我每次出门总是因为哪里有事,只有追着你下山这次是我凭着自己心意做的,可我才过来,你便遇上案子,跟着又是地动,接二连三的事让我想表个白都挑不出个好时间,你还受了伤,你说我俩是谁带累了谁?” 谢观南笑了,他在京畿办案这几年,还真只有些磕碰小伤,没有像救灾那次被砸到要养个把月的伤。要这么论,季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于是大方地抬了抬下巴,盖棺定论:“也是,可能我和你本来运数就普普通通,该发生的总要发生,行……那就算我俩扯平了。” 如此“豁达”的谢观南把季熠逗笑了。比起他心里那些仿佛有着十八弯的崎岖沟壑,谢观南这样情绪全在脸上的人真的太好懂了。 “才从江南道回来又要去益州,你弟弟南巡时没有留下督导西南的官员吗?”谢观南虽然知道了季熠此行的必要,可还是觉得事情接踵而来有些太紧凑了,季熠虽然除了一身富贵小毛病,基本称得上是身体强健,但这些日子接连的长途奔波加之苦夏,人也还是瘦了不少。 如果皇帝出巡说看江南就当真只是看江南,那历来也不会有皇帝每次南巡就举国震动的情况了。皇帝离开皇城不过是一个信号,圣驾到哪里,哪里的官员就得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但皇帝不到的地方,并不意味着不会被查,这都是上下心知肚明的事。 “别处都有,但西南没有。”这样热的天气两人贴近着靠在一起,体温都足够把对方捂到出汗,于是季熠从矮桌上摸过一柄竹扇来扇风,把一丝清凉带入两人之间,“西南三道,二郎从不派监察御史,这是一个约定。” 监察御史属御史台察院,满员十五人,分察百僚,巡视州县,监督刑狱,整肃朝仪。皇帝颁布新令、或任免高阶官员,当然也包括御驾出巡,每逢这种时候都会有御史伴驾或沿途调任赴郡县,虽无定律但通常而言皇帝出行的方向也会是御史前往的地域。 季熠说今上从未向睿王管理的西南派过监察御史,这点令谢观南十分意外,一面是对陇右军的存在锱铢必较,心心念念着要收回兵权,一面又似乎释放出全盘的信任,到底今上希望让睿王感受到的是哪一种情感呢? “约定?”谢观南注意到季熠用的这个词,那必然不会是皇帝和睿王的约定,而是即墨家两兄弟之间的约定,“他不派御史涉足西南三道,但要你替他看着这里吗?” 皇帝派御史监察天下十六道的各地官员,无非担心天高皇帝远,朝廷的制度在地方上有执行不到位的时候,而有这样一群不知何时会在何处出现的御史,替皇帝奔波于各地,就如同在警告着天下百官,不要心存侥幸去做那贪赃枉法、无父无君之事,皇帝的耳报神随时可能在背后盯着你。 “西南没有出过太大的岔子,不过这非我之功,是老师给这边的底子打得好。”季熠说这话的语气有些不自然,说的分明是好事,但他似乎并不因此而感到轻松,“西南有近半数疆域原本是蛮荒之地,时至今日也还有很多偏僻的地区生活着未开化的少民,是本朝最不容易教化的一片土地,很难想象如果当初不是老师带着陇右军在这里,如今又会是怎样光景。” 不止季熠说过,谢观南也从别人口中不知道多少次听过这样的论调,毫不夸张地说,在西南这片土地上,悦知风几乎是一个快要被神化了的人。 “你阿爷……真的很了不起。”然而谢观南听到这些却由衷地发表了对先帝的钦佩。 虽说让悦知风镇守在这里是事半功倍最明智的决定,但如果完成大一统伟业的人不是先帝,悦知风也不会有现在的权力与地位。历来帝王最忌惮的莫过于开国功臣的功高震主,可先帝给予悦知风的一切已经不能简单用厚待来形容了。 季熠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除了悦知风之外的其他人在他面前这样颂扬他阿爷了,不是阿谀奉承或官场套话,而是这种最质朴单纯却发自肺腑的敬仰,尤其谢观南口中称呼的是“你阿爷”而非“先帝”。 “他是个好皇帝。”这一点季熠从来没有怀疑过,先帝不能算高寿,但在他几十年的人生中,已经做到了绝大多数人几辈子都做不到、做不完的事了,“我和二郎即使两个人合力,未必能赶得上他。” 季熠之前说过王位上坐着的是谁不重要,或许也是因为他一直都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弟弟,都无法赶上更遑论超过先帝,所以他才无所谓那个位置是否属于自己,而只想着能不能尽力去做点什么。 “你好好的富贵闲人不做,倒是乐意给自己的弟弟当伙计。”谢观南之前不知道这人身份的时候,总觉得西南这块远离皇城的土地会埋没了季熠,如今才知道这人并没有被埋没,他只是把自己贱卖了,“一个王爷,干着御史的差事,你弟弟还不用另给你发这份俸禄,啧啧……赔钱货。” 谢观南说完侧过脸去自己笑了起来。 御史虽然做着极重要的事,且能直接向君王汇报,但在察院属于品秩较低的官职,最高不过正八品,所以他糗季熠这句可不算埋汰人。季熠在西南自然是没有正式官职的,而他亲王的身份,在悦知风身边长大的这份情谊,整个西南官场无人不知,有没有御史的官衔根本不重要,更别说他做这事是直接跟他的皇帝弟弟合谋的约定了。 “做嫂子的人,就不要和小叔子斤斤计较了。”季熠嘴上便宜讨得简直得心应手,被谢观南抬起腿踢了一脚,咯咯笑着又侧身去抱他,然后在对方颈窝边低语,“我没俸禄,观南可愿意养我?” “好啊。”谢观南答得颇硬气,但很快接着又道,“没有俸禄也罢了,你这御史连个告身也没有,太不体面了,不如入赘我家吧?我也好名正言顺地养你。” 堂堂一个亲王,先帝嫡长皇子,正八品的监察御史都做得没名没分,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暗察御史,还是没俸禄的。 谢观南闭上眼睛笑着摇头,可真是个足斤足两的赔钱货。 第143章 农忙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被调侃成赔钱货的暗察御史去了益州,临行前那边最新的情况传来,说当地的大雨已经停了,不过道路情况不佳,谢观南有些担心但也不好挂在脸上,只是反复叮咛让季熠注意安全。季熠笑道他此次不是微服暗察,到了当地自有人接应,安了谢观南的心便还是按原定的日子出发。 别的御史初到某地,多半会潜藏行踪,方便了解当地的真实情况,谢观南奇怪为何季熠这次如此大明大方,分明戎州之行沿途他都还会掩饰自己的身份让佟追他们出面呢,难道益州的官员这样让他放心? 谢观南这番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益州刺史乃是季熠启蒙恩师之子,一年前自请来这里的。季熠在皇城的老师也是今上的帝师,也就是如今的太师。太师家学森严,三个儿子皆在朝为官,就连子侄中亦有不少出仕的。放着现成的京官不做,跑来偏远的西南,便是想要有一番作为,季熠表示对这样的人他还是放心的。 就算季熠信任自己恩师的人品,可他毕竟远离京城那么多年,和京中的人也少有往来,只凭着往日师生那点情分就这样爱屋及乌,很不像是季熠的作风。不过谢观南没有时间细问,季熠既如此说,至少益州之行听起来是不会出什么岔子,这些也只能等他回来再谈了。 送走了赔钱货,谢观南也恢复了每日去衙门按点上值、掐点散衙的日常,每两日会有季熠从不同的地点发回来的飞鸽传信,哪怕收到的时候谢观南还在县衙,冯肆也会差人给他送去,一刻也不会耽搁。 衙门里的人看到这情形还以为谢观南家里在进行什么要紧事,这样三天两头来人报信,秦孝贤甚至都亲自来过问了一次,问他是否要再休息几日好回家处理,弄得谢观南实在有些尴尬,磕磕巴巴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听来合适的解释,索性如实跟秦县令说了。听到是齐王去益州的传书,秦孝贤了然地颔首,再没有多问一句。 岭南的气候原因,一入夏就不免有些熬人,眼下才过夏至而已,便已经让不少人苦夏,所以这里的府衙对夏季上值时辰的管束相对没有那么苛刻,捕快巡街固定为早晚凉快些的时间里进行,日头烈的正午时分默许可以找个阴凉地方歇着。各地衙门还可根据当地情况,安排将十日旬休调整为七日甚至五日轮休。 今年春脖子短,夏季来得比往年早些,这也就预示着今年农作物的收成会有些欠佳。西南多雨湿润的气候虽然适合很多谷物生长,但产量始终是要受田地面积所限的,西南地形多样,能使用的耕地分布非常不均匀。这里山林交错,宜居的地方,周围却不一定能有足够的耕地,随着北人南迁,整个帝国南方的人口增加,农产量相应受到了挑战,耕地也逐渐出现了不足的趋势了。 云遮的耕地也有不足,尤其良田更少,而且良田从来多是集中于富户,良田高产但税也高,于平常百姓而言可望不可及,两税法虽然有弹性,毕竟还是按照人头缴税,多种多收是不变的道理。所以每年都会有百姓到郊外甚至山林垦荒、以期来年能多种一些作物。 朝廷对百姓垦荒从来都是鼓励的,西南地区接壤多个邻国,随着大一统后出现的人口迁徙和边境安防问题,都需要屯粮作为保障。若无其他事,秦孝贤吩咐让衙门里的人轮番去郊外巡视,如果见有百姓自发垦荒,就出手帮忙和维持一下秩序,就连县令本人也去过两次。 因为“向山要地”也有弊端,这句话当时在西雷山谢观南也听季熠说过,世人向山林索要过多也是会遭到反噬的。府衙对百姓的垦荒在鼓励的同时也做管理和约束。所以秦孝贤的这个举措事实上也有让衙役捕快起到一个监督的作用。 一块荒地变为能生长作物的耕地需要经过很久的辛苦劳作,土地的规整和养护都需要时间,春季烧荒,夏季则必须顶着烈日挥汗翻耕,农忙是关系到民生的一等要事,官民皆不敢忽视,轮值到巡视垦荒的人,即使是被晒脱一层皮也必须去那边守着。 到云遮这么久,这可能是谢观南遇到的没有什么难度和危险,但最为辛苦难熬的差事。京畿地区的捕快不做这种事,即便有需要去附近的田地,气候也不会像这里这样折磨人。 带着席帽却遮挡不住无处不在的暑气,谢观南把衣袖和裤管都撩得老高,捕快的夏季公服是葛布所制,虽说也算凉爽透气,但在这样的大太阳下,皮肤上但凡多一层东西,哪怕薄如蝉翼也是负担,只要在室外,就算只是站着,不到一刻功夫也能汗湿整个后背,更遑论劳作了。谢观南望着田间那几个忙碌的身影,他们早已把上衣脱了,如今光着膀子只穿着堪堪蔽体、剪了裤管的短裤在那里翻耕,不禁感叹农作得不易。 谢观南刚到时本想过去帮忙,不曾想这片田地里有人认出了他,原来这里刚好是嘉义坊的一些坊民结伴开垦出来的田地,他们白天出城劳作,晚上才能回去,家里有孩子的往往缺人照看,以往只能邻里间相互帮衬,谢观南奔波张罗的邸舍恰好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所以这些坊民对他十分友善客气,见不得他下地与他们一起干活。 想帮忙是真心的,但出家境渥的谢观南也知道自己做不来这些庄稼活,若是非要帮手说不定还是给人家添乱,也就不客气地在一边替他们递些茶水,休息时说笑两句。 既然是嘉义坊的人,谢观南倒是有些事可以跟他们打听,他上一次去嘉义坊还是端午前日,坊正席昀告诉他容霏离开了云遮,如今他往返西雷山一遭,季熠都去益州快十天了,依席昀的说法,那就是容霏已经走了将近一个月了。衙门没有理由盯着容霏,谢观南也不能日日都去,所以便向这些街坊询问。 头一两个都说不曾注意到,谢观南想着容霏的个性,早前田衡也不是个敦睦友邻的人,街坊们对他家不甚在意也不奇怪。正觉得无果也罢了的时候,有个在远一些忙碌的坊民过来找水喝,顺口对谢观南说,他见过容霏。 “容氏回来过的,不确定几次,但我是见过一次的。”那坊民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和另外那些已经为人父的中年汉子相比,他没有什么儿女话题,所以方才一直没有加入和谢观南的谈话,“她在原先的家门口站了一会。” “站了一会?”谢观南对这个说法有些疑问。 那青年说自己那日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走了,但是没走多远,因为好奇又回头看,容霏还站在那里,并没有进家里,他当时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寡妇门前是非多,他没有再多停留,后来也没听街坊议论过,就好像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见过容霏似的。 谢观南听他如此说,觉得嘉义坊的街坊应该多半是无法提供更多线索了,但是容霏既然回来过,那么有一个地方她是一定会去的,那就是田莺现在待着的“雏鹰堂”,谢观南决定去走一趟。 第144章 雏鹰堂 嘉义坊的坊民会在天黑前回到城中,而谢观南心中有事搁不住,等不及慢慢同他们走回去,于是就先行骑马比他们早了些回城,即便如此他回来的这个时间也早过了平日他正常散衙的时辰,他没有回县衙也没回悦庄,直接策马去了“雏鹰堂”。 悦庄出资的两座善堂都在康源坊周边,倒不是为了摆阔气,而是栖霞镇最好最大的医馆药铺皆在这一区域,善堂里多是老弱病幼,唯有这样才有医药方便可图。善堂是季熠以庄子的名义投建的,没提悦知风的名字,但季熠能主理悦庄一切事务,这些自然也是悦知风默许的。这些事县衙都有记录,但百姓懵懂只知道这里是收容鳏寡孤独和无父无母可怜孩子的地方。 善堂所需资金九成九都由悦庄出,偶尔也会有本地乡绅零星捐款,开设多年从来也没有短过用度。悦庄收入的来源有两部分,季熠在西雷山单独有一笔账目,西雷山的花销每年都比较固定,凡有结余也都会与其余的进项都归到悦庄,季熠虽然常年不爱在庄子上住,但他的钱袋子却一直是放在这里由专门的账房管理着的。 悦庄资金的另一个来源便是悦知风了。睿王和齐王都有朝廷的俸禄,悦知风从先帝那里得到的封赏更是无人知道总数有多少,至于季熠则除了年俸还有皇室成员中除了天子之外最大的封地。先帝虽然不知为何把他小小年纪就扔给了悦知风,但属于季熠皇子身份应有的东西,却也不曾克扣过他。 季熠虽过得奢华些,毕竟不是为了享受而挥霍无度之人,悦知风就更不用说了,从前大半时间都耗在军营,与所有奢靡的爱好几乎无缘,就算如今已是贵无可贵的地位,也没有想过要改变生活习惯。悦知风不贪财也不守财,这点上和天下大部分为人父母者别无二致,他的钱财从来不死攥在自己手中,不是给了悦青就是给了季熠。 悦庄几乎存着季熠大半身家,还有悦知风不定时找各种理由放进来的款项,所以庄子上才能在任何需要的时候说拿就拿出钱来办事。季熠对谢观南说过,他做这些事,并非出于他慷慨心善,而是因为他本就仰赖万民供养,在百姓需要的时候散点财不过是遵循世间的守恒定数,只有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循环才不会难以为继,他能施是因为先有取,他懂舍才能在得到的时候心中没有惶惶。 最开始的时候谢观南看季熠散财未免觉得有些夸张,但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又觉得季熠或悦庄所为,多夸张都不能称之为夸张,甚至会视作理所当然。谢观南试想过如果他把自己的立场设定为季熠的角度,一样会对这样的刻板印象和偏见无言以对吧?但这就是普通人最直接和真实的想法,谢观南会有,就意味着绝大多数普通百姓都会有,那便也许是季熠应该承受的。 骑行到康源坊附近,谢观南就稍稍让雪团放缓了脚步,这里的富户出入多是驾车,纵然骑马也都是缓行,所以才能让这一片的环境始终保持得比较安静。夏季虽昼长,这会儿天光也已经不剩几许,天空泛着晚霞残留的最后一抹艳丽橙色,接着夜空的深蓝,偶尔抬头看一眼,都不免被这样瑰丽沉静的天色所吸引而停住脚步。 两座善堂的选址都在康源坊的东南角,季熠带谢观南来过一次,他记性绝佳,在康源坊也住了有些日子,找对门自然易如反掌。 “雏鹰堂”的人对谢观南并不陌生,在嘉义坊设立邸舍的事情是这位县衙捕快从头忙到尾的,所以这里的人对他都十分友善,见他这个时候穿着公服来,先问是什么公事,得到了否定答案之后便问他用过晚饭没有。 谢观南纵然没吃也不好意思在这个地方叨扰,便略过了这个话题,直接同负责接待他的善堂主事人应娘子说起来意。 “容霏最近有没有来看过田莺?”善堂里虽然孩童众多,但田莺是从嘉义坊的邸舍转到善堂的,情况比较特殊,而之前在邸舍设立之初,谢观南也去关心过她的状况,所以一问起来应娘子是立刻能明白的。 收容孤老的善堂主理人是男性,而“雏鹰堂”收留的都是孩子,季熠当初创办的时候就专门让人留心找了个心细又性情好的女子来打理。应娘子名唤应闻溪,也是四十出头的年纪,或许都是干练女子的缘故,谢观南总觉得她和苗姑不管是性格还是谈吐,都会让他联想起自己的阿娘,没来由地就会生出些亲近感。 “谢捕头是找容娘子?”应娘子略微有些意外,随即一笑,“这不巧了么,她人正在呢。” 谢观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他原本最大的指望也不过是从这里得到一点容霏来或者没来过的线索,根本没有想过能直接碰到人,于是直接拜托应娘子带他过去。 “这世上最难当的就是继母了,容娘子也是个可怜人。”田莺是谢观南经手案子中当事人的孩子,如今寄养在善堂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应娘子对这些来龙去脉都是了解的,所以也不和谢观南说些虚应的话,“她一个女子,又要找营生,还能这样惦记着孩子,已属难得了。” 应娘子一边引着谢观南入内,一边同他闲话几句,说的都是容霏来过几次,拿了多少东西来看田莺,又留下了多少钱。善堂收留尚有亲人的孩子虽然是例外的情况,但容霏并非田莺的亲生母亲,照说确实也没有她必须要尽这个义务的道理,所以在应娘子的口中,多的是对容霏的同情与怜惜,并无一丝责怪或怀疑。或许这就是应娘子能做好善堂这份差事的缘故,她有着极强的同理心。 “她送田莺过来时有说过寄养的时限吗?”谢观南对这件事一直算不得概念清晰,季熠同他说过,容霏身上的事并未完全了结,但安南细作的收网行动已经宣告结束,如今容霏到底是个怎样的身份、怎样的处境,季熠没有说得很明确,因为那牵扯到都护府,谢观南也不知道该不该去主动打听,但就是心里始终放不下,一旦听到点什么也无法坐视不理。 “不曾说过,但……”应娘子意有所指地笑了笑,语气并无嘲讽,只是有些司空见惯的了然,“新寡的女子带着不是自己的子女,除非娘家能伸出援手,又或者夫家家境殷实,不然都是很难维持的,她若要再嫁,更是不方便带着田莺。” 应娘子的言下之意,同谢观南在席昀或别的街坊口中听到的大差不差,容霏没有娘家人了,而田衡也是家徒四壁,他们都认为以容霏的年纪样貌,想要再嫁绝非难事,但她若以现在的状况带着田莺苦苦支撑则必然不能长久,所以对于她未来的猜测,多半都是这样的。 谢观南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心中所想都是容霏做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事,若非她周旋于各色人中,将安南在我朝散播病源的消息传递给都护府,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牵扯进危险的事中,又有多少家庭破碎,多出些需要善堂这样的地方来收留的孩子。容霏远非别人看到的只是个容貌姣好却为生活所苦的寡妇,但谢观南却不能为她分辩半句。 善堂有悦庄兜底,田莺又是谢观南特别关照的孩子,以她的特殊情况即便从此留在“雏鹰堂”也没什么,所以应娘子不会说出什么为难容霏的话,她来看田莺自然好,就算她不来过问也无妨,孩子总归她们会照顾下去。 说话间谢观南已经被带到了善堂内第二进的院落,沿途谢观南也看到了季熠所说孩子们种下的那几棵果树,只是天色暗了并看不清树的品种。这里是日间孩子们学习或玩耍的地方,若有外客也是在这里的厅堂接待,应娘子指了指亮灯的那间偏厅,说容霏和田莺应该就在里面。 谢观南虽然得空也会去嘉义坊的邸舍看看孩子,但仔细算来确实已经有许久不曾见到过容霏了,他在门口整了整衣衫,收拾了一下心情才跨进门槛。 第145章 再见容霏 容霏瘦了不少,面容依然秀丽,只是添了几分憔悴。她穿着不算太新却整洁的素色襦裙,身材苗条却不显得纤瘦羸弱。以容霏的姿容若是施以粉黛必然在人群中如花中圣品般大放光芒,但她日常示人却总是素面朝天,似乎从不以自己的容貌为傲。 谢观南素来是对容貌姣好的人会下意识多生出几分好感的,但对于容霏,他心里的情绪十分复杂。这是一个坚韧到让人不禁会钦佩的女子,谢观南不允许自己以同情或怜悯的态度去面对她,但是容霏所经历的事情,又让无力去给予帮助的他非常无措,所以每次谢观南见她,都仿佛突然变得口笨舌拙,很难安排好自己的措辞。 容霏原本在厅中拿着一个包袱,正在把里面的东西拿给田莺看,包袱里面有些衣物和玩具,看着都是簇新的。田莺虽然眼神中有些好奇,但并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盯着新鲜的东西不放,反而不错眼地只是看着容霏,通常这孩子面对外界的反应都是“没有反应”,所以她这样看着容霏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她们之间的感情非常不一样。 谢观南看出自己的出现似乎打断了屋里这一大一小的交流,虽然田莺并没有在说话,但他能感觉到,这对特殊的母女方才应该是正以她们习惯的方式在沟通。这一来谢观南的表情愈加显出些尴尬,身为不速之客的局促让他的脚步停在了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应闻溪跟着跨进门来,招呼了一下容霏,说是谢捕头找,又轻轻推了一下谢观南的手肘,将他让去了屋中的禅椅上坐。 容霏对进屋的两人行了礼,又蹲下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田莺的额头,然后将孩子牵到应闻溪身前,把那只小手交到了对方手中:“劳烦应娘子带莺儿去吧。” 容霏回身细心将打开的包袱整理好,一并也交到了应闻溪的手中,道了句谢,然后表示她有事要同谢观南说,希望向善堂暂借这方寸地片刻。 “容娘子客气了。”应闻溪虽然同容霏只有几面之缘,和谢观南却是熟的,不但因为嘉义坊邸舍一事,也因为这是悦庄交待过要上心的人,知道凡是谢观南的事,只以他的需求为先,万事小心伺候着便是,“两位自便,我安置了田莺再吩咐人送茶水过来。” “我和容娘子只说几句话罢了,应娘子不必麻烦,今日本就是我冒昧来打扰了。”谢观南忙拦住了应闻溪,言明不用再吩咐人来伺候了,他坐不到一刻功夫就要走的,“我也不和娘子客套,你自去忙吧。” 这两句话一说,应闻溪懂得察言观色,自然明白谢观南是有事单独找容霏,这位有捕快身份,衙门的人要做事她不能问,更不可让人来打搅,于是点点头不再赘言,牵着田莺先退出了厅堂。 和容霏的镇定自若一比,谢观南觉得自己倒显得有些扭捏了。容霏见到他的反应,不像是他追过来找人,而更像是容霏在这里静候着他似的。思及此,连到了嘴边的问候都仿佛卡在了牙关,谢观南一时竟找不到适合作为开场白的言辞,最后还是容霏先开了口。 “谢捕头一定觉得我行事古怪,起初你劝说让我将莺儿送来善堂时我拒绝了,如今又主动将她托付给这里。你当初是一片好意,我那时未能领会、心中还对你多有怀疑,今日正好向你赔个不是。”容霏并不知道谢观南在纠结犹豫什么,落落大方地对他恭恭敬敬又行了个礼,端正且认真。 谢观南也是此刻才知道为何当日容霏会拒绝他的提议,原来她并非逞强,而是谢观南和善堂本身没有取信于她,所以她才宁愿自己一力承担起照顾孩子的重任。 “信任本就应该是双向的,没能让你产生信赖不是你的过错,是我的问题。”谢观南笑着摆摆手,只是好奇既然一开始他就已经被拒绝了,容霏后来又怎会主动把田莺交给善堂。 “嘉义坊住的都是贫苦百姓,大家已经习惯了什么事都靠自己,撑得下去就过一天,撑不下去便认命罢了。”但容霏在那样的地方生活很习惯,别人见她貌美,以为她在嘉义坊过苦日子是委屈,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的日子反而才能令她安心,“其实地动的时候,我便发现谢捕头你是不太一样的人。” 谢观南有些意外,他的印象中,地动时田衡家的房子损坏不严重,所以后来只修葺了一番,容霏他们一家应该也没有在当时受到过救助而是靠自己顺利逃生的,容霏这话从何说起倒是让他摸不着头脑了。 “谢捕头既知道我的身份,想必也晓得,纵然是在寻常日子,我都是眼观六路的,何况那种时候。”容霏丝毫没有要掩饰自己行为的意思,甚至因为她确定谢观南已经清楚她的身份,如今说起话来反而更放松了许多,“我看到你和县衙的人忙碌了一宿。” 容霏说话的语调一直都是平淡没什么起伏的,就算是她这样美貌的妇人以如此冷淡的表情说话,总也是让人会觉得她有些凉薄的。但谢观南几次见面,差不多已经适应了她的这种冷漠,比起热情得叫人不知道怎样应对的女子,容霏的冷至少不会让谢观南立刻产生焦虑。 还记得刚知道容霏真实身份的时候,谢观南都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她,最后还是隐瞒了自己知情这一点,再看如今面前的容霏,她却能这样坦然地面对一个捕快,这该是何其强大的内心? “分内之事罢了。”谢观南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捕快衙役,本就是干这个的。” 容霏抬眼看了看谢观南,仿佛对他的回答有些疑惑,但没有表现出更直接的疑问,接着道:“天亮时又有城防军赶来,很快整个事情就得到了控制,老老少少都被妥善安置。” 谢观南逐渐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以为容霏只是在说明最初对他留有印象的事件,地动对普通人而言确实是件大事,他是去救灾的,被看到和记住也并不奇怪,但容霏表述的语气似乎并不仅仅是在说事情本身,也不独独是在意他一个人。 “虽然当时拒绝了谢捕头的好意,但我一个人照顾莺儿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只是身边太需要人,而我很难做到时刻陪在她身边。”容霏终于又说回了自己,“就在我苦苦支撑的时候,谢捕头又到嘉义坊筹建邸舍,让莺儿白天可以有地方去、有人陪伴和照看,我才好腾出手来做些活。” 谢观南并不否认,去嘉义坊设邸舍确实是因为田莺给他的启发,但这事能在短时间内做成,还是因为季熠和悦庄先建了善堂,他不敢独揽其功,他这么回答容霏之后,对方也点了点头。 “或许娘子会觉得我这话有些冠冕堂皇,但衙门本就对辖下的百姓有这份责任。”无论是救灾还是善堂,说到底季熠和悦庄所为也并非他们的一时兴起,而是基于礼教、传统制定出来的一套规则,是从更广的角度为了更多人设想的举动,“衙门对百姓的安全有责任,高门贵户对穷苦贫弱有责任,这其中固然有礼法律法的约束,也有道德和人心的自律。” 容霏听到这里,沉吟了片刻没有说话,她微微颔首不知在想些什么,谢观南也没有催促,只在一旁静静等候。今日的容霏同以往他见过的几次都不太一样,似乎比起从前总是他想从对方口中探听出些什么,今日更像是容霏主动有话要同他说。 “谢捕头能从容说出这些话,可见一直以来都生长在安逸和平的环境中,身边也有很多包容关爱着你的人。”容霏放慢了语速,人也浅浅坐到了谢观南对面的那张禅椅中,“能堂堂正正说出自己对家国的喜爱,对同胞的关怀,令你看起来就像是一朵向阳而生的花朵。” 被人比作花朵,这在谢观南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但他并不觉得容霏是在嘲讽或调侃他,从对方的言辞中,他感受到了一份沉重和羡慕。他知道容霏的沉重来自她艰苦的童年,那既然她心中亦有羡慕,如今他们脚下的这片国土又是否能给她一份安定呢? “他们跟我说过会给你新的身份。”谢观南说的他们指的是都护府,曹豫曾这样说过,而现在安南细作都已清剿完毕,差不多也到了都护府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吧,“以后你就可以……” “人怎么可能和自己的过往彻底切割呢?”容霏打断了谢观南,露出一个对她而言十分罕见的轻笑,那笑容非常美,但又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绝望与凄苦。 果然出了什么事吧? 谢观南从端午前夜得知容霏离开后便一直隐隐笼罩于心头的那份预感,像是一把悬于头顶的剑刃,此刻那根吊着它的绳索发出了叫人心脏揪紧的、粗糙撕裂的声响。 第146章 两样人生 镇南都护府所谓的“安南细作已经清剿完毕”原来只是一个模糊的官家说法,尽管即使是这样的一个说法,也并不需要对普通的百姓去公示,因为都护府办的本就是一件隐秘的事,成功或失败都不会大张旗鼓地让人知道。若非谢观南办案的时候追查到了容霏和席昭,跟着曹豫又主动找上他,很多事情季熠不转告的话,他也没有知道的渠道。 从戎州回来的路上,季熠确实说过容霏身上还有未尽之事,那时还问过谢观南是否愿意去都护府所在的皎州走一趟,但因为他彼时心绪未定,也不认为自己真的能帮上什么忙,便把这事掠过去了。过端午的时候他明明还问过,只是季熠说都护府应该有解决问题的能力,所以他一直也是这样坚信的。 既然他们能让京城春试和戎州的疫情都平安度过,理该是真的已经解决了所有事情,因为谢观南认为容霏愿意被策反,就说明她一定是对安南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而更愿意在这里生活吧?然而真实的情况却似乎并不完全像他所想的那样。 “一日是细作,终身是细作。”容霏回答谢观南的时候,反而是更平静的那个,她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与其说有什么不满,倒是更接近于一种无谓无求的泰然,“我投诚那天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故国,而这里,也不会成为我真正的故乡,但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不怨任何人。” 不期待也没有渴求,容霏的这份清醒,重重刺痛了谢观南。他想要说些可以安慰对方的话,但是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立场,无论说什么都好像是虚情假意。 都护府是给了容霏一个全新的正当身份,“容霏”本就是她在进入这个国度时使用的名字,所以都护府只需要尽力将她可能会被人挖掘出来的、她身上属于安南的印记给抹除掉,理论上她就可以在这里做一个普通的百姓。从这个层面来说,都护府确实兑现了对容霏的承诺。不仅如此,她还得到了一笔以朝廷名义颁发的奖金,虽然不能公开但对于容霏的付出,也算是有了一份可以匹配得上的嘉奖了。 谢观南的心情是有些许矛盾的,自己的国家能成为别国的人所依赖栖身的安全之所,他内心是骄傲的,可另一方面让一个人背弃自己出生的母国,且因为这个背弃的决定而获得奖励,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谢观南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宽慰或替容霏觉得庆幸,尤其是当他听到容霏说,其实时至今日她也依然还在替都护府做事。 “都护府掌握了安南细作的数量和部署,但谁都不敢说百分之百没有漏网之鱼,更何况你们能在安南的朝中安插耳目,焉知他们不会?”容霏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似乎这些事情已经完全融入了她的生活乃至生命里,任何时候提及都是这样习以为常,“容易暴露的永远都是最底层不起眼的棋子,而真正在重要位置上的,才是更有价值的贵重武器。” 谢观南注意到了,容霏在称呼上把这里的人称作“你们”,而把安南人称为“他们”,她确实如她所说并不觉得两个国家中有真正属于她的一个位置。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又不经意露出了一丝嗤笑,像是在讥笑被曾经的母国当作一件物品的自己。 安南虽然是小国,但在培养细作一事上可谓不遗余力,不但规模壮大,就连驯养的手段也十分高明。性别不同,侧重的方向也是不同的,男女细作的调教可以精确到每一个都能按照他们自身的条件去规划出不一样的训练方案。无论男女,美貌可以是条件之一,却不是唯一的条件,换言之,亦有专长不在容貌的女细作,和以姿容被选上的男细作。 谢观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事情离他的生活一样十分遥远,只不过和季熠或悦知风那种给他的感觉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另一个方向的遥远。他渐渐悟出了容霏之前那句话的意思,他是生长于太平年间的人,习惯了阳光普照,所以对阴影中的世界十分陌生。 “安南还有细作没被挖出来?”谢观南听容霏的话音,应该是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了,“都护府还需要你获取目前仍在我国的细作情报?” 容霏思忖了一会,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好像突然没有了继续这番谈话的意愿。见对方沉默,谢观南也猛然意识到“雏鹰堂”显然不是适合谈这些的地方,今日他能见到容霏是意料之外的事,但在这里刨根问底属实是着急了些。 容霏虽然回了栖霞镇,但她这几天并没有回嘉义坊的家里住,前几日都是借宿在城北的一座庵堂中,今日来看了田莺后也是准备再回那边去的。嘉义坊人多嘴杂,更不是说事的好地方,但谢观南也不准备让她回那什么庵堂,那样要去找她的路程太长,于是最后决定直接把人带回了悦庄。 庄子大得很,就算是再多住进几十口人都不在话下,只是谢观南本以为他需要用些口舌去说服容霏,没想到对方并无异议,很坦然地就跟着他走了。 季熠离开云遮时带着静海卫和佟追一众护卫,而让冯肆留在悦庄主事,这里头一半为了应对突发的大事小情,另一半就是因为谢观南了。季熠怕谢观南万一不爱住这里而回自己的小院,有冯肆在,庄上安排人去照顾他就不好意思拒绝了。只是季熠不知道谢观南为了等他不时发回来的消息,根本没回小院住过一天,就算每日要早两刻钟出门去县衙都还是每晚回悦庄睡。 “雏鹰堂”也在康源坊,从这里回悦庄倒是用不了多久,冯肆见谢观南带着个女子回来,露出了些惊讶与疑惑。谢观南解释道,容霏是他在办的案子里相关的证人,今日天色已晚,所以暂时带来庄上住一宿。 季熠吩咐过要将谢观南看做是同他和悦知风一样的主人之一,但谢观南待悦庄上下依然如客人一样,礼貌客气同时也保持着一点距离。冯肆见谢观南今日领了个人回来,意外之余其实也是有些高兴的,因为这意味着谢观南真的将悦庄看作是家,而他们这些“家里的人”是可以给他帮忙的了。 谢观南说他们尚未吃饭,麻烦冯肆让人把饭菜直接送去正房厅堂。等他和容霏用完饭,戌时都过去一半了,冯肆已经为容霏安排好了休息的厢房,谢观南便让她跟着引路的丫鬟过去。 容霏看了谢观南一眼,用饭间他们两人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她本以为谢观南会等不及这一夜过去,继续对她提出更多的问题,毕竟若不是为了询问,谢观南也没必要把她带到这个庄子来。容霏虽没有尝过大富大贵的滋味,但凭她做细作接触过的人来对比,这庄子的拥有者也不可能是一般的富豪乡绅。谢观南能驱使得动“雏鹰堂”的人,和这庄子的主人关系必定匪浅,而能从都护府那儿知道她的身份,一定又和都护府有所关联,这些都绝非一个普通的县衙捕快能做到。她正等候着谢观南的问询,但对方却没有立刻开始,这反而令她有些困惑。 “谢捕头不继续问了?”容霏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既有疑虑,主动问出来就是,她如今与谢观南也并没有相互打哑迷的必要。 在“雏鹰堂”的时候,甚至就在刚才那餐饭没吃完的时候,谢观南也觉得自己应该要问很多事,但他看到容霏镇定的表情和掩饰得几近天衣无缝的无所谓,却突然放弃了原先的打算。 “不着急,你先好好歇一晚。” 第147章 一大清早的 让容霏好好歇着,谢观南这晚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沾着枕头就入眠。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本朝疆域如此之广阔,就算所有衙门都殚精竭虑、尽忠职守也不可能布控全国不出任何漏洞。虽然没让容霏把话都说完,但谢观南其实隐约能猜到一点,接下来的事,可能不只是容霏、不只是细作,甚至不一定止于安南。从季熠口中得到的信息,加上他自己的判断,他想镇南都护府能争取到眼下这种局面已经差不多倾尽全力了。 春试和疫情两件大事中没有出现重大纰漏,固然是都护府、睿王一行人及京中各衙门办事得力,也不得不承认有运气成份的加持。但运气是最不可轻信的东西,如今大事落定,必然是要从细枝末节再把所有的问题逐一复盘、查漏补缺以期能防微杜渐,将之前的疏漏尽量都堵上的。 都护府的操作没问题,以容霏的性情,既能投诚必然也是有了一定觉悟的,如果说还能有什么事让她这样为难且没有把握,以至于做出了将田莺托付出去的决定,那恐怕真就是特别大的事了。他若直接问,容霏未必不会说,但谢观南有一种感觉,一旦真的问了出来,可能事情就由不得容霏或他来做什么决断了,他想缓一缓,让容霏和自己都用一晚时间来考虑一下。 虽已入夏,这一晚倒有徐徐轻风吹进屋子,在西南待了这些时日,谢观南也渐渐对天气有了些判断上的经验,他估摸着今晚恐怕是会有一场雨的。想到下雨,谢观南脑海中就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人,那人起初说雨天他会头疼时,谢观南很不以为意,后来真见到他犯病时的模样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硬下心肠撇开季熠的那两个月,每逢雨天他也总是忍不住翻涌起一些情绪,不知今晚那家伙会在哪里过夜,又是否会头疼呢? 谢观南轻轻叹了一声。他不是惯会伤春悲秋的性子,也不是一日不见就牵肠挂肚之人,对季熠的想念肯定是有的,但这时的叹息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问题一直是与季熠一起分析和处理,他眼下也特别想要季熠对这事的意见。 容霏的事从她身份揭晓起其实已经不在谢观南能掌握的范围内了,但季熠知道他对容霏乃至田莺都有这么一份在意,所以一直断断续续在给他方便,包括但不限于支持他借善堂的便利去嘉义坊做邸舍,也一直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让他知道关于容霏的一些近况。 如果事情大到他也没法轻易插手,要向季熠求助吗?谢观南躺在床上左翻右翻了几个来回,他特别讨厌这样夹公携私的做事方式,也因为自己脑子刚才那一瞬间的想法而有些羞愧。 这晚是真的不太热,觉得凉席已然足够祛暑,谢观南又翻了个身把怀抱中的竹夹膝推到一边,睡姿陡然更放松舒适了些,困意便自然而然袭来。 不想了,谢观南决定先逃避一个晚上,待天亮再使用明天的力气去做明天的事,不提前预支焦虑一直是他为数不多但引以为傲的原则之一。 然而这一觉谢观南睡得不太轻松,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他似乎在梦中受到什么裹挟,手脚都有些伸展不开,之前还觉得凉爽的周身也突然被一股热气包裹,让他不自在地蹙眉。人还在半梦半醒间迷糊着,鼻中倒是嗅到了熟悉的“宫中香”的气味。 宫中香的主调是檀香与沉香,虽然浑厚浓烈却不会让人讨厌,这缕香气像是湿润的风混入了他的鼻息,之前温热的束缚感被沉甸甸的踏实感取代,谢观南懒得睁眼,只是喃喃喊了声: “季熠?” “嗯。” 听到有人应声,谢观南非但没有就此醒来,反而动都不再动弹一下,安安心心沉入了黑甜梦乡中去。 季熠总说悦庄太大不聚气,谢观南在这屋子里一个人睡了十来天,好像终于也慢慢接受这个说法了。这床两个人睡时不觉得哪里不好,但只一个人躺着的话就会因为空得太多而让人觉得不着不落的,谢观南意识再次模糊之前,心里头想的便是,要不然趁季熠不在家,换一张小一点的床吧? 谢观南做捕快以来作息都很规律,他也养成了如果次日要上值,前一晚定会早睡的习惯,天亮也不需要人叫早,时辰到了他自然就会醒,几乎从没出过差错。如果第二日是休沐,其实他也会在同样的时辰醒来,只是不着急起来,会多躺一会。今日他醒来不但没起身,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因为他一睁眼便看到季熠正躺在外侧,跟他脸对着脸,相隔不到一个频婆果的距离,他但凡呼吸重一点,鼻息都能喷到对方脸上。 今日也是休沐,不用去衙门,谢观南便放纵自己多赖一会床,不着急起来,也不着急朝食,横竖这边也是秀色可餐。 这么大一个活人半夜爬上了自己的床,谢观南就算觉再沉也不至于全无知觉,他只稍微回忆一下就想起来了。昨晚后半夜确实下起雨来,谢观南还记得隐约听到雨点打着窗户的声音,夏日晚间的雨总能带来凉风,这样的助眠良伴绝不可辜负,他抓了条薄被搭在胸腹处就继续睡了,那之后不久就感觉到有个带着湿气的身体靠近从背后搂着他,他应该确认过的,知道是季熠才又睡过去,只是这点意识很快又和梦境混在了一起,他只当自己是在造梦罢了。 上一封传书也不曾提过要回来,怎么一夜之间这人就出现了呢?谢观南尽可能用最轻的动作,把挂在季熠脸上快进入唇缝被他自己啃到的那缕头发给他撇开,让那张俊脸完完整整展现在自己面前。 小半月没见,季熠那浅麦色的皮肤看着似乎又黑了些,其他倒没太大变化。谢观南弯了弯嘴角,这么金贵的一个王爷,也就是跟他在西雷山还用自己生火做饭,在别的地方可不得让人把他供起来?怎么想也不至于出门一趟就短了他的吃喝、把他给饿瘦了,他犯不着操这份心。不过思及昨夜那场雨,谢观南倒是有些不解,如果是顺利办完了事往回走何须这样冒雨赶路?之前的信上明明说益州的灾情已经得到了控制,那难道是有别的事要他回来处理? 不舍得叫醒季熠,所以谢观南就这么侧躺着一边看着他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才琢磨了没多少功夫,就察觉到腰间多出一只温热的手在那儿摸索着要抽他的腰带。谢观南惊觉面前这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朝自己腰上低头看了一眼,再抬头想开口,却被季熠直接按住后腰把他整个人摁进了怀抱。 “季……” 谢观南连一声名字都来不及叫完整,便被季熠吻没了声音。润泽的水声从两人唇瓣间溢出,谢观南很快被这样的热情淹没,双腿被对方紧紧箍住,他也不示弱地伸手环上季熠的颈项,轻纱的睡衣完全隔不住两人不约而同一起攀升的体温,季熠的手于是绕到前面,略过了找腰带的功夫,直接伸进了谢观南睡衣的前襟里。 “一大清早的……”谢观南去捉住那只在他胸口流连忘返的手,想阻止但又不那么坚定,于是话只说了半句,又好像怕打击了季熠似的,主动去亲了亲对方的眼角。 “一大清早的。”季熠学着谢观南刚刚的语调重复那句,然后轻笑着凑近对方的脸,嘴唇贴上的前一刻先伸舌尖去舔了一下对面那微张的上唇,然后才像狂风过境般重重吻上去。 悦庄的家丁丫鬟都被调教得极有分寸,除非有十万火急之事,不然主屋无论何时都不会有人随便去打扰,主人若有事吩咐自然会叫人,他们远远候着便好。 尽管无人打扰,季熠也极有分寸地只进行到亲吻,他是算好了谢观南休沐的日子赶回来的,打的就是要霸占他一整日的算盘。把等待的时间延长些许,快感来临时才更让人欲罢不能,季熠是懂这点的。 “观南……” “头疼吗?” 两人同时开口,然后相视一笑,又默契地同时沉默了一下,似是谦让对方先说,但又都等了个空,再对上彼此的眼神时,季熠先把自己的脸贴了过去,在谢观南抖落了睡衣露出的光裸肩头上亲吻:“现在不疼。” 那意思就是之前疼过? 谢观南侧了一下颈子,歪头去看季熠的眼神,他要确认一下这个人是陈述事实,亦或故意说来博他同情。 “你没说昨晚回来,下着雨怎么不在官驿过夜,大半夜的你怎么进城的?”谢观南看不出季熠的眼神有做戏玩笑的成分,只好一连叠问出他醒来就堆在脑中的疑问,“益州真的没事了吗?” “益州都安定了,我带着佟追呢,陇右军的牌子若叫不开城门我只能拿出我的金印了,我就想早一点回来。”季熠逆着顺序回答谢观南的一众问题,最后还是不顾两人身上已经开始出汗,又一次手脚齐用地抱上去,紧紧贴着自己十多天没触碰到的情人,在他耳边吹着热气,声音中除了情感全是蛊惑,他知道谢观南吃他这套,屡试不爽,“益州天气更坏,一半时间都在下雨,我想我的药了。” 也不知何时谢观南发现季熠的脸已经出现在自己的正上方了,被半解半扯着离开他身体的纱衣早不知去向,而那个英俊的罪魁祸首正覆在他身上,用看起来特别清澈的眼神在提出诉求。 他不是心软,谢观南对自己说,他只是也想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 “我也想你了。”谢观南双手捧住季熠的脸,把他拽向自己吻了一下,手指沿着对方的脖子蜿蜒向下,经过锁骨直到胸口,触摸过的皮肤仿佛都带着点点火星,燎着了他自己,也烫到了对方,他用臂弯勾住小别后看起来特别诱人的季熠,笑着问,“赖一个时辰的床,够吗?” 第148章 正义里程 一个时辰,等于八个刻钟,等于平日正常上值的四分之一当差的时间。 谢观南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慷慨了,他允诺的可是连前后整理收拾的时间都算进去了,但这个清晨告诉他一件事,以后和季熠约定事情必须精确描述所有细节,以避免被这个精怪钻了空子。只要是有好处的事情,季熠往往是不在乎有脸没脸的,至少在他面前肯定是不在乎的。 哪怕谢观南不止一次抓着空跟季熠说,他今日还有正经事,可等他真的能摆脱季熠从房间里出来也已经是快晌午了。明明还比谢观南少睡了至少两个时辰的季熠,就跟吃了千年人参似的精力十足,云收雨歇时,两人浑身湿透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纵然谢观南再怎么急着出门,也得同意先把自己这一身的泥泞洗了、换身衣服才行。 “你果然才应该是属狗的。”谢观南一边在浴桶中擦洗一边瞪他对面的人,为了节约时间他还不得不答应跟始作俑者一起浸泡在同一个大浴桶中洗澡,看着自己满身的红印无奈叹气,“说了别咬别咬,怎么就是不听?” “我大你六岁,肖龙的。”季熠慢条斯理地赔着笑脸,说谢观南怎么连自己的生肖都要让给他,也未免太大方了。语气之轻佻比他在床上不遑多让,直到见水底对方的脚说话就要蹬过来了,才连忙告饶,“我真没用力。” 话倒也是不假,季熠在谢观南身上留下的只有红印,并没有牙印,他确实不是用牙咬的,奈何谢观南的体质特殊,就是轻吮也会留印子。平日里他的叮咛季熠也是满口答应的,但亲热的时候哪里还管的上这些,如今谢观南想要事后算账却也是迟了,哑巴亏他吃都吃完了。 本来是才睡醒,这一早上的折腾,皮肉留痕也还罢了,提前把几乎半日的体力都消耗了,谢观南在水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扶着浴桶的边缘让自己坐直一些。 季熠怕他真犯困了坐不住,想要换位置过去抱着他,谢观南赶紧睁大了眼睛把人推开:“别磨蹭了,我接下来真的有事。” 季熠见状又坐回自己那头,看着谢观南强打起精神的样子,内心多少是起来些负疚感,两厢情愿是真,但他索求过度也是真。之前两个多月都能忍下来,一个端阳节过的仿佛把他的定力都散光了,这次出去不过半月,就想人想得紧,事情一了,星夜兼程只想早一刻回来。他知道谢观南心软不会说再多重话,但到底是他做过头了些,于是收敛了嬉皮笑脸玩笑的腔调,主动问:“你把容霏带回来了?” 谢观南一愣,季熠是后半夜回来的,怎么就知道容霏的事了?又一想,这人终究也不是独自回来的,就算是半夜,庄子里总有人值夜伺候,看到是他怕是得连冯肆也要被叫起来,那他知道容霏在悦庄就不奇怪了,于是“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但其实把容霏带回悦庄这件事,谢观南心里是有些没底的,悦庄里其他人不知道容霏的身份,但容霏是否知道悦庄的主人是谁呢?他都没确认过这一点就贸然带了个生人来,好像也有些不妥,只是人已然住了进来,现在才想到这些也晚了,所以他抬眼看了看季熠,问: “我昨儿个去‘雏鹰堂’遇到她,总觉得她有点怪怪的,之前突然离开,如今突然回来,而且回来又不住在嘉义坊,我看她好像心里有事,就想今日仔细同她聊聊,但没问过你就把人带回来,是不是有些不妥?” 季熠摇摇头,表情淡然:“这倒是无妨,悦庄主人到底是谁,外人知道不知道没什么要紧,横竖老师眼下也并不在此。至于容霏,她愿意跟你回来,想必是真的有话想说,也愿意说给你听。” 口中说着不要紧但是又说老师幸而不在,谢观南明白季熠这话的意思是,因为悦知风没在庄上,两个王爷只剩他一个所以风险可以算是减半,就算有什么事他也有自信可以控制。听到这里谢观南没有被宽慰到一星半点,他觉得自己这事做得还是莽撞了。容霏是投诚了没错,但她毕竟是个间人,让她知道这庄子上住的是谁,并不是件好事。 “我怕跟丢了她再找又困难,所以想将她安置在我熟悉的范围。”这当然是原因之一,谢观南将他见到容霏的感觉又说了些,“直觉这东西虽然全无依据,但我不问清楚,心里总是难安。” 只是谢观南接容霏回悦庄的时候压根没料到季熠当晚就回来了。 “我在或不在,你都可以做悦庄的主,你实在不必为这事介怀。”季熠大概猜到了谢观南介意这点的理由,但他并不希望这无足轻重的细节过度侵占谢观南的思维,相比那些他关心的重点在别处。他不着痕迹地靠了些过去,在水下捏了捏对方的手掌,又探向谢观南腰侧,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弄伤了他的小捕快,“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谢观南表情有些木,后知后觉迟钝地拿开季熠摸来摸去的手,脑子也好像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刚刚下意识中还是将容霏看作是间人,果然就算他的理智清清楚楚明白那是一个投诚并已经在疫情中提供了重要情报的人,他的第一反应依然不会把她当作可以轻易交付信任的同胞来对待。 发现这一点令谢观南有一瞬间的羞愧,因为他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正义感也不过只停留在国境线内,但下一瞬间,他又重新找回了平衡,他相信一样的矛盾和负疚感也会困扰着容霏,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似乎能体会到容霏的些许心情了。 他怔愣是因为那个瞬间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不知道要以何种面目去见容霏,他回神则是因为他又接受了自己那有局限性的正义心。这两个念头都是发生在一瞬间的,谢观南想明白了,容霏愿意卸下心防不再拒绝他的靠近,正是因为在他身上、或者在他周围看到了和安南截然不同的东西,所以他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容霏只在乎他做了什么。 “容霏说这里和安南都不是她的故乡,看来她也没说错。”谢观南掬起一捧水往自己脸上泼去,重重舒出一口气,再睁开双眼时,之前的困顿全无,他轻推了一下季熠,“起来吧,我们一道去见见容霏。” 第149章 大国论 安南是与帝国接壤最南端的小国,先皇帝没有将其纳入大一统的版图,和当时的很多因素相关。 一则统一大业的方向一直是北上,彼时皇权中心离西南这一隅已经太过遥远,即使能一时征服,长治久安也要付出很大的人力物力;二则要打安南实际上并不能只考虑它一国,这里的近十个小国相互盘根错节、数代联姻,颇有一荣俱荣、同气连枝的架势,打一个就要做好一口气打所有的思想准备,这就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拖长战线和时间对远征的一方更不利,帝国刚刚步入正轨,再开战端就有穷兵黩武之嫌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当时的安南王率先向我国递交了国书,愿意归附,宣誓忠诚、称臣纳贡,那么作为上国,再出兵就有失大国气度了。”季熠从丫鬟手里接过装了酥山的盘子,分出一半才递给谢观南,纵然是夏季,但饭后不久,冰凉的甜食也不宜多吃。 洗完澡虽然离中午饭还有些时间,但季熠和谢观南已经缺了朝食,早就饥肠辘辘,于是让厨房先做饭他俩吃了,决定等容霏用过饭后再去见她。趁这个饭后茶歇的空,季熠说了些此行益州的种种,谢观南也说了这些天他的日常,最后依然围绕着容霏叙谈。既然等下是要一起去见容霏的,那么他俩先捋顺了思路,之后说话也好有的放矢。 要说容霏,那就得先把过去如今安南和本朝的关系弄清楚。谢观南虽是公门中人,但毕竟更多接触到的是百姓,于上层的事只能得知皮毛,况且他过去也没有必要去了解这些,所以也从未太上心。普通百姓对家国大事的了解取决于权力高层愿意让他们知道多少,所以通常都是事情发生甚至结束之后才会公之于众。京城离安南那么远,不到一年之前谢观南甚至从未想过他会接触到这些事、这些人。 “如此说来,当时的安南王其实挺有脑子的。”面对强国,让一步既保全了宗室存续与国土,又能让百姓免于战乱,谢观南觉得这应该算是好事。 “一半一半吧。”季熠对甜食没有太大的兴趣,跟谢观南手中要了一勺酥山尝过味道就不再吃了,拿过一旁的扇子替两人轻轻扇着小风,“做附属国这种事情也看如何理解,有些小国仰慕大国的文化,寻求进步与共同繁荣是一种,打不过只能低头,以期一份安宁和庇护也是一种。” “安南属于哪一种呢?”谢观南露出好学的眼神,他不是对这些特别有兴趣,而是很喜欢看到季熠谈这些的时候,脸上那种神采。 “也是一半一半,上一任安南王没有什么野心和胆色,他知道打是肯定打不过的,畏战是真的,但要说仰慕上国,倒也没有那么诚心。依我看来,安南和周边的小国虽然都沾亲带故,但他也不敢保证自家若是真的失火了,边上的那些亲戚是来援手、还是趁机分一杯羹。”季熠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他说的那种状况如果真的出现,会是怎样一幅光景,“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也不会有什么真正的‘永世交好’。” 这话季熠从前也对谢观南说过。安南再小,它也是一个独立的国,上任南安王的能力平庸,他想不到什么最优解,于是反其道而行,尽力让自己带领着国家避开最坏的结果罢了。这决定无功无过,终究是没有打仗死人,安南也没有失去领土,不过是按年纳贡、多了个上国,可也因此得到了大国的庇护,可以当做是做了个不亏本的买卖,至少也算是在其位谋其事了。 不过谢观南有一点挺好奇的,安南以南的那近十个小国不是世代联姻的么?照理说关系再差最多就是一个隔岸观火,真有安南王担心的那样六亲不认、以至于一旦其中一个遭到大国攻击,他们不去驰援反而会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前朝统治时期有过那样的先例,所以他们前几代才会反反复复用联姻来加深各国间王室的血缘关系,毕竟除了血缘,其他能相信的东西就更少了。”说到这里季熠停顿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中的扇柄在指尖转动了两圈,才接着道,“那几个小国王室之间的家族谱系乱到不看整理出来的图表根本说不清楚。” 试想一下,每一代的王室都分别将自己的公主嫁去不同的国家,同时又迎娶别国的公主,如此繁衍两三代之后,其实那几个国家的王室宗亲几乎全是近亲。 “所以才会变成一个不动,另外几个也不会随便动,自然而然仿佛捆在了一根藤蔓上。”谢观南懂了,小国的生存之道可能听起来不可思议,但确实有它被坚持和保留下来的道理,“利益是容易捆绑的,危机就不同了,如果当时安南王不选择归附,他是怕有朝一日我们真想起来去打,他会腹背受敌是吧?” “在没有外力的前提下,他们的这个联盟也可算是牢固的。联姻、通商,互助信息与资源,以一个共同体的形式面对其他强国,分开看他们个个不值一提,但捆在一起就能令人忌惮几分了。”季熠看谢观南吃完了自己手上那盘酥山,目光又向矮桌上他这边剩下的一半看过来,意图再明白不过。季熠见不得他这样的眼神,又担心他贪凉吃坏肚子,只能勉强同意把盘子放在两人中间,陪着他一起挖着吃。 “那我们这些年真就没有想过直接收了安南?”谢观南虽然对这些大事没太深的了解,但是自己的国家多大,对面的安南多小,他还是有概念的。以如今帝国的稳定和国力,安南除非癫了才敢来捋这边的虎须,所以他很自然认为主动权一定是在我方。 季熠摇了摇头:“真就是因为如今的安南王如老师所说是个疯子,我们才需要重新审视他们,盯紧他们,不然以现今的国力相较,反而是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小国没有退路才能破釜沉舟,大国有辽阔疆域和这片土地上的万千子民,两边的实力不在一个天平上的时候,往往两边的君王在道德上的底线也会相差很多。季熠的意思是,安南如今的疯王甚至可以拿自己的百姓做筹码和棋子去算计,那么就有可能做出更卑鄙的事来,但大国不会以同样无耻的手段去应对。 “礼义廉耻是有德之人的枷锁,而背信弃义是卑鄙之人的利刃。” “光脚不怕穿鞋的。”谢观南说了句俗语,话糙理不糙,确实就是这么个情况。 “不轻易向南边动兵还有个原因,西南边境的战争还有一个很特殊的环境因素。”季熠也是最近才想起来,当时他初入西南、水土不服在这里病了很久,后来病虽好了,人却很消沉,悦知风于是告诉他,生病不是因为他天生体弱,而是这里的环境所致,“西南乃瘴疠之地,我军精锐多是中原及北方人,在此作战很难适应本地气候,而那边的人熟悉气候与地理,此消彼长,相当于用我们的弱项与对方的强项硬拼,即使能获胜也是得不偿失。” 安南王来书归附,既是他保全自己免于开战的积极举动,其实对当时的先帝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及时的台阶,只要是理智的君王,都会知道怎样选择。 “可老师也说了现在的安南王是个疯子,谁能料准疯子会想些什么?” 第150章 酥山和季熠 季熠看着谢观南,好一会儿没说话。 谢观南以为自己酥山吃得太多,惹季熠担心了,慢腾腾把伸过去的手往回缩,最后直接把勺子放在桌面上,表示他就吃到这里为止,没想到这动作把季熠逗乐了。 “吃吧,底下的冰不要都吃完就行了。”季熠把盛着酥山的盘子推到谢观南面前,他帮着吃掉了些,剩下的就算谢观南全吃了应该也不妨事,只是他没想过苗姑前前后后做了那么多美食,结果却是这酥山让谢观南最把持不住,露出了如此难得一见的可爱模样,“我之前就发现了,你似乎对牛乳做的东西都很感兴趣,什么酥酪、乳饼都是会多吃一些的。” 谢观南摇摇头:“是喜欢但本来没有特别偏爱,我也不挑食,只是到了这里之后很少看到,所以才惦记。” 季熠当然知道谢观南不挑食,他虽然也是富足之家出生,但在吃穿上真不太讲究,让人有心想讨好他都很难找到门路,所以偶尔表现出对什么东西的热衷才会让季熠格外注意。尤其酥山这种小孩儿家更喜爱的甜食,看谢观南吃得那么满足开心,他心里也欢喜。季熠没有多想,只是“嗯”了一声,说除了酥山苗姑做的清风饭也很不错,下次可以尝尝,只要是谢观南喜欢,以后让厨房多备着些牛乳就是了。 “不用特地费心。”谢观南快速收拾掉盘中残留的酥山,喊了人来收走桌上食器,顺便让丫鬟去看看容霏用完饭了没,若是吃好了,就把人请过来。 谢观南和季熠在主屋厅堂,他们也打算在这里同容霏谈事,这是谢观南的意思,把容霏当做悦庄正经客人看待,而不是什么别的身份。 “怎么了?”季熠惦记着谢观南说到一半的话,“只要不是凉食,我保证不管着你吃多少。” 谢观南摇头,他不是因为这个才拒绝的:“牛乳多产于北方,这东西不耐存放,更不好运输,所以南方总是少见,尤其是夏季。你我家里从来不缺吃少喝,自然不觉得这东西稀罕,正常吃就行了不用特意为我常备。你若有心,送些去雏鹰堂,孩子们会喜欢的。” 说起家国之事,季熠如数家珍,但说起米面油粮,他虽然也会做饭,可采买这等事总轮不到他张罗,能吃山中的野味山货,不代表季熠对珍馐不感兴趣,而且人一旦尝过更好的东西,轻易是不会忘记的,在能选择的前提下也不会降级屈就更差的东西,对季熠这样的身份,就更没有那个必要了。 谢观南在京城的时候也不觉得牛乳是多金贵的东西,想吃就有,因为是习以为常的东西,也就不会在心里特别惦记。到了云遮后也是过了许久,他才注意到这里的普通市集上,几乎没见过牛乳,最多也就是见过几次干酪,直到那次他为了还季熠人情在月华楼请客,才察觉到不是这里的人不吃,而是在这里只有月华楼这样的大酒楼菜单上才会出现用牛乳或干酪之类的材料制作的菜肴。 “在京城只是稍微昂贵的牛乳,在南方基本只有高门贵户才能吃到,更别提夏季用冰来制作了膳食点心了。”谢观南想了想,他若没有自北南下到了这里,恐怕也很难想象,自己的国家南北距离这样远,风物人情差异这么大,“当然,南方的很多东西,北方也很难见到,比如西雷山上的很多菌子,我就没见过。” 季熠又沉默了一下,这么短的时间内出现了两次怔愣对他而言是很少见的,谢观南狐疑地看向他:“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之前说,老师和我阿爷是一类人,我和二郎是另一类人,我在你眼中,是不是会说出‘何不食肉糜’的那类人?”季熠现在想来,悦知风和他阿爷之所以被谢观南单独分开看待,是因为那两个人并非天生富贵,他们是经历过民间疾苦、更是在腥风血雨生死一线的沙场上活下来的人,而他和即墨锦两兄弟才是从襁褓里开始,就没有吃过生活之苦的人。 谢观南之前说他天然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和别人就是不同的,这话实在太过含蓄了。季熠颔首自嘲,却没有办法自解,当时他认为谢观南那话有失偏颇,因为他在乎谢观南的感受所以才没有反驳对方的话。在他心里即墨锦才是一直在皇城中没见过真正的民间、即使现在有机会出来也是前呼后拥的那个人,而他季熠,从十岁开始就在西南自生自长,他和如今龙椅上的二郎是不一样的。 “怎么突然这样问?”谢观南用刚摸过装酥山盘子、带着些冰凉的手指跨过矮桌轻轻捏了一下季熠放在桌面上的手,“你若是那样的人,我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谢观南笑了笑,季熠确实生得就是一副天之骄子的样子,不论是容貌还是身份,可他从来不觉得这人是骄横跋扈或冷面冷心的。或许在先皇帝眼中,季熠不是令人满意的继承人,但在谢观南眼中,这是一个聪明诚恳有担当,有点小毛病但值得让人喜欢的家伙。 “我一直以为自己算得上是在民间长大成人,早已不是皇城中对自己所在国度的了解仅仅只能从文字图画中汲取的皇子。所以那时你说我不可能知道容霏的痛苦,我其实是不以为然的。”季熠第一次当着谢观南的面坦诚这些,过去他不屑去谈论旁人的事,因为他认为他与谢观南之间的感情根本与那些都无关,“我的出生,身份,身边接触到的人,生命中过往的每一天造就了现在的我,我确实没有办法和那些塑成我的东西切割开,但我会为之前傲慢的想法和自以为是道歉。” 他以为养着西雷山上一个山头的人就叫做深谙民间疾苦了,可实际上这比在皇城中开一个市集强不到哪里去;他以为只要他肯拿出银子替百姓做事就叫爱民如子了,但他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又有多少呢?谢观南只不过说了一件吃牛乳的小事,季熠就意识到了,他想要做的和事实上他做到的,之间相差何止千万里。 和季熠逐渐蹙起的眉头相对的,是谢观南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他有一种自己困惑了很久的问题突然被人解出了答案的轻松,只是敞开的门口远远地已经看到丫鬟引着容霏朝他们走来,他只好暂且放开了季熠的手,但因对方投来的目光中带着点让他心头酥软的东西,于是又匆匆说了句: “牛乳虽好,但还是你更香。” 第151章 晨曦 容霏在悦庄留宿了一晚之后,换上了一身橘色的襦裙配米色纱衣,这是悦庄今春刚为庄上丫鬟仆妇们制作的新衣。谢观南昨日只交待好好照顾这位客人,但没有吩咐这些细节,容霏只身前来,没有带任何行李,应该是苗姑或庄上其他负责接待的娘子注意到所以拿了庄上给年轻女子准备的衣裳来让她替换。 果真人靠衣裳马靠鞍,本就样貌出众的容霏,平日在穿着上却习惯朴素,衣物总是寡淡素净到几乎看不到色彩,这一身款式大方、颜色明亮花样秀丽的新衣,映得她气色都好了许多,这才是她这个年纪、这样的容颜应该有的样子。 谢观南看到容霏焕然一新的面貌,不由得心中暗暗自责没有考虑到这些,所幸庄上的人周到,才不至怠慢了客人。或许是因为季熠自己对穿着比较讲究,连带着悦庄对府丁丫鬟一年四季的置装费用都格外慷慨,每年按季都会给大家添置衣物,且从来不在这一项上敷衍潦草,款式用料做工一定都是上好的,悦庄随便一个人走出去,体面都不亚于街上的富户人家。 “容娘子昨晚歇得可好?”季熠跟着谢观南也站起来迎了一下,他在地动救灾及田衡一案中于嘉义坊露过面,和容霏彼此都不算是陌生人,故而也没有多客套,随意地伸手将人让到一侧的客座上,开口是作为主人家惯用的开场白。 容霏恭恭敬敬对季熠和谢观南分别行了礼,答了一句“多谢招待”,抬头看了看季熠,她神色一如往常的淡然,声音中多了一分谨慎与正式,但依然是不卑不亢,没有畏惧也无逢迎之态:“见过齐王殿下。” 这话一出,季熠和谢观南俱是一惊。如果说季熠对容霏知悉自己身份还有几分预感,那么谢观南的震惊就要更多一些,他昨晚还在忐忑此事,不想今日一打照面,最担心的事就摆在了眼前。 容霏是何时知道的?是原本就知道,还是昨天到了悦庄才发现的?那是悦庄早就被有心人摸透了背景底细,抑或是容霏自己盘出了其他细节?一时间谢观南脑内各种迷思,归结到最后只得出众多猜测,却无一让他有把握去确定,他还是先看向了季熠。 “容娘子对悦庄不陌生。”季熠这话并没有询问的语调,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正如同容霏道破他的身份也没有试探的意思,只是表明一份坦诚,他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起码彼此双方都不打算浪费时间在装模作样上。 “我的身份在二位这边不是秘密,我若继续伪装无非是把自己变成一个笑话。”容霏落座后以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迅速地在季熠和谢观南身上转了一圈,跟着便敛起眼中过于锐利的颜色,恢复到之前淡淡的神情,“间人去任何地方都有明确的目的,我之所以会停留在云遮自然也是有原因的。悦庄是何所在,庄子的主人是谁,其实在很早之前安南的人就知道。” 季熠点头,悦庄行事低调隐蔽,但毕竟偌大一个庄子在这里,这么多的仆人进出,就算没有人刻意去外面说,有心要查里面住了什么人也总是能查出来的,容霏这话一点不夸张,如果她身为间人在云遮住了这几年连悦庄的底都探不到,那才是稀奇事。不过听容霏的说辞,她只说安南知晓,却不提自己在这件事里的角色,看来还有下文在等着。 “安南既然知道这里住的是谁,是否有所图谋?”谢观南同那两个气定神闲的人相比急迫了许多,虽然从容霏的话中不难得出结论,那就是无论他是否主动带人回来都不影响容霏早就知道季熠身份这点,但他依然觉得不安。 “没有。”容霏想了想,把话补充得完整了些,“如果谢捕头是想问针对齐王或睿王殿下的图谋,那据我所知至少到目前为止,并没有。” 谢观南又是一滞,容霏这次连悦知风都提到了,很显然就是为了证明她没什么必要在悦庄的事上欲盖弥彰。 “安南王再如何疯,总不至于找人直接上门行刺,毕竟若真的那样做了,无异于把刀柄递到了我朝手中。”季熠朝谢观南笑了笑,示意他放轻松些,漫说他和悦知风身边高手护卫如云,一般人近不得身,就单说区区一个小国想用暗杀大国重要人物的手段来达到什么惊天动地的目的也未免太天真了些。 谢观南是关心则乱,被季熠这么一说,他也就明白了。安南纵然有那个胆子做行刺的事,也承担不起大国之怒,届时有没有真正确凿的证据,在绝对的实力悬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安南等于随时将覆国的危机揽上了自身。莫说老安南王没有这个胆子,就算是现任这个疯王,他只是疯,也不是傻,不会不知道手伸出去招惹别人但没有握着兵刃,结果只能是被人砍断手这个道理。 “我虽然是现任安南王派出的间人,但安南国内大量训练间人已经有数代之久,间人都是单线向上线汇报,不过每一批同期之间多少会有一些暗自联系的方法。我说的同期,和你们读书人说的同年是一个意思,我所在的训练营,每年都有新人。”容霏见谢观南又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又补充道,“上任安南王一边对贵国俯首称臣,但另一边也从来没停止过向这里继续输送间人。” 这就是季熠所说的胆小怯懦的老安南王?谢观南越听越摇头。一个人是怎么做到既表现出诚惶诚恐,又暗地里我行我素的?太割裂了。还是说只要是当上了君王、坐到了那个位置上的人,就都会变成那个样子? “大国以实力富强安定,小国则左右逢源在夹缝中求存,古来皆是如此,不足为奇。”季熠依然是不以为意的口吻,他还是没有从容霏口中听到他真正想知道的,但是他不急,“容娘子,我很好奇,在两个国家都生活过这么长时间后,你更希望以后成为哪里的子民呢?” 容霏微微垂下眼,似乎听到了一个令她头痛的问题,一时做不出干脆的回答。 “你是孤儿,无父无母,所以也没有亲情羁绊一说,六岁被收容进安南的细作训练营,此后十年都在那里经历严格残酷的磨练……抱歉,可能我用‘磨练’这个说法对你有些冒犯。”季熠侃侃而谈的同时表现出了极好的风度,优雅自信且儒雅温和,他只要愿意,就能让与他谈话的人得到一种很强的被尊重认同的感受,会变得无法拒绝和打断他,“你很优秀,无论是容貌还是别的能力。在你的同期里,你或许是最优秀的一个,安南替你们准备了很多身份,商人、僧侣、学生、平民,能以各种渠道进入我国,混迹于市井乃至达官显贵的府邸,但你选择了最差的一种,你是以流民的身份进入我国的,为什么?” 流民当然也可以顺利进入这里,这是一个几乎没有门槛的渠道,很安全但相对的起点过于低,之后进行任务的难度也就更大一些。可容霏偏偏选择以最卑贱的身份在这里开启第二段人生,她希望看看,同样是最底层的人,在这个国家她能活成什么,这里和安南有什么不一样。 以谢观南的想法,容霏能被策反,那必然是她已经确定了自己想留在这里生活,换言之她的结论应该是这里比安南更好,不是吗?这又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 “确实,比起安南,现在我会选择留在这里,但你们若问我是因为喜欢吗?我会回答,不是的。”容霏的嘴角似乎掀起了非常不明显的一个角度,那迅速地出现又瞬间消失的表情,完全称不上是个笑容,“我对于以后的生活既不期待也不反感。” 谢观南接不上容霏的话,而季熠,他刚刚所说已经向容霏透露出某些讯息,那就是安南固然能在这里布下如此多的细作,但反之亦然,安南国内也一定有这里的众多眼线,所以他现在有这个耐心等待,是他愿意给容霏这份信任,然而不是非她不可。 “不期待也不反感?”谢观南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失望,容霏的描述令他之前的猜想大部分落空,是他对于自己的国家过于自信了,还是他忽略了容霏的什么诉求? 那身明亮如晨曦一样艳丽的新衣裳,真的照亮了容霏吗?谢观南此刻又不确定了。 第152章 借兵 与谢观南难掩的淡淡沮丧不同,季熠对容霏的回答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既不期待也不反感?她不期待什么,季熠是能猜到的,以容霏的经历,她应该很难相信什么人,更不会认为有人可以、或者说愿意无偿地去帮助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所以长久以来,她学会了不期待。这不失为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以季熠得知的容霏的成长环境来说,不难理解她是如何养成这样的一副性格。 不期待也就是不幻想,不对什么人或什么事预先抱有任何好或不好的猜测。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季熠认为反而是内心十分坚定的人,因为很难通过外因去干扰和影响她做出选择,她既无所求,那便意味着很难取悦与打动她,反推也可知她一旦做出了决定,也轻易动摇不了。 接着便是不反感,这一点季熠认为也是正面与积极的,纵然容霏没有说出对这个国家的向往与赞美,但是作为一个潜伏的间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才更真实,这份坦诚简直值得赞赏。 容霏同意进入悦庄,是因为她目前确实面临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困扰她的问题。她并没有奢望过有人能帮她做决定,但她见到谢观南的时候,一直以来对这个人的观感促使她想要与之一谈。 “其实比起我,容霏还是对你的好感和信任更多一些的。”季熠在稍后这样对谢观南说,语气笃定,也故意让对方发现藏于其中的那点恰到好处的醋意,“无论我在与不在,她都是要说给你听的。” 容霏在与他们谈完之后,一刻都没有多留,只身而来,拂衣而去、半点不拖泥带水。她把问题说给了另两个人听,却也没有把自己置身事外,她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正如季熠所猜想的那样,当她的唯一的那点犹豫被抛掷脑后,她做任何事都是十分果断的。 “我如今既用着镇南都护府给我的新身份,便会做对得起这个身份的事,两位不用替我操心。”容霏说完这些就匆匆辞别了季熠同谢观南,临走她多看了一眼谢观南,似乎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也不过化为一句,“我不反感留在这里,因为在这里遇到的人都会把我当做是个人来看待,谁会反感做个人呢?对不对,谢捕头?” 谢观南那时心头翻涌,一下子接收到的讯息过于多而震撼,没能立刻咀嚼出容霏这话是在向他道谢。谢他不分亲疏、一视同仁地救助地动中嘉义坊的所有人,也谢他为了田衡之死的真相奔走忙碌,还谢他为嘉义坊的留守孩童张罗邸舍。凡过往种种,容霏从未当面致谢,可她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季熠所说,容霏对谢观南的信任与好感是一点一点累积的,也是谢观南用他付出的真心实意换来的。 “信任是相互的。”谢观南实在觉得受之有愧,在容霏面前没来得及说,对方也未必稀罕听,但在季熠面前,他并没有什么可隐藏的,“你回来之前我还在想,她到底是个安南人,我就这样带她回悦庄是不是会带来隐患。你是胸有成竹不惧风险,她虽为间人,但在你我面前其实一贯磊落,倒是我,既不能真的把她当作同胞,付出的信任也并不完整,她如今把这样重要的事告诉我们,我却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 季熠这阵子不在庄上,堆积了一些杂事需要处理,容霏离开之后他就在书房忙碌,谢观南把客人送出门,回来看到他伏案在忙就没出声打扰,随手从书架上挑了册话本坐在一边看。可半炷香的功夫过去,谢观南愣是一页书都没翻过去,季熠虽在做事,眼睛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另一边的人,于是主动问他怎么了,这才又说起来。 “我会让都护府的人策应她的所有动作,护她周全。”季熠在从书案后抬起头来,索性把笔搁下一心一意同谢观南说话,“可是观南,我觉得你过于焦虑了,没有什么是你必须要为她做的,若说作为捕快,你也已经为她和田莺多付出了不少心力,至于她作为间人身份的行为,本也不在你职责之内。” 道理上谢观南知道季熠说得一点没错,容霏并没有向他求助,而他事实上也帮不到容霏什么,但季熠说他焦虑,还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这令他不解,他焦虑难道不正常吗?季熠这没事人一样的漫不经心才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你在写信?”谢观南走到书案前,瞥了一眼桌面上的信笺却没有去看内容,他们关系再亲密,季熠大小是个亲王,往来书信都不会是小事,这位王爷从来不避他,可他得自己避这个嫌,但今日不同,谢观南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写给你弟弟?” 季熠摇摇头:“回我封地的属官来信,夏税纳毕,他们按惯例给我报个数。” 皇亲贵胄的封地通常都是个虚名,受封的勋贵既不会在封地执掌行政,也不享有封地的税收进贡等财物。前朝的惯例是封地税收上缴国库之后会有一部分进入勋贵的俸禄或由皇帝再以别的名目赏赐下来。但季熠的封地税收素来是和国库五五开的,也就是封地征缴上来每一两银子,都有半两归齐王本人,另一半才入国库,帝国享有这份待遇的只有两个人,睿王悦知风和齐王即墨熠。 “你几时差银钱使了?倒在这个时候做起账房的事来。”谢观南靠在桌边,既不是什么机密奏折,也不是给皇帝写信,那他就不用太担心误了季熠的要紧事。谢观南想起来自己在焦虑什么了,在他看来眼下收了多少税金这类事都得往后排,“你不觉得有别的事情更要紧吗?” 就算不给皇帝发个消息,谢观南以为至少季熠也该跟离得近些的悦知风通个气吧? “白叔和董危素应该来过信了吧?苗姑跟你说过老师的病情没有?”季熠不答反问,见谢观南点头,才缓缓道,“老师的病刚有些起色,我不想因为这点事就去打扰他。” 谢观南眼睛都瞪大了:“这点事?可是容霏说……” “观南,哪怕是真的,你希望老师如何做?”季熠从书案后站了起来,走到外侧去牵起谢观南的手,“我知道你着急,也怪我,见容霏之前只同你说了一半,我现在把剩下的那一半也告诉你,听我说完你再琢磨琢磨?” 谢观南见季熠这样老神在在,刚刚听到消息后仿佛揉皱了的心好似也被抚平了一些,思考和行为都慢了下来,下意识跟着对方走到榻边坐,直到手里被塞进了一盏新茶,都没再开口发问。 “安南要向吐蕃借兵这个事情,我们大约半年前就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的消息了,所以容霏今日所说,对我而言不是特别意外的事。”季熠怕谢观南没有足够的耐心听他娓娓道来,所以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说了最关键的一点,“但吐蕃与我朝是有正常邦交的,至少明面上没有撕破脸的前提下,他们是不敢借兵的,就算偷偷借,数量也不可能多,毕竟调动大军这种事是瞒不了的。” “你是说安南王真的想打仗?”谢观南是出生和生长在大一统之后的人,战争对他来说,只是记录在史册里的文字,他不懂季熠为什么能这样冷静且悠然地说着这些,“你们?是说你和老师吗?老师也知道?” 季熠点点头,像是发现了他的用力过猛似乎还是惊着了他的小捕快,语调更温柔了些:“二郎也知道,我去江南道还与他说起这事,所以观南不用担心,我们不是没有准备的。” 第153章 糊涂账 安南虽小,但也经历过多方割据的年代。往前倒推一百多年的话,彼时那里可说是一片沉浸于黑暗的土地。由于外戚篡权,安南曾经的正统王权旁落,导致各地的使君不满,继而纷纷拥兵自重、又为争夺城池而群雄混战,打得昏天黑地。 如果不是后来出现了一个颇富传奇色彩的人物,这片笼罩整个安南的阴霾不知道还要折磨安南百姓多久,那个人就是后来凭借着超越常人的智慧与才干异军突起,以霹雳手段平定了各路使君,最终统一了安南并建立了孟朝的吉雅王。但可惜孟朝存在仅两世就被取代了,篡夺孟朝政权的就是如今那位安南疯王的曾祖父。 “孟朝的吉雅王对前朝的大国风采十分倾慕,所以仿照前朝制度,盖宫殿、制朝仪、设百官、立社稷,活脱脱学了个缩小版,他建立的孟朝如果不是那么短暂,安南可能会比现在更好。”季熠不说眼前的问题,倒讲起了安南百十来年前的往事,“但换个角度来说,能从这样一个人物的后代手中篡位成功,也不是个寻常角色。” 从吉雅王的儿子手中篡位的赫哲,是曾被吉雅打败的使君之一,他本就不服,见继位的新君年少,便趁其根基未稳,以破竹之势用强攻来走这一步改朝换代的棋,而他的凶残强势居然还让他把这件事给做成了。 “赫哲本事是不俗,但经此一乱,吉雅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民心和日渐有起色的百业再次受到重创,整个安南破败不堪,民生凋敝。”季熠懒得去书案那边取纸笔,就从自己的茶盏里沾了些茶水在局脚榻的矮桌上简单画了些线条,以此来代表地形跟谢观南解释,“安南国内已没有人有实力再与赫哲一战,但彼时的安南也元气大伤,在周围的邻国眼中,就成了令人觊觎的一块肉,所以赫哲做了一个决定,他主动向前朝称臣,并让出三城,以退其国境线作为诚意,寻求上国的庇护。” 割三城退国境线?谢观南寻思了一下,安南国小,自然城也小,他们的三城和如今本朝的三城不可相提并论,所以赫哲的让三城其实不算是多大的牺牲,但他这步棋确实很妙。以那时的安南国力要面对周围国家的蚕食是很艰难的,他当机立断向大国称臣可谓是祸水东引,也可说是狐假虎威,借前朝大国的势,为自己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这个赫哲挺会算计啊。”以谢观南的性格,他自然觉得吉雅才是真正对安南有正面意义的好君王,因为他做的事情是结束混战,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而赫哲是个和平的破坏者,所以他的行为在谢观南眼里就没有天然的正当性,“割让三城换一个保障,对他来说这买卖不亏。” 季熠笑了,何止是不亏,安南割让的是边境三座小城,没耕地、没人口、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是赫哲算准了前朝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心思多花人力物力与时间在贫瘠的西南边陲,他这三城不过是一个低头称臣的信物,前朝的朝廷既然没理由拒绝,那就只能接受,而赫哲也只是要这么一个承诺,让安南成为前朝的附属,阻挡住周边其他小国的虎视眈眈。 “你说他是能屈能伸也好,厚颜无耻也罢,他用最小的代价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总归是真的。”季熠挪开了被自己手指浸润过的那盏茶,去拿谢观南手边那盏来喝了一口,“所以你明白,祖上如此,上行下效,前任安南王和如今这个有此等作为也就不足为奇了。” 哦,这么个家学渊源吗?谢观南气笑了,又想起之前自己在意的事情,于是拿回自己的茶盏,抬眼看季熠,眼神虽比刚才松弛了些,却依然是认真的。他安静听季熠如同学堂夫子一样说了这许多,也该是时候得到他最希望要的答案了:“你还是没说眼下的事,如今的安南王是赫哲的后代,若他还想算计我们,又或者野心更大,我们真的做好所有的准备了?” “这世上没有所谓万无一失的准备,观南这是在拿话噎我了。”季熠用竹签去装着茶点的梅花碟中扎了一块雕梅送到谢观南的嘴边,堵住了小捕快的嘴,他才接着说,“若要说算计,国与国之间无时无刻都在算计,只论你从哪个角度来看。我阿爷完成大一统的过程中,他和老师天天都在算计,不能我们算计别人的时候便论迹不论心了吧?” 谢观南发现这场对话他始终被季熠牵着鼻子走,所有的话题从节奏到观点、视角都在季熠的掌控中,他一直都知道论起说话,自己总不是季熠的对手,咽下梅子撇了撇嘴:“到底是谁在拿话噎人?” 他们天然站在自己国家的立场,既有预设立场,怎么可能向着外人说话?能做到不干预和欺辱别人,已经是君子了。 “不够,因为我们所拥有的,并非开天辟地就属于我们,这中间有很复杂的成因。”季熠点了点桌上已经干涸的水迹,指的是之前他画下的地形,“就比如说前朝从安南那里得到的三城,原先属于安南,后来归于前朝,我阿爷统一的是前朝分崩离析的国土,所以现在那三城自然又归入我朝版图,可将那三城割让出去的是赫哲,割让给的是前朝,向我朝归附的是赫哲的曾孙赫端,如今的安南王赫启,他如果不认,非说那三城自古就是安南的领土,你说他是有理还是没理呢?” 谢观南语塞,这他还真没想过。如果是发生在当朝当代,来去皆有清晰的文书,自然有一笔算一笔,但如同季熠所说,他们和安南之间这笔账,虽然只有区区三城,却是经历了双方的两朝数代,这如何能理得清楚?又有谁能来做这个公证? “你是说,赫启会用那三城作为借口向我们寻衅?”这是谢观南之前从未想过的角度,他一直以为赫启被悦知风和季熠称为疯王,更可能是毫无理由就会挑起事端,比如之前那次疫情,“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为什么我觉得听你分析完前因后果,他这一出倒像是深思熟虑了很久的计划。” 有道是不怕敌人狠,就怕敌人有脑子。如果赫启只是单纯的阴狠毒辣,以本朝国力,无论如何也不惧他发难,但这人要是真的又疯又狠还心机深沉有谋略,就比较棘手了。谢观南总觉得季熠还有话没说,但他又不确定那部分没说的内容他是否有资格听,所以他也没问。 “不管真疯假疯,我们总不能先出手去把他抓来剖开他的脑子查验一番。”季熠说了个极有画面感的笑话,可立刻又自觉话说得有些过头了,假意去签了个雕梅往自己嘴里送,咬下去才觉出味道,对他而言还是太甜了,于是很自然地第二次伸手去拿谢观南的茶盏,但被对方按住了手,季熠用眼神央求了一下,未果。 “你不会直接去撬开赫启的脑壳,但你也早知道他的七寸在哪里。”谢观南逐渐品出季熠这份松弛和自信的根源在哪里,他不是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季熠,但就是有点说不上来的失落感,因为这份失落感又生出了一股子自厌,“你很享受这个过程,好像是一场大型的游戏,而你坐在最高的席位,手中有最多的筹码。” 谢观南很震惊自己在这种时候的心情居然只是有一些失落,他下意识在调整自己的视角,他距离季熠越近,越可能趋同于季熠的视角,但谢观南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 “听我说,观南。”季熠只好忍着满口的甜腻、先咽下梅子肉,他脸上纹丝不乱的表情出现了一道裂痕,“你答应过我的,要好好听彼此说话。” 第154章 不想听 季熠之所以在说容霏带来的消息之前,先铺垫开说了那么多安南和前朝的往事,就是为了让后面他要说的内容更有说服力,但似乎还没等他真正进入主题,谢观南就已经联想到了点别的。他不敢说谢观南的联想风马牛不相及,但他不希望让对方的理解一路按着这个方向滑坡。 可是谢观南摇了摇头,伸手拨开了季熠的手,自己添了些茶水到茶盏里,然后推到季熠面前:“我知道你的阿爷是什么人,我不可能要求你完全从那个身份里脱离出来,所以你看待这事的角度,我会试着去理解。” 这不是他们俩之间的小事,谢观南知道这事也绝不可能因为他或容霏发生什么颠覆性的改变,季熠至少会在谈论的时候顾及到他的感受,这已经是难得的了。理解是相互的,季熠能向他的方向来靠拢,他为何不能朝同一个目标使点劲呢? 季熠之前所说种种,其实归根到底都是想让谢观南的思考慢下来,只有这样他才能有机会说清楚自己的想法,可没想到对方却反而让他不要着急。他为自己的这份小小的焦灼轻笑了一声,多半之前谢观南提出要分开些时日的事令他一直有些惶恐,这会儿突然被这样对待,他竟有些不习惯了。 床帏间的温存是一回事,谢观南愿意主动把心向他贴过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季熠一时被心中的欢喜激荡得忘了要说什么,只是伸过手去,把谢观南的手抓了过来在掌心摩挲,好像这么一个小动作便可以抵千言万语。 季熠相信谢观南会始终信他,也愿意从他的角度去考虑,或许需要一些时间和解释,但这点把握他还是有的,他真正的顾虑在于这事所带来的影响不会这么简单,也不会很快结束,他们,还包括很多眼下没有出现在这里的人,都要做好这样的准备。 “虽然我们有绝对的实力不惧安南任何形式和规模的挑衅,但是正如容霏所说,一旦战事发生,就不再是两国君王之间的事,而是会关系到两国所有百姓。”季熠很清楚这也正是谢观南在意这个消息进而显得有些焦虑的原因,“让容霏纠结和犹豫的是,她得到了这个消息,是否应该告诉我们。” 谢观南点头,尽管季熠说容霏对他似乎有着不一样的信任与好感,无论今日悦庄有没有这个齐王的存在,容霏都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但他并不那么确定这点,相反他倒是认为正因为季熠在,容霏才会这么快决定把消息说出来。 “她只是试探了一句,然而你却告诉她,即使安南有心打借兵的主意,吐蕃也不会那么简单答应,而在那之前,很可能我们会先一步和吐蕃谈妥条件。”谢观南也还没想明白,怎么季熠就这样笃定容霏要说的事和吐蕃有关,以至于能先发制人,他怎么确定他的话就能让容霏心无顾忌地和盘托出,“容霏恐怕也没想到,让她那么纠结的情报,在你这里其实并不算是什么秘密消息。” “这么说并不准确,我们的情报来源也并非只倚靠归降的间人,容霏的消息渠道从侧面证实了这个情报的准确性,所以我依然感谢她愿意说出来。”季熠也确实当面谢过了容霏,他对着容霏郑重行礼的时候不止容霏,连谢观南都有些意外,“她说出这个消息,相当于有可能把自己的故国同胞推向了战争,她如果只想做个简单的情报贩子,不至于这样苦恼挣扎。” 或许在容霏的心底深处,她认为自己背离的只是置百姓生死不顾的君王而非那片她诞生的土地。 “所以她才说那种话?”谢观南想起容霏最后对他说的话,后知后觉地才咂摸出味儿,“她说这里把她当人看待,所以这是她希望相信我们的意思吗?” 季熠笑着点头,谢观南对别人释放善意几乎是他的一种天生本能,这正是他容易吸引人的特质之一,但是对于别人向他投来的好感却总是会反应得慢一些,关于这一点季熠自己也算是亲历者,所以并不觉得奇怪。 “安南这样对她,她也还是不愿意安南百姓陷于兵燹。”谢观南走神了一瞬,不禁想着,如果容霏生在他们这里,哪怕只是一个普通人家,也一定会是个良善的人,会过得不那么艰辛吧。 “我们既能得她这份信任,努力不负她所托便是。”季熠捏了捏掌心的手指,抓回谢观南飘移的神思,“别担心,事情还不到她想象的那种糟糕程度。” “还不够糟糕吗?”谢观南叹了口气,人和人对于事态程度的感知果然差异很大,“赫启那疯子可是真的想打仗。” 如果是谢观南来猜,最多是能猜到安南联合与它联姻的那十多个小国蓄意在边境搞些小动作,怎么也不会想到赫启会动向吐蕃伸手的念头。先不说这个念头有多疯狂,而是他想不出区区一个安南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条件能与吐蕃合谋。 “你忘了我刚说过,国与国之间没有一日不在算计彼此,许他们算计我们,我们就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么?”季熠勾起一个仿佛做了坏事却没被任何人发现似的笑容,”我们在吐蕃的间人也是会做事的。” 谢观南突然侧过脸去,抽出了自己被季熠握住的手,两只手一起捂住了耳朵,这动作多少有些孩子气,但他的神情却是认真的:“算了,我不想听,你也别说了。” 若要论好奇心,谢观南当然有,而且很多,但季熠一张嘴就是军机要务,这点谢观南往往容易因为与季熠的亲密关系而忽略。容霏是谢观南自己带回来的,她说的话自然听得,但季熠再往下说,恐怕就不是他一个白身百姓应该听的了,尽管他与季熠一路走来,该听或不能听的,他也已经听得太多了,不过今日他有些累了。谢观南脑中每天能用来装此等大事的罐子只有这么点大,今日份额已经装满了,多一点都装不下了。 季熠闻言止住了话题,虽说事到如今才想起来避讳这些属实是晚太多了,但若是谢观南暂时不愿意知道更多,他也乐意让对方保持轻松一些的心情,放下茶盏朝门口看了一眼天色:“日头下去了,观南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可好?” 康源坊的总面积不小,悦庄也是这片富户宅邸中的翘楚,但这里的占地并没有比边上其他的庄子超过太多,若以悦知风或季熠的身份来说,更是已经格外低调了,但庄内该有的景还是都有的,季熠说的园子就是主屋后面连着一小片人工湖的那部分。 季熠平日在西雷山的时间远远多过在悦庄,而悦知风置下这处产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后来会交给季熠,所以从布局和设计上来说,也没有顾虑到季熠的喜好,这或许是季熠很难对悦庄满意的缘故之一,毕竟这位王爷对生活细节总是十分讲究的。 自从谢观南常来住之后,季熠对悦庄的抱怨是少了,只是捕快日间都是要去衙门上值的,季熠一个人在家,若是不出门也就是在书房待的时间多些,他俩相携逛园子的机会倒并不多。住了那么久,谢观南认得庄子里各处的方向,但对园子里的山石树木或亭台楼榭还是只停留在眼熟的程度,他虽然陪着季熠踱步过来,但也坦陈自己学不来文人雅士走几步就赋诗一首那些花样,叫季熠别难为他。 “老头听到该扼腕叹息了,当年他盖这个庄子可找了不少能工巧匠,陇右道的睿王府都没这里讲究。”季熠不以为意,他把人带出来就只是想两个人能换个环境说话而已,诗词歌赋不过是助兴的玩意,谢观南开心,他就满意,别的都不重要,“睿王妃是江南道人氏,喜欢这种秀丽的园子,老头把人带到西南来生活,满心的歉意,所以希望造一个能让王妃想起故土的园子。” 听到这里谢观南下意识又四顾仔细瞧了瞧周围的景致,眼前这些建筑与置景他虽然看不太懂其中的奥妙,但好看还是知道的,也同他过去看到的江南景图有些许相似,想来当年确实是花了很大的心力。以谢观南对悦知风的了解,他在自己身上,无论吃穿住用一概都是能简则简,但他还是愿意为了所爱之人去精心准备这样一个地方,足见情深。 “老师对王妃真可谓用心良苦。”但谢观南却很少发现悦庄里有什么和女主人相关的东西,就算睿王妃过世有些年头,也不应该整个庄子里几乎一点她生活过的痕迹都看不到,思来想去理由可能只有一个,“王妃后来都不住在这里吗?” “因为老师不在这里,她自然也一直是住在陇右的睿王府。”季熠把谢观南引到了湖心亭,这里临水有风,夏日的闷热便不觉明显,他们暂停了脚步选择稍停片刻,“我初来西南时被安置在这里,她在庄子上住了不到半年,就又回陇右去了。” 谢观南记得,季熠说过他少年时在悦庄并不愉快,和睿王妃的相处也不算和睦,但从悦知风的安排来看,他又是确实想要照顾好季熠的,不然也不会特地让王妃过来这里。 “老师当时在陇右?”谢观南问出口后就猛然意识到原因,悦知风不是故意只留王妃在悦庄,而是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从时间来推算一切都说得通了,“那些年陇右还有战事?” 季熠露出一个苦笑:“当时老师打的,就是吐蕃。” 第155章 边陲烽火情 中原与吐蕃的关系,远的且不说,就算只从前朝说起也是复杂而多变的,有过和平也有过纷争不断。自古以来中原汉族与那边的外族似乎总是在经历一种拉扯,或者为了土地,或者为了财富及一切可以争夺的东西。短暂的和平可能是因为一方势弱的无可奈何,也可能是一段比较成功的联姻,而纷争总是因为君王无休止的野心、难以填满的欲望或是虚妄的尊严。 虽然谢观南说着不想听,但季熠把话题扯到了悦知风身上,他就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了,就好像季熠才说了个时间点,谢观南已经知道那是关于悦知风的哪场战役,毕竟整个帝国,哪个儿郎能抗拒听一段关于将星悦知风的传奇呢? 前朝能在国力衰退之后还维持着和吐蕃的和平相处,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之前嫁过去和亲的公主在吐蕃受到的尊重和爱戴,但是这段情分最终还是没有能持续得更久,在前朝皇权日渐衰亡之前,吐蕃已经在陇右、河西等地的边境线上频繁滋扰,而这样的纷争一直到本朝大一统完成之后也没有停止。 新朝建立之初亟待解决的问题有很多,作为执政者最希望避免的应该就是重新开启战端。无论是从民心、经济和兵力各方面考虑,这个时候都不是交战的最好时机。然而非战即和,总是要有个决断的,当时朝堂上文武百官一多半还是主和的,但议和的选择也并不多,不是让地便是让利,剩下的也就是过往前朝使用的和亲那条路了。 先皇帝子嗣单薄,除了夭折的三皇子,就只有两儿两女,彼时皇子和公主都尚未成年,不论是嫁还是娶都并不具备和亲的条件。当然也有臣子提出,从前皇室若无适龄的和亲人选,皇帝也可从亲贵大臣甚至民间认养一位做养子或养女,但这些提议一概被先帝否决了。 “莫说我阿爷子女数量本就不多,就算他有更多成年的儿女,他也不可能会仿照前朝用和亲的方式去交换一时的和平。”季熠当时也还年幼,这些事都是后来悦知风一点一点零星告诉他的,“阿爷不赞成议和,让出国土城池或开放不平等的贸易他都觉得有负百姓,无论哪一种形式他都接受不了,但满朝文武没有人认为这时开战是个好主意,因为打不赢的话,结果只会更糟。” 先帝曾亲眼见过吐蕃是怎样接受了前朝的各种好处,但又很快出尔反尔、再次进行掠夺。就在本朝,悦知风也不是没有打退过他们,可一旦他们草肥马壮,不消多少时日还是照样卷土重来。所以先帝并不相信吐蕃人能为一点利益就安分,哪怕能安分一时,也早晚会再犯。这其实并非是先帝一个人的觉悟,凡是经历过的人多少都对吐蕃的本性有所了解,大部分人不是善忘,而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因畏战胆怯而选择苟安。 “当时只有老师是一力支持你阿爷的,没有人敢打,他就再次披挂上阵,领着左支右绌的军费,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精锐义无反顾地冲到了陇右。”后面的故事不用季熠详说,谢观南自己就能说上几个时辰,“但是当年即算是有老师这样的悍将,有陇右军这样英勇的军队,和吐蕃缠斗的那些年月也依然是十分艰苦和惨烈的,无论如何开战都是下下策,只是老师和你阿爷都觉得,新朝初立之时,如果不能给吐蕃一个狠狠的打击,将来后患无穷,我朝也将永远不能在吐蕃面前硬起脊梁。” 正是如此,平西战打得时间之久,耗费之巨可能从制定下最初战略的时候,先帝与睿王已经想到了,但他们还是力排众议去打了这场战役,就是为了像悦知风所说,有些事情必须是他这代人要做的,就算再难也不能留下祸患给后辈,他这么做是为了完成他的使命。 “吐蕃民风彪悍,就算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在当时的条件下也维持得十分辛苦。”季熠被送来西南的时候陇右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悦知风基本控制住了局面,可就在几年之前,陇右包括整个西南都还是人心惶惶的,“不知道他们夫妇是不是心有灵犀,就在老师打最难的那一仗之前,王妃赶了过来。” 悦知风当年可以说不但赌上了自己前半生所有的荣耀,也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在陇右,和吐蕃的战事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几年,为了争夺陇右十八州,双方都像咬着对方不肯松口的猛兽,来来回回纠缠着打。几年间互有胜负,十八州也数度易主。而就在战况最不明朗的阶段,睿王妃从帝京奔赴到了陇右。 “还有这种事?”谢观南知道的故事里,几乎都将悦知风的骁勇善战描绘得淋漓尽致,却从来没有哪个版本细说过睿王妃在其中,就算有提到,也不过是在故事最后的篇幅了了数笔,作为英雄凯旋的一抹点缀,“所以王妃比你还早来到西南?” “早很多,她来的时候是直奔陇右,并没有在岭南或剑南道停留,等我来时,平西之战基本已经打完了。”季熠也很难想象,那位矜娇的王妃是怎样忍受这一路风尘颠簸,在明知道陇右战事胶着的前提下决然前往的,“听说当时她娘家人,甚至我阿爷阿娘都劝过,可她铁了心要去,谁也拦不住。” “王妃不是书香世家吗?”谢观南很是意外,之前他对睿王妃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是一位与悦知风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世家女子上,竟没想到她还有这样刚毅的一面。 “她几乎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去的,因为那时传回帝京的战报,吐蕃大量补充兵力,老师陷入了苦战,兵力不敌对方,又失去了地理优势,可以说非常危急。”季熠的叙述因为看到向他俩走过来的几个人而停顿下来。 悦庄的丫鬟见天色渐暗,机灵地拿了烛台灯笼送到湖心亭,又告知厨房差不多已经备好了晚饭,一刻钟后便能随时用餐。 季熠看了看谢观南,后者眼色分明是要等这个话题聊完才有心思吃饭,所以季熠暂且打发了丫鬟。 湖心亭里有了光亮,便显得湖面又暗了几分,园子里的湖是人工开凿的,按季熠的说法这个大小顶多只能算是个池子,可江南园林就是能以小见大,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也能造出天地。池子的水源连着护城河,若是站在悦庄最高的地方、沿着蜿蜒的水流远远的能望得到天水一色。谢观南此刻虽然看不到天尽头的晚霞,却好像被湖水潋滟将思绪带回了平西战的那些岁月中。 “老师莫不是见到了王妃,所以受到了鼓舞,才一鼓作气拿下了陇右十八州?”谢观南此时已将自己听过看过的那些悦知风的传奇故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故事既不是亲历者书写,便不会比真实的情况更撼动人心。 季熠忍不住伸手在谢观南脸颊这里轻抚了一下,摸完还舍不得放手似的又轻轻捏了一下,总觉得这样耐心听他讲话的谢观南格外可爱,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意识到,这终究是个比他小了六岁的人:“若是写传奇话本,你说的这个桥段或许能成就佳作,但那时老师正在战局中,王妃抵达时,他们并未能立刻见到。” 事实就是这对夫妇当时距离彼此还有三城之隔,悦知风陷入鏖战,而王妃也无法再更靠近。但睿王妃并不只是痴痴守在后方府邸中,她将官邸改成了医署,收容了因为战乱而受伤的百姓。陇右百姓民族多样,她就找了当地能说汉语的人帮忙通译,在后方救治伤患病人,募集军饷粮草,就算是军情最紧急的时候,她也没有离开城池后撤。官邸彻夜灯火通明,所有的百姓都知道,这里住着的是睿王的王妃,她没有撤走,这座城池就不会失。 “老师知道王妃过来是好多天之后的事了,虽然三城之隔也不过是纵马一夜就能到的距离,但他分身乏术,唯一能做的事也就是派了一队亲兵去王妃身边。”季熠又看了一眼听得认真、完全没想过打断他或接话的谢观南,笑了笑,“没有什么感人肺腑的夫妻相见场面,是不是有点失望?” 谢观南摇头,这怎么不算是感人肺腑呢?睿王妃亲赴战场,为的不就是想和悦知风同生共死吗?那只要悦知风活着一日,她就会拼尽全力去争取一日,他们俩都在自己的战场上,区别不过是一个面对敌人,而另一个站在退无可退的边缘,成为对方最后的后盾。 “当年王妃只给老师捎了一封信,上面写着‘你我身后便是家国,生,我同你携手,死,亦同你共赴。’老头看完当时就哭了。”季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纠正,“好吧,他没说他哭了,是我猜的。能有这样的伴侣,谁能憋的住不向旁人炫耀呢?” 不知道为什么,谢观南觉得季熠在说起这些悦知风和王妃的往事时,总是带着点神往的表情:“你很少对什么人、什么事表现出这样明显的向往。” “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羡慕他。”季熠提起灯笼,习惯性地牵起谢观南的手往回向着主屋走去。夏日昼长,可再长的白昼也还是会被暗夜替代,就好像那些逝去的时光,和改变不了的命运,“和享尽人间富贵相比,老师和爱人有着共同的目标,彼此信任的感情,才是最珍贵最叫人向往的。” 第156章 中秋礼 季熠并没有急着立刻把从容霏处得到的消息发往陇右,他告诉谢观南在见到容霏之前,其实悦知风已经给他传过信,虽然提到得很少,但以他们彼此多年的默契,他知道悦知风手上的情报只会比容霏所掌握的更多而详细,况且陇右正挨着吐蕃,想要在悦知风的眼皮底下玩花样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也正是这么多年陇右军一直坚守在那里的最大原因。不过等镇南都护府有了确切完整的定论,他们自会详实汇报给睿王府,这事本也不用季熠一手操持、时刻过问。 其实谢观南很想问,既然陇右军和悦知风是对吐蕃最了解的,为何季熠的皇帝弟弟还那么坚持要收回兵权。一个如此忠心耿耿、深明大义的悦知风难道配不上两代君王一以贯之的信任吗?但这话他最终也没有问出口,并非他对季熠的态度有不确定,而是这件事很明显又关乎立场不同的两类人,季熠两兄弟是一方,悦知风在另一方,谢观南对双方都有感情,但他作为旁观者,辩不清谁更有理,不如还是不知道吧。 一直以来自诩干脆耿直、眼中容不得沙子的谢观南,也不得不做此掩耳盗铃之举,想他好好一个普通本分的小百姓,不过就是因为当时多看了一眼季熠,如今脑中就被塞了这许多事,虽然不用他做什么决断,到底还是占着些思考和琢磨的时间。心知此即美色误人,但要让谢观南放弃这美色,又万万不能,只能对自己说这便是有得有失吧。 栖霞镇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那潜在的危机与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事情有任何影响。谢观南起初每日还惦着些心事,日子久了,从季熠脸上完全看不出有丝毫紧张的意思,他也就渐渐回到了平常心态。这世界终究是天塌了先压着个高的,谢观南想着,横竖真要有什么,季熠这个高个总会比别人先发现端倪,提前预支焦虑并不可取,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临近中秋,谢观南很遗憾虽有假期却不够去陇右打个来回,不然他十分想去看看悦知风,据说在董白两位名医的调理下,他的身体状况是有起色的,这么久没见还真有些惦记。谢观南不知不觉中把悦知风已渐渐摆到了同家人差不多的位置,他思念远在京城的母亲和阿姊,自然也会挂念悦知风,于是在准备给京城家人送中秋礼的时候,也拉着季熠一起给悦知风准备了一份。 谢观南上一年是过了中秋之后离开京城的,这还是他第一次没在家过这个团圆节。他倒是没有说什么矫情的话,但毕竟是这么个特殊的日子,骨肉分离多少让他有些落寞,有点事忙一下反而能疏解些这样的情绪,所以季熠故意什么都没插手,全权交由谢观南一个人去忙碌。 岭南的气候适合种植,盛产一些北方少见的水果,只是碍于路途遥远,普通人想在果子腐坏之前送到北方几乎是不可能的。季熠虽提过可以让人用快马驿传的方式把东西送回去,只要安排得当,新鲜的荔枝整枝摘下,到京城也依然可保水灵。但谢观南一听要专人转马一路紧密接力,还要走专道就连连摇头,不愿意动用劳民伤财的法子去满足自己的一点私欲。 “我怕这样给我阿娘送去,她老人家会觉得我在折她的寿。”谢观南笑道,用手轻轻在季熠胸口拍了两下以表感谢,“知道你有心了,我们家也不缺吃喝,享份内的福便够了。” 给京城送的多是果干山货一类耐放的东西,这样只要提前发出,自然能在中秋按时抵达。有道是千里送鹅毛,远在外地的游子送的是什么并不要紧,重要的是这份心意能传递到。 “若是有朝一日,我们有千里之外的东西能在一两日内送达的法子,或许如今这样舟车辗转这么多天只为送一封信、一坛酒的事情,便没有人再愿意做了,那时说不定反而会有人怀念起我们现在正做的事。”谢观南对于给两边的亲人准备礼物的事情非常有热情,足足采买了好些天,每一样都细细挑选、亲手打包,如季熠所预料的那样,忙得不亦乐乎。 给谢家的礼要提前发出所以先买了送走,而后再慢慢准备给悦知风的,因为睿王府的路程近一些,倒是可以送些新鲜的水果过去。悦知风的身体不宜再饮烈酒,苗姑特地用果子和药材自酿了一些果酒和药酒,这次也能顺便一起带去,只是得走便捷快速的路线,谢观南便让季熠把快马用在这一程上。 “快自然有快的好处,用一样的时间做十件百件的事,等同于生命都被抻长了,真有一日千里这样的速度,提高的可不只是送点东西的效率,那意味着人可以做更多的事。”季熠不勉强谢观南用他的法子送礼回京,但他还是要强调高效并不是坏事,“若说一寸光阴一寸金,用更少的人力物力做到更多的事情,就是更便于积累财富,财富可是直接决定国力的。” “需要运送的东西如果能更快送达,作物如果可以加快生长或者增加产量这些自然是极好的事,我作为百姓也会因为生活富足和便利而高兴。”谢观南好像意识到季熠和他虽然在说着同一件事,但又岔开走了两条不一样的思路,“可如果相隔千里送个信转瞬即到,即使想赶去见个面也只需要一个昼夜,我觉得可能思念就会变得淡而轻,因为人总是不太珍惜能轻易获取的东西。” 人总是不会珍惜轻易能获取的东西? 季熠怔愣了一下,他从小享受的东西就和别人不同,在他的衡量标准中,时间是与目的和效率挂钩的,他所能支配的资源也从来与普通人不同,所以在他的认识中,“珍贵”的概念是很模糊的,但有一点谢观南没有说错,会让季熠在乎的,一直都是那些他得不到、或者没把握完全得到的。 “观南这话,我似乎从前听到过。”这才是让季熠愣神的另一个原因,只是他一时想不起来是何时听到的,“看来,我给人的印象,经常是不懂得惜福之人。” “你这人,听话都听不全,又总爱自己瞎琢磨。”谢观南放下手里的东西,回身横了季熠一眼,见那人一脸的茫然,只好走过去说得再直白些,“会这样说的人,就是在告诉你,他愿意用很长的时间去跨越很长的距离,只为维系对你的思念,只有喜欢你,在意你的人,才会乐意做这种事,懂了吗?” 谢观南见他说这么明白了,季熠的眼神还是有些愣,实在受不了平时精怪一样的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于是捧起那张俊脸就用力吻了一口,再把话说得柔软确定一些:“不是你惜福不惜福的问题,而是有人喜欢你,这便是属于你的福气,你只管接受便好,不用想那么多。” 给你的,就是你的,不用等价交换,也不会随时消失,谢观南给他的就是这样的喜欢,还告诉他这样的福分是他应得的,配享的,他不用觉得忐忑,也不用担心失去。 季熠反应过来后,一把圈住了要反身走开继续忙碌的谢观南,把人牢牢箍在自己双臂环抱中:“观南,我没有主动与人分享过团圆节,这是第一次,你教我好不好?” 谢观南瞳孔都震动了一下,这怎么可能呢?中秋这样的节日,就算是皇家,也不会不过吧? “十岁之前在皇城,中秋并不意味着团圆,阿爷要宴百官,家宴上并不会出现,我能见他的时辰通常只有晨昏定省。”季熠蹙眉笑着,他现在不会再用表演苦闷来讨谢观南的关心,说这些的时候也总是笑着的,“当皇子一点也不好玩的,每年只有五天假期,生病只要下得了床,一样要去上课,年节也好,生辰也罢,只有赏赐,别的什么都没有。” 当皇帝的孩子,理该应有尽有,但从季熠描述的来看,他天生拥有的是绝大多数人一生都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可普通百姓家庭能有的那点东西,在皇城里反而成了奢求,这世间看似诸多不公,但有些东西又好像也是公平的。 “老师总不会冷落你,在这边也不过中秋吗?”谢观南伸手摸了摸季熠的耳垂,抱就抱一会儿吧,然而天还那么热,他们在家都穿得单薄,从季熠胸膛传来的心跳,沉重得好像有真实存在的形体似的,他用接住重物一般的姿势回抱着对方,“这么多年呢,一次开心的中秋也没有?” “睿王府的中秋很温馨,他们是很和谐美满的一家人,可我不属于那里。” 悦知风当然会对季熠无微不至,王妃虽然不亲近但也会维持表面的和美,悦青和季熠从小相伴感情甚笃,季熠确实在这一家人身边并没有被忽略和薄待,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始终是融不进去的,那个家太完美也太温暖甜蜜了,和他格格不入,他能站在一旁静静欣赏,却永远不会是其中的一部分。 季熠的吐息拂过他的脖颈,应该是只有一些酥痒,但谢观南却好像被烫到了一样瑟缩了一下。 二十多年的西南生活,虽然也有人簇拥,可始终是身在异乡,无论是睿王府还是悦庄,季熠都只能把自己当成是个过客,可能还真的只有住在西雷山上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算得上是有个家吧?然而即使是西雷山上,他也只是一个人。 “好了,别撒娇了,我陪你过中秋。”谢观南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心软,季熠拿捏他这点素来得心应手,可现在季熠不太爱演了,他就只要普普通通随便说几句实话,谢观南一样会有求必应,若现在来个道人或大和尚告诉他,季熠是个惯会下蛊迷惑人的精怪,他应该也不会觉得奇怪。 只是不管什么人来说什么,谢观南总还是会接着被季熠继续蛊下去。 谢观南想,也许不是季熠会下蛊,而是这个蛊本身,就叫【季熠】。 于是,季熠第一次对“中秋节”有了特殊的期待,满心欢喜地等待着节日的来临。毕竟谢观南假期难得,有这样可以名正言顺粘着对方的日子,不管是什么节日他都乐意过。可就在他准备着手计划要怎么过那几日好时光的时候,谢观南漾着笑容同他说,自己已经有了安排。 是通知,不是商量,谢观南说衙门中秋有三日假,加上休沐刚好能连休四日,他已经排满了,欢迎加入,若季熠有事也可自去忙碌,总之他的计划不能更改。 第157章 城楼 节气确实是到中秋了,但是酷热并没有及时离开,大太阳底下穿着夏衣在街上走不到小半个时辰,一样免不了汗流浃背,只是行走也还罢了,若还要走走停停,间或去做些别的事,那就更是累人了。 在谢观南的格局中,他做捕快谈不上是一种选择,而是他在尝试了念书和经商之后,寻寻觅觅又思考了很久做出的决定,是他真正希望自己去做的事。当然谢观南也承认,因为他没有养家的压力,又有自己富庶的家底做依托,所以他才可以这样随性支配自己的生活,因此他对自己的母亲、姐姐、甚至后来的姐夫们都是很感激的。 “那他们知道你做捕快这么辛苦吗?”季熠陪着谢观南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他虽然不在乎消耗这些走路的体力,但在这样的炎热下一直在户外打转,总不是件轻松惬意的事,尤其这还是谢观南允诺陪他一起过的中秋节当日。 “怎么算不辛苦呢?”谢观南不答反问,语气没有丝毫生硬和不耐,他确实答应了季熠要一起过中秋的,但也答应了替班巡逻、不能出尔反尔,他说过欢迎季熠加入,所以现在他们俩才会肩并肩走在一起,“我阿娘年中无休,大年三十都还要查账、给伙计发红包,一日也不得闲的。秦县令一家都住在县衙后面,就算是过年节,真有人来敲登闻鼓,他也得随时到前面升堂。这街上的商户,不也一年到头三百六十日都得开张么?都不过是做自己的份内事罢了。” 要论起这个,季熠就没有发言权了,他是个生来的富贵命,尽管他也有属于自己的烦恼,谢观南从没说过他是个纨绔,但毕竟为三餐奔波劳碌这种事,季熠确实不曾体验过。他之前问过谢观南,为何放着好好的富贵闲人不做,要去做风吹日晒的捕快,当时被回以一句“富贵人的富贵见识”,所以这个话题不适合深聊,这点季熠还是懂的。 “平日也罢了,过节你说轮值也罢了,可你何苦还答应替别人的班?”季熠解下了腰带上的银壶给谢观南喝水,他是吃了午饭去县衙接人的时候才知道,衙门过午之后就放假了,今日上值本也就是来点个卯,没什么事的都早回了,但谢观南主动申请了巡街的差事,他这才一路找到西市来的。 云遮县的衙门里,除了县令一家和谢观南以外,其他的捕快衙役大多是本地人,中秋这个日子自然是想和家人好好过的,谢观南也想趁这个机会对之前请的那么多假做点补偿,所以当仁不让地接过了这差事,非但今日,后面三天假期他都答应不同的人各顶了半日的值,相当于整个假期四天,谢观南得天天到衙门当值。 “你诓骗我。”季熠听完谢观南整个假期的安排后,没忍住还是抱怨了一句,反对或妨碍谢观南上值他是不敢的,但表达不满的胆子还是有的,“你这怎么能算是陪我过节,分明是把假期都拆给了你的同僚。” “只有半日而已,轮值的时辰一到我就回去了,像你今日过来陪我巡街,我不也没有赶你走么?”谢观南好笑地侧头看了一眼季熠,他知道这位王爷不是娇气觉得陪他巡街辛苦,只是单纯不满他的假期安排。 “你还想赶我走?”季熠露出了一点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去衙门前可还特地换了身新衣裳的,虽然眼下已经被汗浸湿、看起来不那么飘逸了。他重视的并非区区一个节气,而是谢观南答应他的陪伴,“若非你还要巡这个街市,我俩现在应该……” 话说到一半,季熠突然收了声,他在悦庄布置了美食佳酿,还准备了一叶小舟,本打算和谢观南从悦庄的湖顺流而出、泛舟于护城河上,水上凉爽又无人打扰,正是能好好叙谈一晚顺便赏月的绝佳方式。盘算得如此美好,现实却如此待他,季熠自然觉得委屈,只是这些若全说出来,又好像显得自己太矫情,于是生生忍住。 “嗯?”对于一早出门上值的谢观南,他对季熠的全盘计划一无所知,但他察觉到季熠的小小失落了,把银壶交还给对方,用一种惋惜的语调道,“我以为你喜欢逛街的。” 季熠被逗得气不成又笑不出,把巡街说成逛街,也是只有谢观南才能说出此等话。但他确实并不反感和谢观南这样在街上走着,应该说谢观南能允许他参与到捕快的差事中来,本身就是一种差别对待了。 早前他们一起跑案子线索的时候,季熠也每日乐呵呵的,非但不觉得辛苦,反而乐在其中,怎么如今一起巡个街,他倒不觉得多开心呢?季熠想了想,果然是因为人心不足吧。那时他只求能每天多看谢观南几眼,多一刻在一起的时间都是欢喜的,至于谢观南在做什么他并没有那么在意,但如今他们的关系变了,他就不仅仅想着要看到对方、和对方待在一处,而是希望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对方眼中心里也都只想着他的事。 “别不开心了。”谢观南看了看天色,伸手抓过季熠的一只手腕,在对方怔愣的那个瞬间,已经把人拖着往前走了,“街也巡完了,我们去个地方。” 虽然跟着走了,但季熠不明白谢观南为何不往回走而是径直朝着城门的方向去。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街面上也开始有人点灯了,他们若还不往悦庄走,就得在外面找地方吃饭了。不过季熠并不打算提醒或询问,他等着谢观南来安排,这毕竟是他要求的,让谢观南来教他平常百姓都是如何过中秋的。 谢观南的捕快腰牌在城门底下是好使的,门仆和令史都过来同他寒暄互道中秋快乐,可当谢观南说要上城楼时,他们就有些为难了。因为再过差不多一刻闭门鼓就该开始敲了,这个时候不方便再让人上城楼,真要放人上去,他们也做不了主。 季熠看到谢观南这边犯难,也不说话,只是从腰间拿出块牌子递给了谢观南,又用眼神瞥了一眼城楼上方。谢观南低头看了看,季熠塞给他的倒不是齐王的什么印信,而是陇右军的腰牌,估计又是从佟追那儿薅来的。季熠之前就说过,在城门楼这种地方,陇右军的牌子就足够好使了。 果然令使看了牌子,立刻回身,不多时又带了个人过来。 令使带来的人是城门郎,也就是整个城门的长官,谢观南与他只有几次照面,谈不上相识,于是按例以上官的礼数向他问候,对方却显得有些紧张拘谨,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季熠,忙不迭地双手奉还了腰牌、躬身还礼,伸手让开了通向城楼的路:“下官替两位郎君带路。” 谢观南原想客气几句,跟上来的季熠这会儿倒愿意开口了,他淡淡看了城门郎一眼,轻声慢语道:“不必劳烦。” 那城门郎被季熠这一眼看得身不由己地后退了半步,愣了一下后回神、立刻答道:“是。那就请两位请自便。” 和来时相反的,上城门的楼梯时,是季熠抓着谢观南的腕子。谢观南忍不住轻叹了一声,他原是打算带季熠上城楼来哄一下的,没想到这么点事,居然最后还得季熠拿出陇右军的牌子才能办成。他倒不是觉得自己失了面子有什么要紧,而是突然发现似乎每次他越想向季熠说明普通人能做点什么的时候,现实就会打他一个大耳刮子告诉他,不,其实你不能。 “你怎么想着带我来这里?”左右无人了,季熠索性牵起了谢观南的手,看起来心情仿佛好了些,“城楼上有什么?” “有……”谢观南突然脑袋空空,他刚刚想着什么才把季熠拖来这里,他竟一时忘了。直到他们登到了城楼上,他才又想起来,这样有着特殊意义的节日,这样的黄昏,这样的登楼,他俩之前也做过差不多的事,“上元节在僰道县的魁星楼,你陪我看过烟花,一晃已是半年多前的事了,所以今天我想在高处和你一起看看中秋的满月。” 第158章 秘密 城楼上的视野自不是别处可比,就算是在悦庄的楼顶也不可能这样俯视整个西市,更别提远眺大半个栖霞镇了。 上得城楼来,季熠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舒展,谢观南见他高兴,也更松弛了些。季熠虽然有性子,但从来不会朝着谢观南撒,就算偶有不悦也是极好哄的,这是他一直知道的。可日子久了谢观南便发现,其实存着谁在哄谁这样的心思,本身也是一种自私,没有人天生就有让着别人的义务,他觉得季熠好哄的背后,大多是季熠一直在顺着他的节奏和意愿。 入得夜色,城楼上有徐徐凉风吹来,两个人一时无言,只是扶着城墙四望,城中的万家灯火由稀疏转密集,白昼消失的短瞬昏暗很快也被灯火阑珊替代。栖霞镇虽然没有刻意为之的夜市,但宵禁延后让百姓也有了不少入夜后可去的消遣之处,平日里即使是夜间也会热闹到暮鼓结束、坊门关闭前,只是今日中秋,在外逗留到夜晚的毕竟还是少数,从灯火下的人影攒动可以看出,西市的行人正在减少。 没有了白日那样难耐的酷热,人便也没有那么容易被躁郁的情绪控制。静下来后季熠也不免想起上一回他们一起登高的情形。彼时在僰道县,疫情尚未出现拐点,他也不确定之后事态会怎样发展,也并非完全没有恐惧,只是无论作为齐王,还是谢观南的季熠,不管是哪一个身份,都不允许他露出丝毫迷惘和犹豫。 “我在僰道县的时候,产生过一个有些愚蠢的想法。”沉默还是被谢观南先打破,他的言语中有一种事过境迁的释然,但也隐隐透着些许怀念,“我那时觉得,我们要是一直被困在那里,或许也是件好事。” 季熠转过头来,有些不解地看着谢观南。封城的日子有多难熬他至今都还记忆犹新,这和他日常被人环绕着的生活又不尽相同,因为疫情会给人心理上带来另一重枷锁,死亡阴影和无力感会随着时间的延长和不确定性的增加让人逐渐耗尽心力,不崩溃就很难得了,谢观南居然会觉得这是好事? “所以说是很愚蠢的念头,也就是过去那么久了我才敢同你说。”谢观南注意到季熠的视线,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转而又低头自己笑了一下,他知道季熠疑惑的是什么,但他说的是另一个层面的事,“不得不困在一个地方是什么感受,我之前一直想知道,那会儿终于知道了。每当我心里烦躁的时候都会想,原来过去这么多年,你都是这么过的,我也就没什么理由软弱和胆怯了。” “随时有人跟着和没法离开固定的范围还是不一样的,毕竟我要出门其实并不受限制。”但季熠对于谢观南想体会他过去的生活这一点,心里很是欢喜,“我不希望你再遇到那样的事,但如果没有疫情,任何一个地方跟你一起呆着,都不会无趣。” 谢观南短暂地把脸扭到了季熠看不到的方向,又笑了一下。他实在不想承认,但每次季熠说类似这样的话他还是会被甜到,就和第一次吃到透花糍一样,好像得到的是一种孩童般纯粹的愉悦。 季熠想从身后去环住谢观南,但对方的动作比他迅捷了些,被谢观南反身大力抱住的瞬间,他甚至有些发懵,可这个拥抱太柔软了。季熠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柔软”这样的词,但他每每都会在谢观南的怀抱中感受到这份柔软,令他安心、满足,是可以放下所有戒心和疲惫,所有的不确定和彷徨的一种柔软。 “所以,为什么是在这里呢?”季熠还是进了一步,把人按到了城墙上,用自己的手掌垫在谢观南的后脑和墙砖之间,他们贴得这样近,近到可以感觉出对方的体温和心跳,他的脸颊刮蹭着对方的鬓角,如果是在更私密的地方,他可能已经做出了更亲密的举动。 “所以,为什么不能是在这里呢?”谢观南学着季熠的语调,笑着把对方的脖颈压下来些,好配合自己的身高吻过去。 季熠仿佛得到了嘉奖的孩子,突然就变得兴致勃勃起来,他的吻细密得简直没有章法,一忽儿是小心翼翼深情地吻在眉心,转眼又充满侵占意味地吮上了颈侧,吻过了耳垂又流连向下巴,就在谢观南被他弄得毫无头绪再度笑出声来的时候,季熠的双眼锁住了他。 “我可以认为,你说希望那时一直被封在僰道县,是想同我厮守一生的意思吗?”季熠几乎是抵着谢观南的鼻尖问,就算他们早已互通了心意,他还是觉得这样的允诺再听几次都不嫌多,“观南,我想听你说。” 这是谢观南陪他过的第一个中秋,季熠从来没觉得节气是什么值得惦念的事情,但现在他希望由谢观南来替他将这世间所有的节日都赋上不一样的意义。 “我一直不说,是因为知道那很不应该。”谢观南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季熠的,轻声叹息,他并不以自己当时的想法为傲,但既然这对季熠很重要,他还是决定说出来,“可那样的念头确实存在过,那段日子虽然始终紧张、忐忑,却是我们很难得可以朝夕相处的时间。不是一起闲散游玩而是不分昼夜为了一件事情共同努力,我很沉迷于那样的感觉,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觉得同他一起经历生死都是件足以称之为享受的事。” 但是在疫情那样的时间里,在僰道县那样的环境里,谢观南自知他的这种沉迷是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愚蠢和自私的,所以他才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但也正是那段时间里,谢观南确认了他是真的喜欢也希望能同季熠这样一直走下去。 也许人只有在距离幸福极近的时候才会因为一丝犹豫和不确定就产生恐惧,那时的谢观南因为魁星楼上和季熠的谈话就感受到了这种恐惧。他和季熠毕竟出生在完全不同的两个环境中,他们所面临的问题,他们成长时被灌输的东西也全然不同,如果将来再发生难以调和的分歧,他是否还能坚持不因别的人、别的事而对季熠产生情感变化? “我们不在五伦之中,你会患得患失,我也会举棋不定,我必须要确保,我接受你是包括你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承担你带来的所有好和我或许会认为不好的。”谢观南吻了吻季熠的唇,他用了很久把自己的心情梳理到如今这样,让他可以堂堂正正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出这些话,“我不喜欢后悔的滋味,决定了就不会抱怨,我会纠结也会害怕,但我会告诉你,所以你能包容我偶尔的紧张和胆怯吗?” “不如我也……向观南坦陈一个秘密吧。”如果谢观南认为想同他一起留在那个被封的僰道县是一种自私的话,那么他早已经自私了千百回,因为他偷藏起来的又何止是这样的小心思,至于胆怯,他犹豫过的事情难道还少吗?“这么多年我有过很多次可以回到京城的机会,不是因为没有我阿爷的允许,而是我一直不愿意回去。如果我想回去,即便没有奉召,阿爷有责罚降下,只要我身后有老师和我外祖家在,我依然会是皇储。” 谢观南露出的惊讶并没有太多,一直以来对于季熠为何二十多年没有回皇城,他也有过许多猜想,但他从来没想过去和季熠求证,因为那是季熠自己的决定。 “你后悔过吗?”对于那个皇城,还有皇城里那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些都是这世间最容易勾起人欲望的东西,谢观南虽然从来没有在季熠的眼睛里看到过他对那些的渴望,但他毕竟是一个生于权力顶峰位置的人,就算他有那样的欲望,也是天经地义的。 “我和你一样,不喜欢后悔的滋味。”季熠笑着,终于肯拉开了些两人的距离,好让城楼的风从他俩中间经过,他越过谢观南的肩头,看向城楼下的街市,“我或许比你更懦弱,因为我连去求证的勇气都没有。” 第159章 夜游 闭门鼓猝不及防地响起时,季熠和谢观南都是一怔,然而环住彼此的双臂却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他们于整个城镇之上拥抱着对方,诉说着自己最隐秘的心事,也因为如此心怀坦荡,所以不惧任何突如其来的动静。 “我觉得……”鼓声响了几下之后,稍稍有些习惯那声音的谢观南从季熠胸前侧转了身体,指着城楼上方的圆月,“我们看到的月亮应该比城中任何人看到的都要更大更亮。” 所以才想要登上这高高的城墙吗?不管是一时兴起还是他很早就提前想好的计划,季熠都觉得谢观南这想法可爱至极。和这样一个随时随地都能产生有趣想法的人在一起,好像每天都充满了新鲜感。 “可惜没带酒来金樽对月,这闭门鼓敲得我都饿了。”季熠也看了看那银盘似的月亮,美则美矣,只是一边说一边觉得再这么看下去,什么风雅都快被辘辘饥肠给磨没了,于是又把视线转回眼前的谢观南脸上,“我们回去吧?” 谢观南看着自己和季熠两个人四只空空的手,再看一眼这光秃秃的城楼,除了一地月华,这里确实再没半点和中秋之夜有关的东西,不由得又笑了一声:“也是,我没有带月团来,回去有好吃的么?” 季熠笑而不语,什么时候他都不可能让谢观南饿着。 “那走吧。”若是季熠没寻来,他可能巡完街也就直奔悦庄回去了,但既然刚好他们在外面,来都来了,他就想和季熠一起上城楼看看。想到就做,这是谢观南觉得在节日中不亏待自己的一种方式,“民间过中秋,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一样是赏月、祭月、吃月团罢了,只是既然被叫作团圆节,这一天会有个人月两团圆的美好景愿。” 然而季熠和谢观南眼下都没有血亲在身边,这对于中秋来说,确实是有一点缺憾的。可人在成年之后总要学着习惯离别,这一点无关出身、身份和地位,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拾阶而下时,谢观南想起了什么,问季熠:“你之前见过城门郎?” 季熠摇头:“不认识,也不记得是否见过,之前深夜回城,我走的是北门。” 谢观南喃喃自语:“不知这镇上有多少人知道你身份。” “知道与否,并没有什么要紧。”季熠在这里生活得久了,对于这点已经不那么敏感了。 “怎么不要紧?”谢观南捏了一下攥在手里的季熠那只手,“容霏也轻轻松松就确认了你的身份,若是真有歹心,你难道能千日防住所有贼人?” 谢观南的声音不大,将将要淹没在连绵不断的闭门鼓声中。他很信任佟追和柳慈他们的能耐,但以他普通人的角度来看,季熠还是活得过于大咧咧了。 “观南,你觉得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是那么不安全的所在吗?”季熠在半层阶梯的转角处停了一下,视线往下看了看正在做关闭城门准备工作的门仆,“若我只是寻常有钱人家的郎君,你还会这般想吗?” 谢观南愣了一下,答案是很显然的,他自己就出自所谓的寻常有钱人家,他也经历过绑架,可他的生活也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杯弓蛇影。季熠这话没错,一旦知道了他的皇子身份,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就真的很难再把他同普通人一概而论了,谢观南默默闭上了嘴,他顾虑季熠的安全自然没错,但确实不必将这些挂在嘴边。 就算只借了陇右军的名头也足够让城门郎知道,上城楼的这二位是他不可多打听的人,所以季熠说了不用他作陪,他就连跟上来的想法都不曾有过。此刻闭门鼓已然敲响,季熠和谢观南下来之后向他借马用,言道次日会由悦庄派人送回,听到“悦庄”两字城门郎神色又是一凛,大约这会儿终于确认了接待的真是贵人,有些诚惶诚恐地奉上了马鞭。 城门日常有少数城防军守卫,不过晨间开门和夜晚闭门都是城门郎的差事,季熠也知道这里的马匹不会很多,但西门离悦庄确实有些距离,若是他们步行回去,误了宵禁时间倒是不怕,就是如此良辰,这样的月色,多辜负一刻都是浪费,所以还是要了一匹与谢观南共乘回悦庄。 虽然晚了些时候,谢观南到底还是看到了季熠布置的东西。站在悦庄那被戏称为小池子的造景湖边,他抱着双手看着停在岸边的那只船,就像是盯着一件孩童的玩具,觉得有些滑稽又有些好笑:“船这么小,你这是打算做什么道场呢?” 谢观南从京城到西南并没有走过水路,但他也知道若要在江河湖海中航行断不可能用这样的小船,这种看起来就狭小非常,最多只能容纳两三人的船,多半就是用来在没有什么风浪的小湖泊里赏个景玩的,所以他才会揶揄季熠,不愧是个富贵闲人,吟风弄月也比寻常人多些精致的花样。 那轻舟不到十尺的长度,堪堪能容两人并坐的宽度,竹篾搭成的低蓬也仅能让人坐于其中,船篷倒是有些小小的巧思,中间嵌了数片明瓦,让月光都能透入篷下。季熠在船上放了灯笼和酒菜,吃的都装在不易颠散的食盒中,东西都是极精巧的,谢观南只是想不通为何船那么小,这不像是季熠的手笔。 “我先上去,你等船稳些再下来。”季熠率先跳上了船,这船并不适合让人站立其上,所以他上去后立刻伏低身体步入篷中,等船身恢复了平衡后,才对着谢观南道,“好了。” 谢观南摇了摇头,他实在是看不出他们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驾这只小舟要如何游出兴致,但不忍败了季熠的兴,于是掀起衣摆轻轻跃上船头。 船只剧烈地晃了一下,尽管谢观南的动作已经格外小心,但这样窄的船所能经受的重量之小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地呼了一声,趔趄着扶在那嵌有明瓦的黑色船篷之上,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气:“好家伙,没点本事还上不了你这船了。” 季熠笑出声来,弓着腰稍稍站起来些去搀谢观南,把人安顿坐稳了,他才移动到船尾执桨:“你若天亮时回来就能看清楚,这船正是配合这园子的。江南水系丰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普通百姓,出行水路用这样的小船才是最便捷的。” 谢观南把灯笼拿到了靠近季熠的位置,见他真的动手摇起了桨,有一种稀奇但并不违和的感觉,他虽未到过江南,但看到季熠这个样子,也能想象若是这样俊逸的郎君出现在烟雨江南的水面上,得是多吸引人的一幅画面,如今他平白就天天看着,算起来也是占了好大的便宜。 悦知风当年不仅造了这么个园子,还将江南道各色物件装点其中,这船也是他让人特意从那边运来的。小船晃晃悠悠,虽然逼仄,但只要坐下来倒也算平稳,谢观南渐渐适应了就往船篷外沿挪动了点,靠在篷的边缘看着季熠将载着他们的船摇离了岸。 “是你之前去江南道看到了,所以安排了这一出?” 季熠点头,他虽然在悦庄住着,但这些年来也并未把这里的一切探究得多透彻,江南走了一趟回来再看,反而发现了这园子里原来藏了这么多心思,可若身边没有谢观南,再多的巧思他也没有兴趣去琢磨,一如悦知风在王妃走后,便也弃这庄子而去,睹物思人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但和心仪之人共赏美景,享受着彼此的陪伴自然是美好的。 船小但航速并不慢,季熠摇桨其实没有什么经验,只是他力气大,湖面也平静,不到一刻的功夫他们已经出了悦庄的水门来到了护城河上,季熠把船桨收上来,没有了外力的小船于是在河面上慢悠悠漂浮着。 谢观南抬头,一轮明月正在他俩头顶之上,水面上波光粼粼而周围四下无人,只余他们一叶孤舟、两两相望,似乎又是另一种不同于城楼之上的寂静。可能对于季熠而言,这样远离人群与喧嚣的宁静,会更令他心安?他不确定,但他也觉得此刻的光景,无论是月色还是眼前的人,都十分赏心悦目。 第160章 蟹黄毕罗 “之前说的是真的。”季熠站起来换了个位置坐,船只短暂的失衡让谢观南又小小受到了一次惊吓,季熠凑到他身边打开食盒,没看别的就只把酒拿了出来,倒上两盅与他的小捕快对酌,然后自己把城楼上没说完的话题又捡了起来。 谢观南这一天先是在衙门当值,跟着又巡了半日街,到了这会儿是有些累了。月色静谧,水上又有些小风,身边除了水声便只有虫鸣,舒适得把困意也撩拨起来几分,所以季熠忽而出声,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眼神亦有些茫然,只出了个“嗯?”的声儿。 “我说有因为胆怯而不敢去确认的事情,是真的。”季熠把酒盅里的酒一口灌下,似乎是觉得盅太小不够尽兴,索性提起执壶仰头又倒了一大口,觉着终于痛快了,才又道,“你是想顾全我的自尊心所以没有追问?” 谢观南摇头:“不管你身份多尊贵,百年后皆是一样要归于尘土的凡人,畏惧并不是什么需要羞愧的事。” 至于季熠深藏心底的事,谢观南希望他是自己愿意说才说的,他乐意倾听但不会横加干涉和刻意探问,给对方留有独属于自己的空间是对彼此的尊重。兴许是谢观南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和季熠大相径庭,谢家对孩子的要求更多是性格品行上的端正,而非才学作为上的杰出,但他从季熠有意无意中流露出来的言行差不多可以推测到,这种松弛的成长环境是皇室绝不可能有的。 “我的历任老师,都无一例外地以把我教成一个皇帝为目标。”季熠看了谢观南一眼,他知道对方想问什么,所以先点了点头,他说的老师中,自然也包括悦知风,在这一点上他与皇城里的帝师没有什么区别,“我不知道这些年我待在西南不回去,是不是也存着想要逃避这个责任的心思。所以对于留在皇城继续那种生活的二郎,我分辨不出是否有那么一点愧疚,毕竟像是把那份重担全撂给了他。先前去江南时,我问二郎,除了做皇帝,他有没有别的想做而现在没做成的事。” 季熠的说法很出乎谢观南的意料,照说至尊之位在皇家应该是人人都渴望的才对,历朝历代为了夺嫡不知道生出多少天家悲剧。季熠放弃了王位,所以即墨锦才能坐上龙椅,怎么也轮不到季熠对弟弟有愧疚吧?谢观南还很好奇,他们兄弟见面没有抓紧说些国家大事,反而有时间和闲心唠这种家常:“皇帝富有四海,想做什么做不成?” “你也说了我们都是凡人,既然身在那宫禁森严的地方,他也不能分出另一个身体随意去想去的地方。”季熠勾着执壶的手指轻轻晃了晃,难为他在如此局促的船上依然能显得这样仪态风流。灯火把银制的执壶映得金煌煌,不知内中是什么精妙结构,季熠这么晃着居然没有洒出一滴酒,“二郎说了句我从没想过是他能说出来的话——他说若是没有当皇帝,他要寻一处最高的山顶,然后在那里造一只巨鸟,是那种能载着人飞上天的鸟。” “噗~”谢观南绝不是故意,但属实是忍俊不禁,心中默念了一声罪过,然后郑重其事端正了脸上的表情道,“你弟弟的志向,还真挺别致的。” 说到这里的季熠却一点没有玩笑的表情,反而特别认真和恳切。言道这世上如果还有帝王办不到的事,大抵也只有三件了:飞翔、预知和长生不死。他弟弟毕生的梦想只是完成其一,而且比起后两件,飞翔这一项实现的概率还是很大的。虽然没有实物留存,但据古籍记载,墨子、鲁班都曾钻研过可以在天空飞翔的机关鸟。 “纸鸢、孔明灯都能飞起来,这世间既然有鸟类能翱翔于天空,人早晚也可以。”季熠的语气就好像是在说明天他想吃鱼,厨房一定能满足他那么确定,“凡人渺小却能建起城池庙宇、高楼广厦,一代人成不了就传承下去,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实现,届时再看如今二郎的梦想,就不是痴人说梦而是真真切切的预言成真了。” “凡人若能飞翔,岂非接近神明了?”谢观南不禁举头朝天上又望了望,月朗星稀,这样无垠的天空,或许终有一日真的可以承载某位帝王的终极梦想,“我并非觉得他可笑,只是之前没想过作为一个君王,他还能保留这样纯真的想法,过去对你弟弟的印象总是模模糊糊的,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突然就清晰了很多。” “怎么说?” “敢想才敢做,他本来有更浪漫肆意的活法,但继承了这江山社稷也没有荒疏朝政,足见是个有想象力但也能脚踏实地的人,他可能真的会是一个很不错的皇帝。”谢观南边说边不经意地开始翻食盒里的东西,说着话把倦懒和困意驱走了些,自然就觉得饿了。季熠让人准备的东西量不大但每一样都很精致,他也就没仔细挑,随手拿起一个毕罗咬了下去,满口蟹黄咸香,他满足地弯了眉眼,于是连说出来的话都温柔了许多,“老师虽然不待见他继承大统,但从来没对他的政令有什么不满,你又素来偏袒他、谈到他从来只有好话,我不可能比老师或你更懂这些,想来应如是。” 其实即墨锦登基三年来,谢观南作为一个普通百姓确实没觉得这个新皇帝有哪件事做得特别不好,只是因为认识了季熠,知道了那些所谓的皇室秘辛,以他的立场自然不可能再用很单纯的眼光去看这个皇帝,可如果把季熠的因素摘出去,谢观南的客观自然瞬间又能归位。这世间没有什么“假设”,他不能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季熠坐在那个位子上一定就比即墨锦更出色,所以就只能以已经发生的事情来做判断。 季熠偏过头来在月光与灯笼的火光下看着谢观南,暖暖的光让谢观南整个人都像是笼上了一圈光晕,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对方的脸颊,想亲手确认这份柔软温暖的触感。即墨锦的梦想即使是作为一个寻常百姓,说出来在大部分人眼中应该都是跳脱和不切实际的,更何况他是个皇子,而今更是皇帝,若是说出去必然遭人诟病指摘,而谢观南却可以这样看待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这才是真的难得。 谢观南把自己的酒盅举到季熠面前,示意拿着执壶的人替自己斟酒,不防季熠酒没为他续上,倒凑上来把他手里那咬了一半的蟹黄毕罗叼走了。谢观南微微蹙眉,季熠这个喜欢吃他剩食的习惯不知道是从何时养成的,像是顽童心思,总觉得别人手里的比自己的更香似的,可这样幼稚的行为由季熠做来总是多了些独属于情人间的旖旎,所以他每次都会以眼神嗔怪,却从来也不拒绝和阻止。 “二郎就像你说的,他既能有海阔天空的想法,多远多大、多漫无边际他都敢想,但他又是小心谨慎、勤勉刻苦的,能把所有的细节都设计周全,细致耐心、一丝不苟地去推进,我想不出还有比这样的心性更适合当皇帝的了。”季熠不吝对自己的弟弟施以溢美之词,他说完这些停顿了一下,靠到谢观南的肩旁,并排而坐的好处就是,他能暂时隐藏住他此刻的表情,“我十岁离京,那时二郎拉着我的手,我还记得他小脸憋得通红,眼眶里蓄满了眼泪,但还维持着一个皇子的体面、笑着同我告别。观南,你知道我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吗?” “被兄弟情深感动到了?”以季熠现在对即墨锦的态度,谢观南理所当然地这么猜测。 “完全没有,我当时无动于衷,甚至觉得他的絮絮叨叨有点吵。”季熠闷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嗤笑年少时的自己,还是当时的即墨锦,“我那时脑子里全是我阿爷,我不懂,从小所有的人都以储君来看待我、要求我,我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不敢懈怠,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让人失望的事情,他为何要在我阿娘刚离开不久,就把我送到千里之外。” “你……”谢观南刚开口就停住,他知道季熠今晚想说的是什么了,“这么多年,你从来也没有找机会问过你阿爷?” “起初是不敢问,后来渐渐的,我也逼迫自己不要去想。”季熠用脸蹭着谢观南的肩头,“开始的几年我始终纠结,我不断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后来的一些年,我开始赌气,觉得阿爷应该给我一个解释,既然我并无过错,就没有理由去他面前乞求什么。最后那几年,我又变成最初那样,不敢问,我怕问了,得到的答案是我不能接受的,所以一直拖着,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走得那么突然。” 谢观南终于明白,为何这二十多年间,悦知风和悦青都还曾去过京城,唯独季熠这个皇长子再未踏足皇城半步。其实只要有悦知风在,季熠想回皇城根本不需要什么诏书,更大的理由只能是他自己不愿。可季熠离京时毕竟年幼,少年成长期最是心思复杂多变,在他心性尚未长成定型的阶段,先皇为何就这样对他置之不理,这确实令人费解,他作为局外人都想不明白,何况季熠这个当事人。 “他不收回我的封号、封地,不册立二郎为太子,但也不接我回京。”季熠提壶又往自己嘴里灌了口酒,桂花酿的酒味不重,他们喝得多了些也只是在吐息间让船篷中多出一股淡淡的花香,氛围越是清雅,季熠这些苦涩的话语就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观南,你说他是不是把帝王心术全用在了我这个儿子身上?” 谢观南伸手从后背把季熠揽在怀里,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如同季熠不敢去和先帝求证一样,他也不敢妄自猜测已故之人的心思。 季熠很崇拜先帝,从他过往说过的话中不难发现这点,如果说天底下为人子者大多容易对父亲产生这样的心情,季熠无疑也是理由最充分的一个,毕竟先皇那样不世出的英雄成为敬仰的对象简直再正常不过。被自己憧憬的父亲毫无理由地放逐,这才是对季熠伤害最大的一点。 谢观南觉得费解的点也逐渐被季熠罗列出来了,先皇将嫡皇长子放到皇城之外,但并没有褫夺他尊贵的身份;虽然远离皇宫但安置的地方是帝国第二人悦知风的身边;就算季熠不在皇城但这么多年直至先帝驾崩之前都没有立过储君,也就是先帝并没有放弃作为继承人的长子。尽管还有许多没有拼凑起来的碎片,但谢观南觉得整件事情,只是隐隐被迷雾笼罩,不是毫无头绪。唯一麻烦的就是先帝已逝而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所以得不到当事人最确切肯定的证言,但如果有机会与这件事情的其他当事人沟通,并非没有可能拼凑出一个合理的真相。 “季熠,我想……” “啪!” 谢观南的话被异物击打在船篷上的声音打断,有人朝他们的船扔了什么东西过来。 “柳慈?”季熠扬声喊了一句。 原来就连他们泛舟水上,静海卫也还是就在近侧,谢观南不由得咋舌,想探身出去瞧个仔细却被季熠拉回来圈在身边:“不用担心,他们是怕直接靠近看到不该看的,不会有别的危险。” 谢观南听出来言外之意,耳畔一热,想不出能说什么,只好先保持沉默。 不多时另外一只小船以极快的速度靠到了季熠和谢观南的船边,柳慈单膝半跪在船头,向两人行礼:“王爷,陇右睿王府送来急信。” 听到这话,谢观南脸色比季熠更紧张了几分,悦知风若是今晚送来的只是中秋问候,不至于让柳慈心急火燎地来打扰他们,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封急信中有刻不容缓的大事。 “说。”季熠把执壶放回食盒,又轻轻在谢观南膝头拍了两下,示意他放松。 “信上说,吐蕃有异动。”柳慈说完顿了顿,“还有……” 季熠平时最不耐有人说话留一半,但这会儿居然没有立刻点柳慈,似乎是刚才那个消息有些让他意外,他正在消化所以没留意。于是谢观南简短地提了一句:“还有什么?” 柳慈知道季熠对谢观南无不可言之事,所以就直接说了:“京城来信,之前在西雷山行刺王爷的主谋查到了。” 谢观南看了看季熠的脸色,这一晚上的消息,也未免有些过于刺激了。 第161章 家学 虽说有些败兴,但毕竟季熠已经把想说的话对谢观南说了,柳慈来打断的是他接着打算与谢观南续聊风月的时光,他或许觉得所谓的急事还是可以缓一缓的,但无奈谢观南已经听到了,那便不可能当作不知道。游湖当即宣告结束,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悦庄,原本不该如此灯火通明的中秋夜,也因为突然聚了好些人到跟前,莫名变得有些热闹了。 这两件事分开看都是一等一的要事,谢观南本以为季熠会在当晚就忙碌起来,比如召集更多相关的帮手,又或者商讨一系列接下来的计划。但事实上他们回庄子里就只是把柳慈、佟追、冯肆苗姑几个日常就在悦庄的人召来,谈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旨在把现有手上的信息做一个汇总和分析,旁的倒没有商议太多。小会结束,临了季熠还顺便跟大家一起饮了杯中秋酒,也算是给这个节日收了尾。 早前季熠在西雷山遭遇的袭击,当时只查到了一个买凶的吕时宴,跟着似乎就搁置了。季熠说过,这个吕时宴不会是特别核心的人物,而这场大张旗鼓的刺杀,目的也不是单纯想要对他赶尽杀绝,不如说让季熠活着,远比直接弄死他更有用。既已东窗事发,真正的幕后主使只会急于断尾、把自己隐藏得更深,所以一时是查不下去了。 事情过去那么久,谢观南几乎以为季熠把那件事忘了,或是出于什么缘故刻意淡化了,却不曾想,他惦记了很久的真相,竟在这个夜晚就这样不经意间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而这个真相,既不是季熠这方面的人查到的,也不是悦知风挖出来的,却是那远在皇城的即墨锦找到的。 谢观南又回忆起当时他们查到这个吕时宴的过程,虽然谈不上多惊心动魄,弯弯绕绕总归也是不少,最后还是加上了一点运气才锁定了这么个人,但这次皇城来的消息就准确得多了。 皇帝的消息依然是通过静海卫的特殊渠道传递来的,柳慈之所以把这个消息作为急报特地追到护城河上来找季熠,倒不是因为它须臾不可耽误,而是这事儿太大,仿佛多在他手里停留一刻都觉得烧手,刚好睿王府的信也是差不多时候送到的,所以他才一并带着去找他家王爷。 从结论来说,这个事情的真相恐怕除了即墨锦这个皇帝,还真没有人能查明白,因为刨除那些掩人耳目的层层遮掩,这事儿最后的矛头指向的,是曾经的尚书令,如今的国丈、皇后高颖恩的亲阿爷高域。 高域是名副其实的两朝元老,先帝在位时已经官至正二品,到即墨锦登基,他第一年更是呕心沥血替新皇做了不少事,就在满朝文武都以为这位当今国丈要更进一阶的时候,他居然主动向即墨锦提出,要卸去尚书令的职务。 几番挽留与推让的拉扯之后,即墨锦将高域加衔封为太尉,留京继续在御前走动,而尚书令一职另作他人选。 “这就是常言道的以退为进吧?”柳慈等人离开之后,季熠和谢观南把从船上又带回来的食盒打开,继续吃他们的中秋晚宴,已经过了最饿的时辰,谢观南看着样样精致的餐点,却提不起多少兴趣,只是小口呷酒同季熠接着说话,“从位子上退下来,对外表示他没有借女儿高升、独揽大权的念头,避了嫌还赚了好名声。” 谢观南说得不错,高域从尚书令的位子下来之后,依然参与大小朝会,即墨锦有大事要事也依然会召他进御书房,只是卸了个名份,其他可以说一切如故,但从名声上来说可是要好太多了,太尉虽没有实权,可什么事都少不了过他的眼。但谢观南最好奇的是,即墨锦怎么就查到了他自己的老泰山身上,以他在京城所见所闻,即墨锦对高域可是十分尊重与信任的。 “你忘了大朝会?”季熠挑了下眉毛,提醒道,“服孝结束之后,二郎册封了我家表妹做贵妃来着。” 谢观南“哦”了一声,他还记得彼时季熠并没有对这事接受度如此之高,还撒了些脾气,因为他外家琅琊王氏的那位小表妹才刚及笄不久,又没有子嗣,一上来就直接封贵妃,多少是要惹来些非议的。皇帝这么做,表面看起来是恩典,但也不免有把王氏竖为靶子的嫌疑。 “你这会儿又不觉得你弟弟老牛吃嫩草了?”谢观南不无取笑意味地斜了季熠一眼,若是过去的他自然想不了这许多,但现在他已经知道在帝王家没有小事情,“你弟弟当初做这样的安排,怕也是早就有什么想法,但说不定正是这做法过于直接,反而激怒了高域?” 季熠没作声,对于这一点他也并不确定,去江南道的时候即墨锦也未曾提起,当时应该是还没有查到确凿的证据,但他这个弟弟究竟是几时开始对高域有所怀疑,这却不得而知。 “激怒未必,但刺激确实是有的。”季熠怕不解释一句,谢观南又得把他遭刺杀这一笔还往即墨锦头上算,“我同你说过,二郎的发妻与他感情还是不错的,高颖恩生下的是皇长孙,霏儿满月就封了亲王,名字都是我阿爷取的,去年淑妃生的孩子远没有这个待遇。高域若是为了我表妹一个小丫头封个贵妃就乱出招,他也未免太蠢了。” 即墨霏出生时先帝甚至大赦天下,可以说给了皇长孙极大的恩宠,谢观南那时在京城,自然也看得听得不少。 即墨锦毫无疑问也和先帝一样是懂得制衡的,皇后高氏的地位不可撼动,但这并不妨碍他将宠爱分给淑妃杜氏,杜氏的门第虽然比不了高氏,但据说皇次子却格外得即墨锦的欢心。又道是这位小皇子出生的日子刚好与先帝生辰是同一天,京中便有了这位皇子才是先帝托生的传言。托生之说虽然不足为信,但即墨锦说这孩子眉宇之间确实酷似先帝,所以自他诞生之后连带淑妃也比之前更受恩宠,这却是整个皇城都知道的。 “我说话难听……”谢观南先给自己划下一道免责线,示意他接下来的话不好听,“豆丁大点的娃娃,谁能看得出来到底像谁,他这话是故意说给有心人听的吧?说到底,还是你们的家学。” 谢观南的意思,即墨锦对皇次子的偏爱是故意为之,孩子太小看不出资质更枉论未来,这么做的目的还是为了制衡,所以他明白了季熠说的,封王氏为贵妃并不一定能激怒高域,而即墨锦对淑妃母子的态度才是他介意的重点。这和当年先帝为了制衡琅琊王氏而将天平倾斜向即墨锦的外家范阳卢氏是一个道理。 季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仰头饮尽杯中酒。照说即墨锦越来越像先帝应该是他乐见的事,但不知为何听得谢观南这样说,他心里并非只有喜悦。 “高太尉的事得从长计议这我明白,但为何你对于老师的来信也这样笃定?”谢观南以为,麻烦的是敌暗我明,既然皇帝已经确定高域是事情的幕后黑手,后面的事也就好办了,眼前分明是吐蕃的事情更紧急,季熠却好像完全不担心似的。 “因为确实完全不需要担心。” 才说着,有小丫鬟端了两碗汤饼进来。季熠猜到谢观南对冷食兴趣不大,又恐他没吃什么到深夜会饿,刚刚便嘱咐苗姑去煮了热食来。果然看到汤汤水水、冒着热气的东西,谢观南眼神都亮了些,开开心心地接过去便准备吃。 “为什么不用担心?”一边对着热汤吹气,谢观南还不忘要他的答案,“不是说安南送去吐蕃的质子失踪了吗?” 安南王为了取得吐蕃的协力不惜把自己的太子送去吐蕃为质,比起情报,一个活生生的人质无疑是更能代表合作诚意的。 “对啊,所以这个异动该伤脑筋的是吐蕃,不是我们。” 谢观南狐疑地看向季熠,他那狡黠的眼神和幸灾乐祸的语调简直藏都不藏,谢观南除非傻了才看不出里面有问题:“那个安南太子,莫不是你让人给绑了的?” 第162章 质子 安南的太子今年刚满十三岁,是赫启的长子,他的母亲是安南的王后,这桩婚姻也和安南之前的多数君王一样是和邻国的联姻。不过赫启除了性格乖僻亦贪恋女色,他的后宫嫔妃众多,子嗣也很多,除了太子,另外还有五个王子七个公主,这个数字在未来无疑还会继续上升,所以赫启是不愁没有继承人的。 为了取信于吐蕃,赫启竟然愿意让长子去做质子,这不但在安南国内反对的声音很多,甚至连吐蕃王室也是觉得有些意外的。一来这位太子因其母亲的身份,身上其实维系的并非只有安南一国,是个身份特殊的王子,二来他年纪最长,也就是说他会是安南最快成年的王子,于王室或者国家都是地位重要的存在。古往今来,弱国向强国派送君王的子女作为人质也非罕见之事,但多数时候弱国还是会挑选非顺位第一继承人或母亲出身位份低一些的孩子。其实吐蕃要求质子的时候也并没有指定要谁,决定让太子去的,恰恰是赫启本人。 “他还真没有辱没‘疯王’这个名头。”谢观南听到的时候只是摇头叹息,又为那个被送去吐蕃的小太子感到惋惜,就算是最年长的王子,也还是个未成年的半大孩子而已,想到了季熠儿时的境遇,下意识觉得他应该也会有些感触,“十三岁的孩子被当作棋子一样任人摆布,也不知赫启这是造的什么孽。” 赫启主动送出这个孩子未必是存着向吐蕃展示最大诚意的心思,因为就季熠得到的情报,这个太子也是去年才册封的,不到一年就派上了大用,简直就好像是为了送出去的时候份量足够而特地提前准备的筹码。 “想不被人摆布,就得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季熠看到谢观南的怀疑愈发明显、眼神中似是生出了些不悦,于是换了个柔和些的语气,“你放心,我不会杀一个孩子。” 哪怕是在王朝初定之时,先帝都不屑用自己孩子的婚姻去交换短暂的和平,在本朝的文化中,让孩子参与到战争中是年长者的耻辱,所以季熠说他不会对孩子出手,因为这是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血脉里的原则与骄傲。但是季熠又说,在不伤其性命的前提下,控制住那位太子从而牵制安南和吐蕃两方面,这不算是失德。 古人云,虎毒不食子,谢观南实在是很难接受赫启这种主动送孩子去虎穴的行为,无论是不是太子,重要的是他完全不认同把孩子卷进国家之间的是非争端这种事:“所以那位太子殿下的失踪其实是你把他藏起来了?” 季熠深呼吸了一次,而后答道:“是。” 谢观南收了声、保持着沉默,季熠就也不敢再往下说。谢观南慢悠悠将一碗汤饼吃出了一顿宴席的感觉,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中间再没有抬头正眼看过季熠一次。 答应陪季熠好好过的第一个中秋,因为这两个消息而变得有些沉重。谢观南知道季熠有本事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正因为对这一点有信心,他反而有些不安,没来由地产生了一些担忧。 在真正的战争面前,只有相对的仁慈,没有绝对的正义。如果是先帝或者悦知风在这里,他们会对季熠说什么,又会做出怎样的决断,谢观南不知道。他在季熠的事情面前往往要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才能维持住自己的客观,他只知道这份客观是他的底线。他也不想随便发表什么意见,因为无论出发点是什么,一旦他表示出了反感,都会成为季熠的负担,他不希望那样,之前那次的教训犹在眼前,他们不该把时间和精力耗在对彼此的折磨这种事上。 良久,汤饼从几乎烫嘴,吃到了汤水微凉,谢观南再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掩饰的东西,他放下碗,伸手去桌面下攥起季熠的手:“我并非腐儒,安南为了向我们发难,可以利用细作在僰道县制造瘟疫,我不会天真到以为能用善意就感化他们,我只希望你和我,至少都不会为自己做的决定而后悔。” “好。”季熠的脸色稍霁,眼神中少见地出现了一丝疲惫,他很清楚对方刚刚的沉默代表着什么,谢观南的这份纯粹本就是他最向往和珍惜的东西,如果有可能他巴不得永远不让谢观南看到这些,但隐瞒同样是他们俩之间忌讳出现的,“观南,我们讲四维八德,得是建立在对方不是我们的敌人这个前提下。” 谢观南点头表示认同,他无意再揪着这个话题,但有个疑问他还是需要答案:“老师知道你控制住安南太子了吗?” 如果悦知风知道安南太子在季熠手上,那么照理说今夜应该就不会特地传信过来,看信上的措辞,谢观南有理由相信悦知风多半并不知道这一点。 “我没告诉他,但他可能猜到了。”季熠反手抓住谢观南撒开自己的手,“我的人行动力太强,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还没来得及通知他,他的信就先到了。” 季熠说得有些急,话里话外那点委屈都没藏住,他怕谢观南担心,又怕谢观南更担心的那个人是悦知风而不是他。 “为何老师的消息还不如你快?”谢观南的疑惑没有解开一点,反而又多了些问题,“不是陇右军一直盯着吐蕃吗?怎么你的人过去,老师竟不知情?” “其实他是知道的。”季熠见谢观南没有再挣开他的意思,便好以整暇地又放慢了语速,“我的人正经是以商人身份去吐蕃的,老师没事过问我的商队做什么?但他知道我有人在那边,安南在吐蕃境内丢了质子,总不会是他们自己干的,当然也不会是吐蕃没事找事,平白落安南一个话柄没任何意义,所以老师多半猜得到是我干的。” 悦知风的来信其实很简洁,只是说了质子失踪,让季熠督促都护府留意相关事宜,因为吐蕃和安南的关系变化,很可能会牵连出其他问题。飞鸽传书再隐蔽也不是万无一失,所以里面有些不可明示的暗语恐怕只有悦知风和季熠这爷俩才清楚,故而悦知风可能已经猜到了质子是被季熠的人带走的,而季熠也知道悦知风目前更希望掌握的依然是安南的动向,他之前已经吩咐佟追派人去联系都护府了。 “安南的太子在吐蕃境内失踪,赫启势必会跟吐蕃要一个说法,但质子在你手里,你没考虑过赫启知道真相后立刻把矛头对准我们吗?”谢观南有些没懂季熠的逻辑,阻止安南成功将质子送到吐蕃的好处真有那么大?值得冒这个险? “这就要说到柳慈那边的密信了,若没有二郎送来的消息,我还不敢说这话。”季熠捏了捏谢观南的手,无意识地一节一节在摩挲着对方的指节,“我遇袭是什么时候的事?” 谢观南怎么会不记得:“去岁冬至。” “嗯,赫启也是那个时候册封的太子。” “高太尉?和安南?”谢观南说到这里又闭上了嘴,他一定是和季熠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浑然不觉这样的假设有多大胆,直到脱口而出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多不得了的话。 赫启一面册封太子以质吐蕃为自己换借兵的条件,一面又派遣细作引发疫情,如果他还勾结高域,借他之手策划刺杀来挑拨皇帝与睿王的关系,但凡赫启的计划有一项真的成了,谢观南不敢相信此时脚下的国土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国与国之间的博弈,从来都没有绝对一说。”季熠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近乎可怕的冷静,“是执棋人还是棋子,赢了的人才有记录这一切的权力。” 第163章 欠条 两个消息,最后又汇拢成一件事。 到了此时,谢观南除了不安更多了点后怕,他本以为高域在背后的各种阴暗动作,都是出于上不得台面的自私和野心,还不曾把他和更无耻的行为关联上,然而事实是他高估了那位国丈的人品。 其实谢观南很不明白的是,高域是国丈又加封太尉,无论是地位还是荣宠,皇帝都已经给他了,如今贵无可贵的这么一个人,就算皇帝以后还有更多的子嗣,高颖恩生的长子依然是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他们高家的势力是依附皇权而存在的,为何还要铤而走险?他难道不怕万一东窗事发,反而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那是因为你将他的行为定义为叛国,所以才无法理解。” “难道不是吗?”高域都把刺杀皇子的事情做到明面儿上了,在谢观南心里当然觉得他是里通外国的叛国者。 “旁人这样理解无可厚非,本质而言也大致如此,但或许在高域的心中,他和吐蕃的协议不过是一个‘养狼计划’,就算被揭穿,这中间层层包裹伪装、自有人替他顶罪,所以二郎即使查到了,若无铁证一时半刻也不会动他。”季熠说这些的时候情绪稳定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丝毫没有那种身为被害人的自觉,“他的女儿是皇后没错,可一旦二郎有了更多皇子,霏儿被立为储君的概率就会降低,这是他意识到的危机和不确定性。” 谢观南一开始不是很理解季熠为何能这样设身处地以高域的角度思考,但很快又接受了这一点,毕竟季熠本身也是从那种环境里走出来的:“养狼的意思是,高域希望吐蕃或安南那些周边的小国对我们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威胁,让他在朝中的作用得以维持?” 从过往封尘于史册中的那些历朝历代来看,确实存在过这样的权臣,他们视战争和威胁为机遇,目的或是揽权,或是敛财,最终对朝廷而言都只能导向一个结果,那就是党争而致的衰败。无论高域属于哪一种,他都辜负了当初先帝选他做亲家、选高颖恩做即墨锦正室的用心。 “蠹虫。”谢观南不免有些愤然,比起高域对权力的欲望,他更不能原谅的是那人以季熠为目标,“高域如果觉得有威胁,那应该针对的也是琅琊王氏……” 话才说到一半,谢观南已经看到季熠冲他摇头了,季熠的眼神向着周围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圈,谢观南立刻明白过来。季熠的小表妹也好,王氏在朝中的势力也罢,都不可能完全斩断与季熠的关联。琅琊王氏素以清流闻名,桃李满天下但门生大多十分洁身自好,先帝在时也对王氏看得很紧,但这么多年并没有出过什么大的纰漏,所以高域忌惮的从来不只是一个王氏,依然是季熠和他身后的悦知风。 正如不明就里的人很容易认为季熠当初回京奔丧,很大可能会和即墨锦争夺皇位一样,这么多年来,作为二皇子岳丈的高域势必也始终对季熠戒心深重,作为先帝的嫡长子,除了琅琊王氏、他还有一张比丹书铁卷更有用的护身符,只要悦知风不倒,拥有陇右军为后盾的季熠就永远是高域心中难以拔除的一根刺。 谢观南终于明白,为何那时悦知风会对他说,“风险也是一道护身符”了。季熠的身份摆在那里,就注定了他会成为野心家的靶子,就算没有高域,也会有别的人,在根本不知道隐藏于暗处的阴谋者是谁的时候,悦知风只有张大了羽翼、向所有人摆出他护着季熠的姿态,才有可能把大部分的关注吸引到他的身上。 “不管你怎样伪装成纨绔,总有人会觉得你依然是威胁。”谢观南无奈地笑了笑,这就是怀璧其罪了,这样的状况并不会以季熠的想法而改变,他只能坚持自己,改变不了别人。 “二郎自高域卸任尚书令之后,有意无意开始稀释他在朝中的势力,跟着今年又封了我表妹为贵妃,高域就有些坐不住了。”季熠也笑了笑,却是云淡风轻得很,“我小时候见过高域几次,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目光很复杂,像是畏惧又像是厌恶,但他似乎那时就很喜欢二郎。” 谢观南不置可否,说那时高域就看中了即墨熠这个乘龙快婿未免有些夸张,但人与人的缘分本来就并无道理可言,或许高域只是单纯看季熠没有眼缘? “二郎长得可不如我。”季熠大约觉得自己只是在陈述事实而非故意埋汰弟弟,所以说得格外正经,“但二郎从小七情不上面,除了我离开皇城那日,我几乎没见过他把什么浓烈的情绪挂在脸上,对谁都是一脸不冷不热的笑,怪无趣的。” “你以前表情很丰富么?”谢观南倒是也不信,季熠在皇城的时候,应该并没有什么机会做天真烂漫的孩子,他居然还数落自己的弟弟无趣。 “可我长得好看。”季熠说得十分天经地义,大有脸在江山在的气势,“我又不需要假装乖巧或者用笑容去讨好什么人。” 所以,这就是嫡长子天赋的特权了。谢观南突然有些懂得为何皇帝会成为季熠口中的“七情不上面”之人。想必在皇城里,即墨锦那样的生存方式才是惯见的大多数。当然,季熠有他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也未必就真的从来没有做过乖巧或讨好的事,只是能让他那样做的人并不多,普天之下能给季熠委屈受的,无非先帝而已。 谢观南不知道季熠的冷静是因为太有把握还是单纯为了安他的心,季熠表现出一如既往得漫不经心,仿佛无论是地动山摇,还是眼前的危机四伏,都不如他俩吃好一日三餐、睡个囫囵整觉更重要。 就像是要让谢观南确信这一点似的,中秋的后三天假日,季熠也都按时按点出现在谢观南巡街的地点,陪着他走完东市、又走西市,街市坊间的祥和平静也好像在呼应季熠的说法,至少谢观南目之所及,一点也看不出异样。什么朝堂上的波诡云谲,什么安南吐蕃的密谋交易,都好像离这里太过遥远,半点打扰不到这里的宁静。 只是这假象宛如纸扎的、实是一戳就破,假期刚过没两天,悦庄就开始替主人打点起了行装,季熠又要出门了。 谢观南回想起他和季熠在栖霞镇跑案子那阵子,感觉特别不真实,因为除了那段时间,仔细想想季熠好像一直是很忙碌的,不是事情找上门,就是直接往外跑,到底这样的人,当时是怎么被他先入为主认定成一个富贵闲人的? “我也无数次这么想,好像我把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花在了遇到你这件事上。”季熠把出行的事都交待下去,拉着谢观南又坐上了他们中秋夜赏月的那只蓬船,虽无满月,却终得片刻安宁,这次他特别叮嘱了,除非天上下刀子,不然不许人靠近打扰,“我刚好就是那阵子无事可忙,你就那么巧闯上了西雷山。” 这次季熠没有执桨,只是把船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栓在了很靠近他们主屋后方的那个水车上。这水车的运作是为了给主屋在夏日里制造出水帘用于降温的,此时却被季熠玩出了别的花样,水车滚动倒下的水流刚好能在绳子的长度外激荡着蓬船微微摇晃,让船上的人虽只停在那里,亦能有行驶于江河之上的感觉。 谢观南连着替班到今日才轮到一个休沐,季熠次日却要出发了,他纵有不舍,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算恰如其分,只想到了一句:“今年这个中秋过得磕磕巴巴的,你若觉得不圆满,我明年给你补上。” “欠条一写就是一整年,观南不觉得有点不厚道么?”季熠转身先在谢观南嘴角速度盗得一个亲吻,又拖着对方的手把人往船篷内带,船身狭窄,谢观南倒下的太突然,季熠却准确地用手护着他的后脑,跟着腾转挪移,灵巧地在这点方寸之地中半搂着把人压在了怀中,嘴唇迅速蹭到了他的小捕快耳畔,蛊惑的声音像挠人的细风吹进来,“先给我留点利息,好不好?” 船身摇晃着,谢观南仰面躺在船篷下,那几片嵌在蓬上的明瓦透过一点柔和的月色,让他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接近珍珠的光泽,他抬起双臂,把面前长得特别好看的人搂得更紧了些,这样,即使船摇晃得更厉害,他也觉察不到了。 第164章 谢阿翁 这日悦庄来了位客人,虽说他身份有些特殊,但终究是不请自来,说是不速之客也使得。因来叩门的人递的是皇城里的腰牌,冯肆不敢怠慢,礼数周到地先将人迎了进来,并遣人去县衙通知了谢观南。 季熠这次出门去的时间依然没有定数,悦庄大小内务并不需要谢观南操心,冯肆和苗姑就能打理妥帖,这也是季熠把他俩留在庄子里的本意,但遇到了接待外客的事情,季熠也交待过了,有要紧的便让谢观南拿主意,所以冯肆来请谢观南的时候也是这么个说辞。谢观南虽然不擅长此道,但能让冯肆向他开口,就不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于是向秦孝贤告了个假,提前一个多时辰下值回庄里去。 谢观南路上问了几句,大概知道了来人身份,悦庄的府丁都是见过世面的,传话得体,也不见慌乱,谢观南却不由得加快了脚程,一回庄后直奔前厅见客。 “不知有远客,庄上没有准备,怠慢了。”谢观南认真行了个礼,抬眼看到一张笑容可掬的脸,下意识把紧张了一路的心情放松了些,“晚辈谢观南,见过阿翁。我是云遮县的捕快,眼下暂住悦庄。” 来客是样貌敦厚的一位长者,头发几近全白,但容貌端正、皮肤光洁,一看就是常年生活在优渥环境中的老人。虽已入秋,但岭南相比北边依然潮热,很多本地的青壮年仍没有换下夏布做的衣裳,而眼前的长者却已经穿上绿豆灰色的缎面圆领袍,好像比旁人更畏寒些。 “不敢当,不敢当。”老者的嗓音比常人略细一些,声音轻柔、笑容和蔼,他也插手回了一礼,“洒家不过是个内侍,当不起谢郎君这声‘阿翁’哟。” 谢观南在回来路上已然听说了,这位老者是京城过来的,名叫谢群,他是先帝在时的贴身内侍,也是看着当今皇帝长大的人。在为先帝守灵三年期满之后,也差不多到了他可以告老的年纪,皇帝因为不舍又强留了他一阵,如今是他执意要回乡落叶归根,皇帝才不得不放人的。即墨锦和季熠从前都是喊谢群“阿翁”的,既是信任也是亲近,谢观南虽未见过其人,但也听季熠提过几次,在他眼里,这便也算不得是个完全的陌生人。 “季熠同我提起时,总说您同他亲人一般,阿翁若不见弃我是布衣之身,便认了我这本家晚辈吧?”并非谢观南突然变得言语伶俐,一则季熠确实提过这样一位阿翁,他不想让对方觉得时隔多年再到了季熠的地方被冷待,二则谢家早已没有长两辈还在世的老人了,所以谢观南看到谢群也是难得地生出了些亲近之意。 谢群也不纠结扭捏,大方笑道:“年纪大了,我这老脸倒也算皮实,既如此,就不跟谢郎君客气了。” “阿翁叫我观南即可。” “观南?”谢群点点头,连道了两声,称赞这是个好名字,“我出宫时,陛下跟我交待过,齐王殿下在西南这些年还是吃了不少苦的,难得遇到了可心之人,多谢观南照拂殿下。” 谢观南被谢群短短一句话中包含的意思噎住了口舌,他并未想过皇帝会知道他的存在,但听谢群的意思,即墨锦知道他和季熠的关系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更在谢群离京之前还告诉了这位长者,倒叫谢观南面上浮起一丝赧色。亏他刚刚还遮遮掩掩地说自己是暂住于此,原来是多此一举。别的姑且不论,季熠那张快嘴,等他回来还是该给点教训。 “阿翁的原籍也是在岭南吗?”听到谢群此行是告老还乡,谢观南自然这样理解。猜测他或许是因为惦记多年未见的季熠,所以顺道来探望,“可惜季熠出门未归,不然见到阿翁他一定乐不可支。” 季熠这次去的是剑南道的黎州,去时没有跟谢观南细说是什么事,两人都心知肚明眼下无论什么事都不能算小事,但季熠既然不说,谢观南也就没问,他帮不上实质性的忙,至少可以在季熠表现得那么自信的时候提供一个令双方都能安心的笑容。和之前一样,季熠从出门起保持着两日一信的规律,谢观南对于他的动向还是了解的,若谢群有急事要找人,也断不会延误了去。 听到谢观南称呼自己熟悉的齐王为“季熠”,谢群稍微表示了一点疑惑,问明白原委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的原籍在关中。”谢群是自先帝发迹时就跟随的老人,虽是内侍却武艺了得,故而他身上是有军功的,这在皇城里也是独一份的。先帝定都之后还是习惯用关中的人,毕竟人已经离开关中那么久又那么远,日常能听到乡音也是一件舒心的事,所以谢群一路服侍到先帝离世,“我这趟过来不方便提前送信,倒是不巧没能赶上殿下在府。” 谢观南垂眸一顿,谢群跋山涉水,原意是要回乡,但又特地绕路来岭南,显然不是顺便探望而是专程来这么一次的,又听他说不方便提前送信,可见他来的目的还不能随便说与旁人知晓,谢观南不得不谨慎了些。 “不妨事的,我这就让人给他送信去,阿翁安心在悦庄住下就是。” “殿下若是有要紧事在忙,我也不便打扰,不然催他赶回来耽误正事就是我的罪过了。”谢群轻轻摆手,“我此来也无甚急事,只是送件东西。” 东西?莫不是皇帝有什么信件之类的让老人家亲自带来了?谢观南琢磨了一下,又觉得不太可能,即墨锦和季熠之间有静海卫负责联系通信,怎么也不可能让一个告老的内侍千里迢迢行进个把月送来。若非信件,那还真有可能是什么别的物件,只是劳烦谢群这样的身份专程绕道来送,谢观南猜不到得是多重要的东西。 “季熠没说这一趟去多久,我也不好判断,总之先去信联系,看他回复吧?”谢观南夹在中间对两边都是只知其然的程度,也不好说更多,“阿翁不必担心,若有脱不开身的事他自会衡量,我只说阿翁来看他,已在悦庄住下了,其余的便让他自行斟酌,不会妨碍他办正事的。” 解了谢群的后顾之忧,谢观南立刻叫人取了文房四宝来,他当着谢群的面写了张短笺,准备让冯肆抓紧安排信鸽发出。谢群站在边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迅速又有条不紊地布置完这些,又嘱咐人张罗晚膳和待客的厢房。 “阿翁,我没落下什么事吧?”谢观南收拾起桌上的笔墨,冲谢群笑道,“悦庄除了老师,还几乎……没有来过什么客人,若我有任何疏漏,还望阿翁提醒我。” “有劳观南了。”谢群望着谢观南的眼神这会儿却有些恍惚,仿佛想到了别的什么事,目光竟一时没有从谢观南的脸上移开,愣是又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瞧了好一会。 “阿翁?”谢观南被看得多少有些不自在了,忍不住出声提示。 “观南见谅。”谢群轻叹了一声,收回了视线,神情有些落寞又有些感慨,“我看你眉目之间竟有几分酷似先帝,所以一时看出了神。” 谢观南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了,上一次……似乎是悦知风说过,说他的眼睛有些肖似先帝,当时谢观南浑没在意,以为悦知风只是随意一说,没想到今日还能再次听到这样的话。 “那……真是我的造化了。”谢观南糊弄地一笑,“老师好像也这么说过。” “老师?”谢群显然刚刚听漏了这个称呼,此时才注意到。 谢观南于是解释了一下,季熠称悦知风为老师,所以他也这么称呼,谢群一脸恍然的表情,连着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了。” 谢群顺着当下的话又问了悦知风近来可好,谢观南也一一作答,因为有了季熠和悦知风作为话题,他倒是很容易就把谢群逗得格外开心,两人聊得跟久未见面的爷孙俩似的。 次日谢观南散衙回庄,季熠的回信也到了,说他就回,看来谢群此来确实也令季熠喜出望外,只是黎州回栖霞镇的路程,即使季熠接到飞鸽传书即刻出发,到家也至少是三天后的事了。 第165章 往事 谢群的岁数只比先帝大了不到十岁,远远称不上是长辈,但因先帝是年近不惑才有的第一个孩子,按民间祖孙辈的年龄差看,季熠和即墨锦叫谢群一声“阿翁”倒也是合适的。一开始谢群也不敢担这一声“阿翁”,可是皇帝终日繁忙,哪怕是嘱咐孩子几句话都要内侍传达,渐渐的皇子公主们见谢阿翁的机会倒是比见自己阿爷还多,愈发亲近之后,先帝主动鼓励孩子们这样称呼谢群,这才成了正式的习惯。 先帝对关中的老人都十分体恤,内侍若有成家或领养孩子的打算,只要没有强取豪夺,他也一概是应允的。但谢群已然做到内侍监的最高品级,却从来没有跟先帝开过这个口,可谓将一生都奉献给了皇家,所以他告老时,即墨锦的赏赐也是十分丰厚的,不过黄白之物终难衡量情谊的深度,全凭以心换心罢了。 谢观南原本打算在季熠回来之前除了旬休再请假两天,陪着谢群在栖霞镇逛逛,哪怕是在悦庄多个人说话都是好的,也免得老人家一个人在庄子里闷烦,但谢群郑重地婉拒了,说是不能打扰谢观南的正经差事,做一份工就得尽一份心,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谢观南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还是按点去衙门上值,只是比平时更早些回来,陪着谢群用饭。 一老一少虽是初识,却似乎格外投缘,谢群果真是拿谢观南当自己小辈那样看待,每天都乐呵呵等着他出现,问他穿衣吃饭,关心他的起居日常,也饶有兴致地听他说些衙门琐事。当然,两人最高兴的莫过于说到季熠儿时的事情。谢群在皇城只看着季熠到十岁,所以提及这位皇长子时,语气中都还是对当年那个孩子的情感,在谢观南这儿,这些全是从未听过的新鲜事。一个说得兴致勃勃,一个听得聚精会神,往往不知不觉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悦知风虽然也同谢观南聊季熠,可聊的多是他到西南之后的事,彼时季熠忽逢骤变,整个人的性情都产生了巨大变化,跟谢群口中的季熠可谓两模两样。十岁前的季熠对谢观南而言就像是雾里看花,是一份隐隐绰绰又忍不住向往去探寻的昔日美好。 谢群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作息习惯,早起会在园子里找一处开阔之地练练拳脚,谢观南发现之后也调整了起床的时辰,陪着老人家一起练,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天天巡街的捕快,竟还不如一个八旬老翁,一套拳练完谢群依然气定神闲,他却生生出了一身汗,喘气都粗了些,果然伴驾征战过的老人也非寻常老人。谢观南都不禁开始遐想,悦知风到这个岁数,要是也能和谢群一样健朗就好了。 “殿下其实是个稳重的性子,但三殿下早夭,先皇后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也是从那之后殿下在先皇后面前才刻意多了些顽皮笑语,学会了撒娇。我知道那不是他本性如此,不过是他想填补三殿下不在的空缺,好让他的阿娘开心宽慰些。”谢群练完之后松开了系紧的袖口与下摆,一早起来就见他精神矍铄、面色红润,简直如壮年人一般,此时说起往事,脸上多了一抹怀念和惋惜之意。 “我起初也以为他是个稳重内敛之人呢。”谢观南擦完自己的一头汗,给谢群递上茶水,听到这样的话终于知道季熠是如何做到在他面前撒娇撒成无赖状却脸不红心不跳的了,原来那是在先皇后跟前练出来的,“不过如今他在这里过得自在些,就算少些稳重也不是坏事,阿翁你说对吗?” “先帝曾问过我好几次,如今的陛下和殿下,哪个更像他。”谢群没有直接回答谢观南的问题,反而拐到了另一个话题,他摸了摸自己花白的眉毛,眼神投向远方,似乎是因为提到先帝而回忆起了些往事,话语停歇,沉默了下来。 “先帝常常跟阿翁提到季熠吗?”谢观南也不着急自己那半截问题,他一直想替季熠解开这个疑惑,只是苦于先帝人已经不在,如今那么恰巧就让谢群来到悦庄,这会儿又是老人家自己先提起来,谢观南觉得这要是不问,才真是浪费了老天送到眼前的机会。 “唉……怎么说呢。”谢群似乎有些为难,不知如何说好,斟酌了半天,“不常提,但又好像一直惦念着。” 谢观南吊着的心放下一半,从谢群的表达不难看出,先帝虽然没有把孩子挂在嘴边,但身边亲近的人还是能看得出来他有没有放在心里。可就因为他是天子、是一国之君,要装在心里的事情太多了,似乎每一件都比让他停下片刻好好同自己的孩子交流来得重要。所以在皇家,父子之间最大的问题,恐怕就是时间了。皇帝需要惦记的事情和人太多,而他的孩子们长大得太快,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好像失去了陪伴彼此和建立起亲密情感的时间。 “季熠没让我知道他身份的时候,就同我总提他阿爷,天底下恐怕再没有哪个父亲,如先帝那般能让儿子觉得骄傲和憧憬的了。”谢观南想了想,还是决定试着将话题引到自己想问的方向,“以阿翁看来,先帝是否也以季熠为傲呢?” 谢群踱步到园中的四角亭中,将茶杯放在石桌上,欲言又止地看了谢观南一眼,那表情似乎是在表示,你这后生还真是问了个刁钻的问题。 “季熠应该很少与人提起,但今日阿翁既到了悦庄,我还是想问,先帝将只有十岁的季熠送来西南,后来这二十多年,真就从来没想过再接他回去吗?”季熠是没问,他不会相信旁人的说辞,又不敢向先帝求证,这么些年就只能自苦,但谢观南没有这层顾忌,“哪有亲父子二十多年不见面的道理?” “你也说了,哪有这样的父子,可是观南,他们是普天之下最不寻常的父子。”谢群轻叹了一声,分不清这声叹息中是伤感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他一点不意外谢观南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莫说你,我在先帝身边这么多年也没想明白,有一次我问先帝,如何舍得将殿下送去那么远的地方。十岁的孩子,阿娘又刚离世,被送来这马车都要走一个月的陌生地方,谁能不心疼?先帝没有回答,但那一晚,他一直坐在御书房看折子,一宿没合眼。” 说到这里谢群苦涩地一笑,摇了摇头说他再没有问过先帝这个问题。谢群心疼那年才十岁的季熠,但也心疼苦楚说不出口的先帝。这个问题不仅折磨着季熠,看来也同样磋磨着他的阿爷。 可是这么多年,就算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就算无法见面,难道连书信都不通吗?先帝不给一个解释,没有一次说明,甚至一字遗言都没能留下,这个谜题不解开,恐怕会成为季熠一辈子的执念与遗憾了。 “观南是真的喜欢殿下。” 谢观南倏地被谢群的话惊到愣神,他没想过谢群会说得如此直接,更没想过会在这个当口听到这话。老人家说的是肯定的语气,并不是疑问的意思。 “阿翁……”谢观南纵使知道他与季熠的关系在悦庄和眼前的老人面前不是秘密,也还是从脸颊浮起一股热气一直冒到了耳朵尖。 “观南你的喜欢,就如同我方才那句话一般,是简单干净不带一丝掩饰的,这很可贵。”谢群弯起了眉眼,“我想殿下向往的情感,也应是这样的,只是这样纯粹的情感,在皇城内太难存在了。” 那可是皇城,贵人们连吃一口点心都要提防上面有没有被什么人赋予了复杂心思的地方。 第166章 不怕 天气逐渐转凉,夜晚也不再显得燥热,盖上薄被就能怡然入睡,眼下这个时节可说是在西南相对让谢观南觉得舒适的一个阶段。哪怕是入夜后淅淅沥沥开始下起的小雨也只是添了助眠的声响,半点不招人恼怒,谢观南跟着谢群的作息,索性趁着被雨声勾起的睡意也比平时早了些熄灯。 不过刚过子时,悦庄就又出现了一些动静,守门和值夜的人不得不起身,冒着细雨去伺候夜归的主人。 谢观南算过时间,季熠若是赶路及时,原本最晚明日也就能回来了,但那位殿下如果真的想进城,半个时辰也不会愿意等,所以这大半夜的,他不用特意起床也知道是谁在外面搞出这些声音。冒雨赶回来的,必然进屋前得有一番收拾整理,且得费点时间呢。 还好安排了谢群住在后面的院落,这些声响应该扰不到老人家。 也不知是不是清楚知道了季熠已经到家、心下越发踏实,谢观南翻身向床内侧挪了挪、重新闭上眼睛,居然很快又睡了过去,再察觉到异样,是感觉到有人钻进了被窝贴到了他身边。混着一点皂荚味的沉香,还有一点湿润的潮气,季熠的吐息很快出现在谢观南颈侧。 “又让城门郎大半夜给你开门?”谢观南摩挲着那只搭在自己腰上的手,眯着眼、含混带着点鼻音问,“阿翁都睡了,你其实不用这么赶。” “嗯。”季熠只是应了一声,从背后把谢观南又搂紧了些,不再言语,好像这个时辰赶回来只是单纯为了想睡悦庄房里的这张床。 若是平时,这么紧赶着回来,就算不缠着谢观南耳鬓厮磨亲热一番,至少也是要甜言蜜语说上几句的人,突然变得这么安静,谢观南反而觉得有些不习惯了。他记得飞鸽传书的短笺里,他只写了谢阿翁从京城来,别的一概没提,怎么季熠是这个反应?急着连夜进城,但回来了却只字不提,这又是闹哪出? “季熠?”谢观南侧转身想看看季熠的脸,但被抱得有点紧他腾挪不过来,于是只能去掰腰间那条箍着他的手臂,可季熠这会儿就像个固执的孩子,怎么都不肯顺着别人心意来,谢观南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季熠,你怎么了?” 季熠是换了睡觉穿的丝质里衣才上的床,身上带着的是刚沐浴完的清爽气味,但他表现出来的粘腻却是很少见的,不管谢观南如何想把他从自己身上扯开,他都有办法用手臂或腿重新把人困住,让本来就睡意很重的谢观南几乎快失去了耐心。 “观南,我有点怕。”季熠还是没能完全阻挠谢观南的动作,让他转了过来,所以他往下缩着身子挪了一点,把脸靠去对方的肩头,声音低沉而发闷,依然是不想让对方看到他的脸,好像只有不面对着谢观南的眼睛他才能说出这些话,“其实二郎之前就来信说过阿翁会来,还说阿翁带了件东西来给我。” 这倒是有些出乎谢观南的意料,因为季熠这次出门前甚至出门后和他的联系中从未提及此事,不然不至于他一点准备都无,而且看情形,季熠或许留下过吩咐,但也并未对悦庄其他人的说过来的远客到底是谁。谢观南疑惑的是,季熠故意隐瞒谢群会来的事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除非他一开始就知道谢群来送的是什么东西,而这件事让他非常不安、故而举棋不定。 谢群确实也和谢观南说了他此来的目的,但谢观南没有追问他带来的具体是何物,这东西显然对季熠很重要,他认为不该有人在季熠之前替他去接触和了解。谢群看出了谢观南的主张,所以他们这几天的交谈,双方都刻意绕开了那件东西。 “怕什么?”谢观南抬手去摸季熠的脸,这人连夜回来还记得要把自己洗干净了才上的床,自然不会在脸上留下什么胡茬之类邋遢的东西,过了而立之年的人很多都会开始蓄须,但季熠没有,谢观南也不喜欢,多好看的脸,为什么要让胡须遮住?遮一点都是浪费。他摸了一会儿,故意笑道,“总不能是你阿爷留了道秘旨,其实皇位是留给你的,这三年我们都认错了皇帝?” 虽说是笑话,但若是按照民间传奇话本,似乎故事只有这样才够悬疑刺激,要是有慧觉那样的文笔,讲不定能写成畅销本,谢观南心里转了那么一圈,自觉把令季熠苦恼之事当传奇来臆想好像是有些过分。 “你还笑?” 听季熠这委屈但还要强撑着体面的语气,谢观南可以想象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了。可是他不笑难道要陪着一起练苦瓜脸么?他并没有那种兴趣,:“你弟弟就没跟你透露一下,那到底是啥?” 其实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谢观南甚至连那件东西是扁是方,是张纸还是块石头,是个死物还是个活物都不知道。这事还挺妙的,一件他俩都没见到、摸到的东西,却牢牢盘踞住了他俩此刻的心神。 “二郎说他没看。”季熠的意思就是,即墨锦既然都没看,自然也没法给他透露什么。 “他说你就信啊?”谢观南心里并不信会有什么所谓的传国密诏,真有那种东西即墨锦还能放谢群出宫?他可不是季熠,会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弟弟,但就是以常人心来推测,也能确定这点,只是季熠在这件事上好像失去了一贯的冷静,才会在判断上这么迟钝。 “我信或不信,也改变不了什么。”季熠的声音依然恹恹的,好像比被从睡梦中惊扰的谢观南还没精神,“但我直觉,阿翁带来的,大概就是我一直想要但又不敢去找的东西。” “哦。”谢观南也蠕动了几下,从枕头上下来,用自己的脸去贴着季熠的,雨夜无清辉,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所以用手摸索着确定了位置轻吻了一下那个似乎略显低垂的嘴角,“这几日我和阿翁虽然没有提及那东西,但看他的言语态度,我觉得至少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季熠又不说话了,木木地抱着人,不知在想什么。 谢观南半睁着双眼是想等季熠的回复,可左等右等还是没声音,困意也再一次涌上来。既然季熠睡不着又不想说话,那不如做点别的,做累了自然就能睡好了,谢观南百无聊赖地伸手探入季熠微微敞开的衣襟,温热手指触及到的皮肤却有一丝凉意,本来不明显的欲望在接触到这点微凉后倒有些抬头的趋势。谢观南从不委屈自己,立刻把手往下去探,腰带松开的时候,季熠把他的手捉了过去,放到唇边轻咬了一口。 “你不是十岁的即墨熠了。”谢观南翻身撑起手肘,伏在季熠的上方,外间一截长明烛火漫过来的些微光亮堪堪够在黑漆漆的床幔间让对方看到他眼中诚挚的闪光,“我陪着你,不怕。” 第167章 遗物 谢群是前朝宫内的人,于关中平叛时结识了先帝即墨皓峰,彼时朝纲不振、礼崩乐坏,各地兵燹不断,天下兵马皆为权力而战,王权如风中之烛摇摇欲坠。谢群受上一代君王重用、参与过多次征战,也是前朝唯一带过兵的内侍,曾加封过将军。然而他生性耿直,满朝文武皆唯唯诺诺之时唯他敢于直谏时弊,奈何新君年轻气盛,见弃于他,将他贬出了京畿。 关中乃即墨氏发迹之地,当时有多股势力汇集于此。这些原本派系不同、来自各方的诸侯起兵的目的都是为了得到改朝换代的机会,彼此之间既无信任又各怀鬼胎,其中亦有肆意掠夺、为祸乡里之辈。即墨皓峰虽有兵力与人望,他亦不愿坐视目之所及处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无奈独木难成林,他自身也正处于纷争漩涡之中,左支右绌无法顾到所有的地方。 而在作为朝廷命官的谢群眼中,无论是即墨皓峰或别的诸侯都只有同一个名字,那就是“叛军”,见到作乱的人他领兵便打,逐渐就从小股散兵打到了大队兵马,虽明知寡不敌众却依然骁勇奋战,只是苦于兵力不足,又无后方及时补给,所以很快便被困于地势险要之处。即墨皓峰带着兵马经过时刚好顺手解了谢群之危,两人因此相识,尽管阵营立场不同,仍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一边是救命之恩,一边是忠君之心,谢群虽然钦佩即墨皓峰的仁义,可也放不下前朝国君,所以没有答应投诚,即墨皓峰固然有招贤之心却并未勉强,帮着谢群集结了他的残余兵马,又送上了粮草和盘缠,送出十里地依依不舍地把人放走。 可能是天意如此,先帝把谢群放走为的是全他忠君之义,但那边前朝的国君却听信了谗言要把谢群及其余部以通敌叛国之罪正法,所幸谢群并非愚忠愚孝之人,最后关头带着自己的亲兵反杀出来,等先帝得到消息赶去救援的时候,堪堪只从乱战中抢出了谢群与他麾下不到三成的幸存者。 之前谢群说“朝纲是朝纲,忠义是忠义”,纵然王权衰败,他也不愿意背弃自己的主上,但他能舍生取义却不忍让跟着他在战火里出生入死了那么多次的士兵无端赴死,尤其是不能死在他们自己誓死守护的人之手。若说之前他还有犹豫,自那之后也终于对忠奸不分的前朝心死,后来一路跟着先帝完成大一统,才有了今日。 “原来阿翁是有从龙之功的啊?”谢观南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对于睡眠的需求远高于季熠,但凡没睡够或睡好,第二天便少了一半精神。昨夜季熠回来两人拉扯半宿,后来即使睡了,一早季熠却又比往常醒得更早,他也只能跟着起身,毕竟不管季熠要做什么,他答应了都会陪着的,“那他愿意以内侍的身份陪着你阿爷半辈子,可太难得了。” 谢观南用手支着自己的额角坐在厅中远远看着季熠在那儿翻箱倒柜找衣裳,来来回回在他自己身上比着,仿佛等下走出门要见的不是谢群而是个有求必应的老神仙,故而对自己的仪表谨慎到连头发丝都恨不得一根根揪着检查捋顺。不晓得他是紧张还是害怕,又或者是用这样的方式在掩饰心中的忐忑。他俩昨晚没说几句话,倒是一早起床后,季熠像是开了身上哪个闸口似的,一边翻衣柜一边叨叨个不停,跟谢观南说了好些谢群自己不会跟人提的旧事。 “阿翁从来不把他之前那些功绩放在嘴边,按道理他怎么可能继续在我朝做什么内侍,能让他发挥所长的方式可多了。”季熠手没停,嘴也没停,“但他非说自己老了,做不动别的了,他自小孤苦没有亲人,皇宫里至少人多还热闹些,于是便这样留在了阿爷身边这么多年。” 其实就连季熠都知道,谢群心里终究觉得自己中途易主是个污点,没能从一而终、担不起忠义之名,所以也不配在新朝拥有高官厚禄。再一个也是习惯了站在他阿爷身边、习惯了看着他们这几个孩子,更愿意留在他们的近处。他自觉是个不全之人,也没有自己的后代,不希望拖累不相干的人所以更不会追求那些做给他人看的场面,功名利禄在他看来都不是非得计较的东西。 或许人越无欲无求,便越是能被看到其本质,也正因为如此,谢群以一个前朝臣子的身份得到了先帝莫大的信任,直至先帝去世,谢群在宫内依然受到了即墨锦的厚待,他若不主动开口要告老还乡,皇帝是准备让他在宫里颐养天年的。 “我说你好了没?”谢观南茶都喝完一盏了,实在有些受不了季熠这磨蹭劲儿,站起来走到衣柜边,抽出和自己身上此刻穿着的同色同款的那身袍子丢给对方,替他做好了决定,“你差不多得了,快点换,跟你和阿翁吃过朝食我还得去衙门,别耽误我上值。” 人都回家了,在屋里捣鼓衣裳又能拖延多少时间,谢观南瞧不得季熠这掩耳盗铃的样子,连哄带骂催着他穿戴整齐了立刻把人薅出房门。 谢群住在后院,所以自然是季熠他们往后面去问候老人家,才走到园子便看到了在那儿打拳的白发老人。因季熠在房中耽误了谢观南陪老人一起练拳,故而又被数落了几句,可走到谢群跟前,谢观南立刻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给谢群问过安后谢观南就喊了个丫鬟过来,走到一边去吩咐把他们的朝食一并拿来园子里。 季熠被谢观南推到了谢群面前却没立刻出声,一双丹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跟前的老人,他四年前回京奔丧的时候,谢群还是灰白的头发,如今却已经看不到几根黑发了。看到曾经熟悉的人身上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季熠仿佛才惊觉时间飞逝是如此之快。 “殿下……”相比之下谢群见到季熠的反应就大得多,他几乎是立刻红了眼眶,又意识到了失态想要行君臣之仪,只是被季熠抢先一步托起双肘而不能成礼,动作变成双臂与季熠相互抓紧的姿势,他说话时声音都有一丝发颤,眼中全是不舍,“殿下才几岁,怎么就有白头发了?” 季熠不自觉地低了一下头,才又抬眼看谢群,他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阿翁,我都三十五了,有白头发不稀奇,倒是阿翁这头白发看着越发仙风道骨了,怕不是练了什么修仙的术?” “殿下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说话就是会叫人开心。”谢群似乎被这么一句话就给哄住了,拉着季熠的手笑道,“四年前睿王爷急着把你带回来,我都不曾好好看看你。” 四年前那种情况,悦知风要是敢把季熠留在皇城多些日子那心可就太大了。谢观南心里嘀咕了一句,以不打断那爷俩谈话的方式,引着他们去亭子里落座。希望这园子里宜人的花草景色能让这两人有个好一些的谈话情绪。 先帝大丧中,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可唯独季熠在那几天里没有频繁地忙于应付来往人群与诸多琐事。只是他也没有和几个人见面,悦知风赶来得很快,他就像护住雏鹰的雄鹰那样挡在季熠身前,将他与所有的麻烦和不知藏于何处的危机隔开。悦知风的到来可以说极具震慑力,先帝这么多年给他的特权让他有底气站在那里决定帝国的继承人是谁。 满朝文武心知肚明,悦知风属意的人选必然是季熠,这是没有悬念的事。莫说有睿王保驾皇长子登基是名正言顺之事,就算有人反对,只要季熠认定那个王位,悦知风就会倾尽所有去替他拿来奉于他面前,可季熠说他不要。 “二郎辅政多年,又是父皇一手教养出来的,他继位想必也会让父皇满意。”被问到主张的皇长子当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吵吵嚷嚷的两仪殿中因为有了季熠这句话才终于有了个结果,之后他回到了自己与先皇后曾住过的宫殿待了三天,再没有见任何人。 悦知风的不解,即墨锦的意外,其他人赞同或不赞同的眼神,对季熠都失去了意义,他星夜兼程赶回皇城也没有追上黑白无常的脚步,没有能看到他阿爷活着的最后一面,那么这个皇城里就没有什么值得他再去计较的东西了。 “殿下,我这次来,是带了先帝的遗物给你。”谢群并没有察觉季熠的晃神,他从再次见到季熠的喜悦与激动中缓过来,便赶紧说了此行最重要的事,“陛下说,这应该是先帝留给你的。” 第168章 二十年 云遮县衙平日是真的堪称清闲,捕快衙役们只需要按时按点完成固定的一些工作,基本都是能准点散衙回家的。偶尔像是谢观南这几日家中有远客,只要事先和同僚商量一下,再报于县令秦孝贤知晓,提前个把时辰下值也不是啥难办的事。可这日谢观南特别想早些回去,却偏偏遇到了县衙罕见的忙碌。 仿佛约好了似的,什么家养的鸡鸭丢了、耕地的牛跑了、半大孩子当街打群架的,一下子出了好多件事,更别提市集上的偷儿都好像作案能力突然下降了,这日被巡街的捕快一天之内逮住了四个。事儿都不大,所以就得当日处理,从晌午过后府衙进进出出的人就没有停过,秦孝贤都不得不一直留在前堂问案,谢观南自然不好意思开口说提前下值的事了。 等谢观南终于结束了衙门里的事回到悦庄,甚至比平日还晚了小半个时辰,他一进前院就忙抓了个人来问谢群和季熠有没有先吃饭,就怕这两人因为等他而饿着。 被问到的丫鬟是个口齿伶俐的,先说冯肆已然安排送了晚饭过去给谢老,这会儿应该都吃好了。然后才说季熠今日一直在书房没出来过,送进去的午饭也都没动过,谢群和冯肆都说王爷需要安静,除非他自己出来叫人伺候,不然都别去打搅,所以他们只是轮班让人在门口守着,但书房里只有最先传出来些声响,后来便一直悄无声息。 谢观南脚下更加快了几步,他早上出门时就觉得那家伙状态不对,但季熠坚持自己没事,催促着他去衙门,眼下回来听到这样的情形,谢观南倒也没那么意外。 一早谢观南同季熠和谢群吃过朝食,便跟着去了谢群住的厢房,见到了先帝的遗物。那是一只比寻常女子所用的妆奁略大一圈的木制盒子。素面的紫檀木盒,只有一些意义不明的刻线,并没有做漆艺和雕花,唯一的装饰就是在盒顶镶嵌了一块红玉。虽然盒子本身四四方方很是简洁,但从外观上一下子却看不出它到底是翻盖盒还是天地盖。它没有锁,却叫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打开它。 “先帝的后妃一共四位,有子嗣的只有先皇后与如今的太后。”谢群在旁解释,但显然只是说给谢观南听的,育有皇子的两位虽然都有后位名份,但只有先皇后是先帝赐封的,如今的太后是今上登基后才加封的,在此之前太后虽然统领后宫却没有皇后的名份,“两位皇后先后各获赐有一枚凤印,先皇后是红玉印,而现在的太后是青玉印,所以红玉在宫中也就代表着先皇后。” 谢观南对于先皇后的事,所知皆是来自季熠,红玉一事也不例外,先皇后偏爱红色,先帝所赐无论是首饰衣裳或其他名贵珍宝也多挑选红色,而别的嫔妃甚至入宫的命妇也会避让红色,不夺皇后所爱,这在宫中是不成文的规矩。谢观南摩挲了一下自己手指上那枚红玉戒指,也明白了为何即墨锦一看到这个盒子就说是留给季熠的东西。 季熠抱着那只盒子久久回不过神,谢观南和谢群也无意去打扰他。只是谢观南没看懂这个盒子到底是个什么构造,好像根本从外面找不到打开的缝,他问谢群是否配有什么特殊的钥匙,得到的却只有对方的摇头。 “这是机关盒,没有钥匙的。”季熠的手来回摸着盒子上那块红玉,头也没抬地回答了谢观南的问题。 “机关盒?”谢观南走过去,又仔细看了看盒子,“需要找人来帮忙打开吗?” 季熠摇了摇头:“我自己可以。” 谢观南于是不再追问什么,季熠则双手捧着盒子说要去书房,让谢群不要跟来,也不要谢观南陪着,坚持他一个人可以应付,说完不等两人反应,就急匆匆往书房去了。 就算没看到也知道那盒子里一定是藏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但能让季熠一整天茶饭不思还是有点让谢观南意外。到了书房门口,他示意守在外面的人不要作声,又挥挥手让他们安静地离开。 这个季节天暗得越来越早,可书房内没有点灯,此刻也没什么动静,谢观南在门口思忖片刻、没有选择直接推门进去,反而绕到了侧面墙的窗边,窗户正半开着,谢观南一个跃身便翻了过去,只是他忘了窗台下的屋内正是书案所在,他没能直接落地而是滚到了案上。 “哎……”准备落地的脚后跟磕在了书案角上,生疼得让谢观南低呼出声。 “观南?”季熠的声音很快由远及近地出现在谢观南的跟前,他步履匆匆,脸上满是忧色,看到了书案上坐着的人后,才想起来拿火折子去点亮一旁的灯,“怎么好好的翻窗子进来?” 屋里有了光亮,谢观南才好好打量了一番几个时辰不见的季熠。还行,手脚都在,没有缺少什么,少吃一顿饭饿不坏这位殿下,他只怕是这人的魂儿此刻丢在了别处,但还能过来关心他,那就应该无妨。 “我以为齐王殿下不打算吃饭大概也不愿意见人,所以干脆直接走个捷径。”谢观南往前探了探身要从案上下去,季熠却已经习惯性伸出双手把他环在了怀中,谢观南下不去书案,只好把双手抬高了笑道,“我刚到家,还没换衣裳。” 季熠平时是最讲究这些的,但是今日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不管不顾地就这么抱着对方,倒是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动作,只是牢牢把谢观南控制在自己双臂能圈住的这点范围内,动作有些霸道,但用的力道却不蛮横。谢观南坐在案上的高度刚好能将季熠的脸捧在自己胸口,他摸了摸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突然觉得有些后悔,好像今日他不该真的放季熠一个人在这里,因为这会儿的季熠看起来就像是个被人丢弃了很久的孩子。 两人就这么贴在一起抱了一会儿,谢观南没有再出声,倒是季熠先撒开了手,他退开一步,把书案上的人搀下来,一起走到了边上的局脚榻旁,那只紫檀木盒还和早晨一样完好无损地放在榻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季熠又燃了支蜡烛,把屋内其他灯都点亮才坐回榻上。 灯火通明,谢观南四下看了看,书房里一切如常,没有缺少什么,但似乎也没有多出什么新的东西,难道季熠没琢磨出打开这个机关盒的方法,所以只是在房内枯坐了一整天? “盒子我打开了。”谢观南眼珠子转一转,季熠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直接给了他答案,“这个盒子其实是我阿娘的东西,虽然二郎对机关术一直很有兴趣,但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他不能跟着天下最好的机关师学习。” “最好的机关师难道是……”其实谢观南差不多已经猜到了。 “是老师。”季熠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嗓子干哑,从矮桌上拿过了早已凉透的茶水胡乱灌下,“我跟你说过的,会打仗是他最不值一提的才能。这盒子是他送给我阿娘的,普天之下知道如何打开盒子的只有我阿娘、阿爷、老师本人和我。” 谢观南点点头,即墨锦既然也熟谙机关术,大抵看到这盒子时也就明白了里面的东西并不是给他的,不过他没有扣下东西、或用暴力拆开,还让谢群千里迢迢送来,这份体面还是值得颂扬的。 “所以……四、五个时辰是不是还不够?”谢观南的语调极尽温柔,他无意催促季熠向他说明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因为这是很私人的事,季熠有权自己决定是要一个人保留这个小秘密,或是与什么人分享,“就算不够,你也应该恢复到正常的生活中来,毕竟你之后还要赶着出门。” 季熠迅速抬头看了谢观南一眼:“你知道?” 谢观南当然知道,季熠昨晚回来带的随从虽然不多,但马却不少,今早他出门前去马厩看了一眼,多出来的无一例外都是军马,而季熠昨晚带回来的行囊也依旧放在跟回来的马车里、并没有整理出来,这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他在庄子上待不久,随时准备着要再出门。 “如果盒子里的东西会左右你的情绪,不管它是什么,我都建议你能暂时把它放下,安心处理好你之后要做的事。”谢观南又瞥了那盒子一眼,谢群既然说这是先帝遗物,那必然是从先帝日常起居之处找到的,可季熠又说这本是先皇后的东西,那看来里面所存之物,多半不会是攸关国事的,否则先帝也不会选用如此明确带着私人、或者说家庭色彩的物件,“两仪殿上,他是九五至尊,可龙椅之外,他总归也是一个父亲。” 季熠的眉头耸动了一下,眼神也同时闪烁了一瞬,但接话之快说明他一点也不纠结是否要与谢观南分享这个盒子里的东西:“四、五个时辰确实不够,因为那盒子里,装着我的二十年。” 第169章 二十封信 季熠是很听劝的,谢观南说让他回到正常生活,他立马就叫传膳,两个人规规矩矩在书房吃了迟来的一顿晚饭,期间也十分配合谢观南的习惯,并没有很多话。 之前每每提到先帝将他送来西南一事,季熠多少会表现出一些异于平常的情绪,所以谢观南一直在观察,看季熠因为那个盒子到底会和平时有多少区别,可事实上除了稍显沉默,似乎也没有哪里不同,倒让他以为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待下人将餐具收拾停当后季熠拿出茶器烹茶,那紫檀盒子依旧放在榻上,他也没有再去打开的意思。书房的局脚榻比他俩卧房里那张小一些,所以两人坐得很近,彼此细微的表情也逃不过对方的眼睛。也是到了这一刻谢观南终于确认了,季熠经过这一天的独处,是真的已经很平静了,就算没有自己的安抚也不会怎样,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季熠遇事会有的样子。 “接着你还要去哪里?”谢观南没去换衣裳,只是将书房的门窗都关上,然后把最外层的捕快公服脱了,着中衣坐在季熠对面,热汤热饭刚吃好,书房面积也较小些,所以并不会觉得冷。他看着季熠没有停顿过的双手,修长的手指宛如变戏法般在指挥着各色茶器灵巧地动作,每次季熠在他面前烹茶,他光是看这双手都能看出神,这样宁静安逸的日子,说不贪恋是谎话,“可否等阿翁离开再走?” 谢群再怎样健朗毕竟是这个岁数的人了,他之后从这边回关中去,再来西南的可能性极低,如若季熠不主动去探望,那他们以后相见的机会也就渺茫了。但谢观南知道季熠手上的事多半也耽误不得,所以只是试探着提议。 “你不问我盒子里的东西么?”季熠不答反问,问完了却不着急要答案,只是又看了看手边的盒子。 “你希望我知道吗?”谢观南伏在矮桌上,由下往上抬眼看着季熠,他试探的是如何能让季熠不感到别扭,而不是季熠对他的信任,对于那所谓的秘密他没有太多好奇,但他在乎季熠是否开心,“你愿意说,我就听着。” 季熠笑了笑,这是今晚这张英俊的脸庞上第一次出现自然的笑意:“有没有这东西我都会赶回来见阿翁的,毕竟这个世上,同时跟我们两父子这般亲近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 紫檀盒子里装的都是信,从季熠离开帝京开始直至先帝病故,一年一封,统共二十封,皆是每年写于除夕日,也就是季熠生辰的那天。先帝是在秋天走的,所以没有第二十一年的信。 虽不曾有幸谋面,但谢观南始终相信,能让季熠憧憬了三十多年的阿爷,绝不会是真的冷面冷心之人,今日见到这个盒子,再看眼前季熠的反应,谢观南觉得自己应是没有估错。只不过还是萦绕许久不得解的那个问题,既然先帝明明二十年都没有忘却这个皇长子,为何不见,又为何明明写了信却不发出? “每一封信都字迹工整,没有一字修改,比他批阅的奏折还严谨。”季熠没有选择再次打开盒子,他只是很详尽细致地同谢观南描述他看了整整一个白天的东西,“我离开太久了,四年前回去,看着再也无法睁开双眼的他,我竟已经想不起他活着时的样子了。但今日我看到这些信时,模模糊糊的又仿佛能看到他了,透过那几页纸,那上面遒劲的笔划,就好像能看到他每次都是用怎样的表情来写这些信,对十一岁的我,十二岁的我……然后到二十岁、三十岁,每一年的内容都不同,甚至连行文语气都不一样……” 季熠没说完,但谢观南能感受到,听着季熠的声音,他眼前也仿佛浮现出那位曾经统一了这大片国土的帝君身影,他在每一年的除夕夜凝神专注地伏案写下这些送不出去的思念、或许还几度誊写,只为了留下一封干净完美的书信。每一年他都记得自己的孩子又长大了一岁,所以他留下了不同的叮嘱,随着年纪增加,可能口吻变得更为严厉,也或许提出了更多的希冀。先帝以这样的方式提醒着自己,他有一个不在身边的孩子,无论在不在他眼前,一样茁壮成长着。 难怪季熠会说盒子里装的是他的二十年,这里头是他找寻了二十多年的答案,和先帝藏匿了二十年的父爱。 “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谢观南知道他这么问确实还是自私的,他和所有的人一样也对先帝怀有敬畏之心,但他更在乎季熠的感受。在他看来,那个盒子贮存了多少先帝的父爱并不是重点,那里面的东西能否让季熠二十多年来的心结打开才是。 “我不确定。”季熠把碾好的茶粉倒入茶盏,停下手来看着小小炭炉上那壶水,在等着水开的这点时间里短暂地晃了下神,他歪头冲谢观南又是一笑,“不如观南替我解惑?” 谢观南没有立刻作声,他知道,他明白季熠也知道,这不是一个谁可以轻易解答的疑问。先帝是那样睿智、果敢又拥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奇人,他绝不会让自己平白耗费二十余年去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可即使如此,谢观南依然坚持,无论那盒子中的信如何情深意重,迟来的父爱并不能抵消季熠这二十多年内心受到的伤害。 “与其说那些信是在表达父爱,我觉得更像是他在与我继续昔日的对谈。”季熠把铜壶从火炉上拿下来,缓缓将水注入茶盏,“今日想起来很多过去的事,这么多年来,我以为自己再也想不起来了,原来那些事情也像是被锁进了一个盒子,只要有人知道打开的方法,就会被再次放出来。” 其实先帝直到去世之前都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要将皇位交给两个儿子中的哪一个,但这一点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从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诏也一直没有册立太子就能推断出。对今上继位心存疑问的人便是以即墨锦一直在先帝跟前,这么多年却没有得到太子名份这点为依据的。只不过若要以此为凭,那么二十多年不在皇城的即墨熠显然就更没有立足之地了,这才是当初先帝驾崩,两仪殿上群臣争执不休的根本原因。 “前朝有的皇帝不轻易立太子,或者立了又废让儿孙们在彼此猜忌与争夺储位中度过漫长岁月的也不在少数。”谢观南这么说并非是觉得先帝不立储君的决定有多明智,而是无论皇帝怎么做,都很难让所有人满意或完全不留下隐患,所以东宫之位空缺,不见得就是先帝对皇权的占有欲过盛,这里面并不是只有一种因果关系。 “我阿爷曾对我说过,皇帝是这世上最难让人喜欢的人,要坐在那个位子上,就要先做好不被人认同、理解和喜欢的准备。” 谢观南笑了笑,季熠离开皇城时才十岁,换言之先帝这话是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说的,无论如何听起来,都太过严厉了:“这不太像是阿爷对儿子说的话,倒像是上官在督导下属。” “观南可谓一针见血。”季熠把做好的茶推到对面,“他在信中说,皇帝和他的儿子,是这世上最享受不到天伦的父子,只要在皇城之中,父子之上,先是君臣。” 第170章 父子君臣 父子之上,先是君臣。 谢观南觉得先帝这个说法且不说是否正确,但至少是很清醒的。即墨皓峰他没有因为已经成为天下共主而觉得自己真的无所不能,没有刻意去粉饰一个父慈子孝、和乐融融的假象,但也没有在孩子面前完全舍弃掉他对亲情的向往。他明白这两件东西如鱼与熊掌难以兼得,所以从小就把这个事实摊开在季熠的面前。 “你阿爷似乎从没有把你当孩子看待。”谢观南毕竟也是成年已久,他需要仔细回忆才能想起自己那些童年体会,“我十岁之前可不曾记得有人要我学会成人的思考方式。” 或许也有大户人家、世家子弟自小以成为栋梁之材当作教养目标而从严要求,但谢观南还记得自己是小孩子的时候,是被允许做符合年纪的事情的,无论那些事看起来是无聊或近乎愚蠢。他的阿娘阿爷靠着祖上一些薄产创业,也曾艰难过,所以便希望孩子们至少能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谢家的家长认为人生只有一次,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错过的就是错过了,所以在属于孩童的岁月里,就应该让孩子活得像个孩子。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季熠说得模棱两可,也没有进一步表述的意思,他话锋一转,“我从来没想过如果我生在普通百姓家会怎样,因为思考一个不存在的假设没有意义,我身边的人也并不会主动同我说这些,他们是不敢或者不想我无从得知,但他们似乎都认为我是不喜欢被人当作孩子的。” 谢观南轻笑一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点:“这么看来我可能比你更适合当皇子,我记得小时候我是真的不喜欢被当作孩子。” “哦?”季熠眼神离开茶盏飞速地朝谢观南瞥了一眼,颇有兴趣地问,“为何?” “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儿时的我真是有些不知好歹。”谢观南边说边笑,如果现在让他面对十岁前的自己,恐怕也会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破孩子,“可能因为小时候被绑票过,家里对我十分保护,当然他们没有限制我的自由,但那时候我认为,是因为我还没有长大,所以才让阿娘阿爷这样操心,所以我希望能快些长大吧。” 长大就好了。这话季熠也曾经无数次对自己说,可是他这样希望的目的和谢观南是不一样的。只有小孩子才会贪恋来自父母的温情,感受不到那样的东西就会觉得失落,季熠盼望着长大是因为他觉得只要度过了童年这脆弱不成熟的阶段,他就不会那么渴望父母之爱了。 谢观南突然越过矮桌,去握住了季熠刚刚忙停的手:“其实你看到这些信,是有一点开心的吧?” 季熠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谢观南就是能感觉到,先帝的那些信就算每一封都是深思熟虑之下的产物,毕竟写信的时候已经知道了不会送出去,所以他猜先帝或多或少还是在信里说了些真心话的,不然季熠也不会是眼下这个状态。 “他自己也没想过会走得那么突然。” 即墨皓峰戎马半生,就算称帝之后也励精图治不曾松懈,终其一生都在忙碌,他是希望能把一个更强大、富庶、没有近忧远虑的太平天下交到后辈手中的,只可惜天不假年,他病倒得毫无征兆。 先帝虽然子嗣不多,但他仍是幸运的,无论儿女,他的孩子都十分出色。次子一直在他身边,长子也有悦知风看着,他确实没有早早确定继承人,但换言之也意味着他对两个儿子都没有什么不满意,所以分不出更钟意哪一个。 “你说你阿爷是真的一直没想好?”谢观南瞪大了眼睛,他想过一万种可能,就是没想过即墨皓峰那样的父亲,会和寻常百姓家里的大家长一样,不知道财产该怎么分。 父母要是真的能做到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偏袒自然是好事,但这事在皇家就变得不那么好了。毕竟皇位只有一个,而江山社稷不能有两个继承人,即墨皓峰若是没有骤然离世,他最后会做怎样的选择无人知晓,但如今至少能确认一点,那就是他没留遗诏确实惹出了挺大一个麻烦。 “他就算给我,最后我不还得禅让给二郎么?”季熠倒不是事到如今说便宜话,就算是当着即墨锦的面他也是这么说的,“我留不下子嗣,注定不会是个理想的继承人,只是我阿爷在世的时候还不知道这点。” “你很想让他知道吗?”谢观南这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出口了,“你有没有发现,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你一直很在乎先帝对你的评价,我猜这是你从小养成的习惯,即使你离开皇城二十多年,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 季熠轻轻抽回自己的手,继续做第二盏茶,语调如同他的呼吸一样平稳:“如今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先帝已经往生,无论季熠曾经多么希望,也再听不到先帝对他的评价。那盒子里就算有如山海般深重的期许,没有在人活着的时候亲口说出来,就都没有意义了,这是季熠想表达的。 “再讨论皇位的归属确实没有意义了,但你阿爷那样深谋远虑的人,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筹谋的事,一定是有意义的。”谢观南拿起茶盘里的银制小勺,在自己的茶盏边缘轻击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信号,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季熠未必想听,所以他说得很慢,给足了对方打断他的机会,“若是仅仅关系到你们俩兄弟,再难,我想你阿爷不至于要考虑那么多年,这其中应该还有别的缘故。” 季熠之前调了茶膏,本来应该是想要做茶百戏的,但听到谢观南这话后手上动作还是停了下来:“老头之前说你要是有释褐之意,可去陇右找他,果然不是客套话。” “我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用哄我。”谢观南听季熠这话音就知道自己说中了,那他便接着往下猜,“那你觉得老师知道吗?” 季熠摇摇头,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他也不确定。悦知风的心思不是那么好推断的,他认为的是或不是也许都不是正解。 即墨皓峰二十多年前把皇长子放到悦知风的身边,其实不只是为即墨熠找一个靠山,同时也是给悦知风安排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作为一个改朝换代的初代帝王,即墨皓峰太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无论他对悦知风的信任如何坚如磐石,都不能确保自己身后绝无万一,所以他把皇长子亲手送到悦知风身边,希望长久的相处能让他们建立起深厚的情感,那么如果继位的是即墨熠,悦知风依然会是新帝最亲近和信任的人。 “只能说我阿爷在这事上真的太一厢情愿了。”季熠又摇了摇头,似乎至今都不太能接受这居然是他那英明神武的阿爷能做出来的事,“他凭什么觉得我只要跟老头一起生活久了就一定会感情好?更何况老头根本不需要他这样的保护。” 谢观南笑而不语,季熠被他笑得没法继续往下说话了,事实就是即墨皓峰一点没料错,季熠虽然常和悦知风针锋相对,但他们彼此珍视和信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至少让悦知风和他建立感情这步棋是走成了的。 即墨皓峰担心他的继任者会容不下悦知风,但他也知道,悦知风的存在未来确实很可能会威胁到皇权。时局的变化,国家的发展很都会推着君王去做出一些选择,他希望的不过是到了非选不可的时候,他在乎的人受到的伤害能降到最低。 “陛下如今推行的新政,其实已见端倪,你很清楚你阿爷的筹谋并非多余。”谢观南几乎没有在季熠面前这样称呼过即墨锦,“你不如试想一下,如果今日是你坐在那个位子上,你会比陛下更激进强硬,还是更温和宽仁?” 如果没有这二十多年的相濡以沫,季熠对悦知风的情感会停留在哪个程度,如果是他坐在龙椅上,皇帝和睿王的关系和如今比又会怎样? “那……”季熠本想说若要换位思考,也还有另一种选择,就是当年被送来西南的是即墨锦,可是他很快意识到这个选择一开始就不会存在,因为悦知风只对先皇后生下的孩子才天然带有感情,即墨锦和悦知风是没有这份羁绊的,所以从一开始就没得选,只能是他,也只有他。 “你阿爷也知道,他只能送你来,但是他没有把那个位子直接交到你手上,可能是天意,没有让那把龙椅,成为他二十多年对你亏欠的弥补。” 谢观南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亏欠”两个字说了出来,但这无损于他对即墨皓峰的敬意,毕竟他已经把一个几乎无解的难题做到了很接近成功的地步。谢观南依然认为即墨皓峰对季熠有父子情分的亏欠,但他在君臣之道上可以算是伏仰无愧了。 第171章 心结 天命所归之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所以说即墨皓峰除了是天纵奇才之外,连他自己多半都不能否认,成就伟业的过程中还是得到了很多运气的。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在成功者的丰碑上,运气不过是锦上添花,而无能者就算被运气撵着走也是枉然。 谢观南觉得先帝最大的运气在于,他哪怕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即墨熠或是即墨锦,无论哪个儿子登上帝位,都不会败了他挣下的这份基业,这份算计也非一般人能想到,即便想到也未必能狠下心来做到。 只是对于生在皇家的孩子们而言,自出生起便置身于弈天下之棋局中,这里头的得失不足为外人道。谢观南问季熠,是否会因此而埋怨先帝,季熠却显出了有些不自然的漫不经心,似乎于他而言这简直称不上是个问题。 “倾天下之所有供养一氏,我们没有资格心存怨怼。”季熠说即墨氏得到天下是承受着万民的信任与期许,所以他们就有义务肩负起帝国的兴盛,“阿爷曾是这样教我的相信也是这样教二郎的。” 季熠觉得先帝对于谁将会继承他的皇位或许没有太大的执着,把他送来西南,希望用悦知风护住皇长子在朝中的地位,同时也预先给悦知风的将来设下一道保障。如果最后确定由他这个皇长子继位,则一切皆在先帝计算之中,若最后是即墨锦继位,情况也不会有太大出入,横竖将季熠和悦知风捆在一起是先帝不变的决定,只要先确认了这一步,后面的安排就都不会是错的。 这件事情先帝最初和最终的目的就是希望皇权、悦知风和两个儿子都能共存,但他知道这三者之间是必然会出现冲突的,他所有的安排都是为了能协调和制衡这三方,送走季熠就是他当时能想到的最优解。 只是即墨皓峰高估了自己的健康状况,他也没有想到继承人没能由他亲自宣布。如果他还在,这件事情或许会进行得更顺利,结果也可能更完美。 “但如今这个局面也已经无限接近你阿爷预设中最理想的结果了吧?”谢观南左思右想,觉得先帝二十多年前走的这一步,以如今的他们看来确实不怎么高明,可就结果论,总还是相对成功的,换任何人在先帝当年的处境里,也很难做得更好了。 “你为何不说他贪心呢?”季熠发现谢观南虽然偶尔会对即墨皓峰和即墨锦有微词,但又会在每一次说到他们的时候认定他们的成绩,且大部分时候还是赞扬的多,往常他会欣喜于谢观南爱屋及乌,但这一次却高兴不起来,“他如果没有把老头扶到这么高的位置,又何必担心继位的人容不下这样一个睿王?” 重感情是帝王最不应该有的弱点。如果当初即墨皓峰没有一手把悦知风成就为帝国的“第二人”,他在后半生也就不用筹谋这些事,不用把自己的儿子送走,也不用担心日后悦知风会成为别人眼中的靶子或继承者心中的隐患。 谢观南把躺到床上还一本正经环抱着双臂的季熠扯过来,掰开他的手,把他们的姿势摆成了相互拥抱着对方。一整晚平心静气的聊天他听得都困倦了,总算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让他感觉到季熠的语气里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情绪。 嘴上说着皇家人没有这种资格,但其实还是有一点埋怨的吧?季熠对即墨皓峰有多少崇拜,在知道了自己的阿爷布下这二十多年的局后,大约心中就有多少别扭。所以从他们的对话开始,季熠就希望谢观南能说出一些针对他被放逐了那么多年的劝慰,可等了一晚都没听到。 “你阿爷本可以像过往那些帝王一样鸟尽弓藏,只要不给老师那么多的权力,只要早一点确立太子,只要狠心一点或者冷漠一点,就能简单很多吧?”谢观南勾着季熠散落到胸前的一缕头发在指尖把玩,“可是他不愿意那么做,老师为这江山付出的半生心血他不想辜负,同样生为他的儿子,他也不希望你们因为一把龙椅而失去做普通兄弟的机会,想要基业稳固还想要顾惜旧人旧情,想要培养出足够优秀的继承人,还想要你们兄友弟恭,他确实是太贪心了。” 谢观南认同季熠的说法,先帝对感情的确很贪心,就算要付出很多,牺牲很多,也不愿意自己在乎的人受到不公平的对待,这样的帝王翻遍史书也是不多见的。 “所以他才说,做皇帝是不能让所有人喜欢的。”季熠习惯性握住谢观南在他胸口的手,轻叹了一声,当时他以为阿爷是在告诉他如果他将来做了皇帝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却原来他那被称为帝星转世的阿爷是在预言自己会成为一个让儿子怨恨的父亲,“你说我埋怨他,可能最初那几年是有的,但长大后来我更多的时候是在想,他可能是真的怕我在皇城继续待着,真的会长成一个怪物。” “怪物?” “我启蒙比一般孩童早很多,学东西也格外快,不是为了去讨好我阿爷阿娘,也不是为了得到太傅夸奖,是因为我真的觉得那些东西很容易。” “怎么有人能把卖弄自己聪明做得这样行云流水不着痕迹呢?”谢观南笑着又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揪着季熠胸口的头发稍稍用力扯了一下,借着对方下意识含胸缩了一下身子的动作,把人搂过来亲了一下,又在那弧线漂亮的下巴上摸了几下,似是意犹未尽、带着点可惜与克制,“好了,我不打断你,你接着说。” 季熠知道谢观南平时没有那么爱开玩笑,尤其是在他说正经事的时候,但今晚他的小捕快已经有意无意说了好几次俏皮话了,显然是为了不让这场冗长的对话显得过于沉闷而努力在调节气氛。他将手搭在谢观南的腰上,西南这个季节还只需要盖一张薄被,他俩都不怕冷,被子只覆到胸腹之下,胳膊都伸在外面。卧房里唯一留着的灯在谢观南背后,好像给他描了一圈柔软的金边,季熠贴过去在他脸颊上蹭了蹭,就像是要验证一下,这圈金边是不是有温度一般。 “我同你说过,我在皇城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亲近的人。起初他们希望让我知道,我是特殊的,我生来与别人不同,他们怕我所以疏远我。到后来我发现,他们是对的,我好像就是与所有人都不太一样。”季熠的声音比平时更沉一些,但他是凑在谢观南耳边说的,即使他说得再小声对方都能听清楚每一个字,“二郎是被教导成七情不上面,但其实他是有小孩子该有的所有情绪的,但我恰恰相反,我好像天生就比别人缺少了点东西,很难对什么人、什么事产生强烈的情感,但我又很清楚知道面对什么人、什么事应该表现出何种状态才是正常的,我会假装配合那些人。” “哦。”谢观南不意外地应了一声。这根本不算是秘密,季熠爱演会演,这在他俩相识之初他就一清二楚,只是之前他并不知道原来这是季熠自小就有的本事,“皇宫那样的地方,你有这天赋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事。” 谢观南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这话一出现,季熠闷笑了一声。 “观南喜欢我,所以看我什么都是优点。”季熠这句话说时嗓音都变得带着粘糊劲,嘴唇开合擦到了谢观南的耳垂,他顺势轻吮了一下,“我总对你说,我不知道阿爷将我送来西南是为什么,但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猜测,只是我自己都不愿意去确认,今日看到那些信,也算为这些年横亘在心中的一件事寻到了正解。” “嗯?”谢观南被季熠又摸又亲还在耳畔低语搞得简直昏昏欲睡,他明明记得在书房里问起时季熠还说先帝的信中不确定有没有他要的答案,那这个正解又是什么? “我一直怀疑阿爷送我来这里,是因为知道了我是个怪物,他厌弃我,不想再看到我。”季熠又笑了一声,“三郎早幺的时候其实我并不伤心,甚至觉得阿娘没有了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娃娃需要照顾,以后就能只看着我了是件挺好的事。我也不喜欢二郎谨小慎微的样子和他那个装腔作势的阿娘。观南说我卖弄聪明,其实我在皇宫里卖弄最多的就是,他们在演孝子贤妃,我也在演一个普通出色的皇长子。” “季熠。”说了不想打断,但谢观南还是又一次截断了季熠的话,他声音也很低,因为困倦而惺忪的双眼也没有白日那种神采,但他依然是认真的,“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自己。” 第172章 因缘 沉默如暗夜中静静流淌的水,随着时间蔓延一点一点仿佛要淹没两人。 季熠去抓谢观南的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的腕子,继而徘徊到掌心。他记得最初想试探谢观南对自己到底有没有心思的时候,就是这样去牵对方手的,季熠平素反感任何人靠他太近,但他喜欢牵谢观南的手,任何时候他都希望能接触到对方,如饥似渴却不是为了那点肉欲的索求,他渴望触摸到谢观南的皮肤更像是在寻求一种可以稳定他情绪的东西。 谢观南不会让他释放的任何一次情感落空,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他的小捕快好像是一根细而韧的线,不会那么刻意但又会在必要的时候栓住他,还像是一张密密的网,就算他冲出了悬崖口,也会在坠入深渊之前接住他。 谢观南用自己的手指穿过季熠的指缝,十指紧扣把人拽到面前,又翻身把对方压在身下,耐心细致地开始亲吻。唇舌间的交流有时候比语言更直接和诚实,谢观南从相接的唇瓣间感受到了一点微颤,而他主动伸过去的舌尖也体味到了对方的迟疑。 这个人在紧张也在害怕,这么久的相处中谢观南只见过一次季熠这个样子,就是在僰道县,季熠说害怕让谢观南看到自己阴鸷的内里。 亲吻还在继续,谢观南覆在季熠胸口,他一手撑起自己大半重量,一手替对方撩开脸颊上滑落的发丝。每一个轻吻都像是用羽毛在刮擦着季熠忐忑跃动不止的心脏,奇异的是他似乎真的在那些细碎的亲吻中渐渐找回了平静,他轻仰起头,开始迎合与回应。 天下最大的权柄曾经就在季熠唾手可得的地方,他都没有为此尽力去一搏,也是因为害怕自己终将成为令人畏惧的怪物吗?先帝把这样的季熠放逐到民间,真的是为了让他见众生而学会悲悯吗?谢观南嘴角轻扯,若说季熠是苦于“我执”,那他又何尝不是深陷“法执”,他们终究是困于世间因缘中的凡人,偶尔也是应该学会“放下”。 谢观南有些累了,便把身体的重量交出去,趴在季熠胸口,有一句没一句地继续说着似乎与之前有些断片的话:“你阿爷没有同胞兄弟,虽有族亲,但得他信任重用的为数寥寥,也就只有老师一个是例外中的例外。” “就是只有他一个才不好办,若是真有好几个藩王,他反倒没有那么突出了。”季熠又压低了声音,话是认真说的,但气息弱了很多,他不介意谢观南什么时候听着听着就睡过去,全当是在聊睡前的闲篇似的,“册封藩王是开国初期的过渡手段,我阿爷这代是不得不为之,之后势必以壮大三省六部为要,无论是我还是二郎在位子上,都不过是遵循这么一个既定的国策在做。” 开国皇帝在王朝初定时会分封自己的血亲族亲或重臣功臣,授予封地、委以重任,以此来稳固和团结力量。一来皇帝可以用分出去的权利笼络住最信任、关系最紧密的一批亲贵,另一方面也可以为新的政权体系完善争取出时间。即墨皓峰没有册封太多藩王,所以季熠才说悦知风得到的封赏之厚重,超过得太显眼了。 只是以悦知风对帝国的贡献,他得到这些又是有理有据的,是过于丰厚,但都是皇帝给的,既然无人能超越他的功勋,自然也无人有资格和胆量质疑,只是这样的悦知风要不成为别人眼中的靶子也是绝无可能的。往前看千百年史书,每个王朝的太祖皇帝都会面临同样的难题,即墨皓峰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每个君王都会认为自己能做得比别人更好,当局者总有一叶障目的时候,最理智也不过是留下一块无字碑,任由后人评说。 “若是换你,没有这二十多年与老师的相处,你会怎样做?”谢观南不止一次跳出自己的立场去想,发现即墨锦于情感上或有欠缺,但以他做皇帝的处境而言,真谈不上有什么错,季熠也说了皇权在开国这个过渡期之后,必须要在完善了三省六部的职能之后逐渐收归,所有藩王的权力既然得自皇帝的封赏,交回也理所应当。 季熠的声音消失了片刻,直到谢观南抬眼看他,才踌躇着开口:“我自然……以最短时间内达成目的为优先,阿爷称帝三十余载尚有那么多未完成的事,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在此处耽搁,就会在彼处丢失或许更重要的东西。” “你说时间宝贵,却在跟我绕弯子。”谢观南是不吃这套的,季熠不肯直说,那他来说,“这件事情陛下自己也没下定决心,所以才会与你商量,不是么?如今你也会同陛下说收回老师的兵权要徐徐图之,但若没有这二十多年,老师此刻恐怕已经不在陇右道了吧?” 以悦知风的性子,但凡下达皇命的人是季熠,他就无有不遵从的,他不会让自己和先帝一手打下的江山社稷出现任何纰漏,更不会让自己成为制造问题的根源,如果是季熠登上帝位,要削藩也好收兵权也罢,只怕睿王悦知风会是第一个响应的藩王。 即墨锦尚且会犹豫纠结,但若没有这二十多年,想必季熠来做同样的事应该会跳过这个环节直达目的,那么天下局势又是另一番气象了。季熠支支吾吾说起他儿时的事情,就是想告诉谢观南,虽然他性情如此,但幸而坐江山的人不是他,所以他也不用面对和悦知风针锋相对的局面。只是这一点不仅被他阿爷预判到,还算计他成功了,让他有些不甘,而除了不甘亦有些后怕。 “你以为先帝能未卜先知,知道二十多年后你能长成什么样?还是能知身后事,觉得你若继位必然如此作为,所以防患于未然?”谢观南像是安抚三岁孩童那样在对方胸口轻拍了两下,“你就算是天魔星投胎,先帝也不会在你十岁的时候想到这些。退一万步说,就算他都想到了,他既没有存心把你养成个废物,也没有褫夺你的封号,你也应该知道他的用心了。” 他只是一个贪心的想保全手足与骨肉的皇帝,不是一个厌弃亲生儿子的父亲。 季熠用食指刮了一下正在他胸口打哈欠的谢观南的脸颊,侧翻过身把人放平到床上。他知道,只是说不出口那些话,而谢观南好像只用听他的呼吸就能明白他在矫情什么,便替他说了出来。 “对不起,我好像又耍赖了。”季熠把脸埋在谢观南的颈侧,口吻有些难得的羞赧,轻吮了一口唇边的颈子,唇间隐隐感觉到谢观南皮肤下的脉动,他的小捕快怎能如此美好,就连脉搏的跳动都似乎格外与他合拍,令他浅浅地兴奋了一下,“观南以身渡我,我该何以为报?” 谢观南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只笑着喃喃:“报什么?抱着好好睡一觉便够了。” “一觉怎么够?”季熠把人搂紧,在谢观南嘴角又啄了一下,“似我这等聪明人,自然是要纠缠你一辈子的。” “是是,你们即墨家都是聪明人。”谢观南这次连睫毛都没再动一下,蹦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下意识的,声音也是愈来愈轻,“你懂得了要对老师徐徐图之,你弟弟便知早早把世子调走。” 谢观南入睡从来极快,说完这句就好像立刻沉入了梦中,再没有更多的言语,可季熠反倒是瞪大了双眼,一刹那间睡意全无。 第 173 章 婆盐那 季熠没有明确说能在悦庄待几天,但他姑且是先留了下来,每日里送谢观南去衙门上值后,就会尽量和谢群多相处。尽管他们俩能一起回忆的内容仅限于季熠十岁前在皇宫的那点时间,但一老一少都很珍惜这样的时光。对老者而言是追着时光之尾寻找记忆中那些吉光片羽,对若者来说也是一次回首过往的机会,可以给曾经错判的旧事覆盖上新的印象。 谢群的腿脚已经大不如从前,所以季熠不勉强他坐车出门,倒是邀他从园子里泛舟自水门而出、绕城游览过一回,只不过他们所乘自然是宽敞舒适的舫舟而不是他和谢观南赏月所用的蓬船。谢群是诙谐健谈而知分寸的,他此来也不为观光,送东西的使命已经达成,他也卸下了心中最后一副重担,老人家别无心事,能多看看季熠就觉得高兴了。不过季熠虽然有心作陪,他的时间却并不那么富裕,人虽在家,但这几日前来寻他说事的人接二连三,他并不避着谢群,然而做了几十年内侍的人是何等得机敏,察言观色便知季熠这是有要紧事,故而从不在他书房停留。 三、四日过去,就连谢观南都在散衙回家时撞见两回紧闭门窗的书房了。季熠身边的人,谢观南不说全都见过,至少也识得八成了,但这两回从书房走出来的人却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这些天往来悦庄的人都十分小心,从穿着到举止已经刻意做了掩饰,不留心的话打眼是瞧不出任何特殊之处的。然而谢观南是在衙门做事的,别的不好说,识人的本事终归异于常人,是公门中人还是普通百姓,他一看便知。这些人的行为让谢观南眼熟,他觉得大概是因为令他想到了都护府的司马曹豫。 “他们不是都护府的,但观南所猜虽不中亦不远。”季熠最近在书房待的时间几乎要超过在主屋的了,这会儿虽然人在主屋,却把书房里的物件又带过来不少,吃了饭就坐在榻上对着几张地图看,谢观南同他说话,他才抬头,“他们是陇右军的斥候。” 谢观南晓得,国与国之间就算是表面交好的,也免不了相互的提防,情报永远是第一重要的,间人自然也就无处不在,对方派驻到己方的被称之为细作,己方派往外处的就被称之为斥候或密探,但本质都是一样的。 季熠好像是为了安谢观南的心,所以回来第二天就把行李卸了,也踏踏实实在家陪着谢群,但从他忙碌会见陇右军的人来看,他依然是待不久的。谢群年纪大了,可洞察贵人身边人事的能力一点没有退化,他早前和谢观南晨练打拳时已经递了话过来,称不日就将启程回关中去,可想而知便是不愿意打扰了季熠的正经事。 “阿翁同你说了哪日出发么?”谢观南除了鞋坐到季熠的对面,把散落在榻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看到了一些没见过也看不懂的文字,他连自家汉文都还没学明白,自然不知道这是哪里的字,可季熠已经在这些东西里埋首许久了。 “后日吧。我原想留他再住一阵,老头也捎信来说,本想过来见一面的。”季熠揉了揉额心,他虽然一整日都在庄子里并没有外出,但要做的事情并不少,桩桩件件都得往他心里过一遍,到了晚间终归是觉出些累了,“但陇右与岭南这一路都不好走,他俩一个半百一个八旬,谁往谁处去都够呛,眼下也不是为这个奔波的时候。” 谢观南听出些言外之意,悦知风说要见谢群,一是早年两人也有袍泽之情,二则毕竟他们都有先帝这样一位故人,想必见面会有很多话可叙谈,按理季熠非但不应该阻止、还得尽力促成才是,但说到两位的年纪,确实这顾虑也并不多余。悦知风的身体还在调理中,谢群对西南气候与道路也难适应,为见一面伤筋动骨就适得其反了。但季熠说眼下并不是做这件事的时候,听着又像是有别的缘故。 “你没让老师过来,也没空送阿翁过去,是不是陇右那边有事?”谢观南算算时间,这次季熠出门绝对不够往返一次陇右,但他这样谨慎,难说是不是悦知风那边有了什么新的动静,若是如此谢群确实不适合过去,当然悦知风也根本就离不开陇右。 “不是,老头那边一切正常,你莫要担心。”季熠突然出神地看了谢观南一会儿,他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感,虽然他们俩几乎无话不说,他也并没有什么事要对谢观南隐瞒,但往常谢观南对他外面的事总是听多问少,罕有主动问询的,所以他有些稀奇,可谢观南想要多靠近他、挂心他的事,不管怎样他都觉得欢喜,“我这次是从晏宁州回来的。” 晏宁州在剑南道,西临渡水,一江之隔的西边紧挨着婆盐那部落,而那块地方也是西南比较大的少民聚集地区之一。 “怎么去了那里?”谢观南轻蹙眉,他并非嫌弃那个地方,而是少民聚集的地区无论是环境还是人文都比较复杂,不熟悉当地情况的人去难免波折,就比如之前他们去的僰道县,那还是有州府衙门官员陪同在旁的情况,他们都适应了不少时间,季熠说走就走居然就去到那样的地方,必然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婆盐那据说素来还是安定的?” 西南少民的部族很多,生活习俗和民族特性多有不同,有些彪悍不亚于北方部族,十分难以教化,早些年和官府还时有冲突,有些则相对温和善良,也勤劳朴实些,婆盐那这个部族就属于后者。 “婆盐那的民风确实尚算淳朴,问题不是出在当地人身上。”季熠把矮桌上原本铺着的地图拿开,又把那几页写着古怪文字的纸拿过来铺平,指着对谢观南说,“婆盐那部族除了农业,畜牧业,最大的经济来源是盐业,那里的池盐与井盐产量颇丰,地理位置又方便通丝路,这些年来贸易做得很好。” 盐是刚需,盐业利润素来不低,而且本朝限制重税,所以盐业贸易做得好说明当地府衙办事能力不俗,理该发展得不错才对,可若是那样,又怎会需要季熠亲自前往过问?谢观南虽然看不懂那些纸上的字,但联系这事儿的前后,又观季熠的脸色,猜了个七八分:“盐出问题了?” 季熠点头。 本朝所有盐业至少表面上都是官营的,说表面,那就是承认还有私盐的存在,但因为盐池直接由官府掌管,盐民亦编入亭户,免其徭役,又明令禁止私制私贩,违令重判。这一套手段既是为了控制盐业、稳定税收,也是为了保护盐民、控制盐价,是真正惠及百姓的。做私盐的风险极高,自然就没有多少人真的会铤而走险。 “你既这样说,难不成婆盐那出现了私盐?”谢观南对朝廷政令未必精通,但他对犯罪逻辑十分熟悉,“私盐要出境是几乎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拿不到盐证,如果要在境内售卖,存放和运送都是很大的成本,做大了难免惊动州府衙门,但若只有小打小闹,利润能有多厚?” 众人熙熙皆为利来,没有人会做亏本的买卖,谢观南看着一言不发的季熠和那满桌如天书一般难明其意的文字,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但他来西南一年了,在这里得到的所有信息都难以支撑起他的这个猜测。 这可是睿王辖下的西南三道之一,谁敢在这里如此大胆? “目前尚在调查和取证阶段,一切未有定论,但婆盐那的官员中有人手脚不干净基本可以确定。”季熠轻拍了一下谢观南放在桌面上的手背,“这事儿我已经送信给老师了,他心中有数,不然也不会借我陇右军中的斥候。” 悦知风已然知晓,且不打算姑息,看来在这多事之秋,又要多出一件麻烦事。 第 174 章 所有事 谢群果然如他所言在两日后启程返回他关中的老家。季熠和谢观南不曾问老人在故乡是否还有族亲,因为不管有没有,谢群都是帝国的功臣,无论即墨锦还是季熠,都会着人在当地知会衙门留心照顾,断不会让他晚年落寞无依,如果先帝还在,必然也是这样安排的。 比起那些,没有来得及准备什么像样的赠礼更让季熠心里有些愧疚,他和谢观南有心要筹备,但一般的东西配不上他们这份沉甸甸的心意,金银贵重之礼皇帝已经赏赐了很多,季熠眼里并看不上那些,若要挑合意的,时间又过于仓促。谢观南觉得比起有形之物,谢群或许更希望有机会能多见季熠几面,日后他们有闲暇能去关中多走动才是对老人家最有价值的礼物,只是这事也只能留待以后了。 出发当日,两人一路送车队至城外仍然依依不舍。谢群和季熠都是一脸心有千言万语但只字说不出口的表情,谢观南便做主说他和季熠还想多送一程,索性第二日再回去。这话由谢观南来说正合季熠的心意,谢群也不好拒绝,又省了这一老一少因相互体谅而拉扯的功夫。虽说古话也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季熠在眼下这腾不出手的时间段上,依然亲自远送还是让谢群很感动的。 一行人当晚在官驿落脚,这个驿站是出了云遮县自西向东官道上的第一站,他们此时距离栖霞镇不到四十里。护送谢群来西南的本也是大内当差的随侍与护卫,这回出发时季熠又拨了自己的几个人随行,这一大队人的声势倒是比齐王殿下自己外出还壮观些。谢群回乡已经不再需要赶行程,所以季熠嘱咐了路上务必求稳妥、切不可为了赶路让老人家有任何负担,一切以谢群的安全和健康舒适为优先。 前一晚在悦庄吃了饯别宴,这一晚这老少三人又一桌同坐在了驿站中,临别的嘱咐和关切言语已经说过一遍,所以他们这会儿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顿晚饭居然在默契的无言中开启。本是为了避开驿站中的其他住客而选在厢房中用餐,此刻过分的安静倒叫人有些尴尬了起来。 谢群与季熠之间的感情是真实的,在那算不得多温暖的皇宫中,谢群对他的关爱是为数不多值得季熠回味惦念的东西之一,但二十多年分离造成的空白短时间内很难消弭也是真的。季熠和谢群都能感受到,也并不想假装那点隔阂不存在,如果他们能继续相处一阵,相信是可以改变的,但很可惜现在做不到,他们都是聪明人,所以宁愿接受这点尴尬也不想用伪装来应付对方。 “阿翁在京城应该见过睿王世子吧?他那阵子可还好?”最终还是谢观南想到了那么个不算话题的话题,稍稍制造出了一点声音来,“年初那场疫情,想必也令他在帝京有些焦急。” 谢群的神情看得出他也有些意外谢观南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悦青,举箸的手稍一停顿,像是在回忆什么,片刻后才轻叹了一声:“世子除了大朝会和例行朝会,几乎没有特意进过宫,世子妃倒是有过两次,但也不是来面圣,是去后宫看望太后与娘娘、皇子们。” 悦青是悦知风唯一的孩子,将来他也势必会承袭睿王的爵位,即墨锦将他调去北疆之前专程让他去京城参与大朝会的意图非常明确,就是公开对百官表示要重用这位睿王世子的。悦青和悦知风的性格非常相似,都是务实而不喜欢摆弄权术的,所以他奉命入京,之后北上赴任都很积极,但在皇城盘桓的日子里却不会想着要刻意去和即墨氏皇族亲近,一是避嫌,二也是性格使然。 “悦青确实是我们这一辈中最堪大用的帅才。”季熠顺着谢群的话,说的也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他眼神飘向谢观南,尽管知道这时找到些话来说更多的是为缓解气氛,但谢观南提的是悦青,不免让他想到了前两日他们未完的那次叙谈。 “先帝也说过,睿王乃天降武曲星,已是功在当代,而他还能把世子爷培养成材,才真正是福泽后代的大功德。”谢群说这话时几乎能令人透过他想象出先帝是以何种神态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发出同样的感慨。 “父一辈、子一辈,我即墨氏就这么霸着悦氏两代人。”季熠的语气里听不出他这话带着何种情绪,“老师保了我朝数十年太平,难道接下来也要让悦青再守几十年?” 虽然二十多年郁结心底之事已有了答案,季熠到底是还不能在谢群面前畅谈自己的阿爷,尤其是听到这关于悦氏父子的言论。他没再接着说什么,只是颔首拿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小口。餐桌上是备了酒,可由于次日各有行程,他们并没有痛饮的打算,季熠自斟自饮,也并未邀谢群和谢观南加入。 季熠和悦青也算总角之交,谢群以为提起睿王世子无论如何不该是个会冷场的话题,但季熠的表情令他对这个判断不自信起来,所以这个话题也就仅止于此了。 有着谢观南在,和谢群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几句京城相关的闲篇,一餐饭也算磕磕绊绊吃完了,之后两个年轻人也没打扰老人家早睡,喝了杯茶就先回了自己的厢房。 季熠和谢观南都没带替换衣裳,只能将就着稍作洗漱,对付过这一晚。离愁别绪闹得两人都觉得四十里的路走得仿佛浑身的劲儿都耗完了,可躺到陌生的床榻上,又似乎没那么快能睡着。 “你今晚那话多半让阿翁心里跌宕了一番,明日告别时还是好好同老人家说几句贴心的软话吧。”虽不是什么大事,但谢观南仍然这样提醒,他不希望事后季熠想起来又后悔。 “好。”季熠满口答应,睡不着的他索性借着晚上这点酒意想再追问几句,“观南是从何时开始注意起悦青的事儿的?你甚至都未曾见过他。” 谢观南笑了笑,知道季熠这话并不是吃醋所以就没搭理这茬,认认真真回答:“老师的为人你我都清楚,世子虽未见过,可总听你们提,听也听成半个熟人了,我琢磨你的事自然不会将他排除在外。” “琢磨我的事?”季熠重复了一遍,就像是自己把自己哄开心了似的,侧过半身将额头贴上谢观南的肩膀,“你都琢磨我什么事?” 谢观南不懂说什么甜言蜜语,但季熠自有本事把对方说的任何言语都听成情话,所以琢磨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谢观南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季熠就会高兴。 “所有事。”谢观南淡淡开口,没有很严肃但却很坚定,他勾着下巴将季熠的脸抬起来,看着对方的双眼,“你阿爷筹谋了多年的计划,把老师放到了一个万全的位置,无论你们兄弟谁在龙椅上,都很难动睿王,有老师在,你即便没有皇位也是安全的。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情况相反又会怎样?老师不可能对陛下和你一视同仁,而你,我的殿下,如果你没有在西南长大,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季熠不明白,眼前的事情都忙不过来,怎么谢观南突然又开始想那些没有发生的假设,但他立刻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若我不出宫,那便遇不上你,无论我会变成怎样都不会比现在更好。”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谢观南用拇指轻抚了两下季熠的脸颊,悦知风说过,季熠自遇到他起就一门心思在向他的世界靠拢,无时无刻都在意着他的感受,从来没有冀望过把他拉去自己的世界,但他不能把这些看作理所当然,“人在什么立场,就会变成适应那个位置的样子,你是这样,你弟弟也是,这是无法避免的规律。” “观南想说什么便说。”季熠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以眼神鼓励着谢观南。 谢观南吻了吻那张被女娲也亲吻过的完美脸庞,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这话僭越、危险、不合时宜,但除了他可能没有几个人会当面对季熠说:“你也说了父一辈、子一辈,老师这一生都会站在你身旁,但世子会如何选呢?或者应该说,陛下希望将世子放在哪个位置、又要如何用他,你确定对所有可能性都做好了应对准备了吗?” 第175章 洁癖 或许这一晚缓冲的最大作用,就是让与谢群在驿站的分别进行得极为平静,季熠与谢观南一起向老人家敬了一盅薄酒,除却彼此眼神中的牵绊与不舍,再没有更多外化的情绪。季熠亲手搀谢群上了马车,低声承诺着此间事了之后,定会去关中探望,但更确切的时间他也不敢细说,免得老人有了期盼而他短期内却做不到,徒增伤感。谢群只是慈爱地看着两个年轻人,来回用视线扫视着他们,就像是要用目光将这二人的容貌神情都刻印到心底保存。 曾经征战沙场的谢群虽已到了耄耋之年,行事却依然不喜欢拖泥带水,既已做了告别便不会让后生看到自己扭捏的垂泪姿态,步入车中后掀起窗帘摆了摆手,出声说了句“殿下、观南,珍重,后会有期。”便让马车缓缓驶动,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回悦庄的路上飘起了蒙蒙细雨,季熠和谢观南昨日都是抽空和请了假才腾出一天专程给谢群送行,这会儿并不愿意因为些许小雨耽搁了回城的时间,相互也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换就默契地继续策马疾驰。季熠自不消说,就连谢观南也差不多适应了岭南这边动辄下一阵雨的天气,如今雨中骑行也不在话下,况且眼前这雨实在算不得大,没有斗笠蓑衣也迷不住眼的程度,他们骑得快些便好似连雨滴落到衣裳的速度都赶不上他们穿越雨幕的速度。 一早从官驿出发,没有了马车牵制行速,雪团和追声又是顶好的马,一路飞奔到悦庄的时候,才刚刚过了中午饭的时辰。庄子里的人没有料到他们会不避雨直接冲了回来,赶紧七手八脚前来伺候。牵马的,接东西的,拿姜汤和替换衣裳的,简直把两人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季熠和谢观南到了家却没能立刻说上话,直到把身上淋湿的衣衫都换了干净清爽的,又一人被苗姑盯着灌下一大碗姜汤才算消停。 然而半日都没踏实歇一会的两个人,才刚坐下拿起饭碗,扒拉不到两口,佟追又踏进了主屋。 “有事?”季熠抬眼看了看佟追,他知道自己这话多余,佟追是什么人?他们才刚回来,热饭都不曾吃完,没有要紧的事,这个在他身边看惯了冷脸的佟追是不可能这个时候进来找晦气的,“不妨事,说吧。” 季熠不分公私、事无巨细从不避着谢观南已经是他身边人尽皆知的常识,佟追也没有片刻迟疑:“之前在晏宁州盘桓时和吐蕃方面的联络略有迟滞,今日重新联系上,那边的兄弟说,事急从权,他们把安南的太子带出来了。” 带出来了? 季熠还没什么反应,谢观南却忍不住放下碗筷瞪大了眼睛看向佟追。他理解无误的话,之前季熠说过,他布置的手下以商人身份进入吐蕃,遇到了所谓“失踪”的安南太子,然后顺势将人看护了起来,所以眼下说的把人带出来,是说他们把那位太子从吐蕃带回了境内? 谢观南又把视线转向季熠,这事到底是季熠授意的,还是执行的人在吐蕃临时起意决定的?佟追称呼去吐蕃的人为“兄弟”,所以季熠派去的人其实也是陇右军的吗?一时间很多问题充斥了脑海,他都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个了。 “哦。”季熠应了一声,面上波澜不惊,在他眼中天大的事也不急在这一餐饭的时间内去解决,夹了一块鸭肉到谢观南碗中,催他动筷,“你吃你的。” 佟追好似已经习惯了季熠的这种处变不惊,他倒是有心想回应谢观南充满疑问的眼神,便接着继续说他的:“虽然人是带回来了,但毕竟身份特殊,不好随便安置,所以来请王爷示下,看把那孩子放哪儿合适。” 见谢观南完全没有继续进食的意思,对他夹去的菜也无动于衷,季熠这才不情不愿地蹙了下眉,回答佟追:“送去西雷山吧。” “西雷山?”谢观南的意外已经从听到这个消息转变为季熠居然肯让人把安南的太子带去山上,他一直觉得西雷山对于季熠而言是净土一般的存在,外界纷纷扰扰的事情,季熠是十分不愿意带回山里的,“你确定?” “别的地方都不妥,他不能在人多的地方露面,以免多生枝节。”季熠似乎只是单纯在同谢观南解释为什么要选山上,“山上人少清静,也好掌握。” 佟追得了令很快从主屋退了出去,谢观南看着门口的视线却没有立刻收回来。之前他感慨过这是个多事之秋,可也没有想过事情会这样接二连三,密集得仿佛安排好了顺序似的,此方唱罢彼登场,连个饮场的空都不得。季熠说过在吐蕃境内控制住安南太子不是他事先策划好的,那本就是个意外,但人已经在他的掌握中,又怎么会出现佟追所说“事急从权”的情形? “是吐蕃有事还是我们自己这边有事?”谢观南能猜到的,就只有季熠安排的人判断出无法继续久留于吐蕃,所以才会想办法把那位太子一起带走,那若非吐蕃生了变故,就一定是国内有什么事波及影响到了他们。 “都有。”季熠终于放弃了让谢观南先集中精神好好吃饭这件事,确认了不把主要的疑问给解开,他的小捕快连饭都吃不香,于是痛痛快快直接捋顺整件事说给对方听,“吐蕃方面没有动安南的太子,自然不愿背这个黑锅,之前人刚失踪他们就已经展开了搜索,而我的人怀疑原本想绑架那孩子的,是我们朝中的人,所以两头都得躲,又要防着被吐蕃人找到,也要避开我们在那里的使节等官员。” 带着安南的太子这件事本身风险就非常高,让吐蕃人知道的话就会直接成为邦交危机,又因不知道是否有朝中的人参与在其中,所以即使是面对自己的同胞也并不能掉以轻心,季熠派去的人在那的处境就变得十分被动,因此才起了回国的念头。然而即使是这样,回国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想必他们也经历了极其艰难惊险的过程才回到这里。佟追和季熠都没说,但谢观南能想象到这回程的一路,带着安南小太子的一行人是如何举步维艰地闯过所有难关和险境,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此刻恐怕已经发生两国之间的重大纠纷了。 “你之后要去西雷山吗?”谢观南不知道安南和晏宁州的事哪一件更紧急,在他看来似乎都很要紧,“还是晏宁州?” 季熠摇摇头:“先不出门了。” 说要紧其实都很要紧,但安南的事情要紧的是那位太子必须藏得足够隐秘,那么安置到西雷山便暂时无虞,季熠上不上山区别不大,在这个范围内他还是有把握的。而晏宁州的事已经在查,有了结果自会有人第一时间来报,他回来时确实预备处理完谢群带来的东西再赶回去,但眼下加上安南太子一事,他倒认为自己留在云遮以逸待劳未尝不可。 “什么意思?”这回谢观南属于完全没明白,他看得出来季熠应该是有某种计划,但又不是早前定好的,而是因为事情刚好转变到如今这个局面,他才顺势临时决定的。 那这个人也未免太可怕了些,须臾间就能想到了把危机转化为时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谢观南看着季熠的漂亮脑袋不经意间晃了神。 “先吃饭。”季熠留意到观南在看自己,于是笑了笑,又开始夹菜到对方碗里,“你若吃腻了厨子的手艺,晚上我下厨给你做。” 听这话的意思,季熠是真的暂时没有了出门的打算,谢观南有一阵没有听到他说出这样居家的话了,他承认自己确实有些感动,还有些心动,但这还是在饭桌上,他只能找了句闲话来岔开自己的思路:“难为你居然舍得把西雷山让出来给那小太子住。” 季熠这才意识到原来谢观南更在意的不是事态,而是他把西雷山作为藏身处让那孩子住:“过去我是不愿意让陌生人进山上的宅子。” “现在不介意了?”谢观南之前以为只有季熠有洁癖,但从今日这事来看,他应该也被传染了,他现在特别不愿意他和季熠待过的地方住进别的什么人。 “不是不介意,而是有了更值得在乎的事情。”季熠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普通平常的小事,但他望向谢观南的眸色似乎变了些,眼中的光华如水,透亮而温柔,“以前我不想让人靠近,所以才觉得周围越干净越好,如今我觉得,只要你在我身边,哪里都可以,每一处,每一刻都是对的。” 谢观南突然觉得,悦庄的厨子大约可能或许确实是退步了,不然怎么他明明嘴里嚼着的是块鸭肉,却尝出了蜜糖一样的甜味。 第176章 柚子 谢观南每日还是固定时间去衙门上值,回来便会看到收拾得当的房间和热腾腾的饭菜,季熠确实如他所说,偶尔也会亲手做些让谢观南眼前一亮的新鲜菜肴,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寻常但有着谢观南喜欢的滋味。 “什么算是观南觉得喜欢的滋味?”季熠看到谢观南脸上有笑容总是比他本人更开心,但又觉得这其中自己的因素并不是绝对的,谢观南是特别容易获得满足感、或者说幸福感的人。秦县令批准可以早半个时辰散衙,或者收到乡亲送来的一尾鱼做谢礼,还是回家看到他新画的一幅画,都能令谢观南展颜,“有时候我觉得似乎我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你比较容易开心。” “知足常乐,我对生活的要求少一点,得到的满足就会多一点,而心有偏爱的时候,最容易得到愉悦。”谢观南正专心在对付一只柚子,平日里这类需要削皮去壳的东西都是季熠负责剥开,他只管吃,但今日季熠在家穿了件纯白的衣衫,他觉得格外好看便舍不得让对方来做这事,免得沾上柚子浓烈的气味。 谢观南有个不算癖好的习惯,他自己可以潦草粗糙些,但不会阻止甚至是非常纵容着季熠的精致,仿佛看到他穿着华美、浑身纤尘不染,心情就能瞬间明朗起来。季熠偶尔都会自嘲他不是凭本事而是单纯靠脸掳获谢观南心的,听到这话的谢观南基本是不反驳的。 “我是观南的偏爱?”季熠从身后把谢观南搂到自己胸前,两个人在榻上抱成了一团,谢观南平伸着双臂不想让沾了柚子汁水的手碰到背后的人,可季熠全然不在乎这些,嗅着对方身上清甜的味儿粘得反而更紧了些,“我想听你说。” 季熠是把说情话当作喝水吃饭一样日常的事情来看待的,所以他经常会在不经意间、在谢观南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说出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大部分时候还能保持他的矜贵与文采,偶尔也会说出几句艳情话本中才有的词句来,谢观南和这样的人相处久了,自觉脸皮的厚度也被动地增厚了,只要不是太露骨的话,他也能接上几句,每每这种时候他最大的感叹就是,慧觉送他的那些话本真不白看,难说这是不是季熠的又一个阳谋,这人就是希望他俩能在这件事上也保持一个步调。 可季熠的心思再多,也不会在谢观南身上用心眼,最多就是不想说的他保持缄默,他是有计较的,但不会诓骗,就如同他有诉求也会当着面提出来,对方答应与否则是之后的问题。 人在年幼时缺失过什么,成年之后会很自然去追求什么,这点在季熠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儿时的季熠总是有很多问题无法得到答案,所以后来他学会了自己去解答,但若是事关谢观南,他就会直接问,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心有所想,必定会有回应。 “你是我的偏爱。”谢观南回身把剥好的柔嫩柚子果肉塞到季熠嘴里,也让他如愿听到想听的话。其实谢观南觉得季熠也很容易满足,这个金尊玉贵的王爷虽过得比一般百姓精致富足些,单纯说物欲真算不上多强,一句称心的话就能哄他开心半日,要喜欢上他可真的是太容易了。 季熠把嘴里那半块柚子咽了下去,谢观南索性不让他沾手了,剩下的半块也给喂到了嘴边,被伺候的人却攥起了那只伸到面前的手腕,没有去咬柚子,而是舔上了谢观南的手指,手上都是柚子的汁水和香气,季熠轻吮了一下,发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声响,那声音听起来都是甜腻的。 “啧……”谢观南知道季熠这个动作是揣着调情的心思,咂了下舌也没有拒绝,温热的舌尖在他的指缘滑过,也勾得他心猿意马起来。季熠的舌头如轮拨琴弦一样点过他的食指、中指一路到小指,触碰到那枚如今他片刻不离身的红玉尾戒,那人轻启双唇含住了他一节小指,谢观南的心张狂地猛跳了一下,他都不知道为何自己这个时候会鬼使神差出声问了句,“甜吗?” 季熠笑了一声:“你自己尝一下?” 不等谢观南有所动作,季熠已经吻了过来,动作迅速幅度也大,倾身过来的时候谢观南不得不伸手去抓他的肩才不至于因为重心不稳被直接推倒。谢观南在心底叹了一声,早知道会这样何必顾及他这身雪白的衣衫会不会染上柚子的气味?水果甜不甜这个桥段是不是以后可以从他俩的聊天中剔除出去了?每次最后都会变成这么个结果。 亲吻以突如其来的方式开头,唇舌缠绵的时间很久,两人的动作却越往后越是轻盈温柔。季熠没有放纵自己在这个时候释放蓬勃的欲望,在谢观南没有假期的日子里,他总是点到为止,不会做太出格的请求。有时候谢观南倒是会反过来提醒他,可以不要这么“乖”,而被偏爱的人也只有那种时候,会奉命“不乖”一下。 “今年岭南的柚子是大年,这果子也耐放,希望送到关中的时候都是好好的。”季熠松开些手,把谢观南扶正了坐在他身侧,衣裳已然染上了挥之不去的柚子香气,谢观南也就不必再谨慎地与他保持什么距离。天终于不再热了,季熠喜欢这种可以肆无忌惮享受肌肤相亲乐趣的季节。 “要是路上没有耽搁,还能赶上重阳节吧?”谢观南说着又去掰下一瓣柚子,这种带一点微酸的水果比其他甜度高的果子更得他俩的喜欢,所以就捎上了一些作为节礼分别送去关中和京城了。 自谢群回关中也有小半月过去,谢观南和季熠送完人回来就开始琢磨送些什么东西过去,刚好前几日悦知风也送了些东西过来,一些是给他俩的,还有一部分关照他俩给谢群送去,于是季熠就结结实实装满了一车礼物,在悦庄挑了办事细心的人一并给送了过去。 悦知风送谢群的是字画和他在关中的一块地,季熠看到礼单的时候眉头锁得死紧,谢观南套了他半日口风才知道,倒不是因为嫉妒悦知风这次爽快地给出了墨宝,而是季熠原本也想给谢群一块地,但悦知风送了,他就不好再送了。睿王和齐王给的东西,谢群不能拒绝,但作为季熠而言,和悦知风送一样的东西就失去了他的独特性,这是他不能允许出现在自己身上的。 最后季熠让人去西雷山上把早些年得的一张虎皮拿来放进了他的礼单中,谢观南则准备了一些岭南特产的药材。恰逢早熟的柚子刚好是可吃的时候,在整理装车的时候便一并放了些进去。 说到西雷山,起初谢观南还问了一次,既然安南的太子如今被安置在西雷山,他们要不要得空去山上看看。季熠的回答是摇头,那孩子的事已经不单单关系着吐蕃与安南,更关系到本朝与他母亲、也就是安南王后的母国,可以说身系着四国的博弈,然而这其中大大小小的事,没有一件需要那位小太子的意见,他只需要像摆设那样安静地活着即可。 “佟追说那孩子性子沉静,不哭不闹的倒是让人省心,看顾起来并不麻烦。”季熠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他现在还是做不得自己主的年纪,我们过去,就好像是反复提醒他、让他认清自己只是棋盘上任人摆弄的一颗棋子,我不欺负小孩。” 季熠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他不欺负孩子,但在谢观南听来,这是曾经处在同样心境过的季熠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限度的善意与温柔了。 “你打算留他在这里到什么时候呢?” “这取决于他的父亲打算几时走下一步棋。”季熠看了一眼谢观南回来时被他收到一旁叠着的那堆地图,“如果那个疯王真的想做点什么的话,恐怕眼下就是最好的时间。” 谢观南本以为季熠说的以逸待劳是指在前一段忙碌的奔波之后,他会趁这个空隙好好在云遮休息一阵,直至听到这句话他才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季熠永远不会是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云淡风轻,在他漫不经心与人谈笑的同时,很可能心中已经琢磨完未来几个月要做的事了。 第177 章 纸上谈兵 西南地区的生存环境长久以来一直让中原人敬而远之,除去这儿经常远离权力、文化和经济中心之外,另外一大原因就是这里的气候与环境。如果说多民族和部落聚集、疏于教化、发展缓慢这些还能用人力加快改善,那么因自然条件引起的生产艰难和贫苦要从根上改变就更是旷日持久、需要时间与决心的事了。 但经历数朝数代的勉励耕耘,西南坚韧而聪慧的百姓还是让这块土地展现出了不亚于其他地方的生命力。别说和遥远的几百年前比,活得久些的前朝老人也能告诉后辈,本朝开国以来,西南有了多大的变化,尤其是悦知风掌管这里之后,越来越好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季熠说安南王赫启如果想要生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指的是每年的九月起至年底这将近四个月的时间,是西南这里瘴气最为薄弱的时候,若要发动战事,选在这个时间段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瘴气是因为地理气候和环境造成的,它并不会认主,若有影响,对开战的彼此双方应该条件是同等的,谢观南有些疑惑,如果安南人在此与天地抗争、生存繁衍的时间更长,岂不是比他们这些移居到此年头不长的汉人更能适应这里的环境么?窗口期明明是对汉人有利,如何会成为赫启寻衅的良机呢? “因为国力。”季熠即使二十多年生活在这里也并不觉得自己就已经完全适应了此地的气候,所以他笃信这个窗口期对汉人士兵依然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在明知道士兵面对这里的环境适应能力低于对方的前提下,若要开战就必须加大投入,以倍数于敌人的硬实力压倒性地取得胜利,这种开战之前的优势,我朝现在是有的。” 季熠说这话的时候平静而温和,丝毫不以这话中所包含的力量为意,因为帝国的强大而带来的自信已经刻入骨髓,并不需要特意去表现出强烈的态度。 大国对战争的谨慎态度,是因为爱惜物力、重视百姓和士兵的生命,凡有战事必然有损伤,损失得起也不代表那些牺牲就是必须的。而小国在这种情况下,无疑也是要以减少损失为优先考虑的。窗口期开战意味着双方都会减少损失,大国有雄厚的资本和实力负担这个损失,可小国没有,所以安南也不会为了多耗对方的兵力去选择更不适合作战的季节,因为若是真的成了消耗战,他们才是更快耗不下去的一方。 除了气候,这里还有地形地势上的问题,安南国土小,士兵更善于利用地形打游击战,若是进入了他们更熟悉而对方相对陌生的区域,那么他们就能以小博大,尽管实力不允许他们展开大规模的对战,但规模小而频次高的疲劳战却是他们擅长的。安南之于帝国如同老鼠之于大象,老鼠虽小且完全没有胜算,但它依然能扰得大象不胜其烦,稍不留意也会被狡猾奸诈的老鼠钻了空子而吃亏。 赫启是疯,但他不傻。他确实视百姓性命与草芥无异,他舍得牺牲,只不过也图这牺牲能换来最大的利益。 季熠的视角则在更高的位置,他对于眼前是否会起战事没有那么介意,他着眼的是整个事情结束之后将带来怎样的影响,倘若战争避无可避,那就打,西南有陇右军和整个帝国托底,根本不怵这些,身为强国,不惹事是底线,但有事也绝不畏惧,以最小代价获取胜利才是重点。 “你这是……在等他出手吗?”谢观南隐约有些被自己大胆的假设惊到,季熠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平静到几乎冷漠,不再是那个谢观南熟悉常见的懒散烂漫的纨绔模样,而是个地道狠辣战术师的状态。可这样的季熠依然迷人,比平时更幽深的眸色、抿得更紧一些的嘴唇,还有那似乎更沉一点的音色,谢观南甚至会因为他的表情也感到一丝兴奋,“守株待兔,还是引蛇出洞?” 季熠笑了笑,有点想知道如果他不立刻回答,谢观南是不是还要一个接一个往外蹦成语,他的小捕快认真起来的时候,表情严肃,但眼神依然清澈,看起来会有一种低于年龄的少年气,莫名得可爱:“观南觉得我嗜战?” 谢观南摇头,即使季熠总说他自己会抑制不住骨子里的阴狠,但谢观南从来不曾觉得这个人好战或真的嗜血。季熠处理很多问题的重点,在人、在事的本身,而不在过程里,他会更在意达成目的,故而导致他的手段有时会不那么讲究,这就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会因此而被人厌弃,他其实一直知道自己的行为在别人眼里是怎样的,如此清醒的一个人,又怎会轻易失去理智? “我觉得你很不希望与安南开战,但又很希望赫启可以消失。”谢观南在脑中整理好了接收到的情报,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然而这两点是有冲突的,季熠希望的“消失”并不一定是要赫启死,而是要他失去安南的统治权,就目前而言,如果没有天灾人祸和战争,那就只能等赫启寿终正寝或者主动禅让退位了吧?不过赫启正值壮年,对权柄又看得极重,要他离开那个王位,恐怕得是好多年后的事了。 “事在人为。”谢观南很敏感,所以季熠也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很多事情正在同时发生,若说这些事背后都有人在刻意推动或许不尽然,但若说只有一半是被人操控着的,恐怕还有遗漏,想不到还能说什么,季熠又喃喃重复了一遍,“事在人为。” 然而谢观南此刻正在思索的却是另一件事,他几乎漏掉了季熠在说那句“事在人为”时一闪而过的微妙表情,依然在琢磨刚刚闯进他脑海的那个问题。 “如果安南真的挑起战端,我们会派何人迎战?”从出生起就没有思考过战争离自己有多近的谢观南第一次知道,这些事情原来随时可以发生,也许就在明天,或许就在身边,也可能会和他最亲近的人直接有关,“会是你吗?” 西南三道有陇右军护佑,但不能所有大小战都让悦知风亲自披挂上阵,慢说现在悦知风年纪上去了,就算他依旧生龙活虎,区区安南弹丸之地的小国,就要动用帝国砥石,岂不是给安南脸了?所以谢观南料定,若有战,必然需要一个更年轻的指挥官,如果悦青仍在这里,应该是不二人选,可他偏又去了北疆。但睿王麾下不乏良将,应该不至于要让季熠上阵,但季熠自己是不是想去他就不确定了,谢观南说完还是将目光移向了季熠。 “观南真觉得我什么都会吗?”季熠被谢观南脱口而出的话取悦到了,或许对方言者无心,但在他听来,便能解读出自己在情人眼中的形象,而这,令他心中欣喜,“我很高兴你认为我有率军的能力,不过老师绝不会让一个没带过兵的人上战场的。” 悦知风曾告诉过季熠,如果有朝一日他要领兵作战,初阵也必须有悦知风陪同,不是因为他血统高贵、命也更贵,而是悦知风要对下面的士兵负责。没有人天生就是杰出的指挥官,要历练、要成长,但不能以士兵的性命作为代价。 帝国经历的三十余年和平是宝贵的,无战事是百姓与国家之福,但同时也是充满风险的,大一统战争中的老将已所剩无几,而年轻的将领不管多优秀都缺少了实战经验,从这个角度来说,有战事也可以是一种机会,以此为帝国锻造新的将星传奇。 “所以老师对于世子被调去北疆才是那样的反应和态度。”谢观南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帝把悦青调得那么远,悦知风却没有因为这件事对皇帝有过任何微词,“老师是希望世子能在北疆真正历练成能让帝国雄兵心悦诚服的主帅吧?” “他啊……”季熠扯了一下嘴角,笑容终未成型,“或许他根本没想那么多。” 第 178 章 钟宝山 过了霜降,即使是西南也终于开始觉出些真正的凉意,不能再乱穿衣了。虽然苗姑早些时日已经念叨着让季熠和谢观南改换秋衣,可这两个火力壮的郎君仗着年轻浑没当回事,一个是爱漂亮,另一个则是觉得自己身体棒所以不在乎,都只把苗姑的嘱咐当耳旁风。 谢观南的生辰刚好是霜降的前一天,季熠说去年知道得太晚,错过了给他过生辰的机会,刚好今年一并补上。西雷山上如今住了个安南小太子,枫叶也还没红,便没有成为季熠的首选,他安排了画舫带着谢观南游河沿水路去了邻县。 谢观南到西南已经超过一年了,说起来倒是去了不少地方,但终归都是和各种事件相关,纯粹为了游玩目的而去的,最远怕也只有西雷山能算一个,所以季熠特别想尽半个地主之谊,奈何谢观南不愿意因为自己生辰这么点事就请假,于是只得利用旬休这一日,提前一晚出发,次日游玩之后再当日返回。 时间所限自然也就跑不了很远,以他们所在位置划出一个十二时辰内能往返的范围,选择并不算多。云遮县往北的邻县是屏县,以西雷山相隔,而往南的邻县是白川县,从栖霞镇出了南霞湖,沿沅水不到半日就能到,回程时是顺流则船速还能更快一些,季熠很快便定了这条路线。 白川县的钟宝山一带因为有出名的丹岩,引来不少传经者在这里开凿石窟,所以留下了众多的沿山石刻,从第一窟开凿至今约有三百年之久,历代累计共有石窟十余座,造像百来尊,规模不小也堪称一景。而且这里汇集着来自周边各个小国的多种文化,石刻风格也很多样,非常值得一看,即使季熠和谢观南只有一日来回的时间,也足够他们走马观花、领略一二。 游船观景虽然距离远了些,但对于浏览沿山石刻却能算是上乘而惬意的方式,他们在船上不但免了登山的辛劳,亦能饮酒说话,既能远观群像磅礴的气势,又节约了体力,季熠都佩服自己怎么能如此机智,想到这么个过生辰的主意。 船是佟追亲自掌舵的,船上除了季熠和谢观南之外就只有两名静海卫,其他人都在后面不远处的另一艘船上,这已经是季熠能精简到最少的随行人数了。如果不是太小的船行不了远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和谢观南厮混的乘具当然还数悦庄园子里的篷船。 谢观南被不少人说过他有佛缘,远的不说,慧觉就当面说过不止一次,可他平日并非是个虔诚的礼佛之人,所以他不知道为何季熠会突然想着带他来看石刻。 “神佛之说飘渺,而石刻却是实实在在人为的,聚集当世最精妙之工匠耗费无数心血所建造的石窟,是属于凡人的杰作。”季熠是这样解释的,“白川县过去曾是多个民族混居的地方,前朝之前还曾有过独立的外族王权,如此小而强悍的一个王朝居然在几个大国的夹缝之间存在了数代,你不好奇吗?” 谢观南并没有那么多好奇心,但他喜欢听季熠说这些。这段时间季熠手上的事情也多,无论如何抽出一天来放松游玩都没什么不好,对谢观南而言去哪里并不重要,季熠陪着他便好,他对生辰也没有太特殊的概念,在家时他阿娘觉得这种日子里一家团圆吃一顿饭就很好了,如今在外,亲眷全不在身边,那么有季熠陪伴也足可堪慰。 钟宝山的石刻有着与中原其他地方石刻非常大的区别,这里的石刻内容、造像风格都明显带有周边小国的民族特色。无论是佛像还是供养人的雕像,从人物体态到衣着装饰、器物等等造型都很奇特,如果谢观南没有在西南生活了这么一年,乍一看这些石刻,断然想不明白这些东西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它们看起来太特别也太陌生了,但是如今的谢观南再仔细看,又仿佛看出它们和西南这里的少民装束有些接近。所以季熠说这一地带的石窟是从前某个外族王权时期的产物,就容易理解了。 “看装扮,这些石窟中的造像,和潭水寺的倒有些相像。”谢观南指着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处石窟,发现了眼熟的造像,显得有些兴奋,“所以钟宝山的石窟里也是密宗造像吗?” 画舫行至石刻所在的航段,佟追放慢了速度,让船上的两位贵人能静静欣赏沿途的景致。谢观南和季熠便干脆出了船舱在夹板上驻足,向两岸观望,虽说平日都不是潜心修佛之人,可到了这样的地方,看着沿岸恢宏壮丽的风光和绮丽的山石,还有那些不知耗费多少人力造就的石窟,心情依然不自觉地澎湃了起来。 “对,是密宗。”季熠指着他们目光刚刚经过的一处,明王、力士的造型特别醒目,最是容易判断,“等一下还有更特别的。” 季熠是来过此地的,他自然晓得哪里都有些什么,关子卖不了多久,船行得再慢须臾间就看到他说的特别之处了。一路都在感慨此地石刻造型工艺之精美的谢观南渐渐收了声音,他瞪大了眼睛,不多时却又收回自己的视线,左顾右盼起来,仿佛不知道该把眼睛朝向哪里,而他身边的季熠则促狭地放声笑起来。 “你够了。”谢观南耳朵尖一阵潮热,他之前也不知道西南民风能奔放到如此程度,“这里……难道一直是这样豪放的吗?” “两三百年前这里存在过的王朝,是由少民部落集结而成的,你也知道那时的部落没有接触到多少中原汉文化,所以他们的传统还是很原始的,生殖崇拜对他们而言是最神圣的。”季熠笑完还是很正经地替谢观南说明了眼前看到的东西,在石窟中出现的女性石刻都十分刻意表现出了性征和生殖意象,但这在少民部落的习俗中并不粗俗,反而是最崇高的信仰表现,“西南周边的小国往前数几百年,其实都是这样的部落演变而来的,他们有着很接近的文化和信仰,就连文字和语言都有不少相近之处。随着后来有梵僧沿着丝路传教至此,而我们也可从这些石刻里了解窥见一些当时文化汇融的情景。” 谢观南不得不接受人和人之间的参差,他看石刻就是石刻本身,他会赞美这些石窟的壮丽,为这些瑰丽的景象所折服,但季熠却能看到更多藏于其中的别的东西。 “就算是生殖崇拜,这里的部落更愿意记录和传颂女子的形象,是不是意味着,那个时候他们是以女子为尊的?”谢观南虽然懂得没有季熠多,但他善于理解和拓展,“现在那些小国里,有没有依然保持着这种习俗的?” 季熠露出个略微惊喜的表情,他属实是没有想到谢观南会这么快反应到这个事情上来:“你要这么说……还真有。” 不等季熠详说,江面上忽如其来地下起了阵雨,为了多看几眼石刻,两人都没立刻返回船舱,等静海卫拿着雨伞过来时,季熠和谢观南已经淋了个半湿,人却还乐不思蜀、情绪丝毫不减。 这场雨虽然没有败坏季熠和谢观南的游性,但回到家当晚,谢观南就发了场低烧。所以最后谢观南并未因为生辰请事假,却因为发烧不得不请了病假。 原本只是谢观南受了风寒,但这两人同吃同睡,季熠在家是不肯离谢观南身侧的,所以没两日后他也开始打喷嚏了。苗姑气得勒令两人统统不许出门,谢观南不许去衙门上值,季熠不许在书房会客熬夜,严格约束起了这两人的作息与生活习惯。 “我去年换季就没生病,还以为今年也没事。”谢观南鼻头红红,这几日一直喷嚏鼻水不断,就算季熠给他准备的帕子质地再如何柔软,也因为擦拭过于频繁而快磨破了皮,“苗姑这次真生我气了。” 季熠把两人喝完的药碗放到了门边的条案上,苗姑说他俩既然都病了,爱住一屋就住一屋吧,但别把病气再过给了别人,所以前来服侍的人都只把东西送到房门口,不与他俩近距离接触。谢观南自觉理亏,这两天见着苗姑和悦庄其他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季熠自然没有这层顾虑,没人随便靠近打扰,他还觉得更自在些。 “不妨事的,她就是心疼你,等咱病好了,你看她得做多少好吃的把你掉了的肉给加倍补回来。”季熠还是回到榻上去看他的书信,虽然不出门,但每日各地送来的消息他都得当天看完回复或处理了,见谢观南似乎对他的说辞不太确信,伸手按在对方手背上,“这次是我不好,我疯了些,让你淋雨时全然没想到季节已经变了。苗姑要生也是生我的气,决计是不会真的埋怨你的,你多招长辈喜欢你自己大概是不知道。” “我知道的。”谢观南被季熠说乐了,他又不蠢,人家喜欢自己、表现出来的亲切与关爱,再如何迟钝,这么长时间了怎会没有察觉,无论是自己的爷娘,还是京城的师父、这边的冯叔和苗姑,还要算上西雷山上的山民和回了关中的谢群,谢观南当然知道自己一贯很容易讨年长者的喜欢,“给我取名的大和尚说过,我虽然姻缘路坎坷,但亲缘线始终顺畅,我就是很会讨叔伯嬢嬢们喜欢的。” 季熠看着谢观南不无骄傲的表情,也陪着一起笑了:“嗯,那我算不算是把观南的姻缘路趟平之人?” “算。”谢观南把原本要放进自己嘴里的梅子送到了季熠唇边,“谢谢你。” 季熠把梅子咬了过去,伸出舌尖在谢观南食指的指腹上舔了舔。谢观南的情话从来都是这样朴实无华,但每次都能直击到他的心底。他腻在对方身边,存心过到病气就是为了能不错过谢观南的每一个表情,季熠知道自己这行为多少有点病态和傻气,可是他的小捕快值得。 第 179 章 未雨绸缪 季熠所担心秋冬季容易出现的战火,最终没有应验在这边自己的国土上,而是在安南和另一个小国——罗雅之间,这出人意料的展开几乎让所有人意外。在与皇帝交换了两次书信之后,季熠又动身前往了陇右,因为有些事他必须要同悦知风面议。 罗雅在安南的东南面,国土面积甚至比安南还略大一些,但罗雅已经数代没有出过贤主,君王弱而权臣强,朝政与兵权几乎都掌握在几个亲贵大臣手中。安南的赫启在他长兄赫端还在位的时候,就已经对罗雅虎视眈眈,暗中布置了很多眼线,而这次与吐蕃的协议,其实正是他对罗雅出手的伏笔之一。 安南和罗雅的关系在过去几百年内一直时好时坏,但总体来说还是仇怨更多一些,究其原因安南乃是一个雨林多而耕地稀缺的地方,相邻最近的罗雅却得天独厚拥有大面积的良田,近在咫尺的粮仓,自然是安南觊觎的对象。这就是为何那边的多个小国相互联姻早已成为习惯,但安南和罗雅却是例外,这两国从未结过姻亲,因为他们双方都明白,彼此的关系并不会因为一段政治婚姻而真正改变什么。 罗雅虽然朝纲不振,但与除了安南之外的其他各国关系一直不差。罗雅的气候和土壤能种植出品质上乘的谷物和水果,他们用这些打开了商路,与各国贸易往来十分频繁,尤其和阙舍在这一代更是结了两门姻亲。安南的国土正是夹在罗雅和阙舍之间。一旦安南向罗雅动兵,最有可能驰援的就是阙舍,而一旦阙舍答应派兵,安南难逃腹背受敌之势,所以赫启欲向吐蕃借兵,其实就是为了牵制阙舍。 赫启虽然人品卑劣,但确实是当得起“枭雄”二字,他居然能利用自己的太子在吐蕃失踪这件事,软磨硬泡地迫使吐蕃答应配合,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向罗雅发动了突袭,以完全没有给对方喘息机会的进攻速度飞快地拿下了罗雅数座城池。赫启没有要求吐蕃真的借兵给他,他只需要吐蕃在阙舍边境摆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姿态即可。阙舍小国而已,吐蕃大军压境必定让他们如临大敌,分毫不敢大意,这个时候保家卫国是阙舍上下唯一的念头,自身尚且难保,友邦罗雅的处境自然也暂时没有余力去考虑了。 吐蕃并不需要真的对阙舍开战就能让他们在自己的国境内一动不动,这便已经让安南解除了最大的后顾之忧。至于吐蕃调兵压境的军需花费,赫启自然也舍得相应给出一些补偿,他经年累月做情报买卖赚来的钱,这时可不就有了用武之地? “防着吐蕃这么多年,没想到安南却先孵化成了只凶兽。当年先帝打到沅罗江下游就收了手,居然留下了这么个祸患。”悦知风也没想到,季熠能这么难得自己主动跑到他跟前,见到了挂心的孩子他本该高兴,然而爷俩却不得不先谈论这些恼人的事。但这些事除了他,季熠还能去与谁说呢?小一辈对大一统战争中的很多细节并没有太深的了解,幸而他这把老骨头还在,不至于让这些尘封往事都随着故人故去而埋葬,“其实当年我们也想过把安南乃至西南这几个小国一举收入版图,但可惜力有不逮、没能如愿。” 没有继续扩张版图的原因有很多,一是即墨皓峰本身并非极度嗜战的狂人,他的目的是统一而非建立霸权,如果西南诸国拼死抵抗,局面变成灭国之战实非他所愿;二是当时大一统已近尾声,国家急需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如非必要不动干戈才是上策。 “北军南调,弊大于利。”季熠说出了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即墨皓峰当时南征北战,在整片大陆上贯穿往返的战线已经拉得太长了,打到沅罗江下游已经是强弩之末,再往南打就是不智之举了,哪怕一时强攻能打下来,也没有余力长期驻军来守住这些扩张纳入的疆土,“彼时刚好是春季,西南瘴气横行,我军多为习惯北方作战的士兵,在这儿确实没法打。” 虽然没打,但是即墨皓峰横扫中原的彪悍事迹已经传遍西南,不止他,还有悦知风和当年的许多名将,都在这里威名赫赫,说句傲慢的话,那时若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率兵前来攻城,很大概率有一部分城池是会直接投降的。事实上,这一带的小国后来也确实有几个迫于天朝大国的威慑力而选择主动归属的,剩下的那些基本都是国力稍强或君主比较强悍的,比邻大国,小国必然宿夜难安,即墨皓峰随后的怀柔策略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边境紧张的形势,这才有了几十年的太平。 “赫启的目的如果只是吞并罗雅,不会提前在我们这儿布下这么多暗棋。”悦知风素来不吝于以最大恶意揣测所有对本国不怀好意之人,他坚信和平只存在于强大的力量之下,“细作、疫病、勾连朝臣,赫启应是有更大企图的。” “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现在谁也说不准,吐蕃这次肯站在他背后,除了太子失踪一事的理亏,恐怕还有其他的缘故,赫启不知许了什么好处给吐蕃那群蛮子。” “那小太子在你手上的事情可务必要做得谨慎机密。”悦知风从头到尾也没有因为季熠控制住了安南太子一事责备过他,“那孩子虽说是步重要的棋,但眼下可真的太不好用了。” “不论老师信不信,那孩子的事确实是个意外。”季熠解释过各种原委,但悦知风说得不错,安南正与别国交锋,本来送出去的质子没能按照原定计划到达吐蕃王庭而是落到了季熠手中,这事要是被捅出去必将是个极大的麻烦,“但我来这儿之前,倒是琢磨出一个好好用他的方式。” “哦?”悦知风睨了他一眼,抬了抬下颌,“说说看,我也想知道你和我是否想得一样。” 季熠抬眼看了看悦知风,眼前这位在他阿爷封王时只能想到给一个“睿”字的老师,果然早就把算盘拨到了他的西雷山上了。 “安南的王后,也就是太子生母,是阿陀耶的第一公主,虽然阿陀耶近几代王室也迫于形势不得不和周边国家联姻,但这个国家有一点和其他诸国不同。”季熠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令他开心的事,“她们是以女为尊的,公主外嫁视为下嫁,若是嫁得不好,她们作为娘家人可不会甘愿当那软柿子。” 阿陀耶是女子做主的地方,论国力不输其他邻国,所以阿陀耶的第一公主联姻外嫁也是嫁给当时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人。赫启是不是一个好的君王姑且不论,但他肯定不是一个好丈夫,那么如今的王后在自己的儿子沦为质子,继而还在吐蕃失踪之后,心情会是怎样也就不难想象了。 那个不足十四岁的孩子之所以能成为悦知风和季熠眼中的一手好棋也在于他不仅仅是名义上的安南太子,他背后还有一位阿陀耶的公主。 悦知风也笑了笑,而后又点了点头,爷俩谈到这里俱是一阵沉默,互相好像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又一时没有组织好言语,便索性什么都不说了。这些事情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在别的场合、别的情境下被再次提起,而他们只希望那一日可以晚些、再晚些到来。 “观南这次如何没同你一起来?”悦知风说完了公事,自然是要问其他的,在他眼里,他养大的这个崽子不应该出个大远门、尤其是到他这里来却不带着谢观南的,“我也许久未见他了。” “在衙门做事呢,不年不节的,你想见人家就得放下自己的活儿过来给你看么?”说到谢观南,季熠的情绪瞬间放松,再没有之前的严谨和严肃,“他也就是遇着我了,三天两头被拽着干别的事,不然他这样顶真的人,一天假都不会随便请的。” 悦知风也不晓得季熠这没来由的骄傲是怎么回事,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只是遵医嘱,他现在不宜情绪起伏过于剧烈,所以把教训的话含在口中修改了一下:“遇着你难道是什么大好事吗?他本来可以过更安稳太平的生活。” 季熠撇了撇嘴,他无意与悦知风争执,尤其他与谢观南的事,他根本不想和别的什么人分享,但悦知风说得终归也是事实,他没什么可反驳的,于是只讪讪道:“是我要赖着他的,确实是我需要他。” 第 180 章 陇右演武 陇右的睿王府名义上是王爷府邸,但事实上和驻军衙门区别不大,尤其是睿王妃过世之后,这里也没有了女主人,悦知风更是公私不分,悦青一家这一走,王府里统共就只剩下悦知风一个主人,没有女眷更没有孩子,就连服侍的下人里也没有几个妇人,几乎没有个“家”的模样。 但季熠在陇右原本只打算停留两日倒也不是因为王府冷清。他对陇右谈不上熟悉,也谈不上陌生。说不陌生,那是因为他毕竟曾随悦知风在这里的住过一阵,说不熟悉则是因为他来这里的时候,慧觉天南海北地游学去了、悦青经常住在军营,成家后也分府而居,后来更是留驻剑南道,基本都不太见到。他也无意在这里结交什么人,所以除了悦知风和身边亲信,他在陇右没有几个熟人,并无需要久别重逢的知交故人,季熠对这里亦没有太多感情。 与悦知风商谈些事,再见一见白术和董危素两位,详细了解一下悦知风的病情,别的也无甚要事,季熠原打算事了就走的,来时就如此计划、他连替换衣裳都没带多少。不过悦知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季熠,没有与他商量便替他定下了后面数日的行程,更是在次日就直接把人拎去了陇右军大营。 其实悦知风前些年住在军营的日子要多过待在王府的日子,随着他年岁渐长,军中也有信得过的属下帮衬,如今又有医嘱需要静养,他才多了些时间在王府。尽管如此,两日一小报,五日一会议,王府和军营始终都保持着不间断的消息往来,悦知风身虽未到,眼耳神意却从未远离军营。 季熠成年后悦知风从未勉强他进入军营,相比之下悦青这个睿王世子的人生才是一直几乎和军旅捆绑在一起,但这并不意味着悦知风无意传授行军打仗的本事给季熠。对悦氏而言,身先士卒、保家卫国是责任和义务,但对季熠而言,悦知风希望这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所以在他学龄时期悦知风尽其所能把他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而在季熠成年之后则逐渐放开了双手,随这位皇子去折腾。 在悦知风的心中,如果有可能,他也希望季熠可以不用入军营、不用上战场,但季熠作为皇子在这个身份里,必须有健全的军事知识、饱览兵法,毕竟当年悦知风一心一意是将季熠作为皇储来照管的。季熠并非木讷之人,他又岂会不知道这个时候悦知风带自己来陇右军大营的目的。 “老师真觉得赫启能把我们逼到那个地步?”季熠对于悦知风凡事都做好最坏打算的风格习以为常,他自己在很多时候也有这样的习惯,不过对于把他拽来陇右军大营这事,他还是有些话想说,“剑南有人,安南就算真的吞了罗雅,应该也动用不到你这里的人马。” 陇右军在西南三道皆有驻军,这就是西南和其他地方的不同。陇右道像一把利剑横插在回鹘与吐蕃之间,这两个对于本朝而言才是实力强劲的对手,所以悦知风一直坚持把主力精锐都留在了陇右道守着。按季熠的意思,国力悬殊是摆在那里的事实,就算安南有什么动作,也断然用不到陇右的主力,剑南道的驻军就足够应付了。 “我说了赫启是个疯子,你想同疯子讲什么‘应该’?”悦知风没好气地瞪了季熠一眼,不赞同地呵斥了他的傲慢与自负,一来轻敌是为兵家大忌,他不许季熠有哪怕一瞬间那样的念头,二则季熠提到剑南道驻军的数量,也勾起他一些不快,“陇右军如今接年兵员是增是减,你会不清楚?” 说到这一项,季熠眼眸垂下,再没有多回嘴一句。因为这事儿又是他夹在皇帝和悦知风之间,多说多错,他不言语,悦知风也就不好发作了,所以闭嘴是最明智的。 陇右军自皇帝施行新的募兵制以来,已经没有成规模的新兵增补,没有新兵进来,但每年还是会有老兵归乡,那就是一个简单的算学问题,而在西南三道都有减员的情况下,悦知风必定还是会优先考虑确保陇右道的驻军数量,那就意味着剑南道和岭南道的驻军会相应调动,只是这种小规模的调动通常都是不露声色地间歇进行,人数不多也不会引人注目,可多次累计下来,剑南岭南两道的驻军比起前些年的减幅想不明显是不可能的。 季熠手里有悦知风给他的腰牌,他是有权在西南三道陇右军里调动百人以下的士兵不需要提前向悦知风汇报的,若是遇到早前地动那样的突发事件,更多数量的城防军也皆可相应调配以供他驱使。但季熠极少动用悦知风给他的这个特权,也从没有去探听过陇右军各地的精准驻军数量,毕竟这相当于把手直接伸到了悦知风的眼门前,即算悦知风不介意由他来问,他也不能做这事,这是季熠自己在心里划下的一道界限。 “二郎在京中亦有安排的。”季熠只能说西南三道虽然在悦知风手中管理,但这里也是帝国的国土,若有外敌来犯,皇帝绝不会坐视,这话他说得有些小心,直至见悦知风脸上愠色稍霁,才又道,“西南诸国已有半数归附,我也明白老师担心的是这些南蛮口中臣服,未必全然真心,万一有人率先挑起事端,难保没有响应附和之辈。” 听到这里的悦知风微微点了下头,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尤其安南如今已有了这么堂而皇之的行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越早有防备总是越好的。 “三日后我会主持一场演武。”悦知风放下话来,这意思就是季熠至少得参与完这场演武才能被放回岭南。 陇右军治军严明,这是悦知风在大一统时期就制定下的一套军营铁则,所以即便后来其他将帅的队伍会根据皇帝的新令更改一些规矩,但陇右军从来没变过。演武也是陇右军的老传统之一,少则一年,最多不超过三年就会在陇右军中出现一次,规模有大有小,每次内容和形式都不一样,就好比是陇右军的定期考核。 “自己的衣食住行尽皆潦草,这等事上,你却从来都奢侈到令人咋舌。”季熠神情复杂地看着悦知风,“老师这次又花了多少?” 演武,即是演示武力,检验士兵武功、军官指挥能力、实验战术阵法,校验新式武器,用人用器每一项都是要花钱的,而超过定额军饷的费用,是需要层层上奏才能向朝廷国库索取的。陇右军演武的次数远超其他军队,而悦知风的西南三道从未向即墨锦要过超额的军费。 “这次不花我的钱。”悦知风笑道,眉目间满是得意之色,“我这次可还能从你弟弟那儿赚来一大笔。” 三天后季熠才知道悦知风这个葫芦里藏的原来是火药。 悦知风在陇右就地建设的军械坊,造出了新的火炮和射程超远的巨弩,他同即墨锦做了笔买卖,陇右军用不完的,他给朝廷,让皇帝统一调配给其他军队,但火炮不白给,即墨锦得花钱买。 第 181 章 你疼疼我 从岭南到陇右,就算是急行军也需要至少十日,谢观南估摸着季熠这一趟既去了,悦知风那儿需要他了解的大小事不少,哪怕没有安南与罗雅开战这一茬也免不了要被留下一阵,所以早就做了他至少出门一个月的打算。季熠依然保持着隔日发回信笺的习惯,所以谢观南只要按时能收到信就不会太担心。可这一日还没等到散衙,谢观南就在县衙见到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佟追?”谢观南原本交了牌子正要收拾回去,便看到佟追从后堂的方向朝他走过来,不无惊讶地问,“你们回来了?” 佟追是跟着季熠去陇右的,他出现在这里多半也就只有这么几个可能了,况他神情镇定自然,也不像是发生了什么急事的样子,谢观南只是疑惑,按照季熠上一封信中所说的位置,他们理应明晚甚至后日白天才能到家,可如今佟追在这里,季熠绝对不会比他慢。 “属下同王爷是最早赶回来的,晌午入的城,这会儿王爷的马车停在霞湾,遣我来请谢郎君,免得郎君下值跑岔了。”佟追行了礼,一板一眼先回话、后传话,“王爷说他入府衙难免惊扰秦县令他们,就不进来了。” 平日谢观南回悦庄走的是大道,散衙便总是从前堂走,季熠必是不想把马车停在县衙正门那么招摇,所以绕去了后堂那边的霞湾等他,又担心彼此错过,才特地让佟追掐着他散衙的时辰进来通知,这么一想,这位金尊玉贵的王爷为了来接他下值,倒是很费了一番心思。 谢观南笑了笑,只点了点头,佟追已然迈开了领路的腿,走在了他前面。 悦庄最豪华的马车是普通百姓看一眼就知道车主人身份非同凡响的,谢观南走到霞湾看到的并不是那辆,季熠今日办事格外仔细周到,挑了辆够宽敞但不扎眼的素净马车。 谢观南没等佟追拿出上马凳,自己一个跃步翻上了车,才掀起门帘,就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扣住了腕子、整个人像是陷入漩涡那样被扯进了车厢。 坚实宽阔的胸膛,熟悉的熏衣香,还有上好的绸料在脸上摩挲带来的丝滑触感,谢观南甚至还没看清楚季熠的脸,已经被他周身的气息给团团裹住了。 “这次好歹不用半夜喊城门郎给你开城门了。”谢观南一边笑着调侃,一边抬头仔细看对方,索性见不着也罢了,每日上值到散衙,总有人在眼前来去,也总有零碎事情可做,不至于太惦记,可真当人回到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看着眼前这张俊脸,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他俩居然已经超过一个月没见面了。 季熠是没等谢观南站稳就把他拉进车厢的,马车里的高度不够,他这用力一扯直接让弓着身子的两个大高个撞作一团,最后谢观南是扑在了他身上,两人叠着摔在车厢中间。谢观南在季熠胸口轻拍了拍,顺便想爬起来坐好,可对方揽着他的腰愣是让他动弹不得。 “佟追,走。”非但没把人松开,季熠还躺在那儿用手叩了叩车座、对外面的佟追下了个令,马车随即慢慢驶动了起来。 谢观南怕把人压坏了,车一动他双手就往季熠身侧撑起了些,以分散身体的重量,低头问:“磕到没?” “铺着毯子呢。”季熠目光飞了一下,示意谢观南自己看车底铺着的厚毯,他俩刚刚摔进来时声音都是闷闷的,要不是谢观南紧张和兴奋,应该是不会忽略掉这种细节的,季熠笑得眉眼弯弯,又把人揽过来,只是这回侧了一些身子,横过手臂让谢观南枕着,然后抱着对方一起躺在毯子上,眼神灼灼地盯着并提出要求,“观南,说你想我了。” 谢观南脸上是货真价实看到了思念之人的喜悦,季熠很熟悉他的这个表情,欣喜、兴奋以及带着一点满足。通常,除了他出门再回来的日子,还有一种情况会让他看到谢观南露出这种眼神,不论哪一种情境,都是季熠最喜欢、也是最想私藏起来的。 比一个月前出发时明显消瘦了些,也晒黑了些,尽管很明显在来衙门接他之前已经先沐浴更衣好好整理了一番,但季熠脸上的疲惫是藏不住的。他不强调自己的惦念,而是开口讨要对方的,一直到现在季熠都还是更习惯于先确认对方的想法,就像是个永远渴望安全感的稚童。 “我想你,非常想。”谢观南从前觉得这样黏糊、幼稚而且肉麻的话,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轻易说得出口,但好像在季熠面前,所有的不可能都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既是他心中所想,又能让季熠开心,何乐不为?季熠想听,他就说给他听,贴在对方耳畔轻声慢语地重复,“若我想你一次如同一滴水,那么汇集到这一刻已经足够把你我一起淹没了。” 箍搭在谢观南腰间的手十分有暗示性地揉捏了两下,在对方未及反应的瞬间已扯松了捕快公服的腰带,季熠把谢观南情急之下要出口的阻止封在了他口中,抚着他的下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讨要着这次亲吻。长驱直入搅动着彼此的舌,让那些心知肚明的相思话语直接融化在缠绕的舌尖。 马车行驶的动静堪堪能盖住那些叫人面红耳赤的流转于两人相接的唇瓣间的声响。谢观南觉得今日的季熠比平时凶了好些,但还是纵容他在自己身上腻歪了一阵,毕竟他们不常有这样久的分离。 每次谢观南以为可以结束了,季熠就会在他才完成一次呼吸后又缠上他,有时是含住他上唇,有时又换下唇,总是在一次次相吮中不断延长着亲吻的时间,直到谢观南真的快找不到呼吸的正常节奏,季熠才舔走了对方唇边的津液终于肯稍稍放开了他。 霞湾依然如同谢观南第一次带季熠走过时那样安静,流水声极轻,这就显得马车转动的车辙声和车厢中他们俩的动静在他们自己听来都十分明显。 “闻到了吗?”谢观南笑着把季熠又伸过来的嘴推开些,没头没脑地问。 “你都还没让我闻。”季熠还是不死心地往谢观南脖子那儿凑。 “我说车外面的野桂花。”他俩此刻看不到外面,但谢观南透过从并不密闭的车窗飘进来的花香判断出他们的马车走到了那片桂花附近,“去年和你走这条路时花期过了,今年天冷得晚些,倒是刚好赶上了。” “今年一定什么都能赶上……”季熠还是凑到了谢观南脸侧,和他手上不容拒绝的动作截然相反的是,他在谢观南耳边仿佛呢喃的低语极尽温柔,他轻吮着对方颈侧的肌肤,小口小口在那极易留下痕迹的皮肤上种下花瓣一样的红印,又以雨滴般频繁而无规律的亲吻在情人的眉梢、眼睫、鼻尖、唇角处洒落细吻,用这样迷惑人的动作干扰谢观南的思绪。 “季熠!”谢观南最后的理智告诉他,他们此刻是在马车上,一门之隔还有个佟追在驾车,这超过了他能接受的豪放界限。他把季熠伸到他衣裳里的手按住,回神时发现他的捕快公服已经完全敞开,上半身的中衣也被身上这家伙扯开了领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几乎红了一片的胸口,谢观南耳根发热,可是看着对面那双热切的眼睛,想推开的手却用不出一点力,他知道这种情形下,说什么都好像会变味,只得言简意赅地给出两个字,“不行。” 季熠很轻地笑了一声,接下来的动作就全然是故意的了。以乘具而言确实宽敞的车厢,在他俩这样身高腿长的成年男子横卧之下也总显出了逼仄,他们相拥挤在两边座凳位中间的地毯上,无论多小的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挑逗对方,谢观南才动了动腿想改变姿势坐起来,季熠的手已经摸到了他另一条腿的膝盖上。谢观南一个紧张,又下意识并拢了双腿,这一来便把季熠的手夹在了自己腿间,两人的体态变得更亲密暧昧起来。 “真的不行?”季熠那只被夹住的手自然不会安分,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比任何人看起来都无辜,嗓音低哑得像是在蛊惑凡人的精怪,就算听到的人明知道他在演,都没法忽略他声音里那份委屈,“好像今晚会下雨,观南,你疼疼我,好不好?” 第 182 章 他欺负我 被偏爱到有恃无恐的人,经常会容易陷入一种误解,那就是好像自己可以肆意去挥霍那份独属于他的偏爱,但季熠不会。他实在是一个清醒到对自己几乎有些残忍的人。 他渴望着对方,不仅仅是见面、陪伴、肌肤相亲或颈项交缠。季熠对谢观南的占有欲还表现在希望对方的视线、注意力和时间都能属于他,当然,区别于其他所有人的那份宽容和宠溺更必须是他的专享。季熠并不是一定要急于在马车上那一时半刻里做什么,他在争取的是谢观南的“另眼相看”和“破例相待”,所以当对方眼神放软,手上推拒的劲儿也卸了,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于是相对的,在此之上谢观南说的“不行”季熠也会遵从,这他们的默契。 “观南果真是我的药。”季熠闭上眼,在谢观南颈侧蹭了蹭,像是想要他沾染上自己的气味那样,手下的力道放轻,声音近乎低喃,“我两宿没睡过正经囫囵觉了,让我抱一会儿。” 说着季熠打了个充满说服力的哈欠,懒懒地搂着谢观南,再没有方才亲吻求欢时那凶猛的气势和执拗的态度,他姿容俊雅,即便是这样随意的躺姿都看起来跟幅画似的,整个人像是只慵懒却优雅的豹子,依偎着身边让他安心的人轻声哼着气。在谢观南面前他还是偶尔会露出这种不加掩饰的娇气模样,但这会儿惺忪的眼神倒真不作假,他倦怠得仿佛立时就能睡过去。 谢观南猜到了,能用这点时间赶回来,必然是跳过了一两站官驿没留宿,又连夜换马星夜兼程才会有的速度。他之前只一心急着见季熠,此时回想起来,佟追眼下的乌青也十分明显。 “也没有急着非提前赶回来的必要。”谢观南摸了摸季熠的脸颊,那道优美的下颌线在指尖的触感令他觉察出自己这句话的言不由衷,“但是谢谢你,让我提前见到了想见之人。” 季熠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侧转了一下脸,让嘴唇轻轻碰了碰谢观南的掌心。 有没有必要用骑速追赶时间,谢观南和他心底自有答案。 这晚佟追并没有把季熠和谢观南送回悦庄,他们回到了谢观南之前租住的那个小院落里。马车停在门外,佟追敲了敲马车车门,而后很识时务地等了片刻,让车内的两人整理好了自行下车,他才把车驾走。 这个院子满一年租期时谢观南犹豫过要不要续租,因为他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悦庄,后来还是季熠一锤定音,说就留着吧,这里毕竟离县衙更近,要是衙门偶尔忙碌起来,谢观南还有个就近能歇脚的地方。再者,若是哪天他做错了事,谢观南不想理他了,他也能知道往哪里来寻人。 谢观南被季熠那厚脸皮的口吻给逗乐了,怎么就那样自信会有惹他生气到离家出走的地步了?不过他也承认,自己私心里也更倾向于留着这个院子,和位置远近无关,当然更不是因为季熠说的那个原因。这里是他到西南第一个和季熠一起相处的地方,这小小的院子没法同华美的悦庄相比,但一样有很多他们俩共同制造的回忆,偶尔来小住也是一番情趣。 不过季熠提醒了他,谢观南想到有一点是对的,即使他们关系再亲密,他也认同每个人或许都需要有个可以独处的地方,这是能令人保持清醒的一个方式,想明白这点后,他爽快地把租金又续上了。 也不知为何季熠今晚想着要到这里来,平日悦庄按时会遣人来洒扫,所以不管多久没来,这小院照样是收拾得一尘不染。细看了一圈,屋里还备下了饭菜,灶上也坐了热水,显然季熠去府衙之前就让人来这里提前布置了,绝非一时兴起。 只是等他俩坐到餐桌边的时候,季熠上下眼皮已经快打起来了,谢观南拿了湿巾来替他擦手,本想劝他吃点东西,一句话没说完,季熠人已经东倒西歪了起来。两宿没睡还一直在马上疾驰,哪怕是季熠这样的体能也终于是撑不住了,谢观南只好先架着人去床上躺下。等他扒拉了几口饭菜、洗漱换了居家衣裳再到床边,季熠早已经睡沉了。 季熠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几乎连睡姿都没有换过,再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他亲自挑选的黄檀木大床外侧靠坐着的谢观南,就着床边的灯正在看书。烛光下的谢观南眉目比白日里看时更舒展柔和了好些,眼神沉静,松弛状态下的嘴角都是微微上扬的,让人觉得他应该是个天生好脾气的郎君,要不是季熠见识过谢郎君的性情,他也会这么认为的。 “醒了?”谢观南合上话本,把边上小几上预备着的茶水拿过来,手试了试杯身的温度,“喝水么?尚有余温。” “嗯。”季熠在悦庄也是这样的习惯,会有人提前预备下温着一壶茶水在他卧榻边,这个院子里没有留宿的下人,自然是谢观南记下了他的这些生活细节,他睡得不知日落月移,对睡着前一刻的事都有些恍惚,所以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约莫亥时三刻吧。”谢观南接过季熠喝完的茶盏,见他不再睡眼惺忪,像是有意想聊几句,便问,“怎么累成这样了?” 马车上的嬉闹,再有扶着季熠躺下时谢观南都能感觉到季熠身上硬邦邦的。季熠虽说不是日日练武,但也不是个成天养尊处优的纨绔,若是只骑了几天马应该不至于一下变成这样,他很好奇在悦知风身边的季熠都经历了些什么,不是说参观演武而已么?如何才短短一个月,他那风姿绰约的倜傥王爷,给练成了一身腱子肉的壮汉? “演武咯。”季熠伸出双臂趴过去围住谢观南的腰,“陇右那地方你知道的,不是沙子就是山,没遮没罩的,好在雨水不多,但太阳厉害,差点没给我晒秃了皮。” 说到这里,季熠还抻着脖子给谢观南看他后脖颈那儿的皮肤,说最严重的时候那里碰都碰不上,生疼,现在是抹了董危素给的药才好些的。 季熠一副从小练武的身体,谢观南不信这点皮外伤就能令他喊疼,但仍是顾惜地轻轻揉了揉他的脖颈:“怎么这次演武是考校行军么?去了沙漠?还是爬了山?” 谢观南虽没到过陇右,但地图和书总是会看的,只不过陇右道面积太大了,地形地貌种类也多,他实是不能立刻猜到季熠被悦知风带去了哪里。不过演武这种事情,看目的来制定计划,若是为了震慑外邦,那便是动静越大越好,若是为了考校自己的军队,便会设置其他项目,规模和机密程度尽皆不同。悦知风的陇右军对演武这事儿都不陌生,就不知这次安排的是何种考题了。 “与其说是行军,不如干脆说就是打了一仗。”季熠扁了扁嘴,不放弃任何可以在他的小捕快面前告悦知风状的机会,“观南,我被老头抓了壮丁了。” 悦知风亲自主持的这次陇右演武,上演的是媲美真实战争场面的一次两军对阵,参与的共有将三千多士兵,分成红蓝两方,双方带领的士兵人数基本相同,但所拥有的先决条件不尽相同,占据地形优势的一方士兵作战能力较弱,而补给充足、兵员善战的一方却没有地利。 “除了刀不开刃,火炮不上场,其他都和实战无异,我是到了那边才被抓去的。”季熠用词可谓刁钻,现在说来依然觉得悦知风是知道他要去才故意安排好了一切等他上套的,“老头就给了我一个晚上做准备,第二天就把我丢进了战区。” 悦知风并没有让季熠担当演武双方中某一方的统帅,而是让他当了个副将。季熠这么多年来虽然常在悦知风身边,但能接近和熟悉他的毕竟都是高级军官,普通士兵对他还是眼生的,所以他这一方的主帅虽然知道他是谁,底下的兵却不知道,季熠也不是那种会把自己身份随时亮出来的人,于是演武就在这种有些突然、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气氛中开始了。 季熠所在的阵营就是士兵能力较强但开战的时候人在山下的那一方。他最后被安排以不到六百人的队伍,从山脚往上打,去狙山上整整一千五百人组成的对手。 “嗯?”谢观南疑惑,“不是势均力敌的人数吗?为什么会变成只有三分之一去打对面全部?” 季熠把脸埋向谢观南怀里,他想表现得轻描淡写但又忍不住还是带着点情绪地说:“老头给我上难度,他欺负我罢了。” 第183 章 父一辈子一辈 无论季熠用怎样戏谑的口吻和轻松的姿态来描述,谢观南都能感觉出他此次陇右之行的不一般,季熠越是刻意表现得漫不经心,通常就代表事情越不简单。 且不说这次是季熠自己主动先联系了表示要过去的,就说悦知风把他留在那里居然不是单纯的观摩而是让他亲身参与到演武中,就说明不管是季熠也好,悦知风也罢,他们爷俩心里都很清楚,不久的未来局势可能会出现怎样的变化。 悦知风不是突发奇想抓了季熠的壮丁,季熠自然也不是如他所说,觉得是受了他老师的欺负。以悦知风的远见和季熠的聪慧,一定是预判到了什么,所以才不谋而合产生了要未雨绸缪的打算。 “老师的身体到底怎样了?”谢观南先避开了演武的问题,夜渐深了,他也有些困倦,若非季熠刚好醒转,他原是打算要睡了的,此时并非是复盘演武那种事的时候,“这一晃都大半年了,我没想到董太医还留在陇右道。” 董危素怎么说也是拿朝廷俸禄的太医,之前跟着驰援戎州疫情的队伍过来自然是名正言顺的,但疫情的事情早已连善后都做完了,他却还迟迟没有回京,这就很不正常了。 “你说他为什么不走呢?”季熠笑道,勾着谢观南的一只手交错着彼此的手指在玩。董危素当时确实是为白术留下的,这点他俩都知道,但若因私废公到这个程度,董危素也就没什么前程可言了,“我说笑的,老头这次同我说,他把董危素留下和白叔一起研究个能克制西南瘴气的法子,眼看着快有结果了。” 为了这事,睿王甚至亲自给皇帝上了个折子,细说了原委来把人留下,能做到这一步足见悦知风对这件事的重视。 “老师当时从戎州带走董太医就存着这个心思么?”谢观南攥紧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以期能让季熠正面、正经地回答他,“你跟我说实话,老师的病是否根本就没有那么严重,那只是他为了留下董太医的托辞?” 季熠愣了一下,他倒是从没以这个方向去揣度过此事,不免用有些惊奇的眼神看了一眼谢观南,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了,谢观南并非觉得悦知风在这件事上使了什么手段,而是潜意识里特别希望真相就是如此,只是很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是每一个愿望都那么凑巧能实现的。 “董白两家这一代最出色的两位医者合力,也只能告诉我,他们能尽量控制不让老头的情况恶化得太快。人一辈子的精神气是有定数的,用了就是用了,无论什么灵丹妙药也只能补上十之一二,大部分是不可逆的,他年轻时耗费得太多,到了这个年纪,得天独厚的东西可能也只有他那不见老的容貌了,其实身体亏空已经很严重了。”看到谢观南的眼神瞬间暗淡了几分,季熠摩挲了两下自己掌心那只手,“是即墨氏亏欠他的,但凡人力可为,我必尽其所能。” 谢观南点点头,既然悦知风的病情属实,那即便只是因为这个,把董危素留在陇右道,想必皇帝也不会反对,更何况还有另一个更要紧的理由:“瘴气,真的可以靠药物抵御吗?” 如果真是那样,长久以来困扰西南边关的大问题就有了解决的希望,本朝面对西南诸国也少了些掣肘,可又是一件功在千秋之事。 “我记得白叔告诉过我,之所以我一到西南这里就大病连着小病,不是因为我体弱,而是水土不服,其实瘴气也可看作是这里的一种环境病。西南多雨,潮、热,再加上这里山林多,容易滋生百虫,便有了这恶浊之气,环境越是污秽恶劣之地,虫兽更容易将病传播开。本地人相对适应了这样的气候环境,或许耐受力比外来的人强一些,但这也并不绝对。” “所以董白二位才想以药物抗之?”谢观南大致听懂了,如果能确认瘴气的危害种类,以治疗疾病的方法去对抗,那么自然有法可循。 但实际上情况并没有谢观南所想的那么乐观和简单。因为瘴气能引发的疾病并非一种,根据病源和环境地点的不同,人感染上的病种类也不同,从疟疾、痢疾,到眼耳喉疾、出血、黄疸等等,因人而异,没有统一预防或治疗的绝对手段。季熠所说悦知风希望董白二人能想出的对策,其实不是指让他们研制出一种或几种药物,而是请他们想出一个策略,从源头来帮助我们的军队能认识和对抗瘴气所带来的各种影响。 “南蛮虽然也有药物能治疗一些瘴气引发的病症,但大体上还是靠长久以来本地人对这些病的自然抵抗力,青壮年好一些,孩童老人一旦病了亦是只能听天由命。”季熠笑了一声,“之前的疫病好像给了老头一点启发,他觉得我们既然能在疫情期间快速控制住蔓延,那么如果将这样的方法推广到军中去,从预防到治疗形成一套完善有序的可行方法,那么也就不用那么惧怕瘴气了,无论什么时候遇到,把它的影响降到最低,就已经是最有力的武器了。” 不畏惧未知的风险,但亦不盲目自信,能在戎州那么紧张的局势中还想到如此长远的事情,谢观南不得不再次感叹,幸亏悦知风不是帝国的敌人。 陇右军能成为最强的军队,不是因为兵员数量和士兵的战斗力凌驾于别的队伍之上,而是因为他们的统帅是悦知风。谢观南现在知道季熠说陇右军不会也不必有第二代的说法是对的,陇右军如果没有了悦知风,那么它和其他队伍的差距并不会有那么明显。 可是悦知风毕竟老了,他的健康、他的生命正在以怎样的速度流失,没有人能说得准,亲近他的人似乎都很清晰地知道这一点,也包括他自己。 “老师放世子北上,是不是也是做了别的打算?”虽然悦青被皇帝调离是在悦知风病发之前,但当时他觉得有些难以理解的事情,如今似乎也能想明白些了。 悦知风一直都知道陇右军的荣光只能止于他活着的时候,在他百年之后这支队伍不管谁来接手,都将不再是陇右军。至于悦青,他如果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帅,未来自有他自己的局面,也不必和陇右军捆绑在一起,世人口中所谓的“悦家军”,只到悦知风一人为止,这对悦氏或皇家,反而才是最好的安排。 悦知风把即墨皓峰留下的江山社稷置于自己的荣辱得失之上,但他也已经做了一个父亲能为儿子做得最好打算。他把悦青也许给了帝国,接下来,就是即墨皓峰的儿子和他的儿子,是第二代自己决定的未来了。 “悦青北上之前我与二郎通过信,我原本想劝他再等等。”季熠把谢观南往被窝里拖了一下,说话声音也轻了些,本就是觉浅醒的,但还未睡饱,看到谢观南打哈欠,也仿佛被传染到了困意,他的眼皮也又觉出些沉重,“可二郎说,这件事情其实他早就知会过老师父子俩,甚至悦青上京这个时间都是悦青自己先提出的,并不是二郎强加的旨意,如今想来,老师在这件事上未必没有给过悦青意见。” 如果按照先帝的意思,悦青与即墨家的兄弟,名分上也算是兄弟,既是帝国最尊贵的皇亲国戚,论文才武略也是年轻一辈中毫无疑问的佼佼者。且悦青与季熠不同,他虽然也没有像父辈们那样经历大一统的战争,但他在剑南道是有机会面对边境骚扰战的,他和北境的戍边军一样,是和接壤的邻国真正交过手的。所以皇帝要从同辈中提拔人以备将来执掌军事重任,目前来说还真是没有比悦青更适合的人选了。 看来,悦知风虽然没有对皇帝有任何偏爱,但在臣子这个身份中,已是毫无保留了。 第 184 章 盐祸 因为谢群的缘故,谢观南即使在他返乡之后也保留下了每日早起打拳晨练的习惯,不仅自己练,也拉着季熠一起。以往一大早喜欢赖在床上的季熠,不是黏黏糊糊地要求多睡片刻,就是随着性子央求着谢观南同他做一些只能在枕席间完成的运动,如今在谢观南的坚持下,他俩的生活倒是越发规律健康起来。 季熠这次从陇右道回来,整个人状态都不太一样了,虽然谢观南没有刻意问,但两人相处久了,这些事便是从吃饭喝水这样的日常动作里都能看出些端倪。一开始谢观南以为是季熠记挂边境邻国的事,但很快就发现,季熠并不是只有在会客或处理文书时才有心事重重的模样,偶尔即使只是独自在那儿也会兀自出神,而当他靠近后又会用一种深沉且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他良久却什么话也不说。 季熠没有自己主动说出来的事,谢观南总是会给予他多一点的时间,不询问也不猜测,如果说他租住的那个小院是他给自己留下的心灵场所,那么季熠也应该有,他替季熠留出来了。 谢观南每日依然照常去衙门,季熠也依然在悦庄会见各地往来的人,他们各自忙碌着,也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里共同认真地生活着,有时候甚至也会产生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是否会因为过于平淡而失去了些滋味的念头。 “我竟不知道,观南你会觉得平淡的日子缺少滋味?”季熠已经很习惯把每日要做的事情在谢观南散衙回来前做完,这样他们在公务之外的时间,就能完完全全属于彼此、属于生活,所以他在听到谢观南问他这样的日子是否会乏味时,惊异地睁大了双眼,“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嘛。” 确实,谢观南自己也觉得他从前好像是没有过这样的念头的:“或许是因为我到西南之后身边总是有挺多事发生,所以这阵子闲下来,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哪有人嫌弃太清闲的?”季熠笑道,其实他也明白,确切地说谢观南是适应了认识他之后就总是遇到令他们马不停蹄的事,而最近衙门的日常公务都很常规,云遮没有大案要案发生,悦庄也一切太平,久违的宁静倒让人有些不安了。季熠喜欢看到谢观南面对那些问题、案件、事件时专注认真的样子,但是他不希望谢观南因此忘记了从生活中获取快乐的方式,“快到年尾了,你不如想想今年怎么过年节?” 去年的整个元月,因为疫情的关系,过得不能说潦草,只能说是一言难尽,现在回忆起来,也是又酸涩又唏嘘,谢观南一想到这些,只是惊觉时光飞逝,那时在戎州数着日子计算每日的病人数量和解封的时间,那些事情居然已经过去快一年了。 “你这是提醒我,该给你准备生辰礼了?”谢观南松开拳头翻手为掌把缠着他胳膊的季熠推出去,结束了这日清早的晨练。 之前陪谢阿翁早起打拳纯为了强身健体,但谢观南觉得让季熠陪他练八段锦颇有暴殄天物之嫌,所以经常会趁这个时间请他教习几招武功,只不过季熠这个师父每教几招便会习惯性讨要一些学费,最多不过维持一刻的认真,每每出现了这样的苗头,谢观南只能单方面终止教学。这些日子以来,他武功精进不多,但季熠借晨练跟他动手动脚的次数倒是不少,好多次两个人最后不得不退回房间浇灭彼此擦出的火苗。 “话不能这样说,生辰刚好是除夕这日,也不是我能选择的。”季熠笑嘻嘻地跟在谢观南后头,往院中的亭子里走,休沐日两人都不着急找事做,朝食放在了亭子里,他们刚好可以边吃边计划一下这一整日做些什么,“生辰不生辰的,无非是为了名正言顺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所找的理由罢了。” 谢观南想起之前他生辰日季熠安排的钟宝山游船,也觉得趁着生辰和过年两个合并在一起的喜庆日子,好好庆祝一番也不错。季熠自己没提太多,但谢观南看得出来陇右之行他确实有些辛苦,参与演武还受了点小伤,季熠难得没有以此卖惨,他腹背的那点伤痕也是谢观南不经意间发现了才问起的。 “那你想做什么?”谢观南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是一个没有太多想象力的人,也安排不出特别的节目,但他真心想做些让季熠觉得高兴的事,“之前我就答应过你,过年有假期,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玩。” “我……” 季熠才刚开口,佟追的身影如鬼似魅地不知从哪里突然闪了过来,对着他们迅速行完礼:“王爷,晏宁州有人回来了。” 还没说完的话也只得暂时收起,季熠蹙了下眉,让佟追去把来人带往书房说话。 谢观南从不主动参与到季熠做的事中,所以他挥了挥手,让季熠自己去,他则要在园子里享用他的朝食和清闲。这种时候王侯将相确实不如他这样一个小捕快来得自在舒坦,起码他散了衙就真的是下值了,没有天灾人祸他就可以暂时放下他的捕快身份。 季熠则轻轻捏了一下谢观南的手,匆忙却坚定地望了对方一眼,他笑了笑,仍然觉得之前谢观南问他的事情是多虑了。谢观南看他的眼神总是令他觉得自己无时无刻不被惦念和关注着,每一次他从谢观南的眼睛里都能看到不一样的春光,怎么会有人觉得天天看到这样风景的日子是乏味的呢? 之前季熠去晏宁州了解到那边的官盐出了问题,便留下了可靠之人调查取证,这次便是有了结果,办差的人来跟季熠复命的。 本朝的官盐价格朝廷是有着严格规定的,所有的盐井、盐场也都受到官府监督,可以说从生产、制造、一直到售卖整个过程和渠道都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的。盐是必需品,本朝随着制盐工艺的发展,产量持续剧增且盐的品质上乘,故而也有销往境外周边邻国的买卖。往外卖的话,价格就会比卖给本国百姓略高一些。 信息差和价格差这种事情一旦存在,就意味着必然会有漏洞和可乘之机。晏宁州的盐商和官府,就是利用了这两点做文章,又仗着天高皇帝远,在西南一隅以各自便利的条件织造了一张网,于是才有了这次的“盐祸”。 第 185 章 耿道冲 自古以来,因盐获罪、因盐成害的事屡见不鲜,故而开国之初先帝便定下了严格明晰的官盐条规,且直接写入了律法。盐的价格和产量成反比,产量剧增则价格走低,过剩的产能也通过对外贸易形成了另一条商路,百姓既得实惠,国家也有收益,这原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本朝的榷盐法在沿用前朝的律法之外,还修订了更多细则。疆域辽阔,各地情况复杂多样,为了让不同地区的官员有的放矢,先帝在时便给予了地方衙门一定的权限,若遇灾年、荒年等特殊情况,在律法底线范围内地方官员可自行斟酌包含盐价在内的各种官贩物资。 而晏宁州的问题也就出在这个盐价上。 晏宁州本就是盐产地,所以官府能直接向盐户收盐,再以朝廷额定的价格发售,除了贩往全国各地,本地自然也有足够的量。当地的百姓应该原是能以最便宜的价格买到官盐才对,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市贩的盐价非但没有比其他地方更低廉,反而还高出了些许,所以才会有私盐的出现。 “官盐价格高于私盐,所以老百姓不得不去买私盐,这确实能说得通。”有需求就会产生供应,所以有人贩私这点能解释了,谢观南不明白的是为何晏宁州的官盐会比别处更贵,难道官盐商贩为了提高利润不惜抬价赶客? “商人逐利,自然是哪里价高更愿意卖往哪里。” “你是说晏宁州的官盐不缺高价买主?”谢观南没懂季熠这话何意。 “我说的既是官盐也是私盐。晏宁州的官盐比别处贵,老百姓自然会选择价格更低的私盐,所以私盐在晏宁州只需要卖得比官盐便宜即可,并不需要和别地的私盐比价,水涨船高,亦即是晏宁州的私盐价格其实也比别地的私盐贵一些。”季熠露出个无奈苦笑,“盐是必需品,老百姓离不了,但若为了买盐要去别处舟车劳顿就犯不上了,如果差价可以接受,慢慢所有人都会习惯。” 习惯成自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当所有人都默认那是正常的,提出异议的人反而成了异类,晏宁州古怪的盐价就是这样被众人“正常化”的。 之前他们都觉得贩卖私盐这事儿的可行度并不高,因为当风险大于利益,会铤而走险的人就会锐减,这是很浅显的道理。谢观南之前听到季熠说晏宁州有私盐的时候非常震惊,这是原因之一,但如果情况是如今这样,那么私盐贩子也有利可图,有人愿意干就不奇怪了。 晏宁州最大的问题甚至并不是有私盐的出现,而是官盐的去向,因为若市面上有足够数量和价格合理的官盐,百姓何至于去选择私盐,那么盐产地晏宁的盐去哪里了?所谓高价的买主是其他州县还是境外邻邦?如果是其他州县,国内盐价有统一标准,各地皆有监管,抬价不太现实,若不抬价,何必舍近求远卖去外地而让本地百姓吃不起官盐? “莫不是大量的官盐……是卖给了境外?”晏宁州把盐往外卖是为了提高利润,所以谢观南只能想到这一点了,“因为卖出境的价格比国内高,所以他们优先把官盐给了别国?” 官盐每年产出多少,分销往哪里,定价几何都有记录而且一定会留底以备朝廷查核,这些账目想要查都是可以查到的。如果这么久以来朝廷一直没有发现晏宁州的问题,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账目有假。 “不是不查,而是确实从来没查出过问题,至少表面上账目都是平的。”季熠此刻脸上的表情像是不愿意但又不得不相信获知的调查结果,“私盐虽然制作粗糙不如官盐品质稳定,但若说人要吃出问题,恐怕得是经年累月很久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而且这事概率极低,就算真的有人是长期吃盐吃出的病,得病的人自己都未必能想到。而晏宁州历年的盐税都交得十足,帝京远在天边,谁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一时半刻就能知道那里的事。” 盐价盐税都是要定期报给朝廷的,按季熠所说晏宁州的账目都做平了,说明有高位之人在主导和掌控大局,单靠底层小吏做不成这么大的事。定盐价、定分销量,派发盐印,这些事至少也是州县衙门才能触及,更不用说销往周边邻国的盐,那更是没有刺史亲签的公文决计办不成的。 “若是别处倒也罢了,晏宁州的刺史你之前同我提过,和郑刺史是同年吧?”谢观南至今不敢相信的不是晏宁州有私盐,而是那个地方在剑南道,那是悦知风辖下,而晏宁州的刺史,也曾经是睿王陇右军麾下的人。 季熠和谢观南在僰道县与戎州刺史郑柏言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对他还是了解的,虽不能说有多出类拔萃,但务实和勤恳是绝无问题的,尤其是军人出身,自带的威严与坚韧就是一般文官大多欠缺的,武官做一州之刺史能做成什么样,郑柏言可算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一样水土养百样人,莫说只是同年,哪怕耿道冲和郑柏言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未必就能都是一副心肠和德行。”季熠点了点谢观南,他这个做捕快的人,成天在市井坊间来去,这样的事难道还少见不成?终归是一人一款命,“你也不必替老头先哀悼陇右军出了这么个货色。” 同样是陇右军出身,戎州的郑柏言和晏宁州刺史耿道冲,一个在疫情的时候能身先士卒、衣不解带地面对和解决问题,而另一个怎么就把个官做成了这样。 “耿道冲确实是个将才,他在老师麾下,若单纯以军功论,怎么也是排得进前十位的大将,他后来出任地方,最初还是我阿爷的旨意。”季熠提及此,脸上闪过些犹豫和迟疑,最终还是一言略过,前人不知今日事,英明如他阿爷也不会想到耿道冲是这么扶不上墙的,“耿道冲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贪色,他太喜欢女人了。” 这个话题,谢观南和季熠都有些不知道怎样详谈,所以对视一眼,又同时点了下头,直接跳过了这项的细节。 于官员而言,酒色财气皆是大忌也是大劫,若有心为之,沾染任何一样都可能被人拿捏,耿道冲贪色且完全不避人耳目,自然很快就有人像苍蝇般寻上他。 刺史发下盐印,把大量官盐卖高价出境,完成盐税额度不在话下,其中还有差价盈余,掉入哪个口袋就不用说了,只有一个耿道冲也难成事,只怕是上行下效勾链甚广,彻查的话牵连出一整串都大有可能。 “若是整个晏宁州的官场都涉及此案,单单官盐差价这点利润能喂饱那么多人、填满那么多口袋?”具体数额谢观南不清楚,但同样出身商贾家,他觉得想要让食朝廷俸禄的官员下水,蚊子肉大点的利益能诱惑到的也就是马前卒而已,要把更大的官拉下马必然是不够的,“更何况你说晏宁州这些年来上缴的盐税并无短缺。” 季熠同晏宁州回来的人说了近两个时辰才盘出来的门道,谢观南只听完来龙去脉就自己推出来了,季熠没忍住又想挑些“花言巧语”来夸夸他的小捕快。但谢观南对季熠的组合拳套路实在熟悉,没等他缠上自己的手脚,就伸出手掌盖在那张俊脸上把人推开一臂之遥。 被推开的季熠只能老实继续说:“盐祸怕都只是障眼法。” “你去处理这事,有无可能不要让老师知晓?”谢观南一顿,又觉自己这想法委实天真,这么大的事,季熠能瞒一时也瞒不过一世,悦知风早晚是要知道的,“算了,我知道你会有分寸。” 季熠知道谢观南担心悦知风得知此事,必定影响情绪,所以他确实一直尽量压着,在知道了耿道冲涉事之后,查得就更隐秘小心些。 若只是盐的问题,查到这里季熠就该命人直接把耿道冲一干人等直接扣了查办,但他到现在还只是让人暗察,查到了也仍按兵不动,并非是顾及悦知风的颜面:“耿道冲那老小子给高域做了替罪羊尚不自知。” “你说耿道冲和高域有牵扯?”谢观南抬眼,此时他眼中就不仅仅是惊讶了。连皇帝想知道西南的事情都得让季熠做桥梁,那高域居然直接把手伸到这么远?他到底想做什么? “同一个招式让不同的人反复使罢了。”季熠用食指指节揉了揉眉心,他很厌恶遇到这样的人和事,无论对方是真的狡猾还是故作聪明,都很无聊,“情报战,细作,疫情,盐祸,手段方式不同,但目的都是一样的。让西南乱,让老师疲于应付,让二郎觉得西南不稳,让所有人都发现,原来不世出的将星也会变老,也会出错,让全天下都意识到睿王不是神话也不是传奇,他随时可以被取代。” 高域,想做那个取代悦知风的人。 “有人喜欢做梦……”季熠眼神冷冽,似是自言自语,声音低不可闻,但谢观南还是听到了,他说,“那便让他长眠。” 过往哪怕是他自己遇袭,谢观南都不曾在季熠眼中看到这样危险的东西,那是真真切切名为“杀意”的火焰,足可焚灭一切妄念。 第 186 章 风起云涌 不知是季熠想做得十拿九稳,亦或最终他还是顾念几分悦知风的感受,耿道冲的舒坦日子还是延续到了第二年春末,甚至他卸职被抓也并非是皇帝从京中下的旨意,而是被剑南道的节度使押解入京的。 整件事中少不了季熠在里面穿针引线,他把晏宁州的情况先理清了、提前和皇帝通过气,而后再安排由节度使出面去处置。对外则看起来是剑南道自查自审将耿道冲一干人等的罪行挖掘出来,再上报朝廷、押解入京交大理寺,最后才由皇帝定夺是否会同三司审理。 晏宁州上下涉案的大小官员总计有二十多人,除去个别罪行较轻、本身也属于被胁迫或有主动认罪并积极提供线索证据的,其余案情重大、被直接提往帝京候审的也有十二人之多。 这一系列的动作自然在晏宁州官场震动极大,但在季熠的努力下,已经让一切进行得尽量低调了,所有补位的新任官员都是提前部署好的,把对州县公务、百姓日常生活造成的影响控制在最低限度内,唯一在精神和情感上受到严重打击的,谢观南觉得可能就是悦知风了,毕竟耿道冲是陇右军出身。 季熠盘算了很久,终于找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安排了个能说会道的人用比较柔软的方式让悦知风知道了这事,然而没过两天,剑南节度使就被急召去了陇右面见睿王。 整个晏宁州官场相当于重新洗牌,这个动静不可能不在朝野造成轰动,只不过在没有结案之前,尚无人敢直言弹劾睿王。虽说“天下之赋,盐利居半”,但晏宁州的盐祸于国库而言损失并不大,可官商勾结,知法犯法的性质是极其恶劣的,绝无可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算案子还没审定,众人也知道为首的官员恐怕性命难保,皇帝是一定会拿他重治以儆效尤的。如此一来皇帝与睿王的矛盾就等同于被拿到了台面上,一时之间对西南三道和悦知风的议论甚嚣尘上。 远在天边的帝京正在为这桩案子纷纷扰扰,陇右道的悦知风也没功夫闲着。晏宁州的事已然没有什么挽回的可能,他除了把剑南节度使提来狠狠教训了一顿之外,一句话一个字都没交代给耿道冲,只是让节度使速派了人马追上押解的队伍,说是务必要确保这些人一个不少全都得活着送到京城,不许他们在路上死了或缺胳膊少腿。 耿道冲为首的一干犯官被押解到京已是五月中的事了,皇帝把差事交给了三司,没有明确表示过任何意见,一切都待查明后再议,涉案人数多且案件时间跨度大,会审亦将耗时不短,皇帝并没有设下办案时限,鉴于即墨锦这样模糊的态度,善于揣摩上意的京官们也都谨慎地审视起自己的言行,那之后朝臣之间对此事的议论声反而减少了些许。 “节度使这次真是受了池鱼之殃。”事后谢观南觉得这场盐祸中要挑出最佳倒霉蛋的话,非剑南节度使不作第二人想,“晏宁州整个局设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账目漂亮得能拿去做范本,节度使也想不到能出这么大纰漏。” 可如果节度使要辩自己无辜也确实说不出那话,作为耿道冲的上官,这个失察之罪总是跑不了的,本朝不提倡无端连坐,所以节度使的罪责不会太重,只是被贬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了,五、六年内恐怕也很难再官复原职。节度使今年已过半百,仕途尾声遇到这么一件事,怕是得留下一辈子的遗憾了。 事情就是这样,有人在更高的位置布局斗法,混沌入局的人,往往是没有选择权的,哪怕是罪有应得的耿道冲,也不过是被人算计了的一枚棋子罢了。谢观南虽然有些同情节度使,但更明白为官者食君禄忠君事,越是居于高位就越应该如履薄冰、谨慎前行,律人律己都是出不得差错的这个道理。 若说帝国如同一座高楼,那么这一级一级的百官便是这楼中每一层的脊柱,任何一根被蛀空,都可能导致楼层坍塌甚至整楼损毁。悦知风的震怒,和皇帝的谨慎,都是因为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总要有个人让老头把那通邪火发出来,那不然除了他还有谁?”季熠没表现出多少同情心,他当然也知道节度使是被连累的,可这种时候也只有祭出这么一个人了,“难不成我过去跟老头大眼瞪小眼?” 谢观南一时无语,说真的他见惯了悦知风和颜悦色的模样,就算是在僰道县那样恶劣的情势下,也不过就是季熠挨过几个冷眼,他是完全没有见过悦知风生气发火的样子,用尽想象力,似乎也只能想到一个谪仙般的长者横眉冷对说几句重话,所以他不能理解季熠为何把面对悦知风的怒火说成是这样危险的事。 季熠也没法和谢观南解释这种只可意会的感觉,只说这阵子要避开悦知风的视线,尽量别去他面前找晦气。然而晏宁州的事情暂告段落不到一个月,甚至耿道冲都还没押到京城,与陇右道接壤的回鹘就传来了内乱的消息,悦知风得悉后不顾身边人的劝阻,亲自带兵往河西走廊赶了过去。 “老师的身体能撑得住么?”谢观南的脑子真的快跟不上了,才开春多久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是怎么了? “老头这是被耿道冲气糊涂了不成?”佟追带回悦知风杀去了边境的消息后,季熠立刻把自己说的要避开悦知风的话直接咽回肚子,又让谢观南赶紧帮他收拾几件衣裳,连夜就要出发往陇右去,一刻也不打算耽搁,“二郎还没有下旨,他怎么能先插手回鹘内务,这是嫌别人手里他的把柄不够多吗?” 谢观南听到这话才惊觉,这件事的重点是悦知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去。无论本朝与回鹘的关系怎样,出兵外邦都是国事,不再属于西南内务,就算回鹘正式向我朝求援,也该由皇帝出面接受,悦知风妄动便是实打实的僭越,绝对是会落人口实的。 中原与回鹘汗国的邦交自回鹘建国起便存在了,前朝与之更是有多年的联姻关系,回鹘也始终诚心归附,甚至在前朝出现内乱时还协助过平叛,这一代汗王的祖母便是前朝最后一位嫁去和亲的公主。先帝大一统之后,本朝与回鹘的关系虽不如前朝那样亲密,但也一直很平稳,如今回鹘内乱,以本朝的立场要判断形势小心应对才是。 道理上回鹘与我朝交好,若有需要,但凡汗王开口,皇帝大概率是会答应相助的,但也要视情势而定,先查明回鹘此次内乱的缘由才是此刻最要紧的事,正如季熠所说,无论如何悦知风是不应该擅自带兵靠近边境的。这事儿可能于即墨皓峰在位时算不上什么,可如今龙椅上的人是即墨锦,就算是季熠也不敢确保悦知风这行为是否会触怒自己那皇帝弟弟。 可……谢观南和季熠都是了解悦知风的,他并非是那种莽撞的人,睿王的心思之细密非常人可比,就算是先有晏宁州的事情乱了他的心神,也不至于失策到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谢观南拉了一下季熠的袖子,不够冷静的人又岂止悦知风一个,自从陇右演武回来,季熠整个人也有点不太对劲,只是没有大事发生时,这人还能掩饰得比较好,“老师戍边那么多年,怎么也不至于轻易做出荒唐事来,你仔细想想呢?” 季熠回身,看到谢观南清澄如水的双眸,好像当头被人洒下了一捧甘霖,心头那点燥热得到了舒缓。 是从何时开始,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需要一些急迫感?季熠回忆了一下,是被悦知风提上演武场的时候?或许是更早,是在僰道县知道悦知风病了的时候? 对,或许就是那个时候。 在此之前季熠对时间几乎没有什么概念,他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经不起等待的,毕竟他十岁之后就在经历一段漫长的等待,而现实教会他的是,无论怎样自我调整也消解不掉等待的枯燥乏味所带来的麻木。可当他知道悦知风病了之后,好像他的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同了。 “我……”季熠攥起谢观南的手,拉住的好像不是爱人的指尖,而是拴住他的一根绳索,“我担心老头。” 承认这第一点并没有想象中困难,季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足尖,或许从来也没有什么能绊住他的步伐,只是他发现得太晚了。 第 187 章 凝眸人间 消息从睿王府过来已经耗去些时间,如果悦知风已经率军往河西走廊去了,季熠就算不吃不喝日以继夜地飞奔过去也不可能赶得上,与其没头没脑急着追过去,不如先把情况摸清楚,这是谢观南拦着他的主要原因。 季熠答应谢观南先在悦庄多留一天,虽然他依然很焦虑,但既然答应了下来,至少这十二个时辰内他是不会从悦庄消失的。 佟追派出很多手下去各方收集必要的消息,季熠也写了几封信笺让飞鸽出发,这些手段未必能立刻得到足够的反馈,但至少是积极有效的让事情的主动权尽快回到自己手上的方式。 谢观南一早匆匆去县衙点了个卯,没多久就又回到庄上,他实在有些不放心季熠,所以同秦孝贤请了假。这次他请假和往常不同,他料不准季熠什么时候说走就要走,所以跟秦孝贤说的是,之后万一有急事或许来不及亲自过来请假,先跟县尊致歉。 秦孝贤对谢观南与季熠的关系从来不多问,贵人的事多遵从、少打听才是基层的为官之道。但他对谢观南还是很有好感的,于公,谢观南是个当捕快的好人才,勤奋、仔细又聪明,为人厚道、品行端正;于私,秦孝贤也不是什么跳出三界五行的世外之人,他既然知道谢观南与齐王关系亲近,自然更愿意送些无关紧要的人情给谢观南。所以对于谢观南请假一事,他总是默默应允,鲜少问其中细节,但这一次,他多留了谢观南片刻。 “谢捕头到云遮有一年多了。”秦孝贤的神情淡然,让人感觉他琢磨这个话题时间不短了,只是刚好觉得这一日适合说出来,“县衙上下对谢捕头也是交口称赞的,依我之见,自然希望你能长留云遮,但你师父捎话来问,我也不好瞒着,所以想听一听谢捕头你自己的意思。” 捕快严格来说不属于公职,所以各地借调人手没有什么复杂的流程,尤其谢观南是从京城往地方上去,当时也就是他师父托人带句话的事,反过来地方上的捕快想要往京城去倒没那么简单了。 谢观南的师父原本以为自己的徒弟去地方上散个心,一年半载的把京城那档子事淡忘了、心结打开自然就能回来了,可这眼看着就奔着两年去了,谢观南给京城写信是只字不提要回去的事,老捕头就有些想不明白了。云遮到底有什么在,让自己的宝贝徒弟这么乐不思蜀呢? “我暂时还没有打算回去。”谢观南看到秦孝贤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又觉得自己不该给对方误解的机会,于是补充道,“但捕快这份差事是否还要继续、以及能继续多久我也说不好。” 谢观南自己也是有些意外,这件事在他心里盘桓有些日子,但始终也没有想定,被秦孝贤提起师父催他回京这茬,反倒像是推了他一把。他从没有哪一次做要紧的决定像这次这样,从头到尾全凭自己思考定夺,然而这话真的说出口去了,他却只觉得从脑仁到脚底都舒畅得不行。 秦孝贤没有追问,更没有给观南什么明示暗示,只是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人往高处走,谢捕头遵从自己的心意即可。” 就算没有齐王这一头的关系,谢观南本就自京城来,家里也是颇有产业,他又是家中唯一男丁,秦霄贤顺理成章觉得这样的身家,谢观南打算回去继承家业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一点没觉出异样,一脸的认同和理解。 作为上司,秦孝贤既表达了挽留之意又给予了极大的尊重,态度不可谓不诚恳,谢观南不好同他解释自己没有什么“高处”要去,那样再多说几句又免不了牵扯更多,此非他所愿,秦孝贤也未必需要听。无论如何他在云遮都是受到了县衙众人颇多照顾,真到了要离开时,他也唯有如眼前这样,回以郑重的感谢罢了。 回到悦庄,谢观南只觉得整个庄子的气氛都呈现出一种陌生的沉寂,令他十分不习惯。以往无论季熠在或不在,庄子里总是有序中透着些轻松的,从建筑到生活于其间的人,似乎都是能感染到主人心情的。往常季熠总是悠闲潇洒的,下人们也就不会时刻像绷着根弦那样当差,但季熠若是不自在了,那么庄子里的人也会跟着无法松弛下来,谢观南如今对这样的事情已经能轻松拿捏了。 静海卫身份特殊,谢观南不会随意去指使,所以他转而去和佟追说了几句,交待完就把据说从他去衙门开始就一直没有过动静的季熠从书房拖了出来。 还是那个湖,还是上次那明瓦篷船,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但谢观南很不满意季熠那木讷的表情,他俩面对着面,他用足尖去轻踢对面那个摇桨人的鞋:“同我泛舟是那么让你觉得无聊的事吗?” 季熠固定好船桨,从船尾移到船篷下挨着谢观南坐,他下巴搁在对方的肩头,鼻尖堪堪擦过谢观南的颈侧,心里想好了哄人开心的话,但临到开口却一句也没有说出来,他不想骗人,尤其是谢观南,他现在连假装做戏都不屑为之:“不想扫了你的兴,我也没有觉得无聊。” “你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季熠没划多久所以他们的篷船还在悦庄的园子里并没有出水门,谢观南接受了道歉,也没有在意季熠的意兴阑珊,“你没有扫我的兴,我回来是想和你一起面对那些事,所以只要你让我陪着你,就是称我心了。” 两人四目对望了一眼,俱是情不自禁地轻笑了一下,谢观南去牵起季熠的手,船身不轻不重地摇着,荡着轻舟也晃动着在两人胸膛里轻轻微颤的心。季熠扶着谢观南的脸颊朝向自己,在他唇上落下自己极为温柔而认真的亲吻。 “观南,你怎么这样好?”季熠低头又再次轻吮着谢观南的唇,从单手转为双手捧起他的脸,从轻触到舔吻,唇舌间不似平常情热时的纠缠或掠夺,而更像是将这样亲密的动作当成是无言的交换心声,季熠能感受到谢观南的回应就像是用羽毛在抚弄他的脊背,而他就如同一只被安抚到全身毛都顺了的猫,他想栖息在这双手下,枕着谢观南的膝盖,而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这两人总是会有这种默契的瞬间,突然间谁也不说话,奢侈地任时间静静流淌。季熠甚至在大上午的这会儿产生了一丝困意。 “时间过得真快。” “嗯?”仰面躺在谢观南腿上的季熠下意识应了个声儿,他其实没太听明白那句话是因何而起。 “虽然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但我听人说年龄不同,对时间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谢观南一手摸着季熠没有裹幞巾的发顶,另一只手就随意搁在他胸口,声调低缓、嗓音宛如在讲哄孩童入睡的故事,“我记得小时候想要快点长大,总是疑惑为何一日十二个时辰过得这样缓慢。可是弱冠之后又觉得时间好像生了翅膀,不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经翩然而去了。” “嗯。”这次季熠听清楚了,“我二十岁到三十岁也觉得自己浑浑噩噩,可时间从未等过我,好像我发一次呆,就会消失很长的一段日子。” “所以你说老师上次找你去参与演武,他表现出了一丝急切,会不会也是这个缘故呢?” 越是年长越是知道过去的时光不可追,就会对未来更有紧迫感,就连悦知风也逃不过这个定律。或者说,正因为悦知风有着比常人更多的责任、更多想要完成的事,所以他的急迫也比常人更剧烈。 “观南是想说,我被老师影响了吗?”季熠闭上眼睛,在脑内回溯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事,还有他做出的应对,虽不至于有什么错处,但他确实比之前更希望能以同样的时间做到更多的事,所以谢观南说得大抵没有错,“或许是的。” “有件事我之前一直没跟你说。”谢观南并不认为这是个秘密,只是之前并没有合适的机会说出来,在说之前他还提醒了季熠不要激动也不要打断他,“老师在僰道县跟我说起他的病,他说比起死亡他更害怕的是不能和你好好告别,季熠,这对他很重要。” 很重要? 季熠睁开双眼,抬眼看到的是谢观南低头也正看向他的眸子,船篷里明瓦透下来泛着橙黄色的天光让他们彼此仿佛只能看到对方脸上最亮的那对眼眸,而这一刻那双眸子映照出的是世上另一个的自己。 季熠摸到了谢观南放在他胸口的那只手,盖到了自己双眼上。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不多时谢观南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又出现了不规则的急促,然后,他的指间和掌心感受到了一点温热的湿意。 第 188 章 火雷,炸了 对于自己最后一次哭是几时的事,季熠已经几乎没有印象了,无论是京城的皇宫还是西南的睿王府,无论是懵懂的孩提时期还是成年之后,好像他从记事开始就知道眼泪是无用的,所以他认定自己并不需要。 可谢观南却抹了一下季熠的眼角说这是个好东西。人还有哭的能力,说明感受到了某个人、某件事对自己的意义,因为意识到了这点才会让眼泪出现,所以这一定是好事,因为它可以告诉自己,心里有真正在乎的东西。 季熠不知道谢观南这说法有何依据,他只知道从此以后这世上有一个人见过自己的眼泪并认为这是个好东西,这一点让他心里非常舒服。然后季熠就在蓬船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谢观南则是安静地做了回助眠的枕头,让季熠躺在他腿上补了约莫两刻钟的眠。 船在水上,周围有什么都一览无余,风和光都很安静,就算是没有睡着的谢观南都觉得这短暂的安宁很美好。静海卫没有跟在他能看到的距离内,他带人上船之前特意嘱咐了佟追,让他叮咛所有护卫也同时告知静海卫不要靠太近,他没打算出悦庄,所以不用跟太紧,谢观南只想给季熠片刻不受打扰的轻松。 他们平日闲暇也有这样窃窃私语的时候,但多是在房内,季熠的身份让静海卫须臾不敢远离,而谢观南就算习惯了周遭的视线也无法习惯在人前和季熠做出亲密的举动。自从发现了这蓬船的妙处,这叶小舟倒成了他俩在室外能放开了说话的所在,兴致好又不便出门太久的时候,总是很乐意往湖边来,就连季熠也不再嫌弃园子里这小池子了。只是像这样泛舟于水面既不为游湖也不为赏景,单纯放一舟二人在四周空旷处的机会并不多。 季熠太累了,谢观南自己每日晨起点卯,傍晚散衙,他是知道一个人每天能集中精神多久的。但是季熠每日要做的事情,要考虑的问题多过他不知几倍,虽然这人隐藏得很好,总是在他回家前收拾好手上的事,装作一身轻松地迎接他回来,但谢观南还是偶尔能从季熠的眼神里发现之前没有过的疲惫。 其实从前季熠的眼神也有过那种一闪而逝的沉重,那时的季熠更会藏,从不在他面前展露出一点脆弱,但谢观南分辨得出,以前的季熠是因为未知和不确定才产生的犹豫,而现在是真正因为焦虑而产生的不安。 “不打算继续做捕快了?你之前没提过,几时有这念头的?”季熠兀自睡过去,又毫无征兆地自然醒来,他素来是觉浅的,但只要是在谢观南身边沉睡,哪怕只有一刻功夫也能恢复大半精神,蓬船虽逼仄狭窄,由谢观南搂着却没有让他觉得有丝毫不适。醒过来后,谢观南随口告诉他,已经向秦孝贤提过离职的事,季熠很不解,谢观南对捕快的差事有一种让人动容的执着,他在京城受了那样的挫败都不肯放弃的这件事,没有道理在云遮却要放手。季熠不觉得谢观南这样的性子是会突然改变自己想法的人,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是我妨碍了你吗?” 捕快总在一个地方打转,而季熠则经常需要四处奔波,尤其近来他跑得越来越远、离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不是没有察觉到这点,所以每次外出都归心似箭。但他舍不得去改变谢观南,他宁愿自己多跑几次夜路,来缩短他们之间的时间和距离,也不希望让谢观南因为迁就他而放弃自己想做的事。 “不是的。”谢观南笑了笑,他向后靠去让季熠能从背后抱着他,侧着脸靠在对方胸口,然后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思考如何把这件事说清楚,“我刚遇到你的时候问过你,难道就一直待在西南这一隅不离开了吗?如今想来,那句话其实应该我问自己才对。” 就算没有季熠,他也不可能一直待在云遮,他的来路、他的归途都不在这里。谢观南意识到他过去总是等生活中的问题出现了,再努力去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如果是一个人的时候,这或许很正常也不耽误什么事,但现在他和季熠是两个人一起生活,那仅仅如此就不够了。谢观南已经厌倦了在原地送季熠出门,又等着离人不知几时的归期,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方式。树挪死,人挪活,既如此,他为什么不能先多走两步? “可你喜欢做捕快。”季熠的声音跟着他的情绪一起有点低落,为自己这阵子徒劳的努力最终也没有协调好两人之间的问题而难过。他一点也不希望因为自己而让谢观南改变,他遇到的谢观南已经是他最喜欢的样子了,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整个人闪耀着光芒,叫他移不开视线,“对不起,我又让你为难了。” “为何你默认我俩之间的问题必须是由你来解决?”谢观南回身抬手,在季熠脸颊上轻拍了两下,跟着像是心里气不过就又捏了一下,“做不做捕快,我都不会在云遮一直待下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季熠原本想追问,张嘴后才发现,他确实又太自以为是了,谢观南不是需要他这样精细地仿佛呵护盆栽那样照顾着心情的人,反而是对方一直在提供自己精神上的支撑,如果非要说他俩之间有一个人是在他们关系中作为主导者,那他觉得也应该是谢观南而非他。 “我希望能强行有点关系,可以吗?”季熠的语调中掺杂进了一点点无赖,他如今不常用这样的语气和谢观南说话了,自己都有些不习惯,所以用埋在对方颈窝这样的动作来掩饰一些他的不好意思,“观南要去哪里,都让我跟着吧?” 从最初季熠爱在他跟前扮可怜开始,谢观南就遭不住这样的攻势,是他一开始给这位王爷设定的底线过于低了,导致这人现在随随便便就跨了过来,而他对这样的季熠从来都很没有办法,但眼下真要论起谁跟着谁,那还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让你跟着也得等这摊子事落定,你若真的要去陇右,这次我陪你去。” 季熠垂下眼眸,在谢观南的颈侧摩挲了一阵,闷闷地“嗯”了一声。 琥珀松的香味从颈窝处绕着他飘来,谢观南有一瞬的怔愣,季熠今日佩了种不太常用的香,这会儿带着点药的苦味像蛇吐出的信子那样钻入他的鼻息。他比较习惯接受的是带着点清甜的香气,能让人很快松弛下来,也有助于安神解乏。季熠在衣物和房内用香都会选谢观南更喜欢的,今天这款显然不是,这个香的调子太冷了,仿佛生怕用它的人因为感受到安逸而放松了下来。 “你今日一早上都在琢磨什么?”谢观南出门时间不长,但他回来时书房里已经摆满了被翻乱的书册图卷,燃了琥珀松就说明季熠想要凝神专注于某件事,很显然谢观南回来把他从书房带走是打断了他正在做的事。 “你说的,老头那么深的城府,他不会一时脑热就随便做出不理智的决断,我想知道回鹘这次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所以翻了近五年内我们收集到的关于回鹘的情报。”季熠直接说了他的结论,“我想你是对的,老头这次的行动不是意气用事,而是精心计划过的。” 季熠能拿到的情报,无一例外悦知风手上也会有一份,而且悦知风那份一定远比季熠看到的更全面和详细。回鹘这次的内乱并不是偶然突发的,它更像是一个颗埋了许久的火雷,只差一个火星就能立刻炸开,而眼下就是有人朝这个雷扔了把火。 “所以老师往河西走廊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之前季熠最担心的不就是这个么?谢观南也最关心这一点。 “自然是为了保家卫国。”季熠放开了谢观南又坐回船尾重新拿起桨,脸上终于又出现了他惯有的、那种因为把握十足而坚定的笑容,“第一封飞鸽传书是陇右军出发前发出的,按老头的性子,为免我直接冲过去一定会再写一封信给我,只是两封信之间有时间上的间隔,我估计是半天、最多一天,说不定信鸽这会儿已经到庄上了。” 第 189 章 私人秘密 回鹘是由多个游牧民族部落合并而成的汗国,王庭设在漠北草原一带,因为生活习俗受气候和地理环境影响很大,所以在他们的历史上经历过几次迁徙,直到百年前才逐渐固定了活动区域。 在回鹘西北部堂塞河上游流域栖息着另一个民族,到本朝他们被称为“羯昆”,是说突厥语的部落之一,羯昆素来民风剽悍,回鹘曾经有过一些年因环境所困不得不西迁,在放牧领地上与当时的羯昆发生了不少冲突,所以结下了宿怨,后来虽然回鹘退让出了起过争执的那片土地,可羯昆并没有就此罢休,这些年来依然屡次进犯回鹘,双方交战过多次,互有胜负,边境线也一直在进退中变化。 这次回鹘的内乱可说是内忧外患齐聚的结果,外患自然就是多年宿敌羯昆又一次卷土重来,集结了大军随时准备进攻;内忧则是回鹘几个部落之间的亲贵大臣发生了严重的内讧,新汗王年轻、弹压不住各部落的权贵,争夺汗位或重组权力结构的内斗眼看一触即发。而最糟糕的是,过去两三年内漠北草原的自然灾害接连不断,先是雪灾造成了大量牲畜的死亡,继而又引发了饥荒和瘟疫,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可以说眼下已经到了回鹘有史以来最艰难的境地。 “回鹘与我们接壤的边境线很长,如果汗国内乱爆发,难保不影响到我们的边境百姓。”谢观南明白了季熠说悦知风赶去河西走廊是保家卫国的说法了,回鹘不但是邻国也是本朝与羯昆之间的屏障,这个邻居与帝国的关系可以用唇亡齿寒来形容,“回鹘眼下的局面很不乐观,万一他们在战局中陷于颓势,光是涌到边境的流民就会成为很大的问题。” “羯昆的骑兵在漠北草原上几乎是所向披靡的,他们一旦铁了心全面开战,必是血染堂塞、白骨露野。”季熠推算到了悦知风真正想做的事后,总算短暂地松了口气,但紧跟着又重新因为接下来的问题揪起心来,“无论回鹘是胜是败,经此之后,我朝与西北接壤的这一带地区的格局都将发生变化。” 悦知风选择先赶过去,并不是要插手回鹘的内政,而是为了稳住边境的民心,也是提前为可能发生的事做万全的准备。季熠和谢观南能大致猜到悦知风的行为目的,但他们没法估算到悦知风是用怎样的心情在面对这些事。 “我听老师说过,他希望能把一个完整、强大、安全的国家交到后辈手中,他说这是他的责任。”但是谢观南现在知道,说出这样一句话需要有多大的决心和担当,因为这远不是一个人,一支军队,甚至不是一个国家单方面能决定的。 先帝打下江山完成大一统就用去了大半生,悦知风守着西南边境也熬去了他的几十年,这么多年他们都是用怎样的心情在过着每一天,恐怕没有人能感同身受。 季熠和谢观南的蓬船才靠到岸边,就看到佟追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果不其然拿着新收到的飞鸽传书。季熠才要说话,忽而眼余光看到柳慈远远跑来,便索性等他到跟前了一起问。 佟追拿来的确实就如季熠所料,是悦知风发来的消息,叮嘱他留在岭南不要妄动,别的没有细说,尽管有了猜测,这传书内容之简洁还是让季熠轻轻蹙眉,不过更大的意外是柳慈带来的,他手里拿着的是从皇城来的传书。 谢观南一直没有弄懂京城离岭南千里之遥,静海卫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互通消息的,但这事太机密了,他连问都没想过去问季熠,眼下要紧的是皇城来的消息到底是关于哪件事的,总不会悦知风才开拔,皇帝的旨意转眼就到了吧?那这效率未免有些过于离谱了。 皇城来的消息要经过静海卫的解密才能变成普通文字,季熠一眼看完就递回给柳慈让他当即焚毁,接着便像是忘了悦知风那边的事,转而问起了佟追西雷山的情况:“安南的太子最近如何?” 说起来这位小太子住上山之后,季熠和谢观南就再没回过西雷山,除了不想和那位太子直接打照面,也是希望能把不知藏在何处的视线更多吸引到别处而非西雷山,毕竟安南的太子在这里这件事是不能让更多人知道的。 佟追的答复是一切都好。那位小太子似乎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安分、配合,就算在山上的日子以他的年龄而言难免压抑和拘束,他也不曾表现出过任何不满。佟追说那孩子与同龄人的区别非常大,不过想来只要是那种身份的孩子也不可能活成普通人的样子,说到这里的时候谢观南察觉到佟追突然停顿了一下,飞快地抬头看了季熠一眼,没等季熠注意到他的迟疑就又接着往下说。 季熠没发现佟追看他的目光是因为他在想别的事,听完西雷山的情况,他犹豫了一下,将起初想让佟追把人带下山的决定修改成他要亲自回西雷山一次。好歹安南的太子也是位贵客,他这个东道主无论如何也该见一面才对。 “不去河西走廊了?”吃过中午饭,谢观南陪着季熠在书房整理早上被弄乱的东西,这会儿这位王爷又变回那个慢条斯理、做什么都不疾不徐、井井有条的模样,谢观南瞧着他觉得有趣、忍不住调侃,“你这是要改去欺负小孩子了么?” 季熠也不回答只是低头笑了笑,人倒是麻利地挪动到了谢观南身边,接过他摞了一叠的书册,拿去放在架子上,回身的时候趁谢观南不防一把将人圈住,压在了自己和书架之间。 谢观南只愣了一瞬,随即主动伸手搂过季熠的腰、微仰起头凑上去吻住他。季熠很快给出了更直接和热情的反应,靠墙的书架因为两个人撞上去的力量而发出了声响,可相互封堵着彼此嘴唇的两人谁也没空去在乎才刚放上去又被撞得落到地上的书。 “季……”还能与他调情至少说明季熠的精神是趋于放松的,所以谢观南乐于去配合,只是很快发现他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了,才想开口又重新失去话语权。 季熠将两人之间的空隙挤压到分毫不剩,他的亲吻简直就像是在谢观南身上进行一场侵略战,掠夺完唇舌后嘴唇顺势就去骚扰对方的耳垂和发鬓,兜兜转转回到脸颊后又把环着他腰的双臂提起来、像是渴望着猎物鲜血那样啃咬起谢观南的手腕。季熠当然不会真的用力去咬,只是谢观南的皮肤并不需要他下多少力气,很快他唇齿游走过的地方就都浮起了深深浅浅的红印,让这副皮囊的主人看起来有三分凌乱和七分诱惑。 “我不欺负小孩子。”季熠贴在谢观南耳边低喃,“但观南不是小孩子,可以让我欺负一下么?” 被季熠用舌尖沿着手腕一直舔舐到了掌心,谢观南甚至忘记了呼吸,他只觉得从脊柱窜起了一股酥麻,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气力那样瘫软了,若非季熠的一只手还箍着他的腰,恐怕他发软的腿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这股酥麻沿着后颈一直攀爬到了头部,让他的每一根头发似乎都能感触到季熠的气息,再由这三千青丝把这份触觉带来的颤栗传达至心底。 谢观南几乎将一半体重挂在季熠身上,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他的反应、正笑着用膝盖顶入他双膝之间,他们肢体相缠着的姿势堪堪掩盖住了谢观南腿软的事实,他不想听到自己没章法的轻喘,所以胡乱地问了句:“你几时回西雷山?” “明日一早出发。”季熠灵活的手指已经挑开了两人的腰带,春衫单薄,不多时他的手指就已经直接触摸到了对方腰间的皮肤,他明确地感觉到谢观南浑身轻颤了一下,继而把脸靠到了他颈窝上,这反应甚至比刚才的缠吻更令季熠欣喜,“你今日怎么这样敏感?” “不是……”谢观南想说的其实是不止今日,季熠与他在身体上的契合是他们关系中重要的一部分,几乎每一次季熠的触碰都会让他产生不同程度的愉悦,但今日确实有一点特殊,谢观南想,可能是蓬船上自己指间的那抹泪,让他看到了季熠从未在他面前展示过的一面,而这,令他兴奋,只是这份隐秘的快感他不确定是否该告诉季熠这个当事人。 “不是什么?”季熠很享受看到谢观南为自己沉迷的模样,他知道这样的心思有些恶劣,但依然忍不住每次都想要这种体验,“说出来,观南。” “……没什么。”谢观南想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自己会因为季熠而轻易陷入沉醉这点暂时当做私人的秘密来保留,“西雷山就不陪你去了,所以今天让你欺负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