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人:诸位,一起复兴大唐吧!》 第1章 大雪 风雪呼啸,犬吠不止。 磅礴且无序的记忆搅动着尚不清晰的意识,初醒来的萧砚极力去想,却发现一切都如残破的碎片一般,使记忆没有可追寻的真实感。 布满阴翳的眼前,有人影正将他安置在一堆杂物之后,待一切落定了,其便迟疑的看向他,脸上浮起复杂的神色。 “阿爷甩开他们,就来接你……” 末了,人影匆匆跃上高墙离去,耳边又只余下了风雪声、犬吠声…… 寒风裹着雪粒卷入巷中,渐渐掩盖了雪地里的点点血迹,继而慢慢割着萧砚的脸,令他本就布满阴翳的视线变得模糊,最终化为暗色。 但就在这最后之际,一道纤瘦苗条的人影忽然闯进了视线内,向他直直走来。她搬开了杂物,继而轻轻探了探他的鼻息,最终将他抗在背上,离开了这暗巷。 萧砚勉力的撑开眼帘,便见一缕碎发随着风雪吹来,糊了他的眼。 …… 待再醒来的时候,雪声已被隔在窗外。塌边立有火炉,正传来轻微的噼啪燃烧声。 扑面而来的暖意、胸前尚疼的伤口,都令萧砚清晰的认识到,他还是活着的。 嘴唇有些干裂,他下意识的舔了舔,偏头向床头望去,能看见小案上摆了一碗姜汤,正散着屡屡热气。 再转动眸子,便能借着烛光看清周遭的陈饰。 床幔、纱帐、屏风……一应布置都很有讲究,看起来略显奢华,不像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 屏风另一边,还有人影晃动,声音也依次传过来。 “你在何处发现的人?” “左城一小巷。白日里,我听得了一消息,济阴王染了风寒,是城中名医林氏去王府看的病。我便想着夜里去医馆探探,但还未至目的地,就先听闻左城大火,继而又见此人染了血倒在小巷内,于是将他带了回来。” “胡闹!你为何不先报于我们?” “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做不得真,总得先验验真假。” “伱未免太胆大了些!不说你自己出了事我们如何向女帝交待,若是此处被玄冥教的人盯上,可想过众姐妹的后果?” “我……” “我知罪,后边自会去寻女帝请罚。” “……” 萧砚结合着原身少年的记忆,能清楚分辨出她们口中的信息,同时掌握自身眼下的处境。 如今本为天祐四年十一月末,但在上半年四月,于汴州的朱温以“大梁”为国号,建元“开平”,即皇帝位。故在梁境,今岁便是开平元年。 不过,与萧砚印象中的唐末五代不同,这一世界可谓是江湖与朝堂相辅共存。 以外间女子口中的“玄冥教”为例,其便是梁帝朱温早年时所创,多以死囚、逃犯、以及各样凶命在外的江湖客为教众,专为朱温刺探情报、诛杀异己。直到现今朱温称帝,该教也正式从一江湖组织成为监管中原的朝堂机构,甚而在某种意义上讲,它远比一般的衙门都要有权柄,已成为全天下名副其实的“第一暗杀组织。” 无独有偶,西边歧国“幻音坊”、北面晋国“通文馆”,各路藩镇诸侯亦有为其从属的江湖势力,不过皆在实力上弱上玄冥教一分。 在这乱世里,一切的一切,都逃不过被卷入各方诸侯角力的命运。 “……” 在萧砚探寻记忆的这一期间,外间的声音也已落下,一人影从屏风后边绕过来,却是记忆末尾那位纤细的少女。 少女神色清冷,面上还残留有一丝莫名的委屈,不过大多都被倔强掩住,没有轻易显露出来。其额前沾了些雪粒,此时垂了两缕碎发,但在烛光下却衬得她一张白皙的脸庞甚为立体,颇有英气。且犹引人注意的是,她青蓝色絮衣的肩头,染了些血迹。 不过,其在看见睁眼望过来的萧砚后,脸上那一抹委屈便瞬间敛去,同时向一旁侧了侧脸。 “人醒了,你们自来询问便是。” 她随手拾起放在塌边的长剑,就要离去。 屏风外边,立刻就有两道倩影依声而入,一人同时还将少女唤住:“你且等等,问过再走。” 随着两人进来,室内便又亮起了两盏烛灯,光亮尽数映在萧砚的脸上,让他不由得稍稍眯了眯眼。 同时,也使他愈看清了这三女的面容。 除少女外,另外二人单看外貌皆是年及桃李,且她二人身形婀娜、凹凸有致,除衣着比少女更加贵气外,便是气质都要盛上几分。 少女站在一旁偏着脑袋,沉默不语。 依萧砚猜测,方才训斥她的,应是中间那看起来端庄丰腴的女人。 果然,那丰腴女子在好生打量过他的面容后,便开口询问:“小郎君既已醒了,可否容妾身问几个问题?” 萧砚没有拒绝,而是先道:“可以将这碗姜汤给我喝吗?” “自是可以。” 女子轻笑一声,继而亲手将萧砚扶起,让他能够靠在床头,接着,便要坐在塌边用小勺喂他。 “多谢,我自己可以。”后者婉言相拒,用手捧过瓷碗。 那丰腴女人也不以为意,站在塌边看着萧砚用姜汤润了唇,便问道:“如此雪夜,小郎君缘何一身血倒在深巷中?” “被人追杀。” “是何人?他们为何要追杀小郎君?” 女子一边询问,一边仔细观察着萧砚的神色。 但见他在思索许久后,脸上露出了为难的样子来。 “小郎君可是有难言之隐?”女子伏低身子,露出了颈口雪白的滑腻,轻声道:“这里极为安全,你大可安心。” “我,我不记得了……” 萧砚顿了顿,摇头道:“我只记得是被人追杀,令我受了重创,余下的,暂时记不起来了。” 女人闻言愕然,稍露出诧异的模样。 她犹豫了下,再次询问道:“那小郎君可还记得自己姓名?” “萧砚。” 女人果然惊诧,但又马上化为了然之色。她直起腰思索了片刻后,想要再说什么,又好似心有顾忌,令她踌躇。许久后,才向萧砚道:“既如此,小郎君且在此处安心养伤便是,这里甚为安全,不用担心仇家寻来。” “在下多谢娘子,”萧砚犹豫了下,道:“只是萧某不明白,娘子何故收留在下这么一麻烦之人,岂不是会给诸位平白招来祸事?” 这时,一直伴在旁边未出声的年轻女子道:“公子不必多虑,逢此乱世,处处皆是苦命人,我醉音楼既然遇见了,便不会见死不救,你只管在此好生将养,待身子好些了,再说其他。” 将她口中的“醉音楼”三字暗暗记下,萧砚称谢道:“既能得二位娘子收留,萧某自当感激不尽,只是眼下尚不知各位如何称呼,今后在下若有能力报答,可不能不晓诸位恩名。” “妾身二人的名字不值一提,郎君倒不用多记。倒是那小姑娘,若无她将郎君一路背回来,恐怕就麻烦了。” 听见话题忽然转至自己,少女便猛然转过来,面上有些讶然。 萧砚并不强求二女的姓名,将瓷碗放在一旁,向少女勉力拱手道:“不知姑娘是……” 少女有些不自然,但面上却依然只有清冷,她不自觉的撇过头,回道:“唤我姬如雪便是。” 如此,那端庄女人才轻声一笑。 “楼内事务繁琐,妾身二人对郎君可能有些照料不及,郎君若有事,大可直接唤这位雪儿姑娘。” “不敢叨扰二位娘子。” 一应事务都已安排妥当,那二女便不再多留,匆匆离去。 姬如雪走在末尾,在转过屏风之际,颇显清冷的瞥了他一眼。 萧砚对她轻轻一笑,以示感谢。 少女应是看见了,蹙了蹙柳眉,匆匆跟随离去。 待房门重新关闭,萧砚的笑色便略略的收起来。 “醉音楼……” 他低头看向姜汤中自己的倒影。 萧砚能明白,那头一回见面的丰腴女人为何对自己格外亲近。 盖因他有一张脸,一张不容她们忽视的脸。 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才能够好,萧砚将脑中的记忆梳理一便后,索性就早早的在榻上歇下。他心知自己尚还有许多麻烦要处理,得先尽快恢复实力。 同时,在这深夜中,一道机械声终于被他唤醒。 “‘剑意’开始重载激活……” “因宿主更换躯体,重载失败……未能进行激活……” ———— 厢房外,丰腴女子步履匆匆。 后边,与她稍显年轻些的女子唤道:“姐姐,此事是不是太蹊跷了些?诸多姐妹在曹州待了大半个月亦对救出济阴王毫无办法,偏偏随处寻得一人,便是济阴王?” 端庄女子脚步不停,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画像递给她,道:“兹事体大,不论他是与不是,皆要先报于女帝。” 后边的姬如雪抬眉望去,便见那画上之人确与萧砚一模一样,几乎不能分辨。 她蹙眉想了想,自己当时确实没想到那少年便是济阴王、前唐废天子,只以为此人或与左城大火有关,才将其救回来。 那年轻些的女子持着画像还未开口,长廊之外便有一侍女匆匆而来,向丰腴女子行下一礼,道: “禀妙成天圣姬,方才探子回报,济阴王府确生大火,一个时辰前,该地响起多道厮杀声。且据内应所言,玄冥教应在其中折了两个天位高手,暂且还不知是不是通文馆闹的事……” 妙成天眸光闪动,向身后那较她稍年轻的女子询问道:“玄净天,信鸽可已喂好?” “依姐姐吩咐,随时都备着的。” “稍后我修书一封,待雪小些了,便发往凤翔。” 写在前面:因为是动漫同人文,所以对史实等不是特别考究,对此介意的大佬勿要代入—— 同时,求追读!求票!求书评! (本章完) 第2章 互为鱼饵 窗外的飞雪渐小,树梢上的枝头却依被压得直不起身。 萧砚服下汤药,婉拒了侍女要搀扶他的好意,独自走到窗边,静静的看着外间。 姬如雪怀中抱了剑,坐在门栏边,随着他的目光向外看过去。 几只麻雀被寒风吹的直缩脖子,遂不得不从枝头跃下,在院中蹦跳,在其间还不时低头于雪中刨食,虽看起来并无所得,却也好过在枝头冻死。 其实相较于这个,姬如雪更诧异萧砚的恢复能力。 她发现萧砚时,他身上的伤势就已颇重,便是带回来以特制手段疗了伤,但寻常人若没有十天半月,几乎只能在床上活动。但前者不过只是在这里生活了两天,竟就能自行走动了。 便是傀儡天子,也能习武吗? 她略略皱眉,看向萧砚的背影。那天夜里,在等待侍女向两个圣姬通报期间,她便已仔细勘察过,后者的掌间几乎没有习武之人应有的茧疤,真如天生的富贵人一般,干净的不像话。 那边,萧砚好似发现了姬如雪的视线,便回头过来,向她客气询问: “姬姑娘,这两日,可探到我仇家的消息?” “暂且没有,近日曹州不太平,城门每日封锁,各坊到处皆有拿人的官差兵卒搜查,却不知和你有没有关系。” 姬如雪沉吟了下,继续向他出声:“你这两日可记起了些什么?” 萧砚一脸坦然,同时微微苦笑道:“并没有……许是被大雪冻坏了脑子吧。” “你虽失了记忆,但想必能记得之前习过武?” “应是吧,脑中并无太多印象。” 一边隐秘观察着他的神色,姬如雪一边继续试探道:“当日,伱可还有同伴?” “此事应该姬姑娘最清楚。”萧砚摇了摇头,向她解释:“昏迷之前的事情,我大多已记不清。” 少女遂陷入沉思。 萧砚亦回过头,继续观赏窗外雪景。 他明白,这少女便是那妙成天派来监视他的人,不过就是想挖掘他身上的秘密而已。 他的一切措辞自然是拿来应付她们的,有没有失忆,只有他自己清楚。 原身的麻烦事不少,又顶了一张几乎举世皆敌的脸,极容易陷入“出得龙潭,又入虎穴”的境地。 他的眸中有靛蓝的光亮闪过。 脑中的机械声再次响起。 “‘剑意’重载完成,开始激活……” 事实上,这已是萧砚第二次魂穿了。 上一世,他穿越到一名为“剑意”的高武游戏世界中,便随身携带着这‘剑意’,凭借此物,他拜入剑宗,一路修行畅通无阻,得以成为全天下最年轻的剑道翘楚。但却在最后仅离剑圣一步之遥时,遭到各方仇敌势力围剿,一虎尚不敌众犬,何况对面几无弱手。宗门为求自保,也将他抛弃妥协。 果不其然,不过半月,他便身死于一破庙之内。 待再醒来,便成了这少年,亦承袭了少年的记忆。 好在人虽死,这‘剑意’尚存。 所谓‘剑意’,实则并不单以“剑”为载体,而是将宿主的意志以剑为代表。具体下来,便是世间万物皆可为兵刃,世人所修之一应功法,亦能被宿主炼化成意识,收为己用。 有此,他方能自保。 萧砚将木窗掩开了些许,看着吐出的气息在风中化为白雾。 听见身后的少女从门栏边离去,他便知道。 她上钩了。 ———— 在暖阁门前,姬如雪等待了片刻。 有侍女从里内出来,请她进去。 暖阁中,熏香自炉中燎燎腾起,萦绕在砚台周侧,妙成天执了笔,在其上轻轻蘸了蘸,继而开始落字。 玄净天在桌案前调试着一柄长弓的弓弦,见她进来,便询问道:“雪儿姑娘,可是探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属下似乎发现了一线索。” “哦?说来听听。” “当日,我在发现那萧砚时,其虽昏迷在暗巷中,但却是被一应杂物遮掩着的,属下方才想起,其应还有同伴在外。” 听到最后,玄净天将弓弦放下,转头看向伏案书写的妙成天。 “姐姐,是这个理。” 后者亦已停笔,一双美目微微凝起,道:“这两日,城中可有厮杀?” “不曾。” “暗子今日可有消息递来?” “已来过了,氏叔宗旧宅内,今日还是没有济阴王的人影。几处城门亦日夜小心观察,从未见到有人偷偷出城。” 前李唐天子禅位于朱温后,便被后者降为济阴王,安置在旧将氏叔宗的宅邸内,故该宅邸亦被称为济阴王府。 妙成天思索片刻,向姬如雪出声询问道:“除此之外,可能看出他失忆之事是真是假?” “属下暂时不能确认,他这两日都鲜少与人交谈。” “你救了他一命,他也不放心你?” 姬如雪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旁边,玄净天拉过她的手,笑道:“莫不是雪儿这一张冰冷的脸,令那小郎君不得亲近?依我来说啊,雪儿姑娘你平时也莫要随时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你们二人皆是少年人,多多亲近,许能让他吐露实情。” 少女略有些不自然,将手抽了回去,向妙成天拱手道:“属下其实不明,圣姬既能认定其就是废天子,我们便何需再在曹州待下去,若将人早些带回凤翔,是不是也少些风险?” “雪儿你不知,”后者摆了摆手,耐心向她解释:“你之前一直伴在女帝身边服侍,尚未真正涉足过江湖,自然不能知晓一些江湖上的手段。这同相之事固然匪夷,但在真正的易容圣手眼中,不过几个年月便能促成。我们此次来曹州,救人是小,为名、为岐王大义,才是真。” “若此子是通文馆亦或就是那梁贼朱温搞得鬼,岂不是毁坏了岐王声誉?” “属下明白了。” 妙成天蹙眉从放有小案的矮塌上下来,来回走动道:“且没有女帝的指示,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 “姐姐,我们要不就将实情告诉那小子,其若真失忆,也算不了什么事。”玄净天顿了顿,提议道:“可若他是假失忆,我们何不能将计就计?” 末了,她还补充道:“下边有姐妹回报,这些时日因追踪废天子的消息,我们的不少暗子好似都已被玄冥教的人盯上了……为此事耽搁的越久,越容易出事。” 姬如雪柳眉上扬,心觉此计可行。 奈何妙成天在紧皱眉头思索良久后,还是摇头道:“一切都等凤翔的消息,如今风头正紧,并不适合主动出击……或许正有人想看着让他带着咱们自投罗网。” 玄净天无奈,只能重新拾起弓弦。 “那就依姐姐的。” 听的她们二人的对话,姬如雪略有些忧心,但她轻轻咬了咬嘴唇,还是将想法憋了回去。 末了,妙成天又专门向她嘱咐道:“雪儿姑娘,此事尚有未知的凶险,可万不能再行险事了。我姐妹二人的画像早已上了那玄冥教的生死簿,你虽从未在江湖上显过面,但一身气质与众姐妹都不符,这几日若没有要事,便都不要到前楼去了,官差搜查的正紧。” “遵令。” ———— 眼见少女离去,玄净天放下长弓,不由询问。 “姐姐,是不是太冒险了些?这妮子头一回随我们出任务,临行前女帝还让我们多加照顾,我们是不是……” 妙成天将已晾干的信纸卷好,塞进信筒内,道: “女帝曾言,姬如雪虽常年以侍女之身在她身边侍奉,但实则心性坚韧,性格执拗,遇事自有想法。她磨砺已久,女帝早晚会遣她去江湖,我们不过将这时间提前了而已。何况,有你做后手,应能保她无恙。” 眼见玄净天略有些愧疚,她的神色却是肃然。 “等着吧,你以醉音楼上下姐妹的性命作饵,她必然中计。” (本章完) 第3章 真相 又是一日而过,官差搜人的架势反而愈盛。 便是萧砚,都被藏进了密室内,再不能随意看见外边的雪景。 期间那大娘子来过一次,拿了亲手做的糕点给他,让他不必惊慌,待风声过后,即可让他出去。 萧砚自无不可,他在这吃好喝好,反而很是不好意思。 夜里,虽已至亥时,但由于这地下的密室过于幽暗,反而还留有烛灯。 光圈下,坐在桌前的萧砚拿着已翻页的书卷回头,诧异的看向门口。 姬如雪提了一盏油灯,正神色清冷的向他望了过来。 “姬姑娘这是……” “你当真是失忆了?” 萧砚有些莫名,皱眉道:“我何需骗你们?” 姬如雪冷着脸,大步走过来,从怀中取了一张画像,拍在桌上。 萧砚虚掩着眸子将其拾起,借着烛光仔仔细细的看了看。 画上,是一年约十五六岁的俊朗少年,剑眉朗目,画的倒是极好。 姬如雪斜睨着他的侧脸,一边仔细的观察着他的神色,一边肃声道:“可据我们所知,你应姓李,而非姓萧!” 可后者并无异色,反而轻笑了出声。 接着,她便听萧砚出声道:“倒要感谢好好感谢姬姑娘,若无这画,我还不知我是这副模样。” 姬如雪略有狐疑。 难不成他说的都是实话? 重新坐回木椅,萧砚持起书卷,道:“不论姑娘信与不信,我确实名为萧砚。” 少女皱了皱眉,仔细与他的眼睛对视,却只看见一片坦然。 她迟疑了下,将画像重新叠好放入怀中,有些不甘心的向外而去。 但马上,她咬了咬牙,又忽地止步顿住,回头看着萧砚。 “外间的人都已被我支走,这里独剩伱我二人。” 她对上他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你大可放心的将实情告知给我,而你想知道什么,我亦会如实告诉你。” “姬姑娘是想做交易?” “是。” 萧砚眯了眯眼,将书卷放下,看着对面少女尤为坚定的神色,便也开口道:“我不想知道什么,只想求姬姑娘一件事,姑娘若答应,我便毫不保留。” “你说,可以商量。” “我要出去。”萧砚坦然看着姬如雪的眼睛,道:“我知你们实已软禁了我,我要姬姑娘将我偷偷带出去。” “断不可能!” 后者一口否决,随即肃声道:“待尘埃落定,我们自会带你离开这里。” “只怕那时,我才真正成为了诸位的笼中之鸟。” “……” “我出去,只想印证自己知道的,是不是最后的真相。” “真相?” 姬如雪的耳尖动了动,不过萧砚已住口,再不多言。 她心中有些警惕,询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但萧砚只是坐在那里,并不回她。 密室中,这无言的寂静持续了许久。烛灯轻轻晃了晃,发出了轻微的燃烧声。 姬如雪将下唇咬的发白,终于出声道:“好!我答应你……但在之后,你须得随我回来!” “自然。” 萧砚摊开干净的手掌,轻笑道: “而且依姬姑娘的能力,还怕我能从你手中逃掉不成?” ———— 深夜寂静中,妙成天轻轻的将灯罩套在烛台上,继而回身推开木窗,任凭外间的风雪向内呼啸卷入,也只是面不改色的俯视着夜雾弥漫的城池。 外边匆匆赶进来的侍女面露诧异,但也只是躬声道:“回禀大娘子,姬如雪确已偷偷带着人从暗道走了。” “何时动身的?” “寅时三刻。” “好,让下边的姐妹依计划行事。切记,不到万不得已,莫要暴露踪迹。” “遵令。” 侍女恭敬退下,一旁挎弓背箭的玄净天遂起身,道:“果如姐姐所料,那小子有鬼。” 妙成天摇了摇头,“实则是姬如雪把众姐妹看的过重,若是你我去与那萧砚交涉,恐没有这般成效。” 玄净天将一枚刀片藏于袖中,一边回声道:“姐姐但且安心,我不但要将雪儿姑娘给你安然无恙的带回来,还定将那幕后真相挖出来!” 言罢,她已大步离去。 妙成天望着仿若深渊的夜色,皱了皱眉,轻声道: “只求,一切遂愿。” ———— ———— 寒风如刃,裹着漫天的雪粒直直向颈口钻去,雾中夹着鹅毛大雪,径直糊了眼睛。就连耳中,也仿若只剩下了呼啸的声音。 从醉音楼那暗道中出来后,便一路都是这般景象。 姬如雪提了一柄剑走在前边,寒风裹动着她领口御寒的绒毛,从后边看去,倒觉得她的身形亦有几分窈窕。 萧砚披着兜帽长袍缀在后面,待要出巷口了,前边的少女却忽然抬手止住脚步。 他遂抬眼望去,却见少女的耳尖微微动了动,继而才警惕的小声道:“走这边。” 待他跟着出去,果然没见到任何动静,唯有一个已残破的竹筐被风卷动着,不时在雪中翻滚一下。 此时虽正值人困马乏之际,但该有的警惕姬如雪并未省略。 二人的靴子踩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俩虽并无照明之物,但少女的方向感好似极其强悍,所行之处全无半点犹豫。 待到最后,她的速度稍稍放缓了些,于萧砚同列并行,小声询问:“真是要去古生堂?” “正是,我阿爷在那里。” 姬如雪偏头看了眼后者,只见其的脸掩藏在兜帽之中,并不能看清他的神色。 但这时,其却忽然转头过来,轻声道:“信我。” 姬如雪被惊了一惊,下意识收回目光,冷声回道:“没说不信你。” 萧砚看着她的身形再次回到前面,眉头紧缩了起来。 他承袭了原身少年的记忆,便亦要受到原身的情绪感染。 且这方世界太过复杂,他能感觉到,许多事是原身没有接触的,若要破局,需从他人身上入手。 “阿爷……” 他嘴中如此轻轻出声,却又马上被风雪吹散。 二人前行的身形渐渐掩在雾中,连带着其后的脚印,亦被大雪缓缓盖住。 …… 古生堂外,一面书有“医”字的招幡在雪中不断晃荡,发出“簌簌”的响声。 两人远远看着,舒了口气。 “翻墙进去。” 姬如雪马上出了主意,便要绕进小巷。 “等等,”萧砚瞬间拉住她,眼睛在外边扫了一圈,出声道:“走大门,敲门进去。” 姬如雪黛眉蹙敛,将胳膊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何意?” “我担心这周围有暗哨,翻墙进去必引人疑,走正门问药,要好看一些。” “可……” 萧砚已伏低身子,不容置疑道:“你来扮成病者,便是有暗哨,注意力也会先放在你身上。” 姬如雪心生抗拒,还想另择他法,但见其催促,便只能咬着唇,轻轻伏在萧砚的背上。 少女虽轻盈,但背后突如其来的软意还是令萧砚略有诧异,他将长剑掩在长袍下边,向古生堂迈步过去。 余光在周围快速的扫了扫,在见到并无人影后,姬如雪松了口气。 她担心兜帽会遮住萧砚的视线,便低声提醒。 “没看见官差,暂时安全。” “嗯。” 门环很快被萧砚叩响,但里内并无动静,遂再次重重的扣了扣。 里边这次传来了不满的喝骂声,接着便听见了有人趿鞋向外走的声音。 很快,在“吱呀”的声响中,一张怒容随着光亮显了出来。 “是谁?有什么事不能等天明再说?” “老者勿怪,小妹病情实在是重,方才呕血不止,才不得不深夜冒雪来向林神医求药。” 门房老头依旧不满,特别是看见只是两个少年人后,张口就要轰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且没听说神医这两日抱恙?你们……” 但他的声音很快顿住,只因有东西从眼前这少年的长袍下探出来,轻轻抵在了他的腹前。 萧砚的眸子在兜帽下闪着光亮,他轻声劝道:“老先生,小妹的病确实很急。” 腹前锐利的物件立刻就让门房重新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额前渗出了冷汗,下意识点着头,将二人迎了进去。 姬如雪从萧砚的背上下来,将门拴上。 门房已看傻了眼,向二人不住的陪笑:“郎君、小娘子,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萧砚沉声询问:“医馆内现在有几人?” “加上老朽,只有四人。” “我记得前段时间堂内还有一中年男子,他现在何处?” “郎君,郎君可说的是萧氏?” 门房脸上的褶子因害怕堆在了一起,他浑身打着冷颤,哭丧着脸道:“我不知道啊,前几日他随大郎去了王府后,便没有回来过。” 将长剑抛给姬如雪,萧砚将兜帽取下,稍显怒色的揪着门房的衣领。 “他怎可能没回来!?” 门房看清了他的脸,稍稍愣了愣,一个名字萦绕在他嘴边,却怎么也唤不出来。 姬如雪在一旁冷眼旁观,倒没想到这几日一直都待人和气的萧砚居然也有这般样子。 而且,观他模样,哪有半分失忆的态势。 靛蓝的光亮在萧砚眸中一闪而过,令他冷静下来,松开了门房的衣领。 “带路,去寻你家大郎。” 门房打着哆嗦,在前边引路。 姬如雪将拇指轻轻叩在剑柄处,跟在二人后边,心想这老头若不老实,便能一剑宰了。 且萧砚若有异动,她亦能第一时间将他擒住。 …… 过了药堂再往后穿过垂花门,走过一段短廊后,便到了一排厢房外。 “敲门。” 门房老汉回过头,哀求的看了眼萧砚,但后者并不为所动。 老汉遂不得已敲了几下门,出声唤道:“大郎,外边有急患求医,是不是去看看?阿郎身子骨不好……” 但里内却许久都无动静。 老汉有些忧惧,还想要再敲,萧砚已将他推到一旁,眯着眼看向正房的方向。 他回头向姬如雪出声:“将那正房的门劈开。” 后者不管不问,手中长剑便瞬时出鞘,继而一个箭步过去,在寒光闪烁中,那房门的木栓即刻断成了两半。 将老汉拎着,萧砚推门而入。 床榻边,一身影正好整以暇的坐着,融于阴影之中。 提过老汉手中的油灯,萧砚发出冷笑:“大兄,又见面了。” 亦是同时,那人影已笑着出声:“砚弟,大兄可等候多时了。” 门房闻声过后,不由讶然道:“大郎?你怎在阿郎房内?” “老东西撑不住了,这正房自然由我接手。” 被唤为“大郎”的人从塌边站起,无视门房老头惊慌的神色,对着萧砚笑吟吟道:“知你没死,我便料到你会回来,已等了两夜了。” 姬如雪柳眉轻蹙,持剑站在萧砚身旁,低声道:“他是谁?” “林修之。”后者言辞简略,向那人问道:“我阿爷呢?” “哦,你是说萧伯父?他先你一步回来,要我帮忙寻你,我怕他多事,已送他去见了先帝。” 林修之缓缓从阴影中显出身形来,露出了他那张略显苍白又甚是温和的面容来。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萧砚的神色变化,缓缓笑道:“萧伯父毫不疑我,只一口就饮下了我的毒,若不然,我还拿不下他。可惜,我本想活捉的,可他非要寻死。” “你杀了他?” “自然。” 眼见萧砚的神色变得极为难看,林修之咧开了嘴,温和发笑:“若不然,凭萧伯父那身实力,我如何……” 但他的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已有一团光亮自萧砚手中飞急蹿出,呼吸间已扑至林修之面前。 后者瞬间大愕,但在向旁躲闪时却已晚了,油灯撩着他的鬓发擦过,轰然撞碎在后方的床榻上。 不过眨眼,火势便起。 林修之脸色惨白,立刻慌乱的去摸头发,却听对面传来一声裂响。 他骇然抬头,正见萧砚一脚踹断了其脚边的桌腿,使之快急的冲他咽喉刺来。 心下警铃声蜂起,他遂不再犹豫,单袖向几人一挥,一团黑雾便霎时笼盖房间,迷了所有人的视线。 姬如雪大惊,想要拉着萧砚爆退,后者却已腾然跃进黑雾中。 “‘剑意’启动。” “已锁定目标,目标击杀率100%,可瞬间击杀……检测到目标遁离,已重新锁定。” 脑中的机械声不断响起,萧砚双眸闪着靛蓝色的蓝光,一眼扫过去,只见墙上的木制桌腿插着一块带血的残布,正在火光中不断晃荡。 床榻正中间,一个黑黝洞口直通而下,不知其底。 他看也不看,径直跃下。 后方,姬如雪眼见萧砚的身影消失,本已退至门口的步子骤然顿住,她心中大急,瞬间扯下一块衣角裹住鼻口,闭眼冲了进去。 来的路上,萧砚可从未说他想要的真相,就是来报仇! 火势渐起,并无武功傍身的门房老汉捂着淌血的嘴踉跄逃出去,却在石阶处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许久后,鲜血向雪地四面流淌,浸红了一片。 (本章完) 第4章 济阴王 染红的雪地突然被惊慌的布靴踏碎,靴子的主人却是不管不顾,奋力想要从院墙爬出去。 身后,弓弦声响,一支箭矢精准无误的自他后颈突进去,鲜血便瞬间自他口中涌出,洒在了积雪的墙头。 玄净天收起长弓,快步向后宅走去。 有侍女蒙着面,正手持染血的刀出来,回禀道:“圣姬,所有玄冥教妖人已尽数除尽,后宅火势也已控制住,且在其间还发现了一处密道。除此之外,并未看见姬如雪他们的踪迹。” “可曾发现其他的打斗痕迹?” “院中尚有一老者的尸体,应是中毒身亡的。还有一药童,被我们发现时,人已死了。” 玄净天蹙起眉头,大步走进卧房内,果然见到了那处黝黑的密道。 她遂不由低喃出声:“麻烦了……” 此前她们虽然一直掌握着姬如雪二人的动向,但本意是借机套取萧砚身上的真相,继而敲定接下来的计划。且虽想过会有他方势力插足,却没料到会有这一出。 眼下主动变为被动,便甚是棘手。 后边,又有一侍女匆匆进来,道:“圣姬,周围所有暗哨皆已清除,但不知对方援手何时会反扑,我们是不是暂时先离开此地?” “让所有人都退回去,先回其他暗桩,注意身后尾巴。” 玄净天马上拿了主意,继而向其中一人吩咐道:“你带人回醉音楼,让大娘子撤回所有人手,再让她把一应探子都拿去观察各处动向,首先要确定这密道通往何处。” “圣姬你呢?” “来两个人,随我下去。” 玄净天冷静的将长袖卷在腕处,同时摸出了几枚药丸分发给几人,出声道:“此药乃女帝亲赐,能使自身在两个时辰内不受天下大部分毒物的侵蚀,下面情况不明,先将其服下。” “便是要死,现在也还轮不到姬如雪那小姑娘!” ———— 密道不算狭窄,却甚是复杂,不时有多余的岔口出现,让人不得分辨。 好在姬如雪发现了一支被遗弃的火把,将其引燃后,便能依据地上的点点血迹寻出正确的方向。 她心下有些凝重,方才萧砚表现出来的状态,显然不像看起来那般手无缚鸡之力。 幸好她跟下来的速度够快,并未被他拉开许多距离。待再次转过一个拐角,便远远的看见尽头处有一个身影。 姬如雪瞬间警惕,拇指推出了剑柄,持着火把照亮了那人的背影。 是萧砚。 目光在他的背影停留片刻,姬如雪皱眉询问:“追丢了?” “对,他拥有地利,比我快了一步。” 火光探过去,便能见到萧砚前面是一个岔路口,地面的血迹亦是在此处无故消失,让人不得分辨。 事情已变得有些复杂,姬如雪有心询问,但又顾忌他阿爷的安危,遂只是问道:“刚才那毒雾看起来甚为厉害,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暂时无碍。” 萧砚自然不会与她解释,他在“剑意”状态下能免疫体外的一切毒气攻击。 “那林大郎是?” “他父亲与我阿爷是前朝同僚,但此人不知何时投了玄冥教,害我与我阿爷那夜遭了重创。” 前朝同僚…… 姬如雪心中暗暗将此事记下,继而问道:“伱真不是废天子?” “起码现在不是。” 萧砚从姬如雪手中拿过火把,目光如炬,扫了扫前方的岔道,同时向姬如雪出声道:“此人虽不擅武力,但素有诡计,此次可能便是故意想要引我们下来,总之,要小心些。” 后者皱着眉,不解道:“可他为何还要害他父亲?” “狼子野心罢了。” 萧砚眯着眼睛冷声一笑:“待捉了他,便什么也知道了。” 少女已有些被绕晕,现在却不得不先相信萧砚,遂看向岔路口:“怎么选?” “分开走。” “不行,”姬如雪摇了摇头,道:“不管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你现在都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萧砚也不在意,妥协的退了一步:“那你来选。” 少女略显为难,但又知眼下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遂犹豫的指着左边的通道。 “走这边。” “可以。” 萧砚没有犹豫,持着火把一马当先的走了进去。 姬如雪有些暗恼又被他抢了先,但也只能匆匆跟上去。 …… 后边的暗道好似突然变得潦草,除地面不整外,高度也变得低矮下来。 少女屏着气,死死盯着少年的后背,心想若事发突然,这巷道又逼窄,自己恐不能及时保下他。 虽然看起来,这萧砚的武力应不俗。 心中念此,她便开口道:“你……” “噤声!” 前边的萧砚突然蹲下,将火把稍稍放低。 姬如雪霎时愣住,耳中似乎听到了一阵低微的咳嗽喘息声。 “跟我来。” 马上,萧砚又领着她快步走了过去。 暗道尽头,是一宽敞的幽室,火光照射之处,几乎全是大小不一的木箱,同时还有一方炉子立在中间,其下残留有不知何时的余灰,聚成一团。 角落里,微弱的咳嗽声再次响起,萧砚持着火把扫过去,便见一须发散乱、衣衫皆是污垢的灰发老人手脚皆被铁链束缚着蜷在那里,一动不动。 且现已至隆冬时节,其身上竟只着了一层薄薄的单衣,分外凄惨。 姬如雪面露惊诧,但心下已对其有隐约猜测,遂向一旁皱眉的萧砚低声询问:“他是?” 后者将火把交给姬如雪,走上前蹲下,掀开挡在老人脸前的乱发,却见其双眼紧闭,竟对他们二人的动静充耳不闻。 “他便是城内的林神医。” 摸了摸老人发烫的额头,萧砚将自己的兜帽长袍脱下,披到了他的身上,然后唤道:“林叔,可能听清我说话?” 但令人惊异的是,原本对外界充耳不闻的老人在听见萧砚的声音后,浑身便立即打了个寒颤,继而吃力的撑开了眼睛。 许是火光刺眼,他的眼睛旋即又微微闭上,但却已依稀看清了萧砚的面容。 他的眼角立即滑出泪来,双手微微颤栗着在后者的脸上摸来摸去。 姬如雪警戒似的环顾了四周一眼,心中有些惊诧。 萧砚并不在意被他的脏手抚弄,他只是询问道:“你是何时被囚于此处的?” 老者的手微微顿住,视线绕过萧砚,落在姬如雪的脸上。 前者遂解释道:“那日,我侥幸未死,是这位姑娘救了我。” 少女分不清老人与萧砚的关系,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老者的脸上显出了些感激之色,继而张了张嘴,发出了一道嘶哑的声音,他看向萧砚,目光略显着急。 “他哑了。”姬如雪皱了皱眉,道:“我们是不是先将人带出去。” 在她看来,这老者既然未死,便已是最关键的线索,那林大郎后面再追查也不迟。当务之急,是将萧砚与这老人完好无损的带回醉音楼。 不料,老者却忽然激动起来,四肢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晃荡的声响声。 萧砚眉头紧锁,回身去寻了一小截木炭,同时向姬如雪道:“先将铁链劈开。” “你退后。” 长剑很快出鞘,在寒光闪烁之中,铁链应声而断。 老者颤抖着手将木炭抢过,继而哆哆嗦嗦的在石壁上开始写起来。 火光照耀过去,便见石壁上踉跄的显出几个小字。 “不良旗,兖州……” 接着还要再写,他却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已如枯槁的手不能再握木炭,从指缝间滑落下去。 萧砚遂不再等,将老者当即背起来,同时问道:“林叔,可知此处还有多余通道?” 老人勉力的抬起头,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姬如雪持着火把大步过去,将靠墙的杂物木箱推开后,便看见一处明显与周围石壁不符的地方。 她伸手敲了敲,能听见里内传来的空洞声,遂重力一推。 一处巷道便显现出来。 她心下一喜,向萧砚招呼道:“快跟我来。” 但就在他们要离开此处时,一道声音突然自幽室四面响起。 “阿爷,你应知道我在这里布了什么东西,你若不怕砚弟命丧于此,大可随他离开。” 姬如雪骤然抽出长剑,警惕的打量着周围:“是那林大郎!” 萧砚亦止步,虚掩着眸子扫视周围。 并不能看出那林修之掩藏在何处,但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些许兴奋。他稍喘着气,阴笑出声。 “砚弟去了一趟王府,难不成真当自己是济阴王了?” (本章完) 第5章 坍塌 巷道就在眼前,姬如雪却不知该不该往里去。 她回头看向萧砚,用眼神询问他的主意。 固然,她刚才也听到了那林修之的话,且已得出萧砚并非废天子的结论。 但从立场来看,萧砚现在起码与她是一致的。 但后者并没有回应她,而是先将身上的老者放下,继而锁眉扫了眼四周,出声道:“你已在朱汉宾那里献了功,何需再害你父亲?” 朱汉宾…… 姬如雪心下一动,她虽久在凤翔,但也知这人的名号。此人为梁帝朱温养子之一,曾是梁精锐亲军“落雁都”的指挥使,为朱温伐蔡立下过赫赫战功,时人亦称其为“朱落雁”。其在天复年间被授为右羽林统军,现出为毫曹二州刺史,便是在妙成天那里,也多次听见过他的名字。 不过,还未等她细想起此人的过往,幽室四面已响起林大郎的回声。 “因他该死!” 林修之掩藏在暗处,声音有些癫狂:“汝一介小儿,可懂我的痛苦?我习医三十年来,这老东西动辄对我便是严令喝骂,待我好不容易成才,能够勉强得他一句赞赏,他居然要我为一个早已消失三十年的狗屁不良人送死?” 接着,他话锋一转,沙哑低笑道:“李唐都亡了,你们这些疯子不去死,还留在世上做甚?” “疯的人是伱。” 萧砚摇了摇头,道:“林叔从未想过让你去送死,在他与我阿爷的计划中,只用牺牲我一人的性命而已。反倒是你,暗通玄冥教,亲手残害你父亲,已丧失了做人最基本的良心。” “狗屁!” 暗中的林修之似是被揪到了痛处,再也维持不了表面那斯文的模样,大骂出声:“你爹送你去死,你也向着他?他不过是与这老东西一样,口口声声说着报答先帝,还不过只是念着那些失去的权柄?这世道,你真信他们口中的忠心,那所谓的良心?” 这次,萧砚不再答他,而是锁眉不断扫视着四周。 那边,林修之似乎对眼前的局势感到很满意,遂也不再废话,而是径直道:“阿爷,你若肯告诉我,如何用那旗子联络更多的不良人,我便放这小子与那小娘子一条生路。” 末了,他又低笑着补充道:“这古生堂四面,实则早已安排了不少玄冥教的人手,就算砚弟能够逃出去,亦不过自投罗网而已。可若我能网开一面,他不是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靠在石壁上的老者剧烈的咳嗽起来,他闭上眼睛沉默许久,踉踉跄跄的摸到了那块木炭。 “很好,你写出来,让他们念给我听。莫要骗我,砚弟在短时间内,可还出不了曹州城。” 在这期间,姬如雪已被这些莫大的信息量砸晕了脑袋,但此时,她心中却是焦急不已。 若放任事态发展下去,他们二人亦不过任人宰割而已。 但此时,萧砚却忽然问道:“你入那魔教,又能得到什么?” 暗中,林修之愣了愣,继而得意发笑:“自是你想不到的权……” “‘剑意’启动,已重新锁定目标。” 几乎是在脑中机械声响起的同时,萧砚便向姬如雪疾声道:“姬姑娘,左手十二步,向上……” 不过,在姬如雪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时,他已自原地弹出,单手在她腰间一探。 “罢了,借剑一用。” 刹那,长剑出鞘声尚未歇下,锋芒便已在火光中乍起。 “轰然”声中,碎屑飞溅,一道宽大的裂缝似从石壁上凭空冒出,亦是同时,萧砚将手中剑插进其中,继而凌空一脚踹住剑柄,石壁便骤然爆开。 其后,碎石似有方向感一般,一股脑的扎在了藏于其后的林修之脸上。 “啖狗肠!我的脸!” “该死,该死……” 他一只手捂着脸,口中止不住的发出惨叫,另一只手却还不忘在一旁的石壁上乱摸,但在这极短的时间内,萧砚已单足一点,自狭小的裂口间腾空而入,一脚将其踹开。 林修之被这一脚踹的向后翻了个滚,最终撞停在了墙角,嘴角也不断淌出血来。 但他依是勉力的抬起头,血水混合的牙齿一张一合,嘿嘿笑出声:“砚弟遭此一难,武功倒还精进了不少,可惜,比我还是晚了一步……” 萧砚锁着眉,回头望去,便见到下方的幽室四角,皆有毒雾慢慢渗出。 才将长剑入鞘的姬如雪稍显慌乱,却也第一时间扛起老者,想要向那巷道出去。 林修之死死捂着向外渗血的眼睛,却好似知道下边的状况,他喘着粗气不住发笑:“没用,没用……这四面通道,早已被我设了机关,不需一盏茶的时间,这毒便能散在空中随处皆是,你就算杀了我,亦要留下来给我陪葬!哈哈……哈哈!都随我一起死吧!” 眼见下方的姬如雪撕下衣角捂住口鼻,萧砚遂沉声询问:“解药与我阿爷在哪,告诉我,可以留你一命。” “别傻了,我岂敢留你爹的命?他就是筋脉都断了,都险些弄死我,他真死了……” 似是能见到萧砚那副难看的臭脸,他再次嗬嗬的笑出声:“我可知我有多羡慕你?你爹自幼对你便好,似乎真把你当天子待了,不像我,那老东西临死了,还要让你带我一程……” “你真杀了他?” “没骗你。”林修之直直发笑,血水不断的从他齿唇间涌出来,淌在他的胸口。 但马上,一张极有力的手掌便捏住了他的脖子,令他的笑声瞬间哑住,再发不出声来。 他还在咧嘴发笑,但耳边,已响起了萧砚极低的嗓音。 “你真的,会死的很惨很惨……” 林修之不屑一顾,他咧着血嘴,还想要勉力嘲讽一番。但马上,他浑身便骤然一僵,两只已瞎了的眼睛瞬时猛力睁开,露出了他那双已染成血红的眼白。 继而,巨大的惨叫声便要从他口中发出,却被萧砚的手紧紧卡住,遂只能徒劳的张大嘴,全身剧烈颤抖起来。 “‘剑意’已启动,开始索取对方意识。” “发现‘千金方’等药书十余册,已被对方转化为医术,宿主是否吸收?” “发现‘催魂散’解药配方……” 目的已达成,萧砚眸中的靛蓝光亮却并未消失,他阴沉着脸,握住脖子的手愈加大力了些。 “向对方施加‘凌迟’成功,开始启动……” 脑中的机械声停止,萧砚便收回了手,继而头也不回的起身离开,向下方的幽室跃了下去。 在他身后,林修之剧烈的惨叫声骤然响起,一刻未停。不过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变为沙哑,迅速缩减下去。 姬如雪抗着老者,虽奇怪萧砚对那人做了什么,但她已有些脱力,遂将老者轻轻放下,喘着气道:“你可在他那拿了解药?” 说话间,她的鼻口有一些异样感,伸手一擦,却是止不住的鲜红鼻血。 至于老者,由于身子虚弱,早已在毒雾中晕了过去。 萧砚面色并不好看,但只是随着记忆打开了一方木箱,从里内取出许多草药,继而从中拿了一株交给姬如雪。同时将另一株以内力碾碎,洒在了老者的嘴里。 “用此物,可以暂缓症状。这里似乎要塌陷了,先出去,出去后,再给你配解药。” 说罢,他便已背起了老人。 姬如雪心下有些惊疑,却还是相信的将草药放在嘴里嚼碎。 前边,萧砚背着老人已开始向那巷道走去,她全身却依是有些脱力。 她用剑撑着,同时不断拿手擦拭着向外涌的鼻血。 抬头看着萧砚的背影,少女的脸色有些发白。 但马上,前者的手探了过来,在她惊诧的神色中,将她一把拽住,一并走进了巷道。 ———— 裂缝愈来愈大,不断有碎块掉落的声音在幽室中回荡。玄净天紧绷着脸,领着两名蒙面侍女闯了进来。 她们绕错了岔道,还是循着动静才姗姗赶来的。 但从眼前的景象来看,很显然她们来晚了一步。 有眼尖的侍女指向高处:“二娘子,那断壁中似乎有人影。” 玄净天没有犹豫,反手取了一支箭矢,跃了上去。 一名侍女在下边赶时间翻着木箱,另一名侍女亦一同跟了上来。 但她甫一进来,便先是发出一声惊呼,继而马上折过身开始干呕起来。 玄净天虽神色平静,眸中却也有惊色显现。 视线中,有一具已全身血肉模糊的男尸仰躺在角落中,他嘴巴张的极大,却是眼角迸裂而亡。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脸在死前被手指抓得稀烂,就好似有一柄刀子,一刀一刀慢慢割下了他脸上的皮肉一般。 “走吧。” 玄净天目光复杂的折回幽室,继而在这里塌陷之前,领着两人顺着血迹追出巷道。 她现在已彻底看不透,那萧砚身上的迷雾。 (本章完) 第6章 就此别过 天色未亮,晨雾亦还浓郁,有骑卒驾着马,从街道中央匆匆驰过。 待奔至位居左城的刺史衙署,他便利落的翻身下马,同时将缰绳随手丢给迎过来的牙兵。 因其背后插着三角形的靠旗,他遂能一路直入衙署,无人阻拦。 官廨内,曹州刺史朱汉宾半夜未眠,此时披着一件狼裘大氅,正坐在那里闭眼小憩。 信卒匆匆而入,见到此景后略显失措,有些进退不得。 好在,朱汉宾听见声响后自己便睁开了眼睛,继而抚着下颌处的短髯自嘲道:“老了老了,想当年某领着儿郎跋山涉水两个日夜不歇都不过等闲事尔,如今不过半宿,便撑不住了……” 他的语气中夹着唏嘘之感,一旁的幕僚却不敢接下此话,而是恭维道:“实是因为眼下这城中小事,犯不着大帅费心而已,大帅正春秋鼎盛,岂能言老?” 前者果然舒心,继而甩开大氅,向那信卒询问:“情况如何?” “禀大帅,林氏药堂焚毁小半,于药堂与附近邻里中共得玄冥教尸体二十一具,且在其中还发现密道一处,却已坍塌,暂时不得其内情况。” 听及玄冥教死伤众多,朱汉宾也不以为意,反而冷哼道:“这些人鬼不分的东西,死了也好……他们不用管,可探得对方的踪迹,查清楚是哪方的人马?” “衙兵第一时间便赶了过去,却只抓获了一名逃窜不及的女子。”信卒有些惶恐,在顿了顿后,略低声道:“在押送途中,该女趁人不备,咬毒自尽了……” 一旁的幕僚听过,皱了皱眉,却只是看向朱汉宾,等他发落。 “罢了,死便死了,林修之人呢?” 信卒听后,愈加惶恐,埋头不起道:“林大郎也下落不明,我们只在药堂内搜到了此物……” 幕僚遂从一旁过去,从信卒手中接过一方卷轴。 有小吏将烛灯挑亮了些,朱汉宾用粗糙的手指将卷轴打开,下意识眯了眯眸子。 这东西通体呈土色,摸起来却甚为特别,让人暂时分辨不出材质。上下两处漆黑的轴杆看起来也已有些年头,质地极硬。 轴杆中央,则是一副聚成圆形的晦涩图案,同时,周遭还有以山脉与河流为饰的图形。 反面过去,则是以古隶书落笔的两个字: “兖州”。 二字看起来甚为厚重,一眼扫去,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金戈铁马之感。 幕僚翘首来看,却也只觉摸不着头脑。 朱汉宾把玩着这卷轴,向那信卒皱眉询问:“按某的军令,该有一什牙兵供林修之差遣,他们难不成也不知人去哪了?” “禀大帅,依那林大郎所言,药堂内的人太多,恐怕不宜让人中计。” “可笑。” 朱汉宾气乐了,挥了挥手,信卒便利索的退了下去。 旁边,幕僚待其脸色稍好些了,便进言道:“府帅,我们既已拿下了一位货真价实的前唐乱党……若那林大郎说的是真的,那已死的萧氏男如果真是前朝不良人三十六校尉之一,府帅就已在陛下那里立了一功,何至于再陪着玄冥教闹下去。届时,若再生祸事,岂不是惹得府帅一身骚……” “某的心思你自不懂,眼下独有你我二人,某便与你直言。” 朱汉宾将卷轴放下,幽幽叹了口气,可若这时有人直视他的脸,便能发现他的眸子,此时却甚是狠厉。 “自两年前魏国夫人薨,陛下就一直积郁不兴,某又外任为官,难免担忧中枢会有小人作祟,让陛下疑某忠心,故才要尽力捕杀这前唐余孽,以证某心。某自知玄冥教所为,不过是统合江湖、剿灭乱党、追夺那虚无缥缈的李唐宝藏,但某所求,却是能有朝一日讨得陛下欢心,得以重回中枢罢了。” 他一番话絮絮叨叨,却听的幕僚直冒冷汗。 后者当然能够明白自家府帅话里的中心思想。 外任刺史,便是远离中枢不领兵权。而手中无兵,自然会矮人一头,且若是遭到清算,不过他人一句话的事情。 况且,前些年的朱珍、氏叔宗故事,犹在眼前。 府帅这是想重回中枢,再掌一次军权啊…… 心中念此,幕僚便拱手一礼,道:“属下目光短浅,不及府帅远略,既如此,属下当令幕府为此事殚精竭力。” 朱汉宾哈哈一笑,谦虚的摆了摆手,继而将那不知玄妙的卷轴交予幕僚。 “此物便先交给玄冥教的人……这次,他们是谁出面?” “是泰山分舵的元圣阎君蒋元信,据说另外四个阎君也在来曹州的路上。” “呵,这些东西,也配称君?” 前者的脸上显露出些许嘲弄之意,向幕僚道:“某不想出面,伱将东西拿给他们,让他们速速寻出那位假子,得出此卷轴的秘密。若能成事,某也能早些荡平这些李唐乱党,向汴梁呈奏报。” “那调进城内的两营人马现在是……” “不动。”朱汉宾皱了皱眉,道:“将自尽那女人挂在城头,再调一营入城,让各坊依册数人头,这几日城门封锁,某且要看看,是哪里缺了这个人!” “遵令,属下这就开始让幕府办……” 在幕僚退下后,朱汉宾冷声一笑。 他眯着眼睛,将手掌放在眼前缓缓摊开。 在视线中,他的这一只手,好似已遮住了整个曹州的天空。 ———— 天空还略显昏暗,却已有些光亮从云层中探出来,驱散了些许雾霾。 空中还有雪花飘落,但比夜里小了许多,轻盈的雪粒飘落而下,缓缓落在了少女的睫毛上,继而渐渐化成水滴。 长而密的睫毛遂轻轻颤了颤。 姬如雪便因此瞬间惊醒过来。 她第一反应,就是去寻自己的长剑。 不过,眼前的景象却令她骤然一愣。 视线里,此处却不过是一座无顶的茅草屋,本该承门的墙塌了大半,房梁亦不知所踪,四面的寒风便不断裹着雪粒向里灌来。 同样,在她身下,也不过是一堆半湿的枯草。 萧砚蹲在这茅屋的另一边,正用一个破陶碗熬着散发苦味的汤药。 她舔了舔嘴唇,亦能感到一股苦味。 “你给我解了毒?” 她一边吃力的撑着土墙站起,一边望向萧砚:“那毒为何对你没用?” 这时,她才看见之前那枯瘦的老人正靠在萧砚对面的墙上,却还是昏迷不醒。 “你体内的毒已解了。” 萧砚用手径直拿起滚烫的陶碗,却并未回答姬如雪后面的问题,而是道:“你之前救了我一命,现在我也救了你一命,我们两清了。” “何意?” 少女皱眉看着那碗递过来的汤药,却无时间计较对方的铁手,向他扬眉道:“之前你我约定好,事成便回醉音楼。” “你且看看这里是哪。” 姬如雪闻言诧异,继而踉跄走到断墙边,向外望去。 雪中,几座孤房已尽数坍塌,独留几堆残土,形成了一片土包。 远处,白皑皑的原野一望无际,藏于雾中。 冷风夹着雪吹拂过来,使她散落下来的碎发尽数向后飘去。 也令她,顿生彷徨。 身后,传来了萧砚并无多少感情的声音。 “这碗里,是补气血的。” “喝了它,你我便两不相欠,就此别过。” 求追读,求推荐票,求章评~ (本章完) 第7章 不良旗 “从那巷道出来,就是城外了么……” 姬如雪靠在室内唯一的木柱上,一张俏脸还因虚弱有些发白。 残缺一角的陶碗放在她的脚边,里内全然未动的汤药已经冷却,被雪粒慢慢侵蚀着。 但对她的询问,背对她的萧砚只是充耳不闻,只顾着将重新熬制的汤药慢慢灌入老人的嘴中。 少女见状,便只能将头深深埋在手腕间,心绪复杂的静静沉默着。 许久后,外间风雪声渐小,耳中也终于传来老人低微的咳嗽声。 姬如雪遂抬起头,向那边望过去。 萧砚早就将他的兜帽长袍与御寒絮衣尽数套在老人身上,但后者却依然冷的发颤。 前者将汤药放在老人的嘴边,让他得以缓缓饮下,同时询问道:“林叔,现在感觉怎么样。” 老人虚睁着眼睛,缓缓将头扭到一边。 他摇了摇头,嘴里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他中毒太深,已无药可救了。” 那边,姬如雪分析着老人的唇语,向萧砚解释道:“在前段时间,那林大郎用他试毒,毒性现已侵染五脏六腑……” 老人勉强的笑了笑,脸上却并无悲色。 纵使,他已猜到林大郎是被萧砚杀了。 后者抿了抿唇,神色亦没有多大变化,对于生死,他早就漠视了。 但原身的情绪犹在,此时仍有一股悲鸣自心下涌起。 他沉吟了下,询问道:“可还有遗愿未了?” 老人摇了摇头,继而张了张嘴。 旁边,姬如雪撑着剑蹲伏下来,替他向萧砚同声翻译道:“乾宁五年,朱温据洛阳,叩阙长安。你父时为昭宗近卫统领,本该出城讨贼,但昭宗念及你父当时丧妻,又有幼子,便阻拦了他,令他乔装出城,以待天时。其后,昭宗困朱温之手,你父亲便蛰伏至今。眼下,李唐血脉只余济阴王一人,伱父亲为报昭宗圣恩,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老人开始重重的咳嗽起来,额前亦有冷汗渗出,但他依然只是坚持着继续道:“当时,你父亲要我改你样貌,实是想着将济阴王换出来后,再择机带你杀出,他没想过真牺牲你的性命……此事本可以成功,可我也没料到,我那孽子会做出如此混账事。对你父亲,你莫要怨他……” “是,我不会怨他。” “还有一事,我与你父亲皆为大唐第八代不良人,他实力比我强许多,是天罡三十六校尉之天暗星,掌有号令兖州不良人的不良旗。不良人这一机构虽早已于三十年前解散,但此职素来父死子继,如今仍有不少人在暗中蛰伏,为大唐奔走……现在,那旗子想必已落入了梁贼手中,恐会造成大麻烦。” “我懂林叔的意思,可这不良旗,难道不能仿制?” “旗子是由秘法而制,其上刻画有阵符,会随日照阴晴、昼夜更替而变化。天下共有此旗三十六面,每一面所刻阵符亦不一样,却又互相契合,乃大唐不良帅与太宗朝将侍郎李淳风共同绘制,非常人可仿也……若你父亲要将你培养成不良人,便会教你认旗之法。” 听过此话,萧砚沉默良久,继而询问:“可大唐已灭,你口中的不良人也早已消失,真的会有人继续听这面旗子的号令么?” 但出乎他与姬如雪所料,老人的眼睛此时陡然睁大,胸膛亦开始剧烈起伏。 这一次,便是萧砚,也能看懂他说的是什么: “一天是不良人,一辈子——都是!” 茅屋内的气息骤然一怔,姬如雪没有翻译这句话,却亦能感受到这话中蕴含的力量。 老人将死,却在此时,脸上散发出了形同回光返照的红光。 他重重把住萧砚的手,双眸透出恳切之意。 “不良人,向来不问缘由,只管行事。分舵的老一辈从属,亦只认令旗,不分持旗者身份。此事,他们早已刻入灵魂。” 姬如雪快速读着老人的唇语,心下却翻起了莫名的骇浪。 “萧郎,我知此事是为难你,可若不取回不良旗,可能会有许多人平白为此丧命……” 她读过老人这最后一句话,便偏过头看向萧砚。 后者并未回避老者的目光,只是轻轻点头:“我会去办,但就算真被朱温的人执了旗,他们应也不知召集其他不良人。” “总会有人懂的,昔年不良人解散,我们虽焚毁了大部分案牍,可大唐三百年的积累,亦有不少落入了朱温手中。更有那玄冥教,其内精通此事的人不少,他们,对我们这些大唐臣子早就想要斩尽杀绝……” 萧砚思忖片刻,点着头安慰道:“既然干系重大,我定全力而为。林叔你且先养好身子,再商量此事。” 老人此时却闭上了眼睛,他额前的冷汗也止不住的渗出。 他摇了摇头,勉力的睁开眼,看着姬如雪,请她翻译道:“毒素已侵入骨髓,便是神仙亲至,也毫无办法。我多活一刻,便痛苦一时,该交待的事既已完成,老朽只求萧郎能给我一个痛快……” 姬如雪瞪大了眼睛,说到后面,已有些磕磕绊绊。 萧砚皱起眉,却只是不语。 老人轻轻一笑,撑着身子坐直,请姬如雪替他翻译道:“我习医近五十载,虽侥幸得过先帝‘圣手’一称,可因并无武力,常被你父亲笑为‘力不及孩童’,可他也知,我从不畏死。今日若是他在这,也只会利落的结果老朽的性命。此时杀我,反是救我……” 萧砚依只是默然,并未赞同老者的话。 末了,老人便恳切的看向姬如雪,但观他神情,却是想请少女暂时退避。 姬如雪虽不解,但秉着尊重的态度站起了身。离开前,她回头看着萧砚,想要劝他不要理会老人的意见,但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遂只能拖着尚未恢复的身子去了外间。 茅屋内,萧砚动了动,想要出声。 但老人只是摆了摆手,继而在萧砚的目光中,勉力的用自己佝偻的手指,重重的敲击了他颈口的几个穴道。 随着一道闷哼声响起,老人的嘴角渗出些许污血。 他缓缓一笑,继而招呼着萧砚,让后者向他伏低身子。 萧砚遂照做,便见老者附在他耳边,以一种怪异且沙哑的声音低语道: “我知你不是萧郎。” 萧砚的眸光微微一闪,面上的神色却丝毫未变。 便听老人继续出声。 “萧郎虽沉稳,却童心未泯,还并不能如你这般,能时刻将自己的人性压制住。且他虽有武力,却并不出众,更无你这般强悍……可你若不是萧郎,又是谁呢?” 萧砚沉吟了下,向他摇了摇头。 老者咳嗽出声,嘴中却在轻笑,继而释怀道:“生于这世道,反而于他是祸。其实你为萧郎父亲报仇,于我而言已与萧郎无异。我感觉的出来,你心有吞天之志……” 他顿了顿,然后向萧砚真挚恳求道:“若取了不良旗,切要爱护他们的性命。” “谨遵长辈之言。” “送我一程吧。” 萧砚犹豫许久,眸中开始腾起靛蓝光亮。 老人却好似并未看见,他靠在墙上,轻松的呼出一口气。 他笑了笑,闭着眼睛道:“临死了,忽然想起一桩往事。” “昔年在长安,你父亲抱着你入宫面圣,但在撤离之前,先帝遣散众人,却只留了你与你父亲在殿内许久。” 萧砚呆愣了下,听清了老人在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想来,或许姓萧的也有些不忠啊……” 史料上,叩阙长安一事应为岐王李茂贞所为,但作为不良人同人文,还是依照动漫叙事,将这些大大不忠的事情安在朱温的头上——勿要较真。 (本章完) 第8章 砀山 落雪稍稍停歇了一些,但天地间这会依然陷于大雾笼罩之中。 原野上的积雪被清理出一片,露出了其下稍显泥泞的土地,同时,不断有泥块被扬起,砸在两旁的积雪上。 末了,萧砚持着沾满泥土的长剑跳出土坑。 在他手中,还有一把东拼西凑的锄头。说是锄头,实则不过是木头样式,最前面包了点生锈的铁而已,握把则是由一根随便的木棍组成的。 深冬里的土硬的像石头,若非用那长剑破土,单凭那烂锄头,挖不出这方土坑。 萧砚将长剑在雪中蹭了蹭,其上的泥却难以蹭掉,遂只能厚着脸皮递还给姬如雪。 “多谢借剑。” 少女咬着下唇,只是看着一旁用兜帽长袍掩盖着的老人尸体,默默不语。 她不过在屋外待了一会,再进去,老人就已去世了。 接过剑,她低低的出声:“也下的去手……” 不料,萧砚这样也听到了。 他一边抱起老人的尸体,将之安稳的放在土坑内,一边道:“对他来说,如此才是解脱。” “无可救药。” 少女别过头,冷声道:“万事皆要一试,不试一试,怎知没有希望。” 萧砚沉默不言,用那把破锄头将两边的土块掩盖下去,继而重重的压实。 他眯了眯眼,将木棍抽下来,插在土包的前方,轻声道:“今后,再给林叔你择一宝地。” 姬如雪用衣袖将长剑拭干净,冷着脸一言不发。 萧砚拍了拍手,向她道:“既如此,你我就此别过吧。” “你要去哪?兖州?” “与伱没有干系,且你现在也知道了,我确实不是李柷。” “你是我带出来的,就该由我带回去!” 姬如雪紧紧咬着唇,一双杏眼里尽是倔强,她自知不是萧砚的对手,却依然执拗道:“你说话应当算话,就算此地不在曹州城内,你也得跟我走才是。” “此处据曹州可不近,自地道出来,我还拖着你向南走了近十里,不然以你的情况,早已被追兵掳去。” 萧砚对少女倒也不恼,只是最后留下一句话:“还你一命,我们便两不相欠了。且你已知晓了这般多的秘闻,回去亦能向那两位娘子复命。我言已至此,江湖再会。” 言罢,他的身影已向东大步走去。 姬如雪心下焦急,身体却还是虚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萧砚的身形在雾中渐远。 但马上,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便立即折身向那破茅屋的方向奔去。 待重新回到茅屋,她毫不停顿,将已结起薄冰的汤药一饮而尽。 继而,她持着剑冲出门,在雪雾中,循着脚印踉跄的匆匆追去。 ———— 脚印与血迹在城池向南的二里处,便彻底消散了。 玄净天挎着长弓蹲在雪地中,目露沉思。 两名实力亦不俗的侍女跟在她身后,警戒着四面的动静。 “唉,终是犯了大错。” 许久后,玄净天沮丧的起身,懊恼道:“此计本就甚险,偏偏还有如此多的意外发生!” 两个侍女对此无法答话,在醉音楼,除了两名圣姬,所有人都是执行者而已。 便是姬如雪,就算有女帝近侍的身份,亦要听从妙成天的指示。 但其中一名侍女还是发声询问:“目标与雪儿姑娘皆已跟丢,我们要不要先想法回到曹州?” “暂且不急。” 玄净天目露沉思,继而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银制令牌交给二人,道:“你二人持我圣姬令,去南面宋州,让宋州分楼启用各处暗桩,首先要寻到他们的踪迹。” “圣姬你呢?” “我先用信鸽告诉大娘子一应情况,接下来……”玄净天沉吟了下,最终下定决心道:“我去东面,试试能不能寻到他们,届时,你们来辉州与我汇合。” “遵令。” ———— 砀山县近郊,久违的夕阳刺破云层,照在聚河而成的湖泽上。 湖泽两岸,皆是梨树,却因现在时处隆冬,放眼望去,只能得见光秃秃一片。 一路过来,愈靠近砀山,人烟就愈多。 所谓“为光耀故里而取地名,自古当权者大有为之”,现今大梁皇帝朱温,故乡便是砀山。光化二年,时任宣武节度使的朱温向昭宗上表,奏请于砀山置辉州,相当于将他的故里在行政上径直抬了一品。 也是因此,现在单看砀山一县,竟有一副太平盛世之景。 从曹州走过来,相当于一日徒步走了百里,就算萧砚有内力托底,此时也有些力竭感。 在他身后,姬如雪抱着剑远远的跟着,看起来却更是不堪。 盖因二人都有一个尴尬的事实。 他们身上都没有钱…… 少女饿的嘴里起了唾沫,脚踝也有些酸痛。 就算是武人,如此远的距离,也是要骑马的! 到现在,她已不知为何要跟着萧砚了,脑中只留有一个意识,跟着他就行…… 路边,一个农夫模样的老人停下了螺车,以河南地区特有的方言招呼道:“丫头,快上车吧,俺看你与前面那小郎走了许久嘞,天马上黑了,俺送你们一程。” 姬如雪愣了愣,下意识紧握着剑柄,但迎目过去,却见老农慈眉善目,好似完全不诧异她手里的长剑。 是了,砀山临近齐鲁,习武之风甚浓,恐怕并不以武犯禁。 抿着唇,姬如雪称谢道:“多谢老丈。” “犯不着与俺客气,俺孙儿都和你差不多大了。”老农甚是健谈,同时还向少女询问:“前面那小郎君,可要载上?” “载……”姬如雪顿了顿,轻哼一声,继而气道:“不载他!” 老农哈哈一笑,缓缓驾着骡车追了上去。 前面,虽距离他们尚远,但萧砚亦听见了二人的对话。 他心下毫无波澜,埋头行走着。 此时返回曹州,只会马上陷入险境之中,若想掌握主动权,还得多多知道一些信息才行。 正当他在思忖之际,那骡车却稳稳的停在了他身旁。 “小郎君,莫要与这小娘子置气了。俺们大好男儿在世,怎可与小女儿计较这许多,来来来,上俺车来,载你们进县城。” 萧砚略为诧异,张口道:“老丈,我与她……” “哎呀呀,你这小郎子勿要多话,你们小两口闹别扭哩,真当老朽看不出来?快快快,天都要黑哩。” 这番话,令车上车下两人都沉默了。 姬如雪耳尖略红了些,她想要开口说明,却一时不晓如何解释。 萧砚心中思量片刻,叹了口气,爬上了载满木柴的骡车,同时向老农笑着称谢:“让老丈笑话了。” “俺这大半辈子,讲究的就是一个通透。小两口闹别扭不打紧,可若最后抹不开脸,岂不浪费了两家长辈的好心哩?老朽观小郎子,应是大户人家吧?怎与这小娘子落成如此模样?” “劳老丈费心,我与……”萧砚顿了顿,继而笑着道:“我与小妻本该是与家中长辈一起自汴梁东去兖州,路途遇流寇劫道,遂与家人走散,只能一路奔赴县城而来。” 在一旁,姬如雪抱着剑,偏着头将下巴支在膝盖上,虽有些不自然,却也没有反驳。 在朱梁腹地,他们二人既无路引,且还身份不明,是极容易被当成敌国细作对待的。 “呀,那可得快快报官!这胆大包天的流寇,靠近天子故里,居也能出没!天可见,陛下仁德如此,当今比起十年前,可算盛世了……” 萧砚点了点头,温和道:“自是如此。” “你们夜里没有地方落脚吧?若不嫌弃,去老朽家中可好?俺儿子孙儿皆在兖州,家中尚不算拥挤。” “那就多谢老丈了……” (本章完) 第9章 一张炕 砀山虽在叫法上多以“县”为称呼,但终究是辉州治所,且又是朱温故里,在规模上已是不俗。 骡车从近郊渐至砀山时,差不多已至傍晚。夕色也渐渐消散,但远远的,就能看见一个城郭的轮廓出现在平原之内,横绝东西,纵贯南北。 此时官府早已闭衙,老农遂径直领着二人进了他家的宅子。 夜里是老农妻子盛情款待的粟米干饭及点点腊肉,再配以咸菜,便让萧砚与少女吃了个饱。 饭毕泡脚洗漱后,老农将他儿子卧房里的土炕烧好,带两人入内休息。 毕竟是隆冬时节,歇了一天的风雪在此时又呜呜的吹了起来,好在这屋子看起来虽简陋,住在其中却甚是暖和。 少女有些局促,但表面上依然只是清冷的故作镇定。 没办法,这普通人家的宅子,也只有两间卧房。 若不怕人生疑,姬如雪倒可以去柴屋里待上一宿,但此时却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现下,这屋里土炕只有一个,被褥也只有一床。 傍晚那会既然认下了是小夫妻的事实,便由不得人家如此安排。 姬如雪压低了声音,向对面的萧砚一字一句的强调道:“我-不-要-和-你-睡-一-起。” 从醉音楼出来后,这萧砚就一贯表现得很强势,但她却并不服他。 这小子不但利用人,还出尔反尔,仗势欺人。且今天一口气让她追了上百里,早就令她气得牙痒痒了。 “那你睡地上。” 萧砚本犯不着和她在这争,但犹自开玩笑道:“而且你若实在忍受不了,可以去外面盖着雪睡。” “呵,在地上睡又如何!” 姬如雪轻哼一声,却有些为难该如何打地铺。 “行了,伱睡炕上吧。” 萧砚转身过去,靠坐在土炕的墙角边,双手解开了身上的絮衣。 少女本还在诧异他的大方,此时却被惊的向后警惕一退:“你做什么?” 萧砚瞥了她一眼,没理她,继而将内衫及汗衫一并掀起,把胸口的绷带一圈一圈的解下。最里一层,却能借着火光看见有鲜血渗出来。 姬如雪冷着脸,心中却暗暗惊诧。 萧砚的伤势本已好了不少,如此看来,应是伤口裂开了些许。 她冷笑一声,手却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瓶,继而冲萧砚冷哼道:“这是特制金疮药,拿去抹上。” “用不着。” 萧砚腾出一只手,从袖中取了一株草药来,将之用内力碾碎后,尽数涂在了伤口上。 末了,他又将纱布重新缠上。继而双手环胸,就欲闭眼睡觉。 姬如雪咬了咬牙,便兀自爬上土炕,盖着被子。 但片刻后,她又略显愧疚的从炕上坐起来,生硬道:“这床可以睡两个人,若不然,你来睡,我在下面歇息也不碍事。” “我还不至于和一个小姑娘争,你只管安心睡便是。” “可……” “行了,歇息吧,你也不用怕我。你那二两肉,我还不甚有兴趣。” “冻死你才好!” 姬如雪大怒,再也不坚持,蒙头便躺下。 ———— 翌日,听见鸡鸣声起,姬如雪便猛然惊醒过来。 她回过头,看见萧砚还靠在墙上眯着眼。 少女遂松了口气。 好在,武夫自身是能够御寒的。 外间,已早早的传来响动声,姬如雪的听觉异常灵敏,能听出是老人在准备早食的声音。 她便立马从土炕下来,忍不住唤着萧砚道:“快醒醒,快醒醒。” “何事?” “我们该去报官了。” “?” 萧砚疑惑不解,但听见外间的响动后,遂明白了过来。 国朝的百姓,素来只讲究两餐,午时一食,傍晚一餐,且一般都是稀的。 这户人家,看起来便不像富裕的庄户。 没想到这少女居有这般细腻心思,他便道:“无碍,后面补偿给他们就行。” “你身上又无钱。” “你们素来都这般正经吗?”萧砚乐了,询问着:“依照你们幻音坊的情报,这玄冥教该是如何分布的?” 姬如雪有些疑惑,回道:“你不是不良人么,这些也不知?” “这组织已解散了三十年,我还没机会正式了解过。” “姑且信你。”少女上下扫视了他一眼,道:“依玄冥教建制,设冥帝、鬼王二位,一同统摄玄冥教,分别由朱温次子朱友珪与养子朱友文分任,其下有孟婆一人,判官二人,府君数位。再往下,则是各州设一分舵,且除各分舵负责人外,还有东西南北中五位阎君分五处坐镇。” 她想了想,道:“在传闻中,还有黑白无常二人,只供孟婆驱使。而至于其下的无数教众,我们多以‘阴兵’亦或‘鬼卒’称呼。” 姬如雪给出的信息很是清晰明了,萧砚一思过后,便出声询问:“也就是说,在这辉州,便也有一玄冥教分舵。” “正是。” 姬如雪轻轻点头,却忽然恍悟过来,惊讶道:“你是想……” “没错。”萧砚将之应下,同时用靴尖在地上画了一副草图,道:“你我此时回曹州,便是瞎子摸鱼,极容易正中梁人陷阱,可若得了玄冥教的一手信息,便有了主动权。届时,我择机取不良旗,你也能重回那醉音楼。” 姬如雪默不作声,但她看似在思考这个计划,却是明白为何昨日萧砚愿意表明与她是一路人。 但此时,她却再次不得不与他合作。 心下念此,她便问道:“我该如何做?” “简单,按照你掌握的信息,先找出玄冥教的分舵。” “……” 两人就此事商量了一会,外间也传来了老农来唤他们的声音。 于是,又是一番热水洗漱过后,便吃上了早饭。 “小郎子勿怪,老朽家境如此,比不得你们大户人家,只能以如此粗茶淡饭招待二位了。” “该我们道谢才是。”萧砚捧着陶碗诚恳道:“若无老丈收留,我们夜宿雪地也无妨,可若被官差当作细作押走,才是麻烦。” 老农揪着胡子,应道:“确实该早日报官才是,若晚些了,恐怕不能及时与家人团聚。” “自是如此。” “可惜老朽那儿因差事去了兖州,不然他在官府还有些人脉……” “无碍,此事我与家妻自能办成,便不劳烦老丈了。得收留已是大恩,唯恐因此事牵连到老丈。” “怎会牵连……” 直到最后,老农也没有拗过二人,遂只能看着他们出了门,消失在雪地中, (本章完) 第10章 玄冥教 由于还早,街上并无许多人影。 天空中扬着小雪,两人的头顶遂都沾了些雪粒。 姬如雪提着剑,回头看了许多次,直到再也看不见老农那宅子…… 萧砚看在眼里,心知她是在记后面回去报答时的方向。 不远处,集市中响起了略显嘈杂的喧嚣声,有人拉着一车冬菜从他们身前过去,赶向了集市。 “依惯例,玄冥教的人一般不会在城中立分舵。”姬如雪将剑抱在怀中,道:“据收集到的信息来看,他们会择一宽大的墓室,再将之掘空,充当分舵所属。这也是常人难以寻到他们分舵所在的原因。” “实是有些丧心病狂。” 萧砚皱了皱眉,问道:“这玄冥教是有什么癖好不曾?” “我也不知,据传闻,这教中有实力之人出行,都是掩藏在棺材中,由教众抬出来的……” 萧砚有些讶异,继而摇了摇头,道:“那可有快速寻出他们的办法?” 姬如雪实际也不知,这么多年,她大多都只待在凤翔,没有过如此经历,遂建议道:“闯进官府问问?” “不妥,按你所言,怕是连官差也不知道他们的驻地在哪里。” 萧砚沉吟了下,道:“先出城去近郊查看一番,依此教喜欢装神弄鬼的风格来看,他们多半是掩藏在乱葬岗这类极煞之地。” …… 作为大梁腹地,砀山县的城门口几乎没有设防,两人寻本地人问了乱葬岗的方向,便一路出城过去。 乱葬岗傍着一片密林,距离管道却甚远,仅有一陡峭的山路容人通过。 在山路外,姬如雪用剑柄挑起了一根树杈,用其拨开了一片积雪。雪下面,显露出了一堆马粪来。 因被落雪盖着,马粪尚还湿润。 “方向应该没错。” 萧砚虚掩着眸子四下张望了番,欲向乱葬岗的方向过去。 此时,姬如雪却是唤道:“先等等。” 回头看去,便见她神色警惕的侧耳仔细听了片刻。接着,她便出声道:“西面,有两个骑马的人过来了。” 萧砚并不怀疑她的能力,当即就遁入了密林中,用层层的树影将自己的身形掩藏住。 少女亦跟在他身后。 果不其然,仅在须臾之后,便有两道内着黑袄,外套红边皮甲的身影驾着马遥遥驰来。 单看其外形,真如传闻中的阴兵也似,浑身散发着死气,让人远远的就想要避开。 在山道边,两人下了马背后,径直就将两匹坐骑招摇的拴在路旁,浑然不惧有偷马贼。 萧砚身旁,姬如雪将手肘撑在树干上,低声道:“这般大胆,分舵无疑就在这座山头了。” 接着,她小声向前者询问:“如何做?” “先不动他们,免得打草惊蛇。” 萧砚略微探出了一点身形,循着那两人的方向跟了上去。 …… 山道不长,不过片刻就走到了尽头。 两个玄冥教教众皆罩了兜帽,脸上佩着獠牙面具,此时一人正在大为不满的抱怨。 “曹州不过住了位废天子,何至于搞的如此兴师动众?元圣阎君领了他们分舵的人马还不够,还非得要本舵出人出力,到时候聚了这么多人手,别又搞得像几年前追查龙泉剑那样,最后还不过一场空。” “行了,听你念了一路,不剿灭这前朝余孽,你我哪有这般多的油水捞?”另一人走到一座无碑坟墓前,将墓旁的贡品台扭转了下。 在等待地面的墓门向两旁开启的途中,他继续道:“上面估计也是这个想法,眼下江湖平定,连声势浩大的天师府都被咱们差点灭门,若不闹出点动静,冥帝恐怕就得在陛下跟前失宠了……” “剿个前朝余孽剿了多少年了,还有甚么油水捞,待明年,老子定要脱了这身皮……” 随着墓门重新合拢,两人的声音亦渐渐模糊。 直至最后,一切恢复了原样,好似从未发生过这事一般。 萧砚与姬如雪从树上跃下来,停在这无碑墓前。 四周扫视过去,皆是高矮不一的坟包,大多掩藏在密林中,终年想必也无人祭拜过。 姬如雪蹲下去,打量着那座焊在地面的贡品台,抬头询问:“怎么说?” “伱在外面守着。” “守?”姬如雪蹙起柳眉,不解道:“你去哪里?” 萧砚扭动了那座贡台,继而看着缓缓打开的墓门,便将身上略显臃肿的絮衣脱下,使他自己只着了一身素白色的窄袖交领长衫。 “待会若有人逃出来,你便将他们尽数处理干净。” 话音落下,他已踏上了向下去的石阶,身形亦缓缓深入进去。 墓门合拢,姬如雪捧着萧砚的衣裳,有些发愣。 ———— 头顶映下来的光亮消失后,墓室便显得有些昏暗。 下了台阶,虽看见甬道两侧凹进去的灯台立有烛灯,但此时大多却是熄灭的。 地面略显潮湿,角落里散布着爬虫,偶有老鼠的叫声传来,却不知藏在何处。 放眼过去,这墓室确实极大。 只是环境着实让萧砚有些不喜,他不能够理解,玄冥教中立下这个规矩的人是怎么想的。 好在,这里马上就可以清理一遍了。 越向里深入,他眸中的靛蓝色光亮便开始灼灼腾烧起来。 转角处,一獠牙面具适才显露出来,其主人就瞬间被一股大力拽住,继而还在目光眩晕之中,他的脑袋便已被重重拍在了石墙上。 鲜血伴着白花花的脑浆迸溅而出,却在距离萧砚一指之际,被散发而出的罡气震开。 眼见这阴兵的尸体无力的顺着墙根软瘫下去,萧砚伸出手,将其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 里边,两个捧着案牍的阴兵见状一愣,但甬道太过幽暗,让人看不真切。一人便伸过头来,骂道:“何人闹事?” 但他的话音未落,便见甬道之外,一道身影飞急闪来。 继而,一抹寒光亮起,也照亮了那双不断明亮的靛蓝色眸子。 两人大骇,急欲向后躲闪。 但马上,两团血雾喷薄而出,于刀光中,尽数洒在了墙面上。 …… 主墓室内,此方分舵的头目坐在长形条案后,将之前二骑送来的手书丢在一旁。 “元圣阎君征调半舵人手入曹州,是何事?” “禀舵主,曹州那边的消息,是发现了前唐不良人的踪迹。阎君的意思是,或能借着这条线,重新寻到那龙泉剑。” “不良人?”头目嗤笑一声,哼道:“不良人灭了有三十年了,谁还打着这名头闹事?罢了,你取我的令牌去各县挑人吧。” “额……阎君是想让舵主亲自带队前去,消息说,曹州可能还有通文馆亦或幻音坊的人。” “真是混账!同为舵主,他不过只是顶着个阎君的名号,竟也能如此随意号令本舵主?”头目气急败坏,这时又忽听外间好似不断响起有嘈杂声音,便唾骂道:“反了天了?闹腾什么劲?” 马上,嘈杂声骤然而止。 头目皱起眉,从条案后站起身来。 主墓室外,一道身影轻轻推开了室门。 骨碌碌…… 一个配着獠牙面具的头颅顺着滚了进来,继而,便是一柄染血的刀,缓缓从门后探出来。 外间,浓郁的血腥味亦随着那修长身影完全显现,不断向主墓室蜂拥而入。 头目惊疑的向后倒退一步,沉声询问:“汝是何人!” 萧砚掂了掂手中的刀,笑道:“刚刚才听你说过的。” “不良人。” (本章完) 第11章 巧遇 树梢之上,枝丫间的积雪向下坠去,使本已被遮掩住的树根再被埋得深了些。 姬如雪提了剑,蹲伏在粗壮的枝干间。 她蹙着眉,紧紧盯着几无反应的墓门。 半个钟头悄然而逝,里内并无人出来不说,连带着萧砚情况如何,她也不知。 虽知他有些本事傍身,但毕竟对方的实力不明,且此处好歹都是个分舵所在,里内未尝没有高手坐镇。 因此她便有些忧虑,只一人孤身闯进去,若在里内陷入重围,可就麻烦了。 当然,她只是担心计划被搅乱,对于萧砚的生死,她是不在意的。 给自己找好借口后,她就从树梢跃下,想要入墓里一探究竟。 不过还未待她扭动贡品台,墓门却已然向两旁缓缓打开。 同时,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也向外飘来。 姬如雪骤然警惕,手中长剑出鞘,目光亦死死的望过去。 里边,萧砚从层层的石阶上走了上来,他皱着眉,极为不满的拍打着胸口的点点血迹。 但其已将布料浸透,却是擦不干净了。 “嘶……” 他无奈的甩了甩手,向稍有些愕然的姬如雪问道:“如何,可有人逃出来?” “没、没有……”少女有些讶异,继而呆道:“里内没人吗?” “有一些,却不知是不是这处分舵实力不显的原因,几无抵抗。” 萧砚从袖中摸出了张染血的手书以及一捧金银递给她,道:“回曹州的机会,与你拿去报答的钱,都有了。” 姬如雪尚有些懵然,她将钱财收入怀中,先看清纸上的信息,接着便向他询问:“玄冥教调动各处人马,是不是已寻到了你们不良人的踪迹?” “都有可能,或许也有其他势力暴露。” 姬如雪心下一沉,她如今走到如今境地,对醉音楼已经算是彻彻底底的闯了祸事。眼下最担心的,也是幻音坊的曹州暗桩会不会因为她受到波及。 若真是如此,她以死恐怕都不能谢罪。 想到此处,她遂匆匆问道:“我们该怎么做?” “依此调令,玄冥教这辉州分舵应派遣一半的人手供元圣阎君差遣。但此方分舵的头目乃至舵主已尽数被我屠完,我们可以暂借这舵主的身份,参与进去。” “此计甚险……”姬如雪细想了下,摇头道:“你我并不了解内情,恐怕极容易暴露。” “无妨。” 萧砚用手抵着自己的头,道:“我有把握,且之前那两个阴兵的命我还留着,可以用他们弥补不足的地方。” 少女并无理解他的把握来自何处,但出自一路来的经历,依只是相信他,遂道:“我可以做什么?” “我对曹州的内情了解不深,而伱在曹州蛰伏已久,故还需你跟在我旁边见机行事。” 萧砚重新穿上方才脱下的絮衣,道:“此次过后,你我便彻底两清了。” 向墓道走去的姬如雪脚步骤然一顿,但她并未回头,只是清冷回声。 “可以。” ———— 单县城郊,官道一路蔓延,却在一处岔道口陡然而止。 岔口有一座小集市,规模并不大,却已能满足附近几处村庄所需。 傍大道最近的,是一个茶摊,里内正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落脚歇息。隆冬酷寒,热气却腾升极高,许远就能望见。 玄净天戴了一顶帏帽,亦在这里稍稍休息恢复体力。 面纱从帽檐垂下,虽能完全遮住她的面容,但旁人依能从她曼妙的身姿分辨出,这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大美人。 不过,周围的汉子却也惧怕玄净天挎在身上的长弓,迟迟不敢上前搭讪。 从曹州过来,她已在短短两天内探过了成武、虞城、单父三县,却并未寻到过萧砚二人的踪迹。 且时间过的越久,越担忧姬如雪的安危。 玄净天紧锁着眉,想着南面宋州的情况,旁边却有一个汉子壮了胆,向她凑了过来。 不过,还未待汉子来得及说话,众人就先听见北面传来了一阵连成片的马蹄声。 汉子回头望去,脸色便骤然一变,匆匆向旁边避开。 玄净天亦向北面斜睨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的侧了侧身子,将头埋低了些。 官道上,近百名玄冥教教众纵马而来。 路面积雪甚厚,却能感到他们全都极力催着马速,好似要急着赶往他处也似。 马队从她身后匆匆驰过,几无停留。 但就在最后一骑将要驶过之际,马队中突然响起一道呼停马队的声音。 茶摊内战战兢兢的众人望眼过去,却见是一个头目装扮模样的人从马队末尾策马赶到了最前方。 前边,衣甲明显精良许多的领头男子向他斜视过去,低沉声音从獠牙铁面后传出来:“何事?” 头目遂冲男子不住讪笑,同时用手指了指茶摊内的倩影,低声道: “舵主勿怪,属下观那女子身段极好,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舵主前段时间忙于公务,恐怕久没有品尝过此等尤物,属下斗胆请命,去将其掳来献给舵主。” 他一边低声奸笑着,手上还不忘做出一些恶俗的姿势,极让人心生排斥。 那舵主却冷然出声道:“紧要任务在前,某不想把时间耗费在这种事上。汝若误了时辰,某识得你,某手中刀却不识得。” 在他身旁,一位看起来略显瘦削的教众将手放在了马背上的剑柄边,静静观望着。 同时,还有两个阴兵干笑着劝着头目:“这种事何时不能做,且听舵主安排。” 不料,头目却还纵马离那舵主近了些,同时淫笑道:“头儿又在装正经了,此去曹州不过一日,何惜这点时刻?我们穿这身皮,不就是为了做这些事的吗?” 言罢,他不待舵主反应,就已自作主张的向身后的手下喝令:“来人,去把那位美人儿给头儿请来。” 舵主冷笑一声,手当即握住了腰间的佩刀。 但旁边那瘦削教众却忽地扯住他的衣袖,继而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舵主见状,手松开了刀柄,但看那头目背影的眼神,却仿若是在看一个死人。 那边,两个下马的阴兵向头戴帏帽的女子过去,同时跋扈出声道:“这位娘子,我家舵主有请。” 茶摊内,众汉子皆极力垂着头,一刻也不敢多看。 寒风杂着雪粒拂来,女子却屹然不动。 两个阴兵早已看见她身上的长弓,但并不在意。一人大步过去,就欲拍女子的肩。 “耳聋了吗……” 不过,在他的手还未落下之际,那女子的手便猛然抬起向后一甩。 一抹寒光自她袖中探出,轻易就割了这阴兵的喉。 继而,她座下的长凳自向旁斜出,而她本人则蓦的在凳上一点,身形向后腾空出去。 在这期间,她已拾起长弓,随着一道开弓声起,另外那阴兵便骤然被一青色寒光重重的钉在地上。 末了,人影落地,却见其手中虽并无箭矢,但弓上却依有三道寒光升起。 弓弦声响,数道寒光便直直向那舵主蹿去。 在这途中,有人躲闪不及,瞬间就被射翻下马。 直到最后,形同箭矢的青色寒光畅通无阻,眨眼便至舵主身前。 金属撞击声响起,那舵主抬起手,将那最后一道寒光轻轻拍开。 持弓女子愕然。 随着一套动作下来,她脸前的面纱已向一旁飘开,得以让众人看清她的面容。 舵主扫了眼被灼伤的手掌,看向一旁愣住的瘦削教众,笑了笑,低声道。 “你们那边的女人,都有点意思。” 求追读,求推荐票哈~ (本章完) 第12章 再回 通向曹州的官道上,近百骑长长的拉成了一条线。 已扮了两日舵主的萧砚松开缰绳,将略被灼烧了的右手用纱布缠住。 他的目光透过脸上的铁制面具,看向了一旁显得有些狼狈的玄净天。 后者咬着牙,脸上犹有狠色,冲他恨恨的瞪了过来。 可她被锁了哑穴,两个时辰内都不得出声。 在她身后,同样着了玄冥教服饰的姬如雪与她共乘一匹马,正差不多将玄净天半拥着。 后边,之前那头目悻悻的赶了上来,犹有余悸的瞥了眼玄净天,讪笑道:“舵主,方才没伤到你吧?” 萧砚看也不看他,冷声道:“一帮废物,区区一个幻音坊圣姬,居然也要伤数十人。若无某在此,你们是不是还拿不下她?” “属下自不如舵主,可那毕竟是幻音坊九大圣姬之一,实力强悍非我等能敌。还望舵主恕罪,如今擒获这一大功,当可上报冥帝了吧?” 头目点头哈腰的赔笑道:“舵主可否在奏报上,提一笔小人的名字?毕竟是小人发现的人……” “某还不屑夺你那点微末功劳。” “极是极是,舵主武力超群,只手擒人,自是小人仰望的存在。有此功,便是面对五大阎君,舵主也能争一争!” 头目一通马屁吹嘘过后,瞄着玄净天那完美的身躯,贪婪的咽了咽口水,谄媚道:“舵主若对这圣姬没有兴趣,可否能让她坐小人的马?小人这辈子要是能抱一抱这等美人儿,也值了……” 一旁随行的玄净天大急,气的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她瞪着一双美目,其中全然是愤然之色。 那头目便是带着面具,那副肮脏龌蹉的神态好似亦随着他的腔调显露出来,让人生呕。 这边,萧砚斜睨了他一眼,吐出一个字来。 “滚。” 这头目心急,还想再求一求,却忽觉萧砚面具下的那双眸子格外冰冷,只看一眼,便有无数寒意从心头渗出。 他遂不敢再争,讪讪的落后了几个马位。 旁边,两个墓室中仅存的阴兵缩了缩脖子,恐惧不已。 姬如雪拥着玄净天,感受着众人羡慕的视线,遂向萧砚递了个感激的目光。 但后者却全然没理她,而是虚眸看向远处。 曹州的城郭,已渐渐显出轮廓了。 阔别三日,他终于再次回到了此处。 这一次,便为他的奋起之时。 ———— 城中,女子的尸首亦在城头悬挂了三日。 妙成天在醉音楼的高处远远望着,沉默不语。 在她身后,两名侍女却早就红了眼睛,紧捏着拳气愤不已。 “不要冲动,那就是陷阱,谁去谁死。” 妙成天叹了口气,对于现在这种步步都受限制的境地,她有莫大的责任。 若不是她要和玄净天行此险棋,想要尽快摸出萧砚身后的真相,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眼下城门四封,每日仅容刺史府安排的货郎进出拉取物资,余人一应不得出城。 且犹麻烦的是,城内的玄冥教妖人亦越来越多了。他们恰如一头头疯狗,四处攀咬着他们认定的嫌犯。 刺史府倒干涉了些许,却依然让整个曹州人心惶惶。 纵连醉音楼,几乎都没有来听曲儿的人了。 她手中握着一张信纸,正是前日玄净天发给她的信件,其上简略的说明了她们的情况,以及姬如雪二人失踪的消息。 桌上还有一张纸,则是凤翔传来的飞书。 上面的意思是,先将萧砚择机送出曹州,她们再留下来静观其变,若还有第二位济阴王的消息,便让妙成天便宜行事。 如此,这一切却都砸在了她的手中。 女帝的责罚倒无足轻重,纵使赐她一死,妙成天也甘愿应下。可若真的连累整个曹州分楼,她才是万死难辞其咎。 她双手合在胸前,轻声念道:“愿玄净天能够顺利寻到二人,平安返回凤翔……” 其实,只要萧砚那里没出什么意外,妙成天便犯不着担心。可眼下不能确定的偏偏就是他,且从现在看起来,这萧砚更像是那玄冥教撒出的诱饵。 她心下长叹,面上却极为镇定,向室内的众人道:“眼下宋州的各处暗桩已出动,一切危机只会在短时间内迅速解除。当下,伱们是要让楼内所有人定住心神,不要漏出破绽来。” 一众侍女便奇声声道: “遵令!” 此时,外间却匆忙闯进一位侍女。她神色焦急,但见到众人皆在后,便并未径直开口。 妙成天看见了她,先是不动声色的让众人退了出去,继而才问道:“出了何事?” “圣姬,刚刚传来消息,玄净天被抓了……” 侍女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已被一批玄冥教的人马,押送进了曹州。” “那竖子……” 妙成天顿觉头晕目眩,她首先便想到是萧砚策应了玄冥教的人,才让他们得以擒获玄净天。 她强撑住桌案,才使自己没有立即倒下去,接着便低声道:“封锁这一消息,莫要声张。再多多派人,打探其中内情。” “是。”侍女一刻不停,匆忙出去。 妙成天额前渗出了汗。 玄净天是她亲妹妹,可以说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之人,她容不得其有半点闪失。 但现在,她的首要任务,却是要先将醉音楼上下所有人尽数安全转移。 若真是萧砚暗通玄冥教,此处必已暴露。 她咬着牙,双手死死撑着卓檐。 曹州上空的这张大网,终向她扑来。 ———— 城门口,顶盔掼甲的牙兵检阅了萧砚的令牌,继而撤开了拒马,放他们一行百余人通过。 萧砚虚掩了下眸子,一眼扫过前方的街巷。 这是自他苏醒后,第一次见到白日里的曹州。但此时,这里却宛若空城。偶有行人出没,也步履匆匆,特别是见到他们的身影后,便逃也似的避开了。 他回过头,望见了城头上的那具女尸。 而后边,属于辉州分舵的一众玄冥教阴兵气势跋扈,在看见慌忙逃窜的百姓后,反而更是哈哈大笑。 这组织之劣迹昭著,可见一斑。 且听闻教中高层,多以邪法为功,仅在修炼一途中,就少不得要残害无数无辜人的性命。可在他的记忆中,朱温篡唐后轻徭薄赋,故里耕桑,让被打烂的中原恢复了不少元气。 但现在看来,此方世界的朱温又是另外一个模样。还有其下的冥帝、鬼王,真是足够有意思…… 他眯了眯眼,将手握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在他身后,姬如雪将目光从城头收了回来,紧紧攥了攥拳。 而前方的视线中,已有刺史府的人迟迟向他们迎来。 (本章完) 第13章 阎君之谋 玄冥教在曹州的驻地,却是一座暂时借来的三进民房,充作此次围剿前唐乱党的指挥所在。 刺史府仅派了一佐官作为协助,且从他口中,萧砚得知了城外还有两营牙兵可随时调动。 他带来的近百人手只能侯在门外,因安置他们的地方也在城外。 这里,住不下这许多人。 萧砚双手环胸,由那佐官领着向里进去。 旁边,一路上安静许久的头目想要跟上,却被萧砚一个斜视扫来。 头目立在原地,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旁的姬如雪咳嗽了下,押着被遮了面的玄净天跟了进去。 同时,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两个阴兵也一起跟上。 那佐官看了眼头目,引着他们进去了。 后者被丢在外间,隐在面具后的脸霎时气得涨红,他赤红着眼,狠狠注视着萧砚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 “依舵主所见,此处宅子房间本不多。”佐官在前边引路,瞥了眼由姬如雪押送着的玄净天,低笑道:“但府帅听闻舵主擒获了幻音坊圣姬,特令下官在隔壁新备了几间上房……” “本舵主对此无所挑剔,只想知道现下对那乱党的尽展如何。” “尽在掌握之中,但下官并不知许多内情,待会舵主还应听元圣阎君安排。且府帅察觉到,城中似有歧国与晋国的细作,或许也要舵主多加配合。” 佐官陪笑了下,道:“这种事,确还得舵主这种专业的人来,才做的漂亮。” 萧砚不置可否,却并未回声。 但那佐官已马上会意,从袖中摸出了一张礼单。 “待事成之后,府帅还有重赏。” 一旁的姬如雪见状,上前替萧砚将之收进了怀中。 后者这才向佐官笑道:“既是朱使君相邀,某自当尽力除贼。” 二人相顾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朱汉宾作为当地刺史,自是不想让曹州的玄冥教分舵坐大。若不然,便会平白削弱他在朝中的影响力。而现在有萧砚这么个看起来足够有能力的外援,他自会笼络一番。 届时,萧砚作为辉州分舵的负责人,不论是升迁还是回返辉州,都干涉不到朱汉宾,且双方还能因此结一个善缘。 两者一拍即合,可谓皆大欢喜。 而在这交谈完成后,他们也随即到了正厅。 厅内,正有几道身影分列而坐,吵吵嚷嚷。 但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此时都是以本来面目示人。 佐官旋即退下,引得姬如雪心下有些紧张起来。 跟在后边的阴兵低声向萧砚介绍道:“左手第一位,是兖州舵主,右手第一位,是曹州舵主。堂上的,便是元圣阎君蒋元信……” 后者微微点头,继而让他们皆在外间侯着,孤身入内。 实则,厅上的众人早已看见了他们一行人,但并没有人迎出来,依只是吵吵嚷嚷。 听过去,无非是谁充作主力,功劳又如何分配。 萧砚也不用他们招呼,自顾自的寻了个位子,驾腿而坐。 亦是因此,堂内的吵闹声便渐渐止息下去。 对面,兖州舵主冷眼看过来,怪笑道:“听闻辉州舵主立了大功,眼下就已看不起我等了么?看不起我们不打紧,可元圣阎君即在,你也不参拜?” 主位上,蒋元信眯着眼,轻轻吹着手中的热茶,亦不出声。 作为名声在外的元圣阎君,此人须髯奋张,几乎布满整个脸颊。且因其修的是阳属性功法,在这酷寒时节里,他也仅着了一套皮制掩膊,袒露出了右侧大半的胸腹。 同时,其腰间还配有一条铁牛衔环的铜质腰带,使他整个人看起来甚为张狂壮硕,单是坐在那里,就极有一股压迫感。 不得不说,这人确有几分气势。 但萧砚连架在膝上的腿都并未放下,只是冷冷一笑,道:“同为舵主,某为何要向他参拜?尔愿做狗,某可没兴趣。” “放肆!” 兖州舵主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拍着卓起身道:“你找死不成!?” 本躲在一旁等着看戏的曹州舵主也讶然一惊,同为舵主,却从不知这辉州的居然如此大胆。 至于两人带来的几个头目,却连插话的资格也没有。 萧砚斜睨他们一眼,手缓缓放在了刀柄上。 兖州舵主怒极,此人竟连他的话都懒得回! “够了!” 眼见厅内的气氛眨眼就要剑拔弩张,蒋元信重重的将茶杯摔在桌上。 他压着怒气,眯着三角眼看向萧砚,道:“辉州舵主既立大功,有些傲气本也正常,且他说的不错,大家本就同为舵主,何来上下之分。” 兖州舵主涨红了脸,咒骂着坐了回去。 但蒋元信的话锋却陡然一转,道:“不过,既然冥帝设立这一阎君之位,便是想让本君,团系这整个齐鲁各处分舵的力量,此次围剿前唐乱党,自也该由本君统领,还望诸位能多多配合。” 曹、兖二州的舵主与一众头目便立即附和道:“当该如此。” 蒋元信看着并未回声的萧砚,肚中压着怒火,沉声道:“辉州舵主可还有异议?” “某听闻那批乱党,当在兖州区域,又何须召某来?” “这正是本君侧重之事,这批乱党,实为前唐不良人。从教中信息来看,这不良人实力应不俗,且本君还怀疑其早已与歧国和晋国勾结在一起,妄想重复李唐,阻碍陛下大业。故不得不召集四舵之力,好一举将之倾覆!” “元圣阎君勿忧,据属……我查阅案牍,这不良人实已早在三十年前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纵有余孽,亦不过一些土鸡瓦狗之辈。”兖州舵主向蒋元信拱了拱手,笑道:“单只阎君一位,就足以收拾他们,何况此次五位阎君共聚曹州,这些乱贼无异于以卵击石……” 言罢,他斜视着萧砚,暗暗冷笑。 五位阎君同为蒋姓,是及早的时候就追随朱温与冥帝的亲兄弟,极受教中重视。待另外四位赶来,还看他敢不敢如此嚣张! 真当擒获圣姬的功劳独他一份了?! 萧砚将一应信息尽数记下,不动声色询问道:“既如此,眼下可有方略?” “这是自然。” 蒋元信见萧砚好似服软了些,便揪着脸上的大胡子得意笑道:“某已遣人持那不良人信物去往兖州,以济阴王李柷为饵,引他们来曹州现身。到时,朱刺史亦会配合我们,将之一网打尽!” “何时动手?” “从明日始,曹州便会解禁,但某早已在各处布下了密探,只要他们一现身,既能当即拿下!” 蒋元信张着自己的一口大黄牙,自信满满道:“且以李柷作为诱饵,难保幻音坊与通文馆的人不会上钩,到时候,来一个死一个!” “好计策,待何时用得上我,直来唤我便是。” 萧砚拱了拱手,从位子上起身,就欲向外离开。 “且慢。” 蒋元信将他唤住,目光却远远的看向厅外,将视线聚在了外间的玄净天身上。 他眯了眯眼,揪着胡子道:“辉州舵主既已将这圣姬擒获,眼下便将她留在本君这里吧。本君遣人将其押送汴梁时,亦会给你好好请功一番,定不夺伱半点功劳。” 同时,他还不忘补充道:“依惯例,此事也应为阎君之职。” “抱歉。” 萧砚并不买账,道:“我抓的人,就不劳阎君费心了。” 言毕,他就已大步向外出去。 堂内,蒋元信对着萧砚的背影怒目而视,只一瞬,他手中的陶瓷茶杯便被轰然捏碎。 下方的兖州舵主与曹州舵主互相对视。 众人皆知,五位阎君中唯眼前之人最是好色。而那幻音坊九大圣姬,在传闻中各个都为绝色,方才远远一观,虽不能得见面容,可仍知传言不假。 但就这点,萧砚都全然不给蒋元信面子。 念此,兖州舵主便进谗道:“此人好不识抬举,不过这点功劳,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若真让他得机会升上去,恐怕还不得对阎君是个什么态度……” 蒋元信阴沉着脸,手中当即使力,那茶杯碎片便瞬间化为齑粉。 他冷笑一声,道:“等此事过后,看本君怎么治他!” (本章完) 第14章 舍得 河南道,兖州。 作为古九州之一,兖州素有“军事重镇、齐鲁咽喉”之称。朱温称帝后,依设泰宁军节度使,治瑕丘,镇兖州。 这日,十二月初一,大集。 许久未见的日光钻云而出,使得于集市上来往的商贩百姓都身感暖意,尚还在上午,空气中已弥漫有悠闲气息。 由于是末月的第一场大集,加之连绵的雪日让人烦闷了许久,今日集市上明显热闹许多。各类摊铺应有尽有,喧嚣声不止。 人流中,一扎着小辫的女童拉着年过五十的老年汉子,对各处摊贩上的物品流连忘返。 末了,小女孩便拽着老人的手,祈求道:“阿翁,买一个年糕嘛……” 老翁身上背着背筐,里内装有一壶新酿的酒,以及盐醋等物件。 旁人能从这些所购物品的数量判断出来,这爷孙俩的家境该为殷实。 老翁摸着女童的头哈哈一笑,掏钱给她买了下来。 继而,爷孙二人再次随着人流涌动,待到城隍庙门口,老翁便道:“小囡囡,和阿翁去烧一柱香好不好?” “怎么每次赶集都要去……” “这是当然,多烧几柱香,保佑我家囡囡快快长大。” 老翁笑呵呵的,牵着幼童走了进去。 庙内,香客并不算少,老翁取了三炷香,排在人群队伍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神像后方的石壁。 壁上,此时多了一道数十年都未见到的细小图案。 老翁愣了片刻后,收回目光。末了,他眯着眼睛,恭恭敬敬的将贡香插在神像前的炉子里。 做完这些之后,他再次牵着女童,乐呵呵的走了出去。 许久后,不知在这集市待了多少年的乞丐杵着木棍,一瘸一拐走了进来。 这一日,因是大集,来上香的行人络绎不绝。 …… 回到家中,老翁放开女童,笑眯眯的看着她去寻娘亲玩耍。 许久后,他收回目光,面色平静的进了自己的卧房。 亦恰从外间回来的儿子听见动静,寻了过来。 “爹,你忙活什么呢?” 老翁不答,从床下拖出了一宽长竹箱。 他拍了拍其上的灰尘,静静的看了箱子许久。 儿子微微色变,愣在了原地。 老翁掀开箱子,露出了其内的一柄斜长唐刀。刀旁边,则是一套墨蓝色衣甲,以及一顶形似铁制的雨笠。 “爹,我们家眼下这日子……” 儿子快步过去,悲鸣的跪在了老翁身旁,道:“眼下这日子,您舍得吗?” 老翁没答,神色却已坦然。他将竹箱背在身上,向外走出去,道:“养好我孙女,若能回来,我还教她习武。” 儿子泪涕并流,回过头,老翁已没了身影。 …… 兖州任城,山野密林一山寨内。 正堂中,一壮硕青年手持三柱竹立香,向贡桌上的灵位恭敬而拜,口中同时念念有词。 “父亲,自荆州老家辗转至此,您等了三十年,便落寞了三十年。这一次,我终于替您等到了。” 他抬起头,正显朝气的脸庞尽是肃穆之色。 将香插进香炉后,他抬起手,拿起了供在牌位后的唐刀。 拇指推出刀柄,一抹寒光便映在他的眸中。 “儿刘成,此去定为您光耀门楣!” ———— 夜里,兖州远郊。 一座早已残破的建筑内,忽的传来了脚步声。 白日里尚还腿瘸的乞丐此时已化成正常,但依然脏乱的头发却丝毫未变,唯有充做拐杖的木棍,此时换成了一柄唐刀。 步入里内,他便惊奇的笑道:“哟,本以为我来的够早,不曾想各位比我还快。” 木柱边,半躺着的老翁将盖在脸上的雨笠拿下,道:“后生,老夫可没见过你。” 伴着他的声音落下,房梁上,墙角阴影里,早已坍塌半边的大座后边,皆有数道高矮不一的人影探出来。 乞丐将他们一扫而过,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制小牌,笑呵呵道:“三十年过去,自然物是人非了。” 继而,他将令牌展示出,嗓音也瞬时转为正色。 “兖州第九代不良人付暗,见过诸位!” 外边,正有一道壮硕人影匆匆赶来,见此情形,便也同时从怀中摸出同样的令牌,肃声道:“兖州第九代不良人刘成,承家父刘……” “那位后生,老夫认识你。” 里边,老翁已起了身,眯着眼道:“伱父是山南道的人?” 刘成愣了愣,继而憨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应道:“正是,家父是于光启三年带着我自山南荆州迁来兖州的。” “我与你父亲多年前见过,彼时你正年幼吧……” 老翁的话中带着沧桑感,时过境迁,许多旧日同僚却早已离世了…… 所有人皆是唏嘘,这次时隔数十年汇聚,大多数面孔已为二三十岁的青年,似老翁这般的,却是不多了。 不多时,待大部分人聚齐,众人亦互相简单互通姓名过后,便开始商议这次时隔多年发布的任务。 老翁履历最为丰富,自然充做暂时的领导者。 他站在堂上坍塌半边的舵主位旁边,扫了眼下方的人群。 虽殿内并未掌灯,但此时粗略看去,应也有近两百人了。 清了清嗓子,他自袖中摸出了一条纸张,道:“这封信报,想必各县联络处都能发现有吧?” “正是。” “那好,校尉传来消息,他人现身处曹州。”老翁顿了顿,同时拱手向西方遥遥一举,道:“诸位应也知道,我大唐天子亦在曹州。但校尉近日掌握一择密报,逆贼朱温欲将天子迁至宋州,且就在这两日,将要秘密转移,校尉召集我等,便是要肃清朱逆,救出天子!” 下方,许多人都是看见不良人图案后第一时间赶来的,这一命令还仅有几人知晓。老翁此言一处,众人皆是振奋。 “大帅这是将要复出了吗?” “我不良人蛰伏三十年,终能重振大唐威名,肃清逆贼,复玄宗故事了!” 殿内嘈杂声起,那形同乞丐的付暗却大声道:“此事,总舵知道吗?” 所有人俱是一愣。 老翁摆了摆手,道:“事态紧急,校尉恐不能及时上报总舵。” 付暗皱了皱眉,询问道:“可谁能证明这是校尉的意思?” “届时,见不良旗便知真假。” 老翁沉吟了下,道:“此等联络法素来皆为机密,且就算他人知晓,也不知我们兖州的聚合点在此处。若怕中计,老夫可先行一步,去验证不良旗。” 在边上的刘成急道:“哪能让老前辈一人去?” 付暗皱了皱眉,继而遂点头,赞成道:“不良旗素来唯有校尉掌握,便是其死,也会托给他人,应出不了差错。” 老翁点了点头,看向众人。 “我不良人,向来只一个原则。大帅高于帅令,帅令大于不良旗,眼下,总舵甚远,大帅不知其迹,便首要服从不良旗。可有异议?” “没有!” 老翁大为满意,继而代校尉施令,将所有人分为四路,化整为零,潜入曹州辖境。 末了,他已生皱纹的脸上此时却极为亢奋。 他紧握刀柄,肃声道: “一天是不良人——” 下方,所有人压低嗓音,齐声铿锵回应。 “一辈子,都是!” (本章完) 第15章 危局 夜幕笼盖城池,傍着主街道的官衙、商铺遂依次点起了天灯。 城门解禁已有两日,沉寂许久的百姓此刻才终于渐渐的从自家出来。街巷中,也慢慢有了喧闹声响起。 醉音楼亦重新开业,此刻灯火通明。 前楼不断传来琴瑟和鸣之声,后边,却较前段时日冷清了许多。 暖阁内,昔日随时用着的熏香此时已止住,炉内一片冰冷,连带着这暖阁,亦无多少暖意。 “禀圣姬,大部分安排出城的姐妹皆已顺利抵达城外暗桩,如今城门解封,几无人搜查。” 听侍女回报过后,妙成天长舒一口气。 她这两日焦头烂额,本欲将众多幻音坊杀手遣散转移,可忽如其来的,便是曹州解封的消息。 眼下,醉音楼亦安然无恙,起码在明面上,还未遭玄冥教的人封查,且还依能够开店迎客。 不管梁人是不是有什么陷阱,能让她有机会将人安全转移,便已是足够。 “城内外,可有异动?” “暂无发现,只是济阴王府传来消息,济阴王重新现身了,且王府里外的护卫,又加强了一倍。” “济阴王?” 妙成天捏了捏眉心,这两日防备着玄冥教,已将这事暂时丢掉了。眼下看来,那萧砚确是某个势力推出来的替身了。 “此事暂且先关注着,可探明玄净天关押处?” “这两日,二娘子一直都在那玄冥教辉州舵主的宅子内……” 妙成天心下微沉,她清楚玄冥教这些虫豸的习性,玄净天这等绝色落在他们手中,只怕…… 她攥着拳头,将这些杂乱念想丢开,沉声道:“试试能不能接触到那辉州舵主,一定要赶在他们将择玄净天送去汴梁前,把她救出来!” “遵令。” 侍女行礼而下,独令妙成天待在室内。 她心绪有些纷乱,来回不断走动。 眼下,对济阴王应是没有希望了,只能先将玄净天尽力救出。 若不然,她恐无颜再回凤翔。 ———— 左城傍着衙署的民房区域里,住的多为达官显贵及致仕在家的老臣。 昔日朱梁大将氏叔琮的旧宅,便就在这一个坊内,但此时,那座宅子已改建为济阴王府,作为前唐废天子李柷的居所。 而曹州幕府给萧砚安排的宅邸,就仅离这王府一条街。 宅子内,萧砚正接待了自己名义上的属下。 原属辉州的那位头目,此时已被他打发到了城外驻地。在这宅子里的,不过寥寥五人。 两个对他极为畏惧的阴兵充为门口守卫,几乎不敢入院门一步。 眼见那名来汇报的属下离去后,姬如雪取下了戴在脸上的面具,柳眉上扬道:“他们后日就要动手了,是不是你们不良人已入了陷阱?” 萧砚坐在位子上,看着少女那副明丽的俏脸显露出来,才暗感这玄冥教的面具实在难看。 他沉吟了下,道:“应是如此,不然他们不会在后日寅时将废天子带出城。想必他们已想了办法,将假消息放了出去。” “我们该如何做,那不良旗你也未拿到。” 姬如雪瞥着外间的动静,小声道:“要不要我去联系醉音楼,请圣姬助力?” 萧砚皱着眉,将脸上的獠牙面具取下,思索道:“这是一方面,但不能仅靠你们幻音坊。如今还有四位阎君与其他玄冥教的暗手我还未见到,若贸然出手,可能背后依有黄雀。” “伱想怎么做?” “当初你好像对我说过,”萧砚伏低身子,将手肘撑在膝上,低声道:“北面晋国,在这城中亦有暗桩?” “八九不离十。” 姬如雪细思了下,道:“晋王此时与岐王尚处于盟友关系,同奉李唐正朔,以对抗朱温。对济阴王,晋国应也会插手。” “那便好办了。待会我送你去醉音楼一趟,你与那大娘子见上一面,请她想办法将这一消息散布出去。” “你是想拉通文馆下水?” 姬如雪大吃一惊,睁着杏眼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萧砚的目光始终盯着外间,轻声笑了笑:“水若不浑,我们如何于中摸鱼?” 言罢,他已站了起身,道:“走吧,随本舵主去听听曲儿。” 姬如雪恢复了常色,但心下却依然大为佩服。 在萧砚身上,她总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抢占先机。 火中取栗,不外如是。 二人向外出去,萧砚的脚步却忽地一顿。 姬如雪遂问道:“可还有什么要准备?” 萧砚思忖片刻,将面具戴在脸上,道:“去醉音楼前,我们也该向你那二娘子挑明身份了。” 少女心中一喜,她早就想与玄净天表明身份,但萧砚一直按住不让。 她抢先一步,走在前面引路。 这宅子总共就二进,玄净天被关在内院厢房,已两日未进饮食了。 不是没给吃的,她就是甘愿饿死,也不进一口米。 推开房门,正见玄净天双手被束缚着,狼狈的坐在榻上。 她全身穴道皆被萧砚锁着,此时眼见二人走了进来,也只能瞪大美目,恨恨的看着萧砚。 姬如雪匆匆关上房门,便想要上前给她解绑。 但萧砚伸手将她拦住,继而笑声道:“圣姬这两日,感觉怎么样?” 玄净天怒急,全身颤抖着。 但她旋即愣住,却是察觉到了萧砚与前两日不同的嗓音。 “你这人!” 姬如雪再也忍不住,将萧砚的手推开,急急的奔了过去。 “圣姬,是我。” 她双手飞快,先将玄净天的穴位解开。 后者已然懵住,她惊诧了下,怀疑唤道:“雪、雪儿?” “是我!” 姬如雪两三下将绳索松开,继而将脸上的面具取下。 二人一个相顾,皆是大喜。 玄净天又惊又喜,她一把拥住了少女,泣声道:“怎会是你、怎会是你……” 萧砚双手环胸站在门口,只觉顿时索然无味。 他将面具丢在室内的桌子上,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盏冷茶。 那边,玄净天止住了眼泪,她破涕为笑,却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感。 这两日,她早已想过了自己的一百种下场,但怎么想,都只是生不如死。 她紧紧握着姬如雪的手,急声询问着她这几天未知的遭遇。 少女亦没有往日那般清冷模样,她语速飞快,极简略的讲述了前几日的情况。 听及最后,玄净天大为叹服。 她起身,郑重其事的向萧砚欠身一礼。 “若无郎君,雪儿与妾身恐已惨遭敌手……” 后者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道:“其中也有姬姑娘的功劳,没有她,我应不会这般顺利。大家皆是互帮互助罢了。” “互帮互助……” 玄净天念着这一新词,看向姬如雪道:“雪儿姑娘当为大功,倒是我与姐姐,险些酿下大错。”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了下,耳尖抹上绯红。 “行了,叙旧也结束了,我现还需圣姬帮忙做个事情。” “妾身自当竭力而为!” 萧砚将玄净天的长弓重新还给她,继而道:“眼前局势,还请圣姬暂在此处委屈一日。” 后者知道姬如雪二人现也是假冒玄冥教之人,短时间内还做不到能随意放她离开的地步,遂点头应道:“自是如此。” “后日,城内守军定当空虚。” 萧砚起身,用手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了道草图,道:“我需要圣姬在卯时,袭击济阴王府。” 姬如雪站在旁边,当即悚然一惊。 玄净天皱着眉,尚有些茫然。 萧砚拾起桌上的面具,简单的介绍了当前的处境以及玄冥教的计划,继而道:“我断定,彼时出城做诱饵的,当为假的济阴王。” “而真的,当需圣姬亲自去请出来了。” (本章完) 第16章 一触即发 醉音楼内,随着两道身影的进入而悄然无声。 琴弦声略止,拥着歌姬豪饮的商客醒了醉眼,悄咪咪的缩了缩脖子。 唯有台上赤足跳跃的舞娘,依还在轻盈摇摆着。 “跳的好!看赏!” 萧砚极满意的鼓着掌,出声高喊道:“这位美娇娘,价钱几何?” 跟在他后边的姬如雪大为皱眉,但身着了玄冥教服饰,便只能服从的从怀中摸出大把铜钱,洒在了舞台上。 楼上,慌忙迎出来的老鸨脚步不停,一路奔到了萧砚跟前,气喘吁吁的赔笑道:“这位上官赏脸来我醉音楼,怎可提钱呢?且入雅间,奴马上为上官请姑娘来……” 萧砚将双手负在身后,趾高气昂道:“那便来一间上房,某在辉州便久闻醉音楼大名,但旁的娘子不要,台上这位美娇娘,某要定了!” “好说好说。” 老鸨迎着二人,卑躬屈膝的带着他们上了二楼。 如此,楼下才恍然再次陷入嘈杂,有人忍不住暗暗唾骂一声,却又马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向四面偷看了一番。 而台上的舞娘,亦马上换了一位,原身则赤着足,被邀上了二楼。 …… 二楼雅间,老鸨不住陪笑。 “二位爷,是头一回来醉音楼?” 但出乎意料的,方才还气焰嚣张的萧砚此时却默不作声,一身气质仿若换了个人。 姬如雪取下面具,小声道:“刘妈妈,是我。” 老鸨骤然瞪大眼睛,目露吃惊之色,她略直起腰,握着前者的手,不可思议道:“姬姑娘?!” 她惊诧不已,同时还不断扫视着依戴着面具的萧砚。 姬如雪没有时间给老鸨解释,只是迅速道:“马上安排我与大娘子见上一面,要不惹人注意。” 老鸨虽只是外围成员,但亦是幻音坊老人了,当下便立即明白过来。她当即着手,再安排了几名与姬如雪身形差不多的舞女蒙着面纱进入了雅间。 片刻后,雅间内传出了萧砚的喝骂声,老鸨匆匆入内,在告罪许久后,领着一名捂脸哭泣的舞女尴尬的退了出来,向后楼而去。 …… 后楼,刚收到消息的妙成天又惊又喜的迎了出来。 待见到一身舞女打扮的姬如雪后,她便大喜道:“雪儿!你是怎么回来的?” 姬如雪却只是极警惕的扫了眼四周,请妙成天带她进了暖阁。 一入里内,她便单刀直入道:“大娘子,玄净天圣姬现亦为安全,还请安心。” 妙成天一愣,道:“何意?” “她就是被我们抓的……” 姬如雪长话短说,迅速将前后遭遇告知与她,最终道:“萧砚的想法是,让通文馆亦或其他势力先我们一步入场,待引出玄冥教的暗手过后,我们作为黄雀,再动手施救那些不良人。” 一应话虽短,但其中信息却极为复杂,妙成天稍稍消化了下,询问道:“那萧砚果真是不良人?” “他父亲确是,先前城内那名医林氏,亦是。那夜济阴王府大火,就是他们搞出来的。且他本人,现在就在前楼听曲儿。” 眼见少女现已极为信任那萧砚,妙成天也知当下之事早已脱离了她自己的计划,遂点头道:“我会尽力配合你们,可唯有一点,不敢保证其他势力会不会上钩……” “大娘子只管尽快放出消息便是。”姬如雪止不住的看向外面,道:“按萧砚的计划,这水被搅的越浑,越对我们有力。” “那好,我马上安排。” 既如此,妙成天深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醉音楼这些日子过于活跃,或许早已被朱汉宾盯上,此时再不主动,恐怕就没了机会。 待老鸨领着姬如雪匆匆折返回去,妙成天遂皱着眉来回走动许久。 末了,她动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些许信息,继而将几名侍女唤进暖阁。 “将这张字条上的消息,迅速在各酒肆茶坊偷偷散布出去,当中可夹杂些混淆视听的信息,切记要请无关旁人去做。” “二则,马上通知城外的姐妹,向纸上的地址汇集,明日傍晚,我会出城与她们见面。” “三,你们挑几个楼内的好手出来,明早派至左城,以待玄净天的消息……” 几条命令有条不紊的吩咐下来,几个侍女便齐声应道: “遵令!” ———— 萧砚拥着几名貌美的舞女嬉笑至半夜,才带着姬如雪一副大醉的从醉音楼出来。 夜间巡城的牙兵见他们闯了宵禁,便要拿人。但在看见两人的装扮后,又纷纷避让。 姬如雪颇懊恼的搀扶着萧砚,只觉他压在身上真是重。 这人分明是去演戏的,却着实是好生快活了一番,几个舞女歌姬轮流伺候他,待到最后,连姬如雪都看不出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了。 但此时,与那伙牙兵擦过后,她耳边就传来了萧砚清醒的声音。 “谈的怎样?” “圣姬也赞成伱的计划。”耳尖有些发痒,但姬如雪依只是故作清冷的低声道:“城外已有一批人手,届时可按计划行动。” “关键时候,希望你们幻音坊能不掉链子。” 虽并不懂这“掉链子”是何意,但姬如雪也能根据语境分析出萧砚的意思,遂冷哼道:“只盼你此次莫要再保留……” 后者笑了笑,没有再与她争论。 他扮着醉意,由姬如雪搀扶着回到了宅子。 但远远的,就见到那两名服了他毒药的阴兵站在门外颤颤巍巍,有些忧俱。 萧砚眯了眯眼睛,看见了院门大开的宅子内,两个身影一高一矮,正插袖而待。 高个的,一身黑,头顶着“天下太平”的无常帽,其身形高瘦,虽貌为男子,但远远的便有一股阴柔之气传来。 旁边略矮的,则是一脸极为素白的娇柔女子,不同于男人,她则是一身白,头顶着的无常帽书有“一见生财”四字。 他二人只双手插袖的立在原地,便立有一股死气扑面而来。 姬如雪心下骇浪,脚步却不顿,低声向萧砚道:“这两个便是黑白无常……” “我看出来了。” 萧砚由姬如雪扶至门口,继而大笑着从怀中摸出了大把的铜币,一股脑的洒在了两名阴兵身上。 “某今日耍的高兴,赏你们的!” “谢舵主、谢舵主……” 萧砚哈哈大笑,轻轻推开了身旁的姬如雪,继而摇晃着身子坐在院中的石桌边,向院内那两个形如鬼魅的无常醉声道:“两位贵使此时不在汴梁,缘何来见某啊……” 闻着空中那份浓郁的酒气,又见这萧砚一副桀骜的模样,白无常心下便有些不喜,她扭着浑圆的臀,就要上前。 但一旁的黑无常将她拦下,继而稍稍弯腰陪笑道:“孟婆听闻辉州舵主擒了一幻音坊圣姬,特令我二人前来验明那圣姬身份,以及询问舵主要何赏赐……” “孟婆?” 萧砚甩了甩头,似要让自己清醒一番,同时询问道:“孟婆不是远在汴梁?” 这一次白无常抢到了话茬,她做作的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同时娇声暗嘲道:“孟婆听说此次是围剿那传闻中的不良人,知晓干系重大,现已亲至曹州。不像您呐,贵为舵主,明知大战在即,也有闲心去喝花酒……” 侯在萧砚身后的姬如雪心下一惊,略抬起头来。 ———— 深夜,铺满大雪的原野上,缓缓驰来百骑。 但观他们的形貌,却仿若马匪,头戴毡帽,身着狼皮袄袍。同时在马脖子上,都悬挂有大小不一的铜铃。 且他们所持兵刃亦不同,长短刀槊皆有,有挎长弓者,腰上甚至挂满了箭袋。 在旁人看来,这伙人应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山东响马。 不过,此时在他们前方的,却是一名老翁与几个青年模样的人。 这些人装备要精良的多。 墨蓝色衣甲,腰佩唐刀,头戴镶铁雨笠。 就连他们脸上,都戴有精致面甲。 几个青年缀在老翁身后,见其手持潦草舆图,仔细观察着远处的原野。 末了,刘成好奇问道:“老前辈,可验明不良旗?” “旗子是真的,但没见到校尉本人。” 老翁将舆图揣进怀中,一边回了刘成的话,一边笑道:“这一次,你这是将你寨中的兄弟全带下来了哈?” 刘成憨笑了下。 “我爹说过,待不良人重启,他就要领着众兄弟重新出山。” 老翁宽慰的点了点头,继而看向远处。 “再等一天,就一天……” (本章完) 第17章 杀意 十二月初四,寅时正一刻。 大雪簌簌而落,街道早已被埋住。有仆从自府中出来,呼着白气在晨雾众将积雪向两旁扫开。 府门大开的王府内,缓缓驶出多辆马车。 同时,有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人,穿戴着厚厚的貂衣,用一方手帕捂着嘴,由两个婢女扶上了马车。 马车开始驶动,早已侯在外间淋雪的百骑便跟上,护在车队周遭。 天色依还在黑暗中,车上挂了灯笼,晃晃悠悠的。驾马走在前面的骑卒亦持了火把,充作引路的护卫。 这一批人马,除了百余牙兵外,还有数十玄冥教阴兵。 车队的总负责人是兖州舵主,而萧砚因为桀骜不驯,只能充当副手协助。 姬如雪骑马伴在旁边,目光极快的掠过所有人,小声道:“没有看见蒋元信,曹州舵主也不在……” “马车里恐怕就藏了一个。” 萧砚缀在车队最后边,只是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街道两旁的建筑,道:“大部人手恐怕早已安排在了城外,你我只管静观其变,待时而动便是。” 下意识握住了马背上的剑柄,姬如雪缓缓吐气。 城门大开,一应车马鱼贯而出。 外间,早已聚齐的数百阴兵在各自头目的带领下加入了队伍。 她回过头,却发现城门已然闭上。 如此,便没有回头路了…… ———— “来了。” 南下宋州的路上,刘成自缓坡后面略探出头来。 他的全部身形皆被积雪掩盖住,此时唯有一双眼睛,紧紧注视着远处管道上缓行的车队。 数百人的队伍落在这白皑皑的旷野中,恰如一抹沙砾,除了能够发出些许光亮,几乎与雪粒并无差距。 在他身旁,老翁的全身亦被积雪盖住,但其只是眯着一双老眼,道:“按计划行事,先将他们放过去,待付暗那边动手,我们再抄他后路。” 刘成略有些亢奋,他压低了嗓音,问道:“老前辈,之前我们不良人行事,也是这般吗?” “自不一样。” 老翁轻笑一声,将脸上的面甲取了下来,追忆道:“昔日,大帅还在长安,大唐国势虽颓,但各藩镇依不敢造次。彼时,反贼黄巢席卷河南,可我不良人依然在其帅营内来去自如。” 他闭上了眼睛,轻叹道:“那时候,大唐天子想要谁死,第二天日升之前,那人的脑袋便能呈至御案……” 刘成陷入沉默,他能想象到父辈那时的光辉。 再看向眼下不良人的处境,实是有些天壤之别。 埋在雪里的手指动了动,握住了冰冷的刀柄。 在他们的视线里,车队冒着大雪,沿着官道缓缓向南而去。 但就在此时,原野的尽头,忽地冒出了点点人影。 刘成眼尖,惊呼出声:“那不是咱们的人!” 老翁一动不动,沉稳道:“静观其变。” 马队的西北方,百余道人影骤然冲了出来,他们蒙了面,手中持着弩机,对着车队外围的骑卒便是一番迎面射击。 大部分护卫并不知道这次行动的具体内情,此时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当即就令不少人中了箭矢,从马背上栽倒下去。 牙兵的反应极快,在将佐的指挥下,迅速持盾护在了所有马车的周围。 “勿要慌乱,冲杀敌军!” 最前方,兖州舵主轻松避开箭矢,大喝出声。 惊慌过后的玄冥教骑卒立即短暂整顿,继而策马奔过雪地,向那些袭击者冲去。 两方的战斗一触即发,但玄冥教的人之前本就多为游侠浪客,并不精通骑兵那种战阵之术。对面的人大半都没坐骑,却也能与他们杀的难舍难分。 兖州舵主看的眸子直打转,身后的马车内却已传来蒋元信的声音。 “还在观望什么?速去擒一人来,本君要看看他们到底是哪派人马!” 兖州舵主无奈,他瞥了眼车队最末尾的萧砚,却见其已弃了马匹,龟缩在牙兵的盾牌后边。 他不由气笑了,继而拍打坐骑,向混战的人群冲了过去。 但马上,他就忽觉前方顿有杀气传来。 旷野昏暗,兖州舵主却当即翻身弃马,往雪地中一滚。 “噗噗噗……” 数道箭矢骤然贯穿马匹,将之顷刻射翻。 兖州舵主大惊,抬头望去,却见远处的一座大树上,显露出一道佝偻瘦小的身影来。 其手握一张比他人高的奇特大弓,抬手便是数道羽箭射出。 多位玄冥教的人发出惨叫,旋即毙命。 兖州舵主甚为后怕,脑中的信息不断盘旋,终在最后,大愕道:“通文馆,李存勇?!” “阁下好眼力,吃我一箭!” 那外貌丑陋的李存勇怪笑一声,从树梢上跃下,手中大弓顷而便有多道寒光射出。 兖州舵主挥刀去挡,同时不断向后急退。 但不过只格挡了两支箭矢,他手中刀就碎声而裂。 羽箭上含有巨力,已震得他单手发麻。 但还未待他叫喊出声,远处的雪地里便有身影晃动,一道寒光迅急飞来,骤然穿透了他的眉心。 “呃……” 兖州舵主双目瞪大,极为不甘的向后栽倒下去。 但那李存勇好似只当是随手灭了只蚂蚁,他的身形甚是矫健,在雪中不断奔走,每有弓弦声响,便立有人中箭身死。 “好贼子!” 马车内,蒋元信大怒出声,高壮的身形瞬间破窗而出,急向战场蹿去。 李存勇当即察觉到了这股杀意,他马上向后倒翻出去,双手仿若将那弓弦拉出了火星。 精准且又夹着重力的羽箭便向蒋元信飞射而去。 但后者浑然不惧,只见他双手重力一挥,那数道寒光就被轰然撞开。 李存勇心下一惊,望眼过去,才见其两臂此时已浮有一层层形如岩石般的罡气,使他的双拳看起来格外有力量感。 蒋元信狰狞一笑,双脚原地轰然一跃,向李存勇直直撞去。 “来尝尝本君的憾山拳!” 倏然,轰隆声起。 因撞击而散发出的气波向四面猛然散开,狂烈的气息只瞬间就掀翻了周围混战的人群。 后边远处,带着姬如雪藏在盾阵后的萧砚瞬间皱眉。 鲜血四布的战场上,蒋元信的身影如断弦风筝般倒飞而出。 靠近战场的密林里,一道魁梧形同巨人的人影缓缓踏出来。 其甫一登场,便立即将身旁的一颗巨树轰然拔出,继而仰天如野兽般怒声一吼,瞬间就震慑住了尚在混战的两方人马。 玄冥教这方的喽啰当即便被吓得向后倒退,纵使是胯下的马儿,好似也因这道巨吼而马腿发软,嘶鸣声不止。 有人拖着不断吐血的蒋元信退回,那魁梧人影亦才完全显露出来。 萧砚眯眼看去,才见此人的腰身壮硕如牛,双腿粗壮,两臂极长,那被他连根拔起的大树在他手中,形同长矛。 单只身高来看,其恐怕就远超一丈。 但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在这巨汉的肩上还有一道形如猿猴的侏罗人影,此时正负手傲然的俯视着整个车队。 “这二人,当为晋国通文馆的李存忠和李存孝,与那执大弓的李存勇一样,皆为通文馆十三太保。” 旁边,姬如雪绷着身子,向他低声介绍道:“另外两人的实力暂且不谈,单就是那巨人李存孝,就已是当世一流高手……” 萧砚轻轻点头。 在他的脑中,‘剑意’判断他对上李存孝,击杀率只有38%。 连四成都不到。 对面,貌如猿猴的李存忠嘎嘎发笑,继而指挥着身下的巨人向前走了几步,高声道:“诸位,我通文馆此次来曹州作客,只为我大唐天子,别无他意。若有不畏死的,大可来会会我这十弟。” 在他脚下,李存孝怒声一吼,继而将手中大树重重的插在了脚边。 围在他身前的玄冥教一众当即便向后边畏惧的退了退。 李存忠得意一笑,就要指挥着周围的人手向车队围过去。 但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忽然腾跃上最前方的车顶。 其单手猛然一挥,一面卷轴便霎时展落出来。 继而,他剧烈收腹,然后极力放声大呼。 “大唐不良人何在?” “且随我,迎天子!” 由于此时两方尚在僵持,这一声仿若达到了方才那两声巨吼的效果,在这黑暗飘雪的旷野中,传递许远许远。 回声在原野不断回荡,即令姬如雪浑身一震。 但在她身旁,萧砚已双眸湛蓝闪亮。 他的手握住刀柄,杀意盎然。 求追读,求推荐票,追读麻烦点至尾页哈,跪谢各位老爷~ (本章完) 第18章 执旗 “那是,不良旗!” 缓坡上,刘成的双眼直直望去。 厚云压积于天空,此时几无月光透下来,但车队周遭火把林立,使他一眼就望见了车顶那人手中的卷轴。 身旁,老翁手握刀柄,将整个唐刀瞬间从雪中抽出。 他将面甲覆在脸上,亦盖住了那双因一句“大唐不良人”而灼灼亢奋的眼睛。 “不良旗既出,且虽老夫冲杀!” 雪地里,平躺下的坐骑挣扎立起,以供老翁瞬间翻身跃上。 在他后面,百余人影与马匹亦从雪中翻出。响马们持着刀槊,取出骑弓。 刘成与多位头戴雨笠的不良人抽出唐刀,奇声铿锵回应: “得令!” …… 轰隆的马蹄声奔如雷震,轻盈悦耳的铜铃声响彻整片原野。 在官道南面,亦有无数头戴雨笠的人影显露出来。若从空中俯视,便能看见有两道暗流,自南北两面向车队夹击而去。 有些懵然的李存忠恍然过来,他沙哑一笑,沉声道:“十弟,杀!” 李存孝怒吼一声,持起那巨数重力一挥,挡在他前面的数道身影与马匹便被瞬间扫开。 继而,他双脚发力,向车队重重奔去。 掩在后面的李存勇则拉开大弓,一箭射向车顶那道人影。 不过,后者显然反应极快,在喊出那句话后,人已缩了下去。 亦在同时,一道火光在车队里冲天而起,最终,在天空炸开了花。 定眼看去,却是又有两位与蒋元信差不多装扮的阎君从另一马车撞出,将一支信号筒发射出去。 片刻后,四面八方皆有刺眼的光亮腾起,恰似一张大网,瞬间将这片区域笼盖住。 但其下的厮杀已起,无数刀光剑影中,所有人的目标都只有一处——那瘦削少年所在的马车! “遭了!” 姬如雪手中的长剑出鞘,看向萧砚:“还等吗?” 后者骤然抽出佩刀,低声回道:“顾好自己,莫要被围了。” 言罢,他单足一点,向车队前方迅速掠去。 而此时,通文馆的人已随着李存孝杀至此处,周遭的牙兵持盾迎上,与之混战在一起。 姬如雪两不相帮,她心下极为冷静,循着萧砚的方向追了过去。 后者的身影不断在车顶上起起伏伏,偶有通文馆的人向他发射几支弩箭,皆被他轻松避开。 马上,他就找到了方才那执旗的人。 却是一直未见踪影的曹州舵主,此时换了一身喽啰装束,正指挥着自己的手下挡住南面袭来的斗笠人。 萧砚眸光一闪,跃了过去。 曹州舵主见到他过后,大喜,道:“辉州舵主来的正好,那大个子攻势太猛,儿郎们恐怕敌不过……” 萧砚并不回应,手中刀瞬间插入其腹部,同时沉声询问:“那卷轴在哪,给我,你能活命。” 后者随着这一刀浑身一颤,他捂着腹部,目瞪口呆。 这一下虽确实要不了他的命,但已瞬间将他重创。 他大怒,踉踉跄跄的向后倒退,道:“是兖州的要害你,你捅我做甚……” 周遭的玄冥教喽啰已然看呆,而那原属辉州分舵的头目亦在这边,此时眼见萧砚行刺,当即大喝道:“此人定为细作,拿下他!” 萧砚头都未回,只抬手一扬,其头颅便被一抹刀光悄然斩断。 继而,他用刀尖抵住那舵主的胸口。 “已不在我这里了……” 曹州舵主被这一刀吓住了,颤抖出声道:“方才已给了昭圣阎君,他……” 萧砚没待他说完,手中刀便快速一进一出,令其瞬间毙命。 继而,他用刀鞘拍开冲上来的几个阴兵,向通文馆那边的战场迅速掠去。 …… 北面方向,老翁领着些许不良人势如破竹,几乎瞬间就撕开了一道口子,直冲马车而去。 而刘成则带着麾下的响马,不断以骑射收割着玄冥教与通文馆两派人的性命,以减小待会突围时的压力。 但此时,他们眼见四面信号升起,便皆是一惊。 老翁沉住气,唐刀几个挥斩,便杀散了马车边的护卫。 在见过马车内空无一人后,他便继续领着人突入进去。 不过现在,呼杀声已四起,原野上迅速亮起了多道火龙,向此处围扑而来。 且在其中,有数道矫健人影已从马背上飞腾而起,直向老翁杀来。 “仁圣阎君蒋仁杰,特来索尔等不良人的命!” …… 李存忠指挥着李存孝,几乎遇不到敌手,且虽又有两个阎君从马车内杀出来,也不敢与李存孝过招,仅能在周围不断骚扰着,扼制李存孝前行的速度。 但此时,突有一道寒光自车队中杀出,所过之处遇见的通文馆喽啰亦没有一合之敌,几乎眨眼间便至一位阎君身后。 这位阎君大喜,但还未等他出声,那人便先是问道:“伱是哪位阎君?” 这阎君一愣,道:“崇圣阎君蒋崇德……” 萧砚遂不再管他,向另一方腾跃过去。 那蒋崇德怒极,却又不得不仓惶避开向他挥过来的巨树,向旁边滚去。 李存孝肩上,早已注意到萧砚的李存忠眯了眯眼睛,想要让自己十弟去拦下那人,但又知掳走废天子才是正经事,遂催道:“十弟,莫要再管他们,直冲进去!” 李存孝闻声,全身便瞬间散出红温模样,大手将那树干向前方一甩,便立有一队正结好阵的牙兵被打散。 在他后面,一位须发杂乱的矮胖阎君仿若一个肉球,一直在雪中弹跳着。 其每有机会近身李存孝,双拳便腾起火焰招呼上去,给后者带去了不少侵扰。 但大多时候,他也只能狼狈躲避。 这时,忽的传来唤他的声音。 “昭圣阎君蒋昭义?” “何人?” 蒋昭义堪堪避开一支冷箭,此时恍然回头过去,才见一道身影凌厉袭来。 “找死!” 他双拳烈焰全开,矮胖身形只在地面一弹,便向萧砚迎了上去。 但马上,他的双手却猛然传来一股炽烈剧痛。 却见萧砚手中的长刀似附了一层寒冰,轻而易举的就破了他拳面的防御。 蒋昭义强忍着痛处倒退,同时叱骂道:“吃里爬外的东西,竟敢暗算本君!” 同时,他不断向四面扫视,在见到自家的大部支援都已依次加入战场后,当即也安心下来。他一边防备着远处不断放冷箭的李存勇,一边将双手负在身后,踱步向萧砚斜睨道:“汝到底是何人?想死的话先站到一边去,待本君杀了这通文馆的乱贼,马上就来成全你!” 后者观察着已略显焦灼的战事,长刀举起:“不良旗,拿来。” “哼!既然这么急着送死,那本君就成全你。” 见到萧砚后方已有人支援过来,蒋昭义冷笑一声,继而将双手置于胸前捏出脆响:“报上名来,本君的炎龙掌下没有无名之鬼……” 但他对面,萧砚的身形还未待他讲话说完,已闪身蹿进而来。 继而,寒光乍起。 蒋昭义大怒,双掌冒出火焰,腾上接刃。 不过那刀锋一刻不止,沿着他的掌缝顺势破出。 “哧……” 鲜红血印顺着蒋昭义的脸向下裂开,直至他半个身子都分成两半。 鲜血喷洒过来,溅到萧砚脸前的铁面上。 他面无表情,用刀在蒋昭义的胸口一剖,继而卷轴用刀尖挑出。 在后面,适才恢复过来的蒋元信与另一匆匆支援来的阎君目眦欲裂,怒声大吼:“尔敢杀我五弟!” 萧砚将卷轴揣进怀中,却没时间管他们,他闪身一躲,拍开远处射来的冷箭,向车队的方向急奔而去。 密林方向,李存勇松开弓弦,看着已瞬间远去的萧砚人影,眯了眯眼睛。 求追读,求推荐票,追读麻烦点至尾页哈,跪谢各位老爷~ (本章完) 第19章 掌旗 “仁圣阎君蒋仁杰,特来索尔等不良人的命!” 一道巨啸从身后远远传来,老翁折头望去。 却见一道高瘦人影在雪中上下起伏,只不过一瞬,便已一掌拍下一不良人,躲过其坐骑,向他疾驰而来。 “此人应有接近小天位实力,老夫去拦他,诸位小心行事。” 老翁眸光一转,声音恰从面甲后传来,人已拨转马头,向那蒋仁杰冲去。 余下几位不良人亦不犹豫,猛地一夹马腹,直冲最当先的马车而去。 空中闪来金色掌影,老翁马速不减,手上唐刀只一个翻转,便瞬将这些掌影劈散。 两骑错身而过,老翁几无损伤,蒋仁杰的肩头却有一抹血迹渗出。 后者心下一惊,他虽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但亦能从对面略显苍老的嗓音中辨出其应已不年轻。 不曾想,这老狗的刀居也能这么快! 他大声冷笑,缰绳一提,再向老翁冲去。 老翁目光甚为沉静,他的手亦极稳,与蒋仁杰几个错身交手,也没有落至下风。 且他一人钉在此处,就已能牵扯一批玄冥教的人手,以供其余不良人顺利突入。 但不过许久,便有一道惊慌声响起。 “老前辈,车内、车内天子是假的……” “什么!?” 老翁急回头,手中唐刀亦慢了一瞬。 蒋仁杰早已知道这一结果,他冷笑一声,骤然抓住机会,从马背上跃出,一掌全力拍出。 老翁回刀格挡,但大半内力还未调出,被这一掌轰然向后拍飞出去。 二人实力本就相差无几,这甫一被蒋仁杰钻了空子,便已立即分出胜负。 那吼声的不良人大悔,但他还未来得及前来支援,蜂拥而至的敌人就已厮杀过来。 …… 同样方向,发现所有车厢皆无目标的李存孝勃然大怒,一树干挥舞下去,便就将一座马车轰然砸碎。 “十弟,我们中计了,快撤!” 立于他肩头的李存忠顾不得再计较其他,双眼一扫战场,便当机立断发出命令。 李存孝不满的喘着粗气,转身过去,就要带着己方的人手杀出去。 好在周围的梁人早已被他锤的稀烂,余下的人除了一个重伤的蒋元信与两个阎君,几乎无人敢挡他。 但就在这时,一直游走在远处打压制的李存勇却忽地急声一喊。 “九哥十哥,小心身后!” 李存忠还未反应过来,于他脚下的李存孝却已陡然折身一转。 一股巨力轰然撞来,就连李存孝,都踉跄的向后倒退了几步。 李存忠亦从肩上被甩飞出去,但他马上狼狈的从雪中爬起。 却见已位于战场的边缘处,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白发老妪拄着一根木拐,正稳稳的站着。 李存忠双眸一缩。 “玄冥教孟婆……” 李存孝低吼了一声,倒退一步,挡在了李存忠身前。 那孟婆沙哑一笑,稍稍欠了欠身。 “老身此来曹州,却还未想到能遇见通文馆三位门主,实是有失远迎……” 话音未落,她就已将木拐在手中一转,继而腾身一跃,急向李存孝杀来。 “那就,让老身来会会你这天下第一力士!” …… 老翁自马背上倒飞出去,在雪地中一个翻滚,持刀猛地插在地上,使自己的身形稳住。 但面甲下,却已有一缕血迹渗出。 蒋仁杰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踱步过来,冷笑着赞叹道:“你倒不失为一介人才,可惜可叹,居为那早已不存在的李唐卖命,便怪不得本君下死手了。” 他停在距老翁半丈处,略低着头俯视后者,摊开双臂。 “你们这些余孽为何不能认清眼下局势呢?” 老翁剧烈咳嗽了声,偏头看去,便见远处的原野上,一支近千的军阵已静静伫立。 一面“梁”字旗下,朱汉宾身着甲胄,正饶有兴致的远眺着这里的厮杀场景。 “伱可知,就连那最后一个李唐血脉,也活不过明年。” 蒋仁杰哈哈发笑,继而俯身下去,低声道:“昔年那昭宗,便是本君亲手杀的……” 老翁怒火攻心,手持着刀柄重力上劈而去。 但蒋仁杰早就防着他,不过侧身一闪,继而一掌拍去,老翁便再次向后翻滚了几米。 “不知死活的老狗!” 他冷哼一声,刚要去拾起那柄染血的唐刀,身后却忽有一股凉意透来。 他浑身仿若都霎时僵住,继而茫然的低头望去。 却见腹部,一柄长刀贯穿而出,汩汩的血亦顺着刀锋不断冒出。 他不可思议的的折身一掌拍去,却见雪中那柄唐刀忽地被人挑起,继而寒光一闪,他的颈口便显出一道血印来。 萧砚冷冷的注视着蒋仁杰的眼睛,手上再次发力,铁刀再次在后者的腹中搅了搅。 高瘦的尸体轰然倒下,他便持着双刀疾步上前,将已遭重创的老翁扶起。 旁边的阴兵适才反应过来,刘成已带着剩下的响马冲杀过来。 “老前辈!” 看见他们赶过来,萧砚便将老翁交给他们,同时出声道:“速速撤离此地。” “你到底是何人!?” 刘成将老翁架在自己的马背上,急声追问。 但萧砚的身影已再次遁去。 他双手持刀,所过之处血雾暴起,直插深入战场深处。 此时,南北两面的不良人已然汇聚,但也差不多被分割成数块。 但几方势力的损失都不小,原属车队的梁人牙兵与玄冥教的人马差不多被冲散,此时与他们厮杀的还是后来支援上来的人。 姬如雪本在追寻萧砚的踪迹,但在半道上遇见了被围杀的不良人,遂撤去装扮,不断劝他们赶紧撤离战场。 这会,她也被数个阴兵围攻起来。 正渐有吃力感,忽有破空声响起,却见一道身影急蹿过来,几个寒光中,便替她斩了这些喽啰。 萧砚上下打量了下少女。 “没事吧?” 姬如雪心下松了口气,但只是用剑割下了一块衣料包住胳膊上的伤口,继而清冷的摇了摇头。 “无碍。” “旗子我已拿到手了,可以撤了。” 萧砚来不及多解释,便要赶紧去召集所有不良人,但耳旁却听姬如雪的惊呼声。 “快看!” 他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远处的军阵中,一排排弓弩已向这边举起。 天色微明,无数箭矢闪着寒光,欲要冲天而来。 …… “梁”字大旗下,朱汉宾控着坐骑,终于直起身来。 有军将按着刀柄近前禀报道:“府帅,儿郎们已准备好了。” “传某令——” 朱汉宾微眯着眼睛,粗糙的手掌细细摩挲了下马鞭,终于下令。 “鸣鼓。” 阵中,鼓声霎时而起。 阵前,持着步弓的士兵瞬间张弓搭箭,继而斜举而起。 近千人几乎同时松开弓弦,密密麻麻的的箭矢便破空而去。 …… 第一波箭雨下,无数闷哼声四面响起,不论是玄冥教喽啰亦或者不良人,皆有中箭而倒者。 通文馆的人撤的已稍远,却依有被波及的人。 马上,第二波箭雨再次冲天而起。 适才拍开箭矢的姬如雪仰着头,望见了空中那密密麻麻的的黑影。 她的眸中的倒影里,似乎也只剩下那无数飞来的箭矢。 这一次,纵使是残存下来的人影,几乎都已无力再抵抗。 就是躲过这泼箭雨,稍时军阵碾压过来,又有何人躲得过? 姬如雪偏过头,清冷的面色终于融化了些,她轻启口齿:“我……” 但萧砚已纵身一跃,霎至车顶之上。 “‘剑意’已开至最高,过度透支内力可能会促使宿主身体受损……” “再升!” “再升!” 萧砚的眸中,炽亮的蓝焰灼灼逼人。 铁面下,他的表情几近扭曲,但就在这短短一瞬间,空中的飞雪、地面的积雪,都骤然漂浮而起。似有一团漩涡开始不断聚在他手中的刀上,搅动着周围的空气。 直至最后,耀眼的气波顺着一道刀光,猝然而出。 刀光几乎无挫,空中飞在前面的箭矢瞬间破裂爆开,后面的箭雨也骤然一顿,向后倒散开去。 气浪之下,这动静不可谓不大,便是远在百步之外的军阵,此时也不由得向后略略倒撤。 早已被射成刺猬的战场中,残存的人影抬起头,皆是一愣。 车顶上,萧砚颤抖着手取下铁面,继而将卷轴铺展落开。 他用尽最后一丝内力,纵声大吼。 “不良人听令——” “各自为战,四面撤退,不得有误!” 言毕,他的身形便一个踉跄,向后栽倒下去。 但马上,他落在了一个柔软的身体中。 姬如雪攥着拳,招过一匹存活的坐骑,当即就带着萧砚一同翻了上去,接着,重力一夹马腹。 本还愕然的所有不良人迅速反应过来,抢了战场上的所有马匹,匆匆跟着突围出去。 求追读,求推荐票,追读麻烦点至尾页哈,跪谢各位老爷~ (本章完) 第20章 逃出 密林边,招架着孟婆攻势的李存孝见李存忠与李存勇皆已逃窜远去后,便也不再纠缠,几个重拳甩出,向北面遁去。 后边,战场上不断传来惨叫声,却是中箭倒地的玄冥教喽啰捂着伤口在雪地里翻滚着,不住哭嚎。 而那些头戴斗笠的不良人以及残剩的响马捞起了不少伤员,继而分成多股,开始朝几个方向冲杀出去。 “孟婆,快快收拢人手追上去!” 后边,蒋元信与剩下的两个阎君格外不甘,他们狠狠的看着远处的军阵,不断大声唾骂:“狗贼子朱落雁,竟敢罔顾我玄冥教儿郎的性命!” 但孟婆只是杵着木拐,遥遥的眯眼看向最远处的那一骑。 她挥了挥手,叹道:“这次应是教中出了细作,走漏了风声,此时再追,恐也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回头再去向冥帝请罪吧……” “那朱落雁!?” “他们军中之人,这等手段恐不能在陛下跟前落下把柄。待老身回汴梁,再寻他的破绽。” 远处,尚未昏迷的萧砚靠在姬如雪的怀中,他回过头,远远看着那孟婆的身影。 直觉之下,他感觉那老妪似乎有点问题。 但旋即,他的意识已不清醒,慢慢昏沉了过去。 付暗领着人护在两侧冲杀,沿途的人由于没有人组织,对他们几不能制,很容易就让几股不良人突破了围困。 朱汉宾方向,早已待命的骑兵正欲追击,身后却忽然传来厮杀声。却是突然冒出的几百蒙面女子手持弩机,向他们射杀而来。 继而,她们在分散了不少兵力后,开始且战且退。纵有些许骑兵仗着武勇单枪匹马的冲过去,也会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人轻而易举的暗杀。 幻音坊,本就是与玄冥教齐名的暗杀组织。 …… “府帅,要分兵追吗?” 大旗下,军将远望着那些幻音坊女子的人影,请命道:“歧国弹丸之地,居也敢插手!请府帅下令,让末将去将其一并掳来!” “不。” 朱汉宾微微眯着眼,他看着最大一部不良人撤离的方向,想起了方才那站在车顶大展神威的人影,遂道:“调动所有骑卒,某要亲自追杀。歧国的人,拦着不让她们捣乱就行。” 他夹了夹马腹,提过一杆马槊,笑了声:“对比下来,某对那个男子更感兴趣。” 军将犹豫了下,继而垂头拱手,马上就要去调动兵马。 但这时,北面却有一个信卒疯狂催着马速,急急奔来。 朱汉宾皱眉望去,就见其人还未完全落下马背,就匆忙道:“府帅!曹州大乱……” “何事!” 信卒哭丧着脸,胆颤心惊道:“济阴王,被劫了……” 左右将佐皆是大惊,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一抹慌乱显现出来。他们齐齐望向朱汉宾,想要这位曹州刺史拿出个方案来。 但后者只是冷哼一声,手中马槊重重一挑,那信卒就被一槊插死。 “妖言惑众,曹州城防固若金汤,怎能被人劫走济阴王!” 他此语一出,继而马上斜睨众人。 众将皆是晃然过来,纷纷称是。 但朱汉宾此时也不再提要亲自追人的事,他招过一名军将,压低嗓音怒声道:“带人追上去,某要这批余孽,一个也走不出曹州!” 军将不敢耽误,当即领军追出。 朱汉宾略阴沉着脸,他看也不看远处过来想要问罪的三个阎君,领着剩下的步卒匆匆向北面赶去。 远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出现在战场上。 白无常嫌弃的绕过地上的污血,向老妪弯腰恭敬道:“果如孟婆所料,朱汉宾,完了……” “此人恶了冥帝的眼,早该死了。” 孟婆杵着木拐缓缓向前,眯着一双老眼缓缓道:“可知人被劫到何处去了?” “属下不知呢,只知是那幻音坊的人动的手。” 一旁,黑无常悄悄拉了拉白无常,继而笑问道:“这前唐乱党逃走应当麻烦,孟婆要不要遣我兄妹二人去追一追?” “罢了,区区几个不良人而已,连一个水花也掀不起来。” 孟婆折身向曹州的方向而去,道:“随老身进城,可以开始处置朱汉宾了。” 一男一女两个无常弯腰跟在身后,一脸恭敬。 ———— 连绵响起的弓弦声令萧砚终于苏醒了些许意识。 天空依旧阴沉,但也将大地照耀的灼灼反光,让眼睛完全不能睁开。 但在不断奔腾的坐骑边,不断有箭矢簌簌飞过,偶有几道贴近过来,也迅速被一柄长剑拍开。 旁边,有男声响起。 “小娘子,我领着人去挡一下,你先带着这小郎君走。” 身后,少女的声音尤为冷静。 “可以,莫要恋战,顾好自身。” 接着,便是几道勒马转向的声音响起,有几骑折身回去,与追兵战在一起。 少女单手握着缰绳,再次用马刺刺激了坐骑。 许久后,后边终于没了追兵的马蹄声,但座下的马匹也霎时脱力,前蹄忽地一软,将二人向前甩了出去。 姬如雪大惊,下意识松了长剑,用双手紧紧拥着萧砚,在雪地中翻滚了几圈。 雪粒聚成团,不断粘在她已有些散乱的发丝上。 远处,马儿栽倒在地上,重重喘着气。 两道身影就如此在雪中躺了许久。 但又好似只在片刻,姬如雪怀中的萧砚动了动,让少女惊醒过来。 “血蹭我脸上了……” 萧砚挣扎着向一旁爬开,他用手拭着脸上的血,撑着坐起了身子。 姬如雪亦有些乏力感,她晃了晃脑袋,看着萧砚长舒了一口气:“好在还活着。” 后者抓了一把雪揉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了些。 “其余人呢?” 接着,他顿了顿,询问道:“你怎么样?” 姬如雪的嘴唇有些发白,但她依只是挣扎着站起身,向那倒地不起的马儿走了过去。 “无碍。” 不过萧砚还是看见了这少女身后那几道还有些渗血的伤口。 他吃了一口雪,站起身。 极度透支内力的情况下,他现在几乎已被榨干了。 姬如雪蹲在马儿旁边,看着它的臀上已有几支箭矢插入,此时连重气都喘不出了。 “徒步走吧。” 萧砚替她捡起了长剑,同时将身上仅剩的两株草药生吃了一份。 姬如雪接过另一株草药,才方觉身上到处都有痛感。但她只是略抿着唇,故作无恙道:“大半人应该都突出来了,但后面梁骑追的紧,还不知他们的具体情况如何……” 萧砚点了点头,继而折身望向北面,沉吟道:“玄净天如在城中顺利,追兵应不会在外纠缠太久。” “对。” “走吧,先找个地方喘口气,你身上还有钱没有?” “给了老丈家一部分,伱在醉音楼花了不少,现不多了。” “……” 萧砚有些默然,他本以为醉音楼没收钱的。 回过头,看着少女有些因失血而发白的俏脸,道:“要不要背你一程?” “犯不着。” 姬如雪白了他一眼:“你也好不到哪去。” 但萧砚懒得理她,顺手一拽,就将她甩在了背上。 “……” 求追读,求推荐票,追读麻烦点至尾页哈,跪谢各位老爷~ (本章完) 第21章 兖州分舵 两人避开大道沿野地走了许久,终于撞见了一座供砍樵人夜宿的木屋。 推门进去,里内除几堆木柴外,几乎毫无他物。 这个世道的砍樵人,本就处于底层末端,建有这一座木屋本已极麻烦,恐怕也无力再设置床榻等物。 将少女放置下来,萧砚便引燃了一堆柴火,使这木屋看上去没有那般昏暗。 继而,他脱下了早已污迹斑斑的玄冥教衣甲,将之丢在一旁。 紧接着,他才伸手索要道:“把你那金疮药给我。” 姬如雪缩在火堆边,闻言也没有犹豫,从怀中取了出来。 萧砚把双手用火烤热,同时坦然自若道:“将你衣物脱些下来,我给你背上的伤口上点药。” “?” 姬如雪柳眉上扬,看着他不出声。 “伱若是能自己来,自是可以。”萧砚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严厉道:“我不喜欠人情,届时你伤口发脓,莫要后悔。” 少女动了动嘴唇,终没有出声。 她没有多计较,将上身的衣甲解开脱下,同时将已被污血染红的内衫向下解开,露出了圆润细腻的玉肩来。 由不得她如此脱衣,里面的内衫是直缀长式的,并不能从腰间将衣物掀上去。 空气中,遂有一抹血味散出来,但夹在其间的,却多是一缕清香。 萧砚抬眉看去,少女略低着头,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他动作尽量放快,在不触及少女抹胸的情况下,细细的将几处箭伤都撒上了药粉。 至于其他地方,姬如雪自己已能处置,遂不用他帮忙了。 萧砚起身站在门槛边,看着外间积雪里冒出来的一桩桩树墩。 片刻后,身后传来姬如雪的声音。 “眼下你该怎么做?” 后面还有她重新穿衣的窣窣声,萧砚便没有转头,回道:“等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姬如雪将束腰重新系紧,不解问道:“难道不是先想法远离此地吗?” “若玄净天顺利,废天子被掳走,朱汉宾必然暴怒,届时恐怕他会请动泰宁军。” 萧砚折身回去,道:“而我们身后依有追兵,远不能让所有人都能顺利离开。” 姬如雪愣了愣,继而诧异道:“你还要回曹州?” “对。” “现下回去岂不是寻死?”姬如雪柳眉倒竖,压着略显焦急的语气道:“纵是醉音楼,都早就开始转移人手了。” 末了,她补充道:“将所有人分散,必能保下大部分人的性命!” “不对。” 萧砚不急不缓,摩挲着下巴沉吟道:“现在,比我们更急的反而是曹州。” 接着,他蹲伏在火堆旁,问道:“依照你们歧国的信报,朱温此人如何?” 姬如雪轻轻皱着眉,感觉有些跟上了他的思路。 “寻常百姓自然不知,但在我们的消息中,其荒淫无道、性格暴躁,对近侍与手下臣子经常不顾场合打骂。” 她顿了顿,接着道:“且还有一件荒唐事,几年前朱温正妻张氏死后,其本性便再也压不住,将他的儿媳,也就是冥帝朱友珪的妻子据为己有。由此观之,其御下或有几分手段,但实则与禽兽无异。” “所以……” 萧砚笑了笑,道:“朱温这般残暴的人,若听闻朱汉宾弄丢了前唐废天子,你认为朱汉宾怕不怕?” 姬如雪默然不语。 而萧砚也不需要她表态,他抵着自己的脸,虚掩起眸子。 “而我,却能救他。” “你是不是早有这个想法,才让玄净天去救废天子?” “形势所迫罢了。”萧砚拍了拍手掌,道:“此番不良人显露江湖,必能引得他人注意,若再闹下去,恐又要引出一场杀戮。若朱汉宾能够配合,便是再好不过。” 姬如雪蹙着眉,不出声了。 两人在木屋里沉默了许久,外间却突然传来了几道马蹄声。 萧砚站了起身,但少女已听到了来人的声音。 “是你的人。” 她遂与萧砚一同走了出去,便见到那名为“付暗”的不良人领着几人一同钻进了林子。 观他们坐下的马匹,也差不多有力竭的模样。 “这边。” 他们亦看见了二人,从马匹上跳了下来。 萧砚打量着几人,出声道:“情况如何?” 那付暗虽不明二人的身份,但已见过萧砚的实力,亦知那不良旗在现在他手上,遂回道:“算不上好,大部分人都冲散了,我们这一路的追兵短时间应不会寻过来,但此地尚在曹州辖内,恐怕短时间还极为麻烦。” 有一人将斗笠取下,喘着气道:“不出半日,恐怕其他地方的梁军也会得知消息,调兵来围剿咱们。” 几个不良人遂都陷入沉默。 姬如雪看向萧砚。 后者从怀中取出那刻有“兖州”的不良旗,正色道:“在下萧砚,家父曾是三十六校尉之天暗星,本该由他掌握此旗,但几日前他遭叛徒暗算,此旗遂陷至玄冥教之手,才引得诸位因此中计。” 付暗将面甲取下,叹了口气。 “不良人解散已久,如今突然召集实则本就令人生疑,但却不知是这般情况。” 萧砚将事情的前后起因尽数讲出,最后道:“我本有机会提前告知诸位,但我从前没有机会接触不良人,故没有方法联络你们,才不得不用此计,挽救大部分兄弟的性命。” 众人皆是沮丧。 固然,中计丧命是为大败,但听闻校尉身死,大唐复兴无望,才真让人心灰意冷。 萧砚没有再多说,初次见面,所有不良人皆被这一变故磨灭了不少心气,还需时间多多消化。 这时候,付暗却道:“不知阁下现在是如何作想的?” “自是尽力保全兖州不良人的实力。”萧砚沉吟了下,道:“朱梁势大,已不是一个不良人就能对抗的存在。当先紧要的,还需各位重新聚合其他不良人,以免被梁人逐个击破。” “身死不过等闲事而已。” 付暗道:“我不良人,从来不将生死放在眼里,现在问的,是阁下可有重复兖州分舵的想法?” “对!我们此番被那梁狗设计杀了这般多的兄弟,岂能再这般蛰伏下去!?” “若能捣毁玄冥教,诛杀这些逆贼,纵使身死又有何妨!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不良人存于世间,向来只有杀人没有惧人的道理!” 众人纷说不一,却都因此瞬间慷慨激昂。 萧砚用手指敲着膝盖,看向他们。 “我尚不及弱冠,恐不能担此重任。” “你救了俺们一命,本事也强,俺不如你,俺诚心举你为校尉!” 有一不良人取下面甲,重声道:“你掌旗,俺服气!” 求追读,求推荐票,追读麻烦点至尾页哈,跪谢各位老爷~ (本章完) 第22章 校尉 歇过半日,付暗又领着几人分散而出,召集另外几股不良人。 翌日,后面的追兵许是暂时收了回去,大部人马终于再次汇聚在一起。 在这期间,萧砚与姬如雪重新换上玄冥教的服饰,去就近的镇上购了一批药材,用以给重伤的人治疗。同时还能借机打探到外面的消息,得知单单是这般短的时间内,已有通缉悬于榜上,以令各镇人马警备捉拿他们这股还在流窜的前唐乱党。 “将斥候撒远一些,莫要图省事,以三里为界,各派一波出去。” 木屋外边,刘成与付暗各自挑选了部分精力还充沛的人手,分四面撒了出去,充作队伍的眼睛。 周遭,还存活的坐骑聚成一圈,吃着不多的马料,其中杂着萧砚买回来的盐粒,能让它们尽快恢复体力。 屋子里分躺着重伤的人,用以熬药的铜锅则设在外边,不时有头戴斗笠的不良人匆匆出来,从姬如雪手里接过汤药,给屋内的人服下。 “这次对兖州分舵的损失不可谓不小。” 萧砚蹲伏在雪地中,指着地上染血的舆图道:“且我最担心的是,诸位在兖州的身份或已暴露,短时间内还好,时间一长,梁人官府反应过来,可能会对一些兄弟的家眷不利。”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付暗挠着乱糟糟的头发,皱眉道:“三十年过去,不少人都已成家,用以遮掩不良人的身份。这次中计,许多人尚未来得及安顿好家室。” “嘿,我们倒没这般多顾忌。”刘成在一旁笑了笑,道:“梁人早就想剿我那寨子了,此次出来,也算是避祸。” 萧砚沉吟了下,摇着头。 “不论怎样,都要争取到更多时间才行。” “萧郎待如何做?” 眼前的少年虽看似年幼,但实力毕竟摆在那里,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还无人不看重他的意见。 “我欲重回曹州一趟……” 萧砚摩挲着手掌,想要将计划给几人托盘而出,木屋里这时却有人匆匆奔出来,唤道:“老前辈醒了,他听说小郎君救了大家,想要见一见。” 付暗与刘成对视一眼,跟着萧砚一同走进了木屋。 屋子内十余个伤者的伤势都颇重,大部分人凭借着萧砚植入的“治愈”意识还吊着一口气,但物理层面实实在在的重伤却不是轻易能够救治好的。 几个与他们熟识的不良人站在旁边,沉默不语。 这几个都为第八代不良人,皆是已上了年纪的老人了,萧砚向他们点了点头,蹲伏在老翁身旁,温声道:“前辈,现在感觉怎么样?” 老翁的脏器略受损了些,现在能够苏醒过来便已脱离了最危险的境地,此时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旁刘成与付暗的脸,继而落在萧砚身上,沙哑道:“这次,是老夫害了大家……” “不能怪前辈,玄冥教掌握了不良旗,又从案牍里寻到了联络众不良人的方法,由不得让人中计。” “不良旗现在何处?” 萧砚将卷轴从怀中取了出来,道:“已被我拿回来了。” 老翁的目光定了定,继而声音略低了些:“我刚刚听他们说,校尉他……” “对,他与林叔两人本可以救出天子,奈何遭叛徒出卖,被人暗算身死。” “毕竟已过了近三十年……” 老翁喘了口气,眸中有些哀伤,继而挣扎着要起身。 萧砚遂将他扶坐起来。 老翁扫着木屋里重伤的同僚,目光黯淡了许多。然后看向付暗与刘成,问道:“可知现下已折损了多少人?” “恐有近百人。” 付暗沉声道:“尚有十余人未寻到踪迹,亦将他们也算了进去。” 老翁有些黯然。 萧砚见状,遂宽慰众人道:“梁贼奸计未成,也死伤了不少人马,他们当要更气急败坏一些。” 此言一出,便立即有人附和。 “是极!虽未救出天子,但昨日也杀了个人头滚滚,痛快!” “玄冥教五个阎君,径直就被小郎君杀了两个,怎不解气!?” 所有人才由此稍稍轻松了些。 同时,付暗向老翁及另外几个资历较老的第八代不良人出声道:“诸位前辈,如今校尉不幸遇难,分舵无主,我等是不是该趁早推举出一名校尉报于总舵?” 老翁与几名老人互相对视一眼,继而苦笑道:“我们这些老头子没甚么能力,恐怕还得从你们当中推选了……” “何必再选?” 门口,刘成与几个青年不良人似早有预谋的齐声道:“大家几乎皆是头一回见面,彼此尚不熟悉,各自本领亦不清楚。可萧小郎君本就是校尉之子,一身本事又有目共睹,当该由他掌旗。” 付暗挠了挠乱发,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但无论如何,还得与诸位前辈商议商议才行。” 老翁犹豫了下,看向毫无异色的萧砚。 “可据老夫所知,小郎君应还不是不良人……” “无妨,萧某早对我大唐不良人心生向往,可家父从来对我不肯多加相告。” 萧砚站起身,坦然道:“但此番祸事因家父而起,自也该由我承下。若能得大家信任,又得让诸位前辈支持,便是让萧某带着大家杀出重围,又有何惧!?” “好!” 刘成重重的一抱拳,道:“萧郎的实力有目共睹,我刘某服气!” 旁边人亦七嘴八舌出声。 “然也,虽从未见过校尉,但虎父无犬子,天暗星的名头给萧郎又有何妨!” “我不良人从不畏死,缺的正是萧郎这般有热血的领头人,待我等不良人重出江湖,定要肃清奸逆,杀他个人头滚滚!” “杀他个人头滚滚!” 木屋内外的气氛几乎猝然振奋,便是一直忙着煎熬汤药的姬如雪,也好奇的翘首望过来。 老翁等人虽稍显年迈,此时也被这些青年人的热血所感染,他们也没有理由反对,遂向萧砚拱手。 “愿尊萧郎为校尉!” 直到最后,除在外未归的斥候,以及尚未苏醒的伤患外,所有人皆单膝跪地,垂头拱手。 “不良人兖州分舵,参见新任校尉!” 萧砚站在木屋中央,抬目扫视内外的人影,除他与姬如雪外,尽皆跪地。 姬如雪看向他,目光中尽是鼓舞。 萧砚遂将不良旗铺展落下,沉声道:“既得诸位信任,从此——” “我便为,不良人天暗星。” 诚挚感谢q4ever、agony、玄少帝、珹隽等老爷的打赏,格外感谢,谢谢你们对拙作破费啦~ 还有月票金主samasama、我yuan非凡、珹隽等老书友的月票支持,感谢你们一如既往的支持~ 除此之外,也感谢所有对本书投票追读的读者老爷,感谢你们的支持,你们就是我每天码字更新的动力来源! 感谢诸位! 另外,如有大佬实在糊涂,对本书想要大额打赏的话,加更在新书期可能会加的不多,应该会累积在上架的时候~ 感谢,求追读,这次定要把这本不良人写好! (本章完) 第23章 李柷 曹州,左城。 大批的兵卒轰然撞开闭锁的醉音楼大门,却见里内一片纷乱,一个人影也无。 朱汉宾强压着怒气,令人迅速将整个建筑搜查了一番。 后边,幕僚颤颤巍巍的低声道:“据守卫所言,人确实是从那辉州舵主的宅子里杀出来的,彼时注意力都在城外,几乎轻而易举就被那些女子得手了……” “混账!” 朱汉宾怒不可遏,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小桌,继而一把揪住幕僚的领口,沉声道:“寻不到人,你我都得死!” “属下当然知道,可、可属下也不知她们向何处逃了……” 幕僚几乎要尿了,哭丧着脸道:“当时属下追查到这醉音楼时,她们已有不少人向城外转移了。” “废物!” 朱汉宾握着刀柄的手指几乎发白,他来回走动片刻,继而马上扯过幕僚,低声道:“马上遣人秘密去汴梁,替某联系鬼王朱友文……” 但还未待他说完,外间已忽的传来一道娇笑声,“朱刺史慌慌张张的回城,可是因为没尽数拿下那乱党?” 朱汉宾猛然回头,便见到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各自顶着高高的无常帽,向他望过来。 “黑白无常?” 他故作姿态的冷哼一声,负手道:“不过是听闻岐国幻音坊的人逃了,令本刺史有些可惜罢了。” 言罢,他又话锋一转,冷笑道:“倒是尔玄冥教,精心谋划这许久,本以为能一口吃下三方势力,可叹还是肚皮太薄,被撑破了。” 白无常全然不气,这些事就不是她负责的,也怪不到她头上来,此时最让她感兴趣的,反而是趁机会好好踩踩这大人物的脸。 但黑无常及时将她拦下,继而笑了笑,道:“此次围剿乱党,还是有些斩获的。不过此事揭过不提,孟婆这次来曹州,还未替陛下见过济阴王,方才去王府未见到,不知是被刺史藏到何处去了?” 朱汉宾身后,那幕僚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全然不敢吭声。 而前者在眯着眼打量了黑白无常过后,便忽的冷冷一笑, “汝二人,还没有与本刺史对话的资格!” 言罢,他便大步向外出去,跨上自己的坐骑,继而用马鞭指着二人冷声道:“孟婆想要见济阴王,来寻某便是!” 后边,白无常看着匆匆离去的大队人马,用手轻轻抚了抚艳红的唇,邪笑道:“大哥,你说他能使出什么手段?” 黑无常将双手插进袖中,叹了口气:“宣灵,说过多少次了,面对这些大人物,姿态放低些。” “怕什么,还不是早晚要被咱们捏在手心里。” “可他一日没被问罪,便一日拥有掌控你我生死的大权。” 黑无常眯了眯眼,轻声道:“待他真正落下来了,再踩也不迟。” ———— 衙署内,朱汉宾将佩刀一把丢开,继而皱眉向幕僚叱道:“还不快去按某吩咐的做?若晚了,某也拖不了多久。” 幕僚犹豫了下,应道:“此事会不会就是玄冥教的人做出来陷害府帅的,冥帝恐怕也知府帅一直在暗地里支持鬼王……” 朱汉宾稍稍冷静了下来,询问道:“消息还没有泄露吧?” “暂时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不管如何,先告知给鬼王,他亦能在汴梁替我掩饰一二。” “可,可据传闻所言,”幕僚不停揪着胡须,愁眉苦脸道:“鬼王似也被冥帝架空了权利……” “糊涂!” 朱汉宾忍无可忍,一巴掌甩了过去,继而压低嗓音怒声道:“现在关键的是冥帝吗?是陛下!若无鬼王朱友文替某遮掩,陛下雷霆一怒,伱我俱要被五马分尸!” “是是是,属下一时迷了心窍。” 幕僚被瞬间拍醒悟过来,他捂着脸,狼狈不堪的匆匆下去安排。 “真是废物。” 朱汉宾只觉心力交瘁,暗恼该早些寻一些真本事的人在幕下,可一个渐为边缘的武人,又有谁愿意投效? 前两日,他还意气风发,想着凭着功劳重返中枢,如今只觉自身难保,恐怕妻儿的下场都甚为难看。 念及此,他也懒得再顾那孟婆何时会来,后边若汴梁闻讯,拼死也要拉玄冥教几个虫豸的性命垫背。 若他们早些将那玄净天送去汴梁,怎会如此!? 想到此处,他大步向后堂而去。 不管怎样,总要先将妻儿安顿好。 行至后堂,却见自家的几个仆从皆战战兢兢的模样,他正满腹怒气,刚要随机处置一人,内院却有一个老仆哆哆嗦嗦的迎了出来。 “阿郎,祸事了……” 朱汉宾心下一沉,他推开老仆的身子,疾步向内而去,同时追问道:“可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来了?” 那老仆有些恐惧,却也半天没理出过什么话来,只是道:“阿郎快进去,来人只说要见你,大娘子她……” 朱汉宾紧紧皱眉,快走的步子也忽的一顿。 老仆弯着腰,惊惧的抬头看向前方。 主厅的石阶下,两道着墨蓝色衣甲的人头戴斗笠,身后负着唐刀,正各自将双手环在胸前,向他二人望过来。 且他们脸上覆了面甲,完全让人看不清神色。 但就算如此,朱汉宾好似也能看到他们那副戏谑的样子。 大开房门的主厅内,他的美娇妻脸上悬着泪,一边煎着茶,一边哀求的向他张望过来。 同时,还有一个高瘦的人影,正把着他幼儿的肩,背对他观摩着厅上的水墨画。 朱汉宾脖子以上瞬间涨红,他四下张望,只恨没戴佩刀进来。 他骤然上前一步,继而戟指喝骂道:“尔等贼子,某昨日未杀尽你们,还敢作乱!?” “汝等是如何进来的!?岂不怕某一声令下,将尔等剁成肉酱?” 两个斗笠人全然不惧,一人将旁边的厢房门打开,露出了里内被五花大绑的军将。 同时,该军将的腰牌亦被扔过来,落在了他脚边。 朱汉宾只觉好似突然被人喂了口屎,他脸色尤为难看,恶狠狠的盯着厅内的高瘦人影,压低了声音。 “你想要什么,一切都与某谈便是,放开他们母子。若你敢乱来,某即令汝等被碎尸万段,绝不手软!” 言罢,他将自己的腰牌取出递给那老仆,挥了挥手,就要后者去调动兵马。 但厅内,那人终于转过身来,同时轻笑道:“朱刺史,你应不会不知道,如今你我攻守易势了吧?” 在见到他的面容后,朱汉宾陡然瞪大眼睛,脸色顷刻大变,惊讶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李、李柷!?” 萧砚轻轻把玩着其幼子的小脑袋,笑道:“如今,你还想要将我们碎尸万段吗?” 求追读,多余的推荐票也求哟~ 坚信只要追读够高,不良人的大旗也能插在点娘的脑袋上! (本章完) 第24章 一饮而尽 内院里,朱汉宾眼珠转动,然后马上让那老仆守在中门外,继而命其将所有知情人尽数先关押起来。 一切处理完后,他才摆出了笑色,远远道:“若仆猜的不错,小郎子该是那夜逃走的假子吧?” 萧砚笑眯了眼,应道:“此事该得问朱刺史了,刺史常与济阴王见面,难道还分不清真假?” “自是真的,自是真的!” 朱汉宾心中一喜,继而连忙改口道:“不知济阴王此来,是有何要事要与某相言的?” 同时,他远望着那悬着泪忧为可怜的貌美妻子,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 石阶下,两个斗笠人斜睨过来,将唐刀抽出了半个刀鞘。 朱汉宾遂止步,他心下暗恼,但面上只是负手而立,稍沉住气道:“你既然肯冒险来此,定也是想要与我谈判,对吧?” 他摆出了架势,满腹自信:“但有所求,尽管提来,没有什么是某在曹州办不到的。” “哦?起兵造反呢?” “荒谬!” 朱汉宾的脸色忽地一僵,继而扫了眼那被捂着嘴不能出声的军将,低声道:“尔莫要太嚣张,如今某若心狠一些,亦能将你等拿下,莫以为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萧砚将那尚不懂形势的幼童交给一旁的美妇,继而取过桌上的一盏热茶,缓缓慢饮道:“刺史是聪明人,应知道什么选择是对的,哪些抉择是选不了的。” 那美妇抱着幼童,哭哭啼啼的望着外间朱汉宾的身影,抬腿向外挪了一步。 “噌。” 萧砚轻轻握住了桌上唐刀的刀柄,将之略抽出了些许,同时轻笑道;“且刺史当真能狠心下来?” 美妇被吓得浑身一颤,抱着幼童慌乱的向后倒退了一步,捂着嘴,才让哭声没有尽数发出来。 朱汉宾脸上的自信敛了下去,他神色稍有些难看,摊了摊手臂,指着四面沉声道:“若要谈判,是不是得先让伱我好好坐下来?” 萧砚不以为意,抬手指向桌子的对面。 “请便。” 亦是同时,一个不良人大步走入厅内,毫不怜惜的将那美妇连通幼童拽到角落,唐刀出鞘。 朱汉宾眼角微微抽了抽,他大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期间,另一不良人仍守在阶下,面甲后的眸中存着冷意,一直跟随着他的身影徐徐转动。 “李柷,被你带到了何处?” “刺史说笑了,我就坐在你面前,难不成是假的?” 朱汉宾虽自一开始就并未轻视眼前这少年人,但此时仍觉扎手,便不再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道:“某知你们尚有几百人在我曹州境内,我可以放你们从容出境。” “刺史的能量,应不止于此吧?” “某只能如此!”朱汉宾沉下脸,身子向前倾去,低声道:“仆不过一州刺史,曹州之外的事情,我插不了手!” 萧砚晃动着手中的茶杯,垂眸不急不缓道:“此番曹州、兖州两个玄冥教分舵的折损不小,刺史有机会碰一碰吗?” “何意?” 朱汉宾背上寒意乍起,脖子上的青筋亦微微爆出,他眯着眼,道:“你还想扎根曹州?” “有这个想法而已。刺史也说过,外州的事你干涉不了,我几百个生面孔出了曹州,又能去哪?” 萧砚颇为客气的笑了下,与他对视道:“且刺史应不会不知道,周遭的州镇已开始戒严了吧。届时,刺史拍拍屁股将我们送走,难不成就不想管我们这批客人的生死了吗?” 后者气乐了,“汝等生死本就不干某的事,某能将尔等安全送出曹州已是尽力,你可知已有外镇的兵马开始调动……” “我们,不就是刺史请来的吗?”萧砚问道:“彼时,你和林修之合谋,将我们一并请来曹州做客,莫非是我记错了?” 朱汉宾如受了莫大的冤枉,他呆楞了下,捏着茶杯咬牙道:“你欲何为?” “起初已说过了,我手下的人入曹州分舵,助刺史造反。” “荒唐!” 朱汉宾吓了一大跳,他本以为起初这少年说的是戏言,此时再听一遭,恰如被人踩了一脚,从位上猛然站起来,道:“胡言乱语!” “刺史勿要慌乱,在这件事还未成熟前,自不会让刺史举兵行这险事。” 萧砚将已饮尽的茶杯放在一旁,低语道:“我虽未及弱冠,但亦知你家朱姓皇帝素来心狠,谈远些的,有朱珍故事,近些的,氏叔宗身死一事尚在眼前。” 他的语速很慢,双眸却极为锐利,一边观察着前者的神色,一边道:“想必刺史亦能察觉到,各镇节度、州刺史的实权在不断被朱温收缩,此事尚且不谈,刺史原为羽林统军,现被排外至这地方,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 朱汉宾嘴边的皮肉细微的颤了颤,但他只是冷笑:“某素来恭敬,亦不眼馋权柄,且与陛下情同父子,汝说这些与某有甚关系?” “我当然知道刺史贵为朱温养子,可与氏叔宗一同被赐死的,不还有个朱友恭嘛。” 萧砚也不恼,自顾自的重新倒了一盏热茶,道:“想来,朱友恭与刺史同为朱温养子,却也于三年前先被贬崖州,后旋即赐死。若刺史真以为朱温与你念有亲情,大可径直将李柷丢了这事报上去。” “哼!” 朱汉宾暗感这少年言语实在老辣,三言两语竟能直陈厉害之处,纵使是他,那份对大梁的忠心都有几分松动了。 正如,他已不在意萧砚直呼“朱温”的名讳。 “少年郎,莫要在这危言耸听,某虽未有大功,却也为大梁征战了数十年,略有薄功……” “刺史如此能人,又怎可居这小小曹州?”萧砚毫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话,饮着茶道:“想那鬼王朱友文,亦为朱温养子,他都能有机会争储,刺史又差到哪去了?” 朱汉宾沉着脸,负手背对着萧砚,一言不发。 厅内外两个不良人一动不动,好似全然没听到二人的对话。 不过那美妇已被吓得不敢哭了,她呆楞着张了张嘴,但还未出声,身后那不良人已将唐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对这一动静,朱汉宾却好似全然未发现。 萧砚笑了笑,给两人的茶杯皆续上了热茶。 每个人意识的最深处,都藏有或大或小的欲望。这东西可能一辈子都会被掩藏住,可若忽有一日被调动起来,便会在那人的心脏上,如藤曼般延伸。 他敲着杯子,静静等待着。 许久,朱汉宾回过身,却并未再谈方才之言,而是道:“济阴王助仆渡过此难关,仆自当尽力为济阴王所念奔走一番。” “诶,何谈奔走?” 萧砚举起茶杯,道:“刺史若肯合作,我便是刺史最坚定的盟友。” 他笑了笑,缓缓出声:“冥帝朱友珪已对刺史下手,刺史难道就甘愿引颈受戮?有如此机会,就不想干翻他?” 朱汉宾缓缓捋着短髯,似在回忆与那冥帝的过往。 片刻后,他举起茶杯。 两个陶瓷制的杯子遂轻轻碰在了一起。 继而,一饮而尽。 (本章完) 第25章 以假乱真 午后,州衙外,一顶漆黑的轿子由四个阴兵抬着,落在了衙门外的台阶下。 轿子后边,黑无常弯着腰跑上前,将轿帘向一旁掀开。 孟婆佝偻着背,颤颤悠悠的从轿中出来,还得要先取过白无常递来的木拐,才能安稳的走上石梯。 衙门口,两个负责值守的牙兵犹豫了下,终究没敢上前拦住他们。 至于在官廨内或忙碌、或悠闲的小吏远远感知到这股死气,便齐齐开始忙了起来,廊下抱着公文奔走的官吏更是背过身去,连那孟婆的面也不敢看。 白无常扭着腰走在后边,待进了衙署大堂,便面露得意,娇叱道:“玄冥教孟婆奉冥帝之命,监押贼犯玄净天,何人负责看管?” 一佐官脸露难色,躬身道:“前几日,这罪犯一直是由你们教中的辉州舵主负责的……” “胡说八道!” 白无常长袖一甩,就将这佐官抽了个翻滚,继而阴森道:“辉州舵主出城讨贼,难不成也带着案犯?” 佐官捂着疼痛之处,辩解出声:“可并无玄冥教的人将人转送监牢……” “速去将朱刺史叫出来,你等若无人负责,便要寻他索人了。” 白无常眼中闪过轻蔑之色,冷笑道:“且还有一事,济阴王未在王府内,恐怕也要问问你家刺史,到底为何!” 官廨中当即人心惶惶,所有人互相对视,皆不敢出声。 自始至终,那孟婆都是闭眼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那佐官自不能做主,便慌忙向后堂奔了过去。 ———— 后院内,朱汉宾在书房内面沉如水,已定定的对桌上的卷册看了许久。 后面,那年不过碧玉年华的美妇哭哭啼啼,闹道:“如若儿子真回不来,郎君该让妾如何……” “莫哭了!” 朱汉宾心中恼怒,将完全未看进去的卷册一把推开,怒道:“尔等妇人一遇事,就只晓得哭,某现在大难临头了,若不如此,全家皆要被斩,伱让某如何?” 美妇用小帕掩着泪,抽泣道:“妾实在没懂,这济阴王怎的忽然变成如此厉害了……” 朱汉宾哑口无言,无语了片刻,转而开始背着手来回走动。 “蠢妇!你只管记住,今日所闻一切都要烂在肚子里,便是死,都不要让第三人知晓,可懂?” “只要能让儿子平平安安……” “只管听为夫的便是,”朱汉宾现在脑子里很是混乱,但又不得不安抚美妇道:“眼下局势,不得不暂时向那小子妥协。” 他顿了顿,继而眼露邪光,低声道:“待为夫渡过此关……” 此时,外间那老仆口中喊着“郎君”敲了敲门,继而隔着门道:“佟司马请示郎君,说是玄冥教孟婆来衙署了。” “所谓何事?” 朱汉宾稍稍平复了下心情,然后马上改口道:“将他们请进来,就说济阴王在某宅子里。” 老仆应了声,快步离去了。 “你若还哭,便给某藏着不要露面!” 朱汉宾平素对这美妇格外爱怜,此时却有些厌烦,却又舍不得她那身美貌,遂只能格外强调了下,匆匆向外出去了。 …… 衙署大堂内,白无常不可思议的瞪大眸子,狐疑道:“济阴王在后宅?” 黑无常亦皱了皱眉,看向似在假寐的孟婆。 而那佟司马只是擦着汗,点头应道:“府帅确是如此说的。” 这时,孟婆睁开了眼,“那老身便进去看看。” 佟司马讷讷在前方引路,只觉今日好似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 中门外,老仆早已领着几个奴婢侯着。 “几位尊使勿怪,我家阿郎言最近乱党猖狂,须得亲自盯着济阴王,才能让他安心。” 白无常一脸不信,不屑道:“莫要耍什么把戏就行。” 孟婆用木拐敲了敲地面,沙哑道:“放安分点,朱刺史对大梁劳苦功高,岂是尔辈可放肆的?” 白无常有些不服气,却极为惧怕这孟婆,遂只能垂首跟在后边。 入内而去,朱汉宾先是在正厅接见了几人。 但他的态度明显不是很好,此时坐在主位上,连身子都未起来,反而斜睨着黑白无常二人,皮笑肉不笑道:“某早闻孟婆大驾曹州,却未尝得见。那日在城外战场远远一观过后,还当孟婆已返回汴梁了呢。” 同时,他还故作出寻人的态势,“怎么,教中那剩下的阎君并未一起跟来吗?某可听下面的儿郎言,他三人对某多有微辞啊。” “你!” 白无常心知其是将火撒在了她身上,此时心中暗怒不已,却不得不隐忍不发,遂只能向孟婆低声道:“孟婆,我与大哥是亲眼见到人被劫走了,莫要让他拖延时间……” “围剿乱党一事,朱刺史亦有责任,怨不得他人评判。” 孟婆眯着一双老眼,脸上的褶子好似都垂到了下巴上,她毫无表情道:“老身受陛下谕旨,亦受冥帝所托,当会将此事公允上报。除此之外,陛下还令老身格外关照一番济阴王,敢问朱刺史将人带到哪里去了。” “还有幻音坊玄净天!” 白无常傲睨的瞥着朱汉宾,道:“此要犯也不见了。” “你们玄冥教抓的人,关某屁事。”朱汉宾勃然大怒,起身戟指白无常道:“汝何身份?也敢几次三番对某如此放肆?真当我刀不利乎?” 一旁的黑无常急忙上前挡在后者的身前,陪笑道:“府帅息怒,她这人说话不过脑子,权当她在放屁,犯不着与她这等微末之人计较。” 但还未待他说完,身后已忽地传来一道巴掌声。 黑无常惊诧的折身望去,却见是孟婆一巴掌将白无常抽到在地。 “孟婆,您……” “老身管教不力,才让这一小小无常在刺史跟前放肆,回去后,定当替刺史好好严惩一番。” “哼!” 朱汉宾冷声一笑,继而将老仆唤了进来。 “济阴王现在何处?” 老仆有些畏惧孟婆三人,弯着腰回道:“在花园内。” 朱汉宾背过身,待几人由老仆领走后,当即就有些忧惧起来。 他来回走动思忖片刻,还是决定跟上去看看。 后宅里,几个侍女侯在一木亭周围,此时积雪盖地,园中几无花色可赏。 木亭中,一道瘦削的少年正因寒冷而颤着身子,在一道石桌边来回辗转。 待近些了,才看见桌上摆了一方棋盘,却是其在自奕。 但如此观之,却不知他是因寒冷而来回动弹,还是因想自奕而不断腾转方向。 “怎么可能……” 白无常脸上的巴掌印尚红,但她却顾不得捂了,被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黑无常皱了皱眉,瞥了眼身后的朱汉宾,将头低了下去。 至于后者,此时面上重重冷哼一声,心下却霎时一松。 亭内,少年好似才因这道冷哼声恍觉到几人的到临,此时惊慌的向后一转,继而在看见黑白无常后,便是吓得手中棋盒落在地面,洒落了一地的棋子。 他的脸上满是惊恐,向后畏惧的缩了缩,声音里已有些哭腔,道:“梁帝、梁帝这是命你们来处置小王了吗……” 亭外,孟婆仔细盯着少年的脸,面无表情的稍稍欠了欠身。 “老身奉陛下谕旨,来探望济阴王在曹州可安好。” “劳天子挂念,小王安好……” 萧砚抖着身子,继而惧怕的看了眼远处的朱汉宾,低声哀求道:“只是小王实是有些冷,可否能给小王加件衣服?” 孟婆听罢,摇了摇头,转身便走。 白无常尚在愣神,被黑无常猛地一扯,遂狼狈的跟了上去。 他们经过朱汉宾身边,后者便冷声询问:“如何?” 那孟婆却答非所问的沙哑一笑。 “李唐,确实没救了。” (本章完) 第26章 利益 素雪盖地的花园内,朱汉宾去而又返。 他面无动色,但嘴角的胡须微颤,却得让萧砚看出其内心并不平静。 起码在这桩事上,玄冥教此次还不能捏到朱汉宾的痛处。且若冥帝想拿朱汉宾开刀,恐怕也要再往后面延一延。 “你们先下去!” 对着众侍女一挥手,朱汉宾的步子却猛然一顿。 他转了转眸子,继而招过老仆,将一枚腰牌递给后者,同时给其耳语了一番。 萧砚百无聊赖的坐在木亭内,能看见那老仆脸色骤然变了变。 他前几日随姬如雪学了些唇语,此时看懂了朱汉宾最后说的那几个字。 “把她们都处理干净了。” 老仆匆匆而下,朱汉宾神情遂转为笑色,大步走入木亭来。 “小郎子好演技,实乃精湛!” 萧砚把玩着一枚黑色棋子,淡淡的出声:“刺史的称呼又错了。” 朱汉宾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此来仆之错,该罚。” 然后,他转换称呼道:“不知济阴王将仆那幼子,送到了何处……” “待刺史将小王所求之事安排好了,令郎自会安然送回。”萧砚伸手一招,那散落在地的棋子遂自动浮起,一齐落在了棋盒中,然后道:“刺史要不要下一盘?” 朱汉宾神色不变,坐在了棋桌对面,将声音压低了些:“此事仆会办,但短时内不易。仆与玄冥教交恶已久,恐有些难。” 萧砚笑了笑,“已与刺史说过,我就是刺史你最坚实的盟友,但有什么麻烦的,只与我直言便是。” “玄冥教各处分舵补充人手,并不经各州镇衙署,依惯例,应是由阎君着手,先从各地征召江湖人士,再统筹安排。” 朱汉宾的棋艺甚为拙劣,三两下便被萧砚杀了个干净,遂懒得再下,径直道:“阎君有五,虽已有两人被你们所杀,但泰山分舵的蒋元信仍在,仆与他的关系并不和睦。” “此事好办。” 萧砚淡淡道:“刺史撤去境内的追兵,让我的人可以行动自如,即可为之。” “伱想怎么做?” “几个阎君总不会一直待在曹州,待他们处理了事宜,应会折返各自分舵吧?” “自是如此……”朱汉宾捋着短髯,沉吟道:“蒋元信应最先回泰山……” “不止是蒋元信。”萧砚伸出了三根手指,道:“他们三人何时动身,我需要刺史尽数打探来。” “三人!?” 朱汉宾的脸色有些僵。 “蒋氏五兄弟对冥帝忠心耿耿,虽已去其二,但剩下三人依对刺史你满腹怨气,怎能不除?” 萧砚问道:“难道刺史不想拔掉这几根恶刺吗?” 朱汉宾有些心惊,但只是道:“几人实力不俗,且就算除掉他们,新任阎君依是冥帝的人。” “这便是刺史的局限之处了。”萧砚笑了笑,道:“玄冥教虽权势熏天,但终究迈不过‘江湖’二字,其内高位者素来都是能者居之。除掉几个阎君,刺史便能设法扶起一位阎君来。” 他顿了顿,询问道:“难不成刺史不想在这玄冥教中,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力量吗?” 朱汉宾心下动了动。 他眸子微微一转,不动声色道:“我如何才能信你?” “刺史可自己招揽一批江湖人士,于我的人一同安插进去。” 萧砚向前倾了倾身子,低语道:“除此之外,刺史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何不赌一把?” 朱汉宾马上便心中一紧。 他虽稍有些不安,但偏有一股念头愈来愈盛,生生压制住了最后一丝理性。 况且,刀还在萧砚手中。 真的李柷一日在外,他便一日不得安心。 于是,他重重的攥着棋盘,沉声道:“某会安排,也望济阴王所言皆是真的。” “放心。” 萧砚起身,淡笑道:“我对李唐又谈不上忠心,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私利。” 他伏低身子,低声一笑:“刺史若真当了皇帝,可莫要忘了今日。” 朱汉宾哂笑了下,并未回声。 萧砚将棋盒放在桌上,笑着走出木亭。 前者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皱了起来。 这时,萧砚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对了,我就先在刺史宅中住着了,但有时可能消失不见,刺史也勿忧,若有要事,会及时现身的。” 言罢,他也不需朱汉宾回应,脚尖只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形便轻盈飞至屋顶上,继而几个腾跃,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朱汉宾独自坐在亭中沉吟了许久。 末了,他重重的冷哼了声,继而召了一名亲信,向其吩咐道: “遣人秘密至周围各州镇,招募一些江湖客来,要可靠的,某亲自校验。” ———— 两日后。 城门口,简单易容后的萧砚出示过朱汉宾给的腰牌,便堂而皇之的就从玄冥教与戍守牙兵间出了城。 不良人已重新分成了几股,且由于曹州境内已无死死咬着的追兵袭扰,得让所有伤员次第返回了兖州。 有曹州幕府的配合,所有人都重新配备了路引以及能够以假乱真的身份证明。起码能让还潜伏在曹州的不良人,能够如常人般于街市中露面。 南华县,傍着白河边上有一驿站,临官道,规模不大,却也五脏俱全。 驿站也是对外私营的,平时或许多有远行人在此与旧友离别,不过眼下这时节却并无多少人。 但这一日,驿站内却涌满了食客,负责备菜肴的厨子忙的满头大汗,真是叫苦连天。 驿丞却高兴的不得了,亲自端着饭菜送至庭院中,见到了里内两拨人正分桌对坐。 右边的,是一群女人,莺莺燕燕的,好不养眼。 左边的,则是一批着武服的男儿,各自都佩了兵刃,甚为凶猛的模样。 好在两边人都不多,驿丞也仔细勘验过他们的过所(路引),知晓左边这批猛人是护送最中间那俊朗的少年郎自汴梁来曹州游玩的。 至于这些女子,谁知道呢,只要过所没问题,驿丞也不敢多管,此时点头哈腰的将饭菜放下,便躬着身退出去了。 而在庭院门口,亦有两个佩刀男子守着,并不许闲人靠近。 里内,萧砚倒了一杯酒,笑道:“与醉音楼的诸位合作甚为愉快,当满饮此杯。” 对面,姬如雪坐在妙成天旁边,挺直的身姿有些不自然,她将目光放在桌子上,好似没感觉到萧砚投过来的视线。 “萧郎胆识过人,以身破局,实令妾身钦佩。” 妙成天与玄净天言笑晏晏,持杯对饮。 后者在放下酒杯时,还再次向萧砚善意的笑了笑。 但萧砚只是略沉吟了下,便单刀直入道:“我的意思,人还是应该交给我。” “不可。” 妙成天蹙了蹙眉,压低声音道:“我家女帝已来信,知晓天子脱困,当要速速带回凤翔。” “一个名存实亡的天子,在你们岐国手中发挥不出什么力量。” 萧砚摇了摇头,“彼时,朱温大军压境,岐国可挡得住?” “那就不劳萧郎费心了。” 姬如雪抿着唇,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惭愧。 按照萧砚的计划,她应要说服妙成天她们,将李柷交给他。 但此时,两方却有些焦灼起来。 萧砚叹了口气,只觉与这些女子毫无道理可讲。他不可能将自己的心思告知她们,短暂的合作已结束,当下之事,只剩下单纯的利益分割了。 在他身后,刘成抽出了佩刀,沉声道: “诸位,可能必须照我家校尉所言行事了。” (本章完) 第27章 重启 刘成身后,本还在闷声干饭的一众不良人霎时起身,握住了刀柄。 亦是同时,幻音坊众女如临大敌,警惕的掏出了短刃。 但单从人数来看,萧砚一方占着极大的优势。 姬如雪愕然了下,就要起身相劝。 但妙成天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腕,继而站了起身。 她先是向面如常色的萧砚微微欠身,然后轻笑道:“萧郎当真要与我幻音坊大动干戈?妾身知你于我醉音楼有过救命之情,但萧郎当时于雪中将死,可是我家雪儿姑娘将你救回来的。” “我与她的事,不算此列。” “雪儿是我幻音坊的人,更是女帝唯一一位贴身侍女,怎不能算?” “休要在这胡搅蛮缠!”后边,刘成怒道:“若无我家校尉,你们亦要被玄冥教一并铲除,一口气赔伱们两个圣姬进去!” 玄净天略显尴尬的垂下了头,微咳了一声。 姬如雪早知萧砚为人,知他不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就要张口缓和两方气氛。 但妙成天已抢在她之前,低沉了些声音道:“萧郎可要想明白,曹州尚还有三个阎君,以及一位实力高深莫测的孟婆,若真要如此草率行事,免不了让大家再次陷入危境!” “圣姬就不用过于担心此事了。” 萧砚笑了笑,竖起了两根手指,勾了勾。 后边,两个不良人各自取出一方木盒,呈递过来放在了桌上。 “奉校尉之令,元圣阎君蒋元信、崇圣阎君蒋崇德二人已被枭首,头颅在此。” 一不良人沉声道:“尚还有玄圣阎君蒋玄礼,因其改了动身的时辰,杀的晚了些,首级还在送来的路上。” 姬如雪瞪大了杏眼,才明白之前见过的那“付暗”与另外几个老人,为何今日一直没有现身。 至于妙成天与玄净天二人,此时看着木盒内尚还血淋淋的头颅,皆是悚然一惊。 刘成执着刀站在萧砚身后,稍有些得色。 不良人已能放开手脚,又有朱汉宾暗中配合,杀这几虫豸还不是易如反掌。 “如何?” 萧砚出声道:“人让你们带回去,实则用处不大。就算岐王够胆,重振李唐,难道就能凭借一个名号号令诸侯吗?” 他挥了挥手,那两方木盒便被人拿了下去,然后道:“当今天下,唯朱梁一家独大,纵使强如晋国,亦无余力南下中原,何况你们岐国。” 姬如雪用余光瞥了下他,下意识的就想要为岐国、为岐王辩解两句。 但萧砚的声音低沉有力,让人无法打断。 “如今,不是汉末,岐王,亦不是曹操!当今天下,已无人有这个实力借大唐的余威号令群雄了。” 妙成天梗了一下。 她不同于普通的江湖人,对天下大势实则要多一份理解一些。如今各藩镇诸侯皆是武锋正盛,随便一个强藩动辄都能拉出数万强军出来,确实不是那么好号令的。 且大唐的余威,早已被朱温这些年用尽了。 她冷着脸,出声道:“萧郎待如何?” “忠名,我会替你们岐王扬出去,届时岐王忠唐之名扬传天下,亦能吸引不少念唐之士投奔你岐国。这样一来,远比拿着这块烫手山芋有用的多。” 萧砚让所有人收起兵刃,继而道:“我意如此,若圣姬执意要将人带回凤翔,恐怕在回去的路上也不会太平。” “你在威胁我们?!” 这次,便是玄净天也有些恼怒了起来。 纵使萧砚于她有救命之恩,但在这种事情上,却由不得她秉持这些个人恩怨。 “可以这样理解。” 萧砚笑了笑,继而突然看向姬如雪,道:“两位圣姬说了许久,倒不如让雪儿姑娘公允一番。” 他的声音顿了顿,然后道:“她的为人,我很相信。” 虽不知他何时将“姬姑娘”的称呼换为了“雪儿姑娘”,但妙成天二女已无心计较这些,只是径直看向姬如雪。 后者的脖子上浮起一层绯红,但由于衣领高长,旁人便没有发现。 她远远的看了眼萧砚,见他脸上只是温和的笑意,遂沉吟道:“依我来看,圣姬不妨先将这一意见禀于凤翔,再行决断……” 然后,她轻轻剜了眼萧砚一下,清冷道:“且我认为大家相识一场,虽谈不上盟友,但毕竟合作无虞,能谈的事情,就先放下兵刃好好谈一谈。” 这一次,刘成没有出声。 姬如雪给那些伤者熬了两天的汤药,许多不良人可都看在眼里的。 妙成天松了口气,若没有这个阶梯下,她可真不想与萧砚闹起来。 她便问道:“萧郎觉得如何?” “我没有意见,”萧砚重新拿起了筷子,笑道:“这点时间,我还是等得了的。” 在他身后,一众不良人也才纷纷再次落座,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妙成天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勉强的笑了笑,道:“那还请萧郎待妾身回了消息……” “自是如此。” 萧砚举起酒杯,向几女遥遥一敬。 玄净天对他的好感降低了些,这次没有好脸色。 姬如雪低垂着眸,看不清什么模样。 倒是妙成天,现已迅速恢复过来,开始和萧砚谈笑起来。 她的目光几次落在那两方木盒上,心知该早些让女帝开始重视这一神秘组织了。 三十年无影无踪,居也还有这般能量? 且这不及弱冠的少年实是有些厉害,不论是心智与心机,几与那些老江湖无异。 若能挖过来为女帝所用…… 妙成天瞟了眼姬如雪,便已有了一个想法。 ———— 几日之后。 曹州向西千里之外,秦岭终南山。 千峰叠翠,尽披素雪,竹影连绵中,建筑群若隐若现。 名为上官云阙的男人捏着兰花指,火急火燎的走过长廊,他额上甚而都渗了汗出来,却又在一门前生生止住步子,在粗略的整理了番仪容后,方才小心的敲了敲门。 片刻后,门内传来了沙哑且漠然的声音。 “何事。” 上官云阙头上的汗又渗了出来,他低下头,手捧着一封信报呈上,声音略颤道:“大,大帅。” “汴梁来报。” “兖州分舵,重启了。” (本章完) 第28章 大帅 单檐歇山顶下,殿门无风自动,悄然掩开。 同时,一抹劲风拂来,上官云阙手上的信纸便径直被一股吸力带入昏暗的殿内。 他呼出一口气,心绪复杂的侯在门外。 但马上,一道伟岸的人影便负手而出。于他身后,那信纸已不知何时开始自燃,在黯淡无光的室内飘荡了几下,化为灰烬。 上官云阙小心翼翼的躬身下去,恭敬称呼出声。 “大帅。” “上一代天暗星,本帅记得是萧家小子。” “大帅说的没错。”上官云阙跟在这伟岸人影身后,回道:“确实是老萧,属下在宫中还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呢,算起来,他要比属下年长几岁……” 不良帅走到高崖边的雕刻石栏前,顿住了脚步,继而漠然道:“其丧命曹州,便是为了救那伪帝小儿?” 上官云阙低声的讪笑了下,没有立即应话。 李柷是朱温弑君后而立的傀儡皇帝,大帅一向认其为伪帝,他却不敢如此不敬畏,遂小心道:“他们不知内情,应是以为洛阳天子已是先帝最后一个血脉,恐怕才会如此冲动行事……” 不良帅冷声一笑,不再理会此事,而是问道:“青城山剑庐那边,现下如何?” “一切皆如大帅所料,两个李星云的实力皆已突破中星位,阳叔子亦尚未发现。” “春去秋来,已有四载光阴而过。” 不良帅负手于身后,沙哑声道:“今载过后,假李可送至长生殿,令其潜心修炼即可。” 上官云阙愣了愣,道:“可大帅不是曾给属下说,两人不分真假吗……” “那是曾经!” 不良帅斜睨而去,沉声道:“眼下,谁是真李,谁是假李,你还要本帅教?” “自是不敢。”上官云阙轻轻咳嗽了声,询问道:“大帅是否先对假李考校一番?” “不必,本帅相信他。” 不良帅冷哼一声,“四年时间,若其连一个影子都扮不好,便也不配用‘李星云’这一名字!” “谨遵帅令。” 上官云阙叉手一礼,便要退下。 但随即,他又好似突然想起了,低声询问道:“大帅,兖州分舵这次折损不小,亦吸引了不少势力的注意,是不是该令总舵……” “与本帅无关。” 不良帅却好似完全不关心,漠然道:“总舵分舵,本帅都不想管,你也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是、是……属下告退。” 待其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阶梯之下,不良帅好似才终于赏完了雪景,欲要重回殿中。 但就在此时,几枚竹叶却晃晃悠悠的自他身前飘落而下。 他的步子顿了顿,继而一招手,竹叶便在空中打了个旋,然后毫无规律的排列在地面。 不良帅掩在幽黑面具下的眼睛眯了眯。 “丁卯殁,癸未复。” “第九代天暗星,当该为李姓才对……” 片刻后,几片竹叶无风自起,飘落下悬崖。 不良帅也不以为意,负手走进殿内,沙哑声中似有些笑意。 “李淳风啊李淳风,你那天道,实是缥缈。” 于他身后,好似有一道虚幻的人影显现。 人影为俊朗男子,此时只是撑着脸颊无奈一笑,并未反驳。 —————— 向西而去的官道上,长亭边,排成一列形似商队的车马静静伫立。 临近年关,道上的行人要多一些。 世道虽艰,但中原相对平稳,百姓在这种时节里还是愿意花心思好好庆祝一番的。 空中飘着雪粒,妙成天的脸上蒙有面纱,玄净天替她撑着伞,与萧砚对立而站。 路旁的行人远远的便避开,只因几人周遭立有佩刀的壮汉,让人心生畏惧。 “人,这便交给萧郎了。” 妙成天款款一笑,稍稍向萧砚欠了欠身。 “岐王豁达,实令萧某敬佩,若有机会,定要远赴凤翔当面拜访。”萧砚道:“希望还有再与两位圣姬合作的机会。” “下一次,望萧郎莫要再对妾身刀剑相向了。” 妙成天轻笑了声,继而压低声音询问道:“我家女帝实在有些好奇,萧郎要将天子用在何处?” “届时,诸位便能知道了。” 见萧砚不想透露,妙成天也不再纠缠,遂点头道:“如此,妾身便与萧郎别过了。” 萧砚拱了拱手,道:“再会。” 玄净天向他点了点头,伴着妙成天登上了商队的马车。 末尾,姬如雪神色清冷,提着剑从萧砚身边擦身而过。 “江湖再见。” 后者没有出声,他眯了眯眼,看着少女的身形上了马车,隐去了。 商队中,发出了一道清脆的铃铛声,长长的车马便向西边而去,渐渐没在了雪中。 身旁,刘成牵过一匹坐骑,低声道:“校尉,若舍不得,属下可带人将小娘子劫回来。” 萧砚笑了一下,挥了挥手没理他。 他的目光久久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却是因为与这少女一起经历过这么多日后,似乎总觉得在极其遥远的记忆中,好似听过“姬如雪”这个名字,但认真的想,又只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碎片。 许是他还在现代时的印象? 经过这两日的追忆,他已有了些思路,开始慢慢梳理几十年前他在地球那和平且安稳的日子。 彼时,好像有一部名为“不良人”的动漫,更了近十年,也还未到第七季…… 萧砚从马背上取下一张面具,戴在了脸上,继而折身登上了车队里留下的唯一一辆马车。 车里,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畏惧的缩在角落。 很明显,这几日幻音坊对他是极为恭敬的。 例如,他张口第一句,便是小心问道:“卿,也是岐王的人吗?” “不,改伱命的人。” —————— 马车里,姬如雪悄悄将车帘放下,目光亦缓缓收了回来。 自始至终,那少年也没有回答她刚才的话。 这意思,难道是“江湖不再见?” 她轻轻咬了咬唇,压住了心中那稍有些莫名苦涩的思绪。 “雪儿在想什么?” 旁边,传来了妙成天的询问声。 姬如雪抱着剑,将杂念抛开,淡泊道:“我在想,这一次算不算完成任务?” “当然算。” 妙成天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她笑道:“下一次,还得仰仗雪儿呢……” (本章完) 第29章 势 “校尉,现下该如何?” 刘成驾着马车,低声询问坐在他身旁的萧砚。 后者把玩着面具,沉吟询问:“当今天下,还有谁精通换脸之术?” 刘成挠了挠头,艰难道:“听父亲说,咱们分舵的林医应为此术圣手。” “他已离世了。” 刘成哑然了下,继而回过头:“老付,校尉唤你过来。” 接着,他便憨笑道:“论打探消息,老付是混丐帮的,指定比我强。” 萧砚笑了笑,也不以为意。 马车边,在后方压阵的付暗策马靠过来,询问道:“校尉,唤我何事?” 刘成遂替萧砚问了问。 “换脸之术?” 付暗单手执缰,同时用另一手搅动着头上的乱发,思索道:“不良人中,通晓此术的实则不多,鼎鼎大名的,只有天罪星镜心魔、天佑星石瑶两位校尉,二人皆是有通天之法,改形换面不过易事。” “他们在哪?” “据属下游历各州所闻,”付暗压低了些声音,道:“镜心魔校尉应在晋国,传闻晋王世子李存勖尤宠伶人,而这天罪星,可能就是李存勖帐下头号伶人。” 接着,他犹豫了下,为难道:“至于天佑星石瑶,属下确实未曾听过她的消息。” 萧砚用手敲着膝盖,思忖了下,问道:“除了不良人,还有吗?” 付暗皱着眉想了一会,道:“不知校尉可曾听过‘鬼医圣手’?” 似有一道光亮在萧砚脑中闪过,脑中那些模糊不堪的碎片此时忽地组成了一些画面……妖娆女子、粉红长发、邪魅桃花眼…… 他蹙了蹙眉,继而低喃出声。 “残尸败蜕,尸祖降臣……” “是极。”付暗好似没发现萧砚这异常的模样,道:“传闻鬼医手降臣能让死人复生,区区改头换面,应对其不过尔尔。只是,这玄冥教四大尸祖早就消失不见,恐也难觅其踪迹。” “玄都坞……” 萧砚此时却撕下一块衣角,继而以内力为笔,在其上将这三个字刻下来,交给了付暗。 “你动用关系,看看有没有这个地方所在。” 付暗与刘成一脸懵然,“校尉,这是?” “这尸祖降臣所在,但不知具体方位,你可能得费些心思。” “这……” 付暗虽不懂,但大为震撼,他将布料细心收好,道:“敢问校尉,这是一处坞堡吗?” 萧砚回忆着脑中不多的画面,皱眉道:“应确实是一处建筑,但亦可能为一个地名。” 摸了摸下巴,付暗点头道:“那属下先遣人去北面打探一番,校尉可急?” “越快越好。” 付暗点头应下,刚要离去,却忽地一顿,以极低声音道:“方才忘了,校尉莫非忘记了总舵主?” 萧砚皱了皱眉,以不确定的口吻问道:“三千院?” “正是。” 付暗的声音里有些热枕,道:“三千院三千面,从来没有人见过总舵主的真实容貌,其或许不会易形换面之术,但一手易容,或也能解校尉之忧。” “可以,还得麻烦伱为我联系一下。” “校尉令下,便是属下之职。不过总舵位置飘忽不定,属下只能尽力而为。” 萧砚点了点头,在付暗离去后,开始靠在车厢上闭目沉思起来。 事实上,经过了上一世近三十年刀口舔血的日子,他连在现代的记忆都模糊了,确实再难想起这么一个动漫的印象。 “剑意”亦有局限性,其虽能将别人脑中的记忆汲取的一干二净,但对自己却毫无办法。 不过,也算能为萧砚再多带来些主动权。 例如,他依稀记得,不良人渗透的能力好像挺强的。 而且,他也突然明白过来,那日的玄冥教孟婆为何是先去截杀通文馆的人,而非是对他们不良人痛下杀手。 有意思。 萧砚直起身来,手指不断的在膝盖上敲着。 不过,他还是需要先将孟婆当作敌人来看待。 这个世道,掌握真相的,只需他一人就行。 旁边,刘成传来了呼唤声。 “校尉,那属下就先将人送到老前辈那边了。” “对,先送至兖州,切记要小心行事。” 萧砚掀开了车帘,看了眼里内的少年,继而从马车头跳到了一旁的马背上,道:“对了,这次回来,该要改口了,莫要再唤校尉一称。” 刘成愣了愣,“那该叫什么?” “应该是济阴王了。” 萧砚哈哈一笑,与付暗分了一批人手,向曹州的方向策马而去。 —————— 曹州左城,刺史府内。 朱汉宾望着桌上三方盛有头颅的木盒,脊背有些发凉。 “如何?我对刺史当有诚意吧?” 萧砚缓缓饮了口热茶,驱走了些寒气,道:“眼下,该是刺史发力了。” 朱汉宾背对着他,稍稍变换了下脸色,笑着出声:“自是当然,某早已遣书至汴梁,请鬼王运作,将曹、兖、辉三州分舵尽数安插进我们的人。” “鬼王,是刺史的盟友?” “某一直都对鬼王甚为支持,济阴王应知道,冥帝素与鬼王不合。” 萧砚吹了口茶气,垂眸问道:“若真的鬼王朱友文已被冥帝暗中囚禁,眼下这世人眼中的鬼王实则是冥帝拿出来糊弄朱温的傀儡,刺史又该如何?” “怎么可能!” 朱汉宾的脸色变了变,沉声道:“鬼王本人实力就为不俗,且这几年一直都受陛下宠信,怎可能是假的?” “据我所知,玄冥教中素来冥帝最大,鬼王次之。冥帝若真想这般做,未尝没有可能。”萧砚道:“是真是假,刺史去汴梁验验便知。” “某任曹州,未有召,如何能回汴梁。” “刺史不是朱温养子吗?现近新年,怎么不能回汴梁拜见他一番?” 萧砚笑了笑,道:“而且,刺史应能猜出朱温尚对李唐忌惮,若能主动表出愿代朱温杀李柷的想法,是不是该能更进一步?” 朱汉宾心中一紧,愕然的看着萧砚与李柷一模一样的脸,惊诧道:“你是何意?” “我说过,要助刺史造反。但只在玄冥教中有丁点势力,又怎能与冥帝掰手腕?当下朱梁的精兵皆为禁军,刺史若不回汴梁,这差距怎能缩小。” 萧砚笑了笑,道:“届时,当要以李柷的脑袋,换来我们的第一份大势。” 朱汉宾心下猛地一跳,他难掩喜色,疾步上前。 “济阴王当真是如此想的?” “你我是为盟友,你有的,不就是我有的吗?” 萧砚低声道:“刺史,当为下一个鬼王。” 朱汉宾眸光微闪,他不住的搓着手,来回走动片刻,道:“若如此,但只怕陛下会卸磨杀驴……” “又不是让刺史弑君,何惧哉?” “容某想想……” (本章完) 第30章 两派 大梁东都,开封府汴州。 汴河穿城而过,岸侧设有码头,虽犹是雪日,但纤夫苦力人头攒动,热气腾腾,都只是一身单衣。有甚者,便是赤裸上身,依还是浑身大汗。 汴州因处中原腹地,几与洛阳同为天下之中,居黄河之滨,西与郑州毗邻,交通河运不可谓不发达,每日往来的大船小舟数不胜数,得让往些年渐衰的漕运逐渐兴盛起来。 作为当今天下人口最多的城市,又为大梁的国都,时人遂多以“汴梁”为称呼。 此时街市坊间,顶着落雪的行人依然不少,摊贩叫卖声与各样嘈杂声混杂一起,便甚是热闹。 但在另一坊的一座衙门前,街巷内外却几无人影,偶有几骑驾着马过来,也都是玄冥教的打扮。 这占据半个街坊的衙门,便就是玄冥教的总舵所在了。单是占地,周遭就已没有供人居住的地方,但向衙门下边而去,还建有一处地宫。 玄冥教不但在建制上仿造地府,这总舵也设置的形同鬼门关也似。 普通情报只在地面上的衙门机构就能解决,但总总机密之事,却需得传下来。 地宫,大殿内。 用以照明的火把燃的噼啪作响,却依是让大殿显得幽暗至极。 孟婆杵着木拐,缓缓的走动片刻,沙哑道:“蒋氏五兄弟,皆死了。” 在大殿两旁,还有两道高瘦身影静静伫立。观他们的模样,却都各自隐藏在黑红长袍下,不得让人辨别容貌。 这二人,便是玄冥教中地位仅次于孟婆的水火判官,若冥帝不在,孟婆但凡有什么指令派发,都需要与他二人商议。 此时,那水判官便道:“他五人实力不弱,怎会如此轻易就被他人取了性命?难不成又是那李唐乱党?” 对面,火判官尖声应道:“蒋氏五人皆为草包,素来都甚是轻敌,恐怕也是因此被人寻了机会逐个击破,实是废物一群!” 水判官将手从袖中探出来,稍稍向下压了压。 “孟婆此次亲身前往曹州,那李唐乱党真的如此厉害不曾?” “未尝是李唐乱党。” 孟婆缓慢的挪动着脚步,沙哑道:“彼时在曹州,老身亦与通文馆的李存孝与李存忠几人交过手,此后忙着对付朱汉宾,却没来得及料理他们。” “通文馆?” 水判官稍有些不解,道:“他们为何非要对蒋氏五人置之死地?” “老身对此事不感兴趣,他们五人死了,曹州、兖州亦折损了两个舵主,眼下东部力量薄弱,需得早日补充人手。” “孟婆可有见教?” “若让此事扬传出去,恐会堕了我玄冥教的威名。”孟婆杵着拐杖道:“老身的想法是,提拔下边有实力的舵主,重立五阎君。” 水火判官有些为难,他二人对视了一眼,道:“可如今冥帝尚在闭关,两个舵主还说得过去,重设阎君一事,是不是还得等冥帝出关再商量?” “冥帝出关不知要等到何时,难不成还要老身为此事去请示陛下吗?” “这……” 水火判官对视一眼,继而向孟婆道:“那不知孟婆可有重设阎君的人选?” “曹州刺史朱汉宾向老身建言,辉州舵主擒获玄净天有功,且还是那次战场上三个舵主中仅存之人,可表为泰山分舵,行阎君一职。” “朱汉宾?” 二人皆是一愣,随即,水判官翁声道:“孟婆难不成对冥帝怀有贰心?你我皆知朱汉宾素来不与冥帝亲近,不说其从禁军中被踢到曹州,依还与鬼王眉来眼去,此次连孟婆你都没拿到他的把柄,恐怕其已是个大麻烦。” “况且,他为何要奏表辉州舵主?到底存的何心思?” “老身对冥帝的忠心,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孟婆杵着拐杖,一双老眼里湛出精光,她走到高台上,冷声道:“此事老身自有计较。曹州一役,虽斩获不少乱党,但我们亦折损不轻。朱汉宾随时都可以除,但阎君重设一事,却刻不容缓。” “况且……”她沉吟了下,道:“朱汉宾此人不傻,未尝不能拉拢至冥帝麾下。老身觉得可以适当的放点善意给他。” 水火判官再次对视一眼,才勉强道:“孟婆言之有理,但几个阎君人选,需得共赴总舵考察一番。” “老身自会如此安排,彼时若有不忠于冥帝的,当要尽数剔除。” “如此,我二人便再无意见。” “既妥了,老身便要开始勾画人选了。” 这时,火判官却突然道:“蒋氏五兄弟虽草包了点,但各自皆有大星位的实力,对手既能轻松杀他三人且不留痕迹,恐不会简单。” 水判官会意,道:“留这么个危险因素在境内,若让陛下闻之,定然大怒。孟婆是不是要好好查一查?且这次通文馆与幻音坊两派实在嚣张,可见其在我大梁设有不少暗桩,亦要尽数彻查一番!” “自无不可。”孟婆点了点头,道:“伱二人想如何做?” “遣几位高手再次入曹州,彻查。不仅如此,还需各州分舵尽数动起来,揪出其他势力的暗探。” 孟婆沉吟了下,道:“那便遣日夜游星使,以及府君崔钰,赴曹州一探。至于后面一事,当由二位判官亲自监察,如何?” “甚好。” ———— 凤翔,幻音坊。 形如宫殿的建筑群中,身着靛蓝色衣衫的女婢来来往往,将道间的积雪扫净。 余者则是手持大红灯笼、春联福字,开始给有古韵的宫门廊柱装扮起来。 再过十余日,便是新年至。 按照幻音坊这些年来的习俗,这段时日是最轻松的。届时,岐王亦要与她们一同庆贺。 妙成天迈步从道中经过,两边侍女便齐齐行礼。 “见过圣姬……” 同时,她们还不忘向妙成天身后的少女见礼。 “雪儿姑娘安好。” “祝你们也安好。” 姬如雪客气的点着头,随妙成天一起入了主殿。 殿内已点了宫灯,其间幽香萦绕,却是让人心下瞬时宁静。 此时,殿内已有两道身影侍立。 姬如雪抬眸扫去,其中一女是为玄净天,另一面色有些倨傲的熟女,却是九大圣姬之首,梵音天。 其这会斜睨望来,脸庞间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风情,加之身材有致,对男女都有一股魅惑之感。 姬如雪没有耽搁,当即叉手行礼。 “见过梵音天圣姬。” “听闻姬姑娘此次于曹州立了大功?” 梵音天轻笑了下,声音却是从鼻息间传出来的:“依姬姑娘观之,那不良人,真有妙成天所言那么厉害?比之我们幻音坊,如何?” 妙成天盈盈立于玄净天身旁,听闻此话脸色丝毫未变,反而还有心思拦住一旁神色不虞的玄净天。 “属下与那不良人校尉一同待过些许时日,其仅比属下年长一两岁,但他每一令下,其麾下便会立即严格执行,该组织之令行禁止,实属一丝不苟。” 姬如雪嗓音清脆,却并未如梵音天所料那般,花费过多言语去说这不良人实力有多强,其中高手有多厉害,只如此短短一句,便不再出声了。 后者皱了皱眉,有些不满,便要张口训斥。 但在殿首之上,此时已传来一道极有韵味的声音。 “此子年不过弱冠,其下左右却依对他的言令奉为准则,可见这不良人确为难得的精锐。” 几女霎时一惊,皆折身向殿首望去。 大殿中央,尚有一座宽敞绣有湖泽美景的屏风。 但在屏风后边,还有纱幔重重,隔绝殿首上的一卧榻。 此时,榻上已不知何时侧躺有一身姿婀娜的盛装仕女。 姬如雪便与几个圣姬一齐行李。 “参见女帝。” 卧榻上,女帝略显慵懒的出声。 “雪儿,给本宫好好讲讲那校尉。” (本章完) 第31章 女帝 单檐庑殿顶制的宫殿内,已有侍女换了一炉熏香。 此时,因为女帝事无巨细的问话,姬如雪才堪堪讲述完毕。 “如此说来,这不良人当为父死子继,着实有趣。” 重重纱幔之后,一只幼猫跃上了卧榻,女帝一边用苹果逗弄着,一边问道:“妙成天,可翻阅到了?” 殿内,妙成天正将一侍女捧来的案牍细心分划,此时便回道:“禀女帝,据卷册记载,不良人这一机构当能追溯到太宗贞观年间,彼时是由国师袁天罡首创,领衔不良帅一职。其后一直到武皇神龙年间都极为活跃……,之后……” “嗯?之后便怎样?” 妙成天皱着眉,将卷册前后翻了一下,道:“之后,便鲜有记载了。最后一条载入史册的大事,便是神龙年间权臣章五郎谋逆,宰相张柬之率不良人平乱,助太子显登基为帝,因功受封‘汉阳王’……” 一旁,姬如雪暗暗心惊。 “近三百年?中间还几无记载,到如今也还存世?”纱幔后边,女帝直起了身子,她微微蹙眉,道:“说起不良帅,本宫倒在十多年前听闻过有这么个人,却不知有没有那初代袁天罡的实力。” “哪能呢。” 下方,梵音天捂着嘴娇笑道:“奴婢虽不喜读书,但也听闻过这国师袁天罡的传说。按常理而言,一个组织经过这百年该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不说这代不良帅还活着没有,就算还在,观其几十年没在江湖留下只言片语的情况来看,恐怕也强不到哪去。” 旁边,妙成天暗暗皱眉,从条案后起身,向殿首躬身道:“望女帝莫要轻视,今日奴婢只讨论这萧砚,奴婢在曹州与其接触的虽有限,但深知其有价值让奴婢拉拢入歧国。” 她顿了顿,又继续补充道:“此人虽还年轻,但手腕及谋略已极为老成,不说其麾下的精锐,单是此人,已有足够的资格费心笼络一番。” “哈,其若是能这般轻易拉拢,怎会硬生生从你手中抢走天子?” 梵音天有些不满妙成天打断她的话,这会便出声冷嘲道:“若非怕你们被困于中原回不来,女帝怎会这般轻易将天子交给他?” “你!” 一直默不出声的玄净天暗恼,她攥紧了拳,向前走了一步。 “嗯?” 梵音天勾了浓妆的眉头向上挑了挑,揶揄的看向她。 姬如雪亦冷着俏脸。 梵音天仗着是九大圣姬之首,又是跟了女帝多年的老人,素来对坊内的所有人都不大看得上,常引得众人闹矛盾。 若是女帝不在,恐怕玄净天的拳头此时已砸到她的脸上去了。 “梵音天,伱如今已能揣测本宫的想法了?” 纱幔后边,女帝的声音听不出冷暖。 梵音天折过身,弯着腰道:“奴婢……” “拉拢萧砚一事,便由你来办。” 纱幔被重重拉开,屏风之后缓缓显露出一道高挑曼妙的人影来。 两旁有侍女立即上前,将屏风撤开。 人影赤足走出来,便见其云鬓高耸,鬓上簪着步摇钗,身着一件宫锻束腰红裳,露出了两边白腻圆润的玉肩。 她体态婀娜,该丰腴的地方丰腴,却不失身段,韵致中尽是华丽高贵。 但比之更吸晴的,是那面绝艳的脸庞,以及那双让人不敢直视的凤眸。 殿内众女随即欠身行礼。 “参见女帝——” 唯有梵音天,此时尚有些愣神。 女帝的凤眸中略有些冷意,她抚着怀中的幼猫,漠声道:“若办不好,就去园中当半年花奴吧。” “可、可奴婢并不了解那萧砚啊……” “你想违令?” “奴婢不敢……” 梵音天有些惊惧,她完全不敢直视女帝,低着头道:“只是奴婢若没办好,当花奴也便罢了,若误了女帝的谋划……” 后者有些失了兴致,俯视着她。 “今岁新年,你就不必在凤翔过了。何时办好了,再回来。” 她抱着幼猫径直离去,两名侍女将那曳地红裳拾起跟上,在她迈步中,红裳下便有一对白皙晶莹的玉足若隐若现。 殿内霎时寂静,玄净天暗爽,俯身过去,帮着妙成天一起收拾起卷册来。 梵音天气急的咬了咬牙,她扫了眼二女,眸子转了转,向姬如雪迎过去,就要去握后者的手。 这时,却有一名侍女去而又返。 梵音天略喜,直起身。 侍女向她欠了欠身,继而向姬如雪唤道:“雪儿姑娘,女帝召你去书阁一见。” 姬如雪瞥了眼梵音天,随侍女而去了。 后者暗怒,她向佯装忙碌的妙成天二女冷笑一声,自顾自的匆匆出了大殿。 —————— 书阁内,姬如雪甫一进来,那名为“枚果”的幼猫便从书案上跃下来,围着她的腿开始亲昵的打转。 少女笑了笑,便要向案后的女帝单膝跪下。 “免了。” 女帝执着一杆毛笔,一边取下了堆在一旁的奏书,一边问道:“依你观之,若要拉拢那萧砚,需要哪些条件?” “奴婢以为,若有梵音天圣姬出手,应……” “说实话。” 姬如雪被霎时打断,便有些愣愣的抬头望去,见到女帝正蹙眉看了过来。 她思忖了下,道:“恐没有机会。” “哦?” 女帝来了些兴致,但她先是迅速扫过案上的奏书,继而冷着脸在其上勾了勾,才道:“可是本宫的人选没派对?” “非也,萧砚此人素有心机,亦不像那种愿寄人篱下的人,派谁去恐怕都不好办。” “换你去呢?” “恐……” 姬如雪正要出声,此时才晃然过来,她惊诧了下,不经意间险些踩到了幼猫的尾巴。 女帝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只是淡淡道:“妙成天早已给本宫说过,昔日若无你在场,她在曹州险些就与那萧砚交上了手,可见那小子应对你有点意思。” 末了,她轻声一笑,道:“少年慕艾,你可以与他多多亲近亲近。” 姬如雪耳尖有些泛红,她清冷着脸,生硬道:“奴婢只愿一世侍奉女帝,别无他想。” “本宫养你已近七年,可以去江湖上闯荡一番了。” 女帝沉吟了下,道:“这个年,你也去中原过吧。本宫会让梵音天给你安排一番,听说那小子现在是孤家寡人,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这便是你的机会。” 姬如雪有些愕然:“啊?我、奴婢不会……” “你也想违令!?” 女帝蹙了蹙眉,道:“不止此事。本宫曾听闻李唐的龙泉宝藏就与他们不良人中的不良帅有些关系,你也要留心打探一番。” 姬如雪无奈,垂首抱拳道:“遵令。” 下边,幼猫仰起头,见到了少女有些复杂的神色。 “喵——” (本章完) 第32章 阎君 曹州,济阴王府。 大批玄冥教装扮的鬼卒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几将整个府邸监视的密不透风。 刘成从偏门入内,不时掂量着身上的衣甲,还是感觉有些不自在。 一路上,看似是鬼卒实则为自己人的不良人一丝不苟的将他搜查了一番,才将他放行进去。 一入后仪门,他便不住的扯着头上的紧贴兜帽,嘟囔道:“这门可真多啊……” 里内正厅里,正有暖气缓缓散出来。 他抬眼一瞧,便乐道:“老付!” 察觉到声音有些大,他便压了压嗓音,低声发笑道:“咱们真将王府盘成分舵驻地了?” 付暗正坐在左手边的案几旁煮茶,此时便站起身来,扬手示意道:“如你所见,还能有假?” 刘成大喜,将脸上的獠牙面具一把扯下,乐不可支的大步走入正厅。 他是有过见识的人,此时却仍有一股新奇感支配着他,这摸一摸,那拽一拽。 “行了,后面几个月应要一直住在这了,你早晚得看腻。” 新奇感转变过去后,刘成便正色的坐了下去,问道:“校尉呢?” “该改口了,今后在人前,可不能这般称呼。” “是极是极。校、济阴王实在有本事,真让咱们如此堂而皇之的就搬进来了,以前怎可能有这般待遇。” 两人寒暄片刻,后边才传来响动声,却是萧砚着了一身窄袖交领青蓝长衫,外披一件大氅轻步进了正厅。 刘成还未开口,付暗已先他一步起身,唤道:“济阴王。” 他遂也如此恭敬称呼道:“见过济阴王。” “错了。” 萧砚摆了摆手,笑道:“不该如此。” “啊?” “态度该要蛮横些,气势要凌人一点。”付暗在一旁指教道:“济阴王在梁贼手中受了好些年的气,玄冥教妖人亦有样学样,几无恭敬之色。” 刘成恍然大悟,但心底里却陡然有些悲意。 付暗何尝不是如此,他叹了口气,与刘成各坐一方,看向萧砚。 “这些细节记住就好,莫要于人眼前露了陷,不然免不了一场麻烦。” 萧砚坐在主位上,接过付暗递过来的茶,缓缓道:“这次将你二人召来,是要将我接下来的计划与伱们梳理一番。” 刘成喝下一口茶,眉头皱了皱,却并未出声,依是看着萧砚。 后者沉吟了下,向他问道:“天子那边安顿的怎么样?” “化名成了老前辈的侄子,暂住在他家中。老前辈于他们庄内有些名望,多这么一口人应不会引人怀疑。” 萧砚点了点头,老翁那边相当于是分舵的另一处窝点,且其虽然负了伤,但一身接近小天位的功力没什么损耗,阅历也足,人交给他是放心的。 “老付那边,如何?” “寻玄都坞的人手已撒出去了,委派的是丐帮兄弟,他们人多,消息流通的也快,等待的时间应不会太长。”付暗道:“至于天罪星镜心魔那边,没有什么机会。总舵主这边也需等等。” “此事不急,都在慢慢准备即可。” 萧砚饮了口茶水,继而面不改色的将其放在了桌上,道:“接下来,便是主要计划了。” 两人遂一齐正色起来。 “玄冥教这边,现要安插一位阎君、一位兖州舵主。”萧砚道:“兖州那边,我已提前安排给了老前辈,他没有问题。至于阎君之位,便要从你二人当中选出来了,都有什么想法?” 付暗疑惑道:“应还有曹州、辉州两个舵主的缺额吧?” “让给朱汉宾了,他想要,就给他。”萧砚笑了下,道:“不给他一点肉,怎么徐图大计。” 两人便笑了起来。 末了,付暗道:“前些日子,朱汉宾果如校尉所言,偷偷遣人于江湖各大小门派中招揽了不少高手,实力多在中星位左右。” “他倒是上心,”萧砚沉吟了下,道:“此人虽是沙场宿将,但也混过官场,心眼不少。各方面皆要防备着,虽暂时还需与他合作,但其定恨不得生吞了我们,若有异动,咱们一定要快他一步。” 二人便齐声应下:“谨记校尉之令。” 继而,刘成才出声道:“我与老付皆是小天位,谁去扮这阎君都行,不知校尉需要我们如何准备?” “有一个首要前提,便是要随朱汉宾去汴梁一趟,届时玄冥教总舵会试验一番,且只有半月的准备时间。”萧砚道:“晋升阎君的名额,是上次我扮的辉州舵主,我会把一应细节告知给你们。” “玄冥教总舵?” 刘成来了兴致,抢道:“这得让我来,看老付那干瘦的模样,能像阎君吗?” 付暗愕然了下,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身形。 当了好些年的乞丐,他确实有些过于瘦弱了。 见刘成有如此兴致,萧砚便点头道:“那老付便留在曹州,负责我们与兖州的联络事宜,今后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扎根于此了,马虎不得。” “遵令。” 三人再讨论了一番细节过后,直到感觉应不会有漏洞了,方才作罢。 这时候,刘成才拎起桌上那杯茶,苦着脸道:“老付你这煮的什么东西,难喝得很,王府里就连个侍奉济阴王的仆人也没有吗?” “咦?挺好喝的吧?” 付暗解释道:“朱汉宾那老狗倒想安插一些人在王府内,这我哪能答应,尽数赶走了。想说我来照顾济阴王应也没差。” “扯吧你,这手艺忒差了,我寨子里的大娘都比你会。” 萧砚挥了挥手,无所谓道:“用不着,这济阴王的身份也维持不了多久了。眼下谋划泰山分舵的阎君之位只是起点,只因我们现在连曹州这一亩三分地都还没有完全握在手里,待今后,还需各位将五个阎君皆拢在我们手中。” 付暗皱起眉,心惊道:“莫非还有变故?” “经此一事,朱温得知尚还有不少忠唐之人存在,依其得位不正的残暴心性,必会再次令人残害济阴王。” 付暗一惊,起身道:“到那时,校尉的身份岂不是会暴露?” 刘成愣了愣,低声问道:“我们将天子交出去?” “自不会。” 两名属下的反应让萧砚稍稍满意,他略颔首道:“届时,我代他死一次。” “哈?” 两人大愕,继而急劝道:“万万不可!” 但此时,外间有一扮成鬼卒的不良人匆匆入内,向他们禀报道:“刺史府传了消息来,汴梁那边有玄冥教总舵的人来了曹州。” 刘成与付暗对视一眼,继而看向萧砚。 付暗皱眉道:“朱汉宾定提前知道此事,却并未告知于校尉。” “这老狗,打的什么主意!”刘成惊坐而起,道:“他儿子可在我们手里。” “不急。” 萧砚摆了摆手,虚掩眸子问那不良人道:“可知来客是何人?” “据说是府君崔钰,以及日夜游星三人。他们的行踪很诡秘,直到入城后我们的人才知晓。且其中或还有其他高手,还未探出来具体人数。” “校尉!” 付暗二人坐不住了,脸色大变。 “朱汉宾这是想看咱们鹬蚌相争?”萧砚摸索着下颌,笑了笑。 “不急,先和他耍耍。” (本章完) 第33章 府君 衙署内,朱汉宾正准备亲自接见汴梁来客。 他给一应官吏皆派了半日的假,只留了几个亲信与幕僚。 纵使是这样,几个亲信还持着他的腰牌出去了,再未回来。 做完这些,他有些揣揣的内心才安定下来,继而踱步走入官廨,令人给官廨内众人分了茶水,便坐在主位上沉吟道:“崔府君此来曹州,又是所谓何事?” 被称为“崔府君”的男子四十年岁左右,嘴角与下巴皆留有长须,身形略圆,脸庞白净。 此人却与旁的玄冥教中人不同,单看面相,只觉是个好人。 在他左右两边,还有两位着漆黑长袍的男子稳稳坐着。但他们二人的面容隐匿在兜帽阴影下,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一团黑。 恰如没有脸一般。 朱汉宾的幕僚站在一旁,只是悄悄盯了他们一眼,便顿感不安。 那白面略胖的崔钰捋着长须,眯着眼阴恻恻出声道: “孟婆听闻五大阎君皆丧命曹州,特令本府与领日夜游星二人来此一探,开平二年将至,若让陛下闻之,恐会不喜。” 朱汉宾先是一愣,继而客气笑道:“此本乃某之职,还让崔府君远道而来,实乃惭愧。” “朱刺史莫要客气,此次本府虽携教中众多高手汇聚曹州,却也还需刺史多多配合,以彻查此事。。” 崔钰的眸光有些阴冷,他盯着朱汉宾的脸,道:“五个阎君死在了刺史辖境内,前两个于围剿途中身死倒也罢了,可后三个死的不明不白,且还是刺史报上来的,朱刺史实是有些难辞其咎啊。” “崔府君这是何意?怀疑某?”朱汉宾的脸色沉了下去,冷笑道:“某是与蒋元信几人有些不合,也犯不着费此心思杀他们吧?” “况且,某哪有这般多的高手?” 崔钰面无表情,道:“本府只是提醒刺史,若知晓些内情,趁本府还未查出来前,迅速报来。本府还可助刺史一臂之力。” 末了,他敲着桌子,不咸不淡道:“这也是鬼王的意思。” “鬼王?” 朱汉宾心下一动。 他念头顿起,眼前这掌管玄冥教阴律司的崔府君听闻一身功力放在江湖上也排的上号,且还带了若干高手,再加上自己这些时日招揽的江湖客,未尝不能将萧砚一行人一网打尽…… 届时,萧砚死了,谁还管这李柷是真是假,反正长的一样。 只是恐怕要舍了儿子…… 他阴沉着脸,不断权衡着利弊。 事实上,他听闻玄冥教总舵要来人查阎君身死一事,便已有了想法。 他可不是傻子,怎可真信了萧砚那小子的鬼话,虽说其提出来的幻想是很诱惑,但终究是幻想。冥帝权势滔天,大梁之中,皇帝之下唯他最有实力,怎能敌得过? 况且,萧砚不过是因为不知人的目的在利用他而已,他怎敢完全将身家性命放在他身上? 虽然,若能掌握一部分玄冥教的实力,确实有些诱人…… 朱汉宾眸光一闪,已下定决心。 生死大权绝不能操之于他人手中! 此番搏一搏,纵使拼上妄杀李柷的名头,也得把那小子解决了! 且还有鬼王于其中周旋…… “朱刺史这是在想什么?” 一旁,崔钰缓缓捋着长须,一双三角眼眯了起来。 朱汉宾恍然过来,便要张口。 但忽的,那日萧砚所说的话在他脑中响起。 “若朝中鬼王亦是冥帝傀儡……” 他的背心顿有冷汗冒出,又径直浇灭了他心下的那团火气。 “刺史这是何意?” 见朱汉宾半晌没回话,崔钰沉下了脸色,不满道:“本府此次前来,亦奉了陛下圣旨,刺史竟敢忽视本府不成?” 他于玄冥教中掌阴律司,专勾生死簿,代替的是皇城司一职,这些年为朱温排除异己监斩了不少李唐与其他势力的达官显贵,自有一股杀气萦于眼中,直令站在朱汉宾身旁的幕僚打哆嗦。 “未有此意。” 朱汉宾终将那一念头压了下去,沉声道:“彼时城外生乱,其中多有晋国与岐国的人手,府君大可从此入手排查。” 崔钰冷笑一声,道:“此事本府早已知晓,若是他们,本府更要仔细彻查了。如被捉到,便要令其生死不得!” 朱汉宾皱了皱眉,总觉其意有所指一般。 但眼前三人此时已起身,欲要离去。 朱汉宾虽极厌恶他们,却也不得不做样子想要送他们一程。 但那崔钰却忽道:“朱刺史向鬼王递的折子,鬼王已呈递给了陛下。陛下听闻刺史欲在年后回汴梁觐见,甚喜。” “那陛下可是同意了?” “自是准允了。” 崔钰的一双三角眼不断的在朱汉宾身上扫视,低声冷笑了下:“陛下还有意,让刺史携济阴王共赴汴梁。” 后者霎时一愣。 他只在信里隐晦的提过一下,本还想到了汴梁后再私下里向朱温请示此事,怎的这崔钰也知道? 而且现下的意思是,要让他在汴梁去弑君? 不对,是弑废天子。 朱汉宾脸色僵了一下,询问道:“崔府君可知是因何事?” 崔钰凑到他跟前,低声一笑:“这还得问刺史你了,你给鬼王写了什么,难不成不知道吗?” 前者暗暗皱眉,只觉这人目光不住打转,好似径直就将他心底里的想法看穿了也似。 “何意?” “早已跟刺史说过了,本府是鬼王的人。”崔钰直视着朱汉宾的眼睛,低声道:“我们皆知刺史想要更进一步,且鬼王在朝中援手也不多,若此番表现好一点,鬼王当在陛下面前替刺史美言几句。” 末了,他又补充道:“机会稍纵即逝,刺史可要想好啊。” 虽心知此人是在诈自己,但这些时日所做的亏心事实则不算少,朱汉宾目光虽不惧,心思却已活跃起来。 崔钰紧盯着他,手指不住的在胡须上捋动着。 一旁的日夜游星一言不发,却知这是崔钰审问犯人时最喜欢做的动作。 教中要动朱汉宾,但上次让其侥幸掩盖了过去。虽说孟婆有意拉拢朱汉宾,但他们此次来曹州,却依是寻找第二波机会。 未曾想,如今不过第一面,崔钰就已开始下手了。 朱汉宾心绪不断转动,方才所压下去的念头此时又开始犹豫起来。 萧砚这根刺卡在他的咽喉上,这短短的几日时间就让他格外恶心且恐惧。 就算鬼王是假的,不也证明冥帝实为厉害? 此时委身投效过去,恐还能保下身家性命。 他心思活跃,清了清嗓子。 但就在这时,外间却突然有一道大嗓门响起。 “府君忽至曹州,怎未提前遣人告知分舵?属下也好早些准备,以迎府君不是?” 崔钰的眉头猛地倒竖而起,回头望去,便见两道身影进了官廨大堂。 两人皆是玄冥教中人的打扮,一人的衣甲要精良一些,身形亦要壮一些。 他甫一进来,便拱了拱手,道:“辉州舵主刘成,见过崔府君。” 至于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人,此时配着面具,却是先扫了朱汉宾一眼。 后者霎时一惊。 他不用看脸,都知其是萧砚。 但这道视线极具冷意,却好似知晓他刚才所念一般。 (本章完) 第34章 合作 官廨内,另有几盏茶水重新摆了出来。 刘成毫不顾忌,将那獠牙面具取下,露出了一张有几道狰狞伤痕的脸。继而,才开始缓缓饮起热茶。 “之前教中多以名号为称,本府倒还是头回知晓辉州舵主姓刘。” 崔钰眯了眯三角眼,扫了下立在刘成身后的萧砚,道:“况且刘舵主不必客气,本府已早闻你擒获幻音坊圣姬一事,虽说其人趁乱侥幸逃脱,但总舵已拟定你为泰山阎君,本府还要先恭贺你一番。” 刘成闻言大喜,起身道:“多谢府君……” “今后在泰山辖境内,还需多多仰仗阎君。” 崔钰坦然应下,好似这阎君之位真是他给刘成谋来的,此时又道:“本府只当阎君早已返回辉州,原来是一直都留在曹州啊……” 刘成苦笑一声,继而指着自己的脸,道:“不瞒府君,当日恶战实在凶险,属下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全身上下却有数道重伤,这些时日皆留在曹州养伤……” 言毕,他还向一旁的朱汉宾拱了拱手:“还多亏朱刺史照料,方才能够恢复过来。” 后者饮着茶干笑了声,并未回话。 崔钰捋着长须,不动声色的问道:“阎君与刺史很熟?” 朱汉宾放下茶杯,便要解释。 但刘成已出声道:“确有几分交情,上次围剿乱党,便住的是刺史安排的宅子。这次属下丢了重犯,本以为该受到教中责罚,前两日才听闻是朱刺史上书为我美言了几句。” 崔钰扫过朱汉宾的脸,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后者大吃一惊,慌忙就要起身辩解。 但立于刘成身后的萧砚却在此时提醒道:“舵主方才不是对属下言,有三位阎君被害的线索想要告知给崔府君……” 刘成恍然大悟,好像才记起似的拍着脑门,起身向那崔钰凑了过去。 “瞧我这记性,府君,属下以为前任阎君被害,应为通文馆所为……” 眼见崔钰几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朱汉宾脸色略红,极为恼怒的看向萧砚。 萧砚的脸尽数被藏在面具下,却看不清什么神色来。 片刻后,一副了然之色的崔钰起身,向朱汉宾潦草的拱了拱手,道:“本府还要赶在新年之前查出凶手回禀汴梁,便不多叨扰了。刺史若有什么想法,可要及时报上来才是。” 然后,他意有所指的道:“若晚了,可就真的晚了。” 朱汉宾心中正恼,此时稍一犹豫,其已带着人快步离去。 刘成及时的追了上去,“府君,属下与伱同去。” 末了,他还不忘折身吩咐萧砚。 “你且待在此处,本君答谢给刺史的礼单,可要好好讲清楚。” …… 官廨内霎时一空,朱汉宾脸色便极为难看起来,怒道:“你害我!” 他的幕僚有些害怕,向一旁缩了起来。 萧砚不慌不忙的取下面具,继而坐在了木椅上,却并未马上回他。 朱汉宾怒火攻心,大步过去,低声恼道:“你可知方才那寥寥一语,便更让玄冥教疑我一分?!你真想看着我死是不是?” “刺史方才不也想让我死嘛。” 萧砚淡淡道:“方才我若不及时赶来,刺史恐怕已舍弃了你那幼子,要那阴律司崔府君取了我这颗脑袋吧?” “放屁!” 朱汉宾的眸子一缩,面色却浑然不变,沉着脸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某的骨血,为何会舍弃!” “因为汝怕了、畏惧了、怂了。”萧砚嗤笑一声,道:“区区一个冥帝朱友珪,妻子都被朱温抢了的侏儒,也让你这般害怕,实在可笑!” “尔!竖子!胡说八道!某与你合作这般多时日,你还怀疑某?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再绑某一圈绳索?” 朱汉宾有些气急败坏,他垮着脸,道:“尔的要求某都应下了,为何一定要在这崔钰面前拉我上你的破船?你可知他这些年杀了多少人!?” “若不让玄冥教怀疑你有异心,你该如何一心谋反?”萧砚笑了笑,道:“就如方才,我若没有多准备一手,恐已被刺史卖了。” 朱汉宾额上的青筋暴起,他又惊又怒,手指着萧砚不断倒退,浑身颤抖:“你监视某?” “彼此彼此。”萧砚道:“你不也在暗地里监视我吗?可惜,我以为咱们这相安无事的局面会持续很久的,看来还得是刺史心更狠。” “还不是被你害的!” 朱汉宾此时已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冷静模样,他的目的一被戳穿,便有了鱼死网破的疯狂态势。 “某现在杀了你,亦能挽回局面!” “哦?杀了我之后呢?”萧砚轻轻敲着桌子,道:“我死了,你便能拿着我的脑袋指鹿为马,说我就是李柷?太天真了,彼时,真的废天子被我手下的人推出来,朱温只会马上砍了你的脑袋。” “竖子!” 朱汉宾被气得血涌上脑,他一脚踹翻了一旁的桌椅,怒道:“那又如何!?那也是你先死!” 萧砚毫无动色,眸中唯有冷色。 他把玩着面具,叹了口气:“本给过你和平相处的机会了的。” 但朱汉宾却已不再理他,他冷笑一声,向门口倒退出去,道:“你别以为这段时间已经吃定了某!某亦有后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官廨周围霎时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却是他的几个亲信领着数十道江湖人士从各处冒了出来,将整个门口都拥堵住。 “我这段日子无时无刻没有梦到此刻!” 朱汉宾眯了眯眼,冷声一笑,道:“你真当某奈何不了你了?眼下,几处分舵里皆有某的人,拿了你,未必不能寻到李柷!届时将功补过,我未尝会死!” “我给你规划的路明明挺好的。” 萧砚不解的长叹一声,将面具扣在了桌上。 朱汉宾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挥了挥手,沉声喝令道:“拿下他,逼他说出济阴王的下落!” 于他身后的几个亲信和大半江湖客立即应声,便要持刀而动。 但马上,数道抽刀声骤起。 “噗、噗、噗……” 这些江湖人士对后背几乎全无防备,偶有两个来得及折身抵挡的,不过两招,便被人一脚踹翻,继而瞬间补刀抹喉。 朱汉宾大惊,回身望去,便见原听命于他的江湖高手瞬间反水了一小半人,在这突袭之下,骤然就砍翻了其余江湖客。 他惊惧不已,但面上依然沉着气,一步未退。 此时扫视过这些人的面孔,却尽是这段时日让那幕僚招揽的江湖高手。 堂下,鲜血四溅,独剩下的两名亲信脸色煞白,向他靠了过来。同时,已迅速解决战斗的所有人将他们围在了一起。 有人持着刀进入官廨内,将之双手递给萧砚。 “校尉。” 朱汉宾怒目圆睁,这会才后知后觉的明悟过来,继而指着躲在角落里有些惶恐的幕僚怒声道:“你敢背叛某!?” 年过四旬的幕僚有些讪讪,弯腰走到萧砚身边后,继而向朱汉宾难得的直起腰来,一板一眼道:“是刺史先准备辞退仆的。” 后者被他一句话气的心血倒涌,险些径直晕了过去。 两个亲信扶着他,脸色已有些灰败。 “说笑了,你不是也亲自验过他们的身份吗。”萧砚伸出手,用内力将刀锋上的血迹拭干,继而踱步过去,将之对上了朱汉宾的胸口。 “你说说,现下该是谁先死?” “竖子,戏耍某。” “我是真想与刺史合作。”萧砚道:“今日来,亦没想过要与刺史翻脸。” “竖子,杀了某,你也别想好过!” “没说要杀你。” 萧砚将刀丢到朱汉宾的脚边,继而负手背过身去,冷冷道:“眼下,尚能给刺史两个选择。” “一,你我揭过这篇,还能好好合作。” “二,奋起反抗,或能一刀杀了在下。” 两个亲信与朱汉宾的脸色都霎时一变,前二人呼吸都静止了。 朱汉宾死死盯着地上那柄长刀,再扫过四面,一众围着他的不良人神色冷峻,但各自染血的刀刃明晃晃的,依显得瘆人。 他咬了咬牙,却不敢动弹。 他确实是沙场宿将,自身亦有接近小天位的功力,但眼前的局势,他却并无把握能杀出重围。 许久后,他才艰难出声道:“某,愿继续为济阴王的盟友……”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刺史确令在下佩服。”萧砚轻笑着折身过来,但脸上却并无笑色,漠然道:“今日之事,我可不想让旁人知晓。” 两个亲信的脸色骤然变得惊惧,其中一人瞬间舍弃了兵刃,跪下哀求道:“属下愿为校尉……” “噗。” 但他还未说完,朱汉宾已迅速拾起长刀,顷刻捅穿了其人的腰腹。 独剩的亲信脸色变得狰狞,他挥舞着刀,欲要避开众人,同时低吼道:“姓朱的,我们可是为你卖命才落成这般……” 于他身后,一不良人一脚踹倒了他的后膝,继而将长刀架在其颈上。 萧砚毫无动色,冷淡的望着朱汉宾。 后者一脸冷汗,此时拎着长刀不断喘气,却慢慢向那亲信逼近过去。 亲信眼见大骂无用,这会便求道:“校尉,不,济阴王,饶我一命,家中尚有老小……朱汉宾所有的事我都知道,我全都告诉你!” “该死!” 朱汉宾勃然大怒,一刀将其咽喉割断,迸裂而出的鲜血溅了他满脸都是。 还有血迹继续向萧砚飞溅过来,却被一旁的不良人瞬间拍开。 “这下,济阴王可满意了?” 朱汉宾面如土色,抖着手松开了长刀。 退路已断,身边现在只剩这竖子的人了。 “刺史实乃果断,在下欣赏。” 朱汉宾勉强的干笑着,擦着脸上的血就要凑前,“今后,济阴王大可安心与仆合作,仆便是济阴王最忠实的盟友……” “不,只是合作,以后便不是盟友了。” 萧砚面无表情,拍了拍前者的肩,向外离去:“今后,刺史亦换个称呼吧。” “你们,送刺史回去,把他身上的血好好洗净了。” 一众不良人神色肃穆,执刀行礼。 “遵令。” 朱汉宾脸色一僵,却见围在两旁的不良人皆不善的向他冷视过来。 他颤了下,随即面如死灰,俯身拱手。 “恭送校尉。” (本章完) 第35章 动荡 落雪积盖车顶,渐形成了一片,随着车厢晃动散落下去了些。 车厢内,姬如雪静静的擦拭着剑锋,眉眼沉静。 因天气实在寒冷,她呼出的气息便瞬间化成了白霜,被车帘缝隙间钻进来的寒风轻易裹去。 对面,梵音天调试着一把琵琶,脸色有些暗沉。 但她终究是耐不住这般寂静,向外间的车夫问道:“现至哪了?” “大娘子今日已问过三遍了,再过百十里,便到郑州。” “这般慢!”梵音天皱了皱眉,不满道:“让队伍把速度提起来,这般下去,除夕岂不是还得在汴梁过?” 车夫应了一声,但此时风雪声加大,却不知说的是什么。 “大雪封路,每日赶路的时间就这几个时辰,如何快的起来。” 姬如雪将长剑入鞘,道:“圣姬也莫要多加催促了,车夫们抽死了马,恐怕也只有这个速度。” “显得你多心善似的。”梵音天嗤笑一声,“这冰天雪地的,每多走一天都是遭罪。” 姬如雪默然了下,便不再回话。 但梵音天却静不下来了,道:“临走前,女帝对你说了什么?” “与圣姬说的都是一样的,低调行事,不要被梁人察觉到身份。” “就这些?” “就这些。” 看着姬如雪那副清冷的样子,梵音天实在有些不信,但离开凤翔之前,女帝已下了严令,要她这次行动不得将姬如雪当成下属使唤,遂哼声道:“此次去曹州,还需要重建一处暗桩。醉音楼经营了这么多年都好好的,被你们几个糟践一番却是这般浪费了。” “关键是全无收获!废天子没带回来,就得了些没甚作用的名声,呵……”她冷笑一声,道:“至于那不良人?依本圣姬看,现在也不过一不入流的江湖流派罢了。” 姬如雪沉吟了下,道:“圣姬此言不妥,眼下的江湖,早已被玄冥教肃清了多次,恐还没有一个江湖流派能轻易截杀三大阎君。” 梵音天的声音从鼻息间哼出来:“虚实如何,本圣姬届时自会观察。” “只是想让圣姬莫要轻视他们,不然到时恐不好完成任务。” “逢场作戏而已,本圣姬最是擅长。” 梵音天面露得色,继而看着一直偏着头的姬如雪忽地来了兴致,起身过去,用手将她的小脸勾转过来,啧啧道:“伱这小浪蹄子,如今也出落成美人了……” 姬如雪有些不自在,于是将脸偏开,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圣姬莫要如此。” “赞你好看也不行?害羞什么。”梵音天捂着嘴娇笑,道:“听说你与那萧砚很是熟悉,且问你,他好色吗?” 姬如雪的脸色霎时愣住。 梵音天舔了舔性感红唇,道:“那种俊俏的小郎君,我可好久没尝过了。” 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姬如雪冷着脸道:“此事我怎知道。” “小妹妹,姐姐是过来人。这男人啊,不论年龄大小,就没有不好色的。” 梵音天轻轻抚着有些风韵的脸,低声道:“那萧砚小小年纪,野心亦不小。像这种男人,反而最是抵挡不了姐姐我的迷迭香。” “希望如此。” 姬如雪抱着剑,浑身散发出清冷的气息。 她知晓这梵音天的成名绝技,除那一手琵琶音波能远距离攻击外,便是这“迷迭香,”能瞬间让近她身的男人被诱惑,但凡中招的男人,便瞬间在一定时间里丧失内力。 那边,梵音天还在自娱自乐。 “本圣姬亲自出马,就不怕那小郎君不配合。届时让其拜倒在姐姐的石榴裙下,招揽一事还不是顺顺利利?” 姬如雪懒得再在车厢里待下去,掀开车帘便走了出去。 外间,寒风裹着雪粒瞬间迎面而来。 “雪儿姑娘。” 女侍卫向旁边坐了坐,让出了一些空位。 姬如雪将面巾扯上去,掩住了口鼻。 她们这种习武之人还好,这种天气里依然能凭借内力抵御一些寒气,如女帝那般的顶尖强者,这种时节便是赤脚于雪中行走,亦无半点寒意。 可车队里尚有不少普通的商客,这两日可被冻傻了。 姬如雪回头查看着几无人说话的长队,沉吟道:“天色也不早了,前面若有驿舍村寨,就先停下过夜。” “可圣姬说今日要至郑州境内。” “天色酷寒,不必如此勉强。”姬如雪看了看女侍通红的双手,道:“你进去暖和一会,我来赶车。” “怎能让雪儿姑娘赶车……” 女侍自是不肯,与她争了起来。 但这时,忽有一队黑袄红甲的身影从道旁纵马而过。 两人瞬间止声。 姬如雪虚掩着美眸,看着他们匆匆向西奔去。 女侍低声道:“这两日,已撞见好几拨玄冥教的人了。” 她们这批商队,走的是梁国一高官的路子,旗号亦亮了出来,故一般不会遭玄冥教找麻烦。 但观他们这两日的动静,恐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姬如雪轻叹一声。 “先赶路吧。” 两人遂不再争谁赶车,一齐坐在车厢外,赶在傍晚前,寻了一个村落停下。 商队自要休整一番,轻点货物有无缺损,是否完好。 姬如雪则领着人去看看村子里有没有多余的木柴售卖,且需要寻个有利地形扎营。 但甫一进村,便立有一股血腥味弥漫而来。 姬如雪瞬间警惕,用拇指推出了剑柄。 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女侍亦拔出了短刃,分散在她周围。 接下来,几个女侍迅速将这个不大的村子搜查了一番,继而,都煞白着脸退了出来。 “一村人皆被屠戮了……” 姬如雪的脸色亦不好看,她留下两人盯住这边,继而匆匆回到车队。 梵音天一脸惊疑,道:“屠村?这可是朱梁腹地。” “这几日玄冥教的人四处调动,这件事恐是他们干的。”姬如雪皱着眉,道:“这村子不大,就十来户的样子,应是被他们的人打着什么名义浑水摸鱼屠戮了……” “简直丧心病狂!” 梵音天虽自认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此时亦冷着脸,道:“既遇见了,便替他们报个官吧……其他的,我们也管不了。” 姬如雪稍沉默。 她们确实也只能如此了,此处是中原腹地,距离汴梁也不过几百里的距离,玄冥教都敢做出这种人神共愤的事。 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他们有这个底气? 这时,留在村子那边盯梢的两个女侍忽地架着一道狼狈的人影匆匆而来。 姬如雪与梵音天皆惊诧不已,迎了过去。 “大娘子、二娘子,是咱们的人!我们听见动静寻到了她,她潜在池塘里,躲过了一劫。” 冰天雪地里,那女子已奄奄一息,若非及时发现,恐怕也会被冻死在这夜里。 她们将人搬到了马车里,梵音天施展内力,开始为其续命。 那女子将死,此时在看见她们后却莫名轻松起来。 她拼尽全力,低声道: “玄冥教于整个中原大兴牢狱,几乎是一夜间便抓了千人。不论是我们还是通文馆,都被他们从中找到了不少线索,通文馆的情况不知,但郑州分楼现已暴露……” “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人,还有不少人被俘虏了……” “汴梁暗桩,危矣……” 姬如雪的整个心,便被瞬间提了起来。 梵音天亦神色大变。 当今天下,汴梁人口最多,各行各业的人亦及其复杂,素来便是所有暗桩里隐蔽的最好的,且在大多时候充当的都是整个中原各处暗桩的中转站,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提议,暂停原计划,先救汴梁。” 姬如雪紧紧蹙眉,快速道:“等凤翔那边收到我们的消息已太晚了,玄冥教酷刑之下,难免会有被俘虏的姐妹不堪忍受,供出其他暗桩的信息。” 她攥着剑,道:“圣姬,我们需得做出最坏的打算了。”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36章 入京 曹州,济阴王府。 “那崔钰确有几分本事,属下不过给了几个简单的线索,就真让其找到了一处通文馆的暗桩,不过斩获并不多,于其中俘虏口中听闻他们那几个门主早已撤回了北方。” 厅上,刘成一边说话,脸上的疤痕一边随之狰狞颤动。 他便再受不了,忍痛将几处疤痕皆撕了下来。 如此,他脸上凹下去的皮肉才开始缓缓恢复原样。 对面的付暗急得茶也不煮了,道:“你撕下来作甚?我好不容易才做的这般逼真的。” “实在太难受了,感觉脸都不像自己的了。” 刘成歉意的笑了笑,同时用手不断揉着脸,道:“况且崔钰等人都回汴梁了,怕什么。平时外出都能戴面具,犯不着。” 付暗气道:“万事皆要谨慎。” “我这几日扮得也够谨慎了。” 两人争了几句,最后还是以刘成落败下来。 主位上,见气氛轻松,萧砚也没有打断二人,此时才道:“拔除这一通文馆的暗桩是有必要的,今后我们要想真正的扎根,便要打掉一切其他势力的细作。这暗处的眼睛,只能有我们的人。” “校尉言之有理。” 顿了顿,刘成又道:“此次,那崔钰察觉到朱汉宾在拉拢玄冥教的人,已不怎么信任他,且隐隐的好似对我也有几分防备。” “无妨,我这几日仔细查阅过此人的履历。听闻其还在朱温任宣武节度使的时候就已入了玄冥教,极受朱温重视,但在玄冥教中,其差不多已被冥帝闲置,暂时对阎君之位没什么影响。” 萧砚道:“待去玄冥教总舵走一遭,你这阎君的身份便就坐实了。” 付暗有些忧虑,插话道:“老刘这一趟应是简单,可校尉你却也得代替济阴王去汴梁,若到时朱温真要在汴梁让朱汉宾弑君,该如何?” 刘成亦沉默下来,本按照原来的计划,朱温就算要赐死济阴王,也该在曹州才对,可若身处汴梁,就失了主场,又该怎么浑水摸鱼? 他犹豫了下,建议道:“校尉,要不咱们还是罢了吧。现已救出天子,咱们大不了将这一切舍弃了,再蛰伏下去,应也无碍……” 付暗瞪大了眼睛,但仔细琢磨了下,却也觉得可行。 虽说这一个月来,校尉领着他们确实做了好大一番事业,这般舍弃固然有些不甘心,但也好比让萧砚犯险好。 届时,大不了他们拍拍屁股走人,让朱汉宾被砍了脑袋,确也不亏。 不料,萧砚的神色却沉了下去,道:“皆如这般蛰伏下去,大唐光复何时才有望?我不良人这段时日死的人,难道要让他们白死不曾?” “可既已救出天子,且校尉伱……” “天子代表不了大唐!”萧砚沉声道:“不良人皆不畏死,难道独我畏死?” 两人慌忙起身,道:“属下并非此意,实是忧心校尉有碍,众人将再次群龙无首……” “勿复此言。” 萧砚摆了摆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欲谋大业,怎能如此畏手畏脚?” 两人有些羞愧,眼前少年几乎比他们小了一轮,却胆色如此逼人。 言罢,萧砚也不再相谈此事,令人将朱汉宾的幕僚唤了进来。 “校尉。” 那幕僚弓着腰,脸上笑得褶子显出来,分外恭敬。 “这几日劳苦丘先生了。” 那姓“丘”的幕僚受宠若惊,道:“皆是校尉算无遗策,卑职并不觉苦。” 付暗与刘成一左一右站在厅上,环胸注视着他。 “这两日,奉校尉之命,卑职已清点出曹州的户册、财政、府库存余等等……” “其中,共计民户一万三千两百二十五户,耕地四千余顷。府库存余两万两千多斛粟米、九千余匹绢、三千多缗钱币,另有铁铠七百四十三件,皮甲若干,兵器万件……” 幕僚从怀中摸出小册,站在那里洋洋洒洒的念了许久,才终于让萧砚知晓了诺大个曹州的底细。 整个曹州辖境内,除此之外,还有大小铁矿三座、左城内有铁匠铺十余处…… “钱粮是否太少了些。” 萧砚沉吟道:“一万多户人,可得近十万民吧?如何征税的?” 幕僚脸色发白,慌忙解释道:“校尉有所不知,陛下早有敕诏,大梁境内只征两税,即地税与户税。大梁制下、曹州平均每户每年应缴粟米三斛、绢四匹、钱三百文。但每年秋收过后,五成都需押至汴梁,以供中枢……” 然后,他又补充道:“州府库内本不止这点存余,但刺史于节日时还需给州内牙兵发赏,年年如此,府库有此存余已是不易了……” 萧砚明白过来了。 朱温是有削藩的想法的,彼时的大唐,各路藩镇兵强马壮,以致边镇强而中枢弱。现下,钱粮皆入京城,足以让他供养足以吊打各路诸侯的汴梁禁军。 养禁军是很费钱的。 而这税看起来挺多,但实则分到每户也不一样,且最重要的一点,与天下其他各诸侯比起来,特别是与北面李克用相比,朱温已是难得的爱民如子了。 其他各诸侯收的税多,可经不住中原地多人多,这税一起聚在汴梁,便是极其庞大的一笔钱粮。 在萧砚的记忆中,后唐、后周,皆是凭借这一制度才能坐稳中原,乃至赵匡胤承袭后周的优良禁军后,得以一统天下,且在宋时,则正式确立了这一“入中制度。” “现下我明白过来了,丘先生做的不错。”萧砚宽慰道:“不然的话,我恐怕对曹州还是一眼黑。” 幕僚恭敬的拜道:“皆赖校尉之威名,若无此,刺史那边也不会让卑职接触这些……” 萧砚挥了挥手,问道:“除此之外,可知州内耕牛有多少?马匹有多少?水渠等利民设施的情况如何?” “这……” “丘先生这两月须得再忙一忙,这些东西皆要替我规划记册,可行?” 幕僚擦了擦汗,恭敬道:“既是校尉所需,卑职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整理出来……” 萧砚点了点头,向一旁的付暗问道:“曹州司马我记得是一姓‘佟’的人吧?” “禀校尉,确是如此。” “遣人告诉朱汉宾,赴汴梁之前,丘先生当为曹州司马一职。” “遵令。” 那幕僚瞬间欣喜,大拜道:“卑职定为校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萧砚笑了笑,继而勉励了他几句,便让其退下了。 付暗便道:“校尉,此人背主求荣,是不是过于重用他了?” “用着挺顺手的,换别人来,还达不到这一效果。” “那需不需要将其家眷……” “信我者我不疑之,此人不傻,他跟了朱汉宾多年,亦知晓朱不少秘辛。他之前得知朱汉宾欲不用他,自知必死,才顺势投了过来。眼下既愿给我们卖命,便先用着吧。” 萧砚沉吟了下,道:“此次我与刘成至汴梁,曹州就交给你了,盯着此人,不要出任何差错。” 付暗叹了口气,抱拳垂首。 “得令!” —————— 腊月二十八,车马离开了曹州,向东而去。 城门口,丘司马与一众玄冥教中人远远恭送。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37章 汴梁 开平二年,正月初一。 大梁东都,开封府,汴州。 除夕方过,街巷里还有爆竹声噼啪作响,穿着新衣的孩童一窝蜂的穿过人群。 正是新年第一天,被不小心碰撞到的大人也只是一笑而过。他们手中提着礼品,走街串坊,给上司贺礼的、给街坊邻居道喜的,欢笑声交杂着不绝于耳。 小巷中,一玄冥教鬼卒脸上染了血,气喘吁吁的靠在墙角歇息。 于他身旁,一具女尸的血已流了一片,混杂在略显泥泞的雪地中。 这时候,巷外传来了几个孩童的欢笑声,继而仅在片刻后,两个小孩便忽地闯了进来。 几目相对,小孩便被吓得愣在原地。 “滚。” 鬼卒一张口,便将他们吓跑了。 迟迟赶来的另一鬼卒追了过来,见状呆了一呆,低声骂道:“人怎死了?” “这贱货,让我摸一把都不肯,还想闹点动静出来,险些就被人撞见了。”当先那人啐了口唾骂,道:“若非老子反应快,刀都被她夺了。” “你他妈是不是傻!” 后来这鬼卒连声骂道:“在郑州就抓了那么些人,好不容易严刑拷打让这一个屈服,还被你杀了?没了她,咱们怎么找幻音坊的人?” “这招本来就不好使,这贱货口口声声说要带我们去找人,我看她分明就是想在大街上暴露出来,给其他人通风报信!” 满脸血的鬼卒爬了起身,唤道:“过来,帮老子将尸体抬一下。娘的,就不能放这些贱货出来!” 但喊话出去后,却并未听到后头的回应声,他便一边回头,一边骂道:“不还有的是……” 不过还未等他完全折身过去,脖颈就先一凉。 余光中,后赶来那位鬼卒已不知何时软瘫在地上了,这会,一苗条的蓝衫女子蒙了面,正持着一柄短刃架在他的脖子上。 蓝衫女子双眸清冷,语速也快。 “我问,你答,可活。” 鬼卒微举着双手,惊惧的点了点头。 “伱们在郑州共抓了多少人。” “三、三十七个,弄死了二十一个。”鬼卒声音发颤,又慌忙道:“二十二个,刚才我失手杀了一个。” “她们被关在哪?” “总舵关了几个,分舵也关了几个……” “具体人数!” 脖颈上的匕首逼紧了些,鬼卒便径直就哭了出来,道:“女、女侠,我真不知道,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只管依令行事,哪里能知道这些具体的……” “为何没有封锁城池?” “过年,教中不敢做的太放肆,闹得动静太大,恐扰了宫中陛下的兴致……” “你们可寻到幻音坊暗桩所在?” “实际上已严密封锁住了,只是她们还未发现而已。” “这个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此女说如若郑州的消息已散播出去,歧国定有援手来汴梁,她说她能找到。” 眼见这蓝衫女子陷入了沉思,这鬼卒便哀求道:“女侠,我就知道这些,饶了我吧……” “你们打算何时动手?” “后日夜里。” 蓝衫女子一惊,蹙眉道:“不是说不敢把动静闹太大?” “正月初三,陛下要巡幸西都洛阳,上元节才归。” “疵。” 匕首飞快一抹,鬼卒便不可置信的捂着淌血的脖子,踉踉跄跄的栽倒了下去。 姬如雪美眸冰冷,她看了眼早已僵硬的女尸,略哀伤了下,继而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瓶,在三具尸体上洒下了药粉。 片刻后,几个尸体皆开始飞快的融化起来。 她将蒙面巾扯下,继而将匕首收进袖中,埋头走出了小巷。 城中不时传来爆竹声,伴着新年的欢笑,喜气洋洋。 …… 西水门往里,傍着汴河北面,便是外城最为繁华的闹市。 临河有一间客栈。 二楼可看见街道的客房里,姬如雪支起了窗户,低声道:“不联络汴梁的负责人是对的,现下对面已知晓暗桩所在,我们一现身必会暴露行踪。” 梵音天撑着额头,恼怒道:“只有一日时间,就是通知了她们,也来不及让所有人撤走!” “时间还是太赶了些……” 姬如雪紧紧蹙着眉,来回走动。 她们一路赶到汴梁,就已到了除夕日,甚至都没怎么有时间搜集信息。 眼见玄冥教行事狠辣,汴州暗桩马上就要一朝倾覆,她们却几乎不能做什么。 末了,她道:“无论如何,能救一个算一个。” “怎么救?被他们盯上,咱们也走不了。” “我一个人去,先通知她们,圣姬你在城外想办法接应。”姬如雪沉静道:“这样,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胡闹!” 梵音天沉着脸,道:“你也说了玄冥教实际上已将那里封锁了,你此去就是自投罗网!” “我知道。”姬如雪意已决,她一边将马尾绑紧,一边将长剑提上,就要出门。 眼见她就要开门,梵音天咬了咬牙,起身道:“回来!你这点功力,去了就是送死。我去!他们不一定拿得下我。” 少女回过头,惊了一下。 平素在幻音坊,梵音天几乎从不与人亲近,故显得此时这句话格外突兀。 后者冰着脸,冷哼道:“让一个小辈去送死,传出去莫要污了本圣姬的名声。” 但姬如雪也决不答应,梵音天之于女帝,比她对于女帝要重要的多。 前者于幻音坊中,与妙成天算得上是女帝的左膀右臂,甚至较于妙成天,梵音天大多时候都是幻音坊的话事人。因为女帝常年忙于歧国政务,并不多有心思管理幻音坊。 何况,身死而已,她又不惧。 但她没有争执,只是立在原地,思忖道:“不管谁去,总得先摸清暗桩周围的情况,才好能安排。” 梵音天蹙着眉,手撑在桌子上,道:“可以让你去探,我来布局人手,咱们的人不多,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妄自行动,不然定会功败垂成!” “领命。” 姬如雪换了身略中性的装扮,继而思索了下,终究还是将有些碍眼的从长剑留在了房间内。 她跟在两个住客身后,色如常人般的到了一楼柜台,请小二帮她雇了一辆马车。 街外,人流涌动。 马车亦因此驶的慢了些,她也并不催促,而是掀开车帘,细微打量着沿街两旁的建筑与街巷。 车辆顺着人流向南过了蔡河,街上的行人便愈多了些,她便指挥着车夫想要经龙津桥入内城。 龙津桥东面,亦是一片闹市,但越往内城,才更热闹。 车夫有些摸不准姬如雪的目的地,便问道:“姑娘,可是想去大相国寺?” “不是,我家娘子早闻汴梁繁华,却不识得路,让我先替她看看哪里热闹。” 车夫作为汴梁人,此时就开始给她熟络的介绍起来。 但还没来得及讲两句,此时却忽有百名持戟的牙兵自南面一路净街而来。 路中百姓无不慌忙而避,马车也停在了龙津桥之外。 主街上,百余玄冥教鬼卒护送着几辆马车缓缓出现在姬如雪的视线里。 她皱了皱眉,询问道:“这是何人入京吗?还需净街?” 车夫亦有些懵然,挠着头纳闷道:“便是宗王,也未见有这个排场啊……” 不过就在此时,那长队中却有人开始高喊。 “济阴王感念圣恩,入京觐见陛下,闲者回避……” “原来是济阴王啊。”车夫笑道:“陛下真是仁德,给一个前朝皇帝也布这么大个排场。” 车外,有被堵着不让通行的行人低声不满道:“一个前朝废天子罢了,若不是陛下仁德,岂能有这个谱耽误咱们的时间?” 无心听这些人的对谈,姬如雪此时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她将车帘掀得更开了些,目光不断扫视着那几辆马车。 最前面那马车边,有一壮硕的玄冥教头目骑着马伴行着。 她攥着车帘的手指有些发白,见车队终于驶过龙津桥,她便抿着唇,道:“我们直接到大相国寺。”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38章 火起 大相国寺原名建国寺,始建于北齐天保六年,唐延和元年,睿宗因纪念其由相王登上皇位,便赐名大相国寺。该寺“大相国”之称便一直沿用至今。 现今梁帝朱温虽并不崇奉佛陀,却也并无恶感,故在汴梁城内,大相国寺周遭已成为最为繁华的一景。 此时天色渐晚,街上的行人亦稍稍散了去,只因再过半个时辰各坊便要开始响起暮鼓声,彼时坊门关闭,宵禁就要开始了。 纵使是年节,夜里也要宵禁,街上不能有人。 若要想夜里都能疯玩,只能等到上元节,彼时,会有三日不宵禁。 “姑娘,过不了多久便要宵禁了,你初来汴梁,可莫要犯了禁。” 待下了马车,车夫接过雇车钱,向姬如雪好心提醒。 但他才刚抬头,少女便已消失在了人流中。 大相国寺周遭,便已是达官显贵居住与各类衙门的所在,向西过了御街,是御史台、崇政院,再远些,便是开封府。向东,则是各处巷子胡同,多为民宅。而向北,就已是大内宫城。 姬如雪脚步匆匆,绕过几条小巷,终于追上了行在大街中央的车队。 车队一路向东北方向驶去,终拐进了马行街的一条巷子,停在了一处别院外。 这里皆是高墙大院,几无闲逛的行人,偶有几个人影,也都是头戴幞头、身着阑衫的富贵人家。 院门外,已有一个白面无须的老太监领人侯着。 姬如雪藏在巷口的角落里,远远看着有鬼卒掀开了车帘,一个瘦削的少年便用手帕捂着嘴弯腰下了车。 老太监笑眯眯的将少年扶进了别院,同时马队周遭的百余鬼卒也分了半数人,入驻了进去。 眼见那领头的玄冥教头目与其他马车继续驶离,姬如雪便猛然回身过来。 她思忖了下,扯出面巾遮住了半张脸,继而身形在高墙上几个腾跃,翻进了一处民宅。 …… “济阴王且看,陛下早已命老奴收拾好了这处别院,专供济阴王入京居住。” 老太监走在前面,颇有些指点江山似的态势,为萧砚详细介绍着各处的布置。 萧砚用手帕捂着嘴咳嗽着,受宠若惊道:“小王实是用不着公公如此费心。” “诶,皇命之下,老奴自当尽心尽力,济阴王当感念皇恩。” “极是极是,小王无时无刻不在为天子祈福。” 听见身后这少年有些孱弱的声音,老太监轻声一笑,才领着他入了内宅。 但还未等他将人安顿好,外院却有些嘈杂起来。 老太监不满的一皱眉,当即又带着萧砚赶了出来,才见清了他们喧闹的原因。 原来这别院里实则本有禁军守卫,但此时却有一批鬼卒入驻进来,霎时就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老太监有些为难起来,将在萧砚面前那份趾高气扬的气势收敛了些,向两边负责人询问道:“陛下令咱家负责济阴王这些时日的起居,却也该问问两位将军,这守卫一值到底是如何安排的?” 禁军小校仗着腰,出声道:“本就安排的我们禁军,公公前几日也看见了,年节前我们就被调派到了此处!此时他们这些杂毛平白过来想要占位置,我们的赏该在哪领!?” “放你娘的屁!”扮作玄冥教小头目的不良人按着刀柄怒道:“不论是在曹州还是这一路,皆是由我们护卫的济阴王,你们别他妈仗着是汴梁禁军就在这耀武扬威,吓唬谁呢!?” “就是耀武扬威咋的了?就是瞧不上伱们玄冥教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旁的人怕你们,老子偏不怕!老子跟着陛下打过李克用,杀过魏博牙兵,你们不就会吓一吓一些江湖游侠,装什么蒜?” 禁军小校亦是目中无人,当即就要抽刀比划比划。 那不良人全然不惧,一扬手,身后的人就开始与廊下几个禁军开始对峙起来。他同时还挑衅道:“真有种,便去我玄冥教总舵把你这番话再说一遍,不过仗着我家阎君不在,若在,你脑袋怕是已满地滚了。” 老太监被两方一点即燃的火气吓得眼皮直跳,连连劝阻。 “各位爷、各位爷,莫要闹了,是咱家没安排好,千万别动刀子,过年过节的……” 两拨人却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依在互相大骂。 老太监极为恼怒,这些粗鄙武夫,真是一点道理都讲不通,但他偏偏都招惹不起。 这时,禁军小校背后却忽有一股劲风推来,使他双腿一个踉跄,手中已然出鞘的刀霎时向前劈过去。 那不良人惊险躲过,猛然抬头,便见人影重重之后,萧砚冷着脸微微点头。 他狰狞一笑,手中刀骤然出鞘,一刀捅穿了那小校的腹部。 “狗杂碎,兄弟们都看到了,是他们禁军先动的手!” 小校还未反应过来,他瞪着眼,不可思议的想要嚷出声,但那不良人已一把扭断他的脖子,继而拔刀向前。 “干!” 其余禁军还真没想到他们的队头真的会出刀,但此时已不容他们思考,持盾就要迎上去。 不过不良人打的就是一个先手,且各自作战经验格外丰富,此时不需多余指挥,便瞬间将数十禁军分成几块,不让他们轻易结阵。 瞬间,鲜血伴着惨叫声霎时四溅而起。 点点血迹飘到了老太监白净的脸庞上,才让他骤然反应过来。 “莫要动手!莫要动手!” 一柄断刃从不知何处飞来,瞬间削飞了他头上的宫帽。 老太监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慌里慌张的向后跌倒下去,内宅里,一众安排的宫女已然大乱起来。 “济阴王呢,济阴王呢?” 老太监回过头,只见一群宫女尖叫声不断,却连萧砚的影子也没见到。 此时,他才真的有一种大祸临头的寒意,嘴唇没了血色,开始颤抖起来。 “祸事了……” …… 后院花园里,萧砚将外衫随手扔在角落,继而俯身用手指在雪中一划,在脸上抹了些污迹。 有杂乱的尖叫声从身后传来,他略一侧身,两个宫女便惊慌的从假石另一侧奔了过去。 他脑中格外平静。 “‘剑意’持续锁定目标中。注意,这将持续消耗宿主内力。” 无视警告,随着目标指引,他几个腾跃,便翻出了隔绝花园的石墙。 邻近别院的宅子里,姬如雪趴扫开了房顶上的积雪,趴了下去。然后一脸茫然的看着别院里的乱战。 禁军已开始溃败了,但那些玄冥教鬼卒却不饶人,一路将他们逐出别院。 “你怎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之下,姬如雪猛然回头。 她身后,萧砚摩挲着下巴,正好奇看着她,道:“你真不怕死吗?”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39章 碰面 “你怎知我在这!” 姬如雪先是一阵惊诧,继而便急急的拉着他从房顶上伏了下去。 扫了眼萧砚脸上的污迹,她低声询问:“下面的打斗,是你撺掇的?” “先回答我的问题。”萧砚好奇的打量着她,道:“你为何在汴州?过桥时,我在马车里就看见伱露着脸在那张望,寻死?” 少女心下一惊。 她分明没见到有马车掀开过车窗帘,萧砚是如何看见她的? 但她来不及多想,因下方巷口处此时已响起了敲锣的声音,大批大批的禁军由军将带领着,开始向别院方向汇聚。 萧砚眯了眯眼,揽着她的腰向房下翻滚了下去。 姬如雪全身立即绷紧,好在萧砚拥着她稳稳落在了地面。 人少时还无碍,这般多禁军聚在一起,他们就算躺在房顶上也极容易被人发现。 “幻音坊有了大麻烦!” 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姬如雪迅速将她得到的消息简述了遍,最后道:“若无法挽救,岐国在中原的整个暗桩系统皆要被连根拔起。” “那你来寻我做什么?”萧砚皱了皱眉,道:“我不想过多的暴露身份。” 姬如雪愣了愣。 她得知萧砚到了汴州,下意识的就感觉应能请他帮忙破局。 踌躇了下,她便低声道:“你有没有办法救她们?” “与我无益。”萧砚先是拒绝,继而道:“你们当下紧要的,应是尽快转移其他暗桩所在,而非在这汴州耗费时间。” “各地暗桩皆已经营多年,就算尽数安全转移,多年心血也会付之一炬。” 虽知道萧砚的建议是当下首选,但姬如雪早已将这个想法抛弃了,然后又道:“况且,我不能对这么多姐妹见死不救。” 萧砚皱了皱眉,然后道:“建议只能如此,我顺便来见你,也只是提醒你不要鲁莽行事,我现在身份很敏感,你若在不必要的时间接近我,很可能会让你我皆陷入险境。” 姬如雪愣愣的看着他,咬了咬下唇,低下了头。 “莫要做傻事,你的计划也毫无意义,救几个人于大局也毫无用处,趁早转移其他暗桩,才方为上上之选。” 看着少女的模样,萧砚的神色亦无多少动色,但本欲径直离去的腿还是顿了下来,道:“此处动静闹得不小,自己寻个地方藏到天明,勿要被禁军搜查到了。” “我知你没有把握不会来汴梁。”姬如雪抬起头,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却有些恳求之意:“只要能帮忙救她们,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萧砚与她对视,少女的容貌虽还是如常般清冷,但其间的神色已格外复杂。 他终究叹了口气,继而问道:“你能代表你们歧国?” 姬如雪心下燃起希冀,急忙答道:“尚有一个圣姬亦在城内,她可以做主。” “那好,你回去告诉她,我可以帮忙。但事成之后,你们幻音坊的所有暗桩皆要与我共享。”萧砚的声音平稳,道:“她若能代表你们歧国同意,此事便可为。” 姬如雪稍一犹豫,然后点点头:“我会代你转达。” 萧砚将一枚小令牌递给她。 “问清楚了,便去城南寻一粮店,先问店主可不可以用两枚铜板买一斤米,若其同意,便是我的人,即可出示此物。” “好。” 姬如雪接过带有余温的令牌,重重的点了点头。 萧砚看了她一眼,折身离开。 “夜里莫要被捉了去。” 姬如雪看着他的身形瞬时消失在了高墙间,便轻轻呼出一口气。 若非事态紧急,她也不会冒险来寻他的。 巷间,数道厉声呵斥不断响起,别院里亦有好些呼唤济阴王的声音传来。 姬如雪向四面看了看,亦消失在了渐暗下来的天色中。 …… 巷子里,顶盔贯甲的军将沉着脸,在大批禁军的簇拥下将整个别院围了起来。 院子里还有惨叫声响着,应是还未断气的人在呼救。 但没人顾得上他们,一众不良人堵在院门口,他们皆着了玄冥教服饰,脸上又都戴了獠牙面具,此时各个浑身染血,竟格外有杀气。 “放肆!” 有将官指着他们大骂:“尔等火并禁军,是欲造反!?” 院门口,有不良人持着刀略拱了拱手,“是你们的人先动手的,我等实为自保。” “好狗胆,检校太傅、左金吾卫上将军当面,尔等还敢狡辩,不是造反又是何为?” 那将官怒不可遏,一声令下,就要指挥兵马杀进去。 但此时,别院内却传来有些尖锐的嗓音。 “莫要动手!莫要动手!” 众人抬目一看,却是那老太监披头散发的从不良人间挤了出来,然后一路小跑到一直沉脸不语的军将跟前,焦急低声道:“葛太傅,济阴王不见了!” 官任检校太傅、掌大内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一职的葛从周缩了缩眸子,继而扫视着那老太监,冷声道:“此职该为公公的事,干本将何事?” “太傅莫要打了,先让咱家寻人吧!” 老太监已有些垂泪,急声道:“若不然,咱家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葛从周骑在马上,挥了挥马鞭。 “公公自去寻人,本将只关心玄冥教这批案犯。” 老太监见其真是半点也不想插手此事,咬了咬牙,折身回到别院里,继续遣宫女小太监寻找起来。 但出乎意料的,那批杀起人来甚为凶狠的玄冥教也分了半数人手加入进来,得让老太监有了些好感。 而葛从周只是细细摩挲着马鞭,眯着眼等待着。 其余将官眼见院门口还被人堵着,都有些发怒,纷纷就要请命。 这时,有小校疾步过来。 “上将军,玄冥教的人到了。” 葛从周睁开了眼睛,望向巷口的方向。 有将官请命道:“上将军,容末将领人拦住他们!数十儿郎惨遭此祸,岂能再容他们玄冥教骑在咱们头上?” 但对面,却已有笑声远远传来。 “禁军乃陛下亲军,玄冥教怎敢骑在禁军头上?” 诸将折身望去,便见一个白胖挺拔的人影一脸和善的领着人走了过来。 一众禁军兵卒持矛立着并不让道,其脸色也不变,但浑身劲气一震,挡在前面的兵卒便被轻松推开。 “崔钰……” 葛从周拨转了马头,眯着眼道:“你玄冥教中人妄杀了禁军儿郎,该由本将领人拿下,你此番赶来,是想保人?” “可本府怎么听闻,是你们的人先动的手?” 崔钰摊了摊手,无奈道:“素闻禁军跋扈,难不成我玄冥教的人只能任由你们禁军砍杀?” 他带来的人不多,却都甚为桀骜,引得诸将满腹怨气。 两拨人马气氛凝重,禁军士卒持矛立盾,隐隐将玄冥教的人围了起来。 这时,别院里传来老太监的喜声,便是隔了老远都能听到。 “找到了,找到了。” 他喜出望外的奔了出来,再看巷子里这微妙的气氛,老眼一眯,冷哼道:“咱家就是当事人,确为禁军先动的手!”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40章 寻机 别院外,崔钰捋着长须,和善笑道:“既有公公作证,葛太傅可信了?” 葛从周五旬上下,脸上已有显老态的皱纹,却依然声如洪钟。他执着缰绳,冷声道:“事态如何,本将自会查证,你玄冥教冲击禁军,形同谋反,便该由我金吾卫押回去。” 崔钰从怀中掏出令牌,脸色微沉了下去,“本府直属皇城司,押人也该由本府负责。” “本将代表金吾卫,杀的是我禁军的人,皇城司有何理由插手?” “就算如此,人证亦在,禁军抢先动刀,致使两方乱战,葛太傅也只该将禁军的尸体领回去。”崔钰双手掩于袖中,皮笑肉不笑道:“难不成,太傅真想把事态闹大?” 葛从周面无表情,漠然道:“本将不过依规矩行事。” “太傅可要想好,冥帝已然出关,此事本就是你们禁军不占理,届时就算闹到陛下那里,恐也是如此。玄冥教与禁军同为陛下左膀右臂,无非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何必闹得如此难看?” 崔钰近前了些,低声道:“太傅再僵下去,恐怕闹的动静就太大了些。本就是一桩小事,无需太傅拿人,本府亦会处置他们,可太傅若执意押走他们,可就平白恶了冥帝,太傅何不就此收手?” “本将只在意陛下的态度。” 葛从周斜睨了他一眼,且见那老太监已寻到了人,便挥了挥手:“将别院的案犯,尽数拿下!” 崔钰的脸色开始难看起来。 于他周遭的诸将当即得令,领人上前。 守在院门口的一众不良人看着崔钰,待见他毫无办法后,便泄气似的丢掉了兵刃,嚷道:“苦也苦也,我玄冥教今后便就任由他人砍杀算了……” 他们异常的配合,故捉拿人的事情也异常顺利,待一众禁军押着人走出来,葛从周便极潦草的在马背上向神色不虞的崔钰拱了拱手:“崔府君,勿送。” 别院里一应尸体亦被抬走,几批禁军队形严整,次第退出了胡同,只留下一片狼藉的雪地。 直到此时,还指望玄冥教能给自己出气的老太监才有些惴惴不安,他苦着脸道:“崔府君,这……” “哼。” 崔钰大为恼火,也不理他,重重的一拂衣袖,转身就要离去。 但他还未至巷口,便听得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来骑遥遥的一见他,便霎时下马,呼道:“崔府君,本君听闻舵中儿郎与禁军于济阴王别院厮杀,现下如何?” “刘阎君。” 见是自己人,崔钰的脸色缓和了些,但仍不虞道:“阎君来晚一步,你舵中的人已被检校太傅押走了。” “检校太傅?” “便是葛从周。” “山东一条葛?”刘成先是皱眉,继而怒声道:“便是他也不能如此将本君舵下儿郎带走!崔府君可不能怕了此人!” 崔钰脸色有些阴沉,拨开他向外大步过去。 “本府保阎君的人定然无恙!” 刘成望着他的背影,藏在面具下的脸色难看起来。 一旁,老太监小心翼翼问道:“阎君,可否替咱家帮个忙?” “公公但说无妨。” “这、这别院里的守卫皆死的死,被拿的拿,方才葛太傅与崔府君都未过问此事,咱家禀报陛下亦要些时间,还请阎君调些人手来……” 刘成取下面具,将带有疤痕略显凶狠的脸显露出来,然后沉声道:“此事易尔,本君舵下还有近百儿郎可调至别院,但有一事……” 他凑近了些,道:“公公是当事人,于陛下跟前可要实言实语啊。若不然,本君可要好吃一番官司。” 老太监一脸正色的模样,继而拱了拱手:“咱家定将前因后果如实禀报上去,此事本该为禁军之错,何怪阎君?” “公公爽快人,来日相邀定要重谢。” “好说好说,今后还需多多仰仗阎君。” 待命别院里的仆从清扫外院的血迹后,老太监便匆匆让人驾着车向宫城而去。 刘成召集了人手,重新入驻进别院内。 堂上,几个太监宫女依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萧砚裹着一件大氅缩着,脸上的污泥还未擦。 刘成遂勃然大怒,喝骂道:“如此天寒地冻,尔等还不快去准备热汤,为济阴王梳洗!?” 这些宫女太监本就畏惧玄冥教,此时被他一叱骂,忙不迭的便一齐散去。 待两个不良人护在堂外,刘成才转变了神色,向萧砚低声道:“方才来人回报,属下忧心校尉安危遂匆忙赶了过来,却不知校尉此举何意……” 萧砚抖开了大氅,从位子上站了起身,先是问道:“玄冥教那边如何?” “见过了水火判官,两人已任我为泰山分舵舵主,掌阎君一职,君号为‘成圣阎君’。”刘成道:“还有一事,朱汉宾回了他在汴梁的宅子,咱们有两人跟着他。” “此事没出岔子就行。”萧砚点了点头,才回答刘成的问题:“此次入汴梁,我们终究是太被动了些,留的后手也少,今日挑拨禁军与我们的人争斗,便能撬开这第一处缝隙。” 刘成瞪大了眼睛:“可咱们的人被金吾卫抓了去……” “玄冥教会出手的。”萧砚道:“两方不合已久,但玄冥教又是冥帝的立根之本,他不会平白让金吾卫贱了他在教里的威望。” 他看着外间已尽黑的天色,沉吟道:“冥帝若不蠢,该能借着此事将手伸进禁军里。” 刘成还有些不解,挠了挠后脑勺,将声音压低了些:“可此事朱温也会知道吧?他该会偏袒禁军……” “朱温会喜见两派争斗,却不会让禁军过于跋扈。玄冥教于他而言,可控程度远高于禁军。” 见刘成明悟了几分,萧砚便不再讨论这一事。 激化玄冥教与大梁军方的矛盾,他已考虑许久了,今日不过是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丢下一颗激起水花的石子。 听见有宫女的动静传来,他便转而问到另一桩事:“伱夜里查一查,玄冥教该是抓了一批幻音坊的人,若有机会,你想办法套出他们的具体计划。” “属下即刻去办。” 两个宫女躬身进来,刘成大步出去。 萧砚重新裹了大氅,眯了眯眼,见外面的走廊间燃起了灯火。 “殿下,可以沐浴了。” “辛苦。” (本章完) 第41章 多谢 夜幕中,汴梁城已彻底开始宵禁。 御街以西,金吾狱。 长串案犯被押入了监牢,火把林立,数位顶盔贯甲的金吾卫按着腰间佩刀,来回在刑房外走动巡视。 唯有负责的牢役有些不安,不住瞟着被关在各处监牢里的数十玄冥教鬼卒。 收押玄冥教的人不是没有过旧例,但如今日般一关就是数十人却是头一回。玄冥教凶名在外,远比战阵无数的禁军都要小儿止啼的多,实令牢役有些惊恐。 不过,并没有让他等许久,就已有两人匆匆闯了进来。 这两人衣着一黑一白,各自都画有浓妆,头顶无常帽,极为瘆人,外间的衙役挡不住,竟让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此处。 “冥帝严令,尔等速速放人!” “本司上将军有言,无陛下诏令,谁来都领不走他们!”守在此处的金吾卫将官斜睨二人,冷声道:“你们玄冥教杀了我禁军的人,今日不脱层皮,也想把人带回去?” 白无常冷笑一声,继而叱道:“今日陛下家宴,冥帝与鬼王皆于席上做伴,将军也要等陛下诏令吗?” 那将官霎时一愣,但白无常已看向一旁因害怕而折腰的牢役:“开门,放人!” 同时,她又道:“我玄冥教的人,自该有我玄冥教处理。尔等禁军抢先动手,还有理不成?” 金吾卫将官极为恼怒,但他实则也明白,这说破天了也确实为禁军小校先挥的刀子。 实是操蛋! …… 大内宫城。 偏殿里,老太监跪于地面,略有些颤颤巍巍。 屏风之后,粗犷的声音传了出来。 “汝是说,寻到李柷时,其藏在茅厕里?” “回陛下,老奴确实是在茅厕里寻到人的,当时济阴王满脸污泥,外袍缺失,实为狼狈。据发现他的宫女禀报,他一见到人就张口乞命……” 屏风后传来了朱温的哈哈长笑,然后道:“朕就可怜他这性子,着实有趣。” 老太监连连陪笑。 但朱温的声音此时却渐冷了下来。 “人既然没丢,汝的命就先留着。朕若再听到这等事,自己就先把脑袋割了。” 老太监鼻尖的汗将要滴下去,他便急忙擦掉,继而叩首道:“是、是……” “至于两方火并,哼!遥喜,朕命你代掌玄冥教,便是这般管教的?你给朕说说,该如何处置?” 老太监将头埋低了些,“遥喜”二字为冥帝朱友珪小名,自幼即被陛下唤到大,如今殿内宫女太监实则不少,陛下却依如此称呼。 屏风后,一道矮小的身影显露出来,继而埋头俯首于地面:“儿臣常年于教中闭关修炼,确实对玄冥教疏于管理。 可儿臣亦听闻这批儿郎该为上月于曹州斩获李唐乱党的有功之人,儿臣以为,有罪合该严惩,但毕竟他们有功还未奖赏,父皇何不让他们功罪相抵……”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虽其年龄该有三旬上下,但嗓音尖细,如同未变声的孩童一般,略有些刺耳。 朱温稍稍沉默,然后才向另一人问道:“友文,伱亦替朕管理玄冥教,你是何想法?” 另一边,鬼王朱友文也起身,却未如冥帝般伏地,只是略躬身下去,嗓音温润道:“方才老公公已有言,此事当为禁军方先犯的禁,儿臣以为葛太傅行事颇有偏颇,恐引得玄冥教上下生怨,反之禁军则要桀骜。” 他顿了顿,又道:“但葛太傅这些年随父皇南征北战,于禁军中名望亦不俗,如此倒也合情合理。玄冥教虽特殊,但却也不及禁军之与父皇,若能因此得禁军忠心,于父皇反而有益。” “哼。” 老太监跪在屏风前,虽不能得见朱温神色,却能听出他的语气有些不满。 “屁大点事,不就是为了点赏钱?传朕谕,身死禁军,其家眷可领绢五十匹、钱百贯。玄冥教中人,无罪赦免,同时监管李柷,事后,亦领赏。” 屏风后,冥帝高呼道:“父皇圣明。” 朱温没理他,已显肥胖的身形从座上起身,冷声道:“散了,甚为扫兴。” ………… 天渐明,客栈里终于再次有了人声。 二楼客房,姬如雪敲了门,待“吱呀”而开后,便闪身进去。 门后,梵音天怒容满面,低声道:“你哪去了!?一夜未见人影!” 少女有些狼狈,外衫上还略有潮湿感,但她虽看起来有些疲倦,此时一双杏眼里却尽是明亮。 她匆匆灌了口温茶,稍平息了下心情,才道:“我见到萧砚了。” “谁?” 梵音天皱了皱眉,“他也在汴梁?” “正是,之前与你说过,此人与废天子的容貌一样,这会套用了济阴王的身份,来了汴梁面见朱温。” 未待她说完,梵音天已极警惕的扫了眼外间,继而拉着她到了窗边,低声道:“你没暴露身形吧?” “没有,我特地等到天明才赶回来的。” 姬如雪无意解释这些,当即转述了她与萧砚会面时谈的事,然后道:“若能有他配合,或能挽救汴梁姐妹!” 她一口气说完,微微喘着气,看向梵音天。 后者却只是蹙眉:“你为何要与他说这些?此人可不可靠姑且不谈,单是其现下就自身难保,何谈能够帮我们?” 说罢,她只是摇头,拉着姬如雪到了桌前,道:“你莫要信了他,现还是按我们的计划来。我昨日已遣人至……” “我们只能救一个是一个,信他却能有机会保下大部分人。” 姬如雪缩回了手,认真道:“圣姬,我夜里已想明白了,我们只救几个姐妹,整个中原暗桩依有被拔出的可能性,可若与他合作,或能有转机。” 梵音天眉毛一挑,奇道:“此人就算有如此能耐,可他之前不过就倚仗他手下的那些不良人,现今其自困汴梁,那不良人又能发挥何作用?” 姬如雪没有过多辩解,只是道: “信他,尚能一搏。” 梵音天的脸色几度变化,盯着少女的眼,却只见她分外坚定。 末了,她咬了咬牙,“他的条件本圣姬可以代女帝答应,只要事成!我倒要看看,区区不良人能有什么手段!” 闻言,姬如雪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攥紧了萧砚给她的令牌,格外有些紧张。 …… 临近午时,有一张纸条递进了别院。 “多谢。” (本章完) 第42章 准备 恰至午时,地宫内才缓缓传来木拐杵地的响动声。 已等了许久的崔钰便恭敬起身,向洞口略欠身下去。 “孟婆……” “崔府君不在家中过节,跑来寻老身做什么。” 崔钰跟在孟婆身后,低笑着回声道:“还是因昨夜之事。” 后者止住了步子,折身过来,布满褶子的脸上皱了起来:“此事陛下已亲口结案,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崔钰停在了距她丈远之外,略显尴尬的伏低了些身子。 “此事本该由属下处理,却不得已惊动了冥帝,实是有些惶恐……” 孟婆的一双老眼虚掩起来,但似乎这对眼睛自始至终都是那么个大小,旁人看去,只觉她一直都是闭着眼的。 “昨夜之事,老身已知晓。你办的确实不漂亮,纵使对上葛从周,明知错在对方竟还让他们将咱们玄冥教的人押了回去?若非冥帝与鬼王就在宫中,此事恐怕得让老身亲自进宫求情。” “孟婆教训的是,”崔钰先是干笑了下,继而才道:“但属下实则已想好了对策,金吾卫仅有缉拿之权,他们拿了人还需得转至我皇城司……” “这些言论现已毫无意义。” 孟婆并不客气,径直打断道:“崔府君什么想法,老身也猜得到一二。这两年,你受陛下重用,掌皇城司监斩要犯一职,遂与教务疏离,不受冥帝亲近。眼下,陛下新设开封府,皇城司的职权被分拆,崔府君即又开始醉心于教中事务了。” 崔钰早已将脊背深深的弯了下去。 “孟婆明察秋毫,属下不敢反驳,只求孟婆能看在多年共事的份上指点属下一二。” “冥帝最不喜两面三刀之人,老身亦无能为力,崔府君请回吧。” “孟婆作为冥帝最信重之人,岂能无法?只要肯为属下于冥帝跟前美言两句,属下今后定为孟婆马首是瞻……” “老身如何能信你?” “属下并非不知好歹的蠢人,有些事有一绝不可能有二,孟婆今日助属下一次,日后属下定十倍报之。” 孟婆冷笑了声,道:“十倍报之老身不感兴趣,不过崔府君言辞如此,老身便看在多年同僚的份上,替伱美言几句。” “多谢孟婆!” “莫要高兴的太早,要想得冥帝重新器重,可不是老身三言两语就能成的事。” 崔钰当即拱手,恭声询问:“请孟婆赐教。” “明日,陛下巡幸西都洛阳,冥帝、鬼王与老身皆要随行,你便负责清缴幻音坊与通文馆两派暗桩一事。” 孟婆不咸不淡的补充道:“此事老身会在冥帝前为你请命,诸事都已安排妥当了,算是白给你的功劳。” 崔钰大喜,但他还没来得及言谢,就听孟婆的话音一转。 “不过冥帝适才出关,对此事并不知内情。届时,你拿了人后,将功劳归于冥帝,应能再获冥帝欢心。” “自是如此、自是如此。”崔钰面上露出感激的模样,拜谢道:“属下今后但凭孟婆驱使!” “还有一事。” 孟婆面无表情,道:“成圣阎君刘成曾擒获过幻音坊圣姬,此次主动请命要参与行动,他可为你的副手。” 崔钰讶异了下,“孟婆不遣返此人回驻泰山吗?” “如今教中高手凋零,上次围剿几派乱党便是吃了这一暗亏,这成圣阎君有几分本事,让他助你,应能万无一失。” 见孟婆早已定计,崔钰便不再多问,拱手道:“此次属下必定全力以赴,还望孟婆在冥帝那里多多费些心思……” “机会老身给了你,就看你把不把握的住。” 孟婆持着木拐离去,崔钰弯着腰立在远处,无人看到他眸中的精光闪了闪。 ………… 济阴王别院。 刘成按着刀进去,便见老太监正安排给萧砚上午膳。 “昨夜老奴进宫,陛下听闻济阴王受了惊吓,特令宫使送了这些菜肴来呢。” 一桌子吃食着实奢华,但萧砚坐在上首,却有些畏惧的不敢动筷。 老太监不可捉摸的嗤笑了声,然后提着筷子将每份菜都亲口尝了一遍,继而道:“济阴王大可安心,没毒……” 萧砚大松一口气,才开始进食起来。 老太监此时也才看见刘成,便迎了出来:“阎君怎的来了?” “本君听闻,陛下巡辛洛阳,亦要带上济阴王,不知公公可知此事?” “阎君好灵通的消息。”老太监凑近了些,然后瞥了眼四面,低声道:“陛下欲于西都近郊占卜,占卜对象便是济阴王呢!” 刘成愣了愣,道:“占卜过后……” 老太监低声一笑,继而瞟了眼正在进食的萧砚,用手在脖子处比划了下:“届时,此人生死就看天意了。” “……” 刘成握住刀柄,沉默了下,然后笑道:“那公公岂不是亦要随行于西都?” “咱家自然不会跟去,届时自有宫使来接人。” 刘成的手把在了他的肩上。 “保真?” 因他身上还有股淡淡的血腥味,老太监甚是有些紧张,下意识的就要挣脱开,同时干笑道:“咱家骗你做甚?” “那好,公公且看此物。” 老太监寻声望去,便见到刘成有些宽大的手掌。 他有些不安的想要缩回身子,道:“阎君手中并无一物……” 下一刻,那张大手便猝然捏住了他的咽喉。 老太监被惊得魂飞魄散,当即就要挣扎高呼。 但刘成把住他肩膀的手猛然用力,便将他死死钳住,继而略略侧身,就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他捏住咽喉的手运展内力,老太监的喉结几乎瞬间便被碾成了齑粉。 廊下,侍立着的几个不良人无动于衷,好似全然没看见这一幕。 刘成把着老太监的尸体绕了出去,将其交给其中一人后,才折返回来。 几个宫女惊惧的看着他,有些畏缩。 “老公公有了其他差遣,别院里大小事宜现在皆由本君接手。尔等若无要事就先下去,本君有事要与济阴王相谈。” 众人如蒙大赦,次第退下。 “校尉,大事不好了!”刘成急忙凑身过去,道:“那老狗方才说朱温要在洛阳占卜,定你的生死!咱们还是撤了吧?!” “别急。” 萧砚给他拿了一双筷子,问道:“我让你安排的事,可准备妥当了?” 刘成压低了些声音:“如此境况,校尉还要管她们幻音坊的生死?” “既答应了,便要做到。” 萧砚平静道:“慢慢来,饭是一口一口吃的。” (本章完) 第43章 前夕 翌日。 城门大开,早已被扫净的御街间,旌旗招展。 肃静旗居最前,金鼓、白泽、云雨风雷、二十八星宿等旗居中,最后面,便是大纛及各类仪仗。 大金色龙伞下,舆辇终于启程,两旁随护的五百持戟金吾卫缓缓骑马跟上,其后的仪仗间,亦是长枪林立。 出了内城,街两旁的百姓便一路次第而跪,高呼天子。 姬如雪掩藏在人群中,略抬起了头,扫视着天子仪仗后的数辆马车。 但直到整个天子仪仗出了万胜门,她也没能分辨出哪辆是萧砚所乘的马车。 许久后,人群终于散去。 一旁,简略易容的梵音天阴着脸,冷声道:“其人既已离了汴梁,如何帮我们?” 姬如雪默不作声的驾着雇来的马车,片刻后,才应道:“他留有安排,助力也并不止他一人。” “只愿这小子没将你我姐妹的性命视作儿戏!”梵音天眉头紧皱,道:“总之,我已对这一合作失了信心……” 姬如雪神色清冷,双唇微抿,一言不发。 ………… 城南,大通粮庄。 马车稳稳停在店外,有伙计负责看管,姬如雪便与梵音天径直入了店内。 店铺里,一伙计正在与人争执。 “胡说!我家店铺开张不过半月,何来欠账一事?” “狗东西别不认账,老子手里有字据!” 闹事的人分外有理,抬手便是一面纸扔在了柜面上,指着其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是不是欠老子五十石粟米?” 眼见两人争得不清不楚,梵音天遂冷笑一声:“连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处理不好,他们看起来也没什么能耐!” 姬如雪皱了皱眉,刚想要上前,就见掌柜匆匆的从后坊走了出来。 其接过那字据,便拧眉道:“你这字据该是上任店主开的,手印、署名都是他,这日期都与我家开张时间对不上。” “既然伱们接手了这大通粮庄,便该要把这账平了!” 那掌柜本就不想搭理闹事的人,此时一抬头看见姬如雪二人,便立即向几个伙计道:“轰出去。” “好胆!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今天赶我走,明天你这粮庄就得关门!” 那闹事的人口中嚷嚷着,被人推出去后还欲张口吸引更多人的注意。 但马上,他的声音便硬生生止住。 两个玄冥教鬼卒配着獠牙面具,从后坊按着刀走了出来,冷冷的扫了他一眼。 那人的眼睛瞪的溜圆,先是惊诧的看了看人畜无害的掌柜,继而脸色煞白的将那字据当着两个鬼卒的面撕了个粉碎。 末了,他也不需多说,便逃也似的跑了。 那掌柜向姬如雪歉意一笑,然后瞥了眼梵音天,出声道:“小娘子可算来了,我家主人已等了许久,不知这位是……” “大娘子,主事的。” 掌柜恍然似的客气道:“原来是大娘子当面,快请快请。” 梵音天蹙着眉,与姬如雪一同被掌柜引进后坊。 期间,她瞥了眼那两个高壮的鬼卒,眉头更紧了一分。 后坊的布局很大,除库房外,还有两个院子,可供几户人家居住。 此时,一厢房门口有两个鬼卒见二女来了,便替她们推开了房门。 梵音天不动声色的扫去,便见里内人影不少,却都围在桌子旁,似已喝了许久的茶。 但她一偏头,却见姬如雪这时愣在了原地,遂惊诧唤道:“雪儿?” 里内,一俊朗少年招了招手,神色平静:“莫发愣了,时间紧迫,不要耽误我的计划。” 梵音天稍有些茫然,但面上只是故作沉静,而后狐疑的看向少女。 姬如雪攥了攥拳,她此时心跳的有些厉害,但只是顷刻,便极力克制住了。 然后,她就向梵音天引荐道: “圣姬,这位便是不良人天暗星,萧砚。” 后者终究再也藏不住惊色,猛然张大了嘴巴。 “他、他不是去了洛阳?” ………… 郑州远郊,绵延数里的长队甚为庞大,早有禁军于前探路,整个官道几乎畅通无阻。 归属济阴王的马车边,随行有六个玄冥教鬼卒负责监视。 车厢内,亦有一鬼卒陪坐着,查看济阴王一路是否安好。 此时,那陪坐的鬼卒见济阴王早已没了刚开始的新鲜劲,正倚着软靠百无聊赖的出神。 他便低声的赔笑道:“舵主再忍忍,校尉说过了,只需让您最多不过演三日,他定会赶上来……” “实不该听那小子的鬼话。”济阴王摩挲着手掌,沉吟了下,抬眉道:“不过,他着实让我开始感兴趣了。” “嘿嘿,校尉让您放心便是……” 济阴王扯了扯嘴角,然后目光注视着车厢顶,眼睛有些深邃起来。 ———— 渐入夜,宵禁的闭门鼓开始响起。 汴梁街巷已空,唯有坊内还可走动。 鹩儿市位居十字街之中,向东曰东鸡儿巷,向西曰西鸡儿巷,素为汴梁妓馆所居。 除此之外,整个鸡儿巷还有酒肆、茶坊、食店、摊铺、勾栏(剧场)等星列分布,三流九教充斥期间,赌徒、苦力、脚夫各类底层百姓皆能在此处寻到欢娱所在。 但今夜,大半妓馆似乎没了客人,偶有几个汉子,也都是下午就钻进去的,宵禁前后几无人入里而去。 鹩儿市的望火楼上,一金吾卫将官按刀俯视着整个街巷,能看到所有妓馆外围,一应胡同小巷皆被堵死。 有禁军持着盾,封锁住了最外围。打头阵的,依还是玄冥教的人。 他凭栏而立,颇有一种大局操之于手的满足感。 权利的快感,终究是军中人才掌握的到。而那些所谓的玄冥教,不过是些跳梁小丑而已,待大梁平定了天下,早晚将他们这群祸害铲除。 他手握令旗,眼见各处皆已进入了布置区域,便要开始挥动旗帜。 但此时,于他的余光中,忽有一道寒光闪了闪。 他眯眼看过去,便见一支弩箭飞射而来,倏然刺穿了他的咽喉。 望火楼百步之外,萧砚将弓弩交给旁人,继而毫不犹豫的拉开了手中的信筒。 火光冲天而起,映亮了他极为沉静的面容。 他取出面具,佩戴在了脸上,继而在天空乍起烟花的瞬间,抽出唐刀。 “诸位,汴梁一行,怎能不留点痕迹?” 寒光于他眸中闪过,腾起了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扬手一笑。 “今夜,就肆无忌惮的大闹一场。” 巷子内,无数身着玄冥教服饰的人影一同抽刀。 “得令!”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44章 一把烧了 十字街外,巷口人影憧憧。 一列禁军竖着盾,早已将此间封死。盾后长枪林立,分外有肃杀感。 有队头按着刀在其后来回走动,不时抬头看着天色,嘟囔道:“玄冥教怎的还未动手……” 按照计划,对付幻音坊这些江湖派系,是该由玄冥教打头阵的,他们禁军不过只在外围捕杀漏网之鱼,以免有人侥幸逃了出来。 此事年前就开始筹划,布局巧妙,硬是没让里内幻音坊的人钻出空子。 队头敲着刀柄,捉摸着已过了酉时,玄冥教若再拖下去,里内这些妓馆可就要反应过来了。 此时,忽有一道重物落地的沉闷声传来,引得一众禁军翘首去看。 百步之外,望火楼下,那金吾卫将官摔在雪地中,尸体溅出了不少污血,一动不动。 因是秘密围剿,各部都还未挑明灯火,故隔了许远,天色又暗,队头并未看真切,但却也立刻发现了望火楼上已无人影。 “引燃火把!” 他当即下令,声音却被忽然冲天而起的烟花声盖过。 所有人皆是悚然一惊,下意识向着烟花腾起的方向望去。 而后,密集的脚步声忽地从后方传来。 队头还未来得及分析情况,此时已神经绷紧,抽刀大喝道: “何人?止步!” 于他周遭的一列禁军亦瞬间折身,立盾于地面。 巷内昏暗至极,却也看得清有不少人影晃动的样子。 “列阵!” 队头心跳加快,急令身旁士卒引燃了一支火把。 火光下,数道钩锁猝然丢来,而后猛地扣住了最前排的立盾。 于队头的视线中,巷子里已举起了一排排手弩。 他脊背上寒意骤起,惊恐呼道:“玄冥教!?” 不待他再有反应,钩锁其后的铁链猛然绷紧,在盾牌被巨力拉倒的一瞬间,密密麻麻的箭矢直射而来。 持盾的禁军径直被惯性带到地面,其后的士卒便纷纷发出惨叫。 火把落地,巷子两面的墙上,多道人影斜奔而来,手中长刀一转,队头的脑袋即被旋下。 巷子内的二十余不良人随即上前,看见还有在惨叫的,抬手便给其面门补上一箭。 望火楼上,有不良人大步登了上去,继而拾起令旗向北面一指。 所有人影便掠过一地死尸,分成两股向十字街以北而去。 ………… 临街的一座妓馆小楼里,有人好奇的从窗口探出头来。 那轰然一响的烟火,于长夜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而后,几处暗巷里的惨叫声凄厉撕开夜色。 有禁军骑卒狠狠抽着坐骑,自十字街由南向北疾驰而过,惶恐呼喊。 “玄冥教袭杀金吾卫,蓄意谋反!” “呲。” 有箭矢紧追不舍,刺破了他背后的皮甲。 这骑卒魂飞魄散,拼命拍马,却见前方街口正涌出数十玄冥教鬼卒。 他勒不住马速,遂一咬牙,抽刀便砍。 “噗。” 一身影霎时跃出,一刀捅穿了骑卒的胸口。 但此时,整个鸡儿巷外围已猛然响起厮杀声。 而后,便是数不清的盔甲铿锵声传来,似有大军开始调动。 有鬼卒大为诧异,惊慌道:“阎君,此是为何!?” 刘成取下了面具,脸色阴沉,低怒出声:“这还看不出来吗?他们这些狗禁军,居想趁着冥帝、鬼王离京,火并我玄冥教!” 接着,他便将面具猛地向地面一砸,冷声道:“禁军轻视我等已久,现下见我玄冥教将立大功,竟在如此紧要关头之际将这般脏水泼给我们,真是孰不可忍!” 鬼卒中,有人高呼。 “阎君即在此,何不带着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打杀了城内禁军?且让陛下看看,谁才是大梁立业之基!” 角落里,有微弱声音道:“可今夜该要围剿幻音坊……” “啖狗肠,禁军的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他妈管什么幻音坊?” 被人群里的几个鬼卒稍一鼓动,所有人便瞬间热血上涌,折身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刘成满脸冷意,却只是不紧不慢的缀在最后面。 几处正要杀进鸡儿巷的玄冥教人手亦被队伍里的各样声音唤住,转身向外围突去。 没人是傻子,都知道今夜禁军皆布置在外围,又都是着甲持盾,若真让他们围了上来,没几个人能逃出去。 …… 十字街内外霎时一空,梵音天与姬如雪蒙了面从阴影里显露出身形来。 她们从凤翔带来的人手全交给了萧砚安排,故此时只有她们二人行动。 梵音天略仰着头,远远看见那望火楼上的不良人不断挥动着小旗。 她发现,其每有令旗挥出,不消片刻就有禁军的喊杀声响起。 萧砚手中可调动的人手本不过百余,但此时煽动了玄冥教的几波人马,好像于他手中真有数不尽的人指挥似的,霎时就将半个东城都惊动起来。 梵音天不禁打了个寒颤,撇头过去,却见姬如雪依只是一脸平静。 她按住了心底的惊疑,与姬如雪一同潜进了妓馆内。 妓馆并不只有一座建筑,而是成片的胡同小巷,里内院子或大或小,或高雅或简略。 往常时,这里此时定然是琴瑟声不绝于耳,姑娘的吆喝声与嫖客的浪笑声交杂于一处,有些胡同甚而能灯明彻夜不息,极为热闹。 不过现在,几条胡同里皆是院门紧闭,里内灯都没亮一盏。 梵音天与姬如雪心知肚明,纵使玄冥教掩藏的再好,几日下来多多少少会被她们的人察觉到一些危险的气息。 但由于郑州被围剿时只有一人逃出,其余暗桩并未马上得知这一消息,故汴梁这边亦还蒙在鼓里,被玄冥教变成了一个不能得知外界消息的聋子。 突见姬如雪二人到来,幻音坊于汴梁的负责人与她们面面相觑。 这负责人三旬上下,是一极有韵味的美妇。 平时,她因掌控整个妓馆的资源,得以结识了不少汴梁城中的达官显贵,遂能数次避开大小不一的危机。只有这一次,她寻不到危机来源。 “圣姬亲至汴梁营救,属下与所有姐妹实是感激不尽。” 美妇尚有些后怕,声音略带颤抖道:“这几日属下已察觉到有些危险,但几次发出去的信件都石沉大海,遂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若无圣姬与雪儿姑娘,今夜我与数百姐妹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梵音天冷着脸,也懒得解释,只是道:“抓紧通知所有人,把所有与我幻音坊有关的东西皆焚毁掉,不管带不带的走,烧掉最为稳妥,免得让玄冥教借机追查到咱们的其他暗桩。” 美妇不住点头,道:“属下前几日已做了准备,即刻就能办,只是应会耽误点时间……” 梵音天皱起眉。 这时,一旁的姬如雪忽地出声。 “何需多此一举,此地既已暴露,留着也是无用。” 她神色清冷,将手中的火折子引出火来。 “不如一把烧了。” (本章完) 第45章 平乱 玄冥教总舵。 衙门内,崔钰好整以暇的清理完积压的文书,继而将笔搁下,颇为自得的览阅了遍其上的字迹。 末了,他抬起头,却见官廨四面早已燃起了烛火,外间夜色浓郁,甚是黑暗。 他便皱了皱眉,问道:“现至几时了?” “禀府君,将至戌时。” “那边还没传消息来?”崔钰大为皱眉,继而从案后站了起身,唤道:“游星何在?” 阴影里,两名黑袍人显露出来。 “你二人代本府先行一趟,且看看情况如何。”崔钰负手于身后,冷声道:“那成圣阎君甚为自负,让本府在衙内静等消息,可至此时连个人影都没送来,恐出了麻烦。” 日夜游星二人皆躬身一礼,再次融于阴影中。 堂下,有亲信担忧道:“府君,您是不是该亲自去坐镇?若有人逃了……” 崔钰捋着长须摆了摆手: “勿忧,坊门紧闭,内外皆设有禁军,纵使有漏网之鱼也是插翅难逃。” “可若对方有高手,单凭一个阎君恐对付不了……” “哼!”崔钰冷着脸,冷哼一声,道:“那刘成甚是厌烦,于曹州就和朱汉宾眉来眼去,对本府的命令也是阳奉阴违。其现入汴梁,又不知何时搭上了孟婆的关系。他抢着要争功,本府倒想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咳……一介阎君犯不着府君大动肝火。” 崔钰摆了摆手,单手负于身后,两眼微眯起来。 “本府岂是与此人计较,不过是算着其一人定然搞不定这事,本府此时再出场,挽大局于一瞬,岂不妙哉?” 那亲信恍然大悟,恭声道:“如此,此事禀之冥帝后,府君定能大放异彩。” 崔钰只是抚着胡须淡然一笑。 一切都只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批了外袍,于几个亲信的簇拥下向衙门外走去。 但忽然,他们就见一道火光自东面腾起,光晕里带着浓烟,霎时就照亮了大半个夜色。 亲信愣了愣,继而拱着手恭维道:“事情闹得如此激烈,若无府君出马,恐收不了场。” 崔钰哈哈一笑,由下面的鬼卒牵了坐骑,便要向东城而去。 但衙门外的整个街巷里,忽有晃眼的火龙缓缓而来。 却是无数甲士持盾立矛,整齐的从街道中央推了过来,将玄冥教总舵大门封锁住。 有大将顶盔掼甲,骑马立于阵中。 他神色冷峻,扬了扬手。 “玄冥教谋反之态昭然若揭,为大梁社稷,为陛下远略,儿郎们可敢随本将除贼?” “杀!杀!杀!” 衙门口,崔钰正还茫然,但那大将没给他张口询问的机会,便已重重的挥手下去。 “放箭。” “扑簌簌……” 箭矢铺天盖地射来,一股寒意直从崔钰心底涌上脑门。他毫不犹豫的双手一招,两旁的亲信便被兀的吸来,挡在了他的身前。 而后,他也不顾被扎成刺猬的二人,瞬间闪身暴退,掩藏在了衙门口的石狮之后。 那大将面不改色,又将手抬了起来。 石狮后,传来了崔钰咬牙切齿的怒吼声。 “葛从周,尔母婢!” ———— 鸡儿巷,十字街。 连片的胡同被大火飞速席卷,积雪被化成水,滋滋的冒出白烟。 火光下,百余莺莺燕燕的女子已换了轻便装束,各自持了兵器,聚在一起。 那美妇捂着嘴,惊疑询问:“圣姬,雪儿姑娘,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十字街外,亦到处都是火把散出的光亮,人仰马嘶声中,不断传来将死之人的悲鸣惨叫声。 梵音天蹙着眉,道:“莫管。” 姬如雪远望着望火楼,其上的人影也已看见了她们,便挥着旗子向西一指。 她遂将所有人拆分成几股,引着她们开始转移。 “这边来。” …… 西鸡儿巷。 死尸四伏于地,污血溅满了雪巷,泥泞中淌有血溪,却已被低温凝固住。 这一队禁军依是被人出其不意的屠灭,手段甚是简洁且狠辣。 姬如雪行在最前面,默言不语。 梵音天走在后边,暗暗心惊。她们的脚步很快,路上几没有遇见阻抗。 似有一柄极锐利的剑,于她们前方荡平了一切。 “我们该如何脱身离开汴梁?”梵音天蹙着眉低声询问,“事态闹得如此之大,城门恐怕都出不去,我们又有这般许多人……” 不知何时,她对姬如雪说话的口吻中,已有些模糊了上下级的尊卑感。 后者回过头,望火楼已渐看不清了,但依能看见其上的人影这会已然消失。 她沉静道:“圣姬可先暂时将所有人化整为零,众姐妹皆久居汴梁,对城中布局也熟悉,现趁着城内大乱,还可暂时掩藏起来。” “那萧砚没向你说后路如何安排的?”梵音天有些吃惊,道:“那他今夜一面未露,是……” 她的声音渐渐止住,却是忽然想通了这一路的禁军是谁领人处理的了。 姬如雪摇头道:“圣姬,此时就需得靠我们自己了。最险的一道难题别人已替我们解决,怎还能奢求更多……” 梵音天鼻息间轻哼出声,便开始给那美妇商议如何化整为零。 ———— 坊门口,杀声震天。 城内的金吾卫与余下的禁军一波一波的赶了过来,军阵倾轧之下,玄冥教不是对手,开始避入巷中,三两为伍,暗杀落单的禁军小队。 于他们身后,十字街一片胡同已成火海,繁盛了多年的妓馆尽数被焚,却无人去管。 好在这里自成一片区域,周遭几无民宅。有连巷的摊铺恐受火势牵连,却又畏惧巷内的恶战,不敢出门救火。 两方打到现在,其实都有些茫然,并不清楚对方为何会对己方动手。 但刀见了血,旧怨新仇已真正化为了火气,便无人理会这一问题。 他们如此厮杀一场,上头反而还得给他们发赏。 坊门口,一队禁军伤卒撤了下来,各个甲胄上都带了血,低声哀嚎着。 此时整个禁军内部格外一致,也不分他们是哪一营的,当即就让他们退了出去。 这队禁军离了这一区域,便抢了拴在外围的马匹,急向马行街的方向驰去。 …… 马行街,平阳郡侯府邸。 崇政院院使、兵部尚书、金銮殿大学士、光禄大夫敬翔披着外袄,从书房里趿鞋出来。 外间,院内的奴仆已被几个禁军挟持住,惶恐不安的蹲在角落。 他缓缓扫了眼院内众人,在没有看见妻儿的身影后,遂稍安心了些。 前方,用黑巾裹面的禁军小校正按着腰刀上下打量着他。 敬翔坦然迎着这一目光,先是不急不缓的套好外袍,继而弯腰将鞋穿好,才问道:“小郎子深夜前来,该是所谓何事啊?” 萧砚笑了笑,指着脸上的黑巾道:“敬相怎看出在下年龄不长的?” “老夫素会辨人。” 敬翔抬手指了指院内众奴仆,道:“你有所求尽管提来,但需饶过他们性命。” “那就依敬相的。” 萧砚挥了挥手,身后不良人便收起了兵刃。 继而,有两个不良人大步入了书房,拾出一件紫色官袍来。 萧砚上前,掂了掂官袍腰带上的金色鱼袋。 “今夜汴梁大乱,陛下西巡,朱友珪、朱友文亦同行,现下唯敬相官任汴梁之首……” 他转过身,指着那紫衣轻声询问。 “当此之时,敬相可愿随在下平乱?” 言毕,他手中刀已出了半鞘。 敬翔爽朗一笑。 “待老夫更衣。”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46章 游星 深夜至此,全城已是惶惶不安。 透天的火光映亮了整个东城,纵使于马行街内,亦能看到好大一场火势。 有不良人于院墙外牵马过来,墙根底下倒着几个敬翔府邸里的护卫,血已冷了。 敬翔见状幽幽一叹,却也不多言,翻身上了马背。 空中开始飘起不大不小的雪花,萧砚按着刀走在最后。府门内,一众身影踉踉跄跄的奔了过来。 他便折身,微微拱手一礼,道:“夫人勿忧,敬相去去就回,在下定保他无恙。” 门内的妇人勉强笑笑,脸色在灯火中有些发白,但她犹豫片刻,终还是过来,将一貂绒披风交于敬翔。 期间,她不住的瞥着萧砚,但后者此时已静静的坐于马背上,并未阻拦。 敬翔坦然接过屏风,将之系在了紫色官袍之外,继而看向妇人,道:“安心回去等着,莫要多事。” 末了,他才看向萧砚。 “小郎子,此去何处?” 萧砚夹了夹马腹,开始缓慢的提速起来。 “崇政院。” 敬翔抚着胡须,还欲说话,于他身旁的不良人已一鞭抽在了他坐下的马臀上。 十余骑便瞬间向西而去,消失在了漫天雪粒中。 ………… 飞雪里,临御街的崇政院里,已乱成一团。 旁的衙门因年节早已闭衙,但崇政院掌大梁全国政令运转,却依有值守官吏留存。 此时,有官员来回奔走,调动着宿卫封锁衙署大门,于衙署外设置拒马。 于夜里留守的崇政院副使大步而出,喝骂道:“昏了你的头!此时守崇政院有何用,还不遣人入宫……” “禀上官,宫门已被金吾卫封住了,称天明之前,不得有一人进出……” “真是荒唐!”副使神态并不慌张,却开始来回走动,道:“到底出了何事?葛太傅为何调动城内禁军?为何未告知崇政院!?” 没人能答他,城内的厮杀声隐隐作响,虽距此处甚远,但众官吏依有胆战心惊者。 副使眸中精光不住闪烁,喝问道:“院使那边情况如何?” “下官已遣人去了马行街,那边禁军动向甚大,玄冥教亦混杂于其中,还无消息传来。” “这些贼丘八!” 副使如此怒骂一声,此时却不敢轻举妄动,夜间动乱尚不知缘由,只知是禁军与玄冥教火并。 但尤棘手的是,他们并不知道两方高层现在何处,亦不知他们到底揣着什么心思。此时,就连一个禁军的中下级军官都寻不到。 至于玄冥教,那里内的腌臜鬼物向来就不是能打交道的人! 正当这副使暗忧之际,衙署外却忽的传来骚动声。 有宿卫持着弓弩守在衙署大门,向外喝令道:“崇政院军机要地,来者勒马!” 雪影中,十余骑冒雪闯了出来,马速却未减。 其中有人大声令道:“平阳郡侯敬相至矣,崇政院上下速速安排宿卫牙兵、敬相仪仗,入东城平乱!” 那副使推开众宿卫,抬眼望去,却见雪影里十余禁军骑卒手持火把,护着一四旬文士,停在了拒马之外。 当前有一蒙面护住口鼻的禁军小校手持令牌,放声大喝。 “汴梁倾覆在即,尔等还不作为!?” 于其后,敬翔身着绒毛披风,内里的紫色官袍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副使勉力望去,只见其神态自若,似是胸有成竹。 他遂心下骤然安稳,亲自步下台阶,想要将他们迎入衙署内。 那禁军小校却眼神淡漠,言语亦有些居高临下般道:“事态紧急,容不得许多耽误,上官快快安排!” 其后,敬翔也向他微微点头。 “速去办。” ———— 街巷间,火把散来的光亮终于远去。 掩藏在巷子里的几个女子才终于敢伏低身子钻出来。 巷外,几具尸体上插着箭矢,仰躺在巷道最中央。 此时雪已下了许久,尸体堆了一层雪白,显得有些凄惨。 领先的女子几没停留,向一旁绕了过去,同时向后提醒道:“莫要踩了血……” 几女皆点头,从地面的血滩边绕行而走。 彼时,玄冥教终被禁军压了进去,却不知具体战况如何。 她们百余人分成了多个小队,多以五至十人为一组,两组互为照应,分多股方向朝外间摸了出来。 鸡儿巷朝东,是内城左一厢,那里民房很多,只要能绕开禁军的搜捕,便能潜伏进去,即可大大提高逃离汴州的概率。 行至巷尾,领头女子便替众女放哨,让她们得以翻进墙内。 再过一条主街,便是左一厢区域。待过去,便将鸡儿巷彻底抛在了身后。 几女皆沉住气,互为遮掩的翻了进去,领队那女子才要跟上。 不过即在此时,一股剧痛忽的从她后腰腾起。 阴影中,一黑袍人凭空显现出来。于他的宽敞长袖间,五根长爪探出,已贯穿了女子的腰腹。 女子蒙着面,一双美眸不可置信的瞪大。 里内似无脸的兜帽顷刻罩了下来,一息后,无头女尸便轰然倒下。 院墙另一边,亦有打斗声传来,但不过片刻,期间的女人声音便消失殆尽。 阴影中,另一黑袍人显现。 二人互相对视,继而同声道:“原来是她们搞的鬼……” 他们的声音分外奇怪,似有空鸣感,稍有些刺耳。 只在此言过后,两人旋即便消失在了阴影中。 …… 街巷另一边。 姬如雪的马尾上已沾了雪花,她眉眼警惕,不住扫视着各个角落。 好在,皆是安全。 她稍稍松了口气,回头低声道:“圣姬,此时既已逃了出来,便要召集其他姐妹,趁着此间大乱,或可寻一段守卫不严密的城墙逃出城去……” 于她身后,梵音天捧着一面妓馆中的琵琶,皱眉道:“如何寻……” 猝然,二女耳尖皆是一动,继而互而对视,一同闪身暴退。 两对利爪于暗中忽的显现,抓破了二女的外衫。 几缕布条晃晃悠悠飘荡而下,两黑袍人从阴影中露出身形。 他们全身皆黑,仅有的两对利爪此时也迅速缩回袖中,显得极其神秘起来。 刺耳的和声响起。 “找到你们了。” (本章完) 第47章 救场 巷中,梵音天的脸色一紧。 她手按着琵琶琴弦,沉声道:“雪儿小心,这是日夜游星……” “呵呵,好眼力——” 日夜游星和声而笑,两人皆似无脸,只有兜帽略略颤动,能看出他们确实是在发笑。 姬如雪蹙着柳眉,拔出长剑,身子绷紧了些。 她并不能看清二人的兜帽下是什么,却总能察觉到有两双眼睛一直在扫视她们。 梵音天冷笑一声,道:“你玄冥教自顾不暇,即被禁军围灭,还有此闲心在此捉人?” 日夜游星嘎嘎发笑:“不劳美人儿忧心,捉了你们,即可真相大白。” 继而,黑袍下,头颅翻滚而出。 姬如雪的眸子猛地一缩,在她与梵音天身后,跟着的几个女子甚而都低低的惊呼起来。 那头颅已被啃食了一半,显得格外血肉模糊,却依能辨出是她们幻音坊的人。 梵音天勃然大怒,手中琵琶声骤起,紫色音浪于夜中翻滚,顷而化为刃状,密密麻麻劈去。 “噗、噗、噗……” 音刃透进高墙,日夜游星二人的身形却已再次消失在了阴影中。 两人发出刺耳尖笑,笑声如笼,围绕在众女周围。 梵音天恼怒,手中琴弦飞快拨动,音浪滚滚,直向四面荡去。 尖笑声顿然止去。 背靠在一起的众女顿时惊喜。 下一瞬,一个黑袍显现,一爪贯穿而出,轻易索了一女子的性命。 梵音天的反应亦极快,音刃劈出,却径直打在了雪地。 余下几女惊恐不已,持着短刃不住劈砍周身。 那黑袍却再次无影,尖笑声得意响起。 即在此时,姬如雪忽的出剑。 有刺破东西的声音响起,阴影中,日夜游星疑惑了声。 梵音天大喜,却见少女双眸紧闭,身形却极为轻盈,长剑与她似为一体,每有出剑,似乎都能刺到对方。 梵音天遂找准机会,对着姬如雪出剑的方向荡去音波。 “噗。” 空气中,有血雾飘出。 她便极为振奋,欣喜道:“雪儿,再来!” 姬如雪稍稍喘气,手上却全然未停。她耳尖微扬,既能察觉到二人的动向。 日夜游星吃了一记音刃,先是怒了一声,继而却又再次嘎嘎发笑。 姬如雪眉头猛然蹙起。 黑暗中,两道鞭影如毒蛇吐信,径直于前后卷来。 不远处,梵音天神色大变。 “雪儿小心!” 刹那间,姬如雪立即长剑横扫而出,欲要格挡两道鞭影。 但两条长鞭瞬时如活物般扭动方向,一左一右,猝然抽在了她的身上。 少女的脊背间,立有一道鞭痕显现,衣衫内外霎时渗出了血迹。 另有一鞭则是抽在了她的手腕,巨力之下,手腕如乌蟒缠绕而过,顿起青乌之色。 这两击下,姬如雪瞬间就一个踉跄,向旁翻滚倒去。 长剑自她手中脱开,落在了一边。 长鞭间蕴藏有内劲,几乎瞬间就破了她几乎没有的防御。 梵音天花容失色,但还未等她上前,那两道鞭影已迅速朝她甩动而来。 她当即银牙一咬,指尖琴弦拨动如雨,层层音浪化为实质,猛烈劈出。 但暗中有尖笑声起,便见那两道长鞭霎时一抖,鞭身即瞬如利刃,携着骇人的劲风当空抽下。如刀斩浪,层层破开音刃,骤然抽断梵音天怀中的琵琶。 后者被后置的惯性抽的向后倒退,怀中琵琶猝然裂开,散落在了地面。 她顿时惶恐,忽觉身后立有一黑影显现。 不过亦是同时,一股复杂香气于她全身飘出,瞬间便让那黑影如惊弓之鸟般暴退。 紧接着,那人后怕着发笑:“此女有魅香,真乃极品……” 而另一黑影则从姬如雪身前的阴影中显露出来。 “不过,这小娘子亦不错……” 二人笑声极为恶心刺耳,引得众女脸色难看,几欲作呕。 但此时众女哪里看不出她们完全不是这二人的对手,最强如梵音天,也不过被他们戏耍。 梵音天面色苍白,娇愤至极。 不远处,姬如雪呛出口中的雪粒,她忍着剧痛,颤抖着右手,握住了剑柄。 但于她身前的黑影却蹲伏下来,长如利爪的五指按住了剑身,尖笑了声。 而后,他便将另一爪探出,向少女清冷的脸庞伸去。 姬如雪脸色极为冷峻,袖中有一柄短刃滑了出来。 即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瓦片颤动的声音霎时连绵而起,如奔雷入耳,惊起一片。 时间几如暂停,一粒碎瓦自高墙上急蹿破空而至,五指裂声咔咔作响。 其后,寒光从天边霎现眼前。 黑袍兜帽几乎瞬间就被劈破大半,其内先是发出一声惨叫,向后使那裂指一挡,才取得抽身暴退的时间。 寒光之后,人影落地,继而单手一探,便将姬如雪揽起,立于雪中。 地面,五根惨白的断指扭动了下,被一抹刀气劈成粉碎。 姬如雪倚靠在人影怀中,此时抬眸去看,便只见一张沉静稍显漠然的俊朗脸庞。 正是萧砚。 她心跳骤快,马尾下的耳尖亦有些泛烫,但被搂住的腰却忽的下意识放松起来。 对面,那黑袍人狼狈的捂着断手,怒然的隐匿进阴影中。 “逃?” 萧砚冷冷一笑,道:“逃的了吗?” 此时,四面高墙间,姗姗来迟似的响起多道人影落地的声音。 不远处,日夜游星的身形狼狈的显露出来,而后惊慌的抬头望去。 天空雪粒漫天飞舞,借着远处映来的火光,便能看见高墙与房顶上人影绰绰,俱是玄冥教的装扮,却又各自都戴着斗笠,背负唐刀,睁着一双双冷眸,尽是杀气。 各个都形似地府里索命的鬼。 “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日夜游星二人惊惧的倒退,而后猛然隐入阴影中,两道鞭影甩舞数圈,噼里啪啦的卷动而来。 姬如雪心下凛然,却忽觉腰间大手一松,身后人影已如惊雷而出。 唐刀一劈一翻,一条长鞭即被制住,而后不等鞭子绷直,萧砚已一把将之攥住。 他面如冷色,手间浮着罡气,便是猛然一扯。 阴影里,一道身影被霎时拽出。其后,两个不良人迅捷落地,两刀捅进黑袍之中。 猩红血色之下,两道惨叫声立起。 另一鞭影急转,直向萧砚后背抽去。 后者霎时一笑,径直将那长鞭扯出,继而折身一甩,两鞭缠绕而过,他手中唐刀亦猝然丢出。 “噗。” 空中有血雾爆出,萧砚挨了一记鞭子却只觉全然无阻,此时闪身缩进,一拳猛然砸出。 另一黑袍人便踉跄的显了出来。 还未等他反应,萧砚已一脚重重的踩在他腹部。 “饶我一命,我将身法……” “身法?不用,我自会取之。” 萧砚伏低身子,面无表情的一招手,地面的唐刀便被吸入他掌中,而后毫不犹豫的向下一插,补充道:“而且,我这人最喜斩草除根。” 鲜血汩汩淌出,浸红了雪地。 远处,梵音天似是才反应过来,却依然大愣,向后跌坐了下去。 姬如雪抿着唇,轻轻抚摸着手腕。 她的容貌依旧显得清冷,眸里却很亮,似有微微的笑意。 ———— 满地死尸间,葛从周略略欠身,双手抱拳。 马背上,敬翔解开了披风,坦然受着禁军与玄冥教两派的注视。 城内的乱战终于被止住,两方争得不死不休之际,幸有崇政院院使敬相力挽狂澜,制住了两派高层。 只是看着遍地死尸,敬翔略略叹气。 旁边,有一夜护着他的禁军士卒递来一张纸条,而后退去,消失在了人群中。 纸条铺展开。 “望能与敬相再次合作。” 他抚着须笑了笑,向左右吩咐。 “开城门。”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48章 尸毒 乌皮靴上沾了血,萧砚遂皱起了眉,在雪堆里蹭了蹭。 有不良人于高墙上警戒,余下的则跃过来,将日夜游星两人的黑袍扒开,才见清是里内是两个侏儒。 两人缩身在黑袍下,却可用机关操纵这宽大长袍,给人以一种无尽的神秘感。 妓馆内的女子翘首望去,便见两人容貌古怪,五官甚为紧凑,再结合他们有食人肉的恶癖来看,应为异族人。 有不良人摸索着这两个侏儒的尸身,最后只在二人身上各摸出半部手抄小册。 一人接过去,仔细辨认过后,便分上下两部接好,交给萧砚,恭声道:“校尉,这两人应是扶桑人,属下之前学过一些扶桑文字……” 萧砚粗略的翻了一翻,又交给那不良人,道:“此二人内力并不算雄厚,这身法却是一流。此物便交予你保管,后面试试能不能想办法把其译成汉文,以让舵里的其余人一起学学。” “舵里的兄弟……” 那不良人大愕,下意识瞥了下不远处的幻音坊众女,继而侧了侧身子,似不想让她们听到这里的对话。 他难掩激动之色,嗓音略颤道:“谢校尉赐功,属下实是无以为报……” “不良人俱是一体,同生共死,何分你我。”萧砚拍着他的肩膀,勉励道:“今后,还得和你们共行,可不能落在我后面。” 他的声音并不大,加之风雪卷动,旁人或只当此言猝然飘过。 但墙上的绰绰人影此时却俱是一怔,而后注视着那稍显瘦削的身影,紧紧握了握手中的刀柄。 揭过此篇,萧砚才有时间顾上幻音坊众女。 在他来之前,已有一女殒命,其他几女多多少少都带有伤势,梵音天也不例外。 但这会看起来最为不妙的却是姬如雪。 她重新拾了长剑,靠坐在墙根处,默默擦拭着手腕上的疤痕。 梵音天此时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过去欲要扶她。 “雪儿,现在感觉怎样?” “无碍,圣姬可带有伤药?” 梵音天定眼望去,才见这少女的腕间早已被那一鞭抽的皮开肉绽,此时已有一股乌黑之色向小臂上蔓延上去。 她脸色略变,匆忙掏出怀中的特制金疮药。 “此药无用。” 萧砚大步过来,一把推开了她,继而蹲伏下去,攥起姬如雪的右手。 梵音天被这般粗鲁扒开,却也顾不上不满,急声问道:“小郎子此言何意?” 姬如雪缩了缩手,却抽不动。 萧砚皱着眉,迟疑了下,用手沾了沾腕上的血,继而放在鼻口轻轻一嗅。 少女小脸一紧,绷着身子沉默不言。 “这是尸毒。”萧砚锁眉道:“方才却未发现,那两鞭子上浸了尸毒,破开防御之下,尸毒侵入体内,即会控制五脏六腑,影响人的神智。” 梵音天神色大变,她功力逼近小天位,自身带有防御,那鞭子抽断了琵琶却对她没有实质性伤害。而萧砚虽也挨了一记,但他的护体罡气几如铁甲,于他而言可以说只是不痛不痒。 可姬如雪一个只能对付普通江湖客的末流武者,却是经不住一击。 她便急声追问道:“小郎子可知如何办法?” 这时,一不良人从高处跃下。 “校尉,那边传来消息,城门已开。”他犹豫的扫了眼众女,低声道:“是不是该要先迅速撤离此处?” 萧砚锁着眉,看了眼姬如雪虽平静却已有些发白的脸色,向梵音天冷声道:“伱们的人呢?” 后者反而有些结巴,然后惭愧道:“还未、还未聚合……” “你们先去召集其他人,先出城。”萧砚松开了姬如雪的手腕,向那不良人道:“帮忙盯着四周,优先保全所有人皆能离开。” “遵令。” 那不良人领着其余人飞快散去,几乎瞬间就没了踪影。 梵音天此时才终于尴尬起来,她们现今真如不良人的拖累,全无作用。 “雪儿就拜托给校尉了……”她向萧砚拱了拱手,即就领着众女匆忙赶往聚合点。 眼见她们当中有人用神秘粉末处理了同伴的尸体,萧砚便俯视着姬如雪,道:“武功平平,却要掺和这些事,你幻音坊真是无人了?” “其余援手还没来得及赶来……”姬如雪如此辩解道,萧砚已伸手一揽,将她环腰抱起。 他身上几无血迹,血气却颇浓,不知他这一夜杀了多少人。 不待姬如雪有什么反应,他只是双足轻点,人已腾身而至高墙之上。 天色微明,整个城池内却依被黑色笼罩,雪势渐大,纷纷扬扬的飘落,盖住了满城的鲜血。 少女散着清香,柔软的身子依偎在萧砚胸口。 她脸色略白,却不知是尸毒散发还是其他原因。这会杏眼轻抬,便见已十七岁的少年神色平静,定定的迎着雪望着宫城方向。 片刻后,萧砚跃了出去。 —————— 玄冥教总舵,衙门之外的死尸只被拉走了一半。 淋淋的污血铺满了台阶,一点一点的滴落下去。搬运尸体的人一踩而过,便将血色脚印带的随处都是。 铜锭大门上插着入木的箭矢,大门已被凿裂了些许,里内亦有尸体,却是攻入的禁军与地宫涌出来的鬼卒大战之后留下的痕迹。 里里外外皆是人影,玄冥教搜拢鬼卒的尸体,禁军亦只拉走几方的人。 互不干扰。 衙署大堂内,崔钰极显狼狈,外衫残破。 他屏退了所有人,此时正紧紧皱眉,匆匆封起一件书信。 而后,他将之郑重的交给亲信。 “你马上赴洛阳,一定要把这信亲手交给均王。” 那亲信不敢马虎,当即持着书信从偏门离去。 崔钰沉着脸,招来一名信使,询问道:“幻音坊那边真无半点收获?” “整片妓馆皆燃起大火,巷内巷外无不在混战,已成一片废墟,确寻不到东西了……”信使道:“且成圣阎君和两位游星使也未寻到,也不知生死……” “通文馆那边如何?” “仅捉住一些杂鱼,动乱来的太快,所有人都被卷了进去。” “天杀的葛从周!” 崔钰极为恼怒,背间却是渗出冷汗来。他被孟婆留守汴梁,这些破事却一件都没办好! 他挥退信使,独自一人在大堂内来回走动,脸色阴晴不定。 但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却忽地自堂下响起。 “倒未想到,崔府君竟与均王朱友贞有这些不为人知的关系。” (本章完) 第49章 交朋友 “何人!?” 崔钰悚然一惊,瞬时就有一杆铁制毛笔于他袖中滑出。 扫眼望去,却见是那本该持着书信离去的亲信已脸色煞白的折返了回来。 于他身后,有一着禁军小校服饰的人影踱步而出。 但与之诡异的是,他脸上戴着的却是玄冥教的獠牙铁面。 崔钰将一双三角眼眯了起来,先是看了眼亲信,继而才阴恻恻的询问道:“阁下这身打扮,却是何目的?” “无他,来与崔府君交个朋友。” 萧砚两指夹着被拦截回来的书信,笑道:“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欲谋大业,朋友也要多多才对。” “汝到底是何人?休要在我玄冥教装神弄鬼!”崔钰本就满腹怒气,此时强压着怒火,道:“汝若识相,休要本府出手!” 萧砚笑了笑,晃着指间那书信,道:“府君既急着要此物,在下或能与府君做个交易。” “速速道来!” “早闻玄冥教有一神功曰‘九幽玄天’,府君可弄的来?” “汝是戏耍本府不成?”崔钰阴沉着脸:“此乃冥帝与鬼王才可修炼之功法,本府如何有机会接触!?” “那好,你教中还有一名‘千尸万毒掌’的功法,传闻可融合尸毒,府君可会?” “小小无常的功法,本府可不感兴趣。”崔钰不屑一笑,继而冷眼观着萧砚,阴笑道:“不过若是想解尸毒,本府倒有法子。” 被他猜到意图,萧砚也不恼,只是扬着书信:“恐怕需得麻烦府君授此法与我。” “自是可以,只是……” 崔钰的双袖霎时无风自动,铁笔于手中转了转。 “本府杀了你,岂不更好?” 他的语气骤然变得狰狞,双脚猛地凌空向前扑去,指间铁笔锋芒毕露,极有杀气。 于空中之际,笔尖已有墨点扑簌簌点出,如石弹迸裂,向着萧砚飞射而去。 后者迅疾倒撤,脚下不停,手上却只是一抖,那原本柔软易破的信纸便瞬时变得笔直,继而横测一挥,几块墨点即被扫开。 顷刻,崔钰已凌空而至,抬手便是笔锋斜扫过来。 萧砚不慌不忙,脚尖点地,身形向后腾挪半寸,同时单手招架探出,以鹰爪擒拿模样猝然抓去。 崔钰躲闪不及,袖口霎时破裂,铁笔亦只于萧砚胸口的铁甲间划出一道白痕。 他泠然一笑,一展双袖,便瞬有数道寒光飞刺而出,同时身形猛然贴去,以近战之势用笔划向萧砚咽喉。 于这险要之时,后者却还有心思将书信揣进怀中,继而竟直剌剌的向后倒了下去,避开了飞射而来的暗器。 他的脊背轻飘飘的落到地面,而后就地一滚,以腰腹发力,人已向后弹射过去。 紧接着,萧砚在空中一个翻转,最后双脚却是落在廊柱间,其后猛然一蹬,便直挺挺的向前撞去。 本还贴过来的崔钰只听“噌”的一声,一抹寒光已猝然而起。 “哼。” 他冷笑一声,持笔就要迎上。 但那刀光却逐渐耀眼,空气中响起破空声,掀起一片飞雪。 “呲。” 铁笔上火星迸起,崔钰的三角眼不可置信的瞪起,身形向后不断倒退。 身前,刀影如雨,裹着雪粒顷刻间就将他罩住。 那铁笔招架不过几刀,便已猝然发出裂声。崔钰心下震颤,双袖又要展动,刀影间已猛然刺出一柄唐刀。 “!” 唐刀势如破竹,径直荡开了挡来的铁笔,悬停在了距崔钰咽喉一寸之际。 翻卷的雪影中,萧砚脸上的獠牙铁面显了出来。 崔钰咽了咽唾沫,丢下碎笔,双手微微举起。 “本府这就将解毒之法授于阁下……” 但他声音坠地,双目却忽的变得狰狞起来,一手轰然握住刀锋,一手化掌,全力向萧砚拍去。 两掌交合的闷声响起。 于远处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亲信眼中,崔钰的身形倒飞而出,跌跌撞撞的撞到了廊柱之下,使之木面都凹陷进去些许。 飞雪颤动,落在染血的刀锋间。 却见崔钰那握刀的手已被割裂,露出了狰狞的血肉来。 萧砚甚为淡漠,抬步上前,先用崔钰略显褴褛的衣衫蹭净了血,而后甩手将唐刀收入鞘中。 崔钰的嘴里呛出血,他勉力的抬起头,因口中血水混杂,声音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汝、到底是何人……” 萧砚没应他,而是用手抓住了崔钰的乱发,将之硬生生的拎了起来。 他声音极冷,道:“有些机会,不会有太多次。” “我、这就授予你方法。” …… 末了,萧砚用书信拍着崔钰的脸,道:“这东西,即是在下与府君以及均王交朋友的信物,便由在下收着了。还需麻烦府君另写一份。” 后者面无血色,一阵苦笑。 萧砚也不管他,自顾自走到阴影处,身形便霎时隐匿消失。 崔钰眼见这一幕,瞬间就瞪大了眼睛,浑身发颤起来。 那亲信诚惶诚恐的走了过来。 “府君,此人身份不明,又拿了那信。他若将之交给冥帝,均王可就危险了……” 崔钰想也不想,不待他说完,抬手便是一连串暗器撒出,径直就将这亲信扎成马蜂窝。 后者退了两步,不可置信的指了指崔钰,还未发出声来,就已咽气倒地,毙命身亡。 崔钰脸色难看至极,低怒道:“若无伱这废物,本府何至如此!?” ———— 马车驶至城门,萧砚出示了崇政院的腰牌,便极为顺利的驾车而出。 马车里,已被萧砚逼出尸毒的姬如雪用绷带缠了背上的伤,继而套上衣衫,钻了出来。 “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萧砚赶着车,瞥了眼于身旁坐下的姬如雪,道:“你若真心感激我,就让你们那圣姬言而有信,莫要食言。” “此次你于我们幻音坊有大恩情,恐是女帝也会着令给你所有暗桩的情报。” 姬如雪还有些虚弱,靠在车厢上,偏头看着萧砚的侧脸,犹豫了下,询问道:“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什么?” “如此这般就将我们送出了城。” “无非就是与人合作,当然,要与聪明人合作。”萧砚皱着眉道:“譬如你们幻音坊,似乎就没几个聪明人。” 姬如雪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 她仰靠这车厢上,美眸看向前方。 好在,总算逃了出来。 (本章完) 第50章 少女 离了汴梁,一路向西出发,直到天色昏暗,才堪堪到了郑州境内。 萧砚于小道边傍着马车引燃了篝火,继而再将很是扎眼的禁军衣衫脱下,丢进了火堆里。 火舌撩动,瞬间便把散有血腥气的袍衫卷了进去,最终只余下一摊灰烬。 车厢上积了雪,于夜里反着火光。 时下静谧,萧砚虽急着赶路,却也要给拉车的马儿留时间补充马力。 姬如雪的气色稍显转好,捧着豆子喂过马后,便过去蹲在了篝火边。 萧砚见她过来,遂将烘烤了下的肉脯递给了她大半,用树枝刨着火堆,询问道:“你们一连损失了三处暗桩,可有补救方法?” 心知他是真已代入了共享幻音坊情报的身份,姬如雪心下暗笑,面上却只是摇头,道:“只能慢慢重建,且我们幻音坊内多为女子,玄冥教有了这几次的经验,对我们的目标性应该更明确了些。” 她慢慢咬着无味的肉脯,一边道:“此次之后,我家女帝应会重新调整一番中原情报网。” 萧砚皱眉听过,便盯着篝火思量。 姬如雪却见他那份肉脯不知何时已三两下尽数入肚,遂将剩下的递了过去。 萧砚也不推辞,顺手接过丢进嘴里,继而道:“你们的人终究太过单一了些,情报来源虽广,但局限性也太大,是争不过玄冥教的。” 少女仰起头,低声道:“无法,身为女儿身,在这世道便是最大的破绽。” 她的声音有些低落,却又多是淡然。 “乱世中,本就多重男儿轻女身,况且还是动荡了这么多年的乱世。各方势力向来皆视人命如草芥,何况是对女人。若是运气不好,普通民女动辄便会沦为营妓……” 萧砚静静听着,眉头却开始微皱了起来。 姬如雪坐在一块木柴上,目光看着晃动的篝火,“所以岐王之于这个世道,倒更像一个异类。若无她置幻音坊,还不知会有多少姐妹命途多舛,沦为乱世一浮萍……” 她顿了顿,继而道:“也是因此,幻音坊便逐渐成了众姐妹的容身之处,却也遭到其他势力的轻视鄙夷。” 萧砚略蹙起眉,才有些理解记忆中姬如雪为何会对歧国、对幻音坊那般忠心。 与她们而言,女帝应不止是让她们甘愿效命的人,可能还是她们最为崇敬之人。 “乱世吃人,不论男女。”他出声道:“兵戈之下焉有完卵,你们岐王就算仅想保一方安宁,如此也是不够的。” 姬如雪轻轻点头。 但她亦不过一地位略高的侍女,于幻音坊内也并无什么话语权。 萧砚明白这个道理,便摩挲着手掌,道:“伱回去凤翔后,问问你们那女帝,可否抽时间与我谈一谈。” “可还是为共享情报一事?” “这已定好的事情还有什么可谈的。”萧砚笑了,道:“就不能是因为敬仰你们岐王,想要当面一见?” 姬如雪却忽地纠正道:“岐王是岐王,女帝是女帝。” 萧砚笑了下,并未反驳她。 少女紧了紧俏脸,她盯着萧砚的眼睛,却感觉他什么都知道也似。 她大多时候也还是看不透他的想法,便索性偏着头盯着篝火。 天空中的落雪渐大了些,她却不觉有多少寒意,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萧砚在身旁的原因。 但她突然惊诧自己为何会有这一想法,忙慌张的抬起头来。 萧砚正将剩下的柴禾丢进火堆里,他的身形虽然挺拔,但过于瘦削了些,显得侧脸格外的棱角分明。 姬如雪略垂下了头,问道:“你还是欲去洛阳?” “对,但朱温的车架应才过郑州,故还有时间。” “朱温那里……”姬如雪犹豫了下,终还是劝道:“你此举是不是太寻险了些,废天子分明已在你手中,何至于非要亲身冒险?” “有些事,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办到的。” 萧砚将手里的最后一根木柴丢进火里,便拍了拍手,道:“譬如你方才所言,幻音坊乃那些浮萍女子的容身之所。可幻音坊终究不过一方安稳,况且,你们身于其中也不算真的太平。” “这些不过是表象,天下不会因为哪一个人而太平,亦不会因为谁生谁死而停止攻伐。” 他平静的看着篝火涨起而落,道:“可若愿火中取粟,偏能寻到那一份太平……” 姬如雪被他说的有些绕,蹙起了眉。 萧砚伸手,将她臀下的最后一根木柴抽出,最后丢进火堆中。 少女被这动作一惊,却见萧砚已起身向马车过去。 “睡觉吧。” 姬如雪愣了愣,看着他的背影进了车帘。 末了,萧砚却又探了出来。 “你不睡吗?” 少女略有些不自然,但环顾四面皆是雪原,篝火亦渐渐小了下去,慢慢没了暖意。 她便涩然的咬了咬唇,弯腰钻进了车厢。 ———— 初晨的风雪声唤醒了姬如雪。 寒风鼓动着厚厚的车帘,略略的飘进来了些。但她却并未感到多少寒意,身旁反而传来了温暖的气息。 偏头去看,才见是她与萧砚紧贴着一起倚在软靠上。 萧砚内力雄厚的多,故身子也温暖,引得人不知何时贴了过去。 姬如雪颤了颤睫毛,不动声色的拉开了些距离。 夜里不知何时真睡着了过去,此时一觉醒来,竟分外觉得安心。 她摸着手腕上的纱布,终究没再待在车厢,掀开车帘钻了出去。 许久后,待萧砚满足的醒来,才发觉马车已走了许远。 他素色的长衫间留有清香,甚而连带着整个车厢内都好似是香的。 掀开车帘去看,才见是姬如雪赶着马车向西而去。 天色实则并未有多亮,少女的肩头落有雪花,与她的马尾相映,别有一番美感。 随手替她拍掉,萧砚坐了下去。 “走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不到,不过我已见到了圣姬留下的暗记,应很快就能追上她们了。” 姬如雪神态自若,问道:“你去洛阳,可需要帮手?” “我不需要武功平平的帮手。”萧砚饶有兴致道:“你若能再强些,恐就能帮上我了。” “谁想要帮你。” 少女神色清冷,重重的一挥马鞭。 (本章完) 第51章 洛阳 两个不良人执缰骑马冒雪寻了过来。 这两日雪势渐大,马蹄踩在其间也是深一脚浅一脚,速度显得格外之慢。 他们在荥阳县近郊迎到了马车。 “校尉,幻音坊众人已安排妥当,凤翔来的援手亦已与她们汇合。” 拉车的马儿正有些勉力,一人便将坐骑亦套了上去,速度才快了起来。 萧砚并不在意姬如雪也在旁边,问道:“洛阳那边消息如何?” 两不良人知晓他是问的朱温动向,当即应道:“他们适才出了郑州便停驻了下来,应是汴梁有消息传了过去,却不知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期间,他们瞥了下姬如雪,仍只是一板一眼的回答:“郑州这边的局势很复杂,玄冥教本还在大搜幻音坊的人,昨日汴梁动乱传来后,他们也险些与城内牙兵争斗起来。” 萧砚思量了下,玄冥教与禁军交锋中落了下风,汴梁那边虽想拼命捂住消息,他却已让刘成把其中内情散了出来。 两派矛盾本就极大,玄冥教其下的鬼卒姑且不谈,冥帝等高层可就要头疼起来。 不论怎么说,禁军才是掌控汴梁的唯一大杀器。冥帝是有机会插手其中,但萧砚却并不想让他太轻松。 虽算不到朱温还打不打算去洛阳,但萧砚依得往那边赶。 有两个不良人指引,他们行进的也快了些,两个时辰后便抵达了近郊的一处寺院。 寺不大,里内却依有容香客住宿的地方。 将马车停在外间,萧砚又去捐了些香火钱,才大步走了进去。 姬如雪提了长剑伴在他身后,已见客房中有两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迎了出来。 她们亦与萧砚熟悉,此时便纷纷感激不尽的见礼。 “萧郎……” “两位圣姬,又见面了。”萧砚朝着她们拱了拱手。 二女正是妙成天与玄净天,她们似救火队长一般,一收到梵音天与姬如雪的消息便匆匆自凤翔赶了来。 此时前者拉着姬如雪的手,打量着她手腕上缠绕的纱布,叹着气道:“好在有你帮忙联络萧郎,若不然,恐不知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 “往里再谈。” 他们入了客房,才见到几个女子与梵音天。 妙成天解释道:“大多姐妹已绕路回返凤翔,郑州与汴梁闹了这般大的动静,却是暂时不敢将她们留在中原。” 萧砚并不关心此事,坐下便问:“不知我与梵音天圣姬谈的条件,诸位可已商量妥当?” 梵音天正煮好热茶,同时令一侍女弹奏着琵琶曲,使房内的气氛活跃了些。 此时她闻声过后,便扭着臀凑了过去,继而伏低腰身贴着萧砚胳膊,使软润的胸脯磨着他的手臂,差不多将大片胸口的白腻显露在了他的眼前。 姬如雪扭过头,一丝不苟的盯着室内简单的陈饰。 那边,梵音天娇笑道:“不瞒小郎君,眼下局势不稳,恐怕需得……” 她话音未落,萧砚已不客气的一把将她推开。 她的臀适才要坐在他的腿上,此时忽的被扒开,下意识的惊呼起来。 却见萧砚抿着茶水,拂了拂胳膊上的衣袖,面无表情道:“圣姬是欲反悔?” 见他这动作,梵音天先是惊诧,继而隐然有些面色尴尬。 妙成天急忙打着圆场,道:“梵圣姬不是此意,只是现下各地皆是风声正紧,却不知能不能达到萧郎的预期。” “无需那么麻烦。”萧砚敲着桌子,道:“我可以安排人手帮你们经营,你们只需提供下线与情报来源给我们。对诸位而言,亦能与我的人互相配合,弥补身份方面的不足。” 妙成天知他说的意思,无非是能凭借他的人使她们的暗桩看起来不那般单一。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们于各地设置的暗桩亦多以女子经营,遂大多只能沿用一些娱乐场所。 若有不良人配合,事情确要好办许多。 可萧砚之前谈的只是情报共享,现下却是要堂而皇之的安插自己的人手进来,妙成天却是有些犹豫,道:“此事还需先禀之女帝……萧郎勿急,伱于幻音坊有如此大恩,妾身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希望圣姬不会让我等的太久。” 萧砚将一饮而尽的茶杯置于桌上,已站了起身,然后指了指姬如雪,“雪儿姑娘那里有我一方令牌,诸位若是商议妥当了,可让她与我的人对接,雪儿姑娘行事,我还是信得过的。” 梵音天暗恼,只当是自己居没有一小姑娘诱人,遂神情有些不虞。 “妾身当知萧郎与雪儿私交甚好,”妙成天脸上挂着轻笑,却见萧砚欲要离去,忙近前问道:“萧郎这是要走?” “萧某尚有要事,圣姬既心中有数,便不多停留了,再会。” 他言辞简洁,略拱了拱手,折身便与几个不良人出了寺院骑马而去。 来去匆匆,以让众女皆是有些愕然。 此时正还有两个不良人留下,他们也未多言,只如是监视她们一般,环胸守在了房外。 “这小子!”梵音天本就脾性暴躁,略恼的坐在桌前。 亏得她还精心换了一身衣裳,甚而亲手煮了一壶好茶,那小子竟全不给她面子。 妙成天却不理她,而是拉过姬如雪低声询问。 片刻后,她便思忖着蹙起了眉。 ———— 两日后。 大梁西都,洛阳。 街角的客栈内,一人影矫健的翻进了窗户。 他双手捧着一面纸条,递给萧砚。 “校尉,朱温车架已过虎牢关。” 后者正擦拭着一张面具,先是细细扫过纸条,继而便问:“洛阳这边,可联络上了?” “属下已与其中一人见过面,其会助校尉联系上洛阳旧部。” 萧砚负手走到走到窗边,静看着外间白雪覆盖着的屋檐小巷,于街上经过的行人。 “终还得麻烦人家。” …… 城北,临德坊。 矮胖的豆腐贩子乐呵呵的收了摊,他其实才出摊不久,但因是年节,左近街坊皆喜他家的豆腐,今日卖的极好。 左近的商贩略有些艳羡,唤道:“段掌柜,该开铺子了,摆摊这点豆腐哪够客人来买?” 矮胖汉子憨厚笑笑,用热巾擦着汗,道:“莫打趣,哪里当得上掌柜一称……” 商贩便发笑,道:“你去年不是收了个徒弟,不把铺子开起来,难不成也让他今后来摆摊?” “今后事今后说,一间铺子哪是说开就开的起的。” 矮胖汉子格外和气,也不计较他人话音里的别意,用几枚铜钱买了些零嘴,便用扁担扛着货架乐呵呵的回家去。 略显狭小的院子里摆满了货架,一半大小子坐在门槛上,正如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 他见状一叹,唤道:“小北,今日不练功了,回屋里睡。” 后者却是霎时惊醒,继而用手背擦掉嘴角的口水,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咧嘴道:“师傅,方才有一大叔来过,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矮胖汉子眯了眯眼,和气的面色敛去。 “去把门关上。” 他将货架放在院子里,继而踱步进入屋内,将那张信纸放在桌上。 纸间,血色半圆中,以草书写有三字。 “不良人。” 他沉默许久,将之揣进了怀中。 求追读,求票票~ (本章完) 第52章 安乐阁 院子里,段成天将白纱铺在木盒中,继而将三斤糯白豆腐平平整整的盛装于里,这才盖上盒子,将之提着向外出去。 天空有落雪,他便又折身回去戴了一顶雨笠,然后推开了些房门。 “小北,晌午自己弄饭吃……” 里边,徒弟已躺在炕上呼呼大睡。 毕竟是小孩子,日日练功,今日难得轻松一天,便无所顾忌了起来。 段成天皱起眉,进去给他将被子掖好,继而将收摊时买的零嘴放在桌上,才提着木盒出了院子。 “段掌柜又给安乐阁送豆腐了。” 路过摆摊的巷口,有摊主笑问道:“今儿怎的没让小徒弟去送?” “少年人,过个年疯玩了好几日,正缩在屋子里睡大觉哩。”段成天乐呵呵的应了声,继而才有些发愁道:“这小子,迟早得坏了我这手艺。” 那摊主有些羡慕,问道:“那安乐阁的女郎怎这么喜欢吃你这豆腐,隔些日子就要送一回,可是有什么秘方?教教老弟……” 可他还未说完,却见前者已不知何时走了许远。 “咦?” 这摊主有些纳闷的揉了揉眼,转身想去问旁人,自家婆姨却正在打瞌睡。 “奇了怪了……” …… 安乐阁位于洛河以南,居临南市的延福坊内。 旁人若想要从新建于旧北市上的临德坊至此处,单是骑马都需要两刻钟,但段成天提着木盒到阁外时,所用时间却还未超过一盏茶。 因临近南市,又处于年节,街巷间的行人此时显得格外多。 贩夫走卒、闹市游人聚成人流,于高楼酒肆间流连忘返,喧笑不止。商铺旅店之外,旗杆林立,招幡飘飘。特别是安乐阁外,整条长街都甚为热闹,自坊门而入,便能得见各样表演,武师卖艺、杂技相扑、乐声不绝于耳。 当乃乱世之一盛景。 多年前,洛阳还数被劫掠,各路诸侯你来我往涌入关中,几乎将洛阳嚯嚯成了废墟。除此之外,这些野心辈不但要搜刮一番钱粮,且在离去之际皆要卷走一批人口。不过几年间,洛阳便“城邑残破,户不满百。” 但这一现象自河南尹张全义镇守洛阳后,便开始迅速扭转。 其任上十余年,亲披荆棘、劝耕织、广纳流民、奖励生产,在狠下功夫经营与治理多年洛阳后,便以至现今“京畿无闲田,民户数十万”,“家家有蓄积,水旱无饥民”。 可以说,如今的洛阳能有这般盛景,几乎是“种田狂热者”张全义一手织就的。 段成天虽仍然为大唐奔走,却也对此人极为敬佩。 他提着木盒穿过人流,才终于让一侯在安乐阁门口的伙计望见他。 后者急忙跑上来,连连招呼道:“段掌柜,速来速来,就等你的豆腐下锅了。” 段成天憨厚笑笑,便要跟着他从侧门入内。 这时,在他的余光里却忽有两道顶着斗笠的人影从人流里挤了出来。 他下意识顿住脚步,向其望了过去。 但那人却已被门口揽客的胡姬拥着,入了店里。 “段掌柜?”伙计招了招手,纳闷的看了过来。 他收回目光,跟了过去。 “这就来。” …… 店门口,有杂役满脸堆笑的接过萧砚手中积了雪的斗笠,连连向里内招呼。 堂中,多有豪客醉酒高歌,台上有舞女赤着足,随着乐声舞动。 于他身后,一不良人满脸冷峻,自顾自的拎着斗笠,如护卫般亦步亦趋的跟着。 有龟公远远望见萧砚气质不凡,身后还有高猛护卫,便急忙唤着假母:“妈妈,恐有一只肥羊。” 假母本正倚着栏杆歇息,此时顺着其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少年郎颇显稚气,一路走马观花似的对什么都甚为好奇。 “可宰!” 她当即热情的下了楼梯,挥手便支走了杂役,亲自招待道:“小郎君真是好仪表,相貌堂堂,实为醉人……可是头回来我安乐阁?” 她风韵犹存,此时顺势捧住了萧砚的胳膊,也不待他有什么回应,便指着大堂上下开始介绍。 “郎君莫看我安乐阁不大,可全天下的美人儿这里都有!” 似是怕萧砚不信,又许是存着忽悠小年轻的心思,她当即就竖起了三根拇指在萧砚眼前晃悠:“这安乐阁,可是从前朝贞观年间就始创于长安了呢,至今已有三百年了!” “不过当今陛下多年前焚毁长安,东家即就将一众姑娘带到了洛阳,可别看现在占地不大,这些年来,我们这里素来都是八方来客,络绎不绝,便是河南尹张公……” 她的话术极为熟络,萧砚却已笑着将手从她胸脯中间抽了出来,继而打断道:“老鸨误会了,在下是与伱们阁内一姑娘约好了的。” “嗯?” 那假母先是惊诧,继而便见萧砚身后的不良人从怀中取出一张请帖。 “我家郎君,昨日便包下了贵阁的鱼娘子,约在了今日见面。” “哟!老身直说小郎君怎的如此贵气,偏真个就是大手笔的贵人!”假母大喜,急领着两人上楼,直到了一处已不怎么能听到楼下喧嚣的雅间前,才兴高采烈的出声道:“郎君且稍待,老身去看看娘子收拾好了没……” “老鸨请便。” 待见那假母小心翼翼的入了雅间,萧砚便折身傍着雕栏俯视着下方的大堂。 “洛阳分舵,确是要比兖州更有实力一些。”他指着雕梁画栋的三层酒楼,笑道:“单是这安乐阁,恐怕咱们就置办不出来。” 身后那不良人挠了挠后脑勺,低声道:“校尉不知,听闻这安乐阁背后的东家就是咱们的人,数代从商,据老前辈所言,应有家财万贯……” 萧砚虚掩了下眸子,伸手敲着围栏,开始思量起来。 身后的雅间里,老鸨压低了的声音传出。 “妈妈我只当肯花万钱约你一见的是个什么老头子,怎料到却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少年郎!这种小郎君最是好哄骗,幼姝你可得给妈妈争口气,把他的底裤……” “妈妈,你先出去,我有数。” “……” 这番对话常人理应是听不见的,偏偏萧砚有功力傍身,却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只是淡笑一声,折身过去,便见那假母已面如常色的推门出来。 她面上挂着谄媚的笑,盈盈一拜。 “小郎君可进去了。” 萧砚客气的冲她点了点头,“劳烦老鸨了。” 那假母却只是上下扫着他身上精致的衣衫,笑道:“天色还早,郎君何不多唤几个姑娘?” 但后者却已抬步走了进去,她下意识就要跟上,但那不良人已横绝在门口,持着斗笠两手环在胸前,分外有冷意。 假母便不舍的退了下去。 推门而入,便先是见到一屏风,其后,则是各样陈饰。 此时,便有一白衣女子捧着长琴缓步而出。她身形有致,面容姣好,确为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不过她只是轻扫过萧砚甚为年轻的脸庞,继而淡声道:“郎君可否是来错了地方,今日妾身要见的人,该不是你。” 萧砚却只是瞬间漠然,眼中浮起不容人直视的威仪来。 卷轴于他手中铺展落下。 “不良人天暗星,此来一见洛阳不良人。” 那女子霎时错愕,望着那兖州不良旗许久,才恍然似的欠身一礼。 “洛阳不良人鱼幼姝,见过校尉……” “大家已召集在小院,校尉且随妾身前来。” (本章完) 第53章 洛阳分舵 后院里,段成天提着已空了的木盒,净了手从厨房中走出来。 作为安乐阁中数一数二的金招牌,鱼幼姝自有可领客人行投壶、打茶围的地方。 院子不大,但一路上布局雅致,亭台散布,曲径错纵其间,已足够她与几个婢女生活居住。 前厅里,已有几人围坐在一起闲谈。 他们当中有男有女,却都是与安乐阁有些往来的人,如布庄、首饰贩子,皆与安乐阁有多年的交易往来。 待听见段成天的动静传来,他们便纷纷起身。 “校尉……” 前者却只是摆手,“莫如此称呼,也不必管我,皆坐下。” 他们遂也不计较,迎着他入内,笑道:“可有许多年不见了,老段做的豆腐依还是够味,隔这般远都香的紧。” 余人皆是发笑。 “此次老梁召集大家,是为何事?”段成天却是有些严肃,道:“诸位能有个安生日子已是不易,莫要过多扎堆,反引得有心人怀疑。” 见众人都正色起来后,他才扫了眼四面,问道:“老梁没来?” “说是去迎客人了。” “客人?” 段成天惊诧了下,忽的想起了方才在安乐阁门口见到的那两个人。 他略有些皱眉起来。 ———— 前堂僻静处,鱼幼姝正为萧砚引荐。 她先是指着一抬头纹颇深的四旬中年男子,道:“这便是老梁,校尉正是与他联系过后,我们才得以聚在一起。” 那四旬中年初见萧砚后,实则亦多为惊讶,但有他熟知的那位兖州不良人作证,便并未多纠结,拱了拱手: “在下第八代不良人梁知,因本舵校尉天速星对分舵事宜并不热衷,遂已于这些年将负责权授予在下,亦是由在下联络分舵的各处兄弟。” 萧砚一路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好奇问道:“这安乐阁上下,共有多少不良人?” “已知的有乐师、舞姬、仆役八十六人,阁内大多数人依还是普通人,并不知晓此间秘辛。” 梁知并未因萧砚年轻而轻视他,耐心介绍道:“安乐阁于武皇年间实已焚毁,但其后由不良人接手重建,百余年来自长安辗转到洛阳,一直都是如此设计的。” “普通人之中分布着咱们的人,反而才更不容他人察觉得出。” 萧砚略略点头。 这一点就能看出幻音坊的缺陷在哪了。 底蕴终究不够,于中原铺了摊子,却并不能完全融于当地之中,稍有破绽露出,便极可能被人连根拔起。 反观不良人,继任者实则是以传承来挑选出来的,其间优劣自不评说,却对隐藏身份极有作用。 譬如这梁知,他这些年作为洛阳分舵的负责人,别说是完全弄清楚有多少不良人散布在洛阳或者是关中左近,恐怕有些安乐阁内的不良人他都未清楚身份。 单单是这安乐阁内,大多同僚恐都不知晓对方的底细。 他思忖了下,询问道:“当初大帅遣散不良人,你们应该各自散去才是,为何还都聚在这安乐阁?” 兖州分舵便是如此,自从昔日长安城破,不良帅消失无踪迹,各个不良人隐姓埋名蛰伏起来,一散就是三十年。 反观洛阳这边,甚而还能有机会不时小聚一番。 这下,便是鱼幼姝苦笑了,她接过话茬,道:“大家祖辈皆凭安乐阁存活,昔日大帅被先帝忌惮,遂一夜解散不良人,可大家却并无他处可去,只能继续留在此处……” 萧砚恍然。 昭宗确实属于又菜又爱玩那一类,人不良帅纵容黄巢祸乱中原,或许存的就是覆灭世家的心思,未尝有过想要不忠的想法。 结果僖宗作为被祸乱的人都承受得了,昭宗作为继任者反而自毁长城,断李唐一臂。 他并不想深究这一问题,便沉吟道:“若无二位,我想要聚合洛阳不良人恐还需要多费些时间。” “却不知天暗星此来洛阳,所谓何事?” “不急,待见过众人再详谈。” ………… 前厅里,已有两大盆咸菜烧豆腐摆在了桌上,其间滚有鱼肉,香气四溢。 鱼幼姝与梁知进了前厅,亦闻见了这一菜香。 “阿七,多添两双筷子。” 有一二十余岁的女子应了一声,继而好奇的看了眼萧砚,折身进了厨房。 有人笑着询问,“多月未见,这俊小郎君是幼娘从何处寻来的?” 另有人则皱眉,似是不知他们为何会带这两个旁人进来。 “老梁,召我们是为何事?”段成天已认出来萧砚二人的身形,却先是看向梁知,道:“上次人这般齐,可还是多年前了。” “大家莫急,”梁知先是向众人介绍到:“这小郎君便是兖州分舵之天暗星,此次召集大家,也是由天暗星授意的。” “天暗星?” 有一粗犷汉子皱起眉,道:“兖州掌旗的,怎会是这么个小娃娃?” 于萧砚身后的不良人稍有些不满,张口就要争辩。 但萧砚也不恼,只是看向角落里沉默不语的段成天,眸子闪了闪,询问道:“若萧某猜的不错,这位便就是天速星?” “是我。” 段成天站起身,看着萧砚的脸,道:“不知天暗星召我洛阳不良人,是为何事?” 他有些琢磨不透眼前这少年的底细,心下却隐隐有种不安感。 “明日,朱温即会抵达洛阳。” 萧砚开始扯下脸上的细微假脸,终将原本的模样显露出来。 众人皆是愣了愣,却没看出来他的脸做了这般修改。 “届时,其会于西郊占卜,还望诸位能配合我演一场大戏。”萧砚道:“我自兖州而来,人手确是不够用了。” “何意?” 便是梁知,此时也不禁道:“既是校尉所邀,洛阳分舵理应该全力配合,但大家虽还在为大唐奔走,却不会因朱温至洛阳而莽撞行事。” 有那粗犷汉子低笑道:“小娃娃,还是自回兖州去吧,不管你是如何承袭了这天暗星的名号,却也得磨砺几年,空口白牙一张一合,就想要驱动我们为你做事了?” 余者皆是发笑,打量着萧砚想要他知难而退。 鱼幼姝与梁知也没有立场为他说话,只是暗暗摇头。 这时,却见那跟着萧砚的不良人气急,怒声道:“尔等龟缩在……” 但还未等他说完,段成天已忽然打断他。 “且慢。” 他叼着竹签,皱眉走到了萧砚跟前,却见后者神情自然,全未将厅内的奚落放在心上。 他锁眉自语。 “我见过伱这张脸……” “几年前,天子居洛阳,我曾有机会远远的见过一面。” 众人皆是悚然一惊,便闻段成天道。 “后生,你欲代天子受死?” “真是如此?”那先前的粗犷汉子站了起身,讶异的看向萧砚二人。 “哼!” 萧砚身后的不良人冷声道:“我家校尉以身入局,只为保天子,为大唐!你们若还自认是唐臣,便不要让我轻看了洛阳分舵!” 众人略显汗颜。 有人道:“既然是为大唐赴死,那便算我一个!” “诸位莫要误会了,非是赴死。” 萧砚笑了笑,道:“而是为大唐改命。” (本章完) 第54章 朱温 无尽的冬夜弥漫撒下,渐笼罩住了铺垫毛毯的行宫。 殿内四角设了暖炉,热气翻涌,使整个偏殿都温如春夏。 阶下,大梁宣义军节度副使、检校司徒、户部尚书李振已躬身立了许久。 殿首条案之后,年逾五旬,略显老胖的朱温坐在胡床上。他虽已有些老态模样,但因身体肥硕,殿内温暖,此时仅只着一件紫色薄衫,袒露着蓄有黑毛的胸口,如一头熊也似,阴冷的伏在殿首。 这会,于他身后两侧已点起烛火,背光之下,便使得他半张脸都陷入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他的喜怒。 李振略垂首,只管盯着脚前的地毯。 上首,许久后才终于传来粗犷的冷笑声。 “汴梁的屁事,已过了这许多日,都还未扯清楚缘由来?” “禀陛下,此事确难以评判,当夜牵扯范围甚广,已无从查证祸乱起因。”李振应道:“但葛太傅言,他确实是在听闻玄冥教袭杀禁军后,才开始调动兵马止乱……” 朱温冷哼道:“便是止乱,又何故围攻玄冥教总舵衙门?” “起初确是止乱,可其后听闻玄冥教躁动,葛太傅遂领军围了玄冥教。而后鸡儿巷乱战,禁军才不得不对总舵衙门动手。” 李振一边恭敬出声,一边从怀中取出奏折:“此是汴梁敬院使呈递而来的奏书,里内已尽量还原了事发前后经过……” 有一旁跪伏的太监想要起身去接过,朱温却只是随手一摆。 “既有敬翔查证,朕便懒得多看。只问一点,此事错在何方?” 李振依是恭谨,闻言却已将奏书揣进了怀中,而后叉手行礼道:“禀陛下,依照臣方才所言,确是玄冥教的错……” “不过,臣以为,此次祸乱,当不止于对错。” 朱温来了兴致,肥硕的身子向前倾去,眯着虎眼道:“李卿何意?” 李振沉吟了下,小小的向前迈了两步,道:“玄冥教与禁军曾经便多有摩擦,此次火并,或也因旧怨而生。但这一次,他们却皆以对方叛乱为名,互相攻伐。” 他的声音不大,却因安静能在大殿中回荡。 “但玄冥教终究精通的是江湖琐事,从一开始便落入了下风,因此,臣实属想不通他们会主动向禁军发动攻势。” 朱温以手抚着脸颊边的络腮胡,眯起了眼睛。 下方,李振酝酿了片刻,终垂首道:“臣思来想去,便只能看作玄冥教确实发现了禁军中不为人知的秘辛,方才做出如此以卵击石之举。此次祸乱,对错既要评判,但臣以为,亦需看两方的立场。” “若忠于陛下,即是挑起乱战,确非错也。” 他这最后这一句话落下,便已躬下了身子。 上首,朱温俯撑着案几,开始思量起来。 于他而言,玄冥教仅是众多利刃中的一把,禁军却是他手中唯一的一把刀鞘,利刃折了,还能铸新的,刀鞘没了,却难以再收刃。 不过,他却也不能容忍这一把刀鞘开始出现裂痕。 “李卿所念,朕已知悉,你暂先退下,这几日西巡,还需你多多辛苦。” 李振眼见目的已达到,瞬时便道:“臣告退,陛下万安……” 其躬身退去,朱温便沉着脸细思起来。 胡床之下传来骚动,一二十些许的狐媚妇人仰起了头,她嘴角残余着水渍,脸颊稍有些发酸。 朱温遂发笑,用手擒住她的下巴。 “你给朕说说,那孽障于朕可忠心?” “夫婿乃陛下亲子,自是忠心得紧,”妇人仅披着薄罗,其下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俯视而下,几乎可一镜到底。 她讨好的媚笑道:“他知晓自身的相貌上不得台面,没那个争储的机会,但对陛下之恭谨可算是诸王之最呢……” “哼。” 似是提起这个人,就有些让朱温倒胃口,他冷笑一声,提着妇人的头发令其起了身。 下方的一众太监当即叩首,不敢抬头。 一只肥手探进了罗裙之内,朱温冷笑:“伱说说,玄冥教被指认谋逆,朕该如何处罚那孽障?” 妇人满脸潮红,她双腿有些踉跄,不得不用手撑住了条案。 “管那个侏儒做甚,陛下只管处罚妾身……” 朱温眯了眯眼,老脸上浮起变态的狰狞模样,他一手扯下已松垮的腰带,凑了过去。 “那孽障,朕就再饶他一次。” 不消片刻,他便已喘着气,吩咐道:“去将玄冥教水火判官召来。” ———— 殿外,李振拢着手藏于袖中,缓步行于长廊之下。 他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一中年太监上来,后者正低声陪笑:“司徒今日之言,便保得冥帝免遭一难,冥帝定满意与司徒之合作。” “还望你家主子能早日兑现承诺,替某将户部的窟窿填上。” “自该如此,自该如此。”太监凑前耳语道:“冥帝已言之,若大事成,司徒当为崇政院院使。” 李振一抚胡须,眼中闪过动色。 但他只是面无表情,道:“待你家主子操纵得了禁军,再言不迟。” 太监连连颔首,折过转道,消失不见。 李振遂止步立于廊下,远望着外间飘雪,却是想起了朱温那句“既有敬翔查证,朕便懒得多看。” 他冷笑一声,在匆匆迎来的奴仆簇拥下,入了雪中。 ………… 偃师行宫之外,朱汉宾亦由官吏分配了一处宅子,此时于夜幕中带了幞头,正打量着仆从替他寻来的两个美人。 他素来有些馋于此道,可惜家中娇妻被扣在曹州不得一同带来,便只能忍了一路。 今日夜里,他听闻冥帝之妻又入了行宫,遂懒得再忍,陛下都能如此放浪形骸,他不过寻些良家女,又能如何。 不过,堂下的两名不良人盯得他有些生厌,便冷着脸道:“你俩还站在此处做甚,还不给某退下去!” 两不良人眼见堂上那两位女子惊疑望来,遂叉手行了一礼,就欲退下。 这时,有一人影轻声从短廊下走来。 却是一端着食盘的奴仆,盘中盛着酒菜,还散着热气。 两不良人疑惑对视,一人遂上前警惕拦下。 “府帅何时要过酒食?” 那奴仆便抬起头来。 堂内,朱汉宾正满不在乎的招手:“呈上来,某正好……” 待见过那奴仆的脸后,他的声音旋即止住,浑身遍寒,霎时从凳上直起身来。 (本章完) 第55章 妇人 两个女子即被人带下去,那两个不良人随即又守在了堂外,一丝不苟的扫视着外间。 朱汉宾遍体生寒,眼望着萧砚将酒食摆放在桌上,便低声干笑着:“校尉该是由人监视着,此是如何……” “多日未见刺史,偏是有些想念。”后者一脸淡漠的整理着身上的仆役短衫,道:“怎么,刺史不欢迎我?” “怎地可能……” 朱汉宾干笑着,故作镇定的坐在萧砚对面,持起了酒杯。 却见后者仍冷眼盯着他,遂眼皮一颤,犹豫不决的想要将酒杯放下。 但想到若是如此放下去,便更在这竖子跟前太过狼狈了些,他便又稳住手,握紧了杯子。 萧砚眼看着他这些小动作,也懒得戳破他的心思,敲了敲桌子。 朱汉宾凛然了下,将酒杯放了下去。 “我本无心叨扰刺史,不过刺史确是小家子气了些,既要睡美人儿,找些民家女子又有甚意思。” “方才那二女已是整个偃师县难得的绝色了。”朱汉宾先是一愣,继而眸中有些愠怒,沉声道:“校尉若有意,某遣人将她们带给你便是,只是眼下却不知校尉该如何享用。” 他真是大为不满,这竖子,竟连此事也要抢去? 而后便尤为不爽的冷哼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确非如此,”萧砚闻言莞尔,继而勾了勾手,道:“刺史这身份,睡的女人也该有身份有地位才是。” 言罢,他便齐着筷子,漫不经心道:“方才我来的路上,正巧碰见了朱友珪王妃张贞娘出宫,此女应能配得上刺史。” 朱汉宾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心想这竖子是发什么疯?之后又念及此事本不可能,又放下心来。 但不知怎地,他又有些骤然扫兴起来。 “校尉勿要戏耍某了,我这一路来素是安稳,若有要事,只管道来便是。”他眯了眯眼,点着桌子:“明日既能抵达洛阳,校尉此时该要先忧心自己才对。” 萧砚哈哈一笑,而后眼望堂外。 不及片刻,宅中有管事匆匆入内,他径直忽视已隐匿在阴影中的萧砚,道:“郎君,外间有玄冥教的人驾了马车,言是给郎君送礼。” 朱汉宾猛然立起,继而惊道:“勿要让他们进来!” 但此时已有一奴仆慌慌忙忙的跑了进来,而后禀道:“郎君,门外的人闯进来了,他们说是郎君你的命令……” 朱汉宾惊惧不已,他脸色难看,几经变化后,怒道:“滚下去,让他们进来!” 管事与奴仆一脸茫然,似是有些不解朱汉宾在因何发怒。 萧砚重新显露出来,看着他道:“刺史怕了?” “你!” 朱汉宾极显慌张,惧道:“伱真将人带来了?” 马上,已不需萧砚多说,他便见到两个鬼卒抬着一卷毛毯入了进来。 他们毫无敬意,将毛毯置于地上,向萧砚拱手一礼,退出了这偏厅。 朱汉宾脸色煞白,竟浑身都不敢动弹。 萧砚则抬步过去,俯身将毛毯掀开了一角。里内,狐媚妇人闭着眼,长发还有些杂乱,脸色略显潮红。 朱汉宾如见了鬼,连连惊恐的退步。 “真是疯子,你想要做什么!” “此女只需半个时辰就会自己醒来,到底如何,皆看刺史。” 萧砚一脸淡漠,负手走到外间,引着两个不良人去了旁处。 偏厅内,朱汉宾却是双腿无力,呆坐了回去。 …… 县城另一角,冥帝朱友珪入塌之处。 此地亦不过一方民宅,朱友珪正负手立在正厅之中。他身形矮小,浑身袒露在衣衫之外的肌肤在烛光之下皆显成暗紫之色,似有缕缕邪气,阵阵于他周身蔓延而出。 他头顶生角,脑后负着骷髅头背饰,如鬼物一般,分外骇人。 此时,他高不过桌案,于门口跪着的太监却连头都不敢抬,死死的磕在地上,道:“陛下确让水火判官回禀了您的近日动向,两人皆是如实作答,陛下却还不满意,有意让您回汴梁后继续闭关……” “那老不死的,真就这么防着本座。” 冥帝嗓音尖细,却只是见怪不怪的折身转来。 跪伏着的太监只觉有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若非他早已习惯,此刻当已浑身发颤。 “陛下还准备拟召,让检校太保康怀英代葛从周右金吾卫上将军之职,拱卫东都。” “老东西疑心甚重,李振这厮办事不错,三言两语既将葛从周这恶心本座的玩意踹了下去,若不然本座还真不知该如何插手入禁军之中。” 朱友珪冷声道:“除水火判官这两叛徒外,教中可还有人是老东西安插的眼睛?” “应还有孟婆,她常入宫面圣,此次陛下遣她回汴梁主持玄冥教,便言及让她多多制约您……” 朱友珪闻言终于得意,负手来回踱步,尖声发笑:“那老狗,真以为玄冥教处处皆受他的管制,却不知玄冥教本就是本座一手组成,他又怎会知孟婆便是本座安插在他身边的一个眼睛?” 他抬起手,悬于自己眼前,眼中闪着野心的光芒。 “待本座神功大成,便是那老不死断头之日!” “老奴先提前恭祝冥帝早日登基!”那太监亦有些癫狂,他重重的叩首:“老奴每日待在那位身旁,真是一日不害怕哪一天会忽然枉死,那位今月已滥杀了十余宫人,老奴只盼冥帝能早些来解救我们……” “会有那么一天的。” 朱友珪冷冷一笑,但看着那太监的眼神亦有些不善。 后者全然未察觉到这一缕杀气,此时便弯腰起身告退。 这时,却有侍奉朱友珪的宫人战战兢兢的于门外伏地,颤声道:“方才有鬼卒回报,王妃自行宫出来后,又被陛下送至了曹州刺史朱汉宾宅里……” 听至前面,还未离去的太监只是如寻常般的低着头,待闻至其后,却心下一抖,恐惧的瞥了眼朱友珪,背上生寒。 “呲。” 浓郁的黑雾卷动而出,霎时将那宫人吞噬。 缕缕血气顺着黑雾涌回朱友珪体内,再看那宫人,已瞬成干尸。 他咬牙切齿,“那老不死的,竟真是不将本座放在眼里!” 太监心绪复杂,他实则并不能体会这一情绪,他本就不是正常男人,何曾能理解这一心情,但依他看来,冥帝亦非正常男儿,何须计较这些。 但还未待他踌躇好言语宽慰,只见浓雾翻滚,待抬头,朱友珪已顷而没了踪影。 …… 朱汉宾宅邸。 萧砚得见毛毯里的妇人依然衣衫完整,实则对朱高看了一眼。 却不知朱汉宾是无心无胆,还是有心无胆了。 但他只是出声道:“稍后,刺史即可安心投效朱友珪了。” 适才强忍半个时辰的朱汉宾闻言大愕,猛地抬头:“何意?” “字面意思,刺史还需赶快想好措辞。” 萧砚话音一落,便已瞬时隐匿不见。 朱汉宾心下一惊,再看堂外,那两个监视他的不良人也已不见人影。 他蓦的反应过来,第一想法却是懊悔方才竟真的半点没动地上那美妇。 但已没了时间,一道黑雾霎时自外涌入,继而便有一团黑气聚起,形成人影。 来人看也不看那美妇依然完好无损,却只是将朱温对他的那份屈辱一齐加在了朱汉宾身上。 阴气形成钳子,倏然扼住了还未反应过来的后者,自地面提起。 朱友珪双手全然未动,却几乎顷刻将朱汉宾碾灭,他面目扭曲,尖声道: “汝狗一般的东西,也配和本座相提并论!!” 空中,脸色已被憋成紫红的朱汉宾不断挣扎着,嘶哑出声。 “冥帝、冥帝,我、没动王妃……我曾统领过落雁都,于禁军中、亦有几分香火情,今后、愿为冥帝效命……” 话音未落,他的身子已霎时落在了地面。 求追读!求追读!真的至关重要喔!跪谢各位书友老爷门了~ (本章完) 第56章 礼 堂外的落雪洋洋洒洒,裹动雪粒的寒风撩拨着朱友珪脑后骷髅头下的飘带。 他身形矮小,故特意令人打造了这阴毒背饰,以增强自己的压迫感。加之他的相貌不人不鬼,此时分外显得骇人。 朱汉宾的脖颈被勒出了青紫之色,本已有些头晕目眩,这会忽的被摔落砸下,便俯躺着死命喘息起来。 朱友珪看不出什么喜怒,却是缓缓走到朱汉宾的跟前,用靴尖踩住后者的脸,尖细声道:“汝可知戏弄本座的后果?” “末将绝不敢!”朱汉宾死里逃生,却依要忍受这靴下之辱,忙沙哑道:“去岁年初,陛下分拆落雁都,于禁军中设左右龙虎军,其内十将、副将、都虞候等多以落雁都旧僚担任,冥帝遣人一查便知……” 朱友珪听闻,却是开始思量起来。 他终年于玄冥教闭关,虽是有潜心练功的想法,但实则多有“奉召闭关”的原因所在。 朱温素来忌惮他,便是用此法缩减他与外界事宜的交流,每次闭关动辄就是数月半年,确实对这一新设的“龙虎军”几无印象。 他便用靴底碾压着朱汉宾的脸,特别是看见后者那副精美的胡须后,碾压的更重了些。 “汝这狗东西,这些时日在御前的谄媚嘴脸真当本座看不见?汝的心思,不就是为了重回汴梁,入那龙虎军?” 朱汉宾丝毫不敢反抗,甚为憋屈道:“殿下明察秋毫,末将实乃佩服。” 他与朱友珪同为朱氏子,却没想到互相照面之际,他与后者的差距居然如此之大。 眼见这在外略有声名的军中骁将在自己脚下恭谨不已,朱友珪终于满足发笑:“汝今日之后,可对本座生怨?” “末将不敢,若能消弭殿下于末将的误会,殿下就是踩死末将,末将亦毫无怨言。” “量你也没这个胆子。”朱友珪自负尖笑,松开了靴尖,继而负手跳到了主位之上,道:“汝是个聪明人,本座姑且就先用你一用。” 朱汉宾脸颊极痛,却全然不敢用手去揉,此时手脚并用的爬起身,向朱友珪重重跪倒下去。 “谢殿下赏识……” 朱友珪一双小眼骨碌碌的打转,面露得色,“汝既有把握掌控龙虎军,本座也不吝啬赐你一个统领之位。西巡事了,汝若还得本座高看,本座便让朱友文于那老东西跟前替伱美言两句。” 朱汉宾心下一凉。 彼时,萧砚就曾说过鬼王朱友文已是替身傀儡的话。但那时他几是不信,且此次入京,得有几次机会与后者交谈,亦感觉鬼王还是如往常一般,全看不出有丝毫替身的模样。 当时,他还想择机请鬼王救他,眼下忽听朱友珪这敲打之言,瞬时背上生寒。 朱友珪一直都知晓他与鬼王那些交谈往来的东西…… 他不敢耽误,亦不敢去看冥帝那双审视的小眼,即作欣喜状的叩首下去。 “末将若能重返汴梁,今后便就是殿下行大事的第一枚马前卒!” “汝倒算聪明。” 朱友珪长声尖笑,双手微扬,自负道:“待本座事成,少不得汝的荣华富贵。” 朱汉宾脸颊依疼,却只是佯装喜色。 这时,那毛毯中的张贞娘忽的发出声音,继而茫然醒来。 朱友珪冷声一笑,单手一拂,黑雾便滚滚而出,霎时笼罩住了他与那张贞娘,于堂中飘荡向外。 此时,朱汉宾才有空闲捂住有些破相的脸颊,疼得龇牙咧嘴。 他满腹怨气,却又莫名惊惧,远望着朱友珪离去之方向,脸色不断转变。 许久后,萧砚才从远处轻步折返回来。 堂内阴气滚滚,朱汉宾冷视着他,双目颇显怨毒。 萧砚只是全然无视他的目光,立在堂外,道:“今夜一赠刺史美人,二赠刺史前途,刺史当该喜色才对。” 终是尚无底气与萧砚对视,朱汉宾遂冷笑一声,坐到主位上。 但泛痛的脸瞬时让他想起方才所受的屈辱,便狠毒道:“那朱友珪甚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竟真就相信某投效了他。” 他将指骨捏的咔咔作响,极为恼怒:“待某借他给来的权势,有朝一日定将今日之辱加倍奉还!” 萧砚面无动色,只是道:“今日之后,还需刺史于洛阳再行一事,才落得安稳。” 朱汉宾有些后怕,倏得起身,惊道:“还有!?” “所谓权柄,自是越多越好。”萧砚入内,随处寻了个位置坐下,道:“难不成刺史还想再有一遍今日之辱?” 前者脸色阴晴不定,终冷哼着坐了回去。 虽是因有萧砚设计,他才得于冥帝跟前露了个脸,但他此时却忽的有了些底气,口吻转换道:“你且道来。” “……” ———— 不多时,萧砚起身离去。 朱汉宾连身都未起,依坐在远处,他先是眼露沉思,继而暗暗冷笑。 这竖子现在还能在这耀武扬威几时,待到了洛阳,且看他如何收场! 他阴笑着饮茶,忽见那一直监视他的两不良人再次显现身形。 他便心下一动,想着可以试试将这两人策反过来,无论威逼利诱,只要肯过来,便能摆脱萧砚的监视了。 但就在他暗想之际,却见两人冷着面提着刀,大踏步而进。 朱汉宾心下一惊,略站起身,问道:“你们却是想做什么!?” 还未等他说完,猝然就见两把刀鞘径直而出,瞬间直直杵在了他的腹部,有一不良人同时补上一脚,将他踹回位上。 朱汉宾立即疼得弓身如虾,脸色惨白,满头大汗的捂着腹部,震怒道:“尔等是欲何为!?” “校尉有言,给你一击长长记性,莫要认不清形势。” 一不良人重重的将刀拍在桌上,欺身过去,冷面道:“方才校尉离去,刺史不起身相送,却是何故?” 两人一左一右,皆冷视而来,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朱汉宾听得此言,如冷水浇面,瞬间扑灭了他内心的躁动之火。他毫不怀疑,若有异动,眼前这两人绝对会先毫不犹豫的杀了他,再向外突围。 “确是某失礼了。”他脸色略白,低着头道。 ———— 行宫之内,济阴王下榻的偏院之中。 单檐芜殿瓦顶上,积雪层层。有宫中的护卫立于廊下,不住点着脑袋。 几个玄冥教鬼卒守在殿门口,把守的极为严密。 此时,有人影悄然推门而入。里内同相貌的济阴王从塌上起身,长舒一口气道:“可算将你小子等来了,超时两天,下次我可不接了,这活太累。” 那人同样轻笑,继而正色的拱了拱手。 “不良人天暗星萧砚,见过总舵主。” 还有一章下午发哈,看看追读效果,莫急。 然后,感谢上周的q4ever、agony、四年小激动等老爷的打赏呀,以及感谢samasama、珹隽、明月问故人等老爷的月票激励! 跪谢各位老爷! (本章完) 第57章 三千院 殿内甚为静谧,萧砚提起烛灯,以火折子引燃。 淡淡烛光映出,照亮了塌边身形偏壮硕一些的人影。其此时单手拎住眉心,萧砚便见他的整个面皮开始抖动起来,而后自额头再至颈口,一整块脸皮霎时被拉扯而下。 其后,一张最是寻常不过的脸显露出来。这张脸五官普通,属于那种一被丢进人群里,便再也记不起什么特征的相貌。 但萧砚并不认为这就是他原本的样子,遂也没有刻意去记,此时凑着烛光上去,看清了那张栩栩如生的脸皮。这会眼见被其拎在手中,心下竟有一种新奇的怪异感。 “事实上,你若再晚些,我也快扮不下去了。” 三千院的嗓音略有些粗粒感,确实与他现下中年男子的模样对的上,他这会将那面皮放在烛火上略一烘烤,点点火光便缓缓腾起。 待他以内力催动,将地面的灰烬拂去,便道:“你遣人传来的消息太过仓促,这假面终究不是真的人皮,虽能每日夜里保养,但材质略差,效果不能维持过久。” 萧砚由衷感谢道:“这几日已是足够,若无总舵主救场,且还让我习得了一点易容之术,此次我可没机会在外晃悠。” 但三千院却只是眯着眼打量起萧砚脸上的肌肤,然后饶有兴致的围着一转。 “你这脸倒是稀奇,若我猜得不错,该是由人自几年前开始就慢慢动刀,改变脸骨,以促皮肉向预计的模样生长。这般能力,确能当得上林圣手一称。” “确实如此,三年前,家父便与林叔开始筹划此事。”萧砚思索道:“彼时,林叔还言及过‘天罪星’,却不知他们是何关系。” 三千院摩挲着下巴,思忖了下,道:“镜心魔那厮,多年前确和林圣手有些交集……” 萧砚闻之凝然,于他的记忆中,这三千院的存在一直是个谜,今日观之,其阅历恐怕亦有数几十年。 却不知他所做这一切是否也是由不良帅授意。 他遂问道:“自不良人解散伊始,总舵主可还有接收过大帅命令?” 三千院却若有深意的看着他,“怎么,伱有什么想法?” “确实如此,如今朱温篡唐,天下半数诸侯受其淫威,不得不上表称臣,但却也因此让其备受各镇口诛笔伐。去岁,朱温初称帝之时,便有蜀王建、淮南杨渥发表檄文,共约岐晋两镇伐梁。” 萧砚将烛灯置于桌上,继而双手撑在卓檐,眸光微闪:“此时,大帅若肯露面,天下不良人定会群集响应,届时也能鞭策各路藩镇,复立天子,首诛大梁,未尝不能徐徐图之,重至天下太平。” 三千院晒笑了声,继而摇头道:“大帅行事,向来认一不看其二,当初昭宗令大帅解散不良人,便是想令大帅不得插手朝政。而今十数年已过,大帅依还遵守此诏,始终未与我等联络过。” 然后他又道:“不过,大帅遣散不良人,未尝不是留的一招后手。天下不良人虽因此隐至水下,其中却依有不少人心向大唐,仍奉行着解散之前所做的事,亦默默等待着复起之日。” “这么说来……”萧砚虚掩起眸子,问道:“不管我们做什么,大帅也不会干涉,对吧?” “嗯?” 三千院愣了愣,似乎觉得萧砚的思维有些跳脱。 他皱起眉,问道:“你此去洛阳,难不成做了什么?” “不过只是结交了天速星及洛阳分舵的一众同僚,”萧砚笑道:“占用总舵主的时间,为的还是幻音坊的那块肉而已。” 三千院实则有些狐疑,但他也并未多问,只是道:“你现下以废天子的身份居于这大梁之中,几乎是必死之棋,若要弄险,大可不必拉扯上如此多人。” “大势碾压之下,若无人逆流而上,便会一直被水势压住不得翻身。” 萧砚看着三千院,神色平静,问道:“便是总舵主,难道也想一直这般蛰伏下去?” 言罢,他的声音又起。 “不良人自太宗朝开始,便是整个天下逆亡起伏的幕后推手,可现下李唐既殁,天下万民亦仍遭烽火吞噬,不良人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待今后,直至大势已无法逆转,天下终无法再兴贞观、开元那般太平盛世,那时,不良人再复起,又何谈意义?” 殿内空间已被两人用内力隔绝,以让交谈之声不得被外人听去。 此时,萧砚的声音在室内回荡,令三千院深深蹙眉。 他道:“你尚年幼,未曾经历过不良人曾经的巅峰之际。大帅实则早已布局,李唐不会亡,不良人也会一直存在下去。” “我不怀疑大帅布局的能力,可事实却是,待不良人复起之际,大唐恐怕再无崛起之日。眼下各路诸侯已成气候,待那时,天下依还是四分五裂,烽火四起。” “大帅若出,各路牛鬼蛇神恐怕只会尊奉大唐。” “依总舵主言之,大帅凭借威势压服众诸侯,但就算如此,面子虽安稳,里子却依还是烂的。”萧砚眯了眯眼,道:“况且,若大帅死,天下岂不是再成散沙?” “大帅怎可能会死。” 三千院锁眉道:“小子,你莫非不知大帅已于这世间长生了三百年?大帅布局,乃三百年之最。向来只有他算人死,岂有他自己身死的道理。” “可若大帅自己求死,谁又能拦得住?” 此语落下,三千院似是忽地被打通了念头,他霎时一愣,目光怔然。 萧砚俯视着手边的烛光,道:“这世间,或许真能被一人独掌乾坤。但这天下若真是这样,又何至于现今的藩镇割据,烽火连天。” “万世皆有不可控的因素,总舵主若真为不良人所念,便也应当不要再蛰伏下去。事有所为,或行霸道天道,也好过今后的飘渺之事。” “……” —————— 偃师县城外,漫天雪影中,三千院的身形渐远。 他眉头紧锁,有些没想到萧砚于他不过第二次见面,居就能说出这些话来。 大帅身死…… 他极力去想,却也想不通大帅会因什么破事求死。 那小子真是一派胡言! 三千院沉着脸,但身形却缓缓止住。 风雪掩住了北面的道路,他思量了下,最终折身,向西面洛阳的方向行去。 求追读哟~ (本章完) 第58章 再至 大梁西都,洛阳。 转眼,时至正月十一。 于东郊的祭日坛已建好了,每日拖拉石料的连串大车亦止息了下来。 此地距洛阳城郭不过十里,祭日坛周遭横绝起了栅栏,其间林立着幡旗,里内则是设有大帐,官吏于其中来来往往,却都小心翼翼,极为惧怕将祭日坛周围弄上了污迹。 祭日坛临近大道,但已有牙兵将左近尽数封锁,来往行人亦或车马远远的就要绕道而去。 马车里,姬如雪着了配有御寒绒毛的靛蓝絮衣,远远眺望着祭日坛的模糊影子,美眸有些定定。 “听闻朱温的车辇昨日便离了偃师,今日应会抵达洛阳。” 一旁,妙成天低声道:“看架势,朱温便是要在这两日郊祭占卜,却不知具体是在何时。” 玄净天坐在她身侧,但此时车厢内却并无她那张精美的长弓。 她们二人皆着了长裙,挽了高鬃,颇显美艳贵气,远要比扎着马尾的姬如雪更吸晴一些。 因这身装扮让寻常人看见,也只会认为车子内是两个普通的美妇领着一清冷的小娘子。 这会,玄净天听过后,便蹙眉道:“既如此,我们还进城吗?还是说径直返回凤翔?” 她们自郑州一路过来,还一边将随行的所有女子皆安置在了沿途的暗桩内。梵音天则先她们一步返回凤翔,打算与女帝商讨和萧砚合作重建整个中原情报系统的想法。 而妙成天在安置好所有女子后,却是突然提出要在洛阳停驻几日。 此时,她看向姬如雪,问道:“雪儿,你认为如何?” 少女有些惊诧,然后应道:“皆听圣姬安排。” “据你所言,萧砚现在当该也在洛阳,他如今伪装成废天子,待朱温占卜过后,或有几分危险……” 马车绕过大道,驶在泥泞的野地之间,略有些颠簸,以至她们都不得不扶住了车身。 而后,妙成天道:“念及他几次搭救我幻音坊,我们或可看看他是否需要援手。” “自该援助……”姬如雪先是下意识应声,继而便见二女略有深意的目光看来。 她沉吟了下,并不觉得被她们看穿心思有什么好娇羞的,遂坦然道:“其虽素有谋略,但此次可谓是就在朱温眼皮子底下,恐怕没有那般好糊弄过去。” “雪儿言之有理,萧郎君现下对我们幻音坊实则也至关重要。”玄净天接过话茬,道:“姐姐,我这几日想过,能得他们不良人合作,对我们反而是好事,他们的人行事严谨,实力我们也是有目共睹,若得他们加盟暗桩重建,或能使各地暗桩更有保障性。” “无非……” 她顿了顿,迟疑道:“无非是我们可能会因此失了情报来源的唯一性,恐怕女帝不会轻易同意。” “此事由女帝考虑即可。” 妙成天只是微微点头,向姬如雪道:“那便先入城,摸摸形势。” 车厢外,两个扮作护卫的不良人听见妙成天呼唤,遂控马近了些。 “我家校尉?” 其中一不良人皱眉,却见她们当中的姬如雪亦望了过来,便想到这少女与校尉的关系似是亲近,语气遂没显得那般生硬,道:“此时入洛阳,诸位恐也帮不到什么忙,校尉若有需要,应也会提前告知诸位。” 末了,他又补充道:“不过姬姑娘与两位圣姬若执意想帮忙,在下可替你们联络一下我们的人。” “感谢二位。” 妙成天道谢之后,才恍觉有些奇怪。 她们分明是想去充作援手的,怎倒显得分外感激这次机会似的。 —————— 洛阳,城南积善坊。 积善坊依河而建,向北可过洛水直达皇城。武周时期,恰才出阁的李隆基与四位李唐皇子皆居于此,故又名王子坊。且在同时,还有武皇宠臣章五郎,亦住在该坊。 现下,萧砚便被安置在了积善坊的一处府邸之内。据安排他的太监所言,这处宅园百年前还住过唐太平公主,但其后因太平公主谋反,其被诛杀后,这处宅园又于寿王李瑁与杨玉环大婚前,被玄宗赐给李瑁,成为寿王府。 百年光阴已成往昔,大唐无数权要显贵皆于这积善坊内璀璨闪耀,却于今日成为软禁李唐废帝所在。 雪粒飘落撒下,萧砚套着随侍太监给的保暖絮衣,怔怔的立于廊下,看着无数雪花飘落在庭院中。 他周遭几无人影,但站在远处的几个太监与宫女,却无形的围成了一个四角,从四面将他监视住。 长廊外,则是一伙玄冥教鬼卒按刀守卫着。 他们奉诏监押济阴王,自该尽心尽力,一刻不敢放松。 …… 一将官领着几个金吾卫大步而入。 其连半分礼仪也懒得糊弄,径直板着脸道:“陛下设宴,诏济阴王入宫。” 萧砚闻言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低声询问:“敢问将军,可……” 那将官却不待他说完,已一把将他扯下台阶。 “莫要多问,济阴王欲令陛下久等乎?” 萧砚有些狼狈的涨红了脸,手腕却被那将官大力擒住,直直扯出了庭院。 “尔等同行,侯在宫外,待济阴王出宫,还需护送回来。” 禁军因与玄冥教不合,这将官对府邸内的鬼卒亦语气不善。 鬼卒之中的头目只是冷笑一声,遣人安排了坐骑,跟在了他们的车马之后。 马上将至宵禁,街上已几无行人。 长队出了坊门,便一路上了天津桥,向西北角的皇城而去。 萧砚孤身一人坐在车厢内,平静的掀开了车帘,看见大雪簌簌落下,积在了桥下洛水表面的薄冰之上。 桥边,有一伙巡街的金吾卫持戟让道于旁。 其中有一人抬头,正与他的目光遥遥对上。 萧砚放下车帘,双手搭在膝上。 外间寒风瑟瑟,伴着马车过了洛水,抵进左掖门之内。 有早已侯在此处的金吾卫上前掀开厚厚的挡风帘。 萧砚略弯腰下了马车,颇有些惶恐不安的样子。 但他最终还是扬起了头。 城楼之上,重檐歇山顶连绵起伏,积雪层层掩成素白,古朴的朱红宫墙间,厚重之气扑面而来。 此处,百年前,太宗曾校猎伊阙,高宗定百丽,于此宴外夷观“一戎大定乐”,武皇立神都…… 百年后,朱温篡唐居于此。 碌碌的官吏、金吾卫穿梭在左掖门大街之间,却再无一人言大唐。 …… 而今,大唐再至。 (本章完) 第59章 长夜 上阳宫外,大陈影灯。 宫廷火炬铺设而出,从禁中到外殿,都燃起烛光,连绵不绝。 萧砚跟在金吾卫身后,已听到了殿内的鼓乐声。密集的人影穿过长廊鱼贯而入,却是捧着酒壶的宫娥,着了透明纱裙,于这雪日佯装镇定,入殿服侍。 殿内设有帘子,隔绝了高台下的视线。 殿中鼓乐声分外悦耳,舞姬却还未登场。 因角落里皆设有暖炉,早先入殿的一众文臣武将此时分列而坐,格外有些享受。 正有粗犷武夫咧着嘴大笑,便见一太监推开殿门,将萧砚迎入。 萧砚略弯着腰,目光盯着脚下,只觉殿内的气氛都微妙了起来。 但众人皆如常态,依各自相谈,似乎并无人在意这么一个瘦削的人影,更何谈有人来拜见。 太监领着萧砚坐在角落里,此处紧挨着立柱,并不算一个好位置。 但对萧砚来说,却没有哪里比这里更好。 因有立柱遮掩,他便稍稍抬起了目光,向一众梁臣不着痕迹的扫视过去。 右侧居第一的条案后,一文士极有风采,留有三缕美须,身着紫色官袍,一双眼睛却甚为犀利,每与人交谈,对方几乎都是略略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萧砚便想起了前些日子有不良人递给他的情报。 “李振者,性睚眦,尤嫉贤能,面如笑虎。” 他先是思忖,继而马上低头,眼望着桌案。 远处居殿内众官之首的李振与人交谈完,正闭目假寐,却忽觉似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审视感从殿内某处传来,便猛然睁开眼来。 大殿中依还是响着低低的嘈杂声,或有人见他望过来,都只是恭色的陪笑点头。 他便疑惑的捋了捋胡须,转向一旁。 “国维,去岁河南一道有多少收成,今岁陛下欲讨歧国,或以你为诸道转运使,供给军中。” 大殿右手第二张条案后,同样着紫衣的张全义正在欣赏鼓乐,此时竟需李振连唤两声,才忽地恍觉过来。 他年逾五旬,幞头下的鬓发几乎近成灰白,且他虽着官袍,模样实则更像武人,皮肤甚是黝黑粗粝。 李振与他作比,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余岁也似。 “嗯?陛下要征歧国?” 张全义下颚的胡茬粗短,此时有些愣神,“怎得忽然要讨李茂贞?” “去岁,那李茂贞所设之幻音坊在中原甚是嚣张,凶名甚至传至御前。汴梁大乱,禁军与玄冥教火并,似是因幻音坊促成。” 李振眯了眯眼,淡淡道:“李茂贞实力不显,野心却是不小,于中原的暗哨不知几何,已几次让陛下大怒,不出兵凤翔,其恐不知大梁的军威之盛。” 他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该因此事并未容许多人知晓,张全义遂不得不凑过去细听。 立柱旁,萧砚以手按着桌子,目光却比方才更为隐秘的看向他们。 殿内嘈杂声很多,不时响起武夫的大笑声,他几乎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但他的视线却集中在李振的嘴边,能辨出二人交谈的内容。 他正在思量,殿中却忽地一静。 所有人都不敢再交谈了,便是鼓乐声都霎时止住,所有人皆是整齐划一的起身,看向高台的方向。 帘子后方,有三道人影缓缓显露出来。 其正中间,颇显肥硕的朱温捧着凸出来的肚子,哈哈发笑。 有太监的尖声响起。 “陛下至,百官行礼。” 萧砚没有做多余动作,而是与众人一起跪拜。 “参见陛下……” 高台的御座上,朱温满足的大笑,“众卿平身。” 期间,一矮一高的冥帝与鬼王已分列跪在左右,极为恭敬。 他的视线远高于帘子,能看见与众人一起拜倒下去的萧砚,遂更加满意了起来。 “夜宴开始,赏舞!” 鼓乐声再次贺然而起,散着香气的舞姬自殿外翩翩而入,映着乐声,开始为这大梁的皇帝献舞。 长夜渐沉,朱温的兴致,却刚刚开始。 —————— 宫城之外,左掖门大街左侧,金吾卫衙署之内。 一金吾卫兵步伐匆匆,进入官廨之中。 里内,一将官正阴沉着脸,翻阅着一册案牍里的书卷。 “参军,所有尸身已验明,确是咱们一什巡街的卫兵,他们的容貌虽已被尽毁,但依能被几人的同僚认出。” 那金吾卫兵递出一张文书。 “此为仵作验查后的结果,皆记在上面的。卑职依参军所言,没去寻玄冥教的人查验。” 那参军却看也不看这文书,冷着脸哼道:“杀了人,却连他们的甲胄兵刃都搜刮的一干二净,城中若无敌国细作,本将是一百个不信!” “如此,可要上报?” “蠢货,陛下郊祭在即,岂能被这点屁事坏了心思?” 参军阴沉着脸,冷声道:“趁着事情还未闹大,将死了这十人的腰牌姓名告知给各处街使,同时撤换口令,所遇有古怪的巡街金吾卫,便即刻拿下!” “可若他们这两日便已逃出了城……” “猪脑子,十套甲胄,他们怎么运出去?”参军叱骂道:“对方欲行不轨,定会主动出击,只要如此,他们便定然会露出破绽,揪着这一点,拿住他们不难!” 那金吾卫兵神色讷讷,忙不迭的就要退出去。 “回来!” 参军思索了下,将放于桌上的鱼符丢给他。 “去知会玄冥教一声,他们虽然混账,却终究善于此道,请他们帮忙,找线索或能快一些。” …… 皇城之外,各坊早已闭门。 高墙之间,积雪积于街巷,路面全无人影。 坊内或有些许声音传来,但坊外却绝不由人能够逗留触犯宵禁。 持戟的一什金吾卫神色肃然,沿街寻过。 他们已得了严令,有一伙细作扮成了一什金吾卫,化成了巡街中的一队,须得尽快查出。 街角里,忽地传来响动声。 警惕望去,却见是一醉汉倚着墙根,手里攥着鞋子,光着脚立在那里嘟囔。 持戟金吾卫遂大松一口气,同时有人喝道:“宵禁之下,安敢犯禁?却是要尝尝大棍否?” 那醉汉却并不搭理他们,仍倚靠在那里模糊不清的说着什么。 这一什金吾卫便斜举起长戟,缓缓围了上去。 霎时,利刃入体的声音响起。 墙角之后,数道人影猛然显露出来,几柄飞刀飞旋而出,径直插入当先几名卫兵的颈间。 而后的半数卫兵先是慌乱,继而迅速反应过来,纷纷就要张口大呼。 其中更有一人已飞快掏出信筒,就要冲天放出。 倏然间,雪影之中,一矮胖身影夺目而出,继而身形化为残影,轻盈脚步掀起了一片飞漫的积雪。 夜色里,那人影迅如奔雷,浑身散出紫蓝光亮,腾挪之间,剩下的金吾卫兵皆是捂着咽喉一怔,踉跄倒了下去。 段成天嘴中叼着一根草茎,探脚一勾,便把一将要落地的火把挑起。 他抬起头,远处的房顶之上,一鬼卒模样的人叹服似的举起了大拇指,继而腾身一跃,消失在了高墙之间。 他将草茎吐出。 “麻溜点,处理干净。” 那醉汉与几道人影匆匆而出,将几具尸体架在背上,继而蹭下脚底的雪,警惕跃上了高墙,向暗处钻去。 “再有几套,应就够了。” 段成天虚着小眼,扳了扳手指。 临去之际,他却是一顿,将地上的草茎拣起。 “破习惯,险些落下痕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回家太晚了,最近走亲戚太多,存稿发没了…… (本章完) 第60章 剑舞 殿内气氛极盛,一首秦王破阵乐压轴而起,舞姬们赤足跃动,薄纱之下,抹胸若隐若现,长袖腾转,拨动着在场每一个武夫的心弦。 这首破阵乐,本该是有大鼓震天、乐工披甲持戟﹐执纛演习,才方得以观气壮山河之威。 但眼下,只有舞姬萦绕于殿内,乐声亦无汹涌之势,竟极显异样的奢靡之风。 大殿之上的帘子已被撤开,朱温用金杯饮着酒,脸上的横肉不时抖动,甚显喜色。御座之下,诸位文官武将亦是兴高采烈,豪气干云。 萧砚默默坐在角落,略显局促。 这时,乐鼓声已至尾声,场中的舞姬稍有些气喘,下颌间有细汗渗下,滑落至颈口前的饱满之处。 朱温已有些色动,但场内众人甚多,便起身哈哈发笑。 “诸位爱卿,可喜?” 李振等文官尚还矜持,一众武夫已扯着嗓子大呼:“谢陛下赐宴!” 朱温面露得色,手持着金杯,挑目扫视,便从重重舞姬之间看见了萧砚甚为拘谨的身影。 实则已有官员看见了这一轻微的动作,遂同样向立柱旁的角落瞥去。 果然,朱温的粗犷嗓门瞬时就大声响起。 “李卿,何故不甚欢喜?朕之舞宴,不乐乎?” 此声之下,殿内的欢笑声便压低了许多,显得稍有些突兀。 角落里,萧砚正无所适从的观赏殿中的乐舞,此时忽听朱温的唤声,遂摆出茫然的姿态来。待见殿内大半人都看向自己,才极显惶恐的从条案后弯腰而出。他迈着碎步,却因惊惧走的很快,再最后,便被地毯绊了个趔趄,向前踉跄了下,双腿径直向地面跪去。 有舞姬被他吓了一吓,向旁躲去,连带着一众舞女都缓缓停了下来,鼓乐声亦低了下去。 萧砚擦了擦额前的汗,极力埋着头,低声道:“不知陛下唤臣何事……” 旁人观之,皆是以为他没听清朱温所言,纷纷有些暗笑。 有武夫斜靠着桌子,向他投去轻视的目光。 李振缓缓饮着酒,神色淡漠,余光里那少年蜷在大殿中央,可怜的好似一条犬。他便冷冷的笑了一声,将杯子置于桌上。 殿首高台两侧,冥帝朱友珪更是看都懒得看,用粗短的小手撑着紫黑脸颊,漠不关心。 “陛下问你,为梁臣不乐乎?” 于冥帝对面,颇有仪表的鬼王神色冷峻,代朱温问道。 萧砚遂伏低身子,恭声道:“臣居大梁,乐极。” 御座前,朱温的心情尤还不错,高高俯视着殿中那一俯首的身影,自以为亲和的朗笑道:“那汝为何不甚欢喜?” 旋即,他又自问自答道:“哦,汝生于长安,该是观过这破阵乐,朕这舞宴,可是不美?” 他的亲和面貌落在旁人眼里,却着实有些唬人,脸间的横肉皱起,笑色径直化成了凶狠模样。 萧砚先是抬头,而后垂首。 殿内众人只当他会继续软弱应承,却听他道:“不瞒陛下,臣观这破阵舞确实略有瑕疵。” “汝且道来。”朱温面色不改,一双虎目却已冷冷扫过殿内的一众舞姬。 “依臣所知,这秦王破阵乐当该配以军鼓,以将卒持戈执纛相辅,才方显我大梁武功卓越,威慑天下。”萧砚双手相扣,道:“现下虽来不及遣将卒演练,陛下却可令殿内诸位将军舞剑,配以众舞姬,当甚为壮观。” 他的声音有些磕磕绊绊,但最终仍是完整的说了出来。 在立柱屏风之后的乐工松了口气,这场秦王破阵舞是宫内大太监传诏,临时加的一场。 当年,一批批与唐皇室有关的宫人皆被斩了个一干二净,就连乐工都没留下几个,现真让他排出一场秦王破阵舞,只能想法设法的从其他方面吸引人的注意。 若是萧砚不加后面这一解释,恐怕在场的一众舞姬都要被拖出去问斩。 朱温对待近侍,向来就是这般暴戾。 “诸卿,可有愿舞剑者?” 御座上,朱温重新坐了下去,兴致有些不咸不淡。 事实上,众人都明白,偏要加这秦王破阵乐,为的就是这么一个乐子。至于到底具体够不够有气势,又有谁在乎。 加之,大多官员看的也正爽。 便有一着武袍的将领起身,向朱温执礼道:“陛下,臣等观这舞,却是甚为不错。” 他斜睨了下萧砚,道:“至于舞剑,臣虽未曾识过几个字,却也听闻过这破阵舞,便是那李世民所编,济阴王既为李氏子孙,何不亲自舞剑,为陛下贺新年?” 殿内的气氛先是一静,继而便霎时活跃起来。 纵连朱温,此时也将肥硕的身躯向前探了探,抚着络腮胡大笑:“卿此言,甚得朕心。” 众将纷纷发笑,而后揶揄的看向萧砚。 “济阴王当该为陛下献舞!” 萧砚有些慌乱的样子,刚欲言罪拒绝,朱温已令人取来一柄长剑,置于他身前的地面。 “奏乐。” 鼓乐声顿起,一众舞姬却还有些失措,望着还未起身的萧砚,不知该如何配合。 夜宴发展至现在,已成为大梁君臣戏弄李唐末帝的取悦所在。 几息过后,萧砚终于笨拙的握住了剑柄,而后起身道:“臣实不知何为舞剑,陛下可否遣一将军教臣。” 朱温此时的兴致极高,目光扫下,却见一众武将竟皆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 前唐废帝,也是皇帝不是。 真有如此机会,怎么也该在史册上记下一笔。 “臣,请命。” 殿内忽地响起一道声音,众人偏头去看,却见武将列席中,朱汉宾躬身而出。 他面色有些紧张,声音都有些发颤,却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其他原因。 “臣对剑舞素有心得,还望陛下可容臣于殿前显露一回……” 高台之下,冥帝猛然一转,狐疑的看过去。 他小眼微眯,上下省视着朱汉宾,后者却已叉手垂首。 其余诸将却是稍显暗恼,恨自己怎地没有壮胆出去卖弄一遭,平白让这平素不显的朱汉宾捡了个大便宜。 果然,朱温哈哈发笑。 “赐剑。” 一柄钝剑被太监双手捧着,递到了朱汉宾身前。 后者执起剑柄,长呼一口气,开始凭乐舞剑。 后方,萧砚照猫画虎,那长剑于他手中却好似重如千斤,只一会就有些施展不起,稍显滑稽起来。 众舞姬于周遭伴舞,却更衬得萧砚那笨拙的姿态显得喜人。 殿内众武夫毫无顾忌的发笑,只差没有将奚落之语大声道出了。 李振等文人不屑一顾,但也不得不迎着朱温的心思,摆出冷笑的神色来。 彼时,忽见寒光一闪。 那长剑顿从萧砚手中脱出,倏尔向御座的方向飞甩过去。 冥帝轻哼一声,探手一抓,那钝剑便被虚空制住。 殿中,舞姬们的尖叫声才起,朱汉宾已瞬间折身,将钝剑硬生生刺进萧砚的右心窝中。 众将猝然发愣,持起的酒杯顿在空中,竟忽有空气停滞之感。 御座上,本全然未将那飞剑放在心上的朱温也眯起了眼,向前探过身去。 (本章完) 第61章 请人 大殿内,鼓乐声还在响动,但已有人因尖叫声从屏风后略探出头来。 一应舞姬先是慌乱的四散,继而才重重跪倒下去。 鲜血顺着钝剑缓缓渗出来,而后聚成浑圆的一粒血珠,啪嗒垂落下去,浸于毛毯之间。 朱汉宾眼中先是闪过一抹肆无忌惮的快感,而后才浮起惧怕的眸光来。 他脸上决然的正色也霎时转变成后怕的模样,向后退了一步。 鼓乐声霎时止住,而殿内嗡声顿起。 萧砚不可思议的捂着右侧胸口,怔了一怔,而后哀求的看了眼殿首的朱温,嘴唇一张一合,但还未发出声来,便旋即仰倒下去。 瘦削的身影重重落在地毯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鲜红的血色自他的胸口涌出,在这长殿内显得分外刺眼。 “放肆!” 左上首,紧挨着御座高台的鬼王拍着桌起身。 “朱绩臣,汝做的什么好事!?” 于他对面,冥帝睁着小眼睛,上下审视着朱汉宾,将已被他把弄成铁球的钝剑丢给一旁的太监。 他发出冷笑,却是没想到后者居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杀了前朝废天子。 大殿内,朱汉宾脸上的神色几经转变,而后便一把丢开染血的剑,继而重重拜倒。 “禀陛下,臣观剑影闪动,只以为这李氏遗子欲要当众行刺,才不得不抢先护驾……”他叉手跪拜,言辞凿凿道:“两月前,此李氏遗子被监押于曹州之际,便有李唐乱党与岐晋两国的人欲要劫人。” “依臣言,李唐余孽贼心犹在,留这李氏子亦更让李克用、李茂贞这二厮野心不死,臣为梁臣,已早有为大梁社稷诛杀此子的想法!只是不料此子用心甚恶,居在如此场合借机行刺,臣将其诛杀,恐会影响陛下圣名,臣之罪,臣一人担之!” 他嗓音恳切,话音落下,已死死叩首。 李振实则也有些发愣,但此时却虚掩起了眼睛,嘴角上扬而起。 在他身旁的张全义则是抚了抚短髯,瞅着仰躺在地的人影,一言不发。 殿首,鬼王已不能做主,遂看向御座。 朱温前倾着身子,死死看着俯首的朱汉宾,似是在分辨他所言虚实。 末了,他便淡淡的挥手。 “召御医。” 人前,有太监躬身过去,将萧砚架起,出了大殿。 所有人都还有些发愣,此时却不敢再出声了。有人盯着纹丝不动的朱汉宾,开始揣测他的命运。 有人则望着跪在案几前的舞姬,她们俯首跪着,颇有弧度的臀向上挺立,极诱得人想去摸一把。 但没人敢。 冥帝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鬼王则起身,叉手行礼道:“父皇,朱绩臣虽……” “朱汉宾忠心可嘉,确令朕欣慰。”御座上,朱温已开口道:“朕念及曾食唐禄,故对李柷这一李氏遗子也素来宽厚,不料其却是一直暗恨于朕,实乃朕对李氏过于仁德也。” 他的语气平缓,脸色亦看不出什么喜怒来,下方的群臣一时竟无人敢接话。 唯有站着的鬼王立即恭声应道。 “陛下英明神武,曾几次挽李唐于危难之际,李唐德不配位,昏君频出,以至天下祸乱四起,民不聊生,陛下承受天命,又何须善待这李氏,依儿臣之见,便该将李氏夷全族!” 右手侧,李振也当即出列,道:“陛下承受天命,当该尽诛李氏,以正皇统。” 朱汉宾将额头抵着地面的毛毯,心中却有些发毛起来。 果然,上方的朱温再次出声,这次的声音还愈加淡漠了些。 “既如此,朕便赐死李柷,让那些苟活于世间的李唐余孽趁早死了这心。” 此语落下,必然是有些惊世骇俗的。但对于大梁上下的臣子来说,实则早已是司空见惯。 李唐的子孙,着实算不上多么金贵。不过对于之前的李氏子,顶多是秘密处死,而今却改为堂而皇之的诏令罢了。 “陛下圣明……” 众人的奇声响起,朱汉宾才壮着胆子抬头。 却闻朱温的声音再起:“此事,就交予朱绩臣来办,司徒李振,代朕监之。” 无数目光瞬时向朱汉宾投射而来,便令后者霎时一愣。 但李振已出列,执礼应道:“臣,遵旨。” 朱汉宾有些失措,但终究还是起身,甚为镇定的恭声道: “臣,遵旨。” 朱温看向他,宽慰了一句。 “绩臣护驾有功,此事过后,可任左龙虎军都指挥使一职。” 如此一来,好似真就让殿内众人产生了个错觉,方才好像真就是李唐遗子怀恨在心,趁机想要刺杀朱温。 但没人在乎,杀死一个李唐废帝而已,便如碾死一只蚂蚁。 不过朱温的兴致终究被败坏了许多,此时便不再留于殿内,摆驾而出。 舞宴还在继续,众人的兴致却更高了些。有人恭贺着朱汉宾高升,后者只是干笑着回礼。 他目光几次转动,都是落在地毯之上的那几抹血迹。 直到有宫人匆匆而来,将之迅速替换下去。 —————— 夜里,皇城外边。 马车缓缓驶动,李振便将车窗帘放下,挡住了外间朱汉宾恭敬的神色。 车厢内还有一位仆从,此时正铺展着毛毯,使寒风不至于倒灌进来。 李振颇有仪态的捋动着美须,道:“查一查,朱落雁这几日可是与谁接触过。” 那仆从跪坐在车门口,点头而应。 马车驶的极稳,一路过了洛水,将至与积善坊相邻的观德坊。 但马上,车子的速度便降了下来。 仆从遂起身。 “奴去唤坊正开门。” 不过还未等他下去,外间已传来喝声。 “此乃检校司徒李公的车架,有陛下亲赐腰牌,何以犯禁一说!?” 李振睁开了眼,眉头间有些不悦。 “去看看,出了何事。” 那仆从应了一声,利索下去,张口便叱道:“汝等队头何在?” 骚动声便立刻止住,须臾,马车开始重新驶动。 李振轻哼一声,淡淡享受着权柄带来的快感。 下一刻,厚厚的车帘被掀开,一张大手擒着那仆从的头发,探了进来。 寒风裹着雪粒席卷而入,令李振的眼角霎时一跳。 入内的金吾卫小校咧着嘴,将那仆从随手扔到角落里,粗声道:“我等于夜中行走本为不便,不过,正好遇见了李司徒。” “司徒有御赐腰牌,当能容我等畅通无阻吧?” 这小校颈口露出来的衣领沾了一丝血迹,虽然细微,但在车厢内的烛光下依还是让李振能够瞥见。 他背上生寒,但面上只是冷静,沉声道:“你有河东口音,汝是晋人?” 那小校上前,随手拍了拍李振的脸颊,笑了出声。 “司徒当该知道,有些话,闷在肚子里即可。” 对方拍脸的动作让李振浑身一僵,继而便有一股甚是难言的屈辱从心底生出。 他阴沉着脸,叱道:“汝等真不怕命丧洛阳乎?” 那小校却只是笑笑,手中把玩着一柄匕首。 “有人想见司徒一面,特令我等来请,还望司徒能够赏脸。” 匕首间闪着寒光,堵住了李振下一刻想说的话。 今天三章应该出不来了,大家莫等哈…… 提前与各位书友老爷说一声过年好,明天见~ (本章完) 第62章 迎天子 马车行驶的速度不算慢,车轮碾在积了雪的路面上,不断发出“咯吱”的刺耳声,直到被一队持戟金吾卫拦下,车速才缓缓减下来。 这已是途中路遇的第二波金吾卫巡查,按照惯例,两街一什巡卫,这一批若过去,这马车恐也要抵达目的地了。 那缩在角落里的仆从此时已被锁了穴道不得动弹,但听见外间的响动声后,仍下意识看向李振。 后者按着膝盖坐着,神色只如古井般波澜不惊。 坐在他斜对面的金吾卫小校手里把玩着匕首,咧嘴笑了笑,继而掀开车窗帘,将手中令牌显了出去,“宫里夜宴结束,陛下令我等送司徒归宅,可要对口令?” 外间的人将火把探了过来,但眼睛全然不敢向车帘内张望。 李振面色不变,眼睛却盯着那金吾卫小校的后背,稍有些攥拳起来。 而外间的巡卫在核对过令牌无误后,便后退半步,出声询问。 “李公府邸应在南城观德坊,诸位怎到了北城来,可是绕错了方向?” 李振眸中略喜,用手揪着胡子,脑中已开始思忖这晋人被揭穿后,自己该如何自保。 但那金吾卫小校此时却忽然转过身来,不待他有什么反应,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扯到车帘边上。 “皆是李公的意思,我等不过依令行事。” 李振浑身一僵,能察觉到那匕首已抵在了他的后腰上。 外间那巡卫并不能看清车厢内的动静,此时忽地见一着紫袍的四旬文士露面,便持着火把低头见礼。 “见过李公。” “夜深至此,你等巡夜甚是劳苦,”李振肃色道:“但洛阳安危实是皆操于诸位手中,可莫要玩忽职守。” “李公但且安心,我等定然尽心尽责,一刻不敢松懈!” 巡卫实则有些受宠若惊,当下也不再多问,当即便向手下挥手:“是李司徒的车架,放行。” 李振嚅嗫了下嘴,面上闪过一丝气恼的模样。 但车帘已被那小校放下,继而一把将他推了回去。 马车重新开始驶动,渐掩于雪夜之中。 巡卫有些振奋,此时满脸肃然之色,看着左右的持戟金吾卫,道:“既得李公勉励,尔等切记要仔细验查,莫要走了细作!” —————— 车厢内,小校将匕首搭在了仆从的脖子上,一直都呈笑色的脸此时已冷了下来。 “司徒莫要耍些小心思,须知在下可不是你们梁人。” 李振的脸亦有些发冷,沉声道:“阁下这是承认你晋人的身份了?” “司徒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多问。” 小校冷冷一笑,低头看向仆从。 那仆从正瞪着眼睛向他表达不惧之色,那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却忽地猛然一插。 李振本还冷冷看着那小校,正欲再套点信息出来,此时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得向后一仰。 小校随手扯过车厢内甚显奢华的毛毯,将之按在了仆从即将涌血出来的咽喉处。 他伸手钳住仆从的嘴,慢慢用毛毯将他整个身子都裹住。 “深呼吸,头晕是正常的……对,深呼吸……” 李振的眼角不住跳动,脸皮抖动了下,听着那浑如恶魔的低语,终于不敢再出声了。 马车也渐止住,有随行的金吾卫卒持着火把唤着坊正开门。 片刻之后,坊门大开,马车便径直驶入。 这会,小校才直起身,将染血的匕首在毛毯上蹭了蹭,继而用之割下一块布条,向李振过来。 后者双手冰冷,面上却还依然沉静,他瞥了眼角落里已全无气息的仆从,终究没做多余动作。 小校在蒙住李振的眼睛前,却先是一顿,继而发笑。 “对了,倒还未向司徒介绍。” “在下晋王礼字门下,折冲都尉,巴尔。” ………… 夜色中,小院的门被叩开,马车便缓缓驶入。 有人迎了出来,接住了被毛毯包裹着的尸体。 至于李振先前伴在马车外的几个侍从,亦由人控制住。 厢房内,一座沙盘早已摆设在正中央,周遭围了人影,却都是沉默。 此时,房门打开,一道高壮的身影大步而入。 所有人都抬头望去,继而拱手。 “总舵主。” 身着金吾卫小校服饰的三千院抬手虚压,目光看向角落里的几女,须臾后,才并无动色的转过来。 “伱们歧国,跑来凑什么热闹。” 妙成天实则并不能分清眼前这人的身份,但从众人的称呼上来看,这“总舵主”明显是要比萧砚高上一个级别的。 她遂客气道:“歧国同样尊大唐正朔,既能机会触一触朱温的眉头,我幻音坊自当该来帮帮场子。” 三千院不苟言笑,只是皱眉,撑住沙盘的桌檐。 这时,在妙成天身旁的姬如雪将怀中剑提在手上,询问道:“萧砚现下如何?” “死了。”三千院接过旁人递来的纸条,顿了顿,道:“不对,快要死了。” 姬如雪怔了一下,下意识将手中的剑鞘握紧了一分。 但她却并未再多问。 在旁边,玄净天瞪大了眼睛,只觉有些不可思议。 妙成天实则亦有些脸色发白,但只是问道:“不知我们能做些什么,今夜,可是要将萧校尉救出来?” 三千院定定的看着沙盘。 “再等等。” ………… 皇城之外,朱汉宾在两个不良人的护卫下,上了马车。 临去之前,他便能看见,御街上正有一辆由十余玄冥教鬼卒守着的马车静静等着。 他沉住了气,远远的与他们对视了一眼,面不改色的从他们旁边经过。 离了皇城不久,他又看见一什金吾卫步履匆忙,向着皇城的方向过去。 当先一金吾卫小校身形矮胖,步子极稳,领人从马车旁擦肩而过。 片刻后,这什金吾卫便入了皇城左掖门大街。 大街左侧,金吾卫衙署。 段成天举着火把,准确无误的对了口令,入内而去。 官廨中,已守了半夜的参军已稍显困乏,正闭着眼烤火小憩。 此时听见动静,他才睁开眼模糊望去,继而揉着眼道:“捉拿细作之事,可有尽展?” 但外间的人只管直直而入,话也不答。 参军的视线终于清晰,抬头一看,瞪眼道:“本将怎未见过……” 他的声音还未落下,来人已一把捂住他的嘴,继而瞬间锁穴。 官廨中本还有些许吏员正陪着熬夜,此时也只觉劲风闪动,似有暗劲于他们身上一点,便浑身不得动弹,沉沉睡去。 段成天神色平静,拉开参军桌案的抽屉,将一块木盒打开,取出了里内的半块兵符。 同时,他将参军提溜而起,向外出去。 自始至终,用时不过顷刻之间。 …… 北城,思恭坊。 一玄冥教鬼卒于各处房顶不断腾跃,终至小院之内。 半块兵符被递至三千院手中。 他直起身,将那兵符丢给妙成天。 “你们幻音坊,须得配合我的人在寅时五刻前,将安喜门控制在手中。” 后者紧握着兵符,只是点头。 三千院则是向外而去。 “今夜,便当由我等,迎天子!”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两天被甲流传上了,上吐下泻着实不太舒服,加上除夕过年,没怎么码字,抱歉抱歉,尽快恢复正常更新 (本章完) 第63章 闹一场 厢房的门“吱呀”被推开,片刻后,李振眼前的布条便被扯下。 映过来的烛光稍显黯淡,但此时仍让他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眯了眯眸子。 眼前,那自称“巴尔”的晋国折冲都尉持着一盏烛灯,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 李振缓了过来,先扫视了下周遭的陈饰,却发觉几乎看不出什么信息来,便沉声道:“我久未归宅,府中下人定会上报,届时全城戒严,汝等只会是插翅难逃!” “司徒现下该担心的,应是你自己才是。” 三千院一手按着腰刀,问道:“李家天子,现应在太医署?” 李振冷笑一声,兀自捋着胡须,道:“就凭你们这几个人,也想劫人?” “司徒又怎知我等是欲劫人?来我大唐东都一遭,不做些什么,实是可惜。” “以卵击石,弹丸河东之地,也欲对抗大梁。”李振懒得再猜测,只是激将道:“你们晋王,难道只会这些小伎俩?” 见自己晋人的身份确已坐实,三千院终于一笑,重新将那布条裹在李振的眼前。 “是不是以卵击石,李司徒稍后便知。” 须臾,便立有两人将李振架起,重新出了小院。 ………… 深夜,皇城承福门。 洛阳皇城,除了主体皇宫外,南面还有用于各司办公的皇衙及城署,北有圆璧城与曜仪城,东面则是东宫和左藏宫,再东出,便是一片南北狭长的城区,北段是洛阳粮仓所在的含嘉仓城,南段就是东城。 承福门,就是东城城门。 武周时,九寺五监中,便有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司农寺、少府监、军器监六个衙门居于东城之内。现今洛阳皇城几经劫掠毁坏,六衙仅有太常寺与少府监尚存。 簌簌大雪之下,城楼之上燃起火把。 “城下何人,速速止步!” 雪影中,有两什金吾卫卒护着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三千院骑着马,大声道:“李司徒奉陛下谕旨,来此探望济阴王伤势如何。” 同时,一块令牌自雪雾中飞射而出,直直扎进城楼上的立柱之中。 飞雪声太大,人声稍有些穿不透大雪,但城楼上的人终究听清了三千院的来意,特别是这一手抛扔令牌的手段,格外让他们吃惊。 城楼上面,负责值守的将官验过令牌,虽还是狐疑,却依然先打开了城门。 他领着人持了火把,于门洞下躬身迎接,“夜雪酷寒,司徒何至于亲自前来。” 马车里,李振木着脸掀开了车帘,淡漠道:“为国事奔走,何惧些许寒冷,速速带路,直去太常寺。” 那将官不敢耽误,当即遣人于前指引,引导着他们一路进去。 太医署属太常寺管辖,曾是培养高级医士所在,但世道纷乱,医署内师生凋敝,里内仅有随朱温自汴梁来洛阳的些许御医以及吏员。 临近医署门口,已有事先得知消息的太医令迎出来。 李振被马车内两个由不良人扮作的仆从搀扶而出,且因寒冷,他身上还披了裘衣。 太医令甚是卑下的在前面引路,同时出声道:“夜里济阴王被刺,便被第一时间转到了医署,职下已检查过,他的伤口颇深,加之失血不少,现还未苏醒过来。” 他一边介绍,一边回头,却稍有些错愕。 李振身旁,除了那两个仆从亦步亦趋的跟着,那金吾卫小校还领了几个人护在周围,一刻也不松懈。 但他虽心有疑惑,但终究不敢多言,依只是指引着。 这时,李振却忽然道:“济阴王可是已醒不了了?” “按照脉象来看,短时间内恐怕确实如此。” 李振遂冷笑一声。 太医令稍有些茫然,但片刻后便明悟了过来。 眼前这官拜检校司徒,任宣义节度副使的李公,早年曾几次参加李唐科举,却屡次不第,遂对唐室及朝廷士大夫深为排斥,现今听闻这李唐最后一抹余脉将死,恐颇为高兴。 不过他并未看见,李振实则是对一旁的三千院发出的冷笑。 但后者依只是面不改色,伴着他们一同入了一间厢房。 太医令执起了烛灯,照亮了床榻。 榻上,果然有一瘦削的少年面无血色,静静的躺在那里。 见李振只是皱眉看着,这太医令便有些小心的出声:“现下,司徒可还有什么指示?” “他可还有活命的机会?” “自然,但终究伤了肺脏,且济阴王非是武人,就算恢复过来,恐也大不如从前。”太医令小心询问道:“况且,陛下不是已下旨,欲赐死济阴王……” “确有旨意。” 这时,一旁的三千院忽地插话道:“我等护司徒至此,便是来提人的,伱只管将人给我们便是。” 太医令愣了愣,应道:“可宫里的意思,是先让济阴王先在医署将养着,待陛下郊祭过后,再行赐死一事,怎的今夜就要提人……” 他下意识看向李振,后者却只是木然道:“依令行事即可。” “但……” 太医令终究没胆子违抗,遂只能应下,开始着手让人安排。 片刻后,有吏员用架子将萧砚的身子抬上了马车,而后在太医令的注视下,缓缓驶离。 车厢内,李振冷笑一声。 “你们所言的事成,便就是如此?” 马车外,三千院淡定的骑着马,应道:“在下可还没有说事情已办妥了。” “可笑,就算你能挟持我将这李柷带出皇城,也没有机会带出洛阳!” “司徒若想保全性命,应会配合我们才对。” 一道声音响起,李振刚想冷笑,却才发现这声似乎是从身旁传来的。 他浑身惊颤,猛地回头望去,便见一不良人扮作的仆从已把本气息奄奄的萧砚扶着坐起。 后者脸色仍白,但只是捂住胸口,一脸平静。 “久仰了,李公。” “汝是怎么醒的!” 李振甚是惊惧,手却下意识向萧砚的脸抓去。 另一不良人却已马上将他按住,将一柄匕首架在了他的颈上。 萧砚颇为贪婪的吸了一口空气,胸膛开始慢慢起伏。 “朱汉宾那厮,还算识相。” “李司徒,今夜需得借你的名号闹一场了。” (本章完) 第64章 清君侧 皇城,左掖门大街。 整个金吾卫衙署都瞬时一空,数百持戟的金吾卫沿街而出,渐逼近了左掖门。 城楼上,段成天按着腰刀,站在参军身后,低声道:“照我说的话,出声。” 参军面露难色,“吾家眷老小皆在汴梁……” “你若不照办,现下就再没机会见到家人。” 四面,同样着金吾卫装扮的几个不良人皆手握刀柄,向他不善的看过来。 参军嘴唇抖了一下,嗓子有些发干。 他实则不是惧死的人,却也真不想就如此平白没了性命。 将怦然发颤的心口止住,他开始张口大呼:“儿郎们!就在方才,汴梁传来了噩耗……” 风雪声很大,他却也顾不得下面的人听不听得清,一刻也不敢停顿,直直出声。 “玄冥教于汴梁作乱,蓄意谋反!于这几日间已谋害了我们不少禁军同袍,妄想动我大梁根基,让他们玄冥教压在我们禁军,甚至压在陛下的头上!” 城楼下方瞬间传来嘈杂声,前面的金吾卫模模糊糊的听清了,便立刻骇然起来。而后方的人却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便开始大声询问。 参军只觉口干舌燥,双腿竟都有些发颤,但在身后利刃的胁迫下,只能继续道:“勿要躁动!我知你们实则早已听到了传闻,却并未听见陛下处置玄冥教的消息,对不对?实是因为冥帝朱友珪现已隔绝圣听,不得让消息传至御前!且左金吾卫上将军葛太傅已被免职,便是他们玄冥教搞的鬼!” 他语序有些混乱,但说至此时,竟然莫名有些亢奋,一手把住了城墙垛口。 “陛下带着咱们南征北战,大梁哪一处不是我们禁军打下来的?他们玄冥教趁陛下西巡,竟想摘我们禁军的桃子,你们答应吗!?” 一众金吾卫实则有些莫名,不过终究听明白了,稍有些鼓噪起来。 段成天却不想再听这参军说废话,上前了一步。 “能不能成,不能成让我来!” 参军正亢奋的心情霎时一灭,但也如蒙大赦,连连向旁让开,同时大声介绍:“这位,便是检校司徒李公派来联络本将的线人,司徒筹划一事,该由他来转达!” 段成天按着腰刀,以内力出声。 “朱友珪隔绝圣听,欲以玄冥教控制圣上。今司徒欲率军清君侧,诛杀陛下身边的奸逆!眼下,朱友珪就在宫中,稍后司徒就要领大军而至,诛杀冥帝,正我禁军之威名!” 此时此刻,所有人终于听明白了。 以下犯上,多少年的老习惯了,再说他们也着实不乐意让玄冥教那帮孙子骑在头上。 “现今,吾等家眷老小皆在汴梁,若让玄冥教得势,必会用他们威胁我等,若不拿下冥帝,我等今后便只能任由玄冥教宰割!” “直娘贼,干死他们!” 下面,已有人开始骂了起来。 段成天言辞精简,见气氛已烘托起来,当即挥手。 “守住城门,在司徒到来之前,不得让一人进出。” 那参军咽了咽唾沫,双手有些发抖起来。 不管是不是清君侧,兵变已然开始了。 虽然,规模尚小…… —————— 洛阳城北,安喜门下。 城楼上下的一众禁军已被换防,替换下来的人马开始向皇城的方向聚集。 直到整个城门都被不良人接手,幻音坊的人才终于敢现身,继而掩藏在了城楼之上。 扮作男儿身的妙成天紧攥着兵符,绷紧了身子,看向众女。 “他们不良人已被分派到了各处,此处只有我们。” 她顿了顿,语气铿锵:“寅时五刻之前,人未死尽,城门便绝不易手!” 旁边,玄净天整理着满满的箭袋,目光坚决。 姬如雪紧紧持着长剑,回头,看向西面的方向。 …… 火龙渐渐汇聚,于皇城之外驻足。 马车里,李振面色惨白,自始至终镇定自若的语气也已慌乱。 “我决计不做此事!” “司徒既已上了贼船,难道还有回头路乎?” 萧砚微微发笑,替他掀开了厚厚的车帘,道:“箭在弦上,便不得不发。” 李振颤着嘴,抬头望去。 左掖门已大开,门洞下火把林立,似是迎他而入。 于马车周遭,近千金吾卫亦将他拱卫着,声势浩大。 他大腿都有些发软,回头发问。 “汝等,为何能调动他们?” 萧砚只是淡笑,并不回应。 外间,三千院满面冷色,高声呼道:“入宫,清君侧!” “清君侧!清君侧!清君侧!” 漫天大雪下,无数火龙涌入皇城,向内席卷而入。 …… 洛阳城南,金吾卫南衙。 朱汉宾脸色有些潮红,按着腰带不住的来回走动。 有将官大步入了官廨,拱手道:“禀刺史,末将已奉旨调动了南城所有金吾卫北去,现应已至皇城……” “叫错了。” 朱汉宾有些不满,皱眉道:“某已得陛下封赏,是左龙虎军都指挥使。” 那将官有些发愣,“末将还未得到消息……不知该如何恭贺使君?” “呲。” 于他身后,一不良人忽地近前,一刀抹在了他的咽喉上。 朱汉宾面露笑色,将身后案上的一张盖印的圣旨替这将官擦了擦血。 “无妨,替我背个锅就行。” 将官瞪大眼睛,口中淌了些血,模糊不清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但朱汉宾已懒得计较这些,他此时只觉大权在握,被两个不良人护卫着,向外而出。 “按伱们校尉的意思,马上就该我去收场了。” 但马上,他又改口道:“不对,该是咱们的校尉。” 两个不良人面无动色,依只是漠然。 朱汉宾亦不觉尴尬,尤为满足的发笑。 “是该感谢校尉。” ………… 皇宫,集贤殿。 此殿是于武周时所造,曾是武则天所居的寝殿,又称长生殿。 现下,殿内正响起气喘的声音。 朱温浑身赤裸,身上的肥肉不时抖动,却已有些力竭。 他身下的妇人不断做出甚为夸张的表情,稍有种逢场作戏的姿态。 但朱温并不这般觉得,他此时颇有些得意。 “朕比之张全义,如何?” 妇人甚是娇羞,用被子捂住了脸。 朱温哈哈发笑,但已再撑不住了。 这时,外间突然响起了震天的厮杀声。 继而,有太监重重拍着门,尖声惊颤响起。 “陛下!陛下!乱军攻入皇城了!” 瞬间,朱温浑身一冷,惊坐而起。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65章 平乱 段成天步履匆匆,押着那金吾卫参军便下了城楼,继而翻身上马,开始向宫城的方向疾驰。 参军甚是惊恐,回过头,便见左掖门已开始打开,外间人影攒动,向里卷来。 还有几个段成天的手下亦骑了马,跟在了后面。 事已至此,他自知已没了回头路,遂咬牙发问:“敢问信使,司徒既已至城外,我们这是又要做什么?” “去应天门。” 参军的脸再次狠狠哆嗦了下。 应天门是宫城正南门,把持着整个皇宫大内的城墙防御,设有门楼、朵楼和东西阙楼。可以说,就算兵变大军入了左掖门,但短时间内也决计拿不下宫城。 可他们这几个人,就算能侥幸上了城楼,又能如何? 参军眼珠子一转,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五个骑卒。 若是他在待会揭穿他们的身份,或也能将功赎罪?届时,于段成天几人而言,应天门的禁军守卫可谓是数十倍之巨,只怕他们就是插翅也难逃! 马蹄声急促,还未等他细想,他们已疾驰而至应天门外。 应天门整段城楼整体呈“凹”字形列,除正门楼外,高十余丈的东西阙楼亦如碾压之势,将他们几人形同蚂蚁的身形重重笼罩住。 门楼之上,瞬间燃起了数道火把,显露出了数十道人影来。 继而,便有声音远远的传递下来。 “宫城之下,何人纵马!?” “金吾卫急报,皇城之外有乱兵纵掠,速让我等进城,禀报陛下!” “何处有乱兵?”城楼之上,将官极力眺望,却在雪夜里连半点动静也看不见,遂道:“夜深至此,外人一律不得入宫城一步,且等天明再说。” “若乱兵入了皇城,将军可担得了责任?”段成天控着马来回打转,同时指着一旁的参军道:“我左金吾卫兵曹参军在此,岂能有假?将军若不放我等入城亦可,还望能速报之陛下,言玄冥教谋乱,或要冲击皇城!” 门楼上的将官稍有些愣然起来。 “玄冥教谋乱?” 他的目光瞬间凌厉,把住了城墙垛口。 有副将凑近过来,低声道:“将军,冥帝与鬼王夜宴过后,尚还未出宫……” 将官眉头紧皱,终于不再思忖。 “放吊篮,带他们入宫。” 马上,便有两座宽大吊篮由绳索放下。段成天当即下马,与那参军一左一右,被拉了上去。 那参军触摸到了城墙,再一抬头,便见门楼上足有近五十禁军,遂心下大定。 且段成天的动作快他一步,已翻身上墙。 他不敢耽误,瞬间指着段成天大喊出声。 “此人乃乱贼也,将军快快拿下他!” 一声喝下,连几个手拉绳索的兵卒都猝然愣了愣,使得吊篮向下坠了些许。 参军虽被这一坠惊了一惊,但他急不可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连连大声道:“乱军已入左掖门,将军信我!” 因视线被阻挡,他仰着头,不住大喊。 但忽然,他望见城楼顶上的层层瓦片间,霎时便有人影晃动。 他惊了一惊,看清了他们的装扮。 黑袍红甲,面戴獠牙鬼面。 是玄冥教鬼卒。 他脑间的念头瞬间通达,似有一道电流瞬间贯通了他的疑惑。 不过他已没有机会再提醒出声,数道鬼卒一跃而下,落在了城墙之上。 那将官适才反应过来,但他还没来得及抽刀出鞘,段成天的身形便忽地一闪,一掌拍在了他的胸口。 同时,从天而降的十余鬼卒手中长刀斩下,顷刻将同等数量的禁军砍下头颅。 鲜血迸裂而出,参军所坐的吊篮没了人力拉扯,猛地直直向下坠落而去。 好在他尚有武力傍身,虽有近十丈的高度,却还捡了半条命。但他还来不及从吊篮内爬出,便立有两柄长刀重重的刺进了他的背腹。 余留在城墙下边的五个不良人抬起头,能看见有鲜血顺着垛口淌了下来。 门楼之上,段成天接过一鬼卒扔来的长刀,脚尖于地面蓄力一蹬,身形便瞬间砸出去。顷而,城墙之上立着的人便再无禁军的身影。 此时,被一掌拍掉半条命的将官软瘫在立柱下,已出气多进气少。 但他仍然极力抬起手臂,指着浑身染血的一应鬼卒。 “汝等,是随朱汉宾进宫的人……” 但没人理他,鬼卒打扮的人已迅速折身走下石阶,开始打开城门。 将官咳出血,指向段成天。 “陛下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后者甚是平静,一刀挥去,将他抹了脖子。 “信我,我本来只想老老实实的卖豆腐。” 段成天自语的回头,低声道:“可惜,刀上已染了太多血。” 他矮胖的身形挺直而起,向南面望去。 便见应天门外,天街之上,火把绵延,映亮了半边雪夜。 最前方,戴了人皮假面的萧砚双手执缰,与三千院并列同行。 在他们身后,李振已从马车里被拖了出来,此时正脸色惨白的骑在马上,浑身冒汗。于他周遭,还有数十不良人紧紧拱卫着他。 再往后,千余金吾卫在看见了洞开的应天门后,终于呼吸急促起来。 今夜,畅通无阻! ………… 宫城之内,终于有人在风雪中听清了嘈杂的厮杀声。 但马上,雪影里便有箭矢飞射而来,一箭将他钉死在了地面。 宫女捂着脸,发出了惊惧的尖叫声。 铺天盖地的火光终于直晃晃的闯了进来。 外围的禁军全无防备,几乎在瞬间就被冲垮。其中更有不少败卒被裹挟进了大军之内,被迫一同加入了“清君侧”的大计之中。 不过亦有更多的禁军被惊动起来,虽没人知道具体出了什么动乱,但厮杀一触即发。 “冥帝的走狗,射箭!” 有禁军甫一露面,即被乱箭射死。 有“清君侧”的金吾卫则开始脱离大军,闯入各处大殿之内。 …… 集贤殿内,朱温顾不得命根被吓到没有,此时一把推开同样被惊住的妇人,裸着下身便跳下龙塌。 有宫女欲要替他更衣,亦被他一脚踹开,继而拾起一件长袍就往外走。 此时,他才稍有些反应过来,大声呵斥道:“何处来的乱军!” 门外的太监被他的怒容吓住,急忙俯首磕头。 “奴婢也不知啊!” “废物!” 朱温怒不可遏,但外间寒风拂动,却也让他听清了响彻整个皇宫的“清君侧”三字。 这时,有禁军大将领着人马一路闯进来。 “陛下,速速退守曜仪城,尚还能守住玄武门!” “乱军何为!?”眼见有兵有将,朱温遂平静下来,以长袍盖住下身,大声询问。 那禁军大将有些羞愧,拱手道:“乱军言冥帝欲要谋反,隔绝圣听,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不知如何已杀入了皇宫,陛下先随臣避祸吧!” 朱温先是惊疑,继而冷笑一声,大步下了廊庑。 “速召鬼王朱友文来朕身边!” “朕要平乱!” 还有一章,等十来分钟哈 (本章完) 第66章 乌龙 大军越分越散,但三千院几乎完全不约束。 整个宫城南段城墙,除应天门外,还有长乐、明德二门,向内而去,又有三道宫门。方才,他们已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了正对应天门的一道宫门,引领大军完全入了皇宫。 现下动静已彻底闹大,赶过来镇压的禁军愈来愈多,局势便开始变得危险起来。 横街之上,鲜血甚多,但禁军的尸体反而很少,余留下的多是于混乱中被斩杀的宫人。 但围拢在周遭的金吾卫以及被裹挟的禁军尚还有近千人,他们簇拥着李振一路杀进去,径直抵达了用于常朝的宣政殿。 宣政殿前,此时已有近百禁军持着盾,简略的结起了防阵。 立刻便有金吾卫将官上前喝问。 “冥帝朱友珪隔绝圣听,我等奉诏清君侧,尔等还欲负隅顽抗乎?” 李振被挟持在大军中,只觉手脚冰凉。 打着打着,怎就变成了“奉诏清君侧”? 但他全然没有出声的资格,身旁几个不良人一直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仿佛只要他一张口,就要将他瞬间枭首。 殿前,那禁军亦有人应话道:“陛下现下就在宫中,诸位皆是同袍,何至于促成眼下的局面?冥帝有没有隔绝圣听,待陛下驾临,一切皆知!” “放你娘的屁!陛下都被那玄冥教控制了,如何能够自证?尔分明是想拖延时间!”乱军中,有人嚷嚷道:“弟兄们,杀进去,救出陛下,皆有厚赏!” 李振怒然转头,想要看清是谁在挑拨离间。 但心气早已被调动起来的一众乱军哪里顾得上许多,当即就持着弓弩开始乱射。 李振无奈,被乱军拥进了军中。 而禁军一方,由于配备的弓弩皆在府库及城墙上,此时反而对一众金吾卫出生的乱军造成不了什么伤害,在留下几具尸体后,龟缩进了宣政殿内。 乱军亦不用招呼,便开始攻打殿门。 李振长叹一声,终于死心了。 “该退了。” 大军之后,三千院拉扯住萧砚的坐骑,眼看着乱军已涌上石制的长阶,出声向跟上来的段成天询问道:“应天门留了多少人手?” “不多,十余人。” 三千院遂看向萧砚,询问意见道:“如何?撤不撤?” 萧砚眉头紧锁,霎时拨转马头。 “带上李振,咱们闪人。” 三千院便当即调选兵将,“此处猛攻,直到揪出冥帝所在为止!应天门留守之人不多,还需司徒亲自坐镇,此处便交予你等负责,若久攻不下,可暂退守应天门而来!” 被指派的金吾卫郎将尽是正色,脸颊上充满了因激动而泛起的潮红,当即向李振拱手抱拳。 “末将定不负司徒重托!”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轰然声中,宣政殿终于被攻破,乱军亦杀了进去。 三千院即开始指挥汇聚在一处的所有不良人向外退去。 但忽然,一道鬼啸自四面八方而起。 倏然,才涌入宣政殿内的乱军被气浪掀出。 萧砚头也不回,当即催马。 “等到他了,快走。” 三千院也只觉后背寒风四起,一把拎起旁边的李振,便纵马夺门而出。 后方,那金吾卫郎将的喝声已响起。 “冥帝朱友珪!?拿下他,皆有重赏!” 殿门口,一道侏儒身影负手踱步走出。 “李振?” “有意思。” 但不待他多想,长阶之下,近千乱军已蜂拥杀了过来。 ………… 应天门下,数十骑疾驰而出。 李振被寒风不断割着脸,忽地后知后觉的惊悚起来。 “汝等好险恶的心思,竟是想要冥帝与禁军不死不休!?” “司徒的话,实在是多啊。” 三千院哈哈一笑,却是看向萧砚,道:“出皇城?” “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们便毫不停留,留下一座毫无守备的应天门,径直奔向左掖门大街。 …… 宫城之内,鬼气肆虐飞出,所过之处,被接触到的乱军士卒便犹如阴鬼缠身,霎时变得浑身黑紫,倒地气绝。 长阶上几无血迹,但密密麻麻的全是倒地的尸体。 乱军终究胆寒,攻势放缓不说,甚而已有被裹挟进来的禁军开始溃逃。 且慢慢的,不断有镇乱的禁军冒了出来。 那金吾卫郎将亦有些喉咙发干,见溃势完全不可阻挡,就要撒丫子跑路。 朱友珪尖声发笑,身形无风自动,飞速的飘荡出去。 他双脚几乎没有点地,却瞬间到了乱军的最后方。 郎将双眸直缩,被一股鬼气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马上,一道无形的大手钳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瞬间提溜起来。 “是你,要拿下本座?” “玄冥教、谋反……”郎将死死捂着脖子,终究是再坚持不下去,声嘶道:“皆是李司徒的意思……” 朱友珪阴冷一笑,伸手虚空一握,郎将的脑袋便瞬间灰飞烟灭。 所有乱军遂惊恐后退。 他扬起手,暗紫色的脸庞在火光中显得极为阴暗。 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出声,宣政殿内又有动静传出。 数位宫人战战兢兢的提着宫灯,将暗沉的大殿照亮了些许。 朱温阴沉着脸,被几个禁军大将与鬼王簇拥着,大步走了出来。 于他的视线内,朱友珪如神人一般漂浮在空中,其下的近千乱军仰望着他,竟分外有些威风。 当然,对朱温而言,这号称“冥帝”的次子却在此时显得格外让人恶心,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更是让他厌恶至极。 “孽障,汝欲造反弑父吗!” 朱友珪被这一道大喝吓得一惊,瞬间落地跪拜道:“父皇何言至此,儿臣是替您平乱啊!” “狗东西,朕用得着汝来平乱!?” 朱温只觉一股无名火起,怒指着一众乱军:“尔等缘何生乱?” “是、是听闻玄冥教谋反,臣等为陛下安危,诛杀冥帝,清君侧……” 此时,所有乱军才胆战心惊的放下了军械,看清了眼前的局势。 朱友珪被气的热血上涌,眸中一缕恶毒之色忽闪而过,但一瞬过后,依还是重重磕头道:“儿臣之忠心、孝心,实乃天地可鉴,父皇莫要听信谗言啊……” “今日之祸事,全因李司徒而起,待儿臣捉拿他至御前,一切皆会真相大白!” “朕用不着伱来提醒!” 朱温面色难看,心下却不认为李振能做得这般大事。 但整个皇宫现下实则还在动荡之中,尤还有许多小股的乱军在各殿劫掠,甚是让他恼火。 这时,一禁军将领穿过了人群,匆匆走上长阶。 “陛下,太常寺传来消息……” “李司徒于两个时辰前,领人带走了济阴王。”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67章 杀来 “希律律……” 萧砚将缰绳猛地一扯,坐下的马匹便霎时上扬前蹄,而后高声嘶鸣起来。 自他而始,身后数十骑皆骤然顿住。 李振本被三千院架在马背上,此时早已因疾驰的马速和风雪而被吹的晕头转向,他强忍着泛呕的苦楚,勉力睁开眼睛,透过散乱的发须,能看见左掖门上,正是一场厮杀。 他们先前攻入皇城,是在左掖门余留了百余金吾卫的,但眼前情形,明显是皇城外的军马已驰援而至。 他面上大喜,踉踉跄跄的尽力高声道:“吾大梁勤王之师已尽短尔等晋人的退路,如今汝等前后皆有劲敌,还不速速就擒!” 三千院冷笑一声,用力拍了拍李振的后脑勺:“就你多嘴!” 后者现下却已全然不惧,不断扭动着身子,道:“汝趁早言降,凭你晋国折冲都尉的身份,因能知晓不少晋国军机,吾亦能保你一命!” 前方,萧砚脸色平静,退了过来。 “是得靠司徒保我等一命。” 而后,他便向一众骑马的不良人道:“可以更换装扮了。” 段成天伴在一旁,此时只是一言不发,将最外间的金吾卫衣甲尽数脱下,露出了里内的玄冥教服饰。 继而,所有人皆在李振茫然却又惊惧的目光中,戴上了玄冥教专属的鬼面獠牙面具。 “尔等!?” 李振的小脑先是瞬间宕机,而后如大梦初醒般,拼力望向左掖门的城楼。 城楼之上,如黑色浪潮般的玄冥教鬼卒不断涌上城墙,渐将留守的百余金吾卫吞噬殆尽。 三千院饶有兴致的看着李振呆若木鸡的表情,重重的一挥马鞭,策马而去。 “乱军之首李振,欲挟前唐废帝作乱,现已被我玄冥教擒获!” 左掖门下,门洞便本还有抵抗的金吾卫正与玄冥教鬼卒厮杀,此时忽地见数十骑疾驰而来,且听清为首之人的高呼后,士气便瞬间土崩瓦解,作鸟兽散。 偶有还自认为“清君侧”的金吾卫本还不敢相信,然后马上就见到了被横架在马背上的司徒李振。 他们不明真相,扔掉了兵刃,悲戚道:“禁军败矣……” “大梁基业,已被玄冥教篡夺而去……” 李振大急,但背后马上就有一根手指重重点下,而后封锁住了他的哑穴。 三千院领着人,理也不理这些兵卒,马速全然无阻,轰然闯出了已半掩打开的左掖门。 城门口已有些许鬼卒散立,但因两方的服饰统一,径直让路将他们放了过去。 萧砚混迹在一众骑卒当中,目光向外一扫。 皇城之外,一批批的玄冥教鬼卒从洛水上的天津桥涌了出来,其间夹杂着不少禁军,却仿佛是被人驱使也似,缓缓列阵堵住了渡洛水南去的通道。 而他们一行人夺门而出,便瞬间吸引了无数视线。 不过,萧砚乃至三千院的马速一刻未减,勒马向左一转,便向城北的方向疾驰而去。 洛水北岸,持着火把的一众鬼卒与禁军皆是一怔。 有弓弩手反应极快,当即就要张弓直射。 这时,人流中,朱汉宾领着两个扮作亲将的不良人霎时策马而出,挥刀即追了上去。 “莫要走了他们!” 弓弩手恐伤了人,待要调整角度仰射,萧砚等人已拉开了距离。 半数人便分列而出,随着朱汉宾开始追击。 半途,一道人影被丢下,于泥泞的雪地中翻滚了几下,停了下来。 朱汉宾猛然勒马,连带着身后的一众追兵亦纷纷止住了马速。 “是李司徒!”有人高呼道。 李振被摔的浑身剧痛不止,额头都摔破了一角,脸上积雪混杂着污血,甚是狼狈。 他一只胳膊也被摔的骨折,却仍是焦急的做出手势,让人给他解了哑穴。 “这批贼寇乃是晋人!他们实已渗透进了禁军与玄冥教,挟持我劫走了济阴王,莫要管我,快追他们!” 朱汉宾不敢不重视,当即令人照顾好李振。 “李公勿忧,末将现已看清了这奸计,待某索敌而还,定还李公一个清白!” 他领着掺杂了鬼卒与禁军的人马急追而去,独留李振狼狈的落在长街道旁。 李振大定,但抬目一扫,却见周遭留下来的兵卒都一副皆备的模样盯着他。 他瞬时惊怒,但现下却并不敢发作,只是强忍着剧痛,向朱汉宾追击的方向望去。 不知为何,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朱温假子,竟成了保他性命与前程的关键所在。 …… —————— 城北,安喜门。 从门口向内而去的长街之间,已铺洒了不少鲜血。 空中,簌簌的箭雨再次飞射而去。 箭矢扎在了同样染有血迹的城墙之上,钉出了片片火星。 长街远处,一禁军将领正按着刀来回走动,大声激励。 “皇城动乱,乱贼退路必在此处,儿郎们拼力厮杀,不为旁的,也为自己搏一个大好前程!” 他本为禁军一营指挥使,麾下计两厢一营共五百兵卒,但因皇城生乱,他奉命领军封锁安喜门,以让内外不得有人趁机从此出入洛阳,亦是因此,才得知安喜门已落入他人之手。 眼下,虽知皇城动荡,但城内的大部禁军实则并不敢随意调动,若无大将主持,或在事后亦要落一个“谋逆”的罪名。但城门被夺不同,这将领瞬间敏锐的察觉到,天大的功劳似乎已落到了他的手中。 这一波箭雨过后,他便咬牙道:“对方不过百人,再攻一次!” 有副将劝道:“营头,尚还有一营人马正在调来的路上,何不再等等?儿郎们死伤不少,实是难啃……” “废物,难道单只我们死人?” “拿下贼首,伱我同享大功!” 副将终究拗不过,即令弓手再仰射了一波后,开始领人冲锋。 城楼上,被压制得不能抬头的妙成天向左右一扫,却发觉周遭的姐妹已不过五十。 禁军终不是江湖人士可比的,若对方换成江湖客来,她有把握来几个杀几个。 但眼前这批大梁禁军却甚是精锐,即使是抢夺城门,甚而都是队列严整,依托阵型杀敌。 她们这方,虽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傍些武功,但实则出众者不过玄净天一人而已,杀退禁军两次进攻,便已折损了近半人手。 这时,有人惊呼道:“大娘子,箭矢已不多了!” 妙成天咬了咬牙。 “准备近战!” 一旁,玄净天以脚蹬着弓身,以内力凝聚了三支箭矢,飞射而出。 “噗噗噗……” 禁军中有数人倒下,却格外激发了他们的血性。 尤其是得知守城的不过百余女子后。 禁军顶着些许伤亡,突至城墙根下,开始持盾登楼。 城墙顶上,姬如雪弓着腰藏在女墙之后,她满脸冷峻,手上攥着剑柄。 她的剑上已染了不少血迹,甚而血还未干。 有步卒已怒吼着冲了上来。 盾牌间,刀枪刺出。 所过之处,幻音坊的女子唯有以命相搏。 姬如雪亦起身而去,借着矫健的身法,连杀了两名步卒。 但马上,她也被密集的枪阵逼退,腰间被蹭出了一抹鲜血。 后方,妙成天咬牙,拾起一柄长剑,就要亲身上阵。 此次,九大圣姬之中仅有她与玄净天两人在,加之她天生绝脉,并不擅长攻击。 所在的圣姬太少,连幻音阵法都摆不出来。 彼时,枪阵碾压而来。 下一瞬,便听长街远处的禁军阵中,忽有人仰马嘶的震动声传来。 姬如雪向后一跃,躲过了一杆刺来的长枪,而后猛然转头。 长街尽头,一道瘦削的身影猝然撞了出来。 他随手抢过一杆马槊,于林立的火把间,挑起了那禁军营指挥使的头颅。 “皇城已破!” “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在他身后,数十玄冥教鬼卒如影随形,瞬时杀穿了本就薄弱的禁军军阵。 (本章完) 第68章 追来 禁军将领被忽然枭首,留守街尾的薄弱军阵亦被瞬间杀穿。 持着弓弩的兵卒还未来得及更换兵刃,就听一声爆喝响彻整片里坊。 “皇城已破,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萧砚单手提缰,坐下马匹前蹄飞扬,猛地发出剧烈的嘶鸣声,而后急奔冲撞,带着他一路杀向了安喜门。 他身后,数十不良人以一当十,每一挥刀,便立有被持着的火把掉落。 长街之上,聚成团的火光被一撞而碎,零零散散的火把掉落在雪面之上,映亮了遍地的死尸与污血。 城楼之上,姬如雪偏首望去,美目怔怔。但此时,于她身前,立盾之后长枪如林,直直的列阵刺来。 乍然,破空声爆起。 萧砚的身形自马背上凌空而起,手中马槊一抖,而后被他一脚踹出。 “噗、噗、噗……” 立盾之后,列成一排的步卒瞬间被马槊精准贯穿,长达一丈余的槊杆将所有人的尸体连成一串,轰然撞在了城楼的石墙之上。 而后,凌空的身影重重的砸落在城头上,猝然响起一道碎石的裂声。 萧砚的双眸灼灼,极为耀眼的闪着靛蓝色光芒,浑身罡气于周身肆虐,冷峻的面容于此时显得甚是可怖。 立盾列阵的近百步卒慌然倒退,整列的阵型亦变得有些散乱。 在他身后,少女的整个身子都瞬间绷紧。 此时,她旁的不觉,持着剑的手却下意识想要捧在心口前,只因心跳的厉害。 但她的手依然持着剑,只是手指攥紧了些。 便如方才生死之际,她都只是平静如常。 这时,妙成天与玄净天两姐妹已惊喜唤出声。 “萧郎!?” “来晚了。” 萧砚头也不回,将一枚令牌丢在了禁军枪阵之前,冷声道:“检校司徒李公已控制皇城,汝等若还惜命,现下舍了军械,尚有生路。” 没人敢去拾取令牌,莫名的恐惧气息弥漫在所有禁军步卒之间,他们虽没有依令舍弃军械,但已没有了方才势如破竹的气势。 周遭尽是火把噼啪的燃烧声,却再无一人出声。 萧砚踩着一步卒的尸体,本欲将马槊抽出,却见其上污血淋淋,遂折身走到姬如雪身前,在少女的注视下,伸手取过她手里的长剑。 他将剑尖抵在脚边的地面,双手撑着剑柄,一人站在依然长枪如林的军阵之前。 姬如雪的剑显得有些纤细了些,但此时被他杵着,却让人生出种这是一柄重剑的错觉。 “开城门。” 萧砚背对着姬如雪她们,道:“可以走了。” 妙成天怔了下,而后并不矫情。 “姐妹们,走!” 玄净天警惕的持着长弓,拉了一把姬如雪。 后者犹豫了下,低声道:“记得把剑还给我。” “放心,丢不了。” 门楼下面,三千院与段成天已领着所有不良人抵进了门洞,而后将安喜门的城门打开。 城外素雪连绵,一眼不见尽头。 城楼上,禁军眼见着幻音坊众女快速离去,终于有些急躁起来。 但萧砚全然不动,依还立在原处。 他分明只是一人一剑,浑身却有浓浓的杀意显出,以让所有人都被震慑的不敢向前。 如此过了许久,却又好似只过了一瞬,萧砚将抵在地面的长剑提起,折身跃下了城楼。 所有禁军都是面面相觑,有人趴在城墙垛口上向下张望,便见城楼之下,有一人骑着坐骑,牵了一匹马。 此时,萧砚的身形稳稳落了上去,继而提缰,纵马奔离了城外。 所有人这才发出嘈杂声,却终究没人敢追上去。不过这时,他们便忽然听见了轰隆的马蹄声响起,继而纷纷回望,才见有连绵的火把从长街远处向这边奔腾过来。 朱汉宾奔在最前方,这会眯眼扫视着遍地死尸,心知自己拖延的时间应已足够长了。 可就在此时,一道惨叫声忽地自他身后的骑卒中响起。 他回头皱眉望去,便见原本一个骑在马背上的禁军骑卒霎时被一道鬼气笼罩,旋即灰飞烟灭。 一道暗紫的侏儒身形从鬼气中显露出来,神色颇显狰狞。 朱汉宾头皮发麻,只觉后背一凉,下意识惊惧道:“冥帝!?” 朱友珪却看也不看他,矮小的身子伏在马背上,坐下的马匹好似被什么忽然猛地刺激了下,开始急速奔驰起来。 他驾着马,一骑绝尘,腾然冲出了安喜门外。 朱汉宾恐惧不已,心知大事不妙,却也没胆令手下的人拦他,而是道:“追上去!誓要拿下乱贼!” —————— 萧砚与三千院一左一右,脱离了官道,在野地里不断疾驰。 后者询问道:“为何不去追幻音坊的人?” “拖延的时间太短,她们必然还未走太远,我们可以发挥混淆追兵的作用。” 三千院皱着眉,道:“早知就不让你知晓我在洛阳,今夜这事,着实麻烦。” “可见舵主那晚实已被我说动了。” 两人驾着马,烈风不断砸脸而来,萧砚遂眯着眼道:“舵主看似神龙不见首尾,颇有闲情逸致不理事务的感觉,但实则亦想重振不良人吧?” 三千院沉默了下,并未回答这句话,只是问道:“你想嫁祸给晋国我理解,可为何一定要我假扮那通文馆巴尔的身份?” “只觉此人应与舵主有缘罢了。” 三千院眼角跳了跳,看向萧砚:“你是想……” 但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便见萧砚的神色突然一变。 “‘剑意’提示宿主,有威胁正在不断逼近,威胁值80%……” 下一刻,三千院便也察觉到有一股杀气从后面急追而来。 两人无需多言,当即弃马跃出,身形于雪地里一滚。 猝然,一股阴气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两匹坐骑先是高声嘶鸣,继而四腿一颤,马身干瘪了下去。同时,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匹已力竭的马儿瞬时变成了干尸,轰然倒了下去。 一声刺耳的尖笑响起,一个身影腾然闪至萧砚身后。 “本座倒要看看,汝还能逃到哪里去!” 一张鬼气肆虐的暗紫手掌向萧砚拍出,后者心下警铃大作,但他还未接掌,三千院已霎时闪来,一掌迎出。 两掌交合,三千院闷哼一声,向后倒退了几步。 朱友珪的身形虽然无挫,但亦有些戒备的向后翻跃出去。 “大天位?” 他有些疑惑的立在远处,一双小眼骨碌碌的打转,似要将三千院看透。 半晌,他便自傲的负手而立。 “区区一大天位初期,也配拦下本座?” 还有一章,二十分钟 (本章完) 第69章 逃 风雪下,整片原野仍处于黑夜之中。 素白的原野之上,不断有身形闪动,或有人骑马,或有人徒步,却都只是匆匆向着西面急去。 片刻后,一道纤细的倩影忽地立住,而后头也不回的折身回返。 队伍的最前方,妙成天偶然偏转过头,突见一人影瞬间消失在了雪影之中。 她愣了愣神,惊呼道:“雪儿!?” 但原野旷阔,却无回声。 —————— 安喜门向外的洛阳北郊,临近杂乱树林边,三道身影互而对立,局势甚为微妙。 萧砚此时一把扶住三千院,单手托住后者的后背,掌中便有内力涌入他的体内。 三千院有些紊乱的气息便瞬时平稳,而后低声道:“他方才出手绝非全力,我不是他的对手,你先走,我可以拖他片刻,他还杀不了我。” 然后,他又道:“若换旁人,我只会弃他而去,但你有脑子,见不得你死这么快。” 萧砚晒笑了下,单手持着姬如雪的剑,低声应道:“萧某倒是想逃,但念着与舵主的交情,却还是有些没这个脸。” 三千院愣了愣,随即苦笑了下。 他可真算是被萧砚一路拉上了贼船了。 对面,冥帝朱友珪神色有些倨傲,但此时眼见两人并不应他的话,便阴沉了下来。 “伱们两个,嘀嘀咕咕的,不把本座放在眼里?” 而后,他又看向萧砚,小眼转了转,思索道:“汝被刺中一剑,怎能恢复的如此之快?” 后者上前一步,而后道:“堂堂冥帝,难道也没看出小王这些年亦在习武?” 朱友珪沉了沉脸,“汝是假的?” 但他又看见萧砚右胸处的剑伤,以及想到萧砚于洛阳的窝囊样子几乎与他记忆中的李柷一模一样,遂有些惊疑起来。 “你有机会习得武功!?” “是真是假,冥帝试试便知。” 听闻萧砚的话,朱友珪冷笑一声,而后双掌腾起黑雾,身后骷髅背饰上的飘带不断抖动,气势猛然高涨起来。 “就算你习得武功又如何?区区一个大天位,一个杂毛,在本座的眼中,不过都贱如蝼蚁,与小星位别无二致!” 言罢,他的身形已大步而进,气势嚣张霸道,两掌间鬼气腾绕,须臾便拍至萧砚面门。 后者不敢大意,剑上附着罡气,于格挡间不断闪身后撤。 但与以往不同,他每次和旁人交手,一手剑气只是势如破竹,谁挡谁死,但如今一碰朱友珪手间的鬼气,便沉入大海,毫无反应。 好在一旁还有三千院,他虽亦被冥帝这手至阴至邪的鬼气克制,但终究实力不低,不得让朱友珪轻视他。待萧砚后撤,他便瞬时上前,双掌当空招架,与朱友珪连对数掌。 而萧砚向后闪退之后,身形便瞬时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仍占据上风的朱友珪惊疑了声,身后却忽然一凉,便见萧砚的身形忽地显出,一剑向他要害刺出。 但前者周遭鬼气环绕,长剑只入半寸,便再进不得。 萧砚遂毫不犹豫,抽剑便退。 果然,朱友珪一掌逼退三千院,回身便是运掌一拍。 风中阴气漫天,更有鬼哭狼嚎的凄厉声响起,这一掌虽然拍了个空,却仍然波及到了萧砚,令他不得不手腕如飞,不断将长剑翻转,拨开了些许鬼气,闪退避开。 朱友珪身后,三千院见此瞬时心有余悸,却仍只是趁机而上,身形凌于空中,一脚猛然踹向朱友珪的后脑。 后者的后脑勺上却恍若长了眼,尖声一笑,身形屹立不动,粗短的手臂却已霎时蹿出,手掌化拳,瞬时捶在三千院脚心。 后者浑身一晃,向后翻出。 但他还未来得及站稳身形,朱友珪便已缩身而至,两掌携着威势,连绵拍出。 沉闷的交掌声不断响起,但不过呼吸之间,三千院的防守便已紊乱,小臂被拍中,大半个身子的防御瞬时露出破绽。 朱友珪得意发笑,全身鬼气调动,尽汇于右手,继而轰然拍向三千院的心口。 后者头皮发麻,却已来不及后撤,只能想法设法拖动两臂,全力防向胸口。 彼时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巨力瞬间于三千院背后一拉,而后便见一道长剑从他身后飞刺而出。 朱友珪面上狰狞,右掌避也不避,猝然迎上。 一瞬,剑尖似与这一掌僵持了下,在长剑之后,那双靛蓝灼烧的眸子分外刺眼。 三千院双眼一缩,恍觉万物皆缓了缓,空中的落雪,似也停顿了那么一刹。 但马上,剑裂声便起。 裹着浓浓阴气的暗紫手掌一顺而下,大天位后期的全力一击,便落在了萧砚的左胸口上。 后者的身形便如断弦的风筝,倒飞数丈而去,于雪地中翻滚了下,再无动静。 远处,一道靛蓝色的身影撞出了雪影,却正见那对亦灼灼闪亮的靛蓝眸子瞬时熄灭。 她心跳骤停。 下一刻,她便全力奔去,面上虽有些慌乱,但缠着纱布的手极为镇定,一把将萧砚扶了起来。 后者胸口散着缕缕鬼气,却是已经气息微弱。 他嘴角渗出血,见到是她后,弱声道:“走……我能活……” 少女便毫不犹豫,将他背起。 就如在两月前的曹州,萧砚在郊外伏低身形,将她背起身。 远处,因被萧砚救出而与朱友珪拉开距离的三千院脸色沉郁,却亦在缓步而退。 更远处,朱友珪眯了眯眼,垂首望着被洞穿的右掌,惊疑的自语。 “他哪来的纯阳内力……” 但他懒得多想,一双闪着邪光的小眼盯着三千院,浑身被耗尽的鬼气再次开始汇出,而后慢慢萦绕在右手掌心,将血淋淋的伤口不断修复。 这时,南面忽地传来奔雷的连绵马蹄声,却是朱汉宾领着几百骑卒追了上来。 三千院眼观六路,感知到姬如雪两人的身形已稍稍远去,此时眼见此景,折身便逃。 “殿下,如何?” 朱汉宾扫视着波及甚大的狼藉雪地,而后一眼望见了朱友珪还未恢复的右手掌心,暗暗心惊,询问道:“殿下可有恙?” “李柷受了本座一掌,应活不过多久。” 朱友珪狞笑一声,扯下一骑卒,翻身而上,道:“追上去,父皇要见李柷的尸体,本座便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朱汉宾心下一凝,于他身后的两个亲将亦互相对视,脸上皆有凝重之色。 他不敢不应,当即就要跟着他引兵分而追击。 但就在此时,于不远处的杂乱树林之间,忽有几物飞射而出。 冲在最前面的朱友珪不屑一笑,抬手便是几道掌风拍去。 倏然,磅礴的火光先是映亮,而后震天的爆裂声裹着剧烈的热浪,扑面而至。 朱友珪脸色一变,翻身便躲。 热浪带有冲劲,瞬间掀翻了他的坐骑,而后有碎裂物体爆出,扎在了已倒地的马身之上。 朱汉宾等人亦被热浪波及,但并无大碍。 不过他们背后都瞬间冷汗骤出,头皮发麻,只觉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整个原野上,马儿的嘶鸣声不断响起,不少躁动恐慌的坐骑掀翻了骑卒,跳跃着四面逃开。 朱友珪闪身趴在地面,一双小眼直直盯着杂乱的树林。 但许久,里内却再无动静。 “嘶……” 他小眼不住转动,邪光腾转,而后不确定的低声自语:“旱魃?” 后边远处,朱汉宾不住安抚着躁动的坐骑,惊惧询问:“殿下,还追吗!?” 朱友珪从地上爬起,阴着脸扫过他们,因他们看见了他堂堂冥帝这般狼狈的一面。 不过他仍然心有余悸的看了眼杂乱树林,尖声道:“分兵搜查,李柷小儿受了本座的九幽玄天神功,定然活不过十二时辰,死要见尸!” 不好意思,前两天去成都了趟,没带电脑,只在群里面请了个假,让各位老爷久等了 (本章完) 第70章 交换 素雪漫天飞舞,姬如雪额前却凝出了细汗,缓缓从好看的眉眼间滑落下去,悬在了立体的鼻尖上。 在她脸庞边上,萧砚的右手还攥着剑柄,却也只剩下了剑柄。 此时整个剑身都已破裂,独留下了这稍显秀气的握柄,被他用力攥在手中。 “不要握着了……” 姬如雪托着萧砚,迈出的步子却比来时更快,她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低声道:“断了就断了,不会怨你。” 但身后之人却并未有声音响起,少女便猛地一惊,脚步却不敢停下,淌出一条长长的雪痕,向着西面而去。 …… “噗嗤。” 羽箭被三千院一把擒住,而后向后一甩,将追来的两个骑卒射下马去。 无主的坐骑嘶鸣着冲来,被他翻身骑上。 而后,他看着远处地面被淌出来的雪痕,勒缰一转,带着另一匹无主的马匹向另一方向奔去。 于他之后的远处,数百人马迟迟追来,得见地面的两具死尸与两行马蹄淌出的踪迹后,果然依迹追踪。但亦有人发现了那条渐被积雪掩住的雪痕,遂分了小股兵马循迹追去。 …… 雪影之下,整片原野极为空旷,在黑夜中好似连方向都不能辨别得出。 姬如雪看着遍地雪白,不知是因体力剧烈消耗的原因,还是心绪不宁,实则此时已有些眼花缭乱。但她只是紧紧抿着唇,倔强的向着一个方向逃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地传来飒飒的马蹄踏雪声音,而后风雪中有粗犷的笑声响起:“兀那贼子,再不停步,老子可就射箭了!” 少女却只是不管不顾,死死托着身后的人,脚步不停,竟是在短时间内拉开了些许距离。 后面的禁军追兵明显有些恼怒,狠狠抽着马鞭,提速追来。 同时,簌簌的射箭声响起。 姬如雪身形顿止,继而翻身而起,避开了实已劲力不足的几支箭矢。 但她只怕若不躲,这几支箭恐会伤到萧砚。 十余骑遂因此拉近了距离,已有人抽出了明晃晃的刀,同时兴奋道:“竟是个小美人儿……” 而后,十余骑纵马半包围过来。 “贱婢,你身后之人可是济阴王李柷?” “废话这么多作甚,擒下她,拷问一番便知!” 数骑便再不待,挥刀撞去。 姬如雪咬着牙,却不肯放下萧砚。 她脚尖一挑,一泼雪粒便飞洒而出,其后身法矫健,避开了当先撞来的一骑。 有人被雪迷了眼,发出怒吼声,于马背上矮身横劈过来。 姬如雪本已错开了身形,此时却只能暂且放下萧砚,而后挡在他身前,故技重施,以脚尖挑动雪粒,同时欺身而上,纤腰向后一弯,手掌重重的拍在那人臂上,瞬时响起了一道碎骨之声。 这骑卒本正觉眼睛刺痛,此时惨声一叫,长刀脱手落下,坐骑载着他错身过去。 姬如雪神色冷静,抬手接住刀柄,而后手腕转动,长刀凌空飞射而出,一刀贯穿了他的后背。 忽如其来的变故瞬时令其余追兵猛然一怔,但有人只是用刀指着躺在雪中的萧砚,狞笑出声。 “先擒下此人!” 冲在前面的几个禁军骑卒便缰绳一扯,拨动着马头向旁绕开,急奔地上的人影而去。 姬如雪果然有些失措,折身便要回援。 于她身后,那指挥的骑卒狰狞一笑,拍马过去,于提速中,手中刀锋已高高扬起,直欲自上而下重劈而去。 少女已察觉到身后的凉意,但一双美目只是紧紧盯着已不断逼近萧砚的几骑,拼尽全力伸出了手。 但终究,差了许远。 身后,那骑卒面目张狂。 “死!” 飞雪之下,姬如雪指尖发颤。 不过,即在这猝然之际,遍布旷野的雪影间忽有一片花瓣飘落。 而后,花瓣纷纷扬扬。 所有人都下意识瞪大了眼睛。 “噗嗤。” 一条粉红绷带似是凭空从黑影中飞刺而出,骤然贯穿了姬如雪身后骑卒的胸口。 而后,另有两条绷带倏然横贯而来,继而,堂而皇之的卷走了雪地中的萧砚。 有血滴从姬如雪的脸颊边飞溅过去。 骑卒一声未哼,轰然倒下。 抢夺萧砚的几骑扑了个空,几匹坐骑更是没刹住脚,纷纷撞在了一起。 一股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瞬间铺面笼罩而来。 姬如雪心下一惊,动作却不慢,脚尖于雪地中一点,身形便倒飞撤出包围圈中。 此时,才有禁军骑卒惊惧的声音响起。 “什么人!?” 姬如雪心有所感,回头望去。 天空中,雪粒间夹杂着花瓣,还未落尽。 花瓣之下,一道长发倩影步态轻盈,于雪地中袅娜走来。 在她不远处,被绷带捆住的萧砚眉头舒展,终于昏死过去。 同时,一道软腻却极有媚韵的嗓音响起。 “看不出来吗?” “当然是个美人了。” “找死!”余下的追兵皆是大怒,拍马踏雪杀去。 空中飘落的花瓣却在此时似乎瞬间停顿了下来。 姬如雪呼吸顿住,分明看见有无数缠在那女子手腕间的绷带齐刷刷的飞刺而出。 “噗、噗、噗……” 十余无主的坐骑冲刺而去,消失在了黑暗的旷野之中。 这下,纷纷扬扬的花瓣才终于落尽。 姬如雪美目中闪过警惕,但还是第一时间蹲伏到了萧砚身边,将他扶起,靠在了自己的怀中。 不过此时,后者的脖颈间却已有暗紫的黑色蔓延了上来。 姬如雪心跳骤快,三两下扯开了萧砚身上的绷带,将他左心口的衣衫撇开,便见一张不大的掌印格外清晰,指印间散着缕缕鬼气,差不离已散布半边身子。 她茫然失措,却是下意识将手掌贴上去,欲用内力将这鬼气逼去。 “别费力气了,小姑娘。” 那边,倩影优雅拨动着耳边的粉红长发,道:“他伤口上的是煞气,可比尸毒强上百倍,你去碰,必死无疑。” 姬如雪抿着嘴,只是倔强的埋头蹲在萧砚身侧,将双手都贴了上去。 倩影眨了眨眼,饶有兴致的挑起了嘴角。 “伱这么想救他?” 姬如雪额头渗了汗,低声道:“我欠他一命。” 倩影啧啧称奇,而后走到了她的身边。 “这世上,能救他的人不多,却并非没有……” “你好不好奇,谁能救他?” “其中,必有你一个。”姬如雪回过头,将已有些被煞气侵入的手掌收回,而后颤着手道:“在下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女郎既肯现身救我们,必对此煞气有解除之法,还请女郎救他……” 倩影邪魅的美眸明显愣了愣,继而脸庞间有些许不满闪过。 “你这么想救他,我有些条件,可也能答应?” “纵死无悔。” 倩影轻笑了声,伏低身子,用指甲粉红的玉手捏住了姬如雪清冷的脸颊。 “眼睛生的不错,换吗?” 姬如雪先是一怔,而后毫不犹豫。 “换。” 还有一章要凌晨了,大家可以等明天早上再看哈 (本章完) 第71章 局 天色渐白,纷扬了一夜的大雪终于止住。 鱼肚白下,抹抹晨光逐渐从天际线外缓缓移了过来。 有不良人驾着马遥遥赶来,继而在傍河的密林间翻下马背。 “校尉,身后确已无追兵。但亦没有寻到总舵主与天暗星的踪迹……” 段成天用手捻着枯草根茎,胖脸皱成了苦色。 一旁,妙成天与玄净天大步过来,前者急声询问道:“可寻到我家雪儿?” 这不良人摇了摇头。 “我们虽着了玄冥教打扮,此时却不敢回转过深,并未寻见姬姑娘的身影……” 玄净天持着长弓,美眸间尽是焦虑之色。 好在她姐姐素来沉稳,此时沉住气,看向段成天:“不知天速星,可有萧郎留下的安排?” 段成天甚是发愁,挠着后脑勺。 “他就让我们带着你们突围,却没有多的吩咐。” 言语间,他浑然不在意自己相较于萧砚是前辈的身份。 现下也无人在意这些,妙成天蹙眉道:“你们那总舵主神出鬼没,难道也没有多余后手?” “嘶……” 段成天抬头纹皱起,才恍觉这些时日全是萧砚与三千院在谋划行事,他竟然对整个大局没有半分知情。 他下意识要去寻一直代他管理洛阳分舵的梁知,却才记起后者现下仍留在洛阳内。 他遂犹豫道:“眼下,你等还是先将身份掩好,莫要让梁兵撞见。寻人的事我们在行,也方便许多。” 从洛阳出来前,他们便皆是玄冥教的打扮,确能方便在梁境行走。 妙成天细细思忖着,而后令玄净天领着一众女子继续向西返回凤翔,自己则欲留下调动周遭的暗桩一起寻人。 很快,队伍一分为二,呈两面分开。 ………… 洛阳北郊。 朱友珪阴沉着鬼脸,用已完好的右手搓动着地面的爆裂碎片,两眼惊疑不定。 而后,他也不待朱汉宾追人的消息传来,如孩童的小臂一挥,身形便化为鬼雾,消失在了原地。 …… 皇城之内,一具具死尸被同僚搬起,用车推了出去。 有长绳串了一批批判为乱军的金吾卫,押送进了大狱。 大殿外间,朱温肥脸因愤怒颤动,一双虎目圆睁,似要将下方的李振吃掉。 他坐在一张胡床上,身上披了御寒的貂衣,扫视着依还遍布血迹的宫城。 “汝欲挟李柷,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杀了朕?” 李振被摔破的额头还在渗血,却来不及处理,此时更是用另一只未骨折的胳膊撑着地面,拼命磕头。 “臣绝无此心!实是晋人奸诈,混迹于金吾卫之中,趁臣不备,挟持臣下掠走了济阴王……” 同时,他又悲戚道:“臣本欲以死效节,但料及晋贼谋划甚大,本想趁机打探他们底细,却不料因此让他们骗开了皇城,万幸陛下神威,一举覆灭晋贼奸计……” 朱温却是大怒,道:“朕之金吾卫,岂是李克用那匹夫可以渗透得了的!?” 李振不敢抬头,只是不住的以头跄地,将地面染上了一抹血点,继而悲怆高呼道:“臣虽侥幸被朱刺史救回,但自知已无颜面对陛下,臣之羞愧,实乃万死不足以谢罪!还望陛下赐臣下一死!” 朱温肥脸沉色,最后道:“朕念伱也没这个狗胆弑君!” 言毕,他便看向侯在一旁的鬼王,冷声道:“那孽畜去追人,还未回来?” 后者躬身一礼。 “冥帝去时过晚,恐还没有这般快。” “废物,妄称什么大天位高手。”朱温面上尽是厌恶之色,而后看向李振:“汝言之晋国细作渗入禁军与玄冥教,可有依据?” 自知已捡回一条命的李振此时才恍觉额头剧痛,但仍然只是垂首颤声道:“那挟持臣下的贼子甚为嚣张,自称是为晋国折冲都尉,且他们先是调动金吾卫生乱,其后又能扮作玄冥教的人第一时间冲出朱刺史的重围,必是有人通风报信!” 朱温捋动着满脸络腮胡,脸色阴晴不定。 这时,便有一禁军将领大步过来。 “陛下,冥帝回来了。” “单他一人?” 这禁军将领犹豫了下,拱手道:“确只有冥帝一人。” “让他滚过来!” 须臾,朱友珪一脸惶恐的躬身入了宫门。 朱温一把将手边暖炉砸过去,“孽障,李柷人呢?” 朱友珪不敢耽误,当即叩首道:“禀父皇,儿臣确已追上了李柷,但其……” “朕就问你,他是生是死?” 朱友珪稍有些气急败坏,心下极为恼怒,但仍只能答道:“其必死无疑!” “尸首何在?” “父皇且信儿臣一回,李柷的尸体儿臣虽暂未带回来,但其中了儿臣之煞气,只有死路一条。” 朱温看向鬼王,“友文,可是如此?” 后者恭敬应声:“冥帝言之不错,所中煞气者,非人力可挽回。” “普天之下,难道无医者可解除这什么煞气?” 鬼王犹豫了下,而后突然察觉到有一抹阴冷的目光死死扫来,遂坚定道:“无人可解!” 朱温终于心下大定。 “传朕旨意,李振贬官三级,卸职思过。至于你朱友珪,实乃废物一个,自称什么狗屁天下无敌手,却连个尸首都带不回来!回京闭关,给朕好好磨练武功。” 朱友珪眼中闪过恶毒之色,却是一言不发,将额头抵在了地面。 李振则是如蒙大赦,连连谢恩。 “拟诏贴榜,言李克用野心勃勃,欲劫济阴王李柷入河东,于乱战中,前朝天子不幸被晋贼所害,朕实乃痛心不已,自知愧对前朝昭宗,现拟檄文,择日讨晋!” “擢朱汉宾任龙虎军左右都指挥使,以嘉其护驾有功。另,擢均王朱友贞兼任皇城司公事,彻查禁军、玄冥教其内细作一事,以朱友文督之。” 直到此时,朱友珪才骇然的微微抬头。 这厮朱有贞,凭何冒了出来? 大殿外间,在朱温身侧,鬼王向他悄悄递了个眼色。 朱友珪遂阴毒着脸,俯首应命。 —————— 东京,汴梁。 皇城司衙门,官廨内,有一张纸条递到了崔钰手中。 “此次与崔府君合作,甚是满意。” 崔钰冷着脸,不住捋着下颌长须。 新任亲信低声道:“府君,你放权让朱汉宾得以调动玄冥教洛阳分舵一事,是不是得防一防?若让冥帝知晓……” “怕什么,朱汉宾若不是猪脑子,就不会暴露是某给他的令牌,况且……”崔钰眯着眼,将纸条焚去,道:“洛阳分舵,不是均王令钟小葵调动的吗?” “某早已遣书告知均王,殿下既已掌权,何由查到某的身上?” 晚上太困了,睡着了…… 晚上再更,感谢大家,厚着脸皮求求票 (本章完) 第72章 尸祖降臣 洛阳远郊向北,已临近孟津。 已荒废许久的半大村庄内,三千院眯着眼,将仍还血肉模糊的人皮用雪擦了擦,继而毫不忌讳的仔细贴在了脸上。 而后,他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栩栩如生的脸皮来。 在他脚边,已被剥下脸皮的死尸睁着眼,浑身僵硬。 三千院蹲伏下去,从怀中再次取出一个小瓶来,而后,将里内的药水极有规律的撒在了死尸血肉模糊的脸颊边。 须臾,其脸上的血肉便开始蠕动起来。 三千院见此,遂将那张栩栩如生的脸皮严丝合缝的贴了上去,几是瞬间,这脸皮便仿若原生一般,浑然看不出半点破绽。 “嘶……” 三千院捏了捏下颌,拉扯着身上已更换好的衣衫,而后手掌聚起内力,冲着地面死尸的右胸口隔空一掌。继而俯身拨开死尸的衣衫,用自己的手掌对比了下。 掌印确要小上三分,却并无鬼气缭绕。 他皱了皱眉,起身思索。 不过许久,外间马蹄声阵阵。 有人看见了拴在外边的一匹禁军坐骑,便张口唤出声。 “马三,你小子冲这般前,可寻得大功了!?” 三千院持着刀从墙后走出来,嘴唇颤抖,面上的激色掩都掩藏不住。 “我,寻到济阴王的尸体了……” 外间后赶来的几个骑卒皆是大愕,而后纷纷下马赶来。 三千院被走在前面的队头一把推开却也不恼,只在一旁解释:“我循着踪迹赶来,便见原本两匹马淌出的路径只余一条向北逃了,本想等等你们,却不料正在这里看到了济阴王被掩在那边的草堆下面。” 几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了一堆杂乱的潮湿草堆。 而地上死尸的头发上,亦还沾着些许草根。 队头先是大愣,下意识的想要询问,却见三千院的脸上满是止不住的得色。 “定然是济阴王!我可立了大功,往后你们见了我,恐怕得唤一声将军嘞……” 队头瞬间与另外几个骑卒对视了眼。 那边,三千院还在得意道:“到时候,看在大家皆是多年袍泽的分上,我不会忘记伱们的……” 但马上,他的声音渐渐缓了下去。 队头红着眼,沉声道:“马三,这般大功,你一个人怕是吃不下吧?” 在他身边,另外几个骑卒已将腰刀抽出了半鞘。 三千院的脸僵了一僵,而后干笑道:“不还有一晋国细作还在逃,你们……” “一介细作,岂能比得上寻得济阴王尸首的大功?陛下金口谕旨,寻得前朝天子尸身者,连升三级,赏千金,你一人也吃得下?”队头面上不善,用刀尖比划着地上死尸的脖颈。 “某有一计,可让诸位兄弟人人有功,却不知三郎愿不愿意了。” 周遭的几个骑卒瞬时四散开来,将三千院隐隐围住。 后者不敢不从,只得应声。 “皆听头儿的……” —————— 一个被布巾掩盖着的物体被人捧着,侯在了马下。 朱汉宾皱起了眉,翻身下马,令人将它打开。 随着布巾被一片一片掀开,一少年的头颅终于缓缓显了出来。 朱汉宾的双眸便猛地一缩。 其后,扮作他亲将的两个不良人亦瞬间慌乱,下意识握住了刀柄。 朱汉宾如芒在背,只怕两人当下发狂持刀将他当众枭首,连连向他们压手,安抚着他们的情绪,同时不住喝问道:“汝等熊心豹胆,竟敢分尸济阴王!?” 队头在不远处领着几个骑卒双膝跪地,却是无人敢答话。 朱汉宾气急,能明白这几人的把戏,无非是效仿汉初“五侯分尸”故事,以让人人有功。 “那晋人分明实力不俗,岂能将济阴王就如此丢在此处,独自逃窜!?” 前面的喝问队头不敢应答,此时却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卑职等人追上他们的时候,那晋人已是重伤,自知不敌我等,遂杀害了济阴王,欲携头颅逃跑,幸被我等拼死抢下,奈何其尚有几分本事,得以单骑走免……” “啖狗肠!尔等有这个本事!?” 朱汉宾简直无言以对,但当时的情况却仅有眼前这五人知晓,他又没有理由凭此将他们拿下拷问。 “即刻禀奏陛下,言济阴王尸身已寻到,晋贼尚在逃窜,望能令各镇戒严,捉拿可疑之人。” 但旋即,他又忽然呆愣住。 如今他已有勤王护驾之功,现下这李柷亦或是萧砚的尸身也是由他令人不断追击,才方得抢回,怎么也会算他一功。且格外关键的一点,真如萧砚后来所言,竟真没让他背负弑君的骂名,还得以把持军权…… 而且,最出乎意料且又让他喜出望外的。 便是萧砚那厮真就死了!? 他先是惊惧,又想起冥帝所言,声称萧砚受了他全力一掌,必死无疑。 难掩心下喜悦,朱汉宾防备着身后的两个不良人,当即着令余下之人继续向北追击,同时自己亲自领着人马护送济阴王尸身回返洛阳。 数列骑卒再次分散开去,或向南或向北,霎时奔马而出。 许久后,一骑靠了上来。 朱汉宾皱起眉,认出了其是居次功的什么马三。 “禀将军,小人有机要奉上,望能屏退左右。” “何事?” “有人让小人给将军带句话。” 听见这似是在哪里听过的话,朱汉宾的只觉脊背霎时一凉,双眼微微瞪起。 待周遭只剩下那两名不良人后,三千院便咧嘴一笑,压低了些声音。 “天暗星萧砚,恭贺刺史高升。” —————— 颠簸中,一道机械声终于在脑海中响起。 “‘剑意’唤醒宿主第二十七次……” “唤醒成功,开始转换内力——宿主本体已尽数转为纯阳内力……” “警告,宿主上世所修之功法并不适配当世环境,是否强行吸收体内煞气?注意,若无适配功法,宿主遭到反噬几率高达300%……” “开始强行吸收中……” …… 临黄河边上,陕州辖境,客栈边上停了一辆马车。 “诺,把所有客房都包下来,本美人可不喜凡人的吵闹。” 姬如雪接过高挑倩影丢来的金锭,沉默了下,抬步入了客栈。 后者抿唇一笑,拂开脸颊边的粉红长发,掀开车帘走了进去。 但旋即,她猛然呆愣。 车厢内,萧砚浑身大汗,脸色苍白,此时双眸一蓝一黑,甚是摄人。 但他只是靠坐着,喘着气轻笑。 “终于见面了,降臣尸祖。” 第二章过了十二点发哈 (本章完) 第73章 三分归元 街巷间有清风拂过,空气中似有黄河浪涛的泥水气味,灌进了车厢。 降臣柳眉微蹙,将车帘放下。 “你见过我?” 而后,她便看见了本已蔓延至萧砚颈口的毒素此时却毫无踪迹。 “不对。” 她随即上前,一把扯开了萧砚的衣衫,正见他几已侵体的煞气竟开始缓缓向右胸口的掌印处倒退。 颇显邪魅的桃花眼中,瞳孔先缩后扩。 而后,玉指瞬时搭在了萧砚的腕间,下一刻,她便将后者的手甩开,艳若桃李的脸颊上,呈起狐疑之色。 “你是如何做到的?” 萧砚微微咳嗽,却觉心跳声甚重,笑声道:“在下给尸祖所书,又不是假的。” 降臣眼角上扬,继而用涂成粉红的指甲挑起他的下颌。 “你区区一个中天位,也敢大言不惭?” 萧砚将头向一旁撇开,道:“我的人虽未在玄都坞寻到尸祖,可也将我的信带到了,尸祖既肯现身洛阳,想必已然意动。” “说实话,我不远千里来洛阳一趟,本已失望,却见伱能以中天位的功力让冥帝那小子破防,确实稍稍有了……” 降臣思索了下,比了一个指甲盖出来。 “一丁点兴趣。” 而后,她翘脚坐在了萧砚对面。 这一动作本颇显轻佻,落在她身上却有一股仪容妍美之意。 “说吧,你从何得知的玄都坞所在。而且,最好照实了说……” “从大帅那里知晓的。” “呵,大帅,哪个大……”降臣声音瞬时僵住,而后忽地柳眉轻蹙,盯着萧砚,似要将他看个明白。 后者虽还脸色苍白,却只是坦然。 接着,便见降臣掩着嘴尬笑,“既是大帅,那倒也不奇怪了。” 她有些不自然,偏转了翘脚的方向,道:“算你有几分能耐,在我这十余年的生涯中,所见的妖魔鬼怪也不少,你在这不上不下的中天位行列内,算的上异数。” “十余年?” 见萧砚的注意力放在了别处,降臣用指甲点着膝盖,不满的皱眉:“喂,重点是这个吗?” “尸祖请继续。” “我方才探你脉搏,甚是紊乱,已成气机互冲之势。你现下虽借什么秘法吸收压制住了那煞气,但有一点你我实则都明白,你撑不了多久。” 降臣将双手交合,轻置于膝上,美眸流转:“况且,所谓阴阳相冲,若想压制入体的煞气,需耗费的纯阳内力可称磅礴,但你分明只是一介中天位,殊为新奇。” 萧砚见她亮闪闪的桃花眼直视而来,遂不加遮掩,咳声解释了她的疑惑:“我修有一功法,唤为‘三分归元气’,这些年颇有所悟,可致内外互补、三元同修,以至自然大化,内力生生不息。” 降臣讶然了下,脑中迅速搜寻,将自己百年所阅之功法齐刷刷的翻了个遍,却恍觉全无印象也似。 不过她虽对这三分归元气闻所未闻过,却能理解萧砚口中的“三元”为何,所为元精、元气、元神,为人体之三分,若精竭、气泄、神离,则其人必死。 而从萧砚这里,她还是头回闻见三元归一这一概念。 念至此处,她已是邪魅美眸上下打量起来。 “依你所言,你的纯阳内力可谓是取之不竭?” “可以如此理解。” 降臣便开始思忖,但她也并不掩饰自己的胃口实已被调动起来,而后当着萧砚的面,开始捏指掐算。 “你今岁多少年龄?” 萧砚犹豫了下,道:“十七。” “你之纯阳内力,从何而来?” “自天地所成。” 降臣扬起了圆润的下巴,“但前日夜里,我观你与冥帝交手,却并无章法,所用的纯阳内力,仿若凭空而出……” 萧砚并不多加解释,盘腿而起,将两掌搭在膝上。 而后,靛蓝色的流光开始在他指尖显现,并逐渐蔓延至整个掌心。 但随之造成的结果,便是他一蓝一黑的双眸,开始尽数化为幽黑双瞳,颈口间的煞气也重新蔓延而上。 降臣却并不加以阻拦,只是偏着脸颊,以手指轻轻撑着,饶有兴致的观赏着。 于她的视线中,那靛蓝色的流光间,终于开始有闪着邪气的暗光涌出。不过在这暗光出现的一瞬间,萧砚的气息几乎骤然开始紊乱,但马上,愈来愈多的纯阳内力涌上,将之包裹住。 须臾,两方终于平分秋色,在萧砚掌间各据半边江山。 萧砚脸色苍白,额间有冷汗渗出,抬眸,直视着降臣一眨不眨的眼睛。 片刻后,降臣美目顾盼,一手虽还撑着脸颊,却已有几根银针从她另一指间飞射而出,点在了萧砚胸口。 蔓延的煞气顿时止住,萧砚的气机亦瞬间舒缓,两掌间的狂暴内力几是瞬间消散。 降臣翘着脚,将双手重新搭在膝上,身姿挺直,一对桃花眼向萧砚俯视而去。 “很好。” “我对你很感兴趣。” ………… 姬如雪终于与掌柜谈妥,跟着准备照料马车的伙计走了出来。 她略略仰起头,眼角眯了眯,看着天边翻滚的云层间,抹抹光亮刺眼映来。 但很可惜,今日也并未见到太阳。 她摩挲了下插在剑鞘内的剑柄,抿了抿唇,掀开车帘。 “女郎,可以入住了……” 里边,降臣施然而出,径直从她身旁走过。 “这小子有几分能耐,你的眼睛保住了,哦,不对……”降臣忽地偏头而来,低声道:“若你愿意,我可以拿旁的东西交换。” 姬如雪却只是颤着唇,僵硬着身子,怔怔的看向车厢内。 降臣只觉无趣,负手入了客栈,“别忘了我的药箱,一同带进来。” 马车内,萧砚一根一根取下胸口的银针,抬起头来,虚弱一笑。 “多谢。” 姬如雪偏垂下头,将因激动险些渗出来的泪水憋了回去,而后回过头来,神色间已尽是清冷。 “没死就好。” 萧砚笑了笑,伸抬出手,“扶一把,力竭了,走不动路。” 少女咬着唇,伸手一把扯过来,但她的动作看似冰冰冷冷,实则却甚是温柔,将萧砚扶住,让他靠在她的肩旁,入了客栈。 “对了,改天给你锻一把剑,我知道一个好地方,赔你。” “嗯。” 求票哈~ (本章完) 第74章 准备 客栈内极为清静,掌柜早已带着伙计喜笑颜开的躬身相侯。 事实上,陕州虽还临近洛阳,但人口却还呈凋敝之态。且因毗邻河中,朱温数征河东,都要自河中府调动牙兵,陕州故多也要加征战时夫子、劳役,洛阳虽富庶,关中大部却仍还残破。 今日这客栈一开张,便已是平时半月乃至一月的营生。 掌柜正乐的找不着北,此时一见萧砚由姬如雪搀扶着进来,便忙不迭的迎上去。 “郎君可是有恙?哎哟,实怪小的不长眼,怎未提前问清楚……” 他着手就要去扶,姬如雪却满脸清冷,“躲开些。” 掌柜并不觉尴尬,缓步跟在萧砚身旁,只当他是三人中的做主之人,介绍道:“小店雅间齐备,吃食中亦有整个关中、乃至其余各道的美食,另外……” “说这些作什么。”前面,降臣将双手负在身后,身姿看起来格外高挑,她下巴高抬,几是全然不看众人。 “你们马上开始准备冷水,水要越冰越好,一桶一桶备着,稍后即用。” 掌柜犹豫了下,终于察觉到谁才是决定话语权的人。 “女郎,这大冷天的,备冰水是不是……” “做好了,加钱。” “小人即刻准备!” 姬如雪稍有些疑惑,偏首看向萧砚。 后者并无什么异色,向她点了点头:“由她来便是。” 马上,几人便登梯上楼。 降臣施然走在前面,一手捏指掐算,美目流转,入了一间客房。 展柜在楼下仰头望着,不禁提醒道:“女郎,那屋子不是雅间啊……” 降臣却好似没听见,入内便是先推开木窗,站在窗边,闭眼思索。 须臾后,她便道:“就在这里了。” 姬如雪将萧砚安放在榻上,站在他身旁,微微皱眉:“何意?” “自然是帮他。” 降臣折身,双腿叠交着,坐在桌子旁,漫不经心的修整着指甲,“前日夜里,他即开始压制煞气,我若不出手,那几个杂毛恐怕最后也还是伤不到你。不过他虽有能耐压制,却并不能转化,这与煞气侵体别无两样,晚废些许时日而已。” 姬如雪怔了怔,垂眸看向萧砚。 后者却只是面无动色,道:“不知我该如何配合?” “小姑娘,把他的衣衫脱掉。”降臣伸出手,将桌上的药箱打开,从其内取出一匣针囊来,而后从其中捻出一根泛着鎏金色的长针,补充道:“脱干净些。” 站在塌边上的姬如雪呆愣了下,身子便是一僵。 但她也并未矫情,稍一沉吟,抬手就要给萧砚解衣。 “等等。” 萧砚抬起手,望着二女,神色有些奇怪,“为何要她给我脱衣?” 降臣疑惑了下,惊奇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小姑娘,你不愿意?” 姬如雪避开看来的视线。 “若他无需帮忙,自用不上我。” “我还未力竭到如此地步……”萧砚低声了句,开始解起外袍来。 姬如雪略移开视线,将双手搭在胸前。 且不知为何,她竟有些想离开这客房的想法。 但马上,她却看见降臣以手肘在桌子上,葱指撑着脸颊,竟就如此堂而皇之的盯着萧砚。且她本就生的一双桃花眼,看着萧砚的目光好似眼角含情,加之一张脸蛋美艳非凡,竟颇有种勾人之意。 少女瞬间警惕起来,本欲离去的双脚也生生立住,守在了床榻边。 萧砚固然对大部分人都是漠视,但此刻却也有种不自在的古怪感。与姬如雪所想不一样,他只觉降臣看他的眼神像是在挑选猎物也似。 他赤裸着上身,下衫却未动,站了起身。 降臣满意点头。 这小子穿着衣衫的时候,看起来颇显瘦削。但此刻袒露,竟有些健硕,线条分明,皮肤稍显古铜,有一种健康的气息。 姬如雪看过去,也移不开眼了。 但她的目光却只是聚焦在萧砚左心口的掌印间,其上阴气缭绕,直到此时,居然都还未消散。 她咬了咬唇,看向降臣。 后者轻轻用指尖点着脸颊:“罢了,就如此吧。” 萧砚惊疑了下,放在腰上的手瞬间收回。 下一刻,一抹寒光闪动,却是那根鎏金色的长针瞬时扎在了他的胸口。 而后,继续又有几根长针飞射而来,正中丹田之下,以及两肩之云门穴。 “尸祖,这是……” 萧砚伸出手,身上的几根长针却忽地开始颤动起来,继而他脸色瞬间涨红,心脏处也开始剧烈搏动,跳动声便是姬如雪也听得见。 丹田之间,内力骤然高涨。 他的神色,也倏然变得狰狞起来。 姬如雪惊诧万分,先是看向降臣,而后马上回头看顾萧砚的情况,手指微动,却不敢随意触碰他。 “所谓阳盛,则阴衰。” 降臣起身,步态轻盈,走到窗边,道:“此间客栈居黄河之滨,坐北朝南,乃极阳之地,这间屋子,又为正阳,伱体内纯阳之力虽源源不绝,却不足。那几针可让你的内力短暂得到提升,彼时的纯阳之力,可瞬间碾压你体中的煞气。” “届时,阴衰至极,煞气才方能听话。” 萧砚不能答话,他摊起双掌,却见整个手掌都在剧烈颤动。 而后,他的视线瞬间变成靛蓝,似有两团蓝色的火焰,开始灼烧他的眼睛。 下一刻,他的心跳声愈来愈烈,仿若鼓鸣,直震得他全身赤红。几是同时,他的双眸也转成焰红,使得他的神情终于变得癫狂起来,而后单膝无意识的跪在地面,两掌死死撑着石板,浑身颤抖。 姬如雪紧紧攥着拳,急声道:“若是救他,难道不应该将那煞气放出来?!” “哦?” 降臣折身过来,疑惑的偏了偏头。 “我有说过,要救他吗?” 姬如雪的神情瞬间恍惚,手指继而攥紧,颇显焦躁的看着萧砚,而后低声道:“我的眼睛给你,你救他……” “他说了,我若取了你的眼睛,他就不练我那神功了。” 降臣思索了下,撩动着耳边长发:“于我而言,找这么个人可不容易。” 姬如雪悚然一惊,只觉眼前这妖异女子对萧砚的目的极为不纯,却听降臣忽地出声。 “确有几分能耐。” “这就大天位了。” 姬如雪回首望去,便见萧砚的气息几乎是瞬间暴涨,就连被他手撑住的地板,都已被灼烧出两道掌印来。 门外,掌柜的声音响起。 “女郎,冰水已抬上来了。” 马上,房门无风自开,而后降臣随手一招,门口的一方大木桶便径直飞了进来,继而稳稳落在地面。 门外的掌柜连屋内半分光景也未看见,只觉眼前一花,房门已再次轰然闭上。 木桶内,寒气缭绕。 姬如雪瞪大眼睛,实已猜到了降臣所想。 果然,萧砚口中发着低沉的吼声,下衫都未脱掉,便已翻入了木桶内。 桶内的冰水本还平和,但几是瞬间,就开始翻腾起来。 “令他们再抬一桶上来。” 降臣神色不变,负手走到窗边,虚掩着美眸仰望天空。 “万事俱备。” “今夜,该有月亮才是。” 求票哈~ (本章完) 第75章 邪功 日落西移,晚霞终暗,暮色间,一轮红月高悬。 月光洒下,渐盖住了黄河,拢住了整片大地。 萧砚倚靠在木桶壁边,沙哑的低喃着,沉沉醒来,而后,双眸微缩。 河水宽丈无垠,薄冰之下,如泥沙的大河缓缓流淌,但波涛汹涌的拍岸声,却不断自上游雷鸣传来。 他犹豫了下,伸出手,把住了木桶的边沿。 再左右张望,布满素雪的荒原上,抹抹黄土显现,却一道人影也无。 “尸祖?”他沙哑了声,而后沉吟了下,唤道:“雪儿姑娘?” 荒原间,只有他的声音在独自回荡,甚是孤寂。 萧砚蹙起眉,从木桶内站起身。 他的上身依还赤裸,孤身一人站在黄河之滨,健硕的身姿,于此时尤显得分外渺小。 寒风萧瑟扑来,本从来不惧的他此时却只觉刺骨。 萧砚紧锁眉头,用手抚着已完好如初的左胸口,极力回忆,只想起了他入桶浸浴时的记忆。 彼时,他全身的内力不断高涨,自丹田直涌心口,只觉整个心脏好似都要瞬间爆炸。 他的内力上限瞬间被降臣提高了一整个大维度,若说他本来的实力仅有中天位中期,方才降臣那几针,仿若打开了他体内的泄洪口,铺天盖地的内力暴涨,几乎只在两个呼吸之间,便让他瞬间拥有了足以匹敌大天位后期,乃至大天位巅峰的内力。 他这一世并未修炼过阳属性功法,凝聚的内力故也不分阴阳,但他身怀“剑意”,可随意转换内力属性,那夜刺破冥帝防御,便是将全身内力都转换成了纯阳内力,其后为了压制那煞气,亦将后续恢复的内力继续如此转换。 但他上世所修的一应内外功法中,唯有属于内功的“三分归元气”适配本世,当时实力暴涨,已冲破了自身之极限,却无法用外功泄出,故会全身泛红,内力外泄。 冰水浸浴,作用即在此处。 但降臣在马车内已说过,她会用冥帝那已臻化境的煞气充作引子,助他修炼九幽玄天神功。 眼下,却是何故? 黄河之水汹涌,不断拍击着他纷乱的思绪。 萧砚按着桶檐,准备翻身而出。 但垂首的下一刻,他却见木桶内的冰水,此时竟有半边都鲜红如血,于月光下,开始不断翻腾起来。 他紧紧皱眉,从木桶中踏出,鼻尖轻嗅,只觉有缕缕血腥味传来。 猝然,一道似若空鸣的声音自他身后沉声响起。 “逆徒!” 萧砚回首蹙眉望去,双眸猛然一缩。 恍若血色的月光下,一长发老者大刀金马的坐在精致的高座之上,其发须严整,不怒自威,身上若有仙气缭绕。 他遂怔怔,“师尊?” 长发老者斜视而来,长须飘动,声音极有穿透力。 “本座令你尽屠太平城上下,缘何只诛其城主?!” 一抹记忆霎于脑中闪过,萧砚有些愣然,下意识低声辩解道:“城中百姓皆是无辜,弟子不愿多行杀戮……” “无辜?” 高座之上,人影冷笑不已:“太平城拒不纳贡,其百姓愚昧,为何杀不得?吾剑宗若无杀戮,岂有这般赫赫威名?” “弟子认为……” “弱者,才会心慈手软!”人影睥睨扫来,“本座视你为剑宗骄傲,可莫要让本座失望。” “太平城余孽,本座已命人替你收尾。真阳观视本座为魔头,欲投敌效命,伱明日下山,摘其观主的头颅来见本座。” 而后,空鸣的声音渐渐远去。 “这一次,莫要让本座得知有漏网之鱼……” 萧砚愣然了下,却见周遭环境忽变。 雷声轰鸣中,大雨如注,滂沱落下。 道观之中,死尸层层伏地。 他白衣如雪,但此时已尽染成血色。 一妙龄女道颤着身,瘫坐在地面不住后退,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水。 “魔头,你不得好死!!” 萧砚持剑的手略颤,剑刃之上,再添一抹血迹。 身后,无数人恭敬俯首:“大师兄,真阳观满门已灭。” “师尊大悦,准你上山看望父母。” “……” 萧砚回首,却见木桶内,大半冰水皆化成了鲜血,翻滚声更甚,血腥气更浓。 他迷茫了下,已忘记了自己身后为何会有一方木桶。 此时,前方传来赞赏声。 “这才是本座的好徒儿,如今,世人谁不知本座手握你这柄利剑?天下宗门尽皆臣服,无不惧我剑宗威名,其中,多是你之功劳啊。” 萧砚抬起头,得见高座上的人影正不住大笑。 “你如今剑心已成,如若能成我剑宗千年来的第二位剑圣,本座便准你接回父母。” “弟子领命。” …… 长梯之上,一柄神剑灼灼闪耀。 萧砚回首,看见木桶中的水,此时已尽成鲜血,浓郁的血腥气,仿若实质。 他犹豫了下,迈步走上长梯。 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身影一齐跪下,无论是新晋弟子,亦或是名誉盛满整个宗门的长老,皆齐声高呼。 “恭贺宗主,执掌剑宗!” 高台之上,那不怒自威的人影抚着长须,站在了高座旁边。 “本座的位子,是你的了。” 萧砚持起神剑,轻轻坐了上去。 但他,依还是迷茫,此时却全无快感。 …… 木桶内的血水翻滚,终于溅了出来。 高座之旁,那长发老者勃然大怒,“废物,枉本座栽培你成如此剑心,居然这般久了,都还未成剑圣!?” 萧砚沉默着,一言不发。 “还有,本座听闻西南又有宗门反叛,你为何未去镇压!?” 萧砚向后仰去,闭目沉思。 老者阴沉了脸,虚空一摄,要将萧砚拎过来,“你真当自己是宗主了!?” 但后者却全然未动。 须臾,老者被一掌拍了下去。 萧砚起身,在老者惊惧的神色中,将那柄神剑抵在了后者的心口,却并未插进去。 “至此,我与剑宗,再无瓜葛。” 他抬步而出,所过之处,无人敢挡。 后面,老者气急败坏,沉怒道:“你真当自己成了半步剑圣就举世无敌了?你这些年树敌无数,没了本座、没有剑宗庇护,你必死无疑!” 萧砚恍若未闻,头也不回。 …… 数月后,破庙内飞雪飘落。 萧砚仰靠着,任由雪粒飘下,掩盖住了他脸上的斑斑血迹。 破庙内外,死尸层层,虽已无人能够立起,他自身却也濒死。 他混沌的思索着,似觉在许久许久之前,也经历过此景,彼时,亦是大雪纷飞,他尤记得自己是躺在一小巷内,任由飞雪割脸。 这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传来。 他心绪平静,等待死亡。 片刻后,一张温暖的掌心握住了他的手,将他瞬间拽起。 他心下惊诧,勉力的撑开眼帘,便见靛蓝衣衫的肩头,一缕碎发随着风雪吹来,糊了他的眼。 …… 猛然间,萧砚忽地睁开眼睛。 一轮红月,已悬于窗前。 窗边的桌案上,两册古书不断随风卷动,看不清字迹。 他明明觉得自己未看过,此时却是下意识的清晰念出声来。 “九幽有玄天,上玄下九幽;勿约而自同,生死之昭彰; 摄阴半摄魂,无相亦无尚;黑白终不化,气海挂灵堂……” 旋即,萧砚怔了怔。 他这才发现,自己从那黄河岸边醒来,便已开始练这邪功了。 求票票哈,推荐票月票都厚着脸皮求~ (本章完) 第76章 功成 月光下,客栈万籁俱寂。 一双小靴在月光与烛光的交映下,颇显焦急的来回踱动,姬如雪死死咬着唇,清冷的面容上渗出汗来,终于止步。 “他分明已照你那书上所写那般做了,口诀、手诀皆是无误,为何会一直未醒!?” “别吵。” 降臣微冷着脸,看着萧砚双手捻诀,指尖贴于心口,赤身立在木桶中,闭目锁眉,一动不动。 姬如雪咬牙向她看去,却见降臣虽将双手环在胸前一副淡定的模样,但银牙紧咬,似也有几分紧张。 “照理来讲,我已改进了许多……” 许久后,降臣负着手来回踱步,低声自语:“难道是水的问题?” 那边,姬如雪听清了她的话,便有些攥紧手指,质问道:“你这破功法,分明就有问题,为什么要给他练!?” “破功法?” 降臣瞪大了眼睛,抵近一步:“你说我这神功是破功法?伱有没有搞错,没看见他的境界已稳定在大天位了?” “若是神功,冥帝怎会是那个鬼样子?”姬如雪清冷着脸,攥紧了剑柄,道:“大天位又如何,分明就是邪功!” “喂,你识不识货?” 降臣伸出了一根修长的手指,强调道:“朱友珪那小子是因为走火入魔!” 而后,她便指着一旁的萧砚,美眸不可置信的瞪大,“有我在,我能让他走火入魔?” “那他为何没醒!?” “我哪知道,杀气不够呗!” 二女争锋相对,各不相让。 即在此时,一道“滋滋”的蒸气声于一旁突兀响起。 姬如雪怔然回头,便见原本于月光下波光粼粼的一桶冰水,此时已瞬间化为了烟气,缭绕腾起。 水雾中,萧砚的身形缓缓转来。 “萧砚?”姬如雪低声唤道。 骤然,癫狂的杀气霎时炸出,形如气波,以萧砚为中心,轰然爆起。 姬如雪全然无备,身形瞬间被气波撞出,向后倒飞而去,跌落在墙壁之上。 “哗啦”声中,房间内的所有物件几是一瞬破裂,寸寸瓦解。 狼藉当中,降臣粉红长发猛然向后飘荡,紫色长裙被烈风撕扯,发出猎猎的舞动声。 她虽还立在原地,却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美眸缓缓移动,放在了破碎的木桶边,慢慢走出来的人影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身姿好似突然高壮了几分,此时,一双缭绕着黑雾的眼眸向她冷若如冰的俯视扫来。 角落里,姬如雪强忍着剧痛,踉跄的起身:“他为何会如此……” 萧砚向她望去,顿了顿,而后抬手一摄,角落边入鞘的长剑便飞至他的掌中。 对面,降臣只觉打脸来的太快,瞥眼看向姬如雪,低声提醒道:“小姑娘,你别动,他应还是在幻境当中,这种状态下,不分敌我……” 姬如雪扶着墙壁起身,瞪大了美目,定定望着向她看来的萧砚。 萧砚无意识的皱了皱眉,偏转回头,盯住了降臣。 而后,无刃的剑鞘被他缓缓拔出。 降臣先是忍俊不禁的一笑,倏尔,便见剑鞘之下,一柄由黑雾以及靛蓝色罡气杂糅的剑刃缓缓形成。 她妖异脸颊上,笑意僵住了。 萧砚偏了偏脑袋,无意识的低声询问:“师尊?” “你可能,认错人了……” 下一刻,破裂声骤起。 巨大的剑刃划破了墙壁,撕裂的破空声下,重重劈碎了降臣原地的地板。 早已避开的降臣眼角一跳,斜举起手掌,指尖显出几枚银针来。 外间的月光从破碎的壁上扑了进来。 萧砚面无表情,径直撞去。 几枚寒光从降臣指缝间飞射而出,却见他随手一挥,剑刃所过,几枚银针瞬间气化。 她便眼角一冷,手掌直伸而出,于空中摊开。 但旋即,她又犹豫了下,将手掌收回。 不过即在这么一息这间,萧砚的巨刃已瞬时扫来。 降臣见身后已无退路,遂抬手一扬,右手上的紫红绷带便倏然射出,而后于房梁上一卷,将她的身形腾然拉升而上。 剑刃轻易碎开了隔绝客房的墙壁,使得萧砚的身形轰然撞进了隔壁的房间。 但他全无痛感,双腿几无蓄力,便已向瓦片层层的房顶撞出。 房顶,降臣眸光微缩,身形向后倒翻闪开。 在她原本的脚下,一柄剑刃轰然劈出,瓦屑纷飞,落在了层层积雪上。 降臣轻笑一声,负手盈盈而立。 “这儿的月亮大,好好晒一晒。” 萧砚垂首思索了下,而后猛然抬头,狰狞杀去。 …… 房间内,姬如雪压抑着体内紊乱的气息,霎时冲了出去,头微微仰起,追寻着二人的踪迹,于走廊间不断翻走。 楼下,早已被惊动的掌柜于几个伙计慌乱的抱着头奔了出来。 “快跑啊!大地震来了!” …… 许久后,姬如雪翻上了连绵的屋顶。 积雪的瓦房顶上,碎瓦的痕迹一路向前,一片狼藉。 她紧紧抿着唇,追着远处不断上下起伏的萧砚身影,跳跃在长街两侧的房顶间,直到长街消失,荒原显现。 渐渐的,奔腾的河水声缓缓传来。 她怔了怔,踱步过去。 黄河岸边,萧砚一人持剑而立,愣然看着结有薄冰的河面。 向左右扫视,便见降臣的身影全然不见。 而此时,萧砚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响起,便狠厉的折身望来。 姬如雪的步子轻轻,神色倔强,在距他半丈远的地方,缓缓止住。 萧砚可怖的神色愣了下,而后狠狠皱眉,将已抬起的长剑慢慢放了下去。 倏然,一道破水的声音忽地传来。 却见降臣浑身布满水渍,霎时从黄河水下撞出,手中寒光闪烁,几枚长针飞射而出,霎时刺进了萧砚的后背之间。 顷刻间,她腕上的绷带飞出,一把将萧砚卷入水下。 姬如雪就站在萧砚的正前方,能看见他的神色在瞬间慌了那么一刹。 她遂毫不犹豫,向他飞扑而去。 “砰……” 落水声中,两道身影瞬间消失在了黄河水面。 降臣微微喘着气,长发湿漉漉的,长裙亦紧贴着,使得整个身条都在月光下曼妙显出。 但她来不及整理,此时落在岸上,微微蹙眉。 “她图什么……” —————— 水下,布满泥沙的河水汹涌漫来。 两人的身形不断下坠,方才分明强悍得让降臣都不想正面相对的萧砚此时几是瞬间慌了神,身上癫狂的气息不断散出,搅动着整个河道。 似有无尽的血手将他拉扯着,不断向幽暗的河底坠去。 混杂着泥沙的河水不断翻滚,他狂怒的躁动着,似要将整条黄河劈断。但他原本布满黑雾的双眸此时却全然不能睁开,无尽的黑暗瞬间向他涌来,渐将他深深的笼罩住。 他终于停止了反抗,无力的摊开了双臂,河底的血手直追而来,缠绕在了他的颈间,让他的呼吸都止住。 乍然,一条手臂摸索着探来。 而后,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掌。 他的身形被瞬间猛拉而上,同时,一道身影紧贴过来。 下一刻,他的腰被人揽住,马上,柔软的唇便紧紧的印了上来。 …… 倏然之间,萧砚于泥沙中,猛然睁开了眼。 河水涌动,搅动着青丝向他漫来。 昏暗的河水下,他这次却看清了眼前之人。 …… 降臣百无聊赖的坐在岸边,将同样被水浸泡的两册书卷拿出来,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 猝然间,河面破开。 感谢agony老爷的月票及大额打赏~ 过几天应该就要上架了,这两天攒稿,求求大家手里的票~ (本章完) 第77章 赔偿 河岸一侧,被带上来的泥水融入积雪,渗进了黄土之下。 水渍凝聚在萧砚线条明朗的皮肤上,被寒风一吹,仿若要形成薄冰。但缕缕热气从他身上散出,同时将他与他怀中的少女笼罩住。 少女已昏沉晕去,黄河水面看似平稳,水下却是波涛汹涌,她在水下气机不稳,不过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才攥住了萧砚。 后者将她拦腰抱着,站在岸侧沉吟了下,似还在回想在水下时,唇上的那么一触。 远处,降臣翘腿坐在黄土间凸起来的石头上,湿漉漉的裙摆虽还垂着水滴,却只是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下萧砚怀中的姬如雪,而后用指尖撩起贴在脸颊上的发丝。 “如何?” “尸祖之神功,果真玄妙……” 萧砚紧锁眉头,而后垂眸,看了眼怀中神色尤还倔强的少女。 降臣将两册书卷攥在手里,负手盈然走来,而后绕着萧砚转了一圈,询问道:“方才真是走火入魔了?” “不知,但应是如此。” “那你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降臣脚步一停,而后凑脸过去,桃花眼邪魅,极引得人想避开。 因她凑得太近,萧砚遂向后退了半步,目光却并未避开,皱眉想了想,道:“事实上,我不能称之为幻境。陷入里内,只觉再次渡过了一遍前生。而在其中,却唯有无休止的杀戮。” “嘶……” 降臣轻轻敲着脸颊,自语发问:“心魔?” “不对……”她折身踱步,攥在手里的书册有一搭没一搭的晃动着,“还是功法的问题。” 萧砚默然无语,只是紧锁眉头回想。 按照他之所想,自己在练功途中若是被邪功影响,体内浩荡的纯阳内力只会与之不断对抗,乃至最终阴阳平衡,修成神功。 但现下思来,唤醒他的,却是记忆里或者说是现实中的姬如雪…… 这时,降臣折身过来。 “你先随我回玄都坞,你初炼这至阴的功法,恐会有些后遗症。” “去玄都坞?” 见萧砚锁眉不住,降臣便翘着下巴指了指他怀里的姬如雪,道:“在玄都坞,我才可以随时观察伱的情况。当然,你若想带上她,我也没什么意见。” 萧砚摇了摇头,“尸祖好意不甚感激,但在下恐怕要让尸祖失望了,中原情况仍还复杂,我还不能脱身。” “喂,我可是专程赶了上千里过来的!” 降臣瞪大了美眸,欺身一步,用手指重重戳着萧砚的胸口:“没有我,你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煞气摧残千遍万遍!没有我,你能学成九幽玄天神功!?” 后者却观怀里的少女似有些苏醒的迹象,遂向一旁绕开。 “若有机会,在下会来玄都坞拜访尸祖的。” 降臣手指僵住,一脸不可思议之状,而后折身跟了上去,道:“等等、等等,你这样,可与信上所说的合作没有半文钱关系!” “对了。” 萧砚顿时止住脚步,回头恳求道:“说起此事,尸祖可否能在中原待上些许时日?” “凭什么?” “我信上所言之换脸的人,尚还在兖州,恐要让尸祖等上……” “我看起来很闲吗?”降臣蹙眉打断他,“你既不肯随我去玄都坞,我为何要再帮你?” “神功非一日可成,尸祖既有所图,萧某自会极力配合。” 萧砚一脸正色,道:“但在下沾染上的琐事实在太多,若让这些扰了思绪,恐怕没有多的功夫来修炼神功。” 降臣捏着拳,咬牙道:“你可是在求我办事……” “这也是合作,不是吗?” 萧砚偏头看着她,笑了笑:“尸祖在中原玩上十天半月,也好让萧某一尽地主之谊。” 降臣轻哼一声,任由萧砚远去,而后将手掌摊开,仔细打量着分外妖娆的粉色美甲。 “鸡蛋,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 “你好不好奇,除了玄冥教那两个蠢货,还有谁能练得此功……” 身形已渐远的萧砚顿住了脚步,而后略略回首。 “若好奇,尸祖会告诉我吗。” 降臣见话术得逞,果然笑了起来,继而晃着手指,道:“你只需要知道,我曾与人有约。若多年之后天下未定,我便要助一人……” “多年之后的事,与我何干。” 萧砚想也不想,抬步便走。 前者愣了愣,她话都还未说完,但见萧砚头也不回的模样,遂咬牙开口。 “十天!我只等十天!” “足够了。” 荒原上,传来萧砚远远的回声。 降臣不满一哼,环胸站在黄河岸侧,邪魅的桃花眼中,却慢慢呈起得意的眸光来。 —————— 姬如雪从榻上惊醒的时候,正见朦朦的光亮从窗边映进来。 她茫然张望,已发现身处这一客栈并非昨日入住那一间。 同时,她也看见了塌边不远处,着了武袍的萧砚站在桌案边上,手持着一杆毛笔,正俯身勾画着什么。 她遂极为不现实的恍惚了下。 当时在黄河水下,她实则已没了意识,完全是拼着最后的信念才在昏暗的泥沙中摸索到了他。 他们,居然都还活着…… 姬如雪正愣然着,萧砚已转过头来,笑了笑。 “醒了。” 她心虚的垂了垂眸,而后撑着床榻起身,才发觉身上的衣衫已尽数换过,一件同样靛蓝色的外袍盖在被褥上,仿若崭新。 略一思量,凭降臣自傲的模样,就不可能替她换衣服。 若…… 她有些不自然,没再细想,披着外衫落地,走过去,却不敢看萧砚的眼睛,低声询问。 “你在画什么。” 但她实已看清了纸上那一板一眼的长剑模型。 萧砚放下毛笔,道:“剑柄被我弄丢在黄河中了,想凭着记忆画出来。” “那剑名为“素心”,是由幻音坊侍女所配,并不值钱。” “怎不值钱?” 萧砚顿了顿,“不值钱,也该由我赔给你。” 姬如雪抬眼一瞥,对上了他温和的眸子,遂轻轻应了一声。 “好。” 这时,外间便传来敲门声。 “客官,可要用早膳?” 萧砚伸手替姬如雪掖好衣领,“送进来吧。” 房门便被推开,一年轻伙计提着茶壶入内。 但他只是随手关上房门,而后倚靠在门口,脸上挂着怪笑。 “看来,我来的不太巧。” 萧砚先是一愣,而后发出笑声。 “舵主,请坐吧。” 还有一章,二十分钟 (本章完) 第78章 兄友弟恭 “这两日,朱温的讨晋檄文已发往河东,确如你所料,歧国短期内应能免于战火。” 三千院坐在萧砚对面,能发现一旁替他们倒茶的姬如雪下意识愕然了下,而后道:“朱温已于洛阳东郊祭日占卜,谶言大吉,为上上之卦。” 萧砚思忖了下,道:“虽然如此,但朱温未必真的会对河东出兵。去岁其攻沧州不克,潞州又与两年前被昭义节度使丁会献于河东,已成遏制朱温北上的前沿所在,他数次围攻潞州不得,不会如此简单的轻易北上的。” “你是说?” “不能排除这是朱温疑兵之策,看似欲对河东用兵,实则或可能还是想西征凤翔。” 三千院面露沉思。 他们那日夜里大闹洛阳,确有嫁祸河东的心思,但萧砚现下所言,也并不无道理。 姬如雪的小脸绷紧,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过多,她还是第一回得知朱温欲对歧国用兵。 但她还未插话询问,萧砚已再次出声问道:“朱汉宾那里,现在如何?” “你什么都替他安排好了,一夜间送他几桩大功,升官如喝水,现已任一军指挥使,实掌汴梁禁军龙虎军,可谓是风头无二。” 三千院敲着桌子,提醒道:“不过我虽已替伱把话带到,但他到底老不老实,却也不敢断言。我劝你早做两手准备。” “我会安排的。” “最好是。”三千院斜睨着萧砚与姬如雪,道:“我陪你绕这么大个圈子,险些将命都留在了洛阳,可不想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到此处,他才忽地想起来似的,打量着萧砚的心口,分外惊诧,“嘶……你为何没事?” “天生命硬,阎王还没来得及收掉罢了。” 萧砚适当的讲了个冷笑话。 三千院只感觉到了冷,并不好笑。他板着脸,神色有些沉郁:“冥帝一事,已说明万事皆非你之所料。下一次,希望你的脑子能多多用在旁处,我对救死人的事,不感兴趣。” “没有下一次了……”萧砚虚掩了下眸子,手中把玩着茶杯,道:“万事开头难,朱汉宾得势,便已是我们入局的第一步。” “你有数就行。” 三千院沉吟了下,站了起身。 “洛阳一行,除却险些被追杀致死外,总体而言,我很满意。” 萧砚笑了笑,敷衍的起身拱手:“能得总舵主夸奖,萧某实是惶恐。” 三千院虽不在意什么尊卑感,但仍是扯了扯嘴角,而后折身向外而去,不过却在门口忽地止步,偏首提醒出声。 “不良人虽殁,但藏兵谷却一直都在。” “你现在,已有资格去了。” 萧砚沉吟了下,抱了抱拳。 房门被推开,三千院的身形消失在了外间。 …… “歧国会遭兵难?” 这时,姬如雪才出声询问,脸上有些许迫切感。 “说不准。” 萧砚撑着桌子,而后道:“朱温多诈,常人几不能揣测到他的心思。” “不管真假,我都要赶快回到歧国!” 姬如雪又恢复了如常那般沉静清冷的模样来,折身便要准备路上所用的干粮包袱等等。 萧砚并未阻拦她,而是走到门外,把着廊前的栏杆沉思起来。 须臾,他的肩便被猛地一拍。 而后,降臣抬手捂着嘴轻轻打了一个呵欠,并肩站在他身侧,狐媚的脸庞上浮出不满的模样。 “你的地主之谊,就是花我的钱,住我开的房间?” 萧砚无言以对,拱了拱手:“尸祖慷慨解囊,萧某不甚感激。” 降臣轻哼了身,颇满意他的姿态。 “接下来,你要去哪?” “凤翔,尸祖要一起?” “安排好马车,上次那辆太小了,坐不习惯。” ………… 向西的大道旁边,马车停在了河岸边上。 岸侧,两个不良人单膝跪地,俯首抱拳。 “传令兖州,将人带至关中。” 萧砚负手而立,沉吟出声:“告知妙成天圣姬,凤翔再叙。” “得令!” 两人接过令牌,闪身消失。 —————— 河东,太原。 通文馆。 城墙蔓延,连绵的亭台楼阁间,一层层的重檐歇山顶堆满素雪。 建筑群之中,溪水假山一应俱全,往青石小道向里,便能得见一宏伟巨坑。 巨坑里内,群蛇缩着身子,仍还在冬眠之中。 蛇坑其上的平台之上,白衣儒衫的中年男子手持着一张纸条,眯眼缓缓捋着嘴角的精致八字胡。 他大耳方脸,颇有富贵之相,双眼斜长,甚是温文尔雅。 身后,一头戴乌纱幞头的俊朗男子躬身行来,而后在距前者半丈之处,将双手掩在严丝合缝的宽大袖口中,叉手行礼。 “大哥。” 大耳中年折身转来,将一面墨画有“文”字的折扇舒展开来,在这大雪天中缓缓摇着。 “六弟,近来可闻一桩趣事?” “小弟愿闻其详。” 大耳中年的脸色忽地冷了下来,抬手一挥,指缝间的纸条便飞甩而出。 头戴幞头的俊朗男子袖口间微动,一只手探出来,轻轻将之夹住。 而后,他的目光在其上一扫,便惊诧欲跪:“愚弟实不知此事……” 那大耳中年的冷笑声已响起,“你不知?那巴尔乃你门下之人,你若不知,他巴都尉的威名能传到洛阳、传到父王耳中?” 说罢,他便开始挥着折扇来回踱步。 “今日父王召我入殿,我一问三不知,你可知父王如何骂的我?他言我李嗣源枉为通文馆圣主,顶着偌大个名号,却连此事都不知情!实乃不配再掌通文馆!” “怎么,你礼字门如今一门两个大天位、两个中天位,你李存礼也想过一把圣主的瘾?” 李嗣源甚为震怒,方脸之上,两缕八字胡不住颤动,一双斜长细眸如狼眼一般,死死盯着不远处已跪地俯首的李存礼。 “大哥,气大伤身,莫要动怒……” 听他骂完,李存礼才敢抬起头来,而后叉手道:“愚弟忠心,大哥岂能不知?如此拙劣伎俩,无非是有人想挑拨你我兄弟情谊。再深思之,愚弟门下那巴尔这些时日皆在太原,有证可查,怎能有机会在洛阳残害天子李柷?” “所言非虚?”李嗣源沉着脸。 “大哥若想查证,愚弟即令门下几人皆来拜见大哥,他们三人皆受过大哥恩惠,大哥大可信之。” 闻见此言,李嗣源遂眯着眼捋了捋八字胡,而后忽地显出笑色,快步上前,一把将李存礼搀扶起身。 “六弟何至于此,你我兄弟兄友弟恭,为兄难不成还能真的怀疑你?不过是父王严令之下,为兄才不得不如此做做样子。” “大哥身为圣主,自该如此。”李存礼一脸恭敬,全无丝毫不满。 李嗣源拍着他的肩膀,眼睛虚掩了起来。 “那依六弟之见,可能测出其中内情?” “此事显而易见,乃朱温北征之借口,巴尔虽名声不显,但在玄冥教中,恐也有几分名气。” “还有一点,”李存礼欠了欠身,低头微微垂首,轻声道:“世子近些年,愈发与大哥不和了……” “他?” 李嗣源沉吟了下,眸光有些变了变,但口中只是出声:“我虽为父王假子,但素与二弟情同手足,六弟勿复此言。” “大哥所言极是。” “召那巴尔来见我,我手中正有一任务,欲遣给他。”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被耽搁了一下,码的有些晚了。 (本章完) 第79章 岐王 号角声下,旌旗攒动。 数千马步军会猎于校场之中,随着令旗挥动,变换出了眼花缭乱的阵型。 点将台上方,一佩戴鎏金发冠的英武男子手捧着一卷兵书,在王座上略略斜侧着身子,不徐不缓的轻轻翻动着。 两侧,有甲胄严整的将官微微垂首,有些胆颤的瞄了一眼王座上的人影,求助似的向对边的文官瞥去。 那文官爱莫能助的轻咳一声,眼观鼻仔鼻观心,一眨不眨的盯着地面。 片刻后,随着鸣金声响起,校场之下的数千军马,即开始整队列阵。但很明显一点便是,此时的队列稍显混乱,算不上多么严整。 将官抬眼望去,王座上的人尤只是静静翻阅着兵书,一言不发。 他遂为难起来,四面张望,周遭的文士将佐都偏着脑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眼角下意识跳了跳,他便只能硬着头皮孤身上前。 “禀岐王,威胜军讲武已尽数献上,请王上评阅……” “孤看得见。” 王座上,岐王细细看完最后半卷兵书,而后直起身来,淡淡望去。 “怎么,卿有话想说?” 将官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压力,上前一步,重重跪下。 “臣自知治军不严、操练不勤,以至军容不盛,今日讲武,实是污了王上的眼,臣知辜负王命,自请责罚……” 岐王面无动色,只是轻轻的将兵书放在了将案之上,一双凤眸中,全无多少感情。只是静静俯视着校场上的数千兵马,扫着跪地颤栗的将官。 所谓讲武,全称唤为讲习武事,是起源于先秦时代的一项“军礼”。《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在戎”,“戎”自不必多说,所指代的正是军事,而“祀”则多见于“礼”。“戎”与“祀”相提并论之下,那么两者的结合体,便有了“讲武”。 相较于此,后世有一个更直观的称呼,名曰“阅兵”。 今日校场讲武,便就是岐王检阅镇乾州的威胜军操演情况。 很明显,众官都看得出,他不是很满意。 果然,岐王再开口,已带有审问之意。 “威胜军,孤置乾州已有一年有余,这般草包模样,你也拿得出手?” “末将不敢欺瞒王上,威胜军军威如此,确为末将之罪也,但梁置长安之佑国军数次西出,频频威胁乾州,威胜军中又多为新卒,操训如此,末将已是尽力……” “尽力?”岐王负手起身,冷眸扫视而去,“汝言之尽力,便是如此徒有其表?变换几个不堪其用的花阵,就敢睁着眼睛自言尽力了?” 那将官伏在地面,争辩道:“梁兵数次犯境,威胜军多为新卒,不得……” “未经厮杀,当然是新卒!”岐王叱声打断道:“梁军难道就是一蹴而就的?去岁梁军犯境,你便禀称麾下皆为新卒,孤勉汝再操练半年,现已至天佑五年,你也敢言是新卒?!” “带军不利便就是不利,自己能力不行,就欲推托于兵卒身上?” “岐王……” “拖下去,斩了。”岐王猛地一挥手,而后折身背对着他,“汝之妻儿老小,孤会好好善待。” “岐王!末将罪不至死啊……” 将官大惊失色,还欲争辩,已有两名着甲的幻音坊侍女近前来,将他一把按倒,拖了下去。 点将台上,一众岐将以及文官瞥着被拖下去的将官,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谁能想得到,这岐王一刻前还只是波澜不惊的翻阅着兵书,下一刻,便斩了这主持威胜军练兵事宜的节度副使。难怪岐王方才正眼都不想看那讲武…… 这时,王座之前的岐王转身扫来,淡声道:“孤知如今朱温势大,更于前些日子假借李克用之名残害了昭宗遗孤。尔等或许心生畏惧,或生降意,此乃人之常情,孤可以理解。 但孤的丑话说在前面,岐地四十州数十万户黎民就在汝等身后,若惧梁军者,趁早递上辞呈。其后再让孤发现有此等贪生怕死,欺上瞒下之蠢货,孤可不吝再斩几颗脑袋。” 众人急忙行礼,道:“臣等不敢……” 岐王面不改色,当即提拔一将任为威胜军节度副使,令其着手练兵,以备敌情。 被点将之人肃声应名,全然不敢有丝毫异色。 片刻后,岐王诏令校场之上的人马回营,被一众臣子簇拥着走下点将台。 这时候,早已赶来却只能侯在点将台下的玄净天才得以匆匆近前。 岐王挥手令诸臣散去,一边跨上了坐骑,一边询问。 “何事。” “禀岐王,洛阳来的客人,已至凤翔了。” “这般快?请他在凤翔玩上几日,孤在乾州尚有要事,先令梵音天与妙成天接待他,回去后孤再设宴,专请他饮上一杯。” 玄净天有些不自然,愈加低声了些:“那萧砚说,他也有要事,还容岐王能够早些安排……” 岐王讶诧的回头,思忖片刻,而后淡然发笑。 “伱们之前既然将此人夸出了花,那便罢了,孤就先见见他。” —————— 天上终于洒下阳光。 现已临近二月,连绵的雪日终于缓了些,不再日日夜夜都飘雪。 幻音坊内,梵音天早已娇笑着扭臀迎了出来。 “自上次与小郎子分别,奴家可多是想念呢……” 适才走下马车的降臣将双手盈盈负于身后,闻言扫了梵音天一眼,遂不再感兴趣。 走在她前面的萧砚侧身避开梵音天就欲贴上来的身子,漠然道:“圣姬夸张了。” 姬如雪将双手环在胸前,绷着脸将头转开。 梵音天也不觉尴尬,抬手就邀萧砚入内,同时才看见身姿高挑、极显优雅的降臣,讶然了下,看了眼姬如雪,但后者正将清冷的面容撇开。 她遂有些警惕的发笑询问:“不知这位女郎,是小郎子的……” “朋友。” 萧砚已抬步走进幻音坊,道:“与圣姬不相干便是。” 降臣闻言发笑,略抬下巴,跟着他从梵音天身旁擦过。 后者的笑色敛了下去,细细打量着降臣颇为优美的身姿,一把拽住了姬如雪,低声询问:“此女什么来历?除了我们,难道还有其他势力欲要招揽他?” 姬如雪蹙起眉,而后摇了摇头。 “真是他的一位朋友,我也不知底细。” 梵音天却是不信,暗骂姬如雪终究是小姑娘,有此等祸水跟在萧砚身旁,难怪吸引不到萧砚的心思。 同时,她已心生一教高下的危机感来。 家里有些事,搅得心绪不宁,还请见谅 (本章完) 第80章 夜 夜里,梵音天特地设宴,为萧砚洗尘。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被她视作威胁的降臣却没了人影。 “小郎子的那位朋友,怎未一道……” “她?”萧砚皱着眉想了下,道:“她素来不受约束,圣姬不必理会。” 特意安排了舞姬的梵音天先是愕然,却也不想扰兴,即令一众舞姬于堂下献舞,稍显春意的舞姬浮动着暗香,舞姿优美,配着乐曲,竟别有一番美景。 萧砚放下酒杯,细细观赏着。 梵音天就坐在他的对面,见此暗自得意,而后抬头转向一旁的姬如雪,用眼神示意了下。 姬如雪抿着唇,不自在的提了提露出肩颈的衫襦裙,将颈胸微微遮掩住。梵音天遂“啧”了一声,露出不争气的模样来。 若非妙成天那两姐妹说萧砚似与姬如雪亲近,她早就亲自上阵了。 此时,她便笑道:“奴家尤记得当时于汴梁险境,是小郎……是萧郎及时出手,才救得奴家与雪儿等姐妹的性命,且雪儿当时身中尸毒,也是萧郎施手搭救,今日设宴,一为萧郎洗尘,二为感谢萧郎。” 言毕,她便已饮下一杯,而后看向姬如雪:“雪儿,你当该近前去,好好感谢一下萧郎才是。” “不必如此客气。”萧砚浅饮了一口,放下酒杯,道:“我与雪儿姑娘是私交,不讲究这些。” 梵音天笑了下,还欲再要给姬如雪施加压力。 但后者此时见到堂下舞姬的舞姿愈发撩人,且萧砚赏舞的模样虽是淡然,却也好似饶有兴致一般,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桌上敲着,遂大灌一杯酒,暗暗咬牙,起身而去。 “请。” 她在萧砚愕然的目光中,抬手给他倒了一杯酒。而后跪坐在了他身旁,隐隐挡住了后者赏舞的视线。 萧砚呆愣了下,但于此时也才发现少女看似单薄的娇躯实则发育的不错,他本就比她高了大半个脑袋,此时虽坐着,却也能清晰看见后者颈胸前的浅沟。 姬如雪的眸中闪着亮光,颇显清冷的脸颊上因灌了满满一杯酒,稍有些酡红,但也才有些少女明媚的模样,不像以往那般冷冰冰的。 她能注意到萧砚下意识的视线,脸颊更红了些,却并没有躲。 她持着酒杯,想到了这几个月的过往,遂大胆的迎上了萧砚的目光,低低的唤了一声:“萧郎,请。” 萧砚怔了下,继而坦然一笑,双手持起酒杯,与她轻轻碰杯。 “雪儿姑娘,请。” 两人一饮而尽,梵音天不由大喜,起身举杯。 “为萧郎赴岐,今夜不醉不归!” 姬如雪抿了抿唇,嘴角似有笑色,抬首看着萧砚。 后者果然已没有再观舞,此时也于前段时日高压的状态下放松下来,满杯而饮。 ………… 夜深,萧砚醉意朦胧,婉拒了随侍女婢想要给他脱衣洗漱的打算,自顾自的洗了。 如此,他才算是醒了醒酒意,却恍觉似是忘记了什么,不过大醉过后,他已不欲再细想,关上窗灭了灯,便上塌沉沉睡下。 许久之后,他忽地猛然惊醒,才发觉塌边的帷幕不知何时已被人拉上,黑暗里,怀中一片柔软。 被窝之下,这多出来的一具娇躯却有些冰冰冷冷的感觉,清香浮鼻间,怀里的女子只是将头轻轻抵在了他的胸口,有规律的缓缓呼吸着。 他格外熟悉这股清香。 萧砚只觉脑中都有些混乱,却很镇定,察觉到腰上被一条软软的胳膊揽住后,遂想缓缓起身。 怀里的少女,却于此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醉意呢喃声。 萧砚僵了一下,察觉到少年之身高涨的情绪被猛然的调动起来。 他遂不敢在动,而后犹豫了下,将怀里的女子轻轻拥在了怀中,再次睡去。 …… 月光中,降臣施然从楼阁间跃下,能看见有几名侍女匆匆自萧砚的房中退了出来。 她柳眉上扬,从廊下走过去,正欲推门,手却顿在了空中。 “嘁。” 片刻后,她轻哼一声,带着被放鸽子的恼意,折身离开。 —————— 一夜而过,天色渐明。 萧砚睁开眼,恍觉夜里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醉意早已散去,但旋即,他便嗅见了臂弯间的清香。 霎时,他瞬间惊起,抬目扫视,却见榻上已全无人影,反而是他的衣衫被人叠的工工整整,放在了枕边。 “嘶……” 他有些混沌的回忆,想到自己只是抱着人睡了一觉,才松了口气。 而后,他打着哈欠,拉开帷幕下床,才看见一道长发倩影早已悠闲坐在屋中的桌案边。 案上已摆了吃食,奶酪、面饼、米粥等等,还有几碟小菜,极其俱全。 不过此时,降臣已拾着筷子,替他细细品尝了遍。 萧砚并不在意这些,一边洗漱了,一边询问:“大清早的,尸祖这是寻我有事?” 降臣轻哼一声,自不理他。 萧砚皱了皱眉,而后才忽地想起什么,一拍脑门。 “却忘了与尸祖约好,夜里练功一事……” 降臣丢下筷子,颇为满足的擦了擦嘴,而后施然起身,撑着桌子,上扬柳眉道:“我需得与你约法三章了。” “尸祖请讲。” “一,你既欲想让我给人换脸,这些时日便需得听我的安排。” “可。” “二,伱练功之时,需得有我在一旁观察。” 萧砚沉吟了下,点了点头,“可以。” “三,你最好,暂且不要同房。”降臣盯着他,一眨也不眨,“这种事,最好也提前告诉我一声。” “……” 萧砚揉了揉眉心,坐了下去,开始吃桌上剩下的食物。 “我会的。” “最好是。”降臣拂动着长发,轻哼一声。 此时,正有侍女前来提醒,言是岐王回返凤翔了,召萧砚一见。 最后,这侍女小心打量了下降臣,有些诧异的样子,躬身退了出去。 “诺,她们可能误会咱们的关系了。” 降臣朝着萧砚挑动了下眼角,道:“需不需要本姑娘陪你这萧郎演演戏?” “还请尸祖无事的时候,离我远些。” 后者放下碗筷,向外走去。 “嘁。” 降臣不在意的冷哼一声,却跟了上去。 “那岐王,我倒也想见见。” (本章完) 第81章 不认藩王 虽天色渐暖,但早春的晨间依还有浓浓的寒意。 幻音坊后殿的一座园林当中,寒意虽还萧瑟,但地面仿若似有暖气腾出,道旁的泉眼汩汩,淌出散着热气的泉水来。 既在这片温泉池中间的暖亭之前,梵音天于廊桥上颇为气恼的来回走动,惊疑发问。 “那小子是不是男人!?” 另一边,姬如雪将双手环在胸前,脸上冷冷的。 今日也才回到凤翔的妙成天伴在她身旁,有些发愁的捏着眉心,只觉梵音天下了一步臭棋,最终道:“你不管怎样,也不能趁着雪儿喝醉了……” 梵音天却不理她,只是走到姬如雪身侧,低声询问:“那小子真没动你半分?” 少女冷着脸,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早知我就该亲自上马了。那小子身边的女人,我怎么看都只觉是对他有所图谋。”梵音天道:“雪儿,我这样又不是害你,伱难道以为姐姐我看不出你对那小子也有几分好感?如今,他身边已有美人相伴,加之他又有谋略,武功又好,你若不主动些,只怕最后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姬如雪愣了下,抿着唇不语。 妙成天暗暗皱眉,却仍觉梵音天此举做的不妥。 但还未等她发表意见,便见暖亭那边的屏风之后,已有一道高挑的倩影自温泉中淌水而出。 她们遂马上转过身子,不得正面相对。 同时,周遭有侍女俯首躬身上前,将一件早已备好的、极显威仪的暗红刺金朝服递去。 片刻后,人影负手踱出屏风,高束发冠,面容清俊,眉心有花钿,甚显华贵之气。 她抬步走上暖亭,轻拂衣摆,坐在了石桌边上。 桌上已有侍女煮好的清茶,正散着缕缕热气。 此时,几女才近前来见礼:“参见女帝……” “今日在幻音坊中,唤我岐王。” “是,岐王。” 而后,有侍女想要上前倒茶,却见女帝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 侯在亭外的几名侍女遂欠身一礼,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其后,她才看着姬如雪,道:“方才梵音天所言,本王亦已听见,你可觉昨夜之事让你委屈?” 梵音天一听,便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就想解释,却见女帝的神色有些看不出喜怒,遂硬生生的憋住了。 姬如雪轻咬着唇,久久不语。 女帝不由微微蹙眉,只当姬如雪有所顾忌,但她还未出声,便有一侍女近前禀报,言萧砚已被请来。 她便狠狠瞪了眼梵音天,而后让侍女带人进来。 …… 片刻后,两道身影便随着侍女走进了园林中。 萧砚一路行来并不顾盼,他上一世所见过的美景、所见的大佬与强者早已太多,并未对这布局精妙的幻音坊有多余的新奇感。 但降臣走在他身旁,却颇感雅致,只觉与她的气质相符。 此时,萧砚的身形忽地顿住,而后向着仿若位于湖中心的暖亭望去,正见一极有威仪的人影坐在石桌前,本还在细细品茶,这会也好似心有所感的轻抬凤眸,向这方望来,与他的目光霎时对上。 他并不避开,反而大胆的将她打量了下。 只看装扮,这人确为男儿。 但不知是萧砚早知其是女扮男装,还是她未曾刻意装扮的原因,此时竟颇觉她极有艳美的感觉。 难道是那张全无瑕疵的鹅蛋脸?还是…… 萧砚目光下意识想要下移,向其胸口望去。 但他又瞬间止住,一脸正色的将视线移开,看见了暖亭边不知是不是因羞怯而垂首不看他的姬如雪。 一旁,降臣向他看过来,以内力传声道:“你看见没有,亭子里那个美人,眼睛生的真不错……” 萧砚面不改色的与她拉开了些距离,而后一直过了廊桥,才拱手一礼。 “早闻岐王大名,今日终见,殊为不易。” 暖亭内,女帝蹙眉而起。 她早闻萧砚大胆,却不知能大胆到方才那般地步。 明明是一介少年,一对眼睛却仿若将她所有底细都看了个遍也似。 同时,她也早就注意到了落在萧砚身后的降臣,凤眸微微虚掩了下,而后面如常色,以假声朗笑了下,起身相迎。 “却不知天暗星今日来见本王,是以何身份?” “自是不良人的身份。” 萧砚顿了顿,道:“还有一层,是岐王盟友的身份。” 女帝闻言发笑,抬手请他入座,而后看向降臣,目露疑惑之意,打探道:“不知这位姑娘……” 降臣盈盈走到萧砚身后,而后将玉手搭在后者的肩上。 “我也是他的盟友。” 萧砚将她的手扒开,解释道:“岐王大可将她视作空气,莫要理睬她。” 女帝蹙了蹙眉,将笑色缓缓敛去,道:“但今日本王与天暗星所商议之事,恐不想让旁人知晓。” 闻言,萧砚遂抬头看向降臣,使了个眼色。 降臣瞪大美眸,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一”的含义。 萧砚不为所动,只是皱眉看着她。 “嘁。” 降臣暗恼,将手指捏的咔嚓作响,而后银牙一咬,折身气冲冲的离去。 “岐王,现下可继续了。”萧砚眼看着她的身影远去,脑中思虑着其后如何挽回,现下却已出声。 “天暗星之前所言之合作共同铺设中原情报网一事,本王已尽数悉知。” 女帝缓缓吹着茶气,道:“不得不说,天暗星的主意甚是不错,本王可以采纳。但有一点,却需与阁下提前说明。” “岐王请讲。” “若要行此事,却免不了“从属”二字,言为合作,却也需提前定个规矩。你们不良人,该为本王幻音坊之从属,一切行事之前,亦要以我歧国为重。” 萧砚皱起了眉,“岐王是欲过河拆桥?” “何出此言?” “昔日在汴梁,梵音天圣姬已然同意过我的要求,待如今幻音坊中原危机解除,岐王便就不认了?” “本王又未答应。”女帝发出轻笑,道:“且于情于理,你们不良人与我歧国同尊大唐,你们不良人亦该听从我这大唐藩王之命才是。” “况且,天暗星若是不满意,本王将梵音天赠与你便是,要杀要剐,随你之便。” “既如此,那便无意再谈了。” 萧砚的神色淡漠了下来,而后在起身之前,补充了一句:“你想当然了,不良人向来只认帅令,不认什么狗屁藩王。” “还有,若歧国他日灭国,岐王莫后悔才是。” 求票哈,推荐票月票啥的都求~ (本章完) 第82章 谈判 温泉池水汩汩涌出,弥漫于四面的腾腾热气中,姬如雪紧着俏脸,愕然抬头,能看见暖亭之中,萧砚冷着脸转了过来,已大步走到阶下。 她遂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拦住他。但她思绪虽乱,人已下意识拦了上去。 “你不能走。” 萧砚看着她,脸上的冷意敛了几分,“让开。” 此时,妙成天与梵音天虽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但也立马一左一右的迎了过去:“校尉何至于此?我家岐王肯第一时间接见校尉,已是诚意十足,校尉何故言歧亡之语……” 她们虽焦急,却也不敢多下狠话,只能僵在那里,期望姬如雪能令萧砚重新回到谈判桌上。 事实上,她们也并不认为不与不良人合作,歧国就会真的亡国。但都甚是碍于往日的情面,不意萧砚与歧国就此交恶。 姬如雪挡在萧砚身前,抿着唇,只是望着他。 后者皱了皱眉,道:“我这人,是打女人的。” 少女懵了一下,分辨不出这句话是对她还是对着妙成天二女说的。 梵音天脸色也变了变,而后下意识威胁道:“校尉可要想清楚,这里是幻音坊。可不是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的地方!” “胡说什么。”妙成天拽了她一把,低声道。 但与此同时,已有侯在温泉池外间的持剑侍女围了过来,隐隐将离去的道路堵住。 远处的另一座较小的凉亭内,正饮着茶的降臣亦被亭外的几个侍女围上,似乎只需一声令下,她们就欲冲进来将她擒下。 不过降臣全不在意,只是缓缓嗅着茶气,用手撑住脸颊,看向萧砚的方向。 她原本有些恼意的神色,此时也已转变成饶有兴致的模样。 廊桥边上,妙成天看着一众持剑的侍女,板着脸喝声道:“做什么!?退回去!” 所有人犹豫了下,却都只是看着暖亭的方向。 暖亭中,女帝终于敛着眉起身,而后挥了挥手,外围的侍女遂当即退下。 她走到短阶旁,道:“萧校尉数次有恩于幻音坊,你若要走,本王没有理由拦伱。不过是否能看在雪儿的面子上,告知本王一声,校尉凭何论断我歧国会亡?” 这下,姬如雪便莫名的心跳骤快,眼睛却只是紧紧盯着萧砚,似要看看他如何抉择。 萧砚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却觉少女的眸甚是明亮,让人不忍避开。 好在他自认心性坚定,坦然的与她对视了下,而后面无表情的折身,道:“朱温欲征凤翔,不多时恐就有大军压境,届时,岐王可有信心退敌?” 这个消息姬如雪早已知道,且于昨日也已告诉给了梵音天,却不知后者有没有禀之女帝。 不过,这番话从萧砚口中说出来,却莫名有些险恶,终是盖住了她有些雀跃的心情。 后面,梵音天变了变脸色,继而冷哼一声,道:“萧校尉莫要危言耸听,现在谁不知朱温已发檄文讨晋,而且还是你闹出的祸事,难不成他还欲两面出兵?” 萧砚并不理会她,只是漠然道:“相比而言,岐王早些年与朱温打的交道也不算少,较于我应更懂朱温几分,若岐王也认为梁军不欲西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女帝重重蹙眉,道:“朱温已将弑君的锅丢给李克用,若不出兵河东,恐难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朱温难道在乎吗?”萧砚道:“你我皆知朱温适才篡唐自立,又于两年前丢了潞州、去岁还克沧州不下,威望已是大损,正欲要一桩惊世之功树立威望,正起皇统……” 而后,他盯着女帝,出声道:“岐王戎马多年,难道看不出歧国较于晋国,孰强?孰弱?” 梵音天与妙成天心下一个咯噔,已明白了萧砚所言的意思。 朱温不是傻子,河东有黄河天险,其境又多山地,潞州还不在他的手中。如若再发大军,却又还是久攻潞州不克,他的威望在南面几个依附于大梁的几个诸侯心中,恐又要落下几分。 相较而言,梁军若攻凤翔,几乎是一片坦途。 女帝蹙眉而起。 她略一思索,便抬手相邀:“方才,是本王之过,天暗星若肯放下芥蒂,可否入亭细谈?” “幻音坊之中原暗桩,我不良人需能独立运转使用,合作关系,并不受你幻音坊约束。”萧砚并不动弹,沉吟了下,如此出声。 女帝这次没有多加犹豫,当即应允:“可以。” 萧砚自知来日方长,并不想一口撑死,遂应邀入座。 姬如雪暗暗松了口气,轻轻攥了攥拳。 梵音天不满的转过身去,冷哼道:“早知其这般强势,汴梁那次便万不该答应他什么条件……” “莫说了,若无不良人,姐妹们能从汴梁逃出来?”妙成天暗暗皱眉,而后心想梵音天处理坊中事务可谓是事无巨细,就是过于愚蠢了些,来日恐要吃亏,应寻机会禀之于女帝一番。 梵音天虽有些自负,却也知自己实则理亏,遂摆出了圣姬之首的姿态,开始训斥妙成天。 远处,降臣终还是没见到萧砚出手,打了个呵欠,有些索然无味。 …… 女帝重新入座,而后思忖了下,让姬如雪入亭煮茶。 但萧砚并无多少动色,陈词道:“梁军是否会西出,全看朱温一念之间,但其讨晋之事,确有极大的可能是迷惑世人,彼时其声东击西,兵出岐地,岐地又无险可守,岐王岂不是只能退守凤翔?” 女帝却不答,只是凤眸虚掩,反问道:“天暗星难道有不令朱温出兵的计略?” 亭中气氛忽的一滞。 姬如雪也略略侧头,以不易察觉的目光注视着萧砚。 不过后者只是向她讨要了一盏茶,而后缓缓品着,默然不语。 他之所以再留下来谈,岂能是真看在姬如雪的面上……虽然是有一点,但更多的,还是因歧国对他而言有利可图。如今天下,不良人纵使被不良帅布局甚广,大多却不得为他所用,唯有幻音坊,尚可合作一二。 至于女帝会不会防备着他?不知道,但现下,她的选择并不多。 而且萧砚知道,女帝虽并不畏惧梁军犯境,却畏惧岐地百姓流离失所、因战而不得安宁。梁军若是西出,歧国纵使能退敌,却也得熬上许久。 如此一来,遭殃的只会是岐地百姓。 这便是他愿意再次坐回谈判桌的自信来源。 对面,女帝看着他的眼睛,已瞬间明白了他之所想。 求票哈~ (本章完) 第83章 巴尔 暖亭中,姬如雪尚在思索萧砚这般沉默是何意,女帝已洒脱一笑,而后出声。 “妙成天,即刻拟一分正式公文,言幻音坊各部分楼,可容不良人天暗星萧砚拟制名单,安插不良人。” 亭外,妙成天先是一愣,而后犹豫了下,立即着手安排。 须臾,有侍女搬来了纸砚,妙成天遂工整拟好,递进了暖亭之中。 女帝略略看过,便从袖中取出了一枚印章,盖在了上面。 随后,她才看向萧砚,道:“本王现已拿出了足够的诚意,萧校尉还欲藏拙么?” “岐王豁达。” 萧砚笑了笑,也未急着去拿那公文,缓缓出声。 “岐王所虑,不难解之。若朱温有了不得不出兵河东的理由,歧国自可安稳,甚而,岐王还可进兵关中……” 亭中,姬如雪正听的入神,此时被惊愕了下,以至茶水险些烫到了她的手腕。 女帝眉头紧蹙,并未在意这一细节,询问道:“祸水东引?” “岐王此言谬矣,大家皆为大唐臣子,如今朱温欲兴兵戈,晋王又乃世间豪杰,自然是肯替岐王分担些许压力的。” “如何做?” 萧砚点着桌上的公文,眯了眯眼:“待萧某将此间事了,自会告知岐王内情。” 女帝沉吟了下,而后将之推给了他。 “本王可令妙成天与姬如雪安排此事。” 萧砚将形似手书的公文揣进怀中,起身拱了拱手:“萧某会让岐王明白,与在下合作,百利而无一害。” “本王只愿如此。”女帝甚是大气的一摆手,而后令姬如雪相送。 不过,她又在萧砚即将迈下暖亭台阶之前,忽地将他唤住。 “尚有一事,天暗星还未解释。” “岐王请讲。” “真的天子,现在何处?” “这就不劳岐王操心了。”萧砚沉吟片刻,而后略一回首,笑了笑,道:“不良人自会护好天子。” “……” 女帝持着茶杯坐在暖亭当中,看见二人的身形远去,微微蹙眉。 同时,她能注意到那一粉红长发的妖媚女子,在随萧砚与姬如雪离去之前,向她莫名一笑。 “岐王……” 妙成天与梵音天二女互而对视,抱拳请示。 “传本王谕令,召泾州彰义、邠州静难二军入驻扶风,以随时策应乾州。同时,令保大军移驻坊州,保塞军移驻鄜州,以遏梁军自绛州犯境。” “遵令。” “还有……” 女帝凤眸轻掩,道:“想办法查一查萧砚身边那女子,本王在她身上,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梵音天愕然了下,不可思议道:“岐王,凭你的实力,难道还……” 妙成天虽也眸子微缩,却是立即拽了拽她,而后恭声应命:“奴婢极力去查。” 二女旋即离去,女帝仍坐在桌旁沉吟。 “他,图什么呢。” —————— 河东,晋国。 太原。 虽已立春,但道旁仍有沾满污迹的积雪堆积,却已是被踩得泥泞不堪,其间布有几堆尚还新鲜的马粪,散着缕缕热气。 都尉府邸前,小厮推开了角门,却被空气中的马粪味熏得直皱眉。 其实味道并不浓,但他依是夸张的掩着口鼻,定眼一看,却是一匹瘦马拴在了都尉府的门口的马桩上。 “啖狗肠!” 他当即怒不可遏,骂道:“谁的马,瞎了眼敢拴在这里!?还将马粪拉的满地都是,有几个脑袋够砍?!” 其实,起初他的嗓音并不大,待看见一人影慌慌张张的从远处小巷中赶来后,声音便大了起来。 盖因来人佝偻着背,穿着也极为寒酸,却是一面容黝黑的老汉。 小厮的腰杆瞬间硬的不能再硬,唾口大骂:“老东西,这是你的马!?知不知道这是晋王同族、折冲都尉,巴尔巴都尉的府邸所在!” “正是小老儿的坐骑。”老汉唯唯诺诺的模样,听到后面已是脸色煞白,不住解释道:“小老儿方才牵着马从那边过来,只觉裤裆快要兜不住屎了,只能将它先拴在这里,去那边拉了……” “尔母婢!” 小厮本已走下了台阶,还欲给这老汉些许颜色看看,再好好勒索一番,此时一听,顿时大感晦气。 特别是瞅着那老汉脏不溜秋的手,谁知道上面有没有污秽之物,当即一脚踹去。 “老东西,别碰老子,赶紧滚蛋!” 老汉本就佝偻着背,腰上挨了一脚,却也不敢耽误,牵着马远去了些,而后蹲在路边轻轻揉着腰,发出哎呦的哀嚎声。 小厮额头青筋暴起,但他还没来得及拎棒去赶,管事已从角门走了出来。 “出了何事?” “就是那老东西……” “行了。”管事皱着眉,抬眼看着那老汉走远了些,道:“管这些作甚,待会都尉要出公差,你把门口打扫干净些,莫让都尉感到碍眼。” 小厮连连应声,而后放眼一看,却见老汉已差不多看不清身影了。 许久后,侧门打开,几道着墨衣劲袍、外披漆黑皮甲的壮汉牵着马走了出来。 而后,便有一着交领幽黑武袍,腕配玄铁护臂的刀疤脸中年被府中仆从簇拥而出。 一沙陀妇人在后面依依不舍的相送。 “郎君此去幽州,千万要顾好自己。” “滚回去,休要在外人那里提‘幽州’二字。” 巴尔的神色有些阴郁,看起来分外有些不高兴。 妇人还欲多言,他已一把推开她。 在他看来,此去幽州不过是替圣主奔走一番,以消除自己无缘无故在洛阳留下的弑君恶名。 他细想了一遍李嗣源当日交待给他的任务,而后领着几个扈从翻身上马,一路绝尘而去。 小厮呐呐的持着扫帚在道旁躬身,虽见巴尔连半分眼角都没看他一下,心底仍只是自傲不已。 他目送着威风凛凛的巴都尉一路远去,却见似有一道骑着瘦马的佝偻人影也缓缓缀了上去。 “咦……” 小厮惊疑的揉了揉眼,却发觉自己似是看花了。 那老东西,别让他再遇见! …… 因有折冲府都尉以及通文馆礼字门下三将之首的双重身份,巴尔领着人一路向北,畅通无阻。 渐至雁门关,他遂领着人暂住驿馆停宿一夜。 夜里,敲门声响起。 “都尉,可要用晚膳?驿丞特令后厨烧的……” “拿进来。” 房门被推开,一年轻的伙计手中提了食盒,折身轻轻关上了房门。 在这期间,他没让巴尔看见,他渐扬起的嘴角。 厚着脸皮求票,推荐票月票来者不拒~ (本章完) 第84章 画皮 烛光里。 因持着食盒的伙计进入房中,尚还坐在塌边的巴尔遂重新将一封书信装好,并随手指了指桌面,漫不经心道:“放在那里即可。” 伙计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被他揣进怀中的书信,笑着应了一声,而后将一盘盘的小菜端出来,同时一边出声道:“跟随都尉的那几名官人闹着要饮酒,驿丞不敢拒绝,令小人来问问都尉……” 巴尔沉下了脸,道:“喝酒误事,汝等只管备好几匹好马,明日一早,某要尽早出发。” 言语间,他已大步走到桌前,目光看着桌上的几碟小菜,脑中却还思索着方才信上的信息。 伙计持起食盒,应声退下。 出了房间后,他遂找到驿丞,道:“巴都尉说了,诸位上官日夜赶路,实为辛苦,今夜可畅饮一番。” 驿丞毫不怀疑,当即着手启封了数坛烈酒,供几个通文馆的武夫饮用。 渐至深夜,伙计重新持着烛灯上了二楼,继而停留在了客房外间。 须臾,房门被轻轻掩开,他无声的缓步而入。 里内,巴尔迷迷糊糊似觉房中隐有光亮,遂猛然惊醒而来。 他揉着有些莫名眩晕的脑袋,定眼一看,才见又是那名伙计,正持着灯台坐在桌边,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 巴尔心下又惊又怒,下意识望向门口,便见房门已再被拴上,外间一片宁静,还似有呼噜声隐隐传来。 “汝到底是何人!?” 他丹田运功,欲从榻上下去,却忽觉全身一软,从床沿边栽了下去。 伙计笑了笑,将灯台放在桌上,踱步走了过来,“劝都尉莫要再用功,方才那菜肴里,已被在下放了些许充作佐料的粉末,都尉若强行运功,内力只会白白浪费。” 巴尔背上生寒,凭他的实力,竟未从方才那饭菜里察觉到有毒!? “汝想做什么?”他沉着脸,一边依照伙计所言停止运功,一边慢慢恢复了气力,撑住床沿,站了起身。 “在下受人所托,来拜见一下都尉。”伙计只是淡笑,缓声道:“毕竟当时在洛阳,借了都尉的名号一用。” “是你!?” 巴尔瞳孔猛然一缩,而后脑子一热,感到无比的愤怒起来,拼着力一爪抓去,想要攥住伙计的衣领。 “本都尉从来都是深居简出,你为什么偏偏要假扮成某!!” 伙计轻易避开,继而挠了挠后脑勺:“我也奇怪,为何偏偏是你,不过,现在明白了……” 他咧嘴一笑,道:“正是因为伱深居简出啊。” 巴尔惊了一惊,向后退了一步,“什么意思?” 伙计却不应,同时毫无动色的看着巴尔慢慢向后退去,道:“在下三千院,都尉也莫要怀疑别人了,现在只问你一件事。” 巴尔身形一顿,却是已退无可退,同时也已摸到了手边的刀柄。 他极力回忆着“三千院”这一名字,却发觉毫无印象,而后才沉声道:“你是奉谁的命?” “都尉去幽州,所为何事?” “你是朱温的人?” 两人各有所问,却又各不回答,只令气氛陡然诡异了起来。 三千院将双手环在胸前,皱了皱眉。 巴尔狠狠低笑,握住了刀柄:“楼下皆是我的人,阁下真要鱼死网破吗?你这般问在我这必然是什么也得不到的,你我不如各退一步,你回一个,我同样也回一个……” 三千院沉吟了下,道:“你先说。” “去岁,梁围攻沧州,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令其子刘守文率军支援沧州,遂至幽州空虚。彼时,梁将李思安领军趁机攻伐幽州,幽州无兵无将,险被破城。其后,幸得刘仁恭次子刘守光领兵及时驰援,才得以击退李思安,解幽州之危。”巴尔盯着三千院的眼睛,继续出声。 “不过,刘守光在进入幽州后,却囚禁了其父刘仁恭,自称卢龙节度使。但其兄刘守文尚还屯兵于沧州,且现下梁军已退,刘守文定会出兵幽州,攻伐刘守光。” “也就是说,你是去联络刘守光的?”三千院的眸光微微一闪,道:“刘守光向晋国求援了?” 巴尔却不答,反问道:“该你答了,你到底是谁的人?” “都尉可知晓‘不良人’?”三千院面如常色,胡诌道:“在下替天子奔走,所为便是重复大唐。” “不良人……”巴尔心下狐疑,道:“天子不是已死?” “这是新的问题,都尉还需再答,此去幽州,都尉只是为了见刘守光?” 三千院步步逼问,似要让巴尔将一切信息尽数道出。 巴尔已愈加怀疑起来,心下也更是不信眼前之人是奉大唐天子之命。 但他并不着急,只是拖延时间道:“我该如何信你?且晋王亦是尊奉大唐正朔,天子岂会将脏水泼在晋王身上?” 他已发现所中之毒的药力实则并不强,这也解释的通他为什么在吃饭时没有察觉到。他拖延的愈久,药力遂愈弱。 同时,他也已完全恢复了气力。 想到这,巴尔便已改了口气,沉声发问:“阁下跟踪本都尉到此,所为并不只是这些吧?” “都尉真是不讲信誉。” 三千院叹了一口气,“看来,从你这已问不出什么来了。” 巴尔发出冷笑,料知三千院定要鱼死网破了,遂想也不想,瞬间发难。 于他身后的佩刀被骤然拔出,寒光一抹,便直直向三千院面颊劈去。 后者果然向旁闪避,拉开了些许距离。 巴尔早已料到,身形猝然蹿出,直奔向房门。 他固然发挥不出内力,但一身外功亦是出神入化,等闲人绝不是他的对手。他拖延到现在,便就没想过让三千院走出这驿馆。 只要让他召集到了楼下的部下!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的长刀几乎瞬间就要劈开房门。 他遂放声嘶吼:“来人!” 但同时,三千院的身形也已骤然贴来,一把攥住了巴尔的肩膀。 长刀劈碎了房门,嘶吼声撞了出去,却唯有回声。 外间一片黑暗,呼噜声一道一道传来。 巴尔愣然。 三千院笑了笑,袖中划出了一柄极薄的刀片,而后在巴尔的咽喉前轻轻一划。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都尉好算计,但可惜了,这整个驿馆的人都已被灌醉,我也在酒中下了药,明早之前,他们醒不来。” 巴尔已渐听不清三千院的声音,他瞪着无光的眼,仰倒了下去。 此时,他的颈口才有一道细微不可察的血痕显现,渗出了些许血来。 三千院却没急着剥他的皮,而是俯身,先从巴尔的怀中摸出了那封书信。 他细细扫过,皱了皱眉,自语出声。 “石敬瑭?” 求票求票~ (本章完) 第85章 铺垫 幻音坊,后花园。 虽已至早春,但也只有白日正午前后暖意盎然,在这夜里,却仍有些寒意逼人。 花园中有小湖,其间栽有荡然摇晃的睡莲,于水波中随风起伏。 在这惬意的氛围之中,萧砚与妙成天举杯对碰。除此之外,尚还有姬如雪相伴,但她却因旁的原因不肯多饮,饮过一杯后,便以水代酒。 “岐王本欲大设宴席,好好招待一番萧郎,但无奈政事繁杂,又有萧郎所言之梁军西出一事,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唯让妾身相伴。”妙成天清酒入喉,却全无醉态,仍只是尊礼笑谈。 “如此美景,胜过大宴。”萧砚并不介意。 他如今目的已达成,再见亦或不见女帝已不重要,反而若不是妙成天要留他相商共建暗桩一事,他也于白日里就离了凤翔。 如此,他遂单刀直入道:“若欲重建情报网,你们之前那些如青楼勾栏等场所,便不必过多经营。” “依萧郎所言,该设立哪些场所呢?” “天下大部诸侯所求之物,无非二字。”萧砚将些许酒水倒于桌面,用手指蘸了蘸,写了下来。 姬如雪身子微微前倾,下意识轻念出声:“钱、粮……” 妙成天讶然了下,道:“恕妾身愚笨,不知萧郎所言何意?” “简单。”萧砚道:“你们之前所构建的场所,虽情报来源广,却过于单一,且中转极为困难。如若能与各地藩镇、节度、刺史扯上利益关系,不但情报来源极为稳定,信息中转也更有保障一些。” “而钱粮二物,便是与这些人搭上线的必备条件。” 姬如雪听完,目露思索。 妙成天笑了笑,只觉萧砚出手却要大气许多,不像她们,只将目光放在了下九流市井之上。 但她只是摇头,道:“萧郎所言何其之难,岐地民力甚艰,赋税本就不多,怎能再多支出‘钱’这一负担,更何谈‘粮’这一金贵的东西。岐王每年赏赐岐地各军,这两物的耗费已是极大。已无力有盈余用在这……” “圣姬想岔了。” 萧砚打断她,重新蘸着酒水写下“马政”二字,问道:“据我所知,岐王所置的马场应是不少?” 妙成天惊了一惊,“萧郎的意思……” “岐王若愿意将多余的战马、挽马、驮马、骑乘马售卖至中原,乃至西川、岭南、荆南、吴越、淮南各地,何愁销路不畅?” 萧砚道:“这些诸侯多为富庶,却格外紧缺马匹,我们若能将生意做过去,在各镇皆置有马行,情报网自能遍地撒下。” 妙成天愣了愣,她已下意识忽略了萧砚将称呼转变成了“我们”,只觉这一思路实乃让人茅塞顿开。 姬如雪眸中一亮,而后又马上蹙了蹙眉,道:“但如此一来,所需的马匹是不是过多了些?” 萧砚遂看向妙成天。 后者亦是瞬间清醒,而后思忖道:“岐王确办有马政,但大多只能供给军中,虽能置办马行,也恐怕不及萧郎所谋……” “不急,徐徐图之即可。”萧砚摆了摆手。 不过,妙成天忽地又道:“若说马场,岐地确不算很多,但定难、朔方二镇,与歧国毗邻,虽地广人稀,其中马场确数倍于我歧国。” 萧砚眸光一闪,道:“定难军与朔方军,与岐王关系如何?” 妙成天轻咳了声,“不尽人意。” “无碍,如若能运去粮食,岐王可能换回战马?” “应是能的。”妙成天思索了下,道:“二镇皆不甚富庶,对粮食等物,应最为紧缺。” “那此事可办。”萧砚轻轻拍掌,“我们可先用岐地马匹开设马行,卖至中原,以粮食等价换至,再用粮食低价于定难二镇换回马匹,用于西川江南等地马行铺设。同时,不止马行,我还有意建设粮庄,售卖于河北之地……” 一旁,姬如雪已微微乍舌,被萧砚突然表现出来的野心惊住。 妙成天亦是有些惊诧,不过细细思之,此事却大有可为。 但她却是皱眉,询问道:“萧郎构想,可称绝妙,但岐地偏隅关中之西,仅能于西川互通。马匹、粮食又为大宗交易,如果要与淮南等地交易,一番运货接货,如果不经中原,则路途过远,所耗颇多。若是借道中原,又怎能瞒过梁人?而且,亦是过于显眼了些,此法恐维持不了许久……” “不急,圣姬只管将我的想法禀之岐王便是,”萧砚笑了笑,道:“运货接货以及展开销路一事,有我安排,借道中原,安心即可。” 妙成天有些犹豫,不过又见萧砚胸有成足的模样,只能信之,而后询问:“如若岐王同意,萧郎对这第一桩马匹交易,可有筹划?” 萧砚全不犹豫,道:“卖至曹州。” 姬如雪心下一凝,目光看着他,已有了些许猜想。 妙成天却并未多想,只觉萧砚殊为大胆,但她自己实际也有些因心情激动而脸颊滚烫起来。 她掩下激色,再细细对此事商讨了许久。 直到夜色甚暗,他们才敲定了具体方略。 总体而言,歧国出马出力又出人,萧砚则是出人以及保障商路通畅。同时,他最后又建议可以继续留下些许充作暗桩的青楼勾栏,在今后若有必要时,可以迅速进行身份转换。 ………… 夜色深沉,妙成天急着将此事整理成书面语,已匆匆拜别离去。 萧砚因与姬如雪的宅院被安排的很近,遂提着灯笼,与她并肩向着那边走去。月色朦胧,小道铺着青石,分外有些静谧的气氛。 许久后,少女才轻声道:“若想将此事促从,恐怕殊为不易吧……” 因灯笼被萧砚提在手中,烛光便只映了她半张侧脸,加之两人离得不算远,便能看清少女脸蛋间细细的绒毛。 她素来是有些清冷的,但此时因要看路,睫毛微微上翘,以至神色有些专注,反而才显出少女应有的娇美来。 萧砚遂盯着她看了一会。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姬如雪一瞬间耳尖泛起了绯红,而后不自然的故作大胆的转来,盯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应我?” 萧砚笑了笑,道:“确为不易,但好在有雪儿姑娘一同行事,也便轻松了许多。” 姬如雪咬了咬唇,有些想要询问他到底对她是什么心思。 她顿住了脚步,而后仰着头,亮闪闪的眼睛盯着萧砚,嘴唇嚅嗫了下,似要将自己积攒了十几年的勇气尽数用在这里。 萧砚亦随她一同止步。 恰在此时,前方的庭院中,忽地传来了清脆的咳嗽声。 须臾,降臣盈盈从暗色中负手走了过来。 这一下瞬间让姬如雪冷静下来,她垂下了眸,微微后退一步。 “夜深了,你早些歇息……” 降臣走过来,看着少女的身形消失在了夜色中,用手指点着萧砚的胸口。 “第三条……” 后者拂开她的手,若有所思的盯着姬如雪离去的方向。 他皱着眉细思了下,才知自己方才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但随即,他又思绪敛去。 这一世,他不该有软肋。 “尸祖,练功吧。” 求票哈~ (本章完) 第86章 上架感言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7章 自由(第一更,求首订) 开平二年,二月二,龙抬头。 破晓的晨曦静谧映下,渐渐笼罩在车辕之上,拉车的两匹棕马亦被晒得发暖,兴奋的打着响鼻,于已稍显干硬的大道上奋力疾驰。 后方,长亭中的人影已渐远,直至被甩在视线之末,再也望不见。 萧砚斜靠在前室中,双手攥着缰绳,不徐不缓的赶着。他既已与妙成天谈妥,遂不再停留于凤翔,且朱温亦早就回返了汴梁,他是时候回洛阳了。 车厢中,降臣持着一本古籍,打着呵欠从帘子后弯腰而出。 劲风带着寒意吹拂过来,瞬将她耳边的长发向一旁吹动,粉红的发尾飘荡在萧砚的脸边,好闻的幽香在鼻息间浮动,却也有些让人痒痒的。 “好天气。” 降臣翻开书籍,靠坐在萧砚身旁,道:“你不将小姑娘带上,不怕人家思念?” 萧砚捻开了脸上的粉红长发。 “过不了许久就要再见,不急。” “嘁。”降臣嘴角弯弯,不再多问。 许久后,马车途径了长安,由于已出了歧国疆界,萧砚手中女帝给的令牌发挥不了用处,遂由降臣出钱重新换了两匹拉车的挽马。 有人在马厩隔壁的厢房中接待了他。 “校尉,总舵主有来信。”其从怀中掏出了两封书信,而后指着其中一封明显是抄录的信道:“这封是附在一起送来的,总舵主所言,是要校尉亲自看看。” 萧砚眯了眯眼,将之揣进了怀中。 “还有一事,依校尉先前之令,”那管事模样打扮的不良人压低了些许声音,道:“天子已被送至洛阳,校尉可需要再让兄弟们带到长安来?” “无须如此,辛苦了。” 那不良人有些动容,而后有些唏嘘的捋着短须:“若非校尉重启了兖州、洛阳二舵,属下恐已忘了这不良人的身份……” 萧砚默然了下,向这已近四旬的不良人饱含敬意的抱了抱拳,大步离去。 马厩外,重新买来的两匹挽马已被套好。 待他上了马车,降臣遂看着后方仍还远远目送的不良人,咬了咬牙,道:“既是你的人,凭什么还要收我的钱?” “算我欠尸祖的。” 萧砚头也不抬,从怀中掏出书信,先是将三千院所写的看过一遍。 三千院从关中离去后,一路北上,本意是回返塞外总舵,却终究没耐住萧砚的提议,一路易容追上了巴尔。而即在萧砚的计划中,若要引得朱温攻晋,这一步是至关重要的。 但这一信上的几个大字,却让他倏尔转变了想法。 “卢龙有变,潞州献城一事建议搁置,或可从河北入手。” 萧砚闭上了眼,脑中思忖了下。 一旁,降臣见他如此敷衍,也探头过来想看,却见萧砚已一把将信纸搓碎。 “你这也防着我?” 降臣瞪着眼,不满的蹙鼻,道:“伱真当我很好奇么!?切,凡人,只会这些勾心斗角之事。” 但她虽然如此说着,待萧砚再看第二封信时,仍第一时间凑了过去。 “看着马,别撞树了。”萧砚提醒道。 降臣却不理,而后指着那信上的字,道:“这代州果毅都尉石敬瑭,我倒与他打过一次交道。” “哦?”萧砚偏了偏头,盯着她凑得很近的脸颊。 “你可听闻过玄武山天师府?” “了解不深。” “当年,朱温还未称帝,为让中原的整个江湖供他驱使,曾让冥帝那小子领人扫荡了一遍整个武林。当时,未曾屈服的大大小小门派,则都推举天师府为领头羊,欲与玄冥教对抗。” 降臣回忆了下,道:“当时,天师府确坚持了许久,不过即在某夜被玄冥教瞬间攻破,而其天师张玄陵也一夜间下落不明。亦在其后不久,这石敬瑭就曾来拜见过我,说是想为其岳父李……” 她敛了敛眉,似有些想不起来了。 萧砚遂提醒道:“李嗣源。” “对,便就是李嗣源,其是想替这李嗣源求一可压制极阳内力的药……” 萧砚思索了下,问道:“他是怎的知道尸祖所在的?” “那时候,我也还在玄冥教呢。”降臣道:“不过当时我兴致不高,没理他便是。” “那尸祖可知此人秉性、实力?” “这谁感兴趣,我了解这些作甚。” 萧砚笑了笑,也不在意,重新扫了一遍书信。 信上,是以一个未知人的口吻勒令石敬瑭领军出雁门关,入幽州,助刘守光坐稳卢龙节度使的位子。同时,其上还告诫石敬瑭在必要之际可绕过刘守光与漠北人稍加接触。 这封信的信息并不复杂,无非是让石敬瑭支援刘守光,而后在后者坐稳节度使之位后,作为晋王的代表留在刘守光麾下效力。但后面的意思,却有些让人感兴趣起来了。 为何非要着重强调与漠北人接触一事? 对刘守光其人,萧砚并不怎么了解,但也能猜出写这封信的人,应是石敬瑭之岳父、通文馆圣主、十三太保之首的李嗣源。 据他的印象,此人野心之甚,可谓同辈人之最。不曾想如今李克用、李存勖两人皆存于世,他就已有暗结漠北的心思了…… 如此看来,河东,亦或者说是整个河北的局势,确要比中原复杂许多。 随手将书信碾碎,萧砚持起缰绳,脑中已开始思忖起此事。 —————— 马车走过一天一夜,终至洛阳。 因朱温早已回返了汴梁,城中的禁卫遂少了大半。不过终因为半月前皇城动乱的原因,城门口的搜查格外严了许多。 特别是对这种载人的马车。 “陛下诏令,凡从外州入梁境者,皆要仔细搜查!” 眼见长戟林立,降臣无奈瞥着已易容的萧砚,欲从车中下去。 这时,却有几骑遥遥从城内撞了出来。 “尔等做什么!” 驰在最前面的一玄冥教头目勃然大怒,指着城门口的将佐,也不下马,喝声道:“此乃均王的贵客,汝等也欲放肆!?” 城门口的一应守卒皆是一愣,而后已下意识向旁边避开。 门口的将佐虽也有些因这头目嚣张的气焰身感愤懑,却不得不抱拳行礼。 “本将不识贵人,既是均王的贵客,郎君且入城吧……” 而今,均王朱友贞的地位在朱温跟前水涨船高,专负责调查军中、玄冥教内的细作一事,可谓是大权在握。如若恶了其下的人,保不准第二日就会被剥夺官身,以“细作”之罪被押入大牢。 马车被几骑护着入城,降臣才美眸婉转,低声询问道:“你小子是怎么把人安插进玄冥教的?” 萧砚只是淡笑,反问道:“安插进玄冥教,很难吗?” 降臣微微蹙眉。 马车入了城,也不去旁处,径直入了安乐阁之中。 里内,鱼幼姝已领着人迎了出来。 降臣先萧砚一步下了马车,盈盈负着手,打量着周遭环境,满意点头。 “这地儿,适合下刀。” 鱼幼姝愣了愣,看着萧砚拎着一药箱其后下车,遂犹豫着近前,低声询问:“校尉,这位女使是?” 萧砚想了想,道:“我的随侍郎中,不必在意。” 前面的降臣轻声笑了下,斜睨他一眼,却是懒得让他难堪。 鱼幼姝自不会相信。 她因半月前的事,已对萧砚颇有些倾佩,此时连带着对降臣亦有几分尊重,在前面引着路。 “天子已恭候多时。” 庭院中颇为幽静,几无什么人影。 偶有几人,则都是早有过几面之缘的不良人守在各个角落中。 待他们入了庭院,早已得了消息的梁知遂从厢房中迎了过来。 梁知是早就知道萧砚的相貌与天子一模一样的,但似是这两日见到的天子过于怯懦了些,此时一见到英气勃发的萧砚,还是下意识愣了愣。 他不知降臣底细,遂刻意避开了她些许,而后压低声音向萧砚道:“天子被一路带至关中,颇有些受到惊吓,校尉到底是欲做什么……” 后者却并不答,只是淡淡道:“你们守在门外便是。” 继而,他已推门而入。 梁知有些皱眉,而后看着在院中负手盈立的降臣,低声向鱼幼姝询问:“她是?” “我也不知。”鱼幼姝犹豫了下,道:“不过既是天暗星带来的,应是信得过的。” 梁知来回踱步了下,却只觉有些奇怪。 “你守在这里,我去寻老段问问。” 他说完便走,鱼幼姝也被他弄得有些奇怪起来,瞥着颇显狐媚的降臣,思索着萧砚的打算。 …… 厢房中,瘦削少年正看着一本诗集打发时间。 萧砚突然推门而入,令他下意识惊了一惊。 但似是这些时日的经历,让他又马上镇定下来,极力维持出了些许威仪来。 但他在看清来人的相貌后,威仪便霎时散去。 萧砚负着手,打量着瘦削少年,许久没有说话。 少年是认得他的,这会有些揣揣不安,硬着头皮发问:“卿,便是萧砚吗?” “是。” “听他们说,是你将我……将朕安置在阿翁那里的?” 萧砚思索了下,他口中的阿翁应是兖州的那位老前辈。 “对。” 少年却觉萧砚有些冷漠,并不如这几日那些人对他那般恭敬,声音遂有些发颤:“那朕还能回阿翁那里吗?” “你不喜待在洛阳?”萧砚轻轻踱步,道:“这里,你能真正享受到天子的待遇。” “朕还是喜欢阿翁那里,那边……”少年有些怯懦,犹豫了许久,才低声道:“那边,没人将我看作天子。” 萧砚止住脚步,抬眼看着他。 许久后,他才轻轻一笑。 “你,想要自由吗?” 下午和晚上还有两章三千字的更新,跪求订阅,万分感激~ (本章完) 第88章 融入夜色(求订阅) 延福坊,安乐阁。 夜幕已落下,坊间响着暮鼓声,持戟巡街的禁卫当中,段成天尚还系着围裙,就已被梁知匆匆请来,赶在宵禁之前,入了庭院当中。 庭院厢房之外,鱼幼姝持着团扇不住的在廊下来回踱步,面有纠结之色。 “他们人呢?”梁知匆匆近前,快速发问。 在他后面,段成天一边解着系在腰上的围裙,一边若有所思的模样。 鱼幼姝犹豫了下,道:“在房中。” 梁知紧皱眉头,就欲进入厢房。 “天暗星有过吩咐,让我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得入内……”鱼幼姝纠结片刻,终是上前,将他拦住。 “这是作甚,我也拦?” “梁大哥勿怪,天暗星确是这般说的。” “那他们欲对天子做什么?”梁知板着脸,道:“你莫要耍闹。” 鱼幼姝强硬着,道:“天暗星既如此吩咐,定有他的道理。” “糊涂,”梁知将声音压低了许多,劝道:“你莫要被他的相貌迷惑了,此人看着年幼,心肠可硬得很,保不准就要利用天子做些什么事来。如若那般,将来面对大帅,你我何堪?” “还有,伱可别忘了你是我洛阳分舵的人!老段也在这,你也要拦?” 段成天苦着脸,道:“看一看,应也无妨……” 鱼幼姝正还思忖着,梁知已粗暴的推开她,就要叩门。 但与此同时,厢房门已被人自内拉开。 门外几人皆是一愣。 萧砚的口鼻间佩戴着一素白色的棉质面巾,不过却与普通的面巾不同,其共有两条系带,各自系在脑后,竟就将他的口鼻包裹的严严实实。 同时,随着房门打开,里内便有一股雄黄酒的味道隐隐飘出。 “有事?” 萧砚露出来的双眸有些凌厉,让梁知下意识顿住了身形。 后者咳嗽一声,道:“校尉,你这是?” “依天子诏令,为其改面。” “改面!?”梁知大愕,却要下意识往房里走去。 但房门已被萧砚拉上,而后一把攥住了他的肩,“梁兄这是何意?” “却要问校尉到底是何意!?我等拼死演上一场戏,不就是为了令天子金蝉脱壳,校尉而今将天子改面,今后大帅若欲兴大唐,谁还认得天子!?” 梁知板着脸,却倏的心下暗惊。 他拽不动。 萧砚推开他,同时一手取下了挂在脸颊边上的口罩,道:“梁兄与天速星请回吧,我已说过,今日,谁都不得进去。” “这里是洛阳!” 梁知憋着气,沉声道:“不是你的兖州!” 段成天唉声叹气,打着圆场:“皆是同僚,老梁你别仗着自己辈分高就欺负人家小。不过萧校尉,我们何不各退一步,我老段思来想去,也颇觉此事不妥,要不还是先禀之总舵主,待大帅知道了,再做打算?毕竟是天子,我们这些做臣子的……” “不必麻烦了。” 萧砚打断他的话,抬起手来,一块暗绿色的玉质令牌便从袖中滑出,而后,示于几人。 “总舵主那里,现下正忙。” 梁知猛然一怔,半边脑袋都僵住。 鱼幼姝亦是愣然,她注视着令牌许久,继而弯腰叉手行礼。 段成天却是晒然,他能猜到萧砚与三千院应是在某些观点上极为契合的,却没料到三千院竟愿意将帅令托付给他。 他遂不再多言,拱手道:“既如此,我们就不多叨扰天暗星了。” “今日过后,便再无天子。” 萧砚手持不良帅令,缓缓扫过几人,道:“望诸位,能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谨遵帅令。” ………… 夜幕之中,烛灯又添亮了几分。 萧砚重新戴上了口罩,环胸站在厢房一角。 更里内,降臣粉红的长发已被盘起,因弯腰背对着他,白皙的后颈遂清晰的显露了出来。 许久后,她才直起身来,涂抹着粉色蔻丹的手指间,形如柳叶的刀片微沾了些血,向下凝聚垂落。 “这纱布,待他恢复两个月,即可拆除了。” 将刀片丢在一旁盛有雄黄酒的水盆中,降臣取下脸上的口罩,略略扬眉道:“怎么样,我这新玩意儿不错吧?” 萧砚笑笑,却只是指着她那双精致的手,“尸祖若有这种无菌观念,或可再研究一个可隔绝双手的超薄手套来。” “?” 降臣蹙了蹙眉,有几分不解。 萧砚并不多加解释,走过去,看着已被人为昏迷许久的少年脸间缠着纱布,在榻上静静仰躺着。 他环着胸,沉默了许久。 降臣净过手,用白巾擦拭着,而后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道:“你要求的事,我可已办好了。你承诺的事,亦要做到。” 萧砚轻声笑笑,并不应声。 “喂,你别以为自己拥有了些至阳的内力,就可不惧我那神功的反噬了。” 降臣轻轻拍着白巾,道:“小子,你还年轻,有些事还参悟不透。你现在最多不过大天位中期的实力,内力又一分为二,用以阴阳调和,就算现在已修成了九幽玄天神功,今后与人交手,也……” “也极易再次走火入魔,”萧砚打断她的话,道:“尸祖这番话,已说过很多遍了,不必再重复。” “我也说过很多遍,你不要随便打断我的话……”降臣忍不住咬着牙,攥紧了手中的白巾,哼声道:“你别以为自己懂得很多么?我说过,阴阳调和只是其表,真要将此功用的顺手,还得按……” 萧砚将口罩取下,叹了口气,再次打断道:“尸祖所言之双修一事,或可容在下再思虑一二……” “喂,和我双修你很不情愿吗?” 降臣将盘着的长发散下,有些不高兴了,道:“听着,我寻你双修,可并非只是采阳补阴亦或采阴补阳那么简单,这神功,我这些年一直在不断改进,却一直未寻到最优解的修炼之法,只有这一条法子还没有试过,你……” 萧砚的神色有些古怪,道:“无怪那时尸祖要问在下年龄几何了。” “嗯咳咳……”降臣用咳嗽岔开话题,感觉有些挂不住脸了,道:“再有一点,我们皆修的是九幽玄天神功,依照我的推算,我们若是同修,实力只会精进,绝不会造成走火入魔的后果。我可是为了你好!” “尸祖真不是为了老牛吃嫩草?”萧砚讶然了下,似觉自己还真是误会了她。 “吃你个头!” 降臣一把将白巾摔在他脸上,臭着脸离去。 萧砚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少年,呼出一口气,踱步跟了出去。 外间,降臣的身影早已不见,唯有鱼幼姝还侯着,此时尤为奇怪的询问道:“校尉,方才那女使看起来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可是天子……” “无碍,还得麻烦鱼娘子安排人这两日暂且照料着,过两日,我会遣人送回兖州。”萧砚顿了顿,道:“还有,从今以后,里面的人便已萧姓称呼,莫要让旁人知晓。” 鱼幼姝哑然一愣,而后垂首应声。 此间事了,萧砚也才想起似有计划。 他已得到消息,崔钰已被调至洛阳,应是走了朱友贞的关系,暂时远离了汴梁的冥帝余威。 按照他的筹划,该要通过此人与朱友贞接触一番。 但抬头一望,夜色已不知不觉极为深沉,现在安排实在是过于太晚了些。 ………… 夜中,直到回房欲睡,降臣也全无人影。 萧砚还刻意检查过她的行囊,能发现药箱等物都已消失不见,如若猜的没错,她理应已带着满腹怨气兀自离开。 他遂负手站在窗边,心下略有些怅然。 降臣这个人,于他而言确实是很讲义气的,一纸书信过去,人家肯千里而来,便已是极给面子。 从旁人来看,他确实是颇不识抬举了。 但他却是有些顾忌。 依照他的记忆,降臣其人实则有百岁经历,不管她到底如何做的,所谋理应不会是如此简单。 不可被美色诱惑! 心下如此作想,他便已按捺住了心下的愧疚感,抬手,欲将木窗放下。 但就在这目光微扬间,他便已看见了对面的房顶上,一长发倩影正屈膝而坐,月光盈盈洒下,正正好好落在了她的美眸之中。萧砚怔然间,分明看清了她略有些得意的娇媚脸庞。 “少年,在想我么?” “尸祖这是何故……”萧砚发出晒笑。 下一刻,一条绷带绷得笔直,直直甩来。 他心下惊诧,切身闪避。 再抬眼,便见房顶之上已无人影。而后,房门被推掩开来,降臣的身影则已施然而入。 萧砚笑笑,抬手相邀:“尸祖且先坐,我们再好好谈谈。” “谈?” 不料,降臣所立之处已瞬间空空如也,而后,萧砚只觉衣领被一把揪住。 “姓萧的,我可不想再与你浪费口舌,小小年纪,花样许多!” 萧砚还未出声,却已被她一把推去,坐在了榻上。 降臣用手杵着他的胸口,不掩恼色的咬着牙道:“与我双修,倒还委屈你了?” “我不美吗!?” 她的脸庞凑得极近,身上好闻的幽香扑面而来,似与萧砚的鼻息混杂在了一起。从他的视线看去,却觉她这张毫无瑕疵的脸蛋分外精致,一双桃花眼眨也不眨,似要将他一口吃掉。 “咳……尸祖自是美的。” “哼。” 降臣轻哼一声,一把揪着对方的衣领,从塌边推开。 萧砚心下正松一口气,却见降臣又已慵懒倚在塌上,裙底下匀称修长的腿抬起,瞬间勾住了他的腰,以让他不得轻易离开。 她用白腻滑嫩的玉足不断在他身上游走,渐渐逼近了关键之处。 须臾,她甚为娇弱的一笑,串在长裙颈前的铜钱则随着胸脯开始上下起伏。 “现在,萧郎可有意?” 萧砚沉默许久,脸色却已有些赤红感。 降臣仗着自己的美貌,美目顾盼,故意与他对视着。 乍然,房中的烛光无风自灭。 “尸祖,得罪了。” 无尽的暗色中,降臣嘴角扬起,似对自己的美色再次充满了自信。 小小少年,还不是被她随手拿捏。 但无需片刻,她的笑意便忽地僵住。 她美眸瞪大,呼吸都有些不太顺畅,声音也瞬时紊乱起来。 “等等,双修、不是……” 十八岁的猛虎却全无所顾,只是极为贪心的、更为努力的融入了夜色之中。 降臣紧紧咬着唇,白腻的玉手伸出,一把攥住了少年的背。 终于,被内力隔绝的小天地中,似要断气的娇喘声连绵响起。 ………… 歧国,凤翔。 窗边,姬如雪环胸而立,却只是望着天边的残月,默然不语。 后边,妙成天的声音传来。 “雪儿,快收拾东西了。明日一早出发,还要在洛阳与萧郎汇合呢……” “来了。” 这章不太好写,费神太多了,见谅哈。 感谢首订的各位老爷,万分感激一直支持本作品的金主老爷们,跪谢各位! 最后,还是厚着脸皮求票~ (本章完) 第89章 钟小葵 是夜,微风渐起,小池当中,睡莲开始随波逐流。荷叶之上,随着夜雾渐浓,缓缓凝聚出了一层水珠,在细滑的叶面翻滚,最终垂落于水面。 最后,劲风拂过,层层荷叶间,睡莲有些轻颤起来,连带着其下的池水,亦不断掀起涟漪。 许久许久,直到天色将白。 劲风终止,降臣洁白无暇的额间渗出了细汗,沾了几缕粉红发丝,却是怎么也拨不开。她微喘着气,只觉脸颊滚烫,眼角似有水珠滑出,但已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亦轻轻起伏的胸口前,人影动了动,却是俊朗的少年已直起身,而后用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在她的柳腰上轻轻梭巡,似在辨认纹在那里的两圈咒语。 降臣滚烫的娇躯不由微颤,因异样的触感而紧咬银牙,将指甲上涂染了粉红蔻丹的手掌抬起,推了推他。 萧砚自知有些失礼,用毛毯将她白的反光、裸露在外间的肌肤盖住,而后颇为神清气爽的下了床榻。 他俯身拾着地上的衣衫,一边坦然出声。 “尸祖既已如愿,我们可就两不相……” 下一刻,他就觉后腰处被人猛地踹了一脚。 榻上,降臣用毛毯裹住胸口,咬着牙恼火道:“本姑娘说的是双修,懂不懂什么是双修?” 萧砚稳住身形,回首看去,却见眼前这美艳娇媚的女子桃花眼轻蹙,虽已无夜里那般秋波流转的模样,却还是桃腮粉脸,别有一番勾人之意。 他遂罪过的瞥开目光,不被她的美色所诱惑,道:“萧某未曾修炼过此类功法。” “不会找我学!?” 降臣真是想一口将他咬死,虽说昨夜确是自己先撩拨的,但也是存了逗弄一番、吓一吓眼前这少年郎的心思。 真是有没有搞错! 她银牙都要咬碎了。 所以,萧砚也是看着她,目光清明,浑身正气。 他虽没说话,降臣却也好似看懂了他的意思:若不是你先在那拉拉扯扯,怎会造成如此局面? 她便懊恼的扶着额头。 “去去去。” 萧砚郑重其事的穿戴好衣衫,出了房门。 ………… 这方小院亦同属于安乐阁名下,是独立在鱼幼姝那庭院之外的。 萧砚只觉一夜而过,气息都好似平稳了许多,清爽的站在院中,能看见天边已卷出一抹鱼肚白,抹抹光亮由远及近,缓缓洒下。 他舒畅的呼出一口气,体内自动运转着‘三分归元气’以及‘九幽玄天神功’,但几个周天后,他便略略皱了皱眉。 他的境界微微增长了些许。 但与之对应的,便是他丹田终的纯阳以及极阴内力亦消散了几分,似是被人径直抽走了。 而丹田之中,原本相对平衡的阴阳两面,却颇有些开始互相融合的趋势,不过,微乎其微。更多的,依还是呈互冲之态。 他愕然片刻。 …… 刻钟后,萧砚用过早饭,便打算回去寻降臣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但这次回到院中,他才发现降臣已消失不见了。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不告而别。 在夜里被浸湿的被褥已不知何时化成了灰烬,桌上只留有一张纸条。 “姓萧的,没有本尸祖,看你怎么办!” 萧砚持着纸条哑然失笑,而后将之焚去。 这件事上,并不用划分谁才是亏的那方,两人不过都是各怀心思,互相利用罢了。 降臣那般在这一世间几乎没什么敌手的人物,也不会闲的与他来谈情说爱。 何况,萧砚也没有这个闲心。 …… 洛阳,洛河以北。 皇城,皇城司。 衙署中,崔钰虚眯着狭长的三角眼,捋动着嘴边的胡须,身上的官威气颇浓。 堂下,几个金吾卫军校互而对视,却都是一言不发。 如今,冥帝已随朱温回返汴梁,唯有一直在朝堂上形同透明人的均王朱友贞,以及充作监督的鬼王留在了洛阳,彻查之前洛阳皇城动乱一事。 正在这一期间,素有“酷吏”之称的崔钰便被朱友贞与鬼王以“善刑”之名,借到了这洛阳来。 官廨中格外沉默,直到气氛凝重到似要让人喘不过气来后,崔钰才不咸不淡的出声询问道:“据知情人线索,那日李司徒被挟持,皇城生乱,而暴动的乱军中,有你们的身影?” 有人顶不住压力,躬身道:“崔府君,我们都未曾进过皇城啊……” 而后,另外两人也争先恐后出声。 “对啊,我们不过是被那晋人借李司徒的名义迷惑了,加入了‘乱军’之中……,不过我们虽一时未曾看清真相,却也只是在皇城之外游荡,待朱汉宾朱军使领人勤王时,我们也是第一时间加入了勤王大军,其后更是随军追敌,不曾触犯过陛下天威啊。” “是啊、是啊。” “肃静。” 崔钰冷笑一声,道:“本府说伱们闯入皇城了吗?” “这……”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本府寻你们三人上堂,正是因你们一直在皇城之外。”崔钰眼珠微动,扫视着他们,道:“本府只问一个问题,当时,朱汉宾率军平乱、追敌,你们三人可与其有过多的接触?” 三个军将愣然了下,而后有一人道:“当日,朱军使确与派了一亲信我们接触过,言我们参与清君侧,就已被冥帝不容,不过今后只要与朱军使交好,他可保我们……” 崔钰冷哼一声,已有些明悟。 洛阳动乱之前,他尚还在汴梁,但就在动乱的前几日,那号称“成圣阎君”的刘成便找到他,以被萧砚截获的那封书信为威胁,令他给朱汉宾授权,得以让朱汉宾能够在动乱当夜,调动玄冥教洛阳分舵的人手平乱。 这些时日,他已瞧出了些许端倪。 那刘成当时在曹州,就与朱汉宾眉来眼去,动机不纯。且那日他向朱友贞写的书信被萧砚夺走后,马上就被其用作要挟,充作朱汉宾于朱温跟前显圣的手段之一。 由此客观,这一切皆是朱汉宾搞出的鬼! 崔钰遂自以为明察秋毫的冷笑一声,暗道还是他轻看了朱汉宾那厮,其居能同时笼络一介阎君以及那位比他还强上些许的中天位高手。 看来朱汉宾所图真是不小。 堂下,三个军将面面相看,而后有人硬着头皮道:“崔府君,我等就知晓这些,你看我们是不是……” “慌什么?”崔钰拾起一旁的茶杯,缓缓吹了吹茶气,道:“你等与朱汉宾不清不白,就想如此被本府轻易放过吗?” 三人愕然,而后互而对视,齐齐抱拳。 “我等今后必唯冥帝马首是瞻!” “好觉悟,”崔钰不断发笑,道:“就是对象搞错了。” 说完,他不待三人反应过来,已向后面出声唤道:“钟馗,出来吧。” 三个军将惊诧不已,放眼望去,却见一身材娇小的少女负手踱步而出。 她头戴暗红飞翅纱帽,身着修身红衣,一双红瞳中尽是凌厉,颇有不苟言笑的干练气质。 崔钰哈哈一笑,为三人引荐道:“这位女使,为均王近侍统领,亦是玄冥教府君之一,钟馗。” 几人面露惊疑。 他们素来以为崔钰是冥帝的人,现在被当头一棒,竟才得知其居然听命于均王朱友贞? 但不待他们消化,那少女已不苟言笑的出声。 她嗓音清脆,却是冷冷的。 “汝等皆为一厢指挥使,在金吾卫当中或有几分能量。但尔等之前加入乱军,便已恶了冥帝,朱汉宾保不了你们,唯有投靠均王,尚有前程可言。均王现今不宜出面,但本使,即可代替他。汝等好生思虑之,到底是跟着谁,才能长久……” 几人再次面面相觑。 眼前这少女,人看起来颇显娇小,形如萝莉的模样,一身气势却格外凌厉。且她说的话虽然听起来是好好商量的样子,但那语气,分明是有种谁不识好歹,谁就没机会走出这衙署的意思。 堂上,崔钰只是淡定的喝着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果然,三人马上服软。 “愿为均王效命。” 那红衣萝莉依还是一脸冷峻的模样,向他们一人扔去一个小令牌,“从此之后,你们仍然可与朱汉宾亲近,但其的一应事宜,以及金吾卫、禁军中的动向,皆要禀之与本使。” 几人有些揣揣,道:“那我等是不是应见见均王……” “你等表现好,本使自会令你等面见殿下。且……”红衣萝莉斜睨着他们,道:“劝你们莫要有旁的心思,本使与崔钰和你们坦言相告,就不怕你等泄密,若让本使察觉到什么风声草动,汝等恐怕都想不到会怎么死。” 似是她的语气过于嚣张,又是一副娇小萝莉的样子,三个军校毕竟都还是血性武夫,心下便都有些恼火,当下却也不敢发作,只能拱着手,敷衍道:“皆听女使的……” 那萝莉暗红粗短的小眉毛下,红瞳双眼倏的微眯。 而后,几道形如透明的银丝忽地自她双掌间腾卷出现,而后,瞬间绷紧。 “呲、呲、呲。” 三人还未反应过来,肩上已是一阵剧痛。 继而,那银丝似有神智一般,瞬将将他们一一缠住。 几人惊慌失措,皆是慌忙的乱动挣扎,却不料那银丝竟缠的更紧,瞬将他们身上勒出了几道血痕。 “女使,这是何故!?”他们瞪着眼睛,嚷声道。 那萝莉却只是板着脸,而后打了个响指,三人身上的银丝愈加勒的更紧,使他们全然不敢再动。 “这东西,被本使唤作‘冥水丝’,只需本使一个念头,汝等马上就能四分五裂,尸体都拼不完整。这还是本使的手段之一,你等,可明白了?” 三人已疼的往地面跪去,纷纷哀求道:“明白了、明白了,我们再也不敢轻视女使了……” 萝莉再次打了个响指,那冥水丝便忽地自动松落,而后收回在她掌中。 “好好长个记性,滚下去。记住,为均王办事,今后可不止一厢指挥使这么点前程。” 三人难耐疼痛,皆是一瘸一拐的退出了这衙署。 堂上,崔钰好好看了场表演,此时揪着嘴边胡须,目光却是在这萝莉微翘的小臀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些许邪光,而后在其转过身之前,迅速闪开,笑道:“钟小葵,你现在可信本府之言?确是朱汉宾那厮起的鬼主意,若不然,本府何至于能让他平白捡个漏?” 形如萝莉,面如少女的钟小葵仍只是不苟言笑,板着脸道:“本使会如实禀之殿下,你大可放心。” 崔钰抚着美须,道:“那均王,是想对付朱汉宾?” “不,殿下欲先拉拢他。” 钟小葵一脸严肃,道:“若如你所言,抢走那封信的人真是朱汉宾的人,我们就需先稳住朱汉宾。若让冥帝知晓了你与殿下的关系,不但是你,殿下恐都会颇为麻烦。” “区区一介朱汉宾,有什么合作的价值?依本府看,均王就该寻机会除掉他,再与鬼王亲近亲近,尚还能与冥帝抗衡一二……” 崔钰把玩着茶杯,目光在钟小葵的身上极为隐蔽的贪婪一扫,叹道:“如今的大梁,恐怕无人知晓冥帝实际掌控有多大的权柄。纵使陛下如此厌他,但冥帝执掌玄冥教一日,权势即远远盖过均王。” 钟小葵却已冷冰冰的折身向外走去。 “多说无益,你做好殿下安排的事即可。拉拢朱汉宾,更符合殿下当下的利益。” 她的速度很快,不消片刻,已没了人影。 崔钰独自坐在堂中,目光却循着她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 半晌后,他才冷哼一声。 “臭婊子,故作清高,真当本府不知你与与均王的关系?若非如此,本府岂能踞于你一介女人下面?” “且等着,本府,早晚好好玩弄你。” —————— 钟小葵出了皇城司,趋马向朱友贞位于洛阳的王府赶去。 不同于冥帝与鬼王,朱友贞因在练武一途并无多大天赋,至如今,也不过中星位的实力,故并未参与玄冥教的建立与掌管。 但有一点,却能让朱友贞更受朱温宠爱。 因他的生母是朱温的正妻,现被追封为“贤妃”的张氏。故他虽然性格乖戾,能力不如鬼王,武功也比不上冥帝,却也多受朱温宠信,在朝中虽并无多大实权,但惹的事只要没冲破天,几不能受到朱温责罚。 但如今其忽地开始掌管皇城司,便瞬被冥帝视作了威胁。 钟小葵小眉紧锁,向着北城里坊趋马而去。 她虽名为朱友贞的近卫统领,但实则早年加入玄冥教时,就已被鬼王收纳为亲信,亦是由鬼王的安排,她才成为了朱友贞的近侍统领,充作监视的作用。 方才崔钰所言之让朱友贞与鬼王亲近,若在以往,她会趁势答应。 但这两年,她已发现如今在朝中颇受朱温器重的鬼王并非真身,故已在暗地里寻找了许久的鬼王真身,可惜都只是无果。 真正的鬼王功力不俗,可称天下一流。能将其更换成傀儡的人,她思来想去,唯有冥帝。 这也是她不时撺掇朱友贞对付冥帝的原因,为的就是能够有朝一日寻到鬼王的下落。 她心中思忖,短细的小眉毛已尽数蹙在一起。 但须臾,她好似发现了身后有一道寒意传来。 “吁。” 她猛地一扯缰绳,冷脸向身后一扫。 长街两侧,行人熙熙攘攘。 但她的观察力却极为敏锐,只是方才那么一瞬,已见清了有一道斗笠消失在了街角。 “雕虫小技。” 她冷哼一声,却已有了主意,挥退了身后的几名扈从,独自向着偏僻小巷而去。 不消片刻,那斗笠人影果然紧随而来。 待入了小巷,钟小葵便下了马背,拍着坐骑,将它留在了原处,自己则继续向里转去。 小巷四通八达,寻常人几能被瞬间绕晕。 刻钟之后,钟小葵嘴角上扬,身形陡然一闪,脚尖在墙上轻盈一点,就已跃过高墙,向来路飞去。 “小贼,且让本使看看汝是哪方小鬼!” 她口中娇叱,指尖冥水丝飞卷,瞬将石墙劈出数道裂痕。 但她红瞳猛缩,只见巷间,唯有一斗笠落在地面,寂静无比。 “那个谁。” 后方,平静的声音传来。 钟小葵眼有凌厉,指尖银丝晃动,已尽数向身后飞刺而去。 乍然,金属碰撞声刺耳响起。 她十指猛颤,被瞬间传来的惯力震了一震。 再抬眼,便见一脸配青铜面具的马尾男子单手持刀,身形颀长,站在巷尾,颇有俯视之感。 于他脚边,数段被斩裂的冥水丝微微扭动,却已回不到钟小葵的手中。 “噌。” 他横刀入鞘,双手环在胸前,下巴挑了挑。 “我们两个,谁看起来更像小鬼?” “好胆!” 钟小葵板着脸,似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指尖银丝飞卷,不断向其缠绕而去。 佩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却避也不避,单掌猛然提起,而后虚空一摄,掌中便有滚滚黑雾霎时缭绕,进而猝然拍出。 “滋滋……” 向他飞卷而去的冥水丝似是在空中顿了那么一刹,而后如水遇见烈火,瞬间气化消散。 钟小葵下意识一怔,“九幽玄天神功……!?” 但还未待她再有反应,那人影已骤然而至,继而,一手钳住了她的咽喉。 “小鬼,带我去见见朱友贞。” “我要与他,好好谈一谈。” ………… 巷中,钟小葵的几名扈从闯了进来。 “统领,没寻到什么小鬼啊……” 众人茫然张望。 “咦?统领人呢?” 感谢您的订阅,求票哈~ (本章完) 第90章 天子薨,带人回谷 终南山,藏兵谷。 群峰之间,上官云阙肩负包袱,因山道石阶崎岖,已爬的有些气喘吁吁。特别是再抬眼一望,见到的山路好似绵延不尽,更是令他下意识擦了擦额上的汗。 这便是他向来不自诩为高手的原因,每次徒步爬个山,都让他恍觉自己就不像一个习武之人。 待终于登顶,遥遥望见谷中在竹影间若隐若现的建筑群,他才将憋着的那口气忽地松掉。 “奶奶的,可真是再也不想下山了……” 他低声抱怨着,却是从包袱中摸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仔细打量了下眼角的烟熏妆,见没被汗水浸花之后,才满意点头,自语嘀咕道:“见大帅,可不能马马虎虎。” 待重新将包袱收好,他已挤出了笑意,甚为优雅的上了石阶。 但他恰一露头,却已有一道夹杂着些许戏腔的尖细笑声响起。 “一个人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呢?上官,你怎么还是这副不男不女的姿态?” 上官云阙似是被人踩了一脚,恼的就要争辩,但辨出声音后,已是欣喜望去。 台阶之上,一小个子正叉腰站在栏杆边上,似笑非笑的盯着他。 他脸上涂有颇显滑稽的花脸,嘴角有时下伶人正流行的两抹腮红,一张小脸抹的雪白,几看不出年龄来。头发挽成了一个丸子,以两根木钗交叉固定着,但偏偏额前留着小巧的刘海,刘海之下,两簇小眉尤显喜感。 “哎哟!小镜子!?” 上官云阙一喜,脚下迈着碎步,就要相抱。 “起开。” 伶人推开他,而后起了个戏腔,咿咿呀呀的唱道:“你则个人,胭脂气太浓,莫要,挨我~” “镜心魔,别蹬鼻子上脸啊。”上官云阙难掩喜色,发问道:“大帅轻易不得令你回来,伱这是为何……” “不,我是自己回来的。” 说到正事,矮个子的镜心魔遂不再戏弄他,清了清嗓子,以略显中性的正常嗓音道:“这次回来,是有要事相报。同时,还为那新任天暗星的事,怎么,你整日跟在大帅身边,这也不知?” “呀,竟是他?” 上官云阙如小女儿姿态般捂了捂嘴,而后苦着脸疲倦道:“还说呢,我呀,才从陕州回来呢,这一来一回,可累死我了。” “陕州?” 镜心魔的小眉毛便瞬时上扬,而后低声询问:“你去了长生殿?” “可不是怎么,大帅啊,令我送那孩子去地宫修炼。”上官云阙却不显得避讳,嘀嘀咕咕抱怨道:“我先去青城山,再到长生殿,一路上忙前忙后,那孩子冷的跟个石头似的,话都不跟我说一句。一路上,可寂寞死我了……” “原来如此。” 镜心魔眼珠子微转,已有些许头绪。 上官云阙却没发现他的异常,拉着镜心魔的手就要去偏殿里长谈:“你快说说,那天暗星又闹出了什么事来?” “洛阳天子,崩了。” “什么?!” 上官云阙愣了愣。 洛阳天子,是他们对李柷的称呼。因后者是在洛阳被朱温所立,故不受不良帅承认,他们为了区分,所以如此称呼。 镜心魔却并无什么动色,淡声道:“是石瑶传来的消息,天子于洛阳遇难,恐怕是朱温命人动的手,不过朱温却已将锅甩给了李克用。” “什么什么?”上官云阙在嘴边的胡子上不住摩梭,没理清头绪。他因为要送人,基本上每日都在赶路,虽前几日是隐隐约约听闻到过什么讨晋檄文,却没放在心上,毕竟司空见惯了。 朱温哪年不打仗,才是真的稀奇。 “事实上,我也尚还觉得复杂。”镜心魔咬着指甲,思索道:“石瑶的消息称,朱温实则已有残害洛阳天子而祭天占卜的想法,但在祭天之前,洛阳便发生了暴乱。于其的浑水中,有歧国的人,亦有晋国的人,他们甚而险些闯进宫城杀了朱温……” 他顿了顿,道:“其中的主导者,应就是那位天暗星。” “娘嘞。” 上官云阙膛目结舌,“据我所知,这位新晋的天暗星,才掌控兖州分舵不到半年吧?” 镜心魔思索了下,摇了摇头。 这便是他们现今的矛盾所在了。 三十年前,不良人一朝解散,各个分舵甚至来不及重新聚合商量商量,偌大个不良人组织就已沉于水面之下。故因此,像他们这等被布局出去的暗子,就与各分舵失了联系。 如石瑶,她从玄冥教创建之始,就已用“孟婆”的身份加入了进去。除了上官云阙、镜心魔以及尚还在藏兵谷的寥寥数人,就已无人知晓了。 而他们的消息传递,也是数十年固定的单线联系,从不与旁的不良人接触,以警惕身份暴露。加之现在的不良人,呈现的是完全瘫痪的状态,各个分舵之中尚且都是互相不识,何况分舵与分舵之间的联系了。 且最重要的一点,天下三十六分舵,能有地位知晓藏兵谷所在的不良人少之又少,大部分舵甚至已完全处于断联的状态,偶能取得联系,也只能是和总舵沟通一二。毕竟,帅令都已交给了总舵主三千院。故他们现在对洛阳所发生的一切,完全只能从石瑶所知的消息来判断。 但偏偏,石瑶又有“孟婆”这一层身份,不能轻易暴露给其他不良人,所以她亦完全不知其间内情。甚而她都不知在此事中,洛阳分舵的不良人到底有没有出手。换另一个说法便是,在洛阳动乱,以至天子崩的这件事上,他们是被蒙在鼓里的。 若想改变这一局面,唯只能让大帅重启不良人。 可惜…… “这新晋的天暗星,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呢?”上官云阙有些悚然的捏着兰花指,道:“也就是说,是他害死了洛阳天子?” “暂且不明,还需打探才行。” 镜心魔坐在阶前,手指敲着膝盖,道:“石瑶之言,是那小子欲搅浑大梁官场,据她的猜测,其或许已在朱梁朝中安插了一位禁军统领,朱汉宾。” 说到此处,他便白脸一皱,似有些不明白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嘶……” 上官云阙已经懵了,在他的认知里,对兖州分舵的印象还停留在几个月前的曹州。彼时,他还认为萧砚恰才执掌兖州分舵,虽解决掉了玄冥教的五个阎君,但应该也会继续蛰伏下去。 没想到,他就离开了藏兵谷一个多月,失去了消息来源这么一会,其就已在洛阳活跃过一次了?甚而还把一梁军的统领转变成了自己人? 想到此处,上官云阙便发问道:“那他做这些却是何故啊?大帅不早已让石瑶暗地里经营玄冥教……” “玄冥教终究不过江湖组织。” 镜心魔略略皱起眉,道:“而且,那小子理应是不会知晓石瑶的身份……” 上官云阙咂了咂嘴。 他撩着飘在额前的一缕长发,还欲再问,但抬头之际,脸上便闪过一抹慌乱,不自觉的就向下躬身而去。 “参见大帅。” 镜心魔亦是猛地从阶上起身,而后折身相拜:“大帅。” 单檐歇山顶下,长廊中,一青衣斗笠的身影已悄然而至。 他脸间一如既往的配着幽黑面具,身上隐隐散着霸道的气息,让人不由心生恐惧。特别是上官云阙,对他简直是又敬又怕,寻常在他跟前,几连大气都不敢喘。 毕竟,他是活了三百年的袁天罡。 “送假李至长生殿一事,可已办好了?” “属下恰从陕州回来,只是还没来得及去拜见大帅……”上官云阙叉手行礼道:“另外,假李拜托属下转达一句话给您,言其从地宫出来之际,定会让大帅对他刮目相看……” “呵。” 袁天罡发出了一道似是轻笑,却又更似嘲笑的声音。但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走到了玉白石的雕栏之前,沉吟片刻。 上官云阙不知其意,下意识只当自己没有办好,遂有些为难的看向镜心魔,想让后者替他求情。 镜心魔清了清嗓子,上前叉手行礼。 “大帅,属下此次擅自回藏兵谷,确有要事相报。” “道来。” “其一,便是那天暗星搅动洛阳风云一事。此次动静,牵扯甚广,除却歧国与晋国外,似乎还有我们不良人参与其中……”镜心魔犹豫了下,道:“属下知大帅不欲理会俗世,但动静闹得过大,是不是会引得朱温警惕?如若其察觉到了我们不良人即存在于玄冥教中,恐会影响大帅今后之布局,还望大帅三思……” 前方,袁天罡仍只是淡然负手,道:“另一事为何?” 镜心魔见他好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愣了愣,而后垂首,“其二,便是河北有变,卢龙陷入内战,恐会引得漠北南下。同时,李克用似也对卢龙格外感兴趣,您看属下是不是需要提前知会总舵那边,以防晋国坐大……” “可不予理会。” “这……”镜心魔心下一惊,却也不敢反驳,而后沉吟了下,询问道:“另外,洛阳天子遇难一事?” 这一次,袁天罡沉吟了许久。 镜心魔小心的抬头望去,却见大帅分明在捏指掐算。 他便猛然一惊。 而后,便听一道沙哑声响起。 “上官云阙,你下山一趟。替本帅,将那萧家小子带回来。” “啊……” 包袱还负在身上的上官云阙惊愕抬头,继而苦着脸,拱手道:“属下这就去办。” 感谢您的订阅,求票哈~ (本章完) 第91章 复活 洛阳,城北道光坊。 道光坊居北市之西,是紧挨着皇城的一座里坊,其内有洛水支流穿过,颇显雅静。 坊中,有一寺名唤为‘安乐寺’,乃唐安乐公主用钱数百万建造而成,曾盛极一时。 不过,现今该寺的大部都已被拆毁,余留下的主殿亦被围于一座私家园林之中。而这私家园林,便隶属于这道光坊中唯一一座府邸,均王府。 朱友贞颇受朱温宠爱,当初正是看中了这片里坊风景优美,便不惜民力构建了好大一座王府。其虽一年到头也没在洛阳待上过几日,王府中却仍是仆从无数,美婢如云。 这日,天色渐暖,朱友贞便令百余美婢只着薄衫,且还要弃去亵衣亵裤,共同于园林之中游玩。 不过天空虽有日光,但实则褪去些许衣物,便能感到些许寒意。更有微风拂过之际,百余美婢身上的薄衫便纷纷扬扬的飞舞,若隐若现中,她们浑如赤裸般娇笑着跑过。 原隶属于安乐寺的主殿之中,一尊佛像金身默然而立,静静注视着这凡间美景。 “安乐……” 佛像前,一年近三旬,束冠披发的干瘦男子发出莫名的淫笑,挥着浸墨的毛笔,于佛像上写下了“安乐”二字。 他嘴角留有胡茬,眼下清淤,面色稍显枯黄,颇有一种纵欲的虚浮感。但偏偏,他又格外有戾气,眼中含着疯狂的光亮,发出满足的大笑。 “殿下写的字真好看。” 身后,有三点皆在薄衫下若隐若现的女婢娇笑着献媚。 朱友贞遂嘴角上扬,折身就要去摸。 那些女婢却偏是要躲,各个娇笑着乱作一团,吸引朱友贞去抓。后者乐在其中,拖着有些虚浮的身子,不消一会就品尝了不少美色。 但没过多久,日光被云层遮掩,众女就有些畏寒起来,反而不肯跑动了。 “贱婢,孤让你跑!” 朱友贞瞬间恼火,莫名的空虚感萦绕于心头,令他顿时大怒,随手取过随侍太监手中的长鞭,便猛地抽在她们的身上。 这些女婢霎时惊慌避开,被大力抽中的人几是瞬间扛不住,哭泣着躺在地面哀求。 “混账!混账!你为什么不跑!?” 长鞭一下又一下的甩下,瞬间就将地面的女婢抽的血肉模糊,渐发不出声音来。 “拖下去,喂狗。” 待死尸被近侍抬走,朱友贞仍不解恨,目光阴沉的余下的女婢中扫过,似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但片刻后,他才想明白到底缺少了什么。 他需要一个能承受住他鞭子,又格外有反应的女人。 那样,才能满足他现下的心理需求。 朱友贞遂持着鞭子,红着眼询问旁边的近侍,“钟小葵呢,她到哪里去了?!” “这……陛下不是让统领去皇城司,替您监察禁军细作一事……” “让她回来!立刻!马上!” 近侍惧怕不已,哆嗦着身子就急忙离去。 一众莺莺燕燕的半裸女婢缩在园林另一角,几不敢抬头。 看着她们,朱友贞却全无兴趣,暴怒的用鞭子抽着地面 “滚,都滚!” 众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匆忙离去。 偌大个园林中,便瞬间只余留下朱友贞一人,尚还侯着的近侍也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 渐渐的,云层笼罩了整个太阳。 他仰着头,额上青筋暴起。 “这世间,怎就没有母后那般温柔的女子……” 即在此时,那去寻人的近侍去而又返,喜形于色道:“殿下、殿下,钟统领已然回来了!” 朱友贞无神的眼中再次有了光,持着鞭子的手下意识激动的微颤起来。 “快、快!召她过来!” 但无需近侍再去请,他的目光中已看见有一道红衣的萝莉身影显在园林门口。 不过,他脸上略显变态的笑意却倏的僵住。 钟小葵身后,一面戴青铜面具的男子身姿挺拔,手中把玩着一顶斗笠,向他望来。 “那人是谁?” “据钟统领所言,其是玄冥教的人,称有要事报于殿下。”近侍躬身道:“殿下安心,王府里里外外,高手如云,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无人能伤到殿下。” 朱友贞干瘦的脸皮抖动了下,道:“让他滚。” 近侍不敢不应,遂上前去。 “钟统领,殿下有言,暂且不想面客,只请你快些过去。” 白面无须的近侍嗓音尖细,斜睨着萧砚,道:“这位,滚吧。” 但后者只是笑笑,一手搭在了钟小葵的肩上,“钟府君,伱认为如何?” 钟小葵脸色一僵,颈间瞬有几缕暗紫的黑气蔓延而上。 “再请禀之殿下,确有要事。” 近侍却仍不放行,道:“钟统领,咱家已说的很明白了,殿下不见,且他老人家现在可在气头上,统领可就别耽误时间……” 不过,他的声音还未落完,眼前已有一道斗笠的残影闪过。 这近侍愣了愣,才恍然忽觉颈口剧痛。 一抹血痕,渐于他的咽喉处显现。 他不可置信的捂着咽喉,口中发出“咯咯”的血水声,缓缓瘫倒下去。 此时,守在园林门口的尚还有十余名护卫,先是大愣,而后纷纷抽刀而出。 萧砚随手将斗笠抗在头顶,而后身影倏然消失。 须臾,十余具干尸踉跄倒下,十余柄铁刀亦叮当砸落在地面。 前后之间,不过几个呼吸而已。 钟小葵眼神变幻,但自始至终,也尽是愕然与惊惧。 萧砚拍着她的肩。 “走吧,我当面与他谈谈。” 园林之中,一直侯着的几个近侍早已看傻了眼,而后有人瞬间尖叫出声:“有刺……” 但猝然间,已有一顶斗笠飞旋而至,继而,一颗嘴巴还大张着的头颅便冲天而起。 “嘘。” 萧砚将手指竖在嘴边,轻声道:“谁出声,谁死。” 主殿外间,朱友贞早已瘫傻在地,那仍还沾着血的长鞭就落在他的手边。 “钟小葵、你、你竟敢背叛孤?”他的嗓音微颤,底气亦很不足,且是格外压低了的声音。 “不管她的事。” 萧砚不再理会那些几站不稳的近侍太监,走到朱友贞的身前,负手俯视着他,青铜面具后,一双眸子极为平静。 “朱友贞,想不想复活你母亲?” 地面,朱友贞猛然呆愣。 感谢您的订阅~ (本章完) 第92章 国师 天空之间,厚厚的云层翻卷,已完全遮天蔽日。 午后的暖意已完全消散,因便于和美婢们嬉戏,朱友贞亦只着了一件长衫,方便随时作战。他可能只觉自己衣诀飘飘,甚有飘逸气质,但现下暖意全无,他白着脸站在佛像主殿左侧,穿堂的风顺着他的裆下灌进去,令他愈加发颤。 一众近侍捧着他的衣物,战战兢兢的侯在殿外,却全然不敢多动。 殿门口,已另再添了两具死尸。那是一个想欲给朱友贞添衣,以及一想要趁机逃窜的两个王府太监。 萧砚负手站在佛像之前,青铜面具之后,一对眸子只是淡淡打量着佛像上的“安乐”二字,负于身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敲着。 钟小葵垂首站在另一边,她身中煞气,连过重的呼吸都只觉痛苦,此时只得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甲刺破了掌心的皮肤,略渗出了些许血迹,以分散自己的痛苦感。 她已深深知道眼前这神秘人的厉害。 “汝……” 许久后,朱友贞终究耐不住恐惧以及寒冷的双重折磨,先是阴狠瞥了眼钟小葵,而后看向萧砚的背影,改口道:“这位……大侠,你先前所言,孤不是很明白……” “我自认为已说的很明白了。”萧砚折身过来,一拂衣摆,随意坐在佛像前的精致胡凳之上。 朱友贞眼角一跳,一抹沉怒一闪而过。 那是他坐的王座,向来不由旁人沾上片刻! 但他碍于大势,只能委曲求全的极力摆着威仪,故作镇定道:“孤自是无比希望母后能够还阳,但死而复生这等虚无缥缈一事,阁下不觉荒谬吗?” 萧砚并不马上应答,而是抬眸,盯着他。 须臾,朱友贞被那双掩在面具后的眸子盯得心下发毛,他虽然心下极为暴怒,面上却是下意识收敛起了那副威仪的模样,强自镇定住的小腿亦再次微颤起来。 “不知均王可曾听闻过,不死药。”这时候,萧砚的声音才不紧不慢的响起。 “不死药?”朱友贞瞬时一惊。 “唐太宗贞观年间,曾有术士袁天罡集毕生心血,练成不死药,而后,袁天罡百年不死,获得长生。亦是被太宗奉为国师,专为唐皇室效命。而据我所知,这不死药,便具有起死回生之法。” “这难道不是传说?”朱友贞自认还是博览群书的,亦是观过史册,闻言虽心下一动,但也是第一时间表示了怀疑,道:“且真如阁下所言,那袁天罡既然练成了不死药,为何李世民未曾活到现在?况且,那术士既能长生,为何本王没有听过他的大名?” “看来你倒并不全是声色犬马。”萧砚发出一声冷笑,而后环手于胸前,并不想多加解释,道:“其中内情,均王大可自己去探寻。我现下想知道的,便还是那个问题。均王你,对复活张贤妃一事,可否在意?” 他的语气仍只是不急不缓,但说出来竟格外有种让人信服的错觉。 朱友贞心下虽怒,但闻言却莫名有些激荡起来,干瘦的脸颊上,双眼好似都要凸出来也似,他半点不容别人怀疑他对自己母亲的思念,嘶哑着沉声道:“本王当然在意!” “那便不要多问。”萧砚漠然一笑,而后指着自己:“而我,有法子帮伱复活她。” “你也能练成不死药!?” “为什么不能?”萧砚坐在胡凳上,身姿向前倾去,缓声道:“昔日,唐僖宗、昭宗二帝预感天下大乱,李唐社稷不保,遂汇聚了李唐皇室积攒了整整三百年的财富,共同掩藏在了这天下某处,以秘法封之,供李唐后人复兴大唐所用。其中的财富可谓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那份不死药秘方,便就在其中。” “真有此事!?”朱友贞虽然甚是贪图享乐,但并不单纯是一草包,此时已略有动色。 萧砚发出淡笑,道:“这一秘宝,有一世人的俗称,唤为‘龙泉宝藏’。均王作为朱家嫡子,恐怕不该不知。且这位钟府君,应也知晓其中不少内情。” 朱友贞双目赤红,急忙转向发问:“钟小葵,他所言是也不是!?” 钟小葵难掩煞气所造成的痛苦,已面有些惨白,但她全然不敢忤逆朱友贞,便咬着牙答道:“禀殿下,确有此传闻。四年前,江湖中便盛传过这一‘龙泉宝藏’之事。传闻,此宝藏的秘密皆在一柄名唤‘龙泉’的神剑中。当年,冥帝掀起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就有很大的原因是为了寻到这一龙泉剑……” “竟是真的……?”朱友贞咽了咽唾沫,有些激动起来。 如说他听闻萧砚的话,不过只信了三分,待听到钟小葵说冥帝居然都曾因为此事而大动干戈,便已信了十分! 他知道自己这个庶母所生的兄长,素来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在朱温跟前表面谦恭,背地里却是野心滔天,极为精明。其竟都对那龙泉剑出过手,可见这宝藏一说绝非子虚乌有!而管中窥豹,其中恐怕也真有那不死药的秘方! 想到后面,朱友贞便已呼吸急促起来,他面目发红,看向萧砚道:“阁下能替本王寻到这龙泉宝藏?” 而后,他又狐疑起来:“你不是冥帝的人吧?” “自然不是。” “朱友珪那个鬼东西掌控着偌大的玄冥教都没抢到那龙泉剑,你又凭何本事?” 萧砚只是一笑,而后道:“就凭,在下能在这王府杀了人,还能让均王心平气和的在这站着,与我讲话。” 朱友贞脸皮一颤,心下杀意顿起。 但他自认不是那种只懂享受的蠢货,眼前这厮竟让他麾下的第一高手钟小葵都无能为力,取他的性命更是易如反掌,但萧砚进来后,却并不伤他,已让他莫名有些猜想起来。 眼前这人,莫不是想要投靠他? 他眼珠子一转,也不反驳,道:“本王并非那等没有自知之明的人,阁下如若真有本事寻到那龙泉宝藏,本王自当竭力助你,事后,其中的一应财富本王也分文不取,可尽数给你。本王只要,那不死药的秘方。” 说罢,他已有些傲然起来,自信道:“本王虽在这大梁朝中,名声不似鬼王、冥帝那般响亮,但王府之下亦有几分势力,更于父皇跟前极受宠信,本王虽对那皇位不怎么感兴趣,但这大梁的江山今后定会交予本王的手中。你今日虽犯下了这等祸事,但却让本王格外有些欣赏,你跟着我,今后本王能让你代替钟小葵的位子。” “待将来,你就算想要拜将封王,也不过等闲事尔。就算是那玄冥教,本王亦可赏你。” 一旁,钟小葵有些发懵。 她素知朱友贞有些过于自信,但眼前这戴面甲的神秘人强悍的让她都走不过几招,怎会投靠他? 佛像前,萧砚十指交叉合拢,向后仰靠着,只是动也不动的看着朱友贞。 后者亦还自信,他认为自己已是极其的礼贤下士了,且还不计前嫌,愿用眼前这刺客作近侍统领,端的上是大大的英雄做派。 当然,待他得知了那龙泉宝藏所在,便可将今日所受的屈辱,百倍还之! 不料,萧砚却忽地发出一声嗤笑,而后,大声发笑。 “均王还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朱友贞暗怒,道:“阁下这是何故!?” 下一刻,萧砚脚尖微微用力,地面霎时裂开,一粒碎石便猝然飞来,骤然打碎了朱友贞头上的金冠。 当啷声中,金冠伴着些许短发砸落在地面。外间的一众近侍太监抬眼望去,便愈发颤颤巍巍起来。 朱友贞干瘦的脸瞬间煞白,头回察觉到了死亡距他有多近。他虽强自镇定着,却已下意识腿软的后撤了好几步。 萧砚毫无感情的笑了一声,道:“均王莫要认不清当下形势,我与你交易,可。你与我交易,不可。” “张贤妃能不能用不死药复活,尚由我来决定。” 朱友贞狠狠喘了几口气,垂着头将自己狠戾的表情掩住,沉声道:“依阁下的意思,有何条件?” “很简单,需均王替我做成几件事。”但萧砚无需朱友贞回答,便已继续出声道:“在下听闻你朱家皇帝欲攻晋国?” 后者闻言讶异,而后盯着他,“你是李克用的人?” 萧砚漠声道:“均王莫要多问,若真想复活张贤妃,最好想清楚了在回答。若说些子虚乌有的假话,我有办法判断出。” 朱友贞变了变脸色,他到此时,已然真的相信有不死药一事,遂沉声道:“你猜错了,父皇实则欲取凤翔,李克用鼠辈尔,只敢做缩头乌龟,不足为惧。反观岐王李茂贞,弱不堪敌,可一胜而灭之。” 不料萧砚好似并不惊讶,只是一边轻轻点头,一边道:“在下需要均王替我在那御前美言两句,如今卢龙内乱,大梁可弃歧国而趁机北上,先克沧州,再转进收取河北之地。” “卢龙内乱?”朱友贞眼珠子一转,应声道:“本王可以上奏父皇,但需得阁下给出更多的可靠情报来……” 萧砚却不理他,又道:“其二,听闻均王府下,有一衙将唤为王彦章,希望均王能借我一用。” “王彦章?” 朱友贞细想了下,记起似有这么一号人物,但应是青壮派武将。现下的大梁朝堂之上,还是杨师厚等早年追随朱温等老将为主体地位,各个镇外的节度使,亦皆有他们担任。 “一介武夫而已,本王送给你充作奴婢又有何妨?” 萧砚只是发笑,而后道:“其三,均王可极力打压一番朱汉宾。” “朱汉宾!?”直到现在,朱友贞终于有些回味过来。眼前这厮戴着面具故作神秘,偏偏又好似对大梁官场格外熟悉,现下竟忽地扯出朱汉宾这人。 而就在方才,他还令钟小葵给崔钰传话,令其亲近拉拢一番朱汉宾。 但有不死药与生死威胁在眼前,他也懒得多想,披头散发间,眼睛盯着萧砚:“就这些?” “最后一件事,需让均王塞一个人入这大梁朝堂。” “谁?” “我。” 朱友贞陡然惊悚,极力去看,却全然看不出萧砚到底是什么神色。但此刻,那张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青铜面具,却愈加神秘起来。 “你到底是谁?” 他的话音恰落,倏然间,萧砚的身形已从那胡凳上消失,而后,站在了朱友贞的身前。 一张手搭在了朱友贞的肩上,令他愕然的脸皮霎时一颤。 下一刻,一道极有信服力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 “我,能让你得到,你所有想得到的东西。” “均王若肯信我,我,便是你的袁天罡。” 朱友贞心下一颤,瞪眼望去,却见面具后的那双眸子亦是死死的盯着他。 他嘴唇嚅嗫了一下,下意识出声道:“本王,信你……” “哈哈哈。” 萧砚满意点头,重重拍着他的肩,而后负手缓步而出。 一旁,钟小葵犹豫了下,顾不得朱友贞,急忙跟了出去。 主殿佛像中,朱友贞双手发颤,似觉心底里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暴虐了出来,他仰天望着那尊佛像,分明见其好似变成了一座极为诱人的、金灿灿的龙椅。 “殿下……” 殿外,见那尊杀神终于离去,一众近侍鬼哭狼嚎的爬了进来,开始关心起朱友贞的安危。 ………… 均王府内,钟小葵伴在萧砚身侧,手中持着令牌,将他一路带出了王府。 期间,她还替萧砚取回了被王府侍卫收走的横刀。 直到后者骑上了坐骑,她才脸色惨白,哀声低求道:“我身上的煞气,实在痛苦……” 马背上,萧砚虚掩起了眸子,而后抬手虚空一摄,一股阴气遂从钟小葵体内被召回。 后者瞬时轻松下来,满脸大汗,红瞳中尚还有后怕。 但下一刻,一柄横刀的刀鞘便伸了过来,掂起了她的下巴。 “小鬼,我知道你的秘密。” “?” 钟小葵眼中瞬间警惕。 萧砚发出漠然的笑,挺直的身形半点未弯。 “替我盯紧朱友贞,你那位真正的主子,或许我知道在哪。” 钟小葵不算高的身子顿时一颤,脸色煞白。 直到萧砚趋马渐远,她甚而都未缓过神来。 …… 许久后,钟小葵有些失魂落魄的重新回到佛像主殿。 里内,朱友贞披头散发,却只是怔怔的坐在胡凳上面。一众王府太监围在他身边,替他披衣,唾骂萧砚。 她便收拾好表情,欠身一礼。 “殿下,那位贼子,已被奴婢……” “贼子?” “不不不,他是朕的国师。”朱友贞嘶哑的发笑,抬起头来,乱发间,笑色极显癫狂,“钟小葵,杀了这些贱婢。” “今天的消息,一字都不得泄露出去!” 先更一章,还有三千字,今晚没更,明天补上 (本章完) 第93章 胭脂评 洛阳的勾栏瓦肆素来兴盛,位于城南的安乐阁,更是其中颇誉盛名的销金窟,毕竟是在关中流传了近三百年的老招牌,南来北往的达官显贵也乐意买账。 大厅的舞台之上,歌姬们是终日不得歇息的,一轮一轮只着露脐短裙的新罗、西域舞女赤足于其间随着琴瑟声翩翩起舞,但这只是吸引来客兴致的第一关。待有客人驻足落座,而后,再才有小厮看人下菜,挑选出其中的豪客报给老鸨与龟公,由他们安排女子接陪,进而推出价格不一的套餐,以诱其消费。 萧砚倚在三楼的木栏边,静静打量着楼下的喧嚣,便能清楚看清这一完整的流程。 安乐阁能够三百年而不衰,除却背后有不良人扶持之外,自身成熟的运营模式,亦占据很大的作用。而这也是不良人解散至今,洛阳分舵还能继续运转的原因。 从朱友贞的王府归来的这几日,他便一直待在安乐阁中,已理清了这里的主要经营模式。 身后,鱼幼姝轻步走来,而后行万福礼道:“校尉,有你的来信。” “是总舵主的?” 萧砚拆开信封,快速扫过一遍,而后有些讶异的抬头:“天贵星?” 鱼幼姝在一旁解释道:“这安乐阁,虽是我们洛阳分舵所在,但名义上实则是天贵星校尉的产业,前些日子,妾身已将你的一些建议让假母报了上去,天贵星很是满意,遂决定将安乐阁赠送与你,以供校尉在洛阳安身。” “赠与我?”萧砚眉头皱了皱,有些惊诧的询问道:“这般大的产业,送之前不需要我提前去拜见一番吗?” “事实上,天贵星已许久不理安乐阁的事务了。”鱼幼姝有些尴尬的低声道:“妾身以为,天贵星许是产业过多,而安乐阁又仅在洛阳一带牟利,许已早被她遗忘……” “这……” 萧砚闻言愣了愣,而后一笑,道:“既如此,我总需要登门拜谢吧?” “天贵星其人并不在洛阳。”鱼幼姝轻轻摇了摇头,鎏金步摇上的流苏亦缓缓摇动着,“妾身以及梁大哥等人虽生长于安乐阁中,却从未见过天贵星真人,连那假母管理者阁中大小事务,也没见过,甚而不知天贵星是男是女……所有的流程,皆是通过天贵星一留在关中的中间人传递的。” 说到此处,她又补充道:“但据假母自称的可靠消息,天贵星应是一位女郎,不过妾身一直持怀疑态度。” “如此神秘?” 萧砚细细思索了下,却是终于明白为何不良人解散了近三十年,但还能够断断续续的收到补给,且能维持大多分舵的运转。 鱼幼姝点头道:“据上一代不良人传闻,天贵星似乎并不精通武功,却对生财一道极有手段,想必这也是其不愿轻易露面的原因……” “实在钦佩。”萧砚大为叹服,安乐阁除这三层主楼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别院、后楼等等,共占有大半个延福坊,而就是这么庞大个产业,他现下除了施展手段巧取豪夺外,基本不可能置办下来。 而这极具神秘感的天贵星,却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仅就派了一个中间人,就赠送给他了…… 正如此想着,楼梯那边,嘴角有痣的老鸨已领着几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气喘吁吁的爬了上来。 待这般远远的望见他,她就已喜笑颜开的挥着团扇,急急的趋步过来,继而隔着几步远,就颇为懊恼的不住出声道:“哎哟,郎君啊郎君,伱怎的不早些将你与东家的关系告诉老身?害的老身这些日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您……” 而后,她又故作怒态的望向鱼幼姝:“还有你,分明知道我们家郎君的身份,竟也让妈妈丢了这么大个脸!” 后者轻轻欠身,“女儿也是近些日子才知晓萧郎君的身份,且已是最快告诉妈妈你了。” “哎,不提这些。”老鸨一挥团扇,扭腰走到萧砚身边,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上下打量着他,感慨道:“不曾想,老身久不见东家,东家已有郎君这般俊俏的公子了……” 萧砚一脸古怪,瞥了瞥鱼幼姝。 后者亦是讶异了下,而后无辜的掩嘴发笑。 那边,老鸨已掏出了怀中的信件,递给萧砚,继而颇显郑重的出声:“既是东家的公子,老身今后便定以郎君马首是瞻,这安乐阁,也早该有一位真正的主人坐镇了。” 萧砚接过迅速浏览,才看见这封信上的字里行间处处透露着一股子威严。且其上虽并未透露萧砚与这信主人的关系,但最后那句“待之如面我”,就极容易让人猜想。 加之他面貌看起来确实过于年轻了些,难免会让老鸨认为他是天贵星的儿子。 萧砚懒得纠正,挥手让那几名管事退下,留着那老鸨道:“假母既已收到信件,我便不客气了。” “郎君有何吩咐,只管差遣老身。” “我虽是新官上任,但却也明明白白是外行人,比不得假母掌管安乐阁多年,故也不想多做什么改变,唯有几个想法,望假母听后,能够算出其的可行性。” 听过此言,那老鸨已是万分欣喜,连连应声:“郎君只管吩咐!便是要这关中最诱人的美人儿,老身也能给您请来!” “据我所知,安乐阁现下当得上是洛阳的头牌?” “非是老身夸口,”说到此处,老鸨极显骄傲,道:“洛阳中的瓦肆勾栏,就没有哪家的风头能盖的过我们安乐阁的。” “那么出了洛阳呢?关中?中原?” “这……”老鸨有些踌躇,而后低声笑道:“在关中,许也还是有些许名气的。” 萧砚笑了笑,负手道:“不不不,安乐阁既传承了有三百年,当要为天下第一阁。且不应只将眼界放在这洛阳城中的达官显贵上,该将格局放大些,除却销金外,应要有些旁的酒楼不得有的东西。” “恕老身愚钝,不知郎君的意思是……” “假母可知对擂?” “这自是知道的,”老鸨思索道:“江湖中的那些浪客,若想扬名,常以这般方式与人约战,胜则扬名立万,败则极受屈辱,乃至性命不保。” “若是将这一套,用在安乐阁之中呢?”萧砚道:“我欲建一榜单,唤为‘胭脂评’,分作主榜与副榜,分评美貌与才气,以列天下二十位绝色美人。” “胭脂评?天下美人?”老鸨瞬时一愣。 “对,不是安乐阁,也不是洛阳、关中、而是整个天下。中原、蜀地、江南、河北、西域、漠北……”萧砚双手撑住木栏,淡声道:“列在其上的女子,不需要一定是我们安乐阁的人,但这份榜单,却必须是我安乐阁拟的。” 老鸨已被唬住了。 萧砚还在侃侃而谈:“这胭脂评,不但要对其上的每一位绝色书有评语,更要拟上画像,标明是哪里人士,才方让人信服。” “可,我们并无这般多的人手以及钱财去搜寻天下美人啊,何况还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绝色。”老鸨愣然出声。 “不急,我们只需给出榜单就行,其上的佳人,自有天下人为我们评定。”萧砚脸上挂着淡笑,道:“我们,只需给出一个评定标准即可。” “评定标准?” “我们只需列出一位排在胭脂评中,正榜之末、副傍之首的女子,其上的十九位,天下人自会评出。” 一旁,鱼幼姝虽早知道这一想法,却在此刻也有些被萧砚的计略惊住,心下暗暗叹服。 同时,那老鸨咂摸着嘴,询问道:“郎君的意思是?” 萧砚淡淡一笑,竖起了一根手指,而后一转,指向了正在蹙眉思索的鱼幼姝。 “接下来,我要为鱼娘子造势。” 老鸨先是呆愣,待细思过后,便瞬时惊喜:“郎君此计甚妙,如若这‘胭脂评’真能做成,此法不但能让幼姝声名大噪,更能让我安乐阁名气传至天下间。” 旁边,被萧砚轻轻一指的鱼幼姝已瞬间愣住,而后脸颊泛红,极显动色。 但前者已转向老鸨,道:“听好了,这两日,你需要着手安排一场大宴,可请整个洛阳,甚至关中的达官显贵齐聚安乐阁中,一应花费,皆为他们免除,只需要能将他们请来便是。” “郎君,这宴,该是以何名义呢?” “挑选洛阳百楼之花魁。” 老鸨愣了愣,继而低声道:“老身虽未夸口,但整个洛阳城中,瓦肆勾栏不输我们家的,尚还不少,郎君这般是不是过于招摇了?” “这有何妨,给她们请帖一封,若想争一争花魁,各楼皆派一绝色女子来安乐阁便是。” “可她们未尝会给咱们面子……” 萧砚却是淡淡一笑,道:“不,她们会给面子。” 老鸨犹豫了下,猜测应是老东家在背后发力,遂不再反驳。 此时,萧砚又道:“且我需要你在大堂之中,列一香木所制的丈高木碑,唤为‘豪客对擂榜’,以金字作刻,分列榜一、榜二、榜三。待大宴始,欲想争夺花魁的女子,可上台献出才艺,再由座下豪客各自评选,而后再两两相较,以让各位豪客或写诗、或砸出钱财,各有划分,直至评选出最后那位花魁。而花魁登顶,为其贡献的最多者,依次排出榜一等等……” “最终,该榜可传至洛阳,将榜一的大名派专人扬出。” 他这番话说的很长,但听到最后,老鸨的眼睛已瞪得极大。 最为一座酒楼的运营人,她最是明白这些豪商显贵来这些场所追求的是什么了! 寻乐子是不假,但对他们来说,实则过于单一了些。可若有这份极涨面子,且还能彰显自己为佳人一掷千金的魄力,才真正会让他们上头! 而且,她已想到这一东西摆出来,那天夜里安乐阁会挣到多少银子…… 想到这里,她已不住的摇着团扇,将自己因亢奋而渗出的热汗扇去,极其兴奋的出声道:“郎君你说慢点,老身要一个字一个字的记下来……” 说罢,她便飞快的重新唤来一名管事,为之代笔。 ………… 待老鸨喜滋滋捧着密密麻麻的信纸离去,萧砚才得以重新倚在木栏边,观察着楼底大堂中的喧闹景象。 身后,鱼幼姝思绪万千,最终只是苦笑道:“校尉,这实在是……” “怎么?你有异议?”萧砚折身望去,道:“你若不愿,我可以重新换个人选。这花魁之选,不过只是为了推出那‘胭脂评’罢了。” 鱼幼姝折首低下,面有羞色:“妾身只是有自知之明,恐不能如校尉之愿,拿下这花魁的名号……” “鱼娘子谦逊了,且我已有方略,你大可不必紧张。”萧砚朗声发笑,继而顿了顿,思索道:“不过我闻鱼娘子实已做好了赎身的准备,如若实在不愿,萧某绝不会勉强。那胭脂评,我可换一方法,列出其首……” 鱼幼姝闻言好奇,“校尉,难道已有天下绝色之首的选择了?” 萧砚摆了摆手,只是淡笑。 前者难掩好奇,还欲壮着胆子再八卦一番,却闻楼下已忽地传来一道莫名的嘈杂声。 两人一同抬眼望去,便见安乐阁门口,一道靛蓝色的身影抬步而入。不止是她,另还有一容色与身姿亦是格外姣好的美人一同并列。 这两女的组合,瞬将许多流连于舞姬上的客人吸引了过去。 萧砚站在栏边,不由轻笑。 下面,少女蹙眉避开纷纷扰扰的那些客人,正要与旁边的妙成天交耳,却忽地心有所感,抬头望去。 她面容清冷,气质出尘,一双美眸却分外明亮,在这颇具世俗的场合中,颇有一种格外引人注意的气场。 萧砚与她的目光缓缓对上。 鱼幼姝站在萧砚的身后,目光从他的肩头望去,能见到那少女清冷的脸庞先是下意识勾起幅度,却又在看见她后,瞬间愣住。 下一刻,她便感受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敌意。 还欠三千字,这个月绝对补上! (本章完) 第94章 身份 “校尉,茶。” 安乐阁后院小楼里,姬如雪坐在窗边,耳朵微微支着,一双极为明亮的美目却是一直盯着正在沏茶的鱼幼姝。 在她看来,这一女子殊为温婉,偏偏身上又带有一股子英气,极有气质。且最重要的一点,她在举手投足间,都要比她这个纯粹的剑客温柔许多。 似乎也漂亮许多。 那边,鱼幼姝款款过来,脸上挂着颇显恬静的笑颜,给她沏了一盏茶。 “这位,是姬姑娘吧?来,请用茶。” 姬如雪抬头望着她,再听着她的语气,莫名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接过茶杯,偏头看着窗外,默然不语。 鱼幼姝抿嘴一笑。 她现下已明白之前那股敌意是因何而来的了。她早已不是少女怀春的年纪,若说方才在大堂她还未看出什么缘由,眼下这姬姑娘一直都若有若无的将注意力放在萧砚身上,她若看不出来,便是白在安乐阁长了二十余年。 但她并不会去解释,毕竟,她是不良人。而这姬姑娘与那位妙成天,以及后面才赶来充作保镖的玄净天,说到底都不过是幻音坊的人,充其量也就是有些利益关系。 她天生就与萧砚是一派的。 一旁,妙成天心下有些唏嘘。几个月前,她们还想着安排美人计,以诱使萧砚能够为歧国效力。 但现在看来,他身边简直就是不缺美色嘛! 谁家好男人会一天到晚住在这等青楼场所?! 房中,鱼幼姝盈盈一礼,“校尉,是否需要妾身安排一些早食?幻音坊的三位姑娘舟车劳顿,恐怕需要好好招待一番……” 木窗边上,姬如雪不由的开始磨牙,偏过去的脸庞上,全是冷意。 她已做好打算了,从此以后,她一定要与萧砚划分界限!那柄素心剑,再向女帝讨要一柄便是。 天下间的男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花心! 姬如雪想着几月来的种种过往,以及在黄河之滨自己奋不顾身的那一跃,原本大口闷下去的清茶,此时却莫名苦涩起来。 她攥紧了杯子,无意识的吸了吸鼻子。 这时,不远处的萧砚却忽地淡笑了声:“你问问雪儿姑娘,她想吃什么,你便安排什么。” 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姬如雪的耳尖便下意识一动,但她仍只是克制着,盯着窗外。 而后,萧砚的声音一顿,道:“她理应没有什么忌口……罢了,雪儿姑娘,你坐过来。” 自己才不要过去。 这般想着,姬如雪冷冷的表情却是忽地松了许多,而后绷着小脸,走了过去。 继而,她便鬼使神差的,坐在了萧砚身侧。 直到臀部挨到了凳子,她才霎时一惊,而后有些惊讶自己今日的大胆,但也莫名的,忽地有了一分底气,进而故作冷静道:“我与两位圣姬都没有什么忌口,女郎随意安排便是。” 萧砚并未放在心上,仍只是淡笑,向鱼幼姝道:“我也有些饿了,多备些,不用怕浪费,我吃得下。” 对面,妙成天捂着嘴轻笑一声,“萧郎真是愈发风趣了……” 不经意间,她们已表现出了自己与萧砚颇显亲近的关系。 鱼幼姝一直都是恬静的笑意,她微微欠了欠身,极有礼仪的对着姬如雪点了点头,静步退去。 ………… 房中,妙成天不动声色的向姬如雪眨了眨眼。 后者绷着脸,悄悄移着凳子,不自然的拉开了些与萧砚的距离。 “岐王对萧某上次提出的方略,可有什么异议?” 桌边,萧砚一边饮着茶,一边好奇询问道:“对在中原建设马行一事,可已有筹划?” “岐王认为萧郎之计极好,愿鼎力支持,甚至可与定难、朔方二镇修好,不过……”妙成天犹豫了下,道:“妾身与雪儿妹妹自凤翔向东过来,一路所见,好似梁军颇有调动,且玄冥教的人马也在隐隐封锁长安以西的地界,朱温是不是还欲犯境歧国?” 萧砚沉吟片刻,道:“放心,朱温或会西出,但萧某断言,其兵马必然不会很多。” “萧郎的意思是?” “他的目光,此时应已放在了北面。”萧砚的眸子虚掩,自怀中取出了一纸信件,道:“河北内乱,是朱温唯一入主河北的机会,他若想真正挟制住李克用,唯有拿下河北。” 姬如雪闻言正色起来,手托着凳子,向萧砚那边靠近了些许,凑脸过去。 信上,写明的是原卢龙节度使刘仁恭已被彻底囚禁在幽州,驻守在沧州部的刘家长子刘守文亦已正式发兵北上,欲与其弟弟刘守光一决雌雄,争一争谁才是最后的卢龙节度使、河北真正的主人。 妙成天抬手接过,浏览过后亦有些惊诧起来。 她并非不知兵,何况是朱温那等从黄巢之乱即投效于军中的宿将,所谓趁其病要其命,原本的河北虽各州多有摩擦,但终究是一致对外的,不论是对李克用还是朱温,都多有防备,每次有犯境之事,皆为铁板一块。而今正儿八经的分裂成了两派,朱温没有道理不出兵。 “萧郎远见,竟算到了这里?” “非也,事发突然而已。”萧砚否认道:“不过满足岐王守土一事,却是足够了。” 妙成天微微颔首,“岐王只怕朱温丧心病狂之下尽出重兵,届时岐地又是生灵涂炭之景,不知多少年才恢复得过来。但其若是将重心放在河北,退敌一事我们幻音坊姐妹却是不惧。” 一旁,一直不出声的玄净天擦拭着弓弦,深以为然。她们常年待在幻音坊,跟在女帝身边,耳濡目染下,亦已对守土之责分外看重。 随后,鱼幼姝亲自领人送来了早膳,萧砚陪过三女后,即出了安乐阁,再往北城均王府而去。 …… 道光坊,均王府。 新的一批王府太监已被调拨至王府中,无人知晓原本那批侍奉了朱友贞多年的近侍去了哪里,也无人敢去打听。 这会,一新的太监主管领着崔钰,一路入了数道园门,侯在了一偏厅外间。 直到日上竿头,将至正午,朱友贞才由人服侍着从床上起来。而后,一边用着午膳,一边接见他。 事实上,崔钰一大早便来侯着了,此时亦没用过午食,偏偏朱友贞吃的又极为奢华,引得他稍有些饥肠辘辘。 朱友贞并没有唤他一起用膳的意思,兀自令美婢为他夹菜送入嘴中,一边板着脸询问道:“孤令伱办的事,现在做的如何了?” “禀殿下,洛阳大大小小的将佐,属下能拉拢威逼的,皆已私下接触过,其中……” “孤没问此事,是朱汉宾,与他接触的如何了!?” 崔钰有些为难的躬身,“朱汉宾远在汴梁,属下现今还未有机会代替殿下与他亲近。” “不必拉拢他了,替孤想些办法,打压一下他。”朱友贞不屑的嗤笑着,道:“什么身份,真以为被父皇赐了个‘朱’姓,就能与孤相提并论了?” 崔钰心下一惊,下意识道:“可他手中还有属下与殿下接触的把柄……” “那是你蠢,这点屁事都办不好。孤不管,你要是没办好,孤就治你的罪!”朱友贞怒的一把拍开女婢递来的菜食,恶狠狠的盯着他。 “还请殿下给属下一些时间。”崔钰不敢不应,他作为玄冥教中最有名的‘酷吏’,对构陷一事最为在行,无非是多花费些精力而已。 不过他虽是无奈,但这会却眼珠子忽地一转,而后壮着胆子四面小心张望,低声道:“禀殿下,属下虽有把握处理朱汉宾其人,但终究有些力不从心,殿下可妨遣派钟小葵协助属下些许时日?” 朱友贞不耐烦的一挥手,“钟小葵也在替孤办事,现在没空,你滚下去吧。” 崔钰闻言一愣,而后有些不甘,还欲再说几句,但见朱友贞确是决意不想搭理他,遂只能小心翼翼的退下。 待折身而过,他便脸色稍显阴沉起来。 朱友贞不论对待谁,素来皆是如此桀骜,他早已习惯。但他一直认为自己不受朱友贞重用,是钟小葵终日伴在朱友贞身边的原因。 若没有钟小葵,朱友贞便只能仰仗他,而凭借他的才智,届时掌控住朱友贞甚而都不是什么问题。 心中如此作想,崔钰一路走出花厅、仪门,却在将要出王府前,遇见了钟小葵。 “钟府君,多日未见了。”目光在她几处显著的部位一扫,崔钰极具风度的捋着美须,朗声发笑。 “见过崔府君。” 钟小葵不咸不淡,从他身边经过。 崔钰却是极有目的性的伸手一拽,而后指着她身后的颀长身影,假声笑道:“等等,这位的装扮如此奇异,且还能让钟府君亲自接待,钟府君也不为本府介绍介绍?” 钟小葵短眉紧锁,而后冷着脸将胳膊抽了回来:“此为殿下的贵客,崔府君还是莫打探的好。” 在她身后,萧砚脸上再次戴上了青铜面具,只是双手环在胸前,饶有兴致的盯着崔钰。 在汴梁时,他就能感觉的出,这厮颇有几分野心。 崔钰板着脸,“大家皆为殿下奔走,什么人是你钟小葵可以知道,而我崔钰不能知道的?” 钟小葵下意识皱了皱眉,不想与他争辩,回首道:“我们走。” 萧砚点着头,随她而入。 但崔钰却是冷笑一声,一手作爪,就欲抓向萧砚的后背。 但下一刻,一道阴冷的气息忽地锁定住了他。 阴冷的气息中,磅礴的杀气恍如实质。 崔钰瞬间一怔,已抓出去的鹰掌猛然一顿,霎时停在了距离萧砚外衫的半寸处。 而后,萧砚的身形入了仪门,向内进去。 自始至终,他的步子都只是不急不缓,好似全然不在意背后的偷袭。 一滴汗水自崔钰的额间滑下,待回过神,他才发现身后已骤然出了一层冷汗。 旋即,他便面目狰狞起来。 他在朱友贞的手下,地位又低了一分! …… 偏殿中,朱友贞远远瞧见那副青铜面具,就已喜出望外的起身相迎。 “本王等阁下久矣,这些日本王时刻忆想那日阁下所言,真是受益匪浅……” 钟小葵低下了头,暗自摇头。 那日萧砚所言,除了威胁还是威胁,真不知哪点能够让他受益匪浅了。 朱友贞却是极力摆出那张笑脸,而后抬手相邀,欲请萧砚一同用膳。 后者抬手拒绝,随意的坐在了一旁,道:“这两日,均王可已将奏书递到汴梁?” “这是必然,对于先生的要求,本王可不敢怠慢。”这会,朱友贞转换称呼道:“且那日先生离去后,本王已遣人唤来那什么王彦章,其尚在汴梁,不日即会抵达洛阳。” “甚好,在下就喜欢与均王这等聪明人合作。” “先生既已见本王的诚意,何不给本王透露些许那龙泉宝藏的消息?”朱友贞重新坐回餐桌,却已无心再用膳,挥手让一众美婢滚下去,道:“本王非是不信先生的本事,可若……” “龙泉宝藏,在北地。” 萧砚把玩着手边的茶杯,打断道:“均王要办的事情还未促成,心急什么。” 朱友贞眼珠子一转,略有些尖声的发笑:“自是如此,自是如此。本王今后,还欲多多仰仗先生,龙泉宝藏即可放在一边不提,却有一事这些时日多令本王抓耳挠腮,先生可否让本王观一观你之真容?” “本王送你入大梁朝堂,不过提一嘴的事情,但怎么说,也该让本王得知你的身份吧?” 一旁,钟小葵的目光亦是一凝,紧紧盯着萧砚,心下莫名有些期待起来。 但她猜测,没人会蠢到如此就自爆身份。 不料,萧砚只是平静一笑,而后,随手取下了面具。 “在下,不良人,萧砚。” —————— 梁都,汴州。 年初的玄冥教与禁军火并一事,现早已淡出了这梁都百姓的视野,甚而就是“晋人残害济阴王以至皇城动乱”这等消息,亦已不成市井的谈资。 毕竟是汴州,承平了近十年的地方,百姓们日渐富庶,目光还是多放在这汴州城内,久不闻战乱的百姓,下意识不愿想起曾经那些饿殍遍地的日子。 不过,今日,一则消息瞬间传至市井。 前唐不良人,闻李唐遗孤遇难于晋国之手,愿效于大梁,讨逆报国恩。 (本章完) 第95章 幽州 驿道边上,上官云阙将坐骑拴好,而后坐进茶摊讨要了几碗茶水,一边等着吃食上桌,一边大口饮着。他妆容奇特,又只着一件袒露颈胸的低领红衫,举止颇显风骚,引得周围的行客纷纷顾目。 他嫌弃的挥了挥手,“看什么看,没见过美男子么!?” 一众行客瞬间鄙夷,不再理睬他。 上官云阙自然乐得清静,他从终南山一路行来,自然是要低调的好,且眼见就要到洛阳了,他也不想过多的节外生枝。 但马上,一条不得了的消息从旁边客人的交谈中传了过来,令他才饮入口中的茶水被一口喷了出去,而后,他顾不得求证消息来源的真实,火急火燎的起身,取下拴在木桩上的缰绳,趋马便走。 后边,店家端着几盘正要上桌的小菜,望着驿道上已远去的尘埃,一脸愕然。 ………… 时不过申时,安乐阁中已是人满为患。 老鸨的笑脸似要开到耳根,她挥着团扇,不住指挥着杂役小厮,将嘈杂的人流分引入座。大堂已是坐不下,二楼的雅间小房亦是早就订出去了的,舞台甚而都已铺到了街面上。 花灯已开始悬挂,整条街今日都是属于安乐阁的。 夜里的“花魁春日宴”,不但有均王朱友贞亲自捧场,更有河南尹张全义作陪,声势浩大,消息已放出了许久,已成洛阳城中人人皆知的盛事。且最为关键的是,整个洛阳大大小小的的酒肆、青楼,都得配合,谁敢反对,刀就能马上驾到脖子上。 起初所有人都还不情不愿,但直到安乐阁放出消息,若花魁名落谁家,明年的“春日宴”即在那一家举办,年年如此,以公证为信。 便是因此,这两日洛阳城中的所有青楼都是卯足了劲儿,纷纷挑选出了各自楼中最亮眼、最有绝活的姑娘,想要赴宴争一争这花魁之名。纵使是不入流的瓦肆勾栏,亦想要从中分到一杯羹。明眼人都能想象得出,若能争得这一“花魁”之名,今后整整一年的生意必然都会爆火。且这还是小利,这番盛况下,该楼的名气甚至会流传于整个关中,那才是真正的名利双收! …… 此时,不同于前楼的喧嚣闹腾,后楼小院里,甚是静谧。 萧砚独站在阁楼窗前,负手于身后,观赏着院中小池边春风拂柳的美景。 后面,梁知不住的摇头,面上隐有怒色。 “荒唐!我不良人怎么可能为朱温效力?先帝、诸多大臣皆丧命于朱逆手中,我们未曾替先帝报仇已是不忠,何论改门换庭,还是为朱梁!?天暗星,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另一边,段成天愣愣坐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却只是一言不发。 对面,有属于兖州分舵的不良人环胸冷声道:“我家校尉自有打算,又未叫你一起入梁,你若无意,不加入便是。” 梁知终于压不住怒气,道:“啖狗肠,老子真是看错了伱等兖州的!早知如此,早该将汝等赶出洛阳,若无我们,你们能在洛阳安稳待到现在?” “笑话,我家校尉已被那朱友贞捧为座上宾,就算没有你们,偌大个洛阳,难道就无我们的容身之地了?” “你!”梁知将手指捏的不住作响,转头望向段成天,“老段,你也赞成此事!?” 片刻后,段成天愁着脸,叹气道:“事已至此,还是且听听天暗星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吧……毕竟,帅令即在他的手中。” 梁知本欲起身的动作顿住,而后冷声一哼,板着脸不再讲话了。 窗边,萧砚终于折身过来,面上却并无多大波动,反而还有些笑意。 “梁兄压压火气,此事仅为萧某人一人之决意,并不打算拉着诸位一起跳入火坑。为朱温效力,确是有悖不良人创建的初衷,但如今大唐已殁,天下纷乱,不良人若不作为,与坐以待毙何异?” “大帅定会重新带领我们复兴大唐!” “萧某所为,亦是为了复兴大唐。”萧砚平静笑道。 梁知板着脸,冷声道:“胡说八道!入梁为官,岂不是视国仇于无物?朱温逆贼,篡唐而自立,你又何谈复兴大唐之说!” 萧砚却并不答,而是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不良人伸手。 后者立即会意,而后从怀中取出一张舆图来,恭敬递过。 萧砚将舆图展落铺开,而后挂在了壁上,示意梁知与段成天二人观看。 这舆图稍显潦草,却揽括了天下四十余藩镇,共十一道全境。从形制来看,各地诸侯亦被标注出来,分成几个颜色不一的区域。 “你这是何意?” “二位且看,如今天下,诸镇林立。可较于僖宗、昭宗之际,却已不是一镇一州即可割据一方的时代。而今,南北几路诸侯分别坐拥数镇、手握重兵,互相提防,看似谁都奈何不了谁,但事实却是,朱温已独霸中原十余年,直至当前,几无人可撼动他的地位。” 萧砚的手指在舆图上缓慢滑动,而后出声道:“可若想要复兴大唐,朱温便是不可忽视的直面威胁,反之,亦会被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而当今天下,已没有哪一方势力能够独自挡得住朱梁的兵威,且他们各有利益,绝不会为了一个已完全殁去的大唐尽心尽力的联合起来……” “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梁知沉声打断道:“你操这些心作甚?届时,大帅现身,哪路诸侯敢不毕恭毕敬?” “大帅……”萧砚闻声发笑。 大帅在意的,并非大唐的存亡与生死。在他的眼中,唯只有盛唐与残唐而已,而对于残唐,他向来又是不屑一顾的。 但他不会将这番话说给他们听,而是淡笑着询问:“二位,可听说过‘借鸡生蛋’?” “借鸡……生蛋?”梁知不由一愣。 段成天却是挠着脑袋,似是有几分思路了。 “朱温能够从一黄巢乱贼坐大,最为重要的原因便是背靠着大唐朝廷,借以诏令兼并藩镇,故谓之‘全忠’矣,而其后更是趴在唐廷身上敲骨吸髓,逐渐壮大,乃至篡唐自立。”萧砚背对着那面舆图,负手面对几人,缓缓出声道:“而我想做的,便是效仿他之故事……” 梁知愕然的张大了嘴巴,半晌未曾闭上。 段成天摸着自己圆圆的脑袋,嘿的一笑,“老梁,认清现实吧,咱们都老了……” 而后,他又感慨道:“人家年轻人的魄力,不比你那点心思强?” 一旁,那兖州不良人傲然环胸,一对眼神里颇显自傲。 梁知愣愣的嚅嗫了下嘴唇,询问道:“就凭咱们这些人,足够吗?” “自然是不够的……” 萧砚缓声道:“不过,人也不少了。” —————— 河北,幽州。 规格早已超过建制、更形似王府的节度使府邸中,一中年男人大笑着迎接而出。 他年逾四旬,身材颇显富态,身着绣蟒的阑衫,系着鎏金的犀牛腰带,颇有种一朝得势的暴发户气质。 这府邸还在扩建,运送的木材、石料源源不断的从街前运送而过,力夫或赤膊、或喊着号子,正将几株百年的古树整根移栽进新建的园林当中。 府外的卢龙衙兵持戟半跪,“参见节帅……” 刘守光全然无视,只是不断发着哈哈大笑,摊开手,“石老弟,何来之迟也?” 长阶之下,一道身影正弯腰从马车中下来,而后听闻唤声,便在马车边一脸谦逊的揣袖行礼:“河东石敬瑭,恭贺节帅新晋。” 他年近三旬,身着米白色阑衫,长发后挽,只以一根简朴的木钗束住,全身上下好似连半缕值钱的物件也无,与刘守光简直是两面气质,极显得谦逊有礼。 刘守光闻言不由得意,却又故作谦虚的迎下长阶:“石老弟乃某多年好友,说这些客气话作甚,来来来,入内详谈。” 他谦虚的神色极其拙劣,但石敬瑭全不在意,只是温文尔雅的再次行礼,道:“节帅乃大唐镇河北之擎天柱石也,敬瑭微末,万不能与节帅相提并论,此次前来幽州,还望节帅能多多提携。” 刘守光果然愈加高兴,拉着石敬瑭的手就要入内,却又忽地一愣,指着同在马车旁的一头戴幞头、身着墨黑窄袖交领武袍,面有刀疤的肃色男子。 “这位是……” 石敬瑭尤才记起似的拍着脑门,笑道:“久不见节帅,方才过于高兴,却是忘记给节帅介绍了。此为太原折冲都尉、通文馆礼字门下,巴尔巴都尉,奉圣主派遣,来卢龙助节帅一臂之力。” 刘守光恍然大悟,而后面有惊奇,“你就是巴尔?” 已扮作巴尔半月有余的三千院双手环胸,不苟言笑的板着脸:“节帅听说过在下?” “听闻你在洛阳害了那废帝……” “天子乃朱温所害,嫁祸于在下而已,节帅莫要受人所误。”三千院不客气的打断道。 见他全不如石敬瑭那般给面子,刘守光的脸色微有些下沉。 石敬瑭察言观色,瞬间笑着打着圆场,与他同入节度使府中,而后低声提醒道:“节帅莫怪,巴都尉素受圣主信重,又为晋王族人,性格向来便是直来直去,莫要放在心上。” 刘守光这才摆出好脸色,冷哼一声,却不由得对石敬瑭愈加亲近了几分。 入了大厅,他便令人上茶,而后笑声询问:“你我虽年差十余岁,但素有兄弟之谊,圣主遣你领兵来相助,确是甚合某心。” 石敬瑭与三千院相对而坐,但他却只坐了半边屁股,此时更是闻言起身,笑道:“泰山早观节帅有英雄之气,闻节帅有需,即刻便请示了晋王,令在下领兵而来。但在下观幽州战局,节帅似是已不需在下了?” “哈哈哈。”刘守光不由面露得色,道:“某那兄长,麾下兵马两倍于某,实则不过一草包尔,而今其已在卢台(今天津)败了一场,却是已向辽东逃窜了,确实不需要石老弟相助了。” 石敬瑭早已得知这一消息,却还是做出惊诧的模样,而后极为佩服的再次吹嘘了一番马屁。 三千院坐在他对面,只是缓缓的饮着茶,并不插声。 他这些时日已完全将那“巴尔”研究了一遍,他代表的是李嗣源,故不需要对刘守光怎么低声下气,且他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对面这石敬瑭身上的。 萧砚给他的信上,说过要仔细观察一番此人,言其有一些常人不易察觉的特质。 现下看来,其除了极会察言观色外,对待所有人好似都是谦恭有礼,更是能屈能伸,明明是李嗣源的女婿,却对他这一折冲都尉极为客气,好似那女婿的身份对他而言,反倒是一层枷锁。 这个人,若真如萧砚所说的那般,相较于刘守光这种喜形于色的人来讲,城府深的可怕。 有意思。 三千院嘴角上扬,以茶杯掩饰着,依还是一脸冷漠。 刘守光与石敬瑭的对话终于扯上正轨。 “某那兄长虽领着不少兵马遁入了辽东,但某实则并不惧怕,某唯一的忧虑,还是漠北人……” 石敬瑭恭声询问:“依节帅之威,漠北岂敢南下?” “唉,敬瑭老弟居于代州雁门关,岂不闻漠北如今已是不同于以往?” 刘守光叹了一声,道:“天佑三年,漠北八部推举了一年轻人任夷离堇(大王),此人名为耶律阿保机,素有才干,短短两年,便使漠北的实力猛增,某麾下儿郎几次出关,都没讨得好啊。某那兄长遁于辽东,恐怕就会与漠北勾结上。其还掌控着不少地盘,若是放任漠北南下,某恐怕吃不消啊……” 石敬瑭不动声色的闪了闪眸光,而后叉手行礼:“节帅勿虑,敬瑭而今已至幽州,节帅如有所需,只管驱使便是。” “哈哈哈。”刘守光闻言大笑,而后起身,满脸恳切,道:“某不需敬瑭老弟上阵杀敌,却久闻老弟口才极好,可愿替为兄出关一趟?” “节帅请讲。” “那耶律阿保机有一妻,名曰述里朵。某听闻其二人多为恩爱,念之那述里朵一介女人,恐没甚见识,老弟若能代某携众宝物出关,说服她让漠北南下的时间推迟一两月,某即可事成矣!” “这有何难?在下定然幸不辱命!”石敬瑭眸中闪着亮光,拍胸担保。 两人皆大欢喜,相约饮酒。 一旁,在角落里不引人注意的三千院亦是眸光微闪,轻声低笑。 (本章完) 第96章 你们没有投梁吧? 入夜,宴始。 如琉璃般的花灯朵朵燃起,映亮了安乐阁前的整条长街。人流涌动,随着舞狮跳跃而发出哄闹声,道两旁挤满了人,到处都是人头攒动,谁也认不清谁。 华灯之下,一道道唱喏声响起,皆是在这洛阳城中的显贵人物,旁人观之,皆是不由乍舌,纷纷猜想起这安乐阁其后的东家到底是何等人物。 上官云阙挤在人流当中,只听得整条街好似都是琴瑟声、鼓声、嘈杂喧闹声。耳边就有人影在挤,甚而稍不注意,还有人在他袒露出来的胸口摸了一把。 “啖狗肠!谁家生小孩没屁眼的……”上官云阙瞬间急了,但怒然四顾,却只能看见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甚至没人在意他说的是什么。 “好端端的,弄什么宴会嘛!”他不由抱怨,同时还想顺着人流挤进安乐阁内。 先前那句骂言没人管,这句话旁人却是听见了,便有人大声道:“没这宴会,你让我们在哪看这些好看的,你给看啊!?” 上官云阙便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才望见安乐阁门前搭有了一座高台,几乎可让半条街的人都能看清其上的人影。 这会,其上正有几名身着白裳长裙的女子翩翩起舞,似若仙子,引得周遭一众汉子仰头而望,眼睛一眨不眨,连口水好似都舍不得吞咽,唯恐浪费了丁点时间。 “这有什么好看的。”上官云阙被人流挤动着,不由捏指冷笑。 旁边那人竟还没被挤散,反而还有闲心在他耳边大声解答:“一看你就不常逛青楼,这台上的几个姑娘,可是城南几座青楼中有名有姓的头牌,但今天夜里,连安乐阁都进不去,只能在外间捞一个舞女当当,这还是花了大价钱才买下来的呢……” 说罢,其还嘿嘿发笑,“往些日子,我们这等丘八哪花得起钱看她们跳舞?” 上官云阙不由鄙夷,“依伱这般说,那安乐阁中岂不是更好看,怎的不进去?” “你不也一样?呵,你若是能进,就不会和我在这外面挤了!安乐阁单是让人宣传,就足足耗费了半个月,直到今儿,里内恐怕连个落脚地儿都没咯……” “我怎的不能进!”上官云阙瞬间急了,但他又忽觉自己的屁股好像又被哪个孙子捏了一把,偏偏行人实在太多,他甚至没机会转头去寻。 他便大声唾骂,“你奶奶的,有种当面来会会,看爷爷怎么玩你!” “别吵别吵,终于开始了。” 随着激动的嘈杂声,高台之上的几名女子施然而下,一龟公打扮的男子手持铜锣上台,重重的敲击了几声,以让所有的喧闹声消停了些许。 “阁中现已有甲组八名娘子登台,献艺对擂,当下拔得头筹的娘子乃畅音阁当红歌姬,春香。共得助力赏钱四百三十二贯,从甲组之中脱颖而出,取得晋级资格。稍后,余下七位娘子会出阁为诸位献演,诸位若欣赏哪位娘子,亦可赏出钱财,其中得赏钱最高的娘子,可获得复活赛的资格!” 形似广场的长街当中,瞬间哗然。 四百三十二贯,那就是四万三千二百钱,可在如今这洛阳城中,买的一百余斗米。如他们这等寻常百姓,常为斗米折腰,而今在这些权贵手中,百斗米也不过一歌姬的一首曲儿…… 而后,那龟公再次敲了敲铜锣,大声道:“甲组的金主榜一,乃右千牛卫上将军、牛存节将军府中大郎,牛知业……” 马上,便有四个壮汉齐声复诵了一遍。 那龟公收起铜锣,面上挂有微笑,向台下的人流拱了拱手,“稍后,七位娘子出阁献演,获得复活赛的娘子,可携一赏钱最多的郎君入阁,阁中天地,可不与街外一样……” 其下台离去,另有舞姬登台表演。 但守在街外的大部男儿在愣然之后,现已不由的红了眼,连气息好似都激烈起来。 似有一股斗气积郁在他们心中,那是男人才懂的一股胜负欲。 若能由佳人携带入阁,那等景象,可以吹一年! ………… 人流涌动中,一道身形愈加窈窕、容貌愈加优美的女子登上了高台,其登场先是怯生生的报了自己的名号,而后施然的、缓缓跳起了脱衣舞。 瞬间,人群鼻血喷涌者不计其数,一把一把的铜钱被贡献了出去。 高台便尽是人高马大的守卫,以防有激动的汉子冲上台,做出不轨之事。 安乐阁门口,好不容易挤过来的上官云阙已看傻了眼,“我的乖乖……” 眼前这些人群之亢奋,他这大半辈子都没有看见过,所有人好似都被一种邪法裹挟住了,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加入进去。 这气氛,恰如赌场一般,很让人上头。 他回过神来,摸出一锭银子,“我给钱,给钱总让人进吧?” 门口,太阳穴鼓鼓的护卫一脸冷峻,拨开了他的手。 “今夜入阁,仅凭请帖。” 上官云阙已不知今夜自己是第几次急眼,但他看着身前这彪悍的护卫,却是强行压住了脾气,而后眼珠子一转,扬着兰花指就欲贴上去。 “好哥哥,且放在下进去嘛……” 护卫惊慌的大退。 上官云阙嘴角一喜,折身就想从空挡中穿过去。 他的身法极快,普通人只怕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 但须臾,一柄唐刀便横在了他的眼前,抬首而望,便见一头戴幞头、板着脸的中年男子满脸冷意,眯着眼询问道:“阁下,是不想守规矩?” 后边,那护卫一脸尴尬,“梁大哥,是我看守不力……” “无妨,此人身法着实厉害,我都没怎么注意,若非老段也在,险些就让他钻进去了。普天之下,还没有人能比他更快。” 上官云阙本还想扭扭捏捏的糊弄过去,闻见后面的言语已是大愣,而后翘首去望,便见护卫重重的人影之后,一矮胖身影嘴角叼着一根草茎,正环胸向他憨笑着看来。 “你们……” 手持唐刀的梁知依还是一脸冷意,一手将他擒住,而后拎了过去。 “段头儿,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观他模样,不男不女的,要不要亲自审问一番?” 段成天咬着嘴中的草茎,闻言憨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带到后面来。” 自始至终,上官云阙都是一脸愣然的模样,他几次想要张口,却都碍于周遭的情形,憋住了。 …… 今夜,安乐阁门口除了重重护卫,还有一面一面的屏风,再过一串珠帘,奢靡的风,便扑面而来。 若说街外是凡世繁华的一角,这安乐阁中,已是仙境。 铺有地毯的地面间,雪白的仙气不住翻涌,遮住了脚踝,让人一眼扫去,只觉是飘荡行走。 数不清的仕女身着束胸的彩帛,显现出了胸前饱满的美态,裹在手臂上的彩练微微晃动,更添几缕仙气,单是行走,就有翩翩的美妙之意。 偌大的大堂中,人满为患,却又坐落有秩,隐隐的香气浮动在每个人的鼻间,甚让人陶醉。 耳中,是极有韵律的乐声,但环首四顾,却全然看不见乐手到底在何处,但这乐声,好似就环顾在耳边,每有一种风格的曲子变换,便就让人颇有一种身临其境的幻觉。 大堂之中,一座圆形的精致舞台静静搭起,但与天下中所有的舞台皆是不一样,其上每变换一位娘子,皆是有匹配其风格的背景以极薄的屏风呈出,辅之以配乐,便让人悚然驾临于其中。 或是戈壁、或是边关、或是江南、或是大雪纷扬的江水之畔…… 每个登台的女子皆有本事勾动起在场男人的心弦,也便是那个能让他们甘心消费的欲望感。 舞台之侧,一座木碑伫立。 碑上并无字迹,但其旁有数面尚还在不断变化的纸质榜单,分列有各组打擂所耗钱币的金主名号。每有一豪客掷出千金,亦有专人大呼,涨其脸面。 单是这一物,已让在场自诩为贵人的所有男子热血喷涌,止不住的砸出钱去,只为自己的名字能列于其上,而彰显自己的实力。同时,他们也舍不得自己看重的佳人,因淘汰而垂泪的模样。 …… 上官云阙已看呆了。 他在宫中见过的奢靡场面也挺多的,但如眼前这种新奇的玩法,以及极让人上头的氛围,还是他头一回见。 场中,无数人似若癫狂的不住投钱而出,融入这疯狂的宴会之中。 抬首,一道身影负手立在最高处,静静俯视着。 似若戏弄人间。 “莫多看。” 后面,押着他的梁知板着脸,推了他一把。 上官云阙惊诧的收回目光,似已猜到了那高处之人的身份。 他们一行人另辟蹊径,从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拐入了后楼,这里虽是安静许多,但来来往往的女子依显得热闹,所有人的眼睛皆是亮晶晶的,是止不住的笑意。 走过长廊,他被带到了一座僻静的厢房中。 一进门,梁知便干咳一声,退了一步。 “天巧星勿怪,方才在外面人多眼杂,我只能出此下策,将你带进来。” 上官云阙一边哎哟,一边揉着被捏疼的肩膀,“你认得我?” “在下不认得,老段却是一眼将你辨了出来。”梁知拱了拱手,应声道。 门口,段成天将嘴中的草茎吐了出来,环胸倚在门口,上上下下打量着上官云阙,挠了挠后脑勺:“多年未见,天巧星依还是风采依旧。” “哎呀呀,老段你才真是大变样嘞!”上官云阙肩膀也不疼了,捏着手指抬步过去,颇显熟络的就要揉段成天的胖脸,“想当年,你还是僖宗身边最年轻的侍卫,你我还一起喝过酒呢!如今也变成这般样子了,啧啧啧,这些年没少受苦吧?” 段成天却是记不起那些岁月了,叹了口气,伸手请他坐下。 “当年大帅遣散众人,你们便皆没了消息。各舵的聚点大都人去楼空,已然破败,唯有安乐阁留存至今……故也难怪你能寻来,说吧,是为何事?” 上官云阙却是先不答,而是捏着兰花指凑过去,道:“我呀,这些年实际上也早与组织脱离联系了,你还记得阳叔子不?他建了一山庄,收养了两个小孩,我就在替他照顾孩子,收点辛苦钱过活……” “阳叔子?”一旁,梁知惊声询问:“青莲剑歌天立星?那位自创剑式‘惊鸿’的前辈,现也还活着?” “当然还活着,人家呀,每日修习医术,养了两个小娃娃,日子可是逍遥自在的很呢。”上官云阙笑道。 桌边,段成天却是闻声长叹,羡慕道:“我虽与天立星交情不深,却能在多年后闻及故人逍遥,当为幸事。” “谁说不是呢?” 上官云阙见话题已被岔开,便立即喋喋不休的开始诉说这些年的不易来,却绝口不提大帅袁天罡与此行的目的。 末了,他便翘着指尖朝段成天坐近了些,道:“阳叔子那养不起我了,这不,就想着能不能碰运气寻到以前的同僚,拉我一把。果不其然,还是你们洛阳分舵这安乐阁家大业大,啧啧啧,方才那场面,日进斗金恐怕都不为过吧?老哥哥,收留我如何?” 段成天默默听过,而后咧嘴憨厚一笑,“我只是个送豆腐的,今天晚上留在这只是顺便帮忙看看大门,恐怕不能做主。” 上官云阙瞪大了眼,然后下意识看向梁知。 后者摆了摆手,依还是一脸严肃:“我也只是这安乐阁一个管护卫的,做不了这个主。” “护卫可以啊,你瞅瞅,我这实力难道当不了一个护卫?”上官云阙干咳道:“再不济,跟着老段送豆腐也成。” 段成天与梁知对视了一眼,而后苦笑了下。 “天巧星,你试探了这么久,有什么需求不妨直言。” 上官云阙梗了一下,继而步子倒退,隐隐守在了门口,以方便自己可以随时溜走。 他清了清嗓子,在两人的注视中,低声询问道:“你们,没有投梁吧?” “自是没有。” 听见两人肯定的答复,他便倏的松了一口气,而后坐了过去,嘴唇颇干的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方才非是我在胡搅蛮缠,我这次可是奉了大帅的命令,要带那个天暗星萧砚回去。谁曾想走到半路,就听见他投梁了!若是走漏了风声,保不准他就先逃了。” 他狠狠灌了一口茶,模糊不清道:“待会,泥们要绑住我,纳下他。” 段成天犹豫了下,而后挠了挠圆圆的脑袋,道:“不瞒你说,这座安乐阁的主人,就是萧砚。” 上官云阙眼睛一愣,还未咽下的茶哽在了口中,继而一口喷出。 后边,梁知拎着一根绳子悄悄摸来,而后,趁他不备,一把绑住。 “天暗星说,后面他自会寻大帅解释。” “天巧星,今夜,你需得委屈一会了。” (本章完) 第97章 借刀杀人 夜宴渐至巅峰,老鸨喜滋滋的来汇报了几次,短短一个多时辰,于安乐阁中的流水已超万贯。 萧砚只是淡笑,他并不在意钱财的得失,只在意安乐阁在今夜过后,名气会增长多少。会在这洛阳乃至关中的地界,造成多大的影响力,而这,才是他的目的。 楼梯处有不良人把守,寻常人轻易不得上来。 雅间之中,本还对这故作神秘的宴会不怎么感兴趣的姬如雪,这会已瞪着眼睛走了出来,而后站在萧砚身后,攥着手指,并不掩饰自己眸中的惊叹之意。 后面,妙成天与玄净天两姐妹互相对视,亦是有些惊诧。 她们之前得知萧砚这一想法后,还想着替他参考参考,却被萧砚笑着婉拒了,本还认为这宴会应是什么司空见惯的场景,现下一看,却是大大超出了她们的预期所想。 没想到这萧郎,在这方面的想法居然也能如此天马行空,甚而可称得上是业界大拿。 难不成,世间真有如此天赋异禀的人? 妙成天若有所思,有些明白萧砚的身边为何能聚齐那般多的美人了。 这时,有一不良人趋步行来,而后拱手低声:“校尉,老段那边,遇见了天巧星。” “我方才已注意到了。”萧砚想了想,道:“请他上来。” “到这里吗?会不会太引人注意……” “无妨,我现在不需要遮遮掩掩。” 那不良人依令而去,妙成天遂附耳对着姬如雪低语了一番。 后者干咳了下,而后抿着唇,有些绷着的上前,站在了萧砚身侧。 她偏着头,盯住了他的侧脸。 萧砚果然发笑,而后询问:“有话想问?” 姬如雪沉吟了下,继而低声询问:“这些时日,你将我们姐妹留在这里,却一直未曾说明你为何要投梁……如今歧国将受战火侵袭,我们恐怕没有时间再在这里耗下去。” “这么说来,你们是欲回去了?”萧砚眼中含笑,盯着她的眼睛。 “从立场来看,伱已经是我们的敌人。” 姬如雪小脸清冷,故意显出些了距离感,道:“为了岐王,以及歧国的百万百姓,我们不敢冒险。” 不远处,妙成天听见这番话,已是走了过来,微微行了万福礼:“妾身几人皆是清楚萧郎的为人,还望萧郎能够以实情告之……” 伴在她旁边的玄净天则是下意识绷紧了神经,眸光在两面一扫。 她虽然亦与萧砚有些交情,但而今后者在她们的认知里已然复杂化。换句话说,她无法判断,萧砚会不会对她们出手…… “还请两位圣姬见谅,萧某自有计量,还容在下稍稍藏拙一二,至于……”萧砚淡然一笑,看向姬如雪,道:“起码在现今,以及以后的许久,我与歧国都应是盟友关系。” “萧郎的意思是?” “暗桩还需继续铺设下去,便如计划那般,开马行、设粮庄。这,也是我与你们歧国合作的基础。” 妙成天微微蹙眉,“恕妾身多嘴,萧郎投效大梁,便是为了让这条计划能够安稳的在中原运营?” 萧砚当即应道:“圣姬可以这般理解,且需要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便是诸位在中原……最坚实的保护伞。” 二女瞬间愕然。 姬如雪却是有些敛眉,不着痕迹的瞥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妙成天则是恳切的一欠身,道:“是妾身自以为是了,妄自揣测萧郎目的,实乃不识大体。萧郎肯为此事尽心如此,真令妾身这些歧国之人汗颜……” 一旁的玄净天亦是有些尴尬,不由对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感到羞愧。 人家为了能让歧国的情报铺设顺利,甚至不惜背负骂名入梁效命,自己怎能如此怀疑人家? 萧砚一脸坦然,平静道:“我不过与岐王一般,皆为唐臣而已。” 二女闻言过后,还未咂摸出这句话的含义,向后楼的楼梯口,几道身影已疾步而来。 几人遂转身望去。 来人是段成天与梁知,二人中间被押着一人。前者这会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住的用胖手挠着脑袋。 被押着的人自然便是上官云阙了,他被绳子绑了个结结实实,涂抹了烟熏妆的面容有些潦草,还在不断的低声劝着段成天,“老段,你可莫要走上这不归路!我呀,我真是上官啊!我也真的是奉大帅的命令,来……” “天巧星莫要多言了。”梁知则是脸不红气不喘,他单手擒着上官云阙,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板着脸道:“你若要怪,大可怪在我老梁的头上。” “哎哟,你这个木头脑袋。”上官云阙懊悔不已,自己怎的偏偏撞上了这么两个一根筋的人。 但此时,他也知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索性不辩解了,面上挂着冷笑,向那栏边的几人迅速一扫。 这会,由于他的出现,已有数位不良人大步过来,隐隐将围栏遮挡住,唯恐下面的人看清了这里的动静。而三女一男的组合,也让他极容易辨出谁才是正主。 他冷哼一声,因双臂被绑住,故抬不出兰花指,只能自以为极其高冷的抬起下巴,向其望去。 那小子,身条看起来倒是板正,高高瘦瘦的,穿着一身阑衫竟显得有些健硕,颇有些风流倜傥的味道。 啧啧啧,这小脸,端的上是个美男子…… 上官云阙正想着,忽地脸色一变,而后暗暗呸了两声:“拐了拐了,这小子可是卖国贼!” 对面,萧砚亦在打量着上官云阙。 其与他映像里的形象大差不差,腹前系着一圈白纱,袒露着肋骨分明的胸口,一脸浓妆衬得他有些不男不女。不过,他看他的眼神怎么怪怪的? 不过,萧砚的注意力却马上被上官云阙身上的绳索吸引去了,遂不再细想。 “你们两个,把天巧星绑着作甚?”他不由苦笑的上前,歉意的拱手一礼:“在下久闻天巧星的大名,今日之事,实在得罪。” “听见没有,还不把我放开!”上官云阙闻言,瞬间惊喜交加,而后不住的扭着身后的手指,示意道:“我说了都是误会嘛,大家和和气气的,一起回去面见大帅,岂不美哉?” 萧砚的笑意不变,道:“不过既然绑都绑了,天巧星就且先委屈片刻,如何?” 一边本还板着脸想要替上官云阙解开绳索的梁知瞬间一顿,而后咂了咂嘴,一声不吭。 段成天稍显为难,而后别过身,目光飘忽不定。 “老段,你……” 上官云阙急了,而后向着萧砚凑近了几分,苦着脸低声求道:“成成成,你想多久见大帅,咱们就多久回去,怎么样?这么多人看着,你就先把我放开嘛……” 同时,他的目光还在不远处的几女身上扫过,羞愤道:“还让几个娘们盯着,我真是不想活了!” 萧砚哈哈一笑,亲自伸手替他解开后绑的绳子,而后再次歉意出声:“情况特殊,多谢天巧星谅解。” “哼。” 上官云阙冷哼一声,却见周遭的一众不良人已识趣离去,脸色便缓和了许多。 唯独姬如雪三女神色还有些古怪。 萧砚折过身,向她们挤了挤眼睛,而后做了几个手势。 妙成天二女是见多识广的人,当即欠身一礼,端正了态度。 姬如雪却是有些暗暗皱眉,她实在不理解,为何萧砚身边总能凑齐一些稀奇古怪的人。但这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而是她总感觉那个娘炮似乎天生有些与她不合一般,好似莫名有些性格相克。 她将古怪的想法按住,而后随妙成天两人回了雅间。 这边,上官云阙终于能够再次捏起兰花指,他一边斜视着梁知,一边暗哼着揉起被绳子勒疼的手腕。 好在,他已试探出了萧砚的态度。 后者若是真的想要投效梁廷,必然也不会在乎他这一藏兵谷信使的身份。毕竟这一介小年轻,怎能知道大帅的厉害呢? 他哼哼唧唧的,白了眼一旁的段成天,“老段,你我多年的老交情,今儿可就吹了!” 段成天挠着后脑勺,只是憨笑。 “切。” 上官云阙转头扫视着这层阁楼,才发觉这已是整座安乐阁视线最好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大堂与二楼的所有动静。 旁边,几个不良人抬来了几张胡凳,分列在两边。 萧砚随意选了一张,坐了下去。 “天巧星此来,大帅是如何下的令?” “都已经落在你手里了,什么命令还重要么……”上官云阙哀愁的长叹一声,继而苦着脸道:“莫叫什么天巧星了,难听死了。叫我上官就好,妄我还说什么前辈呢,居然被你一个晚辈这般戏耍。” 萧砚轻声一笑。 这看起来好似是上官云阙藏不住话,但偏偏是其全然不在意方才那些芥蒂,向他以示亲近的表现。 “上官兄是豁达人,还望不要怪罪段大哥与梁大哥,他们二位也是受了我的蛊惑而已。”萧砚道:“在下亦会遵守承诺,届时必会跟着上官兄回去面见大帅。” 上官云阙撇了撇嘴,捏着兰花指道:“能不豁达吗?我可真怕稍不答应,就被丢到茅房里熏他个三天三夜……” 纵使是梁知,此时也板不住脸了,干声一笑。 见气氛已然活跃,上官云阙眼珠子一转,稍有些摆谱道:“大帅的命令,便是带你回去。我猜呐,起初的原因,还是因为你们在洛阳闹得动静太大,大帅想要见见你。不过现在么……” 他压低了些声音,同时指着周遭的一切,“你个人投效朱温,谁也管不了你。但你偏偏要挂一个不良人的身份,这不是败坏我不良人的名声吗?大帅那里恐怕说不过去。还有,你在这搞的什么东西?安乐阁怎么就成了你的产业?” “这些东西,上官兄今后会慢慢知晓。” “这哪成呢!”上官云阙急道:“你入梁效命,总得解释一下吧?若不然,我拼着翻脸,也要去搬一些救兵来,捉你回去!” 同时,他还不住看着一旁的段成天两人,神色也严肃起来,“这可不是戏耍之言,你们二人应能知道,大帅若是动怒,天下间无人能承受得起。” 段成天闻言犹豫,梁知也有些思索起来。 对面,萧砚沉吟了下,道:“无需为难他们,我给上官兄透露个底吧。” “速速说来。” “此去,为之借刀杀人。” 上官云阙愣了愣,“杀谁?” “第一个,河北刘守光。”萧砚用手指敲着膝盖,双眸虚掩起来,“而后,河东李克用、淮南杨渥、蜀地王建……” 他的声音很慢,语句很长,一个个名字流出,却让上官云阙的背脊遍生鸡皮疙瘩。 一旁,段成天与梁知双手环胸,皆是肃然。 上官云阙结结巴巴,“你、你借谁的刀?” “朱温。”萧砚坦然道:“这柄刀,最是锋利。不过,放心,他这柄刀握不长的。” “等等,容我缓缓。” 上官云阙揉着额头,感觉意识有些混沌了。他记忆不断闪动,似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些熟悉的名字。 突然,他灵光乍现。 是大帅的房中…… 袁天罡的书架上,常年挂有一长串名单。 宋文通、李鸦儿…… 太多了,却又和萧砚所说的名字格外契合。 他悚然一惊,兰花指都不捏了,小心翼翼询问:“你是想?” “光复,大唐。” 萧砚起身,低眸俯视着他,伸出手:“上官兄,想加入吗。” “这这这……” 上官云阙结结巴巴,脑子里一片混乱。 但即在此刻,一道爆竹声忽地炸响,令他心肝一颤。 而后,整座安乐阁亮如白昼的烛灯瞬时齐齐熄灭,大堂间原本还稍显安静的一众贵客先是一惊,继而马上嘈杂起来。 不过须臾,一抹亮色缓缓映出。 所有人傻然望去,却见是楼阁之间,一轮明月高悬。 乍然,极有韵律的琴瑟声缓缓奏起。 继而,一缕彩练飘动,所有人便见一道倩影自黑暗中盈盈飞出,在月色中,翩翩长裙轻轻摇晃,其人似若仙子。 雅间内,姬如雪眨着亮闪闪的美目,抬目看去。 她们白日里已打算离去,萧砚挽留她时说过一句话。 “夜里的宴会,希望你能去看看。有首词,送给你。” 月色之下。 长裙飘飘、比仙子更像仙子的鱼幼姝伴着琴瑟声,轻声缓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倏然,姬如雪的眸光一怔。 整座安乐阁,皆已开始因鱼幼姝沸腾起来。 她的目光,却只聚焦在那一人身上。 淡泊的亮色中,他身姿笔挺,似是心有所感,面挂温和的笑意,向她望来。 耳畔,歌声还在回响。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少女的眸中,便缓缓噙出了些许水雾来。 厚着脸皮求票、求订阅~ (本章完) 第98章 入京 一缕晨曦照破黑夜,洒在安乐阁高耸的青瓦顶上,映出了抹抹金黄。 姬如雪揣着心事,大半夜都睡不安稳,待拂晓刚至,便已悄悄的迈出房门,在庭院游廊间吐纳宁神。好在春日来得早,晨曦间已有鸟鸣声阵阵响起,让她心静了许多。 昨夜宴会闹得很晚,几乎是半个城都未歇息,恰如妙成天后来与她所言,便是上元节,恐怕都不曾有这般热闹。 她有心想去萧砚的院中,却又莫名有些胆怯,闲逛之下,竟到了前楼。 大堂内还有不少仆役在打扫夜里留下的狼藉,清水铺洒而出,落在了地面,溅出一片密密的水渍,却又冲干净了地板间的污垢。 姬如雪不由在那座舞台前驻足。 旁边,两个持着水盆的侍女埋着头开始擦洗,惊羡的低声讨论传进了她的耳中。 “听他们说了没有,昨日夜里,鱼娘子一登台,便收了十万多贯赏钱。十万贯啊,几百年都花不完吧?” “怎才止十万贯?单是那均王朱友贞,可就出手了九万九千贯哩,其他客人的赏钱加起来,恐怕也有几万贯了。可比其余人的总和加起来都多。” “花魁啊……”一人羡慕的抬头:“鱼娘子的名字恐怕已传遍洛阳了吧?” “这是当然,旁的那些青楼瓦肆还说咱们要弄虚作假哩。你看看,昨晚那场景,还有鱼娘子唱的那首词,谁能压得过?”另一侍女说到此处,随口清唱了几句,而后道:“听说昨夜有人想花百贯再听鱼娘子唱一遍,鱼娘子都不肯呢。” 下边,适才心静的姬如雪再次有些心乱如麻起来。 她下意识想要去握剑,却才想起萧砚还未赔给她。 这时,那两名侍女也才抬头注意到在一旁驻足许久、看起来有些清冷的姬如雪。 “这位姑娘,你是?” 安乐阁中的仆役、小厮、女婢,以及各样的管事和舞女等等太多,她们虽大多不熟悉,但也有过几面之缘,却对眼前这少女万分陌生。 姬如雪回过神来,而后歉意的抱了抱拳:“在下闲逛至此,并非有意偷听二位的谈话。” “这倒不是什么问题,关键是今日安乐阁不迎客,姑娘是不是走错了?” 姬如雪愣了愣,有些不知自己该如何解释。她只不过是在这里借宿了些许时日,又该以什么身份自居呢? 她犹豫许久,低声道:“我……” 这时,一旁传来了温和的笑声:“这位姑娘是我的好友,今后大家多多相识,勿要认错人了。” 她霎时一惊,偏首过去,却见是萧砚着了一件米白色的阑衫,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旁。 观他的神色,却是神采奕奕,半分倦态也无。 分明是安睡了一整夜的样子。 姬如雪侧过身去,抿了抿唇。 萧砚后边,老鸨笑吟吟的挥着团扇,向堂中的一众管事,以及仆役、小厮大声招呼道:“诸位且看过来,从今往后啊,咱们安乐阁的东家,便是这位郎君了。安乐阁,今后姓萧,谁认错人,老身可不会手下留情!” 所有人便齐齐躬身。 “见过郎君。” 萧砚只是淡笑着虚抬了下手,而后示意老鸨:“假母,你上去宣布吧。” 老鸨喜滋滋的应了一声,而后手持一面纸张登上了高台,摇着团扇,不掩笑意的出声。 “昨日的‘春日宴’便是郎君的手笔,他对大家的表现格外满意。也从今日开始,我安乐阁便要……”她望着那面纸,顿了一下,道:“从今日开始,安乐阁即开始转型。原有一切大体不变,新增炒菜以及外卖服务,供应全城。” 所有人愣了愣,而后有些低声嗡嗡起来。 他们虽惊诧萧砚过分年轻,却也更多的是对这什么“炒菜”和外卖好奇起来。 “静一静。” 老鸨用手压了压团扇,板起了脸,大堂中果然安静了下来。 她这才向萧砚不好意思的一欠身,而后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同时,安乐阁还会在汴梁开一分楼,同样提供炒菜与外卖服务,接下来,老身会安排过去的人手,伱们不必着急。” 这无疑又是一出乎意料的重磅消息,却又在细思过后,让人觉得合情合理。 洛阳虽已安稳了好些年,但毕竟曾多遭战火,哪里比得上作为大梁国都的汴州?看来这位过分年轻的东家,野心甚为不小。 “最后,则是郎君的意思。他念及安乐阁年存已久,许多人亦是多年的老人,可谓是将大半生都卖给了安乐阁。从今往后,为安乐阁做事超过二十年者,奴契老身会物归原主,如有想离去者,郎君不但不会阻拦,还会给出部分安家费。留下的人,俸钱则上涨十成!未达二十年的人,不论是何身份,俸钱通通上涨五成!” “今后,只要达到年限者,皆可收回奴契!” 若说先前大家还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思,直到此时,所有人都瞬间呆愣了下。 就连那些管事事前都不知这一消息,亦是有些愣然,而后纷纷对视。 高台之下,萧砚折身过来。 他单手负于身后,用另一只手抵着自己的胸口,淡笑道:“我萧某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与诸位之诺言,不管今后多少年,只要安乐阁还在,这句诺言即在。” 他并未站在高台上,但声音铿锵有力,却比站在台上更让人信服。 最后面,有人踮起脚,想要看看这位新的东家到底长什么样。 但所有人已经欢呼起来。 “今后,只为郎君驱使!” “郎君长命百岁,我还要再为安乐阁干上一百年!” …… 大堂中间的木碑上,已用鎏金的楷体刻上了几个名字。 位列榜一的,便就是金主朱友贞了。 他昨日极为捧场,全场消费达十万多贯,配得上这一“金主”的名号。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心思,既然他想当,给他便是。 …… 安乐阁门外,长长的车队已开始装箱。 各种各样的珠宝、一箱箱的铜钱,一个劲儿的往上抬,惊掉了路人的下巴。 门口,姬如雪蹙了蹙眉,偏首询问道:“为何要带这些去汴梁?” “马行、粮庄……”萧砚摩挲着下巴,看向她,“你可听说过钱庄?” “?” 姬如雪摇了摇头。 萧砚淡声一笑,并不急在这会解释,而是道:“这里还是小钱,更多的,还需分几批运往汴梁。” 说罢,他忽地一笑,略略俯身过来低声道:“这下,便再也不愁没有钱了。” 他的气息扑在了耳边的碎发上,姬如雪的脸颊向旁偏了偏,却是想起了他们两人半年前在辉州没有钱的时候。 “你在洛阳做了这么多事,为何非要去汴梁?” “不去那里,我怎么做官?”萧砚笑了笑,道:“不做官,怎么做你们的保护伞?” 姬如雪想要垂首下去,听见这里,却是压抑不住,莫名一笑。 而后,她环顾了下四周,壮着胆子将他们的距离凑近了许多。 “方才,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好友?” “难道不是吗?” 少女急了,咬了咬牙,低声道:“那你昨日说,送那首词给我!?” 萧砚愣了愣:“什么词?” “便是那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姬如雪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但她马上,便见萧砚的脸上呈现出一抹灿烂的笑。 “你!” 姬如雪不由又气又羞,脸颊有些气鼓鼓的,本想狠狠踩到萧砚的脚背上,却又不舍得踩下去,只得像个木头似的、不甘示弱的杵在他旁边。 她才不会像别的小姑娘那般,一跺脚,就扭扭捏捏的跑了。 打定主意的事情,她就没理由这般放弃! 正将萧砚在心里狠狠骂了百遍时,姬如雪却浑身一僵。 身旁,萧砚一只手忽地横来,而后,轻轻揽在了她的肩上。 少女轻咬着唇,动也不敢动。 少年亦是只望着前面,一时不知该如何作声。 两人皆是沉默着,如此立了许久。 门外,一众不良人齐齐回头,颇显局促的整理着各自的坐骑,余光却在暗地里,互相悄悄传递着,不时露出大家都懂的笑来。 但马上,他们的中间却忽地被人一扒拉,硬生生的将他们分开了去。 萧砚眼角一跳,偏首望去。 却见是一面化有烟熏妆的男人脸凑了过来。 正是上官云阙。 他有些扭扭捏捏的样子,似是有些难言之隐一般。 在他身后,姬如雪紧紧攥着拳头,暗暗咬牙。但她还没来得及敲出去,上官云阙却一把将她推开了些许,“去去去,我要跟我家萧郎商量大事,你个丫头片子离远些。” 而后,他终于搓着衣角扭捏的压低了些声音。 “萧郎啊,如今大帅给我的差事我也办砸了,却是不敢就这般回去了。我昨夜想了整整一宿,还是想着跟着你,或许不至于回去被大帅责罚一顿,我这人吧,就喜欢跟你们这些年轻人呆在一起,多有朝气不是?” 他刻意防备着身后的姬如雪,用内力隔绝着声音:“这些幻音坊的女人,向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呀。带着她们不如带着我,你看我,这品味……” 对面,萧砚面有淡笑,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 上官云阙有些娇羞,捏着兰花指想要点他的胸口:“讨厌,这么多人呢,还平白无故摸我……唔……” 他的话还未说完,萧砚单手使力,继而,瞬间一个过肩摔。 沉闷砸地的声音响起,萧砚拍了拍手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理了理衣衫,向车队中的一众不良人挥了挥手,一脸漠然的出声。 “走吧,进京。” 所有人的表情皆是解气,纷纷上马。 “走走走,入京!” 后边,本早已想要出来,却躲在后边看着姬如雪二人亲近的妙成天与玄净天暗暗叫好,轻笑着牵起姬如雪的手。 “雪儿妹妹,走吧。” 后者抿嘴发笑,望着前边已翻身上马的人影,跟了上去。 车队缓缓而行。 后边,上官云阙揉着发疼的屁股,顾不得拍拍身上的灰尘,追了上去。 “诶,等等我啊……” ………… 豆腐摊中,段成天卖完了最后一块豆腐,而后,将摊子收起。 一旁的小贩发笑询问。 “段掌柜,好些日子没见了,今儿怎的有空出摊了?” 段成天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道:“过把瘾。” 小贩笑得前俯后仰,道:“咱们这种人,还能靠卖豆腐过瘾?” “自是过瘾的。”段成天笑了笑,而后突兀道:“以前,你小子老想着骗我这秘方,今天我就告诉你。” 小贩傻了一下,“你告诉给我作甚?” “以后,恐怕很久不会回来了。” “啊?” 段成天不理小贩的惊诧,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条递过去:“按上面的做,你做的豆腐必然不差。” “这这这……”小贩有些惊得不敢去接,却又在慌乱片刻后,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激动的将其接过。 他是亲眼看见,段成天凭借这一手好豆腐,从一介白身,置办了一座小宅子,养了一个徒弟…… 段成天释然的叹了一口气,折身往回走。 “老段,你真不干了?” “不干了,回去干老本行。” 不过,他却又顿了顿,挠着脑袋道:“若有法子,替我把这摊子留着……罢了,不留也成。” 说罢,他便再无顾忌,转身便走。 他的身形敦厚,眨眼却消失在了街角。 那小贩挠了挠脸,莫名觉得平日里好似谁都可以欺负的老段似有一些不可小觑的过往。 …… 小宅子中,年不过十岁的骆小北吃力的拎着一方木箱,将其装在了背篓中。 “师傅,咱们为什么不留在洛阳了啊?” “去做新的事。” “去哪?” “汴梁。” “还去卖豆腐吗?” “不。”段成天将噌亮的唐刀收进鞘中,胖胖的脸上有些严肃:“这次,师傅教你一些别的东西。” 骆小北先是一愣,而后惊喜。 “是什么?” “杀人技。” 厚着脸皮求票,求订阅~ (本章完) 第99章 焦兰殿 汴梁城的春意,似乎要比旁的地方来的早上许多。 贯穿南北的风,拂动了汴河岸侧的垂柳,柳枝纷纷扬扬间,船队亦是南来北往,经漕水运来了南方时鲜、海外奇珍,精细的白米、新奇的瓜果,一船船的抵近了漕道码头。 汴梁漕运繁华,百年间不知养活了多少凭此营生的汉子,眼下许多闲汉聚在河岸两侧,看着一条船过来,就纷纷羡慕的低哗一声。如此几拨船队驶过,便响起了近百道惊羡声。 无他,依靠漕运过活的人实在太多了,每日挤破了脑袋都争不过来,今日已是开春后最大的一批船运,偏偏还不能满足所有人都能混上一个拉纤跑腿的活。 岸侧,傍河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酒楼,外间搭有矮棚,平素多是三流九教的下等人来此饮酒打诨的地方。 二楼靠窗可见河道的位子上,朱汉宾一身常服轻松而坐。他的身前搭着一方桌案,正有一名小厮在替他煮茶。 茶香缭绕中,两个不良人环胸坐在对侧,满脸冷峻。 他们二人早在曹州,便奉命负责监视朱汉宾,而今后者任龙虎军都指挥使,他们二人便各自领了一个队正的差遣,共任朱汉宾的亲兵统领。后者每日的一应所行,皆瞒不过两人的眼睛。 一壶茶煮好,朱汉宾挥手令煮茶的小厮去备酒,而后随意的给两人各倒一盏茶。 “二位与某相识,已有近半年了吧?” 两杯茶静静置在桌面,两人一脸漠然,动也不动。 朱汉宾早已习惯,自顾自的饮着茶,继而用筷子指着窗外河道上的一批批船队。 “你们可知,这些船队是从哪来的?” “不感兴趣。”片刻后,一人低沉出声。 “是吴越钱镠、南楚马殷、北楚高季兴、泉州王申知的进贡之物。”朱汉宾兀自答道:“彼时,几波应是错开运来的,但宫里为了造势,却还是将他们集中在一起,于今日运进城来。” 两个不良人一言不发,好似没听到一样。 不过,朱汉宾还是敏锐的从他们脸上察觉到了些许动色。 有伙计端来了两壶酒水来,他举起茶杯,掩住了自己嘴角的一抹冷笑,道:“而今,大梁以南,除淮西杨渥尚还不臣外,已无敌手。由此观之,今后天下归一,则必属大梁。二位说,是也不是?” 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不良人对视了下,而后缓缓点头。 见二人似被自己说动,朱汉宾依还是波澜不惊,将桌上的茶水撤去,给他们共倒上一杯酒,低声道:“如今二位对某已是知根知底,也知某已任龙虎军指挥使,遥领曹州刺史,为朱温重用……” 他倾身而去,将声音压得愈低,“眼下,某虽还只是朱温假子,但已慢慢逐掌权柄,甚而已暗与冥帝交好,日后更进一步,窥探一番那储位,或也不是问题。而今,大梁强而诸侯弱,一统天下只看时间长远,某虽才能不足,但也比冥帝那个鬼物强上几分,又得二位助力,今后登顶,并不无希望……” 一人粗鲁的打断道:“都使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兄弟二人读的书不多,听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 朱汉宾也不恼,只是持起自己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从桌下取出一方木盒。 两人的目光遂被吸引过去。 木盒被打开,露出了其内的两张盖有官印的房契来。 “二位随某辗转几地,终至如今,此乃某对你们的谢礼。”朱汉宾将木盒推了过去,道:“此物也并不贵重,不过是汴梁城中的两座二进小院,便就当是某为两位寻的安身之所。” 说罢,他故作轻松的一笑:“小院所在,稍后自有牙郎领二位前去,院中还有某备下的些许薄礼,还望二位能够接受。” 两个不良人盯着木盒,半响未动。 朱汉宾安抚道:“放心,朱某并无旁的意思,只愿能与二位将曾经的一应矛盾就此抹去,权当是某与二位交朋友了,如何?” 一人犹豫了下,伸手将两张房契揣进了怀中。 另一个不良人也并不阻拦。 “来来来,喝了这杯酒,你我三人便就不计前嫌,从头来过。”朱汉宾霎时轻松了下来,而后不住的给二人倒酒,同时,低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伱们那校尉知晓的……” “都使好魄力。”两人举杯而对,继而一灌入喉。 朱汉宾大喜,再给二人各自倒上一杯,拍着胸口低声许诺:“只要二位肯尽心辅佐某,待某今后更进一步,必让二位亦是同上一层楼!” 两个不良人来者不拒,再次将酒水饮下,直到两壶酒被分的一干二净,方才作罢。 几两酒下肚,两人终于尽兴。 朱汉宾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事前,他还计划着拉拢二人需要徐徐图之,先用宅子将两人拴在汴梁,再替他们安排些许美色,一套流程下来,不怕他们不肯醉在温柔乡。 汴梁,已是如今天下最繁华所在,相信没人可以拒绝这里的魅力。 届时,他离间二人之后,即可于其中浑水摸鱼,既能让萧砚替他做事,又能为己谋权。待他的实力足够大的时候,便可以…… 念及此处,他爽朗一笑,打探道:“二位既已同意交朋友,可否与某实言相告,你们那位校尉,对某到底是……” 一不良人放下酒杯,打了个酒嗝,面上却全无酒色。 他身子前倾,将手肘抵在了桌面,嘴中扑着酒气,咧了咧嘴:“都使方才,吹嘘自己有那般能耐,入了这汴梁城,怎得就变成了聋子、瞎子?” 朱汉宾的脸色僵住,而后有些愠怒,“汝言之何意!?” “你掌控左右长直,难道不知,今日校尉入京?”那不良人嘿嘿发笑,道:“这两座小院,权当是都使迎校尉入京的贺礼了。” “胡说八道!他分明尚在洛阳!” 一抹慌乱之色从眼中闪过,朱汉宾站起身,双手撑住桌案,怒容沉声道:“他傍上了朱友贞的大腿,朱友贞都还未回京,他怎可能不留在洛阳!?” “都使难道不想一想,自己为何连这等消息都收不到?”那不良人不急不缓的起身,单手按住了朱汉宾的肩膀,和气的语气缓缓转冷:“校尉让我兄弟二人给都使传句话——” “他既能将你捧到这一位置来,便能让你随时可以摔下去。” 搭在他肩上的手重重的向下拍了拍。 “好好做事,莫动什么小心思。校尉说,稍后准你父子二人见上一面。” 两人环着胸,似若寻常般折身到楼下等候。 同时,他们还不忘将桌上的木盒一并带走。 朱汉宾面露愣然,缓缓的瘫坐了下去。 他如今掌控左右龙虎军,虽不是大梁境内最有实力的大将,却在这汴梁城中,已是最有实力的几个军头之一,却连萧砚已然回京的消息都不知!? 有能力隔绝他耳目的人就那么几个,而方才那两个不良人所言,已是极其明了…… 片刻后,他双目发红,单手攥紧酒杯,直至其碎声而裂。 “朱友贞,老子与你没完!” —————— 汴梁皇宫,焦兰殿。 朱温正在批阅奏折,却不过只看了几本,就觉有些老眼昏花起来。 他脸上浮起厌恶的表情,捋了捋脸颊边的络腮胡,将奏折推到一旁。 “遣人捧去崇政院,让敬翔看。” 有太监一脸为难,低声道:“禀陛下,敬院使说,这些奏本他已精简了许多,还需陛下亲自做主才行……” “你妈个头!” 朱温勃然大怒,抄起一本奏折即劈脸打去,将那太监砸得鼻血直流,“听不懂朕的话吗!?拿去给敬翔看!” 后者捂着鼻子,不敢不从,急忙令两个小太监一人捧了一堆,向外出去。 “一群废物。” 朱温这两日的心情格外不佳,他早已拿定主意决意西讨凤翔,但这两日偏偏有朝臣不断上奏,言此时应先趁机会北取卢龙,与他的想法相悖。 他之所以执意要攻歧国,除了歧国更好攻打、方便他提升威望外,还因他与李茂贞是多年的宿敌,互相间的仇怨并不比李克用那厮少上几分。反而是河北,他虽然亦是眼馋,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一件事就是—— 他有些怕了。 数攻沧州而不克,他的威望几乎就是折损在了沧州城下,虽说而今什么河北内乱,但他还是有些不敢拿定主意。 说来说去,实则还是一个朱温自己不想承认,却不得不直面的事实。 他已经老了,不再有年轻时那般锐利的决断。心底里多多少少已有些不敢再犯险,尤其是对心有余悸的河北之地。 且他还是从唐僖宗之际就已开始活迹在藩镇间的老人,已见过太多以下犯上的实例。纵使年轻时在杀伐果断,在赫赫威名,临老若是威望尽失,稍不注意便会被下面的人拽下去,成为下一任的垫脚石。 这也是朱温为何会愈加暴虐,对待朱友珪愈加阴毒的主要原因。 念及此处,他老胖的脸上便呈起一阵狠毒,而后招了招手。 “来人,召张贞娘入宫。” 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侯在殿内的一众太监躬身而应,便要出宫而去。 朱温打了个哈欠,虽说还是在清晨,他已打算回后宫静等来人服侍。 但即在这时,一宫人匆匆忙忙趋步进殿。 “陛下、陛下……” “废物东西,慌什么!”朱温虎目圆睁,怒视而去。 那宫人浑身一颤,急忙跪下去:“禀陛下,前唐不良人萧砚,已抵达宫外。陛下前两日吩咐过,其回京的第一时间,便要召其入宫……” 朱温极其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让他滚,朕今日没空见他。” 宫人本已不敢再出声,但惦着袖中的银两,终究是将额头抵在地面结结巴巴道:“那萧砚说,他有尽取河北的计谋……” 本已走下殿首的朱温猛地一回头,而后双目上下一打量。 “召其入宫。” 但他又略一思忖,道:“暂且等等,先遣人召敬翔入殿来见朕,再召其入殿。” 那宫人闻言,终于轻松下来,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 召见敬翔的宫使几乎是和奏折一起抵达崇政院的。 敬翔也不多言,当即令人备轿。 好在崇政院即在御街边上,距离皇城也不过百十丈距离,轿子抬着他一路到了皇城,所花费不过刻钟时间。 待近了皇城,敬翔本欲下轿走路进去,却被宫使拦住,言其今日可以坐轿。 亦也在这时,他便望见城门边上,一挺拔的青年身影侯在门外,正与一个太监交谈。 “那是……” 他捋了捋胡须,皱眉询问。 “哦,敬院使不知,那位便是均王殿下上奏说的,投效我大梁的前唐不良人,叫萧什么……” “萧砚。” 敬翔记忆力超群,瞬间想起前些日子在奏书上见过这个名字。 但他只是万分疑惑,明明是头一回相见,怎的偏偏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不过没有时间让他多想,那宫使已令轿夫加快脚力,入宫觐见。 …… 皇城外。 萧砚挂着和煦的淡笑,握住了那太监的手。 “若无公公美言,在下今日见不到陛下,以后恐也再难面圣。” 手心中传来了冰凉的触感,这太监满意一笑,而后点着头:“好说好说,萧郎君乃识时务的义士,陛下本就看重,咱家也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萧砚却只是淡笑,再次与其交谈了许久,无非是些拍马屁的话语。 这太监果然脸都要笑烂了也似,临到有人来传唤萧砚,他还不忘提点道:“陛下这两日心绪不佳,萧郎君面圣之际,万要仔细措辞。” “感谢公公。” 萧砚随着这太监一路而入,行过了天街,抵达了一处大殿之外。 大殿外有广场,立有数座灯台与石刻雕塑。 从形制上来看,不难看出这是仿的洛阳紫薇城,就是占地并未达到那么夸张的地步,稍有些小家子气。 主殿门上,有金字匾额,上书“焦兰殿”。 他静静的打量了片刻,待再有人尖着嗓子传唤,便躬身而入。 殿中,一股肃杀之气瞬间扑面而来。 萧砚毫无动色,当即叩首而下。 “草民萧砚,叩见陛下。” 殿首,传来了粗犷的低沉声音。 “汝自言是李唐不良人,何言草民?” “前唐不良人,已成历史尘埃。于大梁境内,自是草民。” 坐在御案后的朱温闻言大笑,脸上的肥肉不住颤抖。 “若是那些自命清高的唐臣皆如你这般,朕真该满意了。起身吧,说说你到底有几斤几两,敢言尽取河北的大话!” 萧砚起身再次一礼。 殿旁,敬翔如老僧坐定,一双眼睛却上下将萧砚打量了个遍,而后出声。 “慢。” “禀陛下,臣在这萧氏身上,似看到了一分故人的影子。” 厚着脸皮求票~ (本章完) 第100章 废帝?非也,在下萧砚 焦兰殿中,宫娥持着小扇,轻轻于香炉边扇着,以让熏香弥漫,散布于整个殿中。 敬翔年逾四旬,丰姿不凡,腰板笔直,身着一件紫袍阑衫,却要比两月前的那日夜里显得身有正气,铁骨铮铮。其稍显清瘦的脸上,一对眸子虽只是淡淡的望着萧砚,却别有一番审视感。 从他的视角来看,确实是对后者极有一股熟悉感,但细细思之,却又不怎么确定。 不过,他只需一诈便知。 大殿之中,萧砚同样也在思量,记起了两月前他挟持敬翔时,后者曾说过。 “老夫素会辨人。” 殿首,朱温虚眯了下虎目,不过因他脸上的肥肉过多,两眼几乎变成了一条缝,但仍然别有一股震慑之意。 须臾,不由他吩咐,殿外便响起了阵阵甲叶碰撞的声音,数十衣甲鲜明的禁军围拢在外,似乎只需在下一刻,他们便会冲进殿中,擒下萧砚。 而同时,萧砚也能察觉到殿内有两股若有若无的杀意。 脑中的机械声响起。 “替宿主检测到两名潜在敌人,单对击杀率89%,目标二人合力,击杀率80%。” 朱温还是惜命。 不过萧砚仍只是面色从容,也并不回避敬翔的目光,只是一丝不苟的叉手行礼,道:“恕草民失礼,不知这位使君,是……” “此乃崇政院使、检校司空、同平章事,敬公。”旁边,有太监低声介绍道。 萧砚便向敬翔再次一礼,而后坦然面向朱温。 “禀陛下,草民实有一罪,望陛下能够责罚。” 后者见他不回话,反而无缘无故的突然认罪,果然被吊起了些许兴致,粗犷道:“哦?朕初次见汝,汝是犯了何罪?” “欺君之罪。” “何意?”朱温再次眯起了眼睛。 萧砚叉手俯首,而后似是思虑良久般,突然将手伸到了下颌处,缓缓撕开了一张人皮。 一旁,敬翔本还气定神闲,但眼见那人皮之下,慢慢显露出了一面他既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容来,便忽地脸色一变。 御座之上,朱温亦是倏然睁大了虎眼,目光如电般射向萧砚。 他这一世,直接或间接杀的人太多了,基本没有人的生死会被他放在心上,更从来不信那些子虚乌有的鬼怪之言。毕竟,这世间最大的鬼物聚集地玄冥教,便就是他养的。 唯有现在,朱温竟莫名只觉背上生寒,颇有些惊悚之感。 他一月前在洛阳,是亲眼看见过李柷的首级,还特地让仵作勘察过,分明半点问题也没有。 这世上,难道真有厉鬼不成? 好在萧砚已再次叉手行礼,俯身下去:“草民欺君,便就是未敢以真容面圣……” 直到这会听见其出声,朱温背上的寒意才转变而去,继而,死死盯着不远处俯身下去的人影,双手撑住御案,浑身上下瞬间杀气腾腾。 “陛下。”恰在这时,敬翔却是及时提醒出声,“不妨让这萧小郎子抬起头,好让陛下你再仔细看一看。” 朱温沉着脸,“抬起头来!” 萧砚直起身,依还是行叉手礼,脸上却只是平静。 但他能察觉到,身后的一众禁军侍卫似乎已是蠢蠢欲动。 君臣二人一同再次打量了遍,而后朱温将敬翔唤到了御座前。 “陛下,理应不是。”后者压低声音轻声道:“看起来老成许多,年纪也更大、更高更壮,仔细观之,似乎长相也并不是一模一样……” 朱温此时实则也已不太相信眼前之人是李柷,盖因萧砚看起来实在过于沉稳、平静,且仔细观之,他的脸好像确实与李柷有些差别。细看之下,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越看越不像。 若真是那废物,方才在他的震慑之下,就已瘫软在地泪涕齐流了。 但就算如此,他依然心怀杀气。 “汝缘何以假面示朕!还有,你为什么张有这副脸!?” 萧砚当即应道:“回陛下,草民正是有这副面容,才不敢以真容面圣。而草民有这张脸,盖因我是废帝替身……” “替身?”朱温肥脸一晃,眯眼起来。 但相较于他,敬翔却是要平静许多,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萧砚酝酿了下,缓缓道:“我身为不良人,前些年于偶然间被发现与废帝长相类似,便一直作为替身存在,计划在危机之际,由我换出废帝。但还未来得及实施计划,便闻见废帝遇难于河东李克用之手……” 见他说的真切,朱温揪着络腮胡,已是信了七分。但他旁的不问,只是沉声道:“朱友贞可曾见过你这副样貌?” “均王亦未曾见过。”萧砚沉吟了下,道:“草民此次不以真容面圣,便就是唯恐陛下受惊,故才行此欺君之举。不过未曾想敬相慧眼独具,竟一眼看穿了草民的真实相貌。” 敬翔细细思索,此时想来,自己或许正是因此,才从萧砚身上察觉到了那股熟悉感。 不过,他还是有些异样之意。 但他并未多加声张,而是向朱温点了点头,道:“老臣现下观之,确实是解了方才心头之疑。” 后者却是盯着萧砚,忽地冷声一笑:“汝对唐室如此忠心,而今为何要投效朕之大梁?真当朕看不出汝之诡计?” “非是忠心于唐室。” 萧砚正色道:“不良人创立之初,便唯效忠于天子。而今废帝遇难,中原正统为陛下尔。草民此举,既为废帝讨晋而尽忠,又乃顺应天道,为正统天子效力。” “汝说什么!?” 朱温本还在想着如何处置此人,这会愣了愣,下意识半倾身形。 萧砚叉手行礼,一板一眼道:“李克用、李茂贞之辈,枉称唐臣,实则皆逆贼尔,不识天道。当今天下,唯陛下,乃中原正统天子。余者,皆为逆贼!” “世间纷乱割据久矣,草民愿以不良人之身,效命于天子,匡扶大梁一统。” 敬翔捋着胡须的手一顿。 他从黄巢之乱时就已效命于朱温,而今已有二十余年。期间他多随从征伐,出入帷幄之中,众务集于一身,却从不受朱温猜忌,便就是因为他非常善于揣摩后者的心思,一言一行都能挠到朱温痒处,所以一应军机政略,朱温必向他咨询。 眼下这萧砚寥寥两句,是绝对讨到这位陛下的欢心了。 果然,朱温闻言大笑,全然不顾什么喜怒不形于色。 此子,这番话说的称心。 他就是这世间唯一的天子,他喜则喜,怒则怒,谁能约束他? “汝倒是识时务,”朱温重新坐回御座,抚着自己凸出来的肚子,而后挥了挥手,殿门外的一众禁军即瞬间退下。 而大殿之中,萧砚依还是行叉手礼的姿态。他本就年轻,此时脸上还有决然之意,恰如那种初入江湖的小青年,一根筋也似,一副只认死理的样子。 偏偏,朱温最喜这种看起来极好掌控的人。 且其还曾为唐室效力,更是那传闻中极为厉害的不良人。若是其诚心归服,少不得又是一桩美事…… 念及此处,他便轻松发问:“敬卿,伱觉之如何啊?” 敬翔知朱温实则已有决意,遂思忖了下,道:“老臣曾夸口,有识人之能。今日观这小郎子,确有一颗赤子之心。陛下乃承受唐室禅让之礼,是正统的天命之人,既是天子,陛下便理应受这不良人的效忠。” 朱温大为舒服,这一老一少今日这么几句话,真让他将前阵子的烦心事都抛开了也似。 更因为敬翔借势而出的一言,让他连萧砚的那张脸都看顺眼了许多,便挥了挥手:“汝既得敬公评价,朕便信你又何妨?平身吧,朕不怪汝这欺君之罪。” 萧砚先是再次行礼,继而又对敬翔郑重一礼,而后便要去拾捡那张假面。 “还戴那东西作甚?”朱温大度的一摆手,“汝就算是李柷,难道朕用不得?” 敬翔立在原处,一言不发。 萧砚却是大愣,而后面露激动,霎时跪地,双目赤红,似要落泪。 再出声,嗓音里已夹杂有微微的颤抖。 “谢陛下,复草民之真容……” 朱温大为得意,哈哈大笑:“朕乃天子,岂能连这等胸怀也无?今后,朕不但准你用这张脸,不但如此,朕还要昭告群臣,言汝就是前朝不良人、李柷替身,而今顺应天道,归顺于朕!” “……” 敬翔犹豫了下,终究是上前提醒道:“陛下,这萧小郎子今日面圣,是为取河东一事献策。老臣实也好奇的紧,何不令他一一献来?” 被他打断,朱温也不觉敬翔失仪,反而兴致更高:“速速道与朕来。” 萧砚擦拭掉眼角的泪,起身从怀中取出一面舆图来。 一旁立马便有太监近前接过,先是查看其中是否有端倪,才铺展于朱温身前的案上。 “陛下,”萧砚趋步上前了几分,一脸正色。 “此为,幽州城防图。” 朱温与敬翔的眼睛霎时一眯。 前者是紧紧盯着手中的舆图,后者却是上下打量着萧砚,道:“汝之尽取河北,便是想要陛下孤军深入?” 萧砚却是点了点头,而后,摇了摇头。 “草民为不良人天暗星,在河北亦有下属所在。而今,刘守光自领卢龙节度使,大兴土木,称王之心昭然若揭。其兄刘守文不堪,与之野战数败,已遁于辽东。两方几战之下,河北各镇固然对大梁还有防备,但各镇必定兵力空虚,可一战而下。” 敬翔捋着胡须,看着萧砚侃侃而谈,心下实则有些暗惊。 大梁旗下固然是有玄冥教,但实则在黄河以北渗透的力度极其有限,河北之地对他们的提防又极其严密。他这半月来虽在不断打探河北的动静,但传来的消息很少、亦还慢。 譬如对刘守文,他的消息还停留在卢台(今天津)之战,却不知其竟已遁入辽东…… 他权衡利弊,当即向朱温叉手行礼道:“陛下,如若情况属实,我们确……” “沧州不下,便是拿下幽州,又有何用?”朱温将他打断,莫名又有些厌烦起来,沉脸道:“李思安去岁便是如此,都摸到幽州城下了,还不是败退而还?” “河北人最是可恶,几番征讨都没寻到好,如若偏是如此诱朕上钩,岂非中计?” 敬翔愣了愣,而后思忖了下,念着可以私下谏言,便不再出声。 但萧砚却继续出声道:“回陛下,河北可不止刘守光、刘守文两兄弟……” 他实则有些不解朱温为何对河北这块膏腴之地如此畏手畏脚,但这还不足以阻碍他的计划。 在敬翔有些恍然的神色中,萧砚出声道:“据草民所知,前卢龙节度使刘仁恭,虽被囚禁,但现在仍然还在幽州城中……” 前者眼睛霎时一亮,两手下意识轻轻击掌。 朱温并非蠢人,现在也终于反应过来了,而后猛地坐直身子。 萧砚依还沉静,趁机抱拳道:“陛下只要遣一大将,领兵屯于沧州之前,以待时机。再给草民一支偏师,草民可为陛下夺下幽州,掌控刘仁恭。届时,刘家父子互相攻伐,但刘仁恭威望尚在,沧州必然军心不稳,陛下可一鼓而下河北……” 他言辞铿锵有力,一语落下,只是垂首,不再出声。 这回,朱温终于有些躁动了,他肥胖的身子在御座上几乎是坐不住,起身急切询问道:“敬卿,你认为如何?” 敬翔却并不径直出声,而是凑近了些,才低声道:“陛下,岐地仅居关中以西,汉中一地又握于西川之手,形同鸡肋,取之暂且无益。反观河北,居幽燕而窥伺河东,若取之便如卧居李克用塌侧,老臣以为,应可当机立断……” 朱温眼珠子骨碌打转,道:“有几成把握?” 敬翔再次愣了愣,有些惊诧于自己这位人主现今过于寡断了些。 但他的神色掩饰的很好,思量片刻,望着殿中的萧砚,低声道:“此子观之,确有几分谋略,陛下何不信上一回?届时大军屯在沧州,仅一偏师于他,若成,则克河北,不成,亦无大碍。” “敬卿懂朕。” 朱温大乐,托着肚子起身,大声笑出声。 “好你个替身假子,真是给朕送了个大大的惊喜。不过,朕偏是最喜欢汝这等立功心切的大好男儿,可不愿汝泄气,既然如此,便允了你吧。” “陛下圣明!草民定当效死尽忠!” 萧砚如遇伯乐,恳切而拜。 朱温大为舒坦,挥了挥手:“汝既有胆略,朕也不吝一个官身。今后,汝这不良人的名号,容朕考虑一番,留与不留,再议。” “汝今日献计,朕便擢汝为左千牛卫长史,暂居汴梁,静待诏令。” 初入官场,萧砚尚还不懂这些官职阶品如何划分,遂只是领旨谢恩。 其后,朱温与敬翔还要私下详谈,便不再留他。 但因萧砚的相貌有异,朱温还是安排了一太监,领他出去。 …… 萧砚似还有些发懵,还没从喜悦中恢复过来一般。 那太监就是起初领他入宫之人,此时便向他道喜:“恭贺萧长史高升……” 末了,他还不禁感慨道:“萧长史与那前朝废帝,竟真确实有些相似。” “废帝?”萧砚淡声一笑,道:“公公今后莫认错了,在下萧砚。” “这是自然。”这太监转头看了看,提醒道:“萧长史是聪明人,今后可莫要再提什么替身之语。” “劳公公费心。”萧砚霎时对这太监感兴趣起来,袖中露出一锭银子来,悄悄递了过去,“在下年幼位卑,今后还望公公多多关照……” “哈哈哈,咱家丁昭溥,乃宫中小黄门。今后,长史若有什么事,大可寻咱家问问。” 厚着脸皮求票,推荐票也是票(万分感谢!) (本章完) 第101章 这位姐姐,是你的娘子吗 春日已过,时值三月。 在这草长莺飞的时节中,日出已是极早,还未至卯初,破晓就已经划开长夜,映出了天边的一抹鱼肚白。 一月前的那一则不良人入梁的消息,早已淹没在市井之内。此时此刻在这民户数十万、富丽繁华的汴梁都城当中,已新有一阵风卷起,至今犹自未曾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街旁酒肆,早已有说书人醒木拍堂,道起了这清晨的第一道喧嚣。 “今日,老朽再来说说,近日这一盛传于江湖之中的——” “胭脂评。” 堂下的酒客不多,但不过是仅限于那些有钱开席的食客。 一些个脚夫挑夫趁着市集还未开,漕道也未开闸,此时一群群围坐在临街的栏边,裹着或薄或破的春衣,摆出了各自舒适的姿势,已开始叫嚷着评定谁才是真正的胭脂评魁首。 他们当中还交杂着不少天南地北的破事,各个捧一碗最次的早茶,却也热闹的紧。 有花钱的酒客不满的皱了皱眉,却又因不想因此分神听岔了说书人的讲评,遂只得忍耐下来。 “胭脂评,乃洛阳安乐阁起榜,列尽天下绝色,以供世人评说。”说书人押了一口茶,中气十足的继续出声:“传闻,该榜的撰榜人便是那已入朝为官的不良人萧砚,其麾下之前唐不良人,足迹曾遍布中原塞外,览尽无数美人儿,故才有了这一供各位看官评鉴的名榜呐。” “而今,这胭脂评上,仅有一榜尾由世人所知,便就是被那撰榜人誉为‘声甲天下之声’,以‘一枝红艳露凝香,可怜春风不度’作评的关中歌姬,花魁鱼幼姝。” “月前,此女因一曲‘水调歌头’,俘获赏钱十数万贯,一夜惊西都。纵使是当今均王殿下,亦对其叹为仙人。不过,据老朽所知,这作词之人,似乎也是那不良人萧砚,不由让人揣测,其中或有几分内幕?” “……” 酒肆纷纷嚷嚷,前来的客、后至的人,兴致却是已被拔到极高。 眼见旭日升,有甚者干脆舍了头一批的货,赖着不舍得离去。 二楼。 熹微的晨光从窗纸间透了进来。 萧砚持了一杯温茶,任凭阳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出了一张和煦的面容来。 他一袭青衫,犀带束腰,头戴一乌纱幞头,身上也没什么装饰,但坐在那里偏偏就有一股潇洒风流、落落大方的味道。倒也是这酒肆中不常有小娘子来,若不然,少不得会有一番街前捉婿的笑谈来。 姬如雪就坐在他对侧,耳尖微微束着,却是一字不落的听全了楼下的说书。但她这会已没有了旁的什么酸意,反而倒有些许莫名的情绪。 若细说起来,应当是甜吧…… 那首已名动汴梁的“水调歌头”,可不就是对面这人写给她的? 她侧着脸,不想让自己的心绪显露出来,但从侧面看去,便可看到她的睫毛很长,脸庞虽还是清冷,但少女的目中却是温柔如水。 桌边,尚还有两道身影。 鱼幼姝佩了面纱,低声道:“如这般的说书先生,整个汴梁中,已收买安排了百余人。只要是酒肆、食店,处处皆有,便是勾栏青楼,也未曾落下。” 段成天叼着一根牙签,补充道:“依你的吩咐,没动用朱友贞的路子,以慢慢撇清你与他的关系。” “效果如何?” “理应是不错的。”段成天习惯性的挠着后脑勺,道:“假母特意请的画师,小鱼的画像一传出去,曲巷里就已有粗制的仿造品流了出来,口传的很厉害。毕竟是新奇玩意儿,人人都图一个新鲜。” “既如此,安乐阁的开业事宜即可开始准备了。” 萧砚笑道:“我已让假母在大相国寺左近盘了一座宅院,那里地段极好,南面临着汴河,向北便是宫城,到处都是满当当的人,不怕没有生意。幼娘,过不了许久,又需你露露脸了。” “妾身唯听校尉使唤。”鱼幼姝的脸掩在面纱后,却依能看见一抹笑意。 “今后莫要再唤校尉,”萧砚摆了摆手,道:“我现今官身为正七品的左千牛卫长史,以后该要熟悉以官名相称。” 一旁,姬如雪暗暗轻哼。 她终究有些因那声“幼娘”而吃味,不过现已习惯了许多。 萧砚身边的莺莺燕燕层出不穷,好似他有一些旁人没有的魅力,偏能招引到这些女子下意识凑到他身边去。 她虽有些不想承认,但事实上,她也是如此…… “我有什么安排?”段成天插话道:“来这汴梁半个月了,真是闲的无事做,不如容我在这里开个豆腐摊子?” 萧砚笑眯了眼,道:“老段,伱别急。你、和你家那小徒弟,我有大用。” “小北这个年纪,也有安排?” 段成天显得有些吃惊。 “静等便是。”萧砚安抚了下,而后沉吟道:“过不了许久,我该要去河北了,届时这里的运转,就交予你。” 这已是提早就计划好了的事,段成天没有异议,只是唯有些担心,骆小北那小子不过七八岁,出江湖的时间是不是过早了些? 想到此处,他便稍有些发愁起来。 看来,是时候加强骆小北的训练了。 萧砚并不知他在想什么,此时便淡笑着询问道:“你们还有没有什么疑惑的?” “有。” 鱼幼姝轻声道:“安乐阁即将开业,长史所言的炒菜,却还未具体做出来。是不是该要提前做准备?不然,届时声名不显,长史何以推出那‘外卖’服务?” “放心,我已准备好了。”萧砚摩挲着手掌,笑道:“后面,会有人替我宣传。” —————— 萧砚所居的地方,是位于南熏门边的一座小院,还是租的。 这世道,处处皆是战火,旁的地方或许是千里无鸡鸣之景,但在这承平了十数年的汴梁,百姓却已聚集了有几十万之众。 汴梁又非洛阳、长安那般大的都城,街巷狭窄了许多,纵使是达官显贵,现在也难再寻地方安置出一片大的宅邸来。 不过,萧砚若是真想正儿八经的住进那种豪门府邸,不说自己买,单只是走朱友贞以及朱汉宾的门路,甚至可以在城外寻一处阡陌连云的庄园给他。 但,他现在是一个孤臣。 一个前唐不良人,侥幸从玄冥教的绞杀中存活下来,虽是经朱友贞引入梁廷,但他一定要刻意与朱友贞划分界限。 他只有在朝中没有奥援,没有后台,只凭一份献策之功入朝为官,才不会受朱温猜忌,而被逐渐重用。 相较于那些战功累累、于朝野中已有不少威望的旧臣而言。他这种未立寸功,却又有显得有几分本事的孤臣,反而才得朱温赏识、信任。 …… 入了院门,便见一信鸽不知何时已停留在院中的石桌上,正歪着脑袋打量着二人。 姬如雪上前,取下了信鸽足上的信筒。 “两位圣姬已经如你的愿,去各地铺建商道了。”她将信纸揉碎,道:“数百匹良马,也已送至曹州,由你手下那位唤作‘付暗’的人接收。” “此事我已知晓。”萧砚步入庭院,用手梳理着信鸽头顶的绒毛,提醒道:“你记得传信给妙成天,她还需要代我管理一阵子安乐阁。鱼幼姝毕竟经验不足,还不足以上道。” “很急么?” 姬如雪如此询问道,却已迈步回屋取出了笔墨。 “早做准备,不是坏事。” 萧砚坐在桌旁,看着少女埋头在信纸上细细写下字迹,便不由轻笑。 “辛苦了,还得留你在我这儿当个信使。” 姬如雪轻轻拂起耳尖的碎发,抿着唇却不作声。 但她又在起身前白了他一眼,捧着信鸽兀自去喂食。 萧砚便不禁淡笑。 三月的天,春意盎然。 院中植有槐树,树梢间虽并无花朵,这会却似有花香弥漫。 不过静谧的时刻没有未持多久,一阵叩门声忽地响起。 姬如雪蹲在鸟笼边,回过了头,便要起身。 萧砚向她压了压手,过去拉开了院门。 门外,一极显精炼的半大孩童脚踩布鞋,衣袖高挽,一脸严肃的侯着。 他一见来人,脑中便响起了师傅的话。 “天暗星高过七尺、相貌堂堂,年不过二十的模样,有些显瘦,你一眼便能认出。记着,莫唤校尉,要称他为长史……” 念及此处,他便极其正色的抱拳行礼。 “长史。” “你是骆小北?” 骆小北惊喜抬头,不敢相信萧砚竟知道他的名字。 但只是一瞬,他又故作严肃的板着脸,如大人般一丝不苟道:“正是小北,长史要的铁锅,师傅已铸好了!” 萧砚不禁莞尔,请他入内。 “你且等一会,我收拾些东西,随你去取锅。” 骆小北早已央求着段成天讲过不良人的故事,于他眼中,他的师傅已是极为严肃厉害,而眼前这天暗星,连师傅都要听他安排,更是了不得的人物。 萧砚邀他入宅,他已是激动万分,偏偏还要愈加严肃,跟在后面,做出高手的模样。 “雪儿,你前两日帮我洗的那身官袍,放在哪里的?” “我去给你拿。” 姬如雪从鸟笼边起身,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摇晃,苗条却又不显柔弱的身段于阳光下尽显青春气息。 不过她面庞清冷,迈步入了房中,甚而好似都没瞥见骆小北在院子里。 后者已然呆愣住了。 他再维持不住那副严肃的神色,结结巴巴的出声:“长、长史,这位姐姐是、是你的娘子吗……” 桌边,萧砚被茶水呛住,干咳了几声。 适才从房中出来的姬如雪脚步一僵,而后镇静的走了出来,大大方方的将包好的浅绿色官袍递给了萧砚。 “莫把你那膏油溅到上面了,不好洗。” ………… 宫城,寝殿。 朱温喘着粗气,疲倦的从榻上下来。 有宫娥极为习惯的上前,替他擦汗。 “滚开。” 朱温脸上的横肉一晃,瞪着虎目道:“朕还不累!” 后方,传来了一道慵懒的声音,“陛下,还要来玩吗?” “且等等,朕还有国事未处理。”朱温却是板着脸开始穿衣,唤着外面的宦官:“杨师厚可已侯着?” “禀陛下,杨太保半个时辰前,就已入宫了。” 朱温满意点头,肚子却霎时有些鼓鸣起来,“罢了,先让杨师厚随朕一同用午膳吧。” 外边的宦官便应声而去。 后边的榻上人影晃动,一个狐媚的妇人直起身来,“陛下要带奴家一同用膳吗?” “朕与杨师厚有军机商议,汝一介妇人,跟着作甚!” 朱温冷着脸,就要离去。 后面那妇人不满的皱眉,却是掩藏的极好。 不过即在此时,外间又有一个宦官恭声禀报:“陛下,左千牛卫长史萧砚,请求入宫觐见。” 朱温沉着脸,拉开殿门,却见这宦官是一随时在身旁侍候的一名小黄门,不过其似乎是这两年才伴在身侧的,他还不怎么记得名字,只记得似乎姓丁? 但他懒得多想,随口叱骂道:“他一介小小长史,真以为有了什么献计之功,就能随时见朕吗?河北的破事急什么,让他滚回去侯着!” 丁昭溥闻言干笑,低声道:“萧长史此次不为河北之事,其自称要为陛下献一珍馐……” “珍馐?什么珍馐朕没吃过?” “萧长史说,其唤为‘炒菜’。” 朱温闻言冷笑,“朕在军营之中,又不是没有吃过这等粗鄙之物,有甚好吃的?” “萧长史说其愿以前程作保,陛下一定会喜爱这一菜肴。” 朱温虎目微眯,终于有些感兴趣。 “准他入宫。” 后方,那狐媚妇人也披着薄衫凑过来,撒着娇道:“贞娘也想尝尝这个什么珍馐的味道……” 事已至此,朱温已淡了商议军事的念头,遂应允道:“召杨师厚一并入宫,一同尝尝这什么炒菜的味道。” 丁昭溥闻言松了口气,躬身而下。 …… 片刻后,朱温在偏殿中见到了萧砚,以及被一宦官捧着的铁锅。 前者稍有些新奇的神色,却多还是不屑。 铁锅之物,在军中实则算是常见,因此物耐造,于行军中容易保存,常被用做烹饪。 一旁,身形高大的杨师厚身着紫色官袍,只是一言不发。 张贞娘极显魅惑的坐在朱温身侧,她实则对这什么铁锅、炒菜并不感兴趣,她虽被冥帝献给朱温,但亦是冥帝在宫中最强的耳目,此次眼见朱温要与杨师厚议事,寻个机会也要跟来。 她本还有些慵懒,此时看见身着浅绿色官袍、头戴幞头的萧砚躬身而入,双眸就是微微一亮。 眼前这青年,面目英挺,脸廓分明,端的上是一等一的俊俏郎君。单是与他不经意的对上一眼,就不由得心肝儿一颤。 “陛下,这小郎子,也会做菜?”张贞娘不敢多看,便咯咯发笑。 “待他去膳房。”朱温沉着脸。 饶是如此,待萧砚退去,宫娥门已一盘盘的递来各种蒸、煮、烤而制的菜肴,以供殿内三人品尝。 不多时,丁昭溥弯腰入殿,轻声道:“殿下,炒菜做好了。” 朱温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须臾,两碟闪着油光的菜肴被端了进来。 殿内三人,下意识嗅了嗅鼻子。 朱温脸色微变。 有宫娥上前,替他试菜,亦是极显震惊。 “快取来,供陛下尝尝。”张贞娘娇笑着唤道。 朱温瞥了眼侯在门口,一脸恭敬的萧砚,执起筷子,夹菜入口,络腮胡动了动,却是细细的咀嚼了两下。 下一刻,一道重重拍桌的声音响起。 “重赏!” (本章完) 第102章 你去,杀了他 皇宫,垂拱殿。 朱温这大半生,早年不必多说,是从极为血腥的风雨中厮杀出来的,什么苦也受过了,不必多提。 故如今成了皇帝,天下能够享受到的,已没有他未曾享受的,加之活了五十余年,现下除了美色与杀戮造成的快感外,几乎已没有了再让他提起兴致的东西。 直到方才,五十年从未享受到过的佳肴大大刺激了他的味蕾,令他直接上头,甚而再令萧砚炒了两碟不一样的肉菜来,以供他狠狠的吃了两大碗饭。 从用膳的偏殿到这垂拱殿来,他的嘴角依还泛着淡淡的油光,可谓是极其满足。似他这种年过半百的人,称帝以来又素是随心所欲,今日难得胃口大开,不由便对殿中这显得气宇轩昂,却又一脸恭敬的萧砚愈加顺眼起来。 他一手揽着张贞娘,肥硕的身子极为舒坦的半靠在御座上,语气难得的平易近人了些:“说吧,汝费尽心思进献这一炒菜于朕,想要什么赏赐?” 殿侧,已贵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加检校太保、同平章事的杨师厚正襟危坐。他奉诏入宫,便也凑巧吃上了几口这新颖的炒菜,端的上是意外之喜。 不过虽然如此,杨师厚看向萧砚的眼神还是夹杂着些许漠视鄙夷。 大梁为将者到了他这一级别,自然能知道萧砚投梁前后的详情,他虽对后者并不感兴趣,但萧砚毕竟有献计之计谋,故也能够让他高看一眼。 但现下观之,其也不过就是一将心思花在媚上、讨皇帝开心的弄臣罢了,与那些毫无作用的文士别无二致,真看不出来对攻伐河北有什么作用。甚而杨师厚已经怀疑,这萧砚到底有没有能力率领一偏师孤军深入幽州…… 不过朱温眼下的兴致正高,萧砚对他而言也不过只是一随手就可踩死的小人物,杨师厚便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般,纹丝不动的坐着。 殿中,萧砚也并不客气,叉手道:“臣自入汴梁,便常想着能多为陛下做事,但又自知位卑,恐多做又扰了陛下的雅致,遂只得取巧,献上这一美食,望能凭此再次面圣。” 他这番话说的很没有水平,偏偏又显得很真诚,好似对他而言,能面见一回皇帝,就已是天大的赏赐。 朱温果然哈哈大笑,拍着肥硕的肚子笑骂道:“你个小东西,是嫌朕给的官太低?这是讨官来了?” 一旁,张贞娘咯咯发笑,依偎着朱温娇声道:“陛下,臣妾观这萧长史确有几分本领呢,那一炒菜臣妾吃着也极美。如萧长史这般的人才,不提拔岂不是屈才了?” 说罢,她还隐晦的向萧砚眨了眨眼,望其能知道自己对他的好意。 不料萧砚犹豫了下,而后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臣此次献食,实则是有一份私心所在,却并不为求官。” “哦?不是专门为了献给朕吃的?”朱温愣了愣,倒也没有第一时间发怒。 “臣不敢欺君,这一炒菜,确实是专为陛下所制。”萧砚将腰弯下去了更多,诚恳道:“不过臣的私心,便是央求陛下能够允臣将这炒菜用于商事……” 这下便愈加新奇了,朱温倒来了兴致,眯眼询问:“何意?” “不瞒陛下,臣在洛阳,有一产业名唤作‘安乐阁’,主要为青楼勾当。而今臣入汴梁为官,亦想要将其带过来。”萧砚恭声道:“不过汴梁乃陛下龙兴之地,何其繁盛也?青楼瓦肆数不胜数,臣恐这安乐阁还未开起来,就已被同行挤压垮台,故念着在安乐阁中加入‘炒菜’这一新鲜玩意。” “但臣亦是头一回研制这炒菜,唯恐其上不得台面,便壮着胆子先献于陛下。陛下若允,臣自是万谢隆恩,陛下若不允,臣便决意不行此事……” 朱温闻言一愣,而后拍着肚子,沉声道:“若朕要汝留于宫中,专为朕做菜,汝待如何?” 殿侧,杨师厚不由冷笑,暗感这弄臣实是异想天开,竟要拿此事徇私。 换而言之,这不是想借着天子的皮,扮他自己的威吗? 不料,萧砚却是大喜,似若奸计得逞般匆忙谢恩:“臣谢陛下恩典,若是如此,臣愿只为陛下做菜……” 他的反应很是大出意料,令朱温下意识有些惊诧起来,但他毕竟是上位之人,当即就极为聪明般的反应过来,玩笑道:“你这竖子,竟让朕险些上当!” “天下之佳肴,再好吃,终究也会腻。你这竖子真是不安好心,那炒菜朕若顿顿吃,过不了许久便会厌了,反倒是便宜了伱之心意,便能凭此日日见朕!竖子,朕说的是也不是?” 旁边,张贞娘讶然一惊,似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细想之下,又仿佛真是这个理。 她便捂嘴娇笑,“这萧长史,倒是会钻空子。” “臣不敢。” 萧砚有些汗颜,面作尴尬道:“陛下真乃神人,一眼就戳穿臣之拙计,臣真是什么也瞒不住陛下……” “你这竖子。”朱温看见他那惶恐的样子,不由沾沾自喜,颇有些得意的拍肚发笑:“既如此,朕偏不让你如意!那安乐阁不但要开,朕还要给你壮大声势!来人,上纸墨!” 殿外有随时侯着的宦官,闻言立刻准备了上好的御纸,研磨而备。 杨师厚已看傻了,但他看见朱温腆着肚子从御座上下来,便也立即起身,束手侍立着。 萧砚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大惊失色,连忙上前。 “陛下不可啊,臣……” 朱温看见他的反应,兴致反而更高,将提笔写下的“中原”二字一划,重新换纸,落笔写下了“天下第一菜”五个字。 最后,他还不忘在最后记名“朱晃”二字,继而捧着印玺,随手盖下。 “哈哈哈,萧长史,你这下可要奉旨开店了,可不得马虎!” “臣实是……” 萧砚如少年人一般,脸上呈现出了激动、愧疚,以及格外明显的忠诚之色。 “臣,谢主隆恩!” 朱温大为开怀,指着萧砚的鼻子笑骂道:“难为你这竖子花费心思,只为求见面圣,不过倒也算得上忠心。朕便给你一个机会,如今千牛卫已成虚名,你便不再挂这一虚职了。” 他心情好得很,当即来回踱步,思忖道:“朕便擢你为侍御史,兼幽州果毅都尉。” 一旁,杨师厚眯了眯眼。 侍御史不提,可有可无的差遣罢了,而这“幽州果毅都尉”一职却大有说法,果毅都尉乃折冲都尉的副职,共掌本府府兵,而今幽州尚还在刘守光手中,朱温就已将此职赏了出去,说明其已属意要让萧砚领军深入了…… 萧砚似是愣了许久,才激动的反应过来,涨红着脸行礼。 “臣敢为陛下效死!” 因太胖,朱温不便负手,遂只能抬着肚腩,颇显豪气的粗犷大笑:“朕懒得计较汝之前为李唐做过什么,而今只要汝忠心为事,便如今日,献上这炒菜一物,朕可不吝重赏!” “臣之所为,唯讨陛下欢心尔!” —————— 出了宫城,萧砚尤还显亢奋。 丁昭浦再次奉诏送他出宫,这会捧着装在木盒中的御纸,将之笑眯眯的递给了萧砚。 他的称呼转变的很快,此时便道:“咱家初见萧都尉,就知都尉绝非池中之物,而今一看呐,果真是少见的俊杰。不过两次进宫,官袍即已浅绿转深绿,咱家看过不了多久呐,都尉就要着绯袍咯!” “萧某不过是靠公公的提携罢了。” 萧砚亦是回笑,分外客气的接过木盒,同时神不知鬼不觉的递去一张请帖,轻笑道:“来日安乐阁开业,还望公公务必捧场,萧某专开一桌,厚礼相谢。” “好说、好说。” 这次虽未接到银子,但丁昭浦却知手中这一请帖比百两、千两的银子还贵重,眼前这人手捧着御赐提笔,回去裱起挂在门匾上,比什么都管用。加之这一味道绝佳的炒菜,他已能料到这“安乐阁”的生意会多么火爆。 起码,非达官显贵而不能入…… 萧砚趋马离去,丁昭浦仍站在宫门边,揣袖而望。 看来,这一善缘是结对了…… ………… 夜深。 玄冥教,总舵衙门。 一高大的人影悄然而入。 他身着墨黑色的兜帽长袍,极为隐蔽的进入了地宫之中。 几在同时,一道老妪特有的沙哑声缓缓响起。 “鬼王大驾玄冥教,恕老身未曾远迎。” 兜帽之下,发须皆是火红之色的朱友文一脸沉静,道:“孟婆,冥帝在哪?” 黑暗中,孟婆拄拐踱步而出,欠了欠身。 “冥帝正奉诏闭关,鬼王如有要事,告诉老身即可。” 朱友文脸上闪过一缕焦急,却是不动声色道:“叫他出来,本王有要事与他相商。” “这恐怕不合圣意……” “这里是玄冥教,本王不会告诉父皇的。” 孟婆无奈,她在教中的地位仅低于鬼王与冥帝,故不得不遵从。折身而去,在殿首后面的石壁间用木拐以内力催动了一道阵法。 须臾,数道鬼哭狼嚎的阴气霎时冲出,席卷了整个地宫大殿。 孟婆拄拐欠身俯首。 鬼王却依还是霸气无比,负手而立。 片刻后,一道尖锐的,又极显不阴不阳的声音响起。 “何人唤本座出关!?”冥帝侏儒的身影于幽暗的烛光中缓缓走出来,许久不见,他浑身又阴郁了几分,暗紫的肌肤间尽显恶毒。 “为兄来看望你闭关后,对玄天修炼的进展如何。” 冥帝看见来人,眸子一转,却是冷冷的一拂手,令孟婆先退下。 后者依令而去,至使这大殿中只余留他们两道身影。 马上,本还霸气的朱友文瞬间气势全无,扑通一跪:“殿下,我有要事禀报!” “道来。”冥帝惜字如金,负手一脸冷漠,漠然间,却又格外自傲。 仍谁也想不到,在那老东西身旁备受信重的鬼王实际上是他的傀儡。 便如对他格外忠心的孟婆,他都时时防备着。 这秘辛,不需多人知晓。 “殿下闭关这两月,外间又出了一桩大事。”朱友文跪在略显潮湿的地面,道:“有一不良人萧砚,前阵子入朝为官,声称是为父……为那老东西效力,但据小人观察,其更像是朱友贞那厮的人!” “哦?” 冥帝负手斜睨而来,道:“此事孟婆已告知本座,那萧砚不过就是李柷的替身,其难道还有旁的本事?” “正是如此,其分明长着和李柷相差不大的脸,却还让老东西对其格外看重,更献出了一奇袭幽州的拙计,一朝连迁三阶,已任幽州果毅都尉。”朱友文道:“而今,老东西已令杨师厚为河北行营招讨使,那萧砚为行营左先锋马军使,不日就要出兵河北……” “老东西要打河北,让他打便是。”冥帝不解的皱眉,道:“他打的地盘再大,以后也是本座继位,岂不是好事?” 朱友文急声道:“偏偏就是如此,那萧砚若是朱友贞的人,极大可能是朱友贞今后欲安插进禁军的人选,其若在幽州立功,今后难免不会成长为殿下的一大阻力!” 说罢,他的语气有些幽幽:“那萧砚,入朝不过一月,已颇受老东西喜爱,近些日子更是说什么要在出征归来后,搞一个什么‘足球’出来,以搏老东西欢心。其弄臣之名,已广为人知了……” 冥帝眯了眯眼。 “朱友贞有如此手段?” “千真万确。” 冥帝便嗤笑一声,随口道:“那就遣人杀了他。” “正该如此!”朱友文大喜,那小子这些日子可谓是抢尽风头,他早就看不顺眼了。 “你滚吧,让孟婆来见本座。” …… 须臾,孟婆颤颤巍巍的入了大殿。 冥帝并不怀疑她会偷听,负手立在原处,思索了下,尖声询问:“本座入关前,令你寻回尸祖旱魃,现在可已有消息?” “启禀殿下,老身已派出黑白无常二人,南下寻找。” “他们?那两个废物能办好此事?” “不瞒殿下,如今教中人手实在过缺,游星二人已死,五大阎君新立,于各舵威望尚还不足,唯只能遣他们二人。”孟婆欠了欠身,沙哑道:“殿下若是很急,老身可以一去……” “倒也不急,不过……”冥帝来回走动,矮短的影子在烛光下显得更加渺小,“崔钰那个废物,现在何处?” “其尚还在洛阳。” 冥帝不瞒的一皱眉,有些怒然道:“我堂堂玄冥教,难道再也找不出几个天位高手?” 孟婆叹了一口气。 “那便只能派你出去了。”思索良久,冥帝终于出声道:“你往北地去一趟,替本座打探一番,有无降臣那贱女人的踪迹。” “老身领命。” “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萧砚。” “替本座顺手杀了。” 殿下,孟婆木着脸,微微欠身。 “老身领命。” 厚着脸皮求票~ (本章完) 第103章 会会漠北的杂胡 开平二年,三月二十四,春。 内城,御街。 今日既不逢五,也不逢十,位居御街东侧的大相国寺左近虽聚有不少摊铺,不过除却这两日外,一般不会开市。但近些日子,不论是开市亦或闭市,大相国寺周围弯弯曲曲的街巷中已经满满当当的都是人,挤都难得挤动。 一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即骑马混迹于人流中,但最后实在走动不得,遂只得牵马而行。 大相国寺这里并不能算是汴梁城中的高档商圈或者住宅区,市井烟火气息更浓一些。街道两侧都是密密叠叠的房屋,除却住宅外,便多是各种各样的吃食店、杂货店,以及酒楼勾栏所在。 几乎每家店外都有活市招,扯着嗓子拼了命的招呼着往来行人,但效果却甚微。 所有人几乎是往一个方向涌。 那边,有一不大的擂台,台上,两个高壮的汉子激战正酣,却是时日兴盛起来的“角觝”,又谓之相扑。台边分割有区域,其中满满的都是人头,眼望着擂台上的酣战,间或便有一阵喝彩或者沮丧的喊动声响起。 在这极显热闹的擂台之侧,尚有一座高楼,楼匾曰“安乐阁”。这会,其间正有持着锣鼓的伙计出来,不住的敲击着,宣布这相扑二人中的胜者。 每逢此时,便有人激动非凡,却不知这一场相扑下来,其又得彩了多少贯钱。 牵着马的中年男子默默看过,而后抬眼望着匾额上的“天下第一菜”,便欲要抬步而入楼内。 有正忙的伙计擦着汗,过来拦住了他,而后不住的陪笑。 “客官勿怪,阁楼的场子已经订满了,望能稍等片刻。若是不急,旁边那相扑场便就是咱们家的,客官可入座看看,权当消遣……” “若是饿的急,又如何?”男子翁声道。 “那客官不妨试试订咱们家的外卖?”伙计笑道:“客官只需留下府邸地址,勾选了菜品后,便可回去等着。内城一刻钟、外城两刻钟,这连陛下都夸赞的炒菜,必送到你之府上。” 同时,就在这说话间,一道身影猝然自正门内撞出。 其身法矫健,人来人往的,所过之处竟未撞到一个人,且其似见街上人流拥堵,便毫不犹豫的瞬时一跃,脚尖在壁间木柱上飞点,自层层叠叠的楼阁中霎时远去。 即在这颠倒之间,其背负的几个食盒却是稳稳当当,竟连半点倾斜也无。 后方,有小厮追了出来,大声呼喊道:“小北哥,段掌柜说了,下回再见你不走侧门,便打断你的腿……” 街道两旁的人却似已见习惯了,此时纷纷大笑,有甚者吹起了口哨。 “小北哥,还不跑快点,开始计时咯!” 牵马的男子眯了眯眼。 招待他的伙计也不多解释,只是极自信的询问道:“客官,做好打算没有?” 男子默然了片刻,从怀中摸出了一张拜帖。 “在下王彦章,奉均王之命,前来拜会萧御史。我听说他家搬到此处了……” 那伙计愣了愣,而后眯眼打量了下眼前这身着短襟武袍、满脸冷峻,眼神锋利,看起来稍显凶狠的汉子,继而,他便伸手作引。 “王押衙何来之迟,我家阿郎可等待多时了。” ………… 整座安乐阁,除大堂、雅间、厨房、后院以及阁楼外,还有一片在极后的院落。 这汴梁城寸土寸金,但奈何萧砚现下颇得朱温喜爱,前些日子又奉诏入宫了两次,却是因那张贞娘所求,再次亲自做了几碟小菜,又得赏了一块地皮,便是这片院落。 王彦章随着伙计穿过后院,便听得一连串的“劈里啪啦”的声响,他虽看不清这些声响来源具体是什么,却能猜到应是有许多帐房先生正在敲着算盘。 但他来不及细想,便已被伙计引入到一片围墙而建的院落前。 院门外,尚有两名按刀的护卫而立。 他们身着墨蓝色衣甲,衣甲由上衣、下裳、、袖护、掩膊等组成,分外精良,特别是各自还戴有镶铁雨笠,脸配面甲,却是让人不由让人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杀气。 王彦章能注意到,这两个护卫手握佩刀,应是唐刀…… 那伙计便笑着介绍道。 “此为阿郎的家将。” 王彦章缓缓点头,跟随着从他们之间经过,再穿过一条长廊,便入了一座楼阁。 楼阁虽显雅致,却并无奢华人家应有的熏香等物。 里内还在议事,两人便侯在了外面。 屏风后,有温婉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了出来。 “订席的帖子已排到下月初十,外卖业务又显紧张。段掌柜说,恐还要再招些人,现有的人手已让他有些吃不消了……” “此事伱与妙娘子还有段掌柜商议便是,不必事事问我。” “……” 片刻后,似有女子的身影从厅堂的侧门出去,那伙计便趋步上去。 “阿郎,王押衙到了。” “请他进来。” 不知为何,只听这一道很是平静的声音,王彦章竟下意识有些紧张起来。 论官职,他虽只是开封府押衙,并无什么品阶,但级别上实则是和萧砚的侍御史乃至正六品的幽州果毅都尉是差不多的,并不需要细分尊卑。 不过,他现今不过是朱友贞的一位不怎么有名气的从属,朱温或许也知道他这么个小将,但恐怕也不曾仔细了解过。反观后者,而今名噪汴梁,在御前都已有几分名气。官阶高不高不必多说,在如今的大梁,只要能得圣眷,差遣随时都可以搜拢一身。 差遣,才是实权。 想到此处,他便理了理衣衫,待屏风撤去,抱拳翁声道。 “在下王彦章,见过萧御史。” 待抬头,他虽早已做过心理准备,但还是惊诧于后者的年轻。 视线之中,那不过一二十左右的青年淡笑而坐,身上只着一件圆领窄袖的便服,戴着一旧幞头,却与传闻中的锋芒毕露大不相同,看起来竟有些温润如玉。 “王押衙,萧某久仰大名了。” 萧砚起身伸手邀坐,同时笑道:“你我皆为武人,便以武职相称,可好?” “都尉想如何,便如何吧。” 王彦章平素实则是一手段狠辣的人,今日前来,他本人实则并不怎么感兴趣,但却不敢违令朱友贞的命令,遂只得孤身入安乐阁。现下再观这过分年轻的萧砚,不但紧张感都没有了,反而没来由的稍有些不满。 这般年轻,凭何就能爬到他的头上去? 再想到后者那道“弄臣”的名声,王彦章便已对此行不怎么抱希望了。 “王押衙在均王麾下,恐已有好些年头了吧。” “从陛下当年受封梁王始,在下便已为均王家将。” “这般说来,押衙在这汴梁城中,亦已居有许多年了。汴梁繁华,押衙着实让人羡慕。”萧砚笑道。 王彦章板着脸,道:“都尉既言你我皆是武人,难道不知在这世道下,武人想要的是什么吗?汴梁是为繁华,但王某人已年过三十,却只能望见昔日同僚各个沙场建勋,自己居于这汴梁城中,毫无建树。” 说罢,他又嗡声道:“不是每个人皆如都尉这般,简在帝心。” 最后四个字,他格外有些强调,极显突兀之意。竟是完全不掩饰他自己的羡慕乃至嫉妒的心思。 萧砚却不以为意,随口笑道:“凭押衙之能,当该在均王麾下大放异彩才是,岂能自言无功?” 王彦章咂了咂嘴,只是不出声。 他这次是刻意的乔装而来,极显低调。便因他不知萧砚到底与朱友贞是什么关系,唯恐因此招祸。亦是因此,他也不敢在萧砚跟前发牢骚,他自知有些马大哈,却也还是有些政治头脑的。 念到此处,王彦章便有些不耐烦的起身,潦草的抱了抱拳:“都尉寻王某人来,到底所为何事,直言可乎?王某是粗人,那些好听的官话说不来,还望都尉莫要绕弯子。” 话虽如此说,他实则已打定主意不管萧砚要请他做什么,都统统拒绝,大不了回去挨朱友贞一顿罚便是。 开青楼的小白脸儿,能有什么出息? 萧砚缓缓点着桌子,看着王彦章急欲离去的样子,爽朗一笑。 而后,在他的拍手声中,姬如雪捧着一面木盘从侧门边走了出来。 盘上,静静躺着一块银质令牌,以及半枚鎏金的虎符。 姬如雪将木盘放在桌上,环胸站在旁侧,一言不发。 萧砚则是轻轻拾起那块令牌,笑声询问:“王押衙,可有再进一步的想法?” 王彦章已是愣住了,“都尉这是……” “错。” 萧砚缓缓摇晃着手指,道:“现下,押衙该唤本将为军使。本将已得陛下诏书,为讨河北行营左先锋马军使,领龙骧军八百,轻骑北上。” “现下,本将给押衙两个选择。”萧砚从主位上起身,来回踱步,道:“一则,押衙继续留在汴梁,任这开封府押衙,不过萧某会向均王美言,或能让押衙早日出头。” 王彦章想也不想,上前一步:“还有什么选择?!” “二则,押衙自辞,其后为萧某之家将,随军北上。”萧砚语气淡淡,止步盯住了他的眼睛。 后者霎时愣住。 直到此时,他才莫名觉得,眼前这尚还挂着笑意的青年,神色却显得分外有些冷峻。 姬如雪站在一旁,静立着。 跟在萧砚身旁已久,早些时候,她面对如此场景,或还有些忧心之感,害怕旁人不按萧砚的计划来,而今,她已唯有自信。从曹州到洛阳,再从洛阳到汴梁,在她的经历中,还没有萧砚办不成的事。 “自辞,家将……” 王彦章咀嚼着这两个词,似在权衡利弊。 “均王那里,不会有异议。” 虽听到此处,王彦章但还是有些犹豫不定。 他是纯粹的武夫,脑子里并无多的想法,却深知这两个选择,或能给自己截然不同的后半生。可若选了后者,天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他来回走动,几不敢抬头,以掩饰自己艰难的表情。 但马上,他便看见了萧砚用以轻轻敲击大腿的令牌。 龙骧军,是为天子侍卫亲军中的一部,乃是马军中的精锐部队,其前身可追溯至宣武镇的左右亲随军,素为朱温所器重,多派以镇戍紧要地方,非恶战不得外遣。可想而知,领这么一支军马北上,可以得到多少战功。 轻骑北上,立不世之功…… 王彦章的眼睛一红,狠狠的一咬牙,抬头沉声:“何时发兵!?” “后日。” “干!” 王彦章低喝一声,终不再犹豫,单膝跪地,叉手一礼。 “末将王彦章,参见军使!” 萧砚依然平静,将他稳稳的双手托起。 而后,那枚鎏金虎符被置于到了王彦章手中。 “龙骧军,是你的了。” “军使何意?”王彦章愣然。 “八百轻骑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抵达河北,还需王将军仔细想想。”萧砚道:“此战过后,我保你为龙骧军左右军使之一。” 王彦章眸中大喜,继而拍胸担保:“军使大可放心交予末将!至幽州之前,但凡走漏丁点风声,末将提头来见!” “不过,末将却还不明,军使将人交予我,那你是去……” 萧砚一笑,负手走出楼阁,站在阶前。 “有些事,还需早作准备。” —————— 向东数百里。 曹州。 夜色浓郁,明月当空。 一望无际的旷野中,数百骑人马,牵着坐骑静静伫立。每人一匹战马,两人一批驮马,拉出了好长的队列。 付暗手握刀柄,将手中的信纸碾碎,拍了拍丘司马的肩。 “校尉来信,夸丘先生实乃大才。” 已胖了许多的丘司马脸都要笑烂也似,点头哈腰道:“皆是付兄提点的好,小人万不敢居功……” “该是你的,我不会抢。” 付暗还是半年前乞丐那时吊儿郎当的模样,笑眯眯道:“今后丘司马入了中枢,莫忘了提携老哥一把。” 丘司马大喜过望,连连作揖。 “小人万谢校尉赏识!” 付暗笑笑,折身上了马背。 “走吧,咱们也去会会漠北的杂胡。” 其后,数百骑整齐划一的戴上斗笠。 “得令!” ………… 时临四月,南方的天,已春意盎然。 北地的飞雪,却仍然呼啸拂过营盘,卷动着不断闪烁的篝火。 大帐之中,有人影绰绰。 “王后,辽东来使。” 厚着脸皮求票~ (本章完) 第104章 魁首 春风飒飒,日暖斜阳。 漫天竹叶飞舞,晃晃悠悠的竹影中,似有一片桃花落入炉中,而后浸于茶水之下。 日光斜洒在桌面,小炉上,沸腾的茶水间有香气缭绕升起。 桌上,两盏茶杯。 桌前,却唯有一人静坐。 旷寂的藏兵谷中,飞鸟声似若空鸣,在不断回响。 袁天罡拾起茶炉,将煎有桃花的茶水于两盏杯中倒满。对面虽并无人影,他却依旧怡然的自饮自酌。 古朴得甚已老旧的面具放在他的掌边,其上刻有怪异的咒语,不时泛着细微的绿光。 许久后,木拐杵地的清脆声响起。继而,一道佝偻的身影即缓缓走上了长阶。 “属下石瑶,参见大帅。” “你回来了。”袁天罡似早有所料,并不显得惊讶,一杯茶饮尽,他拾起面具起身。 对面,佝偻又极显老态的孟婆在他伟岸的身形前,渺小的似若蚂蚁。 “果不出大帅所料,玄冥教因冥帝始,又因其而分崩离析。现今,鬼王被囚,四大尸祖出走,余者皆各怀鬼胎,冥帝自以为掌控全局,实已成众叛亲离之态。” 孟婆身姿弯的愈下,叉手道:“而今,玄冥教已成大帅夺取朱温基业的前驱,只需大帅一声令下,大唐即可重复昔日荣光。” “荣光……” 袁天罡淡漠重述着这两个字眼,语气中几无感情:“你,难道也厌倦了这三十年如一日的蛰伏生涯了吗。” “属下绝无此意。”孟婆解释道:“属下只是认为,而今的玄冥教于大帅言,已是如臂使指。曾死忠于冥帝的蒋氏五兄弟死后,五大阎君之位已有四个被属下安插成了我不良人。三十年已过,大帅等待的那个时机,或是已成……” “李儿花还未长成,神龙不现,何谈时机。” 这个话题似乎在三十年来被提起了许多次,袁天罡并不恼,他负手凭栏,道:“你回来,可是已见到上官云阙了?” 孟婆沉默了下,道:“确实如此。上官云阙其人,不出大帅所料,果然是请不动那位肆意妄为的天暗星。而今,他只能趁势而伴在天暗星身侧,以随时能将其的动向告知于属下。” 说罢,她便从怀中取出了一面画像,置于桌面。继而犹豫片刻,又道:“对于天暗星,大帅难道还要如此放纵吗?而今其势脱缰,一往而不止,属下忧心,他是否会扰乱大帅布局……” “勿虑。” 袁天罡头也不回,淡淡道:“其势在朱温,不是那般简单就能做成的。且布局乱不乱,是由本帅而定,不以他之所为而定。本帅亦想看一看,其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既如此,属下即可安心了。” 孟婆长舒一口气,而后才道出了此行的最后一个目的:“冥帝言,欲要天暗星死。属下不敢决意,望能大帅教之。” 但过了许久,她都还未听见袁天罡的回复。 待抬头,却又闻及了他漠然的声音。 “其若忠,可活。若不忠,可死。” “属下明白了。” 孟婆得到了清晰的答复,便不再多言,旋即而去。 恰才热闹一分的藏兵谷中,故又极显旷寂起来。 不过,袁天罡实则并未将话说全。 他独自立了半晌,单手一拂,桌上那杯无人饮下的冷茶便被摄入他的掌中。 “瞒天过海?” “且看伱还能行上几次。” 说罢,他便将手中茶水铺洒而入地面,其后思索良久,折身而去,拾起了桌上的画像。若上官云阙此时还侍奉在袁天罡身侧,就能认出这画像之人,应是萧砚。 画像旁有字迹,详细介绍了萧砚在汴梁官场的所作所为。 待看见“幸进之臣”四个字,袁天罡眉头霎时一皱,似是想起了一个久已消失在记忆之中的故人。 许久后,他分不出喜怒的笑声响起。 “希望你的布局之术,莫要如章五郎那般,让本帅失望。” —————— 终南山向西,秦岭以北。 凤翔。 幻音坊中,一封书信连同一面折叠起的画纸被女帝盈盈执起。 她先开书信,细细览过,便淡淡一笑,道:“这萧砚,确有几分本事,竟真让梁军北上了。算得上是言而有信,本宫没有白白信任他。” 下方,梵音天的身影在重重帷幔后若隐若现,却是咯咯发笑。 “女帝何不再看看那面画像?” “哦?” 女帝这才注意到被她已用奏章盖住的画纸,便随手拾来一看。 却是一面书有评语的画像。 评语谓之“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而后再誉“色甲天下之色”。 女帝轻声念来,脸上只是饶有兴致的表情,但待她的目光移向那仅有寥寥几笔的画像,眸光便忽地一愣。 这画像仅仅勾勒了几笔,只显出了一美人的眉眼,余笔再无,却极诱人遐想。 再细细观之,分明就是一对凤眸。 “这竖子!” 女帝瞬间将画像叠上,下意识轻叱出声。 下边,梵音天不住发笑,“看妙成天的信上来说,这画还是那萧小郎子亲手勾勒的……” “滚滚滚。” 女帝先是愠怒,而后便是有些慌乱。 那竖子分明只看过她的男儿身,为何却能画出这般极像她的神韵来…… 但她终究是不想再听梵音天那更像打趣的笑声,施手即将画纸捏碎, “胡闹!” ………… 河西,灵州某处。 玄都坞。 一张画纸亦被狠狠捏碎。 “野榜!” 降臣死死的攥着纸屑,终究没忍住,踹开了竹制的小门。 而后,声音便从她牙缝中咬牙切齿的挤了出来。 “姓萧的!榜首凭什么不是我!” 绿洲生机盎然,却唯有一片死寂。 只回传着她一人的回音。 —————— 号角的回声在原野中不断传荡,却又马上被凛冽的风雪掩住,消失在了旷野当中。 数道骑马的人影,缓缓从雪雾中撞了出来。 石敬瑭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臃肿的羊裘使他再没了以往的儒雅之感,如入境随俗般,显出了几分豪迈来。 “稍后入了漠北大营,还望都尉莫要再板着这张脸。” 他回过头,陪笑道:“漠北人不比刘守光,不太好说话。” 三千院缀在他身后,闻言便是敷衍点头,目光却是在眼前这大的竟看不出规模的营盘间细细扫过。 营盘外建有寨墙,其上有人影绰绰,能看得出来是一些挎弓执刀、身着皮袄的编发漠北人,远远的,即就放出了些许不善的意味来。 身后有自太原随来的扈从不屑一笑:“啖狗肠,装什么玩意,早被晋王打怕了的东……” “住口!” 不料,他的话还未说完,最前方的石敬瑭却已猛然转来,脸上尽是恶狠狠的表情。 这扈从被吓得一愣,下意识看了看作为他们主人的“巴尔”,却是不敢再出声了。 三千院只是咧嘴一笑,安抚道:“石都尉莫慌,万事有我在。” 石敬瑭脸上凶狠的表情霎时散去,而后儒雅的向他点头一笑,继而兀自回头不语了。 …… 他们一行十余人,在营门口就已被下了器械,而后才由人引入大营。 营中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火光,有巡营而过的连串火把,亦有取暖而成的篝火。在这雪夜中,映出了些许暖意。 这里不比南面,在中原各路诸侯的大营里,在这般夜晚,向来都只是安静的紧,少有兵将敢闹腾。 但这漠北营中,每逢有篝火,周围便必然围有光着脑袋,扎着辫子的漠北汉子。到处都有嘈杂的人声、马声,间或夹杂着些许嘶吼声,却不知具体是什么原因。 这些,皆与三千院以往的印象大同小异,说不出有什么差别。 漠北的这些松散部落,向来都是约束不了下属的。 不过,整座营盘的帐篷却很整齐,突出了一种格外的怪异感。 三千院默默将这些记在脑中。 不难看出,漠北确实已出现了一个领头羊,意图开始进行改变…… 有漠北的招待引他们进了大帐。 大帐很宽敞,中间亦有篝火,两边围满了人,却都是一群光着膀子的巨汉,各自正在撕咬着烘烤好的牛羊肉。 前面的石敬瑭已开始自报名号。 “仆代州石敬瑭,见过诸位大汗、将军……” 三千院跟在身后,却没依石敬瑭所言,依只是板着脸,环胸而立。 他的目光飞快在帐中一扫,而后暗暗皱眉。 整个大帐内,连个女婢的身影都无,何论什么王后了。 主位上,只有一面相凶狠,身形肥硕的巨汉。 其黝黑的胡子似若杂草,几乎遍布了整个下巴,而后与胸前的黑毛连在一起,甚是可怖。 这巨汉持起一个酒杯,满满的灌了一口,继而斜睨了眼三千院,向着石敬瑭道:“代州,何时也是刘守光的地盘了?” 石敬瑭并不觉尴尬,拂着袖子发笑:“大汗只需相信,仆能代表刘节帅即可。” 巨汉冷笑一声,将酒杯重重的置于桌上,嘴中喷着唾沫,用手指向三千院。 “你是代表刘守光,那他呢?此人又是代表谁!?” “他是……”石敬瑭急忙就要解释。 三千院却已抢先开口,漠然道:“某此来漠北,欲见的也非是汝等。未见正主,某何需报名。” 大帐中的气氛即瞬间一凝,两侧啃食烤肉的汉子们纷纷抬头,不善的望了过来。 石敬瑭暗暗皱眉,干笑一声,打算出声缓和场面。 不料主位上的巨汉已大声一笑,继而面色沉郁。 “本汗知晓汝等是来求见谁的,很可惜,有人比你们早来了一步。这回,刘守光死定了,汝等想见的人,亦已南下而去,汝等趁本汗现在心情好,滚吧。” 旁边有人立马吆喝,“南蛮子,滚回你们的关内去!” 石敬瑭心下一惊,疾步上前:“大汗的意思,是刘守文早已遣人说动大王发兵了?” 那巨汉斜视他一眼,灌了一口酒,不屑一顾,懒得再出声。 两侧便有人起身,欲要轰他们出去。 这时候,三千院却是伫立在帐门口,任由旁人如何推,动也不动。 他双臂环胸,咧嘴一笑:“既然如此,正主南下了,大汗你,可有资格与某谈谈?” “放肆!” 旁边马上有人用撇脚的汉话大声喝道:“此乃我漠北的惕隐(官名),大王诸弟之首,耶律剌葛!汝岂敢妄言!?” 那坐在主位的耶律剌葛却是双眼一眯,先是喝退了左右。而后饶有兴致的点着桌子,道:“汝是?” “晋国通文馆,巴尔。”三千院淡声道。 旁侧,石敬瑭骇然回头,嘴中比了个口型。 “你欲作甚!?” 耶律剌葛来了兴致,身形前倾,“哦?汝不是刘守光的人?” 三千院并不理会石敬瑭,扒拉开他,上前几步,“某代表圣主李嗣源,特来与大汗交好。” 后者脸色煞白,急欲上前,但耶律剌葛已看出了端倪,一挥手,就有人一把钳住了石敬瑭的肩膀。 三千院脚步不顿,继续近前。 耶律剌葛并不惧,反而更有兴致:“河东李嗣源?本汗听过这一名字。其该有个弟弟李存勖……” 说到此处,他便咂了咂嘴,“此人是个狠人。” 三千院闻言一笑,而后在左右侍卫终于不能容忍的地方止步,附耳过去。 “有人让在下问问大汗……” “大汗你,对王位有没有兴趣?” 耶律剌葛双眼猛然一眯,而后环视左右,压低了声音:“是李嗣源让你来寻我的?” 三千院不置可否,轻轻点头。 后面,石敬瑭被两个巨汉狠狠按住,涨红了脖子,极力抬着头,却什么也听不清。 眼看着周围的人皆虎视眈眈的向他们看过来,他便越来越慌,急声道:“巴尔、巴尔……” 但下一刻,便见耶律剌葛放声大笑,其后站起,一把搂住了三千院的肩膀。 “来人,备宴!” “本汗要好好招待,河东来的贵客!” —————— 辽东,一处缓坡上,几骑跃马而上。 正中间,身着圆领窄袖的漠北衣衫,戴着防沙幞头,裹着一领旧披风的萧砚单手控缰,因风雪虚掩了下眸子。 天空忽地传来了一声鹰唳,众人便仰首去看。 萧砚伸出了左臂,旋即,一只海东青顺从的落在了上面。 “呼……” 缓缓吐出一口白雾,萧砚笑了笑,将信纸递给旁边裹着口鼻的姬如雪。 “关门,打狗。” 后者眉眼一弯,掩去了无尽的温柔。 后面重复了,混全勤,稍后大家可以刷新一下章节,万分抱歉。 (本章完) 第105章 你大唐爷爷 河北,幽州。 作为防控漠北胡族,乃至挟制辽东的军事重镇,幽州的地位在隋炀帝时期就已是十分突出,曾设有东夷都护府。其后终唐一朝,亦于此地历设幽州节度使、范阳节度使,以控制漠北奚、契丹等族。 天宝末年,安禄山以幽州为根据地,发兵反唐,掀起了重创盛唐的“安史之乱”。其后叛乱虽平,幽州却已实为长期不奉朝命割据一方的河北三镇之一,直至当今。 时年逾五十的刘仁恭,便也是如此遵循历代幽州节度使的传统,不受中原朝令。 昔年他还不过一幽州镇将,因兵变而投奔晋国,借李克用之手杀回了幽州,被后者表为幽州兼卢龙节度使。但仅过一年,他又与李克用交恶,转投于朱温,以摆脱晋国的控制。 十年前,刘仁恭吞并了义昌节度使,将辖境扩张到了南面沧州,任长子刘守文为义昌节度使,驻沧州。而后野心大起,欲夺成德、魏博二镇,以兼并整个河北三镇。 便是因此,其遂与朱温交恶,引得后者两次亲征河北。不但成德、魏博二镇没取到,反而为朱温做了嫁衣,令二镇转投入大梁旗下。 但就算如此,刘仁恭仍可作为偏安一隅的诸侯存在,直到几月前,其次子刘守光领兵攻入了他享乐所在的大安山宫城,将他堂堂的幽州节度使,囚禁在了一方小院中…… ………… 节度使府。 因这两月一直在扩建,这座占地不俗的府邸已有了些王府的建制,府中来来往往的仆役,装束似同宫人一般。 唯有这方小院,还是从前那副布局。 院中生有杂草,被刺骨的寒风刮拂着,格外显得有些萧瑟。 天空上积有黑滚滚的乌云,犹如倾轧之势,低低的逼压而来。 刘仁恭发须蓬蓬,已有些打结的样子。 他木着脸,困坐在狭窄的堂屋内。屋中寒意凛冽,却全无丝毫取暖的东西。 院子里倒是生有一堆篝火,不过旁边围有两个顶盔贯甲的衙兵,看都不看他一眼。两人是负责看管他的人手,只听命于刘守光一人,全然不在意他的什么感受。 此时,一负责送饭的衙兵捧着食盒喜不自胜的闯了进来。 “有十日前的捷报送到幕府了……” “什么捷报?” “刘守文那厮不自量力,几败之下竟还敢率军回返,驻兵于玉田,欲阻节帅兵锋。而今节帅领兵亲往,在玉田与其大战,大获全胜,共斩首三千余级,刘守文他娘的仅以身免,再次遁往辽东去了!” “入他娘,这厮跑路真行!” 三个衙兵口无遮拦,且还有意无意的把话音喊得极高,偏偏让刘仁恭听了个一清二楚。 后者满嘴苦涩,心中再次涌上一股悔意。 几年前,刘守光与他的爱妾罗氏私通,那时他就该痛下杀手,将这个孽障一刀砍了,而不仅仅是与其断绝父子关系。谁曾想到,当年只是一个心慈手软,会造成今日局面。 外边还在继续摆谈。 “捷报是十日前的,说不得节帅现已回返了,届时,你我恐怕也少不得亦被封赏……” 听到此处,刘仁恭已是深深的绝望,但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荒淫奢侈,却容不得他狠心去求死,遂突兀的干咳了一声。 待几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他便厚着脸皮乞求道:“可否容老夫,给二郎传个话?” “老节帅有什么想说的,直言就是,不过我可不敢保证节帅会听得进去。” “咳……”刘仁恭干咳一声,谄媚发笑:“二郎新任幽州节度,总得需要老夫出面不是?还望几位能替老夫告知二郎,当年确实是老夫看错了他,宠信了大郎。而今老夫已识大郎无能,甘愿向他让出这节度之位,只求老夫今后不要一直被关在这里……” 三个衙兵一愣,而后互相对了对眼,倏尔便有人大声嘲笑出声:“老节帅,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过重了些?节帅而今自称燕王都无人敢反对,还需要你出什么面?” “伱不想待在这,还想去哪?回大安山继续享乐啊?” 几人嘲笑不断,似是由此能让他们获得更多的快感,完全不给刘仁恭面子。 刘仁恭老脸一僵,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干笑一声后,只得徒劳的再次坐回去。 重新握住座椅扶手,他的手指却攥得极紧,一股深深的屈辱感,自他心中喷涌而起。 —————— 幽州以北,燕山。 古北口。 若说塞外与河北到底有什么不同,便就是中间隔绝了这么一条巍峨起伏的山脉。 燕山横贯东西,据于河北平原的最北部,全长可达三百多千米,是防御漠北南下最重要的阻碍。同时,在这险之又险的山势上头,古旧却又厚重的长城,只是盘旋在山巅之上。秦砖汉瓦,冷冷矗立在烈风当中。 暴雨滂沱而下,号角声撕裂了层层的雨雾。 风急雨骤,在天地当中连成了密集的斜线,顺着砖缝,冲出了一泼又一泼的血水。城头之上,尸首堆叠得高出了垛口,血水顺着城墙往下流淌,饶是如此大雨,也冲刷不干净。 城墙之下,亦是惨状无比,密密麻麻的尸首之间,散布的全是盾牌以及乱石,因雨水灌注,这些死尸已被泡的发白,却又被滚烫的粪水烫的发烂,显出了极恶心的画面来。 城墙上头,已然没什么人影。 最后一名幽州军将浑身血污,冰冷的雨水斜打在他的顶盔上,顺着颈口灌了下去。 雨雾中,又有一道号角声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援军呢!援军呢!?” 军将已经力竭,但犹自瞪着被羽箭划破了的眼睛,浑然不顾血水喷涌,嘶声大吼:“烽火已燃了一日,檀州援军为何不至!?” 旷寂的山巅上,他的声音不断回响。 但许久许久,也没有人应他。 直到一道人影攀附上了城头,这军将才能循声睁着模糊的眼睛望去。 那是一个矮壮敦实的汉子,一双罗圈腿,穿着劣质的皮甲,戴着毡帽,能看到他的脑袋边上,有些许被浸得湿透的小辫垂下。 “杂胡……” 军将不甘的低喃了声,旋即就被那猖狂大笑的漠北人一刀枭首。 古北口外,号角声再次呜呜的响了起来。 雨雾中,一道趋马的人影缓缓驶出,他年约三十上下,筋骨强劲,面容粗粝,留有一副短髯,一双眼睛在这滂沱的大雨下,仍然锐利如电。 他梳理着被雨水冲塌下去的马鬃,眼望着这片被污血铺满、尽是死尸的长城关隘,久久不语。 身后,几个亲卫骑卒近前。 “大王,古北口已被儿郎们攻破了。果如王后所言,有刘守文作诱,刘守光必然以为俺们要从辽东南下,竟将檀州的兵马都抽走了……” 耶律阿保机却仍是沉默,许久后,才闭上了眼。 “愿长生天、多阔霍庇佑漠北。” 几个亲卫互而对视,而后一齐出声:“愿多阔霍庇佑漠北……” 须臾,耶律阿保机重重的一夹马腹。 “南下,诛灭刘守光。” 其后,无数漠北骑卒源源不绝的从雨雾中撞出,涌入了古北口内。 …… 大队人马席卷南去,这处长城关隘上,还余留有几队漠北精锐,以及一部小部落的奴仆军。 而今的草原上,燕山以北的许多部落都已被耶律阿保机打服,此次南下,自会召集,共起兵两万,基本各个都有坐骑,是不是战马不重要,只要是个骑兵,跑得快就行。 这些奴仆军是没有资格南下打秋风的,只能留在古北口,戍守着回去的退路。 不过留在这里倒也不是没有好处,此番攻城,基本是全歼幽州守军,贫穷且完全没有统一装束的仆从军们在城墙上颠笑着走动着,翻检这些幽州守军的尸首。 衣甲是要扒下来的,不过却需上交,若有财物亦留不到手中,却可以浑水摸鱼,偷偷留些回去带给自家的婆娘。 这些战死的幽州士卒,则随便挖个坑赤裸着埋了。 他们甚至连席子也不舍得卷一个。 曾几何时,漠北草原,才是被幽州军打秋风的对象,故他们亦恨透了这些阻拦他们南下的幽州南蛮子。 大雨还在下,却是已小了好一些。 古北口内外,热火朝天,到处都是仆从军的人在走动。 有真正的精锐士卒缩在城楼中躲雨,皆是兴高采烈的大声笑着。 但不过许久,远处便隐隐约约的似有马蹄声响起。 还在刨坑的漠北人抬起了头。 雨幕中,一只羽箭倏然射来,猝然洞穿了他大张着的嘴巴。 倒下去的尸体溅起了好大一片泥水,其正好躺进了自己挖好的尸坑内。 下一刻,已薄了许多的水雾中,密密的嗡声响起,却是一排排的箭雨飞射而至,将他们一片片的射死在尸坑前。 城楼中,精锐甲卒一脸愕然。 “刘守光来援了!?” 但他们自持骁勇,径直抽刀大步迎出。 不过待抬目望去,所有人的眸子便是骇然一缩。 数百骑势不可阻,皆是左右张弓搭箭,气势汹汹! 但犹自怪异的是,他们皆是头戴镶铁斗笠,脸配面甲,撞雨而出,似同一只猛兽,犹如山海呼啸般杀来。 “幽州……” 为首的甲卒当即大喊,但旋即,一人张弓而起,瞬时射去。 “噗。” 最后一波箭雨尽数倾泻过后,密密麻麻的人便弃马登楼,抽刀便杀。 他们手中的唐刀好似锋利无比,一刀下来,这些自持骁勇的漠北精锐接都接不住,犹如待宰羔羊,顷刻间即就被斩杀的只剩最后一人。 那最后的漠北汉子已受重伤,却还不惧,尤只是大声用漠北话唾骂着。 斗笠之下,付暗取下了面具,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汉话,一手揪住这漠北汉子的头顶,持刀狠狠一割。 “别叫了,下辈子认清楚点。” “来的人,是你大唐爷爷。“ —————— 距幽州城十里之外,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坐落有一座村庄。 大雨中,几骑趋马而入。 里长不敢不接待,因为他们皆是身着武袍,腰佩利刃,看起来分外瘆人。 “老丈,可否容在下买一点马料?” 萧砚背上披了蓑衣,满脸和气,道:“我们不借宿,补充下马力就走。” 见他长得俊俏,看起来不似坏人,里长果然放松了许多,连忙道:“小老儿即刻安排。” “不急,慢慢来。” 萧砚取下积了雨水的斗笠,躲在枯草搭成的檐下,抬头望着阴沉的乌云天。 姬如雪亦披了蓑衣,不过蓑衣之下还裹着萧砚那面披风,得让已渐长成的娇躯不至于因雨水浸透而显露出来。 左右的屋子中,有孩童探出头,好奇打量着他们一行人。 “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抓去!” 上官云阙扮成鬼脸,恶狠狠的吓到。 孩童果然缩了回去,片刻后,屋子里就传来了嚎啕的大哭声。 前者却是一愣,有些惊诧自己真有这么吓人? 但他马上就哭丧着脸抱怨道:“萧郎啊,咱们每日赶路,到底何时才是个头啊……” “快了。” 萧砚从怀中取出一贯钱,谢过捧着马料出来的里长,询问道:“老丈,此地距离幽州,还有多远?” “此去向西十里,就是幽州城了。” 里长畏惧的看了眼脸白的像鬼似的上官云阙,不敢久留,又回去提了一壶热水,笑呵呵的倒给萧砚,“郎君和小娘子淋了雨,万要先驱驱寒,小老儿家中尚有多余的屋子,要不住一晚再走?” 说罢,他还是犹豫了下,给上官云阙也倒了一杯。 不料萧砚却不应他,反而皱起了眉,低声自语:“十里……” 姬如雪遂替他言谢:“老丈好意,我们实是心领。不过我等还有要事赶往幽州,就不于此留宿了。” 里长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反而一脸忧心的劝道:“依小老儿来看,诸位还是暂且莫往幽州去才好。” “为何?” “如今呐,新任节帅大兴土木,巴不得多抓些劳力入城,你们几个进去,恐怕就有些危险哟……” 萧砚笑了笑,道:“无妨,我们正是去寻节帅的。” 里长心下一惊,细看之下,确觉眼前三人有富贵之相。当然,那个人妖脸不太好说。 “啊?可小老儿听说节帅尚还在辽东征战,郎君恐怕是走反了?” “我们正是从辽东过来的。” “那郎君可知辽东……”里长捋着乱糟糟的胡须,有心询问。 不过即在此时,不远处的官道上,一骑从东面急急驰来。 其一身信使打扮,身上还染有污血,这会正见此处的三匹良马,疲惫的眼睛便一亮,落马奔来。 “节度使府征用,汝等自去幽州讨要!” 里长不敢阻拦,唯唯诺诺的让开了去。 “诶!” 上官云阙倒是不满,萧砚却只是一笑,仍由其牵了一匹马死命抽鞭而去。 不消片刻,待坐骑稍稍补充了些马力,萧砚即戴上斗笠,翻身跃上一马背,向着姬如雪伸出手。 “好了,咱们也动身吧。” 少女抿嘴一笑,牵着手盈盈跃上。 “真是,披风不给我,同骑一匹马这种事,也不和我一起!”上官云阙淋雨跟在后面,不住腹诽:“知不知道什么叫作男女有别!?” 三人的身影渐远,里长叹了一口气,总觉心下有些不安。 又过了许久,几道彪悍的骑卒闯了进来。 “老东西,某来讨点草料。” 里长气急,抬头一看,又马上唯唯诺诺起来。 官道上,连绵的骑兵风尘仆仆,却又各自都神采奕奕,似有什么大事要办。 “十里。” 王彦章眯眼看向西面,自语道:“这个距离,应当不算暴露吧?” (本章完) 第106章 附庸 作为北地重镇,又是在数代节度使手中经营过上百年,幽州到底是颇有气势的,远远而望,就能见到一座灰黑色的巨城拔地而起,城廓规整,沿着护城河一直逡迤蜿蜒而出,不知具体有多远。 但这座巨城左近的情形,与萧砚所料几是大不相同。 从村庄一路过来,似乎越近幽州,所遇之景愈是残败。 更有那附廓民居,一直到了厚重的城墙之下,城外到处都是难民搭起的窝棚,而远处还未看清,待近些了,才看见城墙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影,如蚂蚁般在雨中修修整整。 很明显,刘守光是欲扩建幽州城。 萧砚面无表情,趋马左右观望,能看见这些窝棚之中的人,衣衫褴褛,皆是面有菜色。 道旁,有策马疾驰的甲士匆匆而过,溅起的泥水砸至窝棚中,溅到他们的身上、脸上,他们也只是一脸麻木,似如全无感觉。 “哎哟……” 上官云阙趋马近前了些,压着斗笠唉声叹气道:“我呀,当初还只当河北之地应是富庶的地儿呢,没想到这里的百姓也过的这么苦。怎么越靠近幽州,反而越是乱糟糟的?” “还不是两任节度使害的。”姬如雪看着这城下的悲苦景象有些怔怔,似是记起了幼年时流落街头的记忆。 她沉吟了下,低声道:“上任节度使刘仁恭,年轻时还有大略,愈到晚年,却是愈穷奢极欲。从收集的信息来看,其从天佑元年开始,就已在大安山仿造天子行在修建了一处宫室,以供自己享乐。除此之外,他还寻仙问道,欲炼制仙丹求取长生……” 这回,上官云阙难得没有反驳她,捏着兰花指叹了口气:“他们这些上位者,最是异想天开了。偏偏还要让下面的百姓承担后果。” 姬如雪摇了摇头,道:“这些反而还不足以控诉他的罪行,其志得意满后,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以粘土制钱,令辖内百姓使用,自己则将搜刮来的铜钱藏于大安山中。还禁止中原以南的茶商入境售茶,好让他采取大安山上的草叶当茶叶售卖,久而久之,百姓们岂能不贫苦?” 上官云阙已是呆愣住了,而后啃着手指看向萧砚。 后者并无什么动色,显然是早就知晓。 “娘嘞,那咱们还去救他?”上官云阙嘀咕道,但他再一看城墙内外,形同奴隶的一众苦役,摇了摇头,小声道:“这父子俩,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此时,他们已近了城门口。 不过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加之雨势不小,倒没让幽州士卒听去。 好在三人在城门口交过一笔极重的进城费后,还是顺利的进了城,终究没遇上那里长所言的“被掳去当苦役”的麻烦事。 …… 城内的观感要好上许多,街巷严整,屋宅皆整齐的规划在里坊之间。 不过倒因节度使府扩建,主街中满是捧着木料、抬着巨石假山冒雨行走的民夫,以致街道中遍是泥水,透露出一股子无序的混乱感来。 上官云阙站在客栈窗前,不住的唉声叹气。 后面,姬如雪从怀中取出仍然干燥的地图,摊在了桌上。 “你先去换一身衣裳,计划暂且不急。” 后面,萧砚将湿漉漉的上衫退去,露出了健硕的肌肉,赤身大步走过来。 上官云阙折身过来,眼睛就是一亮,下意识近前,笑着就要向萧砚的胸口摸上去:“哎哟哟,真健康的……” 但还未摸上去,他的胳膊就已被攥住,而后不由分说,整个人连同他的包袱,一起被踹出了房间。 “哎哟,下次能不能轻点。” 揉着发疼的屁股,上官云阙颤颤巍巍的爬起身,还欲保持优雅的姿态。 不过待他一抬头,就见一身着交领窄袖武袍的男子走到了他跟前。 后者看起来亦不过二十余岁,脸庞竟还有些白净,不过因其左眼有一道倒竖而下的伤痕,显得有种斯文中透露出了一股子凶悍之色来。 看见有人,上官云阙犹恐自己狼狈的样子被看见,瞬间就翻身而起,懊恼道:“你小子谁啊!?” “咳咳……” 这斯文人亦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左瞟右瞟,偷偷从怀中取出了一块令牌示出。 “在下,沧州分舵,第九代不良人,李莽。” 见上官云阙愣住的样子,他还细心解释道:“一月前,在下奉天暗星之命,入幽州探查。” 但前者心中却只是欲哭无泪。 悲催了,想他堂堂第八代天巧星,竟被这么一个小晚辈看见了这么狼狈的模样。 “前辈,可是天巧星?”李莽叉手行礼,“天暗星他……” “唉……” 上官云阙捂着脸默默离开,“在里面呢,不过劝你等一等,免得被揍。” 李莽愣了愣,跟了上去:“前辈,我其实什么都没看见的。” “滚一边去。” —————— 房中,萧砚背对着床榻的方向,手指在地图上不断滑动。 虽关系早已更亲近了许多,但两人中间毕竟只隔着一道屏风,姬如雪脸颊便有些发烫,换衣的动作都不敢做的更大。 待更去衣物,她便抬手将那领披风特意晾好,就在这期间,腕间一道淡淡的鞭痕即显露了出来。 少女轻轻摩挲了下,一双美目有些定定。 末了,她收回思绪,取了一件干燥的衣裳,出去披在了萧砚身上。 后者便回手按住衣领,不过正巧按在了姬如雪的手背上,两人遂同时一愣。 萧砚终究是脸皮厚的多,顺势拉住了少女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 姬如雪的脸还是因慌张而显出了些红晕来,便偏过头,将目光放在桌面的地图上,以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紧张。 好在这登徒子终究没有再进一步,而是一边着衣,一边用手指在地图上某处圈了一圈。 “刘守光如今在这里。” “渔阳……”姬如雪定住心神,轻声念道。 “此处驻有卢龙军,其理应是足够自保的。”萧砚穿好衣裳,道:“有他在那里拖住漠北人,咱们的时间足够了。” “可凭借我们这千余人,拿下幽州已是勉强,暂且还吃不下几万余众的漠北军吧?” “谁说我们只有千余人?” 萧砚笑了笑,起身去拉开了房门。 门外,上官云阙正还一脸痛快的享受着李莽的吹嘘,此时一听吱呀的房门打开声,脸色便当即一变,捏着兰花指近前,请功道:“萧郎,伱看我寻到谁了?” 萧砚捏了捏眉心,有些无奈道:“算你一功。” 而后,他便看向挠着脑袋嘿嘿发笑的李莽,伸手作邀:“李莽兄,这些时日幸苦你了。” 后者却是一脸客气,抱拳道:“比起天暗星所作的大事,在下不过是费些腿力罢了,不敢言苦。” 他们自知门口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便往里去。 但李莽却在经过上官云阙身侧之际,低声道:“天巧星,那只海东青,是我送给天暗星的。今日我能寻来,亦是凭借海东青传递信息……” 后者的脸色一僵,忽的明白刚才他请功时,萧砚为何会一脸无奈了。 想到此处,上官云阙简直是坐立难安,苦着一张人妖脸,都不敢与姬如雪抢位子了。 “刘守光出征,几乎是将幽州军倾巢带出。” 李莽一入房中,就开始介绍他打探到的消息,低声道:“外征军中,主帅自是刘守光,主将则是其麾下第一猛将元行钦,那刘守文之所以会败得这么惨,便就是这元行钦确实能打,不论是个人武力或是统军能力,已是河北一流。” 萧砚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而今,幽州城内的节度使府,是以刘守光的另一爱将李小喜留守,此人曾是河东小校,不知何时投奔了刘守光,暂且还不知其具体能力。” 李莽这一月明显是收获颇丰,继续道:“除此之外,节度使府中的掌书记马郁、以及节度副使夏侯景,曾都是侍奉刘仁恭的老人,而今亦被刘守光器重,留守幽州。” “刘仁恭那厮这些年穷奢极欲,一众老部下实则也早已不满,尚不知其还有多少威望。” 他讲的嗓子有些发干,萧砚便给他倒了一杯水。 而后,萧砚才笑道:“不怕没有威望,我要的只是一个宣称。” “宣称?” 姬如雪讶异了下,没理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萧砚没有特地解释,而是继续问道:“刘仁恭关押所在,可已探明?” 李莽狠狠的灌了一口水,嘿嘿一笑:“这天下,就没有我寻不到的人。刘仁恭如今被囚禁在节度使府的一偏室中,不过周围把守的甚为严密,若这般草率去救他,闹出大动静不说,恐还会适得其反……” 但他的话音马上一转,道:“不过,天暗星可知刘仁恭之前曾寻仙问道,欲修长生?” “略有耳闻。” “之前为其炼丹的道士,名曰王若讷,刘仁恭在大安山曾拜他为师。而今刘守光上位,亦对长生之事大感兴趣,不但对这王道长未行处罚,反而也养在了幽州城内。如今,其常出入节度使府内……” “我明白了。” 萧砚略略颔首,而后唤道:“上官。” 上官云阙正在暗自神伤,此时才恍然过来,瞬时起身。 “有任务?” “你去一趟,替我请一请这位道长。” 上官云阙果然再次神采奕奕,捏着兰花指,抛了个媚眼:“你且看好吧!” 萧砚一脸漠然,转身避过。 姬如雪暗暗捏了捏拳头,但终究是忍住了心下的冲动。 —————— 节度使府。 衙署大堂中,时任幽州行军司马的李小喜神色中隐有些忧惧,不住的来回踱步。 堂外,两道身影匆匆而入。 “李将军……” 掌书记马郁,以及节度副使夏侯景皆是恭敬的叉手行礼。 事实上,两人单论差遣官职,要比李小喜这个后生尊贵的多,但奈何后者是刘守光的爱将,两人在礼节上全然不敢马虎,唯恐得罪其人。 且二人眼睛很尖,能明显注意到衙署内外增添了不少护卫,遂各自心中都有些惊惧起来。 不料李小喜却是急急托起二人的手,而后余光在外间一扫,领着两人向里走去。 屁股还未坐稳,他就沉声道:“二位上官,祸事了!” 马郁及夏侯景皆是一愣,下意识互相对视了眼。 但两人皆是经过风雨的老人了,各自都还镇定,只是静等下言。 李小喜重重的叹了口气,取出一张染有血迹的军报递给两人。 “漠北,南下了……” 但话是如此,他的目光实则一直是盯着两人的表情,眼中闪着凶狠之色。 好在马郁二人见过军报后,除却大惊之外,全无什么其他的异色。 李小喜才隐去杀气,沉声道:“半月前,节帅于玉田大胜刘守文,正欲衔尾追杀,不料此时漠北军自后杀来,与刘守文那厮前后夹击,大败节帅于鸡苏(渔阳西),而今节帅败退渔阳困守,遣信使拼死杀出重围求援。” “二位,为之奈何!?” 马郁和夏侯景迟疑了下,有些不敢相信捷报才至,大祸这般快就传来了。 好在他们还算镇定,此时后者便抚须询问道:“漠北从何南下?何以攻节帅之后?” “问这些作甚!”李小喜却显得极为不耐烦,大声道:“你们只需说说,现下该怎么办!?” 不怪他这般动怒,盖因刘守光之所以集众军出辽东,就是他的主意。 如他所想,漠北就算要南下,也该从辽东驰援刘守文。且他们没有道理这般快就能集结兵马,还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杀入古北口,前几日分明还是大雨滂沱…… 且他当时还谏言,如若漠北南下,幽州军还可携大胜之威,好好痛揍一顿漠北军。 谁曾想,会造成这个情况… 见他大怒,马郁当即出声安慰:“李将军莫急,渔阳尚有八千卢龙军,节帅理应没有身危之险。” “本将当然知道!” 李小喜不耐烦道:“可如今刘守文未死,沧州还有其部将孙鹤、吕兖二军马,谁敢保证节帅能撑到何时?如若咱们不出兵救援,届时渔阳城破,孙鹤那厮领军北上,你我还不是个死!?” 说到此处,他还唾骂了一声,“入他娘的刘守文,厚颜无耻之徒,竟敢引杂胡入关!” “这……” 马郁沉吟了下,道:“城外大营,尚有老节帅所创的‘定霸都’万余人,李将军何不领定霸都驰援节帅?” 李小喜眸光一闪,实则等的就是这句话。 定霸都是在去年所创,是刘仁恭为解朱温攻沧州之围时,创建的一支精锐。其内将卒,皆是在臂上刻字涂墨,谓之“一心事主”。 而今刘守光囚父上位,留着马郁以及夏侯景,便就是二人能够稳住这定霸都,若能让两人随他一同出兵,或能解渔阳之围。 且还有一点,若能将这部人马吞为己用…… 李小喜不动声色,起身而拜:“二位上官,实乃忠心为主!” —————— 与此同时,两道身影步入了节度使府中。 当先一人,是个须发灰白的老道,手拿拂尘,一身道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其后那人,是个青年,亦是一身道袍。他低垂着头,替老道背着一柄桃木剑。 因有老道在前引路,他们遂是一路畅通无阻,直往后府的炼丹室而去。 但不过许久,他们即在侍卫看不见的地方,倏然一转。 小院前,两个衙兵正在檐下避雨。 “王道长?” “噗。” 青年一脸平静的推开了小院,手中的桃木剑上,添了两抹血迹。 “你,把尸体拖进来。” 那老道浑身颤颤巍巍,不敢不做。 里内,刘仁恭迷迷糊糊的起身,而后瞬间吓得浑身一缩。 院中,萧砚持剑步入堂屋。 刘仁恭外套都来不及穿,直往床下钻去,“别杀我、别杀我……” 但马上,他的头发就被萧砚一把攥住,扯了出来。 “有一个合作,不知节帅感不感兴趣。” “什么合作老夫都答应。” 头皮上的剧痛令刘仁恭险些痛哭出来,事实上,他也差不多要哭了,双腿直打颤,胯间已有些许湿痕显现。 “很好。” 萧砚蹲下,用染血的桃木剑拍了拍他的脸,赞赏出声。 “现下,节帅可以出去主持大局了。” (本章完) 第107章 北地之雄 漠北,北安州。 滦河之畔,已新设有一处帐落。 这处营寨的设立,却与北安州残破的城墙互为犄角,看似散漫,实则壕沟又深又宽,寨墙也是且高且硬。箭楼之上,着皮甲戴毡帽的胡卒挎弓而立,只是警惕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大营中,大队的骑兵奔驰而过,其间号令约束,却竟比耶律阿保机的营中都要一丝不苟,全然看不出来这是一处漠北大营。 位设大营正中的望楼上,一道身影迎风而立。 因时至四月,漠北的冰雪已然终于止住,但刺骨的寒风却还夹着细雨,直剌剌的刮来。这望楼上的英武美妇人,便下意识轻轻蹙了蹙眉。 她裹着一领镶黑狐裘的披风,里内露出了半身软甲,戴着一顶漠北式样的白貂绒毡帽,站在木栏边一言不发。 犹如此,众人亦能探查到她身上那股雍容华贵,仪态端庄,却又不失杀伐果断的气势。 这美妇人,倒要比男儿还更有英武之气。 此时,一鼻高眸深,脸侧有淡紫刺青的女子登上了望楼,此人身材倒显婀娜,但一头墨发中,却有蝎子骨作成头饰,颇有股邪恶气息。 但她对美妇人却极为恭敬,恰登上望楼,便单膝而跪,叉手行礼道:“禀王后,大军已征集完毕,只待你的号令,就可起兵。” “可。” 述里朵淡声应了,一对美目却依然看向南面,单手负于身后,细思不语。 作为这漠北王后的近卫,世里奇香又兼为漠北奇人异士之统领,素认自己多有计略,但偏偏这般多年来,还是猜不透王后的心思,遂只能诧异的垂着头,不敢起身。 直到片刻后,述里朵才虚掩着美眸,淡淡道:“大王那边,已有三日没有信使回返了。” 世里奇香心下一惊,但思忖过后,只是笑道:“王后何必多忧,古北口已被大王取下,且留有人马驻守,岂能有差池?奴猜测,理应是连日大雨,以致道路难行,才耽搁了信使回返。” 说罢,她又安慰道:“单只是古北口距北安州,已有两百余里的行程,大王直捣渔阳而下,又拉开了几百里的路程,想必信使跑死了马也来不及及时赶回……” 但还未等她说完,述里朵已突然折身望来,厉声道:“军机大事,岂能有‘猜测’一词?” 世里奇香霎时心惧,全然不敢再反驳,当即重重叩首。 “奴即刻遣一波人马南下!” “不。” 述里朵把着湿漉漉的木栏,沉吟了下,道:“中原的奇人异士辈出,不可轻视。此次入关良机,半点马虎也犯不得。你下去,让遥辇弟弟领人跑一趟,替本后看看——” “古北口,可是有异动。” “奴,遵令。”世里奇香此时已是正色,匆匆而下。 不多时,营中马蹄声大作,奔马而去。 草原之上,旷野的一望无际,滦河畅流无阻,却在视野尽头,悄然掩在雨雾之中。 述里朵便轻轻敲着木栏。 “迷雾之后,到底藏着什么……” —————— 幽州,节度使府。 更漏夜寒,小院外已有火光映起,院中,却是渐渐变得黑暗。 堂中,刘仁恭双手发颤,却是半天也穿不好衣裳。此时,他的裆下湿漉漉的,但他并没有心思顾忌什么体面,颤抖着手将一件件衣服往身上套。 事实上,养尊处优的许多年,他穿衣的姿势已然笨拙了起来。平时关在这小院中,他也没机会再穿这些颇具威仪的官袍。 “道长,助节帅更衣。” 阶下,萧砚并不着急,向着同样战战兢兢的老道抬了抬下巴。 后者实际上有些功力傍身,但上官云阙早已将他收拾了一顿,如今在萧砚手中,只得老老实实的。 老道不敢不应,疾步走进堂中,尴尬的抓起了官袍。 “节帅。”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人面面相觑,皆是默不作声。 刘仁恭被囚后,却也知道这道士再次投入了刘守光门下,实则本不想给他什么好脸色,但如今两人可谓是同病相怜,且还是故人,而今共处一室,唯有两眼泪汪汪。 院中,萧砚淋着这细雨,体外内力蒸腾,已将雨粒尽数逼开。 前来送饭的衙兵蜷缩在角落里,却是被淋成了落汤鸡,极显狼狈。 除此之外,他的颈间还蔓延有乌黑的煞气。 “李小喜,人在何处?” 萧砚拿开食盒的盖子,执起筷子便吃,但奈何这节度使府对刘仁恭实在过于苛刻,伙食不怎么美味,遂又落下了筷子。 两具已发白的死尸就在身边,那衙兵干着嗓子,低声应道:“小人一直在后府,并不知李将军动向……” “今日城内城外信卒来来往往,汝等可知何事?” 见萧砚仍只是一脸平静的询问,衙兵终于有些承受不住心理压力了,带着些许哭腔道:“大侠,小人真是位卑,确实不知李将军那等人的大事啊。小人只是个送饭的,大侠何苦为难小人……” “倒还把消息瞒住了。”萧砚没理他,自语了一声,而后将手指竖在嘴前,轻声道:“小声点,莫要惊动了这剑上的神仙。” 那柄桃木剑就放在他手侧,其上血迹已被冲刷干净,但不知怎的,抬眼望去,只觉上头偏偏渗出了几缕杀气。 衙兵恐惧不已,拼命捂着嘴,不敢再发出声响。 但就在此时,小院的高墙之外,忽地传来了甲叶碰撞的身影,似有数道兵卒向着这边疾步而来。 堂中,正在系腰带的刘仁恭两手一颤,腿都险些软下去。 老道亦是心下大惊,但脸上却马上闪过了一缕欣喜之色。 那小贼子,只怕是要插翅难逃! 至于那衙兵,这会也两眼一亮,而后马上观察萧砚的神色。 后者果然微微蹙眉。 衙兵遂一不做二不休,眼睛看着院门的方向,心跳砰砰起来。 待一道人声响起,他甚至来不及听清楚是什么,便立马蹿起身,高声呼喊:“有刺……” “噗呲。” 一道诡异的波光于萧砚指尖闪过,衙兵颈间的整片肌肤似是都瞬间一颤,继而,他的声音霎时哑住,而后马上,整个胸口都干瘪了下去。 顷刻之间,一具干尸即倒在了地面。 “忘记告诉你了,这剑上的神仙,修的是邪法。” 萧砚拍了拍手,缓缓握住了桃木剑的剑柄。 于他身后,刘仁恭两人已是被吓得嗓子发紧,半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过这三个衙兵前些时日,常常言语中羞辱刘仁恭,早已让后者恨得牙痒痒,而今观他们死状,虽在惊吓之余,却也暗自解恨。 院门口,几道着甲的衙兵按刀大步而入。 刘仁恭的脸色便再次煞白。 不料,几人好似全然没看见角落里的三具死尸,皆是叉手行礼。 “沧州分舵,潜幽州不良人,参见校尉。” “这些年,幸苦诸位了。” 萧砚亦是抱拳回礼,继而回身,看着惊颤不已的刘仁恭,笑了笑。 “眼下,便护着节帅,重掌大权吧。” —————— 节度使府,衙署大堂中,李小喜已穿上了甲胄,冷着脸来回踱步。 有副将大步而入,道:“统军,已备好人马,可随时动身前往南门大营。” “甚好,召夏侯景与马郁来。” 李小喜搓了搓手,抓起了案上的虎符。 那副将犹豫了下,提醒道:“统军,如今夜深,何不明日再入营?加之夏侯景二人什么心思暂且不知,如此心急是不是过于冒险了些?” “伱懂什么!” 李小喜沉脸道:“定霸都虽早已被节帅重新分编,插入了咱们的不少人手,但终究未曾完全整合。先前节帅大胜,定霸都才未有异动,而今节帅困守渔阳,此时不抓紧编整,待消息瞒不住了,定霸都难道还肯听你我的差遣?” “可……” “早些整合,早些出兵。”李小喜来回踱步,犹豫了下,道:“再去取五万贯钱来,本将不信,犒赏十万,这些丘八还不肯听话?” 副将只得领命而下。 须臾,夏侯景与马郁两人再次匆匆赶来,入堂相拜。 李小喜却已按耐不住,大声道:“两位上官,本将欲趁夜犒赏定霸都,以稳定军心,早日援助节帅。两位打算让谁随本将入营?” 马郁眼皮一跳,下午才提及要让定霸都出兵援驰渔阳,本想着怎么也得等到明日了,怎料李小喜实是心急。 但毕竟援驰渔阳也是大事,两人不敢耽误,遂遣夏侯景随行。 李小喜志得意满,翻上马背,就欲动身。 其后的一应甲卒护卫,也已燃起了牛油火把,以照明这雨夜。 准备完毕,他便向着马下敷衍一礼。 “掌书记,本将去了。” 马郁一脸正色,抚须道:“李将军深夜检阅军营,万要小心谨慎。” “副帅一同前往,有何忧虑?” 李小喜只是哈哈大笑,趋马前行。 马郁叹了口气,眼看左右,尽数皆是李小喜安排的人手,也不敢妄动,只得回去坐在官廨中静等。 官廨中还有官吏,以及些许军将在进出走动。 大多都是刘守光提拔的人手。 即在此时,一衙兵大步走了过来。 堂外有兵卒,要其解下兵刃。 这衙兵却是未依礼行事,反而冷眼看着眼前一众。官廨中,一种官吏尚不知在忙碌什么。 “漠北大军已然南下,尔等不忧心退贼,还在为刘守光那厮筹备修建王府!?” 马郁正在眯眼打瞌睡,被这一声大喝惊得向后一仰。 官廨中,有知晓内情的人大声喝骂:“放肆,岂敢胡言乱语!” 同时,李小喜安排留守的一员军将已急令要让左右拿下。 但那衙兵只是长笑一声:“刘守光横征暴敛,只欲为己私利,竟将整个河北打成一片烂地,引得漠北杂胡南下,祸害我汉家儿郎,直至如今,汝等还欲助纣为虐乎?” 笑声当中,他已经大退一步,呛啷一声,将腰间唐刀一把抽出来。 “尔等,还不跪迎老节帅!” 即在这众人大愕中,一道身着紫袍,威仪不凡的身影从偏厅下大步走来。 “节帅!” 官廨中,一脸懵的马郁骇然起身,瞬时吓得背脊一激灵。 眼看着曾经的老部下,刘仁恭的信心更是大增,张口就喝骂道:“尔等还欲犯上作乱吗!?” 但官廨中的军将却是霎时清醒过来,一把按住了马郁,抽刀大声喝道:“李统军即在城内,勿要听信妖言,拿下老贼,新节帅必然重重有赏!” 且他一眼就看见了刘仁恭身旁,那一老一小的两个道士,当即明白了过来,重重的一挥手。 “杀了他们!” 说到底,官廨内外还是刘守光的部下居多,此时眼见刘仁恭左右只有几个人,一些被吓住了的衙兵也纷纷反应过来,瞬间抽刀。 但比他们更快的,是那几名扮作衙兵的不良人,这会无需多言,皆是瞬间暴起,在人堆中只是左砍右杀,飙出的血骤然将周遭染的通红。 堂中挟持马郁的军将全然不怕,一边指挥着人手杀过去,一边不住后退,遣人去通知李小喜。 “贼子不过几人尔,勿慌!” 事实确是如此,怎么说在这节度使府中的衙兵都是一等一的百战精锐,此时反而没被杀怕,更是血气上涌,极力向着刘仁恭压了过去。 刘仁恭几乎是瞬间就被吓得没了气势,缩身就一把抱住了萧砚的大腿,慌张道:“我不干了、我不干了!咱们降吧,我不过只是想留一条命罢了!” “怂样。” 萧砚笑眯眯的将他踹开,上前一步,摄来一柄落在地面的铁刀。 “让开。” 一众衙兵还未听懂,几个不良人已应声而避。 将铁刀横在身前,萧砚伸出两指,轻轻一点。 乍然间,碎裂声刺耳响起,似连雨点都在空中先是一顿,而后乱颤。 下一刻,无数寒光犹如暴雨梨花,扑簌簌的向前炸出。 利刃入体的声音,连成了一片。 鲜血飞溅,人堆中惨叫声顿时响起。 一双双脚四下乱踩,将满地的污血踏的遍地都是。 但其后而成的,便是萧砚身前骤然出现了一片真空地带。 后者长舒一口气,从道袍袖中取出一支信筒。 继而,冲天一拉。 —————— 一骑急急追上了李小喜。 此时,城门恰才打开,一行人已半数出了城,踏上了吊桥。 “统军,节度使府大乱,王若讷那老道潜入府中,带出了老节帅!” 李小喜双眼一眯,下意识攥紧了腰间佩刀,而后扫了眼一旁的夏侯景。 而后,他不屑一笑。 “慌什么,老节帅才几个人?杀回去,平乱。” 但他的话音刚落,只见一道亮光忽的冲天而起,于这黑不见光的雨夜中,显得极为刺眼。 下一刻,李小喜面色大变。 他虽骑在马背上,却已突然感到了地面霎时微微发颤起来。 回首望去,无尽的黑夜中,一支突骑,已旋即而至。 (本章完) 第108章 天下之雄 夜凉如水,天空中的那一抹亮光虽是转瞬即逝,但李小喜的心下,已冰冷发颤。 “灭火!灭火!” 他背脊发寒,当即长声大呼:“有敌袭、敌袭!升起吊桥!闭门迎敌!” 但就在这么一刹,除他之外,竟还没有几个人反应过来,待城头之上有人慌乱的持弓,地面的微微颤抖已愈来愈剧烈,直到一道连绵的闷雷声响起,穿透了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直到他的声音落下,这些闷雷声已经变成了清晰可辨的万马奔腾之声。 反观吊桥上,李小喜与数道骑卒被卡在吊桥中间,甚而还来不及拨马回转。 只因骑队之后,还有十来辆大车,其上载着几十口箱子,还堵在城门口。以致前后来不及对调,人吼马嘶。 他身后的一众甲卒护卫,此时虽依令瞬间将牛油火把扔进了护城河中,但在远处的王彦章眼中,方才那么一瞬间,已足以让他辨出哪里才是入城的好地方。 夜色下,王彦章极力压住身形,单手已死死握住了一杆枪杆。 于他身后,八百龙骧精骑,亦是同样死死咬着牙,不住的催马向城门狂奔,骑阵前面,一排排兵刃淬着雨水,闪烁着冰冷的寒意。 吊桥之上,李小喜心急如麻,急到深处,用刀尖狠狠一扎座下马腹。 几辆大车被撞侧翻,一桩桩箱子砸落下来,哗啦啦的铜钱滚向地面,一拨一拨落入了护城河中。 但脑袋都快要不保,无人有心思理会这马蹄下的泼天富贵,都只争着抢着挤进城门。 好在使出狠劲后,他们这一批人终于涌下了吊桥,原本拉不动的铁索也终于开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的向上卷动。 但即在这时,数道惊慌声自城头响起。 李小喜惊骇回头,却见是一高壮巨汉,手持丈八铁枪,单手狠厉猛勒马缰,胯下的坐骑先是高声嘶鸣,而后极力一跃。 一道重重的响动声,砸到了吊桥之上。 那巨汉狰狞大笑,手中铁枪打了个旋,瞬间将吊桥两侧的铁索一把扫的稀烂。 “夺城者,龙骧军王彦章是也!” 再极力一望,于王彦章这厮的后面,一面大旗已于精骑浪潮中被立了起来。 “河北行营左先锋马军使萧。” 而直到此时,城头之上才射出了第一波箭雨,但王彦章已长啸一声,一枪捅穿了两名护在李小喜身后的骑卒,纵马杀入门洞,不让他们将那厚重的城门掩上。 “啖狗肠,梁军!?” 李小喜目眦欲裂,但全然不敢回头,狠厉的一抽马鞭,趋马便走。 不过他尚还落在后面,前头可谓是人马相挤,城门后的兵卒又在死命的关门,以致混乱至极。 人堆中,夏侯景亦在慌乱向城内挤去,但旋即只觉身后飞来一人,待他骇然回头,却只见李小喜那张凶狠得可怕的冷脸。 “李……” 他的声音还未落出,只觉后衣领被其猛地一提,而后整个人即凌空而起,向后倒飞而去。 “副帅,替本将挡一程!” 李小喜一把扯过缰绳,提刀就劈死了挡在身前的几个骑卒,闯进城中。 其后不远处,王彦章大喝一声,看也不看,铁枪便将空中倒飞来的人影砸碎。 原本守在其后的一众幽州骑卒还欲阻挡,此时龙骧精骑却也一波一波的撞来,霎时整个护城河边,到处都是人仰马翻之景,加之有王彦章作为刀尖,门洞之内几乎是呈一边倒的屠杀。 抹了一把脸上的污血,王彦章狰狞抬头,一对虎目便霎时一眯。 城门之后,几骑已仓惶遁去。 他便左右突杀,一杆铁枪落在他的手中,几成了重棍,一番疯砸之下,城门之后的守卒已然没有一个头骨完好的,皆是成了碎渣。 不过亦是因此,城头之上的守卒也拼了命的向下冲来,欲要夺回城门。 王彦章杀的正爽利,全然不惧,提缰就要迎上。 但就在此时,一道鹰唳忽地自空中传来,王彦章遂霎时抬头,却见正是一海东青在头顶盘旋。 他便心下一凝,猛地勒转马头,大声喝令。 “莫管城门,直取节度使府——” “咱们,迎军使归阵!” —————— 节度使府。 衙署内外,同样是杀声震天。 几个不良人固然有些功力傍身,但此时护在衙署外的衙兵早已听见动静,一波一波从大堂涌了进来,双拳难敌四手,渐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刘仁恭避无可避,矮身就向廊下爬去,那边有几方被撞倒的桌案,其后还可躲一躲。 至于那名老道,此时无端被卷入了厮杀之中,只是有苦说不出,只得连连挥着拂尘,抽死了好几名杀来的衙兵。 他作为最冤枉的人质,不是没想过袭击萧砚以证清白,但他只是向那边一瞟,就吓得不敢再看。 后者已扎紧道袍双袖,于人堆中不断流转,每有错身之时,必有一人影胸口发黑,干瘪倒下。 闲庭信步中,杀人似乎对他而言,简单的犹如喝水。 若是旁观者看去,似觉在欣赏一段艺术。 但场面实际还是凶险,此时,洒出去的血已溅红了灯笼,烛灯也摇摇晃晃,被鲜血浇灭。 虎背熊腰的幽州衙兵还在向里蜂涌。 萧砚后撤半步,一股气机于掌中凝聚,继而在运掌起势之间,掌心煞气如雾,由远及近,向着数位衙兵的面门重重拍出。 乍然。 只似狂风骤起。 空中细密的雨点先是一顿,而后骤然乱颤,雨中,滚滚煞气如刃,刃飞而出,携着漫天杀意,笼罩住了无数人的眼睛。 大门口,惨叫声乱起,一股莫名的恐惧,让人不由自生。 萧砚仍只是平静,两手左右一摄,各自持住一柄铁刀,合身直撞进涌进来的衙兵当中。 这个时候,大门口正还混乱,他双手长刀连击,每一出没,就在数道人影的颈前,留下了细密的一条血痕。恰才闯进来的人堆霎时心惧,纷纷拼命的向后退。 门槛边,滴血的刀探了出来。 其后,萧砚一脸漠然,立在阶上,缓缓止步。进而,冷眼俯视着阶下连绵的、不断闪着寒光的刀戟。 后面,那道士脸皮一跳。 这厮真不是杀神!? 竟只凭着两柄长刀,就生生的将这大门瞬间堵住了?! 一众衙兵被那对一蓝一黑的眸子,都只是看的心惧,皆是面面相觑,一时不敢上前。 衙署内,几个不良人的压力几是猝然骤降。 大门外,押着马郁的军将咬着牙,大声喝道:“他只一人,怕什么!?只要是人,就有力竭的时候!冲进去,斩杀此人者,赏万贯、升三阶!” “擒下刘仁恭者,赏十万贯!” 重赏之下,一众衙兵便纷纷咬牙发狠,一排排的长矛上前,皆是拼命似的向大门口乱刺。期望能逼退萧砚,以让他们重新掌握局面。 就不信了,这厮不怕死!? 阶上,萧砚手中的两柄长刀亦是招架而出,每一起落,就是几只枪头落地,顺势还能欺压几步上前,吓得一众矛兵脸色发白,急步爆退。 但一人之力终究是有限,不及片刻,一批一批的衙兵再次杀红了眼,拼命似的往阶上冲,终究是在大门口抢下了一片立足之地。 这次他们学聪明了,大半人围杀萧砚,其余人只是去抓刘仁恭。 只要抓住后者,这几人就没机会闹出乱子。 届时城门一关,若一百人杀不了此人。 那就一千人、一万人! 军阵之下,堆也能将这厮堆死! 干他娘! 那军将也有些发狠了,不住的调派人力往里冲,只恨未将萧砚乱刀砍死。 人堆中,萧砚双手长刀飞舞,只觉到处都是寒光向他劈来。但他依旧毫无动色,于刀锋上附着了罡气,每次撞击之下,必定是对面刀裂人死。 鲜血迸溅而出,这次他没机会去避,一身道袍渐被血迹染红。 但无人注意,他原本一黑一蓝的眸子,已渐渐转为了墨色。 整个眼眶之中,唯有黑雾缭绕。 长廊下,刘仁恭躲无可躲,大哭着准备束手就擒。 几个不良人心急如焚,拼着重伤的风险,也要去救下萧砚。 因在他们的视线中,后者已全然被人群围堆住,甚而已连整个身影都看不见了。 …… 耳中,厮杀声漫天倾轧而来。 萧砚的视线里,似看见了一片血海,其中血浪波涛不止,一趟一趟冲击岸侧。 同时,一股汹涌、澎湃,却更能称得上是残暴的癫狂杀意,缓缓自他心下涌出。 渐成不可遏制之势。 【警告!警告!】 【望宿主尽快调节自身平衡,以避免陷入走火入魔状态……】 【警告无效,平衡正在被破坏中】 【10%…30%…45%…49%…】 【注意,宿主已至临界值】 …… “乖徒儿,杀了他们。” “人间,自有你我成圣。” 晦暗的蛊惑声慢慢在脑中响起,似有一只血手,替他举起了屠刀。 萧砚的神色,便开始逐渐狰狞起来。 他不由沙哑低语:“杀……” 人堆中,一名衙兵赤红着眼,壮着胆近前,挥刀劈下。 但这一次,却出乎意料,全无什么阻挡。 长刀畅通无阻,直劈而下。 这衙兵欣喜若狂,已压抑不住心下的激色,放声大吼。 “诛贼子者!幽州……” 但旋即,一道金属碰撞声猝然响起。 所有人俱是一愣。 那柄直取首级的刀锋,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在距离目标半寸之际,生生止住了。 刀锋之下,一只弥漫着黑气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利刃。 下一刻,碎裂声一片一片响起。 衙兵的脸上,瞬间渗出了冷汗来。 他惊惧不已,就欲脱手,但手掌却好似全然粘在了刀柄之上,想丢都丢不了。 “邪魔,他是邪……” 一片一片的碎刃霎时倒转,骤然涌入了衙兵因恐惧而张起的嘴中。 黑气弥散,一只手拨开了不断口涌鲜血的脸。 一双血红的眸子,便缓缓显了出来。 但旋即,这双眸子又忽地一闪,于原地凭空消失,下一刻,又诡异的出现在人堆之后。 外间,不知人群为何停止厮杀的军将眉头一皱。 不过他方才已听清了那句“杀贼子者……” 想到这里,他便大步上前。 但马上,军将的瞳孔就霎时猛缩。 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探出来,拍了拍他的脸。 “这一次,杀个够。” ………… 海东青发出鹰唳声,却于高空不断盘旋,迟迟不敢下落。 地面之下,似有大恐怖存在。 节度使府中,几个不良人愕然立在原地,愣愣不敢自语。 刘仁恭早已晕了。 唯有须发灰白的老道跪在大堂中间,正不断磕头,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闷雷的马蹄声自长街上席卷而来。 “军使,俺王彦章来迟……” “了。” 数百骑本还杀气腾腾,此时皆是纷纷猛勒缰绳,顿时背脊生寒。 王彦章嗓子发紧,将声音憋了回去,甚而不敢大喘气。 于他们的视线中。 整个节度使府内外,阶前阶下,到处都是尸骸,到处都是喷射状的血迹。满地都是血肉狼藉,汩汩的汇成血河,杂着雨水从淌在长街中。 宽敞的府门外,一座尸山已堆叠而起。 其间或是断刃,或是破裂的甲胄,或是残破的尸骸。 汩汩的血河,便是由此发源。 尸山上,一人影随意而坐。 一柄满是污血的唐刀插在他身侧,犹自散发着杀气。 时间几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住,王彦章紧着嗓子,小声唤出声。 “军使?” 无数尸体间,萧砚闻言抬头,缓缓睁开了一双鬼气森森的眸子。 数百骑座下的战马纷纷不自禁的倒退,发出难掩的嘶鸣声。 好在,那对眸子不多时就慢慢恢复平静。 虽然还显鬼雾缭绕,但已无初时那般吓人。 “擒刘仁恭。” 萧砚持刀起身,褪去尽是鲜血的道袍。 “入营。” —————— 幽州,西城。 通向城门的街道中,几骑急急驰过。 李小喜由人簇拥在中间,只是不断抽着马鞭。 “该死!该死!” 他不住大骂,道:“城中绝对有内鬼,梁军怎的偏偏就能知晓本将要从南门出?!” “统军,咱们为何还要出城?梁骑固然已杀入城内,但城中尚有内城,何不退守?” “蠢货,明知城里有叛徒,你是嫌本将死的不够快吗?” 李小喜沉着脸,紧紧攥着手中的虎符,道:“再说了,城中才有几个守军?眼下唯有尽快掌管定霸都,本将才可翻盘!” 几骑不敢反驳,唯有死死跟随着。 但即在此时,街两旁忽有踏瓦声响起。 李小喜大惊,想也不想,一把扯过一亲兵,挡在了身前。 下一刻,一柄狭长的刀瞬间透穿了这亲兵的胸口。 险之又险下,李小喜借着惯力,瞬间将仍还惨叫的亲兵向旁丢出。 继而,一道人影落地,拦在了他们身前。 几骑大惊失色,皆是猛地一拉缰绳。 “汝是何人!?” 但马上,眼见这人不阴不阳,脸上还化着形同人妖的妆容,李小喜便勃然大怒。 “管他是谁,杀过去!” 几骑不敢违令,纷纷提马而去。 不过还未待他们冲撞过去,李小喜已拨转马头,直冲城门而去。 后面,姬如雪从房顶间探出身影,略略蹙眉。 李小喜很快凭借身份让城门守军打开了城门,遁离而去。 且同时,重重的守军从城墙上冲下来,向他们围过来。 “哎哟,这小子真怕死。” 上官云阙几招收拾掉几个骑卒,拾起自己的“上官云阙刀”,催促道:“走吧,不跟他们纠缠。” 姬如雪犹豫了下,闪身退去。 …… 略有些刺骨的夜风随着马速加快,拍打在了李小喜的脸上。 马蹄飞扬,踏过了地面湿漉漉的泥土。 视线里,一座硕大的营盘已横贯而起。 其间,火把林立,浓浓透露出一股子彪悍之气。 快了。 只需要一刻钟…… 不,半刻钟! 李小喜紧紧攥着虎符,在几个城门守军的簇拥下,眼中只是看着前方,急急奔驰。 但旋即,一道箭矢射来,骇然贯穿了他的后背。 他呛出一口血,拼着最后一丝气力,不可置信的回头。 其后,数百骑缓缓驰来,不紧不慢中,无数盔缨在风中上下起伏。 一面大旗,于风中猎猎舞动。 正前方,萧砚一脸漠然,将长弓向一旁递去。 王彦章满脸敬畏,欠身接过。 长夜下,号角声响起。 “迎,幽州节度使。” 厚着脸皮求票、求订阅~ (本章完) 第109章 陌生 一阵马蹄声响彻原野。 数道胡骑翻过山岗,一路趋马,直入尚还在打桩立寨的大营之中。 “王后。” 几骑落马而下,于大帐前跪地行礼,随后递上一封信报。 述里朵执起信纸,只见其上的字迹很难看,歪歪扭扭,简直不堪入目。 她蹙了蹙眉,随手将其递给身后的世里奇香。 “古北口,被谁夺了?” “禀王后,遥辇将军还未打探出来。”有斥候埋着头,道:“不过对方很精锐,这两日夜袭过几次,咱们的人都未占到什么便宜。” “凭遥辇的本事,难不成对面阵中,也有可以与他匹敌的人?” “呃……”斥候犹豫了下,不敢抬头:“遥辇将军还未曾亲自动手,不过他已试探出来,古北口整个关隘的守军不过几百人。且很明显,对方不是幽州之人,起码不是刘守光的人。” 述里朵微微蹙眉,道:“让他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古北口乃险地,几百人就可堵住数倍之敌,而今大王孤军在南,岂是能耽误的?” “本后只管一件事,待大军抵达古北口时,关门须是敞开的!” 几骑斥候不敢耽搁,当即翻马疾驰南去。 这会,世里奇香才上前,低声询问:“王后,您是在担心……” “此事过于太巧了。”述里朵缓步走入大帐,拧眉道:“大王恰才拿下古北口,马上就有一方势力插足进来,在出其不意间,扼住了这一南北咽喉之地,阻断了关内外的消息。” 而后,她又道:“幽州大乱,以致刘守光兄弟二人厮杀不止,河北空虚,不管是哪方势力插足,都在意料之中。但本后这两日却总是心有所感,南面,似是有人借此设了个陷阱,想让我们快点跳进去……” “南人的陷阱?”世里奇香勉强的笑了笑,道:“中原几路诸侯,互相攻伐不休,尚且都腾不出手,何况是将心思放在我们身上?王后莫要多虑,大王麾下尽是精锐,古北口几百人尔,岂能挡得住我们的大军?” “正是因为皆是精锐。” 述里朵眉头紧锁,道:“而今,各部虽然统一,但大王欲创霸业,合诸部以建制。各部中已是暗潮涌动,此次南下,既有刘守文求援的原因,亦是大王欲建不世之功,堵住各部可汗的悠悠之口。如若此次南下出了什么差池,草原上定要再起纷争。” 世里奇香也严肃了起来,犹豫道:“王后若是担心,不妨先撤回部分人马,到时就算各部有异动,也好及时镇压。” 但这会,述里朵却已走到挂在壁上的地图前,思忖不语。 世里奇香便跟在其后,又劝慰道:“不过再言之,就凭刘守光以及刘守文那两个废物,岂能是大王的对手?后路又有王后你亲自坐镇,就算幽州之内有什么陷阱,总不能对大王两万骑军构成什么威胁吧?河北之地,唯有这两部可以称得上威胁的兵马,王后大可不必如此忧心。” “不。” 述里朵轻喃出声,用手指点着地图上的标识,“无论何时,都不要小觑中原人……” “本后,自始至终都忽视了一个人。” 世里奇香讶异了下,还欲发问,述里朵却已猛地转来。 这回,其脸上已尽是严肃,且似有什么让她格外焦急的事,催促着她大步向外走出去,同时,还重声道:“世里奇香,你马上率领一部人马,助遥辇拿下古北口!” 后者愣了愣,回头望了下,能看见被述里朵点击的地方,正是被特别圈起来的“幽州”二字。 她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忙不迭的就跟出去。 “王后,那您的安危……” “快去!” 述里朵却是头也不回,声音加重了许多,透露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而后,她再也不管世里奇香,开始大声下令。 “全军拔营。” “三日之内,本后要抵达古北口关下!” 大帐外的一众护卫先是大愣,继而慌然上马,开始将这一军令传达至大营各处。 后面,世里奇香虽不明所以,却全然不敢反驳,当即提点一部骑兵,直驱南下。 整座大营都忙碌了起来,大队大队的骑兵开始奔驰,掀起尘土飞扬。 述里朵眸中,存着深深的寒意。 “无论是谁,也不能毁本后的大计!” —————— —————— 河北,幽州。 城外大营中,亦是尘烟滚滚。 偌大个校场之中,已是旌旗林立。从点将台向下俯视,只能看见一面面青旗飞卷,从各处营门涌出来的刀枪丛林,似乎无有断绝的时候。 虎背熊腰的燕地汉儿,一队队的列出来后,便就是一股子肃杀之气,直剌剌的扑面撞来。 “节帅,倒是募得一批好儿郎。” 点将台上,萧砚不苟言笑,站在刘仁恭身后,赞道:“某就是在汴梁,也没见到这般多的壮士。” 刘仁恭擦汗发笑,天气并不热,但他满脸已尽是大汗,不知是久未披甲,还是多年未大校阅军,单只是站在这里,他都有些双腿发颤。 事实上,定霸都中的军将也并不是怎么拥戴他,但刘仁恭毕竟是老东家,尚有几分薄面。 起码,眼下要比刘守光那厮更有几分声望。 “郎君说笑了。” 有萧砚在,刘仁恭明显是压力倍增,此时便陪笑道:“比之大梁锋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前者笑了笑,推了他一把。 “时辰不早了,开始吧。” 刘仁恭再次擦了擦汗,抬步上前。几个护在最外侧的不良人遂向两边避开,以让他显于众军将眼前。 好在毕竟是多年的节度使,刘仁恭的场面还是很足的,此时身着紫袍铁甲,极有几分虎威,一张口,也是冠冕堂皇之气。 “本帅自持节河北,向受国恩,既有血诚,合宜披诉。彼时唐室倾颓,四方尚扰于干戈,诸道未宾于声教,唯本帅不劳兵刃,致令河北晏然无虞。但而今,膝下二子,擅兴兵革,坚贮吞并之志,全无忠孝之言!” 说到此处,他已是情到深处,悲意上涌,大声唾骂。 “本帅初被囚禁,尚还自认家事,妄欲教化。但奈何长子守文勾牵戎虏,元逞他图,竟引漠北南下,害我幽燕黎民流离失所!悲乎哀哉,又有二子守光,暗通河东,以讨贼为名,实欲以河东并吞燕蓟,献我河北之基业!有子二人,乃家门不幸、幽燕之不幸也!而今,本帅欲手执干戈,大扫偫凶,生擒戎首,逐河东祸心……” 后面,萧砚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只是任由他发挥。 刘仁恭现下是他的牌面,不管下方的定霸都如何作想,现下的河北,没有人比刘仁恭更有正统性。起码在现今尚还姓刘的河北军马之中,他的名号,比朱温以及李克用都好使。 点将台侧边不远处,姬如雪悄然混进了人群之中。 这里,是由萧砚的手下,组成了一支刘仁恭的亲兵近卫,由上官云阙担任统领。 “哎哟,你来干什么!?” 上官云阙抱怨道:“伱个女人,入军营作甚?” 此时,李莽领人站在对面,好奇的看了过来。 他亦是统领了一批近卫,以保证刘仁恭入营后,不会发生意外。 不过姬如雪却并未搭理上官云阙,只是蹙着眉,死死盯着台上的萧砚。 “看什么呢?萧郎天天都让你看,还急这一时?” “不对劲。”姬如雪低声了句,而后一把扯出上官云阙,趁人不注意,混在了人群之后。 上官云阙颇为嫌弃的拍着袖子,捏着兰花指道:“什么不对劲,我看你才不对劲!” “他有古怪。” “谁啊?萧郎?” “对。”姬如雪很冷静,低声道:“自从前日救出刘仁恭后,他的眼睛就一直都是黑色,未曾转变过。” “你怎么神神叨叨的。” 上官云阙鄙夷道:“我看就是萧郎这两日对你太冷淡,你是心生不满了吧?人的眼睛是黑的,有什么奇怪的?” 姬如雪蹙了蹙眉,小声道:“他修炼有九幽玄天神功。” “管他什么神功,难不成还能……” 上官云阙正还一脸无所谓,下一刻便霎时一愣,左右看了看。 “九幽玄天神功?冥帝那东西修炼的功法?” “前日,你我依照计划去跟踪李小喜,未曾跟在他身侧。”姬如雪语速很快,道:“但那夜过后,你有没有发觉他变得愈加冷漠了?杀气也重了许多。” “可我问过沧州那几个不良人,那天夜里,萧郎不过是在救刘仁恭时多杀了些许人罢了。” 上官云阙咬着指甲,下意识也压低了声音,“昨日咱们去看过,节度使府内外,压根就没几个尸体。” “不。” 姬如雪小脸绷紧,冷着脸道:“我怀疑,我们是被蒙在鼓里了。” “哎呀,你真是说的好吓人哦。”上官云阙摆了摆手,拍着胸口道:“你别吓我好吧,他信不过我,还能信不过你?总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变了个人吧?” “你不知道,他……” 姬如雪语速很急,但还未说完,耳中已传来了呜咽的号角声。 鼓声连绵作响,点将台上,终于念叨完的刘仁恭大手一挥。 “发赏!” 阵前,一桩桩木箱被抬了出来,李莽领着人上前,用刀刃撬开。 一串串金灿灿的铜钱,被摆在了万人眼中。 直到此时,一直都不怎么有反应的定霸都才终于骚动起来,不论兵将,人人都有喜色。 萧砚冷眼而视,似乎对他而言,这些人、这些钱财,都不过一个数字而已。 赏钱一直发了几个时辰。 直到日上竿头,漫天的兵戈淬着寒意,发出了震天的杀气。 “万胜!” “万胜!” “万胜!” 万丈豪情下,刘仁恭大声发笑,似是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自己金戈铁马、驰骋天下的时代。 但他的脸色马上一僵,只因萧砚伸出了一只干净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现在,起兵渔阳。” “遵令、遵令……” 台下,眼看着萧砚与刘仁恭二人被龙骧军一众军将簇拥下来,上官云阙急忙挤了过去。 “军使,咱们是不是还要对幽州……” 萧砚立住了脚步,而后眉头一皱。 因不止上官云阙,姬如雪也站在一旁,环胸看着他。 莫名的,他便心下烦躁起来,冷着脸避开目光。 “你,送雪儿姑娘回汴梁。” “这里,有我一人即可。” 说罢,他便看也不看两人,径直被一众军将簇拥着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上官云阙果然大愕,就要急追上去,却被同样板着脸的王彦章一把擒住。 “死娘们,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没听清军使的话?赶紧滚回汴梁去,上阵厮杀,可不是你这等人玩得转的!” 而后,他又转头看向姬如雪。 但这回,他凶狠的表情便是一滞,也不敢说什么狠话。因他当时在安乐阁中,是见过姬如雪伴在萧砚身侧的,遂只是点了点头,大步跟了上去。 …… 上官云阙大张着嘴巴,又惊又愣。 半晌,他转过头,苦着脸,“完啦,咱俩被抛弃了……” 姬如雪叹了一口气。 但好在已是她意料之中的情况,这会也不多言,只是寻来一匹马,兀自就疾驰离去。 上官云阙再次大惊,急忙翻马跟上。 “喂!你也要抛弃我?” —————— 终南山,藏兵谷。 几枚铜钱被洒在了桌面,各自呈列,全然没有什么规律。 但沙哑的声音已响起。 “贪狼劫,杀星坐守命宫。” “遇吉主富贵,逢凶煞桃花……” 许久。 袁天罡负手走出了殿门,目光却是遥望北方。 “不过,福祸相依。所谓吉凶、利弊、得失,因人而言,倒不失为一桩好事。” “天下之雄,便在此劫之中了。” —————— 灵州。 玄都坞。 一位老妪杵着拐杖,终于走过了滚烫的沙丘。 绿洲之中,湖泊恍如明镜,映着天空上不断变换的白云。 从小径入内,便能看见一片草药园。 再往里,还能看见一圈打理得极好的花圃,其上甚而还有蝴蝶,香气扑鼻。 不过花圃间,尚有白骨累累,分不清到底是人还是兽。 老妪对这些却是半点兴趣也无,她缓步走上台阶,眯着老眼,轻轻掩开竹门。 屋中,秋千无风自动,风铃尚还在轻响。 不过。 其内并无人影。 厚着脸皮求票、求追读~ (本章完) 第110章 统帅 月末,暮春至。 诚然是太原,而今都已尤显燥热起来。绿意盎然的通文馆中,已有蝉鸣响起,蛇坑之下,一条条巨蛇早早苏醒,却只是盘在阴影中,略仰起蛇头,吐着信子。 若在往日,这时该有肉食扔下来,以供它们享用。但于今日,它们那个儒衫大耳的主人,却好似忘了它们。 凉亭中,一人影负手而立,手中把玩着一面脸谱,只是静观亭外景色,颇显惬意。 他并不束发,只是任由长发披肩,眼前发丝散乱,遮盖住了半边眼睛,显露出来的面颊白净,冠得上是贵胄子弟。 不过此人虽五官俊朗、气宇轩昂,全身上下却处处都有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阴柔感,旁人若相处之,恐多会心生疏离之意,不敢亲近。 但马上,亭外便远远传来了一道亲切的笑声。 “二弟久在潞州坐镇,而今恰归太原,便来通文馆拜访,实让为兄惊喜啊。” 听得动静,亭中之人便转头看去,正见儒衫大耳的李嗣源带着两个扈从,一手摇着修文扇,满脸喜色的大步走进凉亭之中,言语之间,尽是亲近之意。 但亭中人仍然只是面无动色,随手戴上脸谱后,才掐指戏腔唤道:“许久未见,大哥可安好~” 李嗣源双眼不易察觉的微眯,见清了他面上的脸谱正是红色。 而今晋王李克用,因双腿残疾,几已不理军事,这些年晋国的大小事务,也多指派膝下十三子代为劳之,其间各司其职,又各有不同的本事,时人遂给他们冠以“十三太保”的名号。 眼前这面戴脸谱的人,便就是十三太保中唯一一个李克用的亲子,晋国世子李存勖。因他精擅音律,又尤为喜爱戏剧,平常便也多佩戴脸谱,说话也惯用戏腔。 这么多年过来,李嗣源已能通过脸谱来判断这位世子的心情。 且他这些年为了研究李存勖,也特意寻一伶人学习过,知道红色脸谱在戏剧中,常表正面而友善,也便是俗称的“唱红脸”。 现下观之,其心情应是不错。 略一思索,李嗣源便捋着嘴角的八字胡,笑道:“为兄居于太原,自是安好的。倒是二弟,在潞州坐镇两年,久经战阵,真是瘦了许多……” 言语间,他挥退想要替二人煮茶的扈从,亲手煮了一壶,给李存勖倒了一杯。 他如仆役般在桌边忙碌,一边发笑:“听闻朱温那匹夫,这两年对潞州可谓是虎视眈眈,恨不能倾尽全力而攻之,当下关头,义父怎会召二弟回来?” 李存勖理所当然的接过茶杯,拂开衣摆,坐在李嗣源对面,冷哼一声,以老生腔唱道:“朱温逆贼~荒淫暴虐,犯我疆土,气煞父王。早晚~吾必擒之,早晚~吾必杀之。” 但旋即,他的声音又转为正常,不冷不热道:“大哥身为通文馆圣主,岂不知朱温现已陈兵沧州,欲对河北不利?潞州那边,有周德威留守,出不了事。” 李嗣源大惊失色,道:“这两月,为兄多忙于春耕农事,倒未曾关注此事!” “大哥理这些琐事作甚?” “呵呵,为兄不就只适合做这些事的。”李嗣源捋着胡须,谦逊道:“兄比不得二弟,能替义父开疆拓土。自要留在这太原,替义父打理好这些。” 李存勖摇头叹气,似对农事看得极为轻贱,而后取下脸谱,道:“父王召我,便是为了出兵幽州,趁早了断刘家内乱,以防梁军。当年刘仁恭反叛,气得父王不行,而今其子反目,正是重掌河北之时。” 听得此话,李嗣源掩在桌下的手便霎时一紧。 但他神色全然未变,关切道:“此乃大事,二弟可有让为兄帮忙的地方?” “我此次返回太原,部下将领皆留在潞州,若出兵河北,恐还缺几个人手。” 李存勖敲着脸谱,捏指唱道:“大哥这通文~馆,人才良多~,何不借吾几个帮手~” “哈哈哈,为兄还当何事,竟让二弟为此事专门跑一趟。”李嗣源满不在意的一挥手,道:“那就遣九弟十弟,随二弟出征河北。” 说罢,他又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十弟麾下的五百飞虎骑,二弟也一并带走,如何?” “大哥慷慨,我真是感激不尽呐~”李存勖站起身,双手举杯,将茶水一饮而尽,以表谢意。 李嗣源摆手发笑。 “你我兄弟,不谈这些。” 李存勖则是捏指,唱道:“从河北回来,我自当为大哥请功~” 而后,他就不再客气,如此稍表感谢后,便要负手准备离去。 但马上,他又忽地一顿,偏首望来。 “听闻大哥在年初,遣了一些人到幽州?” 李嗣源正起身相送,此时步子一顿,但也全无什么异色,只是笑道:“确有此事,为兄有一贤婿,与那刘守光有旧,念之遣他去交涉一番,或能有些成效。不曾想义父竟早有打算,如今二弟一出马,河北岂能不下?” 李存勖略略点头,负手就走。 “有些事,大哥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李嗣源听罢,只是一笑了之,而后拾起桌上的脸谱,好意唤道:“二弟,你的小玩意儿忘记带走了。” 后者却是头也不回,语气平淡。 “小玩意儿我有的是,兄长留着玩吧。” 其步子很快,几乎是在呼吸间,就已消失在了小径之外。 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李嗣源捋着八字胡,眯起了眼睛。 一扈从喜色上前,恭贺道:“世子如今,可谓是与圣主兄弟情深,圣主这两年的示弱,可见已有成效……” 这人不说还好,一出声,前者的表情马上阴沉下来,“蠢货。” “这厮今日来,哪是为了求助人手?” “咱们的世子殿下,这是顺手,来敲打我了啊。” 听过此话,扈从的脸色一变,继而不敢再言。 李嗣源则是把玩着那面脸谱,缓缓走到那蛇坑前,俯视下望。 巨坑之内,众蛇吐着信子,爬了出来。 “假巴尔一事,可查清是不是与世子有关?” “小人特意去了中原一趟,并未发现与世子有关的痕迹……”扈从垂着头,叉手行礼道:“依小人之见,世子那等心高气傲的人,恐不至于行此手段。” 周围的气氛霎时一凝。 这扈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马上解释道:“小人的意思是……” 但他的声音还未落下,全身已忽地被一股无形的力提起。 “圣主、圣主!啊……” 其被毫不留情的丢入了蛇坑之中,周围尚还安静的巨蛇霎时宛如疯狂,纷纷扭动扑来,只是一瞬间,那渺小的人形上,就已被缠满了大大小小的蛇躯。 “不是他,那就是你了。” 李嗣源眯着眼,抬手戴上脸谱,却发觉这东西竟盖不住自己的脸。 他遂长叹一声,随手将其丢进蛇坑。 “真是,惹人厌烦。” 而后,他的身形远离了蛇坑,向外而去。 “来人,召六弟。” —————— —————— 临近夏日,大雨又如瓢泼一般的灌了下来,浇得整个天地白茫茫的都不可见。 蜿蜒从兴隆清灰岭向下淌来的泃(ju)水便缓缓暴涨起来,已不复往日的平静,只是在风雨中翻卷着滔滔浊浪。 泃水在渔阳以西,间有平虏渠、泉州渠,是可通航的河道,在汉末曹魏年间,就可经此转运中原的军需,抵至长城之下,谓之战略要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应民用之物,如盐、粮、茶等等,亦是经此从卢台(今天津)南来,可一路送至檀州。 故整个河道的渡口向来繁盛,每天来往的驳船达十余只,亦有左近的纤夫等等为之效命。 泃水东面岸侧,几处险要之地,皆已设有哨卡堆拨,一应纤夫、驿船,皆扣之留下,不得随意往返。领兵之人,却是一漠北渠帅,以及刘守文所部的一个小军官。 除他们麾下的数百守兵外,哨卡中还有一小部分燕地土著。 自漠北南下以来,刘守文一扫颓败之势,除招揽溃败部众外,还强攻、恐吓勒索整个辽东乃至渔阳左近的豪强、村寨,令他们出丁入伍,供应军资,保障他能够东山再起。 所以只在这短短一月间,他又马上拉起了一支足足凑够三万丁壮的队伍,余者老弱,更是不计其数,全凭其随意差使。 东面已传来消息,刘守文亦已自称幽州留后,言之待击破刘守光后,就迎刘仁恭重归节度使之位。但他到底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在这风卷雨疾的天气中,漠北人作为留后的强援,自是不愿出棚屋的,而刘守文遣来的这一营自诩精锐的人马,亦不肯冒雨警戒。 所以几处险要之地,竟都交给了这些新入伍的丁壮。 说是丁壮,确实除了壮之外,便别无其他了。整个新编营,实有人数二百三十二,还缺额十八,不说有没有坐骑,连一套完整的铁甲都没有,除了几十张弓,人备一件刀矛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只因刘守文为请漠北南下,是咬牙花了大手笔的。 河北几镇,确实可称得上是富庶,单是军器所都是几十处,全胜之时,全军披甲率可过六成,已是天下响当当的强藩。 但此次光是为了让耶律阿保机应援南下,刘守文大手一挥,就赠送了整整一万多套铁甲、几千领战袍,余者军械,不计其数,可谓是把家底都掏空了。 且更是为了供应漠北那两万余骑,渔阳左近都被他搜刮了一遍,百姓都已成了难民也似。 连刘守文都穷到了如此地步,也就不怪这营丁壮如此寒酸了。 起码,还有刀矛不是? 铺天盖地的大雨淋得浑身湿透,脸上都是雨水,糊的眼睛几乎看不见。 田道成抹了一把脸,木着脸站在河边,愣愣看着对岸。 泃水西面,本该有几个村庄,以及几片还未来得及收割的冬小麦。而今家家屋屋却都已残败,给折腾得干干净净,这些日子,营中的漠北杂胡多次渡河光顾,几乎抢干净了几个村庄里为数不多的积蓄,且除此之外,还掳了一批女子,充作他们的营妓。 至于那些男子,反抗的则杀,不反抗的便押回渔阳大营,若是战后未死,就带回关外,世代为奴。 枉这里还有一营刘守文遣来的精锐,面对漠北人的这些暴行,却是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故至现今,整个河道两岸,几乎成了死地也似,除了他们这些兵,就再没有半个活人了。 “田大哥。” 有人从后面跟了过来,站在身侧,低怒道:“那些杂胡,又开始了……” 田道成自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今日这么大雨,漠北人蜗居在棚屋中,必然会对那些掳入营中的女子,再做出一些人神共愤的事来。 但他除了下意识狠狠捏紧拳头怒上片刻,却终究别无他法,只得重叹一声,扭过头去。 “田大哥,你还愿这般下去?” 跟来的人咬牙切齿道:“这些狗东西,畜生不如的玩意,如今不过狗仗人势,让刘守文那杂碎放进来,才不过侥幸能在俺们的地界儿上撒野!往前倒数一百年,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说到此处,他便压低声音,来回环顾,恶狠狠的按着刀柄,:“不如,俺们反了吧!你是领头的,大家都服你,俺们两百多号人,怎么也能咬下他们一口肉来!如此窝囊下去,对得起这些受苦受灾的燕地父老吗!?” 田道成几乎是瞬间意动,且回过头,才发现已有不少人,不知何时悄悄围了过来,各自脸上揣着冷意,分明是早有所备。 看大家都一脸热切的看来,他险些就马上应承了,但旋即,他的嗓子就是一干,握住刀柄的手也松开,垂头丧气的摇了摇头。 “我们这一起事,倒是痛快了。可我们尚还被关在渔阳的家小怎么办?” 此语一出,所有人皆是一怔,而后,气势缓缓泄了下来。 纵使是那一直鼓动的人,也沉默起来。 燕地多侠气,他们一众几乎是各个都傍有些许武力,来自辽东的各个村落坞堡中。 但刘守文以及漠北的大军倾轧而来,大的豪强坞堡尚且好说,遣一些质子、送一批钱财,也就过去了,但如他们出身的那些小坞堡、村寨,岂能螳臂当车? 家人老小皆被押至营中,再将他们挑选出来,新编成了可以随意驱使的丁壮营。 可以说,刘守文就没给他们反叛的机会。 众人一泄气,遂都只是垂头丧气的散去,淋着雨,忍受这一被杂胡屈辱的生活。 “若是刘守光打胜了……” 田道成再次抹了一把雨水,喃喃道。 “胜?” 旁边那人不屑一笑,“他们刘家父子,有一个好东西吗?俺们家小被扣在渔阳,谁胜谁败,都不是什么好事!” 田道成遂沉默。 他甚至都不敢保证,自己的家小,真的安全吗? 唯有祈祷。 希望那些军将信守诺言,真打胜了,就放他们的家人回去…… 脚下,滔滔的河水翻滚不止,浑浊不堪。 仿佛整个耳中,只剩下了这嘈杂的河水声,上游的浮桥,正顺着河水上下摇摆。 浮桥? 田道成心下一惊,这一浮桥,还是那些漠北人渡河而去的时候搭起来的,按理来说,应当马上撤毁的,但一直因为各种原因,留到了今日。 若是西面有人袭来,恐怕是一桩坏事。 不过,西面真的会来人吗? 犹豫了下,田道成招呼了几个人,还是准备上去先将这浮桥拆掉。 谁胜谁败,对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但眼下,筹码是被刘守文攥着的,他不敢赌。 不过待他恰拿起长杆,欲要钩出浮桥下的一座小船时。刚刚抬头,突然看见一骑士立马在了浮桥对侧。 这骑士戴着铁盔,头盔红缨已完全湿透,黏在了铁盔上头。身披肩膊甲叶的半身软叶子铁甲,胸口还有护心镜,被雨水冲刷的噌亮。 其单只是静静的立在那里,就冒出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森森寒气。 田道成下意识大骇,眼睛却是霎时和这骑士的目光对上,隔着几丈远的距离,他却仍然察觉到,那对眸子似乎全无感情。 下一刻,那骑士重重的一夹马腹,森然撞来。 众人恰在此时才反应过来,钩船的钩船,回身拿矛御敌的御敌。 但还未待他们吼出声来,那骑已猝然跃到河这一侧,当啷声中,一柄唐刀竖在了田道成的颈口。 所有人皆是一惊,愣愣不敢出声。 就连田道成都尚还在愣神。 坐骑上,这骑士浑身甲胄只是滴着雨水,唐刀上,杀气森森。 那铁盔之下,尚还有一张青铜面具,但其出声,却是一道青年嗓音。 “你们,是被裹挟的汉人?” “是、是……”旁边的人唯恐答慢了,田道成的脑袋就不保,当即应话,声音发颤。 “引路。” 这骑士却是霎时收刀,竟全然不怕他们反噬一般,无所谓的趋马上前。 “尚还自认是汉人的,有一丝血性的,便跟上来。” “我带你们,杀杂胡。” 众人皆是大愕然,下意识面面相觑起来。但惊诧还未过,身后却已再次传来响动声。 一回首,他们只是惊恐的看到,在雨雾里头,在这铁骑之后,鬼魅一般的又冒出了无数骑马的人影。 这些人影,人人盔甲兵刃精良,铁盔上的红缨如血一般鲜红,撞碎了大雨。 他们都只是沉默着,趋马扑过了晃荡的浮桥。 继而。 隆隆马蹄如雷,杀入了泃水之后的大营中。 (本章完) 第111章 向前 向前 “轰隆。” 雷鸣声起。 大雨如注,不大的营寨内,几无人影。只有草草立起的箭塔上,还立有几个弓手的影子,却都只是兀自缩着,只想着赶紧下值换人。 营寨里,有隐隐约约的狂笑声响起,却不知又是哪家的姑娘遭了殃,被漠北人拖进了帐中。 这些弓手虽各自都不是滋味,但也只能在大雨里沉默着,承认自己的窝囊。 须臾,下方传来了踏水声。 “喂,你们不能入营。” 有小队头翘头一看,便看见了大雨里头,十来个衣着简陋的丁壮跌跌撞撞的聚了过来,于是起身板着脸喝斥道:“河边给你们搭了棚子,来这边作甚!?” 箭塔下面,田道成犹豫了下,迎着雨大声道:“弟兄们吃食都用尽了,不妨开寨门放我们进去取一些?” “寨子里还有甚么吃的?” 小队头尤显不耐,挥着手驱赶道:“你们自去河里捞点鱼虾,多的也不用送过来了,自己留着吃吧。快滚快滚,寨门不会开的。” 几个立在箭塔里的弓手也只是不语,兀自看着好戏也似。 田道成嘴唇嚅嗫了下,还想说点什么。 但他周围的十余丁壮却已怒气冲冲,纷纷指手大骂:“直娘贼,同为燕人,你们凭什么不把俺们当人看?” 那小队头只是不耐烦,拈起弓怒斥道:“再不滚,老子就要让人见血了!” 现下虽是大雨,弓箭的威力只能发挥出六七成的样子,但两方的距离甚近,伤人并不难。且观他模样,甚而不像说笑。 所有人皆是心寒不已,目光却是看着那紧闭的寨门,脸色有些咬牙发狠的模样。 小队头眼见似乎有异样,便有些警惕起来,再次大声呵斥出声。 “不退者,杀无……” 倏然,一道雷鸣声再起。 乍然间,一道寒光恰如闪电般射出雨雾,正正直透这小队头的面目,在所有人几乎都未反应过来之际,这队头已经一个踉跄,瞪着眼睛从箭塔上直挺挺的倒下来。 下一刻,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寨墙上的几个弓手瞪大眼睛,正见雨雾之后,一道黑色的钢铁长龙已猝然奔了出来,而后在他们的注视下,霎时一分为二,向两边散开,呈半围之势,绕至营寨之后。 定霸都! 是定霸都! 已有沧州出身的弓手,通过这些人的装束,立马认出了这支曾在沧州城下大放异彩的精锐部队,浑身打了个战栗,而后目光皆是一转,放在了寨墙上那个已尽是雨水的金锣。 若有敌袭,当该敲锣示警! 但在同时,田道成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 “动手!” 他身侧的十余人早已等候多时,此时眼见骗开寨门不成,纷纷启动备用计划,从怀中掏出了一条条钩索,继而重力抛出,勾住了营寨最外层的栅栏。 其后,最前排的骑卒瞬间上前,一把接过粗绳,而后猛转马头,重重的一挥马鞭,齐力一拉。 嘎吱声中,插在土里的栅栏随即开始晃动。 田道成等人脱手钩索后,也没闲着,立马就去拾抬栅栏外的拒马等路障,以疏通阻碍。 寨墙上的弓手惊骇不已,终于喊了出声,而后张弓开始还射。 “敌袭!敌袭!” 但几在同时,他们恰拉开弓弦,或者想去捡那面金锣,脸上就带着羽箭颤动的箭尾,向下栽倒落去。 直至最后,几人还没来得及掩住身形,就已悉数毙命。 “轰……” 栅栏终于被暴力拽倒,训练有素的骑卒们不需下令,瞬间抽刀而出,直剌剌的踏碎泥地,勒马越过壕沟,猛然撞进营寨之中。 后面,同样身披定霸都甲胄的王彦章喜声大赞。 “军使神射!” 而后,他狞笑着提起铁枪,一骑当千,顺着大雨突了进去。 “军使有令,不得让人走了消息!” “一个不留!” 最后面,萧砚放下一张极重的步弓,将之挂在鞍鞯边。 他轻轻夹了夹马腹,趋马上前,将一柄铁刀抛给尚还在重重喘气的田道成。 “不想让更多人死,就进去把他们剁干净。” 后者咬了咬牙。 若是让这里的消息流传到渔阳,自己家小必然没命。 而最好的方法。 便就是,没有人能够活着回到渔阳…… 一旁,他的十余同伴已红着眼睛冲了进去。 “杀杂胡!!” ………… 营寨中,最大的一方帐篷,是那漠北渠帅的。 在听见那道栅栏轰然倒地的声音前,他正在系着腰带,尤为满足的咧嘴发笑。 里内散发着臭气的榻上,一衣衫破碎的汉女双眼无神,只是躺着,动也不动。 这渠帅也不以为意,他只是端起酒碗,豪饮而下。 这次南下,是来对了。 在草原上,各部争草场、争牧群、抢盐、抢奴隶,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哪里能有这般快活的生活?缺了什么,抢他娘的就是,这些汉女,也比草原上的女人更软、更香。 且最重要的是,这回南下,几乎没遇到能打的对手,刘守文的部下虽没交过手,但看起来就是一碰就碎。刘守光倒是能打一打,可惜前后夹击下,也是兵败如山倒,如今缩在渔阳城中,构不成什么威胁。 这种神仙日子,他都已经不大舍得回去了。 这下大王想当皇帝,让他当便是,最好就在这幽燕之地,建一个大大的王朝起来,也好让自己的儿孙一起享受南人的服侍。 正在这般想着,他的耳尖便是一动,似是隐约听见了一道“敌袭”声。 待他板着脸还欲细听,便听到了一道轰然的动静,似是什么重物砸到了地面的声音。 大雨虽滂沱,但依然能分清动静应是从西面传来的 “啖狗肠,南人真是废物!守着一条河,竟也将人放过来了!” 他想也不想,提着刀就怒吼着,想要唤自己的部下赶紧设防。 不过整个大营中,尚有漠北军三百余人,刘守文部五百余人,上上下下加起来都近一千人了。故他实则不怎么慌张,南人不堪战,是他亲眼见到的事实。 他大步向外出去,但恰走到帐门口,便霎时一惊。 两道马蹄声,已重重传来。 继而,两柄长刀瞬间划破大帐,进而组成一个半圆,瞬间从两边撕裂开来。 想也不想,这渠帅便向后翻身一滚,避开了两柄劈来的长刃。 下一刻,他马上怒吼着起身,欺身而上,弓身撞在一恰才缓下速度的马腹边,巨力之下,竟将那一骑卒撞得侧仰落马。 很明显,这突袭而来的两骑皆被他惊住了。落地那骑更是嘴角呛血,似是被这一撞击伤的不轻。 这渠帅久经厮杀,可谓是部落里数一数二的勇士,当即持刀扑去,要一刀结果其性命。 但不待他劈下长刀,前方,再次传来了马蹄踏水的声音。 他遂凶狠抬头,正见一虬髯巨汉持枪撞来。 “南人,来!” 他浑然不惧,竟是持刀迎上,想要凭借自己的骁勇以步对骑。 刀枪相撞,在雨中闪出了一道火星。 旋即,那铁枪携着重力,猝然将枪头送入了这渠帅的咽喉,将其毙杀。 “杂胡,你或有几分勇力,但下辈子避着点爷爷。” “爷爷我,龙骧军王彦章是也!” 说罢,王彦章狞声大笑,再次拍马转去,杀入雨水中。 那定霸都的两骑面面相觑,而后一声不吭,随之其后。 直至现下,整个大营才猛地反应过来。 赤膊乃至未着裤子的人影持刀冲出帐篷,几是瞬间被枭首。 有尚还避在帐篷里的,帐篷都被劈碎,死在乱矛之下。 营寨之中布满了惊呼惨叫,以及变了调的怒吼声,到处都有什么号角敲锣声响起,甚而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个能响的,皆是被人拼命的敲响,以唤起营中守军布防。 但密密麻麻的铁骑即既然已杀入大营,怎会手软,从四面八方涌入后,就开始大开杀戒,但凡是束辫、操着听不懂的语言的人,提刀就杀。 若有反抗的汉人,亦是同样杀翻。 到处都是骑卒来回奔驰,整个营寨好似都已被搅烂,帐篷碎裂,木架倒塌,成了一片狼藉。 到最后,有人已反应过来,只是连滚带爬的就往关押坐骑的马棚跑,期望能夺得坐骑,尚有一战之力。 但马棚本就是重点关注的地方,须臾就有人追上来,一矛从后将之捅死。 稍有几个运气好的,翻身上马后,也已胆裂,不敢再战,趋马就向东面逃。但恰出大营,就见营寨之后早有骑卒绕来,一见他们,就早有预谋的扑来,尽数围杀。 …… 布满雨水的泥浆中,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厮杀已至尾声,大队大队的骑卒却还在到处搜寻,但现下搜出来的,却只是围在一起,一齐看押起来。 萧砚被簇拥着驶入大营,他缓缓敲着马鞍上的铁环,闭目嗅了一下空中的血腥味。 不知为何,他现在竟有点喜欢这个味道了。 但在这之前,纵使是上一世,他都是格外排斥鲜血的。 面具后,萧砚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那边,王彦章大半身都是鲜血,咧嘴大笑着近前,而后在马背上抱拳。 “军使,搜得的尸首、活着的人,皆在这了,没有一人跑出去。” 萧砚点了点头,抬目扫视着被俘虏的几百人。 战斗结束的很快,三百余漠北人终究是有十几人留下了性命。因是遭了突袭,他们便还犹自不服,但也只是畏畏缩缩的蹲在那里,不敢抬头。 其余还有三百多,皆是刘守文部的步卒,大多数人很识时务,见是幽州来的人,又抵挡不了,很快就弃刃投降了。 萧砚便挥了挥手。 “押下去,后军缺少民夫,打散安排。” 王彦章应了一声,而后看着那十几个漠北人,“算你们走了好运!” “慢着。” 但这时,萧砚趋马来到了一处略显完好的大帐前。 帐中,几十位女子蜷缩在角落里,她们衣衫残破,几乎呈半裸的样子,皆是畏惧的埋着头,浑身颤栗。 萧砚沉默了下,下马,将身后的披风取下,走了进去。 “军使,她们是……” 王彦章不明所以,上前想要提醒。 却见那些女子都只是畏惧的不断后退,似乎恐惧萧砚那股森森的寒意。 但后者只是将披风盖在了一女子的身上,动作轻柔,似同安抚一般。 王彦章愣了愣。 营妓对他而言,对这世道的大头兵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了,何必多管死活。 但他不傻,立即上前,做样子似的让左右去寻完好的衣裳,一起拿来。 萧砚走出大帐,在一众俘虏上扫视了圈。 这时候,一众漠北俘虏,乃至一些汉人俘虏才开始慌张起来,纷纷有些心惧,畏缩的盯着地面。 前者没有多言,重新翻上马背,开始夹着马腹,领着人继续向东进发。 “碰过这些姑娘的。 “枭首。” 后面,王彦章大声应命。 继而,他转身看向一众俘虏,脸上的笑容便又显得狰狞起来。 —————— 大雨停下。 营寨残破,已被摧毁的如同废墟。 地面全是已然东去的马蹄印、轮印。 “我的娘嘞……” 上官云阙勒住坐骑,咂了咂嘴。 视线中,一个个头颅悬在木桩上,已被秃鹫和乌鸦啄的稀烂。 地面还有血迹,能看出有一个大坑的行迹,应是作为掩埋尸首的地方。 姬如雪早已用面巾蒙住口鼻,却还是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恶臭。 她双眉轻蹙,难掩忧心。 但终究无言,只是继续向前。 (本章完) 第112章 风起 云涌 河北,渔阳。 一场攻势,再度随着号角声响了起来。 这场围城战,打到现在,已到了最残酷的时候。 守了一月有余,城中粮食几已告罄,守军都有些军心动摇起来。 而攻城方也没好到哪去,一波波的攻势下,能用的攻城器械都被摧毁殆尽,战场周围几乎连一株树都找不到了。而今的攻势,只是采用了最为残酷,也最是损耗人命的蚁附攻城法。 但刘守文不会蠢到拿自己的精锐去送命,只是遣部将驱赶着百姓民壮,让他们充作先锋,拼命的超前涌上,一次接着一次,就连守军的箭矢都耗费了大半。 北面大营,几骑直直趋入。 领头之人扎着小辫,头顶噌亮,几无半缕头发。身形壮硕,看起来已年有五十些许,盖因如此,又稍显肥胖起来。 但他的地位在这漠北大营中似乎很高,一路畅通无阻,径直抵达了中心的主帐外。 “辖底于越。” 帐门口的卫卒向他见礼。 这大汉却是不怎么理睬,一把掀开帘帐,就吐着唾沫大声道:“刘守文那厮攻城,也就这么回事了,某家去看了一眼,今日这阵仗,估计也拿不下来!” 帐中,正与几个汉人文士交谈的耶律阿保机皱了皱眉,而后挥手让几人退下,笑着道:“叔父何至于动怒,死的是他燕地的人,又非自家儿郎,犯不着如此。” 作为年龄比耶律阿保机大了一轮的长辈,耶律辖底的语气并不委婉。 “咱们守在这渔阳城下,一个月以来毫无进展!除了不时在西面截杀了几波刘守光的突围人马,什么也没捞到!每天就干等着,有甚意思?” “此次南下,得甲胄、器械、钱财不计其数,岂能言之无进展?”耶律阿保机好笑道。 “渔阳不下,咱们就一直被困在这里,哪里也去不得!” “刘守文已许诺,待渔阳城破,允我们取城中之物。” “只取城中之物有什么意思?儿郎们憋了这般久,不能屠城好好放纵一番?” 耶律阿保机眯了眯眼,道:“叔父是什么意思?” “还不是因为你定的什么破规矩!”耶律辖底重重的坐在一交椅上,不满道:“即已南下,为何要阻拦某家劫掠南人?天天守在这城下,真是嘴巴淡出个鸟来了!” “几番与叔父讲的道理,叔父怎还不明白?” 耶律阿保机耐着性子解释道:“本王说过,漠北不可能永远待在塞外,而今若是大肆劫掠,坏了咱们的名声,今后扩疆至关内,怎么与南人百姓相处? “这种事有刘守文背骂名即可,东西是他抢的,人也是他掳来的,咱们不过是来援助一番,打完就要走的。 “不过,咱们又不是一走就不回来。今后开疆拓土,亦要以民心为重。” “某家不想听你讲这些!” 耶律辖底粗鲁的打断道:“如今南下这么久,儿郎们都想家了,终日又没事干,少不得就要心生抱怨。你个大王是听不见,某家倒是早就听得心烦。 “某家就一句话,能不能抢南人的村寨、城镇?!” 几是瞬间,帐中的气氛瞬时一愣。 些许护卫,将领,以及一些军参面面相觑,瞟着两个最为尊贵之人的脸色。 直到这会,耶律阿保机的脸色才终于沉了下来。 他没有让帐中人离去,以给这个叔父体面。而是立马重重的一拍桌子,冷声训斥道:“休说你是本王的叔父,今日就是本王的父亲在这,若是犯律,本王一样定斩不饶!” 耶律辖底愣了愣,似是没料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阿保机居然没给自己面子,遂脸色难堪,重重一哼,拂衣而去。 大帐内,所有人皆是马上开始忙碌起来,不敢去看耶律阿保机的脸色。 后者狠狠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继而面挂笑色,邀请先前那几个文士继续交谈。 但就在这时,一护卫慌张的撞开帘帐,杵在门口,欲言又止。 耶律阿保机皱了皱眉,招手令他近前。 那护卫便靠近了些,才附耳低声道:“辖底于越方才出了大帐后,言大王当着这么多人羞辱了他,一怒之下领着侍从回返草原了。” “屄!” 前者没保持住形象,下意识爆了句粗口,引得几个文士面色各异。 但他思忖之后,也只是皱眉挥手:“将此事报于王后,令她多加注意。” 护卫愣了愣,道:“王后已许久未遣信使回转了。” 耶律阿保机拧眉而起。 “本王谴去檀州的人,可已回返?” “暂时还没有。” 他便来回踱步,不时在地图上看了看,而后摇了摇头:“无妨,理应是刘守光留在幽州的人反应过来了,暂时截断了道路。王后多智,必会解决的。 “但方才之事,务必要想办法送到王后手中。” 那护卫遂领命而下。 耶律阿保机捏了捏眉,叹了口气。 他这个叔父,旁人比不得,是上一任夷离堇,也就是他现今的这个身份,只是夷离堇被他改为大王的称谓了而已。 耶律辖底曾经也是漠北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虽然十几年前权斗落败,远逃渤海,直到这些年才重归,但在漠北仍还有不少旧部,代表了一股不小的势力。也是他这两年在一直拉拢的对象,故才任其为仅次于自己的“于越”一职。 而今南下,将其也带在身边,除了以表笼络外,亦有提防之意。 不过其负气回草原,理应也不会出什么坏事。 耶律阿保机想了一下,派了一拨人马出去,想要劝回耶律辖底,起码也让其消消火气。 毕竟是自家族叔,他还是信得过的。 再不济,也有他的王后保障后方。 —————— 旷野中,数百骑呼啸而过。 一骑从后面奔了上来。 “辖底于越,大王遣人来了,想要劝你回去。” 旁边,有近侍狰狞发笑。 “于越,要不要动手杀了他们?” 此人一语既出,周围人都是杀气腾腾,满脸好斗之色。 耶律辖底却只是捋着自己的虬髯,一脸平静。 在这里,他却没有了在阿保机帐中那副鲁莽的样子。 “急什么,现下还未回草原,杀了人,岂不就代表某家与大王真正决裂了?” 他眯着眼,道:“遣人去告诉来人,就说某家实在想念草原了,不想再在南面受气,也好安安咱们这大王的心。” 周围的近侍都只是大笑,而后一人便依令而去。 耶律辖底不急不缓的趋着马,向旁边的人询问道:“耶律剌葛那边,如何了?” “剌葛惕隐,遣人从辽东来信,言王后已被困于古北口,不但接不到大王的信,一时也不会回转。 “而现下,万事俱备,只待于越回去主持大局了……” 耶律辖底眯了眯眼。 “也就是说,堵在古北口的人,是河东李嗣源的手下?” “想必是的。” 闻言,耶律辖底便点了点头,愈发对信上的“巴尔”更感兴趣起来。 但眼下,他却不再细想这些,只是持鞭重重一挥,奔驰向北。 虽说自己时年已过五十。 但他,也确实想过一过大王的瘾。 马背上,耶律辖底发出一声冷哼。 “斩某家?” 到时候,谁斩谁,言之尚早! —————— 泃水向东三十里。 定霸都的大营已安扎下来,因再往东,就已极其容易被漠北或者刘守文部的游骑发现。 傍晚余晖,缓缓垂落在天边尽头。 萧砚负手立在望楼中,只是打量着整座大营里的兵卒。 最骁勇的那部,还是从汴梁带来的龙骧军。 这八百骑已折损了近两百,这一路杀来,可谓是谁挡杀谁,全无敌手,算得上是他能够执掌定霸都的底气之一。 前日冲营,也就是他们换上了定霸都的甲胄,将泃水那边的营盘瞬间冲垮。 可谓是百战之师,精锐中的精锐。 不过,他们终究是朱温的兵马,现下虽是自己统领,而后带着他们立功,却不能说他们就忠心自己了。 倒是王彦章,可以好好发展发展…… 他的目光转移,看向了占据整个大营的定霸都兵卒。 定霸都满额当有一万五,但现今不过一万一。其中,重甲步卒两千、重甲骑兵三百、轻骑一千五,余者皆是着皮甲的普通步卒。 不过,毕竟是刘仁恭举河北之力养出来的精锐,在这整个天下,也可以说是排得上号了。 对他们,萧砚才是真的眼馋得紧,简直恨不得马上取刘仁恭而代之。 但这支部队,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并不是那么好攥在手里的。而今也就是非常时期,才通过刘仁恭控制下来,但其后,少不得就是扎得一手刺。 刘守光讨伐刘守文,之所以没带他们,除了后者实在不堪一击外,也是因为他还没有信心能够掌控定霸都。 其中要费的心思,还有太多太多。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瞒住朱温,毕竟他是替朱温打河北,这些兵马,不是说能藏在手中就能藏住的。 故眼下,唯一能尽快笼络住的…… 萧砚回身,令人找来田道成。 后者正在照料马匹,因他与那两百余人皆算是降卒,暂时还不能受付重任。 “参见军使。” 田道成尤显恭敬,间或夹杂了些惧怕,一登上望楼,就单膝下跪。 但前日,他也看见了萧砚给那些受难女子披衣的情形,故实则对眼前这个年轻统帅有很大的好感。 “听王彦章说,你是辽东人?” “禀军使,在下早年确实随亲族居于辽东,但而今,辽东大半皆被漠北占据,故已迁徙至平州。” 萧砚点了点头。 “对漠北,你有什么见解?” 田道成一愣,显然觉得有些突兀,但仍是老老实实出声:“漠北,早年间实则没有这般大的能耐,还是从僖宗……”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 因他实则听到过些许风声,眼前这名年轻统帅,似乎是大梁的人。 “无妨,我亦称僖宗。” “呃……从僖宗年间开始,不断壮大。当时中原有黄巢之乱,各镇又攻伐不止,时常引漠北为援助,才至他们有如今规模。” 田道成想了想,又道:“燕地汉儿,常常多轻视漠北。但我认为,漠北实则凶悍,但多因各部落纷争不断,才显得战力不强。其若出现一强人,真正一统诸部落,或会成为中原的大威胁……” 萧砚眸中一亮。 他赞赏点头,“你读过书?” “亲族聚众成堡,其中收藏有书卷,曾经侥幸看过一些。” “那么,有没有志向,做出一番大事业?” 田道成一愣:“军使的意思是……” 萧砚笑了笑,并未明说,只是道:“我有意招揽似伱这等、被贼人毁去故土的燕地汉儿,单独编制成军。不过,尚还缺一个统领。” 前者瞬间大愕,等反应过来后,便不住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在下才疏学浅……” “无妨,你暂任统领,就是一草台班子,不用费多大的力。而且,我很看好你的能力。” 田道成闻言动容,而后犹豫道:“可……” “放心。” 萧砚拍了拍他的肩,迈步走下望楼。 “我说过,会救你们的家人出来。 “我这个人,承诺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好好想一想,想好了,来大帐寻我。” ………… 下了望楼,萧砚捏了捏眉心。 这几日,他总感觉心绪不宁,似乎有一股躁动之火,不断催动着自己向前、向前、一刻不停的向前! 他吐出一口浊气,准备回大帐打坐。 过两日或许会有一场恶战,他不想在这个关头出什么差池。 但就在这时,几个定霸都骑卒大步过来。 “军使,擒了两个细作,称是要见你。” “让王彦章处置。” 萧砚强压着不耐,折身回返。 不过还没走两步,他就听到了一道不阴不阳的中性嗓音。 “哎呀,说了别碰我!我是谁你不知道没关系,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可是你们军使的红颜知己!敢碰她,十双手都不够你们军使砍的!” 萧砚蹙起了眉,大步过去。 果然,正是上官云阙和姬如雪。 两人倒没有被怎么样,尤其是后者,没有出现想象中被捆住的场面。 但一众定霸都兵卒只是持刃围着他们,限制他们行动 “哎呀,萧郎!咱们可算见到你了……” 马上,上官云阙就看见了萧砚,当即捏着兰花指惊喜唤出声。 但后者只是沉着脸,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姬如雪拧着眉,闯过几人的阻拦,疾步近前。 这些定霸都兵卒果然不敢动手,遂只是恶狠狠的押着上官云阙,似要活吞了他。 “我不是让你回汴梁?” 萧砚一把按住少女的肩膊,力气极大,甚而已让后者感到疼痛。 但姬如雪只是咬着唇,压低声音。 “太原有人传信给上官云阙——” “晋王世子李存勖,出兵河北了。” (本章完) 第113章 魔 天空中,一道鹰唳突兀响起。 “这里、这里……” 下面,上官云阙一个劲的招手,那只异常英俊的海东青却是不理他,在空中不住盘旋,寻找主人的影子。 但最后,它还是被上官抱住了。 “你看看,人家根本没时间搭理你嘛。你以后不如就跟着我,也不用整天南来北往的飞,多累人啊。” 海东青却只是歪着脖子,一眨不眨的盯着双帘紧闭的大帐。 待上官云阙想要取它脚踝处的信筒,它才猛然转头,用硬且锐的鹰喙去啄他的手。 “得!” 上官云阙举起了双手,而后摩挲着自己性感的小胡子,撇了撇嘴:“不给看就算了。” 但他仍然眼珠子转动。 这几月跟在萧砚身侧,后者大多数的筹划乃至打算他都已了然如心,而后偷偷写给袁天罡与石瑶两人。但唯有这道不时从北面来的消息,他还尚未打探到其中具体的内情。 心痒得像被猫咪挠啊…… —————— 不同于外间上官云阙的抓耳挠腮,大帐中,静谧的空间里,好似连两人的呼吸都听得见。 姬如雪环胸倚靠在木柱上,只是盯着萧砚,沉默不语。 后者却是很刻意的避开了她的眼睛,来回踱步不止。 “不管怎么说,你都要回汴梁去。” 许久后,萧砚停下脚步,锁眉道:“且你们就算留在这里,于我也并无什么益处。” “可李存勖出兵的消息,恰恰就是我们带来的。”姬如雪反驳道。 “然后呢?” 萧砚声音微沉,“这一情报,你们带来的确实很及时。但你留在这里,于我何用?你可对敌吗?可上阵吗?可自保吗?” 很显然,他不耐烦的表情已摆在了脸上。 “我要替岐王盯紧伱。” 但姬如雪并未去回答那些棘手的问题,只是清冷着脸道:“你若死在北地,谁去兑现给岐王的承诺?须知,在中原的一切准备都已砸下去了。” “我死不了!”萧砚拧眉而起,继而重重的一挥手,毫不犹豫出声道:“你难道还没看出来?我不想带着你这个累赘!” 少女的拳果然攥紧了。 萧砚遂上前一步,以自己身高的优势压迫道:“你难道真以为,我对你会有特别的优待?傻不傻?我不过……” 少女的脸色甚为难看,似是被这一言惊住了。 前者便加重了语气,“我不过只是想玩玩……” “砰。” 但不待他说完,一拳已猛地砸到了他脸上。 这力道极大,甚至远远盖过了方才他攥住少女肩膊的力气,毫无防备之下,萧砚几被打了个趔趄,向后倒退了一步。 下一刻,他就觉衣领被死死拽住,待转头,少女洁白无暇、却又是这个年纪特有的明媚脸庞已欺压过来,几乎与他贴脸而至。 姬如雪的眸中,清冷、倔强、却又显得格外愠怒。 萧砚愣愣的,能看见这双往日里他最喜欢的明眸里,渐渐噙出了一层水雾。 这一次,他的眼睛里便出现了一抹慌乱。 许久许久,但似乎又只是这么一刹,姬如雪就一把松开了他的衣领,背过身。 但松手过后,她反而由此难过起来,吸了吸鼻子。 “你赶不走我。” 留下这么一句话,她便已大步走了出去。 萧砚擦拭了下嘴角的血迹,愣了愣神。 他怎么可能,会被一个武功都不入流的女子伤到? 坐在凳上呆了半晌,他才起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萧郎,你和那姬姑娘……?” 上官云阙恰时的捧着海东青凑过来,小心翼翼提醒道:“我看她,脸色可不太好呐……” “哎哟,你这嘴角怎么还有个乌青?” 萧砚眉头便冷冷的蹙起。 前者讪讪一笑,轻轻扇了扇自己的嘴。 “你护着她,暂时留在营中。”萧砚伸手,让海东青跳到自己臂上,取下了信筒。 “这……”上官云阙挠了挠头,讪笑道:“营中留着女子,是不是有损你的形象?” 前者遂斜睨了他一眼,“没让她和我住一起。” “她不和你待一个帐篷,这营中尽是臭男人,还能……” 萧砚沉默良久,吃了个哑巴亏。 上官云阙见他不说话,只得挠着脑袋准备退下去。 “等等。” 萧砚取下了信筒中的信,将海东青递给上官云阙。 “给李莽发信,让他令刘仁恭严防晋军,若是实在挡不住,河北哪里都能丢,唯独要把幽州守住,待我回转。” “得令。” 上官云阙得了差遣,立即高兴起来,旋即离去。 萧砚沉吟了下,又让人找来王彦章。 “军使,你唤末将?” 后者步入帐中,定眼一瞧,就嚷起来嗓门。 “呀,军使你这嘴角……” 但他的声音马上就缓了下去,垂着脑袋,不敢直视萧砚那双冷峻的眸子。 萧砚攥着毛笔的手格外用力,似是使出了几分杀气一般,将字写得墨透纸背。 而后,他盖了自己“幽州果毅都尉”以及“河北行营左先锋马军使”的印章,将它递给王彦章。 “遣几个能手,护着此信南下。务必要将它送到杨师厚,杨招讨使手中。” 王彦章牛眼一亮,“要对沧州动手了?” “不。” 萧砚摆了摆手,“沧州不急,我需请杨招讨使禀奏陛下……” 他回身一转,从案上寻出了一张舆图。 将舆图拿起,以让烛光能映得更亮,而后,他便示意的在“潞州”二字上点了点。 “所谓,围魏救赵。” 王彦章愕然了下,但他也是熟读兵书之人,并非单纯的莽夫,当即明悟过来,小声询问:“晋国出兵了?” “你我心知即可,不可让旁人知晓。” 萧砚挥了挥手,“速速去办。” “喏。” 前者马上匆匆离去,开始着手安排此事。 萧砚虽觉事情似乎乱成一团麻,但不知怎的,方才挨了一拳过后,心绪反而宁静许多。这会有条不絮的安排了几件事情,才自顾坐回帅案后,从袖中取出海东青带回的信件。 “漠北王庭内乱之势已成,耶律阿保机必然大权旁落,勿忧。 “但需警惕……” 他眯了眯眼,将字条尽数展开。 “漠北大萨满,似已出关。” 信件不大,只能携带这些字迹,但在这信件最后,有一个不良人专属印记。印记旁,还特地有一个用红笔圈出来的“危”字。 三千院在漠北待了几个月,显然了解了许多隐秘之事,才特意发来信件,以供提醒。 “大萨满……” 轻声念着这三个字,萧砚蹙起了眉。 “奥姑?” —————— 夜幕笼罩,整个大营里,已不再允许有人策马。 唯有稀少的刁斗灯火,映着点点亮色。 因距离渔阳仅有几十里,夜间也不敢大量灯色,以防对方游骑亦或斥候打探到。 虽说自己也派出去了斥候,但谨防意外,不是坏事。 除却能在营中值守、巡视的兵卒,此时各营人马皆已着甲入睡,不得窜营、不得大声喧哗、不得随意走动。 事实上,这些厮杀汉子,恰一挨着席面,就已纷纷把呼噜扯得震天响,浑如死猪也似。 这夜里,恐怕只有在营外夜巡的骑队,不能听见这些扰得人心烦的杂音。 …… 姬如雪冷着脸,只是着一身男儿甲胄打扮,一丝不苟的护在主帐门口。 向里入帐,萧砚仍还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作为一军统帅,实则经验并不足够,这一路除了自己不断学习外,还多请教王彦章以及定霸都的那些宿将。而今大战在即,他需要将几方动向中,一切值得注意的地方规划整理,并入脑中。 好在,他的进度很快。 【已系统学习完《孟德新书》,开始吸收转化‘十三篇兵法韬略’,最后一篇‘政略’,已吸收完成……】 萧砚面色平静,将案上自己书写出来纸张拾起,在烛灯上尽数焚去。 继而抬头,便虚掩了下眸子。 帐帘已然被挂起来,夜风不断向内席卷,但因此却更让他脑子清醒,且能够第一时间知晓营中的动静。 少女的裙甲,亦是随风晃动。 纤细的腰,被腰带束得更是盈盈一握,虽着了皮甲,但那曼妙的身姿,却好似依能感受得到。 一股邪火,似已按捺不住。 萧砚的脸色一变,继而拍了拍自己的脸,神色有些阴沉起来。 不知为何,他现在竟然有些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了,不论是对权势、厮杀带来的快感,亦或者是女色…… 似有一股邪念,被悄然放了出来。 他难看的皱眉,摊开手,掌间黑雾便霎时弥漫而出,其中蕴含的癫狂杀意,比半年前浓厚了不知几倍。 凝视着这股阴森的黑雾,直到其恍如实质。 莫名的,他的神智再次恍惚了下。 鬼使神差的,他已愈加渴望和耶律阿保机的战争了。 届时,杀戮之下,战场上定然无一人活着。 只要他不死,就无人可活…… 目光中,似已看见了鲜血喷涌的战场,无数人陷入厮杀,却又旋即死于刀刃之下。 而他,便是那尸山血海中,唯一的站立者。 恨意?杀意? 不过只是他前进的手段罢了,无数人愈加恐惧他、害怕他、甚至仇恨他,都不过是促成神功修成的法则。 “……” “你在想什么!” 耳中,忽地传来了清冷的呼唤声,肩上亦不知何时搭了两只手,正不断摇晃着他。 萧砚眸中的黑雾瞬时褪去。 他满头大汗,似惊悚般的向后暴退,避开了少女的手。 “你到底怎么了?又,入魔了?” 姬如雪虽刻意冷着脸,但眉眼中已有忧色,拾着手帕,想要替他擦汗。 “别碰我。” 萧砚拂开她的手,背脊上全是汗水。 而后,开始踉踉跄跄的向帐外走去。 姬如雪已维持不了脸上的冷意,眸里带着慌乱,匆忙跟上去。 却见前者只是弓身如虾,在帐门口大喘着气,将手指蜷在嘴边,猛地一吹口哨。 这道哨声比起夜中的风,好似全无动静一般。 但须臾,两道身影霎时从夜色阴影中凭空显了出来,而后迅即近前,正是两个斗笠青衣的不良人。 两人看见眼前情形,皆是大愕。 “校尉,你这是……” 萧砚脸色已显得有些狰狞,却仍只是咬牙出声。 “速传我令—— “迅速寻来,尸祖降臣。” 两个不良人完全不敢耽搁,当即一抱拳,急而又急的隐匿遁去。 “得令!” 后面,姬如雪额上都生汗,过去,想要攥住萧砚的手。 “别碰我。” 萧砚猛地拉下帐帘,继而终于支撑不住,双膝重重的跪在地面,似已压抑不住颈上不断蔓延的黑雾。 “你快出去…” “碰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姬如雪的眸中一怔。 萧砚却是不住的挥着手,想让她快点离开。 但旋即,他的浑身一颤。 少女身上的清香,已扑鼻袭来。 而他的整个额头,皆已抵在了少女的腹前。 姬如雪双手揽住他的后颈,只是死命的拥着他。 她紧紧咬着唇,眼角渗出了泪,语气中却决绝,只是揽着他,这么揽着他。 “我说了 “你赶不走我。” …… —————— 古北口。 关隘下,尸首遍伏于地。 城头间,新鲜的血液,已再次盖去了干涸的血,数具漠北人的尸首耷拉着,半身悬在垛口边。 向北两里之地,几骑簇拥着述里朵登上了缓坡。 这里只能勉强看见城上的战况,但很显然,这一次还是没能拿下这险峻的关隘。 古北口的险峻,不是说说而已。 “两崖壁立,中有路,仅通一车,下有深涧,巨石磊砢,凡四十里,为险绝之道。” 几人并列一排行走已是勉强,何况是攻城。器械难以运抵,只能用长梯蚁附,但厮杀几日,死了几百人,竟没有在城头抢下半片立足之地。 “王后,遥辇将军也退下来了……”有将领小心翼翼道。 “再攻。” 述里朵眼睛都不眨,语气平静。 “今日不过关,让遥辇拿脑袋来见本后。” 周遭几个将领皆是揣揣,不敢吭声。 直到最后,还是世里奇香壮着胆子打破沉重的气氛,抬起挂了彩的左臂,指向关口。 “王后,这险关实则并不足以拦下咱们的大军…… “只是这关内守军,确实强悍。奴二十余年,从未见过这么配合默契的部队。奴前两日与他们交过手,这些人几乎各个都有中星位乃至以上的功力,且除了个人骁勇外,他们还格外遵守军令,配合之默契,形同一人也似。 “且惊人的是,这些人不但手上功夫厉害,身法也是诡异,居然各个都能凭空消失,又在眼皮子底下钻出来,虽然奴与遥辇能根据气息、声音,将他们寻出来。但我们的普通士卒,拿他们完全没有办法……” 说罢,她已是大气都不敢喘,死死垂首。 以期望这王后给的压力能够小一些。 但述里朵的脸色依然平静,淡声道:“本后不管这些,中原人有能耐,早已告知你们,偏偏汝和遥辇轻敌。今日已是第四日,本后不想听伤亡数字—— “本后只要古北口。” 世里奇香面容憋屈,似是也有几分感到难堪。 枉她自称漠北罕见的高手,却连这么些个中原人都打不赢。当着这么多的人,她已是惭愧至极。 但她只是叉手请命。 “奴,希望能调派大贺枫……” 旁边有人小声提醒道:“前两日攻关不克,就已请祭司南来了。” 世里奇香咬了咬牙,似是头回感到这般屈辱,终于不再出声,请命而下,汇入了攻关的军马中。 但不过许久,前方忽地传来了惊呼声。 述里朵虚掩美目,循声望去。 古北口的关门,倏然被人由内打开了。 须臾,世里奇香折转回来,喜声禀报。 “王后,关内守军,逃了……” 闻及此言,述里朵却是轻蹙眉头。 但左右的将领,已纷纷惊喜。 “王后,南人定是士气已绝,不堪再战了。” “王后,入关吧!儿郎们早已憋了火气,恨不能撕碎这些难缠的中原人!” 军心如此,述里朵便也不再约束,终于挥了挥手。 “入关。” 号角声立马响起,无数步卒、胡骑,开始倾轧碾入古北口内。 但恰进关城,又有人来禀报,说是发现了一件东西。 …… 世里奇香领着人护在前侧,一路警惕扫过各个角落。 关城中,一座雄伟的关楼矗立。 楼内,身形肥硕、高大的遥辇弟弟五体投地,完全不敢抬头。 纵使地面还有粘稠的血迹,他也是纹丝不动。 “末将无能,请王后责罚。” 述里朵却是不理他,反而对其身后的桌案格外感兴趣。 案上,立有一页裁好的宣纸,纸上压有砚台,以固定之不会飘走。 她便伸手去取。 世里奇香急忙上前,抢着去拿。 “王后,小心有毒……” 但述里朵只是拍开她的手,虚掩起美目,拾起了宣纸。 纸上,字迹早已干透,甚而看得出是极早就已写好的。 “某在渔阳城下, “静待王后。” 裹着血腥味的微风拂过,轻而易举的,就卷走了她手中的纸。 “王后,这……”世里奇香去捡起。 “马上传令全军!” 述里朵步履匆匆,疾步向外。 “一刻不停,急速南下!” 世里奇香被她的语气催的都慌乱起来,眼见遥辇弟弟还趴在地面,就是狠踹一脚。 风中,继续传来了述里朵急切又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 “还有,传信王庭。” “召,奥姑南援。” (本章完) 第114章 希望 蒙蒙的亮色,弥漫于各个帐顶间,为肃杀的大军营寨,笼罩了一层静谧的气息。 列在架上的长矛上,还悬有夏夜的露水,鸟鸣声从远处的树梢间传来,终于让萧砚缓缓苏醒,全身好似疲惫不已,脑门也是极为胀疼,隐隐散着一股不适感。 待完全清醒,便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香。 抬头,能看见少女洁白圆润的下颌,帐中虽还幽暗,却好似能看清她脸颊上特属于少女的绒毛,长长的睫毛在眼帘边轻颤,却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而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被姬如雪拥在怀中的,脸颊边有些硌得慌,却是正抵在她已颇有规模的胸口前,硬且冰的铁甲,便随着呼吸而轻轻起伏,硌得他脸疼。 再环顾四面,却不知在何时,两人已横躺在坚硬的板床上,正呈互拥的姿态,如此静静贴合着。 萧砚沉吟了下,想撑起身子,却发觉自己稍稍一动,少女揽着自己的手便也下意识拥的更紧,使他全然不得动弹。 “……” 直到此时,姬如雪也霎时惊醒。 四目相对,碰撞在了一起。 少女先是惊慌,待见到萧砚的双眸清明,脸上的忧色便瞬间转为清冷,一把将他推开了去。 而后,她便瞬间直起身,下榻,走到大帐中间,静默不语。 但就在这么一刹那,萧砚能很明显的看见,她玉润的颈口,交领素衫下,有一道很明显的鲜红吻痕,在起身而起的一瞬间,恰好显露出来。 萧砚的眉角霎时一挑。 不过他也于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掌传来痛感,抬手来看,却发现是因手指死命攥在掌间,而促从的几道伤口,虽已没再渗血,但整个手掌看起来却如血肉模糊一般。 很明显,这是他昨日夜里,因克制杀意而留下的伤痕。 沉吟了下,萧砚摊开手掌,一缕缕的黑雾涌出,霎时弥漫在伤口间,原本显得血肉模糊的手掌,旋即便在呼吸间开始恢复原样。 而后,便半开玩笑道:“昨日夜里,你应当离开的。” “因为,我是真的能做出让美人香消玉损的事来。” 姬如雪却不应他,只是用领口掩饰着红印,半晌都不转身来。 萧砚蹙眉而起,能敏锐发觉,少女的两条胳膊都在微微轻颤。 他便大步过去,一把将她按回了木塌。 少女冷着脸,挣扎着就要起身。 “别碰我。” 但她在萧砚手中,弱的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后者三下五除二,先解甲胄,再卷起衣袖。 原本白净的小臂乃至胳膊肘上,竟早已被勒的满是淤痕,远远观之,似若全是血痕。 萧砚的目光五味杂陈。 很明显,他若真的发狂,姬如雪是决意拦不住他的,但偏偏眼前这个蠢人就这么坚持了一夜,一刻都未松手,就算手臂要断裂,也好似无所畏惧一般。 心底里的杀意虽并未减去多少,但比之昨夜,已能重新压制。 此时,一股柔情,便不禁缓缓自起。 “蠢不蠢?” 萧砚回身,从帐中的药箱里,取出了一只小瓶。 营中是有随行医士的,但他们的医术未必能比得上他。半年前被他在曹州弄死的林大郎,虽武力不行,但一手医术已能算得上是老练,单论医术而言,其可不是泛泛之辈。 而后,他蹲在塌边,也不去看少女,只是自顾自的就开始撒下药粉。 姬如雪抿着唇,只是冷眼看着萧砚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而后以内力催动,替她化去淤血。 两人都只是沉默着。 半晌,萧砚长舒一口气,道:“不管你是厌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得好好谢谢你。若非是你,我昨夜或已在这场战事上,做出了什么错误的决策来。” 当时他杀心大起,说不得就要立即领兵直冲渔阳城下,届时他或能杀爽了,但后面的发展必然也会脱离他的控制。 但姬如雪只是偏开头,不看他。 萧砚摩挲着下颌,想了想。继而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扭转过来,而后凑了过去。 少女的美眸瞬间瞪大,眸中,尽是不可思议。 两唇轻轻贴合过后,旋即就要分开。 但萧砚的眼睛也陡然睁大,只因嘴角传来了剧痛,一股血腥味,瞬时就在唇间弥散开。 霎然,他擦拭着嘴角的血,站了起身。 “抱歉,昨夜说了气话。但你可以相信,我并非始乱终弃的人。” 他一脸坦然的模样,好似全然没有半分觉得不妥。 但姬如雪双手环在胸前,只是盯着他。 萧砚皱了皱眉,而后想了想,又要俯身下去。 “啪。” 少女拍开他的脸,力道却只是轻轻的。而后撇开了头,终究是没再掩藏住耳尖的绯红,小声道:“天亮了。” 但她故作从容,又马上转过来,盯着萧砚的眼睛,以显示自己没有就因这么廖廖一句话,就稀里糊涂的任由他欺负。 后者笑了笑,大步走出帐篷,开始传唤夜里的游骑主将,以及斥候主将。 姬如雪看着他的背影,手指只是攥着衣角,轻轻舒了一口气。 —————— —————— 厮杀的声音,又一次如潮水般的翻卷了起来。 渔阳城墙,比起之前,又残破了几分。 城外环城的护城河,早已被填得七七八八,间杂着乱石巨木、土袋、被烧焦的器械,乃至是人的尸首,都一股脑的填了进去。数十道可过人的通道上,密密麻麻全是举盾扑来的人影。 城墙根下,全是被砸毁、烧烂的攻城器械,这些攻具左近,又全是尸身。多半都是被裹挟强征来的百姓,如填命似的堆在了这城下,其他的也都是义昌军(刘守文时任义昌军节度使)士卒,尸身腐烂,满目疮痍。 但刘守文此举不是没有成效,渔阳的城墙,已是墙砖剥落,夯土所制的城基,也已经垮塌一部分,露出了一道巨大的豁口来。守军虽用栅栏去堵、沙袋去填,但密密麻麻的攻军,都只是不要命似的向这冲。 这豁口内外的泥土,都早已变成了暗红的颜色,一脚下去,仿若都能渗出血水来。 城墙头,一堆堆的死尸已堆成了山,不住的人影跑动,都是军官在不断的嘶吼,传达各式各样的命令。 “扔滚石!打退这一波,缺口就能重新补上!” “金汁!金汁烧好没有,赶紧他娘的抬过来!” 漫天的厮杀声中,无数甲胄精良的义昌军迎着箭雨,终于撞进了豁口处,但冲在前面的人,马上就被恶臭、滚烫的粪水浇的惨叫,在地面打滚。 后头,继续攻来的士卒只是一脸狰狞,仍然不住的冲击豁口处的守军。 这场攻城打到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刘守文已然发狠,不断的用自己的精锐往里冲,期望能一波冲垮守军的意志,结束这场残酷且又血腥的河北内战。 但城内的卢龙军亦是咬牙发狠,人人都知道城若破,守了这么久的他们必然没有好下场,纵使已是精疲力竭,也一波波的挡住义昌军的扑城。 城头上,刘守光被人持盾护在身后,只是面色铁青。 守城之初,他还不必登上城楼,只管在城内遥控指挥。但而今城破在即,他几是日日夜夜都住在了城头上,半步都不敢离开。唯恐哪天晚上还在榻上,就被刘守文乱军捉起。 短短一个多月,他已暴瘦了几十斤,这会脸颊干瘦、颧骨突出,满脸胡子又长又乱,已完全没有在幽州时的豪气风采。且望着城外的大营,只是疯了也似扑来的攻军,他的神色愈加难看。 “节帅,守城器械已经不足,城中的民屋都已拆尽了!刘守文那厮发了狠,今日已是派他的主力第三次攻城了!” “儿郎们精疲力竭,完全没有换下来的时间!” “城北漠北军似也有所骚动,他们按捺了一个月,如今眼见城南大肆攻城,恐怕也不会再等下去了!” 纷乱、嘈杂、铺天盖地的声音一个劲的往刘守光耳朵里灌,令他的脸色愈加灰败、难看。 直到最后,千言万语汇聚成了一句话。 “节帅,俺们突围吧!” 已有将领泣声道:“渔阳,真的守不住了……幽州的援军,直到现今都还未来,恐怕……” “如今突围,往哪边?” 刘守光咬了咬牙,怒声道:“咱们派出去的斥候一个都没回来,岂能随意突围?咱们的人累,刘守文的人不累吗?民屋拆完了,就拆节度使府,外城守不住,就退守内城!” “李小喜那厮受某大恩,岂敢不支援?幽州尚有大军,岂能畏惧漠北宵小?”他重重按着刀柄,眼中尽是血丝,似是安慰众将,更似安慰自己:“他们必定是被阻碍住了,咱们再守一守,守一守,或许援军就到了……” 众将却是全然不看好,这句话这些时日已听了多少次,而今再听,都只是悲意上涌。 刘守光继续勉励众人:“城北有元行钦替某坐镇,漠北军野战尚可,攻城岂能有义昌军强悍?诸位只管安心守在此处,某亦在这里,与诸位共存亡!” 话已至此,众将除了效死,还能如何? 都是跟着刘守光一条路走到黑的,当时反刘仁恭、追杀刘守文,甚至把后者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惶恐请漠北援助,才稍稍保下一条命来,必然是将他们恨到了骨子里。 而今恐怕就算献城投降,后面在刘守文麾下也是一个死。 何况,还有漠北军一直在旁虎视眈眈…… …… 但话虽如此,渔阳已是千疮百孔,岂是一两句振奋之言就能守住的。 守城器械几已用尽,城中存粮早已吃绝,已落得杀马充饥的地步。 城内城外,厮杀声好似要让山崩地裂,守军近万众,已在多日的惨烈消耗下损失过半,下边的义昌军却还好似源源不断,一波打退,便又马上逼着老弱青壮填命,待卢龙军的力气用尽了,又马上大肆攻城。 城头之上,甚而多次被义昌军的步卒登上来,若非刘守光险之又险的将最后的替补亲军压上,城头都要不保。 而那道豁口,一直说着要填补上,但在一条条人命的消耗下,仍然在不断扩大,成为义昌军主攻的地方。 这一日直直杀到落日,守军的血几已流干,城外才鸣金收兵。 但众人看着几面城墙里,疲倦得直不起腰的寥寥守军,都能猜得到,不过一日,这渔阳的下场—— 唯有陷落而已。 —————— 傍晚。 城北,漠北大营。 几十骑隆隆驰入寨门,左右的漠北兵卒皆是匆忙立盾持矛,将他们结阵挡住。 “滚开!” 年过四旬,面相儒雅的刘守文难得窝了火气,这会全身穿了甲胄,只是骑在马上按着刀柄,沉脸喝声。 护在他周围的几十骑亦是不惧,他们作为刘守文的亲军,是正儿八经的百战之兵,可不像泃水那边自诩“精锐”的人马那般窝囊。 他们这会身处漠北大营,也完全不惧漠北人,甚而还有几分轻视。 当年动辄出关打草谷的,便就是他们这批人。 寨门的动静闹得足够大,马上引得耶律阿保机亲自出帐。 “哈哈哈,刘大哥突访大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儿郎们不识贵人,冲突了刘大哥,大哥有气不过的地方,权且撒在小弟身上,出出气,如何?” 耶律阿保机的汉话说得很流畅,虽说带了些口音,却也显得亲切豪爽,且还不顾那几十骑充满杀气的眼神,亲自走到刘守文身前,替他牵马。 刘守文却仍然还是脸色铁青,也不入大帐,沉声道:“今日某几次遣使,欲让大王配合攻城,大王为何一直未动?渔阳本可一日而下,而今一拖再拖,这又要拖到何时?!” 他心里窝了火气,也完全不给耶律阿保机面子,以往喊得极亲切的“贤弟”也不喊了,只是大声道:“某费心请大王南下,可不是让你们在一旁坐山观虎斗的!而今大王若是揣着什么别的心思,可别怪某没把丑话说在前面! “你漠北军入了长城,再想出去,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耶律阿保机一愣,而后苦笑了下,摇着头道:“大哥还真是冤枉小弟了……” 说罢,他便苦笑道:“往常,确实是小弟未曾打造好攻城器具。现今,器具虽打造好了,但我们漠北人又习惯待在马背上,岂擅长白日里攻城?” 刘守文目光一转,“你的意思是?” 耶律阿保机拉扯着刘守文的衣袖,请后者稍稍俯身,而后低声道:“小弟已经想过,城中守军早已力竭,而今在夜里,更是人困马乏,正是小弟大举攻城之时……” “伱们?夜战?”刘守文一脸狐疑,全然不肯相信。 须知,塞外漠北可不比中原,中原现今,百姓苦而供养兵卒,基本上各镇的大头兵都是吃好喝好,对于夜盲症几乎皆有抗性。且就算如此,一般也不会发动夜袭,因为夜里伸手不见五指,除非月明星稀,不然就算手举火炬,距离太远也起不到什么照明作用。 而漠北那等苦哈哈的地方,有夜战的本事? 老实说,刘守文现在手下的这些歪瓜裂枣,除了自己的原部,基本也没有发动夜战的能力。届时一个不慎,引起自家营啸,反而得不偿失。 “大哥且相信小弟一回,届时你我南北合力齐攻,今夜若攻不下,小弟对渔阳城内,分文不取。”耶律阿保机却是拍着胸脯担保。 话已至此,刘守文便只能照他所言。因他实际上也消耗不起了,部下本就对供养漠北军悲声载道,辎重运转也困难,连劫掠乡野都变得困难了。 因为方圆上百里,除了一些豪族大堡,能抢的已经抢光了。 得到肯定答复,刘守文便不再久留,与耶律阿保机约定好夜里攻城的时间,就匆匆回转大营。 …… 刘守文既去,耶律阿保机立在大营中,脸色便缓缓平静下来。 一旁,有将领骂骂咧咧道:“这个鸟厮,半点本事也无,大王何不一刀将其砍了,自取渔阳?到时候,咱们就占了这燕地,又如何?” “你不懂。” 耶律阿保机笑了笑,折断一根木柴,扔进火堆中,道:“如今,不是入主中原的好时候。刘氏父子中,就刘守文最是无能,留着他主持河北,于本王最是有利。 “届时等他坐稳河北,不管哪路诸侯攻他,他都必然向本王求援。待那时,长城于漠北,也便毫无用处了。” 周遭的几个将领恍然大悟,而后纷纷七嘴八舌的称奇。 “还得是大王有谋略,漠北有大王、王后,何愁不能入主中原?” 耶律阿保机摆了摆手,大刀金马的坐在篝火边,神情正色起来。 “刘守光一部欲向本王献城,可是属实?” “必然是真的。”一将领行礼道:“其人暗中遣使,欲让大王接纳,且说刘守光那厮还想死守,城中信心已无,不堪再战。 “待到亥时,他会开城北大门,迎大王入城。” 说罢,这将领便咧嘴发笑:“这刘家两兄弟,一个把他们往死了逼,一个是他们的仇敌,这些人岂敢再向刘家效命?唯有投奔大王,尚有出路。大王方才三言两语,骗得刘守文那厮晕头转向,真是搞笑。” 耶律阿保机压了压手,并不得意,只是看着火光,脸色严肃。 “既如此,且让各军准备,亥时准时夜袭渔阳,入城后,各个险要之地皆要抢先控制在我们手中。刘守文虽说无能,但终究不是软弱,以防其生祸心。” 所有将领皆是不以为意,但却也不敢反驳,纷纷叉手应命。 阿保机则是起身,负手登上望楼,远望着对面的渔阳高大却残破的城池。 耗费了近两个月,从春日打到夏日,也确实够久了。 刘守光已是冢中枯骨,败家之犬,不值一提。 而刘守文无能,空有野心,但实则极易拿捏。 这些,都是那位他极为爱慕的王后教给他的,只要南下,什么都会按照她的预料发展。 而今,只要取下渔阳,再向西扶持刘守文定鼎幽州之地,就可回转王庭,稳定诸部,准备建制称帝事宜。 过程或许会很漫长,因为各部反对的声音很大。 但五年、十年,他都有信心去准备,因为他的王后说过,只有真正统一的漠北,才不会永远待在苦寒的塞外。 握着望楼的木栏,耶律阿保机眸光微闪。 长城以南,确实是一片美丽的地方。 —————— 渔阳城头,刘守光倚在城墙垛口上,只是动也不动的,看着城外的连绵营盘。 周遭遍地都是哀嚎声,血腥味更是吹都吹不散,仿若住在了他的鼻腔里。 在他身侧,只有孤零零的数百亲军,余者不是伤者就已成了冰冷的尸体。整段城墙上,他们所有人都只仿若孤魂野鬼般,全无半点生气。人人都明白,天一亮,攻势必然会再起,届时外城必破,内城恐怕也坚持不了许久。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微微的响动声。 刘守光便回头一看。 却是久在城北的大将元行钦,领着十余亲兵登上了城头。他的这位心腹爱将,此时也是脸颊消瘦,满脸焦急之色。 “你缘何来了!?”刘守光沉着脸,怒斥道。 元行钦却是趋步过来,先是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个遍,而后又惊又愣道:“有人向末将言,称节帅白日里受了重伤,已在弥留之际,末将恐……” 刘守光也是一愣。 但旋即,两人皆是瞬间大惊失色。 几乎是在同时,一道号角声,霎时从城北隐隐传来。在这号角声中,亦已响起了隐隐约约的“献城”呼声,以及震天的厮杀声。 而对面义昌军的大营里,也立马有了回应,响起了隆隆的鼓声。霎时间,大军调动之声,骤然席卷而来。鼓声如雷,几乎要将刘守光瞬间击垮。 他本就没有多少力气了,此时大愕之下,就要向地面栽倒而去。 元行钦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而后虎目中含泪,嚎啕大哭道:“末将无能,中了奸人之计,定是有贪生怕死之徒,做了那献城的勾当……” 刘守光嘴唇嚅嗫,只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什么斗志、野心,几乎已崩溃瓦解。 但元行钦却是猛地咬牙立起,大声道:“节帅,万不可气馁!而今尚有数百亲兵护在身侧,坐骑就在城下,眼下夜深,抓紧趁乱就突围吧!末将这条命是节帅给的,死则死诶,定会替你断后! “只要突向西面,过了泃水,节帅你定然就安全了!李小喜必然会引兵来援,届时与他会合,节帅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刘守光只是摇头苦笑,瘫坐下来。 一瞬间,他似已衰老了十几岁,仍由厮杀声铺天盖地,只是不动。 “有援军,早就来了……” 他喃喃道:“枉某纵横半生,囚父上位,而今竟也落得被人背叛的下场。咎由自取啊……” 元行钦再次落泪,泣声不止。 周围的数百亲兵,亦是沉默无言,似已等死。 “石敬瑭,误某。 “李小喜,误某……” 刘守光苦笑一声,仰靠在城墙上,低喃道:“没有希望了……” …… 厮杀声席卷了整片大地,两座大营,几乎是倾巢出动。 他们除了要剿灭刘守光,还要提防着对方,故已是呈顾头不顾腚的势态。谁先入城,谁就能在接下来的局面中,掌握主动权。 漫山遍野的篝火都在燃动,整个渔阳左近,山川平原,好似都被火光在天幕下映出了黑黑的轮廓。 就在这夜幕的山川间,黝黑的山头上,突然冒出了一缕红缨。 接着便是一名铁甲骑士,缓缓策马而出,他夹着一杆马槊,槊上挑了一具漠北斥候的死尸,就这般出现在了,这不高山头的天际线中。 山头下,密密麻麻的火光映在了他的铁甲上,绽放出了森森的寒光。 此时此刻。 山川大地,皆在他的脚下。 “呵。” 骑士淡声一笑,将青铜面具戴在脸上,随手抛开槊上的死尸,向前一指。 数以千计的骑士,几乎瞬间跃马出现在了他身后的天际线中,人人持矛负旗,杀气腾腾。 萧砚并不回头,只是笑问。 “如此场面,可快意否?” 万马嘶鸣中,无数声音同时吼出:“我辈汉儿,当如是也!” 那杆马槊便继续前指。 “那就, “杀个痛快。” (本章完) 第115章 王对王 鼓声震天动地的响起,好似直欲摧垮已然摇摇欲坠的渔阳城头。 整个跨域数十里的战场,都被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深深笼罩住,无法自拔。 渔阳残破的城墙,只是裸露在了人山人海的攻城大军眼前,义昌军勉强整齐着队列,就是举盾源源不断的杀入豁口处,此处尚还有数百守军,但他们的斗志已经涣散,不消片刻,就大败向城内而退。 这一退,就被瞬间冲垮了。 城头,元行钦让人护着刘守光,自己则领着数百亲兵,犹自阻拦着敌军。 所有人都已心存死志,反而一时迸发出了极强的战力来,义昌军蜂拥而上,却被堵在登城马道口,由元行钦百余人自上而下,迎面痛击。 “先取城门、节度使衙署!” 城外,刘守文沉着脸亲临战场,不住下着军令,只是命人要抢在耶律阿保机前入主渔阳。 如今胜券在握,他反而对城头上那么一小撮阻力不再在意,因为只要刘守光还留在城内,其就没机会逃走。 这四面八方,全是他早已抛出去的游骑、斥候,什么动向,都能第一时间得到回返。 左右的将领,马上依照军令开始击鼓,鼓声极有规律,已杀到城墙脚下的义昌军便立即不再主攻城头,而是开始杀散败退的卢龙军,掌控城门,并入巷急取节度使衙署。 城头上,刘守光只是一脸灰败的软靠在垛口边,仍凭自己的残部如何拼命阻敌,也只是全无反应,喃喃自语。 “枭雄末路,仅仅如此而已……” “节帅!儿郎们尚还能死战!” 元行钦满脸污血,踉跄着过来,大声喊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刘守文去和漠北杂胡争抢渔阳了,现在正是机会,末将掩护你,赶紧趁乱突围吧!” 刘守光却只是失魂落魄的样子,并不应声。 他枭雄梦断,在幽州修建的王府恐怕也只能便宜给刘守文,念到此处,便已完全没有了什么心气。 元行钦再次泣声,跪倒乞求道:“节帅,算末将求你了,快走吧……” “残兵败将,就算突围,又能如何……”刘守光苦笑了一声,道:“某今岁已四十有一,突围出去,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刘守文与耶律阿保机都不是什么善茬,岂能容某存活于世?” 不过或许是人之将死,便想做点什么好事一般,刘守光说到此时,忽地念头通达起来,挣扎着起身,道:“你跟我十几年,而今好不容易有了得势的盼头,某犯不着拉着你一起陪葬…… “让开,某要向刘守文乞降,某死便死了,只愿能让他留你等一条性命。” 元行钦却只是按着他,不让他动身,而后悲意上涌,道:“既如此,末将还有什么好说的!唯有为节帅继续死战!战至而今,不过有死而已,跟着节帅这么多年,末将岂是惧死之人?” 刘守光有些动容,甚而都提起了一分心气起来。 但马上,两人互而对视,却都只是苦笑。 城墙内外,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影,城外鼓声如雷,到处都是来攻城的义昌军。而城内除了此处,尚能抵抗的兵卒都没有几个,眼下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 刘守光便又重新蜷缩了下去,闭眼等死。 但就在此时,仍还站立的元行钦猛地上前一步,双手把着垛口,声音激亢:“节帅,那是什么!?” 前者先是恍若未闻,但奈何元行钦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便也马上悚然一惊,拼力的起身,把住垛口,顺着元行钦手指的方向看去。 而后,刘守光先是面色呆滞,继而全身似有一道激流闪过,开始颤抖起来。 视线中里,一道火龙洪流,似同一柄利刃,霎时撕裂了西面的黑暗,从山坡上直直向渔阳扑来。单只看这火龙的阵仗,起码都有几千骑的规模。 顷刻之间,这尚还弱小的火龙,便随着距离缩短,显得愈加庞大起来。 而在这火龙之前,数道义昌军乃至契丹军的斥候,正在不断仓惶逃窜,拍马向这边回转。 但不过须臾,这些斥候的身影便再也看不见,被瞬间卷入了洪流之中。 “是援军、是援军!” 元行钦激动的好似不能说话,回身把住刘守光的肩膊,摇晃着道:“节帅,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后者也瞬间从呆滞的状态回过神来,继而好似有了底气也似,浑身都挺直起来,咬着牙以压抑着自己的激动心情,但终究哈哈的仰天长笑起来。 “天不亡我刘守光!李小喜这厮,老子没看错他!” 那份枭雄之气,似再次回转到了他的身上,刘守光猛地一转头,一把持起刀刃,大声道:“传令,准备突围! “这渔阳城,就留给这两条狗争吧!” —————— 这个时候,城外的刘守文,尚还在眯眼指挥着部众,他周遭来来往往的只有一部亲军步卒,几骑传流在其中,不断传来城内的进展。 但马上,所有人都听到了一股轰然响动声。 刘守文霎时色变,猛地转头向南望去。 几里之外,自家的大营,突然燃起了熊熊烈火,其间杂乱着人影跑动,都只是拼命的吹着号角,传达着慌乱的信息。 幽州突袭,速速回转!!! 但不过几息之间,号角声便瞬间低了下去,消失在了烈火之中。 几个骑兵仓惶的拍马奔来,而后落马拜倒。 “节帅,大营被细作纵起大火,营中的老弱青壮大乱,引发全营骚动!” 下一刻,又有更惊慌的留守将领趋马而至,远远的就翻马而下。 “节帅,幽州突骑至矣!” 左右纷纷色变,而后有人急声发问:“来骑有多少!?” “惊慌之下,末将未曾细看,但起码有数千骑之众!” 几个护在刘守文周遭的将领便骇然大惊,“散在西面的游骑、斥候、关卡,是吃屎用的?几千骑杀到跟前了,怎都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但马上,他们已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废话,此时南面大营的火势愈来愈大,引得好些义昌军都转头望去。 这下子,几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有一条火龙,霎时绕过了大营,隆隆扑来。 而隆隆的马蹄声,亦已如雷般传来,似是眨眼就要到眼前一般。 “节帅!” 所有将领便纷纷看向刘守文。 后者此时却脸色铁青,只是眼望城头,呛啷的抽刀出鞘:“几千骑又如何!?他们百里突袭,必然力竭,速令步卒回转,结阵护好身后! “其余人,只管杀进城去!只要擒下刘守光,必能让幽州来援的兵马投鼠忌器!” —————— 南面大营。 原本整列的各处大帐、棚屋,都已是大火熏天。人影到处晃动、奔逃,却都是一些留守的义昌军步卒,但更多的,还是被裹挟至此的燕地百姓。 正在此时,百余骑轰然撞进大营,来骑只是不断的在营中来往踏马而过,也不索敌,只是口中大喝。 “义师至矣!凡我燕地之民,都可无虞!漠北、刘守文之暴行,必于今夜诛之! “燕地之民,随我起兵杀贼!” 这百余骑不断在营中来回奔走,火光之下,将他们的脸庞映得极亮。 有惊慌失措的百姓恍惚一望,霎时认出了这些着甲持刃的骑卒,不正是一同从辽东被裹挟来的男儿!? “义师来了吗!?是哪位将军!?” 所有百姓都骚动起来,大声询问。 这些燕地出身的骑卒便回身一指。 火光下,一面“萧”字大旗,被人手持着奔驰,于烈风中不断飞卷。 “燕地父老,快随萧军使,起兵诛贼、驱逐杂胡!还燕地一个朗朗乾坤!” 霎时间,所有被裹挟来的百姓都不再软弱,恰如找到了组织也似,蜂拥加入了队伍之中,随着这百余骑的指引,冲撞出了大营。 而留守的义昌军步卒也不过千余人,自始至终甚至根本不知晓大火如何起来的,扑灭不及,又见百姓逃窜,急不可耐下,竟也一窝蜂的向渔阳的方向涌出去。 这下子,局势便彻底失控,乌压压的黑影,如溃兵似的冲向了刘守文后部。 此时,调转回防的义昌军步卒甚而还未结好阵,就被自家的兄弟冲散了阵型,人人喝骂间,无数人被推搡倒地,响起了被踩踏致死的惨叫声。 大阵混乱之中,忽地有无数人发出了巨大的喊声。 所有人都骇然转头。 夜色中,一片火龙洪流,转眼而至。 他们甚而已看见了最当先的那一骑士脸上,那副青铜獠牙面甲上的反光。 其后,数不清的红缨在风中舞动,继而便是看见一排排放平的长矛,犹如一道道整齐的钢铁海浪,直直的向他们拍卷而来。 火光映在尖锐的矛头之间,闪烁着成千上万的寒光,照得人心下生寒,面露恐惧,不住倒退。 义昌军的军阵中,便爆发起了混乱惊慌的喊声,原本就还在纠缠的两拨人愈加恐惧,有人想要立盾迎敌,更多的人却只顾着逃命,不敢正面挡其锋芒。 不管如何,这一支骑兵从山坡间俯冲下来,携带的威势已经让他们胆寒,不可阻挡。 “轰隆……” 恰如铁墙的骑兵洪流,踏进了义昌军的人堆之中。 最前方,那道獠牙面甲下,萧砚双眸平静的近乎冷漠。且长且重、双面开锋的马槊拎在他的手中,恰如一杆神兵,所过之处,鲜血狂飙,直直溅到了空中,形成一条血路。 在他之后,沉默却又杀气腾腾的定霸都骑卒们疾驰而过。 无数义昌军的士卒惨叫着溃逃,却纷纷被践踏在了马下,寒光涌动处,一片片的死尸伏地,再也不起。义昌军嘶喊着、溃逃着、踉踉跄跄的向后挤,几千人的大队,几乎被一触而杀穿,整个队列都被践踏成烂泥,破碎不堪。 瞬间,几千义昌军就开始大溃,不分方向的到处逃窜。 此时,萧砚才稍稍勒缓了些马速,马槊向左右一指。 在他身后,两个定霸都的主将大声应命,而后各自持了将旗,分令了大部的骑卒,把整个马阵一分为三,呈三面之势,将这几千溃兵朝着指定的方向驱赶。 从天空俯视,便能看见,这支大溃的部队,一窝蜂的被赶着冲向了刘守文大纛前的阵列。 …… 隔着几里的距离,刘守文回望南面,而后痛苦的紧紧闭眼。 那可是几千步卒啊…… 就算是几千头猪,任人宰割之下,恐怕都能给别人造成不小的麻烦。 但偏偏,自己麾下的这些人马,就在眼皮子底下,被人一触即溃,形同纸糊的一般,被戳出了几个大洞。 “节帅,大势危矣!” 有前线的将领浑身是血,溃败而来,声音发颤道:“对方是定霸都,实是骁勇,儿郎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已经不可阻挡,溃卒一泻千里,都已扰乱了我方阵型……” 左右的亲兵已经牵起了刘守文坐骑的缰绳。 “节帅,入城暂避锋芒吧!对面尽是骑卒,只要入守渔阳,他们辎重不足,必会自退!” 刘守文睁开眼,一双眼眶里,已尽是血丝。 他咬牙切齿,回头看向渔阳:“刘守光那厮,还没擒下!?” “前部来报,其欲突围不成,被元行钦护着遁入城中了!” “入城,掘地三尺,都要擒下他!” 身后的惨叫声愈来愈近,刘守文不敢再耽搁,重重的一抽马鞭,领着亲军趋入城中。 而这下,大纛也逃入城中,被扔在外边的义昌军更是慌乱无助,几乎开始成片似的开始跪地乞降,不敢再战。不过定霸都并不受降,仍是不时袭杀着、半驱赶着让他们继续溃败。 但这次,他们却并没有趁势直冲入渔阳,而是绕过了城池。 因为萧砚的目标本就不是刘守文,他之所以挑选义昌军首攻,便就是义昌军更容易被打烂、打溃。 他面甲下的双眸微微虚掩,继续前指马槊,令左右驱赶着愈来愈多的溃卒,开始向城北进发。 —————— 一道鹰唳,响彻在了空中。 无尽的黑夜中,密密麻麻的人影从地面起身。 早已歇息了半宿的定霸都步卒喘着气,由辅兵协助着,披上重甲,持起长柄重刃的陌刀。 一道道战马响鼻声传来,龙骧军的六百余骑卒翻身而起。 但这会,他们已是人马披甲的铁甲重骑,各自马背上悬了长刀,手握马槊,厚重的好似连土地都承载不住。 “嘿嘿嘿。” 王彦章翻上马背,抬手放下面甲,声音嗡嗡的铁甲中传出来。 “诸位兄弟,我等就先行一步了!” 定霸都重甲步卒的主将一拱手,“王将军莫要杀狠了,也好留几个杂胡给兄弟们。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幽州重甲的厉害。” “嘿—— “杂胡有上万嘞。” 王彦章咧嘴发笑,顺着海东青指引的方向,从山口间缓缓策马而出。 山下,大半的漠北军,已扑入渔阳城内。 于是,他便拎起了自己的铁枪。 “军使已踏破义昌军,我嘛,只求能擒得耶律阿保机就行。诸位,如何?” “杀他娘!” “那就,为定霸都的兄弟,好好开道!” 六百余重骑,便沿着山坡疾驰而下,马蹄溅起了大块大块的土堆,恰如奔流之势,摸着黑,直直撞进了战场之中。 …… 漠北大营。 耶律阿保机站在望楼上,只是眯眼看着渔阳的方向。 到处都是厮杀声,似是整个城池,都卷入了战火之内。南面的杀喊声,更是冲天也似。 恰如他的预料,几方顺利入城,而刘守文还需经历攻城之艰,想必城内守军也已尽数压向城南,要与刘守文拼个你死我活。 下方,骑兵来往不绝。 一条条信报,便飞马传来。 “禀大王,城门已彻底被拿下,卢龙军守卒,皆已尽数歼灭。” “禀大王,城中军械库已被拿下……” “禀大王,内城已克,正与城中残部争夺衙署……” 一切,都在向预料中的结果发展。刘守文麾下元气大伤,而几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持住了渔阳。届时不管是西向幽州,还是军力相比,刘守文都必须仰仗漠北。 恰在此时,一骑慌乱驰来。 “禀大王,南面似有异动……” 耶律阿保机将手放在额头前,尽力向南张望,想要看清那异动到底是什么。 但还未等他看清,一道轰隆的声音,忽地从身后传来。 所有人几乎同时向北面转去。 “南人,袭营!” 一道嘶喊声先是响起,继而,人仰马翻的动静便猛地传来,似是有什么重物,瞬间撞翻了去阻挡的胡骑。 耶律阿保机眼角一跳,他站在最高处,能看清在大营火把的照耀下,一条闪着光的银龙,霎时贯穿了北面游骑的阻拦,所过之处,皆是胡骑的人影不住落地。 “何处来的重甲骑兵!?” 他下意识心中一动,有些失态。 但还未等他来得及调令,让人去阻拦这批横冲直撞、全无所怕的巨敌,身后亦传来了惊天的动静。 阿保机遂惊诧回望。 但这回,他的瞳孔便是猛然一缩。 一股足以称得上庞大的军团,正蜂拥向此处大营冲来,却是一片近万的败卒,在约莫两三千骑的驱赶下,直剌剌的撞向此面。 不待他发令,整个漠北大营已响起了号角声,以及密集的哨声,留守大营的胡骑纷纷出营,奔向马棚所在。 但足以装下万人的大营,岂是立马就能调动得当的,紧急之下,已显得尤为慌乱。偏南的几个小营盘,因守军不多,已瞬间被溃卒撞进去,其内的胡骑全然不敢停留,拍马就向大营这方奔逃。 寨墙上,步卒匆忙登上,一边紧闭寨门,一边开始将密密的羽箭宣泄而出。 不过上万溃卒都被驱赶到这了,岂是能因此就回转的,比起眼前这壕沟不深、寨墙不坚的漠北大营,身后不断收割性命的骑兵更显得吓人。 作为溃卒,已经是失了神智,就算是父母挡在身前,也是照砍不误。 耶律阿保机紧紧把着木栏,愕然失神。 但他马上冷静了下来,开始下令:“吹号角,令入城几部只管守住城池。对方真正能打的不过那几千骑兵,到时候城内外夹击,不怕他们不败!” 虽说营寨已被那些溃卒冲击得摇摇欲坠,但他依然认定,这批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骑兵,目的应还是渔阳。 只要拖上些许时候,他甚至有信心将这些义昌军溃卒纳入麾下。 但马上,身后再次传来了动静。 耶律阿保机愣了愣,回转过身。 只见那几百仍还在不断突进的重甲之后,山口处,火把立了起来。 密密麻麻的重甲步卒,开始不徐不缓的,逼向大营。 “他们的目标 “是本王……” 一股寒意,颤栗而起。 阿保机攥着拳回头,似能看见远处的洪流之下,有一骑静静矗立,向他遥遥望来。 面甲下,萧砚轻笑了声。 而后,他趋马向前,举起马槊,对准了那座望楼。 周围的空气,开始向他的掌间涌动。 下一刻,猝然掷出。 (本章完) 三月总结剧情解读 三月总结+剧情解读 一直想开着单章好好总结、感谢一下大家,本来计划在月末,但也没两天了,就借着这个剧情讲解,就一并发了。 首先,祝一直支持到这里的各位书友,在新的一月里万事顺遂、大吉大利。 在三月份,请了两天假,截至目前,一共更了13万字,还有三天未更新,应该能有15万字。首订的成绩并不怎么理想,实际上是远远低于预期,只有410左右,但好在老爷们依然很支持,截至目前,均订已经在750上下浮动,所以实在万分感谢每一章订阅的书友,真的很感激,让我有些灰心的自信有了提升。 之后就是希望本书成绩能继续好一点,满足一次想用一千月票抽奖的愿望(笑)。所以在这里厚着脸皮恳切各位老爷能够多多投票、持续订阅,十分感谢~ —— 然后呢,就是聊聊主角的人设,以及剧情的发展。 对于本书的主角,我本意是想写成一个很理性、有谋略、一步三算的人设,但对人物的刻画终究是有些笔力不够,大多时候没能达到预期效果,所以会有那种显得很鲁莽的桥段,不够理性。但好在自始至终都没有让他染上屌丝气质,还在朝预期中发展。 而剧情解读呢,是偶然因为书友“路过世界的破坏者”的书评,意识到自己确实有很多不足,才准备好好解释一下的。 本书的剧情发展到现在,现已经过了曹州小篇章、中原小篇章,前一段是写主角立足,彻底在不良人的世界里扎稳脚跟。后一段是写主角成势,能够凭借自己的想法开始进行布局、成长。 现在进行的,便就是自认为比较显得关键的“河北篇”,河北篇其实很简单,但因为其中势力勾连太多,我又想写出更多细节,显得有些复杂起来,所以这里着重讲解。 【 首先,主角萧砚:代表朱温讨伐河北,入主幽州,现掌控了定霸都一万余众、其余衙兵不计。主要目的是打垮漠北崛起的势头,顺便在河北培养自己的势力。 刘仁恭(父)、刘守文(兄)、刘守光(弟):弟反父,兄讨伐弟,但被弟按着摩擦,故兄请漠北为援。本质是刘家为争夺河北统治权而引起的内斗。 耶律阿保机:南下先锋,与兄合力击败了弟,本质是为了完成王后想要插手河北的野心,刘家谁弱帮谁。 述里朵:替阿保机保障后勤,以及坐镇漠北,防止宵小生事。但因为古北口被萧砚派人截断(曹州付暗部),感知河北之事不简单,故亲自南下,其后又因萧砚留下的纸条,预知阿保机会有危险,完全率军南下——漠北无人坐镇。 李存勖:晋国打算重新附庸河北(刘家曾反叛晋国),算是突发情况。 三千院:主角暂时安插在漠北的钉子,本质还是代替‘巴尔’这个身份。目的是引起漠北内乱,遏制漠北崛起。而王后与阿保机同时南下,漠北内乱的前提条件已成。 】 所以,河北篇很简单,但是其中需要润色、讲究细节。剧情发展也是有脉络可寻的。不过我水平不够,写的可能有些复杂,还请大家多多担待。 大家应该也看得出来,本书可能更偏向历史(虽说我不敢自称是历史文),所以看起来肯定不如第一本李唐后裔那么简单,毕竟我想多多让人物的形象立体、剧情更有意思,所以也请大家多多担待。 不过大家有什么意见,直接提哈,我可以改!!千万千万不要弃书,求求了~ 然后嘞,大家应该也看得出来,本书的世界观还未开始拓展,如晋国和歧国基本没怎么出场,人物也有很多一直在藏着掖着,是因为本书的时间线要比原剧早上四个年头,而且本书真的还没写多少,所以一直在藏着掖着。不过,后面会更加细心、细节的刻画好每一個大家期待的人物的。 河北篇亦或者说是漠北篇只是主角积蓄实力的过渡,后续才是真正参与天下棋局的棋手,还会有娆疆篇、中原篇等等,每一个人物都会为剧情做出贡献,大家不要急~ 对了,这里特别说明一下,本书完全是根据动漫来的,剧中的所有地名、人名,本书都会沿用,如娆疆。 然后如果还有不懂的,大家可以进群:600871152(qq),这是第一本书《不良人:谁还不是个李唐后裔》的老群,因为我经营不善,现已有些不太活跃,不过只要在群里艾特我问问题,我看见了都会第一时间回。(如有大佬愿意创新群,可以联系我。) —————— 感谢三月的月票金主。 第一名:agony。(a总已经蝉联两月了,真的特别感谢您的支持) 第二名:明月问故人。(这位老板不咋爱说话,但也非常感激) 第三名:逍遥绝尘。(也是沉默的老板,感谢您的默默支持) 【还有看不见名次的各位投票的老爷,我也非常非常感谢,每次厚着脸皮求票,总有几位老爷赏脸,真的是很不好意思,很感激~】 —— 感谢每一位订阅、打赏的老板们,祝老板们财源广进,年年发大财~ 榜一:q老板(q4ever)。建楼打卡,巨额打赏,真是让我时常不好意思,因为我这个人懒,一般没有特别的动力,做不到加更……所以只能给q老板口头感谢,真的是跪谢了,让您破费了~ 榜二:玄少帝。大帝是第一本书的老书友,我很有印象,几次都是突如其来的就开始重赏,也是让我特别汗颜,很感谢大帝对我的认可,真的看见每一个老书友,对我都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情,这件事远比打赏更重要的多。大帝喜欢用颜文字,这里也用颜文字给您磕一个~▄██● 榜三:agony,还是a总,感激死了,也给您磕一个吧!▄██● 下面排名不分先后。 珹隽(老书友,曾经加好友私聊过好多次,很感谢支持~)、看我id(我经常对我女友说,id哥是我的贵人,细数之下,基本每章都有他的评论,没有他,我的书必然是死气沉沉的,万分感谢~)、东木城(新书友,爱您~)、路过世界的破坏者(不多说,打赏+书评,贵人!)、明月问故人(爱大哥!)、离洛星空(群里老书友,感谢感谢)、无伴终老孤独一生(也算是老书友了,章评活跃手,哈哈)…… 其他的还有太多太多,就不一一感谢了,总之,感谢所有投票、订阅、一直默默支持本书的书友们,谢谢。 这几天,更新量是保证在五千字+的,以后也尽量多多更新,大家有什么意见也多提,万分感谢~ —— 最后,还是求票、求持续订阅~ 跪谢了~ (本章完) 第116章 血玉扳指 马蹄声奔如雷,洒了血的泥地被踏的飞溅,疾驰而过,就是一道血路。 王彦章放声狞笑,手中铁枪左右挥舞,锋锐的枪尖上,早已聚了一层淡淡的蓝色罡风,每一划过胡骑的胸口,对方都霎时甲破而骨碎。 但也就是如此,密密麻麻的羽箭,几乎是向着他一个人飞射而来。王彦章虽将枪风在左右挥的密不透风,但仍有一波又一波的箭矢飞来,丁丁点点的敲在他的两层重甲上。 不过也就仅限如此了,胡骑手持的骑弓,弓力远远比不上步弓,想要撕破这六百骑的重甲,几乎是异想天开。故大半出营接战的胡骑都是被一边倒的屠杀,这些重骑突入阵中,犹如秋风扫落叶,直逼漠北营门而去。 这些汴梁禁军出身的龙骧军,本就是擅长骑战的骁卒,虽说骑术或比不上这些草原上的胡骑,但战术早已是历经过百战的精锐,此时并不需人指挥,就是绕过壕沟,朝着另一方营门撞去。 他们的任务,本就不是夺营。重骑比不得轻骑,若是一个不慎落入壕沟中,几乎没有再脱身的机会,他们的优势,是能对这些甲胄并不精良的胡骑形成压倒之势,以严防胡骑骚扰身后的重甲步卒。 但厮杀至此,每个龙骧军卒的重甲之上,已满满的都是血迹,从山口奔袭下来,再冲杀了这么两刻钟,人马都已是气喘吁吁,健壮的战马都不住得打着长长的鼻息,开始发出嘶鸣,速度也缓缓减慢下来。 被这些重甲骑兵一直按着摩擦的胡骑,此时终于喘过气来,从营中翻卷而出,都尽力射出了一波箭矢,而后催着马速呼喊着涌上,这个时候,多方危急,耶律阿保机又尚在营中,漠北军护主心切,只想拼着人多的优势,一口气将王彦章以下的所有重甲骑卒彻底淹没。 从天空俯视而下,就能看见以龙骧军为中心的整个圆圈外,乌泱泱的全是漠北胡骑,这些胡骑虽然毫无章法、亦无什么阵型,但都只是癫狂的朝着这圆形冲撞而去! 只是须臾间,不少重甲骑兵就被撞下马去,或被骨朵敲击,或被马蹄践踏,霎时就淹没在了人堆之中。 但就在此时,厚重的甲叶碰撞声,开始随风鼓荡而来。 “隆隆隆……” 定霸都的重甲营,共计两千人,但仅有三百最高壮的力士,持有“共长七尺,刃长三尺,柄长四尺”的陌刀,余者皆配圆盾,负弓弩、持长矛。 这会,从山口列阵而下,每行两百余步,就止步整队,维持阵型。故等到重甲骑兵大杀四方、又陷入苦战之后,才堪堪抵达战场。 “射!” 有主将挥出了令旗。 顷刻,密密的弩箭就从阵中直射而出,瞬间将最外围的一圈胡骑射翻大部。 直到此时,遏制住了重甲骑兵势头的胡骑们,才又开始头皮发麻起来,而后在渠帅恶狠狠的喝斥下,分几面游射、侵扰这定霸都的重甲营。 但这些不痛不痒的箭矢射在身上,重甲营的主将连脸色都没变,依然只是沉着的挥下令旗。 “隆隆隆……” 盾缝间,密密的长矛猬集成一排排,只是缓慢而又一往无前的继续向前碾压着,所过之处,胡骑纷纷避让,压根不敢正面相抗。只能缀在其后、左右两侧,期能牵扯住他们。 直到最后,眼见只有数百步就能与重甲骑兵汇合,主将便猛地大喝一声。 “出阵!” 霎时间,盾阵向左右分列,正与重甲骑兵厮杀的无数胡骑猛地一回头,骤然目眦欲裂。 阵中,虎背熊腰的三百步卒手持陌刀重步而出,比人还长的刀刃斜举在夜色之中,闪烁着噬人的寒光。 血腥的战场正中,王彦章透过憧憧人影,一眼就见到了这一场面,便猛地以内力大声发笑。 “定霸都的兄弟,且让俺老王瞧瞧你们的本事!” “那你就瞧着吧。” 重甲营主将哈哈发笑,继而重重挥下令旗。 所有陌刀力士一声怒吼,疾步冲出,直奔撞入战场。这三百重甲、重刃的力士甫一撞进来,恰如一面刀盾,滚滚向前,瞬间撕裂了胡骑的重围,乍然间,人喊马嘶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 好似仅在呼吸之间,这陌刀队所过之处,尽是破胆的胡骑,拍马就避。 陷入人堆泥潭的龙骧军,便瞬间脱困,勉力提起了马速,重新撕开了一道口子,继而猛地偏转一百八十度,再次向着漠北军碾压而去。 只这一下,在骑步配合中,驰至营外的大部胡骑就被分割成了几个小块。敢战者已然脱离了渠帅的指挥,不敢战者,则是拼命逃回大营,更有甚者,则是犹如胆裂一般,不分南北的遁入荒野之中。 不管怎么说,北面的战况,已非漠北的优势。 重甲步卒继续上前,开始攻击北面寨门。 寨墙上的漠北兵卒,只是咬着牙,拼命也似的射出箭矢,这回是步弓,杀伤力显著提升,但效果很有限,几乎不能对定霸都形成什么压制。 而因为一直是在打攻城仗,漠北军从没考虑过自己会有野战都没来得及打,就落得只能守营的地步,更是连滚石、金汁等物全无准备。遂有人大声喊着,要让大王抓紧补充守军过来,调派火油等等送来! 但南面传来的厮杀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此方漠北守卒便只能红着眼,期待自家大王能够尽快杀退南营之敌,而调兵来击退这些宛如铁罐头也似的重甲兵。 这些守卒尤还在祈祷,南面大营中,突然就响起了震天的呼喊声。 “大王!!!” 每个漠北兵卒,乃至急得火上浇油的渠帅、将领,都只是一怔,射箭的动作下意识缓了下来,呆愣的回头望去。 大营中,那座最高的望楼,就在火光之下,无数人的注视中,轰然爆出了一阵烟雾,而后以极大的一道响声,轰隆倒塌。 一杆血淋淋的马槊,泛着寒光,直直的从烟雾中撕裂而出,砸落到了大营中的某处。 但没有人去管这杆什么马槊,密密麻麻的人影都是蜂拥朝那望楼的废墟涌去,人人口呼着“大王”,原本已稍显的有序的各部防御,都瞬间陷入慌乱之中。 反观南面的溃卒浪潮后,几是在同时间,就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欢呼声! 无数渠帅面色惨白,都只是惊惶的四下而顾。 漠北军足有两万众,扑入渔阳的有大半人,这营中的上万守卒本可依托营寨自保,以待渔阳城中的友军回返,合力击败来犯之敌。但就在这么一瞬间,犹还残忍、矫健的漠北军,突然就被抽去了斗志。 所有人都看见了,整个草原的可汗、大王,死了…… 望楼都塌了…… 城南,义昌军溃卒们,忽然就觉阻力变小了。 惶惶的漠北军,开始一波一波的向东边突围。纵使有各部的可汗现身镇压,都遏制不住这个势头,直至最后,整个大营中的人,都开始争夺坐骑,趋马奔向东边。 南面、北面、西面,尽是南人的厮杀声,唯有东边,突出去尚还能去到辽东,而绕回草原。 …… 战场之上,萧砚推开面甲,虚掩着眸子,看向漠北人逃窜的方向。 而后,他对其一指,对左右吩咐。 “趁势追杀二十里。切记,不可逼得过狠,以防止杂胡反噬。 “天一亮,即刻回转。” 两名背负认旗的主将大声应命,而后各自提点部下,分成两面,开始向东衔尾追杀。 悠长的号角声,便一遍接着一遍响起,反复高昂,只是远远传至整个战场。 渔阳城内外,所有人都是一怔。 战场的厮杀汉,马上就能从这一号角声分辨出来,城外有一方人马获胜了。 渔阳城中的某个角落里。 元行钦遍身是血,只是领着残存的几个亲兵,将刘守光护在最后面,他们瞪大了眼睛,却是一声都不敢吭。 外间,遍地废墟的死尸中,尽是搜捕他们的义昌军兵卒。 …… 南城,刘守文紧紧掖着披风,只是仰天不断祈祷。 千万要是耶律阿保机胜了,漠北若胜,他还可委曲求全,保下权势,若是幽州来人胜了,那就只能在城中等死了。 …… 北城,节度使衙署。 正诛灭最后一名卢龙军守卒的漠北渠帅闻声一愣,茫然的回头。 自家大王,这是打胜了谁? …… 所有人,都揪心起来,盼望着是几方的人获胜。 西面的大道上,一支支未着甲的步卒正急速行军。 大阵中,一面“萧”字大纛随着夜风飞舞,只是发出卷动的声音。 大纛下,上官云阙急得满头大汗,跑腿上前。 “我说姑奶奶,咱们再赶,总也要省点力气。所有的坐骑都被萧郎调走了,咱们就两条腿,这般着急赶到渔阳城下,万一竭力了,有个什么差池,岂不是都无力接战?” 姬如雪却只是咬着唇埋头大步向前,她的额前也已渗出了汗,速度却并不慢,直到最后,才回头冷冷道:“他说了,天亮前,我们必须赶到。若前面打胜了,我们拖了后腿,岂不是功亏一篑!” “哎哟,那也不需要这么急。”上官云阙捏着指尖给自己擦汗,一边嘀咕道:“不保存实力,万一前线败了……我看你就是急着去见他,也不知急个什么……” 恰在这时,一道鹰唳,于天空中响起。 下一刻,隐隐的号角声,即从东面传来。 所有人都是面色一喜,而后纷纷不可置信的翘首望向渔阳的方向。 “胜了!胜了!?” 骤然,嗡嗡的嘈杂声便在队伍中传来传去。 “义昌军两万众,漠北军两万众,军使不过只领了五千人,竟就真的胜了!?” “漠北杂胡,终于没胆再祸害俺们燕地。直娘贼,一路过来看见的惨状,真是恨不得将刘守文千刀万剐!” 直至最后,所有声音都汇成了一句话。 “加快脚步!与军使合兵!” 大队大队的步卒瞬间充满了干劲,疲惫的状态也一扫而空,连步子都迈的更大起来。 最前头,姬如雪只是仰头望着那只海东青。 轻轻舒了一口气。 ………… 漠北大营,大半的寨墙好似都被摧成了废墟,尚来不及逃走的漠北兵卒早已被驱杀到了一处,由人看守关押起来。 至于接近六千的义昌军溃卒,亦是分成六个部分,由定霸都几营人马看守。 事实上,起初的义昌军溃卒起码都有接近万人,被萧砚领着三千轻骑一波冲垮,在途中逃散的、冲击漠北大营死去的,就达三四千之众,急速消耗下,只剩下了这么些人。 与此同时,漫山遍野的还到处是溃卒在不分方向的遁逃,萧砚手头却已经没有兵力去抓他们回来,只能暂且任之。 除却去追杀漠北人一千余骑卒,剩下的大部分轻骑都被遣派到了渔阳城的四面,不时吹号敲鼓,以让城中的三方势力不敢轻举妄动。 浴血厮杀到最后的重甲步骑,则留在营中恢复体力,休养伤口。 此时,萧砚派田道成去召集来的燕地百姓,也便有了用武之地,负责辅助定霸都的兵卒,看守规模庞大的义昌军以及漠北军俘虏。好在这些俘虏大多都已被杀破了胆,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火光之中,萧砚策马入了大营。 周遭的定霸都甲卒,无不敬仰,纷纷叉手行礼。 从幽州杀到泃水、再从泃水杀到渔阳,一战以五千破四万,这个逢战必亲身上阵的俊朗青年,早已让他们不敢轻视。 彪悍的战绩、大胆的战术,不由让主将乃至普通士卒,都对他心下叹服。 “禀军使,望楼废墟中,未曾寻到耶律阿保机的尸体,不过……” 有军官捧着一面手帕,近身前来。 萧砚略显好奇,将之接过。 手帕中,包裹着一只断指。断指上,尚还戴着一枚血红色的玉扳指。 “末将不知此物为何,但依照漠北俘虏所言,这玩意应为耶律阿保机平时所戴之玉扳指。” 这军官分析道:“末将猜测,方才军使那一击,必然是伤到了耶律阿保机的手,以致手指脱落。其生死暂且不知,但人势必已被漠北残部带着遁逃。不过,这断指却并未被其左右人来得及拾起。” 萧砚轻轻取下那枚血玉扳指,沉吟了下,对着火光看了看。 诡异的红光,便在光线中忽闪起来。 “这是漠北大萨满的小玩意,很重要。”他着重的强调了下,而后笑了笑,询问道:“幸苦了,想要什么赏赐?” 军官先是一愣,而后有些受宠若惊,挠了挠脑袋:“末将不求别的,只求军使今后,再带着末将冲杀一番。今日之快意,胜过末将十数年的厮杀!” 萧砚淡淡一笑,从马背上取下自己的唐刀,赠与这军官。 “我没资格将你的官阶上提,此物是我私人佩刀,今日便送给你。不过,我并不希望你能用此去快意厮杀…… “来日方长,望君能以此刃,与我一起,结束这天地不宁的乱世。 “如此,才方为大丈夫。” 这下,不管是这军官,亦或者是围在左右的兵卒将领,都是一愣,大愣之后,还是怔怔。 夸口的话听多了,甚至是在每次领赏前,也要听上官来一遍虚假的前程大饼。 早就听腻了。 但唯有现在,眼前这青年统帅的话,才尤显得可贵、真实。 那军官热泪盈眶,擦拭着满手的污血,双手接过那柄唐刀。 “在下余仲,必为军使肝脑涂地!” 什么他娘的刘家,老早就被抛到脑后去了。 他娘的,老子眼里只有萧军使! 左右皆是惊羡,咂嘴不已。 “不急。” 萧砚哈哈一笑,回身指向渔阳,“大丈夫生于世,何愁无功耶?” “入城之后,只要不祸害百姓、不枉杀人命,卢龙军的老底,我分文不取,尽皆赏于诸位!” 众将纷纷大喜,下马大拜。 “末将等,必为军使肝脑涂地!” 远处,厮杀到现在的王彦章匆匆过来,瞳孔微微一缩。 他周遭跟了几个龙骧军的将领,这会脸色都有些复杂。 说穿了,他们都是大梁的人,是该替朱温盯着萧砚的。但豪气之下,却也难免对眼前这人心生钦佩。遂各自转头四望,装作没看到眼前情形。 王彦章脸色一板,回头扫视着几人的神情。 他现在是萧砚的家将,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这一路来,已是对这个小白脸大大的服气,虽说萧砚或许有些什么私心,但也只管没看见! “军使,末将幸不辱命!” 他近身喜滋滋道:“定霸都的这重甲真是好用,这番是让末将杀过瘾了。可惜未曾活捉到耶律阿保机,甚是遗憾。” 旁的重甲骑士或许早已累的直不起腰来,偏他依然是生龙活虎,神采奕奕,似还能上场厮杀三百个回合。 萧砚爽声一笑,道:“你着手安排,将义昌军俘虏打散,暂且选取三千可战之兵,整编为营。” “末将领命。” 王彦章也不多问,只是正色应命,急转而去。 …… 一切暂时都安排妥当,萧砚便趋马来到山坡上。 此时,天边已有亮色。 俯视而下,可达数里的渔阳战场上,尽数是硝烟缭绕,遍地都是死尸。 渔阳城中,更是一片死寂。 西边,大队大队的步卒终于抵达。 姬如雪清冷俏丽的脸庞上,已有些风尘仆仆。 旁边,上官云阙喜声一指:“看,萧郎。” 少女便仰头望去。 太阳的光芒,从东面洒下来,那山头上勒马矗立的身影,完全被光芒笼罩。阳光落在他身上,绽放出了万千华光。 少女先是怔怔,而后,眸子里露出了神往的光芒来。 —————— 泃水西侧,大队大队的骑卒不断向东疾驰。 但恰在泃水河岸,所有人都猛然勒停马速。 整个天地之下,便响起了无数战马嘶鸣的声音,尤显得杀气阵阵。 大纛下,述里朵的美眸轻轻虚掩起。 在她身前,世里奇香如临大敌,指挥着左右亲卫,持盾护卫。 视线尽头,只有一面大旗随风舞动。 旗下,一方小桌,盛于平地之中。 桌前,一人影静坐,怡然独酌。 泃水河面,一条小船静静随着河水上下起伏。 “王后,恐怕有诈。” 世里奇香左右环顾,面露警惕。 “闪开。” 述里朵轻轻蹙眉,挥退左右的亲卫,“遣使渡河,询问其意。” 下一刻,自知有罪的遥辇弟弟便仗着肉身强悍,淌水强渡。 须臾,他慌乱的奔了回来。 “王后、王后……” “慌什么,噤声!”世里奇香唯恐其扰乱军心,立马喝止。 遥辇弟弟却难掩慌乱,俯身近前,双手递去一方木盒。 述里朵面色平静,随手接过。 霎时,她指尖一颤,而后立马掩上盒盖,唯恐他人看见。 而后,她眉间一抹惊色瞬间隐去,进而沉声询问:“其所谓何意!?” “他、他……” 遥辇弟弟结结巴巴,一张丑脸上尽是难堪之色。 “请王后单身赴宴。 “好好谈谈……” (本章完) 第117章 王后 泃水河畔的原野间,淌着清风,虽已是夏日,但河水湍急间,竟有一缕清爽之感。 萧砚特意拎了一坛好酒。酒不烈,但胜在香,扑鼻中,似有甘甜之意。 他惬意自酌,支腿坐在草茎间,仿若郊游。 对岸却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王后,万不可屈尊犯险!”世里奇香一把擒住述里朵坐骑的缰绳,全然不敢脱手。 她不断四顾,泃水以东,山峦起伏,林影随风而动,丛林之中烟岚横断,整个画面呈现的是一种萧森郁茂,苍莽幽邃,豪情奔放的壮美。 但那一旗、一桌、一人影,却格外让人错觉诡异。 旁边,遥辇弟弟一声不吭,他是亲眼看过木盒中的物件的。无非就是一断指、一血玉扳指,但他作为王庭近侍统领之一,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也在此时,遥辇才明白述里朵为何会一刻不停的南下而来。 于他身后,大军早已警戒四散,唯恐中了埋伏。 但世里奇香并不知木盒中是什么,此时尤显惊疑。 从古北口一路过来,几是畅通无阻,大军疾驰南下,燕地好似没有守军一般,竟然就将他们放到了这里来,直到看见眼前此景。 须知,他们还只是一只由两千轻骑组成的前锋,后方还有上万的步骑大军。对比之下,眼前这人渺小的好似一只蚂蚁。若非中间隔着数丈的泃水,其早已被骑卒淹没了。 “王后,容奴渡河去会会此人。” 世里奇香指挥着游骑,在河边跃跃欲试,做出了强渡之意。同时让人取来一张大弓,建议道:“或让奴一箭射死此人,其藏着什么诡计,一试既知。中间隔着大河,也不怕对岸有伏兵!” 但自始至终,述里朵只是神色凝重,美目盯着对岸,拧眉不语。 没有她的命令,前者也不敢轻举妄动,遂只能兀自死死望着那方小桌,有些惊怒萧砚太过猖狂。 许久,述里朵轻轻一夹马腹,坐骑便缓缓向前而去。 “世里奇香,你去撑船。” 后者因为攥着缰绳,此时也被拖动着身形,一听此言,更是被吓得急声相劝:“王后!大军南下至此,尚需你的指挥,你万金之躯,岂能把自身安危如此视作儿戏!?” 述里朵却只是冷脸,敛眉俯视着她。 “去。” 世里奇香被这一眼看得全身一颤,下意识不敢再出声。但犹是如此,她在犹豫片刻后,也仍然咬牙道:“既要渡河,起码也要带上奴与遥辇!” 遥辇弟弟此时也推开一众亲卫,大步走过来,嗡声道:“王后,那厮虽说看起来不堪一击,但你乃草原二主之一,可不敢犯险。” 述里朵看也没看他们两人,但心里明白,世里奇香作为自己从母族带来的近侍,这次是不会轻易妥协的。而遥辇弟弟虽说是遥辇部的人,但而今遥辇部已尽数并入耶律氏,几已和耶律氏共体,自也不敢让她陷入危险,以免草原动荡,遥辇部再次被吞并。 思忖了下,她便缓缓趋马走到河边,遥望萧砚,轻轻吸了一口气,正色道:“中原人,你我隔河对谈,可好?” 两人隔着的距离几乎有两百余步,遥辇弟弟害怕萧砚听不清,便要大声复述。 但马上,他就见对面的人影抬起手,对着桌子做出了邀请状。 世里奇香的脸色便难看起来。 其是势必要让王后渡河了。 但马上,萧砚又抬手,虚指了指世里奇香和遥辇弟弟两人,示意他们两人可以随行。 述里朵便叱道:“还不快去撑船。” 世里奇香并不能理解王后为何这般焦急,但眼下已是放心了许多,施展轻功,跃至小船上,将其撑了过来。 而遥辇弟弟并无什么资格与述里朵一同乘船,便只是淌水走在河水中,推着小船抵达对岸。 其后,千骑来回奔动,都只是一眨不眨的盯着对岸,唯恐山峦间忽地蹿出大股大股的伏兵来。 好在,直到两人护着王后走过上百步,山林间都只是平静。 “他们两人,留在那里。” 距离小桌尚还有十来丈,萧砚忽地出声。 这道年轻的声音不由让述里朵有些惊讶,方才隔了许远,她虽看出此人应不是什么年长的人,但没想到其居然只是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 单看相貌,她甚至怀疑其要比自己小上一轮。 “王后……” 世里奇香背脊紧绷,满脸警惕,甚而袖中的利刃都已做好了随时滑出的准备。 遥辇弟弟则手持着八尺长的瘴雾角,满脸横肉中,隐隐有几分狰狞以及不屑,若非是见到了大王的血玉扳指,他方才渡河,就已将眼前这小子撕碎,当成两脚羊吃了。 述里朵略略抬手,示意他们二人不必再跟随。 她稍稍虚掩美目,竟全然不担心四周有伏兵,只是打量着桌面那面青铜面具,以及青年身上的甲胄,开始思忖起来。 “久闻草原上,出了一位女中英豪,今日一见,王后果不输男儿。”萧砚并未起身相迎,但仍显礼节的伸手,邀请对坐。 远处,世里奇香不由大怒。 这平地上,唯只有一张桌子,连个地毯都没有,让王后怎生好坐!? 但述里朵却好似全然不介意,一掀披风,盘膝坐下。 清风拂过,吹得她毡帽两边的丝带飘动,颇显果断之气的美目间,生有一颗本该柔弱的泪痣。但这颗痣落在她的眼角,却衬得她更有几分英气。 且尤让人称奇的是,在耶律阿保机生死不知的这个关头,她也仍然仪态端庄,语气平稳。 “古北口的精锐,是阁下的人?” 萧砚只是一笑,不答反问道:“王后认为,如何?” 述里朵虚眸点头,“配合默契、士气强韧,实乃万里挑一的锋锐。中原的部队若皆是如此,漠北恐只能一直待在关外。” “王后确实是识军的人。”萧砚并不客气,饮下一口酒,闭目品鉴片刻后,淡淡道:“中原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在长城各个关隘,我能皆驻上此等人马。” 一股说不清的威胁之意,便油然而起。 述里朵也不反驳,只是冷声道:“依照本后对燕地的了解,刘仁恭恐怕没本事练出此等强兵。想必阁下,也并非燕地的人吧?中原乱战不休,就是这偏安一隅的幽燕之地,亦难免受到各路诸侯窥伺…… “阁下不管隶属于谁,但本后猜测,阁下而今也不过奉命而北,终究是要率军回返吧?中原战火远盛于塞外,阁下难道真舍得将如此锋锐驻于长城? “阁下如今挡得漠北一时,难道挡得漠北一世?” 她的汉话说得极为流畅,若不是面貌有些异域之色,装扮也是草原风格,甚而能让人误会她就是土生土长的汉人。 就这么两句话,她好似就已压过了萧砚的气场。 后者只是淡笑,推了推酒杯,使其到了述里朵的手边。 “王后眼光毒辣,确实一眼洞察了我的短板。可王后岂不闻,削足适履、因小失大?我猜想王后应该也能明白,你的根基,到底是在何处。中原虽好,可惜不是王后的。现在不是,以后,也没机会是。” 述里朵眼眸一动。 萧砚手指一挥,酒坛便轻轻滑动,到了述里朵那方。但后者却动也不动,完全没有想要对饮的心情。 他也不以为意,笑了笑,才又继续道:“当日王后在古北口看见了我留下的信,急行军以至此处。便当该清楚,我与王后,到底谁更清楚谁。” 述里朵掩在桌下的手,终于有些不受控的攥紧起来。 眼前这青年,话里话外虽并不显得怎么咄咄逼人,但偏偏就是三言两语,堵得自己全然不能反驳。 且细思之下,她已有些悚然。 这青年说的不错,自己南下的所有动机,好似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不论是到古北口,还是从古北口南下入关,都已远远偏离最初的计划……这青年,竟好似真能不断猜中自己所想也似! 反观自己,不但已对燕地局势开始模糊,甚至对眼前这青年,直到现在都半分了解也无…… 巨大的危机感,开始不断在心下撑大。 此时,述里朵才终于沉声起来:“阁下到底想做什么!?” “王后眼见了那血玉扳指,应该也能猜到,你家大王现已落入我手。”萧砚手撑着桌面,淡声道:“王后是聪明人,应比我更清楚。耶律大王对于草原,有着什么意义。” 述里朵的眉心不由一颤,放于桌面的手下意识攥紧了酒杯,而后压低了声音,似是担心身后的两名近侍听见,沉声道:“你把他怎么了。” 她的语气并没有显得很有波澜,好似是早有心理准备,但话语间,却格外关心耶律阿保机的生死。 “放心,人没死。” 萧砚用手指点着桌面,笑了笑:“我至此处,不过是念着王后奔袭千里。舟车劳顿,就不必到渔阳城下了。” 述里朵是极为理性的人,眼下也无意关心耶律阿保机为什么会败。她虽说今岁年仅二十九,但多年的政治头脑,已让她嗅到了眼前这青年,似乎与她有可以谈判的机会。 她坐姿愈加端庄,沉声道:“阁下有什么条件,直言便是,只要是本后办得到的,必是有求必应!” “王后真是一点就通,我最喜和王后这种聪明人合作了。”萧砚淡声发笑,点了点桌子,嗓音终于正色起来,道:“王后此次南下,带有多少兵马?” 述里朵没有犹豫,当即托盘而出:“各部轻骑一万,步卒一万有余,总共两万卒。” 说罢,她又虚掩了下美目,似是提醒,更像加大筹码一般,道:“古北口那里,本后留有两千守卒。” 萧砚缓缓点头,他暂时放弃古北口,就没想着主动派兵去取回来。反而,述里朵带的兵马越多,他更放心。 他笑了笑,再次询问:“王后真能为了耶律大王,什么也愿意做?” 述里朵眯了眯眼睛。 这青年的目光很具有侵略性,此时虽说是在与她对视,但她却总感觉那眸光中藏有一份邪恶。 她便沉吟了下,抬了抬手,示意萧砚说出条件。 “我的要求很简单。”萧砚轻轻颔首,淡笑道:“在西面雁门关,有一位我久仰的故人已领军入河北,河北守军不敌,或已让其逼近幽州。我孤军在东,须请王后西去,替我阻拦一番。” “何意?” “很简单,王后只需要与之对峙半月,在我回返幽州后,即可退回关外。”萧砚补充道:“届时,我不但会安全将耶律大王交与王后,俘虏的近万漠北壮士,亦全数返还。” 述里朵虚眸思忖,但又马上惊诧了下,道:“阁下不是晋国的人?” “王后只管同意与否。” “本后该如何信伱?”述里朵冷声一笑,道:“本后可不相信,阁下费劲如此,就能如此轻易的将大王和近万儿郎交与本后。” 萧砚却只是哈的一笑,凭借着身高优势,俯身而去,冷声道:“王后现在,难道有其他选择吗?” 远处,世里奇香二人如临大敌,似乎就要立马冲上来。 述里朵敛眉而下,却忽地一抬手,遏止两人的动作。 她敲着桌子,思忖了许久。 这期间,萧砚也并不催她,尤只是静等着。 “本后需要见一见大王。” “可以,但不是现在。”萧砚将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用下颌指了指对岸的数千骑卒,道:“王后何时能够退兵西去,我自能让王后见到大王。” 述里朵盯着他的眼睛,后者却一脸坦然,全无什么破绽。 她便蹙了蹙眉,其实见过血玉扳指后,她确实能相信耶律阿保机被俘虏了,但总想要确认一番。不过此人看似底气十足,不似作伪,又有血玉扳指铁证在此,便由不得她不相信。 良久,她才蹙着眉道:“本后答应,但阁下需要满足本后一个条件。” 她将那枚血玉扳指从木盒中取出来,继而推到了桌面中心。而后盯着萧砚的眼睛,沉声道:“这枚扳指,要让大王戴着。” 萧砚并不多言,只是将之揣进怀中。 而后,他便笑着举起酒杯,“那就,愿王后与我,合作愉快。” 述里朵冷哼一声,继而捧起手边的酒坛,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进而竟全然不惧其中或可能有毒,仰头一饮而尽。 “王后好魄力。”萧砚这一句,确实是由衷赞赏。 述里朵擦了擦嘴角,沉吟道:“阁下直到这会,也不敢袒露身份吗?” “王后只需记住,在下姓萧即可。” “萧将军少年英杰如此,却不过只能在中原诸侯手中,任一统帅而已……”述里朵站起身,面上挂了微笑,道:“萧将军如此豪杰、如此英锐,生于中原,实乃我漠北无福分。本后爱才,萧将军若是有意,本后愿让大王今后设一南面大王,以让萧……” “王后好意,萧某心领。” 萧砚却是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而后想了想,道:“实不相瞒,于私底下,萧某还有一个名字。” “亲近之人,多喜欢称在下为‘李柷’。故王后美意,恕在下不能承受了。” 说罢,他也不管述里朵听清没有,也不理那边虎视眈眈的两个护卫,只是吹了一道口哨。 鹰唳声,伴着两道马蹄声,从东面传来。 述里朵本还在愣神,这会便被这道动静打断思绪,循声望去。 一清冷少女,便骑着马缓缓从山坡后显现出来。 她的手中,亦还牵有一匹坐骑。 一只海东青在空中盘旋,鹰目俯视着下面,似是在警惕对岸的数千骑卒。 萧砚便一手提起了大旗,向着山坡缓步而去。 “……” 世里奇香急步过来,她现已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遂附耳询问道:“王后,此人于南人中,或也有几分地位,何不让奴将其留下,径直换出大王?” 一旁,遥辇弟弟面露凶狠,只是盯着那少女的身影,咂了咂嘴。 述里朵虚掩了下眸子,似在思忖。 但遥辇弟弟已明白她的意思,开始大步跟上去,八尺瘴雾角被他拖在手中,显得异常凶悍。 但不过两步,他的步子便猛地一顿。 视线里,萧砚头也没回,只是挥着旗杆向后重力一压。 “轰……” 浓郁的煞气肆虐而起,在草地中缭绕而过,所过之处,草茎霎时枯萎,裸露出了好大一片泥地来。若非遥辇弟弟及时止步,恐也会被这道煞气侵袭。 后面,世里奇香眼角猛地一跳,瞬将述里朵护在身后。 后者仍还在沉吟,却是并未被惊住。 “你们二人,对上此人,可有把握?” 此时,世里奇香却已开始后怕起来,她背上尽是冷汗,盯着那道身影,声音有些不可置信,以及莫名的尴尬:“请王后恕罪……” 遥辇弟弟脸上的横肉发颤,拖着瘴雾角回来,“王后,恕末将无能。不过,此人功力应已能挤进当世一流……” 述里朵愣了愣。 而后,她负手远望着已全无人影的山坡,沉默许久。 “真是,非我漠北之福分啊……” 说罢,她决然回转。 “大军暂退二十里。” 世里奇香匆忙跟上去,又惭愧又不解道:“王后,我们不去幽州了吗?” “此子狡猾,既然非我漠北之人,本后必除之!” 述里朵脸间尽是冷意。 “晋国领军之人,乃有‘亚子’之称的李存勖,此子欲让本后去挡其兵锋。他不过只是好坐收渔翁之利。”她冷笑了声,眸中已是果决。 “驻营,待奥姑南下。 “只要大王戴上血玉扳指,奥姑就能救出大王。” 世里奇香心惊不已,疾步跟上。 但前面,述里朵又忽地止步。 她美目虚掩,回转向东,眸光闪了闪,而后喃喃自语:“姓李?” “此子,非死不可。” —————— 向东,两骑疾驰在大道间。 “已经阻拦那王后东进了?”姬如雪偏首而去,但清冷的语气中,已夹杂着些许不可捉摸的爱慕。 “应天王后,果然名不虚传。”萧砚淡笑了声,道:“不管如何,总之拖住她回到塞外了。” “不需要她阻拦李存勖了?” “她要打则打,不打也无妨,阻止其东进的目的已达成。” 萧砚顿了顿,道:“这几日,已足够我拿下渔阳残部了。” 姬如雪便弯眸一笑。 自始至终,他们的目的就不是与述里朵合作,而是拖住她,然后吞并渔阳残部。因为此时他们手中的兵力,只够围城,若是有述里朵横插一脚,就会分外吃力。 而现在… 萧砚摸出那枚扳指,将其戴在了自己手上。 只要稳住了述里朵,最后的输家,只会是这位应天王后。 须知,那远在漠北的王庭,已开始乱了…… (本章完) 第118章 谁骗谁 宛如废墟的街巷中,数道骑卒疾驰而过,掀起一阵灰尘。 已几乎被拆毁的民房内,早已枯瘦的渔阳百姓一脸木然,只是从土墙间探出头,默默看着这些打着河北旗号的义昌军向南面城门冲去。 这些骑卒趟着浓浓的尘土,还未登上城墙,就已大声高呼。 “节帅、节帅!寻到刘守光所在了!” 城头,脸颊消瘦、已无什么神采的刘守文猛地转来,闻言立即两眼放光,疾步过去:“其人在哪!?” “啖狗肠,元行钦那厮寻了一个地窖,将刘守光藏了下去。俺们苦苦搜寻无果,若非是他们忍耐不住,元行钦领着一个亲兵爬出来寻水源,俺们竟真就寻不到他们!” 刘守文不由捋须仰头大笑:“某家那兄弟,一路千藏万躲,终究是落到了某家手中!” 下一刻,他便声音冷切下来,重重的一甩披风,“拿下几人后,速速押至此处,某家要与城外的统帅谈判!” 几骑应令回返,于街道中再次掀起一阵尘土。 几个同样早有菜色的将领便上前,勉强恭贺笑道:“寻到刘守光,节帅就有法子带俺们回返沧州了……” 半年来,这些沧州的义昌军将领,早已深深胆寒,更是厌恶了这场河北内战。这会皆认为短时间内不可再与刘守光争夺大权,脱困后,还不如回返沧州,从河北割据出去。待休养几年,或许还可继续北上夺权。 刘守文只是不答,他只是臭着脸把住城墙垛口,向城外张望。 南面,简陋的营寨已重新搭起,甚而连壕沟也没有挖,好似就等着他们去攻营一般。若是放在平常,他或许真有信心领军出城,打烂这种几无设防的营寨,而后突围出去。 但他目光一扫视,便能看见城外到处都是在遛马的游骑,似是就等着他领军出城,故再次熄灭了这一心思。 那位驻在幽州素未谋面的李小喜,竟有如此之能? 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一战而摧垮义昌军。若说义昌军是因为强征的新卒过多,但本就善战的耶律阿保机居然也能败? 刘守文已得到消息,耶律阿保机有极大可能被打残,遁入了辽东。而今留在城内的漠北军,虽亦有数千人,但不过只是残部,且士气低迷、全无辎重,与他们义昌军一般,被困在城内动都动弹不得。 他娘的,自己麾下为何没有如此强将? 想到此处,刘守文便狠狠的一拳砸在垛口上,分外气愤。但转念一想,他毕竟擒到了刘守光,那李小喜必然不敢对他有所行动,而今只要出城谈判,就能趁势提条件、脱困出城。 恐怕也是因为有刘守光在城内,城外的守军这几日才一直不曾攻打南城。在这空闲途中,刘守文甚而已命人堵上了那道让他攻进渔阳的豁口,这几日更是吃住都在城头,半步不敢离开。 如今擒住了刘守光,他便可以稍稍舒心了。 就在这个时间中,一道马蹄声再次从街道中疾驰而来。 刘守文便眯眼望去。 须臾,一将领带着一漠北渠帅登上了城头。 这漠北渠帅灰头土脸,甫一登城,就叽哩哇啦的拜倒下去,鼻涕横流中,全无以往面对义昌军自傲的模样。 耶律阿保机既然已经遁逃,刘守文也对这些漠北人没了什么好心情,便皱眉喝道:“他在说什么玩意?” 那听得懂漠北语言的义昌军将领站在一旁,起初还一脸平静之色,听到后面,脸色便开始突然煞白起来,张口后,声音也有些发颤。 “节、节帅…… “他说,北、北城,马上要被攻破了……” 刘守文的脸色,便猛地一变。 他霎时仰头朝北,才听见吹来的风中,有鼓声隐隐而来。 夏日燥热,汗水骤然浸透了他的背衫。 这时候,他才明白南面为何一直没有遭到攻城。盖因,北城的漠北军,守城更弱啊…… —————— 渔阳城北。 鼓声开始震天动地的响起,似乎在下一刻,这厚重的城墙就会轰然崩塌。 事实上,城墙崩不崩塌,对守城的漠北军来说,已是没有什么区别。 架在城墙间的云梯车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重甲步卒,在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全然不惧刺来的长矛,只是迎着寒光,一股脑的撞上了城头。 耶律阿保机大败,漠北大营中的辎重、攻城器械,刘守文赠与的甲胄、武袍等等,尽数落于萧砚之手。但凡是攻城之兵,皆是着两层铁甲,这会如铁罐头也似的登上城头,就霎时抢下了一大片立足之地。 其间,还有不少自愿攻城的燕地青壮,亦也分了一套铁甲,此刻皆是悍不畏死,争先一般的向城门处杀去。 漠北人几乎没有守城的经验,今日的攻势好似突如其来,又快又猛之下,竟然还来不及去南城求援,就让定霸都攻上了城头。 但就算如此,一批批漠北守卒,还是被城中的各个渠帅、可汗,拼命似的驱赶上了城头,就为了能够阻碍攻军些许时间。 “死!” 且长且重的陌刀斩下,巨大的惯力之中,一漠北兵卒霎时被劈成了两半。 王彦章大声狞笑,陌刀在他手中,轻的好似无物,这会刀锋全无所挡,一排刺过来的长矛矛头,就被全部斩落。还不待对面有人再次扑上来,他已经大展神威,大步向前,每前进一步,都要带走连片的性命。 不管漠北人如何的嘶吼、凶狠着向他扑来,他都只是更加残忍的将他们砍翻。直到最后,甚至大半个城头都已空旷,到处都是飞溅的污血、断肢、血肉模糊的死尸。 就算是自以为有长生天庇佑的漠北士卒,在他的跟前,都只能畏惧的步步后退,丧失了所有抵抗的勇气。 王彦章便哈哈大笑,放声吼道:“诸位!军使就在城下看着,但凡先登者,皆有厚赏!” “再拼一把力!夺下城门,迎军使入城!” 于他身后,一众定霸都步卒、燕地汉儿,都更加亢奋起来,密密的重刃向前,瞬间碾碎了一切来阻之敌。 本就士气低迷的漠北军,终于放弃了抵抗,纷纷抛弃了城墙,欲要退进城内,依托内城自保。 在巨大的欢呼声中,渔阳城北的大门,终于被人由内打开。 号角声鼓荡响起。 一缕红缨飘动,随着骑士缓缓策马入城。 铁盔下,萧砚脸色冷峻,这会穿过门洞,便扫视了圈宛如废墟的城池。纵使他这段时日杀心甚重,此时也不禁皱眉,心情下意识有些沉重起来。 片刻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挥了挥手。 在他身后,一排排只着单衣的漠北俘虏被押进了城池。 “军使,何必招降这些杂胡?” 街道中,浴血的王彦章抱着铁盔,大步从追杀的状态下退了回来,先是不屑的扫了眼这些或一脸狰狞、面露斗气,或畏畏缩缩的漠北俘虏,而后才执礼大声道:“末将能拿下内城,只要军使给末将半日时间,末将定能开门迎军使入节度使衙署!” 萧砚却只是皱眉向前趋马,道:“我等得起,百姓们已是等不起了。渔阳被摧残至此,我不想还要让一城的百姓,为其陪葬。” 王彦章动了动嘴,有些想劝,但萧砚已猛地一挥手。 下一刻,第一排的漠北俘虏便被士卒推了出去。 这些俘虏有些激色,大多还回头看了下萧砚,但后者只是面无表情,仍由他们向城内走去。 内城城头上、街道的角落里,便有一些人影探了出来。 一些俘虏就开始用漠北话呼喊,言城外大王已败,守在城中唯有死路一条,但萧砚可以受降,且还能让他们有机会回到草原…… 但城头上,立马有几支箭矢射出,将这些俘虏钉死在街道间。 剩下的俘虏猛地一顿,皆是不敢再前,而后惊恐的向后望来。 萧砚依然还是面无表情,只是淡漠的看着他们。 见这位统帅不管他们,一部分俘虏便犹豫了下,开始大步跑了起来,也不再喊话,竟顺顺利利的奔入了漠北军中。 剩下的人大愣,回头看过来。 萧砚并不管他们,王彦章却是大怒,就要执弓而起。 “不急。” 萧砚抬了抬手,待这些人或被射死、或奔入漠北营中后,再次放出一排俘虏。 这次,俘虏们学聪明了,大多数人直接逃回了漠北军中。但也有几人似是确实知晓抵抗无望,在大声劝降后,被人射死。 如此再三,萧砚还是淡然。但对面漠北军中的士卒,却已有些骚动起来。 内城。 “狗贼子。” 一姓耶律的虬髯大汉咬牙切齿,只是在城头狠狠盯着远处萧砚的身影,不住的低骂:“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下方,又有一排俘虏被放了出来。这一次,已有人跪在地面,不敢逃过来,也不敢劝降,只是大声哭泣。 这虬髯大汉双目赤红,抬手将两个劝降的俘虏射死,马上又张弓搭箭,将那哭泣的人也一并射死。 他来回走动,只是大声提醒道:“这是那狗贼子的诡计,莫要相信!其必然是假意劝降,莫看他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待开城门,俺们定然丢命!” 但这次,所有人都只是纷纷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马上,城下再次放来了一批俘虏。 这一回,已经没有人再敢劝降了,但却有一大半人不敢回来,且竟还要跑回去。 这姓耶律的虬髯大汉便大声唾骂:“这些怕死之徒!就算城破,俺们也是厮杀到……” 但他的声音还未落下,余光中忽有人影闪动,却是几个人一拥而上,瞬间将他按了下去,而后取出绳索,欲将这大汉绑起来。 左右的将卒皆是大骇,但人人面面相觑,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 唯有那大汉的亲兵还想奋起,却马上被众人抽刀劈死,扔下了城头。 那几个捆人的军将也是一脸惶恐的模样,但手上的动作却不慢,而后不住的出声:“耶律将军,俺们也想活命。儿郎们随大王南下半年了,不敢死在这南人的土地上……” “叛徒!叛徒!” 那虬髯大汉一脸不可置信,而后大声唾骂:“尔等这些贪生怕死之徒,背叛漠北,长生天不会放过你们的!多阔霍女神会在梦里杀死你们!大萨满会替……” 马上,他就没有了出声的机会,因嘴巴都已被人突然堵住。 一众军将神色各异,他们不管是真想投降,或是假意投降,这会都只是沉默了下。但马上,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奔向城门,欲要做第一个乞降的人。 …… 远处,看着突然内讧,而后出城乞降的一众漠北人,王彦章一脸愕然,回头看着萧砚,愣愣的嚅嗫了下嘴唇,似有些想不通。 后者并无什么喜色,只是出声:“入城,寻到刘氏两兄弟。” 左近的一众定霸都军将、燕地汉儿的临时军官,都已是对他崇拜敬仰,此时纷纷大声应命,分几路涌向内城。 “军使,这……” 王彦章大为不解,欲要解惑。 萧砚却向他招了招手,主动出声道:“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小伎俩,但很管用。” “末将受教了。” “你替我受降,看好这些人。” 王彦章正还在思索,此时便低声道:“可咱们的人手已有些不足……” 萧砚双眸虚掩,声音里有些漠然。 “漠北军中,所有不会汉话的将领、以及方才逃过去的俘虏,选出来,一并杀了。 “再从漠北兵卒中,挑出部分会汉话的人,任为管理队长。除这些人外,其余漠北人的吃食降半,从明日开始,准备重建渔阳。” 王彦章先是惊诧,而后狞笑了声。 “军使放心,交给末将便是。” …… 城南,刘守文从残部中调动了半数人,准备入北城支援。 但还未走到一半,前面已有斥候传来消息—— 漠北军,投降了…… 众将在惊惧之余,亦也开始痛骂,无非是骂这些漠北人拿好处的时候完全不手软,投起降来,竟也一刻也不敢坚持。 作为邀请漠北南下的刘守文,自然也是脸上无光,但这会已不是发牢骚的时候,只得匆匆忙忙令人押来刘守光与元行钦二人。 二人早已被饿成皮包骨,元行钦更是到处都是伤口,两人灰头土脸,狼狈至极。 但刘守光这会偏是神采奕奕,撑着最后些许力气,放声大笑:“兄长,我的好兄长,如何?看看,你费这么大的力气,这河北的主人,也终归是我刘守光! “某的爱将李小喜,让你败惨了吧?哈哈哈……” 一旁,元行钦只是沉默不语。躲藏的这些日子,刘守光话里话外都只在大肆感谢李小喜,对他的贡献半分不提,更是因为自己寻水被捉到,被俘虏前,刘守光对他还狠狠发了一顿牢骚。 虽说二人主仆一场,他的忠心还不至于因此动摇,但总归有些不是滋味。 而刘守文此时脸色铁青,已全无擒住刘守光的喜悦之感,早先想好的羞辱手段,这会更是没有时间施展出来,只能冷哼一声,亲自提剑架在自己这个弟弟的颈上,死死盯着北面的主街道。 刘守光却是仍然面无惧意,尤显洋洋自得,笑道:“稍后,兄长可莫要被我那爱将吓到了手抖,以致整个义昌军为我陪葬。” 几乎是在他落音的下一刻,北面的各条街道上,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一抹寒光,便迎着夏日阳光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而后,一排排闪动的兵刃寒光闪的人眼都睁不开。下一刻,便是戴铁盔、披重甲的骑卒缓缓涌现出来,如钢铁城墙一般,一层层的排了许远,即在适合提起马速的地方,齐齐止步。 仿佛天地之间,都被这一列列的重骑填满,甲胄上的寒光闪烁,马槊如林,战马喘息着,甲士沉默着,肃杀之气,似乎笼罩了整个渔阳。 置身于这前方,包括刘守文在内,所有人都感觉好似都喘不过气来。 唯有刘守光,他不顾颈上的疼痛,只是哈哈大笑。 “是定霸都、定霸都!看见没! “李小喜这厮,果没让某看错,竟真的带着定霸都来救某了!” 刘守文脸色难看,他周遭的一众义昌军将卒也是脸色惨白,心生惧意。 许久后,这好似马上要冲撞来的重甲骑兵营中,终于传来了一道低低的欢呼声,引得所有人便都抬目望去。就看见主街道上的骑阵突然分开,涌出了十来骑虎背熊腰的重甲骑卒,这些骑卒皆背负认旗,护着一面“幽”字大纛。 大纛旁侧,还有数面翻卷的旗帜,都只是呼啦啦的在风中猎猎作响。于这当中,便有一道挺拔的青年被簇拥而出,他只是着了一件极普通的铁甲,戴着一顶红缨铁盔,但偏是如此,他每一顾盼,都引得这些重甲骑卒欢呼起来。 “军使!军使!” 所有人的脸色,都猛地一颤。这青年何许人物,竟如此得军心? 刘守文脸色一变再变,他万万没想到,这李小喜居然如此年轻,且还这般能打。刘守光这匹夫,真是何德何能啊…… 但他转头一看,却见原本还洋洋得意的刘守光,此时却忽地脸色发白了。 在一旁,元行钦看这青年眼生,便大声发问:“李小喜呢,节帅在此,其为何不敢现身一见?” 刘守光已有些腿软,但也立即大声唤道:“李小喜,我的爱将,快快现身吧。我已然决意,待我回到幽州,你就是节度副使……” 马背上,萧砚只是脸色淡淡,待其说完,才漠然道:“李小喜,已于月前被我枭首于幽州了。” 所有人,脸色再次一变。 萧砚并不理会他们,双手抱拳,向着西面遥遥一举。 “本将奉幽州卢龙节度使刘节帅之命,特来诛杀反贼刘守光。叛贼刘守文,功罪尚由节帅定夺。余者皆可免死,以待罪之身仍留原位。” 刘守光乃至元行钦,两人的脸色都是大变。 前者更是不可置信,张口就要大骂:“汝黄口小儿,安敢信口雌黄,本帅乃……” 萧砚并不想听他说完,抬手一伸,旁人自有人递来大弓。 张弓、上箭、塌肩抬肘,拉弦,松手。 “噗……” 菱形的箭簇,猝然从刘守光的脑后冒了出去。 鲜血喷了出去,溅了刘守文一脸,让他的手下意识一颤,没托住尸体,令之重重倒在了地上。 萧砚把大弓递到旁边,而后拍了拍手,缓缓策马而出,淡漠出声。 “不降者,便如此人。” 元行钦呆愣的转头,能看见自己的老东家被箭矢入口,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在他身后,金属落地的声音叮叮当当响起,却是义昌军一众已次第扔下了兵刃,沉默跪地。 萧砚来到了刘守文跟前,从马背上俯视而下。 “刘大郎,汝不降乎?” “某……愿降。” 后者嚅嗫了下嘴唇,终究,跪了下去。 —————— 几日后。 几个胡骑疾驰奔入了大营。 世里奇香接见过几人,而后眉头紧皱,进入大帐。 “王后,有人发现了渔阳溃卒。 “渔阳城,四日前,才被攻破……” 帅案前,正打量地图的述里朵并无什么反应,但在地图上滑动的手指却是忽地一怔。 许久后,她才折身转来。 世里奇香低下头,不敢看她稍显冰霜的脸色。 “奥姑到何处了?” “已过泃水,她已根据血玉扳指,探出大王位置所在。” “追上去。” 述里朵走到帅案边,取出那只放有断指的木盒,打量片刻,声音平静。 “告诉她,不惜代价,杀了那个中原统帅。” (本章完) 第119章 奥姑 泃水一川白亮的河水,仍然还在静静流淌,但半年未动的河运,现在还是瘫痪,上下的渡口一片荒芜,甚而已显破败,半个人影也无。 但流速最缓的一片河道间,已立有几个桥桩,上头搭有浮桥,正被河水拍打着上下晃荡。 这新建的浮桥是漠北人搭的,以方便斥候能够策马到东边去,打探渔阳那边的消息。但每每稍一深入,就会被定霸都的游骑驱赶回来。两方因还有表面上的合作,故没有大的交锋,但这几日小摩擦也是不断。 此时,一道哨鸣声,忽地从山林间急促的响了起来。 几骑遂从缓坡上疾驰奔出,远远看着泃水上的那道浮桥。 但这一次,却非是漠北的斥候,而是一辆古朴的马车,缓缓从西岸驰来。 不过犹自奇怪的是,这马车竟没有赶车人,而那两匹挽马也仿佛是极有灵智一般,规规矩矩的向前走着,一路过来,也是极为平稳。 几骑便愣愣的互而对视。 但还未等他们试探性的射出箭矢,泃水西岸,又有马蹄声响起,却是世里奇香与遥辇弟弟追了上来。 见到二人,这几个游骑便不再逗留,如旋风般退去。 遥辇弟弟身材魁梧,坐骑自也是高大,但就算如此,那匹骏马也显得有些吃力。他脸上的横肉随风晃动,砸着嘴看向山坡,沉声询问道:“需不需要我追上去,将这几个南人解决掉?” 世里奇香犹豫了下,没有立刻答复,而是趋马伴在古朴马车旁侧,在马背上恭敬欠身,问道:“奥姑,这些游骑恐会暴露您的动向,是否需要奴与遥辇为您开路?” 古朴车辆中,传出的声音略显轻柔,一股清灵感,便油然自生。 “无妨,只管前行便是。” “是。” 世里奇香理所当然的应了,似也认为对马车这位而言,暴不暴露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遥辇弟弟用舌头舔了舔嘴唇,颇觉有些遗憾。 “王后遣你们二人来,可是有其他吩咐?”马车中,清灵声音再次响起。 世里奇香便继续欠身,恭敬道:“王后说,奥姑此次在营救大王之余,需一并将那中原统帅的性命取了。” “这两件事,可需要分先后?” “这……” 马车外,世里奇香愣了愣,与遥辇弟弟对视了眼,而后有些拿捏不定道:“必然是要先救出大王的……不过王后说,此次不计代价,也要取了那人的性命……” 车里,奥姑沉吟了下,而后轻轻点头。 “驾车,替我认人,以免错杀了。” “是。” 世里奇香趋马上前,一跃而上前室,继而重重的一抽缰绳,使马车的速度开始加快起来。 遥辇弟弟则是背负着八尺瘴雾角,同时驱赶两匹坐骑,跟了上去。 他这次南下,多次吃瘪,更是在述里朵跟前不断丢脸,分外难堪。 故他已迫不及待的,想要好好杀个痛快。 —————— 渔阳。 节度使衙署。 站在庭院的廊前,似还能看见这座衙署百年前的样子。石砖垒砌起来的围墙,墙排水的兽口,粗犷大气的雕花门框,都昭示着这曾镇戍大唐北面、抵御胡族的重镇辉煌。 但犹自可惜的是,驻于此处的卢龙军,却在刘氏兄弟的河北内战中,已被打得几无建制。残存的余部,也只不过百十人,先前救被刘守文纳进了义昌军中。 故萧砚还在思忖,到底对各军做出如何安排。 他在廊前来回走动,整个衙署内外,都是安静无声,几个龙骧军的士卒列在门口,都只是一动不动的静静守候着,替他们这位年轻的统帅充当起了卫卒。 而整座渔阳城,亦也好似半点动静也无,似是已蜷伏在了这位新的征服者脚下。 事实上确实如此,任凭萧砚如何下达指示,所有命令都是一丝不苟的执行下去,完全无人敢马虎。 譬如这两日,一众漠北俘虏被鞭子抽着,开始替渔阳的残余百姓重建城池。看管他们的不是旁人,就是那些会汉话的漠北小队长。这些小队长不用干活,又能吃饱饭,反而对看押一事干的尽心尽力。 除此之外,还有自告奋勇的燕地豪杰,蜂拥入军,暂时没捞到名额的,也自发替定霸都看守俘虏,唯恐有人心生他念。 此时,从廊下看过去,外间的一应虎贲都只是步履匆匆,士气高昂。 而整个城池当中,乃至左近几十里,这些虎贲也只听命于他一人一人。 从今以后,这便是—— 属于他的渔阳。 萧砚长舒一口气,踱步的身形止住。他已决意好了,打算拆分义昌军成两部,一部与原卢龙残部、以及田道成所部的燕地新卒一起,重建卢龙军,留驻渔阳。而他也会新提拔一批燕地豪杰充任军官,协助田道成替他看好渔阳。 而另一部义昌军,亦要塞入部分燕地汉儿,仍为“义昌军”军号,带回幽州。至于定霸都,他倒是有心纳入掌中,但这会插手其中,恐会造成战力缩减,故暂时不动。 龙骧军六百余骑,则是继续充当他的亲军。 所以协调之下,卢龙军应有兵额七千人,燕地新卒占三分之一。义昌军则有一万人,但燕地新卒仅占五分之一。这两部他已仔细思忖过,今后回归汴梁,朱温定是要让人接管的,尽数交上去即可。但底层军官都是他提拔的燕地汉儿,或许交情暂且不深,但多多少少有一份香火情在。 主要的人选,还是极早就开始留意的田道成。他的父母都算幸运,从那场惨无人道的攻城战中幸存下来,留在渔阳,算是埋了一颗定心丸。 而定霸都,才是他主要想藏的部分,这需要后面慢慢筹划。 除此之外,漠北俘虏也逃不掉。这几日除了重建城池,他已亲自考察过,挑选了一批还算老实的漠北汉子,若是修完城池还有气,可凭他们选择,留下卖命或者回草原当奴隶。 粗略的想法已构思好,萧砚便大步走进后衙。 房中,姬如雪正将两人的衣服迭放好,简单装在包袱中,做好了随时可动身的准备。 看到他进来,少女便有些惊诧,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雀跃。 这几日,萧砚忙的脚不离地,极少有白日里回到后衙的情况。她又不想显得太刻意,故实际上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卢龙军……” 萧砚嘴中念叨着,坐到书案后,准备研磨。但书桌上乱糟糟的,竟一时寻不到笔墨放在哪里。 还是姬如雪上前,替他从一堆杂物中寻了出来。 她清冷着脸,但嘴角只是抿起淡笑。萧砚并不许她随意动他的东西,说是怕扰乱思绪,但他自己却连东西都忘在了哪个角落。 萧砚有些尴尬,但他脸皮愈来愈厚,只是坦然道:“为大事者,果然少不得贤内助啊……” “呸,不知羞。” 姬如雪轻轻拍了他一下,敛着眉以掩饰发红的耳根子,偏过视线,“本姑娘是要做侠女的人!” 前者不以为意,只是发笑,准备记下自己的思路。 少女无意看他写什么,以免他生厌。遂想折身过去继续收拾,但还未迈开步子,手腕就被人一扯,将她整个人揽入了萧砚的怀中,霎时,她轻盈的身子便坐在了后者的腿上。 马上,少女纤薄的背就瞬间僵直起来,耳尖也骤然变得绯红。 但萧砚只是将下巴撑到她的肩上,轻轻的、却又显得贪婪得嗅着少女发丝间的清香,轻声叹了口气:“还好有你……” 姬如雪僵直的背,便因这么一句话霎时放松下来。 她能明白,这个仅比她年长两岁的青年,这一路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特别是练了那邪功后,时常就变得分外陌生,这些事明明经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偏偏,他就是要一意孤行下去。 似有什么责任,一直驱使着他不断向前、向前,一刻也不敢停留。 念到此处,她的目光就轻柔起来,仍由萧砚的鼻息在颈间流连,也并不阻止。但马上,臀下就被一道硬物抵了抵。 姬如雪先是一愣,下意识碰了碰,便马上红了脸,背也又僵直起来,小声道:“你的胡茬又长出来了,硌人……” 萧砚便摸了摸下巴,确实是长出了一些。 他因为不想显得年幼,早早就开始剃须,以让面貌看起来成熟一些。胡茬也因此一个劲的冒出来,或是刺到了少女的肌肤。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 嗯? 为什么是硌人? “……” 萧砚揣着明白装糊涂,哈地一笑,将少女抱起来,“确实是长出来了……” 姬如雪偷瞥了他一眼,有些难掩脸颊的滚烫,折身过去,打算继续收拾衣物。 前者并不觉有什么好意思,但少女年纪太小,确实还不到时候。虽说按照这个年代来讲、以及自己心下那股邪念,实际上是可行…… 想到这里,他便皱了皱眉。 去寻降臣的人,为何还未传来消息? 萧砚沉吟了下,把自己想写的东西记好过后,准备唤人询问一番。 但恰在这时,外间已有声音传来。 “萧郎、萧郎啊……” 下一刻,上官云阙就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也不禀报,火急火燎道:“你、你说的那个人,真的出现了。游骑方才禀来消息,说是有一辆马车从西面来了,或许就是你说的什么大萨满……” 房内,正抖动衣裳的姬如雪便一惊,折身望来。 萧砚挑了挑眉,而后卷动了下手指上的血玉扳指,并不着急,道:“还有谁?” 上官云阙喘了口气,道:“说是还有那两个奇怪的漠北侍卫,正是看见了他们两个,游骑才回返禀报的。据此不过二十里了。” “那好,按计划行事。” 萧砚站起身,向外走过去,一边将信纸递过去:“让王彦章依此做准备,然后领定霸都、义昌军西进。” “好嘞。”上官云阙应声接过,就要匆匆离去。 “等等,余仲回来没有?” “啊?”上官云阙想了想,才记起这余仲,是那名被萧砚赠刀的定霸都军将,便支着兰花指道:“倒是有信使回转,说是已追杀耶律阿保机至营州,一路斩获不少呢。” “用我的海东青告诉他,只要能确定耶律阿保机是死是活,就可回转。这批漠北残部,已经回不去草原了。” “得嘞,还有吩咐吗?” 萧砚思忖了下,道:“你去,替我拦她一个时辰。” “我?” 上官云阙愣了愣,万万没想到客套一问,竟真有个大任务派给他。 “放心,她很好说话。” 萧砚上前,理了理上官云阙的衣领,嘱咐道:“放礼貌点,起码等大军调离了渔阳。” 后者苦了苦脸,求助似的看向姬如雪,但少女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萧砚身上,竟将他无视了。 “萧郎,别忘了替我收尸啊……” 上官云阙一步三回头,似如壮士一去不回,不舍离去。 …… “我能做什么?” 姬如雪上前,低声询问。 “你的任务,就是跟着大军,充当我的眼睛,替我监视他们。” 萧砚回过身,从兰錡上取下一柄普通的长剑,将之抽出后,手掌贴于剑锋,一拭而下。顷刻,一股滚滚的浓郁煞气,便附着在剑身之上。 “这柄剑,现在不会轻易折断,亦可对敌造成剧烈伤害,伱带好,以防不备。 “我那个三分归元气,时时刻刻都可修炼,你不要荒废。我的任务,则是要让耶律阿保机的消息,短些传到述里朵耳中,待你们在泃水向西立稳脚跟,就可正式与其……” 他难得有些喋喋不休,显得话有些密。 “闭嘴。” 姬如雪掂起了脚尖,须臾,夺过长剑,拎起包袱就走,留下了一道清冷的声音:“我没学会。” 萧砚品着嘴角的湿润,眯眼看了看天空,折身走进房内。 桌上,早已躺有一封书信。 “漠北大萨满已南下,王庭动乱。 “望知。” 书信被顷刻焚去。 “应天王后,你已经输了。” —————— —————— 泃水距离渔阳,只有六十余里,但一路行过近五十里,竟未再见一个游骑。 但世里奇香二人,实则能察觉到暗地里一直有人在监视着他们。 “奥姑,我们是不是过于明目张胆了些……”世里奇香便回过头,低声道:“虽说我们只有三人,看起来没有什么威胁,但他们若是谨慎,将大王转移,恐会有些麻烦。” 车厢里,清灵的声音传出。 “大王的距离,已在十里之内。 “你二人,可趁我去杀人之时,救出大王。” 世里奇香犹豫了下,不再出声。 但马上,前头引路的遥辇弟弟突然一勒缰绳。 “咴!” 随着马嘶声响起,两人都眯眼看了过去。 远处的大道上,一面面的旌旗飘动,人马涌动,寒光闪烁,一列一列虎背熊腰的兵卒虽未着甲,但人人士气高涨,杀气腾腾,分外有肃杀之意。 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凶悍猛卒,只是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朝西而行。但就算如此,一应游骑、斥候,都只是撒的又远又开,甚而远远的就注意到了他们。 不过两方并不在一条道上,平原旷寂,这一辆马车落在大军的眼里,似若无物。 而不待他们惊愕,就见人影闪动,却是有几人骑马向着他们奔了过来。 远远的,一骚里骚气的男人就落马而下,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支着兰花指过来。 遥辇弟弟趋马过去,沉下声音。 “你是何人!?” “害,在下上官云阙,乃萧统帅派来迎诸位的。” “迎我们?” 马车上,世里奇香前倾身子,眯了眯眼。 上官云阙便上前了几步,干笑道:“咳,统帅闻漠北来使,自要相迎。当日不是已说好,只要王后肯退兵西去,即可派人来见耶律大王。诸位,难道不是……” 听着这个不阴不阳的声音,遥辇弟弟便回头,看了眼世里奇香。 后者却是眼珠子一转,微微点头:“确实如此。” 但她马上又一指远处不断西去的大军,问道:“那这个,是什么意思?” “渔阳战事结束,统帅自是要领兵回返幽州,这不是早已说好的吗?” “那我家大王何在?” 上官云阙答道:“自是在渔阳城内。” 世里奇香偏了偏脑袋,向车厢中低声询问:“奥姑?” 车厢中便传来声音:“他没说谎,大王未在这大军中。” 她便要驾车向前。 “既如此,还不快快引路,去见我家大王。” 上官云阙笑了一声,弯了弯腰:“你们二位,可以入城。但车子里的人,需要等一等。” 世里奇香霎时皱眉:“凭什么!?” “我家统帅说了,要见耶律大王,只能如此。若不然,望诸位莫要后悔。” “你在威胁我们?” 虽说有遥辇弟弟在旁边恶狠狠的看着,但上官云阙此时反而有了底气,直起腰来,哼声道:“但请自便。” “狡猾的南人……” 世里奇香低声骂了一句,回过头,询问道:“奥姑,您看……” “可。” 计划既然是早就商量好了的,又能去寻到耶律阿保机的位置,世里奇香认为一切尚还在掌握之中,遂也不犹豫,给遥辇弟弟使了个眼色。 后者立即会意,两人便随着一骑驰往渔阳。 这下子,上官云阙才终于尴尬起来。 他领着几个人,就与这马车孤零零的对峙着。 直到片刻后,马车中传来了清灵的声音。 “我需要等到何时?” 上官云阙瞥着还需行动许久的大军,猜想萧砚不在城中动手的原因,应是不想乱了大军士气。便自己又加了半个时辰,小心道: “呃……一个半时辰?” 说出口,他又有些觉得有些揣揣,忧心这大萨满恐会生疑。 但马上,车厢中人乖乖的应声。 “好。” “?” 真这么好说话? —————— 世里奇香与遥辇弟弟朝着渔阳城疾驰而去,一路所见,尽是这半年来的战争遗迹。 且抬头张望,还能看见那处已然稀烂的城北大营。 他们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漠北驻营的风格。很明显,耶律阿保机就是在那大败的…… 两人对视了眼,默不作声。 大军开拔,城中留守的士卒似乎并不多,有许多漠北人正如同劳力一般,修筑城墙、疏通护城河。 那厮果然没说错,竟真俘虏了许多漠北人…… 两人一见此景,马上相信耶律阿保机真的在城内,遂催促起来。 凭两人合力,只要等奥姑动手,救出大王只是易事。 在催促声中,他们很快就入了内城。 但马上,世里奇香就警惕起来。 “我家大王人呢?为何此处如此安静?” 似乎是回应她的话,身后突然响起了吱呀声。须臾,城门就重重的关上了。 两人心下一沉,警惕扫向四处。 “二位。” 一道声音突兀的从城头响起。 遥辇弟弟一愣,回头望去。 付暗双手环胸,嬉皮笑脸道:“又见面了。” “是你们!” 世里奇香大惊,认出了这个古北口的敌人,大声提醒遥辇道:“遭了!是陷阱!” “老子看得出来!” 遥辇弟弟吐着唾沫,拿起背上的八尺瘴雾角就开始猛吹。 不过几在同时,数百道身影,已缓缓从阴影中显现出来。 城头上,萧砚负手踱出,敛眸俯视。 付暗便正色行礼:“校尉。” “拿下他们。 “让应天王后来赎人。” —————— 蝉鸣骤起。 上官云阙已有些燥热,坐在草地上举目一望,果然,大军的尾巴已看不见了。 他用手扇了扇风,对着马车道:“勒个,我就不陪你在这晒太阳了啊,我要回去了。” 车厢中,似是沉默了下。 上官云阙迟疑片刻,见其没有反对,便跨马欲走。 猝然。 风铃声起。 一道罡风,瞬间将他掀下了马背。 清灵声中,杂了一丝怒气。 “你们统帅,在骗我?他在哪?” 上官云阙揉着屁股,不住倒退:“哎哟,又不是我骗你……” 但马上,那双古朴面具上的豆豆眼,倏然望向了东面。 她似是沉吟了下,而后出声。 “我想,已经认出他了。” 上官云阙猛地转头,能看见一骑从视线中不断疾驰而来。 他的泪水,便一个劲的冒了出来:“萧郎,我就知道你不放心人家……” 来骑落地,手指间,扳指闪着血红的光芒。 (本章完) 第120章 武痴 山峦间绿意盎然,夏风不能吹散炎热,但穿梭在绿林间,却能带来丝丝凉爽。 盖因如此,碎琐的蝉鸣声遂在绿荫中愈来愈响,密集在一处,已显得有些聒噪。 似是被吵得烦了,寂静的山林中,异响突起。 凛凛波光似若游水,快急暴掠,骤然荡过整片山林。林中,蝉鸣声乍然而止,所有附着树干的蝉,皆似脆薄如纸,碎裂了开来。 树下,软腻却显得媚韵的声音便哀婉响起。 “萤勾,你这冷血的性子当真不能收一收?可怜的蝉儿,本就活不过几日,可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世间的美好……” 出语之人一头粉红长发,倩影仪态万千,负手盈盈立于高崖边,一股子优雅之气,便油然自生。 树梢间,鹅蛋脸的扎发小女孩面无表情,环胸立在树枝上,眺望山峦下的平原。 她看起来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墨黑头发扎成了两个羊角辫,一对剑眉下,生了一双灵敏机智的吊眼。唇红齿白小翘鼻,虽说体型娇小可人,但已有清冷丽人的既视感。 加之她身着一件黑白相间的开衩裙,脚踩一双颇有喜感的虎头鞋,甚有邻家小妹妹的感觉,极易惹人亲近。 但她这会环胸立在树梢间,一双吊眼淡漠而睁,噬人的血瞳就闪烁出了邪魅的光芒来,让人不由望而生畏,惧于其冰冷的气场。 许久后,她才惜字如金道:“闹得慌。” 树下,降臣叹着气撩动长发,一边摆弄着指间的‘不良人’令牌,一边怀念道:“还是阿姐可爱,起码会第一时间搭我的腔。” 萤勾冷冷的瞥了她一眼,“也只有恁,会搭理那个蠢货。” “谁叫本姑娘善解人意呢。” “就是那个男娃娃,能帮额撒了她?” “我可没这样说。”降臣把玩着令牌,向前走了两步,随口道:“邀你来,只是让你欣赏我得成果的。能不能让你达成心愿,那是他的事。” 萤勾扫视着平原上的人影,大眼睛缓缓虚掩起来,“从这女娃娃身上,额闻到了那个老妖婆的气息。” 降臣嘴角勾起,并未答话,而是问道:“旱魃我不知道,但侯卿那小子,当该是与你住在一起的。我要你们三人来,为何只你来了?” “旱魃脸皮薄,早就搬走不见,只有侯卿知道他在哪个旮旯。至于那小子……” 萤勾皱了皱眉,道:“他去娆疆学蛊术已有半个年头了。” 降臣扶了扶额,似是早就料到了,遂没好气道:“站那么高干嘛,下来!” “这里高,看得见。下面,看不见” “……” 降臣回头看了眼萤勾矮矮的个子,沉默了下,不再出声。 而后,她便将手掌支在额前,遮住阳光眺望了下。 “这家伙,又长高了呢。” —————— —————— 旷野平原中,马儿的响鼻声不住嘶鸣而起。 上官云阙揉着屁股,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后怕的瞥着身后的奥姑,一边迎向萧砚。 “萧郎,她……” “幸苦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带着他们,躲后边去。” 萧砚抬了抬手,只是将余留在此处的几骑挥退。 上官云阙愣了愣,分不清真假的泪眼里,此时也颇有动容。 他便犹豫了下,低声提醒道:“小心,这娘们不好对付。拦不住就跑,我还可以替伱拖延时间。” 萧砚点了点头,示意听见了,而后不容置疑道:“你回渔阳,替我坐镇。” “可……” “滚吧。” “诶……” 上官云阙不敢再反驳,领着几骑就向城池的方向奔去。 …… 这下,天地间好似只余留了两道人影。 奥姑拄着法杖,法杖上还悬有彼岸音铃。此时,因萧砚愈来愈近,某一个音铃就开始发出了轻颤。 但马上,夏风拂过,又让所有风铃都开始摇晃起来。 萧砚按着腰间刀柄,青铜面具后,双眸上下将对面这漠北大萨满打量了个遍。 此女因戴着古朴怪异、却又显得神秘诡谲的面具,故看不出什么年纪来。加之她还着了一件素朴的交领内衫,外披掩住胸口的法袍,更显得古板。不过法袍下,显露出来的腰肢细长,在日光下隐约闪着光,又能看出她高挑的身姿尤显丰神绰约。 绣了古拙纹路的袍裙直缀而下,接近垂地的裙摆间,是一双玉润赤足,晶莹剔透,竟分外洁白小巧。 当然,这双圆润的玉足,倒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他在打量着奥姑,后者脸上面具间充作眼睛的豆豆眼,却只是一直凝视着萧砚指间的血玉扳指。许久后,她才抬头而起,全身的气质,竟因这对豆豆眼显得有些呆呆的。 萧砚举起戴有扳指的手掌,笑了笑:“怎么,很奇怪吗?” “你……” 奥姑愣了下,清灵声音中杂了一丝不可置信:“你怎么可以骗王后?” “兵者,诡道也。兵家大事,不能说骗。” “骗人就是骗人,何必狡辩!” 奥姑尤显生气,法杖上的音铃尽皆开始猛然颤抖起来,下一刻,她单手一拂,法杖上的彼岸音铃便自动飞进了后方的马车内。 于是那法杖,这会才显露出了原本的模样,竟是一个降魔杵,通体呈鎏金色,颇有古朴感。拎在那纤细的藕臂手中,极显落差。 萧砚用手指推出剑柄,笑了笑:“你不也是在骗我?” “吾何曾骗过你?!” “你说是来见耶律阿保机,实际却是要杀我,岂不是骗?若非是我提前防备,恐怕已让你得手。”萧砚闭眼吸了一口空气,道:“述里朵,亦在骗我。她既已答应退兵至幽州,而今却停留于泃水,岂不是骗?” “你……” 奥姑生气出声,但马上就停顿了下来,似是不知该怎么反驳。 萧砚手握着刀柄,来回踱步,开始对着前者绕圈,“若非是述里朵先骗我,我岂能骗你?而你怎就知道耶律阿保机未在城中?我已放那两人入城,岂能有假?” 奥姑感觉脑子有点宕机了,有些傻傻的立在原地。 “我让你等一个时辰,就让你等一个时辰。且看,我亲自出城迎你,岂是没有诚意?” 不料,奥姑却是认真纠正道:“是一个半时辰。” “那便等了一个半时辰,又如何?”萧砚坦然道:“我对你这漠北大萨满,已是格外客气了。” 奥姑盯着他,“你怎知吾是大萨满?” “久闻王后诞有一女,为通灵之体。”萧砚举起扳指,道:“来人既然可以凭借此物,确定耶律阿保机所在之地。不是大萨满,又是何人?你若是不愿听这个称呼…… “难不成,还要唤你的本名,耶律质舞?” 气氛瞬间一凝。 直到此时,耶律质舞才隐隐约约的有些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分明什么都清楚,上来却是废话一大篇。 他在拖延时间? 念及此处,她的声音便冷了下来:“大王究竟在何处?” 萧砚还在绕步,笑了出声。 “这不…… “就在我手上嘛。” 耶律质舞终于不能再浪费时间,用赤足挑起拄在旁边的降魔杵,继而单手拎起,“那便,先杀了你。” 几是她落音的下一刻,一道唐刀出鞘的轻吟声响起。 “正好,我也有此意!” 绕了几圈,终于寻到好时机的萧砚骤然暴起,手中一抹寒光带出,重力斩向耶律质舞的后背。 但刀势只去一半,后者已不急不缓的重力将降魔杵抡圆了向后砸来。似是这寻了半天的破绽,早已被她看穿。 不过这一击却是砸了个空,耶律质舞在愕然之余,眼角余光就惊见了一道鬼魅身影,正携着漫天的寒光,滚滚袭向她的面颊。 她瞬间闪身急掠,大步倒退,进而腰身一转,以一种诡异的角度霎时抽回降魔杵,使之形如铜锤一般凌空而下,直直的撞向袭来的唐刀。 金属声响,一股狂暴气机骤然从两人周身肆虐爆出,撕碎了大片平原上的野草。 不远处的马车前,两匹挽马高声嘶鸣,疾驰逃去。 但只是这么一触,那柄唐刀竟就发出了碎裂的声音,似已抵挡不住降魔杵上传来的狂暴之力。萧砚见偷袭不成,便腾空倒翻而出,进而横身一转,刀锋霎时碎成无数残片,如暴雨梨花飞刺射向耶律质舞。 后者避也不避,单手将降魔杵重重的钉在地面。 霎时,金色的气浪自降魔杵底端喷出,扑面扫去,瞬间就将这空中的碎裂寒光荡开。进而她一刻不停,膝盖微微下屈,一股气机便肆掠的从她身上散出,下身的开叉袍裙不受控制的随风掀起,露出了两条白润笔直的长腿来。 乍然,她整个人就从地面冲天而起,同时不忘反手拎起降魔杵,顺势砸向凌空而去的萧砚。 后者狞声一笑,手中的刀柄之下,一柄由黑雾以及靛蓝色罡气杂糅的刀刃霎时形成,猝然迎上那携满威势的降魔杵。另一只手同时运掌,先是猛地上提,掌中就已是黑气弥散、阴气缭绕,进而直直拍下。 “呲……” 降魔杵似是受到了魔气侵蚀,发出了滋滋之声,但却是因此,反而更是散出了金光,在交错相撞间,瞬间就震散了一缕缕罡气,进而,猝然砸去。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这降魔杵便准确无误的砸到了萧砚的左侧面颊。 几在同时,那后发而去的一掌,亦准确无误的拍中了耶律质舞的胸口。 两道身影便各自承力散开。 但前者是狼狈至极的在草地上几个翻滚,才堪堪仰躺在地面,整个青铜面具都裂开,半边脸血肉模糊,惨状无比。 耶律质舞稳稳落了回去,将降魔杵重重钉住。她身后的披风不断摇晃,以昭示着这场战斗的快速胜利。 她低头俯视,能看见自己的左胸口外的法袍上,有煞气缭绕,似同附魔一般,阴气滚滚。 “魔功……” 毫不在意的拍了拍法袍,她便缓步上前,拎起了降魔杵。 “中原人,结束了。” …… “结束了?” 萤勾环胸皱眉,瞥着树下的降臣,“这就是恁说的成果?” 后者并不看她,只是负手盈盈而笑。 “别急嘛,才热完身而已。 “再说了,人家毕竟是漠北最强。输给她,不意外。” …… 耶律质舞并没有尽兴,但无论如何,她已不想再在此处浪费时间。 “入了地狱,莫再骗人。” 降魔杵凌空而起,继而,朝着地面人影的脸重重砸下。 “咔嚓……” 碎骨声响起,但这降魔杵,终究是突兀的顿住了。 “嗯?” 耶律质舞偏了偏脑袋。 降魔杵下方,缓缓传来了狰狞的笑声。不过须臾,一股骇人的巨力便猝然从传来,似是有人,开始与她争夺这杆法杖的控制权。 “装神弄鬼!” 耶律质舞重哼一声,单手攥着法杖,右腿却已高高抬起,继而在惊现一抹好看的弧度之后,以排山倒海之势扫向了萧砚的胸口。 但她的足尖还未触到后者的衣衫,手中争夺降魔杵的巨力却突然加重了无数倍。这一次,竟带得她都向前倾倒过去。 下一刻,一只裹着腾腾黑雾的拳头,就骤然砸中了她的腹部。这一拳力道极大,几是打得她下意识想要脱手降魔杵。 但这一击过后,她又猛然发现,自己的脚踝已被人一把攥住了。 不好! 耶律质舞心下警铃大作,腰身拧动,欲要摆脱开来。 但就是这么一瞬间,地面的人影,已直挺挺的立起,继而拖着脚踝,就是猛然向下砸去。 “砰……” 大萨满的整个脑袋,都猝然砸到了地面。 萧砚左脸上的模糊血肉间,黑雾不断翻滚,整个脸颊,都开始向着原样恢复起来。 他双目赤红,脸上只是挂着狞笑,磅礴的杀气犹如实质,再次一提耶律质舞的腿,准备再次砸下。 但后者的肉身本就强悍,这两道突如其来的攻击虽有些出乎她的预料,不过却还在可承受之中,而今左腿顺势缠绕过去,白润的长腿就一把缠上了萧砚的后颈。 继而,腰身腾空一转。 后者霎时被这股巨力向后掀翻过去。 两人同时倒地,但萧砚在贴地的一瞬间,已挥拳砸出。 “挡……” 古朴的萨满面具上,乍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耶律质舞非但不怒,反而眸中顿生惊喜之感,同时一拳砸去。 两人的兵刃皆已被抛弃,此时又各自缠身在一起,拳影密集交错,带起一阵啪啪之声。 如此相缠几个回合,萧砚径直不再防御,白白挨了几拳过后,一拳再次砸到了耶律质舞的脸上。 面具碎裂声,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她的视线,就瞬间变亮。 碎片飞溅而起,一张凌厉而充满野性的脸庞,就霎时显出。 下一刻,这张脸再次被一拳砸上。 两道相缠的身影,终于错开。 “哈。” 耶律质舞倒翻而出,继而赤足在地上退了几步,猛然扯下披风的系带,随手将之丢在一旁,显露出了自身的纤腰来。 她擦拭掉鼻口间的鲜血,眸中尽是酣畅淋漓。 “这才有点像话嘛—— “再来!” (本章完) 第121章 三昧 日渐西移,天际线边的斜阳如血,似要为这片平原披上一层独属于夏日的橙黄,以落日的宁静,遮掩住昔日连连大战后的痕迹。 但这抹橙黄,开始在空中剧烈波动起来,似同正午的热浪,于视线中闪烁翻腾。 耶律质舞抬手一招,那遗落在远处的降魔杵就重新摄于她的掌中。鎏金的三棱杵尖上,便霎时就有波光开始闪烁,连带着半片的空气,都好似因此变得沸腾起来。 此时,因她的萨满面具破碎,那张英气的瓜子脸就已尽数显现出来,五官精致立体,倒与述里朵有几分相似的英武之气,但不同于后者,她,更有几分凌厉的野性。 而那对剑眉之下,双眸中的赤红双瞳盯着对面的敌人,唯有酣畅的战意。 她以降魔杵指向对手:“再来!” 对面,萧砚似同鬼物般的直挺挺而起,他亦是双眸赤红,但眼窝之中,却是煞气缭绕,似是半点神智也无。相较于耶律质舞的战意,他全身上下,仅仅是漫天的杀意。 无须再多言,也不需要做出什么反应,萧砚眸子上抬,整个人已掠地而过,止不住的黑雾从他的掌中弥漫而出,再次形成一柄鬼气长刀,腾腾的黑雾翻滚,在地上撩枯了长串野草。 几是半息,他就瞬至耶律质舞跟前,鬼刀无序卷动,搅得血风大作,杀气滚滚。 耶律质舞娇叱一声,战意狂飙,哪还有先前的娇憨气质,降魔杵向上擎天一举,阵阵波光闪动,便震散了一角魔刃,同时横去一扫,瞬间就将萧砚胸口的铁甲护心镜砸碎。同时在这硬抗攻势之间,她已凌空横翻而起,一掌倒扣而下,直取后者天灵盖。 但事实却大出她之所料。 萧砚受了一杵,却好似全无正常人该有的反应,这会眉头皱也不皱,就于半丈外直扑而来,手中魔刃再次暴涨,携着鬼哭神嚎般的厉啸,劈取她的腰腹。 耶律质舞虽并不惧,却不得不收掌而回,双手擒住降魔杵,重挥而去。 “散。” 几是落音的一瞬间,那柄以无数煞气凝聚而成的魔刃,便被猝然砸碎。这其中别无其他的取巧之法,仅仅是两者间内力对内力的单纯碾压! “桀桀桀。” 萧砚毫不意外,但口中只是沙哑的狞笑一声,在魔刃破碎的刹那,一手五指攥紧,拳面附着一层鬼气,势如重锤般透过弥散的煞气,正中那降魔杵的长杆。 恰如木柱撞钟,一股巨力沿着杵杆,瞬间传至耶律质舞的双手。 她剑眉轻蹙,正觉两手发麻,下一拳,已霎时再至。 顷刻间,密密的拳影,便一浪接着一浪的重重砸在降魔杵上,层层的巨力加码,待到最后一拳时,骇人的神力竟将耶律质舞一击而震得倒退数步,手中的降魔杵都不禁自颤。 萧砚尤不满足,口中兀自倒吞一口气,滚滚煞气波动,却似阴雷入腹,令他足尖一点,就势如惊雷般踏地而去,一只拳头犹如巨锤,径直砸向耶律质舞的面颊。这一拳刺过之处,热浪颤动,不断响起破空的爆声。 后者警铃骤起,她隐隐有些想明白这人为何全然不防御,只是一味的猛攻了。 此人分明是已走火入魔,将最后一丝神智全死命点在攻击上了! 什么邪功,居然能想入魔就入魔? “出马……?” 耶律质舞作为漠北当代大萨满,脑子里第一时间就想起了上古萨满教的这一说法。且看眼前的这一对手,分明就是邪神入体,陷入杀戮之中了。 念及此处,她的赤红双瞳愈加凌厉。 她近战的经验并不输于任何人,反应能力更是同辈之中无出其右,仅在这么半息之间,掌间轻颤的降魔杵就已猝然而定,继而在她的手中飞旋一转,形如长矛般对着那一拳直刺迎去。 “咔嚓……” 裂骨声再次响起,但萧砚稀烂的拳面间,鬼气霎时就自动缭绕,无论是皮肉亦或指骨,都只在瞬息中尽数恢复。而后他全无痛觉一般,再次极力砸出。 但这瞬息,对耶律质舞已然足够了。 她双手于杵杆间腾挪而上,一掌探出,顺势就将萧砚的拳头接入手心,手指虚拢而起,一股气机就骤然锁住了后者的整个拳面。她轻叱一声,玉润赤足向后大退一步,似是踏出了半个大圆,进而藕臂发力,瞬将萧砚抡出一圈掷向半空。 猝然间,两道身影错身分开,男子腾空倒飞,女子后撤半步、蓄势屈腿。 乍然。 耶律质舞蹬地而起,袍裙间赤足探出,暴中带暴,一脚正中萧砚腹部。 “咳……” 后者弓身如虾,嘴角猛地渗出一缕血丝。 下一刻,几乎不待他有什么反应,开叉袍裙间,两条又白又长的腿就一齐纠缠过来,一把钳住了他的脖子,恰如白蟒相缠,柔中带着暴力,瞬间就将他遏制着落于地面。 “咳……” 萧砚呛出一口血,赤红的眸子反而愈加赤红。 却是因为他的咽喉已被耶律质舞的小腿抵住,死死的按在了地面。 鲜红的血洒在了那似若白脂的修长玉腿上,反而更衬得其白的耀眼、反光。 “中原人, “你输了。” 耶律质舞并不在意自己的腿染了血,只是胸脯稍稍起伏,随手将白灰色的头套取下。 她额上生了一层细汗,因脱去头套束缚的棕色过耳短发,便显得有些湿漉,这般轻轻一取头套,就散乱的晃出。但又因她戴了镶玉抹额,故散得并不夸张,耳后的那一束束小辫末尾,缀着几枚颜色不一的头绳,此时因夏风而轻轻摇动起来。 若两人不是对手,萧砚定会称她一声英姿飒爽。 但他并没有给多余的时间让耶律质舞轻松,浑身魔气缭绕,无尽的空气涌动,似要重新撕裂了眼前的人。 耶律质舞便不禁偏了偏脑袋。 不对! 下一刻,一道魔爪似若寒冰,霎时攥在了她的大腿上。但并非是贴,而是五指成爪,虎口大开,如钳子般猛然抓了上来。 这人,竟全无窒息之感? 眼看其掌间魔气缭绕腾来,耶律质舞轻哼一声,当即膝盖使力,欲要一击碾碎其咽喉。 但就在这瞬息之中,萧砚颈口魔气滚滚,霎时挡住了耶律质舞的膝盖,而攥住后者大腿的手掌也化指为贴,猝然重推,以抵住她的压势。 与此同时,他另一掌已在地面猛撑,泥土之下便似立刻有人使力,竟就托着他横翻而起,错开了耶律质舞的杀机。亦是这么刹那间,后者的大腿间已有缭绕的黑掌印缓缓呈现,后者并不想被那魔气侵蚀,笔直的长腿便猛地向后倒撤,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萧砚的身形直挺挺而起,同时向后翻出,呈半劈叉形贴在树干间,继而抬手一招,远处的降魔杵忽地颤动,即刻就自动寻来,摄于他的掌中。 而后,他便沙哑的杂着魔气出声。 “是输是赢,且看你我—— “谁生谁死。” 耶律质舞剑眉再次轻蹙。 她能感觉到,这个中原人,如此受了一顿暴打,肉身反而显得更加强悍。 若是单单如此,恐不能压制住此人。 她想也不想,探手一把扯下挂在颈口的五彩念珠,猛地向前一洒。 数十颗念珠脱去束缚,恰于耶律质舞手中初现,一现过后,就已在萧砚的面门之处。 萧砚想也不想,手中降魔杵破空荡出,瞬时就将数十念珠齐刷刷的暴力拨开。 但那念珠被荡开之后,却未因此爆裂,反而还继续自动折返飞来,似有一股引力牵引,袭向萧砚后腰。 不过若是仔细观察,便能看见这些念珠之外,已然包裹有一层淡淡的罡气。 萧砚凌空翻出,继而腰身一转,降魔杵尖端有一缕狂暴气机肆掠而出,瞬将两颗念珠倾轧砸碎,继而舞杵成风,荡开四面袭来的念珠。 一时间,无数道金属撞击声就铺天盖地的响起。 远处,耶律质舞赤足上前,盘坐于地面,指间开始捏恰法诀,赤瞳闭上。 “三昧过悉皆清净……” 层层的淡金波光,便一道更甚一道,从她的脚下蔓延而出。 顷刻,层层波光猛然颤动,以她为中心向四面扩散。但凡所过之处,风力止息、空气止动,便是渐渐落下的夕阳,似也顿在了此刻。 天地万物,似是接到了天神的命令,霎时静止。 这一次,便是萧砚也没有例外。 他狂暴的杀气亦被隔绝,几在一瞬间,就好似变成了普通人,只能睁着血红双眸,死死看着耶律质舞。 耶律质舞却并无动色,起身。那古拙的法袍长裙,便掩盖了她显露在外的长腿。 “中原人,吾很欣赏你。 “但吾,更想送你入地狱。” 她单手摄过降魔杵,脸上是严肃的表情。 她是天生的大萨满,更是天生的战士,故她很尊重每一个能让她正色对待的敌人。 须臾,泛着鎏金光芒的三棱杵,于夕阳下,重新闪烁起了噬人的流光。 但就在这天地静止中,一道叹气声就凭空响起。 “喂喂喂,你这小姑娘,未免太不公平了。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凭什么你会法术?” 耶律质舞回头一瞥。 已有两道人影,悄无声息的逼近了过来。 但她没有理会她们,回头,举起了降魔杵,准备降魔。 很明显,后面那高挑的倩影极不满意。 “萤勾。” 下一刻,身旁矮矮的小女孩冷着脸,伸出了手掌。 “散。” 暴虐的光波荡过,整片静止的小天地,似是先响起了一道碎裂声,继而过后,萧砚倒吸一口空气,凌空暴退。 狂风骤起,轻松撕碎了耶律质舞的半边下裙。 她赤瞳轻缩,呆愣的转去。 不过这一招过后,那脸色冷峻的小女孩,此时却是眉头一皱,继而气势瞬间突变。 她傲然的将小胳膊环胸,骄傲的昂起下巴。 “女娃娃,还不投降咧?” (本章完) 第122章 赎人 泃水之侧,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顷刻间,岸侧尽是人影绰绰,漠北的旗帜飘动,抵近了浮桥边上。 密密的盾牌上前,堵住了浮桥出口,盾牌之后,则是长矛林立,唯恐对岸的人马杀了过来。 “参见王后。” 有如临大敌的渠帅正满脸惊色,此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马蹄声,便叉手行礼。 述里朵美目虚掩,隔着几里的距离,能看见对岸亦是人影密集,在夕阳下到处都有披着铁甲的影子,山坡间,骑着马的一个个军将正隔河眺望这边,不时抬手指划,似在讨论哪一处的防御最为薄弱。 而山坡之下,一捆捆的箭矢、军械等等就当着他们的面开始搬下大车,好似全然不怕漠北军就如此冲杀过去。 不过他们确实不怕,因在泃水东侧的岸上,已有近两千的步卒,披着吞噬阳光的漆黑重甲,手持巨盾,持枪静静伫立着,只等着漠北冲阵也似。 这渠帅眼看着这般多的重甲步卒,以及漫山遍野的轻骑,已有些呼吸急促,再看见几百匹健马被溜出来后,辅兵们开始为其披上重甲马铠、帮助重甲骑卒上马,更是有些脸色发白,折身急劝: “王后,此处实在过于危险。末将忧心这些南人不久就会发动攻势,您万金之躯,还请快快退回大营……” 述里朵轻蹙着眉,却是不断流转视线,似在寻找某道身影。 但实在过远,她并不能分辨出来,遂沉吟了下,道:“可探出对面有多少人?” “末将无能,派过去的斥候,皆被对方的游骑驱赶了回来。”那渠帅咬着牙道:“这批南人的装备实在过于优良,儿郎们的骑弓完全穿不透对方的铁甲,真是憋屈。” 述里朵沉默了下,而后抬目回扫,能看见自己的大军中,甲胄似像没有,纵使是皮甲,也仅能先保证需要冲阵的轻骑以及最前沿的步卒,少许的铁甲,也只能装备给最精锐的一小部分人马,哪里需要支援哪里。 盖因此次南下,耶律阿保机几乎装备了最好的军械,除却能够提升战力外,还有向刘家兄弟彰显漠北实力的部分原因。但而今,似是半数都葬送给了对岸的这支人马。 那个年轻统帅,真有如此手腕?能够一战而打败草原上百年不出的天之骄子? 述里朵拧眉而起,心情有些沉重。 但她无意让这一骇人听闻的消息让下面的人知晓,便冷静道:“对面不过虚张声势尔,大王尚还领兵在东,这部燕地人马如今腹背受敌,纵有军械又有何用?焚去浮桥,本后领近两万大军驻守于此,对面岂敢强渡?” 泃水宽约十来丈,水势又急,若是没有浮桥,不是随便就能泅过来的。对面只要不傻,决计不敢就此强行渡河,那样只会是大败。 渠帅听罢大喜,当即令人将这一消息传至各军,所有漠北军在士气振奋之余,竟有些不舍得焚毁浮桥了。 他们已经想到后面,王后带领着他们,与大王腹背夹击眼前这支南人大军,吞掉那一批批引人眼馋的甲胄军械。届时吃住都在这长城以南,岂不美哉? 但浮桥终究是让述里朵命人焚烧了。 不过就算如此,对岸的定霸都以及义昌军也都只是冷眼看着大火腾起,将浮桥烧的只剩几个木桩。 天色已晚,他们匆匆而来,甚而没有充足时间扎营,何况是冲击对岸? 王彦章骑马登上山坡,眺望着那一抹火势,咧嘴看向一旁男儿装扮的姬如雪,大笑道:“军使真是通晓那王后心思,而今不过披甲装装样子,她竟就真的烧掉了浮桥。若无女使来告诉我,我还有些发愁该如何有机会扎营嘞。” 事实上,漠北军虽忧惧他们渡河,王彦章何尝不害怕漠北军渡河冲杀? 漠北军虽说甲具不足,但终究先掌控着浮桥,又有数千轻骑,足以在这平原之地来去如风。王彦章还担心几方还未立足,漠北军就顺着浮桥冲杀过来,而几方急行军赶来,各部都已有些疲倦,若是被迎面痛击,恐会损失不小。 好在,那王后真如萧砚所说,是个谨慎的人。 姬如雪抿着唇,回头看向东面,眉眼间有些忧虑。 王彦章摸着未曾修剪、早已杂乱的胡须,咧嘴大笑:“女使何必忧心,按照军使的武力,等闲人岂能对他造成威胁?你是没看见,那夜幽州节度使府,啧啧啧,那是一个……” 但见姬如雪转头向他看来,王彦章又好似想起什么,马上犹如呛水一般咳嗽几声,止住了话题:“咳咳咳……总之军使武功盖世,何惧宵小?他说过会赶上来,就会赶上来。这一点,军使可从未说过大话,我对他可算是服气了。” 前者眼光淡了一下,“但愿如此吧。” 王彦章并不知漠北大萨满是何许人物,遂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道:“女使,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 姬如雪却是颇显客气,在马背上向着王彦章稍稍欠身:“我并不通战阵之事,对于兵家要点更是一窍不通,王将军是军使钦点的领军之人,一应安排该如何就如何。我随军而来,不过只是替他盯住对岸而已,这些军事,王将军自己做主就可,不必询问我的意见。” 王彦章愣了一愣。 他虽说大半辈子都没机会升迁,但眼力劲其实也不差,早就看清眼前这少女与萧砚的关系不简单,加之这女子还是萧砚特意塞进来的,他唯恐其是萧砚的眼睛,派来盯他的。故这一路对姬如雪可谓是客气至极,大小事都要询问一遍,以彰显自己的重视。 但好在,这小姑娘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女子,不像京城里的某些蠢货,稍有些许权势地位,真就分不清大小王了。 “那女使有何吩咐,大可遣人来告知我就可!” 王彦章放心过后,旋即而去,开始挥令大军扎营。且他也不需要给姬如雪安排护卫,盖因后者身侧,早有萧砚安排的几名不良人随行保护。 姬如雪长舒一口气,稳住心神。 既已答应彼此,她就该认认真真替他分忧,确保这定霸都与义昌军不会因为萧砚不在而动乱。 以及…… 她抬眸,望着对岸的重重火把。 盯住那个很危险的漠北王后。 —————— 漠北大帐。 有侍卫恭敬的禀报道:“王后,祭司请见。” “进。” 须臾,一道佝偻背脊的灰发老者躬身入内,他身形枯槁,半张脸都被厚厚的麻布掩住,稍显神秘。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却是阴毒晦暗,虽说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浑身偏有一股毒蛇般的冷意,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手持一根山蛮杖,其上悬有一串念珠,甫一进帐,就恭敬行礼。 “仆大贺枫,参见王后……” “废话少说。” 述里朵正负手打量地图,头也不回道:“奥姑东去渔阳,却无半点消息传回。你这些年钻研巫术,可能够占卜?” 那大贺枫却是有些尴尬,本就干涩的声音愈是显得难听:“奥姑是神女转世,仆的巫术,对她恐怕无有成效。” “既如此,你便渡河东去一趟。” “!” 大贺枫显露出来的眼睛里,瞬间闪过慌乱。他可是见识过对岸的虎狼之师,岂敢渡河,这会便干笑了一声:“不过既是王后吩咐,仆便是拼着损耗阳寿,也要卜上一卦。” 述里朵冷笑一声,也懒得点破其的小心思,折身俯视过去。 大贺枫不住干笑,手摸进袖中,掏出了一片龟甲。 早有侍女备好了器具,于桌上架好,以让大贺枫能够用火苗烘烤那龟甲。 他心下不以为意,依照奥姑的本事,天下何处去不得?虽说不能以一人对万军,但纵使困于千军万马之中,脱身都不过是等闲事尔。 但不过片刻,那龟甲之上,忽地传来了碎裂的声音。 述里朵的眉头一蹙,大步过去,厉声道:“此为何意?” 大贺枫的瞳孔也是一缩,似是没有料到会有如此结果,此时也顾不得其他的了,山蛮杖轻动,那一串念珠就落于手中,而后不住的低声念起咒语。 不过还未等他念完,那片龟甲,就忽地尽数裂开。 他脸色一变,惊呼出声:“奥姑,竟会受困?” 述里朵眉目大惊,继而想也不想,大步就欲朝外。 大贺枫却已猜到她定是要大军东进,急忙上前劝道:“王后不可啊!东面定是有大恐怖存在,不然奥姑也不会……” “滚开。” 但述里朵厉声一叱,就将他吓得不敢再言,畏缩的避开,不再挡路。 他旁的不怕,就算漠北的千军万马都折损在这泃水河岸,他都能当看不见。可若东去,说不定他的老命就要不保…… 可他今日已听闻消息,他弟弟遥辇,似也随着奥姑东去了? 啖狗肠,为王庭做事,居也会这么危险!! 不过马上,一道马蹄声急促在外响起。 几个侍卫恰才掀开帐帘,述里朵还未出去,就忽地顿在了原地。 大贺枫悄悄望去,瞳孔猛地一缩。 那骑卒大喘气的落地,掀开了由长布包裹的一个长杆器物。 其内鎏金色闪过,正是那柄极具辨识感的降魔杵。 “王、王后……” 那骑卒战战兢兢,全然不敢看述里朵脸上的寒霜。 “东面来使,邀您单骑渡河—— “赎人。” (本章完) 第123章 一败涂地 是夜,月明星稀。 从泃水西岸向东眺望,能看见篝火点的漫山遍野都是。黑蓝色的天幕之下,夜风将篝火吹的不住摇晃,到处都有披铁甲的人影在火光中晃动,满是肃杀之意。 若是想要冲击这么一座大营,只会死的很难看。 述里朵脸上挂着寒霜,伸开手臂,由两名侍女为她更上铁甲。她自己却是闭上美目,胸脯稍稍有些剧烈的起伏,似是压不住杂乱的思绪。 大贺枫缩在角落,干涩的声音显得有些颤颤巍巍:“王后,仆虽已然占卜到奥姑受困,但却不能仅凭降魔杵就判断对方真就困住她了啊!奥姑的实力举世无双,焉能如此而败?仆以为,对方定是侥幸……” 说罢,他顿了顿,也不知能找什么理由了,便痛哭流涕道:“若王后真遂了那南人的意,我漠北岂不是任人宰割?您若东去出了什么差池,又该如何?而今大王也……” 述里朵冷着脸,睁眼扫视着壁上的地图,沉思许久。 大贺枫见她未说话,便小心翼翼道:“仆以为,那南人定是有更大的阴谋。奥姑乃神女转世,就算失手陷敌,也定能暂时自保。而世里奇香二人,亦不值得王后如此犯险,王后不如弃……” “住口。” 述里朵细长剑眉轻蹙,折身冷视而去:“你想死?” 大贺枫嚅嗫了下,终究讷讷不敢再言。 前者长舒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下心情。她并非不理智的人,能分得清取舍。但耶律质舞对余她,实则更重于耶律阿保机,可以说,她有信心权倾漠北、图谋中原,除却这一王后的身份,更多的还是因为她有一个神女转世的长女。 至于漠北上的那些牧民不相信奥姑是神女转世? 只要她说是,那便是。 但而今,这一手中最大的筹码,却因为她自己而轻易丢了! 述里朵稍稍攥紧手指,她虽说也很相信奥姑的实力,但那个同样年轻、锋锐的青年,亦让她心生了不小的危机感。最重要的是,这一次确实是她有些鲁莽了,未曾打探出对方所有的底牌,就派出了几方最大的杀器。 若是耶律阿保机未败…… 她来回踱步,已是完全冷静了下来。相较于眼下被对方碾压的军事,她更擅长使用政治上的权术增加几方的优势,而今两个筹码都已丢去,她便要寻机会增加自己的筹码。 而她不是傻子,在没有足够谈判的筹码之前,不会轻易任凭那个竖子摆布。 “召韩延徽来见本后。” 帐外的侍卫愣了愣,想了片刻后,才记起这韩延徽是何许人。 此人曾在刘仁恭麾下,任幽都府文学、平州录事参军。其后刘守光囚父上位,在派遣石敬瑭出使漠北之前,便早就遣韩延徽北上,拜访耶律阿保机。但因为其坚持不肯向阿保机行跪拜之礼,惹得后者心生不快,便将其扣留下来,让他到野外去放马。 待耶律阿保机南下,述里朵坐镇后方,便了解了此事。她反而认为韩延徽“自持操守,不屈不挠,是个贤士”,遂免除了对其的处罚,留于营中委以重任,以考察其能力,并方便详细了解燕地情报。 须臾,韩延徽便入帐拜见。 他是个三旬文士,稍有些干瘦,但眼眸中却格外炯炯有神,别有一番风骨。 “韩某拜见王后。”他虽已看见述里朵一身铁甲的模样,但并不多问,只是叉手一礼,就不再多言。 述里朵脸色淡淡,平静的坐回帅案:“韩先生,你旧主刘仁恭,现已重掌大权了。如今本后有意让你回归幽州,你认为如何?” 韩延徽稍稍一愣。 他在这漠北营中,实则并没有外界信息的来源。虽说凭借这两日漠北军的动向,能猜出或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但无法想到刘仁恭是如何重新翻身的。 待沉吟片刻,他才猜测道:“刘守光,败于王后了?” 述里朵笑了笑,并不解释,只是道:“本后现已放归韩先生了,韩先生请回吧。” 但韩延徽却是晒然一笑,似是已猜到了些许东西,而后客气的一揖。 “王后于韩某,是有大恩所在。韩某不是知恩不报的人,王后若有什么需要,直言便是。韩某虽仅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但却自认尚有几分本事。” 而后,他稍一沉吟,道:“不过刘家父子待韩某亦是不薄,还望王后莫要为难于韩某。” 述里朵眸光一闪,她广纳贤才,为的就是这么一刻。 她洒脱一笑,却是比男儿更显得大气:“韩先生严重了,不瞒先生,本后确实是遇见了一道难事……” 继而,她令人守在帐外,不允许闲杂人听得帐中丁点声音。直到内外都是亲近之人以及心腹之后,她才将燕地这大半年来的所有情报娓娓道来。 许久后,韩延徽揪着短须,来回踱步。 不过他虽被复杂的消息惊得直皱眉,但好在还能接受,便道:“依照王后所言,韩某猜测。我那旧主刘仁恭,恐怕当为那位渔阳统帅的傀儡尔……” 他是刘家的老臣,素是知道这刘家父子的本事。刘仁恭既然被囚禁,便绝无可能重新掌权,何况是一战打垮漠北、义昌两方联军。 述里朵略略颔首,她这段时日不断收集情报,已理清了这燕地的局势。但愈是清楚,反而欲对那姓萧亦或者姓李的竖子感到惊骇。其分明在燕地全无根基,凭什么能够挥动几方人马为其效力? 韩延徽来回踱步,侃侃道:“幽州不用多想,必已是王后的敌人,纵使是韩某出面,恐也于事无补。而王后现在,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敌,虽说泃水能挡得对岸大军一时,但王后南下而来,辎重早晚用尽,且天气愈加酷暑炎热……” “天时地利人和,王后不占其一,若再待在燕地。唯有一个结果……”他直起身,直言不讳道:“死路一条。” 述里朵面色平静,似是早已料到如此结果,便问道:“若依照韩先生之言,还可有其他办法?” “无他。” 韩延徽摇了摇头,道:“王后既然掌控着古北口,何不退回草原静待天时?届时召集诸部大军,或可还能再与那位渔阳统帅施压。不过韩某不敢担保,大萨满能够安全无恙……” 述里朵沉吟了下。 她方才冷静下来后,已然动了退兵的心思。但耶律阿保机与奥姑两者若皆不在手中,回到草原必然会继续蛰伏下去。 虽说自己能有信心东山再起,但人生有几个二十九年?她从出生开始,部落里的祭司就说她这一生必会权倾天下,成为中原武皇一般的人物。自己花费了十几年,从嫁给阿保机开始,便一步步借丈夫的手压服整个漠北,好不容易有了今日局面,岂能如此甘心?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眯眼询问道:“韩先生,可识得晋王世子李存勖?” 韩延徽愣了愣。 这位素以杀伐果断闻名的漠北王后,此时眸中闪着说不出来的野心,脸上的冷意冰的似能让人打个寒颤。 他不敢直视,便垂首一揖:“韩某于李存勖,虽并无什么交情,但昔年刘李两家交好之际,韩某于河东亦有几分人脉……” “韩先生是大才,当时大王不识,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述里朵从帅案后站起身,竟欠了欠身,道:“本后不会强行逼迫先生,此事全凭先生决定。若先生不愿,本后便马上遣人送先生归幽州。” 韩延徽大为动容,他侍奉刘家父子十余年,虽地位不低,却从未受到如此敬重。他是有风骨的人,却也是一个苦寻伯乐而不得的人,刘氏残暴,不似人主。而漠北虽苦寒,但崛起之势他已然目睹。 纵使是中原北蛮有别,但终唐一代,胡人掌权边镇难道是少数?便是晋王李克用,亦也是沙陀人! 念及此处,他便正色一礼:“王后重托,韩某岂能推辞?不过韩某有一个要求——” “韩先生大可道来。” “王后需要约束部下,不得残害汉地百姓。”韩延徽已开始为漠北的未来考虑:“王后与大王有雄志,便要即刻开始着手促进两族和睦相处,起码也不得留下恶名才是。” 述里朵淡笑道:“本后早已下令约束,韩先生大可放心。” 韩延徽稍稍点头,这一介女人,却要比刘氏父子更似人主。人家漠北蛮夷都懂的道理,偏偏这些中原诸侯反而不懂。 他便正色道:“既如此,韩某就即刻出发。早一日说动李存勖,便能早一日解王后之忧。” 述里朵对此事分外看重,当即令人准备了信物、文书,再特派百骑,专门护送韩延徽西去。 马蹄声大作,于夜色中匆匆奔向西面。 述里朵负手立在望楼上,见状眸光稍变。 中原,真是地大物博,人才辈出…… 继而,她便转向东望,指尖下意识攥紧木栏。 那竖子年不过二十,就已如此有手腕,若能为她所用,何愁天下不能纳入手中? 她不禁长叹,怅然不已。 但好在事情已稍有转机,若能联合李存勖、再召集草原各部率军南下,手中筹码迭加,就已有了重新谈判的话语权。而她也不会如此轻易就孤身渡河赎人,因那只会平白落了下乘。 大贺枫固然怕死,但其有一点没说错,渡河谈判,便是任人宰割。 她轻轻敲击着木栏,开始思忖该做出什么行动,才能暂时稳住那人不动奥姑。 至于耶律阿保机与世里奇香几人,她已不敢保证能够救回他们了,唯有从长计议。 事情一件件的捋清,述里朵便又重新有了信心,杂乱的思绪也平静下来,眺望着对岸的连绵大营,目露思索。 她已知道“李柷”这个名字在中原意味着什么,她虽不理解那竖子为何会对她说这个秘辛,不过并不妨碍她拿此事去做文章。便如前两日,她就已命人收买一些商贩,让他们带一个消息南下。 她相信,不管是哪个诸侯,都不会容忍此事! 几手安排之下,她已能预见两方的天平开始持平,不会再呈现一边倒的局面。 漫天的静谧中,有马蹄声从西面响起,渐引起一片骚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述里朵拧眉而起。 “无故动乱者,斩。” 身后的侍女应命而下。 但其还未远去,西面的骚动便已愈来愈烈。 述里朵不由冷脸,转身望去,正见了两道令她很熟悉的身影被几骑狼狈的簇拥着,入了大营。 她脸色大变,迅速下了望楼。 这时,那侍女迅速回返,眉色间有掩不住的慌乱。 “王后,有急……” “住口。”述里朵叱喝一声,继而冷声道:“回大帐。” 那侍女愣了愣,却看着左右的漠北渠帅、将领,不敢再出声,急匆匆的跟了上去。 述里朵甫一进入大帐,便指尖轻颤,拿起了茶杯,想要喝茶止住心神。 她甚而已预料到了最坏的消息,下意识不敢发问,唯恐自己真的猜中了这消息。 但那侍女已忍不住,禀报道:“王后,塔不烟与塔不花两位公主,昼夜奔驰千里,言有王庭急事相报。” 述里朵猛地攥紧茶杯,身形一踉跄,竟将杯中茶水洒了出去。 侍女大惊,但还未待她上前,帐外已传来了一道因许久未饮水而显得干哑的大嗓门。 “嫂子啊、嫂子啊……” 下一刻,一壮一瘦两道人影已闯过近侍的阻拦,撞进了大帐。 一看见述里朵,两人便开始抹着眼泪大哭起来:“嫂子啊!俺们可算是活着见到你了!” “驱散帐外众人。” 述里朵放下茶杯,勉强冷静下来,继而叱道:“倾国、倾城,你二人无端冲撞大营,安敢不知罪?休要仗着公主身份在本后这哭哭啼啼!来人,各杖五十大板!” 外间一众被惊动的将领都是大愣,继而慌忙相劝,言二位公主毕竟是大王的亲妹妹,又不懂行伍之事,犯不着大动干戈。 “念你二人既为初犯,此次就暂且免了。”述里朵直起身,睥睨众人:“大战在即,诸位将军于夜中之际,万要管好各部儿郎,谁若在这紧要关头出了差池,休怪本后不留情面!” 漠北众将本就惧这王后,此时更是自知聚来此处犯了禁,纷纷告罪急退而去。 自始至终,倾国倾城两姐妹都是灰头土脸的愣坐在地面,已然忘记了嚎哭。她们二女,倾国是为姐姐,又高又壮,腆着肥肚子、一身大红露肚衣裳,形如壮汉。 倾城是为妹妹,却极为干瘦,脸上扑着的白粉早已变得乱七八糟,穿着白衣裳绿裤子,却也与女儿身全无半点关联。 直到帐帘掩下后,述里朵的气势才猛地一泄,似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脸倦色的坐了回去。 “跟着你们南下的,还有多少人?” 倾国愣愣的张了张嘴:“都在外头了……” 述里朵便转向侍女,平静道:“令大贺枫去招待。” 那侍女立即会意,大步退去。 述里朵揉着眉心,看着自己这两个小姑子,犹豫了许久。 “王庭,如何了?” “嫂子啊!” 说到此处,两姐妹霎时就委屈起来,嚎哭道:“乱了、全都乱了,二哥他一夜就像变了个人,认都不认俺们姐妹了。王庭死了好多人,到处都在放火,听大哥话的全被砍了脑袋……” “大侄儿他,也被二哥关起来了。俺们好不容易趁着守卫疏忽,才逃了出来,一听伱在南边,俺们第一时间就寻你来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话前后不搭、语序混乱,半点重要消息也没有。若在以往,述里朵早就重声喝斥了,但而今,她只是静静听着,但全身气势愈来愈低,直至脸色有些发白。 两姐妹说了许久,倾城的心思细一些,这会抹了抹眼泪,惊道:“嫂子,你、你咋地了?” 述里朵却是不理她们,闭目许久,才终于苦笑了下。 “一败涂地啊……” (本章完) 第124章 出马与隐患 渔阳。 烛光忽闪忽动,映得来往的人影被拖得格外的长。 天幕尤显得昏暗,但节度使府却早已被火光点亮,几个仆妇端着血水,一拨一拨的进出在后堂间。 “哎哟哟……” 上官云阙捏着兰花指来回踱步,脸上有焦急之色,每次一见有端出的血水,都是眼角一跳,而后近前询问:“萧郎醒没有?” “回禀公爷,阿郎尚在昏迷中。里面的姑娘说,阿郎伤了内腑、经脉,需要好好修正……” “哎哟哟。”上官云阙便再次虚声叹气起来。 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没在场一小会,再领着人回去寻萧砚,后者几乎是遍身是血。虽说没看见哪里有伤口,但污血已然结痂,黏在甲上扣都扣不下来。那身锁子甲,整片护住胸腹的部分更是被打得稀烂,也不知怎地就挨了那么重的攻击。 最重要的是,萧砚再次陷入了癫狂状态内,内力几被损耗了大半,只攻不防的状态下,外伤虽在不断修复,但据那位女子所言,终究是伤了些脏器。 眼见他在不断的来回走动,将短腿悬在凳子边的小女孩揉着自己的脑门,不满道:“你转个啥咧?转得阿姐脑瓜子疼。” “哎呦喂,小祖宗。人命关天的事啊……”上官云阙顿住了步子,指着外间的憧憧人影,压低了声音道:“全城上万人的脑袋,就在我家萧郎的手中握着的,你说他要是出了什么事,这该怎么办?” “呀,这么严重?” 阿姐大吃一惊,从凳子上跳下来,安慰道:“恁莫慌,阿姐最会救人了,交给额来。” “你也会?” 上官云阙讶异了下,上下将这小屁孩扫视了眼。他从下面的不良人口中,已得知那位粉红色长发的女子,就是传闻中的残尸败蜕、鬼医手降臣。在惊诧萧砚的人脉之余,却还没有人知晓这小女孩是谁。 但他却从那降臣与萧砚的关系中猜出,这小女孩定是与他们两人有些不为人知的渊源。 是两人的女儿也说不定…… 虽说萧砚的信息表明,他虚岁恰才十八…… 上官云阙很慎重,对待阿姐说的话也表现的很严肃,当即就要着手为她准备医箱等物。但阿姐却只是到处张望,似在寻找着什么。 “小祖宗,你找啥呢?” “额的百宝囊嘞?” 阿姐在后堂内外到处搜寻,连角落也不放过,一边搜,一边细心解释道:“额的百宝囊内,有可多可多草药咧,嚼一嚼、剁一剁,只要‘啪’的贴给那个男娃娃,保管药到病除,还能长命百岁、早生贵子嘞。” 上官云阙初还极为正经的替她寻找,甚而已准备唤白日里的不良人问问,待听到后面,已是呆傻住了。 早生贵子? 这小女娃年纪小小的,竟脑子已不好使了? 上官云阙颇为汗颜的擦了擦额头,干咳道:“那还是先寻到了,再救人吧……” “阿郎醒了!” 有仆妇喜滋滋的奔了出来,府上的大多仆役都是无家可归的难民,对萧砚多有几分感激之情,亦也害怕这位大恩人一睡不醒了。 “萧郎醒了!?”上官云阙大喜,急忙上前:“萧郎昏迷了一整日,必是有许多要事需吩咐给我,快让开,让我进去……” “公爷暂且等等,里面的姑娘说,先请这位小姑娘进去。” 上官云阙被拦在门外,只能愣愣的看着阿姐一脸凝重的走进房间。 “看来,还得是让额大展身手……” —————— 房间中,并不似外面看起来那般严重,空气中除却有一股血腥味外,还飘动着淡淡的茶香。 整间屋子显得很大,中间隔有屏风。那些仆妇就在屏风外侯着,对里内的一切情景都完全看不见。 待阿姐一脸郑重的步入室内,所有仆妇都已被赶了出去。 降臣拾有一面交椅,正翘脚坐在塌边,一手持着古旧的医书,一手端有茶杯,甚是悠闲。 榻上,却是有两道人影。 除却萧砚外,散着静谧气息的耶律质舞,也昏迷似的躺在他身旁。 一根不知何材质的细管,正盛放在布有清水的盆中。 “呀,男娃娃没醒嘞?” 阿姐再次大吃一惊。 “嘘。” 降臣随手一扔,医书与茶杯皆稳稳落在远处的小案上,而后伸了个懒腰,慵懒道:“萤勾呢?” “她不在。”阿姐似是有些不服气,环胸扬起下巴道:“阿姐也能帮忙!” 降臣却并不给她面子,不客气道:“让她出来,我有话与她说。” “呜……” 阿姐开始佯装揉眼睛,可怜巴巴道:“好姐姐,最漂亮的姐姐,留着额嘛,阿姐怕黑,不敢回去。” 降臣果然弯眸发笑,颔首点头。 “那便不叫她了。” “芜湖~” 阿姐扑到塌边,准备去戳耶律质舞的脸,“这个女娃娃,你想要作甚?” “先不管她。”降臣素手一探,从一堆器具中摸出一柄柳叶刀,继而轻轻擒过阿姐的手。 后者偏了偏脑袋:“咦?” 下一刻,柳叶刀在她手腕间轻轻一划。 鲜血垂落而下,缓缓浸于萧砚腕间一道割开的伤口中。 阿姐疼红了眼睛,但更对眼前这景象好奇,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的血流入萧砚体内。 须臾,降臣素手在她腕间一抹,渗血的伤口便霎时止住。 “去旁边玩。” 她松开阿姐的小胳膊,指尖在萧砚的手腕边拂过,一抹红光便沿着脉络而上,须臾贯通全身。 阿姐却不肯离开,瞪着大大的吊眼,不可思议道:“他死了吗?!” 降臣瞥了她一眼。 “给他换血。” 阿姐悚然一惊,马上大步倒退,双手护在胸口,警惕道:“换谁的?” 前者莞尔,没理她。 阿姐却是大惊失色,立马缩到了角落里,嘴角甚而已有些哭唧唧的样子。但她都这样了,还是不敢反驳降臣,只能用手在脚边画圆,似在写遗书一般。 片刻后,榻上的萧砚发出一道轻吟声,继而缓缓醒来。 他轻声咳了下,而后感查到了身旁的耶律质舞,脸色便有些古怪:“尸祖,你这是何意……” 降臣桃花眼上扬,“美人拥入怀,不喜欢?” 萧砚摇了摇头,撑着坐起身,先是好奇看了眼角落失魂落魄的阿姐,而后狐疑的盯着降臣的眼睛,道:“我的伤,理应没有这般重才对。” “哈……”降臣负手一转,不去与他对视,继而冷笑道:“姓萧的,你难道怀疑本姑娘对你动了手脚?” “自是不会。” 萧砚拧了拧眉,沉吟道:“不论如何,都要感谢尸祖及时出手。” “感谢我?过早了。” 降臣盈盈的持起茶杯,惬意道:“姓萧的,本姑娘说过,没有我,伱迟早完蛋。现已一语成谶了吧?” “何意?” “你真当本姑娘是昨日才到的?哼哼,从你入燕地开始,我就也到了燕地。少年,好不好奇姐姐为何会寻来?” 萧砚沉吟了下,道:“尸祖莫不是因为,我没有给你评上胭脂评魁首?” 降臣本来一副尽在掌握的神色,此时忽地一僵。 但她马上一拂裙摆,风轻云淡的折身,不在意道:“区区一野榜罢了,你这十余岁的小郎子,能有什么眼光?” “但从江湖人的反馈来看,这胭脂评,我评的倒还算公正。” “哈?一些不入流的世俗凡人,能懂什么!” “也对,不过俗物终究要给俗人评说。”萧砚闭上眼睛,自顾自道:“且尸祖的美名,毕竟远不及幻音坊女帝有谈……” 但他的话音未落,衣领已被倏的攥起。 降臣那美艳绝伦的脸庞凑得极近,一双桃花眼中,饱含着杀气。 “姓萧的,你什么意思?” 角落里,阿姐用手捂着脸,目光却从指缝中透出来,一眨不眨的盯着两人女上男下的场景。 萧砚尤显无辜,举起了手,以免触到不该碰的地方。 “尸祖避世久矣,确实不如女帝的名声更有受众。” 降臣咬了咬牙,涂有蔻丹的指甲几已逼近他的咽喉:“那些俗人也便罢了,你分明都见过,难道我不比她美??” “尸祖,美则美矣。就是……”萧砚及时止声,目光却落下,瞥着攥他衣领的纤纤玉手。 前者柳眉上扬,先是不解,而后反应过来,便下意识心虚的松开手:“你都知道了?” 萧砚缓缓点头。 “这又如何!?”降臣咬牙道:“难道她的手能比得上杨玉环的手?你又没摸过她!” 萧某人不与反驳,闭上了眼。 但他的下颌却被降臣捏住,迫使他睁开了眼。 “姓萧的,你听着。这世间的女子,唯有本姑娘,才值得你如此追捧!” 降臣气息如兰,那双桃花眼中,散着无穷的魅惑,“唯有我,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而我,也能帮你促成这一切,就算是长生……” 萧砚笑了笑,打断道:“尸祖对在下,为何要如此尽心尽力?” “很简单,我有我的目的。”降臣理所当然道:“而且,魁首需要换成我!本姑娘青春永驻,貌美无双,岂能被这些凡间女子压住!?” “此事暂且不提,尸祖不妨继续最开始的话题。为何会说萧某已然完蛋了?” “你最好将此事,好生记着。” 降臣拍了拍手,盈盈负手道:“你这段时日强行修炼九幽玄天神功,虽没有我的协助,但本也无妨,循序渐进就可。不过你却把入魔当作了修炼的手段,入魔再入魔,岂是你的身体能抗住的?” “会有什么后果?” “你在透支寿命。入魔固然能短时间内成倍增长内力,但岂是如此好用的?” 降臣柳眉轻蹙,道:“且你已然偏离了我预定的修炼方向,这功法虽还不稳定,但只要一次破开心魔,便极难再次入魔。但你却不同,竟把入魔当成了手段。依我的看法,你的状况反而更像这功法的起源……” “起源?” “你可知多阔霍?” 降臣沉吟了下,缓缓道:“你若说是入魔,不如更像是萨满一教的‘出马’。以透支寿命为代价,强行增加战力,萨满称其为‘献身于神灵,完全成为杀戮的邪魔’。但偏偏你还能够自己清醒过来,尤为称奇。” 萧砚沉默了,他若说是能够自己清醒,不如说是在慢慢堕落。杀戮的人性逐渐填满他的思想,直至未来的某一日,不可遏制。 细思过来,这俯身的‘神灵’,不如说是上一世陷入杀戮而无法自拔的自己。 “九幽玄天神功,和多阔霍有什么关系?” “这个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你现在只管记着,只要没有我,你就完蛋了。”降臣扬起下颌,盈盈负手,分外优雅。 “何解?” “……” 萧砚捏了捏眉心,有些没想到这个让他极为痛快的功法,居然会这般麻烦,便终于气馁道:“尸祖……艳压女帝。” “空口无凭。” “魁首……你的。” 降臣果然哼声一笑,放下了架子,来回踱步道:“很简单,有两个办法。其一……” 她顿了顿,折身瞪了眼正偷看的阿姐。 后者大惊,有些不解她凭什么发现了自己在偷看,便缩头藏进了胳膊中。 萧砚已猜中第一个法子是什么,便抬了抬手:“第二个方法。” “换血。” 降臣随手指了指一旁的耶律质舞:“这小姑娘,内力雄厚、乃阳中之阳,更比你的纯净千倍,几可根除你的隐患。就在方才,我已清洗过你全身经脉,只要你愿意,马上就可开始。” 萧砚沉吟了下,“她会如何?” “功力暴跌,或者是死。” “现在不能动她,我还有用,再议吧。” 萧砚摇了摇头,下榻穿上外衫。 “喂,你知道我们为了困住她,费了多大力气?”降臣瞪大了美眸,不可置信道:“再议?我可不是你的下属,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便等我要死了,尸祖再想法子,如何?”萧砚玩笑道。 “蠢货。” 后者美眸流转,欺身上前,低声道:“姓萧的,你不赞成此方法,该不会是图我身子吧?” 萧砚闻言淡笑,却是大步出了房门。 降臣盯着他的背影,能愈发察觉到,这少年郎在短短半年间,几是变了个人。 阿姐小心翼翼的凑过来。 “额的血,还换不?” “不换了。” “勒个男娃娃,也有一百多岁了吗?” “……换。” —————— 上官云阙在门外等了许久,恰见萧砚出来,便喜滋滋的迎了上来。 “萧郎,你真是吓死人家了……” 后者沉吟了下,却是摊开手掌,思索着‘透支寿命’这一后果。 上官云阙见他沉默着,遂也有些发愣,提醒唤道:“萧郎?” “哦,王彦章那边,有何消息传来?” “险些忘了大事。 “漠北王后述里朵,要与你单独谈谈。” 上官云阙从袖中摸出纸卷,继续道:“还有幽州急信,李存勖已兵临城下。” “不急,先迎王后。” (本章完) 请个假 写论文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5章 渡河 马蹄驰过山丘,于草地间留下了长串的浅印。 铁甲上的甲叶凝了晨露,被风一吹就散。 远远的,便已能望见西边尽头,有炊烟腾腾缭绕而起,于夏风间晃荡。 有游骑趋马过来,甫一见到萧砚那双锐利的双眸,就欲下马参拜。 “参见军使……” “不必多礼,速回营告诉王彦章,准备渡河西进。” “喏!” 萧砚显得有些风尘仆仆,身上的铁甲都沾了灰,但眸子依然很有神采,顾盼之间,杀意逼人。 他身后只跟了十余骑,不过都是一人双马,从渔阳一路疾驰到泃水河畔,所有坐骑都尽是灰尘遍身,掉膘严重。 世里奇香也在众骑士当中,这会一身功力都已被降臣封住,脸色有些发白。 付暗负责监押她,这会嚼着草茎,趋马上前:“校尉,属下以为,这胡女应不会太老实,不如砍了,省得今后麻烦。” 他的声音不小,世里奇香听的一清二楚。 但她非但不惧,嘴角还有嘲讽之色:“若非以多欺少,尔等南蛮岂能困住我?你们中原人,素会阴谋诡计,若非是欺骗王后,你们怎有机会如此得意? “还有你这南人统帅,呸,尽会些不耻勾当,心肠实是歹毒,怎敢厚颜无耻说俘虏了大王,尔……” 一旁有不良人默默听着,当即奔马过去,一鞭抽在其脸上。 “啪。” 鲜红血饮渗出,世里奇香嘴角也泛出血,却尤只是凶狠一笑,斜睨着他们,似要寻个痛快:“等着吧,待王后与大王重回草原,定要万骑南下,诛尔等的脑袋! “杀了我!我在天上看着你们!” 但自始至终,萧砚看都没看她,只是用马鞭前指:“述里朵于我尚有大用,一味用威只会适得其反,也需给她一点甜头。” 付暗亦是懒得理那胡女,世里奇香被俘虏在渔阳,尚不知漠北已然变天,不过她倒是知道了耶律阿保机已逃亡了辽东,所以再次有了信心。故不管这些时日不良人如何用刑,其竟不肯吐出半点漠北军的底细。 但这兖州分舵的不良人早已是萧砚嫡系中的嫡系,自是最清楚当下的局势,便只是看着这胡女在这胡言乱语。 付暗提高了马速,只落后萧砚半个身位,低声道:“幽州李莽来信,李存勖攻势甚猛……其攻克了涿、易二州,获得了大量攻城器械,又驱俘虏攻城。其自己则是于野外席卷,接连克下二十余豪族坞堡,令之献上军资,完全没有了辎重之忧。” 他顿了顿,继续道:“幽州城过大,单留守的兵马不足以守全,李莽担心,幽州恐怕坚持不到你回返。” “……” 萧砚蹙了蹙眉,从信件上的消息来看,李存勖似是疯了,仿佛眼里只有河北。 他月前遣人南下,让杨师厚拔军攻潞州。潞州是太原门户,足以动摇晋国根基,但就是如此危机之下,李存勖竟然也不回返。 “不急,幽州屯粮足以支撑万人食用两年,我已给李莽发信,令其在必要之时退守内城。外城墙过于宽大,收缩防线后,或能再支撑半月。” 听过此话,付暗犹豫了下,低声道:“就恐刘仁恭那厮,支撑不到最后……” “他落到李存勖手里,也不会有好下场。”萧砚冷着脸,重重的一夹马腹:“勿要多言,总要与其见个真章。” 后面,脸上有血痕的世里奇香见二人理也不理她,在屈辱之中,更显得勃然大怒,张口还欲骂声,就见萧砚指尖有一道寒光飞来,霎时止住了她的哑穴。 而就在这期间,前方已传来了号角声。须臾,数骑出了营门,疾驰来迎。 最前方,靛蓝色衣衫的倩影马速最快,但临近了,她反而缓了速度,抿着嘴,落在了人群之后。 王彦章咧嘴大笑,与一众军将翻身下马,遥遥执礼。 “参见军使!” “吁……” 萧砚勒停坐骑,抬目一望,先是看见了远处咬着唇,似是酸了鼻子的姬如雪。 他淡笑了下,冲她不着痕迹的轻轻点头,而后才持着马缰虚抬。 “诸位入驻此地,实为幸苦。回返幽州,本使论功行赏,定不负诸位卖命之功。” “军使说笑了,俺们在渔阳的大宅子可还没人住。存封着的财物也还没来得及搬咧,你再赏,俺那小宅子就装不下!” 众将显得异常高兴,纷纷嚷嚷起来,除却又有赏赐外,还有一分萧砚归营,又有了些许定心的原因在内。 泃水大营中的兵马逼近两万众,其内定霸都、义昌军、燕地新卒等等各有几派,谁统领他们都会被下面的军头排斥,唯有萧砚的本事是有目共睹的,已渐渐被众将接纳认定。 纵使是归附的义昌军将领,这会在尴尬之余,也多有一份敬畏。 萧砚并未忘记他们,持缰指到。 “诸位曾陷于刘氏内战,但毕竟各为其主,本使已诛刘守光,对诸位不会追究。此次入驻泃水,你等亦也安分。 “节帅虽对诸位或有误会,但本使会替诸位讲明。此回幽州讨平晋贼,便就功过相抵,立功者,亦会论赏。” 义昌军众将,这会不论是真心假意,皆纷纷执礼。 “军使大恩,必以命相报。” 付暗环胸策马立在旁边,只是戴着面具扫视着此景。 眼前这场面,不仅仅是寒暄那般简单。 萧砚归来,众将出营远迎,更多的还是有“纳投名状”的意味在其中。不论这些军将承不承认,萧砚在这小半年内,已成为了河北现下最有实力的军头,起码在这泃水大营中,他已颇得军心。谁若敢不出营表明态度,脑袋第二日就会挂在辕门上晒太阳。 他冷眼扫视而过,只要看谁有小动作,便会替萧砚暗地里解决了。 且李存勖犯境的消息,也已在这些时日一点点透露给了众将。众人都是当年随刘仁恭反李克用的,晋人入河北,必然是要颠覆大家的基业。 而眼下在整个河北境内,能和李存勖掰掰手腕的,也唯有萧砚! 不把命卖给萧军使,指望晋人能给你肉吃? …… 寒暄过后,众将便簇拥着萧军使入营。 虽有心与姬如雪好好说说话,但眼前此景更不好冷落众将。少女不是不识大体的人,方才落于众将之后,便是不想让场面冷下来,这会更是早早的兀自回营,不想让萧砚因她分心。 营中已是热火朝天,不过才扎下几日的大营又要开始向西。士卒们的气势却正盛,来来往往的开始收拾,军官们也来来去去,不断的大声发令,让士卒们的动作再快一些。 泃水河畔,战马驮马,都被骑卒们溜出来饮水、喂食养膘。泃水距幽州足有数百里,少不得又要急行军,必须把战前准备做好。 岸边,游骑们慵懒的躺在马背上,嘴中叼着野草,目光却是死死的盯着对岸的漠北大营,只要对面稍有动静,他们便能立即通知自家人马,随时防备。 整片营寨中,都已有炊烟袅袅升起,准备让将士们吃饱喝足,动身西进。 萧砚站在望楼上,虚眸眺望着对岸,片刻后,便下楼回到大帐。 王彦章跟在后面,低声道:“若想回援幽州,只怕先要和漠北杂胡打一场。” 他并不知漠北情况,虽诧异早先游骑代传的西进命令,但并不认为漠北军能挡得住他们。这两日,他已在上下游搭起了两座浮桥。 不过奇怪的是,就这么在漠北军的眼皮子底下搭桥,他们居然都没有什么反应,甚而连一箭都未发。 “放心,他们不是威胁。” 萧砚解下披风,用刀柄指了指悬着的地图,在‘幽州’二字上轻轻一点:“当下的威胁,唯有李存勖。” 一众盔缨便近前。 “诸位都是营中大将,本使信得过,便不再虚言。营中的辎重,不足以让我们把此战拖得过久,且我们的根本还是在幽州。幽州若被李存勖据去,除却军心会受挫外,幽州的军械、辎重等等亦或不保……” 这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众将便一齐点头。 萧砚顿了顿,继续道:“但更重要的是,定霸都将士多为幽州人,家小皆在幽州。李克用这些年与燕地不睦,亦想诸位也清楚,城若破,恐怕会是一场劫难。” 这句话说的更为凝重,一时大帐内竟就沉默了下来。 晋军中,本就是胡汉参半,向来都是骄纵无比,说不得一言不合就会屠城,将幽州碾成白地。 王彦章摸着大胡子,脸上也挤出了几丝慎重的表情。沧州出身的义昌军诸将则是感同身受也似,神情凝重。 “肏他娘!”有定霸都将领骂道:“俺们燕地自家的事,偏他晋人要来插一脚,若是堵了俺们的退路、害了俺的婆娘儿子,俺定与他不死不休!” “说得对,他晋人要插手,那就伸哪只手,就剁哪只!”王彦章唯恐天下不乱道:“他李存勖不是吹得很能打?诸位兄弟,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才叫能打!” “李存勖又如何?俺们提刀把子卖命的时候,那厮恐怕还在吃奶!” 他们油然忘了萧砚亦是年轻,这般伱一言我一语的大骂了遍,士气竟颇有些上升。 萧砚待他们泄愤了过后,才压手道:“不论如何,李存勖不可小觑。故我们回援的速度不能慢,李存勖如今钉在了幽州城下,所以涿、易二州留守的晋军理应不会很多,我有意遣一骑将,试试能不能绕道收回二州、扰其军心。谁可往?” “只能是末将了。”王彦章咧了咧嘴,攥紧了大掌,杀气腾腾道:“军使给我一千骑,只要能一人双马,我替你开道。” 萧砚没理他,转头看向其他人:“可有涿易二州的人?” 人群中有些骚动,想揽下这份军令的人不少,但不知是不是多为幽州部将,竟一时没有人站出来。 许久后,角落里才有一道高高的人影默默的立出来。 “我曾驻过涿州……” 众人惊奇转头望去,却都霎时一惊,而后默然不语,避开视线,不去看他。 王彦章也咂了咂嘴,看向萧砚。 后者却是一笑,“元将军可有把握绕过李存勖的大军,抵进涿州?” 元行钦脸颊有些干瘦,原本壮硕的身形亦已显得只剩下了骨架也似。 那日刘守光被萧砚射杀,他都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后者偏偏留了他一命,且还委以重用,留在身边参议军事。 从大战中留存下来,那几日又见过了刘守光对他的态度,他反而如此沉默的活了下来,不再一心求死了。 这会听闻萧砚发问,元行钦却并未打包票,反而沉声道:“闻李存勖可亚其父,末将不敢夸口。但末将通晓涿州地势,必会尽心促成此事。” 王彦章撇了撇嘴,转头道:“军使,交给我,你是知晓我的本事的。” 萧砚却是眸光锐利,只盯着元行钦不出声。 后者抱拳沉默,心下有些气馁。 不料,只是须臾,萧砚便笑道:“元将军是将才,交给你,我放心。” 而后,他便大声道:“传本使令,定霸都拨一千五精骑,一人配备三马,交于元将军差遣。” 帐口,有不良人持了虎符应命而下。 王彦章大张着嘴,恼怒的瞥了眼元行钦,重重哼了一声。 后者亦有些愣愣,但他并未多说,只是再次一礼,退了回去。但在这期间,他亦瞥了眼王彦章,眸光有些锋锐。 他居于营中已有一个月,早就听闻这姓王的是萧砚爱将,挺有本事。 有没有本事,是看战功的。 —————— 众将各自领了军令,便匆匆散去。 唯有王彦章跟在萧砚身后,苦着脸道:“军使,你甭看不起我,就算不通涿州地势,我也可以堵住李存勖那厮的退路。你还给那厮一人三匹马,我们龙骧军赶路岂不是需要用腿跑?” 他说的话过于夸张了些,但这么一拨就是四千余匹坐骑没了。且他一个中原骑将,又是常年待在朱友贞麾下,哪里打过这种富裕仗,这会更是将元行钦恨得牙痒痒。 “你,我另有重用。” 萧砚并不过多解释,顿步止住,而后望向西面的漠北大营。 “眼下或许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坐骑。 “王彦章,统领过漠北人吗?” 后者愣了愣,愕然的张嘴,有些疑惑:“漠北人?” 但不待他有多余的时间发问,付暗便从西面趋步过来。 “校尉,那王后。 “渡河了……” (本章完) 第126章 述里朵 泃水上下浮动,使得桥面也随之不断起伏。 岸侧已有哨声响起,有定霸都的游骑直起了腰,提起悬在鞍鞯边的短枪。 一匹高头骏马,踏上了浮桥,不急不缓的直向东面而来。 几名凶猛近卫,随侍在这一骑前后。当先一人,名为赵思温,虽为汉人,但降漠北已久,于耶律阿保机帐下任汉军都团练使,算是漠北汉臣第一人。 有他随侍在侧,就不用说这匹骏马上,那系着披风、戴着帷帽的美妇人是谁了。 述里朵虚掩美目,视线从帽檐边的薄纱透出去,缓缓扫过尚还在泃水边上遛马饮水的骑卒。 这会,有近千的胡骑就在西面河岸上,目视着她过河,甚而已做好了随时支援的准备,杀气腾腾。但就算如此,这些颇为悠闲的燕地兵卒,好似也全然未曾放在心上。 他们是有什么底气? 究竟是什么底气,才能让这些大字也不识几个的兵卒这般有恃无恐? 述里朵抬起头,能看见极远的大营望楼中,一英挺的人影正负手望过来。 她便俏脸森寒起来,背姿更是下意识直了直,以让自己的气势更足、仪容更盛。 前面,有几骑疾驰而来,拦在了正前方。 几骑中,世里奇香脸颊还带有血痕,头顶的蝎子骨配饰也没了,极显狼狈。 漠北一众恰过浮桥,赵思温眼见此景,目光便是一沉,单手下意识握住鞍鞯边的刀柄,重声道:“汝等是为何意?” 付暗趋马而出,遥遥一拱手,姿态很客气。 “我家军使说了,王后入营,单骑尔。” “放肆!汝军使是何身份?王后是何身份?!”赵思温冷笑一声:“尔等那军使,贯会骗人,某家可不敢轻易信他。” 付暗闻言,客气的表情也没了,反而有些嬉皮笑脸道:“那你们回去吧。” 赵思温不由一哽:“汝……” 前者嬉笑道:“将军不妨问问王后,还要赎人吗?” “王后,贼子奸计甚多。而今大势迷离,万不敢犯险……”赵思温略略退后,对着一直未出声的述里朵商量道:“臣还是秉持退回草原的想法,不论如何,回到草原也尚有一线生机。” “你们退去。” 述里朵沉吟许久,趋马向前:“本后自有考量。” 赵思温与一众近侍大急,霎时落马劝阻:“王后,单骑入营,万万不可啊!” “诸位。” 对面,付暗大声吸引几人的注意,而后指着一旁的世里奇香,提醒道:“这位,便是我家军使的诚意。王后只要表出自己的诚意,军使便可容她伴在王后身侧。” 赵思温却是看也不看世里奇香,低声急道:“一介奴隶,岂能容王后屈尊犯险?而今大王尚不知内情,你若也身陷敌手,何谈雄志?” 述里朵脸上的寒霜更甚,沉声道:“让开!” 几个近侍面面相觑,却是不敢再拦。 赵思温半生富贵、志向,皆系于耶律阿保机身上,而今阿保机困于敌手,更是不敢再让述里朵也离去。他是土生土长的汉人,早就嗅到了这其中的阴谋气息,但拦不住述里朵,而今一见还需单骑入营,更是不肯相信了。 他已定出结论,述里朵此去,必然无再返的机会。届时漠北军主心骨一去,甚而可能连草原都回不去! 但他还没来得及去抱马腿,述里朵已重重的一抽马鞭,一鞭甩在他脸上。 吃痛之下,赵思温霎时避开。 述里朵冷面看去,寒声道:“瞻前顾后,能成什么大事?本后若不归,你便为最高统帅!” 说罢,她看也不看一众近侍,趋马东去。 “该死!” 赵思温又惊又惧,就欲翻身上马去抢人。 但付暗一众已抢先抽刀,策马上前,笑眯眯道:“将军护主心切,忠心可鉴。但为臣子,莫要逾矩才是。” 前者暗怒,却也不敢妄自动手,唯恐战乱起,述里朵彻底没了回返的机会。 而后者趋马过去,竟也不需人引领,旁若无人般,直往营门而去。 付暗盯着她,啧啧称奇,而后给世里奇香解了哑穴。 世里奇香真获得了自由,也顾不得大喜,更顾不得去看赵思温等人,急忙跟上去,压低声音急声道:“王后、王后!此为陷阱!莫要中计!” 她全身功力皆被封存,只能紧贴在述里朵的坐骑边,为其牵绳,同时急迫的细不可闻道:“大王他……未被俘虏!” 世里奇香本以为这一言既出,自家王后定然会马上回转,杀回漠北大营,收拾旧部,再决雌雄。 但出乎她的意料的是,述里朵却是没什么反应。 或许有一丝愣然,但也掩在了薄纱之后,全然看不真切。 世里奇香惊骇不已,“王后……” “勿要多言。” 直到入了大营,述里朵才沉吟着淡声道:“本后此来,不是为了赎你们。” “那王后何必屈尊犯险!?” “本后是来谈判的。”述里朵抬眸,已看清了望楼上的人。 “……” 世里奇香不敢再言,因已有披甲的军官过来,让她们步行过去。 她便有些恼道:“在望楼上谈?” 那军官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冷冰冰道:“我家军使说了,王后这会想回去,他也不会拦。” 述里朵淡笑一声,趋步登上台阶。 世里奇香屈辱不已,亦是跟上,但她却被那军官拦住了,“汝在此处侯着。” 望楼上,萧砚自是能听清下面的动静,便转身过来,道:“不用,让她上来。” 但恰在此时,述里朵已登楼而上,继而冷声道:“无妨,便令她在下面侯着。” 萧砚洒然一笑,也不再理会。 他负手站在木栏边,眺望着远处的漠北大营,以及更远处的山川、平原,笑道:“王后确要比男儿更有气魄,实令萧某佩服。” 望楼上摆有一方小桌案,述里朵蹙了蹙眉,却是冷冷看着萧砚的背影:“阁下姓李,为何偏要自称萧姓?” “哦?王后很关心此事吗?” “阁下骗术甚多,倒是本后着了道,费尽心思查了一查。” 萧砚哈的一笑,折身坐在小案边,伸手邀请道:“王后不也是骗了萧某?昔日约定退兵,却未曾想王后实际想的是要萧某的命。” 述里朵取下帏帽,美目虚掩:“你把奥姑如何了?” “人没死,活着的。” “本后该如何相信?” “王后莫不真的以为,萧某是坐在这好声好气的与你谈判的?” 萧砚皮笑肉不笑道:“王后而今,还有选择吗?” 述里朵沉吟了下,冷眸望去:“我家大王,现在何处?” “辽东。”萧砚敲着膝盖,思索了下,道:“哦不,我那属下既未取回头颅,或已逃至渤海了。” “阁下当真要对他赶尽杀绝?”述里朵寒声道:“漠北与阁下,当无血海深仇。只要阁下肯放大王一马,漠北定与阁下世代交好,绝不虚言!” 她死死盯着对面青年的脸,其却并未看她,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思忖许久。 半晌后,他才道:“王后很在意耶律阿保机的生死?” 述里朵愣了愣,继而蹙眉。 “何意?本后为何不会在意?” “我的意思是,他已不是漠北大王了。”萧砚笑了笑,道:“为了一个形如败犬的漠北可汗,王后难道真的甘愿单骑入营谈判?” “本后听不懂阁下在说什么!”述里朵冷面道:“就算他不是大王,本后亦会对他不离不弃。何况,阁下难道真的以为,一场动乱,就能夺得他的权势?” 她言辞犀利,似是有万分的底气,想要拼命压过这青年的气势。 但萧砚却不应她,而是自顾自继续出声。 “哦,萧某当不该称你为王后了。漠北王庭动乱,耶律剌葛与耶律辖底争王位,谁赢,伱都不该是王后了。 “可若直称述里朵,确实不太尊重,便按中原习俗来吧,不如称述娘子?” 他语气轻轻,落在述里朵耳中,却要比先前所有的话更显得刺耳、难听。 “够了!” 她嗔怒起身,按着桌案,咬牙道:“竖子,莫当本后好欺辱!?王庭虽乱,本后母族尚存,耶律家那几个废物未必就见得能压服众部!你的人,也未必就能追上大王!” 萧砚眯眼淡笑,道:“要对耶律阿保机赶尽杀绝的,可不止萧某。” 述里朵大愕,而后惊惧,美目瞪得极大:“你……” “没错,萧某遣人给新任大王送了一份礼物。” “竖子!”述里朵嘴唇开始哆嗦,有些发颤。 她今日很明显抿了胭脂,气色显得很好,应是不想让萧砚看出她这几日的慌乱。但就这么一瞬,她纵使是抿了再多的胭脂,也掩饰不了她心下的无措。 萧砚敲着膝盖,继续淡淡出声。 “述娘子对我的阻碍,无非是这万余漠北儿郎?其余可就别无什么诱惑力了。 “反之,述娘子方才所言的漠北与萧某交好,我看也大可不必。萧某既然已与新任大王结了善缘,何必再费心思,与恨我入骨的二位修好? “啧啧啧,述娘子这眼神,真是恨不得吞了萧某。” 述里朵死死咬牙,胸脯不断起伏,似已无话可说。 但许久,她又冷声一笑,仿佛平静了下来,继而重新坐了回去,语气也转为冷静。 “阁下莫要高兴的太早,而今幽州受困,阁下当真不急?本后这上万儿郎,固然或对阁下造不成什么大的阻碍,但拦阁下三五日,或不成什么问题。” 她语气淡漠,不经意道:“倒也忘了,阁下应不知本后早已遣使拜访李存勖。若是不出什么意外,只要本后未曾回返大营,那位李亚子当会亲率大军东来,与萧统帅会一会。” 她这番话说的极为平静,说到最后,起伏的胸脯也缓了下去。 谈判桌上,最重要的是筹码、底气,而非这竖子这般巧舌如簧,占点小便宜。她最为重要的能力,便是能在危局之中,敏锐的察觉到对方的弱点,而后痛击、为几方增加筹码。 很明显,幽州,便是这竖子的弱点。 萧砚沉吟了许久。 述里朵微微扬脸,冷冷的看着他,气势再次凌厉起来。 萧军使便搓了搓手,起身向下吩咐道:“烧一炉茶。” 须臾,一炉清茶便由人呈了上来。 述里朵记忆很好,能记起端茶的那个清冷女子,是那日接走萧砚的人。 姬如雪背对着她,目光关切的看了下萧砚,嘴唇轻启,用唇语道:“可需要帮忙?” 后者只是淡笑,不在意的挥了挥手,让她离去。 “似萧统帅这等杀伐果断的人,竟也有红颜知己?”述里朵冷冷一笑,持杯缓饮。 期间,她略略抬眸,注意到了萧砚凝重的表情。 果然,她抓住了这竖子的弱点。 但马上,萧砚便饮着茶,轻声道:“述娘子难道不知,鼓动耶律剌葛造反的,便是晋国通文馆门下的巴尔?哦,还有一人,乃雁门果毅都尉,石敬瑭。这两人,俱为通文馆圣主李嗣源的心腹。 “是在李克用跟前,都能露脸的人。” 未听他说完,述里朵便冷笑道:“耶律剌葛,目光短浅之……” 但顷刻,她猛然一呛,茶水喷涌而出。 萧砚脸色淡淡,一拂手,罡气便拍散了喷来的茶水,“述娘子若嫌茶不好喝,后面再煮便是。” “竖子!” 述里朵却是霎时起身,俏脸森寒,似是破防一般倾身过去,想要攥住萧砚的衣领:“竖子!安敢再欺瞒本后……” 但她还未说完,嘴中已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萧砚捏住了她的脸颊,不让述里朵能够再进半寸。他面无表情,漠然道:“述娘子不妨暂且信一信。” 后者浑身发颤,手指紧紧攥着掌心,顷刻间就已沁出了几点血痕。 萧某人毫不怀疑,她会马上背过气去。 他松开了手指,起身走到木栏边,负手眺望着对岸的大营,以及不断来往的漠北胡骑。 “述娘子是聪明人,现下应当明白,耶律阿保机已彻底没机会了。我对杀他并不感兴趣,但他耶律家,可不会容许他回到草原。” 述里朵伏在小案上,面容哀怨,似是心如死灰般一动不动。 但旋即,她就被一只大手提起。 视野瞬间明亮,从望楼扫视而去,似是整片大地,都伏于脚底。无论是山川、河流,还是如虎狼一般的大军,都仿佛臣服于两人脚下,静静听令。 萧砚揽着述里朵的纤肩,强迫让她看着前方。 他抬手缓缓扫过山川,语气淡淡。 “你想东山再起、重掌漠北?易事尔,但普天之下,你应当明白,谁才能助你。 “王后。” (本章完) 第127章 述与李,共漠北 烈风瑟瑟,鼓荡着凛凛的甲叶,连绵的旗帜亦不断席卷,发出飒飒的舞动声。 望楼下,世里奇香一脸愤慨,她不住抬头,却怎么也听不见其上的半缕动静,似是有一股内力,罩住了整片望楼的空间,不让外人听见。 但她除了暗恼,却别无他法。周遭的一众甲士三三两两的守卫着,虽并未出鞘,但皆是手按刀柄,一脸不善的向她望去。 “呵。” 世里奇香冷啐一口,回过头,便瞥见了在另一边,倚着木柱、抱着剑环胸不语的姬如雪。 她眼珠子不着痕迹的转动。 说罢,她又继续道:“我懂你们这些中原女子的心思,无非是想傍着夫家获得权势。但此人正是那种处处算计的人,岂是你献个身就能让你如愿的?何不寻个援手?我家王后,乃是比男人更有手腕的女中英豪,你只要与我们合作,她定能助你更进一步,让那统帅半步都离不开你。如何,可有兴趣?” “你们王后如此厉害,难道没有弱点?” “述娘子,当为漠北永远的王后。” 世里奇香脸上还有血痕,全身看起来极显狼狈,这会却是颇有些神采奕奕。她环顾着周遭的人,能确保没有人听到她们二人的谈话。 许久后,她才细不可察的出声,但声音里,已加了些许颤抖。 “留着以后再讲吧。”姬如雪退后几步,继而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我不是他的宠妾,他有多少女人,都不关我的事。” “够了。” “金银财宝,数不胜数,随你挑选。” 世里奇香见事有可为,心下略喜,声音愈低了些:“女郎可知晓我家大王现在何处?以及那统帅的具体计划?还有我家奥姑现在何处?” 不止于此,甚至有人给她牵来了坐骑。 “你!” 望楼上,烈风拂过,鼓荡起述里朵差不离曳地的袍裙。 萧砚的手缓缓从述里朵的肩向下滑动,抚上了窈窕的背:“萧某尊称述娘子一声王后,但现在的草原上,还有几人承认述娘子是王后?” 这种局面之下,就算是耶律阿保机活着回去,在葬送了数万精锐的骂名中,都极有可能永无翻身的机会。 没有多的时间犹豫,世里奇香便低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这厮!”世里奇香再次恼怒,上前了几步,急声道:“你莫走,我有秘密告诉你!” “萧某当然清楚王后于草原上的威望。”萧砚打断述里朵,不杂感情的淡笑:“但耶律阿保机若是死在了渤海,王后难道还有如此高的威望?” 她上前,执杯与他对饮。 —————— “你,是那狡诈之人的……宠妾?” 世里奇香怪笑了下,低声道:“你可知,这狡诈之人在渔阳,也还藏了一個娇滴滴的美人儿?” 世里奇香一众攻击似是打在了棉花上,懊恼不已,比挨了鞭子还难受。 他很清楚,述里朵不过是暂时装装样子罢了。但就算这样,她这一礼、一言一动,便是那哀婉的微表情,都撩人至极。 …… 她甚而已想到了耶律剌葛小人得志的模样,其本就窥伺王位已久,甚至是对她,似乎都有一股子邪念。她怎能愿意让亲手扶持壮大的漠北,如此毁于这种废物手中? 她岂能忍受,被这种废物压在头顶? “请将军助我……”述里朵几乎是马上软瘫到了萧砚怀中,全身都轻轻颤抖起来。 姬如雪头也不回,大步离去:“耶律阿保机确实是活着逃了,但忘了告诉你,他身后有追兵。至于现在是生是死,我并不清楚。” 萧砚并不需要她有什么反应,只是用手指敲着她的肩,似要敲碎这位女中英豪的心理防线。 后者虽未抬头,但似乎是察觉到了那抹视线,忍不住就轻轻颤抖起来,美目轻抬,泪痣上凝了半缕泪珠。 在这期间,已有几个不良人围过来,唯恐世里奇香作出什么不轨的举动。 “阁下,是何意……” 且这会势已不可挽回,述里朵便拂裙盈盈一礼,略带着泣声道:“妾身所有,今日就尽数系于将军……” “姬姑娘,此胡女虽被封住了丹田,但毕竟有底子傍身。”那不良人低声道:“此女命贱,万不敢如此让你涉险,小人在校尉那里,吃罪不起。” 后者脸色平静,近前了几步。 前者回过头,清冷的扫了她一眼:“直言便是。” 述里朵面露寒霜,勒马而停,冷视而去:“勿复此言。” 世里奇香愣了愣,而后皱眉道:“那你想要什么?” 世里奇香看着欲要离去的少女,愣了愣,急声道:“还有第二个问题,你还未……” 世里奇香目光大愕,愣愣看着述里朵面无表情的上马。 耶律阿保机大权旁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固然在草原上还有旧部与旁人不可及的威望,但因为近些年她与阿保机筹划着集权,早已让各部心生不满。 “本后与九郎,当共掌漠北。” 世里奇香有些惊诧这少女的胆色,便环胸冷笑道:“那等狡诈之人,似你这般的美人儿,居然也肯屈身于他?莫不委屈?” 虽说她更多的还是英武杀伐之气,但偏偏是这高贵的身份、于无数人前端庄、高高在上的气质,令萧砚的心下不由自主的就涌出一团火热。 万旗涌动,寒光闪烁,无数盔缨紧随其后,整列而充满肃杀之气,齐齐西进。 世里奇香怒意直涌脑门,她恶狠狠的盯着姬如雪的背影,但仅是片刻,她就极为冷静的退了两步,以显示自己没有什么威胁。 “王后,你也不想回到草原沦为阶下囚、亲眼看着漠北四分五裂吧?” “无碍,我心中有数。”姬如雪客气道,继而上前。她有些好奇世里奇香想要趁着萧砚不在,对她说些什么。 不过好在,她已掌握了重要情报,只要能与王后回去,再次统筹诸部。 她闭目思忖片刻,勒马回转。 “等价交换。”姬如雪沉吟道:“有了你们的情报,我便能更受宠,到时也能替你们拿到更多的谋划打算。” 世里奇香只是死死看着姬如雪,“放心,你绝对感兴趣。” 世里奇香再次惊诧,但大惊过后,便是大怒:“汝和那狡诈统帅一般,也骗人!?你们南人,都只会骗人吗!?言而无信,怎有脸面……” 故她便也狠心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低声道:“王后育有两子,但次子尧光却更受她的器重,是她认定的下一任大王。这世间,王后若有软肋,便应是这位小王子了……” 姬如雪没有犹豫,道:“耶律阿保机未死,已逃向了辽东,据我所知,他尚有两千余部。” 说罢,他便双手将述里朵扶起。 “王后是聪明人,当能清楚,今日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不正是说明你们蠢?”姬如雪抱着剑,淡淡道。 述里朵一言不发,美目紧闭,但不断颤动的睫毛,却出卖了她早已慌乱的心绪。 这漠北王后虚岁三十,正是风情正盛的时候,熟透了的美妇人。纵使眉目间还有些寒霜,但却有一颗泪痣相衬,甚显艳色。 他的目光,便落在了述里朵的胸脯上。 从她出声到最后,姬如雪都只是默默的听着,并不反驳。待她说完,才瞥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倒不必这么绕弯子。” 她思忖了下,“你得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不止是因为事态过于繁杂,几方势力横插在这燕地,萧砚的大多布置她虽知晓,但仍有迷雾之感。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原因便是她不知此事算不算背刺萧砚。 说白了,她已不知自己伴在后者身边,是情谊重于任务、还是任务重于情谊。少女毕竟恰才出江湖,儿女情长的事,她尚有些迷茫…… 世里奇香皱了皱眉,她并不傻,反而时常会冒出鬼点子。这会想探姬如雪口风,也是突如其来的想法,现下竟觉得这少女似是别有所图一般。 这会被世里奇香一打岔,姬如雪便蹙眉抬头,而后抬手:“不必拦她。” 号角声中,营门大开。 姬如雪轻轻点头,似已明了。 那不良人犹豫了下,但一看周遭皆是自己人,遂不再阻拦,站在几步之外,冷冷的盯住了世里奇香。 一佩戴青铜面具的骑士,身系大红披风,被簇拥着出了营门。 萧砚淡笑一声,瞬间将绮念压了下去,折身而转,倒了两盏茶,“我为李姓,行九。王后以后,可换一个称呼。” 萧砚目光玩味。 世里奇香眸光微动,她果然没猜错,这少女竟真的知晓这些情报。 虽说她是个漠北人,但也能辨出这个中原少女是个极美的美人坯子,关键是那个狡猾的南人统帅在营中尽也带着她,必然是极为宠爱的。若是如此,其应是很清楚那南人统帅的底细…… “容我想想……” “此人的本事,王后当该比萧某更清楚。其于草原上的威势,是远远比不上王后与阿保机,但萧某记得,此次南下,是王后的主意吧? “届时,阿保机被阻于渤海,王后孤身回返。此战漠北丧失了数万精锐,王后以为,诸部不会怪罪于你?而耶律剌葛不会联合各部,趁势剥夺你的权柄?打压你的母族?草原上的德行,王后当比我更清楚。”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世里奇香却是瞥着周遭的一众人,低声道:“不能让他们听见。” “我们姑且认为新任大王就是耶律剌葛。 “莫说了……” 自从幽州入魔过后,他似是很难压制自己的贪欲。 有不良人抽出了佩刀,一脸冷意的望着她,“止步。” “而今,漠北王庭动荡,耶律家为王位争得头破血流。” 凭借自家王后在草原上的威望与手腕,不难救回大王…… —————— 她闻声转去,双眸猛缩。 但并不妨碍她鄙夷少女,冷笑道:“枉你生得一副好皮囊,却只能依附于那奸诈之人。这世间,恐怕唯有我家王后……” 她便抱了抱拳:“多谢。” “本后于草原上还有旧部……” 揽着她的不是手,而是不可阻挡的大势,是重如泰山的危局。 萧砚瞥了她一眼,附耳过去,低沉出声。 故这竖子的轻薄动作,她几无力推阻。 耶律剌葛现今上位,必然会趁势笼络诸部,支持者定然也会不少。届时就算不杀她,但她十余年积攒的权力、逐渐壮大的母族,或可能一夜而被瓜分的一干二净。 她甚而没有把握,猜中姬如雪在那位统帅心中,到底占有多大分量。若是动手后却没有理想中的作用,反而得不偿失。 姬如雪正在思忖该如何向凤翔回禀这里的情报,作为女帝的信重侍女,她随着萧砚到河北,便有一份充作女帝眼睛的作用,但而今,她已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禀了…… “没骗你。” “妾身,万谢将军。” 姬如雪瞥了她一眼,既知是这些废话,她便懒得再听,准备离去。 世里奇香心下一惧,但马上,又有号角声响起。 “噌。” 世里奇香却还未说完,她又掰着指头回忆了下,补充道:“他不但在渔阳藏了美人儿,甚而与那位美人养了一个女童。没想到吧,似伱这等小姑娘,最易受此人哄骗了。此人骗术连天,将我们骗得团团转,对你必也是没什么真心话。” 述里朵咬着唇,一言不发。 “你!?” 几步外的不良人冷笑了声,用刀尖一指:“汝这胡女,想耍什么花样?” 萧砚的大手就揽在她的右肩上,手心上的温热乃至强硬的力道,就如此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姬如雪扬了扬眉,确实是有些出乎意料。 世里奇香大恼,却无法反驳,便转口道:“我也通晓中原习俗,似你这等人,必是中原大户家的女郎,怎能甘心做小?此人手段卑劣,背地里还不知有多肮脏,你这等美人,实是委屈。” 萧砚目视前方,淡声道:“晋国乃耶律剌葛的帮凶,断不会轻易让王后回到草原。而就算你们侥幸杀回草原,但彼时大局已定,王后莫非认为,耶律家会容许你借母族之手恢复权势?” 前方,姬如雪好似未听见,重新倚在木柱上,闭目沉思起来。 她眼望着山川河流,唯只是怔怔。 但后者并未应他的急唤声。 对岸的胡骑,也霎时躁动起来,赵思温大急,已准备夺桥抢回述里朵。 述里朵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继而在无数人愕然的目光中,与萧砚并肩而行,踏上了泃水西岸的土地。 “王后,奴打探到了机密,大王他……” 待再看姬如雪,这少女的表情亦是很坦然,眸中闪着她极为熟悉的野心,怎么看也不似作伪。 而她,早已被耶律剌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最大的可能反而是突然暴死…… 述里朵终于忍不住,再没有了一直以来的强势模样,只是面容凄惨,哀声而叹。 述里朵尚还在望楼之中,她并不敢妄自劫持这位少女。 “够了……” “喂,兀那南人女子。”世里奇香缓步过去,出声唤道。 王后面色复杂,似也被自己不堪的样子给惊诧住。但她是极为理性的人,最为清楚男人喜欢什么,眼前这青年虽年龄不显,但偏是年少,野心反而更甚,野心盛者,征服欲便更强。 姬如雪思索了下,问道:“告诉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述里朵美目虚掩,明白合作已正式敲定了下来。 后者霎时一笑,拍了拍她的背。 …… 是日,漠北步骑两万,并入萧字旗下。 (本章完) 第128章 朝中有人 大暑过,便渐至立秋。 这个时候,俗语谓之阳气渐收、阴气渐长。但笼罩世间的暑热并未收敛下去,反而愈显得酷热起来,似有掌控伏暑的天公,在这最后的夏日,不遗余力的继续逞凶人间。 旁的地方不提,中原腹心汴梁,这两日犹自暑气逼人,街巷间所过的行人、小贩,皆是挥汗如雨,在这闷热的燥恐中,无不唾骂一声“直娘贼的三伏天,怎不热死老子?” 但骂归骂,小贩们的活计还得继续,尤只能挑着担,擦着汗沿街叫卖。 这时节,他们对旁的地方都不羡慕,唯对全城首屈一指的“安乐阁”,羡艳的紧。此时,那安乐阁的大门敞开,但其内却是冷气阵阵,一批一批冰块伏在特属的角落,让人凉爽无比。 来来往往的食客络绎不绝,直往里去,一进去就不再舍得出来。但安乐阁的位子终究有限,非达官显贵基本不得进,总有些让人往而兴叹。 不过就算如此,这些不得进的人,却对它骂不起来。盖因安乐阁门口,搭了一凉棚,棚下有伙计忙碌,但凡是白跑一趟却没位子的人,都能免费领上一份绿豆汤,且汤是冰镇过的,尤为爽口解暑。买也尤为便宜,一份茶钱不到,就能买上好几份提回家。 “安乐阁的伙计说,此次不是酸梅汤,是一新菜品,名为‘皮蛋瘦肉粥’,是为晨间早食,想请王妃品鉴品鉴……” 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段成天。 “诶。” 她年不过二十余岁,美貌也算不上多么艳美,但婀娜的娇躯偏偏有一股魅惑的骚气,常引得朱温对她欲罢不能。这会卧于室内,全身上下更是清凉无比,仅着一层薄纱。盖因如此,那说书人隔着帘帐,却是头也不敢抬,唯恐看见了要小命不保的场面。 一时间,汴梁城中的各个商铺,皆推出了‘绿豆汤’这一饮品,没有条件冰镇不要紧,价格更低一些,总有人赏脸。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能看见外间供不应求的酸梅汤,此时却摆满了一盛有冰块的木箱,似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一般,孤零零的放在角落里。 张贞娘有些无聊,便召人来询问。 在宫里,旁人只观朱温对待张贞娘尤显粗暴,但一应手笔,却多彰显了他对这位儿媳有多喜爱,不仅是她侍奉的好,还有更深层次的身份碾压,也格外让这位君父满意至极。 “忘不了,就等郎君回来为王妃写评语了。” “校尉这里有一个锦囊,天速星若办不成此事,便遣人将锦囊送到张贞娘手中。” 本已准备告退的骆小北见张贞娘忽地提起此事,便霎时立住,继而一板一眼道:“正好五个月,将近半年。” 自从半年前开始,她们这名不正亦不实的王妃,就常常这样了。 赵从宜却是笑着一拦,而后看向骆小北:“依小北所言,那王妃很喜欢你嘛?” 那不良人却是捋须一笑,自我介绍道:“在下兖州分舵第八代不良人、赵从宜,乃如今汴梁马行的负责人,小郎子可是天速星的关门弟子骆小北?” “你这小孩子,年龄不大,说话却一套一套的。你就直说,大厨是何人?” 胭脂评这一美人榜,早已流传于大江南北,甚而在西域塞外,都有江湖人在讨论此事。同时,因有专属的评语以及详细的信息,胭脂评的含金量还在不断抬升。汴梁城内的美妇人小娘子,谁不想花重金贿赂安乐阁,以期能登榜? 连那稍有些意思的说书,此时也尤为烦人。 “王妃,安乐阁又送东西来了……”有侍女恭敬入内,禀报道。 “这般久?”张贞娘不由皱眉,有些厌烦起来。 那王府供养的幕僚有些讪讪,他就一个闲散文士,身上连官职都没有,只能分析到如此了…… “王妃说笑了。”骆小北叉手垂头,正色道:“我家郎君早就吩咐过,王妃对他有提携之恩,不敢忘怀。我家郎君乃前唐旧臣,孤苦无依,若无王妃在陛下身边美言,岂能在汴梁立足?郎君言,他旁的什么也拿不出手,唯有此物,或可聊表谢意。所以新菜一进宫,定要把第二份,送给王妃品鉴……” 段成天将信纸揉碎,随手碾成粉末,皱着眉道:“杨师厚不是已转攻潞州?” “哦?” 安乐阁。 “明白了。”段成天点了点头。 “你这小鬼头,对主子倒是忠心。”张贞娘娇笑了下,挥了挥手:“罢了,本妃就替伱们问一嘴,就算是付了饭钱,下去吧。” “对了,待你们萧御史回来了,莫要忘了本妃上胭脂评的事。” 段成天叼着一根牙签,小眼睛一眨不眨,扫视着信纸上的信息。 述里朵察觉到以世里奇香的能力,说不得就要被萧砚一眼看穿,遂打算亲自过去。 在大营里,可没有大块大块的冰块解暑。 须臾,一道不高的身影便大步入内,其手间提了食盒,眼睛却是与年龄匹配般,不住的四处瞟动。 但汴梁时下风靡的饮品,却非是‘绿豆汤’,而是安乐阁独家研制出的“酸梅汤”。 —————— 一旁,有不良人一身客商打扮,捋着胡子道:“校尉的意思,便是想办法让那张贞娘献言,遣朱汉宾领兵入河北。杨师厚过于老成,恐不好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住河北私军……” “小北,你过来,师傅再教你几句。” 张贞娘脸上挂着玩味的笑,肌肤在衣衫下若影若线,引得那边的说书先生都有些声音颤抖起来。 他而今虽年幼,但早已从段成天口中听说过。兖州分舵的不良人,才是萧砚真正的心腹,是他起家最大的助力,以后其内的佼佼者,说不得就会成为不良人中的高层。 张贞娘哪里能懂这些,她连沧州、潞州在哪都分不清,便无所谓道:“本妃懒得听这些,你就去问问,可知萧御史何时能回京。” 除此之外,其内还有小池、花园…… …… 她便略略回眸,淡声吩咐道:“你借问奥姑的事,去大帐打探……” “来人,本妃要入宫面圣。 张贞娘不以为意,本就是提一嘴的事,她甚而都可能转头就忘了。 外间,骆小北脸颊一红,却是不敢多看,垂下了脑袋:“小的见过王妃。” 他挠着脑袋,向着赵从宜歉意一笑,而后问道:“去郢王府送过粥了?” ………… 王府共六进,有正殿、后殿以及寝宫之分,梁栋、斗拱、檐角皆用青碧绘饰,重檐歇山式的屋脊上,设有瓦兽,扬嘴而立。 “罢了。” 而待室内只余几个贴身侍女,张贞娘便有些烦躁起来。 “滚下去,养你何用?” 不用提张贞娘那等妇人了,其若是看见此物,还有那神秘的书信,怎不能感动? 只是,遣谁去提点张贞娘,让她献言呢? 就在沉思之际,房门忽地被人火急火燎的撞开:“师傅……” 世间但凡稍有姿色的美人,谁不夜梦此景?但安乐阁就是不肯受贿,言榜上美人自有评定标准。 冥帝朱友珪的官面封号,便是郢王,虽说民间以及朝堂多以‘冥帝’相称,但他的府邸却不敢挂以‘帝’字。 大半年前萧砚居于汴梁时,常出入宫城,她便多次伴在朱温身侧面见过他,当时只觉有趣,就随口替萧砚说了几次好话,却不知后者竟就一直对她感激起来,逢年过节都遣安乐阁的人送礼,更是一应新菜品,都早早的送来供她品鉴。 侯在屏风外的几个侍女神色自若,只是关上了房门。 她本就闲极,这会一提到萧砚,脑子里就尽是那几面中,对方极为英气的双眸。 当然,后面的想法不过骆小北的臆想罢了,直到现在,他都还未彻底清楚不良人的能量有多强。 “不用,此人有专人转达校尉的消息。其这半年一直被朱友贞打压,在汴梁过的战战兢兢,早就巴不得领兵出征。” 但她不过才行几步,又忽地一顿,折身回到卧帐里,取了一件左衽圆领戎服披上。 说罢,他才解释道:“此物,乃校尉给那张贞娘写的胭脂评评语,以及校尉对其写的信,天速星还是莫要好奇的好。” 这一饮品口味极佳、清爽,且还有祛痰止咳、辟疫、生津止渴的功效,最为关键的是,汤里能明晃晃的看见几大坨冰块,解暑又清凉。虽说单价远高于绿豆汤,但并不妨碍此饮品一时而风靡全城。 那说书先生并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错,但不敢违背,擦着汗告罪离去。 骆小北擦着汗,取过一碗酸梅汤,想说的话却是一顿,因他瞧见了那个客商模样的不良人。 段成天亦是眸光一变,与赵从宜对视了眼。 “萧御史一介文人,打什么仗?陛下就该早些调他回来,多制些新奇玩意玩。” 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这位祸水在朱温眼中的地位?不说那些从地方上来却不得志的官吏,便是朝堂上的些许绯袍重臣,甘愿认张贞娘为母亲的都不在少数。 “又是你这小鬼。”张贞娘披了一件外衫,娇笑着出去。 亭台楼阁如云,假山奇石罗列,甚而还有近百名奴仆,专供张贞娘使唤。 “这等军机,小的也不清楚……”骆小北犹豫了下,道:“倒是王妃,常常出入宫苑,可能替小的们带点消息回来?安乐阁上下,可都祈愿着郎君平平安安……” —————— “哟,卖相不错嘛。” “额……萧御史是河北先锋马军使、幽州果毅都尉,若是河北再打半年,他恐怕这两年都回不来……” “那不然,那王妃还赏了我十贯钱呢。师傅,我不明白,咱们为什么非要费尽心思巴结她?我总觉得她不像什么好人,还老让我背一些话,讨她的欢心,呸。” 在他懵懂的观念中,萧砚已与那位传闻中的不良帅一样神秘,身为唐臣,却能在大梁国都呼风唤雨,此处渗透势力。便容不得他认为,这些兖州不良人,今后一定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其余各店眼见生意火爆,自也因此私下研究了一番,虽说终究差了些味道,但多多少少揽了一部分商客。 …… 张贞娘终日收到的拜帖、礼品不计其数,都不甚想搭理,但这会却下意识新奇,而后才随手一摆,“可莫要再是什么酸梅汤,本妃可真是喝不动了。” 那年近四十的不良人缕须一叹:“论算计人心,校尉实乃已炉火纯青……” 段成天的胖脸一僵。 原因嘛,朝官都是心知肚明,因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乃是冥帝正妻、朱温儿媳,郢王妃张贞娘。 骆小北霎时正色,一脸正经的叉手行礼:“小北见过前辈。” 旁的武将都说萧砚长了一副小白脸的样子,但张贞娘却认为其虽古铜但偏白的肤色正正好,加之那一身忧郁、孤臣的气质,以及那对锐利的眸子,都极为合她的品味。便也就一直关照了下来,不时在朱温旁边念叨一句,也算回了这些谢礼。 段成天伸手接过锦囊,颠了一颠,感觉轻飘飘的,便疑惑道:“这是?” “朱温能听那妇人的话?” 骆小北的脸色却有些古怪,而后歉意发笑:“王妃莫要为难小的,小的哪能做主……” 不过一众有身份不差钱的达官显贵,只认安乐阁便是了。 其后又因为魁首幻音坊女帝的完整画像一更新,更是引得世人惊叹,一夜而生无数爱慕者,听闻凤翔的外地游人这半年都增长了数万。 “多谢王妃、多谢王妃……”骆小北欣喜不已,终于露出了孩童般的憨气来。 “可需要提前知会朱汉宾?” 距离幽州一百五十里的潞水河畔,一座连绵的大营,已扎了有两日。 “算他有点良心,记得本妃这一点恩情。” 那客商打扮的不良人补充道:“不需要让朱汉宾顶替杨师厚,但只要他出河北,杨师厚便会留驻于潞州。校尉在河北的布局便大有可为。” “可有河北的什么消息?” 单只着袍裙,倒显得太轻浮了些。 皇城,郢王府。 “我们何尝就是好人。”段成天嘀咕了声,而后板着胖脸道:“你懂什么?练功去,再送十份外卖!” 张贞娘便马上来了兴致,直起身,“令其端进来。” 她全无一名王妃该有的端庄感,自带一股放荡之气,常引得人不自禁就将视线放在她身上。她并不是不知道,但偏是要这样,以彰显自己的魅力。 中原酷热,在这北地边塞,亦也凉爽不到哪去。 段成天咳嗽一声,有些不自然的将其揣进怀中。 被斥退,那幕僚反而轻松下来。好在这郢王妃不似朱家父子那般嗜杀,说不得一言不合就掉了脑袋。 “回禀王妃,朝中的说法,沧州现在还未攻下,杨师厚杨太保也已转攻潞州,人人都说河北局势已然焦灼,或要再打半年……” “天速星过于苛刻了,少年郎,怎能如你我这般的老头子古板?”赵从宜笑呵呵道。 后面,世里奇香正要应命,王后却霎时顿住了。 “啧,可知他何时回来?” 说到了此处,她便霎时想起了萧砚。 张贞娘不由自得,而后尝上几口,果然味道可口,虽这皮蛋有些古怪,但不掩美味,便满意点头:“此物可称佳肴,你们安乐阁确有几分本事。本妃一直好奇,你们那大厨到底为何人?可否借来王府一用?” 相较于赵从宜的温和,段成天却是极为严厉,不客气的批评道:“冒冒失失的,翻年就八岁了,能不能沉稳点。” “潞州有晋国大将周德威坐镇,梁军在短时间内对其构不成什么威胁。杨师厚名义上还是河北行营招讨使,而今河北局势微妙,校尉不意让他插手。” 许久后。 随着食盒打开,张贞娘便眼睛一亮,接过了勺子。但她却在入口之前忽地一顿,而后似笑非笑的随口问道:“既出了新菜品,献于陛下品尝即可,何必送到王府来?” “滚下去,念的什么玩意。” 后者一脸骄傲,昂头而起。 单只是坐在榻上,她就联想到了萧砚那年轻、健硕的身姿。不由就有些显湿了。再细想,她脸色便已有些潮红,低喘着伏在了榻上,手指不由自主的探进了袍裙中。 述里朵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交领束腰袍裙,负手立在自己的卧帐外,美目虚掩,能看见一只海东青发着鹰唳,从南飞来,落向了大帐的方向。 “说起来,你家萧御史出征河北,已有半年了吧?” 在极短的时间内,此物已成为达官显贵待客、自饮的必备之物,且因单价偏高,更能彰显身份。而因为配方独家,几乎是安乐阁一家独大。 “咳……不瞒王妃,大多新菜的点子,多出自郎君之手。他出征前,留了许多锦囊,说到了一定时候,就可以打开研究研究新菜品。” —————— 且这郢王府,也非是给冥帝住的。众人皆知,冥帝常年闭关,久居那暗不见天日的玄冥教地宫,几乎不曾宿于地宫之外。故郢王府几乎是个摆设,但朱温仍然大手一挥,将这座占地不俗的深院豪门,赐给了郢王名下。 “就是嘛,又不是人人都能像天暗星校尉那样……”骆小北嘀咕道:“再说了,分明是你说的要教我杀人技,结果就是跑外卖。不跑快点,能行吗?” 张贞娘的眼睛再次一亮,继而不由掩嘴娇笑:“都说君子远庖厨,你们那萧御史倒是奇怪。” 骆小北旋即告退而去,张贞娘便才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此时,外间燥热无比,张贞娘却尤显慵懒的倚在楼阁中,一边享受着四面冰块带来的冷气,一边舒坦的饮着酸梅汤,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说书人为她讲故事。 河北。 固然弱势,她也需要保持王后该有的威仪。 “备马。” (本章完) 小提示:按【空格键】返回目录,按(键盘左键←)返回上一章按(键盘右键→)进入下一章 第129章 软肋 海东青落在了姬如雪的小臂上,而后歪了歪脖子,用头顶的绒毛蹭了蹭她的臂弯,颇显亲昵。 自从李莽将它献给萧砚后,这只北地的空中霸主就常被派出去接收信件,探查敌情。不过就算如此,更多的时间它还是留在大营里,在营盘附近盘旋、捕获猎物。而在这种时候,饲养海东青的任务,也就落在了姬如雪身上。 好在这只猎鹰尤通人性,未曾吓坏过姬如雪饲养的那两只幻音坊信鸽,非但如此,北国多猛禽,信鸽南下,或多被侵扰,海东青甚至还会伴飞一段路程,以彰显这两只可怜的鸽子有大哥罩着。 此时,大帐内不断有披甲的军官进进出出,人人步履匆匆,都只是按着佩刀一脸正色的模样。 甚而有漠北将领,亦是杂在人群中,进去后,便有撇脚的汉话传出来。 “儿郎们往潞县北,与晋国斥候战了一场,损失不小。” 便有河北军将不屑应道:“能不能成?军使,不妨让末将领人换上漠北衣甲,与李存勖那厮的游骑好好打一场,看他们还能不能嚣张!” 眼见的姬如雪大步离去,述里朵负手立在原地,只是沉吟,待须臾后,才出声道:“若让本后猜测,姬姑娘该是面对萧将军,有些不自信?” “多谢了。” 视线里,述里朵正也在马背上向她这里看过来。 下一刻,便有一道冷静的声音响起。 “……”姬如雪只是沉默。 “兀那南人,你是甚意思?” 就是这份超过所有的信任,让少女常感到压力颇大,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中,不知不觉间,她已有许久未曾给凤翔去信了…… 恰在她揣着心思将要回返的时候,几道马蹄声便从另一边响起。 这时候,述里朵却抬手,挥退了簇拥在身后的几个近卫,而后看向世里奇香:“你也退下。” 里头似是沉默了好一会,便有河北军将道歉声道:“是末将帐前失礼……” 述里朵微不可察的用眼睛观察着姬如雪的反应,若无其事道:“本后以为,姬姑娘当该称呼萧将军为‘九郎’才是。” 待几人退去,述里朵的美目中才聚起了笑意,看向姬如雪。 她甚至不明白,王后为何非要与这厮狡猾的人合作,按照中原的说法,这不是与虎谋皮吗?虽说王庭动荡,但只要能有奥姑协助,王后起码能保住部分权势,东山再起不是没有机会,只要再等等。 但马上,姬如雪却坦然道:“若无王后,在下倒不知他还有如此称呼。” “向来如此。” 述里朵有些始料不及,她本想就此套出点更有用的信息来,却不想这少女竟懂的以退为进,几是瞬时堵住了这个话题,便下意识顿住了步子,“本后只以为,姬姑娘当与萧将军是青梅竹马、不得分离。若非如此,萧将军怎舍得将姬姑娘这等美人儿带上这般的战场?” “王后到底想说什么,直言便是。”姬如雪皱了皱眉。 述里朵却不以为意,笑问道:“姬姑娘有无要事,可愿陪本后走走?” “王后有什么想说的,在此处即可。” 这位王后并不与寻常的塞外女子相同,肤色竟有些白净滑嫩,若去了那身左衽圆领绒袍,或还有些美眸皓齿的样子,但偏是这一身绒袍,便让她的气质愈显得高贵且冷傲,挺拔端庄的身姿里,更多还是英武的杀伐之气。 霎时间,她就能从少女的神色间察觉到了刹那的停顿。 这般的评价,便让姬如雪有一丝凝重。 “本后也认为萧将军此等人杰,确实是情郎最好的人选,但姬姑娘就不担心,或有人后来居上,夺了你的情郎?”述里朵虚掩美目,缓缓道:“姬姑娘已得萧将军如此信重,难道甘愿未来的某一日屈居其余女子之下?” “没有代价。”述里朵淡笑道:“本后说了,只是因为姬姑娘与年少的我很是相似。” “做小?”述里朵轻轻蹙眉。 不过眼下最为棘手的就是,奥姑的情况没有人知晓…… 应天王后的称呼,在很早的时候她就从萧砚口中听到过。言这位王后踌躇满志,有男儿未有的野心,是不可小觑的一位女人。 “再嚷的,自己出去领罚。” 在白日里,营中策马是很常见的事情,姬如雪并未回头,往道旁让了让。 “你们退下,本后与小娘子单独谈谈。” 姬如雪讶异了下:“萧军使统领河北军马,下属自是北地之人。” “请。” 述里朵淡然从容,负手缓步过去:“姬姑娘的不自信,或是来源于门第、身份、能力?你不必急着否认,本后亦是从少女过来的人,最懂得面对自己的情郎,会有什么思绪。” 待回头看去,果然是那有些愚蠢的世里奇香,此时其已显得很有神采,经过几日的休息,她看来已从那日的狼狈恢复了以往的精干。 这一丝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气息,在所有见过的女性身上,姬如雪只在女帝身边感受到过。 “……” 少女并未多言,伸手而出,臂上的海东青便扑翅飞起,眨眼就消失在了天际。 姬如雪捧着海东青,于帐外只是平静的梳理着油亮的羽毛,取下其足间的信筒,仔细阅览,半点忧心也无。 但下一刻,世里奇香就下了马,冷着脸用生硬的语气故作客气道:“我家王后欲与你谈谈。” “……” 姬如雪沉吟了下,点了点头,继而道:“不过在下恐要让王后失望了。” “我看王后才是不懂少女的思绪才是。”姬如雪头也不回,挥了挥手:“对了,今日的事,我会讲给他听。王后莫要惊讶。” 见少女并未拒绝,世里奇香遂伸手相邀。 姬如雪犹豫了下,便点了点头,与述里朵拉开了些距离,向着僻静处走去。 “非我之功劳。”姬如雪摇了摇头,道:“这猎鹰是萧军使的属下献给他的,当时就已训好,后面不过是调教了下,让它显得亲近了些。” 萧砚在忙碌的时候,便会让她先替他拆解信件,再由她判断轻重缓急,若不急的事情,可以待忙完再决定。若来信很急,她就需要此时闯入大帐,不用管其余将领,先将消息告知给他。 “此处是否过于喧闹了些。”述里朵仍只是淡笑,转眸看了眼不远处的大帐:“不过若是姬姑娘抽不出时间,本后倒不便叨扰。” “王后…”后者极为不解,但一见述里朵那冷脸的模样,便不敢再言,讷讷的退到了几丈之外。 “只要姬姑娘肯愿意,本后能让姬姑娘获得与萧将军相匹配的身份,就算是武功能力,也不过点个头的事。” 世里奇香皱了皱眉,心觉自家王后有些自降身份。依她的想法,这整个大营内,仅只有萧砚一人能够让王后这般对待。甚而就是这个南人统帅,她都认为其都不大有资格能与述里朵平等身份对话。 后面,传来了耳熟的声音。 “本后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在姬姑娘身上,看见了本后年少时的影子,不想姬姑娘如此受了委屈。为女人,就该将情郎握在自己一人的手上。再将其余女子皆踩在脚下,或许你现在不懂,但今后,必会为今日的抉择感到庆幸。能成大事的人杰,周围都不会缺少美色,但余者皆当为绿叶,陪衬姬姑娘一人而已。 “王后到底为何意。” 后者负着手,略偏头看着少女臂上的海东青,遂笑道:“这海东青,在漠北素被称为‘神鸟’。姬姑娘这只神俊非凡,看起来远比旁的更为凶猛,却不知是如何训的?” 若非她仔细留意,甚而不会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微表情。但作为天生的政客,述里朵贯会的手段,便是观察对方发表情,以判断出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述里朵眸光一闪,面上表情却完全未变,随口问道:“萧将军于北地,也有下属?” 帐中嗡嗡的嘈杂声,果然立即安静了下来。 “此事,就不劳烦王后费心了。” 外间,姬如雪略略浮起笑意,见军议似还要许久,便打算捧着海东青先回卧帐,待萧砚议完,再将信筒上的信件告诉他。 她一开口,就显得有些和煦,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早闻萧将军身边有一佳人,一直未曾仔细照过面。今日仔细观来,小娘子真是不虚‘佳人’一称,难怪能让萧将军不舍分离。” 述里朵眯了眯眼,敛眉不语。 “何意?” “无妨,不是什么大事。” 帐中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加重,似是有两拨人霎时剑拔弩张起来,互相唾骂中,皆是表达对互相的不屑。 片刻后,萧砚的声音才继续响起:“漠北诸位将军的任务,只是混淆晋国游骑视线,非需死战,且战且退即可。倒是尔等,仗着甲械精良、打了几场胜仗,就能小觑天下强军了?李存勖的重心非在此处,硬仗还未开打,岂能自大?” 后面,世里奇香扫了眼僻静的四面,低声道:“王后,需不需要奴去将她抓回来……” “王后怎么就认为,在下不愿做小?”少女平静道:“恰恰相反,我和王后并不相似,起码我没有王后这般的雄心壮志,不对,该是野心。私认为,就算能成绿叶,也好过落在外间的枯草。” 她的目光很有神,仿佛有极大的穿透力,哪怕只是这么随意扫过四面,也能看得周遭的兵士乃至军将下意识心中一摄。 姬如雪瞥了她一眼,抬头望去。 “本后看得出来,姬姑娘对萧将军有些爱慕之情,萧将军对姬姑娘,或也如此。但姬姑娘似乎在萧将军那里,并无什么名分?” 前面,少女的步子霎时止住。 “王后谬赞,称在下姬如雪即可。”姬如雪早知这位草原王后的汉话很是流利,并不惊奇,她心下有些警惕,并不打算多言。 述里朵笑了笑,伸手搭在了少女的肩上。 但这时候,述里朵竟已下了马,亲自踱步过来。 “喂,兀那中原女子。” “代价呢?” “……” 王后见她装傻,也只是一笑而过,继而转变话题道:“姬姑娘与萧将军如此亲密的身份,称呼何以如此生分?” 后者并不在意,反而看着姬如雪离去的方向,冷面道:“或许本后没看错。” “这姬如雪,就是那位的软肋。” (本章完) 小提示:按【空格键】返回目录,按(键盘左键←)返回上一章按(键盘右键→)进入下一章 第130章 聊表谢意 姬如雪抿着唇,有些心绪纷乱的走向卧帐的方向。 她方才与述里朵交谈的时候,言语间多是不在乎,但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些话是有多少违心的。 如此沉思着,待抬头,便看着萧砚卧帐的帘子是悬下的,该是他已从主帐回到了这里。 少女反而莫名的有些紧张起来。 她的帐篷就紧挨在一旁,这会遂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莽撞去寻萧砚。 但马上,她就想起怀里还揣了那个信筒,便就理直气壮起来,径直掀开帐帘往里去。 不过待她进去,目光就是下意识一躲。 她的话霎时顿住,却是因萧砚示出了一封书信:“你们王庭,分出胜负了。” “王后,慎重。” 一旁,姬如雪欲言又止,但终究未曾出声,只是低声向萧砚道:“保重。” “哦。” 萧砚笑声道:“但萧某还是那句话,在我这里,王后还是王后。但王后若落于李存勖手中,可就不一定了。不是所有人皆能如萧某这般,肯为了王后,与现任漠北王结仇。” 朱温得到的战报,只是萧砚想让他看到的,难免会有一叶障目的感觉。譬如朱温就不会知道,述里朵的存在,更不会知道漠北现在的糜烂局势。 “王后真以为,我是贪图伱们漠北这点基业?” 一股火热霎时从腹下腾起,但只在一下,述里朵便倏然抽身,后撤两步,尤为端庄的欠了欠身。 “军使,漠北王后请见。” 后者却不以为意,随手将布巾丢进盆中,走过来道:“中原递了什么情报来?” 姬如雪不由轻笑,眼睛里流露出了异彩的流光。萧砚最为吸引她的一点,便是做什么都只是自信十足,纵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便也是这份自信感,也常引得众将对他心生服气。 述里朵瞳孔一缩,猛地将之抢过。 动作很轻,但胭脂唇印却极为刺眼。 几在同时,述里朵便满意的微微一笑,她的手向下,游离到了某处。 姬如雪抿了抿嘴,并不需要多解释,她知道萧砚能明白她的担心,便上前,抢过毛巾,拎干,替他擦拭脊背。 萧砚松开她的下巴,继而用指肚向上,在述里朵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他双眸锐利,声音略显低沉:“这个身份,可不是谁都能知道的。我的盟友,也非是废物可为……” “让她去主帐等着。”萧砚随口道,而后看向姬如雪:“放心,我可没有对她掉以轻心。” 这个身材,充满暴力却并不突兀,盖因全身的线条都显得很匀称、健康。这是因为萧砚常在营中练习箭术,那张三石步弓被他当成了骑弓使用,全身腰背发力下,便练就了如此体型。 片刻后,她翻上坐骑,待行了许远,才吩咐道:“告诉大贺枫,暂时别动姬如雪。” 述里朵淡声道:“倒也因为是萧将军那六百龙骧军,在漠北营中过于跋扈了些。” 须臾,他的胸口忽地一凉。 她脸色铁青,死死咬牙,几已无法出声。 萧砚似笑非笑的欺身上前,“耶律剌葛囚禁了王后那叔父耶律辖底,已成为八部可汗、新任漠北王。他对八部首领承诺,王位三年一选,由能者居之,漠北八部遂对其言听计从。而今,王后的母族‘述里部’被八部排挤,情况可算不上好。” 却是他的交领内衬被轻轻掀开,由述里朵的朱唇淡淡在颈口一印。 说罢,她气质一变,尤显英武的大步出帐。 “我会让王彦章约束他们。” “总要面对的。”萧砚重新拎起毛巾,淡声道:“这天下的英雄何其多,若皆要畏惧,那得躲到何时去?岂不是要等这些名将帅才皆老死了,打不动了?” 但恰在此时,外间传来了付暗的声音。 “萧将军莫要诧异,本后方才见那只神俊的海东青从南飞来,不由心生好奇。待寻来,正巧遇见了姬姑娘,便与她一起走了走。若要说起来,本后当要羡慕萧将军,如此佳人,本后都不禁想留在身边相伴。” “王后需要盟友,我亦需要盟友。” 萧砚负手背对着她,并未回应这个话题,而是淡声问道:“王后想商量什么?” “呵……”述里朵轻笑了声,许久未说话。 他固然是因为有邪功主导了欲望,但述里朵确实是一尤物,轻轻松松便压制住了他。 足足十年,她才终于为耶律阿保机培养出了庞大的班底,而后让他力排众议建立了‘漠北王’的称号,以用‘世袭制’代替‘可汗选举’制。 “姬姑娘,又见面了。”王后淡笑着对少女点头示意。 萧砚眉头不着痕迹的一蹙。 “九郎莫非忧心本后?”述里朵咬了咬唇,上前道:“本后现在几已无势,除了仰仗九郎,还能如何?九郎不看别的,就当是让我们母女重逢,可好?” 他猛然记起,自己在渔阳,还未请降臣帮忙。 “说吧,第二件事是什么。” “王后。” 述里朵光洁的下颌被捏的有些疼,这种被侵犯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她却完全忘记了反抗,美目有流光一闪:“你难道想……” 萧砚一笑,便收手回去。但马上,他的手就被按住,重新贴在了那熟透了的脸蛋上,对面那英气的杏眼中,略有秋波流转。 这个鼠目寸光的东西,也配当漠北王? 待出去,却发现述里朵被世里奇香几个护卫簇拥着,已侯在了外间。 她早已让世里奇香仔细观察过,这批衣着古怪、但几乎是在营中无处不在的甲士,应才是萧砚真正的杀器,足以称作他的眼睛。还有那批仅有六百骑的龙骧军,亦是其底牌之一…… 但王后轻笑一声,却是同时跟进一步,几已贴合。 “我姓李,李九郎,李柷。 王后忍无可忍,美目冷了下来,沉声道:“萧将军莫真当本后好欺负!如今大战在即,萧将军真不怕营中出了什么岔子吗?届时……” “王后若要使绊子,萧某受着便是。” “待九郎败了李存勖,本后定会聊表谢意。” 述里朵十年的心血,就如此被耶律剌葛一朝摧毁…… “我早就说过了。”萧砚皱了皱眉,捏着她的下巴,双眸虚掩,神色有些淡漠。 但两人实则很享受这种静谧平和的气氛,萧砚全身都轻松了下来,舒了一口气,闭着眼睛道:“大战在即,幽州就在眼前,无法避免。我虽使手段混淆了李存勖的视线,但其战阵经验比我丰富的多,难免会嗅到不同的气息,决战或可能就在后几日,我有意让不良人送你回渔阳,你觉之如何?” 萧砚的背姿有些绷紧,气息稍稍偏重,手指下意识抚住了王后眼角的泪痣。 ………… 虽早已看过多次,但姬如雪目光不经意的从萧砚的身上扫过后,仍不自禁的偏头回避,目光下垂中,耳尖浮现起了羞怯的绯红。 “段成天来信说,朱温已有意任朱汉宾为河北行营兵马使,接替杨师厚取沧州。杨师厚仍然任行营招讨使,但暂屯于潞州外,似要双管齐下。” 不过下一刻,她的嘴角就略上扬起来。 王后捏住信纸的指尖开始颤抖。 少妇,属实厉害。 加之她的气质高贵、端庄,让人有些不自禁的想要撕破这一阻碍,一窥衣领下的风景。 世里奇香有些憋屈,攥紧了缰绳。 她停顿了半息,放下厚厚的帐帘,入内而去。 述里朵表情霎时一变,逐渐有些惨白。 “九郎如此人杰,本后实是喜欢的紧,真是恨不能纳入麾下。但主臣做不得,可否做得其他的关系?” 萧砚却并不吃她这套,“说过的事,萧某自会照办。但王后也知,如今大战在即,萧某……” 述里朵并不应她,负手望着天际,沉吟半响。 ………… 述里朵眼角微动,不动神色的瞥了眼一脸清冷的姬如雪,就霎时明白了过来。但她也不需要在此时解释,便岔开话题道:“有些漠北事宜,需与萧将军单独谈谈。主帐诸将嘈杂,可方便于此细谈?” 一出帐,世里奇香便颇显焦急的迎了上来,低声道:“那厮当没有做出无礼的举动吧?” 萧砚正等着,不由蹙了蹙眉。 见她没有什么意见,萧砚便和煦笑道:“事不宜迟,今日还算早,待会你就动身,如何?尸祖亦在渔阳,不算没有熟人。” 述里朵一骑在前,轻轻抚了抚眼角的泪痣,冷冷一笑。 说罢,他又沉吟道:“此战,非打不可。” “无需萧将军提醒。” 述里朵看也不看她,面上唯有冷意。 述里朵杏眸虚掩,瞥见外面有一批青衫黑甲、头戴斗笠的人影策马而来,似是接什么人一般。 述里朵攥着信纸,将之捏成了一团,而后咬牙道:“本后凭何相信,萧将军说的是真的?” 述里朵的睫毛一颤,似是有些被震慑住。 天气炎热,虽说他能够御暑,但终日穿着衣甲穿梭在各营及战阵,难免污垢缠身。而今驻于潞水河畔,便有了多余的水源可以稍稍擦拭一番。 “好。” 萧砚已能感受到胸口沉甸甸的柔软。 见她不应,萧砚也并不多说,对他而言,这不过只是一个决定而已,说是询问,跟像是通知,而后道:“上官云阙我留在了渔阳,他虽然小心思颇多,但还算靠谱。届时就算战败,有你们在渔阳,我也无后顾之忧。” 而后,她犹豫了下,准备将方才的对谈讲出来。 前者讶异了下,后退半步。 他只是笑道:“看来朱温也开始心急了,眼见的马上就要到手的河北似要被李存勖取了,恐怕晚上觉都睡不好。不过只要我们的目的达成就无妨,他这会对我也只能干着急。” 萧砚负着手,补充道:“还有一件事,耶律剌葛已遣石敬瑭回返晋国,准备与李克用正式缔结盟约。” 想到这里,她就点点头,因她也不想让他分心:“好,我去渔阳。但对那应天王后,你需要多加防范。” 姬如雪默默听着,没有反驳。她很清楚萧砚的野心,他麾下已有近四万众,但重心还是在定霸都,而此部绝大部分将卒的家眷都在幽州,他没有时间再等李存勖出错,若想获得定霸都真正的效忠,就看此战了。 少女沉吟了下,终究隐去了述里朵与她的对话,毕竟说到底此事确实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事,至于那什么“九郎”的称呼,她更不会计较了。不论如何,萧砚都有他自己的考虑,她很明白。 塌边立有木架,其上已明晃晃的盛有一盆河水,萧砚此时背对着帐门,上半身赤裸着,正擦拭着胳膊上的污垢。 萧砚折身转来,扫了她一眼,道:“王后莫与我说笑,漠北众将,还有王后压不住的?” 这大半年下来,他又健硕了许多,此时臂上的肌肉随着动作鼓起,就已极具力量美感。这会再因动静稍稍侧身望来,便能看见他胸肌隐隐突出,腹部更是一块一块的极为明朗。 萧砚摆了摆手,并未理会。 世里奇香大愕,瞥了瞥四面:“为何?可是有何变故?” 按照漠北的规矩,大可汗三年选拨一次,由八部酋长共议,是几百年来的习俗。但述里朵当然不满足于此,当年耶律阿保机上位后,她就开始不断的出谋划策、招揽汉人谋士,让阿保机开疆拓土,为漠北立下赫赫功勋。而后再通过权术,除去了不少阿保机的政敌,得以让其一口气连任三届大可汗。 前者似笑非笑道:“不过萧某认为,王庭之事早晚会被众人皆知,对于一些不可控的因素,王后该要早作些准备才是。” 帐中于是因此沉默了下来。 她越发感觉,此次南下是王后最错误的决定。 姬如雪将信筒取出来,将之递给萧砚的同时,一边解释道:“但信上还说,朱温似已对你有些不满,盖因此战的时间拖得过久,而河北却有要被李存勖捡便宜的错觉……” 但她还是难免忧心,小声道:“听他们说,那李存勖乃不世出的帅才……” 少女不语,但却是下意识咬着唇,似要用手中的毛巾把萧砚搓一层皮下来。 “这女人……” 述里朵扫着这卧帐内的陈饰,却发觉极为整洁,不由猜测这是萧砚的作风习惯,还是姬如雪的手笔。 她寻了一交椅坐下,道:“今日来,是为两件事。” “多嘴。” “……” 此时他转身望来,就霎时让整个空气中都填满了最原始的力量气息。 片刻后,王后才盈然起身,美眸有些哀婉:“九郎当时分明说过,待本后与你会兵西进,就会让奥姑回营。现下九郎言而无信,岂是欺负本后孤苦无依不曾?” 她语气从未有过的柔弱,偏是气质英武,听在耳中竟别有一种征服感。 “待退了李存勖,我说到做到。”萧砚摇头。 既没有了异议,姬如雪便替他寻了一件干净里衬换上。萧砚有轻微洁癖,虽说他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不大讲究,但她一直都记得将这些衣物洗净。 后者略略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述里朵是极有韵味的美人,身材线条很好,细腰柔韧,固然身着绒袍,但臀能撑起下裳形成很美的曲线褶皱。哪怕是裹得很严实的绒袍,但好身材并不会因此被遮掩住,偏紫色的交领上衣和白净的脖颈交相辉映,别有一番美感。 萧砚稍一沉吟,对着付暗耳语了几句,才伸手相邀:“王后请进。” “一则,本后麾下众将,对萧将军遣来的王彦章有些不满。如今王庭之事尚被本后盖住,底下将领不知内情,对本后都已有些微词。” 老实说。 萧砚吐出一口气,摩挲着指尖的余温,坐回榻上。 “李唐……” “有趣。” (本章完) 第131章 真真假假 残阳如血,最后的余光留恋在天地间,太阳渐渐西陲,到了幽州城头。乍一看它似是未动,但过一阵再看就能发现它已然被塌陷的城楼掩住了大半边。 这座俯视南北、横贯东西的巨城,此时四面都已是浓烟滚滚、杀声震天。密密麻麻的飞石从几百步外的抛石阵中冲天而起,恰如流星般轰隆砸在厚重的城墙上,在雷鸣般的巨响声中,溅起了无数泥灰、碎屑。 砖石构造的城楼,几是瞬间又塌陷了大半,卷起一阵灰尘。其间到底掩埋了多少死尸,几已无法可知。 飞石雨过后,便就是一阵号角鼓声,再一晃眼,城墙上就已爬满了人,无数云梯车间,飞梯密密麻麻,先登死士悍不畏死,披着甲、咬着刀就往上爬。从远处望去,恍若整个城池都已成了蚁巢,密集的人影似若蚂蚁,爬在了城墙上头。 无数的火箭、箭矢在空中飞舞,城池四面似若在不断炸开烟花,这些火箭便就是飞溅开来的点点火星。城墙间的厮杀很惨烈,滚木落石不断砸下,亦不断有人落下去,但空位又马上被人填上,全不惧死般向上攀爬。 城上纵使有火油、金汁向下浇灌,这些异域面孔的回鹘、党项、鞑靼人都只是疯了一般的不断向上,口中咬着刀,紧随着一丈高巨人之后,骇然跃上了城头。 这巨人并不持兵刃,只是赤手赤膊,但周身罡气飞卷,比铁甲更强韧,莫说箭矢,就是刀枪劈在其身上,连道印子都留不下。 他实则也有些不明白,述里朵为何会突然要折返草原? 莫非已救回耶律阿保机了? “哼。” 这种人,自是要被其他高瞻远瞩的家主鄙弃的,机会就在眼前居然也不敢抓住,活该门户落魄,以后被吞的连渣都不剩! 他发着怒吼,一拳就砸碎了城墙垛口,那合腰粗的城楼木柱,更是被他轻易扯下充作兵器,在烟尘弥漫中,一个蓄力跳跃,就从城头一面砸到了另一边。须臾就扫下了一片空地,以供身后的晋兵立足。 “传我令,今日天色已晚,各营可退回休整。明日天亮,擒刘仁恭,我要用他的脑袋为父王贺生辰。” 于他身后,几名伶人吹乐拨琴,由涂有滑稽花脸的镜心魔捏指附和而唱:“刘仁恭败犬,死期已至~” 终究是没想通,但韩延徽明白,河北已无他的容身之地,以后恐怕只能尽心为漠北卖命了。 “不用多言了。” “幽州~破矣~” 有党项人受不了巨大的恐惧,终究是溃散了下来。不过马上,就有一批批甲胄严实的沙陀人,拈弓搭箭将他们重新逼了回去。 “呃……还有一事。”镜心魔亦步亦趋的跟在李存勖身后,低声道:“游骑回禀,东面似有大股漠北骑兵绕潞镇北返古北口,有一些闯入了幽州辖境,目的不明,下面的人已与他们起了好些摩擦。” 镜心魔奴言婢色道。 镜心魔眼珠子骨碌一转,而后嬉笑道:“殿下既有心为王上备礼,何不献上一份大礼?听闻朱汉宾已率领龙虎军北上沧州,殿下若添上他的人头,或许王上更为高兴……” 一直侯在边上的花脸戏子立即行礼:“小奴在。” “汝留在营中,已有些时日了吧?”李存勖把玩着脸谱,翘脚在帅案上,闭着眼睛道。 韩延徽正有些发愣,此时一见这汉子,就霎时大惊。 作为一名使者,他自然是不甘心于此的,但眼见着李存勖那副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模样,便知不管说什么,这位恐怕也懒得在听,遂执礼道:“期与世子今后再会。” 几里外的晋军大营内,三十余依附而来的燕地坞堡、豪族的家主,都只是目瞪口呆的远眺着被四面攻打的幽州城,眼见着那些披着晋军衣甲的士卒死伤惨烈,却还前赴后继的模样,纷纷有些又惊又怕。 众人或敬畏或敬仰,不敢出声。若说旁人如此说,或还有吹牛的嫌疑。 他取下戏谱,负手拎在身后,用一双丹凤眼远眺着火光阵阵的城池。 但也有一少部分人尚有些畏畏缩缩,似还在观望一般,不肯狠心下注。 韩延徽步子一顿,继而走出大帐。 已有目光深远的家主想到了很远的未来,当即咬了咬牙,愿献出族中所有屯粮,供给军需,族中子弟,亦也上阵,颇有遣子为质的意思。 “杂胡尔,在燕地全无优势,除了退回草原,别无选择。” “……” 但眼前之人是谁? 河东李存勖,是被唐昭宗称为可亚其父的天生统帅! 须臾,几个伶人便充作信使,入城传达军令。 李存勖淡声道:“不必多将重心放在他们身上,把游骑尽数撒向东面。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这般本事,在我之前打垮了刘守光与刘守文两部。” “哦?既为汉人,何至于为漠北行事?” 李存勖随手丢开脸谱,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就在这么片刻的交谈中,幽州那边忽地就传来了惊天动地喊动声。此时夜慕已落,但幽州城头火光冲天,却能让人看的真切,人人都能望见,一面‘晋’字大旗,已在火光中舞动。 营盘不算大,应是一部前锋的驻营所在,里内皆是骑卒,一眼望去,俱是河北兵卒的装束。 之前他们这幽州左近的豪族都私下说好了,绝不轻易妥协,期能从李存勖手中争取更多的利益。却不想这厮眼见河北将要易主,他娘的直接就当了狗。 “镜心魔。” 他将目光停留在火光伴着硝烟的幽州城,留恋了许久,而后揣着莫名的屈辱,翻马领着来时护送他的漠北胡骑,准备趁夜回返泃水。 高台上,李存勖戴一大红脸谱,走着台步,挥指唱道:“幽州城~已入彀中尔~刘仁恭败犬,死期已至~” “诸位豪杰之慷慨~,吾自会禀之父王~” 韩延徽嚅嗫了下嘴唇,但终究不知该说什么,他作为说客,实则这些时日不怎么有机会见到李存勖。对于后者来说,凭借现在的局势,想要击败燕地兵马,确实不算什么难事。 李克用的生辰日在十月末,而今不过九月初,待打垮刘守光兄弟再回返,时间确实刚刚好。 一个汉子接待了他。 只看那些被驱使如狗的党项人、鞑靼人、回鹘人,甚而还有土谷浑人,就可以窥见晋王的实力有多强。代北一带的阴山五部,皆依附于李克用,可以说是便宜又好用,在外死一批,马上又能再召一批,和韭菜似的割都割不完。 李存勖打断他的话,剑指一挥,道:“汝是幽州旧臣,可知刘仁恭麾下有谁能有如此本领?分明是你们那王后恐我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信任我罢了。既要让我助她,又要算计着我,这算什么道理?” 一众土著豪强面色各异。 “喏。” ………… 李存勖不置可否的笑了声,说不出是什么意味,但他终究是懒得再问,便单刀直入道:“汝既与我言,那王后在泃水阻东面之敌,为何我的人会发现有大股胡骑似要北返草原?” 李存勖果然没夸口,说城破就城破,一天也不耽误。而那所谓的‘太保’,众人也知道说的是谁,世人皆知有‘十三太保’,但太保二字,便就是因飞虎李存孝而冠以的。此人乃天下第一力士,当年曾多为李克用的先锋,骁勇非凡,攻无不克,世人无人不知。 直到走到帐口,背后才传来声音。 李存勖冷哼一声,丹凤眼一只闭着,一只虚掩而起:“我听说,汝曾是刘仁恭的幕僚?” “赵思温!?” 用这些部族军打仗,岂不比那些动不动就闹响、要赏的牙兵大爷更好用? 而今虽说中原由大梁一家独大,但北地诸侯,还得看晋王。以后说不得南北相对,又是一个南北朝,今后子孙出将入相、封王封侯,说不得就在今日一個抉择了。 但不知为何,他居然被安全的一路辗转到了一处营盘。 可以说,幽州今日能破城,主要原因也是因为李存勖在最合适的时机派出了李存孝,霎时摧垮了守军的士气。 “这……” 李存勖似是应了一声,又似是没应,但自始至终都未挽留他便是。 韩延徽心下一顿,这位世子什么都强,就是心气过于高傲了些,难让人心生亲近。 韩延徽大骇,死都想不到到底发生了何事,看这情形,分明就像是述里朵大败,东面的渔阳部长驱西进,全无阻挡一样,不然为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逼近幽州? 但只要谁露脸的够快,在之后的河北大洗牌中,或许就能让自己的门户更上一层楼,单论实力,晋王的大腿也远比刘家粗上不少。 “还有,莫忘了让你那王后,把古北口归还给我。汝既已为胡臣,今后最好也莫要南下寻死。” 一路上遇到的晋国游骑颇多,好在他揣有凭证,倒未有什么麻烦。 韩延徽作为述里朵的使者,来到李存勖营中已有十日,可谓是亲眼目睹了这位李亚子如秋风扫落叶般肃清了整个幽州。其中的雷霆手段,处处透露出了这位晋王世子高超的统帅能力。 余者一听此言,无不暗骂那厮不要脸至极。 台下,一众坞堡主面面相觑,有些不明其意,有种荒诞的错觉感。 …… 李存勖早已料到,并不惊讶,随手挥退众人。 “……”韩延徽沉吟片刻,执礼道:“漠北应天王后,于仆有恩。” 但马上,就有聪明人抢先恭贺道:“刘家父子,荒淫无度、十恶不赦,不似人主。刘仁恭那匹夫这些年横征暴敛,早已不得民心。其二子为争夺父权以至燕地大乱,更是被世人唾弃,凡燕地百姓,无不恨食这父子的血肉,这几年已苦王师久矣。 他执礼应声:“确实如此,仆来的时候,幽州城尚坚,但这会,其已被世子纳入手中。” “曾经是,现在只是漠北应天王后的使臣。” 韩延徽错愕了下,继而皱眉道:“王后应是欲回返草原召集诸部,再举兵南下与渔阳部决战。世子不知,那渔阳统帅颇有手段,或可能已击败了刘守光与刘守文,此时定已回援幽州。王后辎重不足,应是暂避锋芒。” 不久,一背负认旗的骑卒飞也似的驰来。 莫说是刘守光两兄弟,就连朱温,都在潞州被李存勖打得说出过“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的惊骇之语。 韩延徽不由犹豫。 —————— 这老匹夫,当年奉承刘仁恭的时候,也没见有这般不要脸! 但骂归骂,此时此刻,这些坞堡主哪有心思继续顾忌之前的约定,纷纷七嘴八舌的献出了各自的诚意。他们不是傻子,家族兴亡皆在如此一念间,谁慢了,说不得就会被啃食的一干二净。 不止是他们,还有好几批晋国游骑,亦被东面来的骑卒一齐掳去。 城门处,一辆一辆的牛皮冲车被举着盾的党项人推着,迎着箭雨渐渐逼近门洞,而后在号子声中,一下又一下开始轰隆撞击着城门。但不过许久,这冲车就被浇上了火油,须臾就变成了一片火堆。 前者不屑解释,挥了挥手:“汝回去吧,告诉你们那位王后。既然要逃回草原,今后便莫要南下寻死,须知我李存勖,可不是刘氏鼠辈,会容忍他们放肆。” 台上,李存勖戏腔唱了几句后,便清了清嗓子,负手身姿英挺,不紧不慢道:“刘守文、刘守光二人,不过冢中枯骨尔,幽州既破,他二人若敢回返,吾正可一战而擒之。” 后者负着手,漫不经心道:“让韩延徽来见我。” 韩延徽带着护卫,一夜抹黑向东,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喏。” “殿下大志~” 镜心魔上前,忧心道:“漠北出尔反尔,世子可需要遣游骑盯着他们的动向?” “朱落雁……”李存勖剑指一挥:“无名小卒尔,吾不感兴趣。日后破汴州,吾再取不迟。” “而今世子殿下领王师至此,诛刘仁恭,讨刘氏兄弟,乃我燕地之幸事也。今日城破,可谓是奉天除贼!但仆听闻,刘氏兄弟尚在辽西之地,祸害燕地。仆虽无能,但族中略有薄财、及族兵近千,今日愿尽数遣出,助世子东进讨灭二贼,还我燕地一个朗朗乾坤!” “禀世子,太保已夺下城门,刘仁恭残部现退至内城,尚还在做苟延残喘!” “仆见过世子。” 但未到天亮,他们就被俘虏了。 他在举目一扫,才发觉这些兵卒,好些都是胡人模样,但偏偏装束是河北衣甲,若非有些人取下兜帽露出了髡发样式,竟有些认不出来。 这些河北兵卒是漠北人,那…… 北返草原的漠北人,又该是什么人!? (本章完) 第132章 决战前夕 天气晴,艳阳高照,烈风飒飒。 一拨一拨骑兵在道中疾驰,这些骑卒大半还是燕地汉儿,但也有不少的漠北人混迹在其中,这些漠北人在各自渠帅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行军。 但晃眼过去,完全分辨不出来。所有人的衣甲都差不多,又戴了燕地样式的兜鍪,若非当面瞧,几乎无法辨别。 不过其实还是能从某些小细节中看出端倪来,真正的燕地兵马,行军的队列要整齐许多,且不时有背负认旗的小军官在前后策马跑动,大声传达着上峰的命令。 反观那些“假燕地军”,队列则松散许多,不知是不是在草原上待久了的原因,好些骑卒都只是仗着骑术好,非常懒散的模样,行军队伍便显得很臃肿。 韩延徽愣愣的牵着马,与几个护送他的骑兵等待的站在路边,以供大军先行。 期间,有虎背熊腰的燕地骑卒扫了他一眼,便极显杀气,似是因为他是漠北装束的原因。但好在无人理会他,人人都只是冷着脸,匆匆向西面驰去,掀起连绵不绝的尘土。 萧砚不由眉角上扬。 那军官打断他的思绪,翻身上马,“走了。” 但萧砚只是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韩延徽。 不得不说,这韩延徽确实是他见过的文人中,最有脾性的一个了,动不动就死、死的,跟个莽夫似的。 直到等的嘴唇有些发干,营房外终于传来了甲叶碰撞的声音,似有人大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但他有一点可以确定,述里朵已与那個萧氏统帅联手了。 述里朵美目虚掩,看着手上的纸条。 再看他,虽然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又仅戴了一个看不出规格的幞头,甲胄也不甚鲜亮,但因方才一时光线昏暗,这会才看清甲上的花纹,明显是高级将领才有资格穿的。 后者霎时反应过来,自己说到底,还是眼前这位的俘虏啊……恰从幽州折返归来,就想着回去,萧砚岂不怀疑?且这会都无人可以证明,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韩延徽稍稍犹豫了下,便立即正襟危坐起来,舔了舔嘴唇,让自己显得没有那般颓废。 “可涿易毕竟是重镇,加之其中的必经之路上,尽是李存勖的游骑,萧军使怎有机会遣人绕过去?” 他并不迂腐,实则很懂如何揣测人心,不然也不会得到刘仁恭的赏识。只是一直到今,都未曾真正遇到可以实现抱负的地方,昨夜倒是已决心为述里朵效命,但世事无常,没料到述里朵居然与萧砚联盟了。 话虽如此,他其实有些担心,毕竟自己才出使李存勖失败,再往前推,代刘守光出使耶律阿保机也失败。 韩延徽老脸一红,干咳着出声:“是韩某不识英雄,居然未料到萧军使是一位少年英杰。” 李存勖那傲慢的样子,可还就在眼前。 “果然如王后所言,韩先生确实是大才。萧某先前不信,现在真是信了。”萧砚忽地笑起来,打断他,正色道:“韩先生此计甚可,只是大战在即,那些燕地豪族又已依附于李存勖,韩先生如此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实是过于太险了些。” 这会,外面不断有军士见礼的声音传进来。 韩延徽顿时大为感动,他这人最吃这套,哪个上位者真的尊敬他,他便恨不得为其效忠致死,加之这次的目的还是灭了李存勖,更是激越不已,拍着胸脯担保:“韩某无能,但唯有一张嘴,必在军使决战前夕,将此事谈妥。若不成,韩某就向东而死!” 若说要对李存勖发动决战,他是既有些忧心萧砚打不赢李存勖,又有些急迫的想看见李存勖兵败的场面,到最后,后者率先压过了前者,便当即献策出声。 “听王后说,韩先生前几日出使过李存勖。” “对。” 营房门口的光亮暗了一暗,一道英挺的年轻人大步而进。 萧砚似是胸有成足,并不打算多加解释这件事,而是摸着下颌道:“韩先生是从幽州过来的,你认为,该何时对其发动决战合适?” 故他马上从正襟危坐的样子一下站了起来。 他稍有些忐忑,在一处空营房里等了许久。 “萧军使,韩某……” 他实则是一个很有骨气的人,并不怎么惧死。 “军使、军使……” 说到最后,韩延徽忽地叉手一揖:“韩某不才,愿替萧军使西去幽州,代军使说服一些燕地豪族,令其在必要时机对李存勖反水,以助军使一臂之力!” 述里朵勒转坐骑,扬起马鞭。 但偏偏,他就需要这种人。 甚而看这局面,就可以窥见两人的合作关系很密切,起码要比纸面上的联军更显得有说服力。 但马上,萧砚就忽地一笑,一把托起了他,“有韩先生相助,何愁大战不胜?萧某只是担心,韩先生才舟车劳顿至此,安能再长途跋涉……” 说罢,他就小心问道:“萧军使,欲想断其后路?” “韩某未曾见到过,但听闻当时李存勖进犯,涿易几无多少守军……” “王后说过,韩先生是大才,无须多礼。” 对他而言,气节远远高于性命,可杀不可辱。 但他的话锋马上一转:“不过他借着兵锋迫使许多燕地豪族依附于他,短时间内应可以凑起上万的兵马,且其辎重供需很足,除了有这些豪族供给外,还有涿易二州托底。攻打幽州所用的器械,就是从涿易调来的……” 萧砚默默听过,沉吟的敲着膝盖。 他不说话,韩延徽也不知一时该说些什么,营房里遂陷入了沉默。 “王后,如何?” 韩延徽一脸正色,目光看着这人的后面,已准备好了该如何行礼以及开口第一句要说的话。 韩延徽立即反应了过来,但已然大囧,清瘦的脸颊有些涨红,不自然的仓促执礼而下:“韩某,见过萧军使……” “萧军使的意思……?” “韩某认为,萧军使当越快越好!而今,幽州尚还能困守,李存勖重心还未在东面,且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其还未召集那些燕地坞堡豪族的人马。若拖得越久,反而愈能让他准备充分。 烈风飒飒,吹的毡帽两边的飘带不断拂动。 他不小心揪断了几根胡须,却全无察觉,因他注意力已瞬间转到了别处。这会听见这个问题,固然有些吃惊,但心下却莫名的有些兴奋起来。 “哈哈哈,此事韩先生就不必担心了。” “军使放心,只要此计能成,李存勖必败矣!”韩延徽却显得很亢奋,清瘦的身形竟有了些武人的气质,斩钉截铁道:“只要军使不疑韩某,韩某纵使身死,也要为军使促成此事!” “咳……” 海东青振翅而去,消失在了天际。 “李存勖想要速取幽州,就必然不会留守过多的人马在涿、易二州。”萧砚淡淡道:“甚而,二州的守军还是原本的河北人马。” 一旁,戴着漠北铁盔的王彦章趋马过来,这漠北铁盔不似河北军中的兜鍪,两边还有护耳,看起来跟个狗皮帽似的,让他显得有些滑稽。 但他旋即,就霎时反应过来。 萧砚没有过多的客套,兀自寻了一空位,就坐了下去。 且最为关键的一点,因有韩某入晋军大营谈判的原因,李存勖尚以为萧军使还在泃水河畔,他定然未想到军使你的速度会如此之快。彼时萧军使率大军回援,还能让那些燕地豪族不再对李存勖尽心尽力……” 韩延徽揪着胡子,思索了下,道:“确实如此……李存勖其人颇有些自傲,他早已认定幽州是囊中之物,或可能认为涿易二州压根不敢再投入河北帐下,或有晋国守军,可能都是少之又少。” “自是知晓的。”萧砚摆了摆手:“是我让城内守军退守内城的。” 那义昌军将领所言的大营,实则不算大,远远达不到几万联军该有的规模。但壕沟挖的很深,其内几乎全是步卒,正如大战前夕一般,来来回回的走动。 但待他稍稍弯腰等了片刻,却都无第二人再进来。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大出所料的事情。因他在李存勖那里,完全是言辞恳切的诉说了述里朵与那位萧氏的仇怨,两者怎么看,都不可能有机会走到一起去才对…… 但就是这一身漠北装束,让王彦章比胡人更像胡人,那身彪悍的气质,常让人恍惚这厮真不是草原上的汉子? 萧砚爽朗一笑,双手有力的将他托起,笑了笑:“萧某非是有意让先生难堪。” “是这样,彼时韩某到的时候,其已对幽州完成合围。” 须臾,前者才问道:“韩先生可知,李存勖营中可有涿易降将?” “大营。” 韩延徽一惊,明明上一句还在讨论断李存勖退路,怎的马上就要对其开始决战了? 在以往,他定会对今日的自己不屑一顾。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这会只有一个想法,若有机会,定要再次面对一番李存勖,不为别的,只想问问他:“世子何故入燕寻死?” 而那个年轻人,则只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也不出声,似乎是想看看他在等什么。 但韩延徽马上就想起了,‘漠北军’已北上回返草原了…… 韩延徽揪着胡子,思索了下,继续道:“当时刘守光自称节度使后,与晋国李嗣源的关系很密切,后者还遣兵来过幽州相助,故刘守光对晋国几乎是完全没有什么防备,当时讨伐刘守文,其几乎是调动了能调动的所有兵马。所以涿易二州基本是不战而降。” 韩延徽攥着缰绳,眼望着西去的大队烟尘,长舒了一口气,继而目光坚定了起来。 —————— 听他的语气,竟有些迫不及待感,间杂着兴奋,似是要去干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虽然这文人的名号他也听说过,毕竟曾经韩延徽在刘仁恭手下最高做到过幽州观察度支使,但对他们这种武夫而言,甭管是什么文人,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些舞文弄墨、耍嘴皮子的软骨头。这不,韩延徽这厮就投降了漠北。 萧砚并不意外,这是他早已得到的情报,这会只是眯眼道:“围攻幽州,李存勖定然是倾尽全力吧?” “区区几十里路程,有何尔?” 作为一名说客、使者,连最基本的能力都不能保证,凭什么让人家相信你? 他也完全不怀疑,萧砚作为此方最高级别的统帅,能连这两件事都不知道? 便是因此,韩延徽一个三旬的文人,此时竟有些底气不足起来。 他对一众漠北人都甚是不屑,但对述里朵还是有该有的尊重,在马背上抱了抱拳。 韩延徽很清楚萧砚见他是为了什么,当即就知无不言道:“据韩某观察,李存勖部应有兵马两万余,其中真正的精锐不算多,更多的还是阴山五部的胡人,且以步卒为主。” 他并不知是谁要见他,更不知自己到底会面对什么,虽说在这营里恍惚见到了不少眼熟的漠北将领,但那些人对他却完全没什么印象也似,匆匆而过间,也就没机会打招呼了。 这个义昌军出身的军官惜字如金,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疾驰而过的大队骑卒。此番西进,几是义昌军翻身的大好时机,只要在那位萧军使跟前立个功,就能彻彻底底摆脱‘降卒’的身份了,也能与定霸都接受一样的待遇。 …… 韩延徽有些尴尬,他对现下的局势两眼一抹黑,完全理不清思绪。且他和赵思温的交情也不深,后者在早晨见过他后,也是语焉不详的样子,根本没说明白。 韩延徽恍然大悟,难怪前两日幽州守军的气势忽地就软了下去。 韩延徽稍有些吃惊,未曾想竟是那传闻中的‘萧军使’亲自见自己。按照他的猜想,这位萧军使应是一久经沙场、颇有威仪的中年汉子。不管其是为了什么见自己,自己都该慎重一些,要表现的有礼节一些。 但没曾想,先锋部队这会正在前头不断逼近幽州,与晋国游骑厮杀,说不得就能立桩功劳,自己却只能被派着护送这个没啥鸟用的文人。 “幽州城坚,几万人日夜攻打,若非是城内守军不多,李存勖恐怕还需要再拖一些时日,自然是倾尽全军。便是骑卒,都时刻侯在城外……”韩延徽问道:“萧军使可知,幽州外城已破?” 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用袖子挥了挥鼻口间的尘土,对着护送他的军官好言道:“不知将军要送韩某至何处?” “南下。 “会一会李亚子。” (本章完) 第133章 王后入彀中 (一) 伐幽一战,对李存勖来说还算顺利。 毕竟刘守文、刘守光两个集团军都在东面打的难舍难分,幽州劲军定霸都亦被抽走东向,单凭幽州本部的牙兵,并不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 唯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幽州内城居然很难攻。据下面人来报,不但城中守军退了进去,好似还有大部分的百姓,亦被迁入了内城之中。 不过李存勖并不觉得厌烦,他马上令人去幽州辖境内招降各县、镇,而后募集乡兵,征召民夫。他已不打算继续用从河东带来的精锐去填命,幽州唾手可得,用这些乡兵困住即可。 眼下的目标,已可以转变成东面那未知的敌人了。 不需多久,或许十日之内,他麾下的兵力可以暴涨为可怖的五万,虽说精锐定还是河东兵马,已折损了数千,不达两万。但应付河北兵马,已然足够了。 总之,他怨天尤人,就是不怪自己。 所有人都低哗起来。 但现在风水轮流转,谁能料到李克用生了个文武双全的儿子,如今将他堵在城内,日夜攻城,吓得刘仁恭没有哪一夜是睡好了的。 李存勖冷哼一声,大喝令道: 这会,从城墙上浴血退来的李莽被刘仁恭寻到了。 “说!密道通往城外何处?又从城内何处进?” 李克用当然大怒,立即率河东军马亲征幽州,未料大败而还,几乎是师丧过半。除此之外,刘仁恭在志得意满之际,还将斩下的河东兵士首级全部献给了朱温,可谓是蹬鼻子上脸,让李克用气的吐血。 刘仁恭显得有些急躁,不断的来回走动,自言自语道:“城外可是李存勖、李存勖。这厮最擅野战,用兵更是让朱温都不敢小觑,你们萧军使难道就能败他?” 一时间,无数人马混乱的对撞在一起,空中暴起的箭矢好似惊雷,撕开了这烈日的晴空。 李存勖拧眉望着渐远的鸟影,一言不发。 “小奴在。” “谁可替我射下这只猎鹰?” 伏在地面的镜心魔猛地抬起头,看着李存孝一把拎起那重弓,他身形虽笨重,但速度却极快,几个迈步中,竟就向前奔了十数丈,而后,在令人牙酸的拉弓声中,一支箭矢破空射出。 刘仁恭哪管这些,唯恐李莽拒绝似的,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神秘兮兮道:“当年李克用亲征幽州,某恐不敌,于城内挖了一密道,直通南面高梁河。虽说其后败退河东,但那密道却一直留到今日。” 人人都以为,李存勖养着的这一批伶人,不过是戏子误国,小丑一般的东西,这镜心魔居然能有这般本事?那张弓,少说也有三石,是李克用早年所使的重弓,如今赠给李存勖的而已。 但令所有人都诧异的是,这畜生竟猛地发出一声鹰唳,向着东面俯冲而去,霎时消失在了视线中。 人群中,形似猿猴的李存忠霎时跃到李存孝肩上,嘎嘎发笑:“世子,下令吧。我与十弟替你会一会这河北军有多厉害。” 当年刘仁恭背叛河东后,不但致信谩骂李克用,还将在幽州的太原将领全部扣押,以厚利引诱,让许多人都转投幽州,算是狠狠挖了河东的墙角。 镜心魔聚精会神,完全不理周围的议论声,箭矢骤然冲天而起,透过云霄。 他抽出佩剑,猛地向前一指。 李存勖用手遮在额头上,丹凤眼虚眯,抬头望着那只从城内飞出来的海东青。 第二日一早,两军主力在高梁河遭遇,终于摆开了阵势。 “李指挥使、李指挥使……” “你率义从军各营步军,向东进发,摆开阵势,准备野战。” “去他娘,这些河北人长了四条腿不曾?” 作为身先士卒的天生统帅,李存勖生性好战,此等野战更是要亲自冲锋陷阵。便就是要准备亲率这等强军,踏碎河北人的骨头,奠定最后的局势! …… “老九、老十。” “这匹夫!”镜心魔不由心中暗恼。 “狗日的河北军这般快?前两日不是说还在泃水?直娘贼的几百里的路,两天就赶过来了?” 不过他的话音恰落,一道急促的马蹄声忽地撞入营来。 “得令。” 刘仁恭老泪纵横,心有凄凄。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见那差不离已乘云而上的海东青猛地一颤,很明显是左翅受了伤,形同人类趔趄一般,歪歪扭扭的就要落下。 但毕竟是军务大事,没人会认为这斥候敢假传消息。此时纷纷正色,望向李存勖。 但刘仁恭毕竟是节度使,尚还有威仪所在,无人敢冲撞。 李存勖全身甲胄,却未戴头盔,仍是散发。 可当听闻涿、易二州望风而降,李存勖兵临城下后,他胆汁都差点吓出来。若说囚于刘守光手中,想活不是难事,但落在李存勖手里,想留具全尸好死,都是妄想…… 那萧砚麾下的部将,都他娘的不是正常人! 隆隆马蹄如雷,鸦儿军、飞虎军,撞入了河北军的右翼,瞬间撕裂了一道口子。 他虽已六旬,但从来都是童颜鹤发、精神矍铄的样子,这会却已皱纹层层,一副饱经风霜的老人模样。 这是堂堂正正的战阵,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尔虞我诈。有的,只是谁比谁更勇猛,谁更能经得住战阵冲杀。 …… 而飞虎军,则是李存孝所练的重甲骑兵,这些年充作前锋南征北战,更是让各诸侯如雷贯耳。 李莽却完全不信,如果密道不能使用,这老东西会在这种生死关头的时候提出来? 众将也纷纷敬佩的夸赞出声,直夸得李存孝有些不好意思,不住的挠着后脑勺。 恰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似是踏的地面颤动,从远处忽地撞向此处。 李存勖可不相信,这河北军就能‘背水一战’了。 说罢,他又继续道:“只要李指挥使肯护送某……李指挥使不想走也没有关系,只要肯让某走,府中的那些财物某只取一成,余下的皆是你的。派一队人护送某出城,只要李指挥使不说,谁会知晓?这些时日,某在将士们跟前露面的次数本就不多…… 李存勖冷哼一声,提起一杆长枪,策马而出。 虽说这镜心魔个子又瘦又小,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模样,但偏偏将这重弓拉的嘎吱绷紧,颇显喜感中,却让人格外震惊。 人群中,一小个子应声而出,一把拾起一张数石强弓,霎时拉弦如满月,举天而起。 不料,李莽压根没听刘仁恭后面那堆废话,这会当即大喜,猛地勒住其胳膊,扫视四周,低声询问:“你说什么!?有密道!?” “可还守得住?”刘仁恭小声询问。 李存勖满意的点着头,挥着剑指。 “杀。” “李指挥使,我们逃了吧……”末了,刘仁恭突然压低了声音,图穷匕见道:“城外晋军数万,‘而那亚子’岂可战胜?其天时地利皆有,野战,某不大看好萧军使。” 但很可惜,这支羽箭几是冲进了云层,准头却是不够,不但没伤到那只海东青,反而令其敏捷的一腾起,霎时就要消失在天际。 镜心魔顿时惋惜,而后沮丧的伏地请罪:“小奴箭术不精,请世子责罚……” 所有人都是瞳孔一缩。 “涿、易二州的镇将,更是草包一群,刘守光这孽障,目光短浅,岂能成事!” 幽州,内城。 下方武将中,一二十余岁的青年将领大步而出,此人是李存勖的护卫指挥使,可称是心腹将领,“末将在!” 这时,镜心魔躬身上前道:“小奴领人去寻那畜生。” 但所有人终究是差了点力度,且那海东青很是警觉,当即乘风而起,似要冲进云层一般。 先是布置了前军,李存勖又令自己的另一谋将郭崇韬协调各部乡兵、民夫,以及剩下的晋军各营,坐镇后方,既有继续围困幽州的意思,也有充作预备队的意思。 几是同时,对面的河北军中,亦是响起了呜咽苍劲的号角声。几万人落在天地中,便成了密密麻麻的黑点,一时间尘雾和杀声骤起,马蹄轰鸣,飞箭如雨。 “急报!急报!东面十里,有河北军逼近!” 也就是那一战过后,就听闻了李克用双腿残废,只能坐轮椅度日。 李存孝愣了愣,挠着后脑勺,有些歉意的看着李存勖,递出差不多已废了的三石强弓。 事实上,这节度使府也难得有什么僻静的地方,除了最里住了刘氏好大一家子的家眷外,外面几乎是人来人往,很难不撞见人。 一望无际的河北平原上,从渔阳跋涉而来的河北军背抵河水,成南北展开,黑压压的如同潮水,缓慢逼近间,又如涛涛的巨浪。 所有人都哗然。 他戴了一黑色的脸谱,浑身气质冷酷。他麾下的布阵规模远小于对面的河北军,但河北军跋涉而来,又是恰过高梁河,正是立足不稳的时候。 “速去~” 一旁还有几个幽州的镇将,但刘仁恭显然顾不得这许多,悄悄拉着李莽就往僻静处走。 “是太保!” “你与老十,领义从军的鞑靼、回鹘两部马军,试试河北军的实力。” 镜心魔的两簇小眉上扬,小眼睛一转,悄无声息的重新侯在了李存勖身后。 直到这时,李莽脸上那道贯穿半张脸的伤疤,才终于真正显得可怖起来,立即吓得刘仁恭双腿发软,对着地图,一五一十的将密道方位托出。 “镜心魔!” 而他本人,则是亲率一千五鸦儿军、五百飞虎军,择机出动。 “若李指挥使愿与某出城,沧州等部的镇将必还认某,届时李指挥使可任节度副使!” 不出李存勖所料,李存孝率鞑靼、回鹘两部的骑兵为先锋,不久就与河北军的先头部队碰了碰,河北军果然败北,被斩首数百首级,狼狈退回。 “得令!” 但李存勖并不满足,令李存孝、夏鲁奇倾轧东进,欲趁河北军立足不稳,逼他们仓促野战。 后者却是大喜,不自禁的用起了戏腔,唱道:“老十~真乃虎将也~” 于他身后,镜心魔拔出佩剑,尖声喊道:“随世子冲杀!” 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两日李存勖才将游骑的巡视范围向东扩大,但没人能料到,明明还在泃水的河北军会一夜间突然骑脸。 李莽并不反驳,只是操着手淡淡看着他。 李莽算是看出来了,这厮与其说是因为愤怒而大骂,不如说是想借此掩盖那莫名的恐惧。 后者愕然,心下有些不妙,老脸上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或有十来年了,可能塌了也说不定……” 这两军,是骑兵里精锐中的精锐,俱是沙陀族人,算是河东晋国的精华部队,骁勇程度可以说是冠盖全天下,没有之一。 李存勖眯了眯丹凤眼。 只有一场能让河北军后怕的大战,才能让他们畏惧不前。而后让李存勖有时间召集各县镇、各豪族的兵马,趁势碾压,方能大胜。 当年李克用便是凭借鸦儿军,大败黄巢,以致叛军伏尸三十里,威震天下。 李莽愣了愣:“城中守军尚有数千,粮草辎重也充足,坐守内城绰绰有余,将士们正欲破釜沉舟、死战到底,节帅此举,岂不让人寒心?” 彼时他被刘守光囚禁在节度使府内,虽说不得自由,待遇也不算好,但说实在的,苟活很长一段时间是不成问题的。 “夏鲁奇。” 刘仁恭这段时日很恐慌,这股惧意,远比在囚禁的那会更强烈。 李莽大喜,让几个沧州不良人看押住刘仁恭,自己则匆匆而去。 “半月前你就这般说。” 围在周围的众将面面相觑,这畜生看起来飞的低,不过只是因为天空晴朗的原因,其距地面少说也有上千米,这谁他娘射的中? “射中者,我会亲自向父王表功。” “节帅安心便是,将士们人人奋勇,家眷又皆在内城,安能不卖死命?”李莽脸上的伤疤显得很凶悍,但声音却很斯文,好言道:“萧军使即将回返,只要坚持几日,晋军必退,节帅勿忧。” 三百六十斤拉力,等闲武夫都做不到,这镜心魔是有天位实力? “啪。” …… 刘仁恭来回踱步,似是宣泄愤怒一般,骂了许久,想起什么就骂什么,说到最后,连对他看起来还比较忠孝的长子刘守文也被骂了一遍,说其妄费这些年的培养,坐拥整个义昌军却被刘守光那個孽障打成了狗,断送了河北基业等等。 这下子,众将纷纷跃跃欲试,各自搭起强弓,有功力高者,竟能一箭射出数百米高。 亦是同时,对面阵中,一股尘烟暴起。 那帅旗下一部凶悍的骑兵,也加入了战场。 (本章完) 第134章 王后入彀中(二) 旷野中,高梁河水猛颤,河床上的鹅暖石和石子亦是轻轻晃动,似是整片大地都成了一面大鼓,其上的千军万马,就是不断敲击在鼓面的鼓槌。 战事几乎是在顷刻间就陷入了白热化,河北军部署的很开,因为地形很开阔,遂摆的是攻守兼备的偃月阵,这是一个呈弧形编排的阵型,形如月牙。 河北军的中军,便位于这月牙内凹的底部,看起来很薄弱,有种一冲就能冲破的错觉。 但李存勖是积年宿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人中军堵了一层层重甲步卒,一般都聚集了全军最强的战力,看似薄弱,可若真冲阵,只要稍被困堵,两翼的‘月轮’就能马上围上来,将他们吞的连渣都不剩。 而他居于山坡之上,一眼就能看见河北军的右翼较为混乱,遂当机立断,率军直冲而入。 他甫一入阵,就领着鸦儿军与飞虎军,提起马速左冲右突,轻松杀垮了河北军右侧翼上来迎战的骑卒,而后压背冲杀这些败退的河北骑兵,逼着他们撕裂了其右翼的步卒大阵。 说来也是奇怪,李存勖是早闻过幽州定霸都彪悍凶名的,其部马军虽比不上鸦儿军,应是也很骁锐,可居然这般不经冲杀。 他铁枪前指,放声暴喝。 就见幽州方向,旷寂的平原之上,一望无际的,尽是骑军涌动。 镜心魔大愣,急道:“世子!” 他敏锐的抓住了战机,大声下令:“舍弃萧砚那厮,直趋河北军左翼,令其不得阻碍老十!” “好!好!” 但不待他说完,营中的厮杀声已愈来愈近,不断有马蹄声向这边逼来,引得所有人的脸色都大变。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这个念头刚起,晋军后方,忽地响起了呜咽苍劲的号角声。 几在同时,两方的重甲骑兵猝然撞在了一处,几个呼吸之间,便是寒光闪烁,缝隙间全是兵器在不断挥舞。一时间,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人死之前的惨叫声,顿时响彻整个右翼人群。 不过已无需他招呼,眼看那萧砚突脸而至,前方的飞虎军各部已瞬间提马冲上。 这会,李存孝巨大的身影混在人海中横冲直撞,他的身后跟着鞑靼、回鹘两部的骑兵,几乎是无人可当。李存忠站在他肩上,正指挥着李存孝,要他趁着这个空挡,冲垮河北中军的右侧,进而绕后威胁河北军的右翼、左翼。 “噗。” …… 但那杆马槊却突兀的顿住了,好似全然没有惯性也似,就那般停住了。 河北军的骑兵怎的这般少? 李存勖脸谱后的神情微变,一股不好的预感,忽地腾起…… 镜心魔也骇然大愣,猛地回头望去。 前面,马蹄声连绵不绝,无数重甲骑兵冲破尘烟,从河北步卒大阵内席卷而来。一路尘土随之蔓延,似是一股追寻目标的引线,直剌剌的冲撞而至。 而这一切,不过只是乍然间,仅仅只在一个错身而过的时间里罢了。 这一次,两人都一眼认了出来。 与此同时,那骑士已近了,他分外冷漠,身体前倾,夸张的马槊被一手端平,坐骑马蹄急速交替翻飞,踏着泥土飞溅,恰如一支利箭,直直射向李存勖。 “滚开!” 李存勖战意十足,当即长枪前指,“射杀此人。” 李存勖持着马鞭,向左右大喝:“诸位,可有人为我诛杀此僚?” 观那方向,正是李存孝不断突入的地方。 整个战场上,几已乱成了一锅粥,晋军全线压上去,虽打得很顺畅,但仍然已陷入了苦战,义从军的骑兵在不断突进,已然看不见了影子,只能瞅见尘土飘动,才可辨出其方位。 李存勖有些恼怒。 死尸伏在了壕沟处,鲜血汩汩流淌,几已形成了一条‘护营河’。寨墙也已残破,似是被什么重物撞烂的。往里去,是更多的死尸,晃眼一看,全是阴山五部的党项人以及晋军士卒的尸体。 他当然不敢让李存勖死在了这里,遂急劝道:“这厮勇力非凡,短时间内我军绝无人可拿下他,眼下鸦儿军势头被阻,这河北军右翼又已大乱,何不暂避锋芒?” 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这萧砚是以身诱敌! “哼。” 她并不在意萧砚的生死,只在乎谁输谁赢。 这时候,前方突然发出了惊呼声。 “诸位,为萧军使效死—— 他的目的虽未达成,但几乎是杀穿了右翼,河北军的偃月阵型都已散乱,右翼坠在了后面,中军凸了出来。 “咱们对上的,才是货真价实的河北军定霸都!他娘的,若真是漠北人,岂能这般快攻入大营?” 那将校遂不再废话,一把将郭崇韬按在马背上,率着几百人的残部,向西而逃。 届时,有很大的可能,便是河北军不堪力战,全线崩溃。 后面,述里朵勒马而停。 “世子,小心暗箭!” 有挡在前面的几个重甲飞虎兵并不惧怕,暴喝一声,持着骑矛去拒。 最当先,一淡紫戎服的美妇双手持缰,稍稍夹着马腹,不紧不慢的,似在欣赏这片战场。 那骑士擦肩错身而过,反手握住血淋淋的槊杆,骤然抽出。提槊左右扫动,左边的骑卒被大力扫落,右边的则是向后一仰,披着重甲的半边身子都贴在了马背上,堪堪避过横扫。 那边,才是货真价实的河北定霸都…… 但没有人理会他,那马槊在无数人的视线里,重力下砸而去。 两边,有几个亲兵飞扑上前,抱腰的抱腰,夺剑的夺剑。 那厮,把步弓当成骑弓使? 镜心魔心下一跳,却马上就猜到了这人是谁。 晋军大营。 马槊轻松透开了冲在最前面那飞虎兵的两层甲胄,而后贯穿腰腹,霎时从其后背透出去,带出一片血污。 —————— “老夫,愧对世子重托……” 很明显,这才是真正的定霸都骑卒! 最当先,一骑全身甲胄,却不是重甲,仅仅是一身锁子软甲,神俊的坐骑也未披甲,好似不怕有人能伤到他也似。 能不能赶在陷入泥潭之前,杀了那萧砚? 但所有人都瞬间惊愕,箭矢明明皆是射向那骑士,但飞去后,却在他身前诡异的向两边偏去,似有一股气流,成倒三角形引动着这些箭矢,拐向了两边。 但突冲过来的定霸都重骑安能让他们如愿,纷纷弃枪、抽出马刀,一股脑将冲在最前头的鸦儿军撞翻。须知,鸦儿军只是轻骑配置,近战岂能有重骑的优势,一时间就被卡着全然不得进。 李存勖全身的鸡皮疙瘩骤起。 他在看见许多漠北人的死尸后,就马上清楚漠北、河北,已然联手的事实。 李存勖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大喜。 战斗已陷入焦灼,从天空俯瞰下去,整个战场上空都是尘雾弥散,化都化不开。 李存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当即冷脸一哼,马上让各部交替掩护,且战且退,突围出去。 事实上,河北军右翼不止是大乱,可谓是已然溃烂,被鸦儿军、飞虎军突进去后,正面几被晋国的义从军步卒压着打,若非是萧砚及时下场,或可能会全线崩溃。 什么东西,能发出这般庞大的紫雾? 李存勖丹凤眼虚眯,这定霸都重骑并不多,大概仅有四百骑的样子,但分外能打,加之有那萧砚亲自上阵,居然能与飞虎军杀的难舍难分。 万骑奔腾,似同疾奔的海浪,以急而又急的高速冲锋,席卷撞入战场。 但其并不比李存勖潇洒,因他还戴了兜鍪,脸上佩了一青铜面具,盔顶红缨飘动,全身寒光闪烁,唯有杀气十足。 但马上,镜心魔就闭口不言,神情凝重起来。 虽已冲杀了半个时辰,但鸦儿军与剩下的飞虎军还能力战,便纷纷应命,策马而出。 “这……”镜心魔也不由一愣。 一股一股骑卒抽出马刀,明晃晃的举起。 “那为何物!?”李存勖不禁眯眼,向见多识广的镜心魔询问。 “让萧军使受敌,安用我辈? 飞虎军本就是重甲骑兵的配置,各个都是沙陀族内的骁勇之士,若按照江湖上的说法,少说也有小星位的实力,居然如此不堪? 后面,定霸都的重甲骑兵轰隆而至,一将领见状霎时暴喝。 三骑瞬间毙命,让注意到这边的所有鸦儿军都骤然大愕。 再看萧砚,手中马槊大开大合,飞虎军那两层重甲在他眼里,形似无物,在急速突进中,不断有人影在他周围倒下,尽是去拦他的飞虎军骑卒。 “诸将,此时不效死力,更待何时!?” “别、别……” 李存勖回头四顾,各部鸦儿军还在撕裂分割河北军的步卒,但效果明显没有先前好,不少步卒都已重振过来,溃卒也被河北督战队干脆利落的斩了,而后在大声喝斥下,向他这边聚拢。 身后,一部鸦儿军便应声策出,似要围杀萧砚。 “世子,局势不妙哇!” 他们这突进来的两千骑就如利刃,早已撕裂了河北军右翼的阵型,这会马上就有数百护在周围的鸦儿军拈弓搭箭,扑簌簌的射出一片箭矢。 但她身旁,王彦章已一把扯下头顶的狗皮帽子,还沾着血迹的脸上杀气腾腾。 但这会不需要多想,他的目标明确,完全不管河北军步卒,只是追着那些河北骑卒掩杀,让他们狠狠绞进了步卒大阵内,待河北军右翼混乱,他便领着身后的鸦儿军向左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直杀进河北军纵深,逼向敌军帅旗。 这骑卒本是骁勇,这会却霎时脸白,脑子里已自动预测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双手更是下意识握着长枪挡在了胸口。 大营深处,年逾四旬的郭崇韬一脸悲意,持剑架在颈口,闭上了眼睛。 “漠北人?!” 左右几被撕裂分割的河北军步卒骤然士气大振,在各部指挥使的大声喝斥下,纷纷重新结阵,似要将这股陷入敌阵的鸦儿军、飞虎军两部合围。 这会,其收起一张极为夸张的巨弓,将之挂在了鞍鞯旁。 有将校慌乱的牵马而来,急劝道:“郭将军,你若死了,大家伙还能活着回到河东?!河北人狡猾,竟与漠北勾结。他娘的,世子对上的是漠北军啊!” 李存勖循声望去,果然正见几个河北步卒被砍翻,尸体倒下去后,脑袋松脱了头盔,露出了剃光头顶的髡发,不过这些漠北人平素扎起的小辫却如汉人模样,束在了一起,若非头盔掉落,不仔细观察面容,还真看不出来。 漠北王后那个老娘们,还有韩延徽那厮,竟然敢骗他! 待他回援,定要生擒那老娘们…… “正在今日!” 李存勖领着人马左右冲杀,很快就脱困。 镜心魔眼见着萧砚形如一尊杀神,这会不断逼近过来,已是吓得眼皮直跳。 幽州。 下一刻,又有几支箭矢破空而来,箭无虚发,皆是正中咽喉,瞬间带去了三个飞虎骑卒的性命。 河北军果然不堪,除了萧砚亲率那部重甲骑兵,几乎是没有威胁。定霸都或可能是很猛的,但他迅速东进,逼着萧砚野战,定霸都远道而来,战力可能都没发出五成。 “此人就是萧砚?” 恰在这时,尘烟四起、旌旗涌动的战场上,忽地冒出了一股紫色浓雾,霎时罩住了一片。 忽地,一缕热血溅到了李存勖的脸谱上,他瞳孔稍缩,却见是冲在他前面,为他开路的一飞虎军重甲骑卒霎时倒飞落马,一支箭矢竟然精准无误的贯穿了其咽喉,而那裹着血肉的箭簇更是擦着他的身子过去,分外凶险。 现下,这骑士收起弓后,旁边竟有人替他扛了一杆丈八长的马槊。他这会收弓提槊,便重重的一夹马腹,因他的坐骑未披甲,稍一慢跑后,马速就立即提了起来。 “杀!” 这些人虎背熊腰,身披着重甲,马都披甲,几乎完全是一個个铁人。 “噗、噗、噗……” 一旁,镜心魔发出一声尖叱,一剑拨开一支贴脸射向李存勖的箭矢。 他就是有这个底气,河北军立足不稳,自己又领着全天下最为骁锐的骑兵,完全敢一击而冲垮那‘萧’字大纛,届时河北军必定会锋芒大挫。 “噗!” 李存勖大声夸赞,众人也不知他到底在夸谁,而后举枪前指:“诛杀此僚,河北诸军必败!后退者,斩!” 骑卒顿时口涌鲜血,枪杆碎裂,坐下的战马惨声嘶鸣,四蹄一软,轰然倒塌,差不多是马腰已断,人马皆死。 李存勖正在考虑,他的缰绳却忽地被一旁的镜心魔擒住了。 晋军的局势尚好。 营中到处都是人的尸体,还有一些无主的马在营中乱跑,更多的,却是一个个头戴狗皮帽子的‘漠北人’在策马大杀特杀,直趋而入。 高梁河。 骑兵…… “呔!” 世子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 他便猛地一惊,抬目四顾。 李存勖反应过来后,急令各部拼命也似的前压,想要迅速打垮敌军。 不过现在看起来…… 这竖子真是赢了。 (本章完) 第135章 王后入彀中(完) “滚开!” 李存勖勃然大怒,一脚踹开马背边的亲兵,持着长枪指向几乎近在咫尺的‘萧’字大纛,叱道:“夺下这大纛,河北军必会自破!” “世子,快退吧!”那亲兵却是死死抱着李存勖的腿,略带着哭腔道:“敌军破不了了……” 李亚子的脸色铁青,从马背上直起身子,略有些恍惚。 整片战场上,到处都是厮杀声、人马交替的嘶鸣声,烟尘漫天飞舞,这是无数人马踏溅起来的尘土,尘土中,似还杂了一缕缕血雾。 两军正面的拼杀战线早已变得弯弯扭扭,不再呈泾渭分明的样子,河北军里夹着晋军、晋军内又聚有河北军,已经完全是混战,到处都是刀枪乱舞,仿佛是一锅乱粥。 尤其是他所处的这部,宛如一柄利剑,成锥形杀穿层层迭迭的河北军,与李存孝部汇合,几乎只与那面大纛仅存百步距离。 胜利,好像唾手可得…… 但事实上所有人都清楚,此战已只能如此了。护在大纛前的,是货真价实的河北定霸都重甲步卒,并不是那种‘披着汉皮’的漠北人,飞虎军不计代价的冲了几次,竟都没冲垮那步阵。 这会,包括李存勖在内,人人都是一身浴血,仿佛从血池里爬出来的也似,累的直不起腰,坐骑也是不住吐着厚重的鼻息,气喘吁吁,不堪再战。 唯有前头,李存勖还能看见李存孝丈高的身形在不断怒吼,赤足猛冲,一个撞击,就是十数重甲步卒吐血倒飞,但就算如此,这些定霸都步卒也好似杀疯了一般,凭着密集的重盾、一支支探出来的长矛,只是不畏死的硬抗。这韧性可见一斑。 非但如此,那阵前还有一个拖着八尺瘴雾角的漠北壮汉,其亦有半丈高的身形,偶尔交手,竟能凭借一把子气力与李存孝相持一二,虽完全不是李存孝的对手,却也算是一个威胁。 但这满脸横肉的漠北壮汉,并不轻易与李存孝硬碰,他对晋军最大的威胁,反而是其背着的那瘴雾角。这东西甫一取下来被他猛地灌口一吹,就有遮天盖地的紫色毒雾涌出,除却遮挡视线不说,其内的毒性甚重,稍一吸入鼻中,就能让人头晕目眩,七窍不受控的淌血。 再看周围的定霸都步卒,显然是早有所备,各个裹了面巾,护住了口鼻。 两方对比观之,就极让人窝火。 前方阻碍如此之多,冲阵便甚是艰难。 但最关键的是,现在冲垮这中军,也不见得真就能胜。 所有人都已经乱了心神,初还能顶着压力一个心思的想要破阵,待到后面势颓,后方又传来了地动山摇的马蹄声,晋军便纷纷已有了些色变。 那亲兵不住的向后看,只见漫山遍野的,尽是控着战马的骑卒在冲锋,如人海,更似战马浪潮,齐刷刷的马刀高举,在夕阳下闪烁着骇人的寒光。 “隆隆隆……” 无数的马蹄声成了一阵连绵不绝的雷声,援驰而来的‘漠北军’几乎是眨眼及至,晋军甚至来不及折身仰射一波,上万骑已瞬间撞进了晋军的后阵内。 这些‘漠北军’全是轻骑,但却冲出了重骑的气势,一下子灌进战场,便开始了混战拼杀。 但说是混战,不如说是一边倒的屠杀。驰援而来的‘漠北军’居高临下,朝着晋军就疯狂劈砍。同时,酣战已久的‘河北军’这会眼见援军突至,本有些溃败的阵线忽地稳住,而后纷纷士气大振,配合援军两面夹击晋军。 晋军亦或者是党项、鞑靼、回鹘等部的步卒此时本就是士气大泄,这会被一边倒的屠杀,在腹背受敌之下,几乎是眨眼就一溃千里,军官不能制。 晋军此次东征,本就是义从军居多,也就是阴山五部的胡族兵,党项等部族出兵,就是冲着钱财与李克用的威名来的,除了有一份野性、还便宜外,就不大有资格能与中原的职业兵相比了。 这会或还有河东兵结阵自保,但这些义从军已是一哄而散,乱兵溃败后,不断冲击其余晋军,又被夹在了中间没地方逃,投降者甚众。 乱战中,李存勖的亲兵们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抱着这位绝世统帅的腿:“世子,没希望了,快突围逃吧……” 李存勖则不应,他挺直着身形,只是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兵马四处败逃,跪地乞降者更是不计其数。 他再回头,看着那面大纛,在风中猎猎飞舞,只需要一百步、最后一百步…… 紫色毒雾中,镜心魔的身影掠出来。 他两手各自持有一柄狭长弯刀,刀上存有血迹,很明显是大战了一番。 镜心魔飞上一匹无主的战马,声音有些尖锐道:“世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日方长!” 说罢,他也顾不得再耽误,今日李存勖若死在了这里,袁天罡可饶不了他。便向左右大声下令道:“飞虎军在前开路、鸦儿军断后,准备向西突围!” 李存勖的左右亲将,平时素是轻看镜心魔,这会却是寻到了主心骨一般,马上就要应令。 但马上,李存勖却是猛地扯下面上的脸谱,冷静道:“向南,涿易二州守备不足,退路或已被断。向南,可过拒马河,再择机杀回河东!” 说罢,他向那大纛的方向猛地一看,丹凤眼中似有热泪,而后,毅然决然道:“突围!” 这下子,众人不再迟疑,纷纷大声应命。 毒雾中,李存孝与李存忠也狼狈的退了回来,而后带着仅存百骑的飞虎军,拼着最后一缕马力,撕裂了南面的围堵。 鸦儿军果然精锐,这会固然士气大挫,却仍然一丝不苟的执行军令,仅剩千骑的队伍分成三面,分三个方向遁出,好让追兵分辨不出李存勖的位置。 后面,隆隆的马蹄声传来,李存勖回首一望。 视线里,几百重甲骑兵杀穿了乱兵,追了过来。最当先,萧砚全身甲胄依然鲜亮,似是滴血未沾,但他手里那杆马槊,却是汩汩的血向下垂落,不知到底杀了多少人。 李存勖一勒缰绳,斩钉截铁的用马鞭指向他。 “萧砚,本将若不死,必让你今后死于我手!” 后者勒马而停,久久凝视着那马上遁离的散发人影,摸向重弓的手缓缓止住。 但他身旁,一骑呼啸着而过,正是一身漠北服饰的王彦章。 王彦章铁枪前举,狰狞大笑。 “散发的是李存勖,莫走了李亚子!” 其后,万马奔腾,犹如排山倒海般,所有人都直趋李存勖而去。 —————— 此役,河北军反败大胜。 晋军被俘者不计其数,俘获马匹以千计,辎重粮草等物,更是数不胜数。 王彦章的追杀,一直持续到了傍晚,其本人才堪堪回返幽州复命。 尚还有数千骑在不断向南追杀。 “李存勖那厮,割了头发遁逃了……” 虽未擒到李亚子,王彦章仍很高兴,抓着一把乱发,咧着嘴禀报道:“此战,飞虎军全军覆没。他们人马皆披了重甲,跑不动,好些人都是坐骑没了马力,径直被末将活捉了。” “还有鸦儿军,真他娘的能打,骑射功夫比漠北人还强,就是因为有他们,李存勖才侥幸逃脱了。不过也被末将斩了两百余骑,他们逃得方向太散,不能得知还有多少残部。” 一天的恶战已然结束,数千俘虏还被押在高梁河畔,因夜慕已久降临,萧砚下令天亮才将他们陆续押回幽州。而他本人,则是先一步回到幽州。因那里也还有一部晋军俘虏,城内的守军还腾不出人手。 这会,他才接到了李莽所言的‘密道’一信,李莽的意思,便是通过密道向城内运兵,届时可以在幽州城下,经过里应外合大败晋军,可惜这个计划还未来得及实施,李存勖就已然大败。 至于被伤到了翅膀的海东青,被不良人寻到时差不多都丢了半条命,已交给不良人中的兽医看护了。 萧砚接过那一把乱发,在手中摩挲,拧眉不语。 王彦章见他不说话,愣了愣,下意识询问道:“军使莫不是怪末将没擒杀掉李存勖?这没毛小儿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人人都说李存勖善战,可今日还不是被你一战而败了?末将看其也就是被人吹的。” “李存勖败就败在,他太善战了。”萧砚良久才道:“此战若无这招瞒天过海,或是他能舍脸与漠北联手,我必败无疑。” 王彦章咂了咂嘴,他并不太好评价,因这战确实是李存勖被摆了一道,若非河北与漠北两军调换,可能胜的不会很轻松。但若说李存勖真的很能打,其实他也没看出来。可能是这位名震天下的年轻统帅,过于轻敌了的原因。 他抱了抱拳:“军使放心,末将便是搜山检海,也要把这厮的脑袋给你提来。末将可立军令状,李存勖逃不回河东!” 萧砚挥了挥手:“莫要看轻此人,我不见得你能擒杀他。” “我……” 王彦章大急,当即不多言,下了城墙就要提点人马,点着火把南下追入。 萧砚并不阻拦,单手搭在破损的垛口上,手指轻轻敲击着。 …… “萧将军的部下,实是忠心,让本后羡艳。” 身后,一个声音缓步近来。 萧砚头也不回,应道:“王后的部下,倒也不差。” 述里朵一脸平静,并肩站在了旁边,与他一同眺望这河北之地。 夜慕之下,远处还有一片一片篝火在不断闪烁,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风都吹不散,因城外就是那晋军大营,白日里死了太多人,当时众军驰援高梁河,几没有人收拾死尸,这会才发动民夫去抬尸焚烧。夏日时节,这般多的死尸,难免会引发疫病。 “萧将军实在太忙,说起来,本后还未来得及恭贺萧将军大胜。”述里朵淡淡的眺望远处,意有所指道:“不过萧将军莫要忘了,这场大胜,可有数千漠北儿郎的性命填在其中。” “王后是欲责怪我?” “萧将军总得补还给本后。” “王后说笑了。”萧砚笑道:“你我马上就要携手出关,这不就是补偿?” “这个补偿是在条件之中的,萧将军总得需要另加筹码才是。” 萧砚皱了皱眉,摆着手道:“休说这些,王后当时还言,欲要在幽州向我聊表谢意,我……” “哦?” 述里朵美目轻抬,看向了他:“萧将军很在意这个谢礼?” 萧砚不置可否,折身向城楼下走,“我城内还有要事,刘仁恭要见我,就不与王后久谈了。对了,王后若有意,需不需要一同去见见?” “见刘仁恭,哪有见萧将军管用?” 述里朵平静上前,自然而然的伸出手,替萧砚理了理领口,朱唇轻启:“萧将军若未想好增添什么筹码,不妨待会来寻本后。届时,萧将军或能有些灵感。” 后者蹙了蹙眉,拂开她的手,大步走下城楼。 述里朵视线追随着他,而后抬起,看着整座幽州城。 ………… 刘仁恭的废话很多,但萧砚基本没理会。城中还有不少燕地的豪门,亦想求见他,但他可不是相见就能见到的。 这些时日是在太忙,他这会只想安安稳稳都泡个热水澡,先舒坦的睡一觉再说。 待被不良人护送到下榻的民房前,他仍然还在思索,到底是先沧州,还是先漠北。 大门口,世里奇香躬身侯着。 萧砚面无表情的扫了她一眼,理都未理,下马就往里去。 有不良人喝斥道:“汝在此处作甚?” “我家王后言,有国事相商。现已在内院恭候萧军使多时……”世里奇香的语气里说不出的奇怪,垂着脑袋,似是不想让他们看见神情。 萧砚皱了皱眉,也未奇怪述里朵为什么能入这里,王后先他一步入城,说不定这宅子都是她安排的。 内院里,一间房内已掌了灯,世里奇香在前面作引,伸手相邀。 “王后说,萧军使定不会后悔……” 萧砚有些惊诧,推门就入。 门外,世里奇香大步上前,闭上了房门。 门内有屏风,萧砚回头,皱眉看了眼闭上的房门,而后唤道:“王后?” 没有人应他。 他便绕过屏风,脚步却马上下意识一顿。 屏风后立有一方木架,其上,悬有一件明黄色的龙袍,是中原样式,但看得出来,应是做的很赶,稍有些粗糙。 但并不妨碍烛光映在上面,泛着极为诱人的光芒,明黄色的金光,散着淡淡的光泽,似有一股魔力,在耳边轻轻出声:“穿上吧……去穿上它……” 萧砚负手立在那里,脸色淡淡,似是并不避讳,虚眸打量着。 “九郎以为,此谢礼如何?” 述里朵掀开珠帘,从里室提着一盏烛灯,不紧不慢的走出来。 “王后所言的国事,便是这个?”萧砚一指龙袍,摇了摇头:“王后未免过于幼稚了些。” “呵……” 述里朵笑了一声,将烛灯置于桌上,只是望着萧砚。 萧砚心下微动。 不知是不是灯光映照的原因,这会只觉述里朵的风韵不输貌美的降臣,一双美目带着别具一格的英气,又有一缕美妇独有的妩媚,目光看着他,别有一番挑逗感。 “王后,你……” 萧砚的声音霎时止住。 视线里,述里朵轻轻解开淡紫的戎服,洁白的玉颈,便在烛光里灼灼生辉。但更为刺眼的,还是戎服下的……龙袍。 这件龙袍很合身,似乎是述里朵量身订制的,较显得宽大,但就是如此,腰身的轮廓很轻松就因烛光衬出了流畅的线条来。 她缓步过来时,鼓鼓的胸脯、长直的腿、很有弧度的臀,皆是轻松显露。这位漠北王后,全身都充满了说不出的感觉,若说是威仪、却又稍显轻佻。 但总之,威仪的气息是远远多于轻佻的。 “李九郎——” 述里朵注视着萧砚的眼睛,很有英武之气的脸颊上,稍有一丝妩媚:“对本后,满意乎?” 后者瞥了她一眼,毫无动色的折身向外。 述里朵并不着急,双手轻轻放在大腿间,坐在位子上,美目轻抬:“朕,命令你—— “站住。” 萧砚的背脊骤然绷紧,立在了屏风边。 述里朵端坐在主位上,脸上有仪容,还欲再言,下一刻却下意识发出一声低吟。 却是萧砚忽的转步而来,一把将王后拦腰抱起。 “怎么,九郎不是很能忍吗?”述里朵也不恼,只是轻轻抬了抬下巴,朱唇抵上去,贝齿咬了咬萧砚的耳垂:“朕,命令伱,不得无礼。” “恕臣不受王命。” 萧砚将她扔在了榻上,声音有些沙哑。 王后捏着他的下巴,吐气如兰,美目清明:“朕有一个条件,记着,你……” 但她的还未说完,声音就忽地一变,有些轻颤起来。 “本后还没有说完,把手给我从裙子里伸出来! “你放肆!” “恕臣君前失仪。”萧砚嘴唇有些干,在述里朵柔软细腻的脖颈上不断流转,“述娘子的龙袍内,不喜着内衬?” “唔……” 须臾,一道轻微的衣衫碎裂声响起。 “太放肆了!太放肆了!” 王后怒叱,但没过许久,她就变得全身发软,撑在榻上的双臂也摇摇欲坠起来。 片刻后,她终于咬不住唇,强硬的语气也变得柔软,似泣非哭的哀求出声。 “等等…本后原谅你了…你等等…” “要用朕!” 王后的眼角渗出泪珠,半身香汗淋漓,马上哀婉而应:“朕原谅你了,九郎莫要再…啊!” 萧砚伏低脑袋,在王后耳边轻轻出声:“臣凌上,不得原谅。” “你太放肆了…” 述里朵似是承受了重力,略有些哭腔。 …… “等等…今日不行、今日不行…” “说条件。” “唔…等等…容本后想想。”述里朵脸上全是汗,头发凌乱,目光迷离,之前明明脱口可出的条件,这会却是想了许久。 “我儿尧光…当为…王。” “可。” (本章完) 第136章 战后 翌日。 窗外才有朦胧的亮色,萧砚就已清醒了。时值秋日,虽然宿于室内,但晨间亦有一股微凉的气息,不过很是舒爽,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来。 他身上还盖有很薄的絮毯,但仅仅搭在腹部,胸口上方便有几道吻痕坦露了出来。 旁边,述里朵尚在熟睡,呼吸很均匀,被汗水打湿又干了的辫发早已散落,显得很散乱,还有一缕长发粘在嘴角,朱唇微闭,在朦胧的亮色中很有一番光泽感。 王后昨夜累坏了,这会睡的很沉,絮毯盖在她的胸脯处,已经碎了、湿透了的龙袍早就被萧砚扒开,显露出来的一抹白腻此时随着呼吸在上下起伏,很有规律。 马上,这一丰腴的胸脯,稍稍遍了形状。旋即,一阵风吹进来,将精致的架子床吹得来回摇晃。述里朵很快就醒了,脸蛋红扑扑的,抿着嘴,却是乏力的仰躺着无力再动,用胳膊搭在眼前,贝齿紧紧咬着下唇,肩膀颤起来。 她是真没力气了,上下都似散架了一般,全身软的像一滩水。 但不过许久,被内力隔绝了的室内,便再次有难掩的声音从低到高响起。王后的脸颊、玉颈上全是汗,胳膊也被萧砚拨开,很显高贵的脸庞上,已有几缕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的嗓音或似幽长的叹息、或似痛苦的哭泣,间杂着妩媚柔软的鼻音,那冷厉、严肃的气质,早已被搅得荡然无存,甚让萧砚有股莫名的征服感。 这会,述里朵拼命的喘着气、眼角噙着眼泪,努力压抑着快感,极力摆出了威仪的神情来:“天亮了…我、我们的交易…结束了…” 但她泛红的脸颊、微微闭合的美目、被散乱长发半遮半掩的琼鼻、无不透露出一股成熟夫人的风情和妩媚,已完全没有半丝威仪。 萧砚笑了一声,应也不应。 须臾,述里朵眼白微翻,两条胳膊倏的揽上萧砚的脖子,全身略略颤抖,两条长直的玉腿,也似痉挛般缠上了后者充满暴力美感的腰,嘴中断断续续的溢出呻咛。 良久后,王后将额头递在萧砚的锁骨处,红唇吐着热息,嗓音软腻哀婉:“真的受不了了…本后真是怕了你…九郎莫要再折腾了,好不好?” 萧砚听罢,也不再一意索取,开始进行收尾。末了,王后柳眉颦起,似要说什么,但好像又因为夜里已有多次,故也便默认了。 完毕,萧砚爽快的吐了一口气,直起身,也不理乱糟糟的床榻,就下榻更衣。 述里朵则软瘫在床上,胳膊酸的动也不能动,那絮毯就在指尖,却无力勾过来,便任由有些红印的半边胴体显在空气中。 但她等着萧砚系好腰带,欲要踱步出去时,还是勉力的撑开眼帘,偏转着脑袋,看着他的背影。 “九郎答应的事,莫要辜负本后……” “放心。” 萧砚戴着幞头,顿了顿,提醒道:“过两日,耶律质舞也会到幽州来。” 待他走出房门,述里朵才幽长的叹出一口气,美目虚掩,盯着帘帐顶,久久不语,似在思忖着什么。 …… 方才天还是朦胧亮,出了房门,外间已是大亮。清晨时分,秋风阵阵,却很显的清爽,天色稍有些阴沉,似是有秋雨之态。 说起来,自入秋后,确实还未下雨。 室外几无人影,整个内院都没有人,甚有些寂寥。 独萧砚一人站在旷寂的院子里,心平气和的,心下有久未有过的宁静,自己那份躁动的杀意,这会都完全消散的无影无踪。降臣教给他的法子,还真是有点效果…… 虽说那位御姐的想法,是让他与她共同增长功力,但他还真是头一回施展这‘双修’之法,现下真是元气满满。但不得不说,一夜莽撞行事,也有征服欲暴涨的原因在内。 纵使萧砚上一世,见识过的绝色很多,但昨夜那龙袍下的白腻,还真是头一回见到。果然还得是夫人,很有些手段与心思,竟让他有些欲罢不能。 不过,大丈夫在世,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护送他的不良人很识趣,不会做出那种碍眼的事,待他出了宅子,付暗才领着一队人,不知什么从地方牵着坐骑冒出来。人人都是一脸正色,仿佛完全不知道王后在这宅子里也待了一整夜。 萧砚也是坦坦荡荡,与他们一路交谈,直趋入节度使府。 宅子里,世里奇香稍有些愤懑,但更多的还是惊色,似是她信仰的天神崩塌到了凡间一般,故有些失魂落魄的坐在阶下。她想起了半月前奚落姬如雪的话,这会更是憋屈的无以复加。 许久后,她才收拾好脸色,左右张望,确保没有闲杂人后,才敲着房门,谨小慎微道:“王后,军中诸位将军已从高梁河回返,您昨日说,今天要接见他们……” 静谧了一会,她又敲了敲房门:“王后?” 片刻后,里内才传出了述里朵很平静的声音:“让诸将在城外驻营,而后整顿各军。萧砚答应过本后,鞑靼、党项、回鹘三部的俘虏,会交予我们。” 她的声音很有威严,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但世里奇香作为王后母族陪嫁来的近侍,马上就听出了其中夹杂的一丝疲倦。 “那您,需不需要出面?” “……” 世里奇香不敢再多问,在房外告了一礼,便带着主辱臣死一般的屈辱,恨恨退去。 蛰伏、蛰伏…… 她只有不断安慰自己:只要待王后重新掌权漠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不得已,便忍那竖子一时…… —————— “参见军使。” 萧砚甫一进入节堂,一众文武便齐齐起身,抱拳行军礼。 其中,多是定霸都的大将,例如左右两厢的厢都指挥使、下辖的四个军都指挥使、指挥使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义昌军的几部大将、幕府官员等等,满满当当的有近百人。 那些原属刘家麾下的将领,这会都对萧砚一脸尊重和敬佩,半点马虎也无,与面见节度使没什么两样。 至于那些幕府官员,几个月前在幽州就与萧砚见过,有些更是随军征战过,多熟知这几月发生的战事,也是一副敬色、惧色。 坐在上首的刘仁恭不由的大为尴尬。 眼下河北定局已成,刘守光死、刘守文被擒、漠北南下部屈服、李存勖南逃,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战事虽未完全结束,如王彦章还在南下追人、沧州等还是效忠刘守文,但大部已定,没什么好说的了。 现下大胜过后,自然要来一番军议、为将领、兵卒论功行赏。他作为正儿八经的幽州卢龙节度使,自然是要露面的,但这会眼见此景,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不过他也不敢硬着头皮真不起身,遂从主位上站起来,故作豪爽的伸手:“哈哈,看看,我们的英雄来了!” 说罢,他似如不想冷场,唯恐萧砚不会搭理他一般,不断大笑着出声:“此次河北危局,整个燕地险些被搅得个天翻地覆,生民涂炭,若无萧军使力挽狂澜,某家真是不敢想这燕地会变成何等模样……依某家言,萧军使当得上是河北之中流砥柱。可任节度副使,兼防御使、经略使,掌幽州、卢龙、义昌三军,诸位认为,某家此举如何?” 这下子,众将只要不是傻子,总该要符合了吧。只要有人搭腔符合,他这个节度使也算是明面上还过得去…… 不料,萧砚却稍稍点了点头,微笑道:“砥柱二字,萧某既非河北之人,岂敢居之?河北大定,若无诸位将军,纵使有十个萧某,也为空谈。至于节度副使一位,萧某怕是没有这个才能任之。” 刘仁恭连忙挤出笑意,“萧军使此等人杰,若……” “好了。” 萧砚随口打断他,并不想继续与其废话,这会径直走到诸位旁边,负手面对着众将。 付暗扶刀站在旁侧,一双三角眼盯着刘仁恭,只是不言。 后者强笑了下,压根不敢多说,讷讷的坐了回去。 前面,一众军将对此也是熟视无睹,半点异色也无,好似刘仁恭坐不坐在那里,都没有什么区别。而那些文官也只当没看见,只是看着大权在握的萧军使。 萧砚沉吟了下,开口道:“这几月从渔阳转战幽州,大小恶战不计,诸位的表现萧某都看在眼里,部下儿郎亦悍不畏死、奋勇争先,不坠燕地儿郎威名。刘节帅虽坐镇幽州,未曾亲临战阵,但想必也会为诸位感到欣慰……” 刘仁恭正老老实实的当傀儡,这会忽地被提到,当即受宠若惊,还欲起身说两句。 但萧砚压根没给他时间,继续道:“渔阳一战、高梁河一战,各军皆有死伤,当要补好抚恤。特别是死者,有家人的,务必要交到其家人手中,没有家人、没有子嗣的,便寻一些孩童,过继在战死的将士名下,领养抚恤、为其祭祀香火……韩延徽、冯道。” 列中,韩延徽应声而出:“在。” 在他身后,一年近三旬的文士有些吃惊的样子,急忙垂着头出列:“仆在。” 萧砚扫了他们二人一眼:“韩延徽从即日起,任幽州观察使,掌幽州民政,冯道任幽州录事参军、掌书记。此事,交予你二人办,能不能办好?” “自不负军使所托!”韩延徽有些激动,大声应道。 冯道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幽州府下并不算很有名的人,虽有些才能,但自从天祐年间被刘仁恭召为幕僚,实则并不怎么有机会出头,今日是有些大惊的。 但他反应并不慢,马上也附和道:“萧军使仁德,仆必定昭之全镇。” 萧砚瞥了冯道一眼,这个看起来像是老好人一般的文士,确实很上道。 他也没有过多在此事上浪费口舌,两人都是有抱负的人,不会做出触怒他的事来。他着重的事情,还是诸将,以及定霸都、义昌军,与留守渔阳的卢龙军,以及幽州守军的奖赏。 有很多表现不俗的大小将领,他都早已列了呈条,当即点出了名字,让刘仁恭提拔的提拔,赏官的赏官,给赏的给赏。 还有其下的普通士卒,也要刘仁恭掏出家底,重赏! 昔日刘仁恭搜刮了整个河北,积蓄了不少钱财,当时刘守光叛乱,尽数缴获在幽州城内。现下刘守光已死,刘仁恭又是傀儡,算是全都便宜了萧砚。 众将便纷纷大喜,言必会为萧军使效死,节堂内一副欣欣向荣、喜气洋洋的局面。 刘仁恭脸皮抽搐,心都在滴血。不只是钱财受损,还是因为萧砚当着他的面挖一众河北将领的军心,可谓是与当年他挖李克用的墙角如出一辙,风水轮流转,心情哪里美丽的起来? 但既是萧军使发话,他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拒绝,只得挤出笑意,当着众人的面一一允准。 …… 下午,萧军使又领着诸将慰勉各军,亲手发赏,一箱一箱的铜钱、一匹一匹的绢帛,不要钱似的往下撒。 已只剩五百余骑的龙骧军,领的赏更多,普通骑卒都按将校级别发赏,战死者番两倍,暂时寄存在府库,日后回汴梁一起带回去。 一时间,回返来的王彦章以及龙骧军内的大小军头,都对萧砚这一笼络河北军的场面装作没看见,反而还各个衣甲鲜明,形似亲军一般,簇拥着萧砚检阅各军。 所有人都是抬头挺胸,气宇轩昂,萧砚能打,他们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在幽州的地位比在汴梁的时候高多了。 …… 而后,便是与述里朵一起犒赏漠北军。他们也是出了大力的,高梁河一战,被李存勖一战杀了五千余人,好几个渠帅都成了光杆司令,毕竟萧砚用起他们,完全不手软。 不过正是如此,他也不能厚此薄彼,取了一部分钱财,意思意思得了。其他的,就交给述里朵自己想办法,中原的职业兵发赏,是情有可原。你个漠北杂胡,有的领就差不多了。 述里朵与萧砚并肩骑马而行,后者几次不动神色的打量她,王后都只是一副很有威仪的样子,表情不冷不淡,对待漠北诸将的态度也极为威严,言语中,将赵思温等部将训得服服帖帖。 若非是一同回城时,偶然见到王后袍服下,那长直的腿稍有些一瘸一拐,萧砚还当昨夜只是一场梦。 —————— 渤海。 靺鞨部。 一面颊消瘦,身材高大却已是皮包骨的大胡子汉子牵着瘦马,腰挎一柄猎弓,与三个同伴穿着破旧长袍,迎着寒风,风尘仆仆的向西北而去。 有漠北的部民拦住了几人,一边索要钱财,一边一一打量,问道。 “汝叫甚?” “刘亿。” (本章完) 第137章 东山再起 渤海。 靺鞨部,铁利府,海州。 十月下旬,这中原远东地区已是雪花簌簌,荒凉的土地上,一片雪白。放眼望去,似乎百里都无炊烟,更无人影,靴子踩在浅薄的积雪上,便很明显的留下一个脚印。 一处缓坡上,头顶落满雪花的大汉眯着眼,用左手捋着乱糟糟的胡须,颧骨突出的脸颊上,尽是寒霜留下来的沟壑,显得又黑又糙。 他有一匹瘦马,但已被宰杀了吃肉,更换成了一匹稍健壮的坐骑,正骑在马背上,用右手持着缰绳,在这略凸起的缓坡上向北边眺望。 若是仔细观之,就能看见他的右手断了三指,食指其根而断,中指与无名指还留存了不一的半截,不过半个手掌都已被他用略显污迹的布裹着,并不怎么能看出来。但他现下捋动胡须这些需示人的动作,仍然多用左手。 有穿脏旧布袄的扈从爬上缓坡,高声道:“大王,北面来客或没有这般早,先吃吃肉吧。” “还有没有酒。”耶律阿保机拨转坐骑,趋下缓坡。 那扈从摇了摇头,而后又点头,道:“我们携带的早就喝完了,倒是这几个杂碎,身上挂了两壶,就是太难喝了些。” 他说的那几个“杂碎”,便是前面拦他们的几个漠北部民,共五人,明显是一个小队,已死了三个,尸体歪歪扭扭的躺在不远处,剩下两个被绑着,正惊恐的蜷缩在火堆旁边,与一堆杂物放在一起。 扈从一边骂骂咧咧的恐吓着两人,一边从杂物里提起一个很脏的水袋,同时道:“这东西喝着跟马尿似的,恐扎了大王你的喉咙。” 耶律阿保机摇了摇头,“煮着吧,暖暖身子。” 火堆旁还有一扈从在烤马腿,马尸边,一扈从在处理马儿的尸体。 听他下令,那持着水袋的扈从便不再多说,兀自去烧酒了。 耶律阿保机捋着新坐骑的马鬃,一边沉默看着被分尸的瘦马,良久,摇了摇头。 新坐骑便是那五个漠北部民的,五人仅有三匹马,都不甚壮,最壮的也挑选出来供他骑了。倒是几人身上很有一些马料、干粮,省了很多事。 那三人本不用死的,这批漠北部民先前在海州小镇上拦住阿保机四人,本应是交了钱财就无事了,阿保机的面容又已瘦的看不出来,胡子乱糟糟的,更是不该有冲突发生。 偏偏这部民的小队长看中了他那柄不俗的猎弓,几人一路跟过来,夺弓不成,反而丢了性命。 “你们,是哪一部的。” 耶律阿保机接过一扈从递来的马肉,目光平和的席地而坐,仍由雪花纷纷扬扬的飘在肉上,只是大口啃食。 “俺们,是辖底于越帐下的部民,曾在王帐附近放牧……”有一俘虏颤颤巍巍道。 “狗杂种,你们也配在王帐附近放牧?能在王帐坐近放牧,那都是大王的恩赐!”一扈从啃的满嘴是油,脱口骂道:“你们这些狗杂种,追大王都追到渤海来了,这便是你们报答大王恩情的方式?” 两个俘虏面面相觑,而后有一人小声应道:“俺们确实不知就是大王当面,大王怎能叫‘刘忆’……” 扈从耻笑一声,懒得出声给他们长见识,转头看向耶律阿保机:“大王,看来传闻是真的,耶律辖底那个老杂种真是败给了剌葛狗东西,若不然,他们不会被发配到渤海来。” 他语气粗犷,分外大怒。 耶律阿保机细细嚼着马肉,半晌不语,他并不在意这扈从一口一个‘杂种’、‘狗东西’,阿保机也是耶律家的,这一骂差不多就是一起带进去了。不过这扈从也是怒意上头,情有可原。 他沉默片刻,问两个俘虏:“本王那叔父,真败了?” 两个俘虏见他真是大王,反而轻松起来,而后争先恐后出声。 “确实如此,依照上头的说法,开始都说是要让辖底于越当漠北王。后面不知怎的,就在于越当上大王的前一日,剌葛惕隐突然动手,几部那是纷纷响应,于越不敌,被斩杀了上千护卫,在王庭被捉去了……” 两人越说越轻松,道:“大家都说是有中原的晋国人帮助了剌葛惕隐,他才能当上大王。至于于越嘛,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说是被囚禁了,还有人说他的妻儿都被赏给了那位晋国人……于越失势,俺们部自然不能在王帐待下去了,被惕隐赶到了渤海坐近放牧,就在扶余府旁边。不止俺们,还有好多小部族都被赶了过来…… “不过这日子没过多久,俺们才到这里来,王庭就发来王令,说是要俺们这些部族各自抽丁,入渤海寻大王你……” 两人说了许久,又被绑着,已是口干舌燥,末了,还不忘补充道:“听说,是大王你在南面葬送了两万好儿郎的性命,不敢回草原,才逃到了渤海。王庭为了寻你,还出了大军嘞,不过俺们没见到。” 三个扈从面面相觑,都只是小心翼翼的看着阿保机。 耶律阿保机则是脸色有些铁青,一言不发。 两个俘虏这会才意识到好似话说多了,有些揣揣不安的模样。 许久,耶律阿保机才冷声问道:“王庭怎知本王在渤海?” “俺们也不知,反正王庭就是如此下令的……” 阿保机眯眼思索了下,转问道:“渤海与漠北,向来不和睦,伱们凭什么能入渤海寻本王?” “大王难道不知……”一俘虏下意识出声,但马上被另一人碰了碰,遂脸色惨白的顿住,不敢再出声。 一个扈从大怒,一把抽出挂在马背上的长刀,“他娘的,还不说!” 两个俘虏战战兢兢片刻,才小声答道:“有传闻,剌葛惕隐欲将两个王子遣到渤海为质……还有,说是以后要把奥姑嫁给渤海王为妃……” 三个扈从都是脸色大变,慌忙看着耶律阿保机。 阿保机脸色难看,“此事是真是假?” “俺们也不清楚啊,但大家都这般说……” “耶律剌葛这个狗东西,畜生里的畜生。”几个扈从纷纷大骂,同时一边观察着阿保机的脸色,唯恐自家大王一时背气过去。 但阿保机明显还能振作,他丢开马肉,冷声道:“王后呢?有王后在,她岂能让耶律剌葛遂愿?奥姑乃大萨满,掌管整个漠北的祭司,谁敢动她?” 两个俘虏再次面面相觑:“王后不是与大王一起南下的吗?” “竟有此事!?”阿保机大愣,猛地站起身。 “还有奥姑,也是南下了。人人都说她们和大王一样,陷在了中原……” “……” 扈从们也脑疼起来,完全理不清思路。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为了躲避追兵,入深山老林里走了一遭,怎么感觉恍如隔世一般的? 耶律阿保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可与他想的不一样。依照他的打算,述里朵应是在漠北坐镇的,就算他那几个兄弟与几个叔父联手暂时得势,但王后还在,总归有一套班底在草原,回去后,也有余地谈判。 大不了,他就带着部族迁的远远的,暂时蛰伏下去,静待天时就可,毕竟只要他回到草原,耶律剌葛就不可能当着众部族的面杀了他。 现在看起来,事情竟比他想象的还要坏! 耶律阿保机一时失语,站在原地来回踱步,有些心乱如麻起来。 这时候,他才想明白,为何耶律剌葛有底气大肆动兵,入渤海追杀他。前两月,河北也有追兵,草原上也有南下来的搜寻者,他可是吃了好些苦头。 他本以为只要能够回到草原,重新进入众臣视线里,就还能有转机。现下看来,果然是痴心妄想了。 “王后总不可能完全没有消息。”耶律阿保机顿住脚步,虎目盯着两个俘虏,沉声道:“她如何了?” “这个,俺们真不清楚……”两个俘虏如是答道。 那提刀在手中的扈从大怒:“说不说!” 耶律阿保机挥了挥手,“两个部民,能知晓这些已是不易,先前那些恐怕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不必再为难他们。” 两个俘虏感恩戴德,若非绑着,恐怕就要行跪谢礼。 王后…… 阿保机用左手揪着胡子,脸色愈加难看。他很清楚,述里朵必定是为了援助他才南下的,彼时在渔阳大败,他的消息就被彻底隔绝了,河北的追兵尾衔不止,他当时又受了重伤,哪里能有时间搜集这些信息。 他走到火堆旁,提起悬在旁边的水袋,猛地大灌一口,完全没有难喝的感觉,而后沉声道:“萧敌鲁到何处了?” 一扈从急忙从杂物堆里取出一粗糙的地图,指着上面的方位,“按照之前的计划,萧将军领着四百人马,现应已接近高丽境内……” “耶律曷鲁呢?” “曷鲁大帅领着三百人马,现应还在扶余府……虽说王庭的追兵被引了不少去高丽,但大部追兵还要是向着他去的,属下不敢确保。” 耶律阿保机来回踱步,他麾下的人马,就这么几百残部了。当时实则是有数千人的,河北军追杀的过紧,不少人马都走散了,后面又在辽东与河北军战了一场,也损失了不少。 再往后,便是入了渤海,虽说摆脱了河北军的追杀,可耶律剌葛的兵马又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马上就紧跟着来了。还要躲避渤海国的人,一路坎坷的逃难过来,无辎重、无援兵补给,不知因死伤走散了多少人。 而箫敌鲁与耶律曷鲁两人,前者是他的表弟、也是述里朵的弟弟,是一中天位的高手,冲锋陷阵的猛将,入高丽算是吸引追兵的视线。后者,则是他的族兄,很有统帅才能,现在渤海打伏击。 若无两人,他恐无法从重重围困众逃出来。 “罢了,只能让他们继续坚持了。”耶律阿保机叹了一口气,将酒水像泄愤般一饮而尽。 那边,两个俘虏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大王,可否放了俺们?俺们的心里还是只认大王你的,剌葛惕隐成为漠北王,俺们都是恨死了……” 阿保机并不应话,只是眯了眯眼。 若是他的叔父耶律辖底成功,这两个部民没落到这里来,而是继续留在王帐附近,恐怕也会盼着他阿保机死,只不过成王败寇,他们自然是要恨耶律剌葛的。 一扈从近前,小声道:“大王,可不敢放人……” 不怪这扈从提醒,盖因从前的阿保机对待漠北族民都是很宽容的,特别是经由一些汉人谋士建议,甚至可以说是到了心慈手软的地步。这也是这两个俘虏确认阿保机大王的身份后,反而松了一口气的原因。 他这个漠北王,在草原上很有威名,在普通族民里,更有往任大汗没有的仁德,还是甚得民心的。 就是各部的贵族与他有矛盾而已。 “杀了。” 不待扈从说完,阿保机便冷冷道:“留着,没有那么多粮食。” 扈从一愣。 但他没有多言,立即抽刀过去。旷野上,马上响起了两道不可置信的惨叫声。 耶律阿保机摩挲着断指,面色冷冷。 杀了五个漠北人,几个扈从也全然没什么反应,只是把尸体拖得远远的,而后眼见风雪愈大,便开始寻来木头,挖洞立桩,而后在平地里盖起一个简易的庇护所来。 阿保机不说话,三个扈从便也只是沉默,无所事事的擦着刀,调整着俘获来的弓箭,静静等待着。 直到天地尽皆白茫,分不清哪面是天,哪面是地,更分不清过了多久后,一扈从忽地从缓坡上冲下来。 “来了!” 耶律阿保机的双眸一闪,趋马登上缓坡。 视线里,风雪中有几道影子从北面而来。 太远,分不清有多少人,但不多,人数应与他们差不多,四五骑的样子。 待近了,便看清了他们的样子。 五条壮汉,矮壮敦实,一双罗圈腿,穿着很旧的棉袄,略有些不合身的样子,都没有甲,显得很穷。他们都戴着毡帽,帽顶积有雪花,很有些风尘仆仆的感觉。 这些人的皮肤又黑又黄,看起来很木讷,却又处处透露着精悍的错觉,骑术也很好,坐骑还未停下,当先一人就已跃下,以一种偏漠北的语言,大声道:“阁下,可是漠北大可汗?” 他的口音很奇怪,像是极远处来的人。 耶律阿保机捋了捋大胡子,让自己更显得威严了些。 “本王是。” 那人听罢,取下了头顶的毡帽。帽子下,刮得精光去青的头皮显露了出来,俯视扫去,能看到他的整个头顶,只留有脑后两三处铜钱大小的发顶,发顶后的长发,编成了小辫垂下。 很像一缕缕金钱鼠尾。 “女真完颜部,恭迎大可汗。” (本章完) 第138章 阿姐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河北这边塞之地,虽并无远东地区苦寒,但一番秋意也渐渐转寒,冷冷的晨风顺着帘子一股一股的钻进车厢中,让阿姐顿时精神一振,咕噜的一下,从与她差不多高的百宝囊上翻爬起身。 她揉着大大的吊眼,睡眼惺忪的掀开车厢侧边的小帘子,小脸就往外探。 “也?外头下雪嘞?” “笨,这是降霜了。” 后面,翘腿轻坐着的降臣翻阅着一卷书,不紧不慢道。 “咦?这么早?”阿姐眉毛皱起,也不应话,马上在她那个人高的双肩百宝囊内翻翻找找,大半个身子都陷进去了,只吊着两只虎头鞋蹬在外边。 “没什么。”后者抿了抿嘴,把信纸迭好,准备放进怀中。却不料,阿姐的小手突然扑腾而来,一把抢了去。 “女娃娃,额又来找你玩嘞。” “退下!” 阿姐郑重其事的点头。 姬如雪并不奇怪,她早已见识过阿姐从这里面掏出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会只是淡笑,伸手在一旁的小壶里摸了摸,取出一个鸡蛋。 于她身前,耶律质舞的赤红双瞳不断闪着金光,单手扼住姬如雪的咽喉,同样不出声。 “额当然有弟。” 一道极为严厉的叱声,霎时响起。 不过萧砚已与她说过,这阿姐实则是四大尸祖之一的萤勾,现在这般不过是练功走火入魔分裂出了一个人格,权且当成女童来看就行,所以只当阿姐是童言无忌,有些夸口这好朋友‘小红’的能力了。 特别是降臣又与萧砚的关系不清不白,举止间尤显暧昧的样子,不得不让上官云阙怀疑,难不成资料上‘天暗星萧砚,虚岁十八’的信息是假的? 或者就是,这传闻中的尸祖降臣育有一女,让堂堂的天暗星甘心当了后爹? 现在又听阿姐说什么有弟弟,便愈加好奇了起来,小声打探道:“你弟,亲生的?” 少女弯了弯眸,清冷的脸上显出一抹暖意。 “他没有头发!” “对,猫!” 上官云阙感觉自己的大恼受到了冲击,变得有些晕乎乎的,却已然坚信,这小女孩与萧砚必定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天暗星那脑子,总不会生一个没救了的小姑娘吧? 他恼怒的看向众人:“看什么看,还不快快动身!” 一时间,便响起了无数笑声,队伍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阿姐歪了歪脑袋,背着庞大的百宝囊,甫一进来,就挤着姬如雪坐下。 …… 这一回,姬如雪不说话了。 阿姐钻进车厢,却还是哆哆嗦嗦的,直往里挤。 阿姐看过两眼耶律质舞,便不再管,折身过来,一把抱住了姬如雪的腰,哆哆嗦嗦道:“女娃娃,冻死额咧……” 自从她月前到渔阳,阿姐就与她一见如故,终日缠着她玩。阿姐还不时摆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什么她有一个好朋友‘小红’,又能飞、又体贴,与她玩的最好。 说罢,他又看像阿姐,不死心道:“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几个弟弟?” 姬如雪自然是不信的,天底下还没有人能够真正实现‘飞’,就算是大天位那般内力雄厚的人物,也仅能凭借轻功凌空一段距离。 两边侯着的不良人纷纷大笑,他们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童言无忌,自家的孩子也是一般,想到哪说哪,只感觉天巧星似被戏弄了似的,分外好笑。 姬如雪自不恼,却很怜惜的将信纸迭好,舒了一口气,揣进怀里。 阿姐披着衣裳,重新哆哆嗦嗦起来,小短腿踩着马扎,登上了马车:“冷死额咧……” 渐渐的,周围遂开始嘈杂起来,骨碌碌在街上碾过的车轮声、挑担叫卖冬菜的市声,还有不时响起的难民乞讨声,混杂在一处,飘进了车厢里。 奸计得逞,阿姐贱兮兮的发笑,背过身拆开信纸,而后对着字迹念出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咦?一首词,有什么好笑的?” “既然要吃面,喏,知你要来寻我,留给你的,配着一起吃。” “有人给我说,小孩子多吃鸡蛋,长身体。” 片刻后,耶律质舞才吐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句话:“这里,是何处?” 自始至终,降臣好似早已习惯,眼睛都没抬一下,目光一直落在手中的书卷上,那是一本载了大唐凡三百年诗词的诗集,在她的身旁,还有厚厚一摞,很明显,大唐诗人留下来的词浩如烟海,不是一卷书就能记录得完的。 姬如雪的耳尖略红,瞥了眼自己实则已有规模的胸脯,不答话。 她吵得很,降臣便稍稍抬眸看了一下,却是一本已泛黄的小册子,上头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了‘黄历’二字。 “不行,恁老妖婆说不定要阻拦额,咱们要偷偷溜走,不能被她注意到……” 那边,阿姐也终于寻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小腿在外扑腾了好几下,方才小脸红彤彤的重新爬出来,两个羊角辫也散了些,愈可爱了几分。 “奥姑!” “俊俏的很!”阿姐打断他,下巴上扬,一拂被百宝囊压住的衣摆,虽没拂动,却是气势极高,“额弟一身白衣、长发飘飘,就是看起来病怏怏的,唉。” “那还能有假?” “嘿嘿。” …… “吾没见过你……那位南人统帅,在何处?” “笑什么笑!”上官云阙生气的一捏兰花指,声音都变得愈加像女人了些,“给我憋着!” 上官云阙满头黑线,但下意识就想到了萧砚那张很有英气却不缺俊俏的脸,心下一惊:“还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吗?” 阿姐小脸鼓起,极不情愿的接过银针,也不需要外面的车夫停下,就兀自跳下了马车,小声嘀咕道:“自个不去?真是懒得很。” “小祖宗,上车吧,咱们不耽误时间了。” “母、王后……” “对对对,找女娃娃。” 降臣扶了扶额,提醒道:“那叫食铁兽,人家是熊,你是怎么把它当成猫的。” “你个娃娃心还好咧,到时候额让额弟捉一只黑眼猫送给你。”阿姐满意的点头,在降臣那里受得气霎时就在这里抵消了一大半,便大手一挥,豪爽赏赐。 “鸡蛋?”阿姐从百宝囊内爬出来,两眼放光,“今天又有鸡蛋吃?” “不对吧……”上官云阙的心里泛起了嘀咕,他当日在渔阳,是揣着好奇心询问过萧砚,想要搞清楚这小女孩到底与萧砚是什么关系,当时后者只是笑而不语,也并无反驳他所猜的‘女儿’一说,当即就让上官对待阿姐更加慎重了。 “……” “不如,你与额一起回蜀中吧?”阿姐突然正起身,郑重其事道:“额把小红介绍给你,额还有钱,天天请你吃流水席、是上等酒席哦!” 在两人身旁,阿姐发出一声梦呓,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幽州,到了。 “等等。” 说罢,她又才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就从软靠上跳下去,在那百宝囊内翻翻找找:“这么冷的天,阿姐就该吃一碗,热腾腾的荞麦面。” “咦?你在笑什么?” 上官云阙傻了傻眼:“黑眼猫?” 她正有些失措,帘子忽地被人一把掀开,一抹亮光晃了进来。 “等等,他到底几岁,没有头发还能俊……” 但上官云阙马上又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大吃一惊道:“你还有弟弟?” 上官云阙挠了挠后脑勺,有些摸不着头脑,似有一缕灵光乍现,却怎么也抓不住。 姬如雪自然是抢得赢的,但很怕将这信纸撕碎了,便索性松了手。 “嗯?”降臣瞪大了桃花眼,颇有些威严受到侵犯的样子,气势很足,压的阿姐小脸一紧。 这个中原少女,怎的不肯受威胁啊? 她在寻哪句词,才配得上她‘魁首’的身份,从渔阳一路过来,大半时间都花费在这上面了。 耶律质舞尚还有些虚弱,皮肤本就白净,这会那张英气的脸颊上更是惨白,但一只手仍很是有力,完全能够一击碾碎姬如雪的咽喉。 马车里,姬如雪脸色冷静,背抵在木制的车厢上,只是抿嘴不语。 这是萧砚当时在洛阳,亲手写给她的。 “幽州。” 耶律质舞望着外面,呆了一呆。 上官云阙就伴在后面那马车的旁边,这会眼见阿姐哆哆嗦嗦的如逆流一般往后来,忙“哎呦”一声的下马,令左右的不良人停下,而后脸笑成了菊花,迎了上去。 上官云阙石化在了原地。 阿姐两口一个鸡蛋,将脸颊撑的鼓鼓的,含糊不清道:“泥天天吃…泥也想长身体吗…” 阿姐兴冲冲的对着小册子,一边掰着手指头,自言自语的嘀咕了半天:“万物毕成…毕入于戌,阳下入地…阴气始凝……” 她懒得再看,随手扔给姬如雪,趋步过去,瞅着车厢更里,双手置于腹前、闭眼静躺着的耶律质舞。 “哎呦,紧赶慢赶,终于到了,险些又要多等一日。”上官云阙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而后便是嘈杂的吆喝声,似有人在迎接。 “就是猫嘛!”阿姐哼了一声,争锋相对道。 但马上,她就双手抱胸缩在了一起,哆哆嗦嗦的。 但她可不会管羊角辫乱没乱,高兴的举起手中物。 “知、道、了。” “额弟……” 阿姐便不敢再面对她,背起百宝囊就往外走:“额不和你说了,额要去找女娃娃玩。” “找到咧!” 降臣素手探出,拽住了百宝囊,而后递去一根银针,“玩可以,替我看看漠北那小姑娘醒没有,估摸着时间,别忘了扎她一针。” “小祖宗,伱真是把我说糊涂了,不是才说没有头发吗?”上官云阙已经有些后悔发问了,说了半天,他自己脑子里的线索都被搞乱了,原本那一抹灵光都好像全变成了问号。 阿姐怕他不信,将挂在百宝囊旁边的唢呐取下来,“额吹唢呐,额弟敲铜锣,这不是天生的姐弟嘛。” 耶律质舞愣了愣,而后手掌加重了力气:“吾不想杀你。” 阿姐在姬如雪的车厢里说了一路,早就忘了降臣吩咐她的事,说到最后,甚而径直在车厢里蜷缩着,睡了过去,还是姬如雪给她盖的毛毯。 “咦,真是霜降了?这明明还在十月份嘛,额在蜀中,这会还是最好玩的时候咧,凉快的很,正是和侯娃娃去山上寻黑眼猫的好时候。哪里像这里,草都白了……” “你真是笨呐!额弟,当然比额小,这还用问?”阿姐大喜,用降臣说她‘笨’的口吻骂出声,而后学着降臣看她的眼神,看上官仿佛是在看智障。 上官云阙大囧,咳嗽了声,用手指比了比:“那长什么样子,有多高,除了会敲铜锣,总还有其他特征吧?这我总能问吧?” 前者紊乱的呼着气息,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吭。 “冷死额咧,这河北真不是人待得地儿……” 她方才就已听见阿姐在外面的奇怪对话,也未放在心上。 于是一路无话,队伍向西又行了半日。 两人的实力差距,岂止是江河比之大海,就算耶律质舞没有了内力,单凭诡异至极的通灵之术,就可碾压姬如雪,让后者全无反抗之力。 他似乎隐隐约约想到了这阿姐与她所谓‘弟弟’的身份,但就差那么一份关键的信息,不然还是糊里糊涂的,遂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弟,多少岁了?” “……” “有头发!”阿姐笃定道。 上官云阙放弃了挣扎,取出一个小马扎,放在了马车旁。 见她不答,阿姐也不计较,又吃了一碗荞麦面,满足的拍着圆肚,凑在姬如雪身边,脸颊使劲在她胳膊上蹭:“女娃娃,你对额真好……” 马车后面,还有一辆马车,前面有骑士在开路,后面也有百余骑随行护送,人人看着这个俏皮可爱的小女孩,都不禁想要心生逗弄,但又念到这小女孩未知的身份,又不太敢放肆。 车厢里,姬如雪正带着淡淡的、恬静的笑意,浏览着一面书有字的信纸。从阿姐的角度看过去,能看见这信纸上的墨字浸透纸背,很有力量感。 听着她在这自言自语,姬如雪只是笑,静静听着。 不料,阿姐突然就一怔,继而眼睛放亮,双手捧在脸颊边,小脸憧憬道:“他身高七尺、俊俏的很,要不是他是额弟……嘿嘿……” “……” 耶律质舞用余光瞥着她,稍有些忌惮,但一时却有些焦急,顾不得许多。 阿姐眉毛皱起,似是有些不满:“一个啊,就是长得丑,与额一点也不像,凶巴巴的。” 那个与她缠斗的南人统帅,这会身着一件圆领红袍,负手而立,脸上是凌厉的冷意。于他身前,述里朵一身漠北戎服,分外肃色,美目死死的凝视过来。 “小祖宗,大清早的,可莫要冻着了,来来来,披一件衣裳。” 耶律质舞迷茫了下,松开了手掌,很听话的赤足而退。 述里朵见状,忽觉身后如芒在背的视线消失,终于松了一口气。 (本章完) 小提示:按【空格键】返回目录,按(键盘左键←)返回上一章按(键盘右键→)进入下一章 第139章 东窗事发 听得喝斥,耶律质舞有些失措,赤足倒退了去。 也不知她是因为那一声喝斥,还是惊诧述里朵亦在幽州,反而就是如受惊的小鹿一般,退到了车厢最里,目光四下扫视,似在寻找她那副古朴的萨满面具。 但又过了一会,她才倏的记起,那面具在渔阳,就被打碎了,不知下落,便低下了头,完全不敢与车厢外的述里朵对视,盖因后者的目光实在是太有压迫感了,分外摄人。 述里朵却是不动神色的上前,笑着伸出手:“姬姑娘可有伤到哪里?本后料想,此事应为误会,奥姑或不知内情,让姬姑娘受惊了,本后代她赔礼谢罪,如何?” 王后很舍得下脸,完全不觉此举会堕了她的身份。 相反,她很清楚,此次误会可大可小,全凭萧砚如何发作而已,可若去向萧某人打圆场,反而才是落了下成,说不得还会伤了大家的和气。不如就借此安抚姬如雪这个当事人,避轻就重,稳住这少女,比和萧砚说多少废话都管用。 姬如雪瞥了眼马车外的萧砚,摇了摇头,避开王后的手:“在下无碍,王后不必担心。” “不许哭!”降臣伸出素手一指。 姬如雪抿了抿嘴,她刚才那么短短的片刻间,实则也有些怕,却是什么也没想,而是怕她没有机会把‘明月几时有’这首词亲口唱给萧砚听。 世里奇香持了一件大萨满的法袍,披在尚有些虚弱的耶律质舞身上,又取出一面具,掩住了后者稍显苍白的英气脸颊,而后令随从牵马过来。 他大步过去,也不须研磨,抬手抽出一面宣纸。 不过说起来,这也是她咎由自取,也着实怨不得阿姐。也好在没有出什么大的意外,不然说不得就要变得棘手了,萧砚这一个百年难遇的‘道侣’,她可不愿撒手。 萧砚一时不得已,眼睛一瞥,看见了堆在那边的书卷,立即计上心头。 “怎么,怕你的小情人伤心?” 后面,降臣银牙紧咬,她掐指一算,就已算到了是谁夺走了萧砚那积蓄大半年的精力。 前者不必多言,主要是搭配招式,专练刚劲,将自己的实力最大可能的施展出去,或可能稍有点感悟,都能融合自己的理解,创出个一招半式来,但制人则有余,却自卫则不足,下限很高,但上限却也很低。 耶律质舞呆了一下,似是有些忘记了想说什么,几息后,才恼怒道:“你胜之不武!” 萧砚大喜,大步向外:“肚子都饿了……” “!” 萧砚动作一顿,继而马上坦然道:“好姐姐……” 降臣拍拍手,盈然坐在厢房里,她刚才确实是尴尬至极,盖因她在渔阳向萧砚打了包票,言耶律质舞落在她手里,半点问题都不会有,这人都送到眼前了,还能出岔子,真是丢死人了。 阿姐一撇嘴,捏着小拳头,红了眼睛,大声道:“不哭就不哭!” 降臣却是死死的搂着,仰着狐媚子脸明知故问道:“你难道不是来寻本姑娘的麻烦么?” “好好好,姓萧的,本姑娘为你做了这么多,比不得你这小情人受一次惊吓是吧?”降臣咬牙切齿,提起药箱就要向外去:“本姑娘走!从此以后你我老死不相往来!” 他甫一进来,降臣就好似早知他要来一般,立马飞扑过去,搂住了他的胳膊,可怜兮兮的抢先出声。她眨着桃花眼,狐媚子脸上露出了无辜的小表情来,分外的楚楚可怜。 “嗯?” 降臣钻研‘九幽玄天神功’自不提,这邪功或可能是她数十年的心血,但这随手掏出来的内功心法,真的就能三言两语的创一门出来? 但萧砚也并不怀疑,随手将之揣进怀中,抱了抱拳:“尸祖厚礼,萧某必铭记于心,” 而后,她一把松开了手,不可置信道:“好你个姓萧的,竟真是为了寻我麻烦特意来的?” “郎君,晚膳已备好了。” “好了好了,与姐姐私会一面,又不是要吃了你,还不情不愿的?” 前者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那红袍人影被一众人簇拥着消失在了视线里,便再次呆呆一愣。 没过许久,萧砚就臭着一张脸寻了过来。 她错愕的看着世里奇香,“他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等等。” 萧砚蹙了蹙眉,随口应声:“你自己说的,知错总要弥补吧?事虽未出什么意外,但总归是尸祖的承诺没做到……” 降臣哼哼道:“摆着这副臭脸,谁想见你?我就长话短说了,这两个月,姐姐我为了你的事,可是想尽了法子,终于是寻到了好办法,可以让你一劳永逸。” 降臣却是舒了一口气,“是你忘记扎针就行,若不然,都要怀疑是我的法子出了问题。” 正完全不顾众人想法,也不顾姬如雪羞怯,握着她柔荑的萧砚应声回头,蹙眉望去。 她说着,折身在那一堆书卷里翻翻找找,很快就取出一面写有娟秀字迹的小册子:“这是本姑娘在渔阳,通过研究她写出的一份内功,你先练一练,看看有没有出入。” 现在,世里奇香心下暗恼,却也无法多加放肆,遂只能急慌慌的要去追上述里朵。 但他还是马上止住了想要吻下去的冲动,恍如正人君子道:“尸祖莫要因为一时意动,被扰乱了思绪。” 降臣瞥了一眼萧砚,脸蛋上霎时有些淡淡的酡红发烫,愈显得魅人,桃花眼水汪汪的瞪着他:“你真是这般想的?” 说罢,她便瞥着萧砚的脸,柳眉上挑。 不过萧砚显然没这么想,正色道:“尸祖为萧某尽心尽力,萧某定也不负尸祖。” 降臣立起了身,她并不需要萧砚伺候,人家现在一身红袍,掌控千军万马的实权人物,她可不想因此让萧砚觉得,她是存心想折他威风。 前者也霎时一惊。 “小事尔,王后言重。” 生死一念间,多余的什么想法都来不及想。 而后当着降臣的面,以指作笔,指尖煞气滚滚缭绕而出,在纸上形成金戈铁马的字迹。 降臣顿时喜笑颜开,搂着萧砚的脖子,嫣红小嘴在他脸上乱亲一通,“来,好好奖赏你一番。” 述里朵眯眼一笑,也不多言,一拂袍裙,驾马折身而去。 萧砚面色平静,不动神色道:“那尸祖想怎么弥补过错?” 后者瞪大了桃花眼。 “媚甲天下之媚—— “果然还得是萧郎。” 后者正色起来,立马上前,伺候降臣坐了回去,而后捏着她的香肩,好言道:“方才,是萧某不识抬举,还望尸祖大人有大量,莫要与萧某一般见识。” 降臣颦了颦眉,但也懒得纠正这称呼,便道:“法子嘛,很简单,还是在那漠北小姑娘的身上,她修的是正统萨满教的功法,与那多阔霍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你不想换她的血,但可以让她助你破除这‘出马’的危害。 她略仰着脸,吐气如兰,倚着萧砚全身都软软的,淡淡的桃花香沁于鼻间,桃花眼更是温柔似水、蕴藏着莫名的情意,特别是这红唇轻启,贝齿轻咬着下唇,令后者几是差点把持不住。 后者脸上一阵尴尬,“尸祖,打住、打住。” “姬姑娘通情达理,倒是本后狭隘了。”那边,述里朵笑了笑,而后美目看向萧砚:“姬姑娘等人跋涉而来,料想萧将军也有安排,本后就不多叨扰了,待明日,本后定当遣使赔礼,以慰……” 前者再次臭脸。 “打住。” 她毅然决然,气势汹汹,竟是头也不回。 萧砚有些肃色,“尸祖……” —————— 这一缩,却是让她一下子撞在了床架子上,又是疼的捂着脑袋,小脸一垮、嘴角一撇,就有了哭唧唧的模样。 “你在说些什么东西,额都听不懂。” 降臣抱着胸,狐媚子脸上扬,哼了一声:“空口无凭,多说无益。” 萧砚顿时惊为天人。 马上,外头就传来了侍女的惊呼声,而后,阿姐就被领着去见姬如雪了。 后者哑然了下,低声道:“奥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去再细谈……” 耶律质舞原本只着一件素衫,这法袍倒遮住了那曼妙的身姿,这会骑在马背上,虽重新戴了面具,但似是还能看到她迷茫的表情。 “这才像话嘛,方才那事揭过不提,确实是本姑娘疏忽了,本姑娘认。但你可不能无视本姑娘为你做的事,姓萧的,你可别忘了,在渔阳咱俩说过的话。能助你实现所有野心的,这天下的女子,唯有我!” 说罢,她折身抱起还在呼呼大睡的阿姐,轻轻跳下马车。 萧砚先是宕机,而后想要抽出手臂:“尸祖这是做甚?” “谁忘了?额明明……” 萧砚抬手打断,道:“本将说话算话,大萨满而今安然送还,误会既已解除,王后这会便一并领回去吧。” 阿姐是被捏着鼻子疼醒的,正不满的哼哼着,一睁眼,眼见降臣那张带有寒霜的狐媚瓜子脸,霎时惊的向后一缩。 降臣却是不松手,反而倾身过去,附耳在萧砚脸颊边,轻声道:“姓萧的,姐姐现在有点喜欢你了,怎么办?” 但萧砚理也不理她,也未去在意她如何知晓的自己名字,拉着姬如雪略显冰凉的手就往府邸进去。 降臣瓜子脸一沉,恐吓道:“因为伱忘记扎针,那漠北小姑娘苏醒,险些重伤了姬如雪。现在,我可是没脸在这里待下去了,你自个回蜀中吧。” “嘤嘤嘤,姐姐知错了……” 降臣的步子一顿,而后顺手将药箱放下,左顾而言它:“是吗?我却不知阿姐去寻姬姑娘了。” 阿姐初还理直气壮,说了一句,就倏然一惊,眼神飘忽不定,不敢去看降臣冷冷的样子。而后,才委屈巴巴的道:“额说忘了嘛,实在是鸡蛋太好吃嘞,香喷喷的,额吃饱了就犯困,一犯困就……” 但倏然,降臣的脸色一变,桃花眼警惕的虚掩,咬牙道:“姓萧的,这是怎么回事!” “字字属实。”萧砚伸指立誓,义正言辞。 她声音很大,像是要把两个月来积攒的情绪一下子宣泄出来,让一众不良人都霎时警惕的看着她,唯恐这位漠北“女武神”突然暴起。 “哦?” “我问你,是不是忘记给那漠北小姑娘扎针了?” 降臣眨了眨眼:“姐姐不争的,叫她一起也无妨。” 一旁,一直插不上话,却是满脸冷汗、后怕不已的上官云阙急忙上前,接过阿姐,小声嘀咕道:“还好你没事,你是没看见,方才你们久未下马车,萧郎那脸阴沉的哟,真是吓死人了……” 耶律质舞突然一勒缰绳,而后转头望向远处那道红袍人影,清灵声音里杂着出尘之感。 这时,外间突然响起了唤声。 “哼哼。” 她并不是什么睚眦必报的人,更不想因为这种不必要的事破坏了两家联盟的气氛,且她方才瞥了萧砚,后者也并没有给她递那种借题发挥的眼色,遂只是道:“大萨满不知其中缘由,心生误会在所难免,在下都能理解,王后勿忧。” 因降臣已用涂有蔻丹的指甲勾下他的前颈领口,有几抹淡淡的吻痕便显了出来。 这练武一途,向来分为‘外功’与‘内功’。 “不过没扎针而已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哼,本姑娘一世英名,就这般毁在了你的手中。”不料,降臣一听这嘀咕,反而再次挂起了寒霜:“本姑娘就不该贪这一回懒!” “叫姐姐。”降臣继续哼哼。 “天生丽质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 不然届时你杀心祸害神智,很大可能是走火入魔而死、说不得也会冒出一个‘阿兄’出来……” 阿姐小脸一紧,瞬间跳下了架子床,一边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鼻涕,一边哇哇的向外跑。 内功则不同,行气入膜,以充实全体,虽不足以制人,但练至炉火纯青之境,非但刀劈剑刺不能损伤其毫发,且等闲之辈连近身都做不到,也就是俗称的‘罡气护体’,可谓是极大拔高了自身的上限,甚而是没有上限。 萧砚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若非尸祖哄骗阿姐去寻雪儿,我何至于过来?阿姐吵着闹着要看看雪儿哪里伤了,将我赶了出来,我岂不知是尸祖要见我?” “萧砚!” 那可是她眼馋了大半年的! “述里朵? “好、好得很!” (本章完) 小提示:按【空格键】返回目录,按(键盘左键←)返回上一章按(键盘右键→)进入下一章 第140章 顺心 夜慕深沉,府邸内外都燃着灯火。 一大家子正在用晚膳。 确实是很大一家子,前面的大院子已是坐满了的,全是这些时日一直在忙碌奔走的不良人,由上官云阙与付暗代萧砚作陪。 后者也斟酒出去饮了几杯,几番简单的话语,便将气氛烘托了起来,一众不良人难得的放松下来,都开始猛灌上官云阙与付暗二人,就是萧砚,也沾了一身酒气,才得以转回去。 但甫一入后院厅上,气氛就变得安静起来了。 姬如雪坐的很规矩,很明显,萧砚没回来,她是不想动筷子的。这会后者进来后,她便瞥了他一眼,脸颊在灯火下有些泛红,而后莫名的一笑,偏了偏头,让阴影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掩去了那抹笑意。 方才萧砚正在房中搂着她说悄悄话,还未怎么说,阿姐就冒冒失失的闯进来,当时萧砚无奈离去的样子,她可是印象深刻,毕竟鲜少看见萧砚吃瘪的样子。 至于那个冒失鬼阿姐,这会正操着木筷大吃特吃,一手拎了根鸡腿,大快朵颐的样子,确实是极让人很有食欲。不是玩笑话,阿姐对待美食,似乎别有一种态度,那是一种带着圣神任务似的吃法,仿佛是在开吃播。 至于降臣,这会只是在慢条斯理的修着指甲,抬眸看了下萧砚,而后持着筷子,不轻不重的敲在阿姐头顶。 “能不能守点规矩,没有一个淑女的样子。” “额又不是淑女……”阿姐脸颊鼓鼓的,擦了擦嘴角的油光,却是也才抬头看见萧砚,便像主人似的招待他道:“甭客气,快快入席,额们就等你咧。” 若非是她手中持着已啃了大半的鸡腿,几人真就信了。 萧砚不在意的一笑,而后看向侯在旁边的侍女:“菜品若上完了,诸位且就下去一同用餐吧,大家这些时日伺候我都幸苦了,今日就不要等到多晚再用饭了。我让管事单独设了一桌,快些去,菜莫凉了。” 这些节度使府送来的侍女很懂规矩,心知他是想要单独腾出空间,便齐齐行礼道:“郎君请慢用……” 这下子,厅内就更静了。 萧砚坦然的持杯而起,笑道:“今日,萧某为……三位姑娘接风洗尘,还望莫嫌招待不周才是。” “贫嘴。”降臣白了他一眼。 姬如雪却是轻笑,同样举杯,难得的主动应声:“谢萧郎款待。” “唔……额也蟹萧郎宽、带……”阿姐打了个饱嗝,含糊不清道。 她们一少女一女孩挨着坐的,这般看起来一唱一和的,萧砚也笑着与她们对饮,竟真像是一家子似的。 降臣愣了下,不在意的撇头,兀自举杯饮下酒水,却是莫名的感到了十分不快。萧砚对待姬如雪那小姑娘,是很明显有一股旁人不能有的情愫的,她完全能感受到。 于是她心下哼了一声,这算个什么事,自己还能嫉妒这一个小姑娘不成? 拜托,想她堂堂尸祖,鬼医圣手一般的人物,怎会掉入这种凡人才有的情绪里?她逗弄那小子,也不过只是玩玩而已,萧砚就是一个与自己绝配的‘鼎炉’,仅此而已。 对,仅此而已! ‘媚甲’降臣,如是想到。 那边,姬如雪轻声道:“在渔阳的上万漠北俘虏,这两月死伤了近千人,田道成皆是按照你的吩咐,让他们重新筑城、开荒、挖矿、疏通水利,人数损耗的很厉害,但总体上来说,还压得住。他们没有底气反抗留驻的卢龙军。” 说罢,她沉吟了下,又补充道:“且据我观察,那田道成应是对你比较忠心的,你留下的吩咐他都是一丝不苟的执行下去,没有什么差池。但我没什么经验,恐怕还需你亲自去看一下……” “无妨,我相信你的判断。”萧砚道。 降臣本还没什么,听得这句话,反而有些不悦起来,不着痕迹的剜了一下萧砚。 但后者很明显没看见这一眼,或者说,他是在刻意避开降臣的视线,似是有些心虚、不自然。很显然,被撞破了与王后的事,萧砚还是有些头疼的。 他总不能说,睡王后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吧? 更不能说,没办法,那龙袍的诱惑力太大了,实在没忍住云云。若真是这样,他毫不怀疑降臣会马上去搞一件龙袍来,玩一次别有花样的剧情诱惑。 对于降臣这位极有侵略性的御姐,萧砚多多少少还是觉得有些棘手的,不能过于苛责,人家确实帮了他不少,没道理就凭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就打发了,更不能‘打一炮’就不管了。 他有时候的底线很低,但多数情况下,还是会讲原则的。 合作是相对性的,而不是竭泽而渔,降臣让他舒服,他也不能让这位御姐感到不满意,起码在两人还有利益纠葛之前,不能做一个翻脸不认人的‘负心人’。 届时走火入魔了,可没有一位愿意跋涉千里的御姐来救他。 见萧砚避着自己的视线,偶尔关照她一下后,多数还是在与姬如雪在那谈笑言欢,降臣不由咬牙大酸,都想起身恨恨离去了,但忽地魅惑眼睛一眨,嘴角显出一抹促狭的笑意来。 “妙成天来信,第一批售入淮南吴国的战马,已经由曹州中转南下,买家是吴国东面诸道行营副都统,朱瑾。这一批共有战马四百匹、驮马等三百匹,朱瑾愿用一船粮食、两千余匹布帛交付,他还表示溢价无所谓,但求两家的生意能做得长远……” “淮南这般富?”萧砚惊了一惊。 姬如雪摇了摇头:“信上是这般说的,应是没有假。” 萧砚沉吟了下,朱瑾其人,在这个时代可谓是如雷贯耳了。其还有一堂兄名朱瑄,早年时,他们兄弟二人据山东,和朱温可谓是拜把子的关系,三人既是同乡又是同姓,在共拒黄巢余孽的那段日子里,三人好的像是同穿一条裤子。 但好日子没过多久,朱温灭了黄巢余孽后,马上抽刀对向了往日兄弟,用近十年的时间吞并了山东,还斩了朱瑄,朱瑾痛失其兄,却只能南下投奔吴国,但这些年一直都是对朱温恨之入骨,几乎是连年北伐,是大梁的心腹大患之一。 萧砚有不良人与幻音坊两家的情报,自然是对朱瑾了如指掌,其现任淮南吴国的三把手,确实有底气、有实力把这一生意做长久…… “既如此,后面你替我回一封……”说到正经事,萧砚马上来了兴致,但声音还未完全落下,忽地就是一顿。 姬如雪见他脸都僵了,便霎时一惊,关切问道:“怎么了?” “无事,我突然想到今日明明是为你们接风洗尘的,怎老是在说这些琐事……饭后再谈,届时我亲笔写一封信,托妙成天代我送给朱瑾。”萧砚坦然一笑,安慰道。 “好。” 少女体谅的点点头,还不忘替阿姐夹菜。 萧砚见她偏转过去,脸色便是略变,眸中杂着凶意,恼怒的看向一旁的降臣, 后者却是歪了歪头,嘴角咬着筷子,向他眨了眨半边桃花眼,脸上尽是促狭之色。 桌下,一只裸出的玉足,勾住了萧砚的小腿,进而在萧砚恼怒的神色中,突然向上游离,到了关键之处。 马上,就已有了反应。 降臣咬了咬木筷尖端,得意一笑。 萧砚很凶的看着她,眸中的烛光不断闪动,稍有些吓人。 御姐却好似吃准了他不敢轻举妄动,下巴略抬,显出了白净的玉颈,恰似一只高傲的天鹅。但她可不想让这无视她的小子太过舒服,撩动起来后,狡黠一眨眼,就欲向下游离。 倏然,一张略显粗糙的大手,猛地握住了她细腻的脚踝。 “!” 降臣没想到这厮竟真敢动手,险些没被惊出轻咛,而后脸色一变,急忙夹了菜到自己饭碗里,埋头开吃。 桌下,她不断扯动着自己的玉足,却任凭如何使力,那大手都一如既往的有力,动也不动。 萧砚不动神色,他本意是想好好吓一吓这御姐的,让她见好就收的。但他这会,却颇有些不想见好就收了,指端传来的圆润触感真是分外舒服,这玉足握在手里,又小巧又娇嫩,向下的小腿也极为匀称修长,很是值得好好把玩。 不断的痒感与怪异感传来,降臣脸颊红的似要滴血,埋着头,死死看着碗里的菜,似要把这个碗用眼睛看穿。 那边,姬如雪忽觉气氛突然诡异起来,长眉颦起,看了眼对面的降臣,再看了眼波澜不惊、一脸坦然的萧砚,心下一惊。 她霎时察觉到,萧砚这场晚膳上,好像只顾着与她在交谈了。她方才也陷入一种莫名的氛围感中,一时竟忘了此事,便急忙向萧砚使着眼色:伱是不是过于疏忽尸祖了? 萧砚挑了挑眉,示意到:何出此言? 姬如雪咬了咬唇,只觉错在自己,她可明白降臣对萧砚的帮助有多大,起码对他的作用远高于她姬如雪,这会岂能因此让他们心生间隙? 于是,她便斟了满满一杯酒,持杯而起:“尸祖……” “嗯?” 降臣恍然的抬头,脸上还有酡红之色。 姬如雪有些惊诧,但一念到降臣方才独自饮了好几杯酒水,遂只当尸祖不善饮酒,便很正色的双手持杯,歉意道:“昔日在洛阳,尸祖挽在下的性命于危难间,当时在下初出江湖,未曾有机会当面对尸祖表以谢意,今日想来,甚是惭愧……” 少女很明显成长了许多,她曾经与萧砚在曹州初遇时,对谁基本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更谈不上什么人情世故了,当时能对萧砚展以笑意都是极少,甚而是有些自卑,卑于她的身份。 她向来好似都是一个人、孤身一人,独处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想与他人亲近。 但现在,她却已能落落大方,不论是对述里朵那种自带威势的上位者,还是对降臣这种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都能够侃侃而谈,不落下风。 降臣难得落了下风,声音结结巴巴的,脸上有些不自然,同时暗暗咬牙,不着痕迹的瞪着萧砚,桃花眼里似能冒出火来。 萧砚适时的松开了手。 御姐便才能慌忙的干咳一声,匆匆结束对话:“以后,还望能与雪儿妹妹互相关照。” 待说完,她才再次懊恼,她与姬如雪有个什么互相关照的? 真是被这姓萧的弄得昏了头! 少女却是很高兴,长舒一口气,似是了解了一个心结,清冷的脸颊便瞥了下萧砚,稍稍露出了一些少女该有的娇憨之色,杏眼里带笑,似是在问:怎么样? 萧砚笑着沉吟了下,才提杯起身,大笑着朗声道: “今日,一醉方休!” 外院,一众不良人嘈杂的笑声传进来。 “一醉方休!” 阿姐正吭哧吭哧的拍着圆肚,有些撑不下了,也应声提起一杯酒。 “喝!” 须臾,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就砸在了桌子上。 —————— 夜深,萧砚特意遣了负责值守故未大醉的不良人,把一众醉鬼搀扶回各自下榻处,方才在上官云阙不舍的醉话里,满身酒气的回去。 后面,还有上官云阙隐隐的呼声传过来。 “萧郎,我、我对你的忠贞之心,天地可鉴……呕…” 喝大了。 不知为何,萧砚今日也很高兴,一直以来的约束感今日松动了许多,难得有如此快活。说起来,他甚而已记不起上一次这般快活的心情,是在何时了。 上一世?还是上上世? 总之,许久都未有这种心境了,无忧无虑,唯有一醉方休。 他独自坐在阶前,看着这临近冬日的残月渐被薄云遮掩,一股一股的寒风卷来,吹散了他的酒意。 一时间,萧砚便想清了他今日这般放松的倚仗了。 如今,他有权力、有实力,整个河北大地没有一人能够压在他头上,何不顺心?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这天下,有太多人、太多事,都能够让他不顺心。 权柄。 可不仅限于河北。 …… “想什么呢。” 身后传来熟悉的清香,姬如雪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了萧砚身侧。 后者回头,很明显被惊艳了下。 少女有些羞怯,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好,遂只是不自然的低语出声:“我见有热水,就沐了浴……” 说着,她瞥着萧砚的神情,愈发羞涩,却并不反感,羞意浮于耳尖。 但许久,萧砚才起身,掖了掖她的衣领。 “天色太凉了,早些回屋吧。” 说罢,他也不顾她的错愕,就揽着姬如雪回了厢房,而后独身走了出去。 少女这次难得有些生气,看着他的背影,很是不满的低语。 “过了年,我就十六了……” —————— ‘吱呀’一声,月光映进了室内。 榻上,降臣冷笑一声。 “你不是很能吗?出去,本姑娘不想理你。” “尸祖,得罪了。” “唔……混蛋!” (本章完) 第141章 大清洗 “姓萧的,你敢!” 置有浅灰帐幔的架子床下方,整齐放着一双木屐,屐两边还有淡淡水渍,很明显其主人是沐浴过的,还有一双男子布靴,散乱的丢在一旁,分外不雅。 木屐的主人,这会也颇有些散乱,她狐媚子的脸庞上生有细汗,精致的面容似如一千年成型的狐妖,天生就有一股诱人勃发的魅惑感。 这会,降臣一对漂亮的桃花眼愠怒瞪起,恰似柳叶的细眉不可置信的颦着,尤显挣扎的回头,桃花美眸中带着三分冷意,咬牙道:“不要脸!松手!” 很明显,方才架子床上的一番争斗,狐妖是落了下风,此时已被降妖的义士压制住了,整个人都已是趴在了榻上,两条白嫩的藕臂也被向后反擒住,全然挣脱不得。这会只能徒劳的喘着气,回转过来的狐媚子脸上尽是怒气冲冲。 萧砚亦是气喘吁吁,却只是坐在她的小翘臀上动也不动,降臣的力气并不比他小,此番能得胜压制住她,还是因有攻其不备、而后取巧的原因所在。 “不要脸的小贼,快起开!”降臣的脸蛋上生着细汗,咬着牙,用标准的御姐音恼羞成怒道:“别逼本姑娘动真格!” 但话音才落的瞬间,她的背脊突然绷直,整个美背的弧形都贴合在了淡粉色的宽松睡裙上,脑袋也突的抵在了脸下的被褥间,羞恼的声音里夹了一丝慌乱。 “别摸我的脚……” 萧砚默不作声,一手擒住降臣的两条藕臂,一手探向身后,捉住了一只不断摆动的玉足,顺着光滑的脚踝,一路把玩到玉润的足趾,轻轻摩挲。 “唔……”降臣不受控制的喘着鼻息,只是一个劲的将脸埋在被褥里,却是不再回头怒视萧砚了。 萧砚却突然伏低身形,沉甸甸的男子体魄便压在了这美得似是狐妖的美背上,继而嘴中带着热息,吐在她的耳垂上:“尸祖的弱点,我好像寻到了……” “不要脸的小贼!”降臣的语气又凶又狠,这会却偏偏头也不敢抬,咬牙的声音从被褥里闷闷的传出来,竟莫名有些娇弱。 偏偏恰在这一句话后,一道不受控制的轻咛又从她的牙关里溢出,霎时,降臣的脸颊连同耳垂、玉颈,都绯红的似要滴血。 她顿时羞耻的要死,两只玉足在空气里不断恼羞成怒的摆动,“你个萧贼!不要脸、无耻…你最好别让我起来……” 至于被她不断唾骂的萧贼,这会只是了然一笑。 傍晚在厅上用膳的时候,他就已察觉到,降臣这双被她保养的晶莹剔透的玉足,似是她的敏感处。当时在洛阳初夜,他还未曾发觉,若非是今日降臣在桌下的小动作,他可能也不会猜到。 果然,确实好玩又好用,一招制服狐妖。 但他也不会过多的让降臣感到难堪,两人纵使是有利益牵连,但萧砚对她多也有一份感激在心。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他无法想象,恼羞成怒到极致的降臣为了报复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会,眼见降臣的身子已软成了一滩水,头也不抬的埋首于被褥里,他便笑着凑在她脸颊边道:“尸祖、好姐姐?” “滚。” 狐妖似已没脸见人了。 萧砚却是不住的淡笑,也不继续玩降臣敏感的玉足了,松开她的藕臂,进而用胳膊揽着她的美背,将柔软的娇躯掰正了过来。 降臣闭着一双桃花眼,脸颊绯红,却是第一时间将散乱着发丝的臻首深深埋进了臂弯里,很明显还身处于羞耻的状态中,嗔怒的稍稍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降娘子,你我双修如何?”萧砚扯了一下她的藕臂,没扯动,遂轻声问道。 “滚。” 许久,降臣才羞恼的应了一声。 萧砚轻笑了下,在黑暗中,掀起了宽松的睡裙。 “……” 羞怒的御姐咬着唇,一声不发。 须臾,冬日的寒风便吹动了架子床,这一下,萧砚便轻松扯开了挡在御姐桃花眼前的玉臂,后者酡红的脸颊上已冒着浓密的细汗,光洁的额头上沾着淡粉的发丝,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显出了水光。 “滚!” 降臣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立马将脑袋瞥向了另一侧。 但没过许久,她就死死的将唇咬的发白,眼角渗出泪来,琼鼻之中,不由发出腻哼。 “混蛋。 “让你双修啊……” ——— 残月被烈风席卷,不堪忍受,狼狈的躲到了云层之后。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 终于,残月掩在了天际线下,一夜而过,旭日初升。 整座府邸,都开始重新忙碌起来。 少女藏了一夜的心事,却依然顶着淡淡的黑眼圈,入厨房为她与萧砚一人煮了一个鸡蛋,待思索了下,又给阿姐与降臣都备了一个。 “额去喊了她,没理额,应是不吃早饭了。”阿姐扎着羊角辫,揉着惺忪的眼睛,虽没睡醒,但仍是眯着眼睛两口一个鸡蛋,而后一边说着,一边把降臣的那个也一并吃了。 姬如雪清冷的俏脸愣了一下,进而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旁边,此时正一面吃粥、一面坦然阅着信件的萧砚。 但便是这般细小的动作,后者好似也霎时察觉到了,这会被这么一瞥,突然就猛地呛了一口,偏头咳嗽起来。 “慢些。” 少女轻轻拍着他的背,嗔怪道:“急什么?” “咳咳咳……无妨、无妨……”萧砚摆了摆手,干咳道:“我吃完了,你们俩慢慢吃。” “等等。” 姬如雪拉住他,而后取出瓷碗里的鸡蛋,细心剥掉蛋壳,直到半个鸡蛋都洁白晶莹起来,才递过去:“把鸡蛋吃了,你说的,长身体。” 萧砚欲言又止,但看着少女那亮闪闪的美眸,又不舍得拒绝,便接在手中,“我去前堂了。” 少女抿唇望着他的背影。 良久,才小声自语道:“我又不会怪你……” —————— 萧砚下榻的府邸,与节度使府隔了两条街,是一座四进的大宅子,这会府邸的角门大开,人影进进出出,皆是河北官场的文武。 自从几日前李存勖败于高梁河,萧砚入主幽州后,那个几被刘守光扩建成王府的节度使府,便几乎失去了职能。 萧砚并未认领刘仁恭给的幽州节度副使,也不去用那威严的节度使府衙署,故河北大小官员,但凡有要事,皆禀于这座府邸。他便专门腾出了前堂,充作办公所在。 这会,几个官吏似同上朝一般向里去,却又马上向两边避开,纷纷折身行礼。 “冯参军、冯参军……” 年不到三十,却显得很是沉稳的冯道便一一淡笑而应。 他一朝得势,算得上是河北官场的新贵,这让一众刘仁恭时代的旧官吏很是眼红,但更多人对他都还是巴结居多。因他在幽州的人缘素来不错,与人为善,萧砚用起他来,也极为趁手。 眼见他来了,其他早到的官吏便只能再等等。 冯道甫一进入大堂,便稍稍躬身,叉手行礼。 “仆参见萧军使。” 萧砚正坐在案后,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半枚蛋壳拧眉沉思,这会便抬头,笑了笑:“可道先生来了,请坐。” 旁边有不良人拎出一胡凳,冯道便坐了半个屁股,正襟危坐的从怀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名册:“奉军使指派,仆连夜搜集了幽州、涿州、易州、妫(gui)州、檀州共一百四十六座坞堡、三十二家大族的信息,并列出了一些这些坞堡、大族出生将领的名单。” “可道先生真是大才!” 萧砚闻言正色,亲自走下去,接过名册,细细扫了一眼。这名册归纳的很详细,不但有具体的地址、人口,还有这些豪族与定霸都、义昌军两部将领千丝万缕的关系。 还有一部分,便是列举的昔日李存勖入河北,为之投效的一些大族。 最关键的,还是那二十七家暗地里想要联合述里朵,扳倒萧砚的大族,以及他们在定霸都、义昌军二部里的子弟名单。(详情可见番外。) “甚好、甚好!”萧砚一面看,一面不住的赞赏:“幸苦可道先生了。” 冯道已屈身而起,这会便笑着捋须道:“不止仆的功劳,尚有一些同僚,亦出了大力气。韩观察使亦出了力,至于幸苦……为军使做事,仆不敢言苦。” “报上名来,皆有赏。”萧砚笑了一声。 继而,他沉吟了下,负手踱了几步,从案上取了一蘸墨水的毛笔递给冯道:“这名单上,若有可道先生的亲族,亦或者是愿保的人,本使允伱划之。” 冯道愣了愣,一时不知萧砚这是试探还是何意。但他眼见萧砚如避嫌似的背身而过,便马上对这一恩赐大为受宠若惊。 他长揖而下,恳切道:“仆受军使提拔,已是满怀恩宠,此名单上的人,非重惩而不为过,仆岂能因此私利,坏军使大事?” 说罢,他顿了顿,突然壮着胆子道:“仆以为,燕地羸弱至此,一有刘氏横征暴敛、奢侈荒淫、胸无大志的原因所在,二有其御下无能、惨失威望的原因。 而今,军使把持河北,众望所归,当趁热打铁,以雷霆手腕威震河北宵小,在施以仁德之余,当竖立其军使无与伦比的威望。如此,就算军使回返汴梁,河北也能上下一心,成为军使俯瞰中原之利刃……” 萧砚突然转身,锐利的双眸虚掩,尤显凌厉:“此语,是谁与你说的?” 冯道并未抬头,声音里却还是沉稳无比。 “军使虽未宣扬,但镇中诸将,现已知军使是大梁的人,乃大梁皇帝遣来河北的霍去病。但仆认为,以军使的志向,岂是一冠军侯就可居得下的……” 萧砚盯着他,一言不发。 堂中仅有两个不良人,这会也都只是扶着刀,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什么也没听见。 片刻后,萧砚才突然一笑,亲手将冯道扶起,温声道:“可道先生是大才,本使没看错人。” 后者抬头,两人一个对视,同时露出了好似君臣相宜的笑色来。 —————— 幽州观察使韩延徽,这两日大权在握,可谓是忙的脚不离地,但反而因此显得神采奕奕,毫无怨言。 他此时干瘦的脸颊上尽是肃色,两缕长须随风飘荡,低头扫了下手上的一卷名单,再眯眼看着台下的一片跪地的人影,点了点头。 “无误。” 旁边,立即便有不良人厉声叱道:“尔等燕地大族,据良田、钱财无数,可谓是世受河北百姓之恩,但尔等非但不念此恩,反倒为虎作伥,在大难之前吃里扒外,助河东恶贼欺压燕地黎民,是也不是?” 场下,一众已然狼狈不堪的三十余人影立马嚎哭道:“冤枉啊…若非李存勖那厮强迫,我等岂会背弃河北?” 那不良人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单,随即念出几个名字。 下一刻,几个人影就有些不自然、却又分外理直气壮的从台后走了出来。 “啖狗肠!” 三十余跪地的人中,立马就有人认出这些人就是那日未曾向李存勖表态的一些小族长,纷纷大骂起来。 那戴着铁面、斗笠的不良人手握刀柄,喝声道:“人证物证皆在,尔等莫要敢做不敢当!认下罪行,尚能保得家族子孙无虞。” 殊不料,人群里当即有人突然大骂道:“狗娘养的萧砚,不过是想扶持一批走狗,与那李存勖又有什么两样?还有那漠北王后,呸,没骨气的……” “噗。” 那人突然被一不良人踹倒在地,手中唐刀劈下,就是一颗大好头颅滚地而走。 其余人脸色一白。 台上,韩延徽神色不变,中气十足道:“行刑。” 霎时,十余不良人同时抽刀。 “老夫认罪、老夫认罪!”人群里,猛地响起了杀猪般的惨叫声,一老者踉踉跄跄的爬出:“老夫举族上下所有,但凭萧军使处置,绝无怨言……” 一时间,其余家主再不敢硬撑,纷纷惨声认罪。 接下来,便有不良人继续持着名册大声念出声。 “以下,为定霸都、义昌军二部将领亲族,萧军使有言,诸位将军劳苦功高,看在他们南北征战、九死一生的功劳上,亲族可暂且赦免、留查观之……” …… 刑场远处,楼阁高台上。 两道人影并肩而立。 萧砚单手负于身后,一手伸向一旁,揽着述里朵的肩膀。 “王后,我对你可算仁慈?” 述里朵咬了咬唇,“谢九郎开恩。” “过两日。 “出关吧。” (本章完) 第142章 豪气 十一月,立冬。 寒风瑟瑟,万里雪飘,偌大个北国,已尽数成了雪地。前一阵子还只是寒霜遍地,待一夜醒来,天空中已开始飘落鹅毛般的大雪。 洋洋洒洒,大雪纷飞。 院子里还有阿姐惊诧不已的喊声传来。 “这般大的雪,额回不去蜀中咧!” 声音里带了沮丧,却又偏有些让人不禁发乐的喜感:“阿姐会被冻死在路上的嘞……” 而后,便是她去央求降臣的声音。 汴河风起,河中泛起的涟漪层层递进,拍打着岸侧细碎的薄冰,凛凛声很是悦耳。 “我也有。”姬如雪略红着脸,却偏偏抽不回手,便索性不再反抗,低着头,轻声道:“你系上,好看……岐王在冬日里,就是这样的打扮。” “真的。”少女似乎怕他不信,犹豫了下,又仰起头,抿了抿嘴,抬着漂亮的眼睛,道:“我就是这般想的。” “不准谢我!” 萧砚哈哈大笑,看向冯、韩两个文士,“看来,元将军在有些时候,也并没有那般沉稳呐?” 元行钦则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萧砚,脸色斩钉截铁。 “……” 萧砚笑了笑,长舒了一口气:“谢谢你。” 韩延徽急忙将手帕收进怀中,起身叉手道:“绝无此事,军使不必忧心在下。镇中恰才经历兵祸,在下受军使重任,自该尽心尽力才是。至于什么在下的身子骨,自是没什么问题的,军使不必担心在下会荒废公务……” 冯道有些尴尬,连连解释道:“非是如此、非是如此。王将军莫要急着动怒,沧州的意思,只是抗拒梁军,对幽州这边的态度,还是有些微妙的。” 也是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此人对他在萧砚跟前的威胁…… 长廊拐角处,降臣无所谓的盈盈负手离去,长腿迈的笔直,走的飞快。 “对她有映像。” 而入府议事的官员也得以在家休息两日,这段时日下来,他们可算是了解了,这位萧军使完全就是位工作狂吗嘛,几乎是事必躬亲,大小事宜一把抓,偏偏记性还特别好,命令落在谁的头上就是谁的,完全耍不了花样。 “可道先生,后面,你当要替韩观察使多多分担公务。”萧砚正色道。 “穿这般少,不冷么?” 萧砚微微一愣。 “自从刘守文被军使俘虏后,消息便传到了沧州。眼下,刘守文留在沧州的部将孙鹤、吕兖二人,推举了刘守文之子刘延祚为义昌军留后,抗阻沧州城外的梁军……” 因这一骑披着轻甲,背上插着三面小旗,每面旗上都写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三个字:急!急!急! 他一面在两骑的护送下疾驰,一面放声大吼。 “你和额一起回去成不成咧?” 但就是这么一朵莲花,对所有人都冷若寒霜的莲,对待萧砚却是大胆而热烈,仿佛穷尽了少女十几年的勇气,甘愿迈出曾经的小世界,只为了能与他并肩走在这世间。 “肏!” 王彦章大急,起身指着他道:“你休说大话!可敢立军令状?” 少女嗔怒,拧了一下他的腰。 “军使重托,末将岂敢负之? 韩延徽欲言又止,似是想劝元行钦不要意气行事,但末了,也只能沉默。 但近些时日,几乎是雷打不动的,在汴梁五品以上的文武官日日都要上早朝,且翻来覆去说的,无非还是‘河北’二字。 汴梁北城,封丘门。 后者有些感怀,感激的向冯道抱了抱拳,而后面向萧砚,稍有些愧色,似是恼自己的身体过于羸弱了些。 但冯道仍然冒着雪,入府参加议事。 冯道捋了捋胡须,只是含笑不语。 “元将军既有豪气,我岂可疑之?将军此次入沧州,不但可带刘守文,义昌军部愿南下的,也一并带去!那孙鹤若不是蠢货,当能看出我之诚意了。届时,元将军也有底气说服他不是?” 姬如雪的耳尖滚烫,却见远处值守的不良人不知何时已消失了,便慢慢坦然了下来,轻声反驳道:“哪里有一年,当时是在冬月末,我记得很清楚,是冬月二十六,还有半个月才满一年……” 他声音之恳切,完全不似作伪,震耳欲聋的声音里,让室内两个文士都是一惊。 元行钦的面色霎时涨红,猛地重重跪在地面,眼眶含有热泪,抱拳行礼。 “儿臣以为,当查封安乐阁,夺萧砚一切官身,召回朱汉宾、杨师厚……” 御座上,朱温的肥脸阴沉,似也怒极。 后面有人低声唤他。 说罢,他又冷冷一笑,面向萧砚,道:“军使莫要应他,这厮我看分明就是想挟刘守文投了沧州,再与咱们作对!” 她垫着脚尖,替他系好大氅,美眸里露出了满意的神采来。 言罢,他瞥了眼王彦章,突然加大了声音。 萧砚玩味的看着两个将领。 萧砚披着大氅,一身红袍的坐在主位上,虚了虚眸子,正色道:“我听闻,韩观察使近来常常忙于公务,夜不能寝,这是伤了身子骨?” 说罢,她的脸颊才稍稍一红,却还是倔强的看着萧砚的眼睛,以表明自己没有说谎话。 “末将元行钦,愿立军令状!不携刘守文,单骑入沧州说服孙鹤!” 一旁,似是瘦了不少的韩延徽捂着手帕咳嗽了下,方才沙声插嘴道:“刘延祚的意思,是想见见刘守文。当然,这应是那孙鹤的想法。毕竟刘守文是其旧主,总有一些主臣之情在。” —————— 后者沉吟了下,倏的起身。 “说什么谢谢?” “那位王后遣人送来的。”姬如雪弯眸笑了笑:“前些日子阿姐非要带我去逛织造铺,正巧在街上碰见了世里奇香……这世里奇香你应知道是哪位吧?” 前者便一笑:“哪里来的?” ——— 阿姐一脸狐疑。 “我真不冷。”萧砚的手掌很暖,笑道:“不如给你披着?” 阿姐正裹着一件厚厚的貂衣,哆哆嗦嗦的到处走动,正好与她撞在一起,便问道:“你见到女娃娃没有嘞?” —————— “元将军以为,沧州该如何做?” 大雪下的很大,萧砚特地下令,允俘虏在营中休整,不必继续修缮毁坏的幽州城。 “萧砚无能之辈,尸位素餐,不可能取下河北!彼时四月出兵,仅带了八百骑,安能取下幽州?其人少年身,好高骛远,若说能做一些弄臣之事,哄得陛下开心,臣自是信的。但其能以八百骑取幽州,臣是万万不信!” “元将军有几成把握?” 王彦章近些时日的怨气很大,他领着龙骧军与定霸都中的精锐骑卒南下追击李存勖,十多天里,睡觉都在马背上。谁料李存勖竟有底气突然回马一枪,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损伤数百。而后一场大雪,又封了他索敌的路,只能被迫回返。 萧砚虽没有怪他,但毕竟王彦章曾在城头上向萧砚打过包票,岂能不惭愧?这会一腔怒气,自是撒在了沧州身上。 王彦章一愣,下意识低骂了一声。 末将此去,若不能成,必面北而死,以报军使信重之恩情!” 元行钦不理他,只是冷静道:“军使若不放心,末将之妻妾家小皆在幽州,随军使处置便是。” 大梁的常朝,一般来说是三日一朝,偶尔朱温懒政,便只上初一、十五两个大朝,惹人烦的闹心事都推给了崇政院使敬翔,若有崇政院不能做主的,才会递至他的手中。 萧砚直起身,看向另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元行钦。 元行钦一愣,而后沉声道:“末将与那孙鹤有旧,知其人不是迂腐之辈。只要末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其有很大可能会献城而降。” 萧砚转过身去,便见姬如雪捧着一带了貂绒的灰色大氅不知何时悄悄的走了过来。 萧砚目光怔怔的看着她,他个子高的多,落下去能见到少女脸颊上微微泛起的红晕。 萧砚也是被自己逗笑了,而后顺其自然的,将少女揽进了怀中,与她一同看雪,道:“若无伱,去岁的这会,我已死在了那个雪夜里—— 便是王彦章,这会都咂了咂嘴,第一次重视起这个不太看得起的降将来。 萧砚沉吟了许久,终于轻声且温和道:“谢谢你。”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便是一语惊人,便是冯道与韩延徽,都稍稍一愣。 三骑冒着风雪,呈品字形在大道上飞驰。一骑老远就暴喝:“闪开、闪开!” 元行钦沉吟了下,站起了身,抱拳道:“请军使遣末将十余骑,末将可携刘守文入沧州,说服孙鹤献城纳降。” 萧砚站在廊下,负手在身后,仰头望着纷纷大雪,目光有些深邃。 他这会都开始怀疑,萧砚这厮,是不是那些前堂余孽派来瞒骗他的。 她曾经时常拎着那一柄素心剑,而后被萧砚毁坏后,又习惯提着后者送她那一柄‘附魔’剑,便又少了几分艳美,多了份清冷。 我们相遇,已有一年了啊……” “她倒会送礼,偏不送给我。”萧砚洒然一笑。 “咦?” 萧砚乐了,却是故意把脸一沉:“你与我道什么歉?分明就是述里朵的错,这礼也太小了,她也好意思送上门?” 萧砚点了点头。 萧砚笑了笑,拂手道:“韩先生且坐下,这些时日劳苦,就当该休息休息。稍后,我遣人送一道方子到你府上,切要好好保重身体……我可不想出个门,还要被韩夫人堵着哭诉,言我不体恤你的身体。” 他摊开地图,向萧砚解释道:“孙鹤其人,乃是刘守文出任义昌军节度使时候的老部下了,仆也略有耳闻,其性格沉稳,用兵老道,素以稳扎稳打而著称。刘守文留他坐镇沧州,不是没有原因的。” 姬如雪的脸庞本来就略有些清瘦,她不似其他的女子,连半分艳气都没有,反而在美丽中带着一缕缕清丽的出尘之气,常让人感觉到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后面,官复原职的户部尚书、检校司徒李振也出列。 “陛下,而今沧州朱汉宾部、潞州杨师厚部,皆是重兵屯于北地,日夜损耗都是天文数字。自四月到现今,大半年时间,大半年的时间里,大梁在北地几乎是寸无所得,不能再耗下去了……” 姬如雪便继续道:“那天过后的第二日,王后那边就遣人送来了一批御寒的袍子。我看过,都是新的,料子很足。” 朝上,鬼王朱友文,正言辞凿凿。 韩延徽还欲再言,却是再次剧烈咳嗽出声,遂只能勉力的告罪坐下。 今日难得的休沐,‘军使府’内外的人影便少了许多。 这会,少女见他只是看着自己一言不发,初还有些莫名的羞怯,下意识想要偏头。但马上,她就又理直气壮的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在对视里,颇有些不甘示弱的味道。 姬如雪被这么突然的一句逗乐了,进而很得意的眨了眨眼,很明显,萧砚听从了她的话。 下首,王彦章冷哼一声:“管他老不老成,只要不降,便只有死路一条!” 王彦章大急的原因他猜得到,这杀胚恨不得再去沧州打一仗,以证明他自个的能力,但如今萧砚并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河北内部,便看向了元行钦。 姬如雪噗嗤一笑,也不多言,只是稍白了他一眼,踮着脚,要把大氅系在萧砚身上。 少女虽看起来清冷,但终究年不过十六,这会被突然一惊,就下意识瞥了眼远处值守的不良人,抽动了一下手,没动,便略微羞涩,小声道:“干嘛?” 冯道亦是肃色的看了眼韩延徽,躬身道:“仆必当尽力而为。” 后者却是顺势,轻轻握住了她有些偏冷的手。 降臣略白着脸,稍稍咬着牙,像是没听见似的,理都不理她,擦肩而过。 在这寒气慑人的清晨时节,街上的人影自是不多的,但宫城向里,却是人影绰绰,着官服的文武正准备入殿进行常朝。 “不能收么?”少女闻言,霎时有些失措,手也愣在了原地,“对不起,我见你太忙,便没告诉你……” “……” 且她与旁的女子都不一样,这个年龄的少女,多向往成熟、艳美,追求各式各样好看的发式,更美丽的装束。但她只是将满头茂密而乌黑的长发扎成一个马尾,气质冷的仿佛一個超出世俗的莲花,无人能够接近。 下面,朱友文继续建言。 “韩观察使应不知道,我还略通医术吧?” 前段时日,好些河北旧官吏日日夜夜盼着入府刷刷存在感,巴不得多揽些事做,但后面就有些畏惧了。这些文人本来就不是什么硬朗的身子骨,哪里能比得上武人能折腾,更没有萧砚那份像是永动机的身体了。 无数行人纷纷暗骂,却都忙不迭的躲开这些嚣张的骑士。 “捷报!捷报! 河北行营左先锋马军使萧砚,尽克河北二十四州! 捷报!” (本章完) 第143章 礼 安乐阁。 大雪弥漫,从阁楼上向南面眺望,能看见汴河的水面已结了一层薄冰,似是静止了一般,动也不动。 妙成天拢手屈身,跟在一人身后,神情很显得恭敬。 “公子突至汴梁,实是让奴婢惶恐至极……” 在她身前,一贵公子披着一件貂绒大氅,内里一袭白衣,正头束玉冠的凭栏而立,用一双凤眸眺望着汴河。单看其身形、背影,便知这位贵公子是何等的英姿勃发、俊美非凡。 “天下人人都说中原安乐阁乃人间仙境、天上人间,名气都传到了凤翔,说起来,此处也有我的一成利。我来看看自己的产业,难道不许?” 果然,待她一转来,那对本该妩媚的凤眸却只是英气慑人,便就是妙成天也被看的失神,忙低下了头。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公子千金之躯,岂能……若是被有心人发现,实是过于危险。再言之,凤翔那边,应是离不开您……” 扮作男装的女帝却不答,只是淡淡看着这汴梁雪景:傍着安乐阁的汴河、远处在雪影里若隐若现的大相国寺,以及这比凤翔不知繁华、拥挤多少的大梁都城。 繁华、祥和,却又生机勃勃,充满了好似能压服这乱世的暴力感。 这里,有全天下最富足的人口、最精锐的禁军、最自信的底气。弥漫四地的战火,像是完全没有影响到这里。或者说,这里,才是人间最后一片净土。 放眼整个天下,再没有哪一座城市能比得上脚底下的这座巨城,好似整个天下,都被它踩在了脚底,动弹不得。 良久,她才沉吟了道:“自从十三年前兄长不知所踪,我便再未出岐地一步。如今再入中原,真是恍如隔世。岐地、关中,皆是凋敝,黎民困苦,连吃饱饭都困难。可愈近汴州,百姓却是愈加富足,似若梦景。 人人都说朱温残暴,但他偏能亲手造出这一番盛景……” 妙成天犹豫着,沉默不语。 她很明白自家这位女帝的怅然,岐地偏安一隅,被梁、蜀、晋三方夹在关西几乎是动弹不得,纵使女帝夜不宿寝的投身于政务,吸纳流民、广开言路、并举利民措施,但在这种局面下,也仅仅是让岐民不受战火袭扰,勉强搭出一片尚算平和的庇护所来。 但入中原所见到的景象,是极易让人产生落差感的。 朱温坐拥整个中原,不管如何四处征战,就是有庞大的人口、富庶的土地供他挥霍。其纵使是连年用兵,却也还是一个能造出盛景的裱糊匠。与此比之,女帝好似连一个裱糊匠都不如。 “岐地凋敝,非公子之过也。”许久,妙成天才出声安慰道。 女帝摇了摇头,似是不认同这一观点,但也并未出声。 她刚才那番话,非是沮丧。只是认为对于歧国而言,她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起码不能满足于现状,不求争霸,只愿能够让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的百姓也富足起来。 因为抛开幻音坊女帝的身份,她首当其冲的名字,是岐王李茂贞! 想了想,她便突然道:“萧砚投效朱温,不是没有道理的。大梁富庶,他又见过此景,难怪看不上我歧国。” 这一句突兀之言,让妙成天愣了愣,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但萧郎……萧砚并非真正为朱氏效力。说起来,他反而更像是为公子你做事。眼下,幻音坊的暗桩已铺设到了河北、淮南,便是奴婢,都已结识了不少梁朝的显贵。 且有安乐阁在手,诺大个汴梁,任何风吹草动奴婢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对公子而言,此当为利器。” 女帝凤眸虚掩,没反对,却也没有认同。 说白了,萧砚就是看不上她歧国,她也没有什么法子。甚而以当下的局面来看,歧国甚至不能轻易得罪这位不良人天暗星,若不然,对于幻音坊而言,将是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与其合作,得到的好处自是无与伦比的可观。 可弊端也很明显,两者已然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绑死了。不过萧砚能捏住她的七寸,她却不能置其于死地。人家已是朱温的人,可操作的东西太多了,不论什么方向都有斡旋的余地。 反而是幻音坊,不论是马行、粮庄,甚而是这座安乐阁内,脱离了不良人便几乎是无法运转,只能陷入瘫痪。甚而若是萧砚一朝祸心起,一切都会遭到朱温的全力打压。 这便是女帝这次亲自入中原的缘由。 她再次凭栏而立,背对着妙成天,缓缓出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不破的联盟,依你对这萧砚的了解程度,不良人与幻音坊的合作,能维持到何时?” 妙成天愣了愣,但她何等聪慧,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女帝是在担心,与萧砚合作,是与虎谋皮? 她思忖了下,恭声道:“若天暗星真的是一心向着大唐,奴婢认为,只要梁朝还存在,我们两家的联盟便还能继续维护、存在下去。” 女帝闭目沉思,久久不语。 妙成天见她久不出声,便岔开了话题,笑道:“公子何必忧心?眼下雪儿姑娘与天暗星的关系密切,就算没有利益捆绑,就是看着这一层关系,天暗星恐也不会将我们视作敌人的。再言之,奴婢认为,不止是我们需要天暗星,天暗星难道就不需要我们了? 真若撕破了脸皮,天暗星做的这些安排亦会暴露,其是难得的聪明人,应不会做出这等自毁长城的事情来。” 女帝点了点头:“我现在并不疑他,此番入中原,多还是想看看各地暗桩的运转。这次大变动,便是我也好奇的紧,马行、粮庄,其人的想法确为别出心裁。这次入冬,难得闲了下来,我十三年未出岐地,真是对中原陌生的忘了样子。” 妙成天捂嘴轻笑,“那便由奴婢领公子逛一逛汴梁?” 女帝略略颔首。 但恰在这时,一侍女突然上了阁楼。 “大娘子,段成天段管事称有要事相商。看他的样子,好像很急。” “让他稍等,我这便过去。”妙成天正色起来,向女帝低声解释道:“这段成天,是天暗星留在安乐阁的主要管事人,‘外卖’一事就握在他的手中,奴婢也插手不得。” 这时候,又有一侍女疾步走了进来,“段管事称事情紧急,已容不得多等了……” 妙成天有些惊诧,马上向外出去。 不过就在同时,外头就已传来了脚步声,可见事情确实很急。 须臾,一孩童的人影就抱拳立在珠帘后方,声音里带了些惊慌。 “大娘子,宫里有人向师傅传了消息,称郎君的官身似要被夺,安乐阁亦要被查封。师傅的意思是,把不该出现的东西尽快毁去,莫要被抓住了把柄。能遣走的人也尽快遣走……” 妙成天的脸色突变,回头看向女帝,后者却是坦然处之,凤眸盯着门口。 “消息可属实?” 门外的骆小北明显不知晓阁楼里还有一男子,下意识愣了愣,而后道:“递消息的是宫里的宦官丁昭溥,此人收了郎君不少好处,师傅说趁着还未下旨意,抓紧转移人手。” 妙成天向着女帝点了点头,确认是有丁昭溥这一宦官。 女帝却是眉头蹙起,冷静道:“易露出把柄的东西可以焚毁,但人手暂且不要动,莫要让安乐阁上下惊慌。仓惶转移人手,反而才容易打草惊蛇。你家郎君到底会被怎么处置,在旨意下达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若此番就暴露了,反而才会置他于死地。” 门外的骆小北挠了挠后脑勺,似觉有理。 妙成天毫不犹豫,立即道:“小北,把这番话说给段管事,切莫要惊慌,不要平白暴露在有心人眼里。” “好。” 骆小北恰才点头,人已消失在了原地。 女帝面色淡淡,饶有兴致道:“看来这位天暗星,在梁朝树敌不少嘛?据我所知,河北的战事还未结束吧?这就有人要开始对他下手了?” 妙成天也是一头雾水,她却有些焦急,告罪道:“奴婢这就去查一查。” 说罢,她就匆匆离去。 女帝却只是颔首,她在这里,只是一个客人,没有必要多加出手。 事实上,姬如雪伴在萧砚身侧,几乎是每月都有密信传到凤翔。从信上的情报来看,萧砚在河北的战事应算是还挺顺利才对。 但最后一封信,是截至在与李存勖决战前,女帝并不能判断那场战事到底是谁赢了。不过李亚子的名号,她作为岐王自然是如雷贯耳的。 现下看起来,应就是萧砚在河北大败了……消息传到汴梁,自然会被人攻讦。朝堂上尔虞我诈的事情很多,萧砚虽恰才入梁朝官场,但有政敌也是很正常的,女帝并不觉得奇怪。 不过待继续深思,她的脸庞上就隐隐有了些好看的笑色。 若萧砚真是在河北大败,或许她还能获益?届时其被政敌攻讦,必然在汴梁无法立足,甚而可能会一蹶不起,彻底被朱温弃用。 彼时,萧砚会不会走投无路不好说,但以他的年龄、资历,恐怕在大梁官场再难有什么作为。依照他的性子,必然是不肯的。女帝只要恰时的伸出橄榄枝,萧砚没准真就会投身入歧国,一心一意为她这个岐王做事。 她很清楚萧砚的能力,从姬如雪传来的信件上看,他就算最后败于李存勖,也不算是什么污点。 其能以八百骑控遏幽州、渔阳,最后甚至逼得李存勖与他决战,单是这一手腕,就已是女帝见识过的绝顶统帅了。更不用说,这一次大败,或还能让萧砚的锐气收敛一些,更好让她掌控。 且朱温一定会震怒李存勖得了河北,而将萧砚八百骑立奇功的事情忽视。反之,她可不在乎河北在谁手中,甚至不在朱温手里反而会更好。 “……” 想到这里,女帝已然认为—— 萧砚大败,才是好事。 最为关键的是,萧砚携带的家产很丰厚:不良人。 若真是能纳其入麾下,不但与虎谋皮的顾虑没了,最重要的是添了这一助力,歧国可谓是如虎添翼! 女帝用手指敲着木栏,开始正色这一想法起来,甚而已然筹划如何招揽失意的萧砚了。而后想到,她若是得了这位萧郎,恐怕做梦都会笑醒吧? 想到此处,她不由失笑。 现下的局面,安乐阁的存亡得失,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如何能确保萧砚安然无恙的到凤翔去,才是当务之急。 需得尽快联系姬如雪! 女帝的思路很清晰,准备先向萧砚卖个人情。先帮他让安乐阁的折损最小化,再联络姬如雪,让萧砚不要回汴梁,以免被困在此处,无法脱身。 这时候,一道大吼声隐隐从远处传来。 大雪弥漫飞舞,但女帝的听觉何等灵敏,当即听清了那吼声是什么。 “河北……马军使萧砚……尽克河北二十四州……” “……” 女帝负着手,轻轻掩上凤眸,站在栏边沉默良久。 “公子、公子……大喜!”后面,妙成天惊喜交加,冲上了阁楼。 “别出声。” 女帝语气冷漠,幽幽一叹:“本宫,痛失一大将。” “?” 妙成天一脸狐疑。 而后,女帝沉吟了下,突然道:“本宫,有意将姬如雪收为义妹……” “!” 妙成天大惊失色,连称呼都不再掩饰了:“女帝何出此言,姬如雪不过一……” 倏然,她便是一愣,顿在了原地,而后小心翼翼的猜道:“您是想?” 女帝语气平稳。 “本宫,要给这位萧郎君,送上一份贺礼。” 说罢,她想也不想,抬步走下阁楼。 “遣人回凤翔,让他们做好准备。 “本宫要与萧砚,结一个亲家!” 妙成天在其后愣愣。 这份大礼,是不是太贵重了些? 但不待她多想,大捷的消息已如一个巨浪,霎时席卷了整个汴梁。 一个炙手可热的将星,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有意料的方式,冉冉升起。 (本章完) 第144章 宋州归德节度使 焦兰殿。 朱友文还在当着君臣一众毫不避讳,全无顾忌的出声:“萧砚此人,年不过二十,却是眼高手低,自大无比!不提八百龙骧精骑能回来几人,其单是假传战报、贻误战机、将河北拱手让给李存勖这三条,就是罪该万死!” 他本来就相貌堂堂,一脸威武之相,说起这弹劾之言来更是言辞凿凿,让人颇生一种‘不斩了萧砚,便是愧对皇恩’的错觉感。 朱友文说罢,也不看旁人,只是义愤填膺的俯首下去。不过他虽然面上如此,但心下实则是暗暗自得。 想这萧砚从入汴梁开始,就是大出风头,让他处处都看不顺眼,不仅是其因为‘炒菜’而得朱温恩宠的原因,还有那名冠天下的安乐阁‘胭脂评’,都引得他嫉恨不已。 且这不单是他的政治主张,这也是冥帝朱友珪的主意。在他们看来,萧砚作为朱友贞引进朝堂上的人,必然也与朱友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谁叫他挡了冥帝的路? 朱友文心下冷笑,安乐阁日进斗金,他何尝不眼馋?还有那‘胭脂评’,眼下也该换一个人执笔了!好东西,岂能让一个人全占了? 御座上,朱温肥脸下沉。 萧砚大半年没在他跟前露脸了,那劳什子炒菜,换个人做也能弄出来,算不得多新鲜,他对其那点恩宠早就在日益不耐中被消耗殆尽。这两月之所以还支持河北之战,完全是有不甘心的原因在作祟。 但朱友文说的也没错,萧砚传回来的那些战报,可信度并不高,更疑是作假。两月前李存勖领军入河北,萧砚就上书让杨师厚去攻潞州围魏救赵,朱温还大为满意这一想法,可谁曾想李存勖偏偏没有回师! 萧砚拿什么打李存勖?那八百龙骧军?这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不说其他人,连朱温都有点心疼这八百龙骧军,这可是实打实的精骑,也不知还能回来几个。 最为关键的是,如果河北落在了李存勖手中,那才是让他如芒在背! 刘仁恭执掌的河北,与李克用执掌的河北,那可是天壤之别。若说在这天下,谁有资格让朱温惧上一分,也只有李克用这个独眼龙了。 这独眼龙是真有能力威胁到他的帝位…… 说起来,他就不该轻信这小子的言论,谈什么轻骑取幽州,大半年前他也是昏了头,居然就答应了下来。眼下杨师厚在潞州全无进展,朱汉宾也在沧州进退不得。这场河北之战,他出的力最多,可受益者却是李克用,真就是个笑话! 朱温难掩怒色,沉声点了一人:“康怀英。” 武将一列,时任陕州节度使,却因代替葛从周任右卫上将军而暂未出任的检校太保康怀英应声而出:“陛下。” “朕若任你为东路行营招讨使,可能替朕取下河北?” 年过四旬,身形壮硕的康怀英沉默了下,直言道:“陛下,河北之势或已成定局,朱汉宾不能取下沧州,那萧砚只会被堵在河北仍由李存勖处置,其是生是死尚且不管……臣以为,当该令朱汉宾缓攻沧州,以免为李存勖做了嫁衣。” 一旁,李振突然出列,斩钉截铁道:“萧砚罪该万死,若无他,河北尚还只在刘氏父子手中,现下观之,幽州必已被李存勖所得!若是如此,臣,请斩萧砚!” 朱友文也大声道:“儿臣,也请斩了萧砚!即刻下旨抄其家业,以充军资!” 两旁文武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替萧砚说话,固然有同情他的,但什么交情都没有,犯不着为其得罪了鬼王与素有‘鸱枭’之称的李振。 大殿角落里,丁昭浦额头渗汗,却是头也不敢抬。 他收了萧砚不少好处,昔日还觉此人是个人杰,结识一番说不得能落个好,可谁曾想其这么块就有了今日这般人人喊杀的局面? 他方才偷偷遣人出宫给安乐阁言语一声,已是看在昔日的情面上帮最后一次了。且就是这么偷偷递消息,他这会都是害怕不已,唯恐萧砚被抄家后,有心人牵连到他身上来。须知这个时代的宦官,可比不得唐末时那些权倾朝野的大太监…… 御座上,朱温不耐烦的捋着满脸大胡子,似也打算下定决定,先治了萧砚的罪,发泄一番怒气再说。 恰在这时,文臣里一直默默不语的敬翔倏的出列进言:“陛下,臣有异议。” 在他旁边,李振狭长的眼睛不着痕迹的眯了眯。 朱友文则是用余光瞥了下敬翔,一脸狐疑。 朱温忍着怒气:“说。” “臣以为,河北之战尚未成定局,萧砚萧都尉亦还在河北为陛下效忠,如此为之,恐会寒了他的心……再言之,河北局势到底如何,朝堂也仅有猜测,李存勖大军进犯幽州不假,但并不能说明其就已取下了河北……” 朱友文打断敬翔的话,笑道:“敬院使这是认为,萧砚能胜李存勖?” 敬翔沉吟了下,只是道:“臣认为,不管如何,都需等前线的消息穿回京中……” “哈?”朱友文大笑了一声,面向朱温大声道:“儿臣断言,就萧砚这厮,绝无可能有什么奇迹!对此人不早些抓捕,说不得其甚至会降于李存勖,不敢回来了!儿臣愿领玄冥教,亲往河北替陛下抓回此人,让其赎罪!” 一众文武闻言点头,认为不无可能,只因这个时代畏罪潜逃的事情实在是太常见了。 敬翔哑口无言。 朱温捋着胡子,有些意动。 他沉吟了下,开口道:“那便……” 但他的话音刚起,外面忽然就响起了一太监尖锐的大喊声:“捷报!捷报!河北大捷!左先锋马军使萧砚,大破晋军于高梁河,俘其近万众! 河北刘仁恭以下皆降!幽州军降!卢龙军降!义昌军降!河北二十四州—— 尽降!” 随着这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大殿几乎是霎时一静,便是朱温的声音,都愣在了嘴边。 一众文武面面相觑,而后很快哗然。 文官里,敬翔愣了愣,而后捋着长须,释然一笑。 李振眼角一跳,不动神色的瞥了眼朱友文,悄悄的退回了队伍里。至于后者,这会只是脸色一白,呆傻在了原地,周围的嗡嗡声都隔绝在了耳外。 他十分难受,像吃了一口苍蝇似的,脸都憋红了,这会只是猛地转过去,死死的盯着殿外冒失撞进来,而后撅着屁股跪在地面的一太监。 不止是他,连朱温的脸都红了,但他倒不是因羞恼,而是大喜过望,胖手紧紧揪着胡子,一时竟高兴的失语,站起身,手都在颤抖。 御座旁的角落里,惊喜抬头的丁昭浦嘴唇一颤,但他很会察言观色,忙不迭的上前,替朱温接过那封捷报。 这个在宫里战战兢兢了十余年的宦官,这会摸着这封沉甸甸的捷报,只觉似被泼天的富贵砸中了脑袋,他一想到方才还遣人去安乐阁偷偷报信,现下突然就晕乎乎起来。 河北二十四州!二十四州! 一想到萧砚的前途看都看不到底,而自己却早早的抱上了他的大腿,丁昭浦竟然一时喜极而泣,而后顺势跪在了地面,叩首杵地,尖声道:“奴婢丁昭浦,恭贺陛下!尽取河北二十四州!” 朱温也被这宦官的情绪所感染,瞬间记住了他的名字。继而才沉稳了下来,不待另一大宦官去替他取,自己就亲自走下御座,才很威严的亲手拿起奏报拆开看。 他看的很认真,越看越喜,最后已是大笑起来。 台下的朱友文很是恼羞成怒,去看李振,后者却已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心下大骂,却知已失去了攻讦萧砚最好的时机,只能回去禀之冥帝,再徐徐图之。 大殿上,朱温仰头大笑,让丁昭浦把奏报传给群臣观摩。而后脸上的肥肉笑成了菊花,看向敬翔:“敬院使甚有远见,朕险些痛失一虎将的忠心。” 敬翔不敢居功,忙进言道:“皆是陛下有识人之能……” 朱温很高兴,高兴的需要来回走动,才能消除一点身上因兴奋带来的燥热,此时便大声道:“朕当年曾评生子当如李亚子,而今观之,李克用生一子,不如朕之天降冠军侯远矣!” 这一评价太高,惊得诸臣一时失语。圣心难测,上一刻这陛下还在痛斥萧砚这厮卖了河北,下一秒又开始猛夸‘虎将’、‘冠军侯’了。 他们岂敢乱说话,若是一语不慎,说不得就要像鬼王那般,站在那里如坐针毡,分外难堪。 唯有敬翔马上笑道:“若无汉武,焉有冠军侯耳?若无陛下,岂有萧砚八百骑定河北?李克用非汉武,撑死为孙坚尔,岂能得冠军侯乎?” 李振面无表情,心下却是在不住冷笑。 敬翔这厮果然反应快,瞬间就猜到朱温在自比汉武帝,还小小拍了一个马匹,说李克用不能与朱温比,只能生一个好儿子,却没有天命得到冠军侯。 果然,朱温霎时就被拍到了痒处,似若知己一般看了眼敬翔,而后志得意满道:“立即派快马入河北,朕要第一时间见到朕的冠军侯!” 有人领了旨意,即刻就要去安排。 不过马上,朱温又唤住了他,而后看向诸臣:“萧砚是一员虎将,河北之战打得漂亮,朕要大赦天下!但是在这之前,朕要好好封赏他。你们说说,该如何赏赐?” 众臣一时间七嘴八舌,赏女人、钱财、爵位等等的什么都有。 这时候,敬翔突然淡声道:“河北之功,可以建节。” 大殿里安静了下来,一时间有些愣神。他们并不怎么熟悉萧砚,但也是知道,其应还没有二十岁吧?十几岁的节度使? 不过细思之,河北的大功,确实有资格建节。不过他们方才下意识没这般想而已,却被敬翔首先提了出来,说不得能让萧砚对他感激不尽。 霎时,众臣纷纷进言:“萧将军,足以建节!” 朱友文的脸色颇有些阴郁,却忍着没有出声。他看朱温那喜色,好像要把萧砚收为义子似的,这会撞上去,只会是触一脸霉头。 朱温哈哈大笑,指着敬翔。 “哪里有空缺?” 敬翔思忖了下,有些为难道:“据臣所知,各方镇皆已满额。且陛下容臣回去思量一番。” 朱温似是有些不满,却也无法,临时起意的想法,确实不能瞬间安排妥当。 这时候,李振却上前,正色的行礼道:“萧将军是虎将,来日定是要为陛下征讨四方的。大梁精锐,皆在禁军,萧将军若出镇太远,反而不便,不如且就安排在汴梁左近,陛下认为,如何?” 朱温一喜,捋了捋胡子。 “可以。” 李振朗声道:“臣以为,萧将军可任宋州节度使!” 敬翔的脸色稍变。 宋州,曾是宣武镇的驻地,下辖汴州、宋州、亳州、颍州。众所周知,朱温称帝前,便就是宣武军节度使,但去岁升汴州为开封府后,宣武军这一军号就被废除了,这几州也未曾设立节度使。 李振这厮,想做甚? 殿内其余众人,也是一愣,纷纷有些揣测。 朱温皱了皱眉,但仍然很淡定:“李卿还有什么想法,且尽数说来。” 李振整理了下袍子,正色道:“萧将军是虎将,陛下既然喜爱,何不单设一军号以示恩宠?” “胡言乱语!”一旁的朱友文终于寻到机会出声,怒斥道:“李公的意思,是想让萧砚这厮任宋州宣武节度使?” 李振脸色淡淡,看也不看他,叉手行礼道:“萧将军乃是前唐降臣,感念于陛下威名、仁德,方才顺服,献计取河北。念及萧将军归德而降,臣思之,可于宋州设一‘归德军’,以萧将军任之。如此一来,萧将军才真为冠军侯,陛下,也真为汉武!” 朱友文大为愕然。 文人,脸皮都这般厚吗?方才李振这厮不是还言之,请斩萧砚? 朱温大喜,拍掌发笑:“甚好、甚好。” “即刻传旨, 萧砚,宜授宋州归德节度使!” (本章完) 第145章 养寇自重 白雪皑皑,一行披着蓑衣的人在田野间缓行,一穿着朴素的方脸大耳的中年汉子正弯下腰,用手搓着脚下被雪水浸湿的泥土。 一个阳曲县官吏在一旁陪笑:“如圣主所见,阳曲这一片几十年来都被充作了沙陀族的牧场所在,便是这杨兴河旁边的几十户人家,也仅仅开垦了几百亩农田。” 李嗣源搓了搓指尖的泥土,用手指着宽长无垠的河谷,狭长的三角眼微眯:“哦?这么大片地,就拿来放牧?依本圣主所见,这就该是良田所在才是。” 说罢,他又继续道:“这些年,朱温连年北犯,潞州那边战事吃紧,连带着太原的粮价也飞涨。咱们作为晋国臣子,正该以身作则,与百姓同甘共苦,带领乡民开垦荒地,不但是为晋王效忠,也算是利己利民的事。还有这杨兴河,我听说到了每年下半年,夏水暴涨,冲垮农田屋舍,可有此事?” 那官吏便点头应是。 “明年开春,我会调拨修缮河堤的用款,连带着疏通水利,一气促成,这么一片良地,焉能拿来放牧?真需要畜牲,雁门以北要多少有多少。” “可毕竟是沙陀……” 李嗣源摆了摆手:“我会处置此事,断不会让他们再继续骚扰此地百姓。还有,我有意将一批河北流民迁至此处,你是阳曲的父母官,当要做好安排。” “下官遵令。” 不止是这位官吏面有动色,便是一同跟在后面没资格说话的里长及乡老都高兴不已,说到底,阳曲的人口也是汉胡参半,甚而是汉人多一些。但他们往常顾忌沙陀族在晋国天然的优越身份,自然是敢怒不敢言的。而今李嗣源愿意管此事,还愿意拨款修缮水利,自是让人高兴都来不及的。 一时间,侯在田野外的一众农夫议论纷纷,却都是对李嗣源交口称赞。须知,这位通文馆圣主,可也是沙陀人。 青天大老爷,不外如是。这般的仁心义举,活该他被晋王收为义子,当上大官! 李嗣源却是不以为意,入冬农闲后,他一路从太原考察至此,能开荒的地区都被他标记好了。整个晋国上下,十三太保里,也唯有他看重农事,便是堂堂晋王李克用,也只管对外征战、闭关修炼。 武夫们甚是轻贱农事,但李嗣源却常常带着一帮官吏下田割麦、锄地,百姓们偏偏最是吃这一套,故他的名声在民间一向不错。 在一众官吏、农夫们的簇拥下,李嗣源继续顶着雨笠巡视河道。 这时候,有一骑远远的从南面冒雪而来。 有在远处静候的通文馆门徒本欲作拦,却在看清来人后,纷纷散去。 来骑虽是个男人,但俊美的过分,阴柔的似若女人一般,一些道旁的农夫都看傻了眼,还以为是哪个娘们女扮男装来的。 其戴着一个乌纱幞头,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很是亲和,便是对着这些往日里视如蝼蚁的低级官吏,也能一一点头示意。 有熟悉他的官吏也急忙行礼:“见过礼字门主。” “你怎来了?” 李嗣源头也不回,负手缓步。 李存礼近了些,拂起宽大的袖子,附耳低声道:“大哥,世子败了……” 前者那双狭长的三角眼,几乎是霎时一眯。 他顿步而停,负手看着已结冰而止的河水,脸上若有所思,却是一言不发。 一旁,马上就有通文馆门徒屏退一应官吏、农夫。 这下子,李嗣源才继续踱步,语气淡漠:“他也会败?” “是大败。” 李存礼稍稍躬身,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轻声道:“义从军几无幸存,非死即降。便是鸦儿军,也都折损大半……老十麾下的飞虎军,全军覆没。” “!?” 李嗣源捋着八字胡的手一顿,回头看来,稍有些惊色。 李存礼的面上还是一副淡淡的笑意,道:“假不了,愚弟从太原来,虽没见到世子,但据老九所说,世子被追兵追的割发逃生,若非老十与鸦儿军拼死阻拦敌军,其险些没机会逃回河东。” 而后,他语气顿了顿,继续平缓道:“此次世子虽不能说是单骑走免,但也差不多了。一万余义从军丢在了河北,鸦儿军也折损了近八成。且最关键的是,他还是败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 李嗣源捋着八字胡,眯眼道:“何人?” “汴梁,萧砚。” “朱温的人?”李嗣源愣了愣,继而思忖了下,自问自答道:“也只有朱温,能比我们先插手河北了,确实早该想到……但据我所知,梁军的主战场,应是在沧州吧?此人莫非得了天兵?这萧砚是何许人?” 李存礼从袖中掏出了一札子,递过去,“愚弟一得到消息,便已替大哥打探清楚了。此人乃李唐不良人,一说其曾效命于洛阳,一说其曾效命于曹州,不过皆不可查。去岁天子遇害后,此人暗感李唐复兴无望,遂投了朱温。” “不良人?”李嗣源一边翻看着札子,一边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在父王那里,听说过大唐有一不良帅,甚是诡谲,但已多年不知其踪……继续说。” 李存礼便继续道:“说起来,关于这萧砚还有一桩趣事。据汴梁那边的消息称,此人与天子貌似有七分,传闻,其乃是天子的死侍替身……” “既如此,朱温也肯用他?” “小弟以为,朱温应存有千金买骨的心思。且据称,这萧砚也确有几分本领,哄得朱温甚是宠信他。此次朱温图谋河北,便就是听信了此人的进言……” “……”李嗣源三角眼一眯,忽地冷笑了一声:“昔日天子遇害于洛阳,说不得就与这萧砚有干系。朱温肯用他,或可能便是其拿了天子的首级当投名状,巴尔的事,我总算是弄清楚了。” 李存礼也不质疑,只是想了想,便钦佩的拱手:“大哥洞若观火,小弟佩服。” 李嗣源则指着札子上的一列蝇头小字:“据老九说,其人引漠北为援,我晋军方才大败……” 他捋着胡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李存礼察言观色,接过话茬轻声道:“但据大哥那位爱婿的来信所言,漠北王庭动荡,无力插足河北之事,更称漠北王欲与晋国交好。老九死里逃生,逃回来的鸦儿军也有数百,他们不会说谎……可漠北军却偏偏出现在了河北……” “石敬瑭,有问题。”李嗣源不冷不热的道。 “大哥不必对此事急着下结论,小弟门下那位巴尔,也尚在漠北。河北之战的端倪太多,或也该等他们回来再说。” “萧砚、萧砚……” 李嗣源念着这个名字,皱眉想了一会,突然道:“我听闻漠北王后的母族,汉姓也为萧?” 李存礼一愣。 前者却是眯眼一笑,似是抓住了关键线索,但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把札子递回:“罢了罢了,先召回巴尔。石敬瑭这个废物,只会把事情办砸。” 李存礼便收起札子,脸上呈现出了笑意:“大哥眼下,也确该召回巴尔。如今世子大败,正是大哥大展拳脚的好时机,也无须再与这些泥腿子为伍了。” 李嗣源哈的一笑,却是马上摇头道:“六弟,咱们虽作为上位之人,但位子终究不是最高,可不能过于看轻每一个人。义父虽不喜为兄,但晋国上下,人人都有眼睛,人人都能判断是非,他们认为谁好、谁坏,却不是义父说了算。” 李存礼叉手一礼,赞叹道:“大哥有大智慧,愚弟远不及也。” “你且回太原吧,为兄还需做好分内之事。” 李嗣源向远处招了招手,一众等候的官吏便继续凑近来。 老六看着大哥这般沉稳的样子,完全没有一丝急躁的模样,心下愈是佩服,当即就要折身回返。 恰在这时,又有几骑倏的从南面而来。 李存礼遂拢袖而立。 那几骑当先,有一人影身形曼妙,却是被簇拥着趋马过来,面见了李存礼、李嗣源二人,竟也不下马。 其脸上戴着一漆黑面具,扎着一高马尾,显得飒气十足。 她勒马而停,先是不动神色的扫了一眼李存礼,而后看向人群中的李嗣源,她肩头淋了雪,气势也是如这积雪一样古板、冰冷。 一众官吏还在疑惑,李嗣源却已笑呵呵的上前,抱了抱拳:“十三妹远道而来,竟也不提前说一声?如此大雪,十三妹从太原来此,倒是为兄安排不周了。” 李存礼也面挂着和煦的笑意,向着十三妹叉手行礼。 十三妹扫了一眼阳曲众官吏、农夫,也不向两人回礼,只是不带感情的冷漠出声。 “晋王有令,速召通文馆圣主李嗣源回返太原。” 李嗣源笑呵呵的,刚想应命,十三妹又继续道:“还有,雁门果毅都尉石敬瑭、礼字门下都尉巴尔,皆要一并回太原面见晋王,六哥既在此处,圣主恐怕也知道出了何事。还望能速速安排,莫负晋王期望!” 李存礼依还是和煦淡笑,面无杂色。 李嗣源接过十三妹丢来的令牌,方才微微弯腰应命道:“劳苦十三妹了。” 传达完命令,十三妹这才下马,而后向两人郑重的抱拳执了一礼。进而也不多言,翻身上马,在几骑的簇拥下,趋马而去。 “十三妹,真是……”李存礼苦笑了下,欲言又止。 李嗣源脸色的笑意缓缓敛去,取下雨笠,漫不经心道:“无妨,且看将来。” 他随手一扫,便将雨笠上的积雪扫落。 似是扫落了压在他头顶的一切障碍,干净无比。 —————— 河北,幽州。 夜幕落下,节度使府里已燃起灯烛,淡淡的烛光映在了刘仁恭惨白的脸上。 “节帅……” 萧砚手持一支蜡烛,一面将烛心缓缓点燃,一面淡声道:“过了今夜,萧某就不能称你为节帅了,这会趁着天色未亮,就与节帅说一说心里话。” 刘仁恭嘴唇哆嗦,只是看着门外两个顶盔贯甲的不良人,哭丧着脸道:“萧将军请说。” “萧某能有今日的成就,实则大半有节帅的功劳。彼时犒赏定霸都、掌握幽州,若无节帅,萧某当还有些棘手,节帅待我有恩,如今萧某却要将你交付给汴梁,节帅可恨萧某?” “萧将军言重了,某家岂敢…岂敢恨萧将军?”刘仁恭眼睛乱瞟,却没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已是慌乱至极,待想到一众幽州将领都已被大梁招降了,明日南面的朱汉宾就要入城接受纳降,便是灰着脸一叹。 萧砚则持起蜡烛,置于灯台上,照亮了刘仁恭的脸,道:“节帅此去汴梁,是生是死唯有朱温知晓,岂能不怨恨萧某?” “那自是……”刘仁恭老脸一颤,忽地惊诧的看向萧砚。 朱温?为何他会直呼这位大梁皇帝的名讳? 萧砚的双眸锐利,在烛光里灼灼闪耀:“朱温或能让节帅当一富家翁,或能封个一官半职,但节帅敢赌乎?” 刘仁恭犹豫了下,“这自是不敢赌的。” “萧某,能让节帅重获新生。”萧砚淡声道。 前者倏的一惊,忙看着外间的两个不良人,心下冒出了一个想法,而后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萧将军是要割据河北?老夫可以助你,河北基业,足以称帝!萧将军如此年轻,一代人杰,焉能受朱温那老匹夫摆弄?老夫虽无能,可在河北尚有几分……” 萧砚难得失笑,将灯台向旁偏移了几分,随口道:“节帅既有大志,何不留在河北?依照节帅的威名,能迅速在河北拉起一支军马来吧?” 刘仁恭懵逼了。 “漠北有野心,节帅有大志,何不联手,将梁军驱出河北,重振基业?”萧砚盯着他,面上有笑意,却让人颇觉冰冷。 “萧将军是欲……” 刘仁恭傻眼了片刻,倏的反应了过来,惊骇道:“萧将军欲置老夫于死地?你想养寇自重,何必扯上老夫?河北已是你的了,伱……” 说罢,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你想私吞定霸都!” “善,节帅既不怨我,便再帮萧某一回,如何?” 萧砚笑着拍手,提着烛灯向外而去。 两个顶盔贯甲的不良人霎时步入堂内,一把提起瘫软的刘仁恭,上了外间雪地里的坐骑。 是夜,有漠北军作乱,挟持原幽州节度使刘仁恭,遁入草原。 (本章完) 第146章 大帅有请 更漏夜寒,街道上响起了马蹄声,一道连着一道,密密的敲得人心慌。 城北一个小宅子里,老道士王若讷披着一件裘袍,正一面抱着手炉取暖,一面泡着脚,这会听及院外的动静,便招呼小童子去开门。 这小半年,整个燕地风起云涌,老道却过的很滋润,不论是刘氏相残,还是李存勖攻幽州,好似都与他没有多大关系,每天在宅子里练练丹,几乎就无事可做了。 除了不能随意乱窜外,日子倒也算舒坦。 为何?因他算是整个幽州,投萧砚最早的人。当日在节度使府,他配合萧砚控制刘仁恭,期间还生了一些小九九,但见到萧砚那副杀人如麻的魔态后,果断就当了带路党。 就刘仁恭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都是他透露给不良人的。 想他年已六十有余了,这次过后,可不敢再折腾了,以前还能哄着刘仁恭敛财,眼下却是半点心气也无,只求安安稳稳能活到九十岁,也不虚自己吹了大半辈子的长生了。 “师、师傅……” 院子里,小童子结结巴巴,牙齿略有些打颤,回头望来。 老道打了个哈欠,捧着手炉望去,一双老眼却是霎时清明,也来不及擦脚,趿着鞋就往外走,赔笑道:“李将军,您这是……” 门口,戴着斗笠,一身青衣铁甲的李莽扶刀而立,在他身后,几個不良人骑在马上,皆戴了面甲,却是犹如夜里索命的鬼差,一声不吭的盯着老道。 老道完全不敢去看这些不良人,相较起来,面有狰狞伤疤,但未佩戴面甲的李莽看起来反而要亲和的多。 李莽抱了抱拳:“听说,王道长曾与萧军使言,你出身玄武山天师府?” 老道随手一摆,讪笑道:“几十年前就被逐出山门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是天师府出身的就好,玄武山乃道家正统所在,王道长必也是身怀绝技道术的高人,这段时日,是李某怠慢了。” “咳咳咳……李将军客气、客气。”老道心下发毛,反而被夸的有些惶恐起来,急忙道:“李将军此来,可是萧军使有什么要事吩咐小道?” 李莽稍稍一笑,再次抱拳:“李某今日来,是恭贺王道长高升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后面有两个不良人落马,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却是一件精良的道袍。 老道的心下愈加发毛,小心翼翼道:“李将军,何出此言?” 李莽扶刀正色道:“萧军使有言,王道长识天象、通占卜、笃学博闻,宜为大燕国师,即日起,可赴辽东辅佐燕王再兴霸业。” “国、国师?”老道先是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了,而后倏的一愣,傻眼道:“辽东,这是哪个燕王?” “王道长去了便知道了。”李莽依然一板一眼的应道。 老道心下发凉,才忽觉整条街巷皆是嘈杂,恍惚去看,家家户户皆有人被请了出来。须知,这条街上住的皆是原河北的旧臣,大部分是之前暗通李存勖的人,之后就一直统一被看管在此处。 “王道长勿忧,你与他们,不一样。”李莽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口道:“军使特别让我关照你,说让李某协助王道长自立一辽东天师府,也便是自立门户而为之。” “……”老道张了张嘴,瘫软了下去。 李莽让左右不良人将他架在马背上,还不忘让人安排好留守的小童子。末了,才带着一堆‘燕国文武’,浩浩荡荡的出了北城。 —————— 城北。 连绵的火把形似长龙,一股脑的向北而去。 纵使是雪夜行军,但这些裹着皮裘、戴着毡帽的漠北人仍是喜气洋洋,在关内待了大半年,今日终于能够启程回草原,所有人自是皆有喜色。 除此之外,被裹挟在队伍里的‘燕王’刘仁恭等一众,便就是有些不堪了,坐在马背上都似要摇摇欲坠,看得出来确实是不想去草原。 道旁一缓坡上,一堆身影迎雪而立,还有两骑并肩列在一起,只是看着道上的火龙。 “萧将军,真是做的好大一场事业。” 述里朵单手持缰,任凭风雪如何吹拂,也只是面不改色,反而看向一旁的萧砚,美目虚掩起来,面上挂着若有若无的淡笑,蛊惑道:“依本后来看,萧将军大可径直占了河北,何需演上这场戏?” 她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身后的所有人都能听清,但所有人都只是脸色如常。 元行钦一声不吭,好似没听见,只是缓缓捋着坐骑的鬃毛。 王彦章纯粹就是装傻了,瞪着一双牛眼,不动如山。至于一些龙骧军将领,要么是左顾右盼,要不就是盯着脚尖发愣。 而冯道与韩延徽两个文士,则是拢着袖子,背风缩在了一起,也不知听清了没有。 至于漠北一方,仅有世里奇香与遥辇弟弟随护,两人对此更不可能说什么了。 马背上,萧砚先是摇头,而后失笑道:“王后恐怕没去过中原吧?” 述里朵拨开脸颊边的毡帽丝带,思忖了下,轻轻颔首:“对于中原,本后只在书上看见过,确实不知其较于河北,有何不同。” “王后若有机会亲眼见过中原,便会明白的。”萧砚顿了顿,而后指着下方连绵北去的火龙,道:“不过,王后若是还想领着大军南下,应是很难了。” 后面不远处的世里奇香勃然大怒,哪能听不出萧砚的言外之意。但她除了一怒再怒,在眼下这局面还能如何?唯只能暗暗憋着罢了。 述里朵倒是不以为意,只是一笑了之。 须臾,一骑从山坡下近来,正是一漠北骑卒。 “禀王后,赵思温赵将军来信使,前军已出十里,请王后也可动身了。” “下令,全军启程。” 述里朵肃声回应后,沉吟了下,对着世里奇香二人挥了挥手:“你们退下去,本后还有一些要务要与萧将军单独相商。” 遥辇弟弟还有些忧心述里朵的安危,世里奇香却已马上应答,进而应声而退。 同时,冯道突然就耳聪目明起来,捻着胡须,也不需要萧砚招呼,就与韩延徽拽着王彦章几个五大三粗的武夫退到了数丈外。 萧砚注视着火龙,缓缓道:“王后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讲出来便是。此地已被我用内力隔绝,外人听不见谈话。” 述里朵思忖片刻,方才问道:“今日一别,再与萧将军相会,又在何时?” “短则一月,迟则明年开春。” “太久了。”述里朵蹙了蹙眉,道:“等到那时,草原上才是真正的大局已定,萧将军届时出兵,又有何用?且本后安能知晓,萧将军不会有其他变故?” 萧砚沉吟了下,允诺道:“只要王后能够按照计划带着刘仁恭闹出动静来,我会在下月出兵。” “希望九郎莫要食言。” 述里朵犹豫了下,她咬了咬牙,做出了最后一次伏低的姿态:“妾身所有,皆已系于九郎之手。按你们中原的话来说,妾身不负九郎,还望九郎也莫要负妾身。” 萧砚失笑,摆了摆手:“述娘子既肯陪我演这一场戏,我自不会让述娘子失望。我说过,在我这里,述娘子永远都是王后。” 王后得到肯定答复,才缓缓出了一口气。她此次回草原,危险虽未知,但风险肯定是极大的,据漠北传言,她与耶律阿保机,皆已被宣传成了葬送漠北精锐的罪人。 若无萧砚支持,她真的会失去所有。 念到此处,她便也承诺道:“只要此次能助本后重拾漠北,九郎今后若想独霸中原,本后必倾力而助之!” 萧砚眯眼一笑,不再多言,趋马下了缓坡。 缓坡下边,元行钦沉稳的对他叉手行礼。 “此番,便幸苦元将军了。”萧砚落下马背,握着元行钦的手,正色道。 后者并不多说,只是沉声道:“为军使效死。” 他的性子如此,萧砚也不用多加勉励,能说的早已详谈过,便点了点头。 “再会。” 元行钦一脸肃色,向着冯道、韩延徽二人抱了抱拳,继而犹豫了下,亦对王彦章一众抱拳一礼。 冯、韩二人自然持礼:“元将军保重。” 王彦章则只是‘嘿’了一声,嘟囔道:“莫死在了漠北就成。” 元行钦懒得理他,翻身上马,再次对着萧砚一礼,趋马向北。 须臾,一队一队的定霸都骑卒紧随其后,汇入了北上的火龙之中。一面‘燕国大将军元’字大旗,亦在夜风里飘荡而起。 述里朵在世里奇香与遥辇弟弟的簇拥下,头也不回的登上了一马车。 萧砚负手而立,只是看着上万众人,席卷向北。 末了,那马车旁边的车帘被人掀起,在幽暗的火光下,显出了耶律质舞的脸颊来。她一眨不眨的瞪着萧砚,似要将他的样子记下来。 但不管如何,人北去,人声、马声,皆消失在了雪雾之中。 —————— 冯道与韩延徽被折腾了半宿,自是熬不住了,特别是后者,本就瘦弱,一直捂着手帕在那咳嗽不停。偏偏如此大事,两人一定要随行策划,且既然已熬到了半夜,也就不急着休息了,反而继续在堂中商讨。 “如此一来,河北再次大乱,刘仁恭借助漠北之手兴起燕国之名,军使回返汴梁的时间,也就能够再往后拖延了。” 冯道笑道:“彼时,河北除了让军使坐镇,恐怕陛下(朱温)也不会放心其他人。还能借此出兵漠北,可谓是一箭三雕啊。” 韩延徽捂着手帕一边咳嗽,一边道:“若非是陛下遣了李振、康怀英来河北检阅诸军,军使何需如此麻烦。这两人,前者之凶名便是我也久闻,后者又是积年宿将,非军使可糊弄过去的。” 萧砚脱下被寒风吹得冰冷的披风,仰靠在主位上,闭目道:“朱汉宾在沧州基本没立什么功劳,汴梁那边自要遣两个能代表朝廷的人来,无可厚非。但定霸都是精锐,就算不被拆分也不会落到我的手里,实是不甘。” 冯道沉默了下,捋须道:“定霸都乃强军,朝廷不会容忍军使吞为私军的。只是单论养寇自重而言,我们的漏洞还是过多,还需好好谋划一番才是……” 韩延徽咳嗽的笑道:“还谋划个什么,只要够乱,还怕那李振不相信军使乎?” “这倒也是。”冯道哑然一笑,却是没料到素来看起来性子软的韩延徽,心肠实则比他要狠的多。 萧砚也是一时失笑,道:“两位先生夜里操劳了,暂且下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谈也不迟。” 两人都已是知根知底的铁杆‘萧砚’派,自不多言,行礼退去。 且他们二人都已辞了幽州府的官职,算是萧砚个人的幕僚。因沧州那边已传来消息,说朝廷打算让萧砚建节,今后是可以开府的,两人也就无需留在幽州扎眼了。 且说冯、韩二人离去,王彦章才又与一众龙骧军的将领沉默的入了大堂。 萧砚也不出声,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 末了,还是王彦章先沉不住气了,嚷嚷道:“军使,你有甚话要说,直言便是,真是憋得我心里痒痒……” 其余一众将领也是面面相觑,望着萧砚。 “今日之事,想必诸位也都是门清了吧?”萧砚站起身,笑道:“想必诸位也看的出来,我无意瞒着你们。” 许久,才有一将领弱声道:“军使把我们当成自己人,我们都懂。但末将还是不理解,军使既然已立了大功,何必再养寇自重?” “不为别的,出兵漠北而已。”萧砚道:“漠北乱糟糟一片,诸位没有捞一把军功的想法?” 这时候,王彦章不待其他人出声,就自顾自的大着嗓门道:“都是提着脑袋卖命的武夫,还有嫌军功少的道理?军使不必多言,我王铁枪跟着你干!” 说罢,他又看向众人,道:“我们在河北打生打死,汴梁那边哪里知晓这些,唯有军使什么都看在眼里,军使立的功够高,还怕伱我没有功劳分吗?这点功劳怎的够?封妻荫子,那才叫好爷们!” 都说到这份上了,众人还有什么说的,都清楚萧砚有些野心,但这个时代的为将者,哪个没有想养私军的想法?萧砚对他们不薄,为萧将军卖命,说到底也是为朱家皇帝卖命,没什么两样。 “干了!军使既要出草原,我们跟着便是!” 听得众人纷纷嚷嚷,王彦章舒出一口气,悄悄向萧砚望去,形同表功。 萧砚只是发笑,勉励了一番众人,又许下赏赐,便一起遣散了。 —————— 待他一切忙完,夜已极深。 李莽被谴去了漠北,萧砚便打算身边不再留亲卫,让付暗去接手李莽在幽州的事宜,遂召来了几个平时在身边充作亲卫的不良人,打算让他们配合付暗在幽州建一分舵。 “哒、哒、哒……” 这时候,几个不良人恰才入大堂,所有人便都听见了一道高跟鞋敲在地面的声音,突兀的从院中响起。 几人同时背脊绷紧,单手按在了刀柄上,猛地转身望去。 “何人?” 最里,正俯首听命的付暗也心下一惊,抽刀挡在了萧砚身前。 但他几是转身的一瞬间,便就呆楞住,脸上呈现出了错愕之色。 却见。 院子里,一魅惑美妇迈着妖娆步伐,正淋雪款款而来。 且尤引人注意的是,这妇人几乎是一身紫色,从头发到裙摆,无一不是紫色,唯有脚踝处,是紫色渐变白色的裤袜,便是如此,反而更显邪魅。 见她不答,几个不良人便霎时抽刀。 “呵——” 院子里,美妇轻笑一声,不见她有什么动作,便见一鎏金色的令牌突然就出现在其掌中,进而示于众人眼前。 但她并不看旁人,一双媚眼只是盯着大堂里此时正冷脸不语的萧砚。 “天暗星若是玩够了。 “也该回藏兵谷,见一见大帅了。” (本章完) 第147章 忠,或不忠 萧宅,大堂。 灯台上,烛火噼啪的轻微作响,除此之外,大堂里外已是静谧无比,唯有风雪的簌簌声,从院中一下又一下的传进来。 几个不良人都已愣住,抽出来的唐刀虽未放下,但也都是下意识的向下敛了几分,不再对准院中那手持鎏金‘天佑’二字令牌的妇人。 付暗错愕了下,不可置信道:“天佑星,石……” 不过他恰才出声,声音又霎时止住。不直呼这美妇的名讳,是对这个早他们几十年就已名动江湖的前辈,下意识的尊敬。 不良人整个体系内,一帅三十六校尉,除了总舵主有天然的副帅身份外,校尉与校尉间,地位、实力也是可以细分上下的。 譬如眼前这位天佑星,在当年黄巢起义前,不良人还能活跃于大唐朝堂上时,就已是大帅袁天罡的左右手,付暗虽只是第九代不良人,但自是熟悉其在不良人中的地位。 他之所以会惊诧,无非是天佑星石瑶几已于三十年前消失在世间,谁曾想今日居然能见到活人?且听她的意思,其还是从藏兵谷专程赶来的? 藏兵谷,纵使是不良人也鲜有人知道这一大帅隐居地的具体方位所在。付暗可谓是早已向往之,加上他也知道萧砚这天暗星的身份是当初兖州分舵众人临时推举的,如今天佑星现身,也算是说明大帅认可萧砚的校尉身份了。 念到此处,付暗便已是落下了唐刀,却并未放下紧绷的戒备心。须知,他们兖州分舵,现在可是不良人中的叛徒,校尉降梁,他们这些分舵成员如今从之,应也会被算为叛徒……沧州分舵的李莽,还是因为与他私交不错,才在知晓内情的情况下上了贼船。 而且,天佑星的话语中,好似也带了一丝兴师问罪的味道。 他半退一步,也不言语,等待着萧砚的指示。 堂内的其余不良人亦也是沉默,既不对石瑶见礼,也并未收刀入鞘,只是一个个堵在门口,确实与一众叛徒差不多了。 院中,石瑶见怪不怪,连表情都没变一下。且在这个大雪天里,她依只是一身单薄紫裙,但身上却半点雪粒也没有,显得很是怪异。 她缓缓扫过付暗等人,进而还是将视线落在萧砚身上,语气不冷不热、不悲不喜:“天暗星不应声,难不成是还未玩够?” 一众不良人听着她这番不善的语气,都是脸色微变。 大堂内点了烛火,火光一闪一闪,映在稍敛眉的萧砚脸上,他这会正看着石瑶手中的鎏金令牌,若有所思。 看来,正儿八经的校尉确实不一样,如他这种野路子上位的不良人校尉,便没有这一刻着古朴纹路、以告之身份的符牌。 黯淡的烛光从大堂延伸出去,照在那令牌上,其上的纹路古朴又威严,几乎是压得付暗等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非也,我只是在想……”萧砚终于开口道:“天佑星此番现身,时机可谓是不早不晚,真是恰到好处。难怪会言萧某玩够了。” “天暗星不妨直言。”石瑶的手指一收,掌中的令牌便凭空消失,面色不变。 萧砚持着灯台向外走,道:“河北之战前,天佑星不现身,战后这么长的时间,天佑星也不现身,而今漠北一众恰才北返草原,天佑星就能卡在这个时间里来寻萧某的麻烦,岂不是恰到好处?” 付暗等人一脸茫然,似是没听懂。 石瑶却是长眉上挑,而后不由发笑,拍了拍掌,唤道:“上官云阙,别躲了。” 院子里霎时一静。 须臾,院门后才有一道人影尴尬的走了进来,远远就得见其冲天炸起的发型,待走进光亮里,一见那娘们唧唧的姿态,风骚的烟熏妆,不是上官云阙又是何人? 付暗一众不良人都是脸色稍变,盯着上官,一言不发。 萧砚持着灯台站在众人之前,只是面无表情,似是早已知道内情。 上官云阙愈加尴尬,压根不敢去看他们,反而稍稍对着石瑶恼怒一瞪,更像是怨她早早将他卖了出来。 但他还是干笑了下,毫无底气的,小声道:“萧郎,帅令不可违,我也是不得已之举。当时我肯随你入汴梁,确实没想到你能做到这一步来…… 我知你有复唐大志,对那漠北也有自己的打算。但大帅说了,你让漠北分裂如此,已甚合他心,不必再对漠北插手……” 说罢,他犹豫了下,又继续道:“而且,我看那漠北王后也不是什么善茬,你何必再多管呢?漠北分裂的乱七八糟的,难道不是好事?” 但最后一番话,他的声音是越说越低,到末了,已是全无底气,尴尬不已。 石瑶不以为意,替他补充道:“大帅的意思,便就是让天暗星就此收手,河北已定,天暗星如何安排,大帅都不会管。但漠北,天暗星动不得。 而后,大帅要见见你。” 付暗几人一时傻然,都只是纷纷看向萧砚。 上官云阙急忙解释道:“大帅对萧郎你,还是很满意的,哪有她说的这么蛮不讲理。大帅的意思分明是……哎呀,萧郎你莫误会,回藏兵谷,恐怕只是大帅想当面与伱授意。” “原来如此。”萧砚稍稍颔首。 见状,石瑶便双手置于腹前,不紧不慢的轻笑道:“天暗星有复唐之志,大帅已然知晓,他不会多加过问。便就是兖州分舵与洛阳分舵,也随便天暗星调遣,但如何复唐,我认为天暗星还是回藏兵谷好好禀于大帅,再细商之。毕竟对于复唐之事,大帅早在数十年前,就已有了筹划。” 萧砚闻言,若有所思。 上官云阙遂松了一口气,他可真怕石瑶过于强硬,惹得两方不快。他在其中出卖了萧砚,已是羞愧不已,可不想再闹出事端了。 石瑶也是面有笑意,好像只等萧砚应下了。 后者却是突然失笑,持着灯台来回走了两步,道:“敢问,这一切,干大帅何事?” “自然是……” 上官云阙张口就欲回答,然后突然愣住,不可置信的看着萧砚。 石瑶笑意不减,但却是缓缓摇了摇头,轻声一叹:“天暗星,这是执意打算要违抗帅令吗?” 萧砚不答反问道:“天佑星难不成,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欲对漠北如何,我欲如何复唐,干大帅何事?” “如今天下,若无大帅号令,岂有人真心为大唐?天暗星对于复唐,莫过于想的太当然了。”石瑶皱眉道:“况且,遵从帅令,本就是我等不良人理应遵守之事。你身为不良人,自不能违背帅令!” 眼见气氛突然剑拔弩张起来,上官云阙急忙想要劝阻,但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哎呀,莫吵莫吵,大家都是同僚,莫伤了和气……” 石瑶理都不理他,只是一脸严肃之色,盯着萧砚:“我知你有本事,但你既然借了不良人之便,就必定要遵从帅令。须知,不良人并非你之私器。” “哈。” 萧砚后退一步,忽然笑了一声。 上官云阙与石瑶正在诧异,就见萧砚只是看着手中的灯台,眯着眼睛,缓声道:“遵从帅令,便就是如你们一般,居于黑暗之下?” 一旁的付暗几人看了看自己明亮的大堂,又看石瑶二人站在黑暗的院中,都是沉默不语。 上官云阙还未反应过来,讪笑道:“萧郎若肯将我们邀进去,我们不就不在黑暗之下了嘛……” 但他马上就明悟过来,萧砚这是在借着眼前之物,说他们大半辈子都只能躲躲藏藏?不过他欲言又止,哪里反驳的出来,只能捏着兰花指,不断叹声。 石瑶倒是马上听出了萧砚的言外之意,这会便板着脸,冷哼一声道:“不良人蛰伏于世,不过只是在等待时机而已。大帅早有谋断,数十年的安排,安能草率暴露?倒是天暗星你,未免太年少轻狂了些。” “时机?” 萧砚反问道:“天佑星等了三十年,对这个时机,打算再等多少年?等什么时机,复唐的时机?” 石瑶下意识应道:“不然呢?” “哈?大唐欲复,难道不需要我辈去努力吗?”萧砚突然冷笑了下,讥讽道:“举世不良人,夜等到明,明等到夜,再等三十年,能等到天下自己一统否?” 石瑶霎时蹙眉。 但不待她出声,萧砚已叱声道:“还是说,天佑星以为,会有那么一代雄主,匡扶了天下后,就会心甘情愿的为大帅俯首,为大唐举旗?再把那个累累白骨的帝位,毕恭毕敬的交还给唐室? “这天下,有何人?是朱温、李克用、李茂贞?还是偏安一隅的江南诸侯? “你说,有谁?!” 石瑶的脸色一紧,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突然就被萧砚引到了死胡同里。但就算已意识到,这会自己的无数腹稿,倏的尽被卡在了嗓子里,进退不得,一个字也难以吐出。 上官云阙也一脸发白,被这一道厉声喝得脑袋晕乎乎的。 付暗等人挠了挠后脑勺,仔细一想,感觉自家校尉确实说的有道理。 不良人继续蛰伏下去,还能蛰伏到何时?如今大唐才不过被朱温夺了两年,天下百姓还有几个还念着大唐? 纵使是各路诸侯,除了晋国、歧国还举着大唐旗号,其他诸侯要不自己称王称帝,要不奉朱温为主。说白了,就算晋国和歧国夺了天下,人家又凭什么把辛辛苦苦得来的帝位还给唐室,还给李唐血脉? 难道就凭你不良人有刀子?须知,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刀子!届时,不良人突然冒出来说,要把帝位还给李唐血脉,人家不得把狗脑子打出来。 更别说,眼下这歧晋两家夺得天下的机会很渺茫,其他诸侯连大唐都不奉,说不得国号都不会与大唐有什么牵连。 撑死了,能供奉一下李唐一众先帝,就够意思了。 大堂内外安静了半晌,石瑶才冷声道:“大帅算无遗策,焉能有错?我们身为不良人,为大帅效忠,为大唐效命,唯守责而已。” 萧砚随手置下灯台,漠然道:“我说了,我为事,与大帅无关。” “这般说来,天暗星是执意不遵守帅令了?”石瑶眯了眯眼,脸上唯有冷意:“还是说,天暗星并非忠于大帅?” 上官云阙与付暗等人都有些失色,特别是前者,像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额上渗出冷汗来。 萧砚单手负于身后,霎时失笑,继而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淡淡出声。 “萧某,只忠于大唐。” 石瑶的眸子倏然一缩。 上官云阙脸色大变,急声道:“萧郎,身为不良人……” 但在他出声之前,石瑶已脱手甩出令牌,迅疾如雷,泛着淡淡的紫色,径直撞进大堂内。 萧砚面色不变,稍稍侧身,让那令牌擦着他的肩膀过去,轰然插进了大堂的石壁。 石瑶缓缓摇了摇头。 “既不忠心大帅,留之何用?” 前者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天佑星此番来,本就是存着问罪萧某的心思?” “天暗星只需回答,是否忠于大帅即可。” 石瑶见萧砚不答,已是明了,进而看向付暗等人:“兖州分舵,忠于大帅乎?” 其余不良人还在犹豫,付暗却已是咬了咬牙,站在了萧砚身后,道:“天佑星恕罪,校尉所求,亦付某所求。 “这,与付某忠不忠于大帅……无关。” 这下子,其余几个不良人亦也咬牙表态:“我们忠于大帅,但校尉说的不错,光复大唐,非蛰伏可为……” 石瑶冷着脸,一言不发。 但她已发现,这一批不良人看起来都很显得年轻,几乎尽是第九代不良人,差不多与她差了一辈。 难怪…… “上官云阙,你呢?” “啊?我……” 上官目光闪烁,憋了半天,才出声道:“我自是以大帅唯命是从的…只是我认为萧郎未必就是那个意思,害,他们这些年轻人,连大帅都没见过,你又何必……” 石瑶叹了一口气,已明白只她一个人,这次是拿不下萧砚了,便冷面道:“诸位好胆色,看来我今夜不虚此行。从今以后,兖州分舵便除名于……” 不待她说完,一道妖媚的声音,就已凭空从众人身后响起。 “除名就除名,有多在乎不曾?”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石瑶的眉头一挑,却见长廊那边,一长发倩影盈盈走了过来,她一边伸手揽着飘落而下的雪花,一边随口道:“老妖婆,既然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了,就回家歇着。” “你!?”石瑶大恼。 降臣走进了光亮中,盈盈立于萧砚身侧,下巴轻抬。 “几十年了,你还是这个样子? “石瑶。” (本章完) 第148章 是为盛唐 局势骤然变得愈加诡异起来,当然,这是对于石瑶来说,她几乎已经是孤立无援了。 看着旁边一脸纠结模样的上官云阙,她也不想抱什么希望。特别是在意料之中却又是情理之外的降臣出现,让她不由有些又气又惊,便略沉下了脸。 “妾身自是比不得降臣尸祖,不过,尸祖这伶牙俐齿的本事,倒也还是与几十年前一模一样。且尸祖当初厌烦俗世,遂隐居于世外,而今怎的也掺和进这种琐事来?” 降臣见好就收,并没有过多的口嘲与她争论,只是下意识瞥了一下萧砚,才蹙眉道:“年轻人自有打算,你又何必过多纠缠?” 石瑶被气笑了,道:“我不良人的事,何时轮得到玄冥教的尸祖管教了?奉劝尸祖莫要多管闲事的好,妾身来此,可不是我个人的意思。” 降臣的狐媚子脸倏的稍稍一变,继而桃花眼微眯。 “休要拿不良帅来压我。” “妾身当然知道降臣尸祖与大帅的交情匪浅,”石瑶先是扫了一眼几无波澜的萧砚,进而看着降臣,不动神色道:“但这份交情,能让大帅容忍尸祖这般的放肆吗?” 降臣略有些气恼,还欲出声,萧砚却已攥住了她的素手,继而将她向后拽了拽。 御姐用涂有豆蔻的指甲狠狠剜了剜他的手心,不满道:“做什么!” 萧砚不理她,只是在稍稍沉吟后,对着石瑶一揖到底。 “天佑星是前辈,萧某是晚辈,确不该对天佑星如此失礼。不过萧某仍然认为,‘忠于大唐’与‘忠于大帅’并不相悖,难道在天佑星的认知里,这件事一定要分出个先后才肯作罢?” 石瑶深深皱眉。 当时在藏兵谷,袁天罡的指示是:“萧砚若忠,可活。若不忠,可死。” 她自从成为不良人后,便对袁天罡忠心了几十年,在她单纯的看法里,这一个‘忠’字,该是对大帅忠。对于她来说,大唐灭于不灭、皇位是哪个李姓人,压根就没有意义。 她的眼里,只有不良人,也仅有袁天罡,所以也就谈不上对大唐忠了。 对于三百年数代不良人言,袁天罡的帅令,便是圣旨。 可,大帅也忠于大唐…… 石瑶拧眉不语,一旁的上官云阙却已抢着出声:“然也,然也!萧郎说的不错,忠于大唐也没差不是?我不也是对大唐忠心耿耿?”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勉力的想要让气氛缓和,干笑着捏着兰花指,向石瑶建议道:“要不,咱们先回去见见大帅?” “瞎讲究。”萧砚身后,降臣翻了个白眼,不屑一顾。 不过待她想到方才萧砚护她的动作,又是轻哼一声,懒得再上前与石瑶争论。这会只是细细打量着这小子的背影。以前还未发觉,这回凑得这么近,才知道萧砚的肩膀真是极为宽阔健硕。 “切。” 御姐再次不屑,她当然不需要人护在身后,不过既然是这个萧贼嘛,倒是可以勉强接受。 对面,石瑶愠怒的盯了一眼上官云阙,只是思忖不语。 萧砚依然平静,但因为石瑶方才威胁降臣那一句,姿态放低了不少,道:“天佑星若不能做主,不妨先将萧某之言禀于大帅,请大帅定夺一二,如何?” “是啊、是啊。”上官云阙急忙附和。 “住嘴。”石瑶叱了他一声,进而犹豫片刻。 她扫了一眼堂上兖州分舵的一众,以及在萧砚身后说不出什么态度的降臣,知晓今日已无法可为。她倒是不惧会被困在此处,就算不敌萧砚等人,她也有法子自保脱身,加之付暗等人,恐怕也没胆子对她动手吧? 当然,对于最后这一点,石瑶秉持怀疑的态度。她看的出来,这些年轻的不良人对萧砚很是信服,甚而已能达到忠心护主的程度,便是背负‘不良人叛徒’的骂名,居然也愿意跟着萧砚一路走到黑。 她不由怀疑,萧砚是不是会什么洗脑的手段,才能让付暗等人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 石瑶思量许久,才缓缓出声:“天暗星言之有理,妾身会毫不偏驳的尽数禀于大帅。方才之事,妾身亦有不妥之处……不过,对于漠北一事,还望天暗星能谨遵帅令,莫要擅自插手。” 这一次,萧砚却是出乎她的意料,没有立即反驳,也没有假意答应,而是在思忖良久后,才应道:“劳请天佑星替萧某向大帅带上一句话……” 石瑶眉头轻皱,“天暗星请说。” “复唐大业,一经拨动,便如浪涛滚滚,不可制止。世间战乱不止,大唐人心不复,非一人一力可挽之,天下万兆百姓,所向往的,非李姓人,而是大唐、是可以结束乱世的大唐。 我辈若再无所为,‘李唐’便很快就会被世人摒弃,将这两个字踩在脚下,去追寻真正的‘大唐’。现今,朱温治下,黎民已是皆知‘梁’而不知‘唐’。” 石瑶蹙眉,深深将这番话记下。 “还有吗?” 萧砚沉吟了下,再次肯定开口:“不管是河北、漠北,还是汴梁—— 萧某所为,是为盛唐,而非烂唐。” “……” 付暗等人已是愣住,似是听懵了。上官云阙咬着指甲,晕晕乎乎的。 降臣桃花眼一亮,只觉这萧贼说话一套一套的,但这最后一句话真是具有大魄力,竟让她有耳目一新的错觉。 石瑶深深的看了一下萧砚,抬手一摄,那插在大堂石壁上的鎏金令牌便重新收于她的掌中。 她虚掩了下眼睛,道: “还有一件事,大帅想见见你。” “请天佑星禀于大帅,此间事了,萧某必会亲上藏兵谷,面见大帅。”萧砚再次一揖而下。 降臣轻哼一声,负手施然上前:“还有我,多年未曾拜见大帅,也需去山上讨一杯茶喝,叙叙昔日交情了。” 石瑶忌惮的瞥了一眼降臣,也不再对萧砚多言,折身迈着不那么妖娆的步伐,匿于雪中。 “嗯?” 上官云阙正还在咬着指甲,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这这……”他大为窘迫,暗恼石瑶竟然弃他而走,又自知无颜面对萧砚,打算悻悻退去。 这时候,萧砚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道:“上官兄不必如此,我方才确为恼。但我也知藏兵谷的命令,上官兄必是无力违抗的。我既然当时在洛阳肯与上官兄实言告之,就不惧今日此景。夜深了,上官兄早些回去歇息吧。” 已打算郁闷退回藏兵谷的上官云阙猛地一惊,愕然的抬头看着萧砚。 萧砚如常一般的拂了拂手,示意他不要说废话。 上官云阙眼眶一红,还想扭扭捏捏的说几句,萧砚却已不理他,与付暗等人商议完幽州分舵的事宜。他不需要对付暗等人如何许诺,一切尽在无言中。 从曹州到中原,再到这河北,兖州分舵已知萧砚对他们如何信重,不需要许诺,他们已有底气跟着萧砚一条路莽到底。 说起来,这也是因为付暗等人较为年轻,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已过惯了跟着萧砚大杀四方的日子了,互相早已有了默契,岂能轻易背弃之? 不过若是换成舵里第八代不良人,说不得今夜的态度不会这么强硬,毕竟老一辈与新一代不良人的隔阂是非常大的。第八代不良人,正好处于大唐最后一抹余晖中,见识过了真正的不良人到底如何强悍。 而新一代不良人,便就是付暗,都没有赶上最后一趟末路车。更别说有人面见过袁天罡了,他们连藏兵谷在哪都不知道。 说白了,新一代不良人,有远超于老一辈不良人的锐取心,之前可能还不会察觉出来。但甫一被萧砚点燃,便如涛涛烈火,蓄意向上,急于重振不良人的赫赫威名…… …… 天色已蒙蒙亮,付暗等人扶刀大步离去,兴致很高,今夜听到的消息很难不让人振奋。说来也奇怪,愈是处于危局中,反而愈让人肾上腺素飙升,激亢不已。 “走吧。” 萧砚很平静,他好似这一晚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简简单单送别了述里朵、议定了养寇自重一事,最后再接见了石瑶,一如既往。 降臣正无趣的迭腿坐在位子上,捂嘴打了个小呵欠,“陪你熬了半宿,知不知道,女孩子不可以晚睡的。” “不睡不就行了。”萧砚理所当然道。 “?” 御姐白了他一眼:“喂,不要说一些歪理行不行?” 萧砚不答,放肆的伸了个懒腰,走到阶前,举目看着远处微亮的天际线。 降臣桃花眼狡黠一闪,上前,捏着他的下巴挑起。 “你刚才,是不是怕姐姐我吃亏?” “倒没有。” “嗯?怎的没有?” 萧砚想了想,应道:“因为你废话太多了。” “?” 降臣眨了眨眼,恍觉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片刻后,她却反常的没有气恼,反而俏脸上存着得意的笑色,轻哼着不知哪学来的古谣,用手指轻轻抹掉萧砚唇上的胭脂,负手盈盈离去。 “本姑娘心情好,不与你计较。” 萧砚愣了愣。 进而,他便不由失笑,上前,一把拦腰抱起降臣。 —————— “校尉。” 沧州远郊,两个玄冥教鬼卒驰马而来,远远的就落马而下,单膝跪地。 一身紫裳的石瑶负手而立,淡声道:“传信藏兵谷,务必要快。” 一个鬼卒接住丢来的信封,俯首应令。 “还有,告诉冥帝,就说萧砚实力不俗,如今位高权重,我没有机会对他下手。”石瑶沉吟道:“若是其动怒,便与他说,我寻到了尸祖降臣。” 两个鬼卒一人接一个命令,旋即奔马而退。 石瑶立在原地,久久不语。 “……” 许久后,一拄拐老妪,缓缓行于雪地中,消失在了雪雾里。 …… 秦岭,终南山,藏兵谷。 一岁再过,千峰翠竹,再披素雪。雪势连绵,将整片建筑群,尽数染为素白。 “李存勖确实是惨败……” 大殿里,镜心魔弯腰而下,细声细语道:“当时在高梁河,晋军一溃千里,便是属下,险些也被那天暗星一并掳去。” 袁天罡一袭青衫,戴着皮质手套的双手负于身后,一下一下的敲击着。 镜心魔见他不出声,干咳了一声,继续道:“且正如大帅所料,天暗星能胜,确实是借了漠北之兵。李存勖正中其计,腹背受敌,溃势不能制,方才大败。且最为奇怪的是,与李存勖正面决战的,却是漠北军…… 彼时漠北军亦是损失甚重,死伤比晋军还惨。属下以为,那漠北王后只要不是傻的,定然不肯将自己的部将交给天暗星硬抗李存勖,若没有意外,天暗星应确实是与那位漠北王后达成了不为人知的交易……” “你认为,是何交易?”袁天罡头也不回,沙哑发问。 镜心魔犹豫了下,小心翼翼道:“漠北王耶律阿保机败于天暗星手中,塞外也来信,言漠北大乱……属下认为,天暗星应是欲助那漠北王后重掌大权。” 袁天罡继续不杂感情的询问:“漠北大乱,理应统合乎?” “自是不能的。”镜心魔先是应声,而后思忖了下,猜测道:“不过属下在太原闻及一传言,说是漠北欲与晋国交好,天暗星许是不想促成此事?” “呵。” 袁天罡发出一声漠然的笑声。 镜心魔略有些忐忑,不知自己回答的是否妥当,又觉今日的大帅,似有些让人更加恐惧、害怕。 他昔日是不像上官云阙那般惧怕大帅的,但今日不知是不是没有上官在旁边,或还是什么旁的原因,他竟莫名体会到了上官云阙的感受。 须臾,袁天罡折身转来。 “大帅。”镜心魔的腰弯的愈低,只敢用余光瞥着那个伟岸的身形。 前者走至大殿门口,负手眺望着万千雪景。 良久。 “镜心魔。” “属下在。” “去一趟兖州,替本帅寻一个人。” 镜心魔有些愕然,下意识道:“兖州,不是天暗……” 但他马上顿声,俯首而下。 “属下必定促成此事。” …… 大雪弥漫,袁天罡一人独立于廊下。 “盛唐、烂唐…… 不是龙种,汝必死之。” 清风拂动,卷走案上的一面信纸,飘荡在飞雪间。 片刻后,信纸无火自燃,于雪中尽数化为灰烬。 (本章完) 第149章 天使与大乱 唐天祐五年、梁开平二年,腊月初五。 小寒的节气将至,象征着寒冷的飒飒风雪已开始极力洒在这河北的山川大地上。世间的所有都笼罩在了严酷肃杀的寒冬当中,万物都好似湮灭在了素雪之下,但这片恰经无数战火的土地上,无数燕地百姓,却好像终于缓过气来。 幽州向南的地界,原本泥泞的大道已被冻得坚硬如铁,道旁是一堆堆的积雪,晃得人眼花。道路四下,河流的表面一夜间便生了一层厚厚的寒冰,冰层下河水凛冽,卷走点点冰屑,隐约发出了细微的撞击声。 近郊四野,间或还有流民百姓模样的人在荒地里挖沟掘土、搭建棚屋,好是一面热火朝天的景象,恰至正午,天空中便是炊烟袅袅,极显人气。 在华夏这片土地上,生活在这里的农耕文明是彼时全世最为勤劳的民族,也是最为强韧的族群,只要能让战火稍稍远离他们,他们就能竭尽所能的寻找到生存下去的方法,将这片因战争而变成白地的幽州重新发展成人口稠密、物产丰饶的所在。 纵使是北面又有乱象,不少流民都是从檀州南逃而来的,但甫一进入幽州地界,就是能够让人安宁下来。那面‘梁’字大旗旁的‘萧’字军旗,便是所有河北百姓最强的依仗。漠北再强、燕国余孽再能折腾,还能打得过萧军使不曾? 几十骑快马,在道路上成列疾驰,马蹄飞扬,溅起大片大片雪土。马上的骑卒,都披着梁军专有的红漆扎甲,裹着披风,背上负着认旗,威风凛凛。 道两旁的流民纷纷抬头观望,却又如常的低下头去。从前两日开始,这大道上便是经常有梁军骑卒在南北疾驰,而这些威风凛凛的骑卒更是早已被百姓熟知,正是城中萧军使那定鼎幽州的八百龙骧军。 刚开始的时候,这些早已是惊弓之鸟的燕地百姓甫一见到这些骑卒,还会惊惧的趴下去,唯恐无意就惹恼了这些兵家子,惨遭人祸。因为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整个河北几乎都是在兵祸中度过的,也唯有经历过兵祸的百姓,才知道这些兵家子的破坏力有多强。 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普天之下没有哪一路诸侯的军士是把百姓当作人看的,不论是刘仁恭麾下的燕军、草原南下的漠北军、李存勖东来的晋军,都是把燕地嚯嚯的不成样子,早已让燕地百姓畏之如虎。 但这段时日过来,所有百姓也就渐渐反应了过来:那位主政幽州的萧军使,竟是严抓四下劫掠的梁军,张贴布告,鼓励百姓检举,声称对此事严惩不贷、绝不姑息。且在这番冰天雪地里,这位萧军使还以工代赈,不时还会发放救济粮,得以让大部分流离失所的流民能有一条活路生存下去。 便是因此,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也就不再忧心了。他们不再害怕这些梁军,梁军也没有骚扰百姓的想法,幽州上下,竟有了一副军民融洽的错觉。到了现在,稍有一把腱子肉的百姓,竟还能壮着胆子拦路龙骧军的军士,询问萧军使还招不招兵…… 也有年长的老者,拄着拐杖询问大梁皇帝会不会让萧军使从今以后就任这幽州的父母官。 一帮龙骧军的大头兵哪里知道这些,但他们确实从未享受过这等百姓崇敬的盛景,一时间都只是拍着胸脯把牛皮往天上死命吹,若非是要误了时辰,他们说不得还会被拉进棚屋里吃一吃糙饭。 几十骑龙骧军终究是摆脱了燕地百姓的纠缠,南下而去。 但很快,几乎是他们恰向南再行十来里的样子,就见一支逶迤的长龙大队,从南向北而来。这支队伍的规模很庞大,几乎将几丈宽的大道挤得满满当当,车马如云,数千衣甲鲜明的士卒拱卫,前面是旌旗节杖飞扬,有幽州官吏在前引路。 是汴梁禁军。 龙骧军的两个将领互相对视,心下都是恍然。在汴梁的朱家皇帝听闻河北克复,定是喜不自胜,不过在派遣使节接收幽州之际,定也要遣一强军,向燕地诸旧臣、百姓彰显大梁的实力。通俗来讲,就是秀肌肉,让燕地一众宵小都要安分一点,莫要触犯大梁天威,不然仅仅是护送两个使节,哪里需要用得上数千汴梁禁军? 不过二人都不多言,都只是疾驰而上,进而在队伍里的官员迎接过来前,就远远的落马而下,最后被引到了两位使节的车马之前。 消息早已传到了队伍里,李振掀开车帘,与康怀英一起走下马车,拢袖立在车前,着紫袍官帽,静静等候。康怀英是禁军大将,地位反而要比李振高一些,但他很清楚,朱温对于军中大将的猜忌,是要比这些文人高的多的,且李振备受朱温宠信,虽说一年前出了洛阳兵变的乱子,但朱温对其的信任还是很快就升了上来。 这个时代,能说会道的文人,就算官位做到了宰相,威胁力也比不上一个能号召几十上百兵卒的武夫。 康怀英很明白自己的定位,在李振面前并不托大,只是与其并肩而立。 而龙骧军两个将领,远远看见二人后,也不近前,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就扑通拜倒在雪地里,取下腰间锦布包裹的信筒双手呈上。 “陛下鸿福,大梁天威,臣等幸不辱命,终为陛下克取河北二十四州,今日,二十四州关防舆图、编户名册,叩首纳于陛下阶前,臣等浴沐天恩,斯于军中,如有失礼之处,伏惟天使周全。” 这番话说的又好听又漂亮,康怀英决不相信是两个粗鄙武夫能说出来的,但又有关系呢?他听都没听进去,只是尽力摆着东路行营招讨使的威仪,眼睛盯着那代表河北纳于大梁境下的锦布信筒,哪怕之前在焦兰殿配合朱友文攻讦过萧砚,这会也是不禁暗生佩服,又有些情绪激荡,大为嫉妒。 这泼天的大功,若能落在他康怀英的头上,恐怕足以封王!这可是五分之一个天下,在这民生凋敝的世道仍可称为富庶的河北!当日朱温在焦兰殿内兴奋的不能自已,那姿态可不是假的,囊括中原、河北,朱温是真相信自己能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 要知道,朱温数次亲征河北,都是无功而返,不但折损了数万精兵强将,甚而把他的心气都打没了,患上了‘畏燕症’。若不是萧砚的资历不够,他或许真能脑子一热,给萧砚封个郡王。 “这萧军使,倒算是恭敬……” 康怀英正在思绪复杂,李振却是低笑着出声:“这一路来,本官听闻他犒赏大军、发粮赈济、竖立名望,还以为他揣着什么贰心呢?” 康怀英眉头一皱,瞥了一眼他,心觉这些文人果然都该杀,一天天的满肚子坏水,看起来表面上人畜无害的,手段却比真刀子肮脏多了。 特别是这被冠以‘鸱枭’之称的李振,比起敬翔来,让人更为厌恶。 但马上就听李振的话风一转,又道:“不过其远远就遣使臣来迎,倒也懂得人臣之礼,此番礼节又够恭敬谨慎,看来其对陛下是谦逊的。就是那些手段,看起来不安好心呐……康太保认为如何?” 康怀英的声音从鼻子里哼出来,不客气道:“兵家子,若不重赏,岂能就范?燕地新附,人心不稳,萧军使恐怕也来不及等李公到了幽州城,再发粮救济。若不然,这些燕地百姓闹将起来,李公收拾?” 李振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恼,只是一笑了之,进而代替朱温,接过了那一信筒,高声道:“本官代天纳土,你等忠勇效死,陛下早已尽知,懋赏功勋,亦已登记在册,陛下绝不吝于……” 他将那锦布信筒递给了康怀英,后者便马上站在马车之上,将起捧过了头顶,以让大部分人都能看见,继而放开了嗓门,以内力高声道:“大梁,万胜!” 几千禁军,猛地举起手中兵刃,大声疾呼:“万胜、万胜、万胜!” 队伍之后,负责护送两位使节的朱汉宾,这会只是骑在马背上,目眩神迷的盯着那信筒,两眼羡慕的快要瞪出来了。 萧砚那厮,害的他妻离子散,过的憋屈至极。这也就罢了,偏偏其入大梁还不过一个年头,就爬到他的头上了,这找谁说理去? 但不管怒也罢,恨也罢,羡慕的快要害怕了也罢,朱汉宾终究是领着禁军,护着李振二人抵近了幽州。 李振与康怀英,几乎是甫一接到河北大捷的消息,就从汴梁动身,领旨向北,从汴梁到此,前后不过月余。在李振的意料里,这短短月余的时间,幽州必然还是残破的。 他太清楚这些兵卒了,纵使是冠盖天下的汴梁禁军,军纪实则也就那样,外出征战必是要先赏赐一番的,而且领了赏后,在作战途中也要劫掠百姓,糟蹋城镇。也就只有在汴梁,以及对汴梁坐近的一些州镇,这些禁军才会收敛一些。 对于这些燕地降卒,他更是不看好了。在他的看法里,萧砚之所以能大胜,说不得就是允诺了这些降卒,准许他们劫掠四野,才勉强能够指挥得动这些降卒。 若不然,这些降卒凭什么为他萧砚效命反燕? 个人魅力?扯得很,他萧砚难不成是李世民那般的人物? 加上又得知幽州左近聚集的燕地百姓恐怕有几十万难民、流民,他更是认为这些该杀的武夫定然会控制不住暴虐的本性,大肆祸害,说不得不比战时能够好上几分。 正是这个原因,李振是存了接收一残破幽州的准备的。便是康怀英,也做好了如何管束这些燕地降卒的准备工作,如幽州军、卢龙军、义昌军,他作为东路行营招讨使,自是要全盘接收的。 但一路行来,两人却错愕的发现。余途发现的燕地降卒甚少,偶然撞见一队,却是在维持百姓秩序,以及传递军情,保证各乡镇没有盗匪生乱。 虽然路景甚是残破,与汴梁相比更是天堂比之地狱,田地也荒芜、百姓穿的也破旧,到处都是棚屋乱糟糟的,但炊烟袅袅,竟是秩序井然,仿佛是一承平许多年的太平州郡。 那些原本应该在到处胡闹的大军,也是远戍在城外四面扎营,虽然看起来密密麻麻的,但营寨扎得严整,四面也干净,不与百姓的住处接壤。 更让李振惊讶的是,营寨与百姓的交界处,竟然搭有一处处草市。这说明什么,说明百姓敢与这些军士做生意,更相信那些军士会掏出腰里的钱进行买卖,而不是豪夺。 这哪里是才经历过大战的幽州?哪里是经历过兵祸的百姓?惨遭兵祸的百姓,岂会相信这些兵家子? 李振在马车里看的是目瞪口呆,便是康怀英,也是稍显愕然。 再看那应该残破的幽州城,这会也明显看的出来是修整过的,城上城下,到处都是脚架以及堆积的土料,城墙上还有被抛石砸击的痕迹,那城楼更是整体重修,但通体而言,几乎是一个崭新的城墙。 由于是午后,不少用完食的百姓正在官吏、军士的约束下,在各处依照调度准备继续赶工期,但不知是不是由于今日要迎接天使的原因,他们却只是等待着,以至于城墙上下空荡荡的,显得很寂寥。 ……便是李振,自认也没有能力在短短月余时间里,把数十万人口指挥调度的如此井然有序。他此次入河北,还不是因为朱温考虑到那些武夫做不得文事,让他来此收容难民、组织耕作市易,好让河北尽快恢复元气,得以成为朱温一统天下的重要凭仗。 没有他李振,萧砚也能把幽州治理的如此模样?一介武夫,岂能有这般本事? 李振已有些心惊,与脸色同样凝重的康怀英对视了一眼。 此子不管有没有贰心,恐怕真是冥帝朱友珪今后登基的重要阻力,能文能武,焉能留得? 脸色不太好看的李振出了马车,举目四望,能见到幽州坐近欣欣向荣的场景,更是脸色难看了几分。 但不待他继续多想,幽州城下,突然就有号角声呜呜作响,接着便是金鼓齐鸣,以迎天使。在肃穆郑重的声响中,幽州南城门大开,披挂整齐的诸军将领一排排的鱼贯而出。 一列列迎接天使的仪仗,也在城下一字排开,阁中金鼓号角声错杂在一起,一队一队的甲士趋马而出,为首者正是几部降军的主将,而后才是一应幽州文武。 龙骧军的将领走在最前,继而在一声大呼下,齐齐下马跪地,骤然大喝:“恭迎天使代陛下寻阅!” 李振稍稍点头,不管如何,萧砚的礼节确实是做足了的,当下也不是计较旁的时候,当即就与康怀英各自骑一匹马,趋马而去。 说起来,二人都是第一次见这个名冠汴梁的萧砚,都只知道其人貌似废帝李柷,却并未当面见过,此时也是好奇的紧。但扫视一圈,却并未看见一符合年龄的将领,而此次北征,在场众将居然没有一个高级将领,便是康怀英,都认不得几人。 但他好在还是对王彦章稍有些印象的,知晓其是萧砚的副手,便笑着询问:“这位便是马上因功擢升龙骧军军使的王将军吧?咱们的萧大将军,在何处啊?何不为我二人引荐引荐?” “好叫康太保知晓,萧军使,在檀州。” “檀州?”李振脸色一沉,天使驾到,这厮作为幽州最高级别的将领,不迎驾,跑到檀州去做甚? “两位天使难道未看军报,燕地余孽劫掠刘仁恭,勾结漠北,自称大燕,正在扫荡燕地大梁守军不足的军州等处。萧军使,已亲自去平乱了。” “平乱?” 李振不屑一顾,养寇自重的把戏,真当他看不出来?什么余孽,不过是一借口罢了,莫说是什么大燕了,恐怕有个百十人就不错了。 正愁这厮麻烦,看他如何趁势收拾此僚! (本章完) 第150章 枭雄 比起幽州那边的热闹景象,在燕地向北的檀州,又是另一番模样,不能说萧瑟,但也确实是冷清至极。 李振所想的‘百十号人’的大燕军队,现在屯驻之处,正是控遏塞外,辖制古北口的檀州,他们据此为都城,又遣军马四下控制了左近乡镇,大有一副要与幽州南北划治的局面。 百十年来,燕地的富庶所在本就只有幽州以及偏南的几个州镇,檀州这等边塞之地自然是称不上富庶了,再加上河北大乱以来,漠北军从此南下,李存勖也遣人来此扫荡过,更是变得穷困。一场大雪落下来,便让这里显得愈加荒凉残破了。 但出乎意料的,驻在檀州的大燕军却不愁辎重,连劫掠等事都罕做,最大不了的,可能就是强征左右的豪强效力了。 说起来,因为月前萧砚在幽州大肆收拾了一批好豪强大族,这檀州本地的豪强听闻后本已是心有戚戚,正在犹豫要不要投效幽州的时候,突然就闻原义昌军节度使刘守文救出刘仁恭起事了。此间豪强被一鼓动,竟然大部分脑子一热,入大燕混了一个二个杂号将军,也算是在萧砚的压迫下,想要举族搏一个富贵。 但这并不能说明这些豪强就是愚蠢,萧砚虽然袭破幽州,大败李存勖,奠定了河北大局,可控制力并没有遍布河北全境,他也不可能蠢到把大军分散去掌控所有军州,除了几处重要州郡外,其他的大可留着等朱温派人来擦屁股。 且虽然传檄二十四州纳了降书,但他也只是控制了幽州至沧州一线的主要通道,燕地其他地方,大体还是各地豪强坐大的局面,比如鞭长莫及的辽东等地。 至于已年过四旬的刘守文,只是喜色的擦汗而起,丝毫不觉得说出这番厚颜无耻的话有多么让人难堪,他甚而完全不顾及周遭骑士的什么看法,只在意萧砚对他的态度。 此劫过。 刘守文再次干笑,继而在马背上向青年弯了弯腰,擦着汗道:“萧军使切莫要折煞仆了,仆实在不敢当这一声殿下,就算真是什么世子,也该是您萧家的世子……” 百骑没等多久,视线中,北面陡然出现了数面旗帜。 好在!好在还有诸位义军、诸位忠燕志士!而今大燕有数万忠燕健儿,拥数个军州!那朱温、萧砚焉知我们不能卷土重来,复我大燕河山?” 没奈何,实在是当时在渔阳,萧砚当着他的面射杀刘守光的场面过于冷血、暴力,又太过于随意了,对这个萧军使而言,好似随手杀死一个位高权重的节度使,不过只是碾死一只蚂蚁一般。 左右的骑将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便纷纷大笑起来。 如卦象所言。 刘守文左右四顾,面有狰狞。 便是刘守文,也被这一场景感染的气血上涌,脸色通红,只看此景,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受任义昌军节度使的日子,彼时统领万军,坐守沧州,拒退朱温大军数次,真正是意气风发,大权在握。 青年自然而然的伸臂,一只神俊的海东青便落于他的臂上,鹰眼炯炯有神,收拢起稍有些带伤的翅膀,进而乖巧的埋下了鹰头。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整个燕地,他都有底气操纵在掌中。 于他身后,青年一袭青衫黑甲,亦是裹了一面黑披风,戴着一看不出什么特色的旧幞头。 “世子殿下亲往渔阳说服卢龙军反梁,实我大燕幸事尔,燕王听闻喜讯,特令末将等十里出迎。” 这些地方,有的豪强是早已与萧砚接触过的,基本上是纳头而降,还有一些是近些年才起家的,与原本的刘氏牵连也不深,一纸檄书就能让他们举族投降。 对这些边塞的豪强而言,一旦失势、没了官面上的倚仗,简直比什么都可怕。往往是自己还未破败,就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大族瓜分殆尽,举族而灭。 盖因如此,这个凭借萧砚给的两千定霸都而支撑起来的大燕朝廷,几乎是眨眼间就膨胀了起来,各处豪强纷纷是拖家带口,举族而来。且他们不单是自己家族的人马,往往还要裹挟一部分本地的流民百姓,以在燕王面前壮大声势,提升地位,一批一批的涌入檀州。 这些豪强主动投奔檀州,还真是替他解决了好大一桩麻烦。 左右有人轻笑。 再加上一些散在各处的溃军,甭管是草原上的漠北人、奚人,还是昔日躲藏在山坳里不敢露面的晋国败军,小股而成大势,这个分明只有两千余人的大燕朝廷,瞬间膨胀到了三四万人,不说各种各样的杂号将军,便是什么大将军、节度使之流,都一口气封了十来个出去。 “萧军使既然已然决定,仆自当勉力配合之。” 周遭骑士都是傻然,似是被刘守文这自降辈分的话惊住了,一时纷纷有些莫名神色。 旗号之下,则是很庞大的一队人马,正趋马直奔此处。 刘守文一时豪气干云,一边说着萧砚让他背下来的话语,一面在高处大声道:“而今,梁军在燕地不过多少?万余人而已!看起来整个燕地几乎是尽被梁军所据,但除了幽州萧砚部,余者皆我昔日燕地同袍!梁军远在沧州、甚而远在汴梁!千里之遥,焉能援之? 众人皆知!那萧砚为求燕地安稳,大肆犒赏、散尽钱粮,而今幽州已成一座死城,全凭梁军接济!只要我们能断其粮道,隔绝梁军北上之通路,幽州岂不自破?” 大家都是燕人,放在以往定然是对漠北大为不耻的,但在权势富贵跟前,什么鸟汉夷之分,什么鸟民族大义,统统都是扯淡。刘仁恭若不能成事,借这個跳板降于漠北也是一样的,漠北与大梁不能比,草原初创,什么都缺,文化基本没有,他们这种边塞大族虽然也没有什么文化底蕴,但在那边混个一官半职,反而是件易事。起码要比起人才济济的大梁,不至于看不到出头之日。 然则这青年全身上下都是这般普普通通的装扮,一身英气却是压都压不住,虽什么也没做,举止也平静,但他眼神锐利,英姿勃发,那不怒自威的隐隐气场,便已震慑的中年人如芒在背,好不自在。 河北被纳入大梁旗下,现今还看不出来,等后面大批大梁的官员来到燕地治理州郡的时候,作为胜方总是要捞点好处的,那些汴梁来的武夫文人,不对他们这些豪强下手,难道还去盘剥那些只剩一堆土钱的燕地百姓、流民? 对于这部分的豪强而言,给萧砚当带路党的机会没有了,抢先向李存勖下注的也已被收拾殆尽,自是不情愿将积蓄数十年甚而是几代人的权势财富交付给汴梁的人。在之前那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投降萧砚是大势所趋,不得已而为之。但而今闻及刘仁恭起事,自然是会对这位老东家多多少少有一些指望的。 所有人都静了下去。 他欲谁生则生,欲谁死则死。 当先一骑,年过四旬,脸颊干瘦却看起来很是儒雅的中年人一身披风,甲胄鲜亮,浑身贵气,端的上是这百骑的主人。 “就请李公游览一遍檀州。”青年定下了决议,再次问向刘守文:“世子殿下认为,如何?” 近百骑席卷过山岗,在雪地留下连绵的马蹄印。 待浩荡一众行至檀州,城头之上,傍着城下乱糟糟的一众营寨上,更是涌上了无数人头,无数认识的、不认识的将领涌出大寨,向这位与英雄差不多的燕国世子尽情表忠相迎。 须臾,来人奔至眼前,无数人几乎是齐齐下马,元行钦在看到萧砚后,很明显的迟钝了一下,但他几乎是站在最前面,后人也看不到这一细微的变化,便与李莽领着一众人单膝跪地。 待付暗离去,刘守文沉吟片刻,突然仰天长笑起来。 元行钦略一抱拳,便起身为他一一引荐。 “汴梁李公,言燕军不过百千人尔,他要与康太保亲临战阵,代圣平乱,以彰显汴梁禁军的实力……世子殿下,这汴梁李公分明就是没看起你嘛。” 且最重要的一点,据传闻言,刘仁恭是与漠北合作的。 不过他并无得色,反而脸上隐有不安,虽被百骑簇拥着,但仍是下意识想要回头去看身后的那一青年。 萧砚身侧,付暗不由低笑:“元行钦和李莽这二厮,样子做的还真像,有模有样的,属下要是不知情,还真是要跪地相迎。” …… 那中年人遂不由仰头。 “贪狼劫,杀星坐守命宫。” 而萧砚也稍稍皱眉,但其后只是一笑而过,略略颔首,算是认可了刘守文的态度。 当先一面,正书“燕国大将军元”,而后一面,书‘燕国诸道行营都统李’,再往后的,便就是各色各样的杂号旗帜了。 刘守文干咳了下,慰勉道:“某家此番动身渔阳,听闻有不少忠燕志士赶来投效,为大业举事,大将军可有带来?” 中年人稍有些愕然,但周遭的一应骑士,却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也如那位独坐藏兵谷,以窥天下事的三百年大帅所言。 而这些,不过只是萧砚一个念头生起的动静罢了,数万人旋起旋灭,真只在他的一个弹指之中。 什么征南都统,征东都统……都讲明了自带来了多少兵马,甚而还有一晋国败军将领,虽然手里仅有几十溃卒,但因为身份特殊,直接封号为讨梁大将军。 “诸位、诸位!某家不才,仅凭一腔不愿为朱温奴隶之热血,率残部据守这檀州,本无心举大业尔。可料我燕地被那萧砚所破,百万燕民即将沦为梁人之仆从,某家又甚为不甘、不甘呐!可仅凭某家之力,焉能败退梁军? 无数人鼓噪而动,气氛一时到达高涨,人人都是杀气腾腾,想要直趋幽州。便是付暗,竟也有些觉得事情似是不可控了,与一众不良人下意识看向萧砚。 萧砚则是面色冰冷,虚眸打量着那些各色杂号旗帜下的武将,似是半点都没有被眼前之景所触动,只是用一种漠然的目光扫视着他们。 至于这些杂号将军,听闻刘守文说动了卢龙军,则是纷纷气势大涨,开始不断向这位燕国世子表忠心,大拍马屁。 “天下之雄,便在此劫之中。” 天下之雄,成矣。 “大燕!大燕!大燕!” 青年取下海东青足端的信筒,抽信看罢,便轻轻笑了起来。 —————— 四野之下,几乎是骤然一静,继而又在顷刻之间,呼喊声猛地高涨起来,无数人纷起喝彩,竟一时认为,这个素来不知兵的刘家长子,真能带领他们重夺权势! 刘守文放眼四顾,胸膛起伏,他纵然是被气氛染晕了脑袋,但如何不知道,这场面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高光时刻,焉能不大肆鼓噪一番?纵使是傀儡,他也是一个能搅动天下风云的傀儡! 这时候,付暗上前,将一张纸条像模像样的恭敬递给刘守文,并且当着无数人的面,向其耳语了几番。 但大多数的,是在刘仁恭主政幽州的这十几年里,出钱出人再让子弟为官的,基本是和刘仁恭共同富贵,不但能在节度使衙署掌握一部分话语权,还能在地方上割据一方,是货真价实的与刘氏同休。现今,河北易主大梁,他们也许在服软投降后,保全家族性命和少许富贵是没什么问题的,可远远没有在刘仁恭治下的权势威风了。 中年人,也就是刘守文干笑了一声,应道:“不敢当、不敢当……” 正在这百骑的静候中,一声鹰唳,忽地从天空传来。 不论是漠北人还是什么燕人,但凡是在这场河北大变里失了势的,都只是朝着刘守文大为欢呼。整个檀州一地,这个荒凉残破的地方,几乎是瞬间就喧嚣热闹了起来。 “亲临战阵。”青年思索了一下,用手指将信纸碾碎,笑道:“既然李公有意上阵,让我歇着,我就当真歇着了。不过李公千里入燕地,不送他一份见面礼,恐怕说不过去。” 不止是他,就连需要做戏的百骑,也不由自主的想要簇拥着青年,彰显出谁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 “诸位可知,汴梁来了两个朱温的什么狗屁天使,称是要接管我河北二十四州!这二人携带了无数用以犒赏的钱财、珠宝,此刻都尽数放于幽州城内! 传某家命令,大军即刻启程,截断幽州左近粮道,逼迫那萧砚领军去打通粮道。而我们,只管趁势夺了幽州,掳了那两个什么天使,抢了那无数钱财! 某家要让天下知道,河北,是大燕的河北!” 给萧军使当狗,可耻吗?有多少燕地豪强想要抢着当,都没有这个机会,起码对刘守文来说,是真的能活命…… 而这位已足以称得上枭雄二字的青年,只是毫无动色,双眸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眼神里,对这数万众的呼喊声,唯有漠然。 不管如何,各军少说也有三万兵马了,管他有没有虚报,反正不管粮,权且一并收用。 如此,才当得。 天下之雄。 (本章完) 第151章 王庭 漠北,西楼邑。 此地在十年后,会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曰皇都,又会在三十年后,有一个更为世人知晓,并能承载二百余年的国都存在的名字,曰上京、临潢府。 但在如今的辽阔草原上,这里亦有一个响亮的称呼,名曰王庭。 西楼邑是漠北最初的驻牧之地,百年前突厥独霸草原时,漠北族便裹胁奚族一起向突厥投降,北渡西拉木伦河,活动于和龙北数百里,彻底扎根于此。 漠北带着小弟奚族,成为了突厥这个昔日草原汗国的小弟,而后在汗国与大唐间摇摆不定,但总体而言,他们多倾向于突厥,频频起兵叛唐。不过这一局面,在等到突厥汗国突然变得能歌善舞后,便完全改变了。漠北彻底倒向了大唐,并在悄无声息间,侵吞了突厥汗国倒下后的遗产。 西楼邑这個背靠大兴安岭,前襟西拉木伦河的地方,更是被漠北认为是天生的圣地。这里水草肥美、进退自如,漠北能够从一众草原胡族中崛起,正是凭借有此地良好的生存条件,属于是神女的恩赐,王庭所在,也就理所当然的设置在了此处,不可能会有人异议。 此时,中原已近年关,正是素雪裹地的时节,在这南距幽州三千里的王庭所在,更是北风漫卷,大雪纷纷而落,四面山川,尽是银白景象。 “狗杂种。” 漠北王庭巨变,商队自然需要最快知晓,他可不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不过昔日有王后坐镇,又有耶律阿保机的礼遇相待,固然有不少贵族对汉人看不顺眼,顶多也只能在背地里使点小绊子,基本上都是无伤大雅,大多汉人还是能在此处维持住基本的体面。 “滑哥可汗何必动怒?” 有戴着毡帽的汉人操着河北口音询问:“俺们都听说幽燕大乱,商队通不了长城,都以为今年不会有商队来此了,你们是怎么来的哟?” 那青年文士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手中的酒袋砸下,从人群里拥挤出去,怒视耶律滑哥道:“中原、漠北通商,乃上任王后亲口许之!若无他们,王庭岂有盐、茶叶还有瓷器供应?便是剌葛大王,也不会轻易毁坏!滑哥可汗,你是不是做的太过了!” 而偏南一点,便是一座‘汉城’,那里才是南来汉人居住的地方。事实上,往前推二十年,王庭几乎是没有汉人的影子,有也只是作为奴隶存在,压根不可能有正经居住的地方。但而今这座汉城,却是规模不小,足以塞下几百户人口了。 这青年咬牙怒目相向,却是躲也不躲,任凭脸上的肉被抽烂,都只是一声不吭,攥拳而下。 但与这片稍显旷寂,只搭建有层层毡帐的东北区域不同,偏南一点的低矮建筑群内,却是稍显热闹,家家户户的门口几乎都有对联贴上,不时有些许爆竹声响起,便是有一些冒着危险南来的商队,也迎雪开铺,以供这里的汉人来购买年货所需。 他好不容易稍稍凑前,手中捏了几枚铜钱,低声询问:“小哥儿,你们从燕地来,过古北口,可曾听闻漠北王后的……” 汉城里,本就因为这两日又有两家商队南来而显得热闹,布匹、粮食种子、盐、茶叶等等,都是他们的刚需。 …… 那伙计还未听清,正想发问,倏然所有人都听得一道马蹄声传来,进而在伙计抬头间,一弓弦拉动的声音便猛地响起。 耶律滑哥被这一番话气的哇哇大叫,提刀而起,就要猛地斩下去:“本汗,要日夜宠幸汝之妻女!” 耶律滑哥看着畏惧自己的近百人,还有一帮毫无反抗之力的商队剩余人员,极为满意,大手一挥:“将这些南面来的中原两脚羊,尽数拉回去,充当奴隶!” “肏。” 旁人也才猛地反应过来,有妇人下意识的发出尖叫,而后猛地捂住嘴,惊慌的向后看去。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还是这些南面的两脚羊杀的痛快!那什么打猎,有甚意思?” 虽说许多汉人都是因为走投无路才投的漠北,也有部分是被强行扣押留在了这里,在中原是多为穷苦的。但因为有耶律阿保机的器重,几年下来,不少人家还是攒有积蓄,固然没有中原流通的钱币,但也能凭借羊皮、羊羔等以物换物。 “噗。” “而且说来也奇,俺们出长城的时候,那古北口的驻军居然是你们漠北人,俺们听说……”说到这句话,那伙计突然像是响起了什么似的,霎时顿住,脸色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所有漠北汉人都只是偏头而过,不敢出声。 瞄准的对象偏转,几在下一刻,这掌柜便应声而死。 “自是阿保机大王之妻,地皇后述……”那青年完全不惧,马上就要应声。 但他的脸色霎时一变,进而挤出了笑色,再然后,脸色就变成了豪爽的样子:“原来是巴尔将军,稀客稀客,本汗可是罕见你于王庭现身呐。” 耶律滑哥勃然大怒,怒目回头:“谁敢阻我?” 但而今,却是不同了…… 耶律滑哥跳下马背,一脚踹翻这青年,一把抽出腰刀。 对面,几骑不紧不慢的驰来,为首一人脸上带疤,面相有些阴狠,随行几人也都是人高马大,却是耶律剌葛的随身亲卫。 不远处,一二十左右的文士提了一壶酒正欲离去,听到此话便稍稍缓了缓步子。 那青年文士从惊愕中反应了过来,恨恨的擦掉脸上的血迹,进而面无表情的转身过去,盯着那矮壮大汉,也就是耶律阿保机的族弟、现今漠北王耶律剌葛政变的盟友,耶律滑哥。 一片片帐门朝东的车帐间,几无什么人影,这王庭已是极北之地,寒风硬如刀子,雪花能生生将人灌死,自然是不可能有人愚蠢到在大雪天出帐遛弯的。 而又因为春节将至,这对于每一个在汉地土生土长的汉人言,都是一年中需要重视的大事,家家户户有了些装点,稍富裕的人家,还能张灯结彩。再加上两家商队之前,狭窄的街道里人头攒动,一时间的热闹景象,若非是人人都是左衽服饰,还真与中原的普通集镇没什么两样。 但他还未说完,耶律滑哥就忽然扬起马鞭,劈头盖脸的对他抽去,只一下,就将这青年的脸、肩膀抽出一条条血痕。 那人茫然了下,观他的模样,应至这漠北已有些年头了,或许他入漠北的时候,李存勖还不过一十一二岁的半小孩子。 而那二十左右的青年文士,却是眼睛稍眯,挤着人群,想要再次逆流到那伙计跟前去。 所有汉人都是惊惧,偶有怒色的,在看见后边那哈哈大笑的二十余漠北骑卒后,却都只能咬牙相忍,偏首不忍看。 “地皇后!地皇后、地皇后?狗杂种,你也配训斥本汗?” 耶律滑哥怒骂一声,刀尖狠狠的刺进去,但乍然,他又顿住动作,脸上再次狰狞一笑:“哦,汝叫韩知古?本汗没记错的话,汝还有一父、一妻?” 俺们十月份过长城的时候,燕地就已经是安安稳稳的了,这位姓萧的燕人真是个人物,不但让整条商道都畅通无阻,便是往日那些沿途敲诈勒索的一些燕地豪强,也都被收拾的服服帖帖,没了人影。说是啥,鼓励关内关外通商?俺不太清楚,都是从掌柜那里听来的。就是有一点,铁器不能出塞外,今年你们没把式锄地,就只能自个儿想法子咯。” “啖狗肠,有本事杀了你韩爷爷!”那青年却是突然咧起血嘴,大笑道:“野人就是野人,以为披了中原的锦裘,就能体面了?像汝等这种没见识的野人,一百年也只能待在这苦寒之地!” 耶律滑哥却完全不理一众人惊慌失措,提着弓箭左右拉弓,一口气径直射死十余名商队的伙计、护卫、管事。 一众漠北汉人都是大惊,都悄悄用余光去看这青年。人群里还有几个青年,听闻此言,亦是义愤填膺,但还未出去,就已被各自家人拉扯住,不让他们逞强。 听他不讲了,其余买家也不再多问,外头冷的刺骨,一个个裹得和粽子似的,仍然想早点回去。而最主要的原因,现今的王庭是多事之秋,知道太多了,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不料,耶律滑哥却是忽然一笑,用刀尖抵着那青年的胸口,丑脸上的横肉狰狞笑起:“本汗对你有印象,伱是述里朵那贱人母族的汉人奴隶?还在阿保机跟前献过什么鸟计,说要创立什么汉儿司?本汗没说错吧?狗杂种,汝叫什么?” “噗。” 旁边的四旬掌柜立即大惊失色,上前了几步,用漠北话大声道:“贵人、贵人,我们交过钱的、交过……” 整个漠北王庭,分为南北两部所置,偏东北的区域,是为契丹贵族和卫戍人员居住的地方,也是王帐所在,并设有祭祀台、供奉图腾的石塔等等。 倒是旁边有人用河东口音应声:“李亚子呗?昭宗皇帝亲口夸过的晋王世子!某尚在太原府效力的时候,这李亚子就已扬名天下,威震河东了。” 须知,整个王庭都没有城墙,更无什么建筑,但偏偏在这辽阔的草原上平白多这么一座矮城,不可谓不碍眼。但这些汉人,都是这十来年耶律阿保机以及述里朵,或者主要是王后笼络招至此处的汉地‘人才’,这些年间,一部分汉人的地位甚而远远超过了许多漠北贵族,这与耶律阿保机重任汉人的原因是大大有关的。 “哦?”耶律滑哥的小眼睛瞪圆了,看着这青年,忽地一笑,夹着马腹趋马过去:“你说什么?哪个王后?” “哈?那是小半年的事情了。”那伙计虽是手忙脚乱的模样,但听闻有河北口音,还是笑着应道:“现今啊,长城早就能通商了。燕地出了个人物,说是姓萧,叫啥俺忘了,反正都说此人有本事……晋国世子李存勖知道不?” 一众着左衽的汉人纷纷色变,拥挤向后退,人群里隐隐有声音响起:“是耶律滑哥……” 那伙计待他说完,才捂了捂两只手,而后笑道:“这么说吧,就是这位李亚子,被那位燕地的萧姓人物,在高梁河打了个落花流水,啧啧啧,听闻那一战死了几万人,可惨了。 韩知古的脸色略变,却是倏然掩去,洒然一笑:“尔纵使杀我全家又如何?没见识的野人,也妄想窥伺王位?你以为耶律剌葛的下一任漠北王,会是你这厮?目光短浅之辈,你韩爷爷今日死,汝明日就要来寻我!” 所有汉人都憋着一口气,却只能纷纷偏首,不忍看这残忍之事。 特别是经过述里朵建议,耶律阿保机特意修建一座汉城后,这份矛盾便隐隐有些愈加激化了。 听他的口气,很明显是对自己家乡出了这么一位猛将感到自傲的,还不忘替旁边信息落后的人解释,这李存勖如何如何能打,几惊朱温不敢北上等等。 自从耶律剌葛上位,王庭汉人的待遇一日不好过一日,没有对他们大开杀戒,就已是耶律剌葛人性尚存了…… “通商一事,焉能如此作贱!?”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好插中伙计的面颊,霎时就是溅出一片血渍,在空中化成红色的冰晶。 恰在这时,一道笑声响起,却是一带着河东口音的漠北话:“一介奴隶尔,可汗是贵人,何至于对其如此置气?岂不是自降身份?” 有商队的伙计吐着白气,正一边检点着货物,一边接收下面人递来的钱物。 没错,就是汉人。 “哈?” 青年文士被这血雾拍在脸上,凉的一惊。 “啊哈哈哈……” 街道另一侧,二十余骑戴着毡帽、穿得甚为臃肿的漠北骑卒汹涌而来,为首一貂皮大袄与中原锦绣绸缎混乱搭配的矮壮大汉,一面大笑,一面再次提起弓箭,对准了另一脸色惨白的伙计。 由此可见,此人在王庭的地位之高。 三千院只是淡笑,进而手指躺在雪地里的韩知古:“滑哥可汗不如将此人交予某,某有手段,替可汗出口气。” (本章完) 第152章 天子 “巴尔将军想要此人?” 耶律滑哥犹豫了下,进而狐疑的瞥了一眼地上的韩知古,摩挲着短髯道:“巴尔将军莫不是想要哄瞒本汗吧?” 三千院哼笑一声,也懒得争辩,作势就要勒马回转。 “滑哥可汗既然不领情,那便罢了。” 耶律滑哥的两只小眼睛眯了一眯,哈哈一笑,将腰刀上的血迹在韩知古的身上蹭掉,继而追着三千院走了两步,豪爽道:“本汗哪里是这个意思,巴尔将军莫要误会。俺是个粗人,直肠子,说话不过脑子,一时被这贱奴气昏了头……巴尔将军想要他,俺便送给你,外加一些奴婢,巴尔将军若有看得上的,俺一并打包送给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腰刀指着一众汉人,哈哈笑道:“这些南人,马上就要全部变成奴婢了,这冰天雪地的,巴尔将军何不挑几个小娘回去侍寝?” 三千院勒马一停,进而饶有兴致的回头,扫了一下面有色变的漠北汉人,问道:“怎么说?” “大王已下令,王庭不设汉官。”耶律滑哥毫无顾忌道:“还有,但凡是王庭汉人,不得再入住汉城,皆要去放牧、髡发,年不过十岁的,一并成为贵人奴隶。” 三千院略略颔首,显然是知道这个消息的。 这下子,便是捂着胸口怒容看着耶律滑哥的韩知古,脸色都霎时惊变,更别谈其余汉人了,都是一时惶然,人群里低声哗然起来。 耶律滑哥不由得意,将腰刀丢给随从,在原地来回踱步,冷笑道:“本汗杀这些南来的汉商,可不是没有缘由!大王已得到消息,这些汉商勾结南面燕人,是货真价实的细作!尔等莫要想通过汉商传递军情,从今往后,汉商不得再入王庭!” 所有汉人都一时噤声,一些青年咬牙切齿,却只能将手指骨捏的不停作响,没有人是蠢货,这会出头不但是白白送死,反而会牵连家人,得不偿失。 马背上,三千院淡声一笑。 什么细作、不设汉官,耶律剌葛不过只是是想彻底根除耶律阿保机与述里朵的根基,使出的手段罢了。 只是耶律剌葛前两月一直忙着处理漠北贵族了,还没来得及料理这些对阿保机或者述里朵忠心耿耿的汉人,这会其坐稳了王位,自然要腾出手将这些未知的危险扼杀在摇篮中。 他翻身下马,不紧不慢的走过去:“既然如此,这厮就交给我,滑哥可汗既然还有要事处置,我也不好过多叨扰。” “哪里哪里,巴尔将军想提人走,与俺言语一声就行。” 耶律滑哥用手揽着三千院的背,指着韩知古,豪爽笑道:“这狗杂种是真有点脑子,是阿保机那厮都能看得上眼的人,不杀真是个祸害。不过俺知道巴尔将军或是存了爱才的心思,就看在你的颜面上,俺饶他一条狗命便是。” 三千院甚是领情,笑着道:“回河东前,我定请可汗吃一顿酒。” 进而,后面马上就有人下马,将韩知古一把拎起,准备提到马背上。 不过后者在经过三千院身边时,却是恨恨的低声用汉话道:“同为汉人,阁下真忍心看着同袍被这人视如猪狗,任由他宰割?” 三千院眯了眯眼,也不应声,抬手便一巴掌扇在韩知古脸上。 “一介贱奴,真当我是救你不曾?蹬鼻子上脸。” 后者被这一巴掌扇的眼冒金星,还没来得及说话,当即就头晕眼花的昏死了过去,被一个扈从提着衣领,扔到了马背上。 耶律滑哥见此,便是哈哈大笑:“巴尔将军是干脆人,对待这些贱奴,就不能手软!阿保机那个蠢货,这些年对他们太好了,真以为能与俺们漠北人平起平坐了?本汗今日来,就是要让他们认清楚,谁才是这王庭的主人!” 三千院将双手环于胸前,进而毫不怜悯的扫了眼一众汉人,向耶律滑哥补充道:“可汗不知,我索要此人,可不是看中了他的什么才华。我晋国最不缺的就是文士,这厮落到太原,低贱的和狗没什么区别。” “哦?”耶律滑哥来了兴致,狰狞一笑:“难道巴尔将军真是要替本汗出出气?” “大王得了消息,那王后述里朵,已回返草原了。”三千院笑了笑:“我听说此人是述里朵的嫁妆,便特意寻了来,不巧正好撞见可汗欲要他的命。可汗杀便杀了,但我还有计划,却是不好施展下去。” 听闻前言,耶律滑哥凶狠的表情间,突然就下意识闪过一缕惊慌、惧怕,而后才冷哼一声,狠狠一笑:“那个贱人,有胆回草原?” “可汗与这王后有仇?” “哼,不提也罢。” 耶律滑哥面有狰狞,揽着巴尔的肩膀,低声询问:“巴尔将军有何计谋?可需俺配合一二?” 三千院摆了摆手:“不可说、不可说啊。” “巴尔将军既然想卖关子,俺也就不多问。不过俺有一个请求……” 耶律滑哥说到此处,眼睛向四下瞟了一瞟,声音愈低了些:“俺知道巴尔将军是能人,大王看重你,俺对你也佩服。巴尔将军莫不信,俺对你是打心里佩服,俺这辈子,只佩服过你一个南人,那什么石敬瑭,俺可压根就没放在眼里过。 依俺来说,那个什么圣主李嗣源,就该让巴尔将军伱当女婿。或者俺诚心说,巴尔将军就留在漠北,俺来日当了大王,也许你一个可汗当当。” 三千院哑然了下,进而笑道:“可汗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言?” “如果述里朵那贱人有什么消息落到了巴尔将军手里,请务必先告诉俺。”耶律滑哥冷声一笑,“作为回报,俺账里的金银珠宝,巴尔将军看上哪样随便取便是,便是俺帐中那些婢女、美妾,巴尔将军也随意挑取。” 三千院不由好奇:“可汗是欲……” 耶律滑哥的眼睛里,闪起了贪欲的光芒,他舔了舔嘴角,恶狠狠的一笑:“不怕巴尔将军笑话,昔日,这贱人最看不起的就是本汗。本汗若得了机会,呵……” 看着这厮恶心的表情,三千院不由恶寒,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笑着摆了摆手:“此事易尔,有机会,会让可汗出一口恶气的。不过我不想要可汗的什么珠宝美妾……” 他指了指一众汉人:“大王赏我的奴仆,我用着不习惯。还望可汗准允,容我挑选一部分回去,我久居汉地,用他们服侍要习惯的多。” “哈哈哈,这算得了什么?”耶律滑哥甚是高兴,大手一挥:“这些汉人,巴尔将军尽数带回去都无妨!俺知道巴尔将军你存了好心,想要保下这些贱奴。不过他们本来就是一些贱如草的东西,巴尔将军既然想要,俺还省的麻烦了,本汗做一回善人又如何?只要巴尔将军记着方才的言语,俺权且依你!” 三千院饶有兴致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述里朵回返草原,大王有意南下,定然会让可汗领一军。届时,我亦在大王身边,只要一有什么好消息,我必定告诉给可汗。” “啊哈哈哈……” 事情已说定,三千院便不再久留,领了韩知古与其家人,便不紧不慢的骑马回返。 “呵……” 他的脸上似笑非笑,只觉看了一场好戏。 这些年在塞外当个总舵主,他哪里能碰得到这些趣事?更别提还能游走在三方势力之间,就是这个感觉,这种刺激的感觉,常常让他欲罢不能。 他就是天生的卧底。 ………… 一股巨力,猛地扯下了韩知古的身上染血的衣袍。 刺骨的寒意,恰如附骨之蛆,霎时就席卷而来,深深的扎进了他的骨髓里,令他猛然惊醒过来,而后低声发出了哀嚎。 不止是那刺骨的寒意,还有脸上、身上的鞭伤,都让他全身发出颤抖。 好在,帐里有炉火,随着帐帘放下,暖意也迅速蔓延而来。 “在伤口上涂一些。” 三千院因为脸上有疤痕,显得面相很是有些阴狠,这会环胸立在火炉边,竟让韩知古下意识向后缩了一缩。 但他接过三千院丢来的金疮药后,却也立即错愕,再环首四顾,只见这帐子里,唯他与三千院两人而已。 韩知古默然无言,开始忍痛涂药。 三千院却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也不出声。 前者毕竟到底是青年,终究有些沉不住气,开口询问:“阁下为何救我?” “有人递来书信,点名要我看好你的人头,莫被人摘了去。” “何人?” “南面来的。” 三千院说的有些含糊其辞,但韩知古略一猜测,就小心询问道:“阁下是王后的人?难道王后已有实力返王庭重掌大局了?” “你们这些汉人,为何对这漠北王后如此忠心?” 韩知古略有些警惕,只觉有些不敢多言,但耐不住局势如此,只能出声道:“若无王后,漠北汉人的处境不知会有多惨,阁下也看到了,王庭易主后,我辈汉人只能任人宰割……阁下若真是王后的人,还请设法告知王后一声,漠北局势对她是极为不利,若无绝对优势,切莫要鲁莽回返……” 三千院冷笑一声,也不答话,摩梭着下巴,问道:“耶律尧光,应是识得你的吧?” 韩知古愣然点头。 “那便妥了,涂了药,在此将养两天,我再来见你。”三千院落下一言,便是毫不停留的出帐而去。 “二王子?”韩知古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 河南道,兖州。 村庄内,家家张灯结彩,趁着春节还有几日,这些天甚而还有一些流动商贩在村口搭了一个草市,没有其他原因,单纯因为这‘樵山庄’的人户要比旁的地方多得多。 “囡囡,可以去唤二郎哥吃饭了。” 后院传来唤声,前院子里正玩雪的女童喜滋滋的应了一声,沾着半身雪粒就要起身往屋子里跑。 但恰一起身,她就咦了一声。 院墙外面远处,有两道戴着斗笠的人影,正环胸看着这边。 女童咬着手指犹豫了下,没再理会,折身就往屋子里走。 她推了推阶上倚在躺椅上用书卷盖脸大睡的老翁,“阿翁、阿翁,吃饭了。” 老翁笑眯眯的取下脸上的书卷,一把举起女童:“嘿嘿嘿,阿翁早就听到咯,走走走,去看看你娘做了什么好吃的。” 但马上,他的脸色就是一僵。 老翁的个子自然要比女童高的多,一眼就看见了院墙远处那两道人影前,还有一小个子戴着斗笠,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这边。 那小个子的脸上,画着伶人样式的花脸。 “……” 老翁沉默了下,笑着将女童放下,笑眯眯道:“囡囡先去叫你二郎哥哥,他害羞,只与你走得近。阿翁扫一扫院门口的雪。” “好。”女童奶声奶气的应了一声。 老翁深吸一口气,主动走向院门。果不其然,远处那三人,亦走了过来。 院门口,霎时被踩出了几道脚印。 “兖州不良人,施同?” 花脸的小个子环着胸,上下打量了一下老翁。 后者沉吟了下,点了点头:“正是老夫。” “藏的蛮深,让我一番好找”小个子点评了一句,自顾自的走进院中:“人人都说施郎君乐善好施,是远近有名的善人,真是应了那句大隐隐于市的话。这日子,比当年在长安,还要舒服呐。” 老翁看了一下两个面无表情的斗笠人,两人气质内敛,就像两个普通的路人一般,但他能一眼分辨出这两人的实力不俗。 那隐隐的杀气,厚重无比。 不愧是大帅亲信…… 那两个斗笠人并不入院,各自守在院门一边,淋雪不语。 老翁亦是沉默不语,跟在小个子身后,一直走到阶下。 那小个子却不入内,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院内只堆了一半的雪人,回头看着老翁:“你知道我来的目的,我不管你是不是听那位天暗星的命令,今天,最好别在家人跟前做傻事。” 老翁再次沉吟。 小个子轻笑一声,倚在那躺椅上,“去吃饭吧,我不急这一时。” “能不能……”老翁犹豫许久,终于出声。 小个子眼睛都不睁,淡淡道:“不能。” “……” 老翁立在院中不动,院外的两个斗笠人,则折身而来,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就在这气氛凝重之际,一青年人影出现在了屋子门口,沉默许久后,小声道:“阿翁,先吃饭吧。” 躺椅上的小个子,霎时睁眼。 室内,夫妇携着女童,惊疑不定的看着青年的背影。 小个子的嘴角掀起弧度,继而毫不犹豫的起身而下,在院中叉手大拜。 “不良人镜心魔,奉大唐国师、不良帅亲令,迎天子归谷。” (本章完) 第153章 疑点 雪花簌簌而落,摊在地上的积雪已能掩去脚踝,但幽州城下依然是热火朝天的景象,或者说,是一列列流民在监工的督促下,形如走肉般运送着土石、奋力疏通着护城河…… 城里换了主政官,数十万人都已知晓,说是是替那位汴梁的朱家皇帝代天巡狩,虽同样在以工代赈、发放救济粮,但许多举措却与那位萧军使大为不同,如在这种天气下,萧军使多少还是会顾惜民力的,不会这般催促工期,起码冒雪之下,也有一份热腾腾的稀粥喝一喝。 有人说,盖因新来的主政官是梁人,自不会顾忌他们燕人的性命。而萧军使却是燕人,对待家乡父老,怎么也会有一份恩情存在。 虽说萧砚是燕人的说法不知是从哪最开始传出来的,但人人都这般说,若是追问,其虽然不能说个明白,但就是敢赌咒发誓。 “萧军使若不是燕人,焉能对俺们燕人这般好?不说在这寒冬给了一份活计,给俺们吃食、工钱。便是让那些兵爷安安分分买东西给钱,又是哪个军使能做的出来的?你是没看见,那些跟什么天使来的汴梁兵,买俺的冬菜就是过抢!” “他们在俺们这买东西,像是俺们向他们上贡似的,呸,若不是刘家不争气,若没有萧军使打了几场硬仗,轮得到他们汴梁人在俺们这耀武扬威?那汴梁来的天使也没把俺们燕人看在眼里,要俺说,就该……” “嘘嘘嘘!想死啊?快莫说了……” “正是,其一路从檀州回返,应是对您有些怨气……” 说罢,又对一众禁军恨铁不成钢的喊道:“尔等还愣着做甚?还不快快擒下这厮!?” 却见几人完全不理他,他便是不由生怒,早就看几人鬼鬼祟祟的和细作似的,马上让左右兵卒上前拦人。 他没来由的怒气不是无的放矢,城内有名有姓的大官,他早已认识,这般大的雪天压根不会有人出城。再加上对于这些汴梁官员而言,若是有燕人胆敢藐视他们,那才是真正的大不敬。他们注定是要在河北任职的,当然要先把一些燕地官员打压一番。 萧砚夹了夹马腹,也不需要回礼,从他们旁边趋马而过。 李振不由冷笑:“什么也不做?那你欲让我如何?你当萧砚是谁?这厮这些时日目中无人不是一日两日,我没管而已,他偏偏要撞上萧砚寻死,何必怨天尤人?谁不知此人如今圣眷正浓?十八岁的节度使,天底下独他一人!便是此人热血上头把我这颗脑袋斩了,陛下那里都能有说法!” 一支箭矢带着巨力,骤然贯穿他的咽喉,径直将其尸体向后带飞了丈远,落到了雪堆里。 付暗冷笑一声,复又指着那雪堆里的尸体,怒视左右:“这鸟人在萧军使跟前托大,既不行礼,又在那污蔑萧军使,不死何如?!” 故就算天气越来越冷,甚而已临近春节,每天也都会有许多人被征召,汇入城头上,但往往也会有不少人累死、冻死在城下。 纵使是萧砚几人都佩了刀剑,但他们也不带怕的,这些时日多少燕地大族子弟看见他们,还不是毕恭毕敬的?作为胜利者,汴梁的官员在幽州,天然就有一种身份优越感! 几骑淋雪从北面南下,见到的便是此景,漫天雪色中,密密麻麻的黑色人影攀附在城池四面,在脚架上、壕沟内如蚂蚁般劳作着。 萧砚淡淡点头,了解过内情,不再问话,趋马向城门口而去。 “呸,什么鸟人,就没把百姓当人看。”有不良人愤愤道。 这幕僚有些惊诧,下意识看向李振。后者则是捋了捋胡须,淡笑一声,起身而起,面上已挂起了和煦的笑意。 节度使府,有幕僚小声出语,垂首站在旁边。 —————— 因劳作而生的热气,却在这般的冰天雪地中,被寒风一吹就散。 事实上,纵使是他们,这会也已经反应过来了。李振与康怀英从汴梁来,这两个几乎是人臣之极的人物特别来此河北一趟,为了彰显朱温的殊荣是一回事,为了提防打压萧砚也是一回事。 “下官参见萧军使!” 有李振做靠山,他在这幽州便有底气敢拦任何人! “放肆!尔等燕人,可知本官乃李公门下……” 恰在这时,有小吏来报,称萧砚来拜见。 在这武人跋扈、读书人性命贱如狗的时代,萧砚真想捏死他们一堆文士,轻松的比踩死一只蚂蚁都简单。更别说他们只是李振的亲信,就算是李振当面,也需要对萧砚客气三分。 “不应该早就停工了吗?” 但他的声音刚刚喊出去,那几个披着斗篷的人也恰时勒马转来,似乎是准备向城内驰去。 寒风瑟瑟,城门内外近百人无一人敢出声,就算那些从汴梁来的禁军,这会也是噤声不语,让道行礼,更别提那些狐假虎威的文人官员了。 城下,一河北小官便被指使着过去,在这种天气里替人跑路,还是做这种得罪人的事,他自然是有些腹诽。 李振正埋首处理案牍,这会只是冷笑一声,片刻后,才漠然道:“死有余辜,这几日,他们借着我的名号,确实太过于目中无人了,死了就死了,省的坏我名声。” 这下子,小官的喊声硬生生憋住了,因为最当先的那一骑,那身影、那斗笠下显露出来的脸庞,怎么看都有些让他眼熟。 这青年的那双眸子,怎的这般熟悉? 护卫头子付暗一脸错愕,不由自语发问。旁边的几个不良人也无人能够回应,都只是皱眉思索,进而看向最前面那人的背影。 幕僚讪讪不语,有些悻悻然。 “走走走,去迎迎咱们这位归德节度使。” 李振与康怀英都是文武中的前列,又是朱温信重的老臣,完全能够代替他暂时看好河北,他们两人也有足够的身份、能力、名气,瓦解掉萧砚在河北的一切根基,然后才能掌控、削弱燕地降军,从而彻底削减河北的隐患。 城头上,有汴梁官员看见了全过程,已是亲自下城。这会眼见那河北小官也不来回话,那几骑更是嚣张的策马入城,虽猜到这几骑可能是河北什么有身份的人,但仍是大喝道:“汝等何人?” “李公,便就是如此……” 余光里,小官见到一个坐骑在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了下来,进而在他懊悔、惧怕之际,便有一道淡然的声音响起。 这会眼见几个燕地土著在那里指手画脚,一副随意的样子,当即就要遣人去盘问这几骑是什么来头。 他的嗓门很大,城门下内内外外几是骤然噤声,便是那跳脚的官员,这会也背上忽地生寒,白着脸呆在原地。 他们居于汴梁时,头上掉下个蚂蚁都可能把他们砸死,几乎是仰人鼻息过日子。现今被李振带来任河北官员,虽说是远离了中枢,但作为胜利者,他们在这里得到的权力也是在汴梁无法想象的,便也迅速习惯了这种对数十万人颐指气使的日子。 付暗冷哼一声,领着几个不良人,也不下马,跋扈的随之而上。这个时代的武夫,本就该如此跋扈,在他们看来,萧砚以前对待文士,反而还是过于客气了。 “我对你有印象,是韩延徽的本家,我若记得不错,你与我当面交流过。” 包括付暗在内,所有不良人在想通关键处后,在后怕只余,也纷纷庆幸起来。 朱温在欢喜之后,自然也会担心萧砚会割据河北,或造成尾大不掉的隐患。说白了,朱温在看重萧砚之余,也会产生更多的猜忌,这是朱温的特性,尤其是他越来越老了后,猜忌这个特性便愈加明显。 “噗。” 萧砚吐着白气,指着城头上负责监工的一些官吏,道:“此人的目标不是百姓,是我。他很谨慎,在短短几日内就颠覆了我在幽州的根基,他任用自己带来的官吏派发任务,为的就是削减我在幽州的影响力,焉能顺从我留下的命令。” 几个士卒恰才上前,付暗已趋马而上,沉脸一指他们,大声道:“我看谁敢!东路行营前锋马军使、宋州归德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侍御史萧军使当面,谁敢放肆!?” 两人一路向外,正好碰见小吏也正引一青年人向里。 他的声音一顿。 李振开怀大笑:“久闻萧军使威名,老夫早是向往呐,今日终于得面……” 城门口,萧砚勒马而停,取下斗笠,冷着脸,轻轻拍去其上的雪粒。 “哈哈哈……”那原本跳脚的官员叉手而下,干笑道:“萧军使英明。” 远处,那河北小官愣了愣,看着那雪堆里已冷去的鲜血,大为动容。 特别是那不经意的一瞥,几让他下意识两腿软跪下去。 这小官泄气不已。 幕僚不敢不应,马上就要去准备。 是武夫? 这人心下大惊,急忙倒退一步,喝道:“大、大胆,汝……” 节度使本已是大梁高级武将的标志之一,是无数武人梦寐以求的地位。更别提萧砚还是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是正儿八经的禁军中数得上号的实权人物。 倏然,他的笑意略僵。 几乎是同一时间,小官叉手行礼,声嘶力竭的大拜而下。 那幕僚小声提醒道:“可这名衙官毕竟对李公忠心,李公若是什么也不做,岂不是助长那萧砚的威风,让下面人对您……再加上,这名衙官又不知那位的身份……” 而在城头上,那些个官员也终于注意到了这几骑,特别是在看见其中有人骑马指着他们说话,马上就稍有些不满。 那小官惭愧不已,应道:“萧军使不知,您之前安排的一些幕府官员,皆已被李公另作他用。下官蓄养那耕牛之事,也被李公安排成了汴梁来人……” “哼,收拾他,也不是这个时候。让下面那些蠢货安分点,莫给我惹麻烦。”李振冷笑一声,随手丢开一本案牍,道:“萧砚已归宅?” 萧砚立了大功,朱温看重他是事实,但玄乎就玄乎在,这一战几乎仅有萧砚一人有功劳,葛从周、朱汉宾二人差不多就是陪跑的两个人,重重犒赏只能落在萧砚身上。可以说,在汴梁朝廷接管河北之前,燕地只有萧砚一家独大。 却见当先那骑,随手取出一张大弓,马速不减,搭上一支弓箭,对准了他。 萧砚扫视了一下四野,摇了摇头,平静道:“我现今已不是幽州节制留后,李振既然为幽州主政,便没有再让我插手的道理。我让停工,不见得他也会有此意。” “哼。” “收拾收拾,再去请上康太保,我要宴请他。”李振淡淡道。 几骑最前面,萧砚披着斗篷,头戴斗笠,形同普通人一般,故就算这位无数人心心念念的萧军使出现在幽州城下,也没有人能够认出来。 若说之前还是以工代赈,到现在,重新修缮幽州城这件事,已成为一件苦役。因为有传闻言,说是朱家皇帝在开春后,或会巡视河北,而那位主政幽州的李公则一定要在开春前让满目疮痍的幽州城焕然一新,以迎天子。 城门下霎时一静,几个持戈来拦的禁军士卒、从城头上追下来的一些汴梁官吏,都不可思议的愣在了原地。 有官员终于反应过来,指着那尸体跳脚大喊:“大胆,汝可知他是谁?” 场面沉默了几息,几个官员率先干笑着近前,叉手行礼:“仆等,见过萧军使……” 小官心下一惊,继而欣喜抬头:“回萧军使,正是下官!月初,下官向韩观察使进言,可向灾民租借耕牛,您当时接见过下官……” 人流涌动,有人两手满是冻疮,脚跟也被冻得没了知觉,却仍不得不拖着土石走向城头,嘈杂中,是数不清的牢骚声。 付暗嗤笑一声,似对这人前倨后恭的态度感到可笑,也愈让这小官感到羞愧,头也不敢抬,在大冷天里生出一层冷汗。 雪,实在太大了。 “……”几人都是一时无语。 他用手遮着寒风,小跑过去,语气里也带了些不满,大声喊道:“喂,那几个骑马的,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城头上有汴梁来的贵人,还不把姿态放低些,寻死不曾……” 好在,自家校尉早早就有了安排…… 几个不良人紧随其后,从小官身侧驰过。 “此人心怀叵测,河北既归大梁旗下,何分燕人梁人?回去告诉李公,本将怀疑此人有心扰乱河北人心,今日就替他收拾了,不必感谢。” 萧砚看着他,问道:“韩延徽辞官而去,已不是幽州观察使了。不过半个多月不见,你怎的沦到了如此境地?” 就如一年前,洛阳大乱时,如那位挟持他的废天子一般,双眸灼灼生耀,锐利无比。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本章完) 小提示:按【空格键】返回目录,按(键盘左键←)返回上一章按(键盘右键→)进入下一章 第154章 意外之喜 在李振大惊之余,庭下的青年却是一步不停的向里而来。 幕僚拢袖屈身在李振身后,此时便不动声色的小心抬目,打量起这位不及弱冠就走完无数武夫半辈子成就的青年。 他身为李振的幕僚,并没有机会正面观察李柷的模样,仅在特定场合下远远见过其身形。但如果传闻是真,若这青年真与那位废帝貌似七分,那李柷的相貌倒也是一等一的俊朗。 不过登阶而来的这青年,却仿佛要比那位只能远视的废帝,更具气场,或者说是远超一名青年人该有的官威、仪表。 其身形颀长,个子很高,戴着一个幞头,气质沉稳的倒不像一个武夫,反而更似那种在朝堂上能够指点江山、从容不迫的相公。 除此之外,他腰间还悬有一红面獠牙的青铜面具,行走间与挂在璏扣上的佩剑轻轻撞击,很是引人注目。 好丰姿、好仪表。 幕僚大为惊叹,全然没注意到李振那一刹那的惊诧,就已垂首下去,以掩饰自己的小动作。 行至庭前,萧砚取下佩剑,交给旁边的侍卫后,才由小吏引上长廊,进而终于和李振面对面。 “砚亦是早闻李公大名,昔日在汴梁就欲登门拜访,奈何苦于门第甚微,一直未曾寻到机会。不曾想初见李公,居然是在今日。” 出乎幕僚的意料,萧砚的姿态却是放的不高,在出语间还抱拳行了一礼,对李振以示尊重。 至于后者,这会自然早已掩去脸上的失态,眼睛稍稍在萧砚略垂下去的脸庞上及那个幞头上扫过,心下又有些狐疑起来。但在面上,他只是和煦一笑,上前拉着萧砚的手就往偏厅而去。 “萧军使……” 恰一出声,他又歉意一笑,改口道:“瞧老夫这记性,当日使节团行至幽州,恰逢你在北面檀州,未曾当面与你传达圣意。虽说消息早已传到你那里,但老夫还是要与你正式说一说。 此番河北大捷,陛下很高兴,擢你为宋州节度使,迁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老夫此次代天巡狩,主要也是为了你的封赏而来。按照圣意,老夫当要当众代陛下嘉奖你数次死战之功,但既有差池,老夫已向文武宣读旨意,就不单独再宣读一次了。 陛下赏赐你的十匹骏马、镶金玉带、金二十四锭、银二百四十锭,还有二千四百贯钱,皆在幽州府库封存,稍后伱可令人提取回府。” 李振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了圣旨宣读。 萧砚稍稍皱眉,他身上未着甲,只能单膝跪下去。而这一回,他倒是正儿八经听到了朱温的圣旨,无非是对他的嘉奖,溢美之词毫不吝啬,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可能很容易就会被这些嘉奖之词满足虚荣心。 然后就是升迁的旨意,节度使不必多说,按照常理来讲,一般的节度使都是会出任上镇,但宋州就挨着汴梁,镇内又没兵,很明显不是给他出镇用的,仅仅只给予了他一个名号、身份、地位,以及一个开府建节的权力。 最有实权的官衔,还是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 去年朱温以藩镇称帝,便将原来统率的宣武镇亲军直接设为禁军,置侍卫马步军,其后又进一步设置了侍卫亲军,也就是侍卫亲军马步军,此司直接统掌禁军,地位极重。 在这一职权部门里,又分设了侍卫亲军马军、侍卫亲军步军,置马步都指挥使一名,副都指挥使两名,都虞侯两名。也就是说,这五个统兵官,便就是掌控了整个汴梁禁军。 但据萧砚所知,整个侍卫亲军内部,现今只有都指挥使刘捍、步军副都指挥使袁象先两人任职。 而萧砚如今为马军都虞侯,基本上就是侍卫马军的三把手,可谓是一步登天,一年就走了旁人几十年需要走的路,且还是在禁军任职,地位要比普通的节度使高得多。 因为朱温吸取了李唐的教训,开始不断收集兵力于中枢,以减轻节度使对中央的威胁,这一类似削藩的举措,极大提高了禁军将领的地位,会不会被反噬不好说,但起码现在看来,是极好的。 虽说大梁的马军并不强,但聊胜于无,似龙骧、天兴、神捷、广胜等军的马军,都归他管,是一个极大的权力。 萧砚默默听完圣旨,又亲手接过,进而又取过官袍、赏赐的锦袍,才算是妥当了。 这一番场面话下来,李振可谓是狠狠压住了他的气势,待看着萧砚放置好物品后,才捋着胡须笑了笑:“从今以后,老夫可就要唤你一声萧帅了。” “不敢当,往后还需李公多多提携。”萧砚直起身,扫了其一眼。 这厮偏偏寻这时候宣读圣旨,敲打他的意味实则更多。 萧砚在城门口杀了李振的亲信,杀就杀了,李振拿他没有办法,但这厮挂了一个代天巡狩的名号,通俗讲就是钦差,也掌握着河北的官职任免、生杀大权,也是有能力让萧砚吃瘪的。 两人各揣着心思,分坐而下。 “老夫听闻,檀州出了祸乱?”李振一面命人上茶,一面笑道:“老夫已遣人去请康太保了,不过萧帅是后起之秀、战阵骁楚,此番又亲往檀州一观,可否与老夫好好说道说道啊?” “很乱。” 萧砚言简意赅,抿着茶水道:“河北新附,人心不稳。朝廷前段时日幽州城内夜中大火,刘仁恭勾结漠北趁乱而逃,燕地又有余孽乱生,檀州那边的局势不容乐观,恐要大军征讨才行。” “哦?乱军有多少人?” 不知是不是‘乱军’二字太过让李振敏感,他特意咬重了这两个字,眼睛里闪着精光,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萧砚的微表情,期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没奈何,他对萧砚实在是有一股莫名的熟悉,虽说在交谈中愈来愈淡,但就是想印证什么。如果真能让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不但能一洗洛阳的冤名,甚而很有可能彻底让这竖子陷入万劫不复的局面。 换而言之,就算不能把萧砚拖下马,起码也能够掌握一个这竖子的把柄…… 李振的思虑很复杂,他对朱温的忠心是真的,但也深知其年岁已高,又常常过度纵欲、喜怒无常,自己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恐怕不能在朱温百年后还能独善其身,也需要寻找另一个庇护所。遂在冥帝向他抛来橄榄枝时,他几乎没有过多犹豫就在暗地里成为了冥帝一党。 可若掌握住萧砚这种大杀器,故事就能够重新讲一讲,一位实权禁军将领带来的助力,比什么都重要,不但能稳固自己的地位,还能提高在冥帝那里的身价。 萧砚与他不过只是小矛盾,李振固然睚眦必报,但也能拿得起放得下,对于一些不利于自己的事情,他在扼杀不了后,就会迅速维护好两者的关系。就如当日在焦兰殿,他初开始还在替冥帝攻讦萧砚,但甫一听闻后者立了大功后就马上转变了态度。 结下的梁子已成定局,是无法挽回的事情,唯有通过施恩以消减两人间的隔阂,但若是能通过一些仅有两人知晓的把柄促进二者间的关系,反而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李振认为他没有认错人,同时又暗暗感叹萧砚的胆子太大。 这厮当初在洛阳假冒废天子,之后在废天子身死后还敢以不良人的身份投效大梁,恐怕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 就在他暗暗细想之际,萧砚已平静道:“依我观之,檀州乱军恐不下万人,且多以燕地豪强、河北败军为主,殊为麻烦。我本意是想待乱事平定再回返幽州,但李公有代天之名,召我回返,我焉敢违命?不过我仍然认为,李公需要遣一部兵马由我调用,方能镇压乱军。” 李振闻言一愣,进而大笑:“萧帅何至于如此?区区万人而已,还能让你觉得麻烦?” 说罢,他又捋着胡须道:“凭借刘仁恭的名号,拉出的万人兵马恐怕不是乌合之众也相差不远了吧?萧帅何忧尔?难不成,萧帅取下这河北的威名是夸大其词的?或者说,萧帅单是处理这什么乱军也要花上数月时间?” 他似笑非笑的盯着萧砚,眼睛里有些莫名的意味,却不道出来,这番话术尤让旁边提笔伏案的幕僚暗暗敬佩。 萧砚果然生怒,不满道:“李公既然不信任我,何不亲上檀州走上一遭?乱军如何,一看便知!” 李振眸光微闪,道:“那依萧帅言,处理这乱军,又要多久?” “两个月!”萧砚冷声道:“此次生乱,亦有分赏太少的原因,朝廷发来的赏赐过晚,诸军等不急,我便擅自把幽州府库分发出去。就是如此,我听闻李公也怪罪于我?诸军人心不稳,焉能仓促出战。” “两个月?”李振稍有些不满,沉脸下来:“府库分发,自有朝廷决议,萧帅焉能自专?还有,两个月未免太久了些,我下月传到御前,说不得会有人弹劾萧帅养寇自重、不敢回转汴梁!” “哈?” 萧砚猛地站起身,脸上显起杀伐之气,吓得旁边的幕僚脸色一紧。 但李振仍只是面不改色,安坐于座上,淡淡饮茶。 “既如此,我明日便奉诏回转汴梁!檀州的乱事,李公自去平之!”萧砚冷着脸,也不行礼,抬腿就向外走。 “李公……”幕僚愣愣,没搞懂李振此举是何意。 后者却只是捋须一笑,他等的就是萧砚自己提出回转汴梁一事,他急着把萧砚从檀州召回幽州,就是担心萧砚会在檀州养寇自重,以致尾大不掉,最后麻烦的还是他这个巡狩使。 而今逼着其退出河北,目的也就成了一半,待卸了萧砚在河北的全部兵权,这河北之事才能够真正安全起来。至于那什么乱军,不过只是萧砚夸大其词的说法罢了,其想养寇自重,他偏偏要戳穿这什么乱军到底是什么纸糊的东西。 待他几日平定乱军,递上一纸奏章,便又是拿捏萧砚的一个把柄。 倒是这什么乱军谁去平定,自然不是他李振去,久经战阵的康太保亦在河北,他麾下不但有数千汴梁禁军,还接收了所有降军,平一帮乌合之众还不是易事? 李振哈哈一笑,起身追了几步,拉扯住萧砚的袖子,笑着安抚道:“萧帅何必动怒?老夫此言是有些欠妥,但你尚还年轻,自然不懂朝廷的考虑。 老夫与你同算是前唐降人,有一份旧情在,就不和你卖什么关子,就此直言了。你此番盖世大功,如果还久抓着兵权不放,难免会给一些有心人寻一借口。陛下对你自然是恩宠,可也耐不住日夜的流言蜚语不是?此乃老夫数十年为官之经验,可不是害你。” 他拍着萧砚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在河北待得越久,反而越容易落人口实。陛下信得过你,但一些人可不会放过这一机会,比如说……鬼王?据老夫所知,他似与你不睦,萧帅可敢小觑?” 最后两句话,李振几已是将声音压到了最低,竟真像一名长辈向晚辈嘱咐经验之谈一样,分外让人感动。 “哼,李公好意,萧某人心领!今日过后,河北之事与我再无干联!”萧砚却毫不客气,挣手欲走:“还有,李公莫要在这与我讨什么近乎,休说什么旧情,萧某不认!” 李振脸色不变,笑了笑,终于放出了自己最大的杀器。 他牢牢擒住萧砚的袖子,似笑非笑道:“一年前,老夫与萧帅在洛阳就有过一面之缘,萧帅岂能相忘?” 庭前霎时一静,独有廊外的风雪声传来。 李振很敏锐的发现,萧砚的脸色在骤然间白了一丝,但在呼吸之后,便是冷脸的重重拂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呵呵……” 李振心中已有分寸,进而和蔼笑道:“萧帅安心,此事,独你我二人知晓尔。” 说罢,他又意有所指道:“从今往后,老夫与萧帅可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萧帅可莫做什么傻事,让老夫为难……” 萧砚瞥了他一眼,脸上带着愠怒,一声不吭,大步离去。 “这竖子,且看将来。” 李振捋了捋须,眯眼看着萧砚的背影,冷笑了下,只觉一时间颇为神清气爽。 “李公?”幕僚不明所以,上前想要发问。 “不用多言,遣人告诉康太保,让他接收萧砚的一切兵权。” “可……” “放心,这竖子会乖乖就范。” 李振风淡云清,胜券在握的一拂手,只管细细饮茶而已。 今日,倒真是意外之喜。 —————— 一场意外之喜。 萧砚出了节度使府,登上付暗牵来的坐骑,冷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这回,是李振自己跳上来的。 (本章完) 第155章 再会 “要搬家嘞?” 阿姐嚼着肉脯,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搬家好,去蜀中完,额欢迎泥们。” 说罢,她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搬运东西的不良人们,又有些迟疑:“就是地方不够大,可能住不下这么多人……” “吃你的东西,小孩子插什么嘴。” “哼。”阿姐大为不满,气冲冲的狠抓一把肉脯塞进嘴里,以致脸颊鼓鼓的,倒有些可爱的紧。 降臣从箱子里抓起一块金锭,在黯淡的天色下举在眼前细细打量一番,进而随手重新丢进木箱里:“宫里赏下来的,尽是这些俗物?不说有什么夜明珠、东海珍珠,连件首饰也没有?” “天下的武人,谁不喜爱这种银白之物。” 正配合姬如雪整理一应舆图文书的萧砚不禁失笑,道:“再言之,朱温知我府中没有女眷,赏赐那些做甚?” 不过他马上朝着另外几个箱子努了努嘴:“倒是有十几匹上好的蜀锦,你们可以拿去裁几件衣裳,质地还不错。” 听得前面那句话,正默默收拾信件的姬如雪下意识指尖一顿,进而耳尖稍有些泛红,迅速偏头遮掩了去:“两只信鸽还在后院,我去提来。” “我也去我也去!” 阿姐跳下胡凳,匆匆忙忙追了上去。 “不着急,明日才出发,不用急着收拾。”萧砚笑道,全然没有了在节度使府那副怒色的模样。 在不远处,降臣狡黠一笑,然后手指缠绕了一圈发丝,狐媚子脸上扬,用桃花眼向萧砚轻轻一眨,以示挑逗,唇语道:“姐姐我,可以勉为其难当一下你的女眷。” 萧砚不由轻笑,只是摇头,就当没看见。 降臣也不以为意,她近些时日的心情很不错,甚而在萧砚身边待的暂时不想离开了。她不止一次告诉自己,这很不尸祖,可谓是严重扰乱了她原本的生活轨迹。 “……” 降臣正陷入何时去留的沉思,院子里,付暗牵来一匹乌黑高大的骏马。 “校尉,这十匹赏下来骏马也要一并带走吗?据交付的官员所说,它们恰才被运转至幽州没几日。” 姬如雪抬头望去,见这匹战马果然很是健硕,体态优美,鬃毛乌黑发亮。作为上阵的武夫而言,一匹合适的坐骑堪比一个亲密无间的战友,这种神俊的坐骑,她只在岐王那里看见过。 朱温独霸中原,但北方一直都是他的劲敌,却是一直头疼战马的供给问题,这也是大梁禁军中的马军远不如晋国的原因。此番能够豪掷十匹出来,确实是对萧砚特殊优待了。 对这样的神驹,恐怕单是照养都是一件麻烦事。 但出乎二女的意料,萧砚却并未表现的多么欣喜,而是顶着雪花蹲伏下去,仔细打量了下,进而起身摇头道:“可惜,这匹已被去势了。” 姬如雪眉头颦起,却马上猜到了萧砚想做什么。 “有没有没去势的公马?”萧砚看向付暗。 后者思索了下,点头道:“是有那么两匹,性格温顺一些,据那位马官所言,不温顺的战马都已被去势了……” “将那两匹马带回曹州,让段成天安排,可以用作种马留存,好东西,朱温倒是舍得。”萧砚捋着那匹战马的鬃毛,轻笑道:“余下的,给王彦章、元行钦、李莽,以及田道成和余仲,他们五人每人都留一匹,你也领一匹,剩下的看看诸位兄弟里有没有表现好的,一并送了。” 王彦章三人不必多说,是萧砚麾下最主要的三个将领,而田道成是萧砚提拔的辽东燕人,现领着燕地新卒驻在渔阳。至于余仲此人,则是定霸都的一位军官,昔日萧砚赠刀于他,此人算是定霸都内第一个投效萧砚的军将,现也被提拔成了定霸都步军都校,管理着定霸都左右两厢的步军。 付暗自然是明白这些人物关系,但仍是挠了挠后脑勺,颇有些汗颜:“校尉,属下几无寸功,焉能厚颜据一骏马……” “漠北有更好的。”萧砚淡淡道:“且你半年前在古北口阻挡述里朵南下,当时我无物赏赐你,正好今日补上。” 付暗恍然明白了过来,进而又大为动容,抱拳道:“敢为校尉效死!” “还有这几箱银锭,待会取两箱去与分舵下的兄弟分了,我一个人也用不上这般多的钱财。” “遵令。” 付暗不再推托,向萧砚抱拳一礼,再向两个主母行了一礼,大步离去。 当然是两个主母,对于兖州分舵的不良人来说,姬如雪伴在萧砚身侧长达一年,是无数人都看在眼里的,只要不是傻子,当然能明白过来。 至于降臣这位尸祖,付暗等人更是门清,平素除了尊敬还是尊敬,半点也不敢在这位跟前放肆。 “真要走?” 降臣见这动静不似作伪,不禁好奇起来。 “李振急着卸我的兵权,自然会想法设法让我不能留在河北。”萧砚走到桌案前,打量着盛于木盘中的镶金玉带,道:“我不走,他心难安。” “好吧。” 降臣有些犹豫起来,她自是不会去中原的,玄冥教遍地都是,更别提汴梁还是其总舵所在。 她在玄都坞过着隐居生活,本就是不想理这些琐事,偏偏跟在萧砚身边又很容易引人注意,去了汴梁还得易容,麻烦死了。 想到此处,她便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一时竟有些难以自抑的情绪弥漫上心头。 但降臣仍然认为,她只是舍不得这种惬意的生活而已,可不是舍不得这个姓萧的的小贼! 而一旁的姬如雪,也突然有些慌乱起来。 她已接到了妙成天给她发来的信件,言了女帝欲认她为义妹的事情…… 少女难得的有些心绪复杂起来,瞥着萧砚的背影,稍有些怔怔。 一时间,厅中所有人,都各自揣了淡淡的心思。 当然,除了那个吃完肉脯,正满足仰躺在胡凳上傻乐的小萝莉。 …… 翌日,天色放明。 近两百挎弓佩刀的悍骑护送着三辆马车,数辆大车,缓缓出了南城。 城外的民夫很轻易就注意到了这一支队伍,有人想驻足观看,但马上又被官吏催着涌上了城墙边的脚架。 除此之外,窝棚下的流民亦是远远看见了这一队南向的车马,都只是麻木的观望着,几无表情。 后日就是春节,但城内新来的主政官仍然没有过多关注他们的死活,救济粮也确确实实的停发了。城内给出的消息是城内辎重不足,北面有祸乱,需要优先保障城内补给,城外的难民,等到大梁的供给运来,就会马上得到解决。 这几日,仅有去修缮城墙的民夫,有资格领上一份口粮。在这个大雪漫天的春节,或不知有多少人会被冻死、饿死在这个往日充满希望的幽州城下。 有传言,那位爱民如子的萧军使因功劳太大,遭到汴梁来的同僚嫉恨,人都已被排挤到不得不回返汴梁避祸的程度,而在得知这一消息后,最后一抹希望也被彻底碾碎,不少为了活命的难民甚而已开始悄悄向北而去。 大道上,萧砚披着斗篷,回头看了一眼幽州城楼,进而夹了夹马腹,头也不回的转向南面,漠声道:“出发吧。” 最前头,付暗发出了命令,整个队伍便开始驶向南面。 不过须臾,后面却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惹得不少不良人纷纷回头去看。 “萧帅!” 后面,几骑终于赶了上来,王彦章及几个龙骧军将领不待坐骑停稳,就忙不写的落马而下,拦住了萧砚。 王彦章脸上有些难掩的落寞,丧气道:“你走了,咱们怎么办?” 旁边几个龙骧军将领纷纷应是:“河北是军使打下来的,那李公焉能这般急着赶萧帅回返汴梁?就算闹到朝廷去,咱们也敢为萧帅说话!” “呸!”王彦章怒声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等鸟文人,李振这厮分明就是想夺萧帅的功,又因为萧帅一箭射死了他一个手下,说什么萧帅不宜待在河北,我看不过是这厮心生嫉恨罢了!” 他环顾四面,毫无顾忌的大声道:“我朝武夫,还有被文人骑在头上的道理?!” 这动静不小,惹得远处的窝棚里都冒出来几个人头,好奇的向这边望来。 “王大哥小声些,那李公就在城头上……”一个将领拉扯着王彦章的衣袖,好意提醒道。 “我怕个鸟!” 王彦章一把甩开他的手,梗着脖子道:“大不了我辞了这龙骧军右军军使的差遣,去萧帅府上当一家将!” 左右无不失语。 王彦章这厮最是头铁,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恐怕还真做得出这件事来。 “好了。” 马背上,萧砚终于开口,道:“不管李振到底是什么心思,但他说的不错,我继续留在河北反而是祸事。不必过多猜疑,闹出去像什么话。你们留在幽州,自要听从康太保差遣,莫要闹事。还有……” 他指了指王彦章,叱道:“伱几番拼死,不就是为了这军使之位来的?休要再提什么辞去一言,要知道,你的辞呈,还得交到侍卫亲军司给我看的,我不同意,你一辈子都得待在龙骧军!” 王彦章猛地一拍掌,猛地反应过来,后知后觉道:“还真是这个理,回了汴梁,我等亦是萧帅统属。” 几个龙骧军将领又是一阵无语。 “滚回去,莫要在这丢人现眼。你们这等表现,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萧砚不耐一挥手,就欲策马离去。 王彦章却是抱着萧砚坐骑的马脖子,虎目四下扫了扫,压低了声音道:“萧帅,依末将来看,你这次养寇自重的事,还是闹的太小,不然李振岂有胆子让你回汴梁?我不是说回去就是什么坏事,但这下子,你出兵漠北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同样知根知底的一众将领虽未出声,但亦是点头赞同。 “最关键的是,李振这厮竟然不再向诸军发赏赐。”王彦章小声道:“那厮说什么一应犒赏,朝廷早有定额,说你私开府库发赏,就不该继续发赏,而应用于重建河北。 这厮真是昏了头,这般下去,诸军定然不满。他真以为凭着康怀英和那几千禁军就能压住诸军,你这一走,诸军的牢骚声更大,都怕李振会卸磨杀驴,趁机打散义昌军、幽州军、卢龙军……” 萧砚稍稍眯眼,他很清楚李振的水平不至于这般低。 但其有一点,就是急着立功。 李振代天巡狩的这段时间里,河北的所有政绩基本都是他的功劳。重建河北是很紧急的事情吗?也不见得需要火急火燎的去做,但萧砚珠玉在前,李振自然也不肯落后,若是其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让河北为朱温纳上丰厚的赋税,功劳实则不会比萧砚少到哪里去。 所以李振才会用河北诸军的利益来换取自己的功绩,且河北诸军都是降兵,朱温不可能不做安排,必然会分拆幽州、义昌、卢龙三军,才能够安心坐在汴梁那个皇位上。 李振现在做的,无非就是揣摩朱温心意,甚而他可能就是揣着朱温的旨意来拆分各军,以让河北彻底被纳入大梁旗下。而萧砚若是留在河北,这件事必然会被交给他来做,这也是李振要赶走他的一个理由,不得不说,这却也是一桩大功。 不过,很显然李振的这件事做的太急了。 “河北的事已与我无关。”萧砚摇了摇头,道:“你等也安分些,后面讨平北面乱事,必也会用上你们,说不得又是一桩功劳。” 王彦章愣了愣,进而低声道:“我们,真要认真讨贼吗?萧帅,你难道真没安排后手?” 萧砚笑而不语,一夹马腹,拨开王彦章,终于向南而去。 几个龙骧军将领避到道旁,抱拳弯腰而下。 “萧帅,汴梁再会!” 王彦章的眼珠子咕噜噜打转,似是明白了萧砚那个莫名的笑意。 他回过头望向北面,摸了摸大胡子。 他有预感,这再会的时间,恐怕不会太长。 —————— 幽州城头,李振一身紫袍,捋须而立,旁边有一人替他打伞,怡然自得。 康怀英淋雪站在旁边,一张马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待看见车马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南面,才淡声道:“李公此举,是不是太过于得罪萧砚了些?” “谈何得罪,怎么,白白的功劳送到康太保手里,太保反而惧了?” “倒也不是,恶了萧砚,某认为不是什么好事。” “无妨,老夫有让他心甘情愿的手段。” 李振淡定的捋须,道:“太保接下来,只管扫平乱军,按陛下旨意整军便是。这河北的大功,焉能让他一人吃完?” 旁边,替他打伞的朱汉宾低笑了下,稍稍屈身。 “李公英明。” (本章完) 第156章 完了 从古北口出塞,再向北行八十里,便至北安州地界,临着乌滦河有一片连营。 寒风裹着雪花拍打着漠北大旗,因为有些湿漉,竖长的旗帜只是无精打采的粘在旗杆上,偶尔随风晃荡几下。 几骑从北向南驰来,一路直入大营,在主帐前落马而下。 世里奇香狠狠皱着眉,不动声色的四下瞟了一下,能发现营内的士气似是有些低迷,不少营盘中人影都无,许多漠北人全都缩在帐篷里不出来,在外间活动的,竟多是汉人士卒。 堂堂漠北王后,居然落得要把汉人充作主力使用才能够稳住军心…… 从燕地退回到草原后,纵使述里朵有心控制消息,但不少漠北人还是终于发现,他们这批从王庭南下征战的漠北军,居然不知何时成为了“草原叛军”、“漠北耻辱”。 昔日的大王耶律阿保机生死不知,耶律剌葛趁势上位,不但控制了王庭,甚而还控制了大部分南下漠北军的部族、牧场,以及最为重要的牲畜等财产。 一时间,漠北大营里人心动乱,流言四起,漠北士卒人人自危,述里朵不得已只能停驻在这乌滦河岸,依托几座山峦作为屏障,进而重用赵思温等汉将,让汉儿军承担宿卫任务。 便是萧砚给予王后的党项等部族的降兵,述里朵也尽可能的利用起来,配备皮甲,充作预备兵,以防不测。 这个时候已过正午,天色却仍还是灰蒙蒙的,仿佛看不见天明一般,到处都是雪花簌簌的场景,寨墙上有汉军士卒挎弓值守,营中也有一队队的士卒巡视,倒不至于让人轻易看出虚实来。 但世里奇香却清楚,已知实情的漠北军,恐怕难堪大战…… 她心下叹气,通过请示后,垂首步入主帐内。 “南面传来消息,檀州甫一策动,幽州以北的各个军州皆是群起响应。我们驻在古北口的一千骑卒亦已随令南下,根据既定计划向西扫荡,占蓟门(居庸关)、南扑涿州,配合燕军鼓动声势。” 主帐中,赵思温正指着挂在木架上的舆图出声,他回头看了眼入帐的世里奇香,没有理睬,继续出声。 “幽州遣出的将领名曰康怀英,末将对此人不甚熟悉,只知此人是朱温麾下的一位大将,甚是知兵。但由于各方策动,其甫一出兵至横山城,便被三面合围,初战尚捷,但渔阳之卢龙军突然策反,其野战失利,退守横山城内,尚不知幽州方向有何反应……” 帐内便有其余汉将加入讨论,多是南面的消息,一部分漠北渠帅、军主,都只是抱着胸一言不发,显得气氛很是诡异。 漠北大营,反倒是汉将成了主导地位,说出去像个什么话? 主帐左侧,述里朵端坐在一交椅上,美目里甚有威严,明明是坐在那里平视舆图,却偏让人生出一种被她俯视的错觉感,就算是一众各有心思的漠北渠帅,这会也无人有胆子敢直视她的眼睛,都只是稍稍垂首。 她大多时候也只是平静不出声,只在关键处会稍有询问,以彰显她这位地王后仍然对局势有极为清晰的掌控权,在不知不觉中,反而安定了不少漠北人慌乱的愁绪。 两个王子都在王庭,但王后看起来半点惊慌都无,显然是有办法的。他们这些与述里氏几乎是绑定了主仆关系的渠帅与普通的士卒不同,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跟着王后一条路走到黑,盲目转投门庭,自己的族丁、部族财产,最大的可能反而是被新的主人吞并,一朝回到解放前。 不管情况如何,起码王后看起来还是甚有办法的,所有人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王后。” 世里奇香挤过几名侍卫,弯腰附耳在述里朵身侧。 赵思温几人止住了声音,看了过来。 “诸位继续。”述里朵平静的挥了挥手,进而淡声询问道:“有什么消息?” 世里奇香刻意压低了声音,面上也尽量冷静,以让旁人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然后才道:“奴在北面二十里处,发现了王庭的远拦子……” 述里朵沉默了半息,拂了拂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世里奇香却并未马上离去,恭敬的侍立在身后,不再多言。 而王后在继续听了半刻钟军议后,才淡定的召了一漠北渠帅与赵思温共同主持接下来的军议,稍后再向她禀报。而她本人,则才起身走出主帐。 帐外甚是萧索,漫天的飞雪与一队队在雪影中被巡视兵卒手持的兵戈,一并撞入了述里朵波澜不惊的美目中,半点涟漪都未惊起。 述里朵登上望楼定定看了半晌,才淡淡道:“有多少人。” 世里奇香知她问的是什么,马上应道:“奴领着人去打探北安州的情况,但恰才行过二十里,便远远的撞见了十余骑远拦子。奴又绕道观察,又撞见了几十骑,奴估计规模,应是一队完整的远拦子建制……” 望楼上,几乎是立即陷入了沉默之中。 两人都是漠北一等一的贵族,述里朵更是王后之身,焉能不清楚一队远拦子代表着什么? 所谓远拦子,全称乃‘远探拦子马’,是耶律阿保机一手创建的军制,凡漠北王亲征,必将诸军兵马分为护驾军、先锋军和远探拦子马三部分,各设将领统率。其中选彪悍者数十人至万人组成远探部队,深入敌区,探听敌军虚实,以保证大军顺利前进。 这些王庭的远拦子,皆是诸部最为彪悍骁勇的骑士,都是一人双马、来去如风,是轻骑里精锐中的精锐,无论是渤海还是之前的什么回鹘,但凡是不过千骑规模的,若是遇上远拦子,都只是被轻易荡灭,在草原上几无敌手。 而一般而言,护驾军前有左右先锋,先锋前后二十余里,则必有远拦子十数人,此为一个基础的小队,十个小队方为一个完整的骑队,十队合为一道,十道则当一面,单独设一统帅。此番在北安州出现的远拦子规模甚而有近百骑,可见后面的先锋军起码也有五千上下,更别说先锋军后面的主力部队了。 耶律剌葛,这是倾巢出动…… 述里朵已能计算出,耶律剌葛距离此处有多远。 据此二十里有远拦子,远拦子后面二十里有先锋军,而先锋军后面数十里,必有王庭大军,甚至极有可能是数面建制。数万人的大军,就在据此不足百里的位置,就算大雪封路,但怎么看也都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后……”世里奇香不禁小声提醒唤道。 述里朵沉吟半响,道:“让遥辇与大贺枫走一趟,声势不必过大,莫让消息传至营中。” “是。”世里奇香犹豫了下,并未马上离去,而是建议道:“奴认为,我们不妨撤至古北口?汉人的长城天险,王庭就算倾力来攻,也未必能把古北口怎么样……王后何必如此涉嫌……” 述里朵美目虚掩,没有回答。 她不回到草原,岂能引得耶律剌葛大军南下?又岂能洗去耶律剌葛冠给她的污名? 葬送数万漠北儿郎的罪名,可能落在普通的小可汗与小部落的族长上算不得什么,但她是漠北王后,是素以能够让漠北崛起而闻名的地王后,她这些年之所以能够掌握足以媲美阿保机的权力,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她的能力、举措,是真正能让漠北发展的更好,也才能因此得到许多贵族的支持。 而若是连草原都不敢回,反而才更让耶律剌葛抓住把柄,称她正是心愧,才会缩在古北口不敢回去,已不配再作为漠北的王后。若真是到了那种情况,在名望尽失之后,恐怕连麾下的漠北军都会背弃她,投王庭而去。 没有真正的漠北贵族支持,她就算凭借萧砚的实力重掌大权,根基也只是摇摇欲坠,不得长久。 恐怕耶律剌葛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会在草原上不断给她冠以罪名,以削减她这个王后的声望。 “……” 沉吟许久,述里朵才出声道:“本后不是迂腐之人,自会在合适的时机退回古北口。若从一开始不出长城,耶律剌葛也不会愚蠢到去碰古北口。” “王后远见。” “萧砚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除了那封配合燕军生乱,好让他有出兵漠北的名头外,便再无其他消息……” 世里奇香看着述里朵面无表情的样子,咬了咬牙,忍不住壮着胆子道:“恕奴直言,王后何必将希望系于这一汉人?我们尚有大军,又取了那萧砚的辎重,怎么也能去渤海寻大王,彼时只要花个几年,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王后却连身子都未转过来,只是将单手负于身后,一手轻轻敲着木栏,而后不冷不热道:“耶律剌葛,会给本后几年时间?” 世里奇香的声音霎时顿住,进而白着脸,单膝跪地下去:“奴婢并非揣测王后,实是不信那萧砚!而今已过半月,南面除了那什么燕军就已全无动静,奴只怕会被这厮戏耍。” 不料,述里朵听完此话,非但不怒,反而笑了一声。 “呵—— “世里奇香,本后知你忠心,但你不能用看待草原人的眼光去看此人。此辈枭雄,你太低估他的眼界了。” 世里奇香不明所以,但仍只能低头称是。 述里朵拂了拂手:“下去传令,只管告诉遥辇与大贺枫,王庭来的人马只要未超过千骑,他就得牢牢钉在北安州。事成之后,本后允遥辇部脱离耶律氏,重新单独设帐。” “遵令。” 世里奇香起身欲走,但在走下望楼之际,又被述里朵问了一声。 “本后记得,明日就是汉人的除夕?” “禀王后,正是。” “告诉赵思温,令他安排各营过节。” “我们也过吗?” “汉人的年节,确有味道一些。本后帐中的财货,也尽数取出来散于各营,就当沾沾这年节的好运了。” 世里奇香大惊失色,却只得应命,旋即而退。 述里朵独立在望楼上,美目扫视着漫天的雪雾、簌簌而落的雪花,不由紧了紧披风。 飞雪伴着金戈,这个素让中原诗人喜爱的边塞风景,却难得让这位掌权王庭近十年的地王后有一丝淡淡的忧伤。 她有很多亲人,母族的亲族们、以及丈夫、儿子,却没有一人懂她,在这萧瑟的时日里,也无一人伴在身侧。 对了,过了这个除夕,按照汉人的说法,她今年就三十岁了。 她真的,不想再等十年。 —————— “开平二年,岁末,时值燕云尽归大梁,然燕地余孽乱生。 其适时也,燕地刘氏余孽举兵四出,各地乱匪群起响应,与王师战于檀州郊野,却有卢龙军临阵倒戈,重创王师后腹,陕州节度使康怀英不能制,败退横山城。 彼时,燕地余孽斩木为兵,以身为盾,占王师粮道、攻四野坞堡,汴梁犒赏诸军之财货,尽数落于乱军之手。河北降军怨气甚重,军心低迷,不堪战,困守幽州,以致横山城沦为孤城矣。 燕地余孽趁势而起,裹挟流民何止十万?据檀州、蓟州、平洲、妫州,尽掳燕云北地军州,南有漠北军绕道袭扰,幽州粮道尽失,乃困兽尔。乱军四面裹挟,凡四野坞堡,皆望风从之,燕地刘氏,仅半月而死灰复燃。河北之地,恰经大将军萧砚克复,便顷刻易主尔……” ———《梁史.河北地志》 …… 无数急报,在短短几日内如雪花一般飞也似的落入幽州,待到现在,却已是尽数没了踪影。 为何?乱势初起之时,一些降于大梁的州镇自然会向幽州告急,请求援兵。但短短半月间,康怀英败守横山城,幽州的定霸都与义昌军调动不得,仅靠千余汴梁禁军压根不敢出城野战,唯恐被几万、甚至吹嘘的是十几万的燕军重重围死,故各州镇没有援兵,有的可能会抵抗一二,却马上就没了消息。 但更多的州镇,之前本就是河北镇将,此番连多的犒赏都没接到,自然是马上望风而降,投入这声势浩大的复燕大计之中。 时至今日,幽州城下的流民营,几乎连个人影也再见不到,在雪地里偶有一些影子,却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乱匪骑卒,城上的守军自也分不清这些穿着不一的人是哪面势力的,权当燕军看待了。 所以很快,燕军前哨部队已抵至城下的消息,就落到了李振的案头。 “完了……” 这位还没来得及渡过开平二年除夕的李公,手捏着横山城发来的带有血迹的求援信,这些时日淡定的脸色,终于变得煞白。 他恰才逼走萧砚,独掌河北不过半月。 这偌大的燕云大地,就要易主了。 (本章完) 第157章 请归 河北无数地界都是火起,一批又一批的人马都翻滚而动,俱举着‘复燕’的旗号,强者有甲兵上千,再裹挟数千的青壮,拉着数万众的求活流民,就是一支足以自称大军的兵马了。 这些天,外界急报纷飞,多是州镇沦陷的消息传来,言燕军旗下兵马甚多,数支自号‘元帅’的兵马四处叩击州县、坞堡,动辄就是两三万的规模,最少也是裹挟了近万流民的队伍。 粗略统计下,这声势浩大的燕军,起码也有上二十万的规模了,虽说其中不知多少是连兵刃都没有的流民,但仍然是足够让人色变。本就是冬日,普通民户家都没有什么存粮,打了一年的烂仗更是搅得无数人连口粮都没有,听闻那位在幽州的梁人主政官李振,因为梁朝国库不充裕,打算开春就要征税,听着就让人害怕。 故在这种饥寒交迫的困境下,是个人都免不了加入燕军作乱,起码能够在这个冬天活下去。 至于今后?谁他娘的管那么多! 乱军四起,这半个多月来一直在幽州城里作威作福的汴梁禁军,这会也终于从懒散的状态下紧张起来,披甲执锐,日夜登上城头值守。 因为他们不止要防备还不知在何处的燕军,亦要小心提防傍着城池的定霸都、义昌军两个大营。 今年冬日来的格外早,中原调派来的辎重、财货,都因路程遥远,又因大雪封路,一直未曾抵达过来,那会使节团抵达幽州,只携带了很少一部分,主要用于赏赐些许将领、官员。 当时按照朝廷的计划,犒赏诸军的财货也将幽州府库算进去了的,但等到李振到了之后才发现,幽州府库已被萧砚擅自私发了,差点没把他气个半死,故才会发牢骚说不再向诸军发赏。 但这个年代,不向这帮武夫发赏是大忌,李振并不会蠢到这个程度,在彻底整军之前,自然要稳住河北这批降兵。虽说萧砚已发过一次,但他也一直向定霸都等降军允诺后面会补发,总之就是向后推,先欠着。 不过李振也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诸军已领过萧帅的钱,朝廷不打算再发赏了’。他固然恼怒,但也只能不断遣人入营安抚,便是部分燕地豪族、官员进献给他的财物,都拉去军营里一并发了,没奈何,带来的钱财早已发放给王彦章等诸将,大头甚而还是萧砚那几大箱金银,虽说是杯水车薪,但总能浇灭一点降军的火气。 不怪李振如此谨慎,实在是幽州的降军,保留下来建制太完备了,几番大战下来,竟然还留存有相当实力,仅凭从汴梁来的两三千禁军压根对他们不能形成威胁,更别提压住他们。这也是李振,或者说是朱温急着整编、打散河北降军的原因。 所以他才会急着赶走萧砚,再急着让康怀英出兵平乱,为的就是不让萧砚有养寇自重的时间与机会。 相反,李振极为聪明与稳当,他反而认为这一批自檀州生起的乱军正是一个好机会,他只要赶走萧砚,再让康怀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乱军,就能够趁势整编定霸都、义昌军等降军,还能大涨自己的声威,以方便他治理河北。 届时,平乱、整军、政绩,三桩大功稳稳落在他的头上,李振毫不怀疑,自己在朱温那里的地位完全能直逼敬翔。更别提在冥帝那里了,他甚而能够倒反天罡,让冥帝反过来依附他,彼时朱温百年过去,他李振未必就不能是一代权臣。 李振的盘算可以算得上是百年之计,他的目光一向很长远,不管是得罪萧砚,再用平乱这一大功拉拢康怀英,都不过只是他的计划而已。 更别提他已完全敢担保,一年前的洛阳动乱就是萧砚挑起的。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备,老天都打算让他李振平步青云! 但很快,现实就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先是燕军声势大起,直接从起初的两三万军马暴涨到近十万,但李振彼时只认为乱军人数越多,功劳也是越高,只是急着催促康怀英出兵。 不出意料,康怀英果然大胜,夺回了檀州境内的横山城。不过燕军很快就卷土重来,将横山城三面合围,城内辎重不多,康怀英秉持稳重打法,留禁军驻守横山城,率领卢龙军出城野战,三战三捷,喜得李振看着捷报连连叫好。 不过马上,运势就开始转变。 卢龙军阵前反水,康怀英单骑走免,逃回横山城中。李振固然失措,但秉持着幽州城内尚有定霸都、义昌军两部,接应康怀英不是难事,尚还不慌,仍然固定自若。 但厄运再次传来,有信使从南面而来,称有漠北军突袭粮道,劫走了中原运来的辎重、用于犒赏的财货…… 这下子,甫一听得消息的定霸都与义昌军瞬间哗然,险些发生兵变,惊得李振不得不亲自入营劝解诸将,又不要钱的允诺了一番,才勉强安抚住了这两军。 再然后,就是燕地北面数个州镇皆被纳于大燕旗下,然后就是成了幽州再也收不到北面的片缕消息,便是发往南面的信使,也要避着那一支神出鬼没的漠北军。 幽州成了半个孤城,李振却毫无办法,他除了能倚仗从汴梁带来的禁军,就别无他法。从汴梁带来的人马有近三千,康怀英带走了一半,剩下的全交给了朱汉宾调遣。 至于定霸都两军,虽说那个名叫‘余仲’的定霸都步军都校看起来甚为正派,是个可堪一用的人才,但李振仍然不敢轻动这两部降军,唯恐落了卢龙军反水的后尘,便是这个时节,他都不敢放两部降军入城。 实在是兵变带来的后遗症太让他恐惧了,不得不防…… …… 节度使府,朱汉宾被紧急召来,却是同样被‘燕军前哨已抵近城下’的消息惊的目瞪口呆。 说实在话,他固然知晓萧砚的本事,但也与李振想的一样,这所谓的‘燕军’不过只是萧砚自导自演兼贪功的把戏,根本不可能强到哪里去。可这乱事就偏偏超乎所有人的预料,如平地惊雷一般爆了起来,还如溃堤之水一样势头极猛,惊的人好似气都喘不过来。 “朱军使……” 李振好似在短短几天里苍老了许多,四旬的年纪,但两鬓已是白发斑点,脸上的皱纹也一夜生了出来。他无力的松开横山城的求援信,捏着鼻梁缓缓坐在大案后,颇有一副头疼难耐的样子。 “李公切要保重身体。”朱汉宾上前不痛不痒的关心了一句。 “大难关头,老夫也只能依仗朱军使了。”李振苦笑了一下,睁开了满是血丝的双眼。 他平素气定神闲的模样早不知到了哪里去,这会长叹一声,进而死死盯着朱汉宾:“事态紧急,老夫就直言了,依朱军使的本领,再加城内一千五禁军,能制衡义昌军否?” 朱汉宾闻言一愣,此次北进的禁军,正是他麾下的龙虎军右厢,多为步卒,战阵经验是很丰富的。平心而论,若让他出城野战,他完全有信心凭借这一千五龙虎军硬刚五倍、十倍的燕军,对方多为流民,兵马必定良莠不齐,一胜即可大胜,不是什么难事。 但要凭借千余步卒,制衡兵马近一万五的义昌军,且对方还有怨气,却不是什么易事。加上义昌军中不少人都是在沧州与他交过手的,两部谁也不服谁,恐怕更难掌控。 至于李振为何不让他去制衡仅有六千兵的定霸都,却也好理解。定霸都是燕地精锐,其中兵将多为跋扈之辈,遣这么一千五的禁军入营,更容易引发摩擦,人家本就心有怨气,这会还肯安安分分已是给了天大的脸面。如果让朱汉宾去挟制,说不得就是一个兵变,绑了你这李公去投檀州。 朱汉宾一个思量,终于在李振期望的眼神下摇了摇头,语气里也没了往日的恭敬,只是淡声。 “李公,此举却是为难。我领龙虎军北上,本只是护送使节入幽州,就没想过会打硬仗,仅领一些随身依仗兵刃,无论是弓箭弩矢甲械,一并都落在沧州。这些东西都无,样子货打打乱军尚可,怎可压得住同是百战之师的义昌军?” “老夫一并给你补全!”李振面色一沉,大手一挥:“幽州城内的军械,全都任你选用,只要能够让义昌军顺顺利利去横山城接应康太保,什么东西都好说!” 说罢,在一旁的幕僚也是相权:“朱军使,你之威名,声动河南诸镇,便是这河北,谁不知你当年‘落雁’大名?一介义昌军尔,仅凭军使你之名气,岂敢不识大体?领了这差遣,来日回到朝中,只要经由李公举荐一二,您之声望未必就比那萧砚小!” 回到朝中? 朱汉宾暗暗冷笑,李振先能安稳回到汴梁再说吧。 这场动乱本来不大,是不是萧砚引动的不好说,但萧砚一被逼走,就惊天动地的大变而起。这场动乱几乎席卷了整个燕地,恐怕说是萧砚养寇自重都没人会信,因为实在是规模太庞大了,超过二十万的乱军,凭萧砚能掌控得了? 便是朱汉宾自己,心里实则也有些犯嘀咕,这燕军恐怕真和萧砚没什么关系。看起来纯粹只是因为刘仁恭以及那卢龙军看见能压住燕地诸军的人走了,才在这个冬天趁势而起罢了。 但不管如何,只要这场变乱闹的足够大、拖延的足够久,李振就会越倒霉,死的越惨。就是他朱汉宾和康怀英,都少不得会有一场大官司吃,但首诛之人,必定是李振! 人人都知道萧砚能够压住定霸都等降军,但你偏要逼走他,若是诸如整军等种种安排都成了还好说,朱温必会重赏李振。可关键是落成了这个鬼样子,且这般雪日,就算汴梁的人马日夜行军,赶过来也是黄花菜都凉了。 到手的河北飞了,依照朱温暴怒的性子,就算李振往日再受宠,最轻都是一个流放三千里的结局。但最有可能的下场,极有可能是被诛九族…… 这种情况下,便就是多做多错,朱汉宾没有理由去碰这个烂摊子,届时若义昌军不受控也反了,他一个从犯说不得也会变成主犯了。起码现在来看,坚守幽州要比野战更为稳妥一些。 他细细思索了下,最后还是摇头:“不瞒李公,我实是没这般大的本领。督促义昌军北上横山城不是难事,可谁敢担保义昌军不会临阵倒戈?据我所知,刘仁恭亦是勾结了漠北,南面的财物若被刘仁恭用之诱降义昌军,我恐无力制之……” 李振一下就站了起来,强忍着怒气,沉声喝道:“诸如此般,难道朱军使是让老夫坐视康太保不管吗?还是说,朱军使现在不认老夫这一‘代天巡狩’的持节名号了?” 朱汉宾心下暗恼,但面上也只能苦笑:“非有此意,实在是不能行险。出战容易,可若真的出了祸事,康太保救不出,我与独存的千余禁军也陷于乱军,李公可有把握能挟制住定霸都?我看来,恐不能吧?” “只要救回康太保,一切皆定!身为武夫,你怎如此畏畏缩缩?!” 李振猛地用拳头砸在桌子上,进而戟指朱汉宾:“朱军使,不管局势如何,老夫一日为‘巡狩使’,便一日能号令河北诸将!” 说罢,他又冷笑一声,道:“还有,朱军使莫以为老夫不知伱在想什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次北上,老夫、你、康太保三人俱为一体,康太保受难、河北失陷,难道朱军使能善免吗? 还有,若让冥帝知晓朱军使今日之推脱,哼哼……” “李公莫要欺人太甚!” 朱汉宾难掩怒色,死死盯着李振。 但后者仍只是冷笑,半点表情都未改变,进而一拂衣袖,冷声道:“朱军使若不肯出兵横山城,也总得拿出一个法子来。” “法子?” 撕破了脸皮,朱汉宾也懒得掩饰这种虚情假意,语气里带着怒意与不屑:“我便是出兵又如何?届时陷于横山城,李公莫要丢了幽州才好!” 说罢,他大步而退,进而在走了两步后,又忽地回头冷笑一声:“城内禁军仅有千余,城外义昌军却有万众,李公还是先想想,会不会被义昌军绑了献于檀州吧!” 其旋即退去,只留一个脸色难看至极的李振,与旁边惴惴不安的幕僚独处堂内。 “李公,幽州若不保,可就什么都没了……”幕僚小心翼翼道。 “老夫晓得!” 李振难得失态,一脚踹翻桌案,进而左右踱步,脸色一变再变,却在下一刻,突然猛地一愣,看向幕僚。 “萧砚行到何处了?” “仆不知啊……” “遣人!遣人去寻!” 李振面上突然发红放光,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步走下去,急道:“这才几日,他定还没过黄河,遣人去寻到他。不不不……” 他来回踱步,猛地用拳击掌。 “带上老夫的私印,去请他!河北危局,唯他可解!” (本章完) 第158章 畏威怀德,漠北可汗 开平二年,岁末,除夕。 瀛洲,河间县。 就在幽州暗流涌动,燕地北面各州镇拼命使出手段或生乱、或浑水摸鱼、火中取栗之际,在这南距幽州不过数百里的地方,却只是风平浪静。 若是按照李振的预测,萧砚一行人虽未过黄河,但怎么也该抵近了沧州,却万万想不到他一路向南,甫一到达瀛洲地界,就停驻不前了。 在李振焦头烂额,因忌惮降军而无暇顾及年节的时候,在这河间县的某处山庄内,却是处处张灯结彩,人影错落涌动,却是人声鼎沸一般。 后庄园内,数百辆载着木箱的大车鱼贯而入,而在一辆大车的木箱上,一不良人正眼花缭乱的统计数量,大车间则是数道不良人的身影在走动,一一清点各个木箱内的财货。 最往里一侧,数个不良人在雪日里满头大汗,只是不住的敲着算盘,不时把因为寒冷而凝固的毛笔尖在嘴里一抿,又开始蘸墨奋笔疾书起来。 就算终日干着提刀割脑袋的活计,但遇到这种时候,他们这些平素为帐房先生的不良人,敲算盘的手仍然半点不含糊。 一时间,整个后庄园内的数十不良人都只是各司其职,形如齿轮一般的奔走,井然有序。 最外侧的大门口,一不良人回头看着满园的木箱,终于大喊出声:“这里装不下了,快去让付百户重新安排地方……” “喂,后面的别往这里拉了!” 马上,一道道令声遂开始不断向后传了下去。 须臾,拉车的漠北人又在一个个不良人的指挥下,如苦力一般转向朝着另一片仓库拉去。 …… “付百户、付百户……” 有正悬挂着灯笼的不良人闻见声音,在木架子上偏首回转,马上附合着打一起打招呼。 付暗一身富家翁打扮,尤显浪荡的指着一贴对联的不良人,笑骂道:“你他娘的能不能好好看看,这他娘的歪到哪里去了?” 那被骂的不良人却不惧,也是笑嘻嘻的出声道:“付百户这身衣裳,真是忒俗气了些,活脱脱就一发了横财的田舍翁。” “你懂个球,你们这花花绿绿的有甚好看?” 付暗不屑一顾,反而左右扒拉着自己的衣裳,很是满意。 事实上,不只是他,整个庄园里的不良人今日都穿了新衣。虽说明日才是新年,但按照大家伙的说法,过了一年刀口舔血的日子,在这最后一天就该穿穿新衣沾点喜气,去去煞气。 不过就算如此,只今天一上午,整个庄子里就一口气宰了数百头鸡羊,一时也是煞气冲天。但这些肉食不单单是用于庄子里食用,还遣人拉车向左近的各个乡野散发了不少。 至于这个什么‘百户’,还是萧砚在幽州设立分舵的时候新增的不良人职位,按照萧砚的设想,每个分舵当有五百不良人,一校尉,五个百户,百户下设置十个小旗,以后派遣任务,就可直接通过小旗联络到个人,不至于再出现互不相识却被旁人一网打尽的局面。 虽说付暗在军中也领了一亲军统领的官衔,但回到自家不良人里,旁人还是习惯用‘百户’称呼他,便是萧砚,如今被人冠以‘萧帅’的称呼,兖州分舵内部,仍然是以校尉相称。 由于是初创,萧砚暂时也只是提了付暗一人为百户而已,各个小旗倒是有了人选,今后回了中原,或许还要系统性的整编。 不管如何,整个兖州分舵上下,都已默认了自立山头这一事实,加上此次出征河北的不良人几乎全是第九代的青年一代,都没有见识过第八代唐末尾巴的余晖,更是将这一行为贯彻到底。 毕竟,几乎所有人都没有亲眼目睹过不良帅袁天罡是何等风采,更无人见识过这位三百年大帅的真正实力,畏惧感远不如第八代不良人那般强烈。 自立山头就自立山头吧。 付暗稍稍摆出了架子,穿过人来人往的大院,入了前厅。 “萧将军真如神仙也似,俺们在那山谷里等了一夜,押送辎重财货的梁军真就从那里过了,到处都是大道,偏偏他们就选了那里,俺着实佩服的厉害……” 厅上,一漠北渠帅正吐着唾沫兴高采烈的在那用撇脚的汉话出声,说到兴致高处,更是站起来手舞足蹈,把他们怎样配合不良人杀败近千禁军,再劫掠几百辆大车的经过完整复述了一遍。 萧砚坐在一张交椅上,只是挂着淡笑,一面饮着茶水、一面静静听着,也不插话打断,简直给足了这渠帅面子,不禁更让其亢奋起来,脸色涨红,只是拍着胸脯担保,漠北军除了既定的一些财物外,一个子都没有多拿。 “一帮憨货。” 在厅外的廊庑里,付暗扫着里面的几个漠北将领,不由无语。 这渠帅说成了花,具体经过萧砚还不是早就听不良人复述过了,其中详细更是细致入微,比他的废话好过不止半点。且这漠北人莫说是敢多拿一些辎重,便是哪只手碰的,都能由不良人禀之萧砚。 还有这辎重运转路线如何,在漠北人看来自然是神秘无比,但这些辎重甫一从汴梁运出,便就被在汴梁的不良人外卖盯上了,一路过来,更是被交替盯梢,因为这般大的规模,也很难掩藏形迹。加上辎重在运转期间,河北还未发生乱事,又有近千的禁军押送,自然很容易分析出路线行踪。 不过只是这些漠北人没甚见识罢了。 付暗不禁暗嘲,同时还是有一直以来的疑问,萧砚对于这些异族的胡人,实在是太过于有耐心了些。照他来看,对这些北地的杂胡,就不该当人看,稍给了一些脸面就容易被他们顺着杆子爬上来。 这时候,旁边传来了轻笑声:“付统领是否在疑惑,萧帅为何会对这些漠北渠帅如此和善?” 付暗不由侧目,而后急忙客气道:“冯先生、韩先生。” 却是冯道与韩延徽不知何时走进了长廊,而出语之人,正是冯道。 这两人几乎是同龄,都是近三十的年纪,但韩延徽看起来却很显老成,整个人也很消瘦,留着一缕长须,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长许多。 反观冯道,裹着一面青色丝带制成的纶巾,很有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常常待人很和气,却又不由佩服其稳重不乱的气度。 付暗知道两人虽为文人,但很受萧砚看重,尤其是这二人毅然辞去幽州府的高官,携着全家追随萧砚,更是成为了萧砚很是倚重的智囊左右手,地位在一众武人中都算高的。 他便笑道:“不瞒冯先生,在下是有这个疑惑,但在下一介粗人,却是一直想不通。” 冯道与韩延徽对视一眼,哈哈一笑,道:“付统领不必妄自菲薄,你终日为萧帅奔走,做的都是大事,岂能困于此小道尔?不似我二人,终日也只能钻研此道了,自有一点浅薄见解。” 虽知道冯道说的是客气话,但付暗确实很是舒服,不由摆着手:“哪里、哪里……” “付统领以为,胡人可御乎?” “谈何容易。”付暗马上摇头,道:“杂胡最是贪婪、狡猾,见风使舵的本领更是炉火纯青,想用他们,就必须要做好被背叛的准备。” “可诸如此战一般,萧帅数次大战都能用胡人,为何?” “自是因为萧帅威望太盛,杂胡岂敢不从?”付暗不屑道:“这些杂胡,就没有萧帅一合之敌的人,谁敢有贰心,我都能替萧帅解决了。” “单只是用威吗?”冯道复又询问。 “这……” 付暗回过头,看着厅内一直都是淡笑的萧砚,明明只是一脸和气的模样,不时还会大笑着与几人交谈,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几个渠帅反而对他愈加尊敬起来,言行中都带有一分自发的敬重,不似作伪。 他不由犹豫起来。 一旁,一直未出声的韩延徽捋着长须,道:“昔年,突厥汗国溃灭,余部逃亡高昌,草原上的各个小部落、西域小国,皆寻求大唐归属,高昌的突厥余部自然恼怒,还妄想东山再起,但其部众听闻大唐待归降的突厥人十分优待,皆纷纷不远千里回返归唐,这部突厥从此一蹶不振、彻底消亡。” 冯道看着付暗仍然稍有些茫然的模样,淡笑一声,接过话茬,道:“唐贞观年间,四夷君长诣阙请太宗皇帝为天可汗,太宗皇帝曰:‘我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称万岁。是后,太宗皇帝以玺书赐西北君长,四夷皆称太宗为天可汗。 付统领认为,为何?” 付暗挠着后脑勺,结结巴巴道:“太宗皇帝,不就是天生的天可汗……诸部蛮夷皆畏惧大唐,自然请之……” “非也,太宗皇帝曾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 冯道脸上呈起敬佩之色,道:“你我皆知胡人贪婪、狡猾,但太宗一朝,诸夷却多顺从之,畏威固有,不过更多的,却是怀德。 昔年太宗崩,而诸夷首领、长安胡官,皆悲恸大哭,犹如痛失父母,何也?此便为畏威怀德,恐惧大唐、恩念大唐,这本为矛盾,但却是可以一体的。” 付暗恍然点头,进而下意识望向萧砚,却在猛然之间,心下悚然一惊。 韩延徽在旁边轻笑一声,低声道:“萧帅此举,意欲做漠北可汗尔……” “哈哈哈。”冯道不禁发笑。 这两个文人对视一眼,却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全不觉得逾越。两人凭什么辞官举家相随至此,还不是从一应小事上判断出萧砚有雄志。若他日萧砚成为一代雄主,两人便是元从功勋。 冯道晚上做梦都想着萧砚私下里向他说的那句话。 “冯先生,欲入凌烟阁乎?” “……” 付暗欲言又止,他心里已有一个很吓人的猜想,但看着两人的理所当然、似笑非笑的表情,却不知能与谁分享,只能生生憋在心下。 校尉他,与天子的面容一模一样…… 复唐、复唐,校尉是为天子复唐,还是为…… 付暗心跳加快,脸色竟有些发白起来,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兼具紧张、害怕、担忧,以及一丝丝兴奋? 为何会有兴奋,付暗也不清楚,他下意识的挠着后脑勺,似要将头发抠下来似的,沉默了起来。 “付统领,你这是?”冯道看着付暗的异色,稍稍惊诧。 “咳,没有没有……”付暗回过神来,干笑道:“二位先生一语,令在下茅塞顿开,一时被萧帅之远计惊住了心神……” 冯道笑着摆了摆手,以示不值一提。 没过多久,厅内响起了齐声。 “萧将军,俺们就先退下了。” 萧砚并不起身,抿着茶水道:“今天是汉地的除夕,诸位替麾下儿郎领一些赏赐,就当是我给漠北等一众勇士提前发的新年红包。” 几个渠帅大喜,急忙弯腰向下:“俺们拜谢萧将军!” 萧砚面有笑意,挥了挥手,旁边立马就有不良人跟着出去。 他的钱自然不是这么轻易就好拿的,笼络几个渠帅算什么,麾下的不良人自然会替他向那些漠北士卒宣扬,他们到底是吃谁的粮、领谁的钱。 须臾,冯道三人入了大厅,韩延徽捋着长须,笑道:“萧帅这一番恩威并施,这一批漠北军和这几个胡将,今后只怕是‘不识地王后,只记萧将军’了。” “我的心思,果然瞒不过二位先生。”萧砚不由失笑。 韩延徽正色道:“此虽为阳谋,却不是等闲人都能有效果的。若换作我们,成效恐怕只会适得其反,据仆所知,草原上最是尊敬强者,我们对他们释放善意,这些胡将只会认为我等软弱可欺。 可萧帅您却不同,只需稍稍给他们一点甜头尝尝,彼之胡将只以为是得了天大的脸面,反而会愈是敬您、怕您。” 冯道在一旁补充苦笑道:“此便为,人与人不可同日而语。” 萧砚莞尔,果然还得是专业的,拍马屁就是比一帮武夫顺耳中听的多,他摆摆手,示意揭过此篇。 韩延徽便捻了捻胡子。 “算着时日,萧帅不久就要重返幽州了。” 冯道摇了摇头,正色道:“时机要选好,李振逼走萧帅,岂能如此善了?其还未尝下恶果,便能轻易吐出来?” 这两个人在这一语之后,便又相视一笑,但这一回,却显得有些渗人起来。 萧砚也不禁发笑,最毒不过读书人,这两人可能起初在幽州都不算什么熟人,但在他麾下后,反而很快就成了知己,若换个难听的说法,便是两人极是臭味相投,奸计甚多。 一旁,付暗默默近前,低语出声。 “校尉…… 瀛洲不良人,联络上了。” (本章完) 第159章 唐之弱,以河北之强也,唐之亡,以 正午过后,庄子里响起一片马蹄声,一路向外出去,却是惊起一阵见礼声。 “见过校尉。” “校尉、付百户……” 便是一些还在押送辎重的漠北人,也纷纷让道于旁,恭敬的按手于胸前,弯腰下拜。 “萧将军。” 队伍中被簇拥着的萧砚,面色稍有些冷峻,但仍然向左右轻轻颔首,就算是一一回应了。 后面庄园里一座不高的阁楼中,降臣持着一本医书遮挡在额前,眺望着萧砚远去的身影,不悦道:“不是说今日过节吗,他怎么也这般忙?” 阁楼内的长案边,姬如雪想擦一擦额上的汗,却碍于指尖有面粉,故只是用手腕轻轻拭去,进而下意识替萧砚轻声解释道:“在凤翔时,临近年节的时候,岐王也总是忙的很……” “嘁。” 降臣百无聊赖的扔掉医书,坐在一面用木架支撑的摇椅上,一边轻轻用笔直的长腿支着摇椅晃动,一边撑着脸颊,看姬如雪在长案边揉搓着面团,进而便是擀面、剁馅、包馅,一气呵成。 在另一边,阿姐的鼻尖上、脸颊上、额头上,满满沾的都是点点面粉,她个子不高,踩着一个马扎,才方能好好揉着一个面团。但尤是如此,她依然乐在其中。 她一面哼哧哼哧的使劲,一面哼着不知从哪学来的俚语歌谣。 “年夜饭,就该吃一碗热腾腾的元宵……” “虽说许久没吃过元宵了,但这东西,应是上元节才食用的吧?”降臣不由轻轻颦眉。 阿姐才不管,傲娇道:“额就要包、额就要年夜饭吃!” “嘁。”降臣再次不屑,不禁暗想过年实在是让人索然无味,半点趣味都没有。 不过待她看着姬如雪捏出一个个小巧精致的饺子花边后,心下却突然有些意动起来。 她摊开纤细修长的手指,才发觉自己竟没有包饺子的经验。 而姬如雪却是极为娴熟,甚至还能变着花样包,每一个都恰到好处,虽还需等到夜里才下锅,但已然很有食欲。 天生的傲娇感并不容降臣去做这种事情,但她却不自禁的凑了过去,净了手,鬼使神差的学着姬如雪的动作捏了一个。 “这般样子,合适吗?” —————— 几骑驰出庄园,入了荒野。 后面的大庄子卧在一处山坳内,出入仅有一条通道,山口有一条河水,需架桥才能通过。而山庄向里,不但尚有数百亩良田,终年都有十来户佃农在劳作,山谷之后还有一片占地极广的湖沼洼地,风景甚是宜人。 这一座山庄,不仅能进退自如,还能自给自足,是一处天然绝佳的庇护所。大半年前萧砚北上从此经过,很敏锐的就察觉到了这一个完全可以当作据点的地方。 彼时,山庄主人不过只是将此处当成了一远郊别业,并未有驻养私军的实力,且其当时正忧惧刘氏内乱,急着南下去中原避祸,便很轻易的就被萧砚以高价买了下来,直至现今,已成了兖州分舵在河北的首要驻地。 事实上,萧砚买下这山庄,并不只是看重了这一庄园的实用性,还是因为此地的地理位置。 瀛洲。 此地居于河北平原的腹地,与沧州毗邻,乃幽燕的门户之一。在南北朝之前,这里多被称为河间国、在后世,这里又被称为河间府,素来是捍卫幽州的平原重镇。 且反之来说,瀛洲亦是中原门户。虽然地处于平原地界,距离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分界线的太行山脉较远,但此处有一个最大的优势,便是数道重镇的中心枢纽。 这里西南不远是另一军事重镇真定,东南不远就是沧州,这三镇形成倒三角,几乎是把守着渡黄河南下的门户,而过了黄河,便就是开封府汴梁。 可以说,就算沧州与真定把持在大梁手中,但只要萧砚掌控住瀛洲,河北、中原就完全可以来去自如,直趋黄河,逼压汴梁,所以才会在这里设一兖州分舵的河北驻地。 且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很关键的一步,便是瀛洲亦有不良人分舵所在。 按照常理来说,沧州既有不良人分舵,辐射范围已能环盖整个河北腹地,又在与其毗邻的瀛洲再设一分舵,看起来很是没有必要。 萧砚初始亦是如此作想的,他刚开始并不理解三百年前的袁天罡,为何会在河北同时设两个分舵所在。但甫一经过瀛洲本地人的冯道解释,他感觉应是明白过来了。 现今天下,朱温会对沧州几镇耿耿于怀,自然是因为河北并不握于中原手中,他对河北不能形成什么威胁,而河北却能轻易威逼汴梁,所以才会数次亲征,不图河北全境,也求能够掌控住沧州几镇,夺取对燕地的主动权。 但在百年前的大唐,固然统一了整个天下,但河北与关中之争,却一直从南北朝之际,一直绵延到了安史之乱。关中门阀对河北士族的打压,也一直从唐初延续到了唐末。 李唐建元之前,河北与关陇之间就有对立。 河北士马甲于天下,但从秦汉以来,关中就作为富庶之地,一度傲视群雄,其盆地地形和富饶土地为各个强主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特别是从北周灭北齐之后,河北士族就一度衰弱不得重用,而隋唐结束乱世一统天下,亦是重用的关陇集团。 河北地区的政治诉求一直得不到满足,从唐初窦建德之死后,怨气便一度攀升到极点,虽其后的乱事多被平定,但民心却不定,或者说是河北士族对关陇不服。 在这种情况下,终唐一朝自然会不断的限制打压,特别是太宗之后,许多举措都隐隐带着削弱河北民力的心思。 天宝年间,河北赋税重而待遇低,玄宗限制河北本地士人科举入仕、吸纳五姓七望到长安定居,又对崤山以东的百姓课以重税、在河北设立边镇、任用胡人为将…… 等等举措下,河北一直无望崛起,士族在朝堂上、军队里的影响力越来越低,自然对关陇集团的统治根基愈来愈没有威胁。 这些举措的成效自然显著,但河北民心却犹如鼎沸之势,终将压不住。 在这种情况下,瀛洲不良人分舵便应势而生。 瀛洲毗邻数个重镇,且距离涿州(范阳)镇仅百余里,一应动向可立即抵达天听,可谓是三十六分舵中最为顶尖的战力。 在终唐一朝,瀛洲分舵直接听命于不良帅,不设舵主,主要替袁天罡镇压范阳,亦有监视河北全镇的目的所在,除去总舵外,实力隐隐居于三十六分舵之首。 萧砚还从老翁等第八代不良人口中,得知过瀛洲不良人分舵的秘闻: 武皇神龙年间,袁天罡致仕,卸任国师、不良帅等一切职务。权臣章五郎把持朝政,意欲篡权夺位,为了诛杀袁天罡,除去这一他的首要威胁。便就是以不良帅的身份,号令瀛洲分舵出动。 虽说其计最终未成,但管中窥豹,也可见瀛洲不良人的实力之强。 …… “一直以来,瀛洲分舵都殊为神秘,除却河北事宜外,基本不会有什么动静。” 付暗控马稍稍落后于萧砚,补充道:“据老前辈所言,瀛洲分舵在神龙年间过后,几乎像是除名于三十六分舵了一样。 不过根据一些老人知晓,瀛洲不良人还是一直都存在的。安禄山、史思明二人生乱,便多有他们的影子存在。安史之乱后,朝廷为了拉拢河北士族,对河北多行安抚举措,瀛洲不良人才慢慢蛰伏下去的……” “这般说起来,他们确实与旁的分舵不大相同。”萧砚笑道。 付暗不禁点头:“恐怕不是好相与之辈……” 后面,冯道与韩延徽操纵着坐骑近前了些,迎着风雪一左一右伴着萧砚策马。 “河北之祸,始于北齐。昔年北周灭北齐的时候,北周人口仅有七十余万户,北齐却有两百余万户之众,几乎是北周的三倍,而北齐的故地就在河北和山东。在这般的压力下,北周自会对河北之地的民力进行消耗。” 韩延徽亦为河北人,对这段历史自是了如指掌,道:“北周末年,隋主杨坚继承北周帝业,亦是承继了关陇集团,亦会对北齐故地不断打压。隋炀帝杨广数征高丽,俱用河北人力,为的就是削减河北的人口。其后又是大唐……” 一旁,冯道叹了一声。 “唐之弱,以河北之强也;唐之亡,以河北之弱也。 河北虽一直遭受打压,但‘安史之乱’却让被大唐中枢把持的关东州县军队、精锐西北边军尽数消亡殆尽,所以河北三镇开始形成了事实上的割据,从今以后便凭借着强大的威慑力,逼的其余怀有野心的藩镇不得不听命于唐室,才能勉强维持三方平衡。此为‘唐之弱’也。 不过黄巢祸乱以来,朱温与李克用迅速崛起,对河朔三镇、山东诸藩镇、河中、河南等诸镇都形成了碾压之势。河北三镇实力衰微,无法对朱温形成挟制之势,唐室中枢亦无余力号召其余藩镇,平衡被打破,才让朱温得以篡唐自立……此为‘唐之亡’。” 几人早已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言语间并未对这一朱家皇帝有多余的尊敬,冯、韩二人既已认定萧砚为主,在私下里偶尔也不会忌讳这些称呼,反而使得言语更加清晰明了、通俗易懂。 一旁的付暗听的云里雾里,而萧砚却不得不佩服冯、韩二人。 到底还得是文人,且两人还是当世超俗的文士,见解确实很超前。 旁人想不通的道理,冯道、韩延徽两人却能一针见血的指出来:朱温之所以有胆子代唐自立,并非是因为他真的实力强大到了离谱,而是他有底气能够代替唐室与地方割据藩镇的达成一种平衡。 若是河朔三镇依然有足够强的实力,逼的朱温不得不维持着唐室的名号联合各藩镇,大唐自然会继续延存下去。可河北已然衰弱,大唐维持的平衡已彻底失去控制,朱温自会上位,开始继承安史后大唐一直想做但一直未能做成的“中央集权”。 就算是这样,朱温依然对河北忌惮不已,连年征战,就是想要消灭河北三镇与李克用,毕竟李克用居于河东,算起来也是河北,乃是中原的心腹大患,只有彻底解决掉河北,他才能够安心坐稳皇位。 而与之相对的是,自始至终朱温都一直未将江南等地的诸侯放在眼里。 冯道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河北之祸,根本在于河北一地,数百年未出雄主尔……朱温虽独霸中原,但未必就见得能得到河北民心。此番乱事,是主公你的机会。” 萧砚轻轻颔首,冯道说的不错,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河北与关中的孽缘,一直到了数十年后,河北出身的赵匡胤称帝,建立宋朝,终结五代十国,才会彻底结束。 韩延徽在一旁捋着须,毫不避讳的沉声道:“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数百年积攒的郁气,若能遇上一介雄主,当能趁势而上,助主公匡得天下。 在刘仁恭手上的河北,发挥出的实力一成不足,可若主公得之,自可俯视中原,肃清宇内!成就光武故事!” 后面,付暗已听傻了眼,听着二人的话,不由得目瞪口呆的盯着萧砚的背影,心下只是不住乱跳。 校尉到底是如何想的…… 不料,萧砚只是洒然一笑:“二位先生所虑,实在太过长远了些。现今当下,萧某可是大梁的归德节度使。” 此语一出,冯、韩二人都不由叹息一声。 两人自然清楚,萧砚这会并不是割据河北的好时机,底子太薄,还不足以成为河北民心的代表所在,只能慢慢徐徐图之。 可若那什么‘瀛洲不良人’真如传说中那般厉害的话,应是掌握河北的一大助力。 几人不复再言,一路向东疾驰。 在一处残破古旧的寺庙外,所有人都下马,萧砚一人负手而入,入了寺门,进入中殿。 中殿内却并无佛像,仅有一褪漆的交椅。 萧砚上前,轻轻抚着交椅上的灰尘,默然不语。 须臾,两道低冷的声音,突兀的凭空响起。 “不良人解散已久。 大唐已殁。 何人召唤我瀛洲不良人!” (本章完) 第160章 瀛洲分舵 瀛洲远郊。 “主公一人进去,无恙乎?” 韩延徽揪着胡须,只是不时的向寺庙内张望一下,进而看向付暗询问。 “韩先生勿忧,不会出现什么问题的,就算会有什么意外,能伤到萧帅的人,恐怕我等也充不上什么用处。” 付暗虽有些走神,但仍然第一时间应道:“凭萧帅的手段,非一流高手都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且瀛洲分舵是自己人,不是什么虎狼之地。” 韩延徽应声点头,他自是听闻过萧砚的本事,这位萧帅,可开四石大弓、执丈长马槊,能射能打,是一位可披百斤甲胄亲自冲阵的一流武夫,确实要比他以往效忠的刘氏父子猛的多,毕竟就算是刘仁恭年轻的时候,也并非是那种可上马冲阵的猛将。 但他仍然叹道:“依我观之,主公实在太喜欢只身涉险了,此非长久之计也,以往不谈,从今以后,我等该要多多规劝之。” 说罢,他便捋着须眯眼道:“主公年岁不长,亦没个子嗣……” 扶着刀的付暗不由呛出声,说实话,他终日跟着萧砚,经常忘记这位校尉实际上年龄比他要小上近十岁。但韩延徽的想法却也实在太长远了些,要知道,萧砚明日也才虚岁十九…… 旁边,一直拢袖赏雪的冯道,这会只是笑的直不起腰,扶着韩延徽的肩膀道:“等等、等等,老韩,你这说话口吻,险些让我觉得你今岁已四五十好几了。” “有什么问题?”韩延徽板着脸道:“主公涉险,乃人臣之过也。” 他一板一眼的直白出声道:“草台班子初创,自该以主公为本。大业未成,焉能掉以轻心?” “你言之有理。” 冯道拢着袖子,却是被韩延徽正经的模样看的不好意思起来,这会便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脑袋,一本正经的小声道:“若说起来,主公尚未婚配,正是联姻的大好年纪。博陵崔、清河崔、范阳卢……据我所知,这几家都有待字闺中的千金…… 你什么表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士族不受待见,但这几家的门生故吏遍地都是,与河北紧密相连,不可谓不是巨力……” “好是好,但凭借主公的底子,正该拉拢河北将门,便不是河北的将门亦无妨,陈州符氏,世出将种,此代符存审,便在李克用麾下效命,备受重用。”韩延徽板着手指,道:“还有麟州折氏,虽说地位是低了些,但亦为一大助力……” 冯道捋着小胡子,只是狠狠皱着眉,却在突然间,‘嘶’的一声:“主公身边那个姬姓小姑娘,恐怕……” 韩延徽的声音一顿。 进而,两人同时看向付暗。 “付统领,你可知那位姬姓小姑娘的底细?” 付暗哪敢掺和这种事,大为摇头,如避之不及般扶刀走开:“来几个人,随我去那边看看……” 冯、韩两人大感可惜,进而傍着寺庙的墙壁,只是冒着大雪如数家珍的各自争着意见。 “主公麾下,焉不缺士人?今后治理河北,岂能尽数让主公亲力亲为?” “非常之时,自当以将门为重……” —————— 寺庙中殿内。 交椅上的积灰被随手扫开,萧砚却并未坐下,而是立在一旁,折身望去。 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这中殿的大门便已悄然而闭,外间黯淡的亮色几乎骤然被掩在了门后,致使中殿一片黑暗。 但尤让人惊奇的是,却偏偏有一道幽暗的光亮,马上从不知何处探了进来,映在灰尘遍地的地板上。 此时,这地板上已有两串脚印一左一右绵延,消失在黑暗中。而两道人影,却霎时凭空出现在了中殿正中,形如鬼魅一般的盯着他。 青衣黑甲,唐刀斗笠,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又呈列着左右的方位,以一种微妙的站位,隐隐堵住了萧砚的退路。 正是两个佩戴着面甲的不良人,且值得一提的是,两人身上的甲胄已是很有些年头,虽然依还是噌亮,若隐若现的闪着寒光,但却能从其上分列不均的创痕看出来,这些甲胄很是历经了无数大战。 起码,看起来要比兖州老翁的甲胄都显得古旧。 “问你话。” 两人初始还环胸而立,但萧砚甫一折身过来,当先那不良人便不着痕迹的反手握住了刀柄,毫无感情的漠视着他。 很明显,两人纵使知道萧砚是不良人,也同时做好了下杀手的准备。 “晚辈,不良人天暗星。” 萧砚轻轻按着交椅扶手,扫视着二人的身形,道:“此来叨扰瀛洲分舵的诸位前辈,乃是与河北乱事有关。” “大唐已殁,瀛洲分舵已不行河北之事。” 那不良人并未松开刀柄,反而将之骤然抽了出来,进而斜指着地面,沙声道:“还有,瀛洲不良人并不受诸舵节制,你若无别的事,离那帅位远一点。” 萧砚洒然一笑,并不在这种事上头铁,顺从的松开了交椅扶手,负手于身后,继续自顾自道:“晚辈此来,是索求河北诸州镇、各将门、士族的详细信息。 如河北各个士族、将门,出仕晋国、歧国、蜀国、梁国乃至江南诸镇的详细内情,还望瀛洲分舵的诸位前辈,能行个方便。” 那不良人静静听他说完,只是沙声继续漠然道:“瀛洲不良人并不受诸舵节制。” 萧砚负手来回踱步,道:“武德四年(621年)七月,窦建德旧将刘黑闼起兵反唐,次年三月被太宗于洛水大败而定。六月,刘黑闼借得突厥兵再起,侵犯山东,这一次,皇太子李建成挂帅替高祖出征,并斩刘黑闼与其弟刘十善,山东遂定。 这一次平定河北之乱,皇太子成功安抚了河北,并听取党羽意见,‘深自封植,因结崤山以东英俊’,将太子一党的势力延伸到了河北。其后太子与齐王欲谋害太宗,复被太宗于玄武门一战而定,从此以后,河北人心不定。 瀛洲分舵,便是不良人最初设立的分舵,是为太宗监视河北而创,三百年的累积,河北无数士族兴衰,几乎操纵在诸位前辈之手,对于这些士族基本的信息,于诸位前辈而言,恐怕只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吧?” 自始至终,那两个不良人倒是给他面子,并未随意打断,甚而是极为认真的听着,似是回顾先辈的辉煌一般,默然不语。 待萧砚说完,那不良人才沉声道:“你说这些,是为何意?” “延续了三百年的东西,焉能如此轻易割舍?”萧砚负手立住,道:“于诸位前辈而言,大唐殁去,但恐怕仍然时时刻刻监视着河北动向,以待大帅重新启用诸位,再兴旧业尔?” “嘎嘎嘎,分明只有两个人,伱这后生,偏偏张口闭口就是‘诸位’。” 这时候,那后面一直环胸不语的不良人终于邪笑出声:“怎么,你已察觉出这中殿,不止我们二人了?” 萧砚淡然一笑,叉手向旷寂的中殿左右一拜。 “晚辈虽并未当面见清诸位前辈身形,但诸位前辈的高人之气,却是隐隐让晚辈后怕尔……” “废话什么。” 那抽刀而出的不良人向后面叱了一声,声音很沙哑,明显是一个老人,但中气很足,以唐刀指着萧砚,毫无感情道:“你说的不错,瀛洲分舵从贞观四年初创至今,无论天下兴衰,任务只有一个,便是盯着河北。昭宗解散了不良人,却并未解散我瀛洲分舵。 但这些,又与你这后辈,有甚关系?” 他冷笑一声,道:“再说一遍,我等可不识什么天暗星、什么天明星,若非是看你诛杀了刘守光,挑起河北祸乱,你没机会走进这中殿。 再说一遍,从那帅台上滚下来,离帅位远些!” 后面,那环胸的不良人再次嘎嘎一笑,饶有兴致道:“老子若记得不错,你这后生带着兖州不良人,叛了朱温吧?怎么,活够了?” 黑暗中,中殿四面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嬉笑声,声音明明听着都挺老,但那股子戏谑感,却偏偏让人心觉这些人都是一些年轻人。 恰入殿,萧砚还当这些人都是一些老古板,但现下观之,其中倒有一些比较跳脱的老古董。 起码凭他的感知来看,这瀛洲分舵中的不良人,应基本没有年轻人,起码在这中殿内,来的都是一些老东西。 见萧砚只是一脸平静的不动,那不良人再次戏谑笑道:“真以为你在幽州杀了一山牙兵,修了那什么玄冥教的破神功,就天下无敌了?能与漠北萨满交交手,不算什么,能从咱们的手中捡一条命,才算你厉害。 对了,特意提醒你一句。因为你在河北闹出的动静,我们特意分析过你,败你的法子,起码可以超过十种。” 说罢,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其背后的唐刀就自动出鞘,凌空而起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入他的掌中,寒光闪烁,映在了萧砚的脸上。 “趁一帮老东西还忍着没动,老子劝你抓紧时间滚出去。”他的声音转冷,唐刀在掌中转了一圈:“我们两人,已是最好说话的人了。” “倒是让诸位前辈看得起。” 萧砚尤很客气,笑着用下巴举了举四面:“诸位前辈齐聚如此,就是欲收拾晚辈的?” 最前方那不良人似是觉得有些丢人,只是一言不发。 倒是后面那人嘎嘎一笑,显然认为群殴才是王道,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罢了罢了,本来不想搬出总舵主的。” 萧砚摆了摆手,道:“诸位前辈如此态势,显然是不想行方便了。事实上,总舵主早已放权于我,让我代行总舵主之事,瀛洲分舵至……” “三千院那小子,还活着呐?”黑暗中,有一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咂了咂嘴。 下一刻,某个角落里又有人冷声道:“三千院来了瀛洲,亦要来向我等拜码头,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号令我们?” 台下,那邪笑的不良人再次嘎嘎一笑,用刀向下挥了挥,不客气道:“滚下来。” “废话什么,权当为不良人清理门户了!” 黑暗中突然有人叱声道:“游义,还在等什么!?” 听到这一声,站在前面的那不良人还稍有犹豫,但后面那人,却是霎时嘎嘎一笑,脚步快的形如鬼魅,瞬间掠过数丈,刀芒闪烁,几乎是瞬间贴近了萧砚的面门。 “后生,老子与你玩玩。” 眼见刀锋骤然劈入了萧砚的脸颊,这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刀势仍然不挫,极力向下,干声道:“后生,你太慢了……” 呼—— 刀势不减,骤然劈下去,但却是劈散了一片影子似的,被刀风拂过,萧砚那负手而立的人影便悄然飘散。 这不良人定眼一看,瞳孔猛缩,这哪里是萧砚,分明只是一个黑雾而成的人影! 地上的灰尘掠起,好似这中殿内惊起了一阵轻风。 不对,殿内怎么可能会有风? “蠢羊,小心后面!”后方几乎是骤然暴起的游义大喝一声,手中唐刀瞬间掷出。 名唤做公羊左的不良人心下警铃声大起,却在还未来得及折身的骤然间,全身惊起一片鸡皮疙瘩。 “嗡——” 中殿幽暗,贴着他的脚跟处,传来一道声响。 余光瞥处,却见一道高高的人影,已比他更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身后,进而黑影闪动,却是一柄狭长的魔刃凭空而现,骤然下劈飞掷而来的唐刀,似如削铁如泥一般,将之轻易分成两半。 公羊左虽被惊住,但亦是与游义配合默契,余光瞥去,脚下就已凌空跃起,单手在腰后一抹,竟又抽出一段长柄来,进而一把接入唐刀的刀柄,霎时而成一柄斩马刀,然后以力劈华山之势,朝萧砚头顶劈去。 后者不慌不忙,魔刃猝然横举上方,以隔挡之势迎上。 “噗……” 公羊左本全力以赴,却见那魔刃倏然被唐刀轻易斩散,心下便是一喜。可唐刀顺势而下,直取萧砚首级的场面并未出现,而是突兀的响起一道清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 下一刻,那散在空中的煞气滚滚缭绕,却是重新凝聚而成一柄魔刃,隔着半寸的距离,抵着公羊左的咽喉。 后方,差点摸到萧砚背脊的游义骤然一僵,进而向后倒飞出去。 却见唐刀之下,却是一泛着幽幽绿光的玉制令牌,正由萧砚两根手指不轻不重的夹着,恰好隔挡住迎面不足一寸的刀锋。 哪里有那么多恰好,分明就是这后生极为精准的预判到了公羊左的动机。 公羊左在暗恼之余,却是喉结上下滚动,一眨不眨的看着那枚玉制令牌,其上细致古朴的纹路,浑然形成‘不良人’三个字,连成一笔,杀气十足。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胜负即分。 局势,也骤然而分。 黑暗中,几乎是所有人都错愕的立起,进而在怔然之后,同时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中,任凭外间的风雪声一阵一阵的传进来。 “此物,可号令诸位否?” 萧砚身形不转,魔刃缭绕,只是夹着唐刀,抵着公羊左的咽喉,语气淡淡。 外间风雪呜呜作响,静谧中,公羊左手上的唐刀猝然而裂,一寸一寸的落下碎片,在地板上响起一片琐碎声。 公羊左喉结上下滚动,目光难得不敢直视萧砚的眸子,向一旁避开。 萧砚手中魔刃消散,不再看公羊左,单手负于身后,不徐不缓的举起手中帅令,不杂感情的漠然出声。 “我问。 此物,可号令诸位否?” 黑暗中,无言片刻,无数人影终于齐刷刷抽刀而出,进而面朝着此面,单膝而跪。 整齐有力,却鸦雀无声。 萧砚仰头闭目沉思许久,终于折身而过,面对着隐约闪烁的重重寒光,不紧不慢的轻声道: “诸位,一起复兴大唐吧。” (本章完) 第161章 心气 风雪声一下一下的从中殿外撞进来,原本闭合的殿门此时却突兀的松动起来,门缝间有丝丝寒风便趁机灌了进来。 很显然,这中殿内的某个老家伙在听闻此言过后,心神便突然乱了,连带着内力也波动起来,一时没有压住那缺少门闩的殿门,以致寒风宣泄灌入、抹抹光亮也终于映了进来。 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去顾忌这一点小细节,无数掩在面甲后的眼睛都只是注视着那站在帅位旁的身影,那枚被其单手举过头顶的玉制令牌,此时亦在光色下,从内向外淡淡的闪着青芒。 哗—— 殿门终于未在外间呜呜的寒风中承受住,猛地向内撞开来,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亮色,正正延伸到萧砚脚边,亦映亮了戴着斗笠、却尽皆跪地向下的近百瀛洲不良人。 萧砚面色冷峻,双眸只是扫视着一众人影。 直到此时,他才彻底看清这些了这些掌控河北近三百年的瀛洲分舵不良人,伤痕累累的甲胄、古旧的青衣、褪色的斗笠、斑驳的双鬓…… 河北,这一从唐初开始便以胡驭胡的地区,数百年来皆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幽燕气质。 粟特人安禄山立马关山,腆着便便大腹,席卷了半个盛唐,平卢、范阳、河东三镇的官兵都愿意跟着他起兵。以田承嗣、李怀仙、李宝臣为首的“河北三镇”祸害大唐百年,既不听调也不听宣…… 可以预想得到,作为长安驻在此处的前哨,瀛洲分舵在这百年间,必定是随时充满了杀戮、暴力、血腥,一如起初,从不改变。 但从来如此,并不见得就是对的。 恐怕连他们自己,都已不知道自己在坚守着什么,无数人可能甫一出生,便就是带着杀戮临世,镇压河北已不是他们的任务,而是他们世世代代的目的。 恐怕连他们自己,在听到这一句‘复兴大唐’之言,都会错愕茫然,而后惊疑不定。 萧砚并不想改变什么,亦不会去评判这近三百年的行为是对是错,只是抬步走下帅台,将帅令收入掌中,负于身后。 “煌煌盛唐是已远去,唐殁之时仿佛就在昨日。但诸位坦言之,忍看大唐终乎?忍看天下群贼蜂起,离先辈们所言的盛世愈来愈远乎?” 他不徐不缓的扫过每一个瀛洲不良人,声音不大,但恰能传遍整个中殿,语气平静,却恰能让每个老家伙都感受到一股磅礴的朝气。 “河北之祸,是绵延了数百年,但彼时世间,为祸的又岂有河北?河东、陇右、关中、西蜀、江南、淮西,甚至是塞外,何处不为祸?诸位盯着河北,又有何用? 中原诸镇纷争起落,塞外胡族图谋南下,各路诸侯醉生梦死,为私欲尽耗世间民力,天下不复盛世基业,九州俱成白地。彼时,区区一河北之祸,比起天下之祸,又算得了什么!?” 萧砚环视众人,朗声道:“诸位尽皆不良人之骁锐,数十年却尽数困守河北一地,守的两鬓斑白、守的大唐终殁、守的百年坚守俱成空谈。大唐已殁,数代先辈所为,难道只是烂在这瀛洲、烂在这河北?先辈遗志,是阻河北之祸于河北,但如今,世间四处皆祸—— 诸位,焉能不去看看天下尔!?” 外间的风雪声一下又一下的灌进来,殿门框框作响,却掩不住萧砚的声音不断在中殿回荡,一些掩在面甲后的沧桑面容,不由稍稍复杂。 便是一把年纪但依然桀骜的公羊左,此时也终于正色起来,而非以孩视的态度对待这个看起来名不副实的天暗星。 “复兴大唐,岂是易事?” 不过马上,人群之中就有一老人收刀入鞘,冷哼道:“安史祸乱后,大帅穷尽百年时间,亦无力复兴贞观、开元之景。李家百年前就压不住天下人,而今世道,又能压得住了? 小子,你真当老夫敬的是你?哼,老夫敬的是那块帅令!大帅都需要耗费百年光阴促成的事,凭你、又或者是凭我等,焉能做成?老夫这半辈子虽只懂得打打杀杀,但亦能明白,天下民心已非李氏,若无大帅裱糊,便是不良人,又有几个念着李家?” 他直起身,随手取下面甲,露出了一张满是沟壑的苍髯面容。他拍打着面甲上不存在的灰尘,悠悠长叹:“小子,大帅为李家效忠了三百年,如此忠心耿耿,在而今这世道也需要暂且蛰伏,老夫劝你一句,莫要去出头行此逆天之事。我们这帮老家伙是有一把子力气,是不惧死,可也不想因为这不可为的事,去白白献了性命。 盛唐?呵呵,除了大帅,谁见过那副景象?老夫是很向往,但老夫一出生的时候,这天下就已烂的不成样子了……” 一些不良人虽惊诧这老头子突然起身,但也只是沉默,并未反驳,显然认同这一观点的不在少数。这中殿之内,毕竟多是老头子,自是早就没有了年轻人才有的锐气。 “不可为的事?” 萧砚却依然只是双眸锐利,扫视了下所有人,进而将目光落在那起身的老头身上,道:“你认为这不可为之事,是何?是匡复李家,还是重振盛世?是与天下诸侯为敌,还是揽不回千万人心?或者言之,只是你不敢踏出这无数先辈编制而成的河北?” “休要激老夫!”那不良人脸上的须髯像戟似的一根根怒张而起,但在冷静片刻后,仍只是冷哼道:“便如这些,难道你就能做得?” “难道,今后就会有人做吗!” 萧砚上前一步,毫无所惧的直视着所有人的视线,沉声道:“难道因为一句不可为,就要甘愿的等到碌碌终老而死?既然憧憬盛世,何不亲手去开创它? 男儿当世,不管这什么狗屁天意到底如何拨弄,不管这世道如何艰难,都该奋力挣扎、拼死而斗、绝不低下男儿须眉之首!只要一息尚存,都该勉力拔剑! 彼时就算身死,但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只要盛世降临,自会有人为我辈铸碑!一辈人,就该去做一辈人该做的事!” 他的语气铿锵有力,满满都只是这些不良人或许曾有但现今未有的锐利之意,惊得一众人都下意识气息急促起来,便是那起身的老头,也被最后一句话说的脸色怔怔,脸颊发烫起来。 这天暗星的心气好高! 一直默然不语的游义猛地抬头,面甲后的神色尽是愕然,一时间只觉气冲霄汉,甚有一股郁气倏然被冲散的感觉,不由在心下赞了一声。 在他对面的公羊左咂了咂嘴,只觉自己今天好险没杀了这天暗星,按照这小子的心气来看,分明该适合入他们瀛洲分舵嘛。 萧砚环顾众人,拎着手中的玉制令牌示于他们。 “若无这个帅令,我可能在诸位眼中什么也不是。但而今帅令既然操之我手,瀛洲分舵,便该从之。 “我今言之复兴大唐,可为乎!?” 中殿再次一静,那立起的老头满是皱纹的脸皮抽搐了下,憋屈且无可奈何道:“可为。” 余下众人,亦是应声点头。 “自是敬遵帅令。” 公羊左乐了一下,嘎嘎发笑:“既有帅令,从今往后,瀛洲分舵自会唯天暗星马首是瞻。可若大帅那边……” “我要的东西,后日之前,送至我的案头。” 萧砚不客气的打断他的声音,进而皮笑肉不笑道:“依照诸位的本事,最少也该有十余种法子,寻到我之所在吧?” 公羊左嘿嘿一笑,却是丝毫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人群里,游义近前抱了抱拳:“老夫游义,自会按时遣人将情报送至天暗星彼处。大帅避世过后,瀛洲分舵只认帅令,初见无礼,却是轻看了天暗星。本舵数十年经营河北,倒是成了井底之蛙,被磨灭了心气。” 萧砚向他回了一礼,进而经由游义引荐了一些不良人,待他们取下面甲后,却都是一些或灰白或已白发斑斑的老人。看得出来,瀛洲分舵此次,是真存了拿下萧砚清理门户的心思的。 他们若真是好好研究过萧砚,自是明白仅凭一些年轻小辈,不会是萧砚的对手,所以才会出动这么一大批经验丰富的第八代甚至是第七代不良人。 尤其是一些脸上满是伤痕的不良人,确为彪悍之人,沉默寡言的居多数。如那位桀骜的公羊左,却有一副好面容,难怪话要比旁人多得多。 而他们单独作战,几乎没有几个人会是萧砚的对手,但若是群殴,萧砚自认也很难有必胜的把握。 …… 萧砚终于离去,中殿内再次沉默了下来。 有人苍声询问:“如何?” 游义擦拭着唐刀,沙声应道:“大帅多少年未召唤我们瀛洲不良人了?而今一言思之,倒是天暗星警醒了我。没有大唐,咱们还监视河北做什么?” “自是谨遵帅令行事。”先前那驳斥萧砚的老人拎着斗笠,梗着脖子道:“大帅未发令,咱们就该扎在河北一辈子,老死便老死,又如何?” 说罢,他又不满道:“若非公羊废物,岂有这般多事?” 旁边,公羊左冷笑一声,取下了面甲,幽幽道:“若是其一早拿出帅令,你这老东西岂敢让我们两动手?传出去,不怕落个不敬大帅的名号?” 那老人冷哼一声,不屑多言。 再有人继续相问:“真要如兖州分舵那般,陪这小子胡闹?” “我看倒不是胡闹,这小子的脾性,对得上老子的胃口。”有脸上满是刀疤的老人倚靠着木柱,道:“老子这不读书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这小子若真是胡闹,大帅岂能留他到今日?” 一帮人若有所思起来。 公羊左嘿嘿一笑:“怕个什么,反正有帅令担着。不提三千院这小子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把帅令交给他,既然大帅未曾收回帅令,又犯得上什么事? 老东西们莫忘了,第三代瀛洲不良人跟随章五郎叛乱,当时都敢追杀大帅,流传至今,素被诸舵奉为楷模。传至我们这一代,怎么也不能落了气势不是?” 所有人都是无语,一时间响起一片骂声。 “还是请示一番大帅吧。” 有人终于出了一个还算靠谱的决定:“公羊肚子里有几点墨水,让他写一封信传过去问问。章五郎的错事,可不敢再犯……” —————— 萧砚出了中殿,才发觉外面的雪已大了起来。 冯道等人都钻进了寺庙廊庑下避雪,烧了火盆取暖。二人来回踱步,却是一直望着中殿的方向,好在终于看见萧砚被人送出来,才松出一口气。 付暗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在这期间,他也被冯、韩二人的忧虑惊得担心起来,但又不得不谨记萧砚的命令,不得擅自闯进去。 几个两鬓斑白的瀛洲不良人将萧砚送至出口,便立住不动,看着萧砚被簇拥着翻上坐骑,趋马向外离去。 见之前明明忧虑至极的冯、韩二人这会却一副淡定的模样,付暗在奇怪之余,终于忍不住了,凑上前去,低声询问:“校尉,如何?” “回庄吃年夜饭。”萧砚却答非所问。 付暗愣了愣神,冯道却是哈哈一笑,在马背上并不那么矫健的拱手道:“恭喜主公得偿所愿,诸事顺利,如今只欠汴梁反应了。” 韩延徽捋了捋须,因为风雪甚大,只是在一旁陪笑,并不开口。 这两人一看萧砚被人送了出来,便知事情必已办妥,加上这一句‘吃年夜饭’,焉不知这一心头之事无恙了? 付暗稍稍乍舌,回头望去,只见已消散在雪雾中的寺庙,好似又回到了那空无一人的迹象。 但他冥冥中觉得,这寺庙,今后应不会缺少香火。 —————— 终南山,藏兵谷。 “大帅,天子到了……” 袁天罡放下手中书卷,拾取桌上的青铜面具,覆于脸上,进而挥了挥手,殿门便无风自开。 门外,镜心魔躬身向下,稍稍趋步向旁避了避。 一披着蓑衣的青年正被两个高壮的不良人簇拥着,小心翼翼的望过来。 不过很明显,他并不能看清处于幽暗中的袁天罡。 有趣。 昭宗皇帝,竟不放心本帅。 (本章完) 第162章 数九 数十 “大帅。” 眼见殿门内的暗景向外蔓延出来,逐渐形成一道伟岸的人影,镜心魔本就小小的个子变得愈加小,直至最后,便整个人叉手俯首下去。 廊庑下,两个自始至终形如木雕的不良人亦是垂首,甚为恭敬。 披着蓑衣的青年下意识咽了咽唾沫,只觉殿内走出的人影好似伟岸的比殿门还高,让人下意识需要对其仰望,不论是视觉上,还是心理上。 这个他幼年就在宫闱中偶尔听闻过传说,这一年更是了解不少,却从未见过的国师、不良帅,就算已终于要临面相对,但仍旧让他觉得神秘、强大、具有压迫感。 而其人虽自始至终都未出声,甚而连面容都未让他看清,但那隐隐散出来的气势,却仿佛要比印象中的父皇都更甚、更让人局促不安。 故待那个人影完全负手踱出的时候,蓑衣青年已完全躲闪着目光,看向了地面。 一时间,风雪呼啸,建筑群四面的竹海晃动,传来属于寒风的声音,青年的余光里,只看见出现了一双很普通的布靴、已有些年头的布袍下摆。 但他也很明显的察觉到,有一道视线一直在打量着他,说不出来的感觉,但偏让他局促的捏紧了衣摆,低着头好似忘记了呼吸。 这个国师,未曾向他行礼…… 突然间,青年脑海里突兀的跳出这个怪异的想法来,然后怎么都压不住。 自从被不良人从曹州救出后,所有初次见他的不良人,都会极为恭敬的行臣子之礼。纵使是镜心魔面对施同(兖州老翁)时那般嚣张,姿态极高,但甫一见到他,也会规规矩矩的行臣礼。 除了…… 萧砚。 青年脑子里闪出了那个人来,那个他一直都很感激却从未看明白的人,在面见他时,也未行礼,也给他极大的压迫感。不过萧砚并未让他感到过多的局促不安,这般害怕。 但他却能通过几年皇帝生涯中的察言观色,敏锐的从两人身上嗅到一种相同的气息,那是一种对他的漠视感,或者可以换个说法而言。 这两个人,对皇权、对帝王二字,似乎完全没有畏惧感。 萧砚在面对这个不良帅时,会是何样呢? “……” 场面压抑沉默了许久,直到青年感觉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终于听到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 “抬起头来。” 青年的嗓子倏的发干起来,却完全不敢违抗,依声抬头。 他不敢去看那面青铜獠牙面具,避开目光,却发觉这不良帅身后的镜心魔,这会也正小心翼翼的用余光窥探这边。 “不像。” 袁天罡摇了摇头,旁若无人的沙哑自语道:“骨相太差了,空有皮囊,亦不复之。这一团伪造的紫气,倒是瞒了本帅十余载。哼,莫又是你与本帅相争!” 青年一愣,下意识的茫然眨了眨眼。 但马上,他就发觉到袁天罡并不是在与他说话,因为袁天罡马上就愤怒的拂袖转身,入了殿内。 “不是你,又是何人?” 袁天罡抬掌一摄,三枚八卦钱便摄入他的掌中,进而再随手一挥,三枚八卦钱遂浮于空中,周围流光闪动,却是让八卦钱不断变换样式,最后终定。 镜心魔并不奇怪袁天罡自问自答的样子,盖因这数十年他早已深知其中缘由。 大帅自负于天下,所思、所图已远超世间所有人。他懂得天下,一个念起、一个念终,便就是天下兴复,弹指挥间,百年大业亦可一朝倾覆。 但这天下却无人懂他,更无人能揣测他。唯有那已故去两百年的太史李淳风,才方能入他眼,自问自答,问的是李淳风,答的也是李淳风。 但让袁天罡愤怒的事,镜心魔却猜测不到,便小心翼翼的用余光去看。 乾卦、上九。 上九爻辞为:亢龙有悔。 这卦象就是说龙飞得太高,已经有所懊悔。孔子言此卦为:“地位尊贵却没有职位,高高在上却失去百姓,贤人居下位而无法前来辅佐,所以他一行动就会有所懊悔。” 上九位居上卦之终,为全卦之最高位,但是已非九五之中位,所以虽然高贵,却无民无位,亦得不到贤人辅佐,每一个举措必定会令卦中人后悔,得不偿失。 这卦象,说的是先帝,昭宗…… 镜心魔皱眉暗思,但也马上就忙不迭的垂下首,不敢去看。 殿内一片昏暗,但在当局人眼中,却是萤火点点,布有两道人影。 袁天罡负手沉默。 旁人则有人轻笑,指着他道:“亢龙有悔,阳极阴生,物极必反。先帝是疑你毁了大唐基业,才自导一场乱象尔,这可怪不得我。” 袁天罡不答,指尖挥动,卦象再变。 镜心魔没有忍住,再次用余光去看。 乾卦,初九。 初九爻辞为:潜龙勿用,磐桓;利居贞,利建侯。 卦象解读为:虽磐桓,志行正也,以贵下贱,大得民也。 初九位居上卦之首,虽爻辞为潜龙勿用,看起来好似也不适合行动,但卦象又解为:虽然徘徊不进,但是前进的心意是正当的,尊贵而处于卑贱之下,这样可以广泛得到百姓支持。 这一卦象,镜心魔这些年早已卜过多次,自然知道卜的是谁,正是先帝昭宗第十子李星云。 初九‘潜龙勿用’为初爻发动,在乾卦最低的位置,无法马上发挥作用,如同龙的时运未到,隐伏在渊之中。但却与上九‘亢龙有悔’不同,上九已为乾卦最高,升无可升,终会陨落。 而龙初潜于下,但至九五之日,终可飞天。这也是‘以贵下贱,大得民也’的卦象来源,依照卦象来看,李星云在未发达之际,皆为“潜龙勿用”,但能否有腾飞至九五,而成“飞龙在天”,又全在“潜”之时是能否做到隐忍而刚健。 按照卦象来讲,李星云已渡过了‘以贵下贱’的阶段,而今正需要潜起来,培养心性、磨练隐忍而刚健的意志。 所以镜心魔自始至终都明白,为何大帅寻到了李星云,却又要将其一直置于青城山剑庐。所有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在大帅的安排之内。 他若有所悟,心下念着卦象,垂首不语。 殿内,袁天罡看着三枚八卦钱,还是沉默。 但旁边那人却知他心意,笑道:“卦象没错,李儿花是你认定之人。《孟子》言‘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若你这支李儿花真能得到民心,焉能不取天下?” 但他的话头马上一转,支着下巴道:“但偏偏先帝就是疑你,他葬送了神策军、输给了李克用、供养起了朱温,焉能不疑这一认定的李儿花? 先帝自认大唐殁于他之手,又岂能将这一最后的希望托付于你?黄巢祸乱、诸镇难遏,先帝又岂不疑你?” “……” 袁天罡沉吟片刻,漠然道:“十为数之终,百年图谋只为此子,天下祸乱不过只为序幕,待潜龙回归九五,自有盛世降临。彼时李儿花归位,乱象自会回归正常。” 那人却洒脱一笑,摇着手中折扇,道:“可又有一言。‘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伱认定数十,先帝疑你,自然要认定数九,乱象自起,不过天数罢了。” 他挥了挥折扇,那空中的八卦钱再变,却是成了一坤卦。 “乾卦、坤卦,前为正阳,后为至阴。” 那人手指卦象,轻笑道:“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为阴盛至极尔,可逼阳与之交战才方可为。为君者,当为乾卦九五,为臣者,当为坤卦六二。 可惜,你的李儿花非九五,而先帝所选之数九,却为上六。” 他支着下巴故作沉思状,故意想了想,才笑道:“上一个‘上六’之卦中人,是司马懿吧?司马懿身为人臣,权倾天下,威逼魏主与其发生交战,结果以司马氏篡国,魏主身亡失国而结局。大帅认为,此卦可解?” 袁天罡冷哼一声,拂手一挥,三枚八卦钱尽数焚毁成渣滓。 那人却紧追在身后,继续道:“这卦象看起来,分明这数九才更合大帅之霸道,大帅偏要择数十,可是为了与我之天道相悖乎?” 袁天罡不厌其烦,负手淡漠道:“何为天意?何为天道?不过俱为空谈!” 他走至殿首,双手轻轻覆于案上的兰锜上,这剑架很大,其上陈放了一由黑布包裹着的宽长巨剑,这巨剑数十年如一日,都只是盛于这上面。 他单掌不徐不缓的摩挲着这黑布,毫无感情的出声。 “世间万事,风云变幻,苍黄翻覆。纵使波谲云诡,但制心一处,便无事不办。 天道?呵,何为天道? 本帅只知道—— 天定胜人,人,定兮胜天!” 旁边那人终于抿嘴不语。 啪—— 包裹在巨剑上的黑布瞬间被一道波光震的四分五裂,而后凭空焚为灰烬,向上飘扬而去。 黑布被震裂后,可以听见巨剑龙吟般的颤鸣。 嗡—— 似是数十年来终于启封,这巨剑竟自主的颤动起来,剑锋闪着寒光,血槽间流动着光芒,千百年来汇聚于其上的鲜血,而今尽数臣服于眼前这人之手。 袁天罡握住剑柄,冷笑一声。 “剑在我手,李淳风,天道又如何?可挡本帅一剑尔?” 旁边那人长叹一声,进而摇着折扇笑道:“那便设个注?” “呵。” 袁天罡不屑一顾。 那人却兴致盎然,捻起脸颊边的白发,想了想,笑道:“我压数九,再过十年,咱们看那位天命之人是谁,可乎?” “五年。” 袁天罡提剑而起,胸有成足道:“五年,天下乱象,必终于数十之手。” 那人捻着发丝发笑,自不言语。 而门外的镜心魔却只是心下暗惊,龙泉剑现世,大帅是欲…… 他心下大惊,稍稍瞄了瞄那蓑衣青年。 青年却是脸色煞白,半退一步,看着袁天罡伟岸的身影提着同样伟岸的巨剑走出来,嘴唇嚅嗫了下,还想再退,左右肩膀却被两个不良人忽地按住。 “我……” 但青年的声音还未落下,却见袁天罡指尖一动,一抹寒光霎时飞刺而来,没入他的胸口。 刺痛的感觉传来,不由让青年头皮发麻,但还未等他再有什么反应,袁天罡又已提掌一摄,他胸口的银针复还,落于他的指尖。 一丝血珠,颤颤悠悠的从银针上滑下,垂落于龙泉剑锋上。 剑锋之上的血槽,全无反应。 袁天罡复又冷笑,提掌抚过龙泉剑剑锋,剑面便重复寒光。 那青年这会才终于松出一口气,脸上满是大汗,全身无力的瘫坐下去。而这一回,那两个不良人却未挟住他,任凭他瘫坐在地面。 “大帅,那这……” 镜心魔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近前。 “本帅不感兴趣。”袁天罡随手一扔,龙泉剑便重新归位兰锜,精准无误。 他负手走到风雪中,毫无感情的扫视着满山的竹海。 “这位先帝,确让本帅小觑了。” 旁边那白发儒雅的男子却仍然还在,撑着脸颊笑道:“看起来,这位先帝分明是不甘被大帅摆弄而已。为人君父,他做到了。为人臣子,你做到了乎?” “本帅如先帝的意,助他斩了杨复恭、助他掌握神策军、助他拒李克用……为人臣子,焉未做到?” “这些昏招引发的后果,又如何?” “志大意满,若不经挫败,焉能成为圣君?”袁天罡漠然道:“先帝解散不良人,不正是掌握了大权后,欲摆脱本帅独揽大权尔?本帅让先帝得偿所愿,焉未做到?” “你呀你,百年过去,心肠太冷硬了些。”李淳风摇头道:“曾经意气风发的袁兄,岂是这般模样?” 袁天罡沉默不语。 李淳风亦无言,两人并肩而立,只是静静赏着这群山竹海。 “赌注……” 半晌,袁天罡回头,却见旁边全无人影,面具之后,语气怔了一下。 耳畔,有熟悉的声音传来:“赌注如何,岂不是看大帅你之心意尔?” 山风拂动,瞬间吹散了这一语,袁天罡立在栏边,只是沉默。 …… 镜心魔看着地上的蓑衣青年,语气中没了敬意,冷淡道:“从今以后,你不得再用李姓,记住了没有?” “我姓萧。”青年怔了一下,低声道:“兖州樵山庄人士。” 他迷茫了一下,轻声自语。 “从兖州到此的这一路上,我从来没说过,我姓李……” 镜心魔闻言一愣。 良久,他才狠狠折身,不客气道:“从哪来回哪去吧!送他回兖州!” 青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软弱的起身,在两个不良人的护送下,复又向山下走,但在离去之际,却倏的犹豫了下,面朝着袁天罡的方向,一揖向下。 虽说后者看都没看他一眼,但他仍然谢意一笑。 “……” 镜心魔面无表情的看着青年下山离去,小心走到袁天罡身后,请罪道:“大帅,属下擅自放归这人……” 袁天罡并不语,负手远眺着天际,茫茫雪雾,什么都看不清,却又好似什么都若隐若现。 一只信鸽穿过雪雾,落在了雕栏上,足端傍着信筒,咕咕的盯着二人。 镜心魔下意识就要上前,袁天罡却一伸手,揽下信鸽足端的信筒。 “世间四处皆祸……呵。” “大帅,您这是要,亲自下山?” “本帅,突然很想见一见这位—— 数九。” (本章完) 第163章 基业 滹(hu)沱河西侧,傍着太行山区,便就是山庄所在。 庄园处于太行山东麓的山前地带,临着滹沱河,算得上是这海河支系的上游,与下游多沼泽、河流改道频繁、不适宜居的地带不同。这里水土条件适宜,无洪水大浪,方圆数十里有多处村寨,人口很密集。 但从山口进去,却需穿过长长的山坳,两旁山势高峻,道中还有河水、洼地,向里去几乎是一路向上攀,左右环顾就能看见远处太行山巍峨的山势起伏、峰峦迭嶂,很是壮阔。 待骑马行上刻钟,视野才豁然开朗,山谷掩于其中,庄园亦隐居在此处。四面皆有耕地,溪水从山涧川流而下,道侧很有一番美景,绿荫环绕,溪水潺潺,正是隐居佳处。 但美中不足的是,上一任庄主很明显未肯对这里细心打理,或者说,其并没有许多的野心。 大片良地都撂荒,庄园后面连绵的湖沼洼地也没有利用起来,看着是美,但遍是淤泥、杂草,虽说如今是冬日,但开春之后,这些杂草必会疯长而起,湖水很难直接利用。 对这里,萧砚计划是出重金好好规划一下,山坳两侧高峻的山势上,宜建兵寨,从山口向里是上攀,但从里向外却是俯瞰,如有外敌,可居高临下两面夹击。加之道路并不宽敞,间有河水、洼地,可谓是易守难攻。 而山谷内,依附庄园的十来户佃农亦要重新安置一处,不能再东一片西一片。大片的良田都要开辟出来,庄园后面一眼望不到头的湖沼、湿地可以拿来牧马,这里居于丘陵之间,又在黄河之北,气候很凉爽,马不喜热,显然在这里会很舒服。 虽说曹州也有牧马场,但显然没有这里如此方便,也没有此处草木茂盛,可谓是天然的牧马之地,且并不需要蓄养太多马匹,只充作培养马种所在亦可。 从此以后,此处可以迁进一些不良人的家眷,充实人口,完全可以作为河北大本营所在。这里太广阔了,虽说萧砚只花钱买下了庄园,但山谷向里的无主之地,也完全成了他个人的私产,耕地估计都有千顷,更不用说比耕地还广的湖沼洼地可以养鱼、蓄养野物…… …… 夜幕已降下,山谷之内仍然灯火通明,在谷中山势最高处的一片楼阁上,亦有灯火点点。 此时雪势已甚小,但依然能将亭台间的层层瓦片染成素色,这个海拔约莫只有二三百米的小山,在这河北却已是难得的高山,从上俯瞰四野,只觉气势坦荡,一望无际。 便是素来给人以粗犷之象的燕地、这绵延万里的平原,此时也尽呈柔和之景。 冯道温着一壶热酒,笑道:“真不知主公如何觅得的此处宝地,阡陌交通,远比什么坞堡都紧要的多,开春后雇佣民夫开挖沟渠、修建池沼,只需整治一两年,供养几千人都只是等闲易事。” 对面的韩延徽捋着胡须,沙声应道:“这一大洼水泊,处在山套之中,可当一地屯军之所,最关键的是外间几无便捷通道可行,北连幽州、南通汴梁,进退有据,好生经营几年,可谓兵家要地。” 这楼阁前的亭台之内,自不止他们二人。 此时,萧砚负手立于亭台之前,处在这山巅上远眺着万里雪景,只觉一股气势荡然而起,让人全无郁气。 他从左到右戟指而过,笑问道:“此处宝地,即为兵家所在,二位可有意留一人替我打理?” 亭中,冯、韩二人动作都是一顿,进而对视一眼。 两人并不惊讶,如此除夕夜,等不了许久庄子里就马上开吃年夜饭了,萧砚却宴他们二人于此饮酒,绝不会是临时起意,更可能是早有思虑。 而说到宴请,就不得不说前任庄主虽说无甚野心,或者是无这远见眼光,这庄内一应享受之处,却是布置的不错。 不说山庄四面种植的一小片鲜花果树,开春后自是养眼。单是这山巅之上的亭台、傍着山涧而成的水榭,就已是这北地难得的雅致之景了。 站在亭台中眺望远方,风景无与伦比不提,便只是这一股西望太行山、南俯中原的气势,就必是请了名家测了风水的。 只可惜一朝乱起,不论是什么雅、美、豪,皆在兵火下沦为无物,若无私兵驻于此处,便就只能像前任庄主一样,沦落得将大好宝地售于萧砚,兀自逃命去的下场。 且其能遇上萧砚已是幸事,说不得路过一镇乱兵或是什么镇将,强抢都算好的,抢过后再烧杀淫掠一番,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正常之态。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人命贱如草芥的时代,没有实力的人,活着都是一个罪过。 而在这种风景独佳的宝地之内,外过的人若听说山谷有一批大军,谷内最好真的能有一支野战之师。若不然,便就是一场生灵涂炭。 冯、韩二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要想整治这一关键之地,不能只留一武夫坐镇,更关键的是要有一具备经营之才的人,才会有头脑将这一‘野地’治理成货真价实的宝地。 两人虽不意外,但也稍有些沉吟起来。说白了,谁留在这里,是会有功劳,但那位傍在萧砚身侧的人,必会被萧砚更为倚重一些,因为萧砚终归是要回返汴梁,此地固然关键,但也不可能遇见什么要事,向这里的留守之人发信询问一下主意吧? 萧砚并不催促,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二人。 须臾,却是冯道抢先开口,他笑着起身,向略有些错愕的韩延徽哈哈一笑,道:“韩兄,这一美差,我就不客气的揽下了。” 他转向萧砚,持着桌上的羽扇摇了一摇,笑道:“不管河北之事如何,主公总要回汴梁的,彼处距离燕地千里之遥,纵使幽州、渔阳主公亦有布置,但总归是鞭长莫及。此地若是经营起来,自然是居间接应的好地方。 不论是引燕地流民还是主公麾下骁勇之家眷来此,仆就算不夸口,也有信心垦出十万亩良田来,与梁主封节的宋州相比,此地也才是主公真正的基业,一应供给,唯向主公而已。” 萧砚洒然一笑,拂手安抚了一下有些失措的韩延徽,向冯道询问:“冯先生这是早已有腹稿尔?” 冯道自信发笑,持着羽扇来回踱步,不时指向山下谷地,坦然道:“不瞒主公,初入此间,仆就已有了想法。此番动乱若顺利,主公固然能持掌定霸都万众,凭渔阳实控燕地,然汴梁朝廷亦会疑你。 而燕地经此数次动乱,未来几年内,粮食必然会短缺。汴梁朝廷若想掌控河北,虽会接济,然对各地的济粮定会严格把控,主公固能以汴梁朝廷供养定霸都,但万众兵马,却极易被人盯上把柄,非长远之计尔。 反观此地,只要垦出十万亩良田,自能以此间粮食接济渔阳,又能以渔阳之悍卒屏护此间,可谓一箭双雕矣。但这两处治理皆要人,中间亦要一奔走之才,才可照应完全。渔阳兵家所在,主公自有大将坐镇,而其间奔走又有主公麾下不良人,非仆之能尔。” 冯道说的有些口干舌燥,但脸色却是涨红,显然已是说到得意之处,便停住一顿,想要清清嗓子。 萧砚哈哈一笑,亲自给他倒了一盏热酒。 冯道并不拘礼,满杯饮下,继续慨然道:“然这一山谷关键所在,乃是主公创业之基,非治理大才而不得镇之。此处若布置妥当,可替主公养卒万人。仆虽不才,但自认生于耕读之家,学读先贤文章近三十载,虽不敢自比管仲、乐毅,但为主公一军需官,尚能勉强胜任!” 他一指北面,道:“主公若将此地付与仆,彼时就算北地有变,仆都能替主公缓急一二,主公只管安心便是!” 一旁的韩延徽终于待他说完,忙不迭的就要接过话头,但却被冯道狡黠的一指,道:“论计谋,十个我或都比不上韩兄你,可若治理俗务,韩兄可是不及我也。” 韩延徽哑口无言,唯有苦笑。 冯道说的不错,韩延徽向来是以军政全才为目标,军略、内政、外交等等兼而顾之,也可谓全才。但单拎内政一点,确实比不上独重内政的冯道。 萧砚不禁失笑,给二人一人斟一壶酒,道:“不论是冯先生还是韩先生,二人于我,非幕属,实乃老师也。我不及弱冠,勉强取得了一些成绩,尚需学习的东西却还有太多太多。” 冯、韩二人皆是动容。 萧砚却不顾两人的样子,拎起酒杯,笑道:“若真要细分,便借比魏武之言,冯先生于我,当为萧何,韩先生于我,当为子房尔。” 二人大为受用,却很是谦虚的下拜而去,道:“仆等愧不敢当……” “两位先生岂能妄自菲薄?”萧砚一把拎起两人,此时亭中唯他们三人,言语中完全不掩自己的野心,道:“冯先生方才言不敢自比管仲乐毅,按我所想,二位该当想着成就昔日武侯之名尔。” 冯、韩二人本尽皆施礼向下,此时俱都愕然抬头,而后异口同声的大拜向下:“仆敢不为主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萧砚只是淡笑,进而持杯与两人对饮而下,道:“此间事了,便就以冯先生为此地主政,一应安排由你全权做主,我概不过问。不过冯先生当该趁着这两天的闲余时间,早些列出所需用物的清单。” 说罢,他顿了顿,才笑着补充道:“当然,钱财自不用虑,只要你可做出成绩,你要多少我就能给你多少,非是空话。你只管列出需要多少人手、要多少粮食供应、要多少器具。我只有一个要求,此地在一年之内,完全实现千余人的自给自足,并能屯下粮草来。” 冯道胸有成足,应承道:“主公只管交予仆便是。” “付暗会留在此处配合你,我本意是留其于幽州,但此地紧要却也不比幽州小,幽州我会遣其他人兼顾之。彼时此处、渔阳互相照应,实掌河北,如此要务,就交予伱了。” “喏!” 萧砚交代完,才终于看向韩延徽,不由打趣道:“韩先生如此丧气之态,莫非随我奔走太委屈了?” “仆非是如此……”韩延徽欲言又止。 “怕得什么?”冯道莞尔发笑,道:“韩兄莫以为日日夜夜伴在主公身侧,主公就会处处依仗你尔?中原人杰不比河北少,如今我领一美差,韩兄当要忧虑忧虑自己能不能胜任主公幕僚之责。” 萧砚哈哈大笑。 韩延徽却是一脸严肃,道:“为主公举荐贤才,亦为臣属之责,若有中原之人杰,我当要将之尽揽入主公彀中。” “各司其职,二位于我,皆是不可缺之人。” 萧砚拍着冯先生的肩膀,郑重道:“此番,便就劳苦冯先生了。” 冯道这次并不答,只是郑重其事的躬身行礼,一揖下拜。 此间之事,何尝又不是萧砚特别信任他的体现?士为知己者死,冯道自知无力改变这一世道,曾经也碌碌而为,过着四面认主的糊涂日子,但单论眼下而言,他敢为萧砚赴死! 韩延徽在一旁拢着袖子,一脸正色,只是肃立。 萧砚提酒走到亭台边,眯眼眺望着南面,此地不可能看见黄河,更不可能望见汴梁,但他却好似依然在风雪中听见了浪涛之声,嗅见了汴梁之繁华。 他闭上了眼睛,了如指掌道:“这里,南距黄河仅八百里。过了黄河,百里内,直达汴梁……” 左右两名士人一脸肃色,三人都是野心家,冯道可能较佛系一些,但在萧砚与韩延徽两人的熏陶之下,早已对那虚无缥缈的“凌烟阁”向往不已,闻此言焉能不振奋? 须臾,萧砚睁开眼,双眸精光四射。 “二位,这河北之火,也该烧起来了。” (本章完) 第164章 南下!南下! 开平三年,正月初一。 适才过了除夕夜,又迎来新的一岁,整个九州上下,无论是中原、江南、淮西、川蜀、西岐、河东等地,皆是一副辞旧迎新的景象。 毕竟纵使这天下乱成了什么样子,每日又死了多少人,这一代表新岁亦或者新盼头的年节,总会让人下意识的想要花心思过好。 新的一年,或许就代表着新的生活吧…… 无数流离失所亦或者几已举目无亲的天下黎民,无不如此祈盼,便是成千上万需要掘土过活的百姓,也都尽力向山神土地公、不知埋在何处的祖宗老子献上贡品,祈求这天杀的老天爷早些放暖、祈求这天下早些安宁。 但这狗日的世道、这乱糟糟的天下,焉是凭借一个祈求,就能安定下来的。 ………… 嘈杂干哑之声,终于在旷寂中响起。 雪地里伏地的死尸虽已被冻成了冰雕,但其腰腹却也被成群赶来的乌鸦啄的腐烂,脸上更是惨不忍睹,眼眶里黑黝黝的,只是定定的仰望着天际,僵白的肤色想要尽力融入雪地,却又因被啄的到处都是的断肠、内脏而显得刺眼无比。 此时,成群的乌鸦纷纷受惊,振翅逃离而去,但它们竟未逃远,落在道旁不远处的枯树上,远视而去,一排排骨碌碌的鸦眼泛着绿光,形如死人眼一般的盯着北面行来的大队人马。 “这些畜生,真是成精了!” 这批南下的人马,占据了整个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当先的尽是骑军,持着“燕”字大旗,只是一言不发的南向,端的上是骁锐。 而后面的队伍,便就要不堪的多,大队大队的燕军,虽说势如潮水一般,但行动起来实则与贼寇无异。 这些燕军服色杂乱,外围的士卒还好说,兵刃齐备、皮甲半数皆有,但护在中间的,便只是一些老弱夹杂了,这些兵丁在如此天气中,还有许多人赤脚行路,其中不过半数人手有一口铁器,其他的多是尖锐木棍出头粪叉等物,更别说有什么铁甲了。 如此模样,军纪自然也不能强到哪里去,能列队向南就已是足够,想要再多的指挥约束就是奢侈了。譬如眼见这道旁的群鸦,便皆是纷纷嚷嚷起来。 “这有甚稀奇,这一年岁月,这些畜生不知啃食了多少人肉,只怕是俺们这些活人,它们都闻得到肉香。” “苦也苦也,这世道,俺们都需勒着裤腰带过活,每日干着提刀卖脑袋的生计,便是这样,也饿的前胸贴后背。这些畜生,却吃的比俺们人都还饱!” 一团团人驻足而定,有不少人都弯腰去拾捡地上的石块,“今天过新年,俺们也打打牙祭!” “这些畜生是吃人肉的……” “怕甚,人肉俺又不是没吃过。” 队伍突然就因此变得迟缓了起来,虽说这视线可及之处似乎尽是燕军,但中间甫一发生扰动,便带着好大一批青壮都去拾捡石块,惹得后面的妇孺老幼都好奇的发出了声音。 群鸦惊走,有几只倒霉的挨中了石头落了下来,发出难听的嘶哑声,但偏偏其余乌鸦并不远去,只是在空中盘旋。 队伍里发出惊喜声,有人不顾军官的喝斥制止声奔出队伍,去拾捡乌鸦的尸体。 甭管这玩意好不好吃,总算块肉不是? 而他们也并不惧队伍里大声喝斥的小军官,这些军官与士卒大多都是沾亲带故的,俱为一个坞堡出身的人,早就知根知底,士卒有甚害怕。 而沦落成了这个模样,虽说是燕军,但与流寇无异,都是两条胳膊顶着一个脑袋,谁又怕谁? 燕军是不发饷的,大半的兵卒又不是职业军人,一路裹挟流民,打的都是顺风仗,自然不会顾忌什么军纪,所以对地位不高的小军官也难免不会尊敬到哪去。 一时间,军官的呵斥声、人群的呼喊声乱成一片,好不容易有些模样的长队,霎时就因为几只死鸦而变得臃肿起来。 更有背了家当的老弱,当即在道旁开始埋锅造饭,河北乱了一年,几乎是大半地域都撂荒,人们早已饿的麻木,纵使是这燕军之中,虽还未出现人肉相食的局面,但也仅仅是凭着一口四处劫掠来的口粮才勉强生存至此,而被劫掠的地方自然也会生存不下去,也会一窝蜂的加入燕军之中。 这就是燕军越打人越多,越打队伍越臃肿的原因所在。 但须臾,嘈杂纷乱的队伍,便猛地一静,人人都下意识的整列队形,纷纷噤声。 大道两侧,数百骑从后面赶了上来,呈左右伴在两边不紧不慢的催马而动,但这彪骑兵可不与旁的什么燕军一样。似若燕军大部,稍稍精锐的,就是一些坞堡主自带的兵马,兵刃器械十之有六,几乎就可领得一大将之位,不过也仅仅如此了,大部分燕军都还是步卒居多的,在这人都在饿死边缘的冬日,焉有多余草料供养马匹? 可这彪骑兵,却都是骑着健马,身上披着甲胄,腰间挎着长弓,手中提着长矛,人人都是虎背熊腰,单只是气势就是精锐异常,哪有半点没吃饱的样子? 隔着几十步远的地方,所有人都下意识的不再言语,目光纷纷避开这些骑卒,不看其他,单凭这些骑兵身上的精良装备,就足以震慑住所有人。 但就算如此,其中几骑仍然提弓而起,将方才闹得最响亮的部分人一箭射死。 “行军之途,若再是如此,便诸如此等人下场。” 这一彪骑兵头领提着长弓,来回策马,冷声道:“李都统即在阵后,谁敢再放肆,就留在此处喂了乌鸦!” “继续行军!” 所有人都是打了一个寒颤,死的人有一些沾亲带故的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盖因这些骑卒,就是燕国大将军元行钦与燕国诸道行营都统李莽的亲军,总数共有两千余骑,有私下传闻,说这批骑卒就是曾经幽州的定霸都,但无人能够查证。 不过所有人都清楚,这什么燕军之所以能够在短暂的时间内席卷大半个燕地,哪里是靠着他们这些形如流寇的人马,还不只是因为有这两千余骑和那一部卢龙军? 莫说是愤怒了,就是这里所有人一起上,恐怕都不够这几百骑砍瓜切菜的。再者说,若真有人胆敢挑衅这部骑兵火并,恐怕当即就要被踢出队伍,大家伙的辎重本就不够,少一个人就多一份口粮,还不只是白白便宜了他人。 队伍立即重新南下行军起来,那几具死尸亦无人理会,仍由其暴尸荒野。 长队向后,大道旁侧,几骑驻马而立。 旁边有人举了两面旗帜,上书“燕国大将军元”、“燕国诸道行营都统李”。 旗下被簇拥着的两骑,也便就是元行钦与李莽了。 二人立在道旁,只是眼顾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大队,表情各异。 李莽抬起头,看着天空那一群盘旋着不肯离去的乌鸦,又向下望着那早先被啄烂的几具死尸,长叹一声,道:“这一除夕夜,不知又有多少人饿死于荒野,这河北富庶之地,恐怕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了。” 元行钦默默无言,他本就是燕人,对燕地百姓的情感自要比李莽丰富的多,但多年的武夫生涯,又让他变得冷漠、麻木,却是对此景毫无什么触动。 但他看着天空中盘旋不去的鸦群,厌恶了一下,沉声道:“寻几个人,去把那几具尸体挖坑埋了,这算个什么事。” 旁边立有亲将应令,策马而去。 “若幽州是萧军使主政,焉有此景?”李莽不屑道:“换来一什么李振,闹得幽州数万流民都来投奔了此地,这朱梁朝廷,也没甚能耐了。” “这李振,何苦来哉?”元行钦有一搭没一搭的甩着马鞭,道:“宣抚了萧军使自回汴梁就好,非得要留在此地求政绩,此番若无他掺和进来,哪有这般多的乱事。” 李莽啐了一口,道:“若说是萧军使主导了这一场乱事,燕地会死这般多人,全是因这鸟厮!” 元行钦不答,他只是兀自盯着天空上的鸦群,而后不冷不热道:“死一些人倒也无妨,这批杂草不除干净,倒也是军使手中的一根刺。” 李莽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一些坞堡、燕地豪族甫一得知刘仁恭起势,二话不说就投了过来,好些还是当日在幽州向萧砚效过忠的,人心难测,这些人不知是因为萧砚的雷霆手段而被吓住了,还是听说萧砚被逼着回返了中原,纷纷跳了出来。 二人自然会将这些人尽数记下,甚至都不打算告知萧砚,权当借此事将这些人一并斩草除根了。 而这燕军过了近三个月,依然是一副流寇的模样,自然也与两人有关系。此番乱事,本就是萧砚一手安排,固然会让乱局的声势越大越好,但却也不会真的让这什么燕军成势。 一帮子流寇既不训练也不严格指挥,只需用两千余定霸都和数千卢龙军操控他们席卷燕地,再南下幽州就可,掌控起来亦轻松无比。 两人操控着大部人马南下,带着的正是刘守文。而檀州横山城那里自然也留了人马,正是卢龙军部,主要负责围困横山城内的康怀英,那边则是名义上的‘燕王’刘仁恭亲自坐镇。 燕军上下,人人都知道这燕国主导实则是世子刘守文,也正是这位世子说服了卢龙军策反,才有了今日局面,故掌握了刘守文,比掌握刘仁恭倒更有用一些。 李莽也将目光放在那鸦群上,再次叹了一声,道:“这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不论如何,还是希望军使能够早些动手,也好少死些人……” 元行钦的目光从那鸦群上收回,沉吟道:“李都统倒有一副好心肠。” 李莽摸了摸脸上狰狞的伤疤,笑了笑,并不答话。 两人沉默下去,只是望着长队,开始筹划又要夺取哪一座军州、坞堡。 这时候,天空传来一道鹰唳,引得李莽仰头去看。 海东青迎雪落下,浑身羽毛带着热气,却是一路飞了极远。 这般多的时日,元行钦早已知晓这是萧砚传了消息过来,也不凑头过去,只是冷静询问:“军使有何吩咐?” 不料,李莽只是摊纸一看,目光就是一凝,进而递给他看。 纸上只有两个字。 “幽州。” 元行钦稍稍一愣,进而双眼微眯,马上招来数位亲将、军中各个大将、元帅,大声下令。 “即刻四面传出信使,通知左军、右军、后军、中军,军令即到,立刻停下所有安排,转向南面!在正月初五之前赶至幽州城下!” 他看向一些神情错愕的什么大将、元帅,也就是曾经比较有实力的坞堡主等等,持着马鞭指向南面,脸上只是杀气腾腾。 “尔等以前什么鸟样,本将都看在眼里,论功行赏,尔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但不论是懈怠攻城、劫掠坞堡还是什么鸟事,本将以前念着皆为燕人,只是睁只眼闭只眼。 不过此次行事,若有谁敢打马虎、敢糊弄本将的,大可试试!” 众人眼望着元行钦那副不掩杀气的面容,以及旁边李莽一脸冷漠的模样,都只是心下一惧,纷纷拍着胸口打包票。 “攻取幽州、光复大燕,俺们若是含糊一下,自取脑袋献给元将军!” 元行钦只是冷笑,拨马就是向南。 “传令,全军一刻不停,南下—— “幽州!” …… 檀州,横山城。 东面的燕山余脉间,数十骑士簇拥着一干瘦的大汉登了上来,而后瞻看着这一燕云边地的军镇。 “燕军?呵……” 大汉捋着满脸大胡子,又黑又糙的脸上显出笑意,指着横山城四下的联营,大笑道:“刘守文那厮什么本事,本王如何不清楚?这席卷大半燕地的乱事若真是他挑动起来的,本王一万个不信!” 这大汉旁边的骑士,都只是五短身材,披着半甲,坐在马背上显得格外壮硕,表情很木然,但偏有一股子狠厉之气油然而生,此番远眺着横山城左近的联营,都只是不吭声。 唯有领头一留有金钱鼠尾的汉子嗡声道:“大汗既想取这什么文代之,俺们自会效力,但大汗允诺之事,莫要反悔。” “如何会悔?” 那大汉持起马鞭,向南而举:“诸位勇士助本王取了这燕军,待本王回返王庭重掌王位,便是替你们女真灭了渤海又如何?” “女真完颜部,从今以后,唯尊大汗。” (本章完) 第165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正月初三。 窗外雪花簌簌,卧房中,暖意融融,木架上挂着的淡紫长裙,便在这暖意中散着朦朦胧胧的幽香,沁人心鼻。 萧砚捏了捏眉心,从床上坐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坐在塌边沉思片刻,缓了缓清晨尚还混沌的脑子。 但他恰准备起身,身后就有一只圆润玉足勾过来,轻轻揽住他的腰。 “你还没回答我呢,那天夜里,哪一份饺子好吃?” 萧砚自不理,握着她的脚踝向旁边扒拉一下,赤脚去取悬在衣架上的袍衫,一边更衣,一边面朝着铜镜,用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 铜镜中的倒影里,能看见降臣洁白腴润的身姿直了起来,她胸前掩着毛毯,虽是一副素容,但一张狐媚子脸仍然显得风姿卓绝,便是此时轻轻颦眉,都甚有些勾人。 “姓萧的,你凭什么不应我!” 见萧砚不搭腔,降臣大恼,拎起枕头就往萧砚的后背砸过去,力道中杂了内力,原本轻飘飘的枕头也变得硬如石块一般,纵使被后者随手接住,但仍能从那沉闷的声音中察觉出这位御姐的恼意之甚。 萧砚将枕头放在一旁,系着腰带道:“别急,我在回味。” “呸。” 降臣嘁了一声,道:“才不信你。” “我又不是在回味饺子。”萧砚登上长靴,坦然一笑。 “好你个登徒子!” 降臣稍稍一愣,进而翻了一个白眼,狐媚子脸生起绯红,咬牙啐道。 “各有千秋、各有千秋。” 萧砚笑着安慰她,道:“按照我的看法来,第一回包饺子只要没露馅就已是美味的,好不好吃,胜在内里的馅如何。” 降臣却不应,而是趁着他走近的时候,突然伸出长腿,轻轻踹了萧砚一下,而后又用脚背将他勾了回来,白眼道:“小贼子,长了一岁,真是愈发不要脸了。” “不懂尸祖在说什么。”萧砚只是一脸清正之气,淡笑道。 他本就生的气宇轩昂,此时腰带扎得很紧,衬得愈加英姿勃发,纵使是在降臣颇挑剔的审美中,也端的上是一个美男了。 这会两人的脸凑的很近,降臣便捧着萧砚的脸颊,用嫣红嘴唇轻轻触了触他的额头。 “姐姐我,祝贺你又长了一岁。” …… 片刻后萧砚戴着幞头大步离去,降臣目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随着房门闭上,长舒了一口气,用一条藕臂横在额前,有些着恼的样子。 须臾,房门被人掩开,扎着羊角辫的身影负手踱了进来。 随着其淡定的坐到桌边,降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来人是谁。 “你今日怎么有兴致出来?想呼吸新鲜空气?” “额们在这里,待的够久了。你还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得到是得到了,再玩玩。” “莫是把恁自个玩进去了。”桌边的小女孩语气很冷淡,只是盯着对面铜镜中自己的倒影,面无表情。 降臣轻轻颦眉,直起身,提掌一摄,木架上的淡紫长裙便兀自摄来,而后道:“喂,萤勾,请注意你对我说话的语气。” “哦。” 萤勾依然双手环胸,小脸木然道:“他修炼功法已差不多稳定,伱当知道如何修改,继续留在这里,额烦。” “你烦,就自个回去呗。”降臣毫不在意。 萤勾的小脸突然垮了下去,双手按着桌面,一直惜字如金的语气中,也带了点情绪:“你说过,他能帮额杀了她……” “你骗额?” 她小小的个子有很大的气场,此时一双吊眼淡漠而睁,噬人的血瞳便闪烁着邪魅的光芒,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但降臣却完全不理,只是自顾自的打理着长发,在萤勾有些生气的目光里,对着铜镜慢条斯理的整好发型,才淡淡道:“你想杀她,问过她的意见没有?” “额杀她,还要什么意见!” “我家小郎子说,总得要尊重阿姐的意见。” “是她抢了额的身体!”萤勾气急,按在桌上的掌间,立有凛凛波光骤然荡出,环绕一圈荡过整个房间,猝然之下,铜镜霎时裂开几道裂缝。 正对着铜镜净脸的降臣稍稍一愣,进而猛地咬牙。 “萤勾!” “恁个瓜怂!”萤勾这回却是难得的与降臣争锋相对,从凳子上跳下去,不甘示弱的冷视着她。 降臣桃花眼一眯,倏然上前,一把揪住萤勾的耳朵,瞪着她道:“怎么,还想与我动手是不是?” 萤勾大恼,却是挣扎不得,一挣扎耳朵就疼,只能气势一泄,举起手:“你先松开,额道歉、额道歉。” “哼。” 降臣拍拍手,盯着她道:“这般多年都过来了,又岂急在这一时?” “额无时无刻不想杀了她。” 萤勾目视着铜镜中的自己,声音低冷。 “还是那句话。”降臣坐回去,翘着腿,道:“得需问问阿姐的意见……” 说罢,她望着萤勾,取过一本医书翻了翻,蹙眉道:“毕竟你我都并不清楚,若去了阿姐,你还是不是你。按照书上的说法,你与阿姐,可能已然是成一体了。” 萤勾冷哼一声,并不回答这一问题,只是冷冷道:“那个怕死鬼,岂会答应?” “那便等着,回蜀中也好,还是去哪里也罢,等着便是。” 降臣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完全不掩饰自己的身段,打着呵欠道:“时机成熟的时候,或许就是水到渠成了。” 萤勾面色冷冷,只是环胸不说话。 前者瞥了她一眼,见其正是盯着自己的身段,便捻着发丝盈盈一笑:“再言之,若是杀了阿姐,你的身体还是这般模样,倒不如就如此。起码阿姐看起来,倒符合一些。” 萤勾依还是沉默,但这会吊眼虚掩上,盯着铜镜看了半息,小脸一垮,环胸折身向外。 哗—— 几是同时,本已是裂痕斑斑的铜镜,便突然碎裂,哗啦啦的从镜框上尽数落下。 降臣全不在意,只是盯着她的背影,忽然唤道:“萤勾。” 后者止步,将半张侧脸偏过来。 “你最好,别打什么坏主意。”降臣声音淡淡,稍有些慢条斯理,但语气中却是不容拒绝:“特别是对——” “我家那位小郎子。” “呵。”萤勾不置可否,只是冷哼一声,走出房门。 降臣低下头,看着地面上碎成无数片的镜片,映出了无数张她的脸,不由轻轻蹙眉。 她该不会真的把自己玩进去了吧? “……” 卧房中,长长一叹,听起来愈有些愁恼。 ………… “这两日,你们就南下汴梁吧。” 前厅在用膳,萧砚细细喝着大碗粥,一边夹着咸菜,一边漫不经心的出声。 姬如雪正撑着脸颊看他吃着自己熬的粥,脸上浮着淡笑,颇有些幸福的模样。这会闻言,便稍稍愣住,而后下意识取出碗里的一枚鸡蛋,敲碎,替他剥下蛋壳,抿嘴不语。 厅内瞬间静了下来。 一旁一直装作透明人的上官云阙,也一时愣住,而后眼睛瞟动,在两人间来回扫视,半张脸掩在碗后面,一声不敢吭。 萧砚见没人应他,才皱眉看着两人:“有异议?” 姬如雪清冷着脸,分明是不舍,却硬要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将鸡蛋递给萧砚,平静道:“何时动身?” “诶,急什么。”上官云阙急忙打着圆场,转向萧砚,捏着兰花指干笑一声:“只是萧郎你从未提起过这事,怎的突然就让我们回汴梁去?” 他厚着脸皮道:“这块风水宝地,我还没住够呢,可舍不得走嘞。” 萧砚饶有兴致的看着姬如雪,道:“你也如此想吗?” “我才不想。” 少女偏过头,语气丝毫不软。 上官云阙在一旁甚为着急,但偏偏不能把话挑明,只是抢着道:“我是真舍不得走,主要还是舍不得萧郎你……你知道的,我现在可不敢回藏兵谷了,石瑶那婆娘凶死了,我除了赖在你这,还能去哪?” 萧砚不动声色的向后躲了躲,然后看着沉默下去的姬如雪,笑了笑。 “事实上,我也该向南动动身了。” “啊?”上官云阙一脸惊诧。 姬如雪也无声的重新偏转过来,看着他。 “但我应该只是走到黄河,便不再向南。”萧砚一直看着少女,道:“此番从幽州南下,虽说是被李振逼着出走,但也是应召回返汴梁。这都将近一个月了,因大雪速度迟缓可以理解,但人怎么也该出了河北境界。而你们代替我回到汴梁,是消除朱温疑虑的好办法。” 他笑声道:“昔日我们出汴梁,虽说动静甚小,但肯定是瞒不过朱温的,他必然会知道你们二人就伴在我身边。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莫要多想。” “原来是有这个用处。”上官云阙若有所思的应下,只是哀声道:“看来只能如此为之了,住在这里,可比汴梁舒服多了。” 说罢,他又厚着脸皮凑近道:“萧郎,我从今以后改入兖州分舵,以家眷的身份住进来,如何?” “少贫嘴,汴梁繁华,还不能入你的眼?” “嘁,汴梁算什么繁华?几十年前的长安,那才叫一个盛景!纵使经历过黄巢祸乱,都不是汴梁比得上的,若不是被朱温这狗东西毁了,关中人口都不至于如现在这般少!” 说起此事,上官云阙就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可见他着实未将汴梁繁华之景放在眼里。 萧砚只是淡笑,看着姬如雪。 少女自不会多说,只是默默点头:“我待会就去收拾。” 事情议定,这早膳自然很快就用完,萧砚便要去前庄召见冯道等人。 但马上,本回到后庄的姬如雪,就马不停蹄的、有些失措的寻了过来。 “尸祖离开了。” “嗯。” 萧砚并不怎么意外,事实上,在早上降臣轻轻吻他额头那会的时候,他就已有了些预感。 降臣这个人,似乎不与这个时代的女子相同,她看似已经和自己情投意合,但便是萧砚自己都明白,他们两个人并不会真正的定情。 起码现在不会。 她就像一个足迹遍及世界的旅者,或许会稍稍留恋于某一处的风景,但惯性使然,又会促使她强迫自己不会一直留恋这一处的风景。 不过就算已有预感,他仍然定定的站在阶前,抬眼望着天空密雪,沉吟不语。 “你若不舍,何不去寻她?”姬如雪凑近了一步,小声询问。 萧砚笑了笑,怜惜的抚着她的脸颊,轻声道:“我非是不舍,只是在想,人生在世,留不住所有人才是常态,自不必纠结。况且…… 天下若有我不舍的人,可能也只有你了。” 少女只是摇头,而后道:“你就不怕日后再不能与尸祖相遇了?” 萧砚眼望着天际,单手负于身后,沉思良久,只是揽住了她的肩膀。 “书上说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每个人都会面临着分离,便如你我,亦会在必要时刻分别而去。” 姬如雪眸光黯淡,只是倔强的偏头盯着远处,不想让自己的神色显露出来,以免影响到萧砚的情绪。 但后者的声音却又忽地陡然一转。 “但不用担心,书上还说过—— 人生何处不相逢。” 少女怔怔一定,然后弯眸而笑,掏出一面信纸。 “这是阿姐留给你的。” 萧砚淡笑着接过,只见信纸上写着一排不算好看的字迹。 “萧大郎,额谢谢你。本来舍不得走,她非要带额走!欢迎来蜀中玩,带你和女娃娃去抓黑眼猫。——阿姐留” 字词很简单,意思也很简洁,但偏偏能感受到阿姐的那一股子怨念和对他的感激。 萧砚知道她感谢的是什么,自不多言,将之揣进怀中。 来日方长,人生何处不相逢。 …… 两日后,车马于黄河边分离,一面向南,一面向北。 萧砚驻马于黄河之滨,风雪瑟瑟,只是拂动着他的披风漫卷,在这漫天素色中强行加入这一抹红,耀眼无比。 须臾,他勒马向北。 身后,数百骑不良人无声无息的戴上斗笠,天地间唯有肃杀。 从汴梁来传旨的丁昭浦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侯在一旁盯着地面,似是神游。 萧砚洒然一笑,扯去披风,亦戴上斗笠。 隆隆马蹄声,终于席卷向北。 这一日,开平三年,正月初五。 (本章完) 第166章 引狼入室 梁开平三年,正月初五。 彼时,萧砚正从黄河之滨接下汴梁来的旨意,奉诏向北。 而在这处于漩涡正中的幽州城内,唯有一片肃杀之气。 这肃杀气氛,自是由城内的禁军,以及那位主政河北大小事宜、代天巡狩的汴梁李公,检校司徒李振造成的了。 纵使幽州城内尚有可以支撑一月余的粮草,这城防也早在两月前由萧砚开始主持以工代赈修整了一番,城墙高且厚、护城河宽且深,看起来怎么也足以保得城内无虞,但这位李公仍然无时无刻都在担忧,在这寒冬之日里焦虑的嘴角都起了泡。 毕竟城墙再高、护城河再深,可城内没兵,什么都是空谈…… 从这日晨间开始,李振就登上了城头,不过纵使他早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惊得双眼眩晕,头皮发麻。 正月里依还是一片冰天雪地,道路就算没被积雪掩埋,裸露在外的地皮也会被冻得极硬,但此时放眼望去,却看见幽州城外的四野,已被尽数踏成泥泞,一片狼藉。 大队大队的燕军,举着各色样式的旗号,正拔营而动。从北向南,无数散乱军马,都只是沿着幽州城两翼席卷而来。 而在李振的眼中,这漫山遍野的燕军,虽然散乱不堪,行动也笨重缓慢,但实在太多了,多的视线中都放不下。此时城外数里处已扎下一片营盘,但从北面来的乱军,却丝毫没有停顿下来的意思,只是不断向南席卷,越过山岗、矮林,径直就淹没了沿途的坞堡。 有好几处小寨还是李振特意安排的,他虽是文人,但亦懂得“善守者,敌不知所攻”的道理,在城外设置碉堡军寨,便可与城内交相呼应,互为援助。 按照他的想法,当用“正”兵挡敌,以“奇”兵制胜,这‘正兵’自然是幽州城,而‘奇兵’便就是设在城外的军寨了,每个军寨留百余人马,足以对来攻城的燕军形成威慑,毕竟这燕军不过只是一批形似流寇的乱军而已。 且只要燕军敢攻打这些军寨,城内的守军也可出兵野战,或能一战告捷,大挫燕军士气。 但现实又狠狠给了李振一个耳光。 这些南来的燕军,几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而甫一进入幽州城的视线中,进行的第一件事,竟就是拔取这些城外的军寨,就是当着李振的面,直接依靠着人数荡平。且还不是一座一座拔取,而是一拥而上,数座军寨同时被围,几乎是被人海淹没。 而这些军寨,有的瞬间被攻破,有的虽然还在苦苦支撑,但外面围着的乱军却是无数层,不要命似的向寨墙上攀爬,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设在城外的这些军寨自然会向城内求援,可是求援的人甚至连军寨都出不了,更何况是通过堵在幽州城外的层层燕军营盘了。 李振也不是没想过出奇兵制胜,按照设想那般一战告捷,与城外军寨里应外合,打这些乱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城外的乱军,却好像比他更希望城内会出兵也似,所有围攻军寨的乱军背后都不设防,直接露出一个大破绽。 而就在这破绽旁侧,便就是接近两千余顶盔贯甲的骁骑在雪地中静静侯着,犹如一只卧虎一般,虎视眈眈的盯着幽州城,好整以暇,只待城内有猎物出现。 李振并非不知兵的人,他能看出这燕军与流寇无异,自然也看得出这两千余骑是真正的骁锐,纵使城内有一千五禁军,但多是步卒,打起来恐怕胜负难测。 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在城头上无言的看着城外的军寨被连根拔起,一個不留。 就是如此当着他的面,就是这么堂而皇之。 幽州城束手就擒,城外几个军寨中留存的粮食自然也被燕军尽数俘获,在城头上不时还能听见那些乱军的欢呼声,军寨中的粮食虽少,但起码聊胜于无,毕竟对流寇而言,最重要的也无非就是粮食了。 至于李振那铁青的脸色,城内的守军都无心管顾,更何况是城外的燕军了。不论是他的脸色难看成什么样,这城外形如蝗虫一般的燕军,就是无有断绝的时候。 在正月初三下午,刘守文的大纛就已立在了城外,初时好像也不过那么几座营盘、几面旗子,但后面便就是几乎每过一刻钟,就要多出数面各路元帅的大旗。 从这两日来看,好似四面八方都有燕军朝幽州赶来汇合,每时每刻都有将领模样的队伍趋马赶向燕军大纛所在的中军营盘,短短两日下来,这周长三十二里的巨城,竟被四面合围的严严实实,营盘一层又一层,一路向外铺出去,好似整个视线都装不下。 这城外燕军的声势,几乎是一夜壮大到了十几万之众! 此时城外的军寨尽数被攻灭,两翼席卷而来的燕军人马,便就从幽州城外围的定霸都、义昌军两部的大营旁边绕过,继续向南。 燕军自然不敢动戒备森严,又足有上万众的定霸都、义昌军的大营,处理了军寨后,就继续在幽州左近扫荡掳掠。而这一左一右两座大营,竟也分外默契的如出一辙,在营寨中按兵不动,只是不动如山的看着燕军席卷整个幽州境内。 到了正月初五的傍晚,南下的燕军终于完全止住了汇合的声势,而幽州城也终于被围得水泄不通,对外是片缕消息都送不出。且这南下的燕军,甚而已渡过了高梁河,幽州境内,已尽数成了燕军地盘,李振这位代天巡狩的河北主政手中,唯掌握幽州孤城而已。 傍晚时分,幽州四野方圆几十里,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营火,燕军气势之甚,让人触目惊心。 而李振也在城头,脸色灰败的枯坐了整整一日,嘴角的水泡愈来愈大,已成了糜烂之状,丝毫不敢触碰。 “李公……” 幕僚小心翼翼的登上城头,走到一旁立住,欲言又止。 “义昌军那里如何?”李振额前的皱纹横生,声音有些沙哑,但他看着幕僚这副模样,实则已猜到情况不好。 城墙边上,几个禁军将领按刀依着垛口,本在心绪复杂的看着城外一切,闻及此言,都有些竖起耳朵向这边张望过来。 幕僚不由踌躇,李振却只是一拂手,叹声道:“诸位将军都是汴梁中人,乃陛下忠心之将,焉能不信之?若不信他们,这幽州城还能信谁?快快道来吧……” “朱军使虽然已安抚住义昌军各部,但他言之,此时并非野战的好时机,唯有傍城死守。” “这城外十几万人,老夫自也知道不可野战!”李振恨铁不成钢道:“老夫早些让他北上横山城营救康怀英,他彼时不动,这会再谈什么野战又有何用!?” 侯在旁边的几个禁军将领都是冷眼旁观,心下冷笑。 你既然知道不可野战,还在城外设那几个军寨做甚?城内本就没几个人能调动,又白白折腾几百人出去,换一些流寇顶个鸟用! 李振旋即也想到了这个道理,自然不想再提,只是沉着脸道:“老夫是问,义昌军可否一心随我等据城死守?” 很显然,一众将领亦是关心这个问题,纷纷都凑近了些。 幕僚一时压力山大,他明明只是一个跑腿的,但李振似乎是把义昌军的锅压在了他的背上,好像没答出一个想要的答案,这帮禁军将领就要提剑砍他一般。 “朱军使说,义昌军若入城而守,可能会大有效果。”幕僚小心翼翼道:“毕竟大营始终是在城外,可能会让义昌军等众疑李公你不信任他们……” 李振捋须眯眼,只是不语。 一旁的几个将领则是暗暗点头,道:“朱军使此举可为,不但能安义昌军的心,彼时其部入城后,还能与西城外的定霸都互为犄角,相互挚肘。” 李振却只是摆手,问向幕僚。 “这一想法,是朱汉宾一人所言,还是义昌军各个部将的想法?” 幕僚愣了愣,进而小心道:“义昌军上下,自也有这个意思,毕竟城外大营,怎么也比不得城内不是……” “诸位说的不错,但老夫还有忧虑。”李振便眯眼看向几个将领,道:“这义昌军的都指挥使孙鹤,曾在沧州为刘守文的部将,老夫听闻刘守文被俘后,其甚至推刘守文之子为义昌军节度使以抗,可见其对刘守文之忠心。” 他扫视着众人,捋须皱眉道:“而今刘守文领十几万人围困幽州,孙鹤曾对其如此忠心,老夫不敢保证其不会生出祸心啊……” 众人都是鸦雀无声片刻,而后有将领低声道:“待义昌军进城,李公何不令我等擒下此人?不管其存着什么心思,咱们抢先动手,自能以绝后患!” “不可!”幕僚急忙提醒道:“义昌军上下俱未归心,若擒下孙鹤,恐怕会发生不可制之事。” 李振缓缓点头,似是深以为然。 “那还能如何!?大敌当前,还在此瞻前顾后!便是放进来又如何?” 有将领不满道:“咱们本就只掌控着一千五禁军,些许幽州牙兵,满打满算不过四五千,能当的什么事?连这四面城墙都站不满,若无这两军镇在城外,只怕昨日燕军就已发起了攻势,焉能等到十几万人汇合围城?” 他不住的发着牢骚,道:“咱们就这么点人,这义昌军真想生祸心,纵使将他们关在城外又有何用?他们破城不过只是费点时辰罢了,李公莫不真以为咱们不过四千多人,能挡住上万义昌军?” 作为禁军将领,自然是带着点自大情绪的,不过放在汴梁,他还真不敢对李振大呼小叫,毕竟李振与普通的文人实则并不一样,他的圣眷很浓,还挂了一个宣义军节度副使的名号,似文似武,莫说是对一般的禁军将领,便是高级武官,他都能影响一丝前程。 但这里是在幽州,说不得过不了两日大家的脑袋都得向下掉,还怕个鸟,怼就怼了,又如何? 说实在话,不少被李振带来的禁军将领实则在私底下也在发牢骚,若是李振未逼走萧砚,岂有这些破事?起码其多多少少能调动部分河北降军,人家是货真价实的军功,河北也是带着降军打下来的,众人就算是暗地里嫉妒,但亦也是佩服的紧,毕竟这是实打实的事实,做不得假。 但眼前这李公逼走萧砚后,又是个什么鸟样?完全是自毁长城,自个求着往火坑里跳! 这本事更是比萧砚差了十万八千里,若是那位大家都不相识的萧大帅在此,恐怕就算面临这种情况,也只会毫不犹豫的放义昌军入城,生死关头,瞻前顾后的怕个甚? 跟着文人做事,就是他妈的墨迹! 这禁军将领完全不给李振面子,几乎就是破罐子破摔了,估计也没存着能安然回到汴梁的心态,自然也不惧回去后可能会被李振穿小鞋、在禁军中断了前程。 但李振自不会如此犯蠢,他明白如此关头只能仰仗这些禁军将领,更不可能因为一句牢骚就怒了他们,便好言道:“将军的意思,老夫如何不晓?但眼下之景,能稳自当求稳,老夫也并非言这孙鹤真就存了祸心,只是彼时城内若祸起,恐怕无人可制也。” 这禁军将领冷哼一声,“若依李公所言,当如何?” 旁的将领都不帮腔,幕僚也没什么身份插话,李振只得自降身份,忍着嘴角水泡的疼痛,沉吟思虑了许久,才故作一副了如指掌的态势,道:“若要入城,自当定霸都和义昌军一并入城,这两军一部曾为幽州军,一部曾为沧州军,彼此相互挚肘,就算孙鹤有什么祸心,老夫就不信定霸都亦会生变故!” 众人都是呆傻住,一时竟有些佩服李振的大胆。 但细细思之,或真是这个道理,虽说定霸都更加桀骜、比义昌军更加难制,但总不可能两军一起反吧? 李振心下若说不忧心是假的,但当着众人的面,也只是胸有成足,道:“老夫这两日在城中又搜罗了不少钱财,待后尽数赏给定霸都,彼时义昌军若反,定霸都岂能坐视不管?” “李公言之有理。” “李公果真为陛下身边的大才。” 众人点头不已。 见所有人都赞同自己的安排,李振也稍稍安心,如此安排,恐怕也能平衡一二了吧? 事实上,他早已遣人南下寻萧砚,但据幕僚打探来的消息,遣出去的人要么被南面的漠北军宰了,要么没来得及回来。 不过就算是萧砚那厮,恐怕面见眼前这十几万人的乱军,也会无能为力吧? 他低声向幕僚道:“安排一下,老夫要亲自见一见定霸都的那位步军都校余仲,老夫接触过此人,定霸都之中,恐怕唯有他不会有反心了。 老夫要亲自拉拢他。” …… 刻钟后。 城西,定霸都大营。 幕僚侯在帐外,面对着一众悍卒只是赔笑。 帐内,由萧砚一手提拔而起的余仲,此时轻轻将一柄唐刀抽出鞘,而后面对着寒光阵阵的刀锋,咧嘴一笑。 (本章完) 第167章 想要的是什么 幽州城下四面被困,燕军营火漫山遍野,几是整夜整夜的让城内守军不敢眯眼,唯恐睡到天明就被人割了脑袋。 而城外的十几万各色燕军,却只是彻夜狂欢,声势震天响,更加扰得人睡不着觉。 燕军上下,在起势之时,当然没人能想到居然真的能围困幽州,彼时投靠檀州,九成九的人也不过只求苟活而已。 谁知只不过两个多月,这什么燕军竟真就成了势,不但直剌剌的抵近幽州城下,且放眼整个河北,只要中原的援军还未到,好似燕军几已全无敌手,而今局势终成,只待择日攻城了。 据传闻,幽州城内有从汴梁运来犒赏大军的万千金银,足有数十万贯,加之当今燕王曾经以土铸钱,囤积十数年的钱财亦在幽州城内,又何止千万? 这一消息早已在燕军上下暗传许久,几乎所有人都只是说的有鼻子有眼,加上彼时刘守文还在檀州亲口说过,那从汴梁来的两个天使带来了无数的金银,岂能作假? 一时间,幽州城已被各部燕军视作成了一座宝藏所在,纵使各部战力几与流民无异,幽州城左右还傍着定霸都、义昌军二部,但燕军上下仍然摩拳擦掌,只待破城与燕王、世子共富贵。 燕人的河北,岂能容梁人插手!? ………… 燕军声势浩大,围堵的幽州水泄不通,向四野劫掠的乱军更是数不胜数,向西向东的自不论,这些乱军自也知道燕北被祸乱了一年,几无什么油水可捞,唯有向南,还稍显富庶一些。 虽然元行钦早已严令不得向南越过高梁河,但还是有不少乱军趁势向南劫掠而下,他们不傻,知道就算幽州城破,落到他们手中的油水也只会少的可怜,为何加入乱军,为求活是一回事,为求战争财亦是一回事。 战争财何来?自是那些河北百姓手中,亦或者一些小坞堡、无自保能力的小族,通通都是乱军劫掠的好对象。 而燕北已被折腾的差不多,自然要向较比燕北更富庶的燕南扫荡。 对于这部分乱军来说,自然不会念及什么同为燕人之说,这都是狗屁,何为乱世?填不饱自己肚子,什么都是扯淡! 不过诡异的是,只要有乱军向南越过高梁河深入,就再没了动静传回来,请示燕军中军大营,那边也只是不理。 …… “踏踏踏……” 高梁河西南二十余里,涿州境内,刘李河岸侧有火光闪烁,几骑正仓惶向北逃窜,几人的皮帽早已掉落,显露出来的长发又油又脏,散着臭味。 但在这深冬季节,几骑的全身却都是大汗,额前更是一个劲的向下淌冷汗,止也止不住。 有人大声唾骂。 “不是说漠北人与俺们是一伙的吗,凭甚对俺们突然动手?” “肏!有古怪、绝对有大古怪!” 最当先的头领借着火把上的光亮疾驰,只是一边不住的向后张望,一边喘着气道:“俺早看刘家这燕军有些不对劲,早先起事,要人没人,要粮无粮,却就是拦着俺们不准劫掠乡野,他刘家父子几时对治下这般好心过?如果硬说他们转了性子,俺也就认了!可此番涿州境内鸟驻军都没有,那漠北人南下竟也安分守己、秋毫无犯?漠北人什么鸟性,俺们还不清楚?” 他猛地吐出一口唾沫,恶狠狠道:“刘家绝对有古怪!这狗屁漠北军也有古怪!” 有人随口搭腔道:“会不会是有人逼着刘家父子起事的……” 此语一出,所有人都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颤,背脊都一时发寒起来,只觉头皮发麻,莫名有一丝恐惧在心下生起。 最开始出语的人不可置信的反驳道:“何人能有这般大的本事?这逼得可不只是刘家父子,还有俺们二十几万燕人!眼下幽州都被围了,谁有这个本事掌控住二十几万人?” 几骑都一时沉默,对啊,谁有这个本事? 如今幽州被围,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就算背后有什么阴谋,有什么诡计,燕军攻打幽州也只是板上钉钉的事,二十几万人每日干着卖命的活计,可不是陪他刘家父子玩闹的,纵使刘守文突然说不打幽州了,恐怕第一个造反的,就是底下的各个元帅、将军! 这幽州城就算是火坑,刘守文也只能闭着眼睛向下跳,若不然,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可不止一柄。 毕竟这可不是二十几万头猪,而是二十余万饥饿、绝望、以及充满贪欲、暴力的乱民,是二十余万挣扎在生死线上,极具怨气却又手持刀刃的乱军! 而今已至当下局势,二十余万人的怨气若不得到释放,恐怕首当其冲的就是阻拦他们的人,不管是刘家父子也好,亦或是哪个通天人物也罢,都只会被撕成碎片。 当下的局势,只有推动这二十余万人继续向前,而没有重新扼住的道理,更何谈是被人掌控了。 奔在最前面的头领只是冷笑,道:“不管如何,俺们带出来的人几乎死了个一干二净,回去也济不得什么鸟事,不说要受什么军法,最次也会落一个被吞并的下场,还回去做甚?不过经此一事,俺却是怎么看这燕军,都只觉浑身发寒,燕军是不能待了,说不得哪天就如今日一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回辽东老家,如何?” “俺们就这么几口人回辽东,又能落得什么好?”有人不满道:“此次死了人不提,连财货都没掠到片缕!一应东西都放在营内,就这般走了?” 头领恶狠狠的冷笑一声:“谁说老子就要这般回去了?刘家有古怪,老子走之前怎么也得捞一把才行!俺们回去就把这里消息放出去,说不得还能带着部分人马出走,幽州俺们也不管了,只管一路杀回辽东,哼哼,这燕王刘仁恭当的,俺们还不能当个草头王了?” 旁人都被他清晰的脑回路一时惊住,纷纷发叹:“还得是头儿,俺方才还说你怎的第一个逃,原来是早有计划。” 头领得意发笑,回过头向后望,就要张口。 但就在这么后望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就突然猛地向前坠,胯下坐骑亦发出惨声嘶鸣,前蹄一矮,连人带马齐齐向前摔过去。 他手中的火把也在雪地中滚了一滚,猝然熄灭。 在这砸地声响起的猝然间,后方亦是惊起一片混乱声,几骑皆是齐齐勒马,惯力之下,坐骑被突然勒停,都只是高声嘶鸣。 头领的哀痛声猛地响起,后面的几骑却无心去顾忌他,只见黑夜下,一缕寒光闪烁,一头戴斗笠的人影半跪在雪地中,右手横握着一柄唐刀,一动不动。 这时候,那刀锋间才有一滴鲜血垂落,进而一滴一滴的砸在雪地中,声音在这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骑这才看明白,正是这个人在在方才突然出现,进而在头领无备的情况下,其根斩断了他坐骑的前腿。 几人都是不禁生寒,他们在交战之初就已向北逃,明明追兵早已被甩掉,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追上来的?又是何时挡在他们前面的? 难不成是伴了他们一路? “他就一个人,你们怕个鸟,杀了他来救老子!” 远处的雪地中,头领一面发出哀嚎,一面忍痛大骂道:“老子腿折了,杀了他来帮老子推开这死马!” 几骑甫一对视,皆紧握住了手中佩刀。 这时候,地面半跪着的那斗笠人影才终于抬头,发出了嘎嘎的邪笑声。 “肏!装神弄……”一骑大喝,提马就要冲上前。 但几在同时,远处忽有寒光闪动,进而其余人只听一道踏地声暴起,就见一残影从天而降,正正落到那骑身后的马背。 “咔嚓。” 那骑还未提起马速,就觉自己的脖子倏然就被两只硬如铁的大掌把住,进而猛地一拧。 下一刻,他的脑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后倒转了一百八十度,还留有一道残存意识的双眼,正好看清落在他马背上的人。 黯淡火光中,古旧的面甲,褪色的斗笠,斑驳的双鬓…… 还未完全看清,这骑士眼前终于一黑,却是他的整个脑袋倏然被这身后的人直直的大力扯出,血肉藕断丝连一般,牵连出一缕缕鲜血,随着头颅尽数洒在雪地中。 身后几骑眼见此景,各自的瞳孔都是猛然一缩。 不过他们并未惧怕许久,因为几人的身后,亦是在下一刻,突然齐齐的落上几道人影,进而同时响起一道清脆的骨裂声。 “咔嚓……” 远处被濒死坐骑压住的头领,此时只觉头皮发麻,自诩为狠人的他此刻也不禁牙齿上下打起哆嗦来。 视线中,几骑的脑袋被齐刷刷的连根拔起,整齐划一,犹如一场视觉盛宴。 但头领的肝胆却已被吓得欲裂,牙齿打着哆嗦,这会也不哀嚎了,双手只是死命的推着压在身上的坐骑,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想着向后缩。 他从北向南一路作乱,劫掠残杀的人不在少数,但也从未见到过眼前这一景象,这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一批从天而降的杀胚! “斩尽杀绝,做的好。” 地面,那嘎嘎邪笑的斗笠人看也不看地面的几具无头死尸,对着马背上的几人竖起了大拇指:“还得是你们几个老东西,连补刀都省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马背上几人的嗓音却比他更苍老,亦更冷漠。 “休要废话,赶快处理了,我们去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几骑策马而走,独留这一人在此,他便搓着一把雪,擦拭掉刀上的血迹,缓缓向头领的方向走过去。 那头领才脱身而出,但折断的腿却由不得他逃跑,只能不住的向后缩,进而急声道:“别杀俺,俺有用,俺还有好多钱,留俺一命,让俺做什么都行!” “你小子,脑子转的很快嘛。”斗笠人嘎嘎发笑,蹲在头领身前,用刀尖挑着其下巴,问道:“刘氏父子有古怪,是你自己看出来的,还是旁人告诉给你的?” “是俺、是俺自己。”头领吞咽着唾沫,干声道:“实则俺早已看出来,这刘家父子行事,与以往实在不像,刘守文在大营,也鲜少露面,多是由元行钦与那什么李莽代而为之。” 说罢,他眼珠子一转,补充道:“不过俺之前还告诉过几个人,你莫杀俺,俺带你去寻他们。” 斗笠人饶有兴致的一笑:“伱小子,确实聪明。” 头领面上一喜。 不过斗笠人马上再次发笑:“但是不用了,我们自个查。” “别!别!”头领眼见其突然站起身,面色大惧,猛地向后爬了几步,急声道:“听你的口音是河北人,俺也是河北人,你何必助那漠北人杀俺?燕人不杀燕……” “噗。” 不待他说完,那唐刀就倏的插进了他的咽喉,进而毫不客气的搅了搅。 头领的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止也止不住,他瞪大的眼睛初还不可置信,但乍然间就变得无神、黯淡。 “老子这辈子,杀的燕人真不多你这一个。” 公羊左取下面具,语气淡淡,似觉杀了一条狗。 他可惜的看了一眼已气绝的死马,暗叹方才就不该耍帅。 而后抬眼看着北方,默默的擦拭着唐刀。 “乱吧、乱吧…… 这河北,老子也待够了。” —————— 在刘李河向南的十余里处,一座营盘在夜色中默然伫立。 营盘四下,各处寨墙上火把光芒星星点点,只是映亮了夜中雪景,以及旷寂中一连串的俘虏。漠北骑卒来来往往,马蹄声在夜色中清晰可辨。 “老子真是燕人,你们凭甚帮漠北人斩老子?不就是劫掠一些……啊!” 营盘当中,不断响起被斩之人的惨叫声,初还有谩骂,待到最后,所有俘虏几已噤声,不敢再随意发出声响,而首恶之人被斩后,剩下的俘虏也才终于被一并关押,堆积了一地的脑袋也终于被人收拾走。 而与营盘之内不同,在这营寨当中的一处角楼四面,却是静谧的不像话,便是偶有漠北将领从此来往,也只是大气不敢出,安安静静的行过。 萧砚披着一领披风,只是按着刀柄向北望,四野星星点点,一切嘈杂却不入他耳,只是静静的望向北面。 从魂入此世,他一直都在向前追求,从不停步。权柄、实力、势力……但而今数十万人的性命操之他手,却有些不知想要什么了。 他从曹州初醒之时,就已心下立誓,新生一遭,当要挽一切不宁于手中。亦不要与上世一样,仰人鼻息过活,他要掌天下权柄,终结这凶年乱世,才方不负如此新生。 但而今,他所言的不负此新生,却更像是为了权柄而不惜牺牲一切,几十万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要的或许不是如此。 但那些被斩之人临死前的阵阵惨叫声、谩骂声,却好似又告诉他,他要的就是如此。 在这乱世,劫掠已成常事,杀人不过只是取一草茎。乱的是世道吗?倒也不全是,乱的是人心。 不过这人心并非一朝一夕而成,而是积弊数十年、上百年的祸端。 当滥杀成为常态,秩序成为空谈,便就是人心不复,世事难定。 若不拨动这大业,以致乱世再行数十载,那才是真正的,虚度此生。 “……” 萧砚不复再想,按住腰间刀柄,终于折身转向。 若这世道奉行杀戮,摒弃秩序。 他便当要让世人看清楚,什么才是霸道,什么又是天道。 他就是要终结这一切。 “告诉元行钦、李莽、余仲。大势已成,可以收网了。” 身后,已侯了许久的游义拱手而下。 “老夫得令。” (本章完) 第168章 祸起(一) 衙堂静谧,唯有烛灯噼啪轻响,一串脚步声响起,其间隐有甲叶碰撞声传来,李振遂睁开了才闭上不久的眼睛。 天色已有些放亮,他在城头上坐守了小半宿,才终于赶回衙堂休息片刻,现下听这动静,他不难猜到来人是谁。 “李公,余都校来了。” 门外传来幕僚的声音,李振便搓了搓有些发僵的脸,而后在嘴角的水泡上涂了些药膏,才方儒雅而又既有风度的起身踱步向外。 “余都校至此,还需禀报什么?快请快请。” 须臾,一三十上下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汉子看起来稍有些其貌不扬,但身子很壮硕,是很标准的的燕地人身形,且高且壮,又披着铁甲,是正儿八经的武夫。 纵使其的佩刀等物早已在衙外解下,但李振毫不怀疑,其单枪匹马就能把这节度使府捅上一个大窟窿出来。 不过他只是朗笑着捋须,豪爽道:“上次和余都校在营中一别,而今已有月余了吧?老夫实在是俗事缠身,难得与余都校一叙啊。” 余仲的反应并不热情,但很守礼节,对着李振抱拳向下,“李公召本将来此,可有甚要事?而今城外燕军势大,本将可不敢离营过久。” 李振哈哈一笑,揽着余仲的臂膀就向里走,一面解释道:“要紧的事,老夫这幕属岂未与余都校言?眼下老夫欲让定霸都、义昌军一并入城值守城墙,已是与众将议定,没什么好说的。” 入了偏厅后,他大刀金马的坐在案后,指着余仲笑道:“老夫此番请余都校来,是为私事也。” 余仲并不言语,只是沉默的坐在旁侧,形似一个木楞的武人。 李振见此,并不怎么意外,他早已让幕僚了解过余仲,称此人曾在幽州效力,是子承父业,父子两代人都是低级军官,在定霸都好些年,一直都是谨小慎微,为人并不算高调,在渔阳之战前就已是中级军官,在战后就一路升到了步军都校,已是定霸都内数一数二的决定性人物。 他对这种性格的武人,向来都是很满意的,此时便笑道:“余都校一大早就被老夫邀来,想必还未用早膳吧?” 说罢,他也不待余仲有所反应,只是抬掌轻轻一拍。 很快,门外就隐隐传来了幽香,一阵香气弥漫而入,却是几名美婢各自端着食盒鱼贯而入,几女着衣都不算严实,身上还裹着室外风雪的寒气,甫一摆好盘,就齐齐拥在余仲身侧,好不惹人意动。 余仲不动如山的模样果然有些稍变,尴尬的看向李振:“李公这是?” 李振捋着须,只是一摆手,全不在意的发笑:“余都校不必忧心,这几个美人皆为刘守光之前养的美妾,老夫查过,都是良家女。” 似乎是配合着他的话,几个美人都纷纷倚在了余仲身上,捏肩的捏肩,揉胳膊的揉胳膊,好在她们都很讲规矩,没有大着胆子去解余仲的甲。 余仲反而更是有些坐立难安,却好似又有些难消美人恩一般,只是兀自沉默了下去。 李振眯眼看着这一场景,哪里还不知自己的美人计已奏效,他起初早已准备了两套说辞,若余仲对这美色不感兴趣,他自有一套说法,但观现下这场面,这余都校看来反而比计划中更好拿捏。 他便朗笑的举起筷子,道:“老夫虽说此次主政幽州只是一时,但而今这节度使府的人员安排还是做得了主的。如今刘守光已死,这几個美人没了出路,老夫念及余都校乃难得的英杰,所谓自古英雄配美人,老夫今日请都校来,便是想将她们尽数托付给都校你,都校认为,如何?” 余仲有些欣喜,但却是干笑道:“李公更乃人杰,何不将她们带回汴梁?” 李振莞尔一笑,用筷子举了举天,道:“不怕余都校笑话,老夫那位贱内,性子过于泼辣,老夫实在是有些害怕……” 果不其然,余仲马上如他意料中般的一愣,而后笑出声来。 所谓拉近关系,便是模糊这上下级关系,李振深谙此道,一个小小的话术,便瞬间消减了余仲对他的警惕,故马上趁热打铁,摇头苦笑道:“再加上老夫年逾四旬,自知力不从心,比不得余都校正当壮年了,这等美色,莫说是燕地,便是放在中原也是一等一的,可莫让老夫糟践咯。” 余仲哈哈大笑,终于不再顾忌,一手揽着一个,嘴中道:“多谢李公好意,余某这就消受了。” 李振微微一笑,夹着菜道:“余都校浑身英雄气,老夫纵使有再多的美人,也情愿一一送给你,只是……” 他欲言又止,只等着余仲主动来问,可这会后者却是出乎他的意料,只顾着与美婢嬉戏了,哪里还顾他。 这匹夫…… 李振有些暗恼,只觉自己应是高看了余仲这厮恐怕不是谨小慎微,而是真正的脑子木楞,才承受了他的好意,现下竟然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不过脑子不好的武夫,反而愈容易掌控,李振心下稍安。 没奈何,他只能自解冷场,长叹一声,道:“只可惜,而今乱军围城,声势浩大,幽州城破好似就在旦夕之间,老夫就怕赠给都校美人,反而是害了都校。” “李公此言何意?”余仲皱了皱眉,正色了起来。 “都校且看,这乱军打着复燕的名头,直逼幽州而来,复燕、复燕,自是驱梁而复燕尔,如今城内,老夫为大梁官员之首,当为这乱军首诛之人。可若与都校的关系太亲密了,难免会牵连都校……” “这算得了什么事?”余仲皱起眉道:“依照李公这意思,难道本将不承受李公的好意,城外的燕军就不会诛杀本将了?” “老夫自没有此意,但彼时乱军若入城,老夫性命难免,可他们或能看在往日的情谊上,而保都校无虞?” “哼。”余仲冷笑一声,道:“本将昔日在渔阳恶战,本就是冲着斩杀刘守文去的,能有什么情谊?李公的意思,无非就是忧心本将与刘守文暗通而已,不妨直接把话说明白些!” 不过这一语之下,李振竟然没有反驳,只是沉默了下去。 余仲愣了愣,进而眯着眼,猛地撩开左右的美婢,起身冷面道:“李公莫不真疑本将?” 言语间,他则是不动声色的扫视着左右布局以及门口,侧耳倾听有没有伏兵的动静、判断他与李振间的距离。 如果真有什么变故,他也有八成的把握擒住李振。 不过好在,李振并没有什么计划,只是摇头一叹,道:“老夫自是相信都校,但都校岂敢担保,定霸都上下皆如都校一般?” 他不待余仲出声,就继续叹声道:“而今大敌在前,幽州城已为一座孤城尔,老夫岂敢掉以轻心尔。老夫非是惧死,而是这河北,乃是奠定陛下一统天下之基,岂能败于老夫手中? 老夫自知非领兵之将,但定霸都跋扈,老夫早有所闻,此番犒赏推迟,本已惹得众将不满,而今乱军围困幽州,局势危在旦夕,都校岂敢担保,定霸都没有心生祸心、暗通乱军之辈?” 余仲被这话问的反而不知该如何答了,只是冷哼道:“本将没有暗通刘守文便是!” 李振站起身,拉着余仲的手向下坐,而后对着几个美婢挥了挥手,待这偏厅独他二人后,才无奈道:“老夫自是知晓。老夫若没有识明余都校的人品,为何会请来一叙? 眼下唯你我二人,老夫就与余都校坦言了。定霸都是强军,比之城外的乱军不知强上几何,可老夫为何一直不敢让定霸都入城?便就是忧心此事。定霸都跋扈,固然有余都校你坐镇,但在这种局势下,岂敢掉以轻心?” 他拍着余仲的臂膀,长叹一声:“老夫非是不信都校,而是不敢信定霸都尔。眼下局势,一应将领中,老夫也只能信都校你了。” 余仲沉吟片刻,皱眉道:“依李公之意,是欲何为?本将乃定霸都大将,与定霸都素为一体,焉能弃之?” 李振捋了捋胡须,眯着眼道:“老夫,欲提携都校为定霸都军都指挥使,定霸都马军、步军合计六千众,尽归都校掌之。老夫信都校,自然信都校掌定霸都。如此而来,都校不但继续留在定霸都,老夫亦会心安许多。” “军都指挥使?”余仲有些错愕。 “然也,待都校成为军都指挥使,再揪出一应暗通乱军之辈,定霸都自能为都校随意调遣,彼时,幽州城定能固若金汤。便是义昌军,老夫也有底气操纵一二。” 李振眯眼看着余仲,继续加码道:“只要都校肯为之,老夫定送你一个大大的前程。” “此言何意?” “老夫知定霸都内有不少将门山头,都校若随老夫行事,处置起来会徒增不少麻烦,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不必手软。” 李振沉声道:“此番河北之祸能演变至此,多因卢龙军叛变,祸乱平定后,朝廷定会对定霸都、义昌军等河北降军进行整军,彼时都校的一些旧部,或被拆分至他军,或被打压而下。而都校若不肯作为,恐怕就没有了今日的地位…… 可都校若有所为,只要助老夫守住这幽州,凭老夫的手段,保下都校的旧部只是易事,莫说是定霸都,便是送都校任禁军一军使,亦不在话下!” 他淡声道:“汴梁禁军,雄踞天下诸镇之首,陛下凭此独霸中原,其一军军使与定霸都军都指挥使相比,其中贵要,都校应能分得清孰轻孰重。” 余仲板着脸,只是道:“乱军十几万人就在城外,幽州唯依靠河北降军坚守,李公此言,未免太过河拆桥了些!” 李振半点不恼,反而发笑:“都校或在想,幽州城破在即,老夫所言皆虚话,又或是朝廷不敢整军。可都校不妨想一想,纵使幽州城破了,老夫被乱军砍了脑袋,这幽州落入刘守文的手中,可凭借乱军那般样子,就算是有十几万人,在钱粮皆无的情况下,焉能守住幽州? 乱军声势何至于此?还不是因为汴梁援军未至,如今这冰天雪地,确实不是出兵的好时机,可若开春,汴梁大军至此,就算换成定霸都来,面对汴梁大军,可守得住幽州?” 他提点道:“莫忘了,沧州现是落于朝廷之手,大军完全可以长驱北上,河北乱上一时,可终归是要重新归于朝廷之手的,无非是废一些时间罢了。可都校眼下若抉择不对,老夫如果死了,待今后汴梁大军克复幽州,恐怕就无人保都校的前程了……” “你在威胁本将?”余仲不由生怒。 “非也。”李振淡笑道:“实话实说罢了,老夫对都校的好意是真,但这一番隐虑,却也是不假。是助老夫守住幽州,还是与定霸都众将一样作壁上观,而今抉择,全在都校一念而已。” 眼见余仲沉默下来,李振却也不急,只是淡笑着看着他。 但李振虽然面上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但实则心下也怕得要死,他太熟悉这些武夫做派了,一言不合就提刀生乱,以下犯上不止是李唐的传统,全天下的藩镇都是这个传统。 “李公既然都如此说了,本将信从便是。”余仲向后退了一步,向下拜道:“但本将还请李公答应一件事。” 见余仲突然服软,李振一时惊喜交加,强压着喜意,淡淡的出声:“说来便是。” “定霸都入城一事,当由本将一手安排,方可安抚下面诸军的心,还望李公莫要遣人插手。”余仲一板一眼道:“毕竟本将任这步军都校仅才两月,根基亦不稳,若是部下生乱,恐一时难压。而李公应知晓,定霸都上下对你……是颇有微词。” 李振毫不在意,权当没听见最后一句哈,只是爽朗一笑:“好说、好说,一切皆交予都校便是。这样,定霸都先入城,待立稳脚跟,再让义昌军入城,以便弹压不轨之事。” 他再次拍着余仲的肩膀,一脸欣慰。 “都校实乃聪明人,从此以后,伱我共富贵诶。” (本章完) 第169章 祸起(二) 就在李振与余仲议定的当日下午,城内的驻防布局便已有了变化,定霸都虽还未入城,但李振已放心大胆的将西城尽数交予了余仲掌控。 同一时间,城东义昌军大营。 “定霸都,应要从西城门入城了。” 说话的是前沧州节度判官吕兖,现任义昌军一步军十将,不过相较于统兵,他更趋向于文职,曾在沧州也是替刘守文掌文书事务,以资佐理。 而今沧州降于大梁,他自然也无法在沧州待下去,如今还留在义昌军中,倒多是作为都指挥使孙鹤的幕僚存在,眼下自然会替孙鹤收集消息。 帐中,孙鹤正埋头伏案,闻言抬起头,皱眉道:“城中那李振,不是一直不肯放心定霸都?如今怎的突然就一改狐疑之态了?” “这重要之处岂是李振的疑心之态?” 吕兖年过三旬,脑门上的皱纹很深,眼下眉头蹙起,愈显得老态了些,但他并不在意仪表,只是坐在一旁,沉声道:“义昌军较于定霸都,虽非有之精锐,却也不及其跋扈,李振何以先让定霸都入城尔?”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而后指了一下孙鹤,冷笑道:“无非是其疑心你我二人罢了。不对,我吕某人一介无名小卒,应入不了这李公的眼,其疑心之人,当是你孙鹤尔。” 孙鹤不以为意,道:“你我曾为沧州部将,其疑心我们也是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甚大不了?” 吕兖站起身,凑近了几步,沉声道:“李振此人的名声,你难道不闻?他的心眼是出了门的小,昔日唐室衰微,此人替朱温奔走于汴梁与洛阳之间,对唐室朝廷的任何人素以高傲的姿态相待,对他恭敬服从的人就任意提拔,根本不按什么规章制度来做,对他不好,或者不顺心他的人就撤职罢黜。相传每次他到洛阳,都要有些人遭到惩处贬官,因此,彼时唐朝廷的人将他视为‘鸱枭’,如此一介小人,还能有什么肚量? 这两月义昌军作壁上观,对燕军视而不见,就早已是恶了此人。而今你我还能安然坐于这帐中,不过只是因为其手中无刀罢了,若等燕军被平定,你我还有什么好下场?” 孙鹤沉吟了下,摇头道:“不止于此。” “不止于此?”吕兖冷笑一声,道:“你难道忘了白马之祸尔?” 孙鹤沉默不语。 不论是‘鸱枭’还是‘白马之祸’,他都皆有耳闻。‘鸱枭’是指猫头鹰,传说这种鸟能闻到人快死了的气味,传达出讯息,被人认为是不祥之鸟,喻指唐室就是行将灭亡的末世朝廷,而李振则是这传达不详讯息的鸱枭,因为他每次到达洛阳一次i,唐室好似就离灭亡愈近一次。 至于白马之祸,则是在天祐二年时,由李振逢迎朱温之意主导的一次屠戮之事,屠戮之人自然是唐臣。李振曾二十年间屡试李唐进士不中,于是迁怒衣冠大族官僚和科举出身的朝士,因此极力主张将那些忠唐的朝官全部杀掉,事后还主张将那些唐臣的尸体沉入黄河,此事可谓是举世皆知,从此之后便也有了李振心眼小的说法。 吕兖见孙鹤不语,便冷笑一声,道:“如今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拉拢了定霸都,你我纵使这会贴上去,估计这平燕之功其后也分不到我们的身上,彼时待李振重回汴梁,焉有伱我之前途?这大梁人才济济,又岂有你我出头之日?” 孙鹤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用想吗?”吕兖一把按住桌案,身子前倾过去,声音压低了些:“如今节帅(刘守文)即在城下,距你我不过十里的距离,且燕军就算众多二十余万,又有何人比得上你我与节帅亲近?这二十余万燕军,又有多少能精锐于义昌军?” “你疯了!胡说八道什么!”孙鹤大惊失色,急忙想要去捂住他的嘴。 吕兖却是稳稳的向后一避,冷静道:“我没疯。投了吧,为旧主做事,也好胜过李振百倍!” 孙鹤直直盯着他,面上只是不可置信,可前者却一脸昂然,半点异色都没有。 “你真是疯了!” 孙鹤低语一声,但语气中却没有了方才的惊惧,而是一边说着,一边警惕的走至帐门口,向外瞟了两眼确认没有旁人后,才回身低声询问:“单凭定霸都入城一事,你就要投燕军?” “本就是你我旧主,有何不可?”吕兖冷静道:“不单是因为今日之事,早闻节帅聚众起事,我就已有筹划。而且不止是我,沧州大部分将佐,有此意的不在少数。” “还有哪些人?”孙鹤皱起了眉。 吕兖低声说了一些名字,却多是他们从沧州带来的部将,大多数都是刘守文北征刘守光时留守于沧州的中下层军官,虽说刘守文军事能力菜的抠脚,但对下面的军官,向来是比较优待的,且投效大梁那边,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孙鹤在听闻这般多的名字后,反而有些发怒,沉声道:“愚蠢!” “何意?”吕兖皱起眉不解。 “你是真蠢还是假蠢?纵使想重新投效节帅,独你我知晓就可,为何要早早联络其他人?” 孙鹤来回踱步,低声道:“你难道没看出什么端倪不成?节帅现今的麾下第一大将是何人?是元行钦!其早先为刘守光手下第一猛将,素与节帅不睦,就算现今是为老节帅的麾下,焉能为节帅忠心尔?” “而今河北上下俱为一体,何分这些。”吕兖只是一脸冷静,道:“现下燕军的敌人是梁军,为驱梁军,元行钦应也放下了曾经芥蒂,再言之,如今刘守光已死,元行钦转投节帅麾下,又有甚稀奇?” “你啊你!” 孙鹤一脸恨铁不成钢,声音压得愈低了些,提醒道:“昔日在沧州,我为何会向梁军投降,你我又为何将义昌军从沧州带至幽州?还不是因为元行钦来劝降的我,你莫要忘了,当时这幽州之主是何人,元行钦当时又替谁劝降我!?” 吕兖悚然一惊,突然转变了过来,下意识询问道:“萧……萧砚?” 时隔一个多月,他都已忘记了这位曾在燕地南征北战的萧军使了,盖因几次大战,他们都驻守在沧州与梁军对峙,并未亲身经历过诸如渔阳之战、高梁河之战等战阵,甚至官小如他,都没资格当面拜见萧砚,一应传闻不过只是听旁人说的而已。 但能替刘守文执掌文书事务,吕兖何尝不清楚其中关键。他之前不清楚,这会一经点拨,就有些捋清了其中的关系。 彼时刘守光死,元行钦就降了萧砚,替萧砚劝降沧州就是一条佐证,两月前在幽州,元行钦还对萧砚毕恭毕敬,焉能突然就反了? 再言之,如今的义昌军上下,实则是隐隐分成了三部分,其中一部自然是他和孙鹤从沧州带来的守城之军,这部分是一年前刘守文与刘守光交战时,被刘守文留守在沧州的兵马,约莫在四千人上下,多为步军。 而另外一部分,现下完全可以称之为渔阳部,昔日萧砚在渔阳一战灭刘守光、逐耶律阿保机、定刘守文,便就是受降了刘守文当时麾下所有的义昌军,在纳了部分燕地新卒后,又分拆了部分兵马重组了卢龙军,剩下的兵马,就成了新的义昌军,兵额在八千上下。 还有一部分,则是从汴梁来的禁军将领接手了一部分,由李振安插成了部分中高级军官,但由于燕军起事的速度太快,没有充足的时间让他们消化,他们真正掌控的兵马实则可以忽略不计,在营中根基也不稳,几乎是被李振尽数召回。 现下义昌军虽重新汇合,但两部几乎是泾渭分明,且小部是沧州派,大部才是渔阳派,且渔阳派的中下级军官多是萧砚重新整军后提拔的燕地新卒,与其的香火情很重,这么小半年也磨合的差不多了,孙鹤虽是名义上的都指挥使,但也是压根无力插手,不止是军官没有他的人,实则士卒都有小部分重新换血了,军令很难直接实施下去。 且渔阳派跟随萧砚经历过好几场战事,可以说有不少的军心都是向着他的,加上还被萧砚发过赏赐,哪里还会记得他们这些又穷又不怎么能打的老上司…… 思索到这,吕兖已是悚然,声音小了下去,已不复方才的底气:“你的意思是说……” “节帅此番起事,恐怕非他之愿啊。”孙鹤警惕的扫着帐门外,低声道:“我有理由相信,元行钦名为燕将,实则是替萧砚掌控节帅,一应行事,恐怕也多有萧砚的影子在其后……” 吕兖大愕,而后愣然的坐了回去,愣愣道:“这么说,节帅岂不就是案板上的肉?” “如何不是呢。”孙鹤叹声道:“正是如此,就算节帅现今就在城外,你我也不可轻举妄动啊。莫要得罪了李振后,又得罪了那位萧砚……” “这般大的乱事,萧砚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二十余万乱军,岂是单凭一个元行钦就可掌握的?” “不止。” 孙鹤皱眉思索道:“若说之前可能还不敢揣测,但现下观来,这卢龙军恐怕也是由萧砚掌控的。也就是说,节帅现在麾下的两部强军,应都是萧砚的人……” 吕兖彻底石化。 之前横山城的消息传来,他本以为卢龙军反水康怀英,真是刘守文说动了卢龙军才会有如此结果,但现在经过孙鹤一提醒,他反而愈加不敢深思下去。 突然,他猛地一惊,浑身打了个颤栗,问道:“你说,定霸都有没有可能……” 孙鹤摇了摇头,“不敢揣测,到了如今这局面,谁能猜到这河北乱事的走向呢?毕竟是几十万人的性命呐……” 不过他马上就看向吕兖,沉声道:“投效燕军一事,今后莫要再言。若有什么变故,你我身死也就罢了,莫连累底下几千兄弟的性命去填了这无名生死簿。” 吕兖却不理他,只是垂着头,低声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孙鹤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你对节帅忠心,但眼下之事,非你我能够掺和的,节帅那里,恐怕也难以自保尔。” 吕兖却突然的站起身,点了点头,就向外走。 “我这就去告诉麾下众将……” 孙鹤不由松出一口气,一边送他向外,道:“小心一些,莫要落人口舌。” “我省的,孙兄留步。”吕兖长叹一声,消失在了营中。 孙鹤亦是长叹,但他素来稳重,也不是意气行事的年纪了,他要对四千余袍泽负责。 …… 在孙鹤看不见处,雪粒弥漫中,吕兖弯腰钻入角落中一小帐之内,里内摆放着一些残破器械,从义昌军驻在此处时就留了下来,蒙在其上的油布已落了一层灰。 “吕十将好快的速度。” 小帐内有一串带着雪粒的脚印,于此之时,脚印的末端转来一人,却正是经常伴在李振身侧的幕僚,其此时正在打量着小帐中的器械,闻声转来,便摸着嘴角的短须笑问:“如何?” 吕兖不答,而是从袖中掏出一块布巾,细心擦拭掉地面的脚印,一路掩干净。 幕僚不由发笑,随口道:“吕十将不必忧心,我是特意让你的人掩护过来的,没人能够发现。” “小心驶得万年船。”吕兖板着脸,沉声道:“若让旁人晓得你我密会,孙鹤难免会疑我。” “哈哈,这么说来,孙鹤真是有祸心?” “他有没有祸心我辩不出来,但我却探得了另一秘闻。” “哦?”幕僚眯上了眼睛。 吕兖却不说话了,只是摩擦着指甲,眼顾其他。 幕僚等了一会,倏的一笑,上前揽住了吕兖的肩膀,笑道:“看我这记性,还未向吕十将说呢。幽州被围之前,南面传来了消息。你之留在沧州的妻儿,前几日正好收到了李公的新岁贺礼,开心的很呢,不日就会按照计划顺利南下,李公在汴梁有一处别院,待吕十将今后到汴梁,房契就是你们的了。” 吕兖冷笑一声,道:“此番大事,一座别院便罢了?” “依吕十将之才,出将入相,不过等闲事尔,只要你助李公掌控住义昌军,回返汴梁,你马上可入崇政院。”幕僚笑道:“从那以后,仆可就要多多仰仗吕十将了。” “呵,那些今后再谈,而今看来,你家李公能不能活着回到汴梁,才是问题。” 幕僚闻及此言,悚然一惊,愣了愣:“此言何意。” 吕兖冷着脸,道:“想办法带我悄悄面见李公,我有一计,可解河北之祸。” (本章完) 第170章 祸起(完) 长廊之下,幕僚匆匆行过,面上有凝重之色,几番有官吏向他见礼,他也好似全然没看见,一路只管急行向衙署进去。 “李公、李公……” 还未进官廨,幕僚甫一看见堂外的几个侍卫,就心知李振必在官廨中,这心下的十万火急之事,便怎么也压不下去了,当即就唤出声来。 “何事慌慌张张。”官廨中,李振呷了一口茶,不徐不缓的看过去。 幕僚的话头却霎时止住,立在门口有些进退两难。 官廨内,余仲眯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幕僚,眸中闪过一缕凌厉的光芒,但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坐在旁侧静静的品茶。 幕僚马上转变了神色,干笑一声,垂下头去,见礼道:“不知余都校在此,仆实是失礼。” “无妨。”余仲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李振则是继续发问:“何事禀报?” 说罢,他虽知幕僚是有私事相报,但为了彰显对余仲的信任,只是笑道:“余都校是自己人,说话不必遮掩,直言便是。” 幕僚哪敢直言,只好硬着头皮道:“仆方才听禁军将佐言,城外乱军似有异动,唯恐李公不知……” “哦,此事老夫已知晓,余都校来此亦是为了这件事。”李振随意的拂了拂手,而后道:“我交待你办的事,如何了?” 幕僚垂着头,背脊上有些发寒,他总感觉余仲似是在打量着他,他却不敢去看余仲,连余光都不敢,但李振既然已经发问,他却不好再搪塞,只好当着余仲的面,近步上前,对着李振耳语了一番。 余仲面不改色,一对眼睛也只是淡淡的盯着前方,尤显镇定。 李振的眼睛却是稍眯,单看幕僚这举动,他已知幕僚有心防备着余仲,虽有些诧异,但现下听闻过其说的私下相商后,还是在沉吟中起身向余仲拱了拱手。 “余都校暂待片刻,有些私事处置,老夫去去就来。” 幕僚亦对余仲歉意一笑,屈身跟着李振到了偏堂。 甫一进入偏堂,李振就负着手,头也不回的稍有些不满道:“有什么要紧事?孙鹤要反尔?汝知不知此举当会让余仲与老夫心生间隙!” 幕僚却一刻不敢耽搁,弯腰下去,脸色大变,急声道:“李公且不知,这要反的不是孙鹤,当是定霸都啊!” “何意?”李振愣了愣,进而一双眼睛虚掩了起来。 幕僚急声将吕兖对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后又快又急道:“若真是如此,这萧砚所布置的弥天大网,当是向着李公你来的!” “此事是真是假?”李振捋胡子的动作变成了揪胡子,但凭着他以往镇定自若的模样,仍然只是沉稳,道:“若说萧砚想养寇自重,老夫信,但而今其已南下汴梁,凭何操纵二十余万乱军?” “来不及提什么真假了。”幕僚却很是清醒,立即建议道:“而今余仲既已在衙署内,李公何不妨暂且将之扣下?彼时定霸都就算真有异动,也是群龙无首,不成大事……” “慌什么。” 李振皱着眉,来回走动了几下,沉声道:“既无实证,焉能冒险为之?纵使定霸都真会异动,也不能证明余仲会反,老夫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笼络他,焉能凭借一个假想自毁之?没了余仲,你去掌控定霸都?” 幕僚大急,只是走到李振身前,劝诫道:“李公!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呐!听那吕兖所说,萧砚在河北各个降军中皆有布置,几部降军的将佐与他都有几份香火情,尤其是那卢龙军更甚!可便是如此,那卢龙军怎的就说反就反?这些事我们在汴梁不知情也就罢了,来了此地也被蒙在鼓里,不就说明了一切乎?” 李振顿住了脚步。 幕僚趁热打铁,道:“那萧砚与李公你有怨,其一走,乱军就四起,更是浩荡南下围城,岂不就是冲着李公你来的?当此之时,李公勿要犹豫了,快快拿下余仲吧!西城城防,可尽数交给了定霸都啊!” “不急不急,容老夫想想。” 李振实则也有些茫然与失措,信息量太大,他一时需要好好缓一缓。 他知萧砚或是有养寇自重的野心,但撑破了天,恐怕也只是想多捞点功劳、蓄养一部分私军而已,故才会被他轻松逼走。 至于卢龙军叛变,定霸都、义昌军两部桀骜不可制,他也只以为是发赏不成所致。 但现在说城外的乱军不但是萧砚在操控,连定霸都、义昌军、卢龙军三部都实际是被萧砚掌控着,却是有些让他不可置信。 萧砚若真有这般实力,完全可以裂土封王,割据河北了,还讲什么养寇自重?又何至于被他逼走?而围困幽州又是何意? 种种疑问接踵而来,突然令李振有些心如乱麻,只是止不住的来回走动。 须臾,他终于沉住气,道:“如此关头,愈是要不乱。如今城外有异动,定霸都还未入城,大可放心,切勿惊动余仲与定霸都。你尽快去安排,让吕兖迅速来面见老夫,老夫要当面问问他。” 幕僚马上应是,而后提醒道:“李公,仆之意,还是不管事情如何,当要先扣住余仲……” “老夫自会稳住他。” 李振挥了挥手,示意幕僚赶快去带吕兖来见他。 可两人甫一从偏堂回到官廨,却见其内已空空如也,余仲方才坐着的位子,也仅有一盏饮尽的茶杯,位子上毫无人影。 幕僚顿时头皮发麻起来,急的都已有些变音,向门口的侍卫叱声发问:“余仲何在?!” “您、您方才与李公进去后……余都校就离去了……”侍卫一脸茫然,却不知这幕僚为何会叱他。 “要遭!”幕僚脸色顿时煞白,慌忙看向李振:“李公……” 李振则只是沉着脸,冷静道:“传令禁军,速速向西城集结。” 但就在这时候,外间却又忽地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 “李公、李公!乱军攻城了!” 随着声音愈来愈乱,传进来的人声越来越密,李振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惊惧。 亦在同时,他也突然想起。 如果他猜的不错,在洛阳兵变的主导者若真是萧砚,彼时其在梁军基本毫无根基,却能操纵数千禁军奔走。而在如今当下,其或许真能操纵二十余万人…… 对了,萧砚投梁时的身份,是前唐不良人的校尉…… 也就是说,萧砚手中必然有一股整个朝廷都不知晓的势力可供他操控,而凭借着这股势力,他或许真能操纵这整個河北乱局。 李振倏的悚然,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但愈是深思,脑袋却又愈是乱成一团糨糊。 他想不通,萧砚如果已有如此本事,何至于再为朱梁朝廷效力?若真想一心向唐,明明其自据河北几已足够了啊…… 他充耳不闻外界的纷乱,兀自在原地来回踱步,一道思路却是突然完整了起来。 现下观之,这萧砚的野心必然是盛之又盛,但其却连偌大一个河北都不看在眼里,反而是一定要投效大梁,纵使是被他逼走也甘愿忍受。 弃河北而为朱梁朝廷效力…… 此子,或许为的就是朝廷…… 李振背上生寒,若换这个角度来想,萧砚的一切动机也就清晰了。 挑起河北乱事,正好助其在暗地里掌控住河北,让朝廷的一根针都扎不进来,只要乱军一直在,河北降军也就一直不得被轻易动弹。朝廷也就需要一直仰仗着河北降军,若真就轻易动了河北降军,除非汴梁禁军尽出,不然河北必然是会一直乱下去的,割了一茬还会冒出一茬,彼时就算把河北纳入王土,反而是分散了汴梁禁军的实力。 朱温为何会做梦都想要河北?还不是凭借河北之力又可供养数万大军,可若是取了河北后,反而还需要遣大部分汴梁禁军镇守,彼时河北内乱不止,中原又空虚无兵,意义又在何处? 念头通达后,李振终于明白了。 他自问与萧砚的矛盾并不算特别突出,还犯不着一定要被萧砚赶尽杀绝的地步,可偏偏就是被萧砚操纵乱军围在了幽州。 为何? 李振猜想,或许正是因为他来了幽州,乱了萧砚的布局、坏了萧砚的大事! 这竖子! 李振不由冷笑,他自知洞悉了萧砚的全部心思,自然已是不惧,萧砚若真是图谋甚大,绝不会让乱军这般快就破了幽州,不然届时不但入了城的乱军不好控制,且没了他李振在这幽州吸引火力,萧砚又如何在暗地里进行布置?真当朝廷大军是摆设不成? 若破了幽州,事情可就不一般了。河北降军也就在明面上彻底成了乱军的人马,萧砚后面纵使有什么布置,也决然没有了名义! 想到此处,他便不慌不忙的向左右吩咐。 “遣人向定霸都下令,幽州自有禁军戍守,乱军既然攻城,他们便当继续驻于城外,恪守大营,切勿让乱军得了机会趁势随其一并入城。” 幕僚变了变脸色,低声提醒道:“李公,那余仲心怀贰心,岂能认命?” “无妨,老夫有数。”李振轻描淡写的摆手,进而又向一人吩咐:“对了,老夫知定霸都悍勇,给定霸都余都校传令。幽州老夫守得住,这乱军形如流寇,定霸都当可趁机出城野战,取这围城之战的首胜尔!如若不从,误了老夫战机,当军法处置!” 幕僚再次变色,他怀疑李振是否是疯了不成?定霸都早先本就不肯出城野战,在此关头,怎会听命? 李振却不管不顾,只是催着信使快去传令。 待信使匆匆而去,他便捋须发笑,对着有些慌乱的幕僚出声。 “你和吕兖都已是杞人忧天了,这萧砚若真想以梁臣之身执掌河北降军,焉能让定霸都失了大义?如果定霸都真如卢龙军一样反了,便是没了大义,而萧砚身为梁臣,又如何能够执掌定霸都?他既然向对朝廷演戏,自会演到底,若没有他的吩咐,余仲焉能反? 可若余仲胆敢不尊军令,老夫自可以军法剥了他的官身,将他打为一介兵卒!不管定霸都认不认,老夫名义上都有这个权力!” 他眯起眼,自信道:“既然他想演,老夫便在这幽州,陪他演到底。哼,看看谁玩的过谁,黄毛小儿,也可算计老夫?” 幕僚已听得呆傻了,嘴中道:“可乱军已然攻城……” 李振负手于身后,只是淡淡道:“又有何惧?只要幽州不破,老夫便一直坐拥大义,这代天巡狩四个字,如塑金身,萧砚这点诡计,焉能瞒过老夫?放心吧,萧砚不敢让幽州城破的,便是乱军想,他都不会动幽州,幽州城破,定霸都、义昌军两部何以自处?是降于乱军,还是死战不退?” “这……”幕僚不知如何是好,但现下这情况,也只能听李振的,加之这一番话下来,他已被绕晕,遂只是垂首道:“李公英明。” “带吕兖来见老夫,还有把朱汉宾召来,随老夫上城头观战。” 见李振只是镇定自若,幕僚心下也稍安,立即遣人去安排。 …… 定霸都、义昌军两部的大营就傍着幽州城西、城东安置,虽是在城外,但人马出入城门实则亦很便捷,且乱军攻城,这两座大营几乎也顺其自然就凭护住了城西与城东,故城内的禁军与牙兵只用加强城南与城北的防御而已。 李振携带一众将领、亲卫登上城南的城头,只见乱军的攻势正盛。 但乱军的攻城器械实在荒唐,唯只有长梯蚁附而已,连攻城车、云梯车都没有,更何况抛石等攻城巨物了。 眼看着这犹如戏耍的攻城,虽说城下的人头多的让人头皮发麻,但李振仍然只是镇定自若,淡笑道:“老夫早已言之,幽州固若金汤。诸君且言,幽州城会破乎?” 幕僚一脸恭敬,只是敬佩道:“李公料事如神,仆实在敬仰。” 朱汉宾按剑立在一旁,只是一脸不屑的不说话。 吕兖披着一件兜帽,亦是不语,他有一个大胆的计划,但这会并不是向李振商议的好时机,故只能一直静候。 李振不以为意,只是在城头指点江山。 恰在这时,有人急报。 “城西定霸都,已奉李公军令,出营野战。” 李振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 幕僚也是惊诧,似觉自己听错了。 但没过许久,又有急报。 “定霸都被乱军层层围困,似有败像!” 李振惊得站起身。 马上,急报再至。 “禀李公,城西大危!” “定霸都大败,向南而遁,城西防守空虚,乱军似要夺城尔!” 李振大愕,怒声道:“怎么可能?定霸都六千战兵俱是精锐,焉能为乱军所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必是有诈!” 但旁的将领哪里会去想什么有诈,他们只觉李振看起来才是他妈的一个炸弹,这会完全不待李振有所命令,就纷纷领着兵马支援西城。 但他们还未离去多久,急报就已先至。 “西城,破了!” 朱汉宾的眼角跳了跳,终于坐不下去了,按剑就往城头下走。 幕僚惊惧交加,一把扶住脸色煞白直欲倒下去的李振。 “李公,咱们如何是好啊!” 吕兖若有所思,看向李振,凑了过去:“李公,仆以为……” 但李振不待他出声,已是怔怔的推开幕僚,而后自顾自的向前走了两步,腿一软,倒在了城墙上。 “老夫猜错了…… 这竖子,是欲让老夫背这口大锅啊……” (本章完) 第171章 汴梁扰动 高梁河向南,一处空旷的山岗上,萧砚一手扶刀,一手负于身后,只是面北静静而立。 天空飘落下来的雪粒夹着雨丝,纷纷扬扬甚是酷寒,但纵使如此,这雨雪却并未湿透他的披风,而是在距离他尚还有寸余,就随着灼热的煞气而消散化开,随风荡去。 身后负责牵马的不良人在暗暗感叹之余,便只是恪尽职守,一面警惕扫视着四野,一面随时静等着萧砚的命令。 山岗下,就是这两日萧砚他们驻扎的营盘,但现下观之,整个营寨内都显得匆忙,却是已做好了拔营而动的准备。帐中本还有上千乱军的俘虏,也尽数被编成了民夫,这会便在雨雪中忙忙碌碌,半点怨言都不敢发。 站在这山岗上,视线正好看见数里外且宽且长的高梁河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在灰暗的天色下闪着刺眼的光,恰如漫天肃色中的一条银白腰带。 正所谓“白马向清波,乘冰始渡河。置兵须近水,移营喜灶多”。在这天色酷寒之际,虽冷的人直打哆嗦,但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渡河之机,连搭建浮桥的功夫都可以直接省掉了。 对于萧砚来说,这条幽州南拒敌人的天险已变得可进可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对于北岸的燕军来说,却是如鲠在喉。 且说燕军规模达到了二十余万,其中本就是鱼龙混杂,形如流寇,更是有不少人本就自认是流寇,干着的也是劫掠的事,所以自然也有不少部众不受约束,违抗军令将阵仗延伸到了高梁河左近,为的就是随时能够南渡在涿州等南面的州郡里捞上一把。 但至现下,这高梁河北岸几乎是一座燕军营寨也没有,有的只是匆匆搬离的寨蓬废墟,以及一些来不及带走的锅碗瓢盆,散落了一地。 自从前两日萧砚拔营至此,这高梁河北岸的燕军就避之唯恐不及一般匆匆离去。 没有人是傻子,更何况是在这乱军中积攒起些许家业的大小头领,人人都是野心家,而野心家能活到现在,就足以说明脑子不会蠢到哪去。 南渡劫掠的乱军,就没有一部能够完整回去的,或者换个说法就是,南渡的军马,要么是尽数覆没在了高梁河以南,要么就是剩那么两个尚存的幸运儿苟延残喘的逃回去。 但逃回去的人,几乎是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南面到底有什么,有人说南面有梁军的数万大军,早已布下了一面罗天大网,对他们所有的行踪都了如指掌。有人则是说南面虽仅有千余人,但暗地里却有一部神出鬼没的杀手,时常在出人意料的一瞬间,摘掉每一个被他们盯上的人头。 演变到最后,传闻已是不但有数万汴梁禁军,更连传说中的玄冥教,也尽数倾巢入了河北。 故整個稍稍接近高梁河的乱军,在见到萧砚的营寨出现在高梁河南岸后,就纷纷拔营向北而避,唯恐成了燕军在南面的炮灰。 萧砚本已做好了打过河的准备,奈何北岸的人马实在是不堪,眼下站在这山岗上,更是连半个乱军的影子都看不见,极为空旷。 南面这些消息自然是他派人放出去的,为的就是不让乱军继续向南,而是让他们就围在幽州左近打转,后面收拾起来也方便的多。 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几个不良人便很客气的见礼:“韩先生。” 萧砚没有回头,还是站在那里,但在身后人即将行礼的前一刻,率先开口:“拔营一事,准备的如何了?” 韩延徽收回了向下拱手的姿势,而后拢手于袖中,肃声道:“依主公军令,仆已命人荡清了北岸十里,几没有发现燕军的身影,营寨也已收拾妥当,随时可以拔营。” “不错,藏明(韩延徽的字)行事,我向来放心。” 韩延徽得了夸赞却并没有多有得色,反而脸色颇为凝重,正色道:“主公,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来便是。” “仆以为,现下渡河并非是好时机,乱军纵使实在不堪一击,但在这幽州城下也有十余万之众,除去妇孺不可战之辈,亦有五六万青壮。” 韩延徽清了清嗓子,建言道:“元将军那里两千定霸都,不过只能勉力维持住刘守文那里的秩序罢了,而乱军各处几乎是各自为政,十余万燕军不过只是明面上听从刘守文指挥而已,若彼时乱军受到了威胁,还能不能受刘守文操纵也是个问题。我军不到两千战兵,甚至有千余都是漠北骑卒,焉能如此步步紧逼?” 说罢,他又补充道:“仆并非怀疑主公之用兵,实是敌我双方的兵太过于悬殊,就好比如一直猛虎陷于泥沼中间,就算再怎么勇猛,也难以对岸上的牛羊造成什么威胁。依仆之见,主公应该再积蓄些许兵力……” 萧砚并不打断他,在认认真真听完后,才故作神秘笑道:“谁说我只有两千兵?” “可……”韩延徽怔了怔,而后下意识道:“主公难道还有其他后手?” “我两部大军就在眼前,焉能不动一动?”萧砚笑声道。 韩延徽略一思索,进而摇头道:“主公不可,现下不是动定霸都与义昌军的好时机,取李振的性命也并非眼下,幽州还不能破。幽州若破,定霸都和义昌军便无法自处,岂有降梁再降燕的道理……” 这一问题韩延徽早已想过多次,按照萧砚的筹划,若想要彻底将定霸都甚至是义昌军变成萧砚的私军,最大的一点就是不能让汴梁朝廷插手整军,在这个前提下,便有了这河北乱事。 可若是幽州城破,定霸都与义昌军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是打着为朱梁效力的旗号与燕军大战,损耗自不提,权当是练兵了,但得到的效果却肯定是差强人意,功劳也很难落到萧砚身上。 但如果是让两部降于燕军,今后又该在大梁旗下如何自处?两部前者就是燕军,如今降梁子不提,若是再降燕,今后便彻底无法在汴梁朝廷眼中立足,所以破城一事,反而不能着急。 萧砚却是发笑,沉吟良久,才淡淡出声。 “幽州若不破,汴梁又怎会着急?汴梁若不着急,又怎会同意让我将河北诸军重新编制成军尔? 幽州若不破,这朝廷就不会急,朝廷不急,李振的脑袋又怎会落地?” 韩延徽愣了愣,继而捋了捋胡须,默然不语。 他家这位主公,心肠实在是太硬了些,谋划也太远了些。 依照他的想法,对于李振的设想,或许只是萧砚扰乱这河北之乱的一枚棋子,用完过后,或许尚能保住一命,毕竟这是一位足以搅动朝堂政局的人物。 但在他家这位萧大帅眼中,那位汴梁李公或许从入幽州开始,就变成了一枚死棋,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时也、命也。 或许这位李公知道些什么,又掌握了什么关键证据,能径直致萧砚于死地。 但谁在乎呢? 皇位上的朱温,朝廷上的衮衮诸公,眼中只有幽州,也只有这个御胡而控北疆的幽州! 尽收河北,朱温完全可以凭此祭天、告慰太庙。 纵使他的这个皇位来的不算太体面,但足以凭此功威震一切闲言碎语,也能给他这个皇位带来太多太多的合法性,这天子,本就是兵强马壮者为之! 在这个节骨眼,朱温甚至都已做好了宣慰河北的准备,做好了一统天下、彪炳史册的构想。 幽州不仅仅是一座军事重镇,这里完全就是踩住了李克用的枕头,足以让这位与朱温斗了大半辈子的独眼龙睡不着觉。 而自古以来,一统天下向来都是从北向南,取了河北一地,就让已年过半百的朱温有了一个大一统帝王的美梦。 毫无疑问。 谁丢了幽州,谁就丢了脑袋。 韩延徽心下思之,在心绪唏嘘之际,却也是大振,拱着手,肃声道:“主公远见,仆不及也。” “无妨。” 萧砚笑了笑,扶着刀走到山岗最高处,视线尽力向北,轻轻出声。 “毕竟,谁又能猜到,幽州会这么快破呢?” 山岗下,一骑极力从北岸而来,远远望见萧砚的身影,就翻身落马,于雪地中半跪而下。 “禀校尉,前线公羊左传来消息——” “燕军,入幽州城了。” 韩延徽面色一正,他还奇怪萧砚为何会一大早就在这山岗上等待,又让他准备移营,原来是早已做好了安排。 他深深看了一眼左右那些头戴斗笠的不良人。 这些不良人,真是好厉害…… “主公,仆能做什么?” 萧砚笑了笑,一撩披风,折身向山岗下走。 “冯道转运来的粮食还够么?让伙房多备几百口锅。我的兵,马上就要来了。” “喏。” 韩延徽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心下唯有叹服。 “对了。” 萧砚突然顿步,回头看来,笑了笑。 “做好准备,迎接圣旨。” “喏!” —————— 对比北地连绵的雪日,中原之地,天色却缓缓有了暖意,不时还能映出些许日光下来。 但今日,天边却是有乌云层层翻卷而起,飞快的堆积起来,在人们的视线之中形成了狰狞怪异的形状,从北向南的飘荡过来。 汴梁,崇政院内。 敬翔一身紫袍,负手立在廊下,静静观赏着这天际之景,片刻后,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风雨欲来啊……” 由于他已在这里立了许久,来往的官佐皆无声的向旁处避了避,唯恐扰了这位院使的思绪。 但此语一出,旁边立有一道尖细的嗓音就正好稍有些谄媚的接过话茬。 “有敬相在,什么风雨能扰动这大梁的天?咱家看呐,敬相莫不是太过于忧国忧民,借着这天象,看出了北面的河北局势不稳?” 敬翔回过头,正见两名太监簇拥着一个人影走过来,那中间的人影亦是宦官打扮,但服饰却要比两个太监规格高许多,亦要贵重许多。 而那宦官见敬翔看来,便极为客气的持着拂尘弯腰向下:“听说敬相想要见一见咱家,咱家马上就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丁公公这是又升了?”敬翔并没有自持身份,笑着扶起宦官,道:“公公这是几转了?这升官的速度,实是让老夫眼红啊。” 丁昭浦一脸谄媚,异常客气:“不敢不敢,咱家一阉人,不过凭一些伶俐侥幸得到陛下赏识而已,比不得敬相这般的肱骨之臣。” 敬翔摆了摆手,只是一笑而过。 而后,他也不回官廨,就在廊下负着手,询问道:“丁公公是去了河北的,听公公这意思,河北之局势甚是难言尔?” 丁昭浦却并不马上回答,使了一个眼色,待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守在了远处后,才叹了一口气。 “不瞒敬相,咱家虽只过了黄河,并未向河北深处进去,可这河北呐,那真是一个乱哟……” 说罢,他掰着手指向敬翔道:“据咱家所知,单只因为李公未及时发赏赐,就闹得河北降军不听宣,更有那卢龙军临阵叛乱,逼得康太保现今都没有一道消息传来,才立过功的王彦章王军使等人更是生死不知。啧啧啧,那燕军声势,都传到了黄河边上,咱家都不敢入沧洲城……” 敬翔面色淡淡,静静听过,问道:“萧节帅那里,有什么反应?” “萧大帅那里嘛,也不甚好。”丁昭浦道:“咱家虽带了旨意,让萧大帅奉诏回幽州助李公平叛,但咱家看得出来,萧大帅恐怕是生了怨气,若非是咱家拦着,他这会没准已回了汴梁嘞……” “萧节帅对这燕军,如何评价?” “这……”丁昭浦有些为难。 敬翔眯了眯眼,“公公直言便是,此处只有你我,老夫是奉陛下的圣意找你来问一问,什么事都有老夫担着。” “咱家不是这个意思。”丁昭浦有些小心翼翼,低声道:“萧大帅只是说,这燕军实则不堪一击,平乱易尔,难的是,安河北降军的心。他昔日在幽州早已向李公建议,先缓上月余再出兵平乱,可李公非要心急,而河北降军彼时军心不闻,又没有及时得到赏赐,才致卢龙军反叛、燕军势大、降军不听宣……” 敬翔听罢,负手沉吟片刻,长声一叹。 丁昭浦察言观色,又小声道:“萧大帅还向咱家发了牢骚,说李公责怪他擅自散发了幽州府库,他言愧于陛下,此番急着南下,便就是想要急着向陛下请罪……” 敬翔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萧砚的把戏还是怎的,只是道:“丁公公既然与萧节帅熟悉,今后恐怕少不得要劳苦跑腿一二了。” “哪里哪里,这是咱家分内之事。”丁昭浦弯了弯腰。 敬翔思忖了下,继而准备开口。 即在这时,一道马蹄声在外间匆匆响起,进而便有一道急步声向里而来。 却又是一个宦官。 其面色有些紧张,只是急声道:“敬相、敬相,陛下召你入宫呐!” 敬翔的眼睛,便稍稍眯了眯。 (本章完) 第172章 大萨满 漫天的飞雪中,天边继续有滚滚的乌云积攒而起,层层翻滚起来,似是要将那极北之地的寒冷尽数裹挟南下。在这般天色下,大风也渐渐起来,刮得这塞外之地一片萧瑟,刮得这山川河流尽皆失色。 在大风的推涌之下,厚重的乌云从天边缓缓飘到头顶,直至将整个天空都密布成一个幽暗的世界。 而在这不断南移的大风乌云下,密密麻麻的人影,亦隆隆向南,放眼望去,竟然七成都是头戴毡帽、披着左衽毛领皮甲的骑卒。 骑卒的人数之多,在这雪地中行军就恰如一面扫帚,慢慢的将整个草原尽数趟平,从天空俯视下去,便看见素雪草原上,尽皆是马蹄驰过的沟壑,坦露出积雪下黑褐的泥土来。 再往南,在这批骑卒的视线尽头,一段残败的土制城墙便突兀的出现在草原上,傍着乌滦河,形成了一座土垒的模样,看样式,更似汉人城池,但似乎是经过了上百年的摧残风化,这座土垒早已坍塌大半,变得破败不堪。 连绵的骑兵浪潮终于停下。 于是,他们身上土褐色的毛领皮甲与天空上的乌云交杂形成一体,恰如这天地尽皆被黑暗笼罩,交相辉映中,好似一切都变得暗淡失光,唯有数不清的幽暗。 一面同样是黑色的王旗,缓缓移到了阵前。 旗下,一道道壮硕的人影簇拥着一面相凶狠,身形肥硕的巨汉出现在了阵前,一同看向眼前这土垒。 巨汉很高大,胯下的坐骑也比旁人神俊健壮的多,下巴上黝黑的胡子尽数扎成小辫,一身锦绣绸缎大袄,外披貂衣,足以称得上是穿金带银了,但落在他身上,却不能说是贵气,反而除了一身威慑力后,就只剩下了土气。 不过旁的人却完全不敢轻视他,盖因此人正是这偌大草原上的漠北王,耶律阿保机的亲弟弟,依靠政变夺位的耶律剌葛。 且说,这漠北大汗一直为世选制,起初是大贺氏,而后是遥辇氏,百年前大汗位一直是这两个氏族执掌漠北,现今这大权落在了耶律氏手中,若按照世选制,耶律阿保机的几個兄弟皆有可能任大汗位,可谓是汗位轮流坐尔。 但耶律阿保机一连任九年大汗后设立王位,欲让子孙世袭为之,便早已惹得他几个亲弟弟不满,只是碍于阿保机的威望过盛,一直隐忍不发而已。 彼时阿保机甫一在燕地战败,耶律剌葛就立即与老三(耶律)迭剌、老四寅底石、老五安端密谋,拉拢了堂兄耶律滑哥,联合叔父耶律辖底一并政变,囚了亲侄子,尽数驱杀阿保机的亲信党羽,掌控了王庭。 不过戏剧性的是,起初众人谈好的是拥戴耶律辖底为漠北王,但耶律剌葛恰一借助辖底的影响力与八大部谈好,就立即再次发动政变,耶律剌葛四兄弟皆是阿保机的亲弟弟,掌握的实力完全可以碾压耶律辖底,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 这下子,耶律剌葛凭借答应恢复传统的承诺,轻松就获得了三个兄弟的效忠,尽数夺取了阿保机在王庭的一切根基,坐稳了王位,可谓是货真价实的“兄友弟恭”了…… 而耶律剌葛虽是阿保机的弟弟,今年也不过三十一二,但一应战阵经验并不比阿保机少到哪里去,在军中还是甚有威望的,只是政治影响力与名声远远比不过阿保机而已。 所以不管怎么说,耶律剌葛虽是政变上位,但起码对这军权的掌握,还是有些根基的,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得心应手。而他急着南下剿灭地王后述里朵,便也就是想消灭自己在政治上的短板。 …… “这般美的草原,又有河水、又有草场,偏偏百年前让唐人在此修建了一座什么土城。” 耶律剌葛指着眼前的土垒,道:“这北安州,向来就是南面燕人北上打草谷的终止地,本王还未出生的时候,那李唐的节度使就敢深入草原上百里至此,又立了这么一座土城,故这么肥美的草场,我漠北人却不敢在此放牧,实在可惜。”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旁边的人,得意的捋着下巴上的小辫,不可一世的笑道:“但现下李唐没了,这土城也塌了,而我漠北,却能在本王的执掌下愈来愈强,巴将军且看,今后这牧场不但要扩延至此,本王还要直接在长城边上放羊!” “大王武力充沛,自能如此。”一旁,几乎是骑马伴着耶律剌葛的刀疤脸中年人笑了笑。 不过他的气质有些阴郁,纵使是笑起来也显得不那么好相处。 这个人,也就是剌葛口中的‘巴将军’,且备受他尊敬的三千院了。 可以说,若是让耶律剌葛自己发动政变,绝对只会是一塌糊涂,更不可能能处处知晓阿保机与述里朵的动向。他自己若是生乱,最大的可能,就是马上被彼时还在这北安州坐镇的述里朵回师轻易镇压。 是三千院给了他蓝图,也是三千院助他坐稳了这王位,不管他是不是真心感谢,又或者是想通过三千院与晋国交好,都只会对后者特别优待。 所以这半年间,三千院在王庭中的地位一直很高,可谓是等同于剌葛的兄弟手足一般。 此番南下剿灭述里朵,他自然会被带上,以彰显器重。 这会,耶律剌葛看着眼前这北安州的土城,长叹一声,道:“可惜啊可惜,巴将军何不就留在王庭辅佐本王?今后本王便让巴将军任这南面草原的可汗,巴将军是看不上?” 三千院苦笑道:“大王美意,巴某人心领了,巴某人急着回去,实在是圣主催得紧,在王庭快活了大半年,巴某一介沙陀人,眼下不管如何也该回返太原了。” 耶律剌葛咂了咂嘴,进而揽着三千院的肩膀,故作豪迈的大笑:“无妨,本王今后若能与晋王面叙,当开口将你讨过来。” 左右也纷纷大笑着迎合,但都是一帮粗汉,所以也别想听到什么好听的恭维话,一笑了之即可。 末了,先头部队护着耶律剌葛进了土城。 土城中尚有血迹斑斑,有尸体断肢到处都是,虽被搜拢了些,但仍然能在某些角落看见一些已被冻僵的残肢、死尸。 却正是一些漠北士卒的尸体。 耶律剌葛走到一具完整的死尸前,用脚随意踹了踹,不在意的冷笑一声,唤道:“三弟,你来看看。” 一道较干瘦的人影从旁边走了过来,进而蹲了下去,手指间闪烁出流光,隔空捏着死尸的颈口,扭动着查看了一下其好像因为恐惧而凸出来的眼眶,然后才平静出声。 “确实是幻术,据我所知,述里朵身旁有这般的能人,祭司大贺枫。此人修行了巫术多年,有如此登峰造极的幻术,不足为奇。” 此人身着一件白色兜帽法袍,脸隐藏在阴影下,几乎只能看见惨白的下颌,声音亦很沙哑,起身指着四面的残肢血迹。 “这些与一路来见到的死尸,要么是他们中了幻术自相残杀,要么是被人暴力肢解。述里朵身边还有一力士,曾为遥辇部的人,叫什么我不清楚,只知其被俗称为‘遥辇弟弟’,身高半丈,手持一大贺枫制出的瘴雾角,巫术师加上一力士,倒算是好搭配。” 耶律剌葛狞笑一声,“这贱人,不知不觉竟然笼络了好些高手,难怪能阻挡远拦子将近十日……” “远拦子本就是探马,其能依托土城作战,再多的远拦子也顶不了什么用。”法袍人平静道:“大贺枫本就精通巫术,好似又习了毒术,他配合一力士,带着些许兵卒,难缠是必然的。但先锋军一至,他们唯有南蹿,且……” 他的声音顿了顿,偏头看向某处角落,进而在耶律剌葛及三千院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突然走到某处角落,蹲伏下去,手指探出,捏起一粒念珠。 “这个大贺枫,已没了什么威胁,大王勿忧。” 三千院双手环胸,冷冷漠视着这人,只是不语。 他在王庭这半年,几乎是对一应漠北贵要都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唯有对眼前这个法袍人,也就是耶律阿保机的三弟,据传自创了漠北文字的耶律迭剌不甚了解。 这个人,很神秘,实力或可能在中天位往上…… 一旁,耶律剌葛摇头冷笑:“耶律滑哥太废物了些,他请任先锋军元帅,本王特意调派给他一千远拦子,竟在他手中折损了两百来骑,尽数死在这么些人手中,实是气煞本王。” 但他的话风马上一转,环顾左右,大笑出声:“好在本王有三弟,不然真就让述里朵那贱人得意了,哈哈哈,三弟且说要甚么赏赐,本王重重有赏!” 耶律迭剌,也就是法袍人摇了摇头,轻松捏碎那骨制的念珠,随口道:“大王要赏,赏那几个回鹘巫师即可。重创大贺枫,也是他们的功劳。” 耶律剌葛回头,正见几个着法袍的人垂手不语。 但这几个人身上的法袍皆为褐色,料子也极为粗糙,看起来跟苦行僧似的,一脸木然的模样。不过他们并没有那神秘的兜帽,显在外面的面庞都是深眼眶鹰钩鼻,甚有西域人的样子。 他揪着下巴上的小辫豪迈一摆手:“本王只管赏你,你养的这些巫师,自行赏赐便是,若是钱财不够……来人,将本王带的宝石玛瑙尽数搬到三弟帐中去!” 旁边立有仆从离去,法袍人也好似不为所动,只是稍稍欠了欠身:“谢大王。” 耶律剌葛则是继续对将领吩咐:“遣人告诉耶律滑哥,让他一刻不停,只管继续南下,本王要他迅速探出述里朵所在。本王倒要看看,述里朵还有什么招数!” “领命。” 有人策马而走,径直向南而去,而外面的大军,则是开始傍着这土城扎营。 北安州距离古北口也不过一百八十里的距离,述里朵如果是在塞外,这点距离,王庭大军与她几乎就是脸贴脸了,耶律剌葛等得起。 待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三千院才笑问道:“大王既有三王弟如此助力,何惧阿保机尔?” 这会,法袍人就在一旁,但他也并不避讳,这样反而才显得坦荡一些。 法袍人不闻不问,只是沉默。 而耶律剌葛却是难得的苦笑了一下,摆了摆手。 “巴将军,本王不知你们中原如何。在我们漠北,有一个人,虽不是什么大汗,也并非什么大王,但其的号召力可不能小视,便是本王,也忌惮不已……” 三千院眯了眯眼,猜测道:“大萨满?” 耶律剌葛点了点头,继而哼的冷笑一声,面色有些狰狞:“述里朵这贱人,倒是生了一个好女儿,巴将军不知,本王这么些年之所以……” 三千院正准备洗耳恭听,但耶律剌葛话及此处却突然停住了,继而狠狠发笑:“罢了,待本王擒了述里朵,再给巴将军好好讲讲。” 他便只好玩笑道:“那巴某便多等两日再回太原……不过巴某在王庭,也曾听闻这大萨满巫术通天,大王何以擒下这地王后?” “呵……” 这一次,却是那位法袍人比耶律剌葛先出声,似是有些不屑。 耶律剌葛便神秘兮兮的狞笑了一下,“巴将军既然想知,本王告诉你便是。本王这三弟,蓄养的巫师,可不止这么几人,之前遣了还好些巫师南下,那述里朵见到如此阵仗,焉不能遣出大萨满?” 三千院皱眉思索。 却见那法袍人将瘦骨嶙峋的手掌从袖中伸了出来,将指尖的念珠灰烬放在嘴中尝了尝,进而那惨白的下颌间,能看见他嘴角贪婪般的上挑起来。 “早就想会一会这个神女转世的—— 小侄女了。” ………… 乌云之下。 在乌滦河畔的联营中,只是到处一副慌乱景象,兵卒扰动,不少漠北兵卒都是从帐篷中钻了出来。 “在北面,发现了王庭远拦子……” 营中到处都传着这个消息,才安稳下去不过十来日的人心霎时就浮动起来。 但述里朵很明显无意理会这些,她步履匆匆,神色尽量平静,入了一处帐中。 帐内,遥辇弟弟扑通跪地。 “王后,末将无能,大贺枫受创,末将无力再抵挡王庭先锋军……” “有你在,何人能重创大贺枫?” “巫师,四五个巫师……他们掩藏在远拦子中,末将没有防备,险些命丧北安州……”遥辇弟弟伏于地面,苦不堪言道:“便是南撤,他们都紧紧尾随于后。” 述里朵美眸一眯。 一旁,紧跟进来的世里奇香大惊失色,“王庭何时有这般多的巫师?” 王后抬手阻拦了一下她,进而冷声道:“那些巫师,随你们南下了?” “应、应是如此……” “到了何处?” 遥辇弟弟脸色有些灰败,低声道:“恐怕距离大营,不到十里……” (本章完) 第173章 第172 会不会来? 听过遥辇弟弟的禀报,述里朵便锁眉出了帐篷。 但在这时候,赵思温也趋马从远处赶来,进而远远的落马而下,沉声道:“王后,北面十余里,咱们的哨骑已与王庭的探马交上了手,确实没得错,俱是货真价实的远拦子。他们呈三面方向逼近,很明显打算摸清我们的虚实。” “战况如何。” “远拦子尽皆双马,来去如风,并不轻易接战,只是想探出我们的规模。且看他们那阵仗,应该不止这百骑,后面恐怕还有更多。咱们的人不敢深追,也不敢久战,唯恐陷入苦战不得脱身,末将只是让下面的人将他们往别处引……” 赵思温啐了一口,摇了摇头,脸色有些难看:“去年大王南下,也不曾调遣这般多的远拦子,耶律剌葛这厮,恐怕是想将咱们一口吃下!” 述里朵向主帐的方向走,平静听过,才询问道:“营内诸军,可战者有多少?” 赵思温紧紧跟着,脸色却依然不太好看,应道:“漠北军到底是挫了一些士气,不少军将的部族皆在王庭,而今又已南下接近一年,多多少少有些军心不稳。不过汉儿军尚能战,还有党项、鞑靼、回鹘三个部族的降军也可堪一用。” 王后细细思忖,只是摇头。 汉儿军不过两千,党项等部族军不过三千,还尽是步军,如何野战?而漠北军才是骑军,若遣步军野战,而让骑军落在营中守寨,难免是舍本逐末了些。 赵思温便沉声道:“当下来看,恐怕只能撤回古北口。” 世里奇香一直没资格搭话,这会便趁机建言道:“王后,这远拦子恐怕不止是为了寻大营所在,耶律剌葛以前那般惧怕您,眼下得了机会,恐怕第一时间是确定您在何处。依奴的想法,这批远拦子不过只是前菜,若待其逼近了大营,配合其后的先锋军纠缠住我们,可就麻烦了……” 赵思温赞同的点了点头,道:“当务之急,是遣人挡住远拦子与其后的先锋军,好为大营回撤古北口争取时间。此事遣一偏将即可为之,漠北军虽士气不稳,然稍稍一战的能力还是有的,王后只需派出两千马军,以小部换大军,只要他们能牵制先锋军数日,大军自有回旋的余力。” 述里朵听过两人的话,却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入帐看着挂在木架上的地图,沉吟片刻。 大部分军将都已被遣出管束部将,现下这大帐内仅有数人而已,这会见述里朵不出声,连同赵思温在内,所有人便都只是等候听令。 须臾,述里朵负手转过来,淡定的扫过众将,问道:“本后若走,面对王庭汹汹大军,那谴去阻挡先锋军的儿郎,可会不战而溃?” “王后……”世里奇香欲言又止。 旁的军将却都一时沉默。 确实如此,而今王庭易主,漠北军在慌乱之余还能集结在述里朵左右,盖因就是他们的这位地王后确实有足够的威严与魅力值得让他们追随,但若是述里朵不在,谁知他们不会背弃述里朵呢? 便是现在营中的好些漠北将领,可能面对势大的耶律剌葛,也再难以保持对述里朵的忠心,更何况是今后面对数以万计的王庭大军了。 草原上的人,本就不那么讲究效忠的事,部族跟着谁有利益,便能一条路走到底,但现下观之,述里朵恐怕暂时无力庇护他们的部族…… “还有。”述里朵淡淡道:“本后若走,耶律剌葛可会一路追到古北口?” 众将面面相觑,更是无人能答。 述里朵此番出草原,本就存了以身作饵的心思,她若一直待在关内,耶律剌葛吃饱了撑的才会提兵南下。一年前耶律阿保机之所以敢出兵入燕地,是因为有刘守文与他合作,但耶律剌葛在燕地可没有什么盟友,他犯不着刚刚登上王位就头铁南下,若是像耶律阿保机似的一个大败,可能王位也会立马不稳。 但现下,耶律剌葛就是得闻述里朵回草原与他争权了,才会如嗅到味道的野狗一般急哄哄的南下,唯恐述里朵重新缩回了关内。 可若述里朵这会回撤古北口,谁知耶律剌葛会不会跟着去攻有大军坚守的古北口?若是其撤回王庭,述里朵更不可能一路转战三千里去王庭与耶律剌葛决战,现在的王庭,可已经是耶律剌葛的主场,她唯有将之引到这里,让耶律剌葛的后勤线拉长,才有决战的机会。 而萧砚,也才会出兵助阵,因为按照述里朵想法,萧砚不可能会为了她长驱三千里入王庭作战。 依她所想,萧砚不是傻子,没必要犯险深入草原,若是一招不慎,很可能落一个大败而归的局面。她唯有将耶律剌葛引到这距离古北口仅仅八十里的地方,才会诱得萧砚出兵。 合作二字,本就充满了算计。 述里朵是一个理性的女人,她从来不觉得凭借一两次鱼水之情就能让一個枭雄甘愿为她冒险,唯有足够的利益,让萧砚能看到这一战有可观的报酬以及能够打胜的希望,才能把这一个合作关系维系的滴水不漏。 她,不想就这般退回去。 她唯有真的坐镇在这里,才会引诱耶律剌葛一路扑来,也才能搏得那一丝机会。 唯有配合萧砚一战大胜耶律剌葛,才能够重新夺回属于她的权柄,属于她的王庭。 失去了这个机会,焉能知道萧砚下一次会不会配合她出兵? 帐中,所有人看着述里朵那副淡然的面庞,都只是失言片刻,半晌后,才由赵思温劝道:“王后,王庭大军汹汹非是虚谈,我军固有两万兵马,又有地势之利,然军心不稳,如何能战?末将斗胆妄言,纵使是王后您亲自驻在此处,恐怕也只能坚守不到半月而已……” “半个月,足够了。” 述里朵回身指着地图,这是一副大营左近地势的舆图,是她特意令人实地考察构置的。按照地图来看,他们所在的大营正处在一片山岭上,岭名横山,有‘山势横亘如屏障’之称。 她道:“耶律剌葛知本后在此,必会大举来攻。漠北军士气不稳,王庭大军也确实是来势汹汹,然我们可依托山势坚守,营内辎重充足,粮食、器械皆备,而北安州贫瘠,存有的部族不足以供应王庭大军军需,唯只有依靠后方转运,如何不能与之一战?” “可……”赵思温还欲劝谏。 “勿复多言!”述里朵扫视众人,眸光如电,唯有威严二字。 “耶律剌葛纵然领五万、十万大军来此又如何?焉能不战而惧?他篡夺王位,八部不过暂时依附而已,他此番南下若是在此僵持,急的是他,而非我们!” 帐中霎时噤若寒蝉,众人唯有听命而已。 但几个一直不吭声的漠北将领,这会却突然嗡声道:“依王后之言,俺们只能困守于此?若是耶律剌葛执意让下面的人填命,此地固然有山险,然总归不是汉人那般的坚城,总会被人命填破,半月之后,俺们又如何……” 述里朵虚眸扫视过去,脸庞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一眼就将这几人盯得不敢再直视她,纷纷硬着头皮道:“既如此,俺们唯只有与麾下儿郎以死效忠王后……” “倒不止于此。”述里朵平静道:“南面萧将军,会出兵支援本后,萧将军的实力,诸位想必都清楚。尔等只要能同心协力坚守于此,助本后吸引耶律剌葛钉在此处,自然会有反攻之日。” 这萧将军是谁众人自然晓得,直到现在他们还有一千漠北骑卒在这位萧将军手中呢,但从月前就说萧将军会出兵,如今已月中,连南面兵马的影子都没见到。 不过现今这关头,述里朵的威望仍然不容他人置疑,众将便齐齐行礼,次第退出了大帐,去管束安抚各自部将。 这时候,留在帐内的赵思温才沉声道:“根据古北口传来的情报,燕地仍然陷于乱事中,那位萧将军的消息更是半点都无。两日前才传来情报,言燕军已攻破了幽州,折算掉信使传递情报所需的时间,幽州城破也不过在四日前而已,纵使这位萧将军能迅速收回幽州,可幽州据此足足有三四百里,日夜行军都要花费近十日……” 他顿了顿,道:“这还是顺利的情况下,若这位萧将军执意玩火,以致燕军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王后令我等坚守到此处,能等来南面援军乎?” 述里朵淡声道:“那就把时间再往后拖。” “可远拦子已……”赵思温提醒道。 王后眯了眯眼:“远拦子而已,就算其后有数千先锋军,又有何惧之?” 不用她吩咐,一旁的世里奇香马上请命。 “王后,奴可往北面。让遥辇跟着奴,再给奴百骑,奴可牵制先锋军数日!” 不料,述里朵却是摇了摇头,道:“你不行。” “奴……” “对面既然有巫师,大贺枫如今重创,你与遥辇去,纵使有百骑,也只是送死。” 述里朵负手望着一面更大的地图,那是一面标注了整个河北的大舆图。 她的视线落在‘幽州’二字上,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去告诉奥姑,让她走一趟。” “可奥姑当坐镇大营,护您的安全。”世里奇香急切道:“奴不惜死,几个巫师而已,为王后大业,奴拼死也能拉他们几条狗命!” 一旁的赵思温默然,述里朵的这个近侍,虽说大多时候都有些自大、不讲礼数,但对述里朵确实是忠心耿耿。 王后扫了世里奇香一眼,冷声道:“本后不是惜你的命,而是为大局作想。你坦言之,真能拦住那几个巫师?” 世里奇香哑口无言。 “呵,本后知耶律剌葛的心思,他看出了遥辇和大贺枫在北安州是替本后拖延时间,而今大贺枫重创,他又知奥姑在此,眼下遣了一批巫师过来,本后若想继续拖延时间,只能遣出奥姑。费尽心思,不过只是为了将奥姑从本后身边引走而已,这是阳谋,本后不得不上套。” “不过照他那个脑子,恐怕想不出这么复杂的事。”述里朵冷笑一声,“至于王庭中能给他出这个点子的,也只有耶律迭剌了。本后倒想看看,他读了这般多年的汉人文章,是不是只学了这一招调虎离山。” 世里奇香目瞪口呆,王后居然能通过遥辇那三言两语判断出这般多的事情? 而后又有些惶然,耶律迭剌,正是大王的三弟,据传神秘不已,从幼时就随大贺氏的老萨满修习巫术,又是整个耶律家最有学识的一个人。 可是这么一个耶律家少有的文化人,居然有朝一日会亲自下场来对付自己的亲侄女…… “可三王弟……耶律迭剌已修习巫术数十年,奥姑今岁才十五……”世里奇香低声道。 “奥姑知道该怎么做。” 述里朵头也不回,漠声道:“耶律迭剌既要寻死,由着他便是。” 世里奇香不在反驳。 通灵之体,神女转世,奥姑是多阔霍入梦上一任大萨满亲选的当代大萨满,肉身强悍无比,更是几乎继承了上一代萨满的全部法术,谁也不知道她具体的实力有多强,确实不是耶律迭剌多修行十数年就可比拟的。 至于她为何会担心,无非是奥姑上次在渔阳失利,让她留下了心理阴影。 但现在,是在漠北、草原,塞外。 中原地大物博,奇人异士辈出,一时失利倒确实情有可原…… 念到此处,世里奇香不再多想,俯首向下。 “领命!” ………… 见到稳妥安排,赵思温也旋即而退,偌大的主帐内,便唯有述里朵一人而已。 她负手立在舆图前,目光只是定定的望着那‘幽州’二字。 赵思温方才出言的时候,她几乎是立即驳斥而出,但连她自己都没有笃言,萧砚会如约出兵。 述里朵闭上了眼睛。 会来的吧? 李九郎。 —————— 檀州,横山城向东十里,一座坞堡内。 坞堡原有的青壮早已投燕军而去,留在坞堡内的,不过只有一些不肯离去的老弱而已。 但这一日,堡中却是人影绰绰,俱是矮壮的汉子骑马而过。 坞堡口,尚有数道死尸伏地,身上的衣裳尽被拔下,死尸也尽数不管,齐齐赤裸撂在原地。 在某处宅院中,耶律阿保机将自己的胡子剃的精光,对着水面照了照,满意发笑。 “俺刘忆,也该为这燕军效效力了。” (本章完) 第174章 独揽河北 上元节,汴梁。 皇城。 垂拱殿。 在这个全天下尽皆欢庆的时节,天上有瑞雪,人间有花灯,可谓是货真价实的瑞雪兆丰年,市民喜庆,百官休沐,全城不设宵禁,只为让人能够尽兴高乐三天三夜。 但就是这么一个举国相庆的上元节,却不能扫清皇城内压抑的气氛,从几日前开始,就似有一股难言的怒火,深深的笼罩住整个皇城大内,来往的宦官、宫人,尽皆是小心行事,唯恐突然就冒犯了住在这皇城中的朱家皇帝。 就在这上元节的前一日,便有一个宦官因为触犯了天威,而连累整個殿的宫人被齐齐斩首,在这般的情况下,一时间人人自危,都祈祷着这上元节能够让那喜怒无常的朱家皇帝心情好一些。 而虽然所有人都不知这位朱家皇帝到底是因为什么大怒,但却又在冥冥中猜得出来。 河北…… 燕地尽归大梁,不止对汴梁百姓来说是一桩好大的谈资,便是对于这些锁于宫中的宦官宫人,也是一件如雷贯耳的紧要之事。 于宫内的宦官来说,在往常只要在面对朱温的时候,围绕着河北之捷拍拍马屁,不但能惹得龙颜大悦,便是什么小错小过也只是一笑了之,若是马屁拍得好,少不得还能被赏赐一些银白之物。 但在这几日,若是谁敢在朱温跟前提了河北二字,往轻了算都是被杖毙致死。 在这种情况下,还猜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便就是傻子了…… …… 垂拱殿外,两个宦官躬身守在殿门口,在这冰天雪地里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也不敢喘,对殿内的交谈声更是无意多听,唯恐惹上杀身之祸。 不过两人没有忧惧太久,待在这殿外值守了片刻,看见廊庑间的拐角处不徐不缓的走来了一道人影后,他们便心下稍安。 来人披了一件红色圆领窄袖阑衫,上面绣有章纹,从衣色与纹路上可以清晰辨明这是一名五品级的宦官。而能在宫内有五品级的宦官,只能是在内侍省任职,掌有寻常宦官难以企及的实权。 两人见到这宦官踱步过来,便纷纷喜色向下作揖,小声唤道:“阿爷(干爹)……” 丁昭浦却不理他们,而是先卑躬屈膝的向殿门口的几名禁军善意一笑,面色人畜无害,稍有些巴结之意,指着那两个小宦官道:“这二厮头一回在垂拱殿上值,咱家来看看有无差池,有些小事要嘱咐一二。” 几个禁军自不理他,只是傲慢的一挥手。 有了李唐的教训,朱温昔日分别在长安、洛阳一口气尽杀大大小小宦官上千人,而今宦官的地位低的离谱,对于武人来说,这些宦官甚至不如寻常一白身老百姓,自然不怎么能看得起。 而丁昭浦因为月前在焦兰殿得了朱温赏识,现今已从最平常不过的通侍太监一跃而成从五品的内侍省内给事,掌承旨劳问,分判省事,虽说这一品阶的内给事还有十人,但他在朱温跟前的印象很显然要更重一些,在这宫里的地位也高得多。 对这一切,他当然要归功于萧砚,虽说他能得朱温赏识,最主要的是当时焦兰殿内献捷,他正好拍马屁拍到了朱温痒处,得以从一众宦官中脱颖而出。 但若没有昔日萧砚时常给金银与他,他也不会有多余的钱财去上下打点,更没有机会能在朱温跟前露脸,若没有萧砚,他可能还得在这宫里熬上许多年,甚至在某一日被无缘无故砍了脑袋而不自知。 自从遇见萧砚,他便开始青云直上,在短短一年内从一仰人鼻息的普通太监升迁为内给事,固有他自身八面玲珑的作用在内,但主要还是有萧砚给钱财替他上下打点的原因所在。 对丁昭浦而言,萧砚就是他的贵人,一句再生父母或许夸张了,然他是亲往河北传过旨的,萧砚的一应手腕他能知晓一些只言片语,不论是什么养寇自重还是结党营私,他除了暗暗心惊外哪里会有其他什么心思。 对于这个时代的宦官而言,如果能有一个实权武夫作为靠山,在朝中宫里都能安全许多,萧砚的权势越大,他能得到的东西越多,也越能在这个动不动就脑袋搬家的朱家皇城里安稳下去。 至于对朱家皇帝的忠心? 对不起,于丁公公而言,现在眼里只有他的萧阿爷。 萧砚又没有造反,不过只是蓄养一点点私兵而已,这点小事,自然不必向上禀报了。 丁昭浦行得正坐得端,毫无心理压力,对着几个禁军巴结的一笑,招着两个义子走到角落阴影处。 到这里后,他那副在禁军前点头哈腰的模样便没有了,腰杆直起来,面上也不冰不冷,淡淡问道:“可替咱家看清楚了?入殿的有谁?” 其中一个小宦官便马上谦卑的巴结道:“禀阿爷,儿子们看清楚了。博王(朱友文)、敬相、葛太傅、韩侍中、张侍郎尽皆入殿……” 丁昭浦皱了皱眉。 敬相自不用多言,为崇政院使敬翔,这几日在垂拱殿召开的几次小朝会他是必到的,而葛太傅则是葛从周,一年前汴梁动乱,他因此被罢黜了金吾卫上将军一职,一直在京闲用,还是这次河北康怀英被困的消息传来后重新提用起来的。 而韩侍中与张侍郎二人,前者为守司徒、同平章事、诸道盐铁转运使、侍中韩建,地位等同于宰相,几乎能与敬翔平起平坐,虽说其以前是割据华州自守一方的镇国军节度使,然朱温认为他有文武之才,且懂得农业、军事、财政,为全才,自从其投降后一直恩宠有加,格外优待。 至于张侍郎,则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兼判户部侍郎的前唐礼部侍郎张文蔚,他是前唐降官,两年前废帝李柷禅位,便是他主持的。 而格外需要注意的是,李振除了一大堆官职外,从开平元年起一直为户部尚书,张文蔚可以说是李振的直接下属,而今李振被困河北,前些时日小朝会一直未曾召见过张文蔚,今日却被一起召见到垂拱殿,很值得玩味。 丁昭浦侍奉了朱温好些年,嗅觉很灵敏,这会稍稍一作想,就第一时间嗅到了关键信息,脸上便浮起笑意,然后斜睨了二人一眼,道:“没了?” 旁边一直没寻到机会的小宦官遂马上抢先道:“阿爷、阿爷,不止。儿子方才早他半个时辰来垂拱殿,见到均王(朱友贞)……” 说罢,他便压低了些声音,左右看了看,当着旁边那小宦官稍有些不可置信且嫉恨的眼神,对丁昭浦附耳小声道:“陛下在召见众臣之前,就已先召见过了均王。儿子听的清清楚楚,陛下问均王:‘汝识得一良将,朕可安心用乎?’” 丁昭浦眯了眯眼,盯着他:“均王如何答?” “均王答:‘儿臣亦为父皇的将,父皇若不喜欢,旋即就可一刀斩之,何况是萧砚一毫无根基之辈’……” “好!” 丁昭浦暗暗叫好,听到此处,他就知道事情稳了,平素只知这均王朱友贞只知道声色犬马、昼夜荒淫,没想到其在关键时候脑子居然转的还挺快。 有这一句话,起码萧砚嘱托他的事情,就已办的七七八八。朱友贞替萧砚承担了一部分风险,或许朱温仍然会有疑心,但在紧要之时,可能只有相信萧砚的那一片忠心了。 他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先前那义子有些不服气的模样,便同时拍了拍二人的肩膀,道:“咱家一众义子中,独你二人伶俐,这也是咱家愿意重用你二人的原因。 但咱家有一句话说在前头,若认咱家为阿爷,从此以后你二人便就是亲生兄弟,要比你们在宫外不知生死的爹娘还亲!各自使出本事、小心思都无妨,可若谁敢对亲兄弟使小绊子,休怪咱家不念旧情!” 那后面禀报的义子心下一凝,知丁昭浦在点他,便忙不迭的点头道:“阿爷只管放心,儿子定将田二视作亲弟弟……” 田二遂也道:“阿爷放心,儿子定将汪大当亲哥哥看待。” 丁昭浦扫了两人一眼,收拢了一下手中拂尘:“切记,这宫里不太平,尤其对咱们这种阉人,认这一份亲呐,今后就晓得好处了。回去吧,多记一些规矩,遇见什么人都把头低下,若能真把咱家当阿爷看,咱家也不管什么真不真心,只要样子做像了,莫起其他什么心思。放心,日后有你们的富贵享受。” 汪大、田二大喜,纷纷就要拜倒:“多谢阿爷……” “行了行了,快滚过去。” 丁昭浦再次向那几个禁军打了个招呼,才慢悠悠往回走,小心写了一个纸条。 待到了御膳房后,他马上召来一名义子,交给他后,吩咐道:“安乐阁新出了一道菜品,你去宫门接一接,记着,这东西一定要亲手交给那叫作‘骆小北’的少年郎,若是旁的人来送,只管取菜便是,勿要将这东西交给他。” 那义子便巴结的笑道:“阿爷已念过一百回了,儿子都会背了……” “凡事谨慎些。”丁昭浦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而后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咱家这般多义子,独你最为伶俐,这也是咱家……” —————— 垂拱殿。 哗啦—— 一只精致的茶杯被人重重的砸到地面,碎片洒了一地,其内的茶水飞溅而起,大滴大滴的溅到几个众臣的脸上。 几个众臣皆拢手而立,一言不发。 大殿中央,朱友文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但待上首人的气息平稳了些许后,仍然咬牙道:“儿臣认为,实在不宜让萧砚统摄河北降军,更何况让其单独编练成军? 萧砚乃前唐降人,忠心与否不提,然这燕地大乱,与他岂能没有干联?初始燕军将起,凭借河北降军及三千禁军如何不能战?这一养寇自重的武夫伎俩,岂能瞒得过儿臣?” “逆子住口!” 上首,朱温终于忍无可忍,暴怒道:“能战!能战!汝说的能战,就是战到现今幽州都丢了?二十余万燕贼,朕都操纵不动,萧砚操纵得动?还是汝操纵的动?!肏你娘!” 平素以来,朱温向来是对朱友文极为喜爱的,但这两日偏偏他性格极为暴躁,这会甫一说完,发现手中已没了东西可砸,便在怒急之下,一把抽出悬在身后的一柄宝剑。 噌—— 这一声下,朱友文霎然白着脸抬头,有些不可置信。 但好在朱温尚有理智,只是瞪着一双赤红的虎眼,恶狠狠的一剑砍在御案上,骂道:“朕连祭天台都搭好了,李振这厮竟然给朕丢了幽州?幽州才打回来多久?接下来又是丢哪?涿州、瀛洲、沧州?还是伱他娘的黄河!? 天下万民都等着朕祭天宣告正统,整个汴梁都准备好了大肆庆贺,你说,若是这消息让朕的臣民知晓,他们如何看朕、如何看朕!!!” 哗—— 御案被朱温一脚踹翻,其上大大小小的奏报尽数从高台上散落到地面,间或有些翻开的,尽全是一些“急!急!急!”的字迹。 几个重臣将脑袋垂的愈加低,不敢出声。 朱友文也霎时额头杵地,咽了咽唾沫。 他看的出来,朱温是真的暴怒了,竟然如此失态,直接说出了心里话。 这位篡位的朱家皇帝真的在意河北吗,这是必然的,但他或许真正在意的,是取下河北后给他带来的威望、正统名义。 去年,朱温恰才称帝,与同宗亲戚在宫中饮酒、戏博,那时他的哥哥朱全昱就当众对他说:“朱三,你本来是砀山的一个平民,当初随从黄巢为盗,天子让你担任四镇的节度使,富贵极矣,奈何你一朝灭李家三百年社稷,你如此行径,他日难道没有人灭吾族乎?” 当时,朱温便很不高兴的罢宴。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朱温便就想要极力追求这所谓的正统性,让所有人都对他心服口服。 然则…… 朱温赤红着眼睛,一把将宝剑掷到朱友文不远处,“来人,将这逆子赶出去!” 朱友文实则也不敢再待下去,他其实尚有很多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但他看着朱温这从来没见过的样子,竟然有些害怕了。 殿内重新恢复了静谧,朱温扫视着殿中的几个重臣,狞声道:“幽州丢了,你们说,该如何为之?” 几人霎时沉默了下。 这时候,张文蔚见无人出声,便硬着头皮出列道:“陛下,依臣观之,着实可令萧砚代天巡狩,总揽河北事宜。博王言之萧砚忠心之论,或可能有实,然臣以为,这萧砚实则爱财胜过爱权尔……”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奏章,道:“汴梁人人皆知,这位萧大帅的产业安乐阁乃销金窟,言一句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而据臣所查,萧砚实则还不满足于此,前些时日萧砚的家眷回汴梁,拉的大小马车超过十数辆……李司徒虽言萧砚擅自散发幽州府库,但据玄冥教探查,萧砚好似实则自己贪墨了不少,而非真如李司徒所言的那般尽数发给了河北降军……” 朱温眯了眯眼,气息缓了一缓,招手让一名宦官将奏章取了过来。 他细细看过,进而扫向韩建:“佐时,有甚建议?” 韩建苦笑了一下,佝偻着腰道:“陛下,臣早已不知兵,这萧砚,更是了解不深,实是不知所言。然河北之事事关重大,眼下当趁着晋国尚未有什么反应,愈早定之方可。大梁精华俱在汴梁,何惧一河北降军?” 朱温不置可否,看向葛从周。 “通美?” 葛从周抱了抱拳,沙声道:“若陛下信臣,莫说河北,臣便是效死也会替陛下扫平一切不臣。” 朱温缓缓点头,但还是不甚满意,看向敬翔。 几人都用余光扫了过去。 敬翔叹了一声气,捋了捋须,洒笑一声,道:“陛下,可否容臣近前建言?” 朱温一喜,当即允之。 敬翔也不必看其他人的脸色,凑近了些,朱温更是亲自走下高台,让敬翔好附耳相言。 “这萧砚,乃孤臣尔。当此之时,若满朝皆疑他,唯陛下一人信他……” 朱温眯了眯眼,已明白了敬翔的意思。 但后者还没有说完,继续低声道:“陛下之削藩之志,焉不能从此子着手开始?此子乃降人,毫无根基之辈,想在朝中立足唯有立奇功于万难之间,而各镇节度皆已在朝中扎根,手握私军不足为奇,若许此人将来与各军分庭抗礼,又如何能不成为陛下之一削藩利刃尔?” 倏然,朱温猛地睁大眼睛。 敬翔则是捋须一笑,拱手而退。 其余几人还在疑惑,朱温却已叉腰哈哈大笑,而后虎眼缓缓扫过众人,略有些得意,大声道:“来人,拟旨!” “即刻传诏入河北,令宋州节度使萧砚统摄河北一切事宜,代天巡狩,编制河北降军,军号‘归德’。 调遣禁军各部马军北进为援,告诉他,此事若了,朕许他一个郡王又何妨?” (本章完) 第175章 抽丝剥茧 风雪交加,偌大个幽州节度使府的衙堂中,仅有一支残烛摇晃,光色亦因此忽明忽暗,映着每个人都各异的脸色。 李振捂着一面手帕,一边不住的咳嗽,一边提笔坐在最亮的地方,提笔伏案而书。 不过很显然,他的思绪不时要被外面伤兵的哀嚎声扰动一分,进而又要想上片刻,复才落笔。 一旁,幕僚躬身而候,却是脸色有些煞白。 与以往不同,他素来替这位李公奔走的时候,都只是一副文士模样,但在眼下,身上却罕见的着了一身甲胄,实打实的铁甲,可谓是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 但就算如此,他仍然因为未知的恐惧而感到心慌,一直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又不敢出声惊扰李振,不上不下的,甚是憋屈。 在他身旁,同样着一身铁甲的吕兖则要淡定的多,他虽同为文人,但曾与孙鹤共守过沧州,又亲自带过兵亲临过战阵,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燕地汉儿,若夸口来谈,他文可提笔、武能纵马,足以称得上文武双全四个字。 他没有去鄙夷那幕僚,毕竟对于将要发生的事,又有谁不忧惧呢…… 末了,李振在质地极好的宣纸上落印,郑重其事的提名,进而提起一支匕首,狠狠的在拇指上划过,于名字上按下血指印。 最后,他将代表自己此次代天巡狩的符节与这洋洋洒洒足有数页的文书一并装好,而后颤颤巍巍的起身,一面发出咳嗽声,一面将之双手托付给吕兖。 吕兖弯腰接过,然后将之郑重缝在自己甲胄下的内衬间,最终踌躇了下,也只是一叹而已。所有言语,不管是冷言嘲讽也好,还是旁的什么话也罢,都只是化为了这一道叹气声,就什么也说不出了,他握了握腰间的刀柄,折过身去,沉默不语。 李振自也有些难言,他使人绑了吕兖的家眷要挟其为他做事,然而休说什么掌控义昌军了,连与吕兖多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局势就已糜烂至此,幽州外城俱陷,内城也不保,两三千守军战死者超过四成,亦已摇摇欲坠了。 便是这样,他还要让吕兖给他卖命。 但他还是率先嘱咐幕僚,沙声道:“若能随吕将军闯出幽州境内,一定要避走卢台(天津),切记,莫要直往沧州,切记切记,一定要经卢台走海水南下。 南面数道州镇,若老夫猜的不错,应是俱已被萧砚操纵于手,不论是走沧州还是经瀛洲走魏博,或都能撞入他的手中。卢台傍着东海,俱是渔村,不必寻海港,只要入海就安全了……” 幕僚忍不住惧怕,只是嘴唇颤抖道:“属下谨遵李公之命……” 李振当然知道这幕僚怕死,城外十余万燕军,冲出去的几率渺茫的可怕,但他没有其他选择,若能让他早些想通关键之处,或早就能转变局势,然现在已经为时已晚,只能如此亡羊补牢了。 他沉吟了下,继续道:“若能带着老夫这绝笔回到汴梁,记着,第一时间只能寻冥帝,将东西交给他,他知道如何做……” 幕僚忍着战战的双股,小声道:“冥帝能威胁到萧砚吗?” “冥帝只要彻查一年前洛阳兵变时的洛阳分舵,萧砚的把柄自然会浮出水面……”李振捂嘴咳嗽道:“咳咳咳……还有、还有曹州不良人劫废天子一案……” 他的脸色已有些惨白难看,这是经过巨大打击后而造成的精神萎靡、身子骨轰然倒塌带来的后遗症,加上这些时日睡不好吃不好,几乎像是又老了十余岁也似。 然而他还是继续强撑着精神,细细嘱托道:“似均王朱友贞、玄冥教之崔钰、成圣阎君刘成、玄冥教曹州分舵等等……老夫这些时日在思忖后,都已察觉到不对劲,已尽数写在了此书上,只要将之送到冥帝手中,纵使那萧砚做的再滴水不漏,也总会有破绽露出……咳咳咳……” “记着,一定一定要先去寻冥帝,不管是谁要见你,都要先见到冥帝,纵使是陛下,也暂且不要相信……” “谨遵李公之意。”幕僚露出了一個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李振摆了摆手,喘了两口气,复才看向吕兖。 “吕将军……” 吕兖没有答话,只是略略拱了拱手。 李振苦笑一声,道:“老夫知你心中有怨气,但老夫可以立誓,你的家眷老小,老夫俱是好生相待的,绝没有害他们。此件事你若能促成,自能在汴梁与家人团聚……” 吕兖冷冷一笑,“依李公的意思来看,若是没有做成,在下是不是就见不到他们了?” 前者不答,算是默认了。 但这个问题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吕兖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他现下不得不为李振卖命,已经被孙鹤知晓,虽不知孙鹤到底如何作想,但义昌军肯定是回不去了。 此番就算不替李振卖命突围送信,等过两日燕军攻进来,他或许会因为与刘守文有昔日臣属的旧情不会身死,然而落在燕军手中,这辈子也必然没什么机会见到家人,后半辈子恐怕也就只有这样了,再难有机会再进一步。 既然如此,不如搏一搏。 按这李公的说法,如若能见到那冥帝,不但家小俱能团聚,还能有一个大好的前程,这么看起来,总比坐守于此等死来的强。 吕兖平复了心情,面上便只有严肃,道:“真如李公所言,只要入了中原,我便能安全见到家小?” 李振点了点头,沙声道:“只要入了中原对一州镇的官吏出示符节,起码在明面上无人可动你。你只需将此信护好,配合老夫这幕僚将之交给冥帝,一切大事就皆可为。” 他闭着眼睛养了会神,喃喃道:“只要到了冥帝手中,萧砚就会投鼠忌器,老夫与他便有了可以斡旋的余地。萧砚此人野心勃勃,图谋甚大,当知道该如何取舍……为了对老夫斩尽杀绝而自损八百,他又能得到什么好?” 听过此言,吕兖遂不在多问,肃色的握着刀柄,冷声道:“既如此,仆不为别的,便是为了能与这个萧节度斗一斗,也会拼死将此信送至汴梁!” 李振睁开眼睛,握着吕兖的双手。 “老夫的身家性命,而今便尽数托付给吕将军了,他日老夫若能侥幸苟活,必能与吕将军共富贵诶。” 吕兖不答,只是整了整一铁盔,肃色带上。 李振也不多言,再次对那幕僚提点了几句,唤进了一同样顶盔贯甲的亲信将领。 “河北兴亡,便在三位之手了。” 吕兖与那将领自是郑重,不过有死而已,富贵险中求,这个时代不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过活,焉能求到富贵? 而幕僚则是一副死了亲娘的样子,临行了,好不容易打上来的气又衰下去了,这会便小声哀求道:“李公,仆一介书生,四十年来从未提过刀剑,如何冲得出去?便是死,仆也想侍奉您到最后一刻,这种紧要之事,您何不托付给朱军使……” “老夫不信朱汉宾。”李振直言道:“他虽在洛阳于老夫有薄恩,然老夫这些时日思索洛阳之事,恐怕他在其中也扮演了什么角色。” 幕僚大愣,进而不可思议小声道:“朱军使不亦是冥帝的人乎?李公何至于疑他?” “朱汉宾在洛阳之前,为曹州刺史。老夫是当事人,这一年数次查阅卷宗,现下将之与萧砚串联上,自然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李振冷笑道:“朱汉宾是在洛阳时才投入了冥帝门下。而老夫记得很清楚,当时平定兵变,正是朱汉宾第一时间引禁军为援,救下了老夫。 但老夫一直疑虑,他一介曹州刺史,凭甚调动禁军?且彼时连冥帝都不知道会有兵变一事,虽说其后得到的消息是其奉了均王之令,然朱汉宾与均王一直不甚亲近,又为何会被均王托以如此捡功劳的重任?这困惑一直不得解,但现下只要将一切往萧砚上引,或许就有了答案……萧砚这厮,正是在洛阳之祸后,经由均王引荐入朝廷为官的……呵呵呵,如此思来,倒真是水到渠成……” 幕僚大为讶然。 旁边的吕兖皱了皱眉,插嘴道:“如此看来,李公所要对付的人,当是这位均王才对。而这萧节度,不过为这均王的马前卒?” 李振摇了摇头,但他也不知萧砚与朱友贞有甚关系,故只是冷冷一笑。 “所以只要你等能回到汴梁,一切自破。萧砚费尽心思讨好陛下,不惜让其自己背负弄臣之名,就是欲立这一孤臣人设而已。若其真与均王有什么干联,于陛下那里自然会被不断猜忌,陛下多疑,萧砚此番养寇自重他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不愿承认而已,可若是打破这一看法,萧砚的一切金身都会自破。且其若真与均王有干联,冥帝必会费尽心思对付他。” 他脸上存着冷意:“冥帝不会容许有宗王对他能够有实质威胁的……” 吕兖沉默了下去,他素来为燕臣,还是中下层的那种,哪能接触到这些,更不会想到,看似独霸天下的大梁,立国不过三年,内部居就已经如此尔虞我诈,处处充满了党争之事。 是了,他近些时日看着李振这副落魄的样子,差点忘了这位在幽州被萧砚折磨的欲生欲死、处处被算计的李公,在大梁可是位列人臣之首的那一批人,紫袍大员,足以左右朝堂政局,对那些党争自然能够了如指掌。 若没有萧砚在背后施难,李振若在河北顺利,回返汴梁后当会殊荣无比吧? 不知他会不会后悔招惹了萧砚,或者说,会不会后悔来了这河北…… 吕兖深深的看了一眼李振,目光里充满了一丝怜悯,他一介降人,几与白身无异,死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李振几乎马上就能走到人臣的尽头,掌握着旁人只能仰望的权柄,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一切被人算计、剥夺……这种滋味,或许比死更难言。 但或许李振就算能渡过此次难关,今后也难以再有起复了。幽州城破,主要的原因便就是李振强自逼迫六千定霸都出城野战十余万燕军,才致燕军趁势夺城而入,这是无数人当面看见、听见的,洗都洗不掉。 虽说吕兖知道彼时李振是欲通过借机压制住那位定霸都都校余仲,但谁能预料到,萧砚竟真敢让幽州被燕军取了去。 他是真敢…… 燕军入城,十余万人若是发现城内也没有他们想要的辎重、钱财、粮食,必然会暴动四处生乱,彼时还有谁控制的住?又如何能控制的住? 吕兖无法细想,以他的地位,当然猜不透那位素未蒙面的萧节度是如何作想。 位卑不止言轻,甚至连能看到的最高处,都不过只是人家的脚底而已。 但眼下,李振虽没有机会再能起复,他却能借着这险中又险的机会,踩着这李公的脑袋,尽力向上爬,爬到所有人都能仰望的位置。 不论是孙鹤、刘守文,还有这主导燕云祸事的萧节度,他现今固然只能对其仰望,恐怕连作为其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但总有一日,他会与他们平起平坐! 萧砚有这泼天的运气,他吕兖焉没有? 事在人为,虽死而已! 吕兖摸了摸揣着文书的胸口,大吸一口气,对着李振施了一礼,提起幕僚就向外走。 “大局如此,焉能惧死?汝莫忧,我死之前,你绝不会死在战阵中!” 幕僚则只是嚎啕大哭:“李公,仆去也……” 须臾,他的身形便被数百顶盔贯甲的禁军骑卒掩住,牵着马齐齐奔向节度使府的后院。那里有一处被发现已掩埋住的地道,经过几天的挖掘,已重新疏通。 虽说不知其到底通往的何处,但这地道宽纵的规模很庞大,起码也是花费多年的功夫挖通的,甚至能够走马,李振特意寻来一原节度使府的老仆询问过,此为刘仁恭当年所掘,为的就是李克用破城后他可随时逃跑,据传最远可通往高梁河。 不管如何,这里已是在十几万燕军的包围下,能寻到的最后一丝向外突围的地方了,拼着试一试的心态,也该搏一把。 近百骑,已是在深思熟虑下选择的最佳人选了,人太多,易被发现,人过少,不太安全。百骑规模,怔怔合适。 而直到所有人都钻进了通道,又有两个负责来回报信的信使跟了上去,李振也只是看着,一直沉默不语。 他虽不知道吕兖方才看他那副眼神为何会有些奇怪,但能隐隐猜出来,其是在怜悯他?俯视他? 呵,这吕兖确实是个人才,若早些能当面攀谈一二,李振或许会将他提拔到自己身边,但如今已是晚了。 吕兖若没有什么本事,李振还真不敢将这件事交给他去做。 有野心的人,才会有奇迹。 譬如萧砚,李振在一年前,绝不会将这么一个人放在眼里,但偏偏其就是立下了这泼天大功,夺得了这万中无一的机运。 但萧砚,可不止只是有运气…… 李振捂着手帕再次剧烈咳嗽起来,但手帕之下,嘴角只有冷笑。 他倒想看看,这吕兖能不能造出一个奇迹来。 须臾,他便大步向外,苍声吩咐道:“召朱汉宾来,令他想办法联络东城的义昌军鼓噪声势,焉能如此坐守等死!?” 他可从来没真的想过要死,什么绝笔等等,俱为空谈。 只要能将东西送到冥帝手中,只要送到他手中…… 只要吕兖等人突围出去,他马上就要和萧砚谈判。 他可以认输,但也会让萧砚不敢动他。 博弈、博弈。 竖子,焉知道老夫在这最后一刻,还能使出杀招尔? (本章完) 第176章 尽驱河北士族 高梁河。 南岸营寨向里,萧砚负手立在主帐门口,看着外间连绵的密雪,道:“幽州有什么消息?” 虽说幽州距此尚有几十里的距离,然而这消息每日几乎是来往不断的传至此处,故已成了他每日必问的话题。 他这会随口发问,好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身后白发苍苍的游义却没有耽搁,当着帐内正伏案校对营中辎重的韩延徽禀声道:“是有一事,据幽州李莽递消息来,称夜间李振欲鼓噪反攻,彼时内城火把林立,应是想与东城的义昌军遥相呼应。然义昌军最终未动,李振便也不敢真大动干戈,只是在城头敲锣鸣鼓了半宿而已,不过还是引得元行钦亲自坐镇于城内,唯恐李振趁乱突围逃走……” 他捻着有些灰白的胡须,摇了摇头,道:“若让老夫来看,这李振应是想做困兽之斗而已。但城内城外十余万燕军,却又让他胆寒,不敢真的轻举妄动。义昌军现今被困于东城,几已与他断了联系,更不会听他的命令,他恐怕更只能干看着燕军攻城了。 何况,他还不知义昌军实则是听您的命令一直按兵不动而已,这么多次机会他都没能调得义昌军,他怎的还在这最后时刻痴心妄想?若让老夫选择,如此内忧外患,在这般局面下,倒不如真就出城厮杀一番,不管能不能突围而出,陷阵于沙场之上,也好过如此束手就擒。” 萧砚静静听过,看着密雪思忖了下,进而失笑摇头。 “这位李公,不会真的如此坐以待毙的。然而此次河北之行,他纵使再狂妄胆大,也该谨慎下去了,不至于会如此鲁莽。 陷阵沙场?就算真有义昌军随从,也不是他这种人做得出来的事。不过既然生出了这一鼓噪之事,若说他没有什么企图,倒也是怪事。” “那依天暗星所言?” “掩人耳目、声东击西,让我为之,也只是如此而已。” 萧砚随口一答,而后才仔细思索了一下,道:“吩咐下去,让元行钦与李莽彻查幽州四野,看看会不会漏了什么东西。再传令给那一千洒在高梁河沿岸的漠北骑兵,令之沿线密切监察。还有,让你们的人也动一动,我不许北面有任何人经高梁河南下。” 这最后一句话说的稍显霸道,甚至霸道的有些没有道理,旁人或许会不以为然,但游义却只能郑重其事。 这些时日他代替付暗伴在萧砚身侧,早已见识过这位天暗星的雷霆手段,他说不许北岸有人南下,就真的不许北岸有一只苍蝇飞过来,可不是什么玩笑话,若是有人携带,是会死人的。 在萧砚麾下,食的俸禄、领的赏赐皆很丰厚,然而军法也甚严,有不良人于其间充作密探、执法者,真有人敢阳奉阴违,当日就会有不良人把小本本递给萧砚,然后甚至不需要等到第二日,其脑袋自会被悬于辕门。 那一批不良人兖州分舵的元从,如今干的正是这一索命的活计…… 游义旋即而去,后面韩延徽亦已校对完了从山庄转运来的军需、这些时日所耗费的用度,便打算向萧砚详细禀之一二。 但恰在这时,就见有一头戴斗笠的不良人从营中纵马而来,而后不待坐骑停稳,就直直落了下来,面向萧砚单膝半跪。 “禀校尉,幽州李百户(李莽)传来急信,称那城内通往城外的密道已被李振从里重新疏通,昨日李振鼓噪,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今日晨时才有消息传至他那里,称防线最边侧有几座燕军小寨在夜里被踏碎,一约莫百骑上下的队伍在折损了大半后,有十余人从包围圈中跳了出去……” 随着这一言落下,后面恰才立起身的韩延徽揪了揪胡子,惊道:“昨夜鼓噪,竟真是掩人耳目?!” 萧砚却不应声,神色也只是淡然,接过那不良人手中的信报,略略扫过。 旁边,韩延徽稍稍虚眸,皱眉自语:“李振送这百骑出城却是何故?有如此突围良机,他自己反而不用,若能成,他岂不是就不用再困守幽州了?奇哉怪哉,是有什么事,让他宁肯放弃活命的机会,也要送这百骑出城,实在是不该啊……” 言毕,他又来回走动,思索道:“莫非是不想犯险,欲让这百骑探路?不对、不对,那百骑固然是闯了出来,但已是失了先机,城内的人绝没有第二次机会……能让他如此抉择的……嘶……” 韩延徽猛然顿步,进而失声看向萧砚:“莫非,此僚是掌握到了什么东西!?” 萧砚只是淡淡发笑,继而对着那不良人点了点头,道:“告诉李莽,小事尔,让他不必自责忧心,我会处理。” “得令。”不良人应声而去,再次纵马匆匆离营。 “主公,此事大有可能。” 韩延徽冷静建言道:“此僚入驻河北两月有余,不比那些待在汴梁朝廷的相公,总归是能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他明明知道送百骑出城影响不到战局,援军也不会因为他这么百骑就能马上抵达幽州,反而会削减守城的实力,然就是做了。如此看来,他不惜让自己陷入死地也要遣百骑南下,目的恐怕不是为了对付城外的燕军……或可能就是为了对付主公您!” 说罢,他便压低了些声音,眸中隐有厉色:“主公,不管这百骑到底是为了什么,绝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到南面。” “我晓得。” 萧砚笑了笑,进而道:“李振是聪明人,他能看出什么,不足为奇。让我好奇的是,他具体掌握了些什么,让他笃定能够对我造成什么威胁。” 说完,他摇头失笑,随口道:“亲眼看看便是。” “来人,让公羊左来主帐见我。” 门口自有不良人去寻人,萧砚便和韩延徽向里去,看向摊在长案上的地图。 韩延徽指着地图,道:“不管如何,这百骑摆脱了燕军后,南下最快的有三条路,其一便是向西从涿州走易州,要么寻求镇州赵王榕(朱温册封)庇护,再经由赵地南下中原。二则,便是径直从高梁河南下,过瀛洲下魏博,可直抵黄河,回返汴梁,这是最快的一条道,若是日夜兼程,或只需十日。三则,便是向东绕道走沧州,那里尚有些许汴梁禁军留守,从中原来的援军亦在此处,或可能性最大……” “主公。”韩延徽道:“虽不清楚李振知不知道我们在此处,但其若是怀疑我们,便不大可能直走高梁河,而向西经镇州的不确定性太大,赵王榕素来在晋梁之间摇摆不定,他或可能亦会放弃。这么看来——” 他定定的指着沧州:“这百骑的目的地,最有可能的便是沧州,彼处有禁军所在,是他最后的希望。而我们人手过少,如今燕地祸事已至收尾阶段,燕军而今取了幽州,若是躁动反而难制,故不宜妄动大军去大肆搜堵这么可能仅剩十来人的队伍,理应转变侧重方向,遣漠北军控制沧州一线,堵住一切可疑北来之人……” “有道理。” 萧砚点点头,负手立在长案一侧,道:“便依此行事,主部侧重沧州,余部兼顾其余两处。” 韩延徽拱手而下,郑重的点了点头。 不过马上,萧砚又笑道:“但这河北之大,千余人想要擒到这么十余人,可不是什么好办到的事情,还是莫要抱太大希望才对。” 韩延徽怔了怔,下意识道:“那这该……” 恰在这时候,公羊左与去而又返的游义一并入帐,然后齐齐行礼。 “校尉、天暗星。” 两人的称呼大不相同,盖因公羊左的脸皮要厚的多,直接入乡随俗和兖州分舵的不良人一样称呼萧砚为校尉,而游义和其他的瀛洲不良人只是任以‘天暗星’称呼。 他们遣人询问过了藏兵谷那边,袁天罡并没有特别的指示,瀛洲上下自然会出山替萧砚奔走,但终究有些拉不下脸,三百年来,瀛洲分舵唯只认大帅而从未称过校尉,在这种传统下,可不是每个人都似公羊左一般厚颜无耻的。 “幽州有人逃出来了。”萧砚没有多讲究俗礼,直接开门见山,对着为老不尊、一副嬉皮笑脸模样的公羊左道:“规模不大,落在这河北可能只是一片沙石大小,咱们的人手不足以控制住所有的大道小径,难免会有疏漏。眼下,该是你们显本事了……” 公羊左为老不尊的模样稍稍收敛了些,与游义对视了一下,然后一脸正色道:“校尉只管吩咐便是。” “瀛洲分舵监掌河北三百年,曾言河北士族尽皆为你等驱使,到了眼下,还可为乎?” 游义便肃声道:“天暗星既下了帅令,在这河北,焉能有人敢不为?” 公羊左则只是一副傲然的模样,好像完全不想过多解释。 萧砚看着二人的样子,笑了笑,兀自颔首。 “好!二位前辈既有底气,那何妨晚辈见识见识,什么叫作尽驱河北士族!? 八日!从幽州日夜兼程赶到黄河边,这是最快的速度。在这八日内,我要亲眼看见他们!” “得令。” 游义折身便走,而公羊左在走了两步后,突然转过头来,咧嘴发笑。 “校尉,恕我这老头子多嘴,敢问你是要死的还是活的,要活的么,就当老朽没问过。不过死的么,是要脑袋,还是整个人都给你带回来?” 狂! 太他妈狂了! 平生就从未听过这般狂的话! 韩延徽眼皮子微跳,这人甚至还未出大帐,更不用说那十余骑到底在何处了,竟然就敢如此说大话? 这番话,就相当于还没有上考场,就已经想好了自己是要中状元还是探花一样,此谓之必中! 萧砚亦是稍稍一愣,进而哈哈大笑。 “公羊前辈既然如此豪迈,我怎可扰兴?只管依着前辈的想法来就是,前辈如何顺手,便如何为之。” “晓得了。” 公羊左施然一捋自己的美须,折身便走。 游义尴尬一笑,紧随而去。 “主公……”韩延徽若有所思,低声道:“如此利刃,仆平生所见唯此而已。主公若想匡扶天下,若不能揣在自己怀中,当要……” 萧砚失笑,却不答,立在帐口良久,道:“韩先生,我记得这南来的旨意,当该要到了吧?” “然也,昨日恰过瀛洲。” 萧砚便轻轻一笑。 “若等汴梁的天使到了,这李振,就不好死了。” “仆明白。” 韩延徽立即走进大帐中,伏案提笔,迅速替萧砚写了一面手书,进而落印,召过一不良人。 “萧帅亲令,务必要让幽州元行钦、李莽知晓—— 三日之内。 李振当被枭首!” —————— 涿州,武清县。 “咔嚓。” 蓟运河上,河面上的冰层被敲碎,公羊左俯身下去,捧起一口冰水,咕噜噜饮下。 岸上,数十或中年、或青年的华服人士簇拥着几个老者,只是错愕的看着眼前此景,其中一些青年,更是一脸荒唐之色,不可思议的问向旁边的中年人:“阿爷,此人莫不是个疯子?还是我范阳(涿州)卢氏疯了,在这陪这么個老疯子胡闹……?” 那中年人只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瞥了一眼人群之首的几个华服老者,低声恨恨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可……” “噤声!” 脚踩冰面的咯吱声中,公羊左舒坦的从河面上大步走上来,唯有一脸畅快。 人群中,一华服老者捋须而笑:“多年过去,公羊先生的身子骨竟还是这般健朗尔,不似老朽,现不复当年,已垂垂老矣咯。” “可不是么。”公羊左咧嘴一笑,扫了他一眼,凑近过去,几乎是附着老者的耳朵,嘎嘎发笑:“你确实老了,老子也老了。但今日就是让伱这老东西看看,十多年过去了,老子还能不能杀人……” 一旁的青年等人皱了皱眉,都只是不瞒,他们虽并未听清公羊左说的是什么,然从其那副嚣张的模样来看,真是甚是让人厌恶。 那老者只是捋须发笑,但笑色下却稍有些僵硬。 他苦笑道:“公羊先生不必如此,前两日族中有些小辈不识贵等,确是老夫管教不力,可谁知道你们几十年没动静,这……” 公羊左哼哼着摇头,无所谓着:“不用,你记着就好。” 而那老者除了苦笑,还能如何。 这时候,一人影远远的趋马过来,落地向老者禀道:“家主,卢台的运河出海口传来了消息,临近卢台有一村子死了几个人。那里的旁支,确是缠住了十余骑……” 老者还未答话,公羊左已是双眼发亮。 他将手指放在嘴中,尽力的吹出一道口哨。 须臾,数道头戴斗笠、脸配面甲的骑士,幽幽纵马而来。 那浑身上下的暮气、死气,与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气,突让还欲多嘴的几个青年脸色一变。 不知怎的,他们好似从这些人身上,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天生的恐惧感。 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惧意。 (本章完) 第177章 坚志 卢台。 傍海处,一渔村中。 一场围堵战,突然就在这狭小且人口稀少的渔村内乱了起来,喊杀声中,不时有手持鱼叉木棍的村民从角落里闯出来,冒死冲向十余个武装到牙齿的精锐骑士。 然而这些村民纵使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疯了一般的去围堵那些骑士,也不过只是被一边倒的屠杀而已,对那些骑士能稍稍造成些许阻碍的,却是一些劲装打扮的庄户,后者虽没有甲,但却有刀刃弩具等物,躲在村民身后,却能够对那十余骑士造成实打实的威胁。 这会,马蹄声一直在叩击地面,掀起一片又一片带雪的泥土,间或有一缕缕鲜血,杂着泥土飞溅。 在烈风声中,不时有箭矢的簌簌声在身后响起,顷而便是几支弩箭毫无准头的钉在了地面。 “蠢货!还与他们纠缠做甚!” 马背上,吕兖稍稍弯腰提气,一矛挑死正面冲来的一庄户打扮的汉子,进而顺着马速的惯性,咬着牙直直的将其挑飞,这般悍勇之下,一时竟骇住了前方那庄户的几个同伴。 耗了这般大的力气,求的就是这个效果,吕兖自然不会放弃这一机会,当即左右挥矛,借势直直从几人的围堵中冲了过去。 而后,他不顾有些发酸的手腕,大声喝令左右的十余个骑卒:“莫再浪费时间!三人一伙,各自分散突出去,只管向东!” 不远处,李振吩咐领兵的那禁军将领竟也没死,这会亦是大喝:“听吕将军的,向东!护着吕将军他们杀过去!” 左右十余個披甲的骑士咬了咬牙,各自将本就不剩多少马力的坐骑再次狠狠催了一催,追在吕兖身后,三人一队,分散向东闯了出去。 这其中,那李振的幕僚一直都只敢死死的拽着缰绳趴在马背上,任凭敌人如何逼近了他,他也只是只管凄声喊叫,若不是吕兖一直死死的护着他,恐怕他早已被人拽下了马背。 最前头,吕兖一脸狠厉,手中提着矛,终于和另外两骑带着幕僚一起从这渔村杀了出去。 他在马背上折过身,能看见在他们身后,一华服劲装青年看着满地的鲜血,随处可见的断肢死尸,已是被骇的脸色发白,硬是在原地呆愣了片刻,才在另外几个中年人的催促下狼狈的翻上坐骑,朝着他们追过来。 好在对方的坐骑并不多,精通马术的亦在混战中被他们首先诛杀,看对方那笨拙的样子,完全不足以对他们再能够造成什么威胁。 吕兖讥笑了一声,回过头,重重的一夹马腹,目光只是盯着前方,在他的鼻口间,似已嗅到了海水的味道。 若说他们为何会在此处,又为何会突然陷入这恶战,便就是说来话长了。 首先,他们从地道出来后,果然还是在燕军的驻营辖境内,但好在彼时是在深夜,轻易就让那立在地道外面的两个小营盘陷入了混乱。 他们这百骑,俱是挑选出来的精锐,又几乎是武装到了牙齿,连精贵的软甲都差不多是人手一副,砍杀一些还没反应过来的燕军流寇自是手到擒来。 然而在燕军辖境内,很快就有一批人马迅速对他们造成了威胁,彼时对方的人数也不多,也就只是在十来人的样子,但配合极为默契,竟能凭借十余人生生拖住他们百骑,若非是吕兖当机立断让二十余骑断后,恐怕连燕军辖境都冲不出来。 而后自又是冲撞了一夜,从层层流寇中杀出去,一路摆脱追杀,又为了混淆追兵的视听,吕兖再次分兵,遣一部分人马向西、向南而去,吸引了大部分追兵火力,才终于磕磕绊绊的闯出了幽州境内。 虽然彼时他们一行人只剩下十余骑,但各自装备精良,又携带了几日间的干粮,自是一路畅通无阻直直向东,且吕兖又是土生土长的燕人,一路上尽量挑选人烟稀少的地方行军,鲜少出错,基本上已尽可能的减少了行踪暴露。便如此担惊受怕的进入了涿州辖境,经武清向东去卢台。 然而带的干粮终究不过两三日所需,为了能够维护体力,吕兖不得不遣人去寻吃食,甚至为了不打草惊蛇,特意让手下人用钱购买,且一次性只买少量粮食,为的就是尽量不引起那些燕民的注意。 但就是这么两次后,麻烦就没来由的突然接踵而至,开始不断有当地的土著对他们反常的进行阻拦,甚至是跟踪买粮骑士,以求锁定他们的位置。 尽管吕兖已经最快速的反应过来,一路舍求一切,只管轻装向东,但仍然不可避免的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被追杀的境地。初始还不过是一些当地的村民而已,其后很快就有一批庄客专门对他们进行追杀,一路配合当地的村民进行围追堵截,又让他们损失了好几骑。 一路过来,吕兖自然已是放弃了所谓的警惕,可谓是遇见人就杀,碰见可抢的村子就抢,且只挑选那种人烟稀少,可以抢过物资就走的小村庄,还不忘将人杀尽,以求形迹不会暴露。 如此带来的成果自然是显著无比,不但劫掠来的物资充沛,又充足释放了他们这十余人一路来的郁气,在这之余,还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那些村民通风报信。 然而后方的追兵实则咬的很紧,且吕兖完全想不通,为何这一路来的所有村镇都好似早已知道有他们这十余骑的存在,明明他们的速度已远超追兵的速度,消息又怎么可能会流通的这般快? 好在最终的最终,他们终于还是抵达了卢台,又遣人逼杀了几个渔民,确定了一艘可以出海的海船所在。 不过也是因为逼杀那几个渔民,他们的踪迹又在这最后的关头暴露,迅速就陷入了方才那一乱战中。好在,一切的一切,只差这最后一哆嗦了。 吕兖眯着眼睛,完全无视身后那些不断传来的喊杀声,因他已在雪雾中看见了一座渔港,在这清晨的海浪中,几艘海船就在沙滩上起起伏伏。 远处,就是似若天际的大海。 他不断安抚着已开始猛喘的坐骑,低声道:“再快些,再快些,只有这几百步了……” 同时,他左右四顾,能看见分成几面杀出来的其余骑士此时亦是纷纷朝那面冲过去,所有人的弦都死死绷着。这是特意挑选的时间,晨时的潮水足以带动海船下海而无需耗费人力,彼时船舶下海,他们就真的是鱼入大海了。 旁边,那几已在短短几日内干瘦下去的幕僚,这会已是痛哭流涕:“老天爷啊,终于让我闯过来了……” 吕兖眯起了眼睛。 这些时日他们几乎是每天都是险之又险,睡觉的时间好似没有,差不多全部的时间都是在马背上,连坐骑都已换了两匹,这会他的两股都已被磨得出血,身上更是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不知多少处。 但好在,天不亡他吕兖。 所谓时势造英雄,这英雄,那萧砚一介白身都当得,他吕某人焉当不得? 念到此处,吕兖几乎是忍不住想要高声啸歌一曲,这些时日来的郁气,终于在此时尽数迸发而出。 然而还未待他啸出声,恰离那渔港不过一百来步的样子时,紧随他身后的一骑突然慌乱的惨叫一声,便听见其连人带马重重的摔倒在了沙滩上。 吕兖连头也不回,他看都不用看,就知其定是坐骑脱力了,才连带其摔下马去。 他自不会去搭理那人,要怪就怪他运气不好,没命逃出去! 但马上,他的脸色就突然一变,且不止是他,连同近处乃至远处的所有闯过来的骑士,都是脸色大变。 一道高啸声,倏的从身后传来,伴随着一道嘎嘎怪笑,几支箭矢在空中发出簌簌声,骤然精准而暴力的尽数扎进几个骑士的胯下坐骑上。 吕兖霎时头皮发麻,回头去看,便见视线里,早已被甩在身后的追兵间,突然蹿出了几道人影来。 斗笠、面甲、唐刀。 以及,人手一张骑弓。 是他们在燕军大营里撞见过的那些精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但这批人看起来气势却要比那夜遇见的人还要凶猛,还要精锐! 正前方那人,这会正双手脱缰,一手张弓,一手摸向身侧的箭壶。这会,见吕兖回头,他便亦紧紧盯着他,然后手上速度丝毫不慢,霎时从鞍鞯边的箭壶中抽出了一支羽箭,搭在了弓弦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吕兖似能察觉到,这人面甲后的脸上,好似在咧嘴发笑。 噗—— 吕兖想都不想,几乎是在自己的坐骑中箭的一瞬间,就同时猛地向一旁跃出,进而翻身在沙地上一滚,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刀,起身就向前急奔。 噗、噗、噗…… 数道箭矢入肉的声音响起,几个不断向海港做最后冲刺的骑士同时栽倒落地,几乎无人幸免。 “吕将军、吕将军!” 在他身后,幕僚急声惨叫:“快上马!快上马!” 吕兖惊诧撇头,却见那幕僚的坐骑挨了一箭竟未栽倒,这会正被其抱着马脖子,死命向前奔。 再用余光一扫,那些栽倒落地的骑士,这会知自己必死,现已纷纷嚎叫着抽刀迎向身后那追来的几骑斗笠人。 他便咬了咬牙,使出了浑身解数,向前猛地急奔了几步,探手一把攥住那幕僚伸来的手,进而脚踏马镫,翻身上马。 几在这一瞬间,他明显能察觉到身下的坐骑发出了一道嘶鸣。 而后,便是身后传来的数道临死的惨叫声,他看都不用看,就知那几个折身去拦斗笠人的骑士肯定毫无悬念的尽数死绝。 但起码,他们还是争取到了几息时间。 “吕将军、吕将军,你护着我,只要我们俩回去了,什么牺牲都是值得的,你千万要护着我!” 幕僚不断哆哆嗦嗦的出声,他已看出吕兖很有些武力傍身,现下穷途末路,他自是将最后一抹希望放在了吕兖身上。不然仅凭他自己的本事,绝无可能孤身一人出海回到中原。 不料,吕兖却是忽地冷笑一声。 幕僚听过这一声冷笑,倏然没来由的全身一僵。 下一刻,他的后颈突然被吕兖一把攥住。 后者的脸庞上,这会已尽是狰狞,而后提着这幕僚的后颈,倏的大吼一声,竟是极为重力的硬生生把其提将起来,然后毫不犹豫的向旁边一丢。 “护着你?符节与文书皆在我身上,凭何护着你?到如今你终于说了一句有用的话,只要我带着文书回去,什么牺牲都是值得的! 多谢赠马!” 说罢,他头也不回,用马刺狠狠的一扎马腹,在榨干了这坐骑的最后一丝马力后,终于冲过了这最后几十步的距离。 后侧,已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幕僚只觉得惊骇欲死,他浑身疼痛到了眼前发黑,连话都说不出来,却只是第一时间嚎啕大哭起来,进而再听到身后追来的马蹄声,更是骇的直直伏地装死。 其后,公羊左皱了皱眉,却是理也不理地上的幕僚,身子前倾起来,将马速催到了极处。 盖因在他前面,吕兖已借着那最后一丝马力撞进渔港内,进而在坐骑栽倒的一瞬间,翻滚向前,手脚并爬的翻进了一艘小船内,先是第一时间提刀砍断所有系在木桩上的绳索,而后咬牙开始去拔那沉在水下的船锚。 ‘噗。’ 一支箭矢重重的射中他的肩膀,正是公羊左再次提弓发出一箭,然而在坐骑上下颠乱中,这一箭却是射歪了寸余。 吕兖手中已差不多被拔到船上的锚猛地向下坠了一坠,他死命的咬着牙,不顾那汩汩向外渗血的肩膀,大吼一声,攥着手中的铁链,赤红着眼,猛地将那船锚重重的提起来。 唰—— 海浪翻滚,这小船几乎是眨眼就顺着浪潮向大海驶去。 噗、噗、噗。 马蹄声中,后赶来的另外几个不良人同时张弓,几乎是一人一箭,毫无目标的尽数落在了吕兖身上,后者的身形便颤了一颤,轰然倒了下去。 浪潮滚滚,小船霎时就被卷入海水中,漂流向外。 公羊左取下面甲,脸色有些沉郁。 海港中,另外几艘海船因为被斩断了绳索,这会已因海水翻滚,没了束缚,隆隆的碰撞在了一起。 旁的不良人沉默起来。 公羊左啐了一口唾沫。 “老子去找船,这厮的脑袋,老子要定了!” (本章完) 第178章 奸臣 “燕贼叩城!燕贼叩城!” 惊慌失措的惨叫声,倏的在天色蒙蒙亮中开始席卷天际四面。 在这天色下,大队大队服饰杂乱的燕军,犹如潮水一般扛着梯子向幽州内城的城墙上涌。 城头之上,则只是不断的鸣锣敲鼓,贯甲的禁军士卒掩在垛口后面,差不多是将能投掷砸落的东西都朝下扔,有弓手更是挂着满满几大袋羽箭,两条胳膊虽已发酸至极,仍是拼死命向下射。 城墙下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在晃动,这些弓手几乎是箭无虚发,一箭发出是必中,然而就算如此,城下狰狞的喊杀声、惨叫声只是不绝于耳,稍稍向下头一望,便能看见尽是一些苍白、麻木、狠厉的面孔,前仆后继一般,前者死,后者马上扛起被推倒的木梯向上攀登,然后须臾就有尸体毫无生气的掉落下去。 如此往复,恰如割据战一般,城头下一批又一批的燕军士卒不要钱似的往城头上填,几乎是毫无约束之法,只管一拥而上,死一批就再上一批,似无止境。 而城头上的梁军则要狼狈不堪的多,在城墙后的守军差不离已是稀疏至极,不论是禁军、牙兵还是什么城中百姓,尽在鸣锣声中被驱逐上城头,不管不顾只是要拦下这一波燕军的攻势。 且不比城下的燕军,梁军这是死一个人就少一个,再无补充,可以说每个可称精锐的禁军士卒都宝贵的很,然而局势之下,却不得不将禁军也尽数遣上城头,盖因城内实在已经没人,能动用的脑袋基本都在这城墙上了。 反观燕军,似若无止境一般向城头上涌,甚至好几次都一股脑的径直冲上了城头,若非是李振亲自带着最后一点预备兵声嘶力竭的砍杀数人稳住阵脚,恐怕这城头早已是被人潮淹没,而再无梁军的立足之地。 好在这些燕军差不多都都没有什么护具,有也只是一些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皮甲等等残甲,还是攻方,轻易就能够被杀死、推翻他们的木梯,这些燕军攻城,仅仅是凭着一股声势浩大的气势而已,只要能坚守住,他们难免就会自退而去。 不过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在这股声势中,精锐如禁军也难免会被那卑贱的燕军以命换命,战阵之上人人平等,不是一具甲胄、些许武力傍身就能安然无恙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来了也得殒命在此。 毕竟不是每个人,背后都能够有一位可以起死回身的“鬼医手”红颜。 禁军死伤不提,曾经素来不把底层军士的人命当命看的李公这会自然是心疼无比,但是起码牺牲是有回报,这会随着天色推移,城墙下已到处都是尸首,间杂着被推倒的十余架木梯,其中有人还未彻底死绝,尚在尸堆里头缓缓的蠕动、发声。 乃至现在,城下堆积的尸体已有数米高,给人一种能够径直爬到城头上的错觉感,而死了这般多人,燕军的攻势终于缓了一些,而梁军也终于在这一口喘息的空挡,开始指挥城里的百姓搬来一個个木桶,然后朝城下泼出一片片黑油。 而城下还欲再度填命攻城的燕军在眼见此物过后,却是齐齐一滞,进而慌乱的向后退了一退。 旋即,正见几支火把从城头上扔下来,“轰”的一声,那些黑油在这雪日中触火就着,木梯上下也燃起熊熊大火,整个尸堆都霎时陷入了火海内,有的将死未死的人在火中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声,却在顷刻间就湮灭。 空气中黑烟滚滚,一股后世所谓的沥青味道里,夹杂着头发、皮肉烧焦的糊味,浓烟径直在城下冲天而上,间杂着漫天大火,隔绝了城头上下攻守方的视线。 不怪燕军畏惧,因为这火势根本扑不灭,不论是用水泼也好,还是拿土堆也罢,对这黑油燃起的大火完全就是毫无办法,再言之,城头上的梁军不会眼看着燕军运土来灭火,自会发起阻击。 所以只能等火自灭,虽然空档期不长,然而也足够让梁军喘一口气了,如补充体力、填饱肚子等等。 燕军人潮也停在了城头的射程之外,开始在各自元帅将领的指挥下原地休整,然后命人继续扛木梯来,竟是打算待火势灭掉后继续攻城。 没奈何,那内城的几面城门已被李振命人封死,这内城又只有那么大,唯只有对城墙下手,且幽州在这一年内数次陷于他人之手,早已将仓库等移驻到内城里,攻城等器械又在这城下施展不开,加上燕军并无大的器具,好不容易搜拢来的云梯车在见到梁军拥有那黑油后,也不舍得马上用上去,因为显然易见的是,云梯车恐怕也会被那黑油烧起来,彼时反而得不偿失。 城头上,李振在看见燕军那再次跃跃欲试的样子,冷着的脸又愈是难看了几分。 他偏转过头,看向东城方向,能看出义昌军驻在那边还是毫无动静,恰如互有默契一般,燕军不去东城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对燕军发起攻势,对这近在眼前的内城攻防战,更好似没看见一般,从燕军入城到现在,一直都是如作壁上观也似,更不用提这两日燕军突然加猛的攻势了。 他便喃喃道:“义昌军是指望不上了……” 一旁,头盔上沾染了污血的朱汉宾一边擦拭着手中的铁刀,一边讥笑道:“时至今日,李公难道还没有看清形势?义昌军若肯助阵,早也就出兵了,焉能等到这时?” 李振摇了摇头,也懒得再去理会朱汉宾对他的讥讽,只是继续出声道:“城内的猛火油已不多矣,若没了猛火油,朱军使又该如何挡住燕军?” 所谓猛火油,正是方才从城头上倒下去的黑油,以前的战场上倒是很难见到,从黄巢祸乱后,此物便渐渐出现在了战阵上。盖因这东西以油燃、火焚楼橹之势极猛,遂有了‘猛火油’这一称谓。 李振在中原时,也随朱温征讨过各方,知晓这猛火油在南面用途的多,恰如淮南、吴越等地很常见,听闻是从更南面的安南等地进献来的,攻守城都甚广。 至于幽州为何会有这大量的猛火油,据官吏所称,则是从辽东、渤海运送来的,那边发现了不少可以燃烧的泉水,也便是这猛火油了。但是因为上次李存勖攻城,此物被用了不少,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且这玩意只能称作一件守城利器,在关键时候可能会有些作用,然而对大局基本没什么影响。 诚如现在,也不过只是阻拦燕军片刻攻势而已。 这会听过李振所言,朱汉宾则是冷声发笑:“城中守军还有几何,想必李公比某更清楚。这猛火油固然好用,然不过只能解一时之危罢了。眼下若连猛火油都没了,依照李公所见之景,恐怕今日之内,这内城就要破城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向城外,李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能看见在燕军人潮之后,被拆除了一部分房屋的长街间,一批着甲的士卒只是静静侯在大部燕军的后面。 这批甲士,人人着铁甲,甚至还有帮忙穿甲的辅兵,各自携带了一层重甲,恐怕在需要之时就会甲上再套上一层甲,也就是所谓的重甲步卒。 这批重甲步卒不同于那些填命的燕军,从晨时开始,就一直静静的侯在后面,当着梁军的面用饭,当着梁军的面擦拭兵刃,几乎是散发出了最强烈的威慑感。 而他们为何会守在那里,李振用屁股都想得到,燕军主将把他们杵在那里,可能作为督战队是一方面,但作为攻城主力,恐怕才是最终的目的。 只要等到某个时机,或许就是那些燕军流寇耗尽了猛火油、耗尽了梁军的体力,这些养精蓄锐的重甲步卒就会即刻开始攻城。 若没有了猛火油,彼时城破,只怕不过在顷刻间而已…… 朱汉宾眼见李振的脸色稍有了一丝惧意,便冷冷笑道:“李公问某该如何守,某又不是神仙,还能有甚么法子?彼时城破,不过为陛下效死而已!难不成,李公是有什么办法?还是惧死?” 说罢,他便自问自答道:“呵,李公现在惧死,恐怕是已经晚了。若早半个月向燕军投降,李公不但能保住性命,说不得还能在燕军求个高位来。不过现在么……呵呵,燕军死了这般多人,李公难道以为能在这些草寇手中落得好?” 明知道眼下都要破城了,朱汉宾还在这冷嘲热讽,李振终于不耐,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道:“燕军攻入城,难道朱军使真会求死不成?朱军使莫不是想贻笑大方,你是什么人,难道老夫不清楚?你说老夫惧死,未必然你朱汉宾又真的是堂堂正正、悍不畏死尔?” 好在他们两人距离城头守军的距离尚远,还不至于被大部分人听去,但这一番话落在二人的亲兵耳中,却也是刺耳。 朱汉宾眯起了眼睛,也不再称呼什么李公了,只是冷脸道:“你言之何意?” “老夫什么意思,朱军使自己心里清楚!”李振冷笑一声:“老夫只告诉你一句话,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可笑!”朱汉宾不答,重重的冷哼一声,折身便走。 李振看着他的背影,一眼就看出朱汉宾必然是心里有鬼,复又冷笑,而后登下城头,寻来自己已经所剩无几的两个忠奴。 “吕兖他们,确确实实出了地道?” “禀李公,小人们亲眼所见,吕将军等人接连踏碎两座营帐,一路杀出去,可谓是畅通无阻!在见过他们安然闯出去后,小人们才弄塌了地道退回来……” “果真是闯出去了?”李振肃然盯着二人,一双眼睛稍有些逼视感,让两个奴仆连额上都生汗。 两人犹豫再三,才道:“依小人们当时所见,确实是闯出去了,但踏碎那两座燕贼营帐之后的事,小人们却是不清楚了。不过李公何忧?那密道本就是杀了个燕贼措手不及,吕将军等人又骁勇无比,那些燕贼又如何能挡?而今已三日,恐怕吕将军他们早已出了幽州,往卢台而去了……” “三日……” 李振来回踱步,细细思索三日的时间吕兖等人能奔至何处,又再三询问了两个奴仆的细节,才终于下定心来。 朱汉宾说的不错,城破在即,已经由不得他再等了。 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医,他也要赌一把! “来人,带上老夫之书信,乘坐吊篮出城,求见燕军主将元行钦。就与他说,老夫要和他背后的人,谈一谈!!” —————— 高梁河。 萧砚半倚在帅案后的交椅上,用一只胳膊肘撑着扶手,进而似笑非笑的览阅过手中的信件,温和发笑。 “你家李公,是何时猜出来的?” 帐中,一淡青色官袍的文士战战兢兢的双膝跪在帅案前,却是头也不敢抬。 看服饰,很明显这人是货真价实从汴梁来的官员,或许在幽州还和萧砚见过面,能从汴梁来的官员,最次也是可以任职一县的七八品官员,然而在这帐中,他却恭敬的夸张,几乎是五体投地的样子叩首下去,嗓音里带了颤音。 “好教萧帅知道,李公……李振非是猜出来的,乃是经由义昌军吕兖的提醒,才发觉了您之一应布置。在这之前,他还只当是未曾如实发赏,才致河北两部不服约束……” 帐中,韩延徽立在帅案旁侧,余仲等定霸都将领立在左右,此时前者只是面无表情,后者却纷纷嗤笑起来。 那官员愈加惊恐,用余光四下瞟了一瞟,身子几乎蜷缩在了地面。 须臾,却听一道从座位上起身的声音响起,他的余光里便见到一双着长靴的腿缓缓走到了跟前。 “萧、萧帅……”官员抬起头,脸上挂着讨好的赔笑。 萧砚亦是淡笑,而后才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官员愣了愣,继而看着萧砚那善意的笑色,帐中左右余仲等人沉下去的脸,只是磕头如捣蒜,连连慌声道:“对对对,李振私自克扣赏银,以致河北降军人心不稳,下官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不必紧张。” 萧砚蹲下去,笑着安慰道:“只是我一时不解,李公所写的这一书信,言知我萧某人养寇自重,蓄养定霸都、义昌军二部扰乱燕地,又是何意?” “是、是……”那官员的冷汗直冒,脑子里直直飞转,终于恍然大悟一般的急声道:“是李振这奸臣嫉妒萧帅之功绩,又惧自己无能失了幽州,才遣下官出此下策,欲污蔑萧帅清白!” 说罢,他瞥着萧砚指尖轻轻夹着的那一书信,倏的爬过去,一把攥起来就要往嘴巴里塞。 “萧帅明察,下官、下官是被逼的啊!” “大胆!” 旁侧,余仲勃然大怒,霎时一脚踹在这官员的脸颊上,进而一把抢过那书信,然后打落后者的官帽,攥起他的头发。一张老实人的脸上,此时唯有一副恶狠狠的神色:“狗东西,欲毁坏罪证乎!?” 那官员被这一脚踹的眼冒金星,门牙也磕了一颗,嘴中淌着丝丝血迹,却是被余仲这副神色吓得裤裆一凉,哭着嗓子道:“余都校、余都校饶命,小人真是被逼的……” 旁侧,萧砚拂了拂手。 “老余。” 余仲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这官员,进而松开了手,将那面书信在胸口擦了一擦,让其上的口水被拭掉后,才恭敬递给萧砚:“萧帅,照末将所言,这等货色,不如宰了了事,省得浪费口舌!” 后面的韩延徽扫了一眼那几乎是泪尿齐出的官员,面不改色的上前了几步,对着萧砚低声建言道:“主公。公羊左等人还未曾有消息传回来,若那遁出的百骑携带的东西真如信上所言,恐怕对主公你稍有些棘手,我们是不是当要稳一稳……” 那官员则立马跪伏于地向前移动了些许,忙不迭颤声道:“对对对,萧帅,先稳住这奸臣!出城遁逃的人,正是那吕兖,此人在沧州守城时以人肉为粮,实乃一介狠人,万不可逼之过急啊……” 余仲大怒,吓唬道:“还敢多嘴!” “小人……”官员畏惧后缩。 余仲则是转向萧砚,拱手道:“萧帅,让俺去,给俺一千骑,便是搜山检海,也将那什么吕兖与你捉来!” “急什么。” 萧砚平静的将那信件交予韩延徽,折身而过,当着众人的面,取下了帐中木架上挂着的一套甲胄。 “萧帅。”一个将领急忙上前,要助萧砚披甲。 后者却是摆了摆手,进而自己慢慢着甲,一面道:“既然李公欲见见我,那便见他一面,又有何妨?” 那官员大喜,急声道:“小人为萧帅领路!” “呵,倒也不用。” 萧砚笑了一声,看向门口的一不良人:“遣人告诉元行钦,这里骑马过去,半日。半日里,我要在他的帐中,看见这位李公。” 韩延徽惊了一惊,提醒道:“主公,传旨的天使应快到了……” “无妨,让他等一等。” 而那官员亦是大愣,小心翼翼提醒道:“萧帅,李振他遣吕兖……您就不怕……?” “那又如何?” 萧砚坦然看着他,反问道:“伱很怕?” 官员愣之又愣,而后五体投地,大呼出声。 “小人郑珏,愿为萧帅牵马!” (本章完) 请假一天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79章 猪狗尔! 幽州,内城城楼。 在纷扰的人声当中,在簌簌的风雪声中,李振死死的把住城墙垛口,眼睛只是一眨不眨的望向城下。 左右的禁军将领这会亦是纷纷屏气凝神,不管他们曾经对李振多么无语,私下间多有牢骚,此时的一根心弦都直直绷紧,如李振一般死死的盯着城外由吊篮放下去,此刻已渐渐趋近燕军大队的三个使者。 说是三个使者,实则只有一个而已,就是那一被两个河北旧吏护在中间的一绿袍官员,这会正迈过乱糟糟的长街,行过飘着黑烟,死尸遍地的城下战场,而后终于被几個燕军士卒持矛逼停住了。 城楼上,一直都对李振冷嘲热讽的朱汉宾此刻亦是虚眯起了眼睛,先是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故作镇定实则分外紧张的李振,进而盯着那在战场上格外突兀的绿袍官员,低低的冷笑一声,不知在想着什么。 而李振等一众,这会眼见那官员被燕军士卒逼停,都只是低声喧哗起来,所有人几乎都觉得连番大战下,此时想要和燕军谈判果然是不成。且那被遣过去的京官郑珏,也恐怕要被燕军砍了脑袋。 李振不管不顾,虽说脸色稍稍有些苍白,但仍然只是死死的把住垛口,瞪着眼睛望向郑珏的人影。 下一刻,众将再次低哗起来,却是郑珏在高声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言语后,那燕军人潮后的精锐甲卒中,竟真的有人来领走了这位代表李振的使者,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路疾驰向外而走,直至掩去了人影。 但所有人都看的出来,他们十之八九都是向着城外燕军大营去的。 毕竟若是要斩郑珏,当着守城将士的面一刀砍了岂不美哉? “成了、成了?” “李公真是神了!燕军竟然真有斡旋的余地不成?” “快看,燕军居然真的驻兵不前了!他娘的,老子可以歇一口气了!?” 人群霎时哗然,却是都难掩脸上的喜色,各自七嘴八舌,只是猜着燕军为何会接收那一使者去见那几乎不怎么露面的元行钦。 而李振只是悄然松了一口气。 果然,他赌对了。 这什么燕军的元行钦、李莽之流,果然和萧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然也不会因为郑珏的几句话就停住了攻势。 果然是忌惮了、果然是害怕了? 他稍稍松开了把住垛口的手,却是欣慰的一捋胡须。 郑珏是从汴梁带来的右补阙,虽说品阶仅有从七品上,然而却是属于皇帝身边的近臣、侍臣,不比旁的小官,是可以经常性的与皇帝近距离接触的,实际地位要比同品阶的官员高的多,虽说从晚唐以来,这官衔已颇为泛滥,然则还是挺吃香的。 且最重要的是,郑珏与他一样,皆曾为李唐效过力,李振自不提,其曾祖父就是唐代宗、德宗朝的名将李抱真,说起来若按照血缘论,李振当为粟特族,祖上应姓安,这一‘李’字还是在肃宗朝时的赐姓。但到了李振这一代,却是已不大感念什么李唐皇恩了,他自己更是做了朱温篡唐的头号操办人,姓李对他而言反而不是什么殊荣。 而郑珏,乃是昭宗时宰相郑綮之孙,河南府判官郑徽之子,曾在昭宗朝中过进士,任监察御史,作为名家之后,又为唐臣,郑珏能在种种祸乱中留命到今日,还能于朱温身前谋一个右补阙的官,自是有人保了的。 但这一人却非是李振,而是河南尹张全义(52章、60章有出场),张全义曾在昭宗时期割据洛阳,然因善抚军民,发展生产为朱温器重,故从投靠朱温以来,一直为河南尹坐镇洛阳,而郑珏之父正为张全义之判官,所以郑珏才能够在朝代更迭中幸存至今。 至于李振这一极度嫉恨李唐君臣的人,为何会信任郑珏,甚而将这一要差交予给后者,便是因为郑珏与他一样,皆是数举进士不中,郑珏这一进士身份,又是因为张全义“念珏属有司,乃得及第”,也便是走后门才得了一个进士及第的名头。 同为天涯沦落人,在一番惺惺惜惺惺中,李振自然对郑珏大有好感,平素在汴梁就对其多有笼络,此次来河北带着郑珏,也是存了让其镀金而后回朝廷后好扩充党羽的心思。 这会,他眼见郑珏安然入了燕营,在心下暗赞没看错人之余,他却是已经在权衡利弊,思索待萧砚愿意与他谈判后,当要如何割舍抉择。 局势如此,萧砚为刀俎,他为鱼肉,肯定是不能再怎么怎么要挟萧砚了,唯有让萧砚保得他一条性命,而后让幽州在他手中能够坚持到汴梁援军来而已。 若是萧砚再咄咄逼人一些,只要能保得他的性命让他能够安然回返朝廷,便是舍了幽州也不是不行。 只要他能够回去,凭借自己的手段以及冥帝暗地里的帮助,老老实实的周旋个几年,待朱温念起他的好的时候,重新复起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虽说是重头来过,或许还要不得不割舍许多东西,例如冥帝那边,以往他还可以借着身份抬高价位,从此以后说不得就要仰冥帝的鼻息过活,以及在朝廷中的政敌,例如以往被他打压的一些文武,从此以后必然也会反过来拼命打压他,尤其是一直被他暗暗嫉妒的敬翔,两者间今后恐怕就有了一条天堑,数年内都再难与他平起平坐。 不过在眼下的生死之际,这些自是难以奢求,李振不敢再多想。 且最关键的是,若是事情顺利,从此以后,他说不得还能与萧砚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虽说将东西交给了冥帝,然而亦能通过冥帝稍稍挟制一番萧砚,虽然一切都太过遥远,然而只要让他重新翻身,彼时鹿死谁手,可就不好说了…… “李公真是好算计。” 一声声音打断了李振的思绪,却正是朱汉宾凑了过来,他已没了这些时日的讥讽神色,这会只是低声询问:“李公究竟使了何等手段,才让燕军……” “朱军使何必多问?” 李振斜睨望去,皮笑肉不笑的打断道:“眼前形势,焉能松懈尔?依老夫看,朱军使在此多问,何不多想想该如何守城以不至于守节而死!” 朱汉宾听出了他口中的讥讽之意,却只是哂笑一声,还欲再言,李振却已被涌上来的一众将领围住。 “李公,燕军可退乎?” “李公,我等还要死守尔?为何要拖到此时才遣使者?何不早些?” 面对纷杂的问题,李振只是摆手发笑,这些时日来的疲倦竟霎时飘散,隐约中又有了那么几分风采来。 “勿急、勿急,趁着燕军驻兵不前,老夫先遣人安排膳食送上来,诸将且暂守城头,待众将士们酒足饭饱后再相商,如何?” “李公何必卖关子!如此关头,我等是生是死,李公总得给个说法来不是!?” 众将看着李振这心有定策的样子,反而更是急不可耐,纷纷催促。 李振见此,便朗声而笑,压了压手道:“诸位只管晓得,往日老夫未曾遣使,乃是时机未到,如今时机到了,燕军焉能不定?” 左右面面相觑,却是第一时间有些不相信,但是看着李振的样子,还是小心翼翼询问,全无往日跋扈的样子,开始吹捧了起来。 “李公乃陛下的肱骨之臣,计谋可安天下,只是这燕军夺城在即,怎么可能前功尽弃?还望李公赐教……” 看着这些禁军将领终于又对自己恭敬起来,李振心下大爽,终于肯出语解释,却也知道不可提萧砚一事,只管言语那元行钦,道:“老夫日夜观察、思索,这一燕贼何能起势?乃是因刘守文与刘仁恭乎?非也,实乃这元行钦为燕地宿将,麾下部众甚多,也亦为燕贼唯一之精锐,只要能令之反复,单凭刘守文的声望、能力,若无强兵悍将坐镇,岂能指挥调动这一形如流寇的燕贼?老夫不过是略施手段,以乱此元行钦之心绪罢了……” 众人霎时目瞪口呆。 你这老登有这本事何不早些使出来?非得等到现今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肯为之?竟敢不将我等禁军儿郎的性命放在眼里? 不过顾于眼前形势,众将纵使有些牢骚,却也不得不忍住不发,且毕竟是能保下性命的喜事,怎么想来也算是让人高兴的。 须知,禁军将士的家眷皆在汴梁,唯有死战一条路可选,而今晓得能够活命,自是处处都可欢喜,李振这一番煞有其是的话语下来,城头上一时就开始振奋起来。 接下来,除却必要的留人值守盯梢外,三天两夜没敢合眼的残余将士终于在城头上横七竖八的径直在城楼廊庑下眯眼歇息了起来。 朱汉宾虽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但也将一应对话都听了个完全,这会固然狐疑李振必不可能是因为说动元行钦才致燕军停止攻城,却也一时想不到其他的要点,遂只能作罢。 他虽然猜得出这燕军背后多多少少有一些萧砚的影子,但始终又觉得处处都是悖论,早已放弃了这一想法。 而他之所以在李振跟前一直有底气,却也不是如李振猜的那般和萧砚在暗中有勾结,只是因为他身旁一直都跟有两个负责监视他的不良人罢了。他不相信萧砚花了这般多的心思,最后就让他白白死在这幽州,就如他不相信这燕地大乱是由萧砚主导的一般。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两个已是他亲将的两个不良人,这二人一个名石鹏,一名凌忠,从曹州开始,就一直被萧砚安插在他身侧,不管是在洛阳、汴梁,还是在这幽州,他无时无刻都在二人的监视中,几乎是已然习惯了。 而自始至终,石、凌二人都只是双手环胸,一脸漠然的盯着城外,似是完全未将这什么危局放在眼里。 …… 李振下了城楼,当即开始着手令人安排供应全军的饭食,自己则回到衙署,更换了一身紫袍。 若是要谈判,自己的气势总该是有的,也唯有保持住气势,才会让萧砚相信,他真的将东西送到了汴梁冥帝手中。 衙署中几已没什么人影,除了他随时带着的几个忠心奴仆,基本就剩下了一些节度使府原有的女眷,毕竟几日的攻城战下来,普通夫人早就被李振逼着上城头运送器械。 不过纵使如此,他仍然让所剩无几的两个刘守光曾经的美妾为他准备了洗漱用物,进而在这关头,心绪稍安的开始净脸、修面, 便是这些时日里向来没心情管顾的美须,这会也开始拿剃刀修整起来。 从铜镜的反光中,他能看见两个美婢可怜兮兮的侯在一旁,一时心下稍动。 这两个月,他可是半点荤腥都没动,便是在压力山大下,也没有拿这些美人泻火。 旋即,他就揽过两人的细腰,一边揉捏着某处柔软之地,一边闭着眼仰躺在椅子上,让二女替他修面。 往日在汴梁不屑一顾的东西,今日竟是难得的享受。 李振舒畅的叹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不徐不缓道:“你二人,可愿随老夫去汴梁?荣华富贵,随你等自取。” 二女怯生生道:“城外大军围城,郎君如何回汴梁?” 李振哈哈一笑,随口道:“老夫平定不了一帮燕贼?你二人且看看,今日之内,幽州定然……” 轰—— 倏的,一道喊杀声好似突然从南面响了起来,似乎就是在这一瞬间,就响起了一道铺天盖地的声音。 “除梁贼、兴大燕!” “杀!” 二女陡然一慌,手持剃刀的手猛然不稳,在李振的脸颊一划,就是一道血口。 李振竟一时没察觉到痛感,只是又错愕且慌乱的睁开眼,手脚并用的推开两个美婢,不可置信的茫然发问。 “何处来的喊杀声!?” 门口,几个仆从亦是面面相觑,无人可答。 李振明明尽是惊慌失措,且已隐隐猜到了什么,但这会面上却只是怒不可遏,有些歇斯底里的怒吼道:“还不快去看,给老夫看看究竟出了何事!?” 几个仆从同时慌乱应声,皆是慌慌张张的向外奔出去。 李振则是才察觉到脸颊的痛感,遂用衣袖狠狠按住伤口,慌不择路的向外走。 两个美婢便一齐追了过去,哭哭啼啼道:“郎君、郎君不可抛弃我们啊,若是城破了,我们……” “滚开!” 李振本就有些慌乱,这会甫一听到‘城破’二字,便似有一股寒冰直直浇到他的头上,更是慌不择路的向外走,且不忘一人一巴掌,好发泄自己因慌而生的惧意。 “谁说会破城!?幽州城怎么可能会破!怎么可能……” 恰在这时,外头却倏的响起一道暴喝声。 “莫要走了李振这厮!” 下一刻,李振脸色惨白的向外看,却见几个仆从去而又返,皆是慌慌张张的向里跑。 “李公、李公,快跑,燕贼入……” 噗、噗、噗—— 数支箭矢胡乱的射了进来,几个仆从应声而倒,发出了凄声惨叫。 他们却未第一时间死,而是继续向这边爬,口中含糊不清的嚷嚷着。 “李公、李公,救救……” 噗。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撞了进来,数不尽的甲士全身染血的向里,手起刀落,几个仆从的脑袋便落了下去。 他们几乎是踩着几人的尸体走进来的。 两个女婢早已被吓得发出了惨叫声,连连向后跑。 但进来的甲士却是不理二女,唯只是杀气腾腾的围在节堂外,各个刀上染血,只是指着早已愣神的李振。 此时,一仆从正勉力爬到最里,抬起手:“李公……” 倏然,他的头发便被一只大手提起,进而一口长刀毫不客气的在其脖子上一抹,一缕鲜血便飞溅而出,层层的洒在李振的脸上。 而后者,终于双腿无力,愣愣的向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的瘫坐在了地上。 那手持长刀的大汉扫了他一眼,松开手中瞪着眼睛满是污血的脑袋,不屑一笑。 “汴梁李公?” “呸!” “猪狗尔!” (本章完) 第180章 引火烧身?然则,我就是那面火 燕军大营。 天空竟未下雪,有甲士押着略有些潦草狼狈的四旬男子,行过狼藉的幽州长街,从一堆堆还未来得及拉去掩埋的尸体旁行过,却只是被半押半推着踉跄而行。 不远处,还有一些早已卸甲弃刃的禁军士卒在看押下蹲伏在地上,这会纷纷抬眼来看这四旬男子,却都是谩骂出声。 另外的,便都是一批又一批燕军士卒向城里涌,与他们形成了相反的方向,恰如逆流一般,裹着说不出来的血腥气、风尘气,以及难掩的穷酸气,呼啸着通过木梯、云梯车向内城攀爬进去。 事实上,城内仍然还有一些厮杀声,但已经很微弱了,不少的喊杀声竟是燕军维护秩序,肃清军纪而斩杀了一批急着作乱的流寇而发出来的。 总之,内城就是陷落了,就是这么一个生火做饭的功夫,就突然陷落了。甚至那饭食还未做好,须知,不少禁军士卒恰在城头上眯了一小会,燕军就好似得到了什么严令一般,猛地发起了进攻,这一会因为来不及使用猛火油,竟就被燕军轻易攻了进来。 说起来,若不是因为送了使者而让梁军上下稍稍松懈了些许,这场攻城战,或还要僵持大半日。 所以,也就不怪那些被俘虏的禁军士卒对那四旬男子的谩骂了。 且不止于此,待出城过后,在进入燕军主营之前,还需行过一层层说是营寨实则与窝棚无异的燕军小营,这会,便有无数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燕人从窝棚中走出来,对着这一半边长须修整、半边潦草,一身紫袍也满是污渍,半边脸尽是发干污血的幽州主政官指指点点,发出了一些难听的污言秽语。 诸如‘狗官’、‘奸臣’、‘欺压燕人’等等已是极温和的话了,更有那带有燕地方言问候十八代祖宗的言语,却是都不堪入耳。 然而,时至现在的李振,却已无心去搭理这些,他的步子极缓,需要被人推搡着才能不停的前行,且也一直失神的盯着狼藉地面,嘴中只是在喃喃自语。 “他怎么敢?” “安敢如此?” “老夫有他的把柄,老夫有他的把柄……” “快些!”前边,那方才骂他是猪狗的武将回过头,不满的喝斥了一声:“磨叽什么东西,你这老东西,莫不是想被马儿拖着走?” 李振错愕的抬起头,正见一甲士手中拎着一捆绳索,似是要来将他拴在马臀上拖着走。 他霎时大惧,却是终于不再喃喃自语,一面忍不住大退,一面连连出声道:“放肆、放肆!老夫乃汴梁皇帝亲任之钦差!位列三公,宣义军节度副使,掌天下财政,尔等安敢对老夫如此放肆!?安敢!?” 那武将一愣,进而在马背上叉腰大笑:“钦差?三公?真是好大的官,差点就吓死老子了!” “放肆、放肆……”李振被气的嘴角直哆嗦,这些武夫,竟如此不将他放在眼里,诚如两国交战,便是俘虏了他这等的高级官员,也该是由对等的主将来亲自接见他,而不是让一个区区指挥使来对他如此折辱。 那武将则是不屑一笑,进而拨马回转,倏的将手中马鞭一扬。 正义愤填膺的李振脸色稍变,下意识向后躲了一躲,抬起胳膊欲挡,同时口中不受控制的发出了慌乱的喊声。 “啪。” 马鞭在空中猛地一抽,发出了一道鞭爆声,却是径直骇得李振一个趔趄向后仰躺下去,将那身代表了权势、富贵的紫袍染上了一面烂泥。 那武将见只是一吓就让李振失态至此,才哈哈大笑起来,进而沉下了脸色,恶狠狠道:“听闻李公昔年在洛阳李唐朝廷上,若欲不喜之人,便如此吓上一吓,但凡有不惧者,就贬谪流放,如有大惧者,则网开一面,以彰显李公的滔天权势。啧啧啧,李公昔年在洛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握着偌大个李唐朝廷的黜置大权,想来都是威风凛凛的很呐! 现今,李公可体会到了那些唐臣当时的感觉?” 李振脸色一白,略有些僵硬,却是看着眼前这武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这辈子得罪,间接性谋害致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固然会斩草除根,但终究会有一些漏网之鱼。 譬如现在,他虽不敢肯定眼前这人是不是自己的仇家,然而他却隐隐感觉的出,此人对他的怨气颇大,譬如那一“猪狗”之言,加上眼前之论,恐怕就是自己的哪一家仇人的后代…… 马背上,那武将看着李振这副样子,只是冷笑一声,大手一挥。 “这老东西腿软的走不动道了,架起来,莫要耽误了时辰。” 两個士卒遂马上粗暴的拎起李振,也不理其全身的狼狈之状,径直就往里去。 李振的嘴唇哆哆嗦嗦,终于有些如坠冰窟起来。 自己一世英名,难不成真要死在这腌臜的地方不成? …… “进去!” 行至一处明显军纪很严整的大帐前,李振被人粗暴的一推,便还来不及看清帐中有哪些人,就踉跄的撞了进去。 帐中很安静,但人竟然很少,一颇斯文的四旬中年坐在主位上,左右是两个武人,皆是大将打扮,左边那人骨架很大,看起来亦很壮硕,端是一久在行伍中厮混的军汉。而右边那人看起来则要瘦的多,若非是脸上有一道狰狞伤痕,简直就不像一名武将,反倒更像是那种四处奔走的吏员也似。 偌大个帐内,便唯有这三人而已。 李振嚅嗫了一下嘴唇,回头去看,却见方才押送他的那几人已是退了出去,压根半点话语都没有,更别提给他介绍谁是谁了。 不过他如果没有猜错,主位上那人,当是这名义上的燕国世子刘守文?而左右二将,应就是元行钦与李莽了,不过他分不清二人,也不敢妄言。且他快速用余光扫过大帐,能看见这里竟然连一个亲将也没有,更别提什么所谓的燕国大将、元帅等草寇之辈了。 他心下细细思忖过后,便知道这是秘见,不然绝无可能只有他们三个人,作为能够大涨声望的事,刘守文不可能不召集一众燕将。 而在这燕营中,会因为什么人而屏蔽众将,他却是已然猜了出来。 想到此处,他便兀自直起腰,旁若无人般整理了一番衣袖,才慨然冷笑一声:“老夫若料的不错,这燕地祸乱的主使者,应还没有露面吧?” 一言既出,李振却是没了方才那一狼狈的模样,而是有一种笃定之意。 且一语既罢,他还敢继续淡定道:“这幽州,诸位既然想要,老夫便让与你们也无妨。然则诸位目的已成,何不让那位真正的主使者与老夫一见?” 不料,听过此话,帐中却只是静谧。 三人也只是默不出声的打量着他,犹如是在看什么新鲜玩意似的。 李振不由有些始料不及,眼睛四下一瞟,稍稍掩了一掩自己心下的慌乱。 好在半晌,左边那大汉终于冷笑一声:“若想让,你又何需坚守到此时?况且,这幽州又何需你让?十余万兵马碾轧而来,你真以为幽州能守到此时,是你的功劳?” 李振眯了眯眼睛,反问道:“阁下是?” “元行钦。” “原来是元将军,老夫眼拙,却是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李振转了转眼珠子,道:“不过元将军能召集到这十余万乱军,恐怕也不是靠自己的本事吧?” 元行钦嗤笑一声,“不是,又如何?难不成汝就能破这十余万兵马了?” 李振被哽住,而后余光一瞥另外二人,最终看向刘守文,勉强笑了一笑:“若老夫没猜错,阁下就是昔日义昌军节度使,刘家长子刘节帅了吧?” 刘守文捻着自己的短须,面无表情的一摇头,径直道:“李公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与我们在这浪费口舌?萧大帅正在来的路上,你急着见他,便在此等着便是。” “呵——” 李振一甩衣袖,镇定自若道:“老夫早知是他,但是见他却是不急。刘节帅,不对,三位,老夫实是不解,去岁受降于大梁,难道不能求得富贵尔?便如刘节帅你,当时若安心降于大梁,陛下是欲保伱一世富贵的,便是真心为陛下效力,复领一镇节度使又有何难?又何必行此祸事,引得如此不能收尾的局面?” 说罢,他又自顾自道:“如今幽州沦陷于你手,不论如何,陛下已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汴梁禁军威震天下,刘节帅如今没了沧州,难道真能挡住陛下大军不成?听老夫一句劝,此时收手,尚来得及……” 听他在这喋喋不休,元行钦不待刘守文出声,便发出一道冷笑,道:“观汝在河北来的一应行径,克扣难民赈灾粮自不提,便是在这河北急于索求政绩、强征民税,那汴梁朝廷什么鸟样,难道还看不出来?” “元兄言重了。”一旁,许久没出声的李莽终于发笑,而后道:“这汴梁朝廷或许真是想好好安置河北,奈何遣了李公来。我倒不是说李公没能力,只是有一句话谓之德不配位,要想让河北恢复元气,恐怕真得要派一个有德行的人来,不然难免会闹得一个民怨沸腾。 对了,我不是在说李公没德行,不过这幽州城下十余万兵马,檀州还有数万兵马,恐怕也不是无缘无故冒出来的。” “你们!” 李振被气的热血上涌,指着两人道:“胡说八道!这二十余万难民,难不成是老夫供养出来的不成!?” “难道不是么?” 倏然,他身后传来了一道淡漠的声音。 几在同时,帐中本还坐着的元行钦三人猛地站起身,中间的刘守文速度反而还要比两个武夫更快,而后脸上浮起一种莫名的恭敬之色。 “萧帅。” 李振的全身亦是一僵,进而不可置信的折身过去。 却见,一身材颀长的青年似是风尘仆仆的赶过来也似,这会恰才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人,而后一边取下脸上的青铜面具,一边向里进来。 “李公这意思,难不成这燕地二十余万乱军,不是你造成的祸事?” “萧!砚!” 李振先是大愣,进而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般,这些时日思索的一应话术竟在此时尽数忘记,准备了许久的谋划也全部化为了满腔怨气,然后才有些失态的尖声道:“你怎敢如此冤枉老夫!?你怎敢!?” “嚷嚷什么!” 元行钦眉头一皱,抬手指着李振警告道:“汝想死不成?” 李振的脸下意识失色,进而在片刻后,却是有些狰狞的扭曲:“杀啊?来杀了老夫啊!” 元行钦猛地蹙眉,将拳头攥得咯吱作响,却在这番挑衅中,难得的忍气吞声起来。 而萧砚在好整以暇的放下面甲后,才笑着反问道:“李公缘何认为我们不敢杀你?又为何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 李振哈哈大笑,不知为何,在真正看见了萧砚之后,他反而有了一丝莫名的底气。 先前他会畏惧那些中下层的军官,盖因那些人都只是一些纯粹的武夫,全凭喜恶做事,说不得一言不合给他一刀。 而萧砚则不同,凭借他这些时日对这个人的思索、猜测,知道这个人当该与他一样,是真正会权衡利弊的上位人。且萧砚在这燕地做了这么多准备,不可能会如此鲁莽的杀了他,杀了他对萧砚来说,只是百害而无一利! 他不敢这般杀了自己的! 李振大笑过后,才沉下脸来,冷笑道:“萧大帅是聪明人,此番匆匆赶来见老夫,恐怕是已知晓了老夫遣人南下的事吧?不知萧大帅拦住他们没有,但看起来,恐怕萧大帅在此事上应该不怎么顺利?这样,萧大帅不妨猜一猜,老夫送回汴梁的东西是什么,如何?” 听过此言,元行钦与李莽便都有些暗暗皱眉,然而只是冷眼看着李振,一言不发。 刘守文则是稍稍有些惊奇,却也不敢多言,只是埋首,让自己看起来好似什么都没听见。 在他们身前,萧砚却仍然只是淡笑,道:“李公是有大手段的人,在如此关头送回汴梁的,应是能威胁到我身家性命的东西,这个不难猜。” “你知道就好!”李振冷笑道:“老夫如今落得如此境地,早就没什么不可割舍了!可你萧大帅,从一介白身成为节度使,焉能舍得?其中取舍,需要老夫多言否?” “倒也不用。” 萧砚负手于身后,脸上依还是笑眯眯的模样,道:“这所谓的取舍,我早已选好了。不过,恐怕需要委屈委屈李公了。” “何意?”李振倏的一愣。 “这所谓的冤枉李公一事,我看实则是李公自己误会了。郑右阙,进来吧。” 在这道唤声中,李振稍有些错愕,回头一看,却见一身绿袍的人影昂然大步而入,却正是他遣作使者的郑珏。 “汝这是?”李振下意识有些慌乱。 郑珏却不理他,只是坦然面向萧砚,叉手行礼,大声道:“萧帅所言不错,李振逼反河北诸降军、克扣赏银、私吞粮饷、以致燕地难民横行,乱军四起一事,下官皆可佐证!下官所言,乃句句属实,俱为伴李振身侧亲眼所见。除此之外,李振自知罪孽深重,欲将河北之祸诽谤构陷于萧帅一事,下官亦可作证!” 李振骤然目眦欲裂,猛然折身就要去抓挠郑珏。 “放肆!放肆!汝岂敢胡说八道!” 郑珏骇得直直向后躲闪,好在李振也马上就被帐门口的一不良人按倒在地,使之不得再折腾。 “奸贼!奸贼!”李振被按在地面,指着萧砚又怒又惧道:“你安敢!安敢!朝廷岂能被你们蒙蔽,老夫乃代天巡……” “不是了。” 旁边,郑珏适时的小声道:“圣旨已至高梁河,陛下圣意,乃是让萧帅统摄河北,编制河北诸军,兼代天巡狩,谓之总揽河北事宜。……” 李振大张着嘴,还未吐出的声音几乎霎时哑住,脸色僵直,唯只是不可置信。 萧砚笑笑,拂手让那不良人退开,进而继蹲伏下去,问道:“李公还有何言?” 这一句平平无奇的话,却让李振突然生出一股惧意。 他猛地向后缩了一缩,从萧砚露面至此,终于有些害怕失措起来,却还不忘威胁道:“老夫、老夫有足以让你失去一切的东西,你、你,你不敢杀老夫……” 说到此处,他似是猛然醒悟过来一般,强调道:“对!对!你不能杀老夫,不能杀,老夫还有用,你我可以合作,你我合作,你想要割据河北,老夫可以帮助你,真的,老夫……” “李公。” 萧砚笑了笑,失笑道:“你今日才说过,与虎谋皮,焉有其利?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李振脸色略变。 这番话,是他向朱汉宾说的,萧砚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 对了、对了!朱汉宾那厮在城破后,为何就没了身影,他应是头一个被俘虏的大将才对! 是萧砚,是他保下了朱汉宾! 李振大急,一把攥住萧砚手腕,急声道:“朱汉宾其人,岂能有老夫的本事?你不能杀老夫,老夫乃三公、乃……” 萧砚则只是继续失笑,拂开李振的手,轻轻道:“李公是有大本领,然而,你不死,我心难安。” 李振瞪大了眼睛,一时失声。 他看着萧砚那副温和的笑意,只觉遍体生寒,然后怒声道:“你岂敢?你不敢!老夫遣人送了……” “你认为,我会惧否?” “你!”李振猛地住口,进而眼睛四下瞟动,低声道:“你为何非要杀老夫?是,老夫是与你有隔阂,但老夫可立誓,从此以后必真心与你合作!还有,你杀了老夫,岂不怕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 萧砚突然发笑,进而身子稍稍前倾了些,语气不徐不缓,声音低的几乎是唯他二人才听得见。 “你该不会以为,那夜在洛阳见到的废帝,是假的吧?” 轰—— 似有一道惊雷,倏的震住了李振的心神。 他当时在洛阳被挟持,确实是见到了废帝,然而他现在思来,只觉其应是萧砚假扮的。 但现下听闻此言过后,他却突然有些头皮发麻起来。 这是何意!? 这是何意!? 李振的眼睛骤然瞪大,指着萧砚,声音颤颤巍巍:“竖子,你想……” “呜……” 身后,一不良人突然上前,一把捂住李振的口鼻,进而一只手死死的钳住其咽喉,开始发力。 李振的眼睛瞪得赤红,两条腿不停的折腾,嘴中只是呜呜的不断出声。 “割据河北?” 萧砚立起身,看都不看这位曾权倾朝野的李公,对其的生死,更是半点不在意。 我。 要的是天下。 (本章完) 第181章 此人 高梁河大营。 数面仪仗立于辕门外,仪仗下还有上百道人影,却是百余衣着光鲜的骑士正正在马下活动,然则,这些衣甲鲜亮的骑士却颇有一股子人困马乏的模样,很明显是匆匆赶了许久的路了。 若看衣甲形制,很明显就能辨出这些人俱是汴梁来的金吾卫,仪仗很足,满布骁勇之气。 不过,这些人高马大的金吾卫虽说亦是骁勇,与营中虎背熊腰的士卒相较也不遑多让,但总感觉是差了一分彪悍之气,或者说,这些从禁中来宣旨的天使扈从们,竟然不如这高梁河大营中的士卒跋扈。 再往里,便见有好些金吾卫拱卫着几名或绯或绿的官员,当中一人面白无须的,却是紧紧傍着一绯袍美髯的三旬男子身侧。 这男子相貌堂堂,颇有倜傥之气,且生的很高大,一身绯袍阑衫更衬得仪表不凡,更有左右的金吾卫、绿袍供奉官拱卫,更显得他身份尊贵起来。 但此时,这人只是沉着脸坐在一马扎,面露不满之色,手中拎着一面绣有祥云瑞鹤的明黄色玉轴,只是不时瞟一眼灰沉沉的天色,紧了紧阑衫,不冷不热的哼笑一声。 “倒是稀奇,某家头一回传旨,竟还需坐这冷板凳等上大半日。” 旁侧,面白无须的丁昭浦急忙赔笑了一声,进而对着不远处拢袖而立的韩延徽使了个眼色。 韩延徽面有笑意,只是稍有些恭敬的趋步上前,好言道:“天使稍待,萧帅听闻燕贼扑城夺取幽州。按照信报来看,这幽州外城已失,而今内城恐没有多少守军,萧帅才不得不亲往北面探查,在这之前,他确实不知天使将至……” 不料那三旬男子并不领情,反而不阴不阳的笑了一声,道:“既然幽州危急,我们这位萧大帅何不领兵援之?莫说他单枪匹马过去就能解幽州之危了。再者说,某家分明见这大营内有数千悍卒,这高梁河又仅距幽州数十里,难道说赶不过去?” 韩延徽苦笑一声,解释道:“天使不知,这营中儿郎,俱是定霸都败卒。彼时因陷于十余万燕贼围困,一朝大败南逃,若非萧帅领我等及时搜拢,恐早已成为溃兵聚集山野了,而今虽修整了些许时日,然则属实是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这一回,却不是那三旬男子出声了,而是丁昭浦抢着对韩延徽叱声道:“休说这些,还不快快遣人跑上一趟,抓紧请萧帅回营?陛下圣意跨千里至此,岂能多待?” 说罢,他又向那三旬男子赔笑道:“驸马勿恼,咱家以为呐,萧帅毕竟不知咱们今日要到,才正正好错开了时候,这也不能怨他。再说呐……” 他抬头四顾了下,弯腰低声道:“这萧帅毕竟乃陛下现今平定河北的肱骨之臣,驸马还是稍稍注意一些措辞才好……” “某家需你提醒?” 不料,那三旬男子只是冷笑一声,而后剜了一眼丁昭浦,哼笑道:“等一等亦无妨,但某家初来乍到,本该是为了彰显陛下殊荣,但这位萧大帅却不在营中?某家听闻,昔日李公与康太保于幽州宣旨,萧大帅亦是不在,怎么,这是他萧大帅对这圣意的下马威不成?” 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却是扫着韩延徽与余仲等几个定霸都的将领,面有冷笑之意。 在他身后,丁昭浦则是无可奈何的皱了皱眉,终于不再多嘴,向着韩延徽等人隐晦的递了个眼色,充作起了木头人。 实则,旁边几个从汴梁来的绿袍供奉官亦觉得这三旬男子的措辞有些不妥,但见丁昭浦被喝斥,也不敢去触霉头。 无他,盖因这三旬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朝长乐公主的夫婿,朱温的女婿,卫尉卿、驸马都尉、右羽林统军,赵岩。 若说这位驸马,家里世代为将,不论是父辈还是兄弟,俱为牙将,更是在黄巢之乱时、朱温早年还未起家时就与其交好,他本人则是早早的就成了朱温的女婿,素来颇受器重,在皇城掌握着部分禁军。 而他本人,早年实则为人谦和,颇有名声,不然朱温也不会将此女下嫁给他。然则这些年朱温从宣武军节度使、梁王一路过渡到皇帝,赵岩的地位也自然水涨船高,不但素有权柄,也时常被人巴结,便渐渐傲慢了起来,供养了数百名食客,更因喜好蓄养了不少画师,常有奢靡之风。 这些供奉官都来自汴梁,自是清楚这位驸马的秉性,哪敢多言,便纷纷不吭声,任由赵岩在这抒发自己的不满。 而韩延徽听过这一‘下马威’的言论,自是面露惶恐,弯腰下去,迫切道:“萧帅绝无此意,确实是因为战事实在过急,非亲临战阵而不足以悉知,天使还请再稍待一二,仆即刻再命人去催一催。” 赵岩冷哼一声,从马扎上起身,也不顾韩延徽去安排人趋马出营,只是在原地来回走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营中的一应将卒。 诸如余仲等将领他早已看见过,照实了说,这些曾传回汴梁说是因为李振未及时发赏而不听宣调的定霸都将领,他属实是没多大的好感。不过那些定霸都士卒,倒真是一等一的精锐好儿郎,比起禁军来也不遑多让。 按理来说,有这么一支军队在手中,怎么也该让燕军投鼠忌器了,萧砚在等什么?莫非真如朱友文私下对他说的那般,真是在等他手中这面圣旨? 可萧砚远在河北,他怎知道会有圣旨传来? 赵岩暗暗思忖,只是颇为不解。 他当然晓得远在汴梁的朱家皇帝倚重萧砚,不该对萧砚这些慕属如此苛责,然而他此次北来,可不止是单单传一道圣旨这般简单。 朱温虽然宣旨让萧砚统摄河北,然则还有让赵岩充作监军的意思,不然也不会让赵岩堂堂一大内禁军将领跑到河北来。若非是河东晋国那边也要大军堵在潞州,汴梁禁军筹措起来也殊为消耗时间、钱粮,他恐怕直接就带着大军北上了。 不管怎么说,他必定要牢牢盯紧萧砚,这无关乎党派的问题。他向来都有一個女婿该有的自觉,绝不会去和冥帝、鬼王、朱友贞之流牵扯在一起,不过只是偶尔聚会在一起的时候闲聊片刻罢了。 然则上次鬼王朱友文寻到他,提出了萧砚会分走他的禁军实权后,却多多少少让赵岩有些警惕起来。 若说起来,萧砚不论是在河北立了多大的功劳,就算是泼天的大功,怎么也不干他这个皇帝女婿的事,但如果触及了手中的禁军利益,那可就要了赵岩的老命了。 作为皇帝女婿,虽然没有什么大的野心,但眼看朱温愈加高龄,这几个皇子明里暗里又互斗的甚为厉害,按照这世道数十年来的规矩,今后这皇位更替的时候,说不得禁中还会有一场火并,诸如冥帝等几个皇子,终究是要凭借实力登位。 而赵岩作为一手握禁军实权的羽林统军,当然能从中获得不少利益,不提此事,作为一个手握禁军的驸马,他只要不作死去碰不该碰的东西,怎么也能让他立于不败之地,甚而还会被各方拉拢,在新朝更进一步。 但萧砚的出现,很是触碰到了不少人的利益。 诸如禁军,不论是金吾卫还是龙骧军、龙虎军、羽林军、神武军,或是只以亲王担任军使的天兴军及广胜军,这饼子就这么大,本来各方早已将之吃满,这么突然空降一个萧砚,且一口就要吃三分之一,谁能受得了?更别说这萧砚明面上还不与任何党派有关系,虽说暗地里或许与朱友贞有几分干联,但反而更是让人忌惮。 这些年,不论是在梁王时期还是现今朱温称帝,暗地里的党争几乎都和朱友贞没什么关系,若说朱友贞座下单只依靠一个萧砚就能与各方保持平衡,其他人还怎么融入进去。 萧砚得压制住。 这是赵岩与鬼王朱友文结下的一个短暂的共识,起码他来了河北,就不会让萧砚过的太顺利。 按照朱友文给的谋划,他当要和李振达成联盟,共同制衡这位可以独揽河北的萧大帅,不然真让他一人独吃了所有功劳,难不成真要封一个郡王?且还有这些河北降军,总不能真让萧砚一人吞了,这些骄兵悍将,纵使真的跋扈,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兵! 赵岩便就在这样的思绪中,暗暗打量着这营中的各部士卒,愈看愈有些意动。 这些兵将,怎么也不能让萧砚一人整编完了…… 想到此处,他便稍沉着脸,看向一直似若木头人的余仲,沉吟开口道:“余都校是乎?” 余仲愣了愣,下意识瞥向韩延徽,但后者全然不动,更无什么眼色指示,便潦草的一抱拳,嗡声道:“禀天使,正是本将。” “听闻你们定霸都月前因为不满李公的犒赏而不听宣调,但为何彼时李公令你等出营野战,却如此听令?” 余仲皱了皱眉,他似若看白痴一般的盯着赵岩,将一个跋扈武夫的态势做到了极处,冷哼道:“天使莫不是被冻傻了脑子?李振彼时言,本将若不出营,便要以军法处置本将,难不成,本将真就这般让他平白砍了脑袋?或者说,天使这是要将幽州城破一事怪罪到本将身上?” “咳咳咳……”丁昭浦听罢大惊失色,也不知是害怕余仲会被受到处置还是害怕赵岩待会下不来台,连连挥手,赔笑道:“余都校切莫说气话,驸马身怀圣意,这是替陛下宣慰你们呢,驸马应当也不是这个意思……” 赵岩亦是一愣,他本看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一副木讷模样的余仲像个老实人,未曾想居然这般跋扈。 想罢,他用余光瞄着左右那些突然按住剑柄的定霸都将领,心下终于猛地一跳。 方才因为等待了大半日而生的怒气,却有些让他忘记了,这里不是汴梁,也不是中原,而是河北,距离十余万燕军不过数十里的地方。 丁昭浦和那些供奉官,甚或眼前那个萧砚的头号幕僚会捧着他,这些河北降军可不会捧着他。 心下警铃大作,赵岩便干咳了一声,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道:“确实如此,朝廷终究是对那一战有些不知内情,某家确实是要为陛下问清楚。如此看来,倒是余都校受了委屈。” 余仲冷笑一声,折过身去,不再看他。 赵岩大为尴尬,自知踢到了铁板,便沉脸看向韩延徽:“韩司马(归德军行军司马),萧帅既然迟迟未归,难道我等就如此干等着吗?” 韩延徽淡淡一笑,施礼道:“仆这便遣人造饭,天使亦不妨入帐暂歇,营中尚有一些粗茶,还请天使暖暖身子。卫军及仪仗,仆亦好生招待。”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旁边的丁昭浦笑道:“韩司马不提还好,这么一说呐,咱家倒真觉饿的紧。” 韩延徽复又行礼:“是仆等失礼,未考虑妥当。” 赵岩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一拂衣袖,便要施然入大帐而去。 恰在这时,却闻辕门处传来一道骚动声。 赵岩眯了眯眼,回身去看,却见那辕门外的仪仗竟然向左右移动了稍许,而那一直驻足于原地的金吾卫,竟也慌忙避开。 一时间,马蹄声大作,却见辕门处,正有几骑不徐不缓的趋马入营而来。 赵岩不由怒急,叱声道:“韩司马,岂有仪仗避让……” 但倏然,他就猛地一愣。 却见韩延徽等人,皆已折身过去,面有恭敬之色,稍稍屈身,似已做好了行礼之态。 他怔然,去看丁昭浦,后者却亦是一脸正色,白面无须的脸,只是绷着。 再回顾,便见一名身形颀长,长发束冠的男子行过层层仪仗而来,且其人甲胄森森,带着青铜面甲,只单手执缰,一手随意的按着腰间刀柄,只是被几个青衫铁甲的斗笠人簇拥着不紧不慢入营。 这副打扮,按理来说应当谁都不知道其到底是谁,但营中被其行过途中的所有人,皆是正色行礼,绝不敢马虎。 且不知为何,便是从未见过此人的赵岩,单只是看着这副青铜面甲,单只是看着这锐利的气质,便知此人必然是萧砚! 此人,必然就是那克复河北二十四州的前唐降人! 此人,必然就是这天下最年轻的节度使! 此人,必然就是那名冠汴梁的当世冠军侯! 此人,正是这唯一能约束河北诸部降军的归德军统帅,不得不让朱温亲自下旨统揽河北的萧大帅,萧砚! 而此人,也正是需要他去制衡的,宋州归德军节度使、现今的东路行营招讨使、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侍御史,萧砚! 正是此人! 单骑入梁,八百骑定河北,一人镇诸军,败李亚子,胜耶律阿保机,揽得这需人仰望的权柄。 赵岩头皮绷紧,想起这诸多种种,只觉莫名的恐慌起来。 在这河北大营,若是眼前此人一刀宰了他… 马背上,束冠的青年取下面甲,按着腰间佩刀,从上而下,俯视着一身绯袍的赵岩等众,虚眸不语。 场面为之一静,静谧的可怕,静谧的让人窒息。 但偏偏,无人打破这一静谧,营中的所有将卒,皆是无言的行军礼,整齐划一,似是早已训练好了一般。 赵岩的喉结上下滚动,嗓子似乎瞬间干哑了一般,全身亦僵硬无比,大脑只觉一片空白。 此人,他绝然无法制衡…… 下一刻,马背上的青年终于下马,单膝下跪。 “臣萧砚,恭迎天使。” “无、无……萧大帅无须多礼……” (本章完) 第182章 血书?用来擦脚而已 是夜,赵岩彻夜难眠。 不知是这北地的寒风声太喧嚣·,还是因为他久未宿夜军营,听着那噼啪燃烧的刁斗声实在是难以入眠。 好在,在后半夜过后,外间却出人意料的下起了雨水,虽说这临近二月的寒春冬雨实在是酷寒的紧,但总之还是让他在帐外有金吾卫值守的情况下,在雨水哗啦声中顶着发肿的眼睛眯了半个钟头。 然则,这半个钟头还没有彻底睡安稳,眼见这天色都是昏暗,就忽听营内号角声大起,进而便在迷迷糊糊中听得一些忙忙碌碌的声音,似若脚步声、呼喊声连成一片,形成了一片肃杀之气。 这一下子,便让恰才昏沉眯眼的赵岩忙不迭的从又硬又咯人的木板上爬起身,稍有些慌张的向帐外去看,却见帐外唯有一片昏暗,似是那雨水浇灭了一切火光,使得本该从帐外映进来的金吾卫身影在这时竟然完全看不见。 一瞬间,赵岩的心下就陡然慌乱起来,连鞋也来不及穿,赤脚踩着不算平整的地面,摸黑寻了一件外衫,持着一柄佩剑就缩在帐口探听外间的动静。 却听外间人声嘈杂,然而并不乱,细听之下只在密密的雨点声中听见一些军官的严肃喝令声。 再然后,就是好多人披甲行走的动静,那甲叶碰撞,发出细索的声音,再瞪大眼睛细听,却听这些人好似就是直往此处而来! 赵岩的头皮霎时猛地发麻起来,一手死死的握住剑柄,一面向后倒退,一面急着想要往床榻上爬,想要营造出一副自己还在酣睡的场面。 不过马上,他又慌乱的抛开手中的被褥,一个劲的将腰带往腰上系,又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实在是不怪他如此又急又慌。 他一整夜都睡不着觉,哪里真是因为身处北地寒风声太喧嚣,又哪里是因为久未宿军营而不习惯。 还不是因为昨日傍晚初见萧砚时,对方那不可一世中带着的跋扈气质,实在让他难以放松下来,这偌大个军营,连同战兵俘虏在内近七八千人,居然对其那般服从,怎能让他心安? 作为朝廷派来的监军,本就隐隐有代表朝廷协理军务,督察将帅的职责所在,更别提在这以前朝廷还不知萧砚对这定霸都的掌控力能有如此地步。 他思索了半宿,已看出这河北一行绝对有些不简单,且萧砚应是有意瞒着朝廷的。 但萧砚昨天偏偏就是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展现出了这一能力,展现了他在这军营里有着绝对的权威、有着绝对的掌控力,便是代表皇帝的仪仗都要向他避让…… 如此肆无忌惮,这是何意? 莫非是想造反? 赵岩越想越害怕,他一整夜都不敢合眼,唯恐萧砚命人剁了他这個目睹了这一切的朝廷监军,待好不容易以为这一夜能够安稳渡过了,这会突然闹出这一场动静,他哪敢不害怕? 眼见外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几抹微弱的火光也随着那甲叶声逼近过来,赵岩嗓子发干,下意识只想呼喊丁昭浦等人,最主要的是召集那百余负责护卫他的金吾卫。 然则,待到末了,他又猛地反应过来。 若是萧砚已有安排,他就算将所有金吾卫尽数召集过来,又怎能在这有数千虎贲的高梁河大营中杀出去?这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赵岩当机立断,马上否决了这一不靠谱的办法,进而慌乱将手中长剑藏在被褥下,又慌慌张张开始解已然潦草系起的腰带。 恰在这时,他的帐帘就被人粗暴掀开,一抹黯淡的火光也旋即探照进来。 赵岩的脸上下意识闪过慌色。 气氛也霎时变得尴尬,来人也很明显看见了他这解腰带的动作,却也是一时沉默,显然有些不明白赵岩在做什么。 于是,在这番诡异的气氛中,两方竟然都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帐口的人显然是在判断赵岩是在做什么,而赵岩则是在胆战心惊中猜测来人是想做什么。 不过赵岩终究是见过了大场面的人,见来人没有第一时间冲撞进来,就悄然松了一口气,然后在干咳了一声后,才有些底气不足的恼怒道:“外间喧哗是因何事!?还有,汝进某家的卧帐,岂有不报的道理!?” 帐口那头戴斗笠的不良人便稍稍欠了欠身,不痛不痒道:“赵监军恕罪。” 见他们确实不是来杀自己的,赵岩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而后有些后怕的一屁股坐在榻上,干咳一声:“发生了何事?” 即在这时,还未等那不良人回答,外间猛然传来了一道尖锐的慌乱声。 “驸马、驸马,大事不好了!” 听见丁昭浦这一惶急的嗓音,赵岩这会却没有第一时间有什么反应,毕竟,他恰从劫后余生的后怕中,在确保了自己的性命无忧后,自是无法再让肾上腺素产生什么波动。 但听丁昭浦提着一灯笼冒冒失失闯进来,禀上的第一句话后,赵岩又再次大惊失色的站了起身。 “驸马,祸事矣!” “幽州城破,李公,李公他……”丁昭浦难掩凄色,说到此时,却已是泣声不能自已。 不过便是他不说,赵岩都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只觉头皮发麻,有些不敢询问。 然则,丁昭浦终究是哭泣着喊出声:“李公他,为燕贼所害,首级都已被人送来。萧帅大怒,已连夜点兵,欲向北讨逆……” 这不过十二个时辰,赵岩再次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上一次这样子,还是他半日前初见萧砚时,被其的气势所震慑,完全提不起反抗的情绪。 但这会,他却是终于失措慌乱。盖因他此次来河北,是有联合李振一起压制萧砚的打算的,虽然李振犯下了大错,但起码只是被剥夺了实权差遣,一应官身还在,留在河北怎么也能有一些话语权,再配合他这个朝廷监军,怎么也能制衡萧砚一二。 但这才短短半日,连十二个时辰都不到。 赵岩看着只是痛哭流涕的丁昭浦,帐口因为戴了面具而看不清脸色的几个不良人,只是脑袋一片空白。 李振死了。 堂堂检校司徒、户部尚书、殿中监、宣义军节度副使,名义上的三公之一,朱温唯二的头号谋士,执大梁财政、掌管天子服饰车马,总领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乘、尚辇六局官属,恩宠至极的汴梁李公,死了…… 他愣愣的复又坐回榻上,却被未来得及入鞘的长剑咯了一下,便又猛然站起身。 丁昭浦是不是演戏自不提,帐口的不良人却管不得那么许多了,这会终于再次出声。 “萧帅欲拔营北上,赵监军还请速速收拾妥当,随军向北讨逆。” 说罢,他再也不理帐内的二人,举着火把就折身返进丝丝细雨中。 赵岩喉结耸动,只是怔怔的不知该如何作语。 丁昭浦亦是埋首抹眼泪,却在偷偷摸摸间小心瞥了眼这位向来说不清到底是武人还是文人的驸马,只是暗暗摇头。 且说,丁昭浦作为萧砚在宫里的盟友,这几月宫内大小事宜都是他通过安乐阁秘密发往河北,这会亦是有些吃惊。毕竟,他是多少明白一些萧砚在河北的安排,这所谓燕军是和这个萧大帅有点千丝万缕的联系。 却不想,连堂堂李公都是说被枭首就被枭首,他方才看见那盛在木盒中的首级时,可是吓了好大一跳。 但还能如何? 他既然都已经帮着萧砚走到了这里,还能反悔不成?固然,他是掌握着萧砚一些祸心的实证,但他的把柄恐怕被萧砚掌握的更多。 且不提这所谓的证据能不能对萧砚有什么威胁,对于一个实权武夫和一个阉人,朱温会更相信谁自然是不言而喻。或许就算朱温真晓得萧砚有什么祸心,也会第一时间杀了他这个阉人。 这大梁的皇帝,对待什么太监近侍,从来都是这样。 丁昭浦垂着脑袋咬了咬牙,这贼船既然都已行到了此时,恐怕在沉水之前,只有一路走到黑了…… 在他心下如此作想的时候,那赵岩也终于缓过神来,而后来回踱步的两下,却是心烦至极,沉声喝斥道:“哭什么哭!” 丁昭浦在心下暗骂之际,面上唯只是抹着眼泪,慢慢止住了泣声。 赵岩看着这宦官这副可怜的模样,也终于是意识到了现今这境地,也只有这个宦官是他的盟友,至于另外一些供奉官,更是除了笔杆子什么都不经事,便稍稍措辞了下,才好言道:“丁公公,你真是见到了李振的首级?” “驸马,错不了。咱家还能不识李公?可不敢认错……” 丁昭浦以为这位驸马似是有了什么谋划,便吸了吸鼻子,小心询问:“驸马,当下该如何?” 不料,赵岩却是咬了咬指甲,进而凑近了些,小声道:“丁公公,你说,某家偷偷逃回中原,如何?” 丁昭浦大惊失色,急忙劝阻道:“驸马不可,现今李公殉国,朝野必当沸腾,你身为监军,岂能临阵脱逃……” “不是临阵脱逃!”赵岩当即恼怒,而后小心看了看帐外,竟自降身段辩解小声又小声的道:“你难道不认为这萧砚有点蹊跷?这定霸都素来都说是不服管教,却偏偏对他如此恭敬,岂不让人生疑?” 丁昭浦却只是摇头,低声劝道:“正是如此,驸马万不可偷偷回去,萧大帅乃东路行营招讨使,总揽河北大权,更兼有代天巡狩之职,可便宜行事,驸马难道不怕被萧大帅名正言顺的行军法乎?” 赵岩悚然一惊。 他倒是忘了,他一介监军,不过只有监督将帅的权力而已,可萧砚不是那普通的将帅啊,他娘的暂时就是河北活生生的土皇帝,军政一把抓,他堂堂监军临阵脱逃,真是有可能被抓回来行军法的。 彼时,朝廷可不知道赵岩是想回汴梁告刁状的,就算萧砚真敢把他打板子关入大牢,甚至是斩首,于情于理都说得通,无外乎是惹得朱温不喜而已。 他嘴巴一张一合,泄气的重新坐回床榻,沮丧的摇头:“李振都死了、他都死了……我留在这,又能做什么……” 丁昭浦则是隐晦的一转眸子,近前一步,低声道:“驸马有什么想做的事,不妨告诉咱家?咱家不过一传旨太监,这两日就要折返回禀陛下,萧帅……萧砚当不会阻拦咱家……” 赵岩的眼睛一亮,进而看着丁昭浦,突然发觉这一宦官这会真是难得的顺眼。 但临末了,他却稍稍有些犹豫。 见他不信任自己,丁昭浦也不恼,只是恭敬的一弯腰,低声道:“驸马稍待,咱家去寻韦常侍他们来(也就是前文说的供奉官等人)。” 赵岩眼见此景,哪敢再拖沓,这会外间的动静声越来越大,他可不敢再打草惊蛇,遂一把攥住丁昭浦,小声道:“不必!丁公公某还是信得过的,这样……” 他左右一看,只见一片黑暗,唯有丁昭浦手中的小灯笼有一抹光亮,便一咬牙,使劲咬了咬手指头,待其上渗出殷弘鲜血后,复又撕烂一段下裳,以血作书。 丁昭浦自在一旁眯眼等待,也不催促。 赵岩却尤其害怕有人突然闯进来,便显得有些惊慌,不住的向外瞟,写的又快又急,连脸色都变白了几分,才以极快的速度写下了一面血书。 而后,他便署名,落印,难掩慌乱的心绪,喘气将之交给丁昭浦,郑重道:“丁公公,待你们回返汴梁后,务必替某交给陛下,只要陛下得知这河北的糜烂局势,得知此地潜在的祸害,某……某纵使身死,也无憾矣……” 丁昭浦亦是郑重,将之仔细揣进怀中。 赵岩便不由松气,长叹一声,而后又怕实在耽误的时间过久,便匆匆更衣,待丁昭浦离去不久,就急着走出卧帐。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这大营为何会有那般纷扰的动静。 却见整个大营的士卒都已经埋锅造饭完毕,各自都已束甲环兵,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只是在营房中默默等候。 天空还下着细雨,充作辅兵的俘虏们正忙前忙后的照料马匹,给这些彪悍的坐骑再添一道马料,然后细细刷干净,才佩上鞍鞯辔头。 很明显,是真的要大战了,便是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坐骑,都开始一匹匹的躁动起来,或低声嘶鸣,或不安的刨着马蹄。 赵岩脸色正紧,却见自己的金吾卫亦还是傍在自己的卧帐左右,才稍稍安心。 但马上,他再次悬起心头。 却见视线尽头,雨雾朦胧中,几骑按剑趋马而来。 当此之时,在见到这几骑后,就看见大队大队的士卒几乎同时出帐,按照各自的指挥编制列队,有的信卒都已翻身上马,在营中来回奔动,传达着一道道军令。 同时,成千上万的目光都只是望着那趋马于最前的骑士。 赵岩却似是心愧,完全不敢多看,只是垂首。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同样暗暗心惊,这五六千定霸都虎贲,在这半夜造饭,天不亮就要行军的情况下,居然半点牢骚声都没有。 这会,随着萧砚露面,那鼓鼓的士气更是压都压不住,无数柄马槊长矛的锋刃在雨中淬着寒光,正如这士气,势不可挡一般。 这当真是朝廷所知的那一桀骜的定霸都么…… 这当真是韩延徽所说的士气不堪用么…… 他不敢多想,唯恐自己失态,只是埋首。 这时候,他余光能看见萧砚坐在马上,好似在拿着什么布帛擦拭着长靴,而后随手丢给旁边的人。但光线实在太暗,他眯眼去看也没有看清,且还未等他真正定眼去看那布帛到底是什么,已有人替他牵来坐骑。 “赵监军,上马吧。” 赵岩一时有些失措,他这会不知为何,尤怕跟着萧砚上阵,便只是道:“我、我还没用早食……” “来人,去替赵监军取几个饼子来。赵监军莫怪,营中条件向来如此,还请稍稍将就。” “好吧……” 赵岩无奈,只得上马,好在,那百余金吾卫始终是护在他身旁的。 然后,他便因为身份,稍稍趋近了萧砚。 他脸色一紧,刚要见礼打个招呼,却见后者理都没理他,而是噌然拔出腰间唐刀。 “传令,大军出营。” “过河,破敌!” (本章完) 第182章 亲临 且不提高梁河沿着幽州一线,大战一触即发也不说这河北战事,似乎也终于要打到头了。 在南面,瀛洲远郊,近些时日突然就有了一座时有香火的寺庙。 或者说,这寺庙原本就有,不过在前面数十年间一直都是沉寂,而今终于有了人气罢了。 寺庙并不大,但仍然是坐北朝南,分成三进院落。山门、天王殿、大雄殿、藏经楼应有尽有,大殿主体两侧有东西阁楼和庑廊相对而立,形式上重檐歇山,层层斗拱相迭,若非是已然稍显破旧,说不得在百年前还是这左近百里数一数二的大寺。 然则,这虽然是寺却名作“大唐观”的建筑,虽说仍还是破旧,但好在被人里里外外的重新清理了一遍,寺壁高墙上的藤蔓也一一扯净,若非是大院内的银杏树早已干枯,这所谓的什么‘天王殿’、‘大雄殿’又好像因为时间仓促而草率摆着一些道教的道祖、药王孙思邈的神像,稍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总体而言,还算是大体让人信服的。 故因此,这远郊左近的什么村庄集镇,在这正月刚过的时节,也多喜来此拜神祈福。 且这大唐观最特别的一点就是,其内的僧人与道士参半,更不强求讲究什么拜神的方式,连香烛都不硬求,便是路边的乞丐都能入观一拜,在口传之中,这段时日便是香客猛增,来往的贫苦乡民中,竟然也夹杂了一些富贵人家。 自始至终,那些坐守在神像旁的的道观中人只是不理,任凭香客如何拜神也不管,偶有购买香烛的人也只凭其自取自拿,完全不去清点那些香客的钱给够没有。 至于什么功德箱,更是没有,活脱脱就像一个临时起意创办的寺庙一般。 不过尤其称奇的是,就是这么一个处处充满古怪,怎么看都不合规矩的寺庙亦或者说道观,却偏偏重来没有官府的人登门查办,除了不提供免费的斋饭外,倒是一处真正的清净之所。 临近二月,那封锁了整个冬日的寒雪终于稍稍止住,天空却飘起了密雨,雨夹雪中,倒更加酷寒了几分。 观内难得的清净,守在观口的一年轻道人只是一如既往的手持桃木剑,在雨日中施展着一平平无奇的剑术,似乎雨中有他的什么对手也似,每一招都格外谨慎,嘴中同时念念有词。 “技击之术,为出击即得特效,须知人脏位,明人要穴,临敌施技,方能有的放矢,以精确实施伤杀。 两耳太极、颈脉喉核、腹中心窝、地裆隐囊……一击必中,中者必杀之……” 观中大堂前的廊庑下,一两鬓斑白的老道正襟危坐,手捧着一本道德经,背脊挺得笔直,眼睛却尽数眯成了一条线,稍近些,便能听到细微的呼噜声。 庭前有还没有开始化的积雪,檐上吹落着雨滴,观前的小道也只是自顾自的练剑,不敢去打扰这老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车轮碾地的声音隐隐响起,似有香客冒雨来拜神。 小道心无杂念,一心探索杀人技。 不过他虽未去看这来的香客,却还是止住了嘴中的细雨声,动作也变得轻缓起来,让人看起来好似就是普普通通的剑术。 然则,他在晃然一瞥中,动作却是一怔。 却见雨雾层层中,一辆双架马车稳稳的驶出来,但尤让人奇怪的是,这马车竟然没有赶车人,而其却能精准向着此处缓缓驰来。 但说是缓缓,其的速度却又好似很快,明明上一息还在十数丈外,这一息就好似要到跟前了一般。 小道皱了皱眉,将手中桃木剑挽了个剑花,进而单手竖于身后,目光盯着那马车,心下已是有些警惕。 却见那马车仍然是不管不顾的驰来,他终于大步上前,大声喝道:“车厢中有人否?若无人,小道就擅作主张用强了!” 而在这一喝过后,那马车依然只是不断趋近,好似车厢内真的没有人一般。 有古怪? 小道稍稍眯眼,不复犹豫,大步而上,进而转为快跑,身形矫健如兔,脚尖在地面一点,整個人就已持剑直直撞向那几乎不受风雨吹动的车帘。 倏然,那拉车的双马高声嘶鸣止步,扬蹄向上,继而就见那车帘微动。 然后几在同时,小道的脸色惊变。 却见在这电光火石之际,那车帘之后,却只是不徐不缓的探出了两根戴有皮质手套的手指,而后轻轻夹住了那几已要触碰到车帘的桃木剑。 然则,说是不徐不缓,在这快速的只不过在呼吸之间的动作中,又怎么可能是不徐不缓? 只能说明,这手指的主人,已经快到让周围的一切都好似变得静止,便是小道纵使是使出了自己最为警惕且迅捷的一招,却在这种速度下,慢的犹如一个龟速。 嗡—— 下一刻,似有一股颤力从木剑上传来,震得小道在变色之际,不得不猛地脱手剑柄,进而翻身而出,狼狈的在地上踉跄倒退十数步,最终是一屁股坐在地面后,才堪堪稳住身形。 小道大骇,急忙摇人,折头大吼。 “师傅,有……” “老子已经出来了。” 身后,手拎道德经的老道已不知何时立在了山门前,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已然是神采奕奕。 他伸了个懒腰,快活道:“好久没有活动活动肩骨了,这守老宅的任务交给老子,他们倒是去北面快哉了,没意思、没意思。” 说罢,他嗅了嗅鼻子,复又一喜:“高手?” “傻小子,你且看好了,为师只教你这一遍,什么叫作真正的,临敌施技,一击必杀之!” 小道一脸紧张,“要不要去叫师伯他们?” “用不着,老子打不过再叫。” 老道随手将那道德经揣入怀中,进而单手一拂,道袍晃动,从腰后抽出一柄长约三尺的短制唐障刀来。 “所谓临敌,万莫要莽撞。” 他一边指点,一边单手持着障刀随和的绕着马车走动,同时一手戟指那马车,眯了眯眼,“尤其是这种高手,不可正面硬刚。” 不远处,小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手腕仍然发麻,却是有些不知马车里的神秘人与自己的师傅孰强孰弱。 恰在这时,只见老道倏的身形横移,脚下走转,竟是一跃而至马车的前室。 进而,他在小道错愕的眼神中,脸上一个狞笑,一掌猛地向前拍在车厢上,同时一刀自下而上直直撩出。 哗—— 却见这一掌巨力之下,那整个车厢竟都猛然发出震颤,在一道咯吱声中向后不断颤抖,老道手中的障刀更是在径直劈开整个车帘后,毫无阻力的暴力劈开小半边车顶,使得车厢倏然就向两边爆开,大半内景都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不过随着这一道动静暴起,那两匹拉车的马儿反而只是平静,半点嘶鸣声都无。 “师傅这是以言语分散车中人的注意,而后突袭其正面!” 小道眼见此景,不由大为振奋,只差高呼一声师傅好手段了。 但下一刻,他却是猛然怔住。 盖因视线中,原本不可一世,似要暴打一切来敌的老道,这会只是手持着障刀,却是半步未再进,反而呆傻在了原地一般,整个人身都停滞住,反手扬起的刀锋更是一动不动的呆在了空中,微微颤抖着。 小道的心下一紧,他看不清老道的正面是什么,只当师傅是受到了什么创伤,一边急忙掠上前,一边暴喝:“诸位师伯,有强敌来袭!” 咚! 随着这一声暴喝落音,却见老道突然的重重的跪在了马车前室上,且膝盖还因为重重落在木板上而响起了一道沉闷的响动声。 小道愣愣的止步,一脸错愕。 随着老道出乎意料的跪下,他终于见清了那所谓马车中的来敌到底是什么人。 斗笠、青衫,铜黑色面甲。 以及,那一虽然淡坐却仍显得伟岸的人影。 布袍下摆随风晃荡,两只套有皮质手套的手,这会只是一手持书卷,一手做翻页所用。 而其脚侧,就是小道方才所持用的那一桃木剑,毫无威胁却又处处充满威胁的躺在那里。 这会,其只是大刀金马的跨坐,旁若无人的淡淡翻阅着书卷,若仔细看,能看见书封上有《法象志》三个字。 而这时,方才所言的什么‘一击必杀’的老道,却是在愣愣了许久后,终于又尴尬又激动的持刀大拜。 “属、属下,参见大帅,大帅千秋,属下惟愿景从!” 当此之时,一众恰才从大唐观墙头翻出的人影完全是毫不停留,不管是因为错愕崴脚也好,险些踉跄摔倒也罢,皆是纷纷单膝下跪,进而面面相觑,都只是稍有些不可置信。 小道又惊又喜,又喜又惊,惊中带惧,惧中带喜,却也是第一时间抱拳下跪。 大帅? 被瀛洲分舵素来奉为神明的那个三百年不死的大帅! 他壮着胆子抬头去瞟,却见那马车内的人影依然只是静静的翻阅了一下那本《法相志》后,才随手将之合上,进而拾起一旁的斗笠,戴在头顶。 真是好伟岸! 见其终于站起身,小道心下复又大惊,忙不迭的垂首。 马车上,袁天罡扫了一眼所有人,才从那尴尬交加的老道身侧走过。 “记得喂马。” 老道全身颤栗,嘶声大喊。 “属下必当竭尽全力伺候!” 袁天罡负手闲庭信步走过一众跪地的人影,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出声。 然则,便是这么几步,就让所有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激动不已。 没看错,真没看错。 大帅真是向着大唐观走去的! 他们如何激动雀跃不提,袁天罡负手踱步到观口,稍稍止步,斗笠下的眼睛望了一眼牌匾上的“大唐观”三个字,进而默然的收回目光,负在身后的手指一招。 马车内,那柄桃木剑稍稍晃动,进而自引而落在跪在一旁的小道士身前。 “内力强劲,才方能一招制敌。” 小道心中一惊,急忙俯首,结结巴巴道:“属下、属下领命。” 袁天罡便不复多言,抬步而入观内。 剩下跪了一地的老头面面相觑,急忙起身跟上。 那老道也急急忙忙跳下马车,一把拎起还一脸呆滞的小道。 “为师去喂马,你速去购一辆马车来,要最好的,有软靠的!” 小道却只是反应了过来,喜色道:“师父,方才大帅说……” “老子听到了!教!全他娘的教给你,什么家底都掏给你!速去买马车!” …… 顷而,寺庙闭观,今日不再收香客。 中殿内。 一棒子瀛洲分舵的不良人追随进入,却见袁天罡只是负手立在帅位前,一言不发。 众人自然尴尬。 三百年前,那立在殿首的位子,还是一足以卧躺的鎏金软座,三百年后,那只有一个简陋至极的交椅。 “咳……” 一不良人干咳一声,上前苍声道:“大帅,自从那位叛逆坐过帅位后,那椅子已被先辈们拿去烧了。您之后又从未……” 所有人面面相觑,殿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好在,袁天罡似乎并不在意,他一拂衣摆,折身跨坐在帅位上,扫了一眼似旧又如新的中殿,进而落在只剩下十来人的瀛洲不良人。 “瀛洲,只你们?” “禀大帅,九成老卒都已北去,为……为天暗星寻人。”一不良人欲言又止,最后见袁天罡并无什么反应,才终于小心应道。 “可寻到。” “据卢台传来消息,有一不知生死的人侥幸逃了……彼时海上大风,出海寻的人都被吹回来了,不过仍还在追。” “不必追了。” 那禀声的不良人便完全不犹豫,重重抱拳:“遵令。” 随着其大步而去,殿中才有人肃声道:“大帅,您亲临瀛洲,可是有何任务?大帅放心,属下等唯尊大帅,便是大帅想要天暗星的脑袋,属下等也即刻告知全舵!不必让大帅亲自……” 袁天罡缓缓摩挲着扶手,打断道:“幽州战事如何?” 那人愣了愣,抱拳道:“应已在收尾。” “可大胜否?” “属下等不知。” 袁天罡便冷笑一声,进而随口道:“遣人去跑一趟,那人既然出海遇大风,就该还有一段命数。再告诉他,棋子未落在棋盘上,便是棋艺不精。” “跑、跑一趟?”那人先是错愕,进而马上顿悟:“属下即刻赴幽州见天暗星。” 其匆匆而去,剩下的人便再次错愕,有些拿不准这位大帅的心思,但惯性使然,他们并不多想,只是小心询问:“大帅,那我等?” “本帅来河北,只是一看客。” “遵令。” …… 所有人都恭敬退出中殿,空旷的殿内,便只剩下袁天罡一人。 须臾,一道白发男子就凭空走出阴影,莞尔笑问:“赌?” “呵。” “你不得干预,便赌你那位下属,会不会助他。” “既是本帅下属,本帅为何不得干预?” 白发男子凑近了些,挑眉轻笑:“或许大帅也想看看,伱那位下属会不会因为此人而更换心境。” “没有意义。” “如何没有意义?”白发男子失笑道:“大帅不是一向认为,每一步棋都有它的意义么。” “可笑。” 袁天罡几乎是毫无动色,只是在那帅位上漠视着前方。 偌大的中殿中,四面尽是黑暗,层层笼罩而来。 但唯有那一方帅位,仍然伫立于黯淡的光色之下,恰如那最后一丝撞破无穷黑暗的光明。又或者说,也许正因为这一抹光明,而生出了无尽的黑暗。 “本帅,不会更换心境。” —————— 汴梁,寒风习习。 玄冥教。 “孟婆,安乐阁有人求见。” 地宫中,孟婆稍稍眯眼。 “安乐阁?” “正是。” “所为何事?” “据说是替人送信。” “送信?” 下一刻,孟婆来回走了两步,有些惊疑的思索了下,稍有些莫名。 “去将信取来,人轰走。” “喏。” (本章完) 第183章 他不在乎 丝丝细雨下,旗号舞动,军鼓声齐鸣,撕碎了这高梁河北面的宁静。 大军鱼贯而过冰层正厚的河水,杀气便腾空而起。 隆隆的马蹄声席卷四野,无数匹战马四蹄翻飞,却是敲得大地好似都在颤抖,给人的冲击力更是无与伦比,让从汴梁来的驸马赵岩几乎是每一刻都在色变。 须知这定霸都的骑军,本就是轻重掺半,之前又调遣了两千轻骑给元行钦,然后把多余的铁甲细细分派过后,剩下的就几乎尽是重甲铁骑了。 当然,这六千余的士卒当中,还有小半数约莫两千上下的步卒,亦是人人搭配铁甲,贯得上是重甲步卒。 这会,因为还要行军二三十里,便是步卒也有代步坐骑,也就是所谓的骑马机动步兵。 而那些需用于重骑的战马更是不载人,只是由辅兵照料着随军前行。细数之下,这接近八千人的大队,竟然是人人有马,甚至是还有专门负责载甲的驮马,估算下来恐怕有上万匹坐骑为这六千战兵服务。 一时间,赵岩的心下思绪乱飞,他这些年多是处于中原,所谓中原战事,便是大战,都不曾会动用这般多的战马坐骑,萧砚又是何处来的上万匹坐骑!? 他难掩失态,却无人能够给他解惑,盖因他这一堂堂监军,竟然在行军途中被不知不觉的挤到了边侧角落。 那无数军旗翻卷中,萧砚处于中军的身影已然被无数军将拱卫着看不见,再抬眼,则只能看见大军外围到处都是青衫黑甲的斗笠人在随军策动,来往的斥候也尽是这些斗笠人,基本上是每行五里就有一个斗笠人前来回报,进而汇入不断向前的大军中。 这萧砚,难道真是想在今日摧破那已然堵在幽州城下近月的十余万燕军不成? 不过六千战兵,凭甚能够对上十余万燕军? 但是赵岩打量着这定霸都人人都只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好似每个人竟然都是这么想的也似,反而让他自己泛起了嘀咕。 不论如何,这所谓的赵监军如何作想,却是完全影响不到定霸都上下,更是对萧砚的决策半点都动摇不得。 此时,大军因为已经一口气行进了二十里,天色也终于大亮,遂驻军稍稍修整,进而从各自怀中掏出了早已备好的肉饼开始填满体力。 事实上,这一回虽是大军出动,然而在高梁河的大营仍然有人留守,由韩延徽坐镇接收从瀛洲转运来的物资。 而这在军营中奢侈无比的肉饼,更是前两日韩延徽亲自监督着伙房赶制出来的,以让每一个士卒都能够充足所备。 行军前用饭,战前再次用食,为的就是保证每人都有足够的体力厮杀,完全是有必要的。 这会,萧砚驻马于中军之内,正再次重复军令。 为了保证这一正当性,还特意让人请来了赵岩,毕竟是监军嘛,而后在每一句军令过后,都要问一嘴‘赵监军以为如何?’ 赵监军哪敢反对,便是硬着头皮也不敢在这定霸都众将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说出半个不字,只是连连应声而已。 恰在这时,有一骑从南面追来。 正是赵岩这两日随处可见的一個斗笠人,他在有心打探下,也知这些人正是萧砚归梁前所领的不良人了。 却不知这萧砚麾下的不良人竟有如此之众…… 赵岩在心下暗惊之余,却只是见到众将都神色各异的斜睨着他,便心下大悟,进而识时务的讪笑道:“某家的肚子稍有些不适,去行个方便,诸位继续、诸位继续……” 这下,那不良人才对着萧砚单膝跪下,手捧着一叠书信呈上。 “萧帅,东面传来消息,有一人侥幸走脱,正是那义昌军之吕兖。且擒获一人,乃李振之心腹幕僚,在拷打下,他已尽数吐出李振的诡计,这里是完整口供。” 萧砚缓缓颔首,将之接过,粗略扫了一眼,进而失笑:“倒是让人棘手,居然真是去送给冥帝。” 左右的诸将不知内情,自然没什么变色。而晓得其中轻重的余仲则是欲言又止,不过在见到萧砚仍然不慌不忙后,终究是忍住了。 然后,那不良人便又递出一由布巾包裹着的物件。 “还有,此为公羊左一断指,他自知说了大话愧对萧帅,言脑袋先寄存在萧帅手中,待他擒来那吕兖的首级,再让萧帅摘去。” 萧砚神色不变,摊开那布巾,果见一血迹乌黑的断指,旁人便啧啧了下,倒是佩服那什么公羊左的狠劲。 “无妨,让人将这指头送回去,让他能接则接,不能接便另想法子。脑袋么,我收下了,让他择日想办法立功取回去。还有,此事揭过不议,令公羊左、游义不必再追那吕兖,速带瀛洲众人回返幽州听调。” “得令!” 那不良人在大服萧砚的平稳心态后,只是翻身上马,寻来路而去。 “萧帅……”余仲则是上前。 “无妨。” 萧砚摆了摆手打断,进而取过旁边一将领所执的地图,用手指在上面点了点。 “不管出了何事,就算是天塌了,也先定幽州。” 说罢,他又环顾众人,按住腰间刀柄,不禁一笑。 “何况,纵使天塌了,有我顶着,怕什么。 且问诸将,跟着我萧砚,惧否?” 这一言而下,周遭几乎是霎时一静,天地之中,好似唯剩军旗涌动声,细雨斜洒在甲胄上的飒飒声。 须臾过后,拱卫在左右的无数军将士卒纷纷只觉头皮发麻,皆是在拜服之际,同时群声应和,吼声撕破雨幕,直入头顶天空。 “为萧帅万胜,末将等,敢不效死于前!!”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暴喝,直令绵延了好远的整个大队都是一愣,进而所有人都是翘首向中军这边张望,手中的肉饼也不啃了,都只是在一道又一道暴喝声下,晓得了萧砚方才所言。 几在下一刻,大军的士气便悚然爆棚。 须知萧砚麾下,向来就是定霸都所领的赏赐最多,所获得的战功最重,所配备的甲具最锐,南征北战,从幽州杀到渔阳,复又从渔阳杀回幽州,所战皆克、所克皆胜! 所谓突袭三百里,于渔阳以一万破五万,高梁河两万破晋军三万,哪里没有他们定霸都?何处没有他们定霸都? 以小博大,如狼吞虎,行险事,吞恶敌,夺堂堂天机! 便是八千对十万,又有何惧! 战则必胜,胜则大胜! 无敌如萧帅,定霸都已成百胜之军,连胜了整整一年,纵横河北,驱逐漠北、打烂义昌军、尽破李亚子,焉能不胜?又如何不胜? 可以说,定霸都自创建至此,从未有过这般高的心气,也从未有过这般足的士气。 复在某一刻,全军倏的齐齐举矛,吼声震破天际。 “萧帅,万胜!” “万胜!” 不远处的枯草丛中,正做戏蹲下的赵岩一个不备,傻傻的瘫坐下去,沾的半边裤头都是污泥。 便是他带来的那百骑金吾卫,此时亦是面面相觑。 强如汴梁禁军,哪里有如此气势?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支将要面临十余万乱贼的军马,反而更像是要凯旋班师的胜利之师…… 中军内,萧砚驻马于层层军旗之下,只是淡笑。 然则,他那双眸子,唯只是一如既往的充满着锐利。 李振那费尽心神的阴谋诡计,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手握如此强军,更抢在李振之前得了那所谓的大义,此间事了,他又岂是一个冥帝就能拿捏的? 何况,冥帝当真能收到那什么罪证? 萧砚真的不在乎。 一朝大雪醒来,他一路行至此时,终于得到了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而凭借这藐视所有的力量,就足以让他不断向前,成为那真正可以决定历史走向的人物。 这个时代,终会改变! “传令! 休整完毕,最后五里,披甲行军! 随我破敌!” —————— 高梁河以北,幽州以南。 在距离幽州城南面最远的几处军寨中,一唤作崔铁的燕军元帅恰才被大亮的天色唤醒。 当然,说是元帅,实则不过是控遏左近军寨的一直属统领而已,不过是因为他领来的堡民最多,手底下的兵马比起旁的坞堡主更强悍一些,才挂了这么一个元帅的名号而已。 且最为关键的一点,则是比起那些被裹挟进来的坞堡不同,崔铁的念头转的很快,是主动投入燕军的一名大坞堡主。 由于他个人本来就有武力,麾下的近千兵马也对他言听计从,一路转战而来,他裹挟着别处来的难民流寇四处劫掠,所得尽数配备给自己麾下兵马,竟稳稳压了旁的什么燕军一头。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燕军中可以坐镇一方的元帅了。 甚至是这个元帅挂名,他在燕军中也能够排到前列,之所以距离幽州城甚远,实则也是这两日才拔营至此的而已。 按照燕军入幽州所见,幽州城内几乎难有什么财货,而燕地北面能劫掠的地方基本已被各部私底下尽数捞了一遍,哪里还有什么油水。 现下整个燕地,或许唯有高梁河南面还算是富庶,崔铁作为难得的聪明人,自然是早早将军寨立在了此面,为的就是将来能够第一时间南下,抢在所有人的前面让自己吃的饱饱的。 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燕人,崔铁着实是对同为燕人的百姓太过凶狠了些,但按照他自己的看法,这世道下,自己不狠,便是旁人对自己狠。 且他作为博陵崔氏的远支,还指望着凭借这一番机遇飞黄腾达,将来入主家让那帮所谓的士族之冠把自己捧起来。 此时,他大张着哈欠,赤膊起身,不管不顾尤还在榻上蜷缩在一处两个小娘,便仗腰走出了营门。 门口早已有他的心腹亲卫侯着,这会便一边簇拥着崔铁走向帅帐,一边点头哈腰道:“元帅可要用饭……用膳?” “不急。” 近来地位提升了,崔铁的言语也文雅了许多,‘饭’必须要用‘膳’字代替,不然显不出自己的地位。 且他一军元帅,在这每日都要饿死不知多少人的时节,依然只是大肆浪费,他这会不用去看,就知下面人准备的早膳是一些野味肉食,外加干饭菜汤,早已吃腻了,不算什么。 这会,他显然在思忖更重要的事情,一入帅帐就发问。 “说来,幽州可商议好了?” 这种问题,自然要专业的人来解答,旁边马上钻出一个读书人,恭敬道:“禀元帅,世子仍是不许南下,他言大军恰克幽州,当要驻军好好休整,以备日后的梁军。” 崔铁冷笑一声,啐了一口,不屑道:“旁的什么鸟厮难道甘愿?” “自是不愿,学生听说左右两军的好些元帅、将军都有些闹腾,若非是有元大将军领军在城中坐镇,他们恐怕都要带兵威逼了。” “呸,元行钦那厮若没有那两千精锐,怎配当得一声大将军?”崔铁接过仆从递来的酒水,咕噜噜在嘴中漱了漱,然后一把吐出,才不满道:“当时攻幽州,死的都是咱们的人,他半分力气都没出,最后还拦着咱们入城,让他自个进城摘桃子,这算什么事!?” 旁边左右的心腹将领自是不满的附和,都只是发泄着对元行钦乃至刘守文的怨气。 那读书人则只是发笑,没有多言。 崔铁斜睨了他一眼,哼笑道:“你说说看,这什么燕军,今后会如何?难道真要听刘守文的话,坐守这幽州不成?” “自是不会,但是……”那读书人笑了一声,分析道:“起码现在,短时间内应当只能够待在幽州不动了。不过元帅放心,世子他们支撑不了多久的,终究只能南下。 毕竟幽州无钱无粮,大军十余万要过活,不可能待在这干等,唯只有南下劫掠一条路可选。且元帅也看的出来,刘家之所以能够坐稳那个位子,不过只是因为有号召力而已,然而却对各军并没有太大的约束力,而今幽州打下来了,各军却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元帅以为,结果会如何?” 崔铁眼睛一亮,直起身来,摩擦了一下手掌:“你是说,他们真敢闹?” “元帅当知道,世子能够压制住各军,无非是麾下有元大将军与李都统的那几千精锐,未取幽州之前,凭借着所谓的前景自然能让各军听令,眼下嘛……实是难说。若世子执意不让各军南下,恐怕说不得会被群起而攻之……” 读书人狡黠一笑,进言道:“说不得,怨气已起,现今只差一个领头羊了。元帅,此乃好机会啊……” 崔铁眯了眯眼,已有些意动。 这读书人的意思他很明白,无非是让他取刘守文而代之。 现下,卢龙军尚在檀州横山城,幽州不过元行钦与李莽两部而已,还有那一直缩在幽州东城不知其意的义昌军,满打满算不过万把人,且无视掉义昌军,刘守文手中不过两三千真正忠心的部将而已。 若是各部躁动,刘守文难不成真敢让两三千人压制十余万燕军? 当下,这十余万人马不论是燕军也好,还是流寇也罢,代表的也是货真价实的“民意”! 刘守文若真敢与民意作对,他崔铁也真敢火中取栗,夺得一个泼天的富贵! 想到此处,崔铁猛地站起身,进而复又搓了搓手掌,故作沉稳的看向几个心腹手下。 “各自去跑一趟,左右二军,还有后军的几个老相识,都去招呼一声,俺老崔,今日请他们喝酒吃肉,叙叙旧!” “得嘞。” 几个心腹都是一喜,呼啸而散。 而崔铁本人,则只是一面来回踱步,一面搓着脸,指着那读书人道:“俺帐中那两个女子,归你了。” 后者自是惊喜,忙不迭的道谢。 崔铁毫不在意的一摆手,这种买来的良家女在这乱糟糟的燕军大营里要多少有多少,动辄就是一袋米就能换回十来个女人回来,更别提一些昔日的氏族大家女了,他自个都不知骑了多少。 这时候,他便念着大事,催促着自己的几个得力手下去仔细清点自己到底有多少可战的人手,甲具有多少,存粮又有多少。 诸如这些吩咐下去过后,他才安稳下来。 往上爬的事情不急,还需要和其他的什么元帅、将军托个底才行,自己知道自家事,单凭他麾下这点三瓜两枣,或许吹嘘起来有七八千众,在元行钦麾下那种精锐跟前,连一个冲锋都支撑不住。 但若是联合旁的几家一起逼宫,那事情可就大条了。 想他崔铁,难不成也能过一把燕王的瘾? 恰在这时,崔铁还未来得及细想,外头突有人似若骚动般闯进来。 “元帅,南边有异动!” “还能有甚异动?梁军不可能来这般快,俺们前头还有几座小寨嘞,真有梁军难道没人来报?” 崔铁不屑的一摆手,披起一件貂绒大氅就往外走。 “随俺去看看,谁敢来触俺的虎须!” (本章完) 第184章 一朝拔剑起 “啖狗肠。” 甫一出了帅帐,崔铁就在脸上狠狠一抹,却是此时斜雨正好洒在他的脸上,一时糊了眼,间杂着清晨刺骨的寒意,实是让人心头烦躁。 这雨确实是不算大,然而偏偏下的密,这立营的位子近些时日来来往往尽是人头在攒动,地上也满是坑坑洼洼并不平整,这形似流寇的大营本就立的不怎么讲究,排水等措施更是省略,往常落雪还好,这恰一落了雨水,那些小坑小洞里自是成了积水所在。 不过好在崔铁的心情实在不错,扫了一眼恍若一面面水塘的坑洼,只当没看见,这雨并不大,待后面落大雨了再让人收拾也不迟。 他披着从自家坞堡带来的貂绒大氅,踩着不知从何处掠来的名贵缎靴,毫不爱惜的踏着泥浆而过,一面紧着大氅让自己暖和一些,一面嗤笑着指了指天空。 “这副光景,冻都能冻死人,还飘了雨,那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已烂成了什么样子,如何行军?依照俺说,梁军就算是天兵天将也来不了!” 旁边一直紧随的那名充作幕僚的读书人只是陪笑,先道:“元帅所言极是,学生也是这般认为。不过……” “有屁就放,吞吞吐吐的墨迹个甚?” “不过学生前些时日曾听闻,彼时元帅领着我们还在城下扎营时,高梁河南似乎就有一支梁军,当时南下的各部好像都没讨着好,虽说这支梁军的规模应该不盛,然而……” “要说抓紧说,你给俺装什么蒜!?” 崔铁见这读书人老是说话说半截,只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喝停前头领路的士卒,而后停步不前,只是大为不满的盯着那读书人,若非是他这会手中没有鞭子,只怕已是一鞭甩了下去。 后者自是畏惧,便忙不迭的吐出话来。 “那学生就斗胆直言了……元帅,固然这南面的梁军或许不足以对抗燕军十余万,然而咱们毕竟是首当其冲,若是那梁军真就吃了熊心豹子胆北进,咱们这各营紧连,家眷和兵将都住在一处,旁的流民匪寇的寨子也与咱们紧紧挨着,几乎已让那寨栅没了用处,再加上壕沟挖的也不深,梁军若是杀来,咱们如何抵挡?且……” “且大营若是受到冲撞,周围的流民匪寇就会混乱,连累俺们一起溃败,是也不是?”崔铁仗着腰嗤笑着补充道。 “元帅明鉴。” “所以说你这厮只能是一介酸臭的文人,而俺,却是元帅!” 崔铁耻笑一声,进而得意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你真当俺不懂这些?是,若是在寻常时节,俺扎营自然会像你说的那般,把军营左近肃清,深挖壕沟,以防有人扑营。可眼下是寻常时节?你当俺这个元帅凭何手下有七八千战兵?这燕军上下,半年来什么元帅、将军换了一茬又一茬,俺却一直活到了眼下,甚至连手底下的人马都翻了几倍?” 那读书人便讪笑一声,卑躬屈膝下去,却是没了方才在帐中的意气模样:“学生蠢笨,还请元帅赐教。” “哼,愚蠢。”崔铁洋洋得意,只是一边重新向寨墙走,一边声音不大不小的出声。 “眼下这时节,这什么燕军中,谁手头的人多,谁的腰杆子就最硬。这人,可不止是说战兵,还有那什么难民呐,流寇呐,他们着实是穷,可穷,也是一条人不是?出去打坞堡、啃硬寨打粮,哪里不要人命填?难不成让俺这些精贵的战兵上? 但是俺也懂得一个道理,要让这些人心甘情愿的去填命,俺总该稍稍照应一下他们,这不,俺就让他们挨着大营住,谁也不敢欺负了他们去。燕军上上下下到处都是山头,他们没了俺,莫说是吃的,恐怕一家老小都要被赶着去填命。而俺嘛……” 崔铁得意的一回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俺总还保住了他们那些儿女的命不是?跟着俺崔铁,这些穷汉贱民也能有一口米汤喝,总不至于像其他什么元帅那样,打一点粮就全落在了自己口袋里。啧啧啧,俺崔铁才是一个大善人。这什么家眷更是好理解,你这都想不明白,读的什么破书? 俺收拢的这些战兵,凭甚这般听俺的话,还不是俺能保得他们家小都能活命,这人呐,总得有所区分才行,他们看见自己的家小和营外那些贱民不同,自然会死心塌地的给俺卖命。” 跟在身后的读书人默然不语。 乍一听,这崔铁说的好像是没什么问题,可这厮说什么保得那些流民的儿女,分明就是女儿掳进营中享用,儿子强征为兵而已,且那什么米汤,真就是米汤了,半点不差。 旁的什么渠帅元帅固然畜生,让底下人抢的粮食等等尽数装进自己口袋里,吃食也只是用在自己亲信兵马的身上,丝毫不管旁的什么百姓的死活,但崔铁这人,虽说每次抢粮回来会给旁人留一些,但自己也会先抽八九成,先充实自己的兵马再讲其他。 让无数流民供养着他,却把无数流民都视作牲畜驱使,他何尝不畜生? 那家眷和兵卒住在一起更简单了,作为大营所在,崔铁营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自然是自己带来的老卒,外加一些早先吞并收服来的人马,而那所谓的家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住在大营内的,主要负责营中的杂事处理,普通士卒实则五天十天也不过能见到自己家人几面而已。 说是保护,不过是要挟罢了。 崔铁这人的算盘打的很精,读书人自然看的明白,但他自己知道自己实则也不是什么好人,依附于崔铁献策献计,不过也是踩着底下的百姓吃人血馒头而已。 他方才建言,确实只是纯粹忧心若是一個不慎,落得崔铁大败,他一介文人好不容易在这乱世中有了一个落脚点,崔铁若是败了,他也很难有好下场。 不过崔铁显然是看清了他的顾虑,这会便哈哈大笑,笑声很大,几乎是让周遭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怕个鸟?那什么高梁河南面真有梁军,俺也早就在北岸布置了哨卡探马,这天气,莫说是大军了,来个百八十人都难掩什么动静,真有甚动静,老早也该来禀报给俺了,还能等到这时,真当俺立在前头的几个小寨是摆设不成?三十来里的距离,人跑过来都累死了,还怕个甚?” 他这一语直直说上寨墙,声音又大,几乎是让寨墙上下都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存了安稳人心的想法。 不然,他怎么能是元帅呢? 领着几个得力手下和那读书人幕僚,崔铁便威风凛凛的立在了寨墙上,先是无视四面乱糟糟的窝棚布局,进而才询问负责值守的一个小军官。 “有甚异动,俺怎么看不出来?” 那小军官也只是和旁的几名士卒面面相觑,继而底气不足道:“禀元帅,方才有人来报,说是听见南面好像是有人吼声,俺们虽然没听见,不过元帅你也说了,什么事都要先报给你……” “肏伱娘,这点破事也叫异动?” 崔铁复又大怒,气的都要跳起来,一脚就踹翻那军官,进而指着天空喝骂:“老子淋着雨过来,他娘的都要冻死了,你就说这么个破事?耍老子是吧?” 他一边大骂,却仍还不过瘾,只是来回走动,到处去寻那能打人的东西,处处寻都找不到,却又正好一眼看见那被踹翻的军官腰间系了腰带,便是一喜,进而大跨步上前,抽出那腰带就对其劈天盖地的打下去。 “肏、肏、肏!敢耍老子!?” 那军官被自己的腰带抽的在寨墙上抱头打滚,连连求饶:“元帅饶命、元帅饶命,这并非末将之错啊,真是有人说听见了有吼声。” “吼你娘,真有甚吼声,俺立在前头小寨的人怎么没人来报?”崔铁一把将那腰带丢给旁边完全不敢多嘴的读书人,一边杀气腾腾的看向左右。 “谁报的?” 围观而来的众人自是忙不迭的大退,进而显出一脸色煞白的士卒来。 那士卒不待多想,就是扑通跪地乞命:“元帅、元帅!真是如此,小人真听见了,小人方才随队头去前面小寨换防,确实听见了好像有什么大喊声,是队头让小人回来复命的,小人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一帮废物!” 崔铁不屑冷笑,只觉再抽打这士卒反而折了自己的身份,不过听到最后,他却有些隐隐觉得不对劲,而后顺口喝问:“你说你们去换防,换回来的人呢?” “小人不知啊……往常,这个时候应也该回来了……” “元帅。”一旁,那读书人趋近了些,低声道:“万事还是谨慎一些为妙,能传到前头小寨来的呼喊声,在这种天气下,要么是对方已经极为逼近了,要么就是对方的规模不小,甚至就可能是对方在进行战前动员……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得不防。” 这一回,崔铁难得的没有反驳,在稍稍思忖后,马上眯眼准备下令。 恰在这时,几道马儿希律律的声音,忽地似若鬼魅一般的从众人身后响起。 所有人都是悚然。 崔铁亦是猛地回头朝着南面去望。 却见这大营的南面,距寨墙不过两三百步的地方,或许正是在这雨雾四处弥散的时候,视野正好看见的地方,突兀的显出了几个青黑色的骑士人影来。 这几骑,远远的都看不清模样,然而很能让人注意的是,这几骑都头戴着一顶斗笠,显得神秘又诡异。 再然后,便就是看见了这些骑士默默注视着此面,进而手一推,从马背上推下了几具尸体来。 恰才狼狈站起身的那士卒眼睛甚尖,马上指着一具尸体惊呼。 “那,好像是,队头!?” 崔铁猛地大震,目露不可思议。 立在前面的小寨,难不成都被悄无声息的拔了不成? 或者只是这几骑侥幸闯了过来? 崔铁的脑子里骤然闪过无数思绪,却最终锁定了最后一条。他可不相信能有什么人悄无声息的解决掉高梁河的斥候,再毫无动静的拔掉前面的那几座小寨。 想到这里,他便大笑一声,猛地一挥手:“他娘的,吓唬谁呢?谁去把他们赶走!” “不对!”旁边,那读书人一把攥住了崔铁的胳膊,急声道:“元帅,不对啊!” 什么不对,何处不对? 崔铁大为不满,刚想再次喝斥这读书人还敢说话说半截,却是在张口的一瞬间,忽地也悚然一惊。 不对! 隔着两三百步的距离,就这么几人的坐骑声,凭什么能让所有人都听到? “不对!” 崔铁大急,几乎是猛地把自己脑中的这两个字吼出来。 但在这时,连同他在内,却是所有人都突然呆呆的愣住了。 却见那几骑身后的雨雾之间,开始不断的传来细碎却又嘈杂的坐骑喷鼻声,间杂着嘶鸣声,竟是突有鼎沸之感。 进而几乎是在下一刻,那层层雨雾之后,倏的就见一队队披甲的骑士鱼贯踏出,横向伸展开队列,马槊长矛如林一般的高举,锋刃淬着细雨,在这黯淡的天色下反射着噬人的光芒,一眼望不到头。 铁甲、幽黑吞光的重甲。 马槊、双面开锋的马槊。 骑士、脸都戴面罩的骑士。 大队大队的骑士,在野地里正面张开,只是向着这个所谓的大营不徐不缓的压来。 当先那几个似若示威的斗笠骑士,更是早已汇入了雨雾当中,眼下最当前的,便是横向四五百的一排武装到牙齿的重甲铁骑,人马皆配甲,寒气森森。 而在这最前面的,却是一只着普通铁甲,坐骑也无什么护具的欣长人影,其手中按着腰间刀柄,只是缓缓前行。 在此人身后,则是不知到底有多少披甲骑士影从,左右两侧,更是还有两个一排四五百的骑兵军团,这会站在寨墙上俯瞰,傻子都看出这横向的五六里,恐怕都已被这突如其来的骑兵大队布满了。 需知道,同数量的骑兵拉到野地上,占据的空地远远要比步兵大的多,若是等数量的步军如此压来,横向控制的范围不过一二里,威慑力也没有这般足。 更不必说眼前这支望不到顶的骑兵军团,几乎是每前进一步,那杀气就更盛一分。 这份宛如实质的杀气腾空而起,早已是骇得寨墙上所有人好似都停止了呼吸,更不用说傍在营寨四面的窝棚内,几乎是在这军团恰一露面,所有流民百姓就开始发出了难遏的尖叫哭喊声,纷纷惊恐的向北奔走逃窜,而不可避免的,自然会冲撞这让他们依仗的大营。 “快、快……”崔铁的牙齿上下发抖,却是一个军令都难以完整发出。 且已不需他再发什么军令了,随着那走在最前面的骑士抽刀向前一指,距离大营不过两百来步的大队骑军顿时就加快了马速,犹如一堵铁墙似的滚滚向前。 天地之间,顷刻就只剩下了马蹄如雷之声,视线所及,唯有因战马铁蹄翻卷而带起的泥浆碎土。 几乎是不待崔铁再喊出什么话,所有脑子正常的人都只是撒腿朝寨墙下逃。在这种天气下,弓力本就会因为下雨而缩减,更何况对面本就是形似铁罐头的重骑,连箭都不用发,所有人都知道那大营外完全不算障碍的壕沟阻挡不住这些铁骑。 没人阻挡的了! 下一刻,随着无数破空的呼啸声响起,最当先的一排骑士纷纷取下负在背后的一支支短矛,猛地朝着寨墙此处投掷过来。 不过只是一轮,寨墙上就完全已是没有人头再立着了。 崔铁的胸腹正正插了好几支,这短矛带来的杀伤力可不是弓箭可比,那大力之下,他整个人都被扎穿钉在了寨墙上。 他犹自不可置信,瞪着眼睛,两只手死死的捧着那几支短矛,不断淌血的嘴一张一合。 “老子、老子还没有……” 可惜话还未说完,他就已脑袋一偏,气绝而死。 可能他到死都想不通,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七八千家业,好不容易在这燕军中闯出了偌大的名号,好不容易就要走上枭雄之路…… 怎么会连这骑军的正面都没看清,就如此稀里糊涂的送了命。 不过燕军上下一途,如崔铁之辈的岂止单数?自诩为枭雄者,欲在这乱世中奠定一分基业的更是如过江之鲫。 可是,待某人拔剑而起。 这一日,真不知有多少所谓的枭雄脑袋滚滚而落。 …… 正所谓。 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高树悲风声飒飒。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然则,又有谶言。 苍生有幸识英雄,喜看九州春意浓—— 斩尽恶龙,儿女得以挽强弓。 (本章完) 第185章 转进 转进 “万胜!” 劈天盖地的暴喝声霎时就盖住了燕军及流民百姓的哭喊声,所谓碾压二字,说的就是此时的幽州城下。 十数万燕军声势浩大,攻破幽州,席卷燕地,一时间震动天下,而萧砚一旦狠下心来要其覆灭,果然不过只是在一朝而已。 定霸都分成三个集团军,重骑在前,轻骑压后,骑马步卒再交替跟进,甫一提马冲锋,首当其冲的崔铁部乃或是整个南面一线的燕军营寨,便霎时轰然崩塌。 莫说是有敢抵抗的,就算是真有什么好汉子,这成千上万的难民败卒一朝溃败,就如溃堤洪水一般再难止住,在这滔滔洪水的哭喊声前,什么胆气都被骇得尽散,什么壮志都被碾成了惧意。 没有人敢挡,也没有人可挡! 所有挡在前面的营寨,在这支锐利无比、杀气冲天的大军马蹄下,都只是在顷刻间被破! 无数面军旗随着马蹄洪流,只是不断从那些拼命哭喊奔逃的败军和流民百姓当中波分浪裂一般撞过,甚至都不需要怎么砍杀,这些流民败卒,便被驱赶着抱头鼠窜似的嚎哭逃命。 几乎是在一个眨眼间,亦或者只是在一个愣神间,立营在南侧的所有大营就毫无差别的被卷入崩溃之中。 所谓以小博大,如狼吞虎,便就是这般,以压倒式的骑兵进行会战,利用高速机动的优势让对手完全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只要能保持住机动性,始终驱使着漫山遍野的溃军败逃,莫说是十万,便是再来几十万毫无组织度、毫无统一性的乱军,也只是被区区八千骑摧垮! 对,就是八千骑。 一旦上阵,局势的走向就不会事事都如预料那般,按照众将的事先所想,堂堂十来万燕军,里头总能够混有几個能人,少不得就会有一场恶战。 而对于骑兵而言,陷入恶战就形同失败,失去了高速的机动性,就没了自己的优势,也再难驱使出一场能够席卷整个战场的大溃败。 所以在事先,便整整预备了两千多重甲步卒,专门是打恶战,专门去摧毁能够挡住骑兵道路的一切阻碍。 然而,这一战从冲锋开始,实在是太过于顺利,燕军一线大溃,难民裹着败卒,败卒裹着难民,都只是慌不择路的向后面的营寨奔逃,而后面的营寨再次大溃,这个溃败的浪头起来后,前浪卷动后浪,便就是一场引动整个燕军崩溃的海啸。 因此,所谓的重甲步卒甚至都不再下马,由步卒转化成了骑卒,在三个马军集团后互相接替,投入驱使燕军溃败的追击当中。 毕竟,有唐一朝,在安史之乱前后,因为均田制崩坏以及等等原因,从魏晋南北朝形成的府兵制不断崩溃,兵源不足以戍边,府兵的战斗力也急转而下。在这种前提下,募兵制开始登上历史舞台,也就是职业军人接替了兵农合一的府兵。 在唐朝以前,府兵又要接受战时征召,平时还要务农自给自足,精力财力往往只能够让自己精通一种作战功能,在编制上也是如此,长枪兵就是长枪兵,刀盾手就是刀盾手,弩兵弓兵也只是弓驽兵,战时做完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没什么事了。 从唐朝开始,府兵虽然大大的强化了一番,起码士兵全员都要会射箭,但终究还是局限在自己的几项技能中,如步兵之前可能只会长枪拼刺,现在多会了一些刀盾的技能而已,步兵和骑兵还是泾渭分明的,这在说法上,谓之‘纯队’。 而从募兵制登上历史舞台后,职业军人不再需要自己务农养自己,纯靠朝廷花钱供养,完全是脱产军人,当兵吃粮,自然会不断强化自己的本事。 通俗点来讲,募兵制下,就算士卒自己在战场上丢了兵刃,随便捡一把兵器也能继续干,且步兵能转化成骑兵,骑兵亦能转化成步兵,虽说仍会进行骑步编制,但对于士兵个人而言,对骑步的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应对复杂多变的战场也更能得心应手,谓之‘花队’。 且到了晚唐时期,藩镇崛起,甚至到了能和中央扳一扳手腕的地步,不止是朝廷,各个藩镇也是竭尽全力培养属于自己的脱产职业兵,以求壮大自己的实力。 随着战争越来越频繁,厮杀越来越激烈,职业军人的能力自然也会在互卷中上升到一个顶峰,乃至再往后发展数十年,到了宋赵宋高梁河之战前,作为继承了几朝的汴梁禁军,仍旧是当世顶尖的部队。 而作为刘仁恭当年穷尽河北供养起的定霸都,‘花队’二字,自然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步兵转骑兵,实在是手到擒来。 何况,在这方天地间,并不是狼吞虎,而是虎吃羊! 此时,天色细雨蒙蒙,雨雾弥漫四野,到处都是哭喊声,一潮又一潮的涌向幽州城下。 而在这浪潮之中,则是不断隐约作响的“万胜”二字,恰似云雾中的滚滚惊雷,搅动着这片天地下所有人的神经,然后震碎每一个人的肝胆。 …… 在左面的集团军中,余仲提着长柄偃月刀,只是赤红着眼睛,身先士卒的领着自己的亲卫队冲在整个集团军的最前头,一路所过谁挡杀谁,若遇见有负隅顽抗的营寨,要么径直绕过,待后方的兵马去取,要么直接就驱使着人浪硬生生的撞开那些寨栅,对着胆敢抵抗的守军就是一番砍杀,直至其胆裂,汇入崩溃的人潮当中。 且在这时候,能稳住各自营寨的燕军统帅实在太少,或者说可能有很多什么元帅已是及时组织起了抵抗力,但还没有遭遇上宛如杀神的定霸都大军,就已被一波又一波慌不择路的人潮淹没,再难组织起什么抵抗,也只能落魄向后败逃。 作为这定霸都的步军都校,余仲向来都是安安稳稳,不争功不出头,对什么也都表现得极其佛系,从提拔至今只是听从萧砚的命令而已。 然则,到了今日,他却是难得的发起狠来,不论是燕军还是什么难民,但凡有挡路的都是一刀劈成两半,然后再领着自己的所部人马一直突进、突进、只管往幽州城下突进! 杀到此时,他身边几已没了大队,只剩下亲卫队以及一个指挥,约莫五百人上下,这五百人看似很多,但落在这十万人的大战场上,真就是渺小的完全不起眼。 他作为一个毫无根基的将领,向来在萧砚麾下不太出众,更没有王彦章、元行钦等人的偌大名声,故一直都只是表现的人畜无害而已。 但表现出来的样子,不代表他真就是人畜无害! 当下大功就在眼前,萧砚麾下一众大将独有他一人在身侧,无非还有个定霸都骑将在右面的集团军中,他此番只要能第一时间杀穿这所谓的燕军,然后再将这十数万难民溃散的趋势控制在幽州左近,就是大功一件! 他余仲,年过三旬,正值一个军人的巅峰年龄,又何尝不想成为萧帅麾下第一大将! 王彦章、元行钦能争,他何尝不能争!? 溃散燕军容易,然而能够遏制住溃军继续祸乱燕地,那才是真正的奇功! “传令诸将,不管如何,我部要抢在所有人之前杀至幽州北面,扼住溃军北上。” 余仲更换了一匹坐骑,只是大声喝令两侧的亲卫,然后面罩后的眼睛直直瞪起,大声道:“萧帅所谋大业,就在今日,他老人家更是亲临战阵,与我等一并厮杀! 我老余往常对你们不差,有一口吃的绝不少你们一口喝的,我也知你们是实打实的好汉,平日里也没给我丢过脸,但我今日还是要舍脸求求你们!” 他手中的偃月刀一指前头,却见成千上万的溃军、数不尽的营寨,几乎看不见的尽头,在这遮天蔽日的哭喊声下,恰如阿鼻地狱。 定霸都固然是顺利,然而对面毕竟是十多万人,就算再怎么不厮杀,这冲在前头的人马都已是人人成了血人,余仲本人更是全身上下尽是污血,多的都已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血了。 “这前路,便就是我老余的前程!大家都知道,萧帅他老人家从不亏待我们,然而我老余不争气,从来没立过什么大功,还落得一个‘余木头’的称号,常常愧对萧帅提拔之恩! 不过,今日!今日!机会就在眼前!我央求诸位,助我老余在萧帅面前露上一回脸!只露这一回!我老余今后只要不死在马背上,定让诸位一并飞黄腾达!” 余仲咬了咬牙,一拨缰绳。 “咱们不过五百骑,能不能凿穿这狗屁燕军!?” “肏!” 身后众亲卫等众,纷纷只是压抑不住身上的激动、热血,竟都有些颤栗起来,而后不管不顾的大骂出声:“莫说什么燕军!能在萧帅跟前露脸,俺们便是冲梁军又有何惧!都校,不用多说,俺们随你冲杀!” 余仲大出一口气,进而哈哈大笑。 “杀他娘的!” —————— 幽州东城,城楼上头,傍着城墙所建的义昌军大营寨墙上,到处都挤满了踮脚向南望的义昌军将士们。 孙鹤与几个沧州来的军将亦在正前方,却都是傻然。 之前天色恰才大亮,雨雾还蒙蒙的时候,南面突然爆发出来巨吼声,就已引得义昌军众军将惊变,何况是孙鹤等人,早已是令各部登上城头寨墙准备死守。 然而,等甫一向南望,就看见了这一毕生难忘的场景。 雨雾视线不可及中,铺天盖地的溃军浪潮席卷向北来,人头之密,哭喊声之大,已让人头皮发麻,再看那好似完全看不见的追击大军不过才几千人,且看形制式,分明就是前些时日向南溃败的定霸都,更是骇得人人变色。 真有敢以千骑搏十数万的人? “定霸都,何时如此骁勇了……” 一从沧州来的将领喃喃自语,却是有些不可置信。 孙鹤亦是不可答,唯只有沉默以对。 “孙都帅,我们该如何作?”旁边有人发问。 “这……” 孙鹤皱起眉,望着堵在东城外的一些燕军营寨已然慌乱,一副自危的模样,竟有些意动。 这时候,突有一道暴喝响起。 “萧帅军令! 凡义昌军所部上下,皆不得妄动!各自戍守城门,谨防燕军溃部涌入幽州!萧帅即在城下平乱,乱事克定后,萧帅就要亲自接管义昌军。 论功行赏!” 孙鹤等人急忙折身去看,却见正是几个身着义昌军服饰,却戴着斗笠的骑卒手持着一块令牌,正在营中不断来回疾驰。 进而,便不待他们有什么反应,就听整个义昌军大营内,倏的爆发出一声欢呼声。 霎时,从沧州来的众将皆是脸色一白,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过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下头的军士们好像是早已得了安排也似,纷纷从东城门涌进城内,且城内的元行钦部竟也是毫不阻拦,反而和他们汇在一处,毫不客气的闭紧各处城门,只是坐观城下的十数万人逐步发展成总溃败。 —— 瀛洲。 山谷内,一辆又一辆载着金银、粮草的大车只是不断涌出谷口,似乎没有断绝的时候。 谷口两侧的山坡上,新建起的营寨上,冯道捋着须,不时出声让一旁的不良人记录运出的军需总量。 旁边,付暗难得的擦着汗,稍有些喘气道:“冯公,这批粮草已是我能购到的最后一批,若是还要,就得去赵地买了……” 冯道微微一笑,一手摇着折扇,道:“不够,付统领恐怕真需要去赵地跑一趟。” “还不够!?” 付暗大惊失色,不顾满头大汗,急声道:“冯公莫要诓我,这几天日日向高梁河运送,怎会不够?” “真的不够。”冯道摇了摇头:“时间紧迫,仆就不多加解释了,付统领赶快动身吧。” 付暗无奈,他作为萧砚留在此处的不良人负责人,本就是为冯道奔走的,遂只得走下山坡,又要骑上马背。 但马上,他终究还是难掩自己的疑惑,咬牙发问:“冯公,萧帅定取幽州乃板上钉钉的事,之后就可以在幽州慢慢休整了,你何必如此之急?” “付统领说的在理,不过也不在理。” 冯道哈哈一笑,然后一挥羽扇,看着北面,道:“付统领以为,萧帅一定会在幽州休整?” “那不然?”付暗皱眉道:“恰经大战,若是不休整,诸军岂不是会……” “所以我们才要赶快将犒赏之物、一应军需转运到幽州。”冯道笑了一声,进而补充道:“有了军需和赏赐诸军的赏银,萧帅就能够一刻不停的继续转进了。” “转进?” “付统领莫忘了,漠北。” 付暗悚然一惊,继而毫不犹豫,骤然翻上马背,领着几个不良人就急急而去。 冯道则继续留在营寨中,捋须望着北面。 自家这位主公,他怎能不清楚? 转进、转进。 只有趁势一举奠定漠北塞外大局,河北一地,从此以后才算是真正成为了萧砚的后花园。 莫说是有那位漠北王后,便是没有她,或许自家这位萧帅都会出塞砍下一万个脑袋震慑住塞外。 不过,能捡现成的,何必多等? (本章完) 第186章 王后抉择(给老板素安然加更) 呜—— 号角声下,弥漫在乌滦河四野的雨雾中再一次响起马蹄声。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箭矢穿透雨雾,簌簌的落在寨墙上,箭羽入木,发出嗡嗡的声音。 而寨墙之上,早已猬集了大量守军,人人持着漠北制式的圆盾,纷纷举顶相互,待那震得耳朵发麻的嗡嗡声散去,盾下才不断冒出一张张汉人的脸来。 “还击!” 寨墙上,一汉儿军的将领操着漠北语,只是声嘶力竭的大吼。 下一刻,一排排弓手站立而起,拉开手中的步弓就往雨雾中射。愈来愈近的马蹄声中,间或响起一些惨叫声,然而却终究未止住那如雷一般逼近的马蹄踏地声。 顷刻,一排排漠北骑卒撞出雨雾,进而冒着第二波箭雨,狰狞嘶吼着抛出一排排铁索,在叮叮声中,骇然钩中了寨墙最外层的栅栏。 而若是细看,还能在这所谓的‘最外层’栅栏外,看见好几排已被拽倒的木制栅栏,且连外面挖了好几条的壕沟都已被石块、泥土填的七七八八,几百具新旧尸体伏在那其间,却是没来得及被双方收回,已有些发臭。 在抛出一排排铁索后,那些骑卒眼见得中,立即拍马而转,进而在一道道号子声中,所有钩索即在巨大的马力下骤然绷紧。 “砍断钩索!谨防栅栏被拽倒!” 一道汉话喊起,一排排侯在寨墙下的党项步卒遂高喊着上前,持刀就要去砍那系着铁钩正绷紧的绳子。 寨墙上的汉儿军同样再次张弓,欲彻底射爆外头这一批王庭的骑卒。 然而亦在同时,雨雾中再次飞来密密麻麻的箭矢,这一次远远要比上一次的还多,稍有些来不及防备的汉儿军中了箭矢,咬牙发出闷哼声。 寨墙下的党项步卒倒是从头到尾都持着护盾,又有栅栏遮护些许,中箭者甚少。 然而,寨墙上的汉儿军将领却是脸色一变,大吼出声:“敌军步卒来袭!” 下一刻,几乎是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山坡下再次响起号角声,雨雾中隆隆踏出一层层持着圆盾的人影,他们的步速先是较缓,然后在进入射程后,倏的脚步加快,发出莫名的大喊声,乌压压的扛着木梯直往寨墙边冲。 很显然,对面绝不会让那些党项人轻易斩断了那钩索的绳子,同样也想再试着攻一攻这已猛攻了七八日的寨墙。 一场防守战,便迅速进入了激烈的肉搏中。 …… 建在山岭间的大营内,人影来往急走。 一批批伤卒被人从前方寨墙上拖下来,以致路途间鲜血连成一条线,而后纷纷入了一间大帐内。 大帐中,不时响起沙哑晦涩的咒语声,然后冒出紫色烟雾,在这一番动静后,伤势稍稍轻点的士卒就直接落地出帐,重新返回寨墙的方向。 “这些士卒,此战幸免下去后,也难以活过两年……”帐外,世里奇香小声道。 “此战能用命就行。” 述里朵并无多少动色,负手于身后,任凭寒风吹动她戎服领口外的御寒绒毛,却难免嗅到被风带来的血腥气,遂面无表情的折身向帅帐走。 “汉儿军和党项各部还剩多少?” “禀王后,汉儿军应尚有千余。党项、回鹘、鞑靼三部的损失稍严重一些,拢共不过一千上下,且已被分成两部,以分守南北两处隘口。” 世里奇香虽是小声,但难掩脸上的忧色,道:“这两天王庭的攻势甚猛,我们每日都要死上几百人,若非是大贺枫的伤势好了些,恐怕还要死上许多人。” 述里朵依旧是脸色冰冷,但终究是稍稍皱了皱眉,不再言语。 须臾,二人走进帅帐,王后便负手看着立在帅帐左侧的一柄古朴法杖,其上这会悬着几枚铃铛,一动不动的静置着,连丝毫摇摆动也无。 而她的目光,此时便正好放在其中一枚上。 世里奇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遂小心道:“奴这几日时时都在查看,铃铛都是无恙。王后勿忧,奥姑她虽然在外,但或许比我们还安全……” 述里朵摇了摇头,沉吟道:“奥姑终究只是一人,难免分身乏术。当日遣她出去阻耶律迭剌和那些巫师,固然是拖延了王庭先锋军些许时日。然而王庭现下抵近此处,耶律剌葛却是不用顾忌奥姑,只需用旁人拖住奥姑即可。反而是耶律迭剌,随时都可以来袭营,若没有奥姑,此人难免是个麻烦。” “都怪那萧砚!” 世里奇香咬了咬牙,突然道:“如果他准时依照诺言在一月内来援,单凭奥姑拖延那几日时间或许就足够了,可现今都将近五十天了,他的什么援军连影子都没有,奥姑却白白身陷营外!” 述里朵则只是淡淡道:“遣奥姑出营,是本后的主意,你这是在怪本后?” “奴非有此意。”世里奇香急欲辩解,却在下一刻犹豫后,咬了咬牙,复又不吐不快道:“王后,难道不该怪他?此人当时信誓旦旦让王后相信他,却没有应时而至,岂非失信?且若没有王后如此无条件的信任他,我们又何至于陷入险地?” 述里朵拧眉而起,倏的沉脸,负在身后的手掌亦猛地攥起。 世里奇香自知说错了话,却完全不悔改,只是跪地下去,咬着牙埋首以对:“王后,听奴的一声劝吧,趁着现在还有机会,赶快突围向南回返古北口,还方有一线生机……若还相信萧砚那厮,此地只会被王庭大军攻破,彼时奴死又何妨,难道王后真要被耶律剌葛他们俘虏侮辱……” “住口。” 述里朵紧锁起眉头,只是头也不回的出声:“本后如何决断,自有分寸!” “王后!”世里奇香却难得的违背了命令,大急出声。 似乎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忧惧担心,这一次,述里朵终于没有继续喝斥她。 她沉默负手,看着那法杖上的铃铛,又转眸望向挂在木架上的地图,目光落在幽州二字上良久。 “后日,若无消息,本后就不再拖延。” 世里奇香不再多言,狠狠叩首于地。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厚重的脚步声。 两人皆是回头,却正见是浑身浴血的遥辇弟弟。 一见到他,世里奇香心下就大为不妙,连连使眼色让他不要乱说话。 但很显然,遥辇弟弟并不顾她,或者说,他带来的消息让他不得不如实禀报。 “王、王后,寨外攻势暂停了…… 耶律剌葛那厮,带着二王子,在寨外喊话……” 世里奇香一慌,同时在心中不住暗骂,进而猛地急抬头去看自家王后。 果然。 述里朵原本下定决心的脸色,倏的变得愈加冰冷。 (本章完) 第187章 求援 求援 天色渐渐愈加昏暗了下来,厚重的乌云积压在天空,不知待会又有大雪还是大雨降下来。 但总之,那掩人视线的雨雾,终究是消散了些。 寨墙上,漉漉的鲜血顺着缝隙向下垂滴,但更多的,却是喷溅在墙上,或是成小溪一般蜿蜒四处流淌。 寨墙下,十余架被推倒的木梯砸落在百具尸体组成的尸堆上,却也是被污血染的通红,摸上去都是滑溜,好在现下已没人去杠了。 述里朵踩着被血布满的木阶登上寨墙,只觉脚底下尽是糊意粘靴,然后就见寨墙上下全是同样装扮的尸体,或是王庭士卒,或是她麾下的汉儿军所部,乃至党项等部族军,叠加在一起,所流出来的鲜血已是布满了这寨墙上下。 寨墙上更是到处都插着箭矢,箭簇扎进木柱中,密密的白色羽尾便显露在外,交杂着鲜红的血迹,倒是甚为眩目。 “王后。” 按剑的赵思温全身甲胄,这会听见登墙的脚步声,便将望在外面的凝重目光收回,稍稍屈身迎上述里朵,低声道:“王后万不可中了耶律剌葛此人的诡计,其人眼见夺寨损失惨重,才不得不搬出二王子向您施压。儿郎们还可战,王后切莫……” “本后不用你教。” 述里朵抬了抬手打断他,脸上唯有镇静,“不必分心,只管让儿郎们提高警惕,预防耶律剌葛突然袭寨便是。” “是。” 赵思温松了一口气,挥了挥手,便立马有层层汉儿军盾手护上来,持盾挡在了述里朵身前。 一并跟上来的世里奇香和遥辇弟弟二人则是一左一右立在她的身后,前者小心握着腰间的两柄弯刃,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寨外,唯有警惕。 寨外,在能见度扩大了不少的山岭下,这会则是有几骑同样在层层护卫下坦然而立,且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出最中间那虬髯巨汉的得意之状。 而在这虬髯巨汉的身前,则是一六七岁戴着毡帽的男孩被他拥坐在马背上。 这会,男孩甫一见到述里朵现身,便很明显的激动了一下,然而在下一刻,终究是忍住了想要高声呼喊的心情,将头低了下去。 世里奇香脸色一紧,小心瞥着述里朵的侧脸,却见自家这位王后的脸色仍然未变,显得很平静。 下一刻,那虬髯巨汉,终究哈哈发笑,进而一手仗腰,一手不轻不重的把玩着身前男孩的脑袋,肆无忌惮的喊道:“本王这尊敬的嫂嫂,可算是露面了!大嫂,别来无恙乎?” 述里朵冷笑一声,道:“王弟一宗室之辈,安敢自称‘本王’?” 世里奇香便马上大声复述一遍。 山岭下,耶律剌葛放肆大笑,进而恶狠狠道:“本王那兄长既然不在王庭,本王怎么不可称大王?大嫂莫不是南下一遭失了智不成!哼哼,或者,大嫂不妨也让兄长出来露露面,问问他,某能不能自称‘本王’?” 这厮! 世里奇香大恼,耶律剌葛分明知道耶律阿保机不可能在这里,才敢厚颜无耻说出这一番话,实在是不要脸至极。 落在旁人耳中,好像是耶律阿保机让他称的王一样。 不料,述里朵却只是平静,道:“王弟说的在理。既然王弟想问问大王,本后如何能拒绝?不过也无需多此一举了,本后作为地王后,本就可替大王代发王令,王弟既尊大王,本后就不客气了。” 她一边听着世里奇香的复述,一边在思忖过后,淡淡道:“大王未在王庭之际,凡耶律宗室子弟,皆可自称大王。且漠北王一位,在大王未归之前,凡耶律宗室,能者皆可暂代之,众王弟皆为大王手足,本后自不能厚此薄彼才是。” 一言即下,世里奇香却是怔住,愣愣的盯着述里朵,不知该不该复述转达。 且不止是她,整个寨墙上头,一众汉儿军将士,皆是哗然,纷纷面面相觑,不知其意。而按剑立在远处的赵思温,却是悚然一惊。 世里奇香脑子混乱,低声道:“王、王后……” “只管转述便是。”述里朵脸色平静。 而后,山岭下的耶律剌葛听着前言,脸色尚还只是不屑发笑,待听到后面一言,笑声却是缓缓止住,进而脸色稍稍沉了下去,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世里奇香以内力发声,嗓音本就显得有些尖锐,在这隘口传达出去更是隐有回响,两方的所有人,不论是贵族亦或者普通士卒,上上下下都只是将此言听得清清楚楚。 故不待声音完全落下,底层的士卒便纷纷相视起来,似若那种听见了劲爆新闻的吃瓜群众一般,不自禁的响起了低哗声。 此刻,被耶律剌葛拥在身前的男孩,很明显察觉到自己这个叔父的气息冷了下去。 “呵。” 耶律剌葛冷冷一哼,先是盯着寨墙上的述里朵身影,进而缓缓回头一扫,眼睛虚眯着,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身后,为先锋军元帅,阿保机族弟的耶律滑哥,以及几个耶律家的宗室皆是脸色一正,纷纷表现出了恭敬之态。 耶律滑哥本人更是率先表忠心:“大王又不是不知这贱人素来能说会道,何必与她废话?俺们豁出命随你造反,除了杀人甚本事都没有,岂敢觊觎王位?再说了,真如这贱人所言的王位能者代之,俺们漠北上下,谁能比大王你厉害?” 旁的几个四肢发达的耶律宗室自然是连连附和。 话糙理不糙,这厮的话落在中原的高位人耳中,说不得反而会疑心加重,但耶律剌葛却很是满意,哈哈大笑:“这算得什么?本王岂是那般小气的人?过两年各部大选,这什么王位本王就不当了,让给你们便是!” 耶律滑哥亦是大笑,看起来甚是相信这番话一般。 耶律剌葛则只是眯了眯眼,折回头,不着痕迹的哼笑一声。 在他怀中,那男孩却是猛地回头过去,死死的盯着耶律滑哥,两只手攥成拳头,脸上颇有好斗之色。 后者先是一愣,进而不屑的啐了一口唾沫,狞笑一声:“怎么,尧光侄子,本汗有哪里说的不对?” “呸!” 耶律尧光突然直趋向前,朝着耶律滑哥狠狠吐出一口唾沫。 “你才是贱人!比不上父王一根手指头的东西,也配辱骂母后!鬣狗一般的阴险小人,敢不敢和父王堂堂正正的决斗?呸!” 倏的,耶律尧光的脖子就被狠狠的扼住,以让他后面的话被堵在了肚子里。 却正是耶律剌葛,他本就因为述里朵的一番话闹得心情不好,这会直接一巴掌扇在耶律尧光的脸上,进而打落他的毡帽,抓着耶律尧光的头发直直单手拎起,冷着脸道:“小崽子,本王让你说话了吗?” 耶律尧光因为头顶的撕裂感,一张小脸已被疼的变形,但这会却是没了方才的忌惮之状,手脚并用,完全不顾疼痛,对着耶律剌葛又踢又挠,嘴中恶狠狠道:“你也是鬣狗,卑鄙小人,背弃父王,算什么英雄!?” “肏。” 耶律剌葛冷不防被抓到了眼睛,大怒之下一把将其摔到马背下,进而习惯性的按住了腰间刀柄。 旁边,耶律滑哥哈哈大笑:“大王,杀了这個狗崽子,看那贱人还能不能巧舌如簧!” 而被重重摔在地上的耶律尧光却只是在地上打了个滚,因为自幼习武,这点疼痛对他还造不成什么伤害,这会甫一起身,便又重新狠狠冲向耶律剌葛的坐骑。 不过马上,他就被旁边的护卫一脚踹倒,进而被他们死死按住,甚至连嘴都被捂住,以防他再口出不逊。 “狗崽子。” 耶律剌葛搓着被抓到的眼睛,啐了一口,颇为恼怒。 但他却在听过滑哥的话后,反而冷静了下来,进而哼笑一声,跳下马背,抽刀架在了耶律尧光的脖子上,然后抬头望向山岭间的大营。 寨墙上,所有人自是都看见了这一幕。 从山岭下的冲突开始,世里奇香就一直提心注意着述里朵的神色。 果然,王后一直淡然的神色终究是动容了些许,这会见到耶律剌葛厚颜无耻的架刀于耶律尧光,更是蹙起了眉。 山岭下,耶律剌葛的喊声极大,极猖狂。 “述里朵,汝当真以为自己还是什么王庭的狗屁地王后?莫说是你,就算让阿保机回到王庭,伱看看还有几人认他! 本王,耶律剌葛,才是这草原的漠北王!” 他肆意的提起耶律尧光的后领,狞笑道:“你别他娘的在那装腔作势,还谈什么地王后!真当本王看不出来?这些时日,你尽用些汉儿军守寨,怎么,调动不得我漠北儿郎了?” 这一次,便是赵思温的脸色也一变,趋步过来,压低了声音:“王后,万不能让其再扰动军心!请容末将放箭驱散他!” “二王子还在那里!”世里奇香急忙冷声阻止。 “若是军心扰动,营寨自破!”赵思温叱声道:“若营寨破了,王后都不保,谈二王子何用!” 世里奇香大急,她作为述里朵心腹,当然知道要替主子分忧,有些话王后不能明说,这个时候,就需要她站出来挑明。 这会,她便争锋相对道:“二王子乃大王唯二血脉,大王子现今情况不明,若是二王子有恙,来日继承大统,赵将军可敢承担后果!” “保二王子可退敌乎?” “你……” “争什么。” 述里朵一抬手,蹙眉打断二人,进而淡淡道:“传话,让他不要多说什么废话。若为大丈夫,便当着两军的面,杀了本后这次子。” 世里奇香脸色一变。 赵思温却是一喜,明白述里朵这是以退为进,当即望向旁边的遥辇弟弟。 遥辇弟弟挠了挠脑袋,他脑子除了女色和暴力,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当即便嗡声传话。 山岭下,被提起的耶律尧光听得此话,反而很高兴。他面朝着述里朵的方向,由于嘴巴被布巾堵住,故只能不断扭动,以表自己不惧死的勇敢。 “大王,杀了这狗崽子。”耶律滑哥大喊。 “白痴。” 耶律剌葛喝骂了一声,却是懒得向滑哥解释,而后一把扔下耶律尧光,冷笑一声:“述里朵,你倒真是硬心肠,本王佩服。尧光乃本王的亲侄子,本王怎会杀他? 不过,本王听过一句中原的话,所谓父债子偿,阿保机在燕地丢了两万我漠北精锐儿郎的性命,还害得两万顶帐篷连丈夫、父亲的尸首都收不到,此乃大罪!尧光本王是不杀,但阿保机既然不在,他就该替阿保机抵命!不过……” 他翻上马背,来回趋动,冷笑道:“你若是肯开寨投降,不但能保得尧光的命,营中一应汉儿军或是漠北儿郎的性命,本王都能既往不咎,一并赦免。而你,也只需随本王回王庭即可。” 说罢,他便两臂张开,不可一世道:“你看,本王带如此大军来迎你回王庭,只需你点个头而已!大嫂,何必执意让下面的儿郎们自相残杀?” “王后不可。” 赵思温沉声道:“此人野心滔天,不过只是想要利用你的威望来安抚各部人心罢了。” 同时,甚至不等述里朵的决议,复又看向寨墙上下的汉儿军各部,大声道:“你们听着,耶律剌葛此人在王庭大开杀戒,凡异己之人皆杀,此辈都敢背弃大王,还会遵守诺言乎?” 山岭下,耶律剌葛眯了眯眼,赵思温的声音不小,凭借他的功力自然听得清,便冷冷发笑:“赵思温?” “正是某家!”赵思温昂然对答,“怎么,王弟这一年急着谋权篡位,惨杀异己,认不得某家了?” 耶律剌葛操控着坐骑上前,怒急反笑。 “汝再敢妖言惑众,破寨后,本王第一个取你人头!” 赵思温并不答,但笑声响彻山岭,自是全然不惧。 这时,述里朵才终于出声。 “告诉他,要想破寨,拿头来攻便是。” 山下,耶律剌葛哼笑一声,知道今日得到的效果只能如此,但起码针锋相对下马马虎虎没落得下风,且多多少少还扰乱了述里朵麾下漠北军的军心。 想罢,他就抽刀指着述里朵的方向,狞笑道:“既然大嫂想要死战,本王接战便是。不过,切莫让本王晓得大嫂弃军不顾向南逃命了,若不然,本王真就只能拿尧光为你们抵罪!莫当本王念及亲情不敢下手!” 说罢,他拍马回转,看向耶律滑哥,脸色愈加狰狞。 “继续猛攻!” …… 山岭下号角声再起,赵思温遂急忙看向脸色冰冷的述里朵。 “王后,还请暂避大营。营中漠北军,还需你坐镇安抚一二……” 述里朵自不多言,勉励了一番赵思温及众将士,然后再留遥辇弟弟一并守寨,复又折返大营。 马上,世里奇香就近前急声道:“王后,切莫因此耽误时机,还请速速南去……” “耶律剌葛此人心狠手辣,他说要杀尧光,定是不会手软。” 下了寨墙,述里朵终于没了那副平静强势的模样,在帐中来回踱步,低声自语道:“若没了尧光,本后纵使胜了耶律剌葛,今后又该如何掌控王庭?” “还有大王子……” “他……”述里朵思忖了下,竟是难得的没有驳斥,但复又沉声下去:“若是倍儿(耶律倍)也遇害,何如?” 世里奇香哑然下去。 述里朵亦是沉默良久,她负手定定的立在地图前,突然道:“本后不能走……本后有预感,若是这一走,满盘皆输。” “那……” “世里奇香。” 听见唤自己全名,世里奇香知道自家这位王后定是又下了一个不容驳斥的决定,便抱拳下去:“奴在。” “本后令你,即刻突围南下,替本后面见萧将军。” “王后……奴……”世里奇香看着述里朵那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终究不能再建言,便咬牙道:“奴拼死也替王后见到这厮,只是,奴该如何做?” “你只告诉他—— 若要为天子,当一言九鼎!” —————— 乌滦河侧,横山下。 连绵大营中,一蒙着脸的瘦削青年抱着柴火,远远望着一行士卒押着耶律尧光,进入一处大帐。 “不要盯得太紧、太刻意了,容易暴露。” 一侧,三千院一面转动着篝火上的羊腿,一面淡淡道:“过两日我就需要南下了,我留给你的人,会协助你行事。你什么也不用做,让那小王子愿意跟着走就行。” “仆记着了。” 韩知古欠了欠身,郑重叉手行礼。 —————— 檀州,横山城。 城外大营内,一大汉被人引着入了帅帐。 “末将刘忆,参见燕王。” (本章完) 第188章 漠北前路(一) “刘忆……” 帅帐,上头的帅案后,刘仁恭捧着一铜制酒樽,颇有些醉醺醺的样子,但仍然颇有威仪的发笑:“听说你是渤海汉人?” “禀燕王,末将确实长于渤海铁利府,然而这两年草原动荡,漠北连连东侵渤海,渤海王昏庸无能,连铁利府都拱手让给漠北大半,末将身上流有一部分汉人的血,自然不愿为漠北效力。” “哦?那为何来投本王?” 帐下,身形魁拔的耶律阿保机半跪于地,声音不卑不亢:“去岁,听闻燕地动乱,中原各方势力皆北上侵扰,末将猜测燕王应正值用人之际,遂带着麾下骁勇南来,却在半途闻幽州丧师,末将当时本有意留在辽东观望,正巧又闻燕王复起,遂赶檀州来投。” 刘仁恭缓缓点头:“善。” 同时,帐中一些文士亦不由自主的点头。 须知,他们初见这‘刘忆’,实则也有些疑惑,盖因阿保机的面容很容易看出来其并非是纯正的汉人,不过他这一番解释后也算是解了惑,按其自己的话来说,这刘忆应只是一个汉胡混血。不过燕地的胡人实在太多,也不算什么稀奇事,由此也可见‘燕军’的名气已传播甚广。 一旁,卢龙军都指挥使田道成按剑跪坐,脸色一直都是波澜不惊,似乎并没有插话的意思。 在他身侧,则是数位卢龙军的将官,分左右拱卫着这所谓的燕王。再然后就是只能够坐在帐口的一些投来的什么坞堡主了。 粗略看来,这帐中的文士并不多,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帐中一角还有一穿紫色道袍的老道,正闭眼打坐。 耶律阿保机只一眼,便将这大帐的所有内情扫的七七八八,同时也判断出了这大帐的实际掌舵人是谁。 但他只是抱着拳故作看不出内情,用流利的汉话面向刘仁恭道:“末将求见燕王,还是为了强取横山城一事,燕王,横山城一座孤城,末将……” 刘仁恭醉醺醺的一捋胡子,摆了摆手打断道:“刘将军悍勇,老夫确实是看出来了,不过这横山城嘛,着实不宜现下强攻……呃,一并解释,还请田都指挥使与你详谈。” 耶律阿保机却故意不理,径直鲁莽的站起身,拍着胸脯道:“燕王何必犹豫?横山城确实是硬寨,但我堂堂燕军数万众堵在这城下,焉惧城内的千余梁军?” “城中梁军,虽只有千余,但其众可非等闲,大部乃龙骧军所部,其军使为王彦章。”一旁,田道成终于出声:“刘将军若不知龙骧军,或不知王彦章是谁,可自下去寻人问问。” “末将如何不知?” 耶律阿保机哈哈一笑,一摆手,道:“那传闻中的萧军使八百骑定河北,不正是领得八百龙骧军?这所谓的王彦章,正是那萧军使麾下的第一重将?末将这些时日可谓是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刘将军明白就好。”田道成淡淡道:“卢龙军多为半年前新募的燕地汉儿,属实不该去攻如此坚寨,一众依附而来的壮士亦多为流民,又无攻城器械,焉能强攻?且世子(刘守文)南下前就已定下军略,对横山城围而不攻,待南面幽州克复后,自可一举而下之。” “道理末将都懂。” 耶律阿保机摸着刮得精光的下巴,对着刘仁恭抱了抱拳,道:“燕王恕末将直言。末将带数百骁勇来投燕王你,存的是博取马上功名,而非只是在这干等着!何况,据末将所知,营中并无什么存粮。 末将不解,如此干等,每日反正都要饿死不少人,何不强攻一番?” 刘仁恭干笑一声,只是喝酒罢了。 而田道成则笑出声:“刘将军所带来的数百壮士,确实是渤海国一等一的好汉,但强取横山城只会徒增伤亡而已。营中固然无粮,但横山城内亦也无粮,取之何宜?刘将军若急着想取马上功名,本将大可遣你南下幽州去世子帐下效力,如何?” 耶律阿保机则只是摇头,道:“幽州什么情况末将也晓得,不过也只是围城而已。中原梁军没北上前,都无硬仗可打,不妨先让末将拿这横山城开开刀……” 说罢,他一个沉吟,复又单膝下跪,道:“若燕王与田都指挥使忧心伤亡,不妨只让末将领着麾下的数百人去试试水。若是末将侥幸攻下了,横山城就是燕王的,若是攻不下,也只是末将活该!” 刘仁恭一时意动,但终究没有决策权,遂下意识看向田道成。 旁侧的几个文士议论纷纷,显然都认为可行。 田道成却不为所动,强硬道:“不许就是不许。” 刘仁恭便再次干笑一声,抬手道:“刘将军,你就……” “燕王!” 耶律阿保机突然梗着脖子道:“死的只是末将的人,燕王何必犹豫!这燕国大业,难道燕王还不能一言而决之乎!?” 帐中一时静下。 几个文士都倏的屏气,埋下头不敢出声。 田道成年轻的脸庞上也闪过一丝慌色,进而重重的按住了剑柄。 至于坐在帐口的一些坞堡主,册封的什么元帅大将们,都只是面面相觑,同时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瞥着田道成。 从这所谓的燕军起事之后,稍有些头脑的人实则都能隐隐看出来,这所谓的燕王刘仁恭,不过是一個用来立旗招揽燕人的吉祥物而已。而田道成实掌卢龙军,在横山城下的所有燕军中实力最强,他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不过一直从元行钦、李莽带着刘守文南下幽州以来,横山城外的这座大营向来都只是风平浪静,所有人都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但话说回来,刘仁恭虽然只是一介吉祥物,但起码也是名义上的燕王,大部分投来的人马还是认的,不然田道成也不会在每次军议时把刘仁恭摆出来了。往常没人敢说,现今碰到耶律阿保机这一“愣头青”,倒是让所有人都有些措不及防。 一时间,所有人看着耶律阿保机,竟不知此人是真傻还是装傻,但看其梗着脖子一副莽汉的样子,竟让人有些分不清。 不过,帐中文士等人不提,那些投来的坞堡主等人倒确实是乐见其成,虽面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但都在私下互相递着眼色。 刘仁恭本人更是一愣,好似连酒意都醒了三分。 “放肆!” 一卢龙军将领站起身,按着腰中刀柄怒视着阿保机:“你此言何意!?” “敢问这位将主,吾难道有哪里说错了乎!”耶律阿保机眯着眼,寸步不让。 “哼!”那卢龙军将领反而不好反驳,遂只是冷哼一声,指着他道:“军略早已定下,你若有疑问,自去幽州询问世子!” “燕王既在此处,何必问世子?难道说,燕王不能决策大燕事宜?”耶律阿保机复又看向田道成,大声道:“田都指挥使,你难道也如此认为!?” 倏然,一众卢龙军纷纷按住腰中刀柄,不善的盯着阿保机。 他们这批人,大多都是在渔阳时被萧砚提拔起来的新募军官,或者就是拆分出来的义昌军将领,此番行事,可不止是为了维护田道成,而是为了替田道成背后的萧砚掌控住大局。 但偏偏耶律阿保机说的都是实话,帐中还有一众坞堡主等等看着,他们亦不能轻动,便看向田道成。 刘仁恭亦眼角发跳,却不敢妄言。 实则他还有些慌然,这大帐内怎么突然就到了要拔刀的地步了…… “刘将军说的不错。” 许久,稍板着脸的田道成扫了一眼一众坞堡主,终究是察觉到了压力。 他作为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几乎是从一介白身径直被提拔成卢龙军都指挥使,虽说卢龙军大部分将校都是如此,但他承受萧砚的恩情太大,不敢轻易因为自己的疏忽决策坏了萧砚的大事。 刘仁恭是傀儡不假,但也是稳住一众燕地野心家的‘燕王’,没有他,这所谓的燕军必然会一朝崩塌,彼时各个野心家自立山头,四处为祸燕地,反而不如眼下集中在一起好收拾。 以往大家心照不宣自然无事,可在萧砚彻底了解这‘大燕’之前,他作为燕军大将,起码也要把这层纸继续糊下去。 于是,田道成最终还是笑出了声,进而对着卢龙军众将压了压手:“伱们欲做何事?燕王当然能决策大燕事宜,刘将军既想显勇,本将何必阻拦……燕王,你认为如何?” 刘仁恭干笑一声,看向耶律阿保机:“刘将军悍勇,老夫如何好寒此热血?不过刘将军当真要孤军攻城?” 耶律阿保机便不再看田道成,昂然扫向大帐四面,朗声道:“诸位,可敢随吾一起攻城?” 一众坞堡主自然不肯,他们方才是坐视看戏不假,但既然人家田都指挥使都表态了,没有卢龙军,他们这些三瓜两枣拿头去攻城? 就算这什么‘刘忆’真他娘的是个勇将,但横山城内穷的叮当响,费那个力气去送一批人头,不但什么都得不到,还不讨好田道成,更是平白削弱自己的实力,傻子才去! 哪里有坐山观虎斗有趣? “哈哈,刘将军麾下勇将悍卒,我等却是不能比,只能在城下为刘将军助阵了。” “那好,诸位且看吾去会会那龙骧军。” 耶律阿保机不屑一笑,似若没有情商一般的一转身,对着刘仁恭半跪下去:“燕王,末将孤军攻城!” 刘仁恭瞥了眼田道成,见后者没什么反应,便顺势一摆手,沉吟道:“既如此……刘将军可需要什么攻城器械?” 耶律阿保机再度一拱手。 “燕王好意,末将感激不尽,然燕王只需给末将几架木梯即可。除此之外,末将什么都不求,只求燕王借给末将一百套甲胄。末将麾下儿郎固然悍勇,然终究少甲,一百套甲胄,末将即可装备一百名先登死士,取横山城献于燕王!” “这……” 刘仁恭犹豫起来,木梯不是什么稀罕物,又不是云梯车,要多少有多少,他都可以决定,可甲胄…… 他看向田道成。 帐下的一些坞堡主也嗡声私语起来,毕竟,这些投来的人马中,基本有一些皮甲就是富庶的了,顶多就是各自的亲卫有几顶铁甲而已。 而此方燕军,能大量装备铁甲的,也只有卢龙军了。可卢龙军七千人固然有将近两千套铁甲,但为何一定要平白给你一百套呢? 田道成一言不发,如老僧坐定。 刘仁恭便干笑一声:“刘将军啊,你也知道……” “燕王!” 耶律阿保机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咬牙开口:“三十套!末将借三十套,若不登上横山城城头,末将提头来见!若是不信,末将可立军令状!” 倏然,田道成偏头看向他:“刘将军此言非虚?” “自是不假!” “好,给你三十套。” 阿保机便叉手一礼:“拜谢燕王、拜谢田都指挥使。” …… 军议散去,田道成领着几个卢龙军将校出了大帐,准备回返校场看卢龙军操练。 “田将军。” 身后传来了呼喊声。 田道成便停止准备翻上马背的动作,回头去看,却见是名义上的大燕国师,老道王若讷。 “国师所为何事?” 王若讷身后还跟着两个亦步亦趋的不良人,这会便眼睛四处瞟动了下,掩在宽大道袍中的手招了招:“田将军可否与老道寻个清净地说话?” 田道成看了一眼两个不良人,见二人没什么反对,便随其到了一处帐中,由几个部下和不良人在帐外值守,防止有人偷听。 “田将军,你,是萧军使的人吧?” 甫一进账,王若讷就紧张兮兮的出声询问。 田道成不动声色,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道:“国师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咳,老道就当田将军是了。” 老道士抬起手,用宽大的道袍挡着自己的嘴:“不瞒田将军,老道方才在那帐中虽然未出过声,但实则也在偷偷观察……” “请国师挑重点的说。” “老道说了,可否请田将军来日见了萧军使为老道美言几句……”老道士却又话题重提。 田道成一言不发,折身便走。 “等等、等等,老道不卖关子了。”老道士大急,猛地窜上前,压着声音神秘兮兮道:“田将军,据老道方才观相,方才那刘忆,非简单之辈啊……” “国师何出此言?” “你看,此人眼珠漆黑而大,眼神不怒而威,为贵相。且其鼻梁挺直,直上印堂,额头方正……龙睛风目、隆准、又为日角之相……” 老道士顿了顿,低声道:“此乃,帝王之相也。” 田道成的脸色一怔。 进而,他便是荒唐发笑:“国师何必戏耍本将?” “哪里戏耍你!”老道士顿时气急,却仍还是以袖子掩着嘴,急声道:“老道顶着天谴告诉你,焉能骗你?你当萧军使为何以老道为大燕国师?老道乃正经玄武山天师府出身!” 田道成眼睛稍凝,而后一言不发,按着剑就往外走。 “诶诶诶,老道说的话……”老道士急着伸出手大喊,却在下一刻猛地提起袖子继续遮住脸,进而看了看头顶,暗骂一声,紧跟出去。 —————— “南面幽州,是甚情况。” 傍着大营的一处营寨中,耶律阿保机眯着眼睛,负手立在大帐中。 “消息还未传回来,不过按照两日前的消息,那幽州应是已破了……”一戴着皮帽的漠北将领恭声回答。 “那便不能等了。” 阿保机摇了摇头,复又发问:“萧敌鲁和耶律曷鲁已在何处?” “已在燕山驻下!” 阿保机眯了眯眼,沉吟片刻,倏的大声喝出:“阿谷乃!” 帐中左侧,一矮壮汉子猛地从盘腿坐的姿势站起,用小臂在胸口狠狠一撞:“尊敬的大可汗,完颜部上下,亦已在燕山准备妥当!” “好。” 耶律阿保机抬起右手,虚眸看着自己的断指,转身看着帐中一应手下。 “今夜,天翻地覆!” (本章完) 第189章 漠北前路(二) 天日已经到了下午,或许南面确已入了初春,然在这北疆边塞,仍只是寒冬腊月的时节。 天空固然没有再落雪,但这两日的密雨止不住的洒下来,加上道旁河水中还有一直要到三四月才开化的积雪,在这细雨绵绵下,实在是冷的厉害。 正常来说,还有一两个时辰天色才会黑暗下来,但这两日乌云密布,像是有一场积攒了数月的雷暴将要劈下来似的,在下午还未临近傍晚的时候,横山城下的大营就已缓缓笼罩在了昏暗之中。 正因如此,由卢龙军拱卫的主营当中已经燃起火把,用以存储粮草军需所在的大帐外也开始披上牛皮用以防潮。 营中巡视的卫队、警戒的哨兵、寨墙上的士卒换防的换防,领军械的领军械,皆是有条不紊的执行着一如既往的军令。 一处偏帐内,田道成按着剑来回走动,眉头紧蹙不止。 在帐中左右,还有一些卢龙军将领分列而坐,都有些奋然雀跃的模样。 许久,众人等候多时的一不良人终于急匆匆的捧着一信鸽步入此间。 田道成精神一振,自然而然的迎上去。 不止是他,一众将领亦是纷纷起身。 这个动作并非多余,自从萧砚在渔阳重建卢龙军后,就在军中留下了约莫十来个不良人,这些人虽然从来不参与军事,但所有人都自发把他们当作监军一般的存在。在他们的眼中,这些不良人就是代表的萧砚,当然会时时客气对待。 当此之时,所有人都七嘴八舌的询问出声。 “如何?” “幽州大捷!” 捧着信鸽的不良人几乎来不及喘气,面具下的脸色亦也掩不住喜色,没了往日的神秘模样,语气中难掩因兴奋而引发的颤音,将信件递给田道成。 “诚如诸位所望—— 萧帅确已收复幽州!” 这大帐中,气氛陡然就高涨起来,手持信件的田道成本人,眼看着信上的字迹,连脸颊都一时因激动而变得涨红。 这还不止,那不良人猛地一拳砸在帐中的桌案上,继续亢奋出声。 “昨日清晨,萧帅三更起兵,日正决战。一鼓连破燕军二十四座营寨,燕军上下俱皆丧胆,溃军不计其数,而后燕军上下半数膺服,未敢有不从者! 此战,燕军前、后、左、右四军元帅被萧帅诛其三,剩下一人当场举军而降,其下所谓将军名号者,不从者皆丧于战阵之内!堂堂燕军总计十四万又两千人,半日就被萧帅鼓荡而定! 此战,首战即决战!” “他娘的!” 一年约二十上下的卢龙军将领奋然的脖子发红,亦是狠狠一砸桌案,“此等战事,俺竟未有幸随萧帅冲阵!” 一言而下,所有人皆是赞同,猛然间,帐中就充满了七嘴八舌的嘈杂声。 “我们卢龙军成军已有半年,却从未打过什么硬仗,此番下去何时才能比得上定霸都?” “莫说定霸都了,我们现在连义昌军都不及……” “啖狗肠,定霸都真他娘的能打,这一战下去,定霸都岂不闻名天下!?萧帅麾下第一军,恐要被定霸都吃的死死的!” 一时间,这些名义上的燕军将领,闻见燕军大部覆灭,反而纷纷鼓噪欢腾起来,若是让旁人看见,又怎是一个啼笑皆非了得。 田道成的脸上则只是藏不住笑色,摆了摆手。 “莫要喧哗,我们卢龙军什么实力,大家都清楚,切莫要好高骛远。在渔阳,卢龙军前身因为刘家兄弟自相残杀而被打的全军覆没,我等幸得萧帅募来,不过只是沾了萧帅的名气,可不能拎不清自己的实力。 定霸都在未归附萧帅以前,就已是河北第一强军,他们好甲好军械,又是百战之师,焉能不强?且诸位平白来说,若换作我等七千人随萧帅冲阵十万人,可否一战而定?” 这一泼冷水下来,好在是浇灭了众人激荡的心思,才让这大帐没有那般吵吵嚷嚷的。 不过田道成又马上安慰道:“但是我等既然跟了萧帅,日后何愁没有大战?我卢龙军固然是新募不过半年的男儿,然燕地汉儿,又何惧大战?定霸都百战之师或短时间不可比,义昌军所部难得还不可比?” “指挥使说的对,义昌军什么鸟样我清楚的很。”这时,一原属义昌军的将领接过话茬,不屑一笑:“在刘守文麾下,义昌军早就烂透了,若非是被萧帅带着打了两场硬仗,还不如我们的新卒。” 这下子,众人便哄笑起来。 田道成亦也发笑,继而复又看向那不良人。 “萧帅可对我等还有指派?” “萧帅的意思,便就是让诸位约束住此方的几万燕军,不要让他们因为这一消息而惊散。还有,元行钦等人已带着刘守文‘突围’而出,彼时萧帅处理好幽州事务,会即刻领军北上,将此事彻底终结。田都指挥使眼下的任务,应是尽可能的不让下面那些坞堡主探得这一消息……” “本将明白。” 田道成点点头,然后对着一众将领吩咐了几句,进而拉着那不良人走出帐外,低声道:“本将这里有一份军情,还望能替我尽快递送给萧帅。” “紧要否?” 田道成皱眉想了想老道士对他说的话,点了点头:“很紧要,越快越好。” 那不良人便正色接过前者递来的一封书信,大步而去。 田道成呼出一口气,复又走进帐中,里内一众自认为不日就要‘解放’的将领尚还奋然,有些压不住激动的心情。 他按剑来回走动片刻,突然看向一人:“那刘忆的底细,可打探清楚?” “禀将主,这厮果然是有些古怪。”被唤到的那人压住了心绪,正色道:“末将仔细探查了一番,之前还不晓得,原来此人半月前来投的时候,打的是金中堡的名号。但据末将查问,那金中堡据此不过十来里,而其中青壮早就投了燕军南下幽州……” “此人不是渤海汉人吗?”旁侧有人疑问。 “正是如此,但末将寻多人询问,都说此人及其部下是打着金中堡的名号进来的,入了燕军后,才自称是渤海汉人,以与些许胡人拉近关系。” 田道成皱起眉,眯眼沉思。 而那出声的卢龙军将领则建议道:“将主,此人既然有古怪,何不早些拿下?末将已打探清楚了,此人麾下所谓的渤海健儿不过三四百,剩下的都是一些不知何处招来的人马,总数也不过二三百,给末将一营人马(五百人),末将定给你拿下!” 旁边则有人砸着嘴道:“拿下此人不难,怕就怕在打草惊蛇。整個大营中,只投来的甚么坞堡主就有二十多个,还不算其他的什么‘义军’。若是莽撞行事,火并倒是不怕,就怕这几万人一哄而散,岂不坏了萧帅大事?” “这有何难?召集几个坞堡主来,就说此人心怀祸心,允许他们吞并此人的部下、财货,不怕没有人不动心。彼时其群起而攻之,这些厮还管什么名义不成?将主,你认为如何?” 田道成坐在主位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行,又不可行。确该早些拿下此人,若是晚了,保不准会生什么坏事。不过不可召集旁人,这燕军上下心怀鬼胎者不计其数,鱼龙混杂间难免会有人走漏消息,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那依将主的意思……” “刘忆此人今日上午在帐中夸下海口,要明日晨时攻城,今夜他们应当会养精蓄锐。” 田道成思索了下,道:“便在今夜,入营拿人。不论有无反抗,那一应渤海悍卒尽皆拿下,快速了结以免造成其他营寨骚动。明日一早宣告此事,再任由旁人怎么瓜分都行。” “都听将主的。”一众将领皆起身听命。 田道成便点了两个将领负责此事,安排了两营人马后,再又吩咐道:“还有,今夜各部都加强警戒,巡视人手加倍,若是行事不稳,当要谨防有人冲击大营。” “遵令。” 安排完此事,田道成的心绪终于安稳起来。 不论怎样,他固然被老道士那一句所谓的‘帝王之相’给稍稍唬了一唬,但他仍然以绝对的实力全力以赴了,当该不能出什么差池了吧…… 想到此处,他便按剑起身,大声道:“诸位,萧帅大业已近收尾,万不可因我等而祸事。不管这什么刘忆也好,旁的什么心怀鬼胎者也罢,不论他们想做什么,都打起精神来小心应对!守住这两日安生,往后便能跟着萧帅博取那马上富贵!” “遵令!” —————— 夜幕终于完全降下。 这遍布横山城下四野的燕军营寨,有的或已早就安生下来,有的却还在做着喧闹之态。 总之,在这乱世沉浮当中,尤其是这差不离就是流寇的燕军内,不论是拥兵自保的什么匪头还是侥幸活下来的老弱妇孺之辈,也只能在这夜色下勉强放松片刻紧绷的神经。 不管有没有吃饱,起码还有一席之地用给他们睡觉歇息,今日将过,安心睡上一觉,来日或许会更好也说不定…… 四野胡乱搭建的营寨中,有的戒备松懈的,已经是早早的就没了什么灯火。有些巡视戒备的营寨,在这冰天雪地、四面刮风甚而还飘着雨丝的夜晚,都只是钻到一些避风处掩藏住。 夜色下,东面临近卢龙军大营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应寨内,安安静静,灯火也甚暗,好似皆已早早歇下。 然而在这营寨的中军帐幕里,却是油灯高燃,灯火通明。 几十个人,或按剑,或握刀而坐,脸色或紧张、或凶狠、或兴奋,神态各异,却都只是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上首之人。 上首,耶律阿保机一身漠北制式的甲胄,若是细看,还能在这铁甲上看见数不清的刀痕、污血染红未蜕的痕迹。 他闭着眼睛,用断了一指的右手搭在横放在大腿上的宽长阔刀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许久,他眼睛不睁,平和道:“三十套甲胄,皆已发下?” “禀大可汗,儿郎们已经备上。”一矮壮大汉嗡声回道,却正是名唤为完颜阿谷乃的女真人,他是当下完颜部的首领之一,另外一个首领完颜函普,是他的弟弟,不过不在这帐中就是了。 一旁,有一契丹人搭腔道:“托大王的福,田道成那厮真就送了三十套甲胄来,虽然还是不够,但好歹能装备三十个勇士!此人在大王跟前,还是年轻。” “不可小觑中原人。”耶律阿保机淡声道:“此人被那萧砚任为卢龙军统帅,必有过人之处。他借本王三十套甲胄,也不过是存了明日想借军法取本王脑袋的心思……” 完颜阿谷乃哈哈一笑,摸了摸自己乌青发亮的头皮,以撇脚的漠北话笑出声:“可惜,大可汗压根就没打算等到明日!” 耶律阿保机却并无什么笑色,反而叹了一口气。 “本王傍晚远眺卢龙军大营,只见戍守严备,似是比旁日严密了几分。或许是田道成此人察觉到了什么……” 完颜阿谷乃皱了皱眉:“那依大可汗来看,俺们不该今夜行事?” “恰恰相反,正该今夜。”耶律阿保机笑了笑,以手抚着宽大阔刀的刀锋,道:“箭在弦上,若不发,便要绷断弓弦。可若蓄力一箭,纵使是重盾,也能入木三分。” 他顿了顿,缓缓道:“何况,本王又没打算破盾。” 完颜阿谷乃闭上了嘴,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至于一些随侍阿保机的契丹将领,则早已习惯。自从他们这位大王在渔阳败师断指后,就常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少了几分以往的豪气,多了几分似若中原人一般的弯弯道道。 不过这一言而下,帐中反而又沉默了下来。 而耶律阿保机也不再多言,闭眼沉思着,似在思索什么紧要的事。 就这样又不知等了多久,帐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倏的,阿保机虚眸睁起。 不待他出声,门口的两个漠北将领就已掀开帘帐。 帐外,大步走进来两个浑身冒着热气的大汉,一人为漠北人,一人为女真人。 那漠北人入帐就拜下:“禀大王,军令已传达出去,只待大王发出信号,萧敌鲁和耶律曷鲁两位将军便会即刻杀出,直趋外头的各处营寨!” 耶律阿保机点点头,看向完颜阿谷乃。 后者在听完那女真人的耳语后,便起身道:“大可汗,俺们也是一样,发出信号,俺那弟弟就会领着俺们完颜部杀来,替大可汗驱赶这燕军流民!” “好。” 耶律阿保机终于站起身,他环顾众人一笑,道:“昔日,那萧砚以此法对付本王,本王今日,便借此法用一用。就看他这位部下接不接得住了。” 一众漠北将领皆是肃色,他们晓得自家这位大王这近一年是怎么过来的,自是不用多言。 而完颜阿谷乃多多少少也听闻过其中内情,便摸着脑后的金钱鼠尾一言不发,但他的那些完颜部将领却是不懂装懂的发笑起来。 阿保机亦是发笑,进而突然大喝一声。 “阿谷乃!” “俺……末将在。” “这燕军乱后,你部什么都不用管,只需直趋刘仁恭所在,只管夺人!” 说此言时,阿保机的脸上唯有杀气腾腾:“本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要给本王把人带来!若是不成,万事皆休,前功尽弃! 今夜若是不能成事,莫说是什么灭渤海生女真,便是本王,你、还有你完颜部,定会被那萧砚追杀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非我等荡灭而不休! 你可懂!?” 完颜阿谷乃眯了眯眼睛,继而重重的用小臂一砸前胸,什么也不说。 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都不当事,全看结果说话。 阿保机狞笑一声,亦不再多言,提刀走出大帐。 在他身后,几十人同时簇拥而出。 须臾,一抹亮色划破天际,冲天炸起。 (本章完) 第190章 漠北前路(终) 时间缓缓流逝,却又在呼吸间似乎眨眼就燃去了一炷香,明明上一刻夜幕才降下,但在下一刻,营中的打更人竟已敲了二更的锣鼓声。 不过便是再吵闹的营寨,在这个时间点也已尽数歇下,四野之下的营寨中,除了点点星火堆旁还有特定的人值守外,大多数人必定是傍着寒风声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夜幕中,唯一片篝火燃烧噼啪爆裂之声而已。 卢龙军大营内,田道成披上铁甲,并未着铁盔,摸着下巴在一定大帐门口来回走动,不时看看天色,神色稍显肃穆。 在他面前,两个营指挥使带着各自的亲兵静静等候,再然后,便是一些将领顶盔贯甲的左右分列,却亦是静立。 许久,一骑卒趋马而来,翻身下拜:“禀将主,刘忆部营寨已然安生下去,也并无什么巡夜卫队,寨墙上有四个未着甲的弓手,并无箭塔。” 此一言而下,那两个营指挥使便大步扶刀而出:“将主。” 田道成点点头,却先看向另一個将领。 后者立即会意,出列道:“禀将主,外围在饭后就已布下一圈人手,若是刘忆侥幸走脱,也可及时将其缠住。” “好。” 田道成便终于对着两个营指挥使抛出调兵令牌,道:“即刻行动,若遇阻挠,杀无赦。” 二人一抱拳,翻身上马,领着一众亲兵迅速离去。 所有将领都神态轻松,甚而还有闲心打趣:“将主不如把这美差交给俺们,在这横山城小半年都没交过战,俺们手都生了。” 田道成却难掩脸上的郑重之色,明明感觉已然万无一失,但他心底总是有些难安,夜里用饭时眼皮也直跳,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不过想来想去,他也只能将其归结于自己的心里压力太大,毕竟这燕地乱事进入了最后关头,他作为身负萧砚信重的燕地白身,以往又从来没有什么经验,终究有些心里打鼓。 但他面上仍只是镇静,重声道:“万不可掉以轻心,刘忆部人虽少,却着实有几百悍卒,还是要谨防其他营寨发声营啸之事。都且下去管束好各自兵马,小心应对!” 众人便纷纷拱手行礼,就要退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在这四下静谧的时候,在这四野旷寂之际,突有一道火光冲天炸起,进而在天空发出尖锐的爆裂声。 几乎是在下一刻,便是田道成等人,都能察觉到四野的各处营寨都有人因为这一道突兀的尖锐声音而惊醒。 “将主!?” 有人适才折身,却又再次迷惑的转身过来。 却也有人警惕的一指那火光的方向:“将主,那是刘忆部的营寨!” 田道成的反应也极快,虽然他心下先是猛地一沉,然而口中已大喝出声:“传本将军令,各营即刻着甲而备,恪守大营,准备弹压乱军!” “喏!” 众将皆是一凝,化走为跑,奔向各自的部队营房。 同时,田道成立马折身走进大帐,戴好自己的头盔,提出一柄长刀,大步向下走。 旁侧,他的亲将不住发问:“将主,刘忆部或是已有防备,可否让那二营人马暂停行事?” “不,擒贼先擒王,今夜若有乱事,必是此辈引动。本将亲自登墙守寨,你速去告诉二营指挥使,不论如何,我们总要比刘忆快一步,让他们只管安心杀敌便是,刘忆此人,生死不论!” 那亲将便即刻翻上一坐骑,疾驰而去。 田道成脸色绷紧,步伐很快,不待下面的亲兵牵来坐骑就已自己疾步翻上,进而匆匆趋向东面寨墙。 且就在这个时候,数道号角声,突然就从北面、东面响起。 田道成的脸色一变,狠狠的一抽马鞭,疾驰而近寨墙,进而不待坐骑减速就猛地跃下马背,然后快步登上寨墙。 由于早有防备,寨墙上已然是人头攒动,兵卒们贯甲持弓,火把林立,都只是一副警惕之样。 他举目向东去看,果见刘忆所在的燕军右营中已经突然骚动起来,一团团火光冲天燃起,很显然是有人点了帐篷亦或是什么东西,照的那面恍如白昼。 而在那火光之下,一部营寨的几个寨门都大开,一队队兵马正挥刀而出,甚而还有一些矮壮的汉子不待从寨门涌出,纷纷推翻栅栏,从中呼啸着撞出。 临近彼处寨墙的一些燕军流民营,亦或是旁的什么营寨,早已因这一动静而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无数人纷纷惶恐的钻出简陋的帐篷,然后,他们就在尚还懵然之际,被那些挥刀杀出的人马轻易砍翻,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火把被这些突然发难的兵卒扔在他们作为庇护所的窝棚上。 几乎就是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那所谓的右营就已到处充满了火光,无数狞笑喊杀声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漫天而起,火光下到处都是被惊醒而慌乱逃窜的人影。 田道成狠狠的把住身前的木制垛口,咬了咬牙:“刘忆这厮到底想作甚!?” 好在,右营距离卢龙军大营不过一里五六百步的距离,他发出的那二营人马已然旋即抵近。因为事先敲定的秘密行动,所动用的二营骑兵都早已是马裹蹄,不过现下也不用计较什么动静了,两营骑兵分成两个方向,以尽可能的要遏制住那些四处砍杀的乱兵。 田道成的心下稍定。 然而就在此时,那刘忆所在的大营中,却也突然隆隆的撞出一批骑兵来。 那批骑兵不多,不过几十骑上下的模样,但当先一人身材高大,全身甲胄,手持一宽大阔刀,在火光中显得分外显眼。 “将主,那人当是刘忆。”旁边有人提醒田道成。 后者攥了攥拳,点头不语。 下一刻,在他们的视线中,那刘忆竟以几十骑的规模轰然对上一营整整五百骑,猝然就挡住了后者前进的速度。 然而这二营人马本就是去擒拿刘忆的,那被挡住的一营主将闻状大喜,当然就径直指挥麾下的骑卒围杀刘忆。 不过从田道成他们这里的方向看过去,虽看不清大体内情,但那几十骑却只是紧紧护卫着刘忆不断在骑阵中四处冲杀,犹如一柄利剑也似,竟能凭借小股人马在堂堂五百骑的围困中左突右冲,连马速都没降下多少。 一时间,那里竟然陷入了喊杀声震天的苦战之中。 田道成狠狠皱眉,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若是那刘忆要生乱,又何必发那信号弹? 他起初只以为是其他营寨也有响应者,但现下看来却不是,虽说几乎整个右营都因为这一动静而变得混乱起来,以刘忆部营寨向外蔓延开,但还未被波及的营寨都只是登上寨墙观望,没有一部轻动。 对了!那号角声! 田道成猛地一砸墙头,厉声道:“鸣鼓,让另一营不要再管那些乱兵,速速围杀刘忆此人!” 旁边的将领大声应下,快步而去。 但似乎是为了印证田道成的想法,即在这一刻,他们突然听到了一阵鼓动声。 对,鼓动声,是马蹄踏地的鼓动声,隆隆汇聚成雷鸣,呈北方、东面两个方向响起,密集的犹如有木槌在鼓面上乱敲也似。 田道成瞪大眼睛,极力向东面张望。 倏然,一道呼喊嚎叫之声,突然就从这连绵营寨的最外侧直冲云霄! 下一刻,一鼓狂乱就因为这未知的敌人而迅速蔓延开来,火光从最外侧腾然亮起,从寨墙扫视过去,就见漫山遍野的竟到处都是骑卒,正不分目标的疯狂冲击这整个燕军大营,一时间,本就惶恐的右营就因此而霎时崩溃,无数被裹挟而来的老弱妇孺哭喊着从各个角落逃出,像没头苍蝇一般四下乱窜。 这所谓的燕军右营,倏的就以数个中心点而崩塌,由不知何处杀来的骑卒驱赶着,让密密麻麻的人潮向着四下营寨乱撞,不管到底是什么营寨,不论其内防守的严不严密,都只是毫无目的的冲撞进去。 从天空俯视下去,人潮疯狂涌动,其后是不断砍杀的漠北、女真骑卒,在这黑夜中,无数人在火光下挤在一起,互相践踏,互相推攘,甚而是互相砍杀。 未知的恐惧逼迫着他们四下盲目的狂奔,却又因为这一盲目举动而造成更大的恐惧。 “营啸。” 田道成的眼眶赤红,狠狠道:“刘忆这厮,是想造成营啸!” 早已赶来立在他身后的所有将领皆是悚然一惊。 他们之所以等到这个时候,之所以要秘密行动,为的就是不引发动乱,以致这几万燕军四散,再难以如此聚集。 而日防夜防,竟让刘忆钻了空子! 一时间,众将便齐齐发问。 “将主,是不是要召回外面二营?” “将主莫忧,我大营数千儿郎,守备固若金汤,还不至于被这区区流民冲破!” “可若不弹压营啸,我们岂不只能坐视这几万燕军被刘忆这厮四处驱散,岂非坏了萧帅大事!?” “如此景象,难道要出兵不成!?” 说到最后,诸将已是众说纷纭,甚至是争执了起来。 田道成眯着眼,只是看着还在乱战的那骑阵。 刘忆此人,到底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这燕军确实是营号杂乱,各部混乱,但有卢龙军坐镇,就算是偶然发生了夜间营啸,也只会被轻易弹压,这也是他方才只管让二营擒杀刘忆的原因。 但刘忆这厮,竟还藏着一部骑卒,整个燕地,怎么可能会平白冒出这一支胆敢冲击这燕军大营的上千骑卒来? 田道成死死攥着拳头,终于下令道:“不管如何,刘忆这厮最后的目标只会是这几万燕军,等到天亮,谁知道还能剩多少人?萧帅大业将成,绝不能让这厮祸事! 传令诸营,步军五个指挥坐守大营(二千五百人),步军都校全权指挥。剩下的骑军随本将尽出!不管能不能擒杀刘忆,首先弹压营啸,驱逐来敌!记着,所遇燕军,不管何部,只要是失了智不听指挥的,不必废话,格杀勿论!不要让他们冲击我军,迅速控遏住右营,防止营啸扩大。” “喏!” 众将便不再争执,看着被点出的几个骑将随着田道成匆匆下寨墙领兵出营。 一时间,又有四个骑兵指挥(二千人)投入战场,马蹄声大作,直趋右营已乱成一锅粥的人潮。 …… 这所谓的燕军右营,马马虎虎的扎了十来座营盘,每一座营盘都能收容千八百或数千人。从真正的营啸开始,这些营盘就已被波及的七七八八,且又因为耶律阿保机亲自领着几十骑和一营卢龙军骑兵乱战,临近的两个营盘更是被吓得不成样子,寨墙上挤满了脑袋,不管什么东西,都朝着下面的人潮砸。 而下面的人潮,前头的人压根没有退路,不断被身后的人推着往前填了壕沟,撞了栅栏,又被寨墙上扔下来的石头、抛下来的箭矢砸死、射死。 需知道,这两处营盘,已是最近卢龙军大营的了。 耶律阿保机一手持着宽长阔刀,一手持着一掠来的长刃,竟是完全不执缰,领着自己的心腹死士在骑阵中来回冲撞,浑身已被鲜血染红。 这来拦擒杀他的一营卢龙军骑兵,没有一人的武力在他之上,加之他四面又紧紧被部下护卫着,来往冲杀下,早已不知杀了不少人。 这会,他一刀径直劈进一卢龙军骑卒的腰腹,那掠来的长刃却被卡住抽动不得,他便索性弃了长刃,进而大笑一声,手中宽长阔刀荡开几柄刺来的长矛,最后趋马撞开两骑,长臂一揽,竟将对面冲来的一骑径直从马背上拔起。 而后,他大喝一声,手中发力,将那慌乱的卢龙军骑卒腾空举起,进而狠狠砸下。 须臾,那被砸落在地面的骑卒就被无数马蹄踏过,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而耶律阿保机本人在做出这一番神勇表现后,只是顺手就拎起这骑卒手中的长矛,然后将自己那柄阔刀插进马背旁的鞍鞯上,就再次持矛冲杀起来。 这时,远处忽地传来了呼喊声。 “田都指挥使奉燕王军令亲临,诸军镇静,再乱者,杀无赦!” 这一暴喝声下,便就是无数马蹄声隆隆响起。 耶律阿保机生的高大,他在马背上直腰一望,便能在火光中看见几大团骑兵涌出卢龙军大营,分成几部穿行在已然崩溃的人潮中,而这几大团骑兵在不断斩杀了无数乱兵后,轻易就将人潮分割成了几块,这些骑兵便贴着人潮策马狂奔,不断格杀闹腾的最厉害的部分。 “终究是出来了。” 耶律阿保机豪爽大笑,进而一夹马腹,手中长矛挥舞成风,荡开无数向他冲杀来的骑卒,竟是轻而易举的直直从骑阵中闯出。 不过,此时还跟在他身后的漠北骑士,已然只剩下了十人上下,且都是气喘吁吁,显然是耗费气力甚多。 阿保机却不管不顾,狂笑一声,大声道:“发出信号,让箫敌鲁和耶律曷鲁领人来与本王汇合!” 傍在他身侧的一个护卫便从怀中取出一支信号筒,举天一拉。 阿保机复又大笑,看也不看那冲天炸起的信号弹,一拨缰绳,瞥了一眼那出来后凭借数千之众反复在人潮中冲杀,已让好几千崩溃的燕军脱离人潮不再乱窜的大团骑兵,冷笑一声,拍马便走,同时一边疾驰,一边口中大喝出声。 “南面萧砚,已杀溃十万幽州燕军,凡燕军所部,皆无幸免!” 他才不管到底是不是这样,反正他只管喊便是。且不止是他,跟随在他身后的一众护卫乃至外部不断向他汇合而来的大部漠北骑兵也纷纷用撇脚的汉话复述大喊。 远处的卢龙军骑兵大队当中,田道成的眼睛赤红,举刀一指阿保机的方向:“来两营人马,随本将迎战来敌,万不可让此辈牵引溃军!” 周围应喏声无数,顷刻便有千骑分出大队,随着田道成狠狠撞上从外围杀进来的漠北骑兵。 然而,就算田道成已经最快的出兵弹压营啸,仍有一部分人潮涌近了卢龙军大营。 大营下,且深且宽的壕沟已被不断推攘向前的人潮填满尸体,飞箭如雨,只是倾下。 但在这不分地狱人间的混乱中,却有一批穿着铁甲,头戴铁盔的几百人骑着马分成几个小股,遥遥缀在远处。 他们腰挎长刀,马背上也载着长刀,身形矮壮,铁盔下的鬓角光秃秃的,似乎没有头发。 一身形高壮的大汉看向一旁的矮壮汉子,道:“兄长,该如何行事?” 被其唤作兄长的完颜阿谷乃却只是摇头,嘟囔着:“不成、不成……” 那大汉也不着急,只管在一旁等待。 而完颜阿谷乃也格外冷静,他一双小眼睛不住的在四面扫视,然后在某一刻看向了更远处。 “寻到了……” 他咧嘴一笑,招来旁边那大汉,细心吩咐了几句。 进而,那几个小股骑队便在人潮左右来回策动,不断劈砍着流民百姓,趋动人潮向着西面的左营而去。 但卢龙军大营中马上就做出了应对之策,一侧营门稍稍打开,然后涌出一营顶盔贯甲的步卒,很显然要围堵这股欲向左营溃去的人潮。 倏然,几股骑队猛地暴动,猛抽马腹,发出难听的呼啸声,挥着手中的长刀,鼓动恐吓人潮涌向那处营门。 人潮和出来的步卒顺其自然的撞在了一起,甚而是被步卒一边倒的压制砍杀,而完颜阿谷乃却是大喜,以阴冷且凶狠的声音下令。 “冲。” 下一刻,分成几股的几百女真骑兵汇成了一股,最当先的是三十个披着甲胄的壮汉,都只是面色狰狞。 他们缓缓提起马速,绕过人潮,而后猛地一夹马腹,抽出长刀,开始急速冲向那堵在营门口的一营步卒。 轰隆—— 步卒被凿开了一处缺口,这部女真骑兵却已损失了近百骑。 “再冲。” 完颜阿谷乃执着缰绳,冷冷发令。 他旁边的大汉欲言又止,却终究并不出声。 退下来的女真骑兵便重新组成队形,一言不发,唯只是狰狞,又提起马速,狠狠凿向那面步卒。 “再冲。” “再冲。” 如此再二,那守在卢龙军大营中的步军都校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抽调其他地方的步卒向营门口加码。 然而事态已危急,倏的在下一刻,人潮裹挟着鲜血淋淋的女真骑兵,终于将稳如泰山的步卒队列撞得摇摇欲坠。 “莫管他人,擒刘仁恭。” 完颜阿谷乃一挥马鞭,大手从鞍鞯旁抽出一几尺长的铁骨多,领着剩下的人马,开始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 大营中,刘仁恭早已被惊醒,他茫然的坐在床榻上,只觉又冷又恐惧。 但他不敢出帐,只是瞪着一双眼睛盯着帐帘,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倏的,账外响起了马蹄声。 …… 战场上,田道成突然听见了一道急促的鼓声从大营的方向响起。 他猛地回头,突然一惊。 刘忆这厮,难不成最开始的目的…… 下一刻,一道癫狂的笑意大声喝起:“燕王刘仁恭已被救离苦海,萧砚不日就将北上,但凡乞活燕军,还不随燕王脱离险境!?” 不对、不对。 田道成急忙一咬牙,要让麾下的骑军继续压上,誓要摧灭眼前这刘忆的骑兵。 但铺天盖地的大喝声马上同时在四面响起。 “萧砚不日就将北上,但凡乞活燕军,还不随燕王脱离险境!?” 而后,一直与他们厮杀拖着田道成等人回援的漠北骑兵开始如潮水一般大退,阵中隐隐有豪爽笑声传来。 “田道成?与我斗,你尚还差几年经验! 要杀我,回去请你家萧帅来。 我刘忆,等着他!” 轰隆—— 田道成猛地一攥拳,眼睛赤红,似已乱了神智。 跟在旁侧的将领则纷纷大声道:“将主,当下如何?” “回去,控遏诸军,莫让这厮带走了他们!”田道成咬着牙,狠狠望着耶律阿保机声音的来源,拍马回返。 一时间,乱战的两军似若泾渭分明般的散开。 这乱了大半夜的人潮,亦在那一句‘萧砚不日就将北上’中惶恐的分成两面,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 同时,一支从北面求援的小队,正由世里奇香率领着,迈过古北口,入了檀州境界。 漠北前路,或开始变得飘渺。 这跳出棋盘的一枚棋子,似乎已毁了这一盘棋。 然,天命人,非天命所困。 …… 瀛洲。 袁天罡提起毛笔,在一册泛黄的书卷上,于‘孟知祥’旁边缓缓写上五个字。 “耶律阿保机”。 “本帅,要设个赌局。” (本章完) 第191章 这棋,还能下 幽州城头,临近傍晚,却并无夕阳,天空乌云密布,层层积压而起,以致整个天际都变成墨色,天地间唯有一片压抑,淡漠的寒风凌厉的四面刮过,空中掩不住的血腥气便仍还浮于鼻间。 登城马道边侧,义昌军都指挥使孙鹤连同其麾下的各阶大小军官皆垂首而候。 他们腰间都佩有兵刃,然而却无人习惯性的去握着刀柄以彰显自己的武夫姿态,此时这些从沧州来的义昌军将领,竟都有些拘束的垂手而立,颇有些无措的态势。 在这期间,他们当中不时有人抬眼,小心去看那一按刀立在城楼前,正静静扫视着城下的颀长人影。 这人影一身红袍,戴着幞头,身后的黑色披风被寒风不断拂动,轻轻向后扬起,便能让人看见披风下那只淡淡扶着刀柄的手,亦在不轻不重的敲击着。 固然这份等待实在磨人,但这些义昌军将领不管以前多么桀骜、多么自视甚高,此时都只是在这人的身后远处忍气吞声的垂首等着,半个屁都不敢放。 他们这些人尚如此,那些连城头都没资格上,只能在城墙根下排队而列的所谓燕军降将,更是只能够束着手战战兢兢等候。每个人在互相递眼色间,都觉气息有些加重、脸色有些发白。 “萧帅。” 登城马道间响起重重的脚步声,却是余仲按着剑从人群中穿过。他神态淡淡,但下巴高抬,若有旁人去偷看他,便只能看见两只俯视来的鼻孔。 不过余仲尚能勉强压住那一份优越感,跟在他身后的一帮子亲兵却是个個都拽的二五八万,一介亲兵,却走出了军中大将的步伐,甚是目中无人。 一众从沧州来的义昌军将领自是暗暗咬牙,但各自去看自己的主将孙鹤,却见后者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便都只能咬牙吞进肚子里。 没奈何,谁让前日的灭燕一战,余仲部最为骁勇,率领麾下五百骑硬生生从燕军的层层营寨中凿开了一道缺口,进而扼住了溃兵向北逃窜的道路,几乎是以他一部之力挡住了几万溃败燕军的流失。 余仲因功而擢升为定霸都都指挥使,地位不比孙鹤低,甚至因为定霸都在萧砚麾下超群的关系,地位要比孙鹤这一并不怎么和萧砚有亲密关系的义昌军大将高得多。 此时,随着余仲的唤声,那立在垛口边的红袍人影便终于转过身来。 余仲遂叉手行礼,道:“禀萧帅,燕军各部名册已粗略统计出来,算上妇孺老幼在内,降部共计九万四千余人,余者或死或逃,末将实在无余力继续追击。此外,凡燕军领军之将帅,皆已在城下相候,随时待萧帅传唤。” “确实也没必要追了。” 萧砚的下巴冒出了胡茬,脸颊也瘦了些,不过这却让他看起来更有了一份远超虚岁十九的成熟,加之他身姿挺拔,眼神锐利,便是这两日隐隐有第一重将之称的余仲在他面前也显得有些气势不足。 他松开腰间的唐刀刀柄,负手折身,望着城外沉吟片刻,道:“待韩司马(韩延徽)到了,把名册交予他便是。再让他起草一份檄文,传于各个军州。 如今燕军大部已灭,让之前那些不论是被迫亦或是主动降于燕军的镇将,赶快递来降表,同时让他们务必要恪守各自军州,谨防燕军溃卒结成匪寇袭扰。 此外,我并不要求他们能够出兵剿灭各自辖境的匪寇,毕竟之前燕军祸乱各地时,我也没有帮过他们什么。但而今我既然已回镇幽州,便让他们各自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他们以往与燕军勾结侵占私产的事,我可以不计较,然眼下若还有胆敢包庇匪寇而不报者,便休怪我手中刀太利。” 余仲一脸肃色,他脑子转的飞快,同时让身侧的亲兵一起记着,硬是把萧砚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背下了,才重重行礼:“末将记着了。” 其实还不止于此,毕竟之前燕军一朝大起,其中牛鬼蛇神混杂,元行钦和李莽又不可能严密控制住所有人,难免会有一些野心家趁乱夺取地盘割据一方,不过这些事倒不算什么麻烦,一支偏军就能灭掉,萧砚并不急于一时。 尤其是,眼下他左右的两个最得力的文人都不在身边,冯道尚在瀛洲,韩延徽还在高梁河转运物资,明日才能到,身边能处理俗务的人实在太少,幽州有用的官吏又都拿去处理那将近十万的燕军降民了,余仲领兵打仗或许是一把好手,可他自己都知道他没能力做好一个主政官。 所以在思索再三后,萧砚干脆就把所有的东西都丢给韩延徽来处理,他只需要提前把决策做好就行。 所以,他在说完后,便又再次吩咐道:“让麾下儿郎今夜好好休整,明日领了赏好后好打足精神起兵,你处理完这些事便早些去军营巡视。” “末将明白。” “让孙鹤等人过来。” 余仲遂行上一礼的,大步退去。 片刻后,距离此处几丈远的孙鹤便领着一众将领近前,而后便在左右十几个不良人的注视下呼啦啦单膝跪满一地。 “末将孙鹤,携义昌军诸将,见过萧帅。” “见过萧帅……” 萧砚坦然守礼,面色淡淡,负手扫了一众将领,而后突然发笑,道:“听人说,你们义昌军已然分成了渔阳部和沧州部,可有此事?” 众人便霎时面面相觑,进而目光都只是看向孙鹤的背影。 后者则沉默了下,才拱手道:“不瞒萧帅,确实是有这一说法,不过末将之前本以为是萧帅的授意……” 萧砚不禁失笑,道:“若是我的授意会如何,不是又当如何?” 孙鹤顿了一下,而后道:“若是萧帅授意,末将当只会勉力操练麾下士卒。毕竟所谓划分的渔阳、沧州部,是因前者随萧帅历经过渔阳、高梁河之战,端的上是野战之师。而末将麾下的沧州一部,这些年向来少野战多守城尔。末将猜测萧帅的意思,当是要让末将练沧州部而善野战…… 不过若非是萧帅授意,末将当要在战后,小心警惕这一散播传闻之人,毕竟或可能是奸人欲让义昌军内生间隙,以瓦解义昌军士气……但此乃末将斗胆猜测,未有实证,望萧帅明鉴。” 在他说这句话的期间,萧砚自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听过,待其说完,才朗笑出声,进而扫视着孙鹤身后的一众义昌军‘沧州部’将领,笑问道:“你们,也如此认为?” 孙鹤的眼角一挑,有些不解萧砚此举何意。 “这……”他身后的那些将领则是面面相觑,显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其中有一些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将校倒是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又像是被旁边的人用眼神示意阻拦着,故都只是涨红着脸一言不发。 到最后,他们便齐齐出声道:“禀萧帅,末将等亦为此意。” 他们单膝跪着,萧砚站着,自是将这些小动作尽数洞穿,但他也并不挑明,只是扶着腰间刀柄来回走动两步,而后轻笑一声。 “果真?” 说罢,他也不待他们回话,便自顾自的失笑摇头:“孙都统作为一军主将,或是心有顾忌,不敢说心里话。但诸位又何需顾忌,反而与孙都统一起哄瞒我?” 孙鹤大惊失色,连连道:“萧帅,末将非……” 萧砚抬手打断他的话,然后道:“这所谓的渔阳部、沧州部,明明都是义昌军,为何非要如此区分?诸位都心知肚明的事,又何必藏着掖着。” 他淡笑一声,摩挲着手中的刀柄,自问自答道:“这般区分,无非是渔阳部随我征战过,上下军官亦与我有旧,甚而不少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外人以‘渔阳部’称呼他们,不过是知道他们和我有一份香火情,知道较之于诸位我更信任他们罢了。 说白了,诸位同为义昌军将领,却要被外人与渔阳部的将校区分出来,更是被所谓的渔阳部军官压上一头,便就是因为这‘信任’二字,对否?” 孙鹤嚅嗫了下嘴唇,进而垂头沉默不语。 大部分将领亦是哑口无言,但几个平素本就桀骜的将领却再也忍不住,径直起身嚷嚷道:“萧帅既然晓得,凭甚不信任我等?你这般厚此薄彼,摆明了就是想拆散我们义昌军!” 说罢,这几人当中又有人忍不住补了一句,道:“往大了讲,俺也不怕你萧……萧砚!毛都没长齐,能讲什么信用?俺们这部分人马当初降了你,本就是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先是你,后面又是那狗屁李振! 俺现在算是看出来了,你他娘的就是想培养自己的亲信,那捞什子渔阳部,里头一个俺熟识的将官都没有,尽是伱的人,俺这营指挥使的位子恐怕早晚也要给那些人!哼,俺们当兵吃粮,不就是搏的一个马上前程?如今前程都没了,俺还怕个甚,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 那几个站起来的将领脸色一白,显然没想到这位老兄能头铁如此。 他们是不满萧砚不假,但又何曾不怕?不然凭什么会在那老老实实、毕恭毕敬的等上半天?这萧砚确实年纪不大,但人家偏偏手里头有权又有兵,还挂着总揽河北、编制诸军的名头,他们这些什么河北降军,不但事实上是他萧砚的兵,在名义上都已是他那归德军旗号下的兵马。 莫说是遣散,就算是把他们这部分人尽数清算了,人家都有这个实力和名义。 那直言不讳的汉子明显已经是豁出去了,但话说完后,反而又像是有些后悔自己连累了诸多同僚,原本瞪着的一双牛眼也开始变得躲闪,莫名的有些底气不足起来。 孙鹤的心下一凉,他之前面对李振时摇摆不定,也不肯去联络刘守文,就是因为隐隐约约看出了这燕军背后有萧砚的影子,一应作为也是为了保全自己以及麾下的老部下,哪曾想,那憨货居然自己撞在了萧砚的枪口上。 不料,萧砚还是轻笑,一指那汉子,道:“这位将军叫什么名字?现任何职?” 那汉子遂梗着脖子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俺赵豪雄是也!现任义昌军步军第一都第一营指挥使!” “好,从今日起,赵将军便为步军第一都十将(都头),下辖二营步军,明日随军北进檀州。” 赵豪雄想也不想,脖子上冒出青筋,狠狠道:“去就去,大不了随你愿送死在沙场便是!” 但他一语说完,却才发觉周遭的同僚连同孙鹤都回过头来呆滞的看着自己,才猛地一愣。 下一刻,他才猛地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是升官了…… 他愣愣的看向自己的上司,也就是被他顶掉的原第一都十将,茫然的挠了挠后脑勺。 “蠢货,还不拜谢萧帅,立着作甚!?” 在一道暗骂声中,赵豪雄才慌然起来,却是还没忘记自己才怼了萧砚一顿,在原地拱着手想要说什么,但还没出声,复又像脑子短路了似的要单膝跪下去拜谢。 不怪他如此呆愣,升官暂且不提,单是随军北上檀州,那纯纯就是捞战功,檀州还有一部燕军他们都是知晓的,但这燕军什么鸟样他们哪里不清楚,他们义昌军是比不上定霸都,但对付燕军,还不是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且换一个想法来说,这岂不是萧砚愿意用他们了? “萧帅……”孙鹤也慌然。 “你们起身吧。”萧砚淡笑一声,进而负手坦然道:“若说信任,我确实是更相信那所谓的渔阳部,不止是因为我见识过他们的战力,且最主要的一点,便是我知道他们会忠心于我。” 他一拂披风,按住腰间刀柄,似笑非笑道:“此间,独我与诸位,没有那汴梁的朱家皇帝,也没有那朝堂上的什么相、什么公。我坦言来说,若是诸位在这河北地界,亦能似他们那般于我忠心,我又何惜与诸位一个信任和前程? 可我能与诸位,诸位能与我否?” 一时间,城头上静谧下去,孙鹤等聪明人自然明白萧砚说的是什么事。 之前李振直想调动义昌军平乱,可彼时渔阳部就是按兵不动,甚至强行对孙鹤等人施压,让他们亦要不听调。 此谓在朝廷与萧砚间选择了后者,亦是后者所言的‘忠心’。 不过不待孙鹤等几人沉吟下去,那赵豪雄就倏的在后面一拍胸脯,像是全然忘记了他方才的豪言壮语也似。 “萧帅既给俺们前程,俺为何不表忠心!?说是投大梁,但那些在汴梁的相公哪里看得见俺们底层儿郎的功劳?再多几个李振这般的奸臣,俺们莫说前程,连赏银都没得领!俺们的前程,还不是萧帅一人说了算!” 一语道醒梦中人,孙鹤不复犹豫,叉手拜下去:“萧帅总揽河北大权,末将等焉敢不唯命是从!” 萧砚朗笑一声,看了一眼赵豪雄,进而道:“从此以后,再有对义昌军言沧州部、渔阳部者,定斩不赦。” “喏!” 众人不论是否真心,这会都纷纷恭敬表态。 萧砚一笑,指了指愈加昏暗的天色,道:“天色不早了,我就把一应事情都说完吧。” 而后,他看向旁侧的一个不良人。 “去唤下面的燕军降将,让他们选三十个领头的上来。” 后者自是大步而去,孙鹤便也行礼:“末将不敢耽误萧帅议事……” “不,你们留下。” 萧砚一指左右,孙鹤等人遂一愣,而后会意的分列左右。 须臾,一堆衣甲不一的大汉登上城头,而后又是呼啦啦的拜下去,语调不一的惶恐出声:“燕军降人,参见萧大帅。” “你们,倒是都认得我。” “小人们焉不能识得萧大帅……”一个大汉赔笑道:“去年萧大帅取下幽州,还召小人们来幽州面见了的……” 萧砚嗯了一声,而后扶着刀柄漫不经心道:“那你还敢投刘仁恭?没将我放在眼里?” “非也!非也!” 那大汉怎不知自己说错了话,急得跳脚,道:“怎敢如此!俺是听说萧大帅被逼回了中原,才侥幸想投这燕军搏一个富贵,俺真是听说萧大帅您没在了才起兵的!” 萧砚冷笑一声,进而看向另外二十余人:“你们呢?” “也是如此!”其他人忙不迭的点头,纷纷抢着道:“若是萧大帅在幽州,给俺们一百个胆子,俺们也不敢随那刘守文来围城!” 萧砚嗤笑一声,这些人怎么可能真的那般怕他,起码在此战之前,他们不可能会有如此夸张,不过只是时势如此,刀悬在他们的头上,逼的他们不得不趴下当狗而已。 但他懒得揭穿这些什么东西,只是一折身,指着城下,漠然道:“以前,你等或是一地豪强,或是坐拥万亩良田的坞堡主,可能富庶、可能强横,我都清楚。然而,如今既然成了我的俘虏,这什么强横,桀骜,就给我吞进肚子里。”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众人便急忙附和。 “我的话,说完了否?”萧砚脸色一冷,斜睨着扫了他们一眼。 孙鹤等人分列左右,都只是按着刀,似若方才那些不良人冷视他们那样,冷视着这些燕军降将。 那三十个豪寇便猛地噤声。 萧砚冷冷一笑,扫视着城外。 众人便也跟着把目光望出去。 却见这幽州城下,成千上万的流民百姓正在义昌军士卒和附近招来的牙兵监视下,吼着号子,将一根根用作寨栅的木桩砸入土中,有人还在搭着帐篷,俨然是有一连串严整的棚屋正在成型。 这些流民百姓在这吼着号子搭着棚屋,外面便是上千骑分成一支支小队在其间往来穿梭,要不就是驻马在高处,举着火把严密管束着所有流民的动向。 除此之外,在距离这工地几百步外,一座搭建起来的粥蓬已经开始散起热气,米香在城头都能远远闻见。 这一眼,不论是义昌军将领,或是那三十个降将,都只是因这副景象而稍稍怔住。 孙鹤等人,也才明白萧砚方才为何要在这眺望城外许久。 “明日,我会率军北上,彻底讨平一切燕军余孽。” 这时候,萧砚终于淡淡出声。 一众降将便都做出洗耳恭听之状。 “我率军北进后,这九万众燕军,便经由你们三十人分管。你等在其中都各自有相熟的人,怎么分配,我不管。但我回师的时候,希望能看见这九万人已经彻底安定下来,‘安定’二字,需要我解释否?” “不敢让萧大帅解释。” 萧砚便冷笑一声,扶着刀虚眸道:“如今已二月中旬,正值春耕时节,我回师的时候,不希望看见你们这三十部,有哪一部没有做好开荒春种的事。” 适才欣喜的三十人倏的脸色一变,他们怎知萧砚何时回师,但无人敢问,都只是讷讷应声。 “我北进之后,你等三十部的事宜,便皆听从孙都统的命令行事。” 众人便面向孙鹤,齐齐拜下:“俺们见过孙都统。” 后者的脸色不变,心下却是一惊,小心瞥了一眼萧砚,不明白后者为什么会将如此重任托费给他。 而后,萧砚则是漠声一笑:“诸如种种,明日尚有一个韩司马会来教你们如何作,你等只管听从便是,谁有异议都吞进肚子里。” 众人便马上要应声,但见萧砚还有没说完的样子,便又齐齐噎住。 “话就这般多,尔等能在燕军中混到如此地位,想必不是什么蠢人,当能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萧砚漫不经心的指了指自己腰间的刀:“还有,若有自认为有本事能再掀起什么祸事的,大可在我北进后试一试。我这人不喜战,然麾下的儿郎却是闻战则喜,都只想着搏一搏那马上功名。 诸位若有胆量的,不妨看看我灭了你等一次,还能不能灭你等第二次。 懂否?” 一众降将倏的头皮发麻,看着那柄未出鞘的刀就已觉得寒气森森,遂齐齐拜倒下去:“禀萧大帅,俺们懂了。” “滚吧。” 下一刻,众人便忙不迭的慌然退下。 “萧帅。”孙鹤上前一步。 “你的事就是我方才所言的那般。”萧砚摆摆手,显然不欲多说,只是指了指那赵豪雄:“除了赵将军一都步军,其他义昌军皆坐镇幽州,我明日一早北进,剩下的你只管配合韩延徽行事即可。明日一早,你等与定霸都一起领赏。” 孙鹤一愣,回头看了眼正傻乐的赵豪雄,而后正色一礼拜下:“末将定不负萧帅重托。” 须臾,众将便次第而退。 …… 这会,萧砚才终于处理完了种种要事,以致城头上只剩下了他以及一众不良人。 他负着手,眺望着城下已然亮起点点星火的工地,平静道:“那人,是叫刘忆?” “禀校尉,确实是此人。” 萧砚便沉默下去,显然是在思索。 身后,一不良人掀开面具,露出了其下稍显苍老的面容,沙声道:“天暗星,大帅早已提醒了你,那棋子不在棋盘上。” “我不如大帅会算,确没料到此人。”萧砚坦然道:“不过,我不知大帅为何会助我。” 那不良人想了想,进而瞥了瞥左右,凑近了些,低声道:“大帅他老人家说,他想看看。一个不是棋手的棋手,到底能怎么赢。 然后,大帅他老人家说,你已漏了两子,恐怕只会满盘皆输。” 萧砚静静听过此言,笑了笑,竟是有些轻松。 “劳烦前辈回去替我转告大帅——” 大帅天算,属下实在佩服。 不过,依大帅所算,我当真漏了两子乎?” 那不良人苍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 —————— 寒风呼啸,夜色下,数道人影凑近大帐。 帐口,两个漠北王庭护卫已然咽气,正被人影拖进阴影中。 帐帘被掀开,一青年小心翼翼的进帐,对着茫然却毫不畏惧的耶律尧光稍稍行礼,安慰道:“仆韩知古,奉王后令,来迎二王子脱离险境。” 帐门口,戴着面具的几个不良人盯着二人,眸中闪着异色,一言不发。 …… 汴梁,玄冥教。 “孟婆,有一人走海路南下,一路谨慎入汴梁,称要秘密面见冥帝。” 上首,拄拐的孟婆手持着一面信纸,眯眼不语。 半晌,她沙哑出声。 “此人叫什么。” “据其自称,为吕兖。” “带他来面见老身。” 那玄冥教鬼卒大步而去,孟婆便叹了一口气,沉思着看了看那书信,将之揣进怀中。 (本章完) 第192章 棋高一着 玄冥教官衙大门外,隔了两条长街,立有一座门可罗雀的客栈。 作为位于大梁都城,在这中原乃至当世数一数二的豪华大都市中的客栈,按理来说客源不该如此冷清,但彼方客栈最大的一个缺陷,就是地段距离玄冥教的官衙实在太近了。 纵使隔了两条街,那股隐隐散发出来的死气好似都能映射过来,更不用提平日里这玄冥教中的鬼卒来往纵马经过,正常人哪敢来此住店?故客栈的生意向来都是冷冷清清,鲜有人头铁来此下榻。 不过,这世间,又哪里会少不正常的人。 临街的二楼客房间,一扇窗户稍稍掩开一角,脸颊干瘦、颧骨突出的吕兖站在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着。 当然,他的主要目标还是远处的玄冥教衙门,目光同时不住的四下瞟动,将外间的街景乃至角落都一一扫过一遍,显得格外谨慎。 半晌,他才偏着身子贴着墙壁倒退两步,进而喘着气,按着腰艰难的坐下。 桌子上,散放着一方符节,以及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后者是一些金疮伤药,至于前者,便就是李振当时在幽州交予他的代天巡狩符节了。 但吕兖很谨慎,他在海上漂了不知多少天,最终却是侥幸被一在海上捕鱼的渔夫救下,对方先是帮他简单料理了已溃烂的伤势,又带他回家去请大夫疗伤。 当然,吕兖不可能让更多人知道他的所在,待伤势稍稍好了一些,自己的武力也恢复了些许过后,便杀了那渔夫全家以及那替他疗伤的大夫,而后抢了他们全家的财物,一路小心循着汴梁的方向潜行而来。 一路上,他劫过坐骑,扮过乞丐,硬是拖着自己这副差不离已经大残的身体独自到了汴梁。 至于之前李振对他说的,上岸后将符节给当地官员自证身份一事,他完全想都没有想过。 一则是因为那李振的幕僚不在他的身边,他一介河北人士并不通晓大梁内情,多做多错,反而容易陷入危险而不自知。二则便是因为,他隐隐觉得,那位在河北翻云覆雨的萧大帅,或许在中原的能量也不小。 其既然能以一介军阀的身份驱使整个范阳卢氏为他卖命,说不得在中原也有通天手段,吕兖并不认为那李振的官场身份就能护他周全。 所以一路行来,他谁都不信,只信自己,不论是路人还是恩人,只要稍稍与他熟识了些,就一并杀之。 便是如今好不容易抵达了汴梁,他也只是小心谨慎的花重金寻了一个路人,代他向玄冥教的人转达而已。不过他也一直掩藏在这客栈内,观察着那玄冥教的情况,若有不对,他也会第一时间逃跑。 “嘶……” 吕兖小心揭开自己的外袍里衫,再掀开臂膀以及腹部已然被脓水透黄的脏污纱布,显出了其下的的黝黑箭伤口子。那日公羊左等人的力道极重,几乎是夺取了他半条小命,若非是这些箭伤都未触及关键处,他又凭借着过人的意志,不可能熬到现在。 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如果真的被玄冥教盯上,能逃掉的几率渺茫,但他一路来差点丢了小命,又死里逃生如禽兽般的走过来,怎么会甘心倒在这成功的前一刻? 外间传来了敲门声。 吕兖便下意识攥紧自己藏在袖中的一柄匕首。 “客官,你要的滚烫热水已备好了。” 他才闻言松了一口气,却仍是谨慎道:“放在门口便是。” 然后,他就听见门外的伙计嘟囔了一声,将木盆弯腰放下,退了去。 吕兖这才忍痛起身,先在门侧小心感查了一下外间的动静,而后才开门将热水自己端进来。 而后,他便一边清理着伤口上药,一边重新立在窗户边,透过缝隙查看着玄冥教官衙。 片刻后,那面终于有动静传来,却是有两个鬼卒策马而出,沿街过来。 他便敏锐的四下查看,在没有看见有其他人过来后,才稍稍面色缓下去。进而,他便冷眼看着那两個鬼卒向着自己给的假地址过去,直到看到两人并未拔刀,也并未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反而对着那面茫然的掌柜不耐大骂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须臾,他便迅速收拾妥当,将那方符节拾起,强忍着伤口的不适追出街。 “二位上差稍等,在下便是幽州吕兖。” 那两个鬼卒显然也意识到吕兖这厮在防范着他们,便不由喝骂出声:“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监视你玄冥教爷爷?” 吕兖脸色不变,快步上去,袖中藏着几吊铜钱,沉声道:“二位上差见谅,实是在下身负之物事关重大,由不得小心谨慎。初此见礼不成敬意,待在下面见过冥帝,再有重谢。” “你倒是还算识相,那便走吧。” 两个鬼卒掂量了下手中铜钱,稍稍鄙夷了下,而后将之极为熟练的收入怀中。 吕兖遂极其不客气的翻身上马,却已是有些压不住心下的激荡,念他一路来何等不易,终于…… 二骑便载着他朝玄冥教官衙侧门直趋而去。 不过吕兖在偏头之际,能看见远处似有一提着食盒的伙计模样的人,正隔着许远的距离望着此面。 隐隐中,他能听见一道询问声。 “你们安乐阁,何时推出新菜品……” 不过还不待吕兖消化这一似乎耳熟的‘安乐阁’三字,二骑已载着他离开了此方街道。 远处,一安乐阁的伙计肩头搭着汗巾,一面回过食客的话,一面重新提着食盒退出来,而后眯眼看了看二骑离去的方向。 他快步如飞,迅疾奔出街道,两侧行人却早已见怪不怪。盖因这一装扮本就是安乐阁外卖员的标配,食盒、蓝色劲装,一块汗巾,还跑的飞快,在城中的速度比马还快,不是外卖员又是甚? 只见此人奔过数道长街,从侧门进了安乐阁后堂。 “禀天速星,校尉所言的吕兖,已经出现了。” “这厮倒是命大,也算是谨慎。可见到东西了?” “属下未曾看见,不过属下猜测,依照此人的谨慎,或许不会将东西带在身上。” “这倒也是。”段成天叼着一根牙签,手中切着豆腐,两只小眼睛眯起来,道:“城外的人不动,遣几个人去盯住。若是校尉拜托的人没动手,咱们便是费尽手段,不论损失多少人,也要让这厮不能活着走出玄冥教。” “遵令。” 几个侯在旁边的人皆是正色,旋即就匆匆而去,段成天便继续平静的切着豆腐。 但片刻后,他却是停下动作,嘶了一声,皱着眉自语自问。 “校尉到底是如何看出来,那孟婆是天佑星石瑶的……” 很显然,这个问题,似乎已困扰了他多时。 不过,他不论想不想得通,都只是把这个信息独自揣进肚子里,谁也不能多嘴便是…… —————— “进去吧,孟婆亲自接见你。” 地宫内,两个鬼卒推开殿门,两侧的阴森冥火幽幽,映亮吕兖稍变的脸色。 他下意识谨慎起来,不动声色的发问:“二位上差,在下求见的是冥帝。” “你,求见冥帝?” 一鬼卒只觉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而后打量了一下吕兖,耻笑道:“若非是你声称是从河北来的,伱能进到这里?冥帝尚在尊圣意闭关,你还想求见?” 另一鬼卒则是冷笑一声:“蠢货,看在钱的份上,提点你一句。冥帝闭关,向来是由孟婆代掌玄冥教大权,孟婆乃冥帝最信重之人,更是我玄冥教元老,孟婆肯接见你这厮,听你讲那什么狗屁机密,就已是你祖坟冒青烟了。” 听到此处,吕兖才终于安心下来。 虽说李振的意思,是只有冥帝可信,但这全天下都知晓名号的孟婆,总不可能还有什么问题吧? 且吕兖早在李振那里听过,这大梁的朱温父子不睦,尤其是冥帝朱友珪,常常受到朱温打压。这孟婆既然能被冥帝信任,让她在其闭关时代掌大权,显然是绝对信任的人了。 玄冥教成教三十年,这孟婆在玄冥教内的地位依然稳如泰山,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且最关键的一点,事情紧急,他也只能通过这孟婆,才能唤醒正在闭关的冥帝,由不得他选择,换个人来,吕兖也没有底气相信。 想到此处,吕兖终于安心一笑,对着两个鬼卒行下一礼,“谢过二位上差,吕某感激不尽,来日定有重谢。” 说罢,他便在两个鬼卒傲慢的笑声中,攥了攥拳,慎重入殿。 不过,待他入殿后,这两个鬼卒却也不离去,闭上殿门后,一左一右守着,似是谨防有人突然闯进。 …… 这地宫内的大殿,四下只有冥火盏盏,显得分外幽暗诡异,但吕兖作为历经九死闯过来的人,焉会害怕这些。 他迅速打量了一下这大殿,只见殿内空荡荡,毫无人影。 但就在他皱眉之际,上首的高台上,却倏的缓缓走出一拄拐老妪出来。 视野太暗,吕兖并不能看清这老妪的具体模样,但他在稍稍沉吟后,便率先叉手行礼拜下去:“义昌军吕兖,奉幽州李公重托,携符节与要物渡海南下求见冥帝。” 殿首,那孟婆终于沙哑出声:“李公……检校司徒李振?” “正是。”吕兖不卑不亢的从怀中取出那方符节,道:“此为李公代天巡狩之符信,请孟婆查阅。” 下一刻,一股吸力平白而起,将他手中的符节摄至殿首。 “确实不假。” 看过符节后,孟婆的语气好似才稍稍缓和了些,道:“李振与冥帝向来私下有合作之意,此举甚至是瞒着陛下以及朝官,独老身几人知晓。李振既然让你来寻冥帝,可见他当为信你。不过老身奇怪,李振入河北不过半年,既有机密递于冥帝,怎未派一老身眼熟之人来?独你一人?” 吕兖听过此话,心下再次一安,遂脸不红心不跳道:“不瞒孟婆,在下奉李公之命突围南下时,确实尚有百人,然而突围之途甚艰,幸得一众壮士拼死护送,在下与李公麾下首席两人才能侥幸登船, 然李公那首席在登船前已身受重伤,于海上又遭风暴,不幸于途中身亡。在下不敢携其尸身,以防惹人耳目,遂将之弃尸于海上,故只有在下一人勉力幸存而已……” “突围?”孟婆皱了皱眉,沙哑道:“听你所言,燕军竟如此厉害,逼得你等只能走海路?” 吕兖听过此言,终于悲从中来,一时表演欲爆棚,泪如雨下,泣声将种种遭遇绘声绘色的讲述了一遍,如萧砚如何在背后策谋燕地大乱,如李振被逼的如此之艰,如他们突围时被围剿的如何之惨。 如,萧砚如何将麾下的前唐不良人渗透入玄冥教,引发去年的洛阳之变…… 自始至终,孟婆便一直静静听着。 到最后,吕兖便看着平静的孟婆,讶然收声,心下有些警惕,抹着眼泪惊诧道:“孟婆,您为何……” “你莫忧,诸如这些,冥帝早已有所怀疑。”孟婆来回踱步,沙声道:“对于萧砚此辈,冥帝一向视其为祸乱大梁的祸心之人,只是一直未曾捏住实证把柄而已。今日听你一言,老身倒真是想起了一些蛛丝马迹……李振所托之物,交上来吧。” 吕兖便又再次安心,而后叉手拜下去:“不瞒孟婆,在下欲恐此物有失,在来之前已藏在城外,还请孟婆允在下去取来。” “无妨,你告诉老身位置,老身遣人去取便是。” “这……”吕兖稍稍犹豫。 见此状,孟婆便沙声道:“要对付萧砚,你是关键证人,老身不敢保证你在入玄冥教前有没有被有心人盯上,今日之后,你就暂且先待在玄冥教内,以确保安全。” 吕兖便在思索再三后,迎着孟婆那若有若无的视线,到底还是咬着牙如实告知。 说完后,他才终于如释重负,叉手拜下去:“李公所托,在下已尽数交予孟婆尔。” “好,你且下去稍等,老身见过东西,便去请冥帝出关。” 吕兖的心下大定,继而忙不迭的出声道:“在下拜谢孟婆,然还有一事,在下的家眷被李公送到了汴梁,还请劳烦孟婆替在下……” “老身会过问此事。” 吕兖这才终于轻松起来,而后在神经放松后,复又感觉到伤口疼痛。 不过较于事情办妥,这伤势日后大可慢慢疗养,且待会面见过冥帝后,他或可请冥帝为他疗养一二。故眼下他只是咬牙忍住,再次一礼,折身欲退。 但就在这时,一道破空声倏的从他身后传来。 旋即,一支木杖径直穿透吕兖的后背,直直贯穿他整个腰腹。 巨力之下,竟带着他向前扑出去,在潮湿且满是血腥气的地板上翻了个滚,最后涌出一大口污血,才不可置信的侧躺在地板上,而后呆滞的捧着那腹部凸出来的木杖,脸色惨白,看向殿首。 “孟、孟婆何故……” 在这道慌乱且无措的询问声中,老妪慢慢走过黑暗,佝偻着身子,走到他的身前。 不住的鲜血不断从吕兖的腹部渗出,便是他的嘴角,都是鲜血直涌,他全身颤抖,一双眼睛瞪的极大,里内夹杂着错愕、惊惧、恐慌、害怕、后悔…… “其实,老身对杀你不感兴趣。” 孟婆佝偻着背,双手负于身后,显得很是滑稽,但语气缓缓,只是让吕兖感觉到了无尽的恐慌。 “你和李振如何对付萧砚,老身也不感兴趣,他是死是活,是败是胜,对老身都无甚影响。” “那孟婆何故……” 吕兖捧着那穿腹的木杖,满天大汗,他这会已然被疼得有些全身麻木,却只是不断的伸出手,想要索求那最后一抹生机。 “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求孟婆饶我…求孟婆饶我……我好不容易……” 哀求声中,孟婆蹲下来,一双老眼里满是浑浊,却又在某一刻,突然稍稍变得清明。 “但,萧砚有一句话似乎说的对—— 你不死,不良人的元气,或要倒退十年。老身数十年的筹划,或也要一朝倾覆。 你可能确实不容易,可你知道老身这三十年,为的是什么?” 吕兖的眼睛再次猛的瞪大,几乎已是到了极致,他的嘴一张一合,却是难以发声,而后涌出一口血来,淌满他的整个前胸。 直到这会,他终于察觉到了那笼罩着他的死意,折身开始哆哆嗦嗦的向外爬。 身后,孟婆毫无动容,仍只是看着他慢慢向前爬,带出一连串血痕。 她摇了摇头,道:“罢了,与你说,你也不会懂我不良人数十年蛰伏为的是什么。” 听到此话,吕兖的浑身一颤,两只手掌呈为爪状,只是拼命的向前爬。 “对了,那小子在信上说,他很欣赏你。依老身来看,他若在汴梁,或许会留你一命。 可惜,老身向来就不理会那小子的意见。” 下一刻,吕兖还不待能说出什么话,全身便猛地一僵,却是插在他后背的木杖已被孟婆隔空摄住。 他慌然继续向前爬,却开始感觉到无力。 一股淡紫的波光,此时已缓缓从木杖尖端散出,进而荡过吕兖全身。 孟婆面无表情,手掌慢慢聚拢,同时漠声道:“要怨,就怨李振让你搅进了玄冥教。” 后者却只是极力的伸出手,向前探去,嘴中血污张合,嘶哑的呛出声。 “我,不该信……” 倏然,殿中一静。 一具尸体,便在粼粼波光中,轰然散成灰烬。 孟婆摄回木杖,毫无波澜的穿行过黑暗。 她甚至懒得去想吕兖那所谓的不该信,到底是不该信她,还是不该信李振,还是不该信这世道…… 于她而言,不过只是随手解决了一场三十年来数不胜数的威胁玄冥教不良人的小事罢了。 这吕兖或许真的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心性坚韧,目的坚定,意志强悍,又有旁人难以企及的谋略乃至手腕,一路死里逃生来这中原又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但,他挡在了不良人前面。 他也难以想象,不良人这三十年乃至百年,付出了什么代价。 孟婆缓缓拄着木杖,召进来外面的两个鬼卒。 “去取回他藏着的东西,同时,遣人去寻到这人的家眷,让他们不要和李振沾上半点关系。你们当知道该怎么做” 两人抱了抱拳,急步而去。 孟婆则是独留在这地宫大殿中,思索了下,终究还是不解。 末了,老妪的身影便化为一道叹气声,消失在了黑暗中。 ———— “告诉校尉,中原棋子已入篓中,让他勿忧。” (本章完) 第193章 可破漠北否 大风又开始呜呜的拂动起来,刮过山川河流,从南向北,推动着层层乌云缓缓的向北堆积一片。 在这大风的推涌之下,厚厚的乌云从天边叠加至头顶,直至将整个天空都密布成一个幽暗的世界。而在这世界的天际线外,似乎也隐隐有雷声响起。 一场过早的春雨,好像就要放肆倾下。 大风乌云中,在横山城下的连绵大营内,到处都是一片慌乱残破的景象。从天空俯视下去,便能看见整个大营恰才经历过一场激战,尸体堆集在一起,正被人泼油燃烧。 尸堆之外,则是不断的有人抬着尸体继续朝着轰然大火过来,一具又一具死尸被扔进去,便让那黑烟又浓了一分。天空中弥漫着焦臭味,以及那若有若无的肉香味。 一面‘萧’字大旗,便在这漫天黑烟中,被大风刮得猎猎作响。 那原本属于卢龙军驻地的大营,已然在战后被插上了这面萧字大旗。 此时,一队队骑卒在大营内外,往来奔驰在各个破烂的营盘间,每队骑卒的小校都负有认旗,亦在驰马间猎猎生风,给人压迫感十足。 往来的流民百姓一脸麻木,抬着尸体避在道旁。亦或者说,那些尸体生前本就可能是他们的亲人,但一朝战起,那些挥起的兵戈却不分谁是谁的亲人,只是一视同仁的斩下而已。 不过这已是萧砚尽量缩减杀伤后的结果了。 在他领着定霸都北上前,这横山城下的燕军大营本就已被耶律阿保机祸祸了一次,缩减的人数很多,几乎难以统计。 加上耶律阿保机这厮不但掳了一批人走,走之前还散布了萧砚已经覆灭了幽州燕军的谣言,这一谣言之下,那些本就心怀鬼胎亦或者不敢直面萧砚的坞堡主都只是人心惶惶,纷纷欲要拔走。 彼时虽然田道成不断率领着卢龙军围追堵截,但仍有坞堡主费尽心思的四散而去。 毕竟,去年河北大定后,萧砚就已传檄各個军州,又亲自安抚拉拢了一批豪强,可以说互相算是签了一份君子协议。彼时,这些人在幽州面见萧砚时都只是安分守己,各种承诺应允无一不可,可待萧砚离开河北的消息被确证,他们中却又有很多人按耐不住野心,马上起兵投入燕军搏富贵。 更不用说,有好些坞堡主本就在去年没有应召萧砚的军令。当时,萧砚给了他们机会,但他们没有珍惜,甚至是心存侥幸、不屑,现下当然会害怕萧砚会秋后算账。 不过,这些人当中真想振兴那所谓的大燕只在少数,十个投燕的人九个都是想趁乱博取一分富贵。对他们来说,侵占弱小的坞堡,扩充自己的实力才是最根本的目的。 所以当他们听闻燕军的大势已去后,自然知道再待在这檀州只会是死路一条。 不说萧砚会不会秋后算账,他们在燕军这段时间内做了哪些祸事,他们自己心里最是清楚。所以当耶律阿保机在喊出那一句‘萧砚不日就将北上,但凡乞活燕军,还不随燕王脱离险境’后,当即就有一部分人马随其而走。 待其后谣言彻底散布,又有许多坞堡主念及自己的性命,就是舍弃掳掠来的财富,也要逃回自己的家乡。 在这种状况下,田道成也只能约束住大部,终究不能把所有漏洞都堵住,毕竟这些人想走,那是舍弃了所有,只带着各自心腹骨干逃的,没了流民百姓拖累,他们竟然真有些战力。 好在萧砚北上的速度足够快,几乎是以碾压之力收拾了所有不从的坞堡主以及其部下。这一战比幽州城下迅捷的多,可谓是秋风扫落叶,一个时辰就将这所谓的燕军余孽收拾的服服帖帖,又坦然受降了卢龙军,让田道成等将以代罪之身留任。 不过卢龙军有‘反水’的前科,自然会被汴梁朝廷诟病,所以卢龙军也是萧砚需要第一个拆分整编的对象,但这是战后的事,他并不着急。再说这河北大地上,也没有人能够催促他。 大战之下,死伤难免,最惨的当然是那些被裹挟进来的流民百姓,他们在这世道唯乞活一个愿望而已,却要被当作最不值钱的东西,被各路人马四处裹挟,为了一口吃食,客死异乡。 好在,这河北战事,终究是要停了…… “萧帅,西路又追到一路燕贼,乃是一部想要逃向河东晋国的人马,约莫三百人上下,俱是青壮。其头领被我们当场阵斩,所部皆已带回。” 斥候来往不断,无数人进了大帐,开口就是追回了多少人,气势甚是高涨。 “后面就不用上报了。” 帐中,萧砚负手立在地图前,淡声道:“只管把人数统计好交给赵监军便是,这些逃人每满三千,就南下运到幽州开荒去。” 两个守在两侧的不良人抱了抱拳,出了大帐,显然是要去通知下面的斥候等等。 一侧,正一副木头人模样的驸马都尉赵岩脸色一紧,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下醒过来,干笑道:“萧大帅,我来做这事……” “这等紧要的事,交给赵监军我才放心。”萧砚随口道出声:“赵监军满腹经纶,又是陛下钦点的监军,朝廷能较赵监军忠心者无出其右。这运转逃人的事,非赵监军不可。” 赵岩张了张嘴,显然是要张嘴拒绝,但他余光再次一瞥,却见塞了满满当当一个大帐的武将们都只是冷眼看过来,便是心下一个咯噔。 这些武将,便就是诸如余仲等定霸都将领,以及转头一变又从燕贼成为大梁将领的田道成等卢龙军将领。 再然后,就是一些他完全陌生的武夫,譬如一个脸上有疤痕的武将,斯斯文文的,看不清路数。还有一高壮的大汉,赵岩分明不熟悉,其却能环胸站在众将前头,和余仲同列。 还有那今日才从横山城中救出来的王彦章等龙骧军将领,亦在此军议列中。甚至王彦章地位比他这个监军看起来都要高,直接站在了萧砚的左手侧。 大帐中几十双武夫的杀气眸子扫来,便是让见惯了显贵的赵岩都有些承受不住,他不敢细想其中的弯弯道道,当即就勉强一笑,把拒绝的话吞进肚子里,道:“既然萧大帅如此吩咐,我自当尽力为之,不敢马虎。” 萧砚笑着点头,道:“那就劳苦赵监军了。” 赵岩讪笑一下,却又眼珠子一转,道:“敢问萧大帅,这燕军既然覆灭,我们是不是该早些回返幽州了?我肩负圣命,待萧大帅整编好这河北诸军,也好早些回汴梁将萧大帅的盖世功劳禀之陛下才是……” “不急。” 萧砚道:“赵监军也看见了,这燕军虽灭,然这燕国世子刘守文、其下大将元行钦、李莽等人却还未擒下,这些人还未追到,怎能说燕军覆灭? 且赵监军随军北上,自也看见了这檀州景象,漠北祸心不死,勾结刘仁恭裹挟万众燕贼而去,现还不知其踪。若不收复古北口长城,北征打压漠北气焰,我如何报陛下皇恩?” 赵岩倏的被哽住,俨然是被这两句话问的不知该如何接话题。 但他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道:“既然如此,萧大帅北征便是,我先回汴梁禀功……” 听见此言,萧砚则只是皱了皱眉,不复再出声。 他左手侧,王彦章遂环着胸冷笑一声,大着嗓门道:“驸马乃监军,我等在此大战,怎有监军先回朝廷的道理?” 赵岩的心下暗骂。 他知道这王彦章是通过随萧砚北征河北才开始崭露头角的,亦是因之而封官加爵,这几月虽说是陪着康怀英困在横山城,但显然仍旧是萧砚的头号重将,这厮出声,明显就是代表了萧砚的意思。 这萧大帅,竟还是不肯放他回去…… 他心中大恨,但面上却只是苦笑:“非有此意,实是我正是看见诸将在河北为陛下效死,忍不住想要早些回朝廷将诸位的忠勇禀给陛下……” 这时候,萧砚才终于摆了摆手,道:“赵监军美意,我代诸将领了。不过献功不在于急,而在于稳。待我收回古北口,彻底平定这燕地祸事,赵监军不妨再回去,彼时喜上加喜,方才能报陛下圣恩。” 说罢,他便不容拒绝的又道:“赵监军身负重任,后面的时日又要肩负看管燕贼逃人的事,难免会在这檀州扎根许久,便早些下去熟悉熟悉。还有,赵监军也早些代陛下去慰问一番康太保,他被困横山城数月,如今终于脱险,是该见一见赵监军。” 听到‘要在这檀州待上许久’几字,赵岩便是背脊一凉,他抬起头,还没有再说话,却见已有一武将大步过来,对着他向外一伸手。 他心下无奈,只得一拱手,失魂落魄的向外走。 这位驸马算是看出来了,这萧大帅不但不肯放他走,还真就不让他听到半点军议内容。 老天爷,他当初真是他娘的昏了头,偏偏要来揽下这狗屁监军的破事! …… 赵岩既走,帐中的气氛便开始活络起来。 田道成却倏然猛地拜下去,沉声道:“末将不成器,疏于防范,才让那刘忆有机会掠走刘仁恭,还让其裹走近万人马,此等大祸,实乃末将决策失误酿成。请萧帅罢免末将都指挥使一职,再请萧帅责罚末将!” 不过在他旁侧,一三旬上下的武将亦同时双膝跪下去,红着眼道:“不干田将主的事,是末将没守住大营,才让杂胡冲了进来,萧帅要责罚,摘去末将的人头便是!” 在他们身后,几个卢龙军高级将领面面相觑,便也纷纷拜倒。 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便倏的让大帐中的气氛再次冷了下去。旁人也皆是肃然,显然很明白这一失误到底是多么大的祸事。 一旁,王彦章不合时宜的揪着大胡子,低声道:“那夜我在城头看的清清楚楚,那厮的人马是突然暴起的,四面围上来,在夜里也配合的极有默契,明显是早有所备……” 他俨然是在替田道成二人说话,但却也只能说这么多,毕竟刘仁恭是在营中被堂堂正正的掳走的,这个锅洗不掉。 众将皆是沉默,用余光瞥着田道成等人,又看了眼正负手看地图的萧砚,因为后者是背对着他们的,他们便不能看清他的脸色。 帐中静谧许久,田道成毕竟年轻,又犯了大事,便忍不住叩首流涕道:“还请萧帅莫对末将宽仁,末将一介白身,得萧帅垂顾,一时得意忘形,犯下如此……” “丢了人,掳回来便是。败了仗,赢回来便是。大好男儿,难道只会对着我哭哭啼啼?” 这时,萧砚却是洒然一笑,转过身来,先是扫了一眼田道成等人,进而看着众将,摇了摇头:“这等屁事就算是天大的祸事了,待今后真有不可抗的祸事压下来,你等难不成就要马上拔剑自刎不成?” 田道成面色怔怔,欲言又止。 萧砚只是一副笑色,似乎真没将这件事当成什么威胁,反而道:“还有,那厮名为刘忆,实则是漠北王耶律阿保机,这厮能闹这么一场,倒算是我当日留下的遗患。彼时若在辽东彻底了结此人,或许不会有今日之事。 不过,话说回来,我当时若是穷尽全力去追杀此人,便无法挡住述里朵的漠北军,更无法及时回师摧垮李存勖。这些若不成,又岂有什么燕军,又岂有诸位与我共聚一堂?” 他悠闲的把玩着一支小旗,笑了笑,道:“若要追责,或许倒是我的责任了。” 帐中的气氛便轻松起来,却也再次一凝。 耶律阿保机…… 帐中不少人正是从渔阳之战起家的,还有不少人当时便就是义昌军中的将领,不可谓不熟悉这一被刘守文邀请南下的漠北大王。 却没想到这厮去年被追杀到了渤海,两万精锐就剩下了几百人,居然还能卷土重来。 “起来,跪着作甚。” 萧砚瞥了一眼田道成等人,收敛起笑色,淡淡道:“过程我清楚,在那种情况下,你能保住溃军没有尽数被耶律阿保机带走就已是不易。燕军崩溃,不是什么决策就能抢救过来的,只能说阿保机很会挑时候。然,你作为一军主将,实也难辞其咎,便降为一营指挥使(管五百人)。步军都校以下,恪守大营不利,皆降三级。” 说罢,他便看向方才赵岩看起来陌生的两个武将,也就是那面上有疤痕的武夫以及那和余仲同列而站的大汉。 “李莽,任卢龙军步军都校,元行钦,任卢龙军都指挥使。” 本该正与燕国世子刘守文逃窜的二人便一起抱拳,同声道:“领命。” 至于田道成等人,知道萧砚此举是高拿轻放,且虽说各自都降了三级,但也是中级军官,立功再升回来不难。且田道成隐隐觉得,萧砚更像是要他去下面再磨练磨练的意思。 想到此处,他们便齐齐行礼:“拜谢萧帅。” 萧砚面色不变,道:“这燕地祸乱,本就因我而起,一切祸事也该由我承担,你等既然舍命追随我,我也该说到做到—— 纵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你等,只管大胆听命便是。一败而已,何况能算败乎?在我麾下,从来不怕败战,败则再战,再败则再战!直至胜,大胜! 诸位只需要相信,只要不吝命与我,我又何吝一场富贵与诸位?” 这一刻,众人皆是猛地面色涨红。 在这一言下,此地没有那虚岁只有十九的青年,也没有那于中原艳名甚广的胭脂评笔者,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弄臣、奸臣。 唯有,那让人堂堂正正舍命相随的萧帅! 唯有,那只愿为其效死的萧帅! 萧砚凌厉的一扫众将,突的冷冷一笑,进而将手中小旗重重插进身后的地图上。 “那耶律阿保机既然邀我一战,那便应他所求北进踏了漠北又何妨? 诸位,此战,可破漠北否!” 众人放眼去看,却见那旗子所插的位子,正为这地图极北的三个字—— 西楼邑。 漠北王庭,所在之地。 众人齐齐红眼,一应大将皆是咬牙大吼。 “为萧帅,大破漠北!” (本章完) 第194章 这漠北,从来只有王后一枚棋 轰隆雷鸣声响起,划破了早春二月的最后一日。 初春寒雨哗哗而落,将才开始化冻的地面,搅成一片泥泞。 大队大队的骑卒以牛油布裹着各自的兵刃,不展军旗,冒着雨从南向北,沿着官道以及平原沉默着席卷向北。 从远处望过去,便见这大队的骑士连成一条黑线,不断行进在这已然荒凉的幽燕边塞之地,未披甲的骑士们操纵着战马,都一齐在这寒雨中吐出长长的白气, 在他们后面,则是数千匹的战马驮马,由辅兵们照料着,托运着同样用油布遮盖住的军需等等,一刻不停的紧跟着前头的骑士浪潮,同样隆隆向北,俨然是万骑奔腾的模样。 在道旁山坡上,萧砚戴着一顶斗笠,冒雨坐在马背上,也不执缰绳,只是不徐不缓的悠闲晃动着马鞭。 在他身后,十余名大将同样勒马而立,次第排成一条线,都是眯眼看着眼前这难得的美景。所谓男儿豪迈,实在是在这万骑奔涌下,被激发的淋漓尽致。 其实不止眼前这万骑,还有数百双马斥候亦由二十余不良人领着,分引成二十来个小队,早已撒向了十里外,可以说这方圆十里的地界,所有动向都能被萧砚尽收于手中。 当此之时,众将尚还陶醉在这万骑奔涌的美景之下时,一骑遥遥从南而来,却正是一不良人。 其在山坡下勒马而停,也不需下马,就在马背上冒雨大声道:“萧帅,南面传来消息,汴梁来驰援的马军已抵近涿州。来的援军中,左右龙骧军齐出,为大部。其余诸如龙虎军、神武军,亦凑了一部分马军,总计约莫四千骑上下,统军者乃汴梁马军骑督谢彦章。” “这厮竟和王彦章同名?” 身后,元行钦哑然了下。 旁侧,王彦章冷哼一声,竟是难得没有呛元行钦两句,只是嗡声道:“这谢彦章,是检校太傅葛从周的义子,与我不同,此人看起来声名不显,实则在大梁军中成名已久。陛下在还未镇宣武的时候,他就已跟随葛从周征战,甚得葛从周的兵法传授,是为大梁骑将中的佼佼者。” 元行钦了然点头,思索不语。 而后,却又听王彦章啐了一口,“萧帅把燕军都打垮了,援军才到涿州,这什么谢彦章竟是连汤都赶不到一口,白瞎我这大名。” 在他身后,几个龙骧军将领便哄笑一声,道:“这马军骑督,该由将主来当才对。” “笑个什么劲。”王彦章一摆手,望向萧砚,抱拳道:“萧帅,谢彦章此人非赵岩可比,可得小心应对。” “深得葛从周真传……” 萧砚笑了笑,对着山坡下那不良人道:“回去,告诉韩延徽。待谢彦章到了后,让其领兵西进易州,防范晋军再次侵扰。” 王彦章挠了挠头,嘿的一笑,显然也认为此举甚为妥当。 那谢彦章虽然为汴梁马军骑督,但萧砚却是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本就是这谢彦章的顶头上司,加之萧砚又是东路行营招讨使,代天巡狩河北,这所谓的援军本来就受辖于他,让谢彦章听令,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 这么一来,倒是不用考虑这厮会不会替朝廷盯住萧砚了。 “还有。” 前头,萧砚晃动着马鞭,看向王彦章,道:“你为龙骧军军使,却一直就领着咱们这六百骑,算个什么军使?回去一趟,接管了龙骧军兵权,一并给我拉来。既然要深入漠北,龙骧军怎可不用。” 元行钦深以为然,在旁边附和点头:“末将亦有此建议,纵使不拉着龙骧军出塞,让王彦章领军驻在檀州遮古北口也尚可。” “啖狗肠!元蛮子,我驻你爷头上,我驻你娘头上!” 王彦章却是大怒,同时急忙对着萧砚出声:“萧帅,我可不回去!那厮才到涿州,我这一来一回,没個十天半月都打不住,如何追得上你们! 元行钦这厮的屁话更不能信,这厮分明就是贪图末将的先锋之职,这厮不安好心,只会做这等小人行径。萧帅,切莫听他的屁话!” 不止是他,王彦章身后的几个龙骧军将领亦是暗恼,纷纷对着元行钦怒目相向。 后者却只是淡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但他麾下的卢龙军骑将却也是纷纷趁势出声,“王将主,萧帅既已下令,你怎好违令不是?百来里的路程,马军三五日就能到,向来都是你们龙骧军当前锋,这三五日就让给俺们又何妨?” “我让你娘!” 王彦章除了萧砚还真没怕过谁,当即就指着他们破口大骂:“百来里?啖狗肠,幽州到古北口四五百里的路程,你们三五日跑个来回试试?长着眼睛说瞎话,当老子六百骑怕了伱们卢龙军两千骑不成,敢不敢比一比?” 主将给力,他下边的龙骧军将领亦是不惧,纷纷指着卢龙军的将领与之骂起来。 旁边,余仲看着两派人马为了一个前锋争执起来,只是面无表情,虚着眼睛在那坐山观虎斗。他不傻,知道这会若是想去争一争这先锋,必然会被两家联起来怼。 作为定霸都的主将,他也有底气等到最后。 而他麾下的将领却已是跃跃欲试,显然也想从这一突然似要空出来的前锋位置上分一杯羹。 “吵什么。” 但在这时,萧砚却是不禁失笑,道:“王彦章,那你说说,当如何?” 众将互怼的声音便猛地止住,纷纷去看王彦章。 后者的气势一泄,恨恨的一瞪元行钦,却仍然只是嘴硬道:“末将不回去,前几个月末将在横山城监视康怀英便罢了,这一次末将怎么也不能落下。” 当着一众心腹的面,萧砚便直言不讳道:“然龙骧军我亦要握在手里。” 听见这一句话,元行钦本来持重的脸庞上,遂隐隐显出一抹笑意。 王彦章一时焦急,但他眼珠子一转,却倏的看向自己身后的一龙骧军将领。 后者悚然一惊,马上就反应了过来,而后急忙摆手:“将主,末将可不回……” “胆敢违抗军令!”王彦章勃然大怒,却是纵马过去,一把扯过那将领,带着其稍稍避远了些,先是怒斥,继而又是一番语重心长。 众将面色各异,看着王彦章在那边对着那将领又是拍肩,又是拍自己的胸膛,显然是在许什么承诺。 在场众人都有武力傍身,最次的都是中星位,而元行钦和余仲二人,前者已是小天位,后者也差不多,自然听得见王彦章在说什么。 什么“此战我记你首功,只委屈这一回……”,什么“能不能压住元蛮子就看这一次、别看余仲那厮在旁边一言不发,肯定也是一肚子坏水……”等等,都只是被众人听了个七七八八。 元行钦尚还好,他从投效萧砚开始,和王彦章互怼的场合就不少,自是早已习惯。 但余仲却是马上臭着一张脸,显然是被王彦章戳中了心思。 末了,事情终于说定,王彦章遣麾下副将回去替他接管兵权,他本人则继续领六百龙骧军以及各部马军一共两千作为先锋。 最后,他还牛气哄哄的瞪了元行钦一眼,同时不忘对着余仲嘿笑一声。 二人自是脸色一黑,若非是萧砚在场,或许三人真要斗上一场不可。 萧砚当然乐见麾下诸将为这种事争执,众人心气高涨,他这个统帅反而才是最得利的。当然,也不可一味的如此纵容,若是让众人心生间隙,他如今亲自坐镇军中倒是无事,但今后他难免会让诸军配合作战,若那会闹一个‘友军有难,不动如山’,可就不美了。 不过,当下来看众将虽然会斗斗嘴,但那也是因为各自的脾性不同,并非是真正的不睦。武夫嘛,难免糙了些,又是军中同僚,说话自不会那么顾忌。 且他们争这先锋,并非是单纯的争功,毕竟漠北局势到底如何,他们现在还真不怎么清晰,不见的前锋就能捞到什么大功。 不说其他人,只王彦章这厮,单纯就是嗜战! 一番闹下来,众人的气氛倒是活跃了不少,王彦章便指着山坡下不远处一支在雨中驻马不动的人马,嚷嚷道:“萧帅,这些厮不过一些花花太岁,你收容他们作甚?” 众人皆回首去看,便能明白王彦章所指的兵马是什么。 那是一支约莫千人上下的骑军,都没有着甲,且服色不一,俨然是一支杂牌军。 这部骑军,是由燕地本地豪强的子侄辈领着各自族中的骁勇之士,组建起来的一支投效军。 此次燕军平定,不少坞堡大族几乎是被打的彻底没了心气,在心服口服中,但凡幸存下来的豪族,基本都主动送自家的子侄到萧砚麾下投效,一波又一波,竟就凑了这么近千人,也便是王彦章口中的‘花花太岁’了。 除此之外,听闻萧砚大胜,诸如范阳卢氏等河北士族,皆是纷纷送来粮草军需。范阳卢氏作为‘北州冠族’,更是遣了几个主家子弟让萧砚随意使唤。 当然,这些人萧砚用不用是一回事,他们送不送又是一回事。且虽然名为投效,实则也就是送质子表忠心的态度而已。 “萧帅若不收,他们背后的家族,恐怕夜里都睡不着觉。”元行钦淡淡道。 王彦章捋着自己的大胡子,不屑的摇了摇头:“只怕是难用。” 萧砚却反而发笑,道:“这些人俱为大族子弟,燕地汉儿,从小弓马娴熟,如何难用?不过未曾好好整编罢了,加之收了他们,可安的人心岂止上万?你王彦章嫌弃,我倒偏要收下来用一用。” 王彦章干笑一声:“末将一家之言,当不得什么……” “行了,莫说什么废话了。” 萧砚用马鞭指着山坡下的大队骑兵,道:“按照先前计划,王彦章若抢着为先锋。你部就要加快速度,直扑古北口接管城防,进而控遏长城外局势,容后面大军可长驱塞外。” “末将领命。”王彦章先是拱手,进而又犹豫了下,道:“萧帅,古北口之前为那漠北王后所据,此番既然那耶律阿保机又跳出来,这古北口岂非已……” 众人显然也关心这个问题,便纷纷看着萧砚。 后者却只是一笑,而后道:“你只管去接手城防便是。” “末将明白了。”王彦章当即安心,进而马上领着自己的部将亲兵,拍马而去。 其一去,这山坡上便空了一大片,元行钦等人也马上次第领命而去,投入了这北进的万骑当中。 这一次北征,除却定霸都八千人全部动用外,尚有卢龙军两千骑、龙骧军六百骑、辅兵近六千,述里朵留下的漠北骑卒千余,加上那些地方豪强的千人,便已是近两万人的规模,且辅兵都是经由各俘虏来的各军精锐组成,必要时甚至都可以放手野战。 这一次,萧砚几乎是动用了幽州上下所有的战马。 须知道,他在渔阳就已俘获了数千匹战马,其后又俘获了李存勖一批,加上当初述里朵援助给他的几千匹,两万余匹战马几乎全部投入了此战中。也就是说,此战他麾下全是骑兵,加之他又将各军搜拢了一番,单是那种人马皆披甲的具装铁骑,都可以直接装备整整三千,且不提这整个两万骑当中,铁甲上身率已高达七成。 这一战,萧砚几乎穷尽了整个河北的兵马装备,两万骑兵的军需供应又耗空了冯道转运来的所有,甚至是整个河北都可以说被他耗空了。 若非是趴在大梁的身上吸血,萧砚或许都打不起这一仗。 但这一战,意义非同小可。 他必须要打。 “……” 大雨下,萧砚按住腰间刀柄,看着北进大军沉思良久,倏的出声。 “游义。” 已领着大部瀛洲不良人回来的游义从远处趋马过来,拱手道:“老夫在。” “让公羊左办的事,有回信没有?” “还没有……”游义思索了一下,沉吟道:“不过老夫有一言,不知天暗星肯不肯听。” “说来便是。” “老夫听他们说,大帅亲临瀛洲,便就是想看天暗星如何惨败收场。说实话,老夫跟随天暗星你行事已有两月,单只是这两月的快意,就已让老夫对你佩服有加。但正是这样,老夫才要劝你一句。大帅认为你会惨败,此行便定然是危险,何不就此收手?” 游义顿了一下,又道:“老夫上了年纪,话有些多,望天暗星莫要计较。” 萧砚笑了笑,只是道:“若没有大帅,你也认为我会输?” 游义犹豫了下,摇了摇头:“是输是赢,在我眼里,都不过半成。但若是老夫,眼下既然已得到了这河北,就不会再出塞。” “为何?” “之前说过,老夫等人在瀛洲,就已研究过你。高梁河那一战能胜李存勖,便是因为有那漠北王后助你,然眼下有耶律阿保机这一变数,也就是大帅所言的‘脱离棋盘的棋子’。他作为漠北王,当能让那漠北王后放弃助你。没有她相助,再出兵漠北只会得不偿失。” “你说的对,阿保机确实是我没有料到的变数。此人于我更是死敌,不管因为什么事,都会和我不死不休。” 萧砚沉吟了下,复又笑出声,道:“不过你又说错了,或许说,当是大帅算错了—— 这漠北,我从来只有王后一枚棋而已。 这变数在棋盘外,又怎能影响到棋盘内。” —————— 大雨滂沱,道路泥泞,一行人正艰难的走在荒野中。 韩知古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抬起头大喊:“雨太大了,可否缓一缓再走?” 前头,几个不良人顶着斗笠,挎刀转过来。 那领队人的脸上,却唯有漠然:“下刀子,也得继续走。” 韩知古无奈,只得安抚旁边的耶律尧光。 “二王子,要不要仆背你走?” “不用。” 耶律尧光却显得精神很好,但他的脸上这会还是稍有些不解,低声道:“我们,不去寻母后么?” 韩知古实际也稍有些茫然,但他只是小声解释道:“王后尚被耶律剌葛围困在横山,咱们也没法去汇合。现在,先去南面,等后面没有追兵了,我们安全落脚了,或就能去找王后……” 耶律尧光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其实他自始至终都显得很镇定,这点大雨对他实则不算什么。 他唯只是好奇,这些陌生的斗笠人,到底是母后从何处寻来的? …… 许久,众人终于止步。 却见前面的一条河水旁,有几处窝棚,里里外外约莫有十几人的样子,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在窝棚旁边,则是几十匹坐骑,正被几个同样带着斗笠的人喂着马料。 一人正在雨水中捧着河水豪饮,闻见动静,便抬起头来。 隔着雨幕,耶律尧光能看见那是一个双鬓斑白的老人。 但其却显得很是矫健,哈哈一笑,戴上斗笠。 “老子可算是等到你们这群小娃娃了,后头有多少追兵?” 那之前对韩知古很是冷漠的领队此刻却是很客气:“不瞒前辈,我们一路避走小道,真不知道有多少人……” “无妨,来多少杀多少就是。”那老人无所谓的一摆手,进而牵着马走近了些。 他盯着耶律尧光,稍稍摩挲着下巴。 “你就是漠北二王子?” 韩知古实则已有些警惕,他下意识想要将耶律尧光掩在身后,但后者却已兀自镇定的昂然答道:“正是尧光,你等,亦为母后招揽的能人奇士否?” “差不多吧。” 公羊左哈哈直乐,进而一把将耶律尧光拎上马背,然后又促狭的一笑。 “不过,是你阿耶的人。” (本章完) 第195章 两路(一) 狂风漫卷,层层乌云中隐隐有雷声轰鸣。 暴雨如注,遮人眼帘的雨幕被狂风卷的斜吹而下,使得伫立在草原间的一片树林都因此摇摇欲坠,似要拔地而起。 在这昏天暗地的天地中,一道人影则是踉跄奔走在树林丛中,一抹鲜血从他的下腹部不断的渗出来,却是混着雨水汩汩的淌流在泥泞的土地上。 若是细看此人的面容,就能通过他偏西域的容貌辨别出他当是一个回鹘人,加之此人身上还穿着一件料子极为粗糙的褐色法袍,便不难知道他巫师的身份。 然则,此时随着他慌不择路的踉跄而走,他身上那件本就粗糙的法袍却是终于被歪七扭八的树枝划拉的到处都是裂口,连带着其下干瘪的皮肤亦被划破,又平白添了不少口子。 但就算如此,他却好似完全察觉不到痛感,惊恐的眼睛只是不断四处瞟动,寻找着最容易通行,也最能够掩住他踪迹的道路而走。 他脚步慌乱,死死按着下腹的伤口,同时还不停的向后张望,显然是在逃避着什么人。 不过天空雷声轰鸣,四面又是大雨如注,整片树林都被狂风吹得到处都在作响,他哪里能在这形同夜间的天色下感查到半点动静,唯只能借着直觉逃路而已。 好在这种天色下,对方应当也不会追到他的踪迹…… 这巫师终究是跑不动了,他伤势难耐,能跑到此处已是不易,在神经稍稍松懈过后,马上就再坚持不了,遂支撑靠坐在一棵大树下,颤颤巍巍的从怀中取出一株草药,进而放在嘴里稍稍嚼了嚼后,就忙不迭的吐出来按在下腹部的伤口处。 然而,就在这刚刚舒缓些许的时候,他还未来得及进行下一步动作,脸色就突的呆滞起来。 视线中,一道高挑的兜帽人影缓缓从正前方走过来。 只见这兜帽人影的身上,亦是一件法袍,然而却显得甚为古朴厚重,下身的直缀袍裙遮住了脚踝,便只能看见一对赤足径直踏在泥泞中,不徐不缓的朝他走来。 在这高挑人影手中,则是一柄鎏金的三棱降魔杵,顶端闪烁着流光,能隐隐看见有一道波光正以这杵尖为中心,向四面不断的掠出。 一个头颅被扔到了巫师的脚边,却也正是一回鹘巫师的首级,干瘪的面庞上瞪着两只鼓鼓的眼睛,显然在死前看见了什么让他惊恐至极的东西。 这靠坐在树下的巫师便慌乱的向后倒缩,而后毫不犹豫,猛地将干枯的手指用嘴咬出血,然后不断在脸上涂抹,嘴中用晦涩的漠北语哆哆嗦嗦的念念有词。 “厥气盈满……黑白不化,人鬼和合……垂绝无顷,弟子愿献七成魂魄,拜请本坛恩主与弟子合形……” 他语速又慌又快,加之语言晦涩,旁人或许压根都来不及分辨,但却能很明显的看出,这巫师的身形开始缓缓鼓胀起来,原本干瘪的手臂也慢慢充满了肌肉,似乎他体内的气血突然被什么东西调动了起来,同时,一股缭绕的黑雾亦开始在他脸上萦绕。 但自始至终,那手持降魔杵的人影却都只是漠然的盯着他,甚至等到后者晃晃悠悠的弓背站起来后,才肃声道:“耶律迭剌既然将我引到此处来,他在哪。” 可回答她的,却唯有一片癫狂的沙笑声:“瞧瞧,多有神气的女娃娃,想不到这等废物的对手,居然能是你这等神女。来,让本仙尝尝你的魂魄……” 很明显,这癫狂的笑声,并非那巫师原本的声音。 不过马上,这笑声却突然停住,而后响起一道惊恐的声音:“恩主、恩主,此女是草原大萨满,莫与他交手,快带我逃……” “住口!” 方才那癫狂的声音瞬间提高,且在这声音之下,很明显能看见这巫师的脸变得狰狞扭曲。似乎他体内还有另一道人格,正不断与其争夺控制权。 而这被称为大萨满的高挑少女,却好似并未看见这一幕,仍旧只是漠然开口:“耶律迭剌,在哪。” 那巫师便弓着腰掩在大树后面,探出半张丑陋的脸来,尖笑道:“桀桀桀,想知道?女娃娃,你献一份神力,助本仙成神,本仙便告诉你。若不然,本仙吃了这废物,你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这一语而下,他便看见那大萨满沉默了下去。 他便弓腰钻了出来,嬉笑道:“如何?你又拿本仙无法,但本仙却能吃了他,你若不配合,看你拿本仙怎么办!” 下一刻,他嬉笑的脸色却是再次变得狰狞,那慌乱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已然哀求起来:“恩主,她真是大萨满,您这等的天神这几日已被她斩了七八个了……” “让伱住口!”这巫师突然原地暴怒起来,进而指着那大萨满道:“杀本仙?死的是你的肉身,不是本仙!这等神女在眼前,你让本仙逃?你该死!” “本仙倒要看看,她如何杀本仙。”巫师狞笑一声,道:“女娃娃,本仙就是不告诉你,看你能耐本仙如何?” 他叉腰狂笑,俨然没有方才那狼狈逃命的模样,若是让旁人看见,或许会真当这厮是一个什么野仙。 然而,少女只是稍稍歪了歪头。 那巫师的笑声便止住,眯了眯眼,同时手掌呈爪状,稍稍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进而,他便看见少女手中的降魔杵突然对他一指,口中响起一道空灵的声音。 “敕。” 一字而下,降魔杵上流光涌动,进而猝然荡出,若是从天空俯视,便能看见半边树林都因这波光而倏的一亮。 这波光自然也从巫师的身体荡过,但后者却已异常敏捷的向后倒翻出去,整個人趴在地上,两眼警惕的看着大萨满,俨然是防御性拉满。 但他马上自查体内,却发觉自己什么异样都没有,遂再次眯了眯眼,然后狞笑着起身:“狗屁大萨满,本仙倒要看看,你能……” 倏然,狂风当中,大雨斜洒,天边雷鸣滚滚,突有一道霹雳闪动。 下一刻,在巫师慌然的目光中,天际,一道雷电直劈而下,炸开几棵被狂风吹弯的大树,精准且暴力的正中他的头顶,而后便见一道电流贯穿其整个身体,直透地下。 层层雷电在地面无数的积水中爆闪,大萨满手中的降魔杵一挥,一面罡气便荡开了无数向她袭来的电光,进而层层折返回巫师的体内。 几乎没有什么惨叫声、也没有什么叫嚣声,甚至是巫师方才那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已全身模糊的倒下去,自始至终,竟是哼都没有再哼一声,且其全身宛如干尸,一滴血都没有。 天空依然还在下着暴雨,雷鸣声也已远去,但这树林内仍然有雷光闪烁,便能看见大萨满那兜帽之下,是一古朴的萨满面具,美轮美奂,精致无比,然而脸颊侧却是裂纹密布,显然是被重新修补过的。 她漠然的转过身,甚至都不需要去检查那所谓的恩主是不是真的没有死。 一路走出树林,便能看见这树林的四面还有数具尸体,都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一缕气息都没有。 她定定的看着西面,犹豫的思考了许久,开始迈步朝那边走。 —————— 往西,横山脚下,乌滦河岸。 王庭大营。 “废物!废物!全都是废物!” 大帐内,伴随着东西碎裂声,暴喝声不住的响起。 在这怒声下,无数娇美的侍女都是胆颤心惊的趴在地面,大气都不敢喘。 帐门口,则是几具已然被刀劈死的王庭侍卫,而尸体当中,耶律剌葛赤着上本身,手持着长刀怒眼圆睁,压不住怒火的来回走动。 “这么多人,竟看不住一个狗崽子,他怎么能够逃?怎么能够逃!?” 帐外,几个将领在大雨中跪在地上,只是不断的磕头:“大王息怒,俺们已经派人从各个方向去追了,定能把耶律尧光追回来……” “追?凭你等废物,能追到甚!?” 耶律剌葛被气笑了,倒是没有砍这些将领,只是把长刀一丢,然后也不管这些人在外头淋雨,看向旁侧:“老三,你看,没了你,这些废物真是什么事都干不成,本王是实在不得已了,才把你叫回来,并非是存心想耽误你收拾那位小侄女。” 旁边,穿着兜帽法袍的耶律迭剌端坐在交椅上,咳嗽了两声,平静道:“无妨,我阵势已摆下,她只要入阵,就轻易难以脱身,后面再收拾也不迟。” “那便好。”耶律剌葛豪迈一笑,道:“本王之前还当这位小侄女有多厉害,哼哼,神女转世,也只有述里朵那贱人敢夸口了,在三弟面前,还不只是一个小娃娃?” 耶律迭剌捂着嘴咳嗽了下,却是沉默不语。 但前者并未发现这一细节,只是仗着腰来回走动,道:“既然收拾那位小侄女不急,三弟便替本王走一趟,去把那狗崽子擒回来,如何?” 说罢,他又指着帐外的一众将领,不屑的冷笑道:“指望这些废物追,还不如当那狗崽子已经去和他爹在渤海相聚了。” 这大帐内的人当然知道他在开玩笑,耶律尧光出逃才两日,怎么可能会跨过千里到渤海,更不可能寻到他那位父王。 外面的将领听出了这句指桑骂槐的话,便纷纷无地自容的埋首下去。 不料,耶律迭剌却是直接拒绝:“这一次大王急召我回来,我就已预料到必有什么紧要的事,此次回来,便带回了两名巫师,这追人一事,大王让他们去做便是。” 耶律剌葛豪迈的笑色稍稍僵下去,显得有些阴沉,但最后只是背过身道:“倒是也行,不过这件事实在紧要,述里朵二子,尧光独受她看重,是为让她不敢轻易逃窜的手段,且本王也不想让阿保机还有子嗣在外……” 说了这么多,他不过还是想让耶律迭剌亲自去追人,但却没有直接提出来,只是道:“那两个回鹘巫师,靠谱否?” “不逊述里朵身边的大贺枫。” “那便好吧。”耶律剌葛背对着的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也并未多言,只是喝骂外头的将领:“没听见?还不快去追人!?” 外面的人自然一哄而散,跟随两个木着脸、一身褐色法袍的巫师而去。 耶律剌葛稍稍安下心来,然后又豪爽一笑:“老三这是,不放心小侄女那边?” “我亲自坐镇,难免要稳妥一些。” “对付她,应不算什么难事吧?”耶律剌葛眯上眼睛,有些警惕起来:“本王这次召你回来,可是误事?需不需要本王派人去祝你?” “无妨。” 耶律迭剌平静的一摆手,起身向外走:“就算有些棘手,大王也只管静候佳音即可。” 因为其戴着宽大的兜帽,耶律剌葛并不能看清其脸色,但毕竟听其语气平稳,遂还是放心下来,而后笑道:“是了,有老三出马,本王有什么担心的。 老三你只管专心对付她,待本王擒了述里朵,让她们母女团聚!” 耶律迭剌欠了欠身,走出大帐。 但他恰一出了大帐,便摊开手掌,盯着掌心的一滩咳出来的污血,看了半晌,冷哼一声,孤身走入雨幕,匆匆向东而去。 而待他消失在帐外,耶律剌葛也才冷着脸召唤下头的一众将领。 “传本王的令,让山上继续猛攻,既然已经破了前寨,这等大雨,箭矢无力,正是破后寨的好时候!” 他赤着身走出大帐,冷冷看着横山的方向。 “不论如何,也不能走了述里朵。” 几十个王庭将领便纷纷接令,拍马而去。 —————— 横山,山坳隘口。 阵阵喊杀声在雨雾中不断作响,似乎没有断绝的时候,兵戈相击声更是在隘口中隐隐回荡。 显然,对比前几日,这声势又逼近了不少。 好在述里朵之前让赵思温立寨的时候,是里外两层都做了寨墙、箭塔,傍着山顶上还立了一座大寨,这也便是耶律剌葛口中的后寨了。 雨幕中,述里朵穿着软甲,冷面立在望楼上,只是死死盯着那雨雾中不断拼杀的两派人马。 但她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是死死攥紧,显然是有些紧张。 好在最后,王庭的兵马终究是被击退,赵思温领着兵马追击了一两百步,继续退守大寨。 “呼……” 述里朵松出一口气,攥紧的手掌也松开。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背后竟已生了一层冷汗。她犹记得上一次如此紧张,还是在泃水岸侧的望楼里被萧砚逼得退无可退的时候。 可这次紧张,当也该和萧砚有几分关系。 他的兵马迟迟未到,她便就要寨破被擒,下场可想而知…… 述里朵独自立在望楼上,沉思了许久,紧了紧身上的软甲,恢复了那面威严的模样,才下望楼去巡视各营。 如此危急关头,寨内的漠北军再没有军心,也早就被她压上了战场。毕竟彼时寨破,耶律剌葛对他们所有人,都不会手软。 她有些心绪不宁,或许是方才看见王庭大军差点杀进来,又或是她遣出世里奇香已有近八日,却仍然没有萧砚大军的消息传来。 总之,她的信心也在等待中,日益被消耗、缩减。 更何况耶律尧光还在山下,她之前因为此事错失了最后突围的时机,眼下更是不甘心如此退去。 她膝下二子,长子耶律倍太像他父亲阿保机,有自己的主见,已经不如耶律尧光那般好培养,所以述里朵向来都是把尧光视作下一代漠北王,毕竟她无法担保耶律倍日后继位后能够一切都听她的安排。 不过,眼下说这些,实际上也没了意义。 述里朵虽然已经极力维持着自己的威严,但脸色却仍然难掩憔悴,最终巡视大营也只完成了一小半,便返回大帐歇息。 即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骚动。 一道大嗓门响起,“你没说谎,大哥他真没死?” “捷捷,俺们可算是有盼望了……!” 述里朵蹙眉起身,向外走出去。 但不待她出帐,帐帘就被人粗暴掀开,继而就见风尘仆仆的世里奇香一身泥浆,脸上也尽是泥水,分外狼狈的被倾国、倾城簇拥进来。 但她却只是一脸激色,什么也不顾,更不见述里朵的脸色,便大拜下去。 “王后,奴见到大王了!” (本章完) 第196章 两路(二) 天空炸起一道惊雷,帐外的雨幕声愈来愈大,这场寒春后的第一场暴雨,终于是完全倾斜的灌注下来,雷声交杂着雨声,竟盖过了世里奇香那难掩激动的声音。 述里朵蹙了蹙眉,双手轻置于腹前,看也不看一同闯进来的倾国、倾城二姐妹,一对美目只是死死盯着世里奇香。 “你说什么?” “王后,奴见到大王了!”世里奇香一抹脸上的泥浆,亢奋道:“王后,大王回来了!” “俺们就说大哥……呃……那什么自有天相。”倾国一拍圆滚滚的肚皮,哈哈直乐:“旁人都说大哥陷在了渤海,被耶律剌葛这混小子追杀回不来,俺就偏不信。” “可不是咋滴。”倾城附和道,摸着耳边的簪花,亦是高兴的紧。 述里朵却只是美目虚掩,沉思着来回踱步了几下,进而对左右的两个侍女扫了一眼。 二者会意,遂立刻步出帐外守候。 “先起身。”她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欣喜,显得很平静,然后负手转过去,背对着世里奇香三人,望着一柄架在兰锜上的唐刀,片刻后,才道:“细细说来。” 世里奇香便站起身,踌躇了下,道:“回王后,奴七日前奉命南下去寻萧砚求援,正是经由古北口入檀州,准备先如王后你所言那般,寻到萧砚置于檀州的燕军主将,即卢龙军主将田道成。 然彼时奴恰至檀州横山城,还未来得及入营寻到田道成,就正值当夜燕军大乱。奴在山间上看的清楚,有一部人马里应外合,惊起了燕军营啸,卢龙军亦发生恶战,但不能及时制住,以致被裹走近万燕军……” 说到此处,她便又稍稍激动起来,声音也难掩喜意:“奴觉得此事蹊跷,盖因那发动营啸的联络号声与我漠北极其相似,便同时让人去跟上那大队人马,不料奴追上去,才发现却是……却是大王领兵!” “呼哈哈!俺就知道大哥能耐!”倾国摩拳擦掌起来,然后拍着倾城的肩膀,道:“好险嫂子没让俺们姐妹去渤海寻大哥,不然还得白跑一趟!” 述里朵缓缓颔首,继而微微侧目:“继续说。” “奴表明了身份,便直接见到了大王,大王见到奴也很高兴,他先问了王庭局势,又问了您的安危……” 世里奇香语速极快,道:“大王得知王后没有陷于王庭,便才放心下来,然后又得知耶律剌葛没有对两个王子下毒手,又甚是欣喜,还说了一句‘剌葛就是贪欲重了些,对待自家人还是好心的。’” 述里朵负手听过前半句,目光便从那柄唐刀上收回,然后折身坐在一面交椅上,不喜不怒道:“耶律剌葛倒确实是好心。” 前者知道自己此言不妥,遂连忙转口:“大王不知内情,想必还念着兄弟情谊,又得知二位王子无恙,才如此评价……” “大王对待族人宅心仁厚,本后清楚。”述里朵道:“挑重点的说,大王哪来的兵马,那近万燕军又是如何情况,本后要听详细的。” 旁边,倾国倾城却是抢着问道:“喂,世里奇香,俺们大哥怎么样?有没有瘦了?还能扛起一头牛不?” 世里奇香便是一愣,看向述里朵,后者听过二人的话,也稍稍一怔,而后面不改色的顺着此言问道:“大王本人如何。” “大王很好,且当时他正得胜,心情也不错,倒确实是瘦了些……” “捷捷,看来大哥还是受苦了哇。”倾城掏出手绢抹眼泪。 “可不是咋滴,俺当日就说不该让大哥南下的。”倾国一摊手,牢骚道:“眼下闹成这样子,二哥和大哥争王位,俺们好好的一家人,就因为这次南下被霍霍了。” 世里奇香见述里朵的眉头蹙起,便马上又道:“王后,大王麾下的兵马,除去年的残部外,还有一部渤海国的黑水靺鞨人……” “女真?”述里朵几乎不用思考,马上询问出声。 “对,正是女真人。”世里奇香解释道:“他们自称完颜部,首领是为一对兄弟,大王正是寻他们借了两千兵马,才能够从渤海绕回辽西。至于那近万燕军,是大王遣女真人趁乱夺了萧砚所立的燕王刘仁恭后,通过散播萧砚即将北进的谣言,才一并借势掳走的……” “完颜部……刘仁恭……” 述里朵缓缓点头,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动容,思索道:“也就是说,大王麾下已有万余大军?” “正是!”世里奇香欣喜道:“且根据奴观察,那两千女真人虽然器械不精,但甚是勇猛,不输我漠北勇士,可称骑战骁锐!” 旁边,倾国倾城却是按捺不住了,急声道:“你说了这么多,俺们大哥怎没和你一起回来?” 世里奇香便解释道:“当时大王正率军向东,奴虽已向他解释了古北口在我们手中,但大王言古北口被檀州遮护,檀州驻有萧砚的兵马,他固然掳了近万燕军,但多是不成军之辈,若是与萧砚交战,必会溃军损失大部,遂打算向东过喜峰口经滦河回我漠北。”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自家的王后,道:“大王还说了,王后您不需要再坚守此地,只管尽快突围即可。”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述里朵脸上的表情却缓缓敛下去,然后陷入沉思,似乎在思考什么东西。 反倒是倾国、倾城两姐妹此时纷纷摩拳擦掌起来,倾国个子高大,率先拍着胸膛道:“嫂子,大哥说得对,咱们别在这等着了,不如早些去和大哥团圆。俺们姐妹保护你杀出去,看谁敢挡俺耶律塔不烟!” “嫂子放心,有我们草原姐妹花在,没人伤的到你。”倾城同时也附和补充道。 这时候,述里朵才淡淡发笑,进而一挥手:“既然如此,你们便下去准备,等我们突围了,再寻你们。” 二姐妹自是大喜,两人也不需要行礼,折身就向外走,同时还互相嘟囔出声。 “可算是有盼头了……” “等大哥回来,看俺怎么教训二哥一顿。” “对,痛揍他!” …… 世里奇香看着两人走出大帐,便下意识沉默起来,立在原地,突然没了起初那激动、欣喜的心情。 “把脸擦一擦。” 待倾国倾城二人离去,述里朵的神色复又转为平淡,然后起身拎起一条自己用的毛巾扔给世里奇香。 后者接过,有些不好的预感,一时竟然忘了谢恩,只是埋头擦脸。 待她擦完脸上的泥水,述里朵才负手淡声道:“也就是说,大王麾下,只有两千女真人可堪大用?或者说,如今两千女真人都不足?” “还有近万燕军……”世里奇香下意识出声,却又倏的一顿,然后声音减下去,结结巴巴道:“尚有、尚有敌鲁将军与曷鲁将军的数百精锐骑兵,都是去年从王庭带走的,几经恶战,都甚为骁锐……” “也就是三千人?” 述里朵依然平静,道:“本后不算那女真人凿破卢龙军的损失,也不算箫敌鲁和耶律曷鲁麾下的具体人数,就当他们一共是整整三千骑。至于那所谓的近万燕军,本后也不算他们能不能战、是不是累赘、士气如何、军械如何、军需如何、各军指挥会不会听调度,只当他们是近万无甲的步军便是。 如此,三千骑,还需要遮护近万无甲的步军,然后还需要带他们北上出塞,入漠北和耶律剌葛决战。世里奇香,伱可与大王说过耶律剌葛麾下有多少兵马?” 世里奇香额头生汗,急忙就要解释。 但不待他出声,述里朵的声音就已突然稍稍拔高,美目里布了寒霜:“还是说,大王本就不打算与耶律剌葛决战?!” 世里奇香的手指微颤,垂下去的头完全不敢抬起,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进而干声道:“这正是奴要禀之王后的事…… 大王说,王后只管突围南下,领兵去与他汇合……近万燕军固然不能称得上强军,但也能挑选出五六千青壮出来,大王有信心在旬月之间简炼出一批真正的兵马。彼时,只要王后带着我们突围去与大王汇合,大王麾下就有货真价实的上万兵马……” 她吞了吞唾沫,显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但她头皮发麻,俨然是察觉到述里朵那双寒目正在盯着自己,便只能继续干涩出声。 “大王说,彼时我们有大军在手,固然不可与耶律剌葛抗衡,但耶律剌葛也不能够第一时间剿灭我们,且大王身为漠北王,王庭上下还有人心,当能逼迫耶律剌葛坐下来谈判……” “哦?” 述里朵笑了一声,然后似笑非笑的问道:“如中原人所说那样,不战而屈人之兵?” “正、正是。” 世里奇香突然发觉自己似乎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有些进退不得起来。 她额上的汗水不断渗出来,背脊却是不断发凉。 “我们和耶律剌葛谈判……”述里朵似是被气笑了,竟是没了方才那股寒意,只是笑着来回踱步,道:“然后,大王就可以通过这谈判争得一息喘息,逼着耶律剌葛把王庭和王位还给我们?” “非是如此……”世里奇香被这股气势压得愈加不敢抬头,结结巴巴出声。 “大王说,通过谈判,我们可以尊耶律剌葛为漠北王,但作为条件,耶律剌葛需得给大王一块牧场、一块地盘……而大王手中有兵马,又有刘仁恭,还可招揽燕地中有野心之辈入漠北……只需五年十年,大王当能重新复位……” “本后就知道、本后就知道。” 述里朵负手立住,笑了一声,进而突然唤了一声:“世里奇香。” 后者再也无法盯着地面,只得抬起头,吞着唾沫:“奴、奴在。” 王后脸上的笑意突然转为森森寒意。 “塔不烟和塔不花也就罢了,甚至是大王都罢了! 连你,是不是也以为,这场政变仅仅就是耶律家的家事?你是不是也以为,诸如塔不烟所说的那般,待大王回来,所有事就能言和,甚至她还能痛揍耶律剌葛一顿?!” “奴绝没有此意……”世里奇香立马趴下去,叩首在地面。 述里朵却只是寒声一笑:“你当耶律剌葛是什么人?他当他真不敢杀尧光?你当他真把大王放在眼里?本后告诉你,所谓政变,一朝而起,就是不死不休!莫说他是大王的兄弟,就算他和大王是父子,也敢做出弑父的举动来! 本后这颗脑袋不掉,耶律剌葛便是得了王位都睡不着觉!你当他真不敢拼着元气大伤和大王决战?!这厮眼里就没有什么漠北前途,他只管他的王位坐的稳不稳。休说是万余人马,就算大王手里亦有五万王庭大军,这厮有了如今的机会,也敢放手一搏!” 世里奇香叩首在地面,脸色惨白,俨然是不敢出声。 “还有——” 述里朵冷冷一笑:“你当刘仁恭是個什么东西?凭他的名号,难道真能掀起几十万人的燕地大乱? 你当那近万燕军为何要跟随大王北逃?” 世里奇香喉结耸动,干声道:“是因为……萧砚……” “呵,你还知道为什么。” 述里朵一脸寒意,道:“这所谓燕军,浑水摸鱼者不计其数,惧怕萧砚秋后算账者更是数不胜数。若没有萧砚要杀上来的消息,你真以为这些人会因为一个刘仁恭而离开世代所居的燕地,裹着流民来我漠北求活?” 世里奇香肩膀颤抖,已是遍身生寒。 但马上,述里朵的冷笑再次响起。 “还有——” “大王不清楚也就罢了,你跟在本后身边难道还不清楚?你当此事过后,萧砚还会给机会让我们在燕地募人?什么招揽野心之辈,萧砚连中原朱温都敢忤逆,这整个燕地,还有比此子更具有野心的人?你当此子为何要做出这一养寇自重的把戏,又为何非要本后遣人助他生乱?” “奴、奴……” 一套又快又急的追问下来,世里奇香已是彻底失了心气,语无伦次道:“奴见到大王,一时惊喜,没有想到这些东西……” “所以——”述里朵虚掩美目,缓缓道:“你,没有向萧砚求援?” 轰隆…… 雷声再起,偌大的主帐内,霎时静谧无声。 外面的雷雨声一道又一道传进来,间杂着甲卒快步跑动的声音、远处隐隐的喊杀声。 世里奇香面如白纸,颤身不语。 “哈。” 述里朵自嘲一笑:“其实也不用问,此子若是出兵了,你不可能撞不见……本后就知道,这天底下,没人能懂本后。 大王不能、你不能。他,果然也不能。” “王后,突围吧……”世里奇香终于泣声道:“奴是罪该万死,但起码大王真的回来了。奴此次南下已打听清楚,萧砚养寇自重的把戏被中原来的一个大官耽误了许久,他连此事都处理不及,怎么可能还会出兵……” “突围……” 述里朵自嘲道:“又有什么意义?本后若走,尧光在山下必死无疑。不止如此,耶律剌葛听见大王回来了,恐怕就连倍儿都要下死手。大王麾下万人?呵,不过三千兵马外加近万累赘罢了,本后相信大王在旬月间是能练出模样,然无辎重无器械,更无钱粮,他们燕人凭什么为我漠北卖命?” 说罢,她便像是终于气势一泄,或者说,方才她质问世里奇香的十几个问题,或许就是在质问自己。 “满盘皆输。” 述里朵脸色突然愈加憔悴,一双凤目也没了威严,疲惫的坐在交椅上,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再坚持下去。 “王后……”世里奇香死死的磕头,泣声道:“奴该死,奴该死……” “你没错、大王也没错,谁都没错。”述里朵疲惫道:“只是本后输了而已。” 说罢,她又惨然一笑,自问自答道:“甚至,本后都不知道输在了哪一步。或许是去年的南下决策?又或许本后不该南下救援大王?又或许,不该与虎谋皮和那人合作……” 其实她很明白,如果没有萧砚横空出世,这一切早就在去年阿保机领兵南下援助刘守文的时候就结束了。彼时刘家内战,漠北帮哪家,哪家就会得胜,漠北也会从中得到无尽的好处。 但,没有如果。 莫非是天意…… 述里朵自嘲摇头,却在这念头升起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部族里祭司说她这一生必会权倾天下,成为武皇那般的女人。 念及此处,她便怅然一笑,俨然是不再相信这句话。 前面,世里奇香仍还在泣声磕头:“王后,奴罪该万死,但求王后莫要气馁……王后何不信大王一回,此番突围出去,蛰伏十年、五年!大王定能重新入主王庭……” “尧光呢?”述里朵凝视着世里奇香。 她很清楚,就算阿保机重复王位,但他不可能什么都听她的,诸如漠北今后的发展,更不可能全凭她一介妇人做主,所以她才会极力培养耶律尧光。 耶律尧光死了,甚至是耶律倍死了,她近十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不提她已然三十岁,就算今后能够再培养一位新的阿保机接班人,但她还能有这个心气么?还能有这个时间么? “……” 世里奇香不能答,却显然是要述里朵舍弃耶律尧光和耶律倍。 “下去吧。”述里朵心如死灰,随口道:“本后会考虑。” 世里奇香却不肯走,俨然是害怕自家这位王后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抉择来。她比所有人都清楚,自己服侍了二十多年的这位王后,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帐中陷入静谧,述里朵听着外头隐隐作响的喊杀声,却是惨然一笑,疲倦的起身,去看那柄唐刀。 进而,她缓缓抽出刀锋,却见寒光闪烁,杀气逼人。 “王后!”世里奇香一惊,慌然站起身。 当啷—— 述里朵将那唐刀扔在地上,摇了摇头:“错在本后,不该信他。” 前者恍然的怔住,这半年来,她无数次想听见王后说这句话,但偏偏此时听过,心中却唯有一片凄凉。 “出去吧,本后一人静静。” “……是。” 世里奇香向后倒退,眼睛只是盯着自家王后,却见后者脸上竟然第一次出现了茫然之色。 她心中苦楚,只恨不能以死谢罪,但大敌当前,她若是死了,或许真没有人能够护着述里朵突围出去了。 然则,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片刻后,一守在外面的侍女匆匆步入大帐,似是没看见二者脸上的表情,只是垂首道:“王后,有细作从后山闯进大营,已被遥辇将军拿下,不过此人声称要见您。” “不见。”述里朵疲惫的一挥手:“斩了吧。” 世里奇香却突然发问:“此人是哪派的细作?” “遥辇将军不知,但此人身着我漠北的服饰,却并非我漠北人。” “快带他进来!” 世里奇香便急忙看向述里朵:“王后,或许是大王的人,不妨见一见?” 王后不悲不喜,只是漠然。 前者也不知再能说什么,却借此留在了大帐中,不再离去。 须臾,一汉子被遥辇弟弟拎着走到帐口。 遥辇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奇怪的看了眼满身泥浆的世里奇香,进而嗡声道:“王后,人带来了。” 述里朵勉强摆出威仪,扫了眼长的平平无奇的汉子,漠声道:“你冒死闯入我大营,只为求见本后?” “倒也不算冒死。” 不料,那被捆住的汉子却是先扫了眼那地面的唐刀,而后才笑了笑,道:“且也不算是求见王后,不过是有人又把脏活推给我了而已?” “脏活?”世里奇香警惕的挡在述里朵身前:“你是何人?” 那汉子洒然一笑,进而道:“王后或许听过我的名字。” “说来。” “巴尔。” 突然,述里朵猛地起身,死死盯着汉子,一脸惊疑。 世里奇香亦是懵然,巴尔此人,怎么有些耳熟? “当然,在下还有一个名字。”那人眯眼而笑,道:“萧砚么,习惯称我三千院……” 述里朵眸光一闪,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让我告诉你。” 三千院抬起头,看着述里朵身后的地图,用下巴指了指:“突围,引耶律剌葛南下。放心,你的后顾之忧,已被解决了。” 世里奇香悚然一惊,忽地想起了“巴尔”是何人,然后再次惊惧。 后顾之忧…… “给他解开绳子。”述里朵先是吩咐遥辇弟弟,而后用手指死死攥紧掌心,看着三千院:“你是说,尧光?” “王后明白就好。” 三千院活动了下臂膀,然后意有所指道:“对了,他还托我告诉告诉王后。 两条路,王后总该做出一个选择才是。” (本章完) 第197章 只能南下,如此而已 横山大营当中,一批又一批堆积在一起的死尸已被大雨冲泡的发白,成流的污血经由雨水冲刷,一起淌进了沟壑当中。 述里朵站在望楼上,身上还是那件软甲,裹了一领黑色的披风,只是虚眸看着这景象,看着被组织起来的人手冒雨从寨墙上拖下来一具又一具尸体,推入沟壑当中掩埋。 其间一队队兵马穿梭往来,持盾向着寨墙上集结而去。 而山岭间却只是静谧,昏暗的天色下唯有一片雨雾,其中什么动静都没有,却又好像马上就会有连绵的号角声响起,从雨雾中再穿出一队队攻寨的王庭步卒来。 “你说的不错,这两日,耶律剌葛的攻势确实急了很多。” 述里朵定定的看了许久,才终于出声道:“不过,本后仍然不明白,你是如何说服尧光相信你的?本后教了他很多东西,第一件事,就是不能轻易相信他人……” 在她身后,三千院打了个哈哈,无所谓道:“不管王后是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的任务不过只是带消息给你而已。至于其他的,王后应当自己能判断。” 述里朵折身过去,稍稍敛了敛美目,“这也是他早已定下的计划?” 三千院做出思索状,摩挲着下巴,然后道:“王后只需要知道,萧砚从来没有忘记与你的约定便是。” 王后蹙了蹙眉。 她并不知道三千院这句话当中,萧砚从未忘记与她的约定,到底是哪一件事。是会出兵助她?亦或是会让耶律尧光顺利成为漠北王…… 一时间,她便陷入了沉默,似乎在计较权衡着什么东西。 三千院则是眼睛微微眯起,意有所指的问道:“所以,王后到底做好选择没有?” 说罢,他又眯着眼提醒道:“诚然,萧砚确实是因为幽州李振之事多耽误了月余,以致未能及时出兵。然而,他却也一直是知晓此方的情况,他知道你们受围,也知道王后你坚持到了今日。 不过,他更知道,王后一直拖着耶律剌葛不肯轻易退兵,到底是为了什么。” 述里朵冷着脸,平静道:“这也是他让你转述的?” “一半一半。”三千院随口发笑,进而双手环胸,道:“因为有我时时给他通信,所以萧砚虽然远在幽州,却也一直知道这漠北的情况……” 话毕,他又摩挲着下巴,突然后知后觉道:“或许,这也是他有底气拖到现在才出兵的原因?毕竟吧,我给他的信上,说的是王后还能够在耶律剌葛的攻势下坚持月余的。” “是伱?” 述里朵先是错愕,显然是被这句话给惊得失语。 进而,她的脸色愈冷,美目也带了些寒意,直盯着三千院的眼睛,“阁下若真在耶律剌葛营中,当知道王庭此番南下,足有五万之巨。” “可王后这大寨,不也是傍山而守?”三千院干咳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这营寨,道:“依我来看,倒真是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可见王后确也是早就做好了苦守的准备。” “无稽之谈。” “不过王后也莫恼。”三千院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在下坑了你一回,不也是替你救出了二王子?且王后你现在,不也无恙?” 述里朵盯着三千院,半晌后,突然冷笑一声,眯眼道:“阁下就不怕,本后用你去和耶律剌葛换个条件?” “这是王后的权利。” 三千院笑道:“我说了,我就是一个传话的,来此给王后多加一个选择而已。不过……” 他稍稍沉吟了下,摊手道:“王后将我擒了送到山下,给耶律剌葛说我是巴尔,恐怕耶律剌葛先要斩了王后的信使,只会认为王后在戏弄他而已。” “何意?” “王后当知道,这世间的东西,眼见不一定为实。”三千院折过脸,用手臂掩住几息,进而突然转过来。 述里朵心下猛地一突。 却见眼前之人,那原本平平无奇的面容倏的就变成了萧砚的模样。 一股让她莫名紧张的压力,突然就从心下升起,似乎是有一种在人背后说坏话却被人当面撞破的逼压感,让她的大脑不由自主的宕机了一下。 然而,待她再仔细省视,却见此人的眼神没有那般凌厉,气势也没有那般锐利向上,身形也大有区别。 她便复又冷脸下去。 三千院玩味一笑,然后也自知此举无趣,便揭开自己脸上的假人皮,而后又道:“王后现下当知道,我为何能够在耶律剌葛身侧,也应该知道,我为何能够救出二王子了?” 说罢,他便无所谓道:“王后要擒我去山下,自便就是。至于王后认为此举会不会扰乱耶律剌葛和晋国的联盟……王后或许能猜的出来,那位真正的巴尔,早已在耶律剌葛篡位后回返了晋国,所以才能有机会伪装他在耶律剌葛身边而已。” 述里朵蹙起眉,自顾自的沉思下去。 她方才第一时间就是怀疑这個巴尔到底是不是真的,盖因她早在幽州时就已知道耶律剌葛之所以能够及时政变夺位,就是因为其中有这个‘巴尔’在其中策划,但彼时萧砚也给她说过,王庭动乱与他无关,是晋国通文馆李嗣源在其中谋划的…… 现下来看,倒是串联起来了。 就是不知萧砚又从何处寻来了眼前这一能人,居然能无缝衔接那位已经回返晋国的‘巴尔’…… 三千院见她沉思,也不着急,然后指着山下道:“耶律剌葛的联营中,傍着乌滦河南侧的,是耶律滑哥的营寨。他这段时日被耶律剌葛日夜催促猛攻此面,折损了不少人马,又因为进展缓慢经常遭到耶律剌葛的大骂。王后应知道此人吧?” 述里朵听罢,淡淡道:“此人性格暴虐,本也是一介庸才,常常因为饮酒误事,故本后一直没有让大王重用他,他也便对本后怨恨至极。” “正是这个道理。”三千院道:“此人极想破寨,然而部下损兵折将,又日日被耶律剌葛责骂,早已是恼羞成怒,一回营便喝酒,一喝酒便打骂部下……” “阁下的意思是……”述里朵眯起了眼睛。 “突围的方向已告诉给王后了,至于王后突不突围,或是突围怎么选择,还望王后自处。” 三千院开始下望楼,末了,最后补充道:“对了,萧砚还有一句话忘记转达给王后了。他说,这漠北,总归只能剩下一家才对。” “……” 述里朵把住望楼的木栏,定定的望着山下雨雾,许久不语。 “王后,那人奴已重新命遥辇看管起来了。” 片刻后,世里奇香登了上来。 但见述里朵许久都没有回应她,世里奇香便也只是无言的立在原处。 “世里奇香。” “奴在。” “大王的意思,便只能与耶律剌葛和谈,当真不能与其重争王位尔?” 世里奇香犹豫了下,小声道:“王后,你也知道,大王麾下现今不过两三千锐士,与耶律剌葛和谈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短时间内,恐怕……” 述里朵缓缓颔首,然后再问道:“你说,萧砚若真救出了尧光,他会不会…… 本后是说,如果、如果本后当真反悔不与他合作,他会不会仍然北进,和耶律剌葛联手,诛灭本后与大王…… 毕竟,他手中,有尧光啊……” “……”世里奇香喉结耸动了一下,垂头不语。 这句话说起来是问她,不如说是述里朵在问她自己。 扪心自问,萧砚一定要和述里朵合作不可么? 这草原上,可不止她述里朵甚至是耶律阿保机,还有一个下限几乎没有、对权力更加狂热的耶律剌葛,此人可不在乎什么漠北荣誉和能不能崛起,更不在乎会不会背上弑兄的名头,谁能帮他坐稳王位,他就认谁,例如那位‘巴尔’。 且不提,萧砚手中现在还有了耶律尧光,再怎么说,耶律尧光都是阿保机的嫡子,若萧砚真有野心插手漠北,完全可以不在意过程如何,他只需要结果是自己想要的就行。 固然,从以前既定的计划来看,和述里朵联手是最好的办法,但萧砚眼下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 他若真是不顾惜什么承诺,完全可以直接踢了述里朵这个中间人,配合耶律剌葛诛灭了耶律阿保机,再等几年,或许就敢北上做了耶律剌葛,扶持耶律尧光这个先王嫡子上位…… 这便是三千院方才所言的那一句‘这漠北,总归只能剩下一家’后,述里朵所联想出来的东西。 时至今日,她已无法担保,那个胆大包天的李九郎是不是也有这个想法,不然他为何会早早的安排这什么三千院去带出耶律尧光? “本后不能赌……” 许久,述里朵喃喃自语。 世里奇香拱着手,咽了一下唾沫,小心翼翼询问:“王后,那我们该……” 述里朵闭上了眼睛,怅然的苦笑一声。 “只能突围,南下。只能南下…… 他让这三千院来传话,哪里是给本后多一条选择,分明只是告诉本后,本后只能南下而已…… 本后错了,他不是不懂本后。他,是太懂本后了……” 世里奇香亦是默然,心下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但她明白,这一语既下,那位远在喜峰口的大王,已被抛弃了…… 但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一向认为自己聪明,却从来什么想法都被自家王后一眼看出,种种紧要也需要王后提点才能够终于明白过来。 这博弈的棋子,已经在萧砚手中越垒越高。 他手中有不可一世的百战之师,他手中有整个河北的资源,他手中有耶律尧光,除此之外,他甚至和耶律剌葛都没有直接的冲突…… 而漠北,只有四分五裂的局势,只有各怀鬼胎的三路人马,只有恰葬送了两万精骑的大败…… 甚至,王后还有一千漠北骑兵在萧砚的麾下,或许此时正在他的军中,准备北上替他扫荡漠北…… 但想到这些种种,世里奇香仍还是咬牙道:“王后,他两月不出兵,或许就是故意为之,就是故意想让耶律剌葛消耗我们的实力,就是故意想等到大王出现,我们不可与他妥协……” “然后呢?” “然后……”世里奇香声音一滞。 “一步退,步步退。”述里朵脸色冷冷,道:“昔日在泃水退了一步,本后就该知道,本后已经退无可退。漠北崛起之基一朝崩塌,局势糜烂至此,王庭分崩离析,耶律家陷入内斗而忽略外敌,已是不可挽回之态。” “耶律家宗室庞大,大王的兄弟、叔侄,甚至是远亲,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暗地里觊觎王位,抓起一个耶律剌葛,底下能扯出无数个耶律剌葛!本后问你,我们若此番听信大王之言与王庭和谈,就算顺利夺得几年的时间慢慢壮大,然几年后,大王真会对他耶律家痛下杀手尔?” “奴……” “不会。” 述里朵面无表情,道:“大王不是本后,他也成不了本后。” “本后这些年一直在暗地里想要拔出那些钉子,都被大王阻拦,本后已然预料到,就算此番耶律剌葛祸起,大王也不可能诛杀所有人。他是耶律家的儿子,他做不到……彼时就算我们重新积攒实力东山再起,但也不过是灭了一个耶律剌葛而已,今后如此反复,难道还要来个诸弟依次生乱尔?” 世里奇香脸色发白,她有些不敢听下去,这等想法,之前王后从来没对她说过,也不可能对她说,她就算是陪伴王后长大的贴身近侍,也不敢听此等诛心之论。 但述里朵本就不是说给她听的。 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借萧砚之手,本后便能,肃清所有。” “……”世里奇香低下头,不敢出声。 她并不知道这一句‘肃清所有’当中,包含了谁,其中又有谁。她只知道,王后已然被局势逼迫的下定了决心。 “世里奇香。” “奴、奴在。” “你信不信,本后,能让漠北重新崛起,超过回鹘汗国、超过突厥汗国,成为真正的,草原雄主。” 听见这一问,世里奇香却是毫不犹豫的点头:“奴信!” “去召集赵思温他们,本后要突围南下。” 述里朵面色冷冷,一拂披风,迈步走下望楼。 她知道。 从此刻,才真正开始与萧砚进行博弈。 这个过程会很长,她必须要保证王庭和那个王位,在她手中。如此,她才能够和萧砚进行讨价还价,进行斡旋。 末了,她却突然猛地回头,望向南面。 目光中,她似乎透过千里,看见了那个不可一世的青年,那个让她折戟沉沙的男子。 只能南下么…… 李九郎,本后,这是最后一次退步。 (本章完) 第198章 走,接你母后 雨雾中,天色已渐渐的黑了下来。 乌滦河侧,傍着南面的一座大营内,正隐隐响起哀嚎声,间杂着喝骂声音,却是又盖过了所有哀嚎声。 “肏他娘的!” 耶律滑哥披着一件貂皮大衣,内里几乎没有内衬,就是一面大骂,一面踹翻了一张桌案,其上的杂物洒了一地,大半块羊腿滚落在地上,沾染了污迹。 营门口两侧,几个小部落的酋长之女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耶律剌葛那个王八蛋,总催某去猛攻、猛攻!老子攻他娘!” 耶律滑哥嘴中散着浓厚的酒气,稍有些醉醺醺的模样,却只是不断发泄着自己的怨气,“老子半个月死了上千人,他不说给老子支个几千兵马,就平白让老子的人消耗!说甚大雨箭矢无力,他娘的述里朵那贱人使不出弓箭,老子同样也使不出! 肏娘的攻一趟就要死几百人,再来几趟,老子还当甚可汗!耶律剌葛这個王八蛋,就只想着顾他自己的王位、顾他自己的大可汗之位!” 左右有他的几个心腹将领,这会同样有些不岔,皆是愤懑的表达自己的不满:“刚才,大王又派人来催,令俺们明早擦黑就上山攻寨,同时,大王还对今日战况不满意,说俺们明明马上就要攻进去了,却轻易被赵思温又逼了下来,责骂俺们为何不多坚持一刻钟……” “老子肏他娘!” 耶律滑哥不尤再次发火:“让他去攻!让他去攻!老子今日派了一千人攻寨,上去就死了三百人!你让他耶律剌葛的人死上三成,看他会不会溃!” 说实话,耶律滑哥麾下能够达到伤亡百分之三十才溃,确已是漠北一等一的悍卒了。 对漠北的军队而言,一般伤亡到了十分之一,基本就已是没了士气,或许阿保机麾下的兵马要更能战一些,但也差不到多少。所以这也是女真人在损伤过半后仍能发起冲锋,便让世里奇香赞为不输漠北精锐的原因。 平心而论,在发狠誓要擒下述里朵的情况下,耶律滑哥已经做到了竭尽所能,不论是对麾下的部将严厉要求,更是不惜把自己的财货拿来犒赏主要的几个心腹将领,为的就是能够早日破寨擒住述里朵。 但偏偏连连恶战,那述里朵的寨子每每看起来都要摇摇欲坠,最后却总还剩下一份韧性,逼得耶律滑哥不断损兵折将不提,作为前锋主将,他还落得日日被大骂的下场。 想他同是耶律宗室,每每大开军议,都被耶律剌葛当着无数人的面训得体无完肤,还有甚脸面可言? 想到此处,耶律滑哥再不能忍,一把砸下手中的酒杯,勃然大怒的就要出帐:“某今天非要去和耶律剌葛讨个说法!若没有某和几个兄弟,他能坐上王位!?” 此话一出,旁的几个将领却是倏的酒醒大半。 耶律滑哥一时酒意上头可以理解,他们私下里附和自己这位主子发发牢骚也自无不可,但基本的脑子还是有的。自家主子若是因为一时意气去大骂一通耶律剌葛,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下面的将领。 须知道,就算死上再多人,在前头攻寨的,到底也还是他们这些将领啊…… “滑哥可汗莫要意气行事……这几日大王也发了狠,连自己的部族军都压上去了不少,你去大营能讨到甚说法,且先忍一忍……” “是啊、是啊,破寨就在这两日,可汗万不可因为此事闹得与大王不快,王庭上下,眼红可汗地位的可不少……” 几人冲上去,拉的拉、抱的抱,好歹是安抚住了耶律滑哥。 后者自然明白自己去大营闹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无非是觉得自己丢了脸面,不想在手下面前折了威风而已,这会稍稍被劝,便借着坡就下来,同时一面大骂,一面兀自让那些酋长之女给自己斟酒。 但终究是有些怒气,他便一把拽过一平日里较喜爱的女子,狠狠按在自己胯间,同时凶狠发笑:“待某擒了述里朵那贱人,看耶律剌葛还能说甚!” 说罢,他又醉醺醺的狞笑一声:“你等也多多卖力,若是某第一个破寨,述里朵定要先落在某手里,待某高兴了,也让你等试一试那堂堂地王后的滋味。” 众人皆是意动,他们早知自己这主子对述里朵又惧又恨,同时在惧怕中又分外觊觎,但往常耶律滑哥都只是鲜少如此表露,想必今日也是因为受了大怒又因为酒意上头,才如此许诺,说不得转头就不认账了。 但就算如此,这帐中的几个将领却也是低头互相使着眼色。 那可是地王后述里朵啊…… 在草原上,她的威望几乎能和阿保机持平的人物,高高在上,在以前,连耶律滑哥在她面前都只能唯唯诺诺,和蝼蚁没什么两样,更别提他们这些甚至没资格面见她的部族将领…… 对如此人物,莫说是能碰一碰,就算单只是有这个想法,就足以让人热血上涌,难以自抑…… 耶律滑哥看着众人的样子,亦是哈哈大笑。 他已是迫不及待的要破寨进去,抓住述里朵,逼迫那个贵气、威严、不敢亵渎的王后对他臣服,再由他狠狠羞辱一番。 单只是如此想,他手中几已是按住那酋长之女,粗暴的加快了速度。 众人自然是熟视无睹,纷纷啃着羊肉,喝着烈酒,都只是有些气息加重,想着明日若是发狠,或许就能一举破寨而入。 然而,就在这时。 一道慌乱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顷刻,便有一军官闯进来,进而不待行礼,就慌慌张张的出声。 “滑哥可汗,山上的人杀下来了!正由、正由地王后亲自率领,冲撞大王的主营!” “什么!?” 众将皆是一傻。 耶律滑哥也先是一愣,然后就觉得不可置信、荒唐至极。 但他耳朵灵敏,马上就听到了雨声中好似真有隐隐约约的喊杀声,再一看众将好像也听到了,便马上被惊得一把推开那女子,然后裤子都来不及提,就匆匆起身,醉醺醺的瞪眼大骂。 “啖狗肠,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某说了,让你们盯紧山上!” “夜里雾太重,俺们、俺们一时没防备……”那军官看着帐中这番奢靡景象,又想到自己领着人在外头冒雨巡视,实则心底里分外不岔,但当下也顾不得这些,便哭丧着脸道:“俺们,也没想到他们敢杀下来……” “肏!” 耶律滑哥一脚踹开身前桌案,摇摇晃晃的就急着向外走,同时大骂出声:“述里朵这贱人,居然敢去闯耶律剌葛的大营,脑子傻了不成!?” 说罢,他复又看见还没缓过来的众人,便又大喝道:“还愣着作甚!取某的大刀来,随老子出营,绝不能让这贱人先落到耶律剌葛的手里!” …… 横山,山岭隘口。 道侧满是尸体,若仔细看,便能辨出这些人都是身后受创,呈溃逃之势丧命至此。 这些驻在前寨的王庭兵马没有提防,几乎是在顷刻间就容后寨里的人马杀了出来,再加上夜间来不及和山下的大营联络,稍作阻挡就向山下败撤。 此时,上千骑摸黑立在隘口处,只是看着山下一阵惊乱。 但所有人都明白,山下的王庭各营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夜袭惊住了,并非是那所谓的营啸,毕竟山下这大营外遍布远拦子,真有什么异动,还不待人接近营盘,消息恐怕就已先传到了耶律剌葛的耳朵里。 不过如此就已足够了。 无数人中间,述里朵一身锁子软甲,头戴铁盔,因为并没有系披风,便显得少了几分华贵,多了几分飒爽。 当此之时,她哪里还有白日里那副憔悴模样,又哪里还有那副失去希望的样子。 这会,她美目沉静,面色冷冷,只是漠然看着雨雾中一支举着火把的骑队从南侧大营出来,驰往中军大营。 “王后,可以了。” 赵思温一拨缰绳,转头来看。 述里朵却仍然面色平静,盯着山下,待确实听见山下传来两军已经接战后,才轻轻按住腰间唐刀,进而沉吟几息,缓缓用拇指推出刀柄,最后拔出那柄唐刀,斩钉截铁的向前一指。 “突围!” “王后军令,突围!” 雨幕中,先是一道道沉声响起,须臾,就见到无数裹油的火把举了起来。 山道并不好走,甚而因为雨势显得有些湿滑,但上千骑汉儿军却终究还是慢慢提起了马速,然后在雨雾中,隆隆杀进了耶律滑哥还在不断朝外调兵的大营。 …… 山下,混战中,一道号角声呜咽从南面响起。 一身述里朵装束的世里奇香便猛地回头,昂首望向号角声的方向。 “王后已然突了出去!”她大喜过望,然后急忙看向旁边的三千院:“现下该如何做?” “还能如何做?” 三千院向着南面一指,“突出去,那边是耶律滑哥的大队,朝着他的方向突便是。” “你疯了?”世里奇香一愣,而后道:“耶律滑哥那面兵马最多,岂不难缠?” “听我的便是。” 三千院毫不犹豫的拍马一转,然后也不管世里奇香会不会跟上,更不理会那些述里朵麾下的漠北步卒逃不逃得出去,只是向着南面而去。 毕竟这些替述里朵吸引火力的漠北军,在三千院心里本就已经是弃子,或许在述里朵心中也是一样,安排世里奇香扮成王后,不单单是迷惑耶律剌葛等人,可能亦有迷惑这些漠北军的作用。 他拍马而出,在人群中突然以内力大喊:“不好!王后朝北杀出去了!” 混战中,这一道声音竟传了许远,所有人都下意识向着北面一望。 世里奇香亦是一惊,茫然不知所措。 “把这衣裳脱了。” 三千院一指世里奇香的淡紫貂绒外衫,而后再不说其他,自顾自就向南而去,眨眼就消失在了混杂的人群中。 不过就在下一刻,她竟真就看见耶律滑哥的大队突然疯狂向北调动,一路驰过,居然毫不理会向南突围的些许骑兵。 世里奇香恍然,虽然不知道为何,却是依令褪去那件极为眨眼的紫色戎服,领着剩下的人马向南而去。 …… “述里朵向何处去了!?” 耶律滑哥在马背上直起腰,在这夜雨中,只能看见到处都是火把,但一眼扫过去,竟全是王庭所部。 但他左右的将领却也只是一脸茫然,各自抹着脸上的雨水,都只是面面相觑。 “滑哥可汗!” 这时候,一骑从南寻来,在马背上急声道:“滑哥可汗,有一部骑军从俺们营区闯了出去,俺们方才寻不到你,已禀给大王,大王现下已经领人向南追击了!” “有人向南逃了算个甚,某只要擒到述里朵!”耶律滑哥一番冲杀已经醒了八分酒意,但张嘴还是漫天酒气,语气中也杂着怒意。 众人互相对视,都有些头皮发麻。 继而,才有人小心翼翼道:“滑哥可汗,那南逃的骑军中,会不会就有地王后……” 耶律滑哥的酒意瞬间惊醒。 这时候,大队大队兵马中,有一道喝声传来。 “耶律滑哥何在?耶律滑哥何在?伱竟敢擅离职守,以致营寨空虚,大王令你……” “肏!” 耶律滑哥回头望去,却见是一耶律剌葛身边的近侍,便勃然大怒,拍马过去,在后者与周遭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倏的一刀斩下。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咕噜噜的洒落在地上。 众人都是猛地呆傻住。 雨势中,耶律滑哥半张脸都被血洒满,杂着雨水不住的向下垂落。 他脸色狰狞,环视左右,狞声道:“某倒了霉,你等也不好过!当下之际,若追不回来那贱人,我们全要被耶律剌葛砍了脑袋!” 这一声吼罢,他提着一柄大刀就兀自向南猛地一转,然后狠狠的一抽马鞭,竟堂而皇之的从剩下几个耶律剌葛派来问罪的近侍中撞过,骇得那几人都是脸色一白,纷纷向旁边避让,已是不敢再说什么问罪的话。 再然后,他的一众手下亦是哗然一声,而后在各种各样的骂声中急忙跟上,大队大队还蒙蔽的骑兵便又被带着穿过整个战场,冒着雨转向南面。 …… “遥辇、遥辇!” 南面,好不容易脱困的世里奇香左右四顾,只见身后跟着的人马竟只剩下了几百骑,等她再去寻三千院,后者却已是影子都不见了。 “后头追兵跟上来了,你要做甚?”遥辇弟弟竟没有骑马,但笨重的身子反而跑的不算慢。 “我们兵分两路,我去寻奥姑,你引着追兵阻拦一二,确保王后安全。”世里奇香来不及多说,留下这一句,便立即分了几十骑向东而去。 遥辇弟弟丑脸一皱,回头看了看雨雾中传来的隆隆马蹄声,便一声不吭,只管向南而逃。 —————— 天空中响起一声鹰唳。 李莽走出屋檐,把手指放在嘴角,吹起一道同样响亮的口哨。 片刻后,一只神俊的海东青展翅落下,立在城头上,宽长的翅膀一抖,散落一片水珠。 “海东青!?” 角落里,耶律尧光惊奇一声。 但李莽没有理他,眯眼取下海东青足端的信筒,从中取出信件,折身回去,走进城楼。 耶律尧光倒也想跟进去,却被旁边的公羊左一把按住肩膀,然后笑眯眯道:“你不急。” 再旁边,韩知古欲言又止,但见左右两侧的不良人全身散着冷漠的气息,遂只是沉默。 城楼往里,几盏明晃晃的灯火中,几十条贯甲的将领按刀而立,都只是一脸肃色。 大堂上首,萧砚跨坐在一面交椅上,随手接过李莽手中的信件,先是一眼扫过,然后轻笑了一声。 再然后,他才终于出声,却是一口流利的漠北语。 “听说,你们的大王已经回来了,不知诸位知晓否?” 大堂正中,几个驻守古北口的将领单膝而跪,面面相觑,进而才有一主将嗡声答道:“禀萧将军,王后身边的世里奇香,两日前倒确与我等说过。”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诸位是对大王忠,还是对王后忠?” “自是……”几人犹豫了下,却都是看向自己的主将。 那主将余光扫过周遭,能看见有两个漠北骑将正堂而皇之的站在萧砚的右手侧队列中。 这两个骑将,是昔日述里朵留在燕地那一千骑卒的主将…… 他稍加思索,嗡声的叩首下去:“末将不清楚萧将军所言何意,末将只晓得,几月前王后令末将驻守于此,是为迎萧将军出关……” 萧砚不由失笑,而后颔首道:“起身吧。” “谢萧将军。” 那主将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后,才感觉从那几十个贯甲武将的威慑中缓过来。 “让公羊左带人进来。” “喏。”一武将大步出去。 须臾,耶律尧光被带着走进来。 萧砚却先不唤他,只是任由他在那里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打量自己。 他对着公羊左招了招手。 后者近前,嘎嘎怪笑道:“校尉,有何任务?” “喜峰口。” 萧砚站起身,轻笑一声:“劳烦跑一趟,这一次,不要出错。” 公羊左急了,低声道:“上一回是入了海,我没办法!这回要是再出错,我自己摘了脑袋给你当尿壶!你只管说,要死的还是活的?” “活着,碍眼。” 萧砚想了想,又道:“罢了……” “交给我便是!”公羊左不待他说完,重重的一哼,抬步就向外走。 萧砚不禁发笑,自然不会去唤他,而是看向了耶律尧光。 这时候,眼前这少年便察觉到室内几十道视线都望向了自己。 便是如他,在这陌生的环境中,面对着一帮比王庭诸将更有杀气的陌生武夫,都不禁有些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 他咽了咽唾沫,能明显看见左右有好几个漠北武将,但他们却没有看他,只是把头瞥向旁边,亦或者低着头像似没看见。 萧砚笑道:“你是尧光?” “正是。”耶律尧光却显得有些惜字如金,绷着脸,一言不发。 “听说,你和你母后的感情很好。” “正是。”耶律尧光犹豫了一下,追问道:“母后她,在何处?” “如你所见,我正要去接她。” “接她?”耶律尧光倏的一急,忙不迭的跟上去:“你是谁?” “我么,你今后就知道了。” “我可否一起?”耶律尧光便急急小声道:“那个阿翁,让我唤你阿耶,你是父王的兄弟吗?” 萧砚倏的顿步,蹙了蹙眉,抬眼一看,公羊左却早已跑的不见,便洒然一笑。 “当然。” (本章完) 第199章 塞外四野,凡山川河流,都已被大雨浇灌的变了颜色,唯有泥泞一片。 大股大股的近千骑士,此时正在雨中觅路前行,雨势极大,虽已没了滚滚闷雷,但夜色黑暗,道路泥泞,就算勉强撑起火把奔袭,也难免有夜盲症的骑士只能抹黑前进,这速度便怎么也快不起来。 其实,草原上的人,夜盲症的发生率要比中原人高得多,毕竟草原游牧民族,缺乏耕种的常识,自然不能像中原人那般在一年四季都能够培育出蔬菜瓜果,就算能够天天啃羊肉,该有的夜盲症也不会少。 虽然大部分人通过习武、修习内功,可以缓解这一症状,但对于普通部民而言,他们没有军饷,能保证自己家庭有草场放牧已是不易,哪里还有本钱去修习武功或者武术…… 所以对于漠北的人而言,夜袭绝对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这也是耶律剌葛就算再怎么着急,也只能白日才攻寨的原因所在。 但当下而言,夜里看不清的什么毛病早已被抛在脑后,看不见的自己举着火把摸瞎看路,会不会摔死全凭自己马术如何,看得见的则是紧紧拱卫着前军的述里朵不断向南疾驰。 盖因现下局势危急,已不容大队因为这么些许夜盲症的人而耽误时间。 大雨中,他们这些漠北精锐骑士手中的弓箭都已失了力道,唯只能倚仗着马术和后头紧紧咬着的王庭追兵厮杀。 但若论马术,赵思温麾下的汉儿军和党项等部族军又怎能和王庭的远拦子相比。 此时,后面紧追不舍的远拦子一人双马,若是战马稍稍力竭了,这些人竟然还能在如此雨势中从这一马背上跃到另一马背上,进而也不需要结阵,更不需要呼喝,抽出一柄柄长刀就直直咬着落在尾巴上的党项、鞑靼等部族军进行厮杀。 他们甚至为了追求速度舍弃了张火,盖因前头突围的大队中举了火把,所以只管直直咬着便是。 马队中,赵思温回过头,能听见呼喊厮杀之声在大队末尾响动,分不清是己方还是远拦子的兵马陷入了劣势,但凭借他的了解,那远拦子理当在骑战中不会吃亏,尤其是在这种追击战中。 大雨下,马蹄声杂沓乱响,几乎是盖过了雨声,不断有兵戈交击声响起,间杂着有人濒死前的惨叫声,这些声音都只是不住的扰动着突围南下大队的神经,夹在中间的骑卒便不时朝后望,马速自然多多少少会因此缩减下来。 却见南下这一路,跟在尾巴上的部族军中,举着火把的已经寥寥无几,不少火把因为主人身死,便一齐落下马去,空着身子的战马四下乱跑,嘶鸣不止。 “不行,这些远拦子怎的这般快就追了上来!” 赵思温眼见又有一队远拦子追骑从左侧后方逼近,俨然是要通过一波又一波的厮杀紧紧咬住他们,拖缓他们前进的速度,便狰狞大骂:“不要让他们再如此肆无忌惮!左军第一二队,去阻滞他们!” 汉儿军当中,即刻就有几道应令声喝起,然后旋即就有近百骑勒马调转方向,直直扑向正袭来的四五十骑远拦子,一时间又是一阵厮杀声响起。 事实上,这些最先咬上来的远拦子,每一队也不过二三十骑,正好是漠北王庭夜间在外巡视的一队编制,但架不住这些厮本就一直散在外面,也是反应最快的兵马,几乎是述里朵恰冲出包围圈,这些远拦子小队就在各自军将的带领下,不断应命从其他地方赶过来,汇入追击述里朵的行列当中。 刚开始几队,尚是不远不近的坠在后面,不肯轻易发动攻势,待汇过来的远拦子慢慢有了一两百骑的模样,他们即开始催趱马速,分几面咬住述里朵军中落后的兵马。 他们训练有素,马术又极好,每每都是从两翼散开,从不断向南的大队两边掠过,对在队列外面的骑卒施加杀伤。 几乎每一次有远拦子呼啸掠过,就有十余汉儿军或部族军的骑卒落马而下,然后他们居然还能够在这种泥泞的地面上高速掉头,再回头冲杀一轮,这一来二去两次掠袭,造成的杀伤倒是其次,对于拖缓速度来言,却是极为有效。 但赵思温放出来的两队汉儿军亦也有骑战底子,他们甫一脱离大队,就迅速合拢在一起,排成锋矢冲击阵势,然后极力控遏住坐骑高速冲锋,一次冲击就能将疏散且纵深浅的远拦子追兵凿穿,进而两翼席卷厮杀。 这么一个短暂的交手,虽遏制了追骑袭扰,但伤亡也是惊人,两方都是轻骑,恰一错开,便是各自杀伤近半,几十具尸体落马下去,无主的战马高声嘶鸣着四散逃开,雨中杂着血腥味,几乎是骤然散开。 骑军交战,与步军厮杀不同。 步军对战,便是一方不如另外一方,但只要军将有平均水准的约束能力,而所部又稍稍有些训练模样,两方交战后,单只是上去用人命填也能和一个高明许多、同样结阵的精锐步军相持一阵,毕竟步军作为个人在军阵当中并没有什么自由活动空间,只能依附军阵进行自保、厮杀。 步军战败,往往是因为军将约束不住才会进行溃散,但彼时两方结阵厮杀,其实互相的杀伤很少,步军只有溃散后,被敌人追击,才是一场战事中当中死伤数量的大头。 所以步军结阵而战,就算战阵经验远不如对方,厮杀本事也弱于对方,但也不是轻易能分出胜负的。 可骑军对战却截然不同,特别是这等两股轻骑之间的互相绞杀,看的就是各自的马上本领,看的就是各自能不能把控马之道玩出花,看的就是两方的骑战经验。 骑战中,便是再厉害的军将,也难以约束好自己的部下,骑战中机动空间极大,进退都是迅捷,几乎打的就是个人的骑术、同僚间的配合,一旦这方面不如人,那便是马上就能被对方冲散打垮,麾下各行其是,再难在战团中捏合在一处。 而这些王庭中的远拦子,本就是整個漠北当中,骑战马术最精锐的探马骑兵,早年间随着阿保机四处征战,打过的骑战不计其数,几乎是长在马背上的人,聚散自如,马背上厮杀精准且稳定,比之汉儿军的骑兵要高明许多。 此时他们这一小队二三十骑虽被稍稍冲散,但仍然能够在旷寂的原野中呼啸回转,却是已经死死咬住那派出来的一二队汉儿军。 再然后,便是又有一队坠在后边的远拦子马上跟上来,替先前那一队继续侵扰赵思温指挥的侧后方,显然就是要硬生生把这南下的大队死死拖住。 赵思温始终都在关注着这些难缠的远拦子动向,这个时候他个人也完全是无能为力,他很明显能察觉到远拦子后面有耶律剌葛的大队追兵正在不断逼近,遂当下并不是放慢大队速度和远拦子追骑对杀的时候。 在这万分焦急中,他也只能咬牙将麾下的精锐骑卒一队又一队派出,一次次遏制住追骑侵扰,稍稍幸运的,或还能回来喘一口气,但基本上派一队出去,就要被远拦子缠在外头奔动厮杀。 而被打散的远拦子,基本都会马上回返到后面的队列中,调换损坏的兵刃,更换马力充足的坐骑,稍稍歇息一下,等着下一次再扑上来厮杀。 就是这么一股近三四百骑的远拦子,就把他们上千骑拖得几乎是身心疲惫,被追杀了一路,都已不知有多少人散落在了外面,至于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几乎是只有天知道。 赵思温心下大急,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行,便提了提马速,奔到队伍最前头。 “王后、王后!” 述里朵从马背上回头望来,她全身都掩在甲胄下,雨水哗啦啦的顺着盔缨向下淌,当真是冰冷刺骨,但她唯只是一脸冷静,当下也沉静出声:“赵将军,如此不成,当要马上变更计划。” 这也是赵思温想要说的。 按照最初的计划,他们这部汉儿军护着王后闯出来,后面吸引火力的世里奇香当要继续阻挡后面的追兵,那里的折损可以不计成本,为的就是尽可能保住述里朵的安全和这部最后的精锐汉儿军,以及这当中绝对忠诚述里朵的一些漠北骑卒。 但当下来看,世里奇香那里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竟然就放着这些追兵直剌剌的追了上来,甚至是连后面的耶律剌葛等部,赵思温这会好似都已听到了那如雷般的马蹄声。 他目光警惕的向后一扫,似乎想要看穿这雨雾中的夜色,他作为漠北汉将第一人,不论是步战还是骑战,经验都是绝对丰富,当下就已嗅到了危险。 “王后,不能再容这些远拦子阻挠了,他们一人双马,马力要比我们充足的多,他们无所顾忌,只用缠住我们就行,待后面的大部追上来,若是从两翼夹击我们,可就危险了!麾下儿郎被拖了两个时辰,已是相当疲惫,届时就算绕开他们,也决计不能再逃多远!” 述里朵美目一眯,只是大声道:“赵将军,你想作甚?” 赵思温脸上便闪过决绝之色,突然同样大声道:“王后,这后面的追骑,交给末将便是!末将虽然不才,但是要回头拦下他们与耶律剌葛死战,倒还算绰绰有余!只是末将这一去,须得带上大部人马,末将恐王后身侧无大军遮护,又恐这点精锐儿郎尽数殆尽……” 述里朵美目一凝,沉声道:“本后不需要大军遮护,众儿郎亦只能勉力带出,然,本后不能失赵将军一人!” 赵思温却只是洒脱一笑,道:“末将是汉人,数年前降于漠北,本一介将死降人,是王后在大王面前保举末将。末将得大王及王后信任,一跃成汉军团练使,所施展的抱负比在汉地还多。末将所遗憾之事,便是未能早些助大王使漠北崛起,然末将深知,只要王后和大王一人存世,便终能让漠北不弱于中原诸雄! 今日,便是末将为大王与王后效死之日!” 说罢,他就在马背上一拱手,进而突然一勒战马,当即大声点了数个骑将,在数道应令声中,即已做出了分兵选择。 顷刻,整个大队便倏的从中腰斩而断,大部汉儿军在不住的‘吁’声中纷纷调转马头,俨然是自发的留了下来。 述里朵回头望去,只能隐约见到赵思温所部次第放缓了马速,转为便步,竟是连成了一条黑线挡在了追骑的前面。 所谓突围,便就是一直向前冲击,以快打快,因为只要冲出去就有机会。但留下断后,马速降低,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再想脱身,已是难如登天。 直到此时,述里朵才恍然明白,这些在她麾下的汉儿军,亦有一股漠北军远不如的骄傲所在。 他们作为汉儿,却亦能成为王庭主力,亦能在这草原上深深扎根,亦能在这草原上杀出一片偌大的威名,甚至被她这个王后在最后关头倚仗为绝对亲卫。 固然,他们已不属于中原,但许多汉儿军本就出生在草原,要么就是在中原活不下去,才投入草原之中。恰巧,他们也正好遇见了数百年来,对汉人格外看重的漠北王、王后。 作为与草原诸部格格不入的汉儿军,当此之时,已被激发出了绝对的骄傲,那是一种傲然于漠北人之上的荣光。 漠北人素来看不起他们汉儿军,可他们汉儿军,难不成就看得起他们漠北人了? 不论如何,当下之际,述里朵不管从前存了什么想法,这会只是对眼前这部愿意舍命为她效死的汉儿军大为震动。 可叹、可恨,这部可堪重用、几被她倚仗为最后力量的精锐之师,竟要因此丧于此处。 但她来不及多加感慨,知道自己不能耽误时间,只能领着剩下的一两百骑奋力提高马速,唯有向南而已。 …… 赵思温冷眼立在数百汉儿军正中,从雨幕中向前望去,只见也有一条黑线横列在远处,人马都在雨中吐着长长白气,正慢速而来。 很显然,看见有一部超过五百骑的大队留下断后,便是那三四百远拦子也不想再鲁莽冲杀,这个时候只是在原地恢复着体力,沉重的喘息着。 在两部中间,则是不知多少具尸体陈在泥泞地面,无主的坐骑漫山遍野都是,四面都是嘶鸣的声音。 赵思温及麾下的战马也重重喘息着,早已喂饱的马肚带都因为消耗太大而变得松弛,但所有人都知道此战必死,但凡有干粮的这会都是揣着干粮啃,要么就是抛掉了一些器物减重,准备决死一战。 此刻从横山下闯出来,已约莫连着一口气奔了两个时辰,雨势虽未小,但天色总归是渐渐放亮,雨雾中,便终于有铺天盖地的踏雷声传来。 一支极为庞大的骑军,已然逼近。 几在同时,那三四百远拦子便也开始躁动起来,马蹄刨着地面,似乎要马上冲过来。 赵思温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抬起手臂。 雨雾中,终于闯出了数不尽的骑兵浪潮。 下一刻,他的手臂便顿时压下去,两部纯由骑兵组成的队伍,便即刻飞快提起马速,狠狠的撞在了一处。 然而,成千上万的追兵,又怎会因为这么寥寥数百骑而耽误许久功夫,赵思温部,不过只能够遏制住远拦子的纠缠而已。 待两军接战,无数王庭骑兵当即一分为三,一部缠住赵思温的汉儿军,另外两部只是稍稍停滞,便绕过向南而去。 …… 耶律滑哥提着长柄大刀,几乎是完全没有在赵思温那里耽误上片刻功夫,他一眼就看出述里朵定不在此处,便只管向南冲便是。 当此之时,他竟已然冲在了所有追兵的最前头,盖因他作为先锋军主将,麾下骑兵战马配备最多,这会发狠追击述里朵,早已是踹了一半人马,供应剩下的人纷纷都是双马,有的人甚至是三马,一路追了两个多时辰,换马不换人,若是有累的吐白沫的坐骑,也只是弃之不顾,只管南下而已。 当下这会,他身侧已经从最开始的两千骑爆减到了只有五六百骑的模样。 但正是如此,他便是凭借着超高的机动性冲在一支支追兵的最前头,连耶律剌葛都不知何时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心中的执念,让他不顾一切都要擒到述里朵,便是上天入地,他拼死都舍得! “滑哥可汗!看前头!” 有一将领直直向前指。 耶律滑哥瞪大眼睛,却见层层雨雾中,有一部人马的影子终于显现了出来。 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些脱力倒地的坐骑,以及一些由骑转步的士卒,正纷纷抽刀向此冲来。 “哈!是述里朵、是这贱人!” 耶律滑哥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这部人马最前头的那一英姿非凡的苗条人影,便激动的全身颤栗起来,他看都不看那些冲过来的士卒,一提缰绳,裆劲用足,顿时就控着坐下的高大神驹冲上前去。 同时,他还不忘癫狂的大笑:“王后已没了马力,从左右包抄,截断她的后路,本汗看她怎么逃!” 耶律滑哥这一声喊的极大,几乎是贯彻原野。 护在述里朵两边的几个侍女脸色一变,纷纷惊惧的向后望去。 王后却依然平静的很,她长呼一口气,已经能察觉到有两部呼啸着的骑兵正从两翼绕上来,几乎是要截断她的后路。 后面,兵戈交接声已经响起,显然是再次陷入了厮杀。 再后面,耶律滑哥的笑声还在不断传来。 “大嫂,兄弟来看你了,可还认得本汗尔?” “嫂子,你快走,俺们姐妹去会会他!”旁侧,倾国倾城终于忍不住,她们实则也想不通好端端的一个突围居然搞成了这般模样,便只留下这一句话,一拍胸膛,勒马转去。 但述里朵并未因此显得多么轻松,她缓缓一勒坐骑,面不改色,从腰中抽出唐刀。 几名侍女和几十骑拱卫着她,亦是纷纷抽出长刀。 大雨中,一部几十骑的小队已然在折损了数匹战马下,赶到了他们前面。 事实上,就算他们不赶上来,述里朵等人也已经跑不动了,他们一行人在路上被不断纠缠,损耗的马力要比追兵高得多,中间已经换过一次战马,眼下马力已经到了最后的地步,却没有让他们喘口气的时间。 在计划中,述里朵他们理当是有时间甩脱追兵,然后寻一个地方休整再南下的。 但便是她自己,都没想到世里奇香那里压根就没有阻拦分毫,或许世里奇香也不会想到,遥辇弟弟会一战不接,就兀自逃命了…… “五十里…… “本后记得,再有五十里就是古北口控制的区域了……” 述里朵脸色平静,只是平静自语。 五十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个时辰耗尽马力,或许就冲了过去。 但现在的情况,却偏偏没有了马力…… 她缓缓打量着手中那柄锋锐的唐刀,犹记得这是昔日在幽州分离时,她向萧砚讨要的信物。 然则,此物在现在,对她唯一的用处,或许只能够在最后关头,自刎一用。 “王后,奴拼死冲散他们,您快走!”一侍女眼看着前头那部骑兵既不来厮杀,也不继续运动,只是挡在前头,哪里不清楚他们的意图。 “不。” 述里朵持起唐刀,铁盔下的美目英武无比。 “本后,亦能冲杀。” “事不成,或是本后的命也,还望诸位莫要怪本后。” 几个侍女唯有低声啜泣而已,便是那几十骑,这会也是无言。 一部又一部的追兵从两翼绕上来,耶律滑哥的笑声好似也越来越近,几乎是要杀穿挡在后面的护卫。 述里朵便冷冷一笑,勒马转向,手指只是死死攥着刀柄,俨然不打算轻易受辱。 念她堂堂王后,又怎会向耶律滑哥这等渣滓低头? …… 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几乎是就在耳边响起。 述里朵眼神锐利,只是稍稍眯眼,一步不退。 厮杀中,她已能看见耶律滑哥丑陋的脸仅距她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偏偏其好似就是要直直杀过来也似,手中大刀挥舞不停,竟是能和倾国倾城稍稍拼杀一二。 但他就是不急,只是慢慢指挥着部下磨着倾国倾城二女,而他自己,则只是在远处癫狂大笑,不时加入战团,砍去几人的性命。 转眼间,剩下的侍卫已然折损五成。 述里朵面色平静,只是盯着前方,闭上了眼睛。 然而,马上她就错愕。 这马蹄声,似乎不是前面雨雾中传来的。 大雨中,耶律滑哥所部显然也是一愣,纷纷茫然的向南望去。 雨声很大,几乎是厮杀声稍缓,耳中就只剩下了哗啦啦的雨声。 但除此之外,那犹如闷雷的马蹄声,却还是不断从南传来。 愈来愈近、愈来愈重。 马蹄声,笼罩四野。 须臾—— “喂,当真要战否?” 原本闭目只待在最后关头自刎的述里朵倏然一下睁开美目。 当此之时,她一点也不在乎那耶律滑哥好似已逼近她二十步之内,一点也不在乎什么狗屁的生死,只是秋波转过,看向南面来路。 雨雾之下,南面一道不高的丘陵上,层层叠叠的重甲骑卒,正滚滚直涌过山丘。一排排淬雨的丈长马槊直直举起,闪耀着寒光。 无数顶盔贯甲的骑士,则只是簇拥着一个身形挺拔的人影骑马走在最前面。 “南人?” 耶律滑哥亦是一愣,猛地勒停坐骑,却是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 视线之中,仰视过去,却见这重骑一眼望不到头,单是横面一扫,起码都有千骑上下。无数马槊高高举起,直冲天空,却是泛着无尽的杀气,让人忍不住颤栗。 这天地下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眼中停顿了下来,不论是厮杀声、兵戈相交声,都掩了下去。大雨滂沱落下,只是浇得四野一片寂静。 当此之时,这人影手中,一张巨弓已拉如满月,一支箭矢泛着森森冷意,正直面耶律滑哥的方向。 不知是不是看见述里朵望了过来,他便洒然一笑,一箭射出。 “那便,战吧。” (本章完) 第200章 王者 “那便,战吧。” 天地下的所有一切,都在这一语中停顿了下来,刚才还在死斗的述里朵护卫等人,还有耶律滑哥麾下的等众,这个时候都停住了拼杀。 然后,所有人便都呆傻的听见了一道因弓弦拉得太紧而使箭矢破空的‘崩’动声。 在人群之中,恰才反应过来的耶律滑哥几乎毫不犹豫,竟是什么也不顾,就要第一时间扑向述里朵。 然而,在他的视线里,却只见一支羽箭的破甲锥头狠狠的撕开雨雾,进而势如破竹的穿透无数细密的雨珠,猝然向着自己而来。 乍然间,他几乎是还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就已只觉自己的面门一阵剧痛,再接着,便只能看见眼前一片血红。 “噗。” 巨大的重力压着耶律滑哥魁梧的身形猛地向后倒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两只手捧着脸上从眼眶里透进去的箭矢,猛地爆出震天的惨叫声。 但惨叫声并未持续多久,下一刻,便立刻又有几支箭如连珠一般的破空而来,次第透入他身上的甲胄内。 这一下,耶律滑哥便只是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 在失去最后一抹意识前,他脑中所想的,也不过是‘这南人用的弓,到底他娘的有多少石……’ 在重甲人群中,耶律尧光呆呆的看着那一挺拔的人影,看着那连珠射出去的数支箭矢,已是呆了。 事实上,不止是他,便是那些耶律滑哥的麾下,这会都是呼吸一滞。 所谓大雨滂沱,在这种天色下使弓极易受到雨势阻碍,弓力缩减不谈,在射程受影响的情况下,准头也会大失水准。 但偏偏,就是那么一串连珠箭,穿过十余丈的战场,精准且暴力的径直当着他们的面,堂而皇之的射死了他们那狂妄、暴虐、几乎差点就要得偿所愿的滑哥可汗…… 何等神技、何等神力? 无数人睁眼去看,都只能看见他们那不可一世的滑哥可汗,嘴中喷涌出血,溅起一尺来高,然后一动不动,俨然是死的不能再死。 场中所有人都是悚然一惊,一圈骑兵被倾国、倾城姐妹轻而易举的砸死,已是有些慌乱。 小丘下,隔着数丈远的雨幕,述里朵亦是紧紧盯着那几乎可堪神射的萧砚。 她脸色如冰一般的冷,手中攥着刀柄,但贝齿却只是难得的死死咬着下唇,在方才那么一眼之中,竟是在刹那间流露出了那么一丝鲜见的女儿姿态。 她能察觉到萧砚亦是在看着她。 不过两人的视线在许远的距离里猛地一触,她便迅速分开,不再迎向萧砚的目光,然后稍稍抿嘴,眼中复又恢复了那一威严的模样。 但就算如此,她心下的跳动却依然剧烈,看着那远处躺在地面插了数支羽箭的魁梧尸体,才终于有了劫后余生的后怕感。 万籁俱寂中,成千上百的披甲重骑渐渐放平了马槊,站定四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只是落在了勒马立在大队骑士之前的萧砚身上。 萧砚当然不会多言,他虚眸一笑,进而戴上那具青铜面甲,提起架在鞍鞯旁的一柄精良马槊,倏的向前一指。 下一刻,沉闷的号角声便一道又一道响起,厚重的数千重骑碾过小丘,隆隆踏了过去。 在这期间,那余留下来的耶律滑哥残部早已开始拨马向北逃,他们都是轻骑,虽然心下恐惧,却仍然有人去拖动耶律滑哥的尸体到马背上。 然而几在同时,他们却又慌然四顾,却见左右远处的雨雾中,此时亦是响起层层的号角声,再定睛一看,便见是两支黑压压的骑军,正踏破雨雾而来,都同样在向北疾驰。 就算傻子都知道,这些南人骑兵是要截断他们的退路! 每个人都变了脸色,那一恰才把耶律滑哥的尸体拖到马背上的王庭将领更是双手一抖,一把将尸体推下马去,狠狠的用马刺一刺马腹,死命就开始向北逃窜。 在他们后面的层层重骑却只是不徐不缓,如黑色的风暴一般,平举着马槊,碾过草原,势不可挡的直直向北。 …… “母后!” 整个草原上,顷刻便只剩下了数百骑,倾国尚还在挠着后脑勺,回头一看,不禁一喜:“大侄子!” 她和妹妹倾城一并喜滋滋的迎上去,却见耶律尧光身旁的一骑不动声色的纵马上前,挡在了两方之间,进而在马背上对着述里朵稍稍一拱手。 “在下李莽,奉萧帅军令,护王后无恙。” 述里朵眸光微动,她扫了一眼耶律尧光,并没有马上过去相聚,而是对着李莽略略颔首,客气道:“李将军不必多礼,本后之前与李将军有过几面之缘,甚有映像。” 李莽一脸肃色,先是看了看倾国倾城二姐妹,这二女似乎看不清形势,硬是从他旁边绕了过去,和耶律尧光凑在了一起。 他眼睛一跳,又不知该如何阻止,便稍稍沉吟了下,道:“我等亦是随萧帅疾驰至此,萧帅知王后一夜突围南下甚是受累,之前令在下护王后回返古北口……” “无妨,本后尚有部将在北。”述里朵一拨马头,看着几已看不见的重骑影子,冷面道:“本后,也想早些随萧将军北进。” 李莽也并不坚持,遂向对着几个将佐下令,让他们指挥着剩下的轻骑靠过来,然后向旁边避开。 “萧帅知王后心忧尧光王子安危,特令在下护他第一时间来见王后,还请王后安心。” 这‘安心’二字,述里朵并不知道其中有几成意思,但事到如今,她并未有多的想法,只是松了一口气,对着头戴斗笠的耶律尧光一挥手。 “母后!” 耶律尧光是個重感情的男儿,加上被耶律剌葛囚禁了大半年,方才与倾国倾城相认已然有些眼眶发红,这会被述里朵呼唤,便跳下马背,向前跑了几步,脱下斗笠,在大雨中跪拜下去。 当然,自始至终,李莽都一直勒马在一旁不远处,虽背过了身,却依然有一丝监视的意味在里面。 述里朵长叹一口气,又欣慰又五味杂陈,下马拍了拍这个小儿子的头顶,勉强笑道:“无碍就好,母后这一年,所怕之事,唯有吾儿安危……” 耶律尧光鼻子一酸,却仍然只是一副勇敢的模样,昂着头,道:“母后,我也要随萧叔叔上马征战,讨伐二叔!” 述里朵一愣,下意识低声道:“萧叔叔?” “对,正是萧叔叔,就是他把我从二叔的手里救出来的,他是父王的兄弟,和父王一样勇猛,我很崇拜他。” “……” 述里朵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李莽以及几个不良人,眸光闪动了一下,直起身:“走吧,随母后回王庭。” “我就知道,萧叔叔一定能替父王杀回王庭!” 耶律尧光昂然面向北面,脸上有向往的神色,攥拳道:“只有像萧叔叔这样,堂堂正正的和二叔决战,才是真英雄!” 述里朵自然不置可否,只是面色平静的翻山上马。 倾国却追了上来,张口就道:“嫂子,世里奇香不是说,这萧将军和大哥……” 王后一脸冷静,打断她,道:“世里奇香收集的情报不准确,若真如她所言的那般,萧将军又岂会将尧光带来给本后?”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隐晦的看了眼后面正翻身上马的耶律尧光,很明显,后者并没有听见具体的对话。 “这样啊。” 倾国恍然大悟,心下一合计,确实是这个道理,便拉着倾城嘀咕了一阵。 述里朵却只是默然的垂眸,看了眼那一自己差点用于自刎的唐刀,又想起萧砚方才恰如天神一般降临的模样,更想起那一句‘那便,战吧’四个字。 待这个念头升起,她便又想起耶律尧光所言。 一时间,王后心情格外烦躁。 —————— 沿着草原向北,走过一路的尸体,便能看见一支约莫七八千规模的轻骑正在急速南下。 在这中间,一个将领便对着耶律剌葛大声喊道:“大王,再有四十里,就是南人古北口的控制范围,我们是不是该小心一些?” “本王早已打探清楚,南面燕地正陷入内乱,收拾乱军都来不及,哪里有甚危险?何况,本王麾下近万骁勇儿郎,来去如风,南人拿什么与本王争?” 耶律剌葛胯下是一匹草原都难见的骏马,衬得他很高大,往常也极为爱护,但这会他却已是焦躁的不住的狠抽这骏马,只为把马速提到极致。 可他胯下的骏马跑的是快,但身后的大军速度却只能保持一个度,再提也只有那样。他口中说着南人不可能北上,但终究还是担心会有意外,毕竟述里朵出其不意的突围,一副不顾耶律尧光生死的模样,显然是有了什么消息,便也不得不防,不愿轻易脱离了自己的大军。 他指着南面,大声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今日,就算真有南人杀上来了,本王也势必要擒到述里朵!你们谁能第一个擒到述里朵,本王就让他入王族!便是王庭的草场,本王也随他挑选!” 周遭的将领皆是一凝,纷纷狠狠一夹马腹,俨然是要带队脱离出去。 这时候,一骑从南而来,远远就高呼。 “大王,滑哥可汗已追到地王后所在!” 众人皆是一惊。 耶律剌葛却是大喜过望,几乎是爆喜,连耶律滑哥放跑了述里朵的罪状的瞬将遗忘,只顾着连连大笑:“好!好!好!滑哥这狗东西,本王果然没看错他!” 他这会也顾不得能不能脱离大军了,裆下一用力,就要带着亲卫兵马疾驰出去。 然而,几乎是那一骑报捷后的不久,所有人就突然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 便是耶律剌葛,这会也敏感的一勒缰绳,控住了马速。 下一刻,在他前头的亲卫突然大声道:“大王,南面马蹄响动!” “本王没聋!” 耶律剌葛眯了眯眼,狐疑道:“滑哥这厮,这般快?” 但马上,他便从这马蹄声中听出了不对劲。 太多了、太乱了,太急了。 便是他们急追述里朵南下,都没有如此慌乱无序! 在他身后,已有人站在马背上,恨不得要将身子穿过雨雾,看穿南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几乎是下意识的,耶律剌葛已经想要拨马回转,一种危机感,开始在他心下响起,使他全然忘记了方才所言的‘势必擒到述里朵’那句话。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是勉力瞪眼向南一看。 便是这一眼,他的脸色就猛地一变,几乎不待犹豫,便开始向北拍马:“撤、撤、撤!” 南面草原上,蹄声如雷,却不知道有多少马在奔动,正朝着此面疾驰而来! 其实不需要耶律剌葛下令,所有人都已是变了脸色。 他们俱是马背上长大的草原汉子,哪里辨不出这其中的古怪?这南来的骑兵,就算真是耶律滑哥的兵马,又怎会有如此规模,又怎会有如此慌乱。? 但七八千骑的大队,怎么可能说转向就转向,前头这会虽停了下来,但后头一二里地还有人在奔马,更别提雨声中压根大半人都没听见这一撤退的军令了。 而在这转瞬之间,南面雨雾中,终于有几队骑兵慌不择路的冲出来,一眼看去,便见这些人俱是伏在马上,几乎是已将马速提到了极致。 但就算这样,这些人毡帽歪着,连身上的皮甲都已被丢了,似乎只是想减轻那么点重量。 这会,他们人和马都跑得一起吐白沫,连头也不敢回,抬眼看着前头堵了这么一大片骑兵,更是骇得连连转向,要从旁边绕过去。 在他们身后,则是大队大队的黑甲骑兵不断紧紧追击而来,当先一条大汉,身上竟未披甲,手持一条大铁枪,胯下坐骑飞快,一枪便捅穿了落在最后一骑王庭骑卒,进而吼声如雷。 “尔等杂胡,认不认得你家王爷爷!” 耶律剌葛眼睛一瞪。 滑哥那厮追出去六七百骑,就他娘的只剩这么几十骑回来?这南人骑兵亦是轻骑,有甚可怖的不成? 想到此处,他反而要去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这是在草原,他是这个草原的王,后面还有几万他的骑兵,这南人胆大包天,竟敢深入草原送死! 然而马上,他身后就传来一个将领惊惧的喊声:“大、大王!” 耶律剌葛正抽刀而出,回头一瞥,当即肝胆俱裂。 却见雨雾之中,那些率先追袭过来的南人轻骑突然分列,开始绕向王庭大军的两翼。 而在他们后面,一层层犹如小山一般的重骑连成一条线,倏的就这般直剌剌的撞了出来,当先一排重骑,战马都长长吐着白气,与那片淬着寒光的马槊交相辉映,正是杀气腾腾。 正中一骑,脸带着一面慑人青铜甲面,全身上下散着冷漠的气息,只是对着耶律剌葛直直举着马槊,提起马速。 耶律剌葛头皮发麻,只觉自己像是被死神盯上了一般,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述里朵、什么草原王,什么身后还有狗屁几万骑。 他只知道,自己再不跑,今天必然会被马蹄踏烂! 于是,这位豪气万丈的漠北王,几乎是一声不吭,转头就跑。 他充分发挥了自己胯下骏马的优势,绕过了忠于自己的大军,第一个奔向北面。 在他身后,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就此上演。 …… 这一日,偌大个草原上。 漠北与中原双方数万骑,互相追逐、碰撞、拼杀,一直持续了上百里。 萧砚麾下几部人马,换着坐骑来往奔驰。截杀、斩首、正面冲锋,分多处战场堂堂正正以骑战摧破了漠北王庭大军,使之仓惶遁往王庭。 当此之时,从开平二年四月至开平三年三月,几乎离开草原整整一年的漠北地王后述里朵,重复尊号,立引大大小小近百部落南下依附。 面对着那一突然强势杀入草原的阿保机之结拜兄弟萧砚,耶律剌葛数遣使者和谈,以求自降王号,得一草场放牧,以换萧砚退兵。 皆不允。 (本章完) 第201章 新王和父汗 初春,塞外的积雪将融未融,几乎尽在几日的大雨中被冲刷的干净,雪融化成冰水,在嫩草初生的草原上形成一片片洼地,从远处俯视,俨然是一面泽国。 说来也是奇怪,这大雨从萧砚北征时就开始落下,彼时天空好似破了一个洞,把雨水如注一般的浇灌下来,不论塞外燕地,都浇得一片泥泞。 这场大雨惹得耶律剌葛对王后的攻势困难,惹得他对王后的追杀亦是困难,惹得漠北上下几乎忽略了从南面而来的北征大军。 然而,待这场北征战事以雷霆速度开始收尾后,这一场看起来好像永远不会止歇的瓢泼大雨却渐渐停了下来。 随着萧砚不断北进,层层乌云也翻卷而退,遮掩了大半年的阳光顿时就从云缝中倾洒下来,照映在万里无境的草原泽国之上,更让在雨水中冲杀了数日的上万燕地虎贲都情不自禁的朝天欢呼起来,坦然接受着这场上天的洗礼。 阳光挥洒,万里无云,风和日丽。 南距漠北王庭约三百余里的苍耳河南北两侧,一排排骑士饮马于岸上,旗号涌动,无数甲士意气昂然的肆意在河岸边上遛马奔腾,其间欢呼声不绝于耳。 阳光很耀眼,沿着这苍耳河向北,几乎是处处都有明镜一般的水洼,折射着刺眼的光芒,甚是让人心情愉悦。 在河岸南面的草地上,萧砚随意的坐在一面地毯上,手中拿着一支显得很纤细的鹰羽毛笔,在一个小册子上写写画画。 几个不良人在远处牵着萧砚和他们的坐骑在遛弯,都没有轻易过来,背着身,明显是在远处一直在打转。 塞外的紫外线很强,萧砚这么短短十来日里,就已黑了一个度,且阳光又很刺眼,映着不远处的水面反光,便显得轮廓更加分明了一些,但举止间不徐不缓,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气质。 王后跪坐在旁边,她身前有一方小桌,正缓缓研着墨水。 述里朵今日鲜见的将长发如汉人样式般的盘在头顶,几束小辫亦同盘发用金簪固定,也并未带毡帽,在阳光下显得飒气十足,却又不失成熟美妇的温婉。 不过她亦是如常般的着了一件漠北制式的左衽戎服,配着那波澜不惊的神色,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研磨,便已是极为端庄高贵,英武不凡。 同样在远处,几個侍女弯腰侍立着,目光盯着地面,手中捧着几个托盘,其上盛放着些尚且新鲜的瓜果,也并不轻易近前。 述里朵研磨的动作不徐不缓,眸光也淡淡的盯着墨盘,余光却是在不动声色的瞥着旁边的萧砚,隐晦辨认着其手中册子上的字迹,能看出有‘临潢府’、‘户口’、‘兵籍’等等。 她心下暗沉,事实上她很明白,萧砚并不避讳让她看见,不然也不会直接当着她的面在这构思书画,更别提让她来帮其研磨了。 且‘临潢府’三个字很容易理解,漠北王庭西楼邑坐落于狼河与潢水之间,据此向北再几十里,便就是潢水,还是述里朵告诉给萧砚的。 当下来看,述里朵几乎不用想,便知这三个字是用于王庭的命名,中原地带为道路制,如河南道河南府,便就是洛阳,又如大梁都城汴州,即开封府。 命名没什么,或许按照述里朵自己的想法,等漠北彻底立国建元,王庭也会叫这个名字,但那什么户口、兵籍…… 却着实是捏住了王后的七寸。 …… “萧将军,不妨用一用瓜果?皆为来投效的诸部酋长所献,并不多,只为犒劳萧将军征战劳苦。” 述里朵笑道:“可否要本后命人呈过来?” “哦,拿过来吧。” 萧砚随意的一拂手,显然没放在心上。 述里朵却是轻笑一声,对着远处的那几名侍女稍稍颔首。 几盘早已洗净的绿李、葡萄、红枣、黄梨,便次第摆在了萧砚身前。那几个侍女却并未第一时间走,有一貌美的侍女小心看了眼述里朵。 王后缓缓颔首。 那侍女便跪坐下去,伏的不算低,但正好坦露出一点点领口,然后捻起一串葡萄,怯生生的用并不算娴熟的汉话道:“萧将军,请用……” 萧砚便停下了笔,蹙眉看了眼她。 侍女有些惴惴不安,垂下头去,一对藕臂却仍然捧着葡萄递过来。 好在萧砚只是洒然一笑,兀自接过那串葡萄,回过头道:“这初春时节,漠北也有这等跨季的水果?看来王后这麾下,有能人不成。” 述里朵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那一被萧砚放在小桌上的册子,笑道:“萧将军确实是误会了,本后麾下现今人手凋零,这真是诸部酋长献上来的。” “信王后便是。” 萧砚用手指了指那几个盘子,对着那侍女笑道:“怎么,单只给我用,忘了你家王后不成?还是说,这水果不敢让你家王后用?” 听见此话,那几个侍女猛地脸色一白,急忙伏下去:“奴、奴等不敢谋害萧将军!” 前者便笑了一声,显然不是真有此意。 但述里朵却稍稍蹙眉,然后叹了一口气,对着几女挥了挥手:“下去吧。” 几女忙不迭的俯首一礼,匆匆忙忙的退步下去。 “让萧将军见笑了。”述里朵放下研磨的磨具,按着手腕的袖子,亲自取过一个黄梨,再用自己的贴身小刀细细切成小块。 “王后想说什么,不妨直言便是。” 萧砚却是发笑,指着那几个明显不是经常跟在述里朵身旁的侍女,道:“凭你我的交情,难道还需要使这美人计不成?” 述里朵倒也坦然,直接道:“那几女,都是诸部里上得了台面的酋长之女,若能被萧将军看上,也是她们的福气。” 萧砚失笑摇头,却并不接述里朵递来的小块黄梨,而是自取一个,手指一拂,那搭在盘边的小刀便落入他的掌中。 他一面削着梨皮,一面缓缓道:“我知道王后想问什么,在担心什么。” 述里朵的面容下意识绷紧起来。 “王后所想,无非是这两日我驻军于此,不再向前,担心我有其他想法。以及——” 萧砚指了指那个小册子,笑问道:“还有我想对漠北做什么,王后所担心的事情,无非就这两件,对否?” 述里朵美目轻轻一眨,半真半假道:“正是,不过本后不是担心,是忧心萧将军不信任本后,才不肯与本后实言相告。” 说着,她一指南面不远处的连绵帐篷,道:“萧将军可知,你的出现,已然在漠北掀起轩然大波?本后两月前出塞,就已召集各部,然响应者几乎没有,可你数败耶律剌葛,整个漠北都因为你而开始转向,本后担心,你若被小人蒙蔽而不信任本后,这漠北,或就会生出无数祸心之辈……” 萧砚的目力很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能看见有几个酋长打扮的大汉在看着那几个侍女退回后,便在角落里开始垂首顿足,俨然是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 听罢,他便笑着反问道:“王后,难道对我没有祸心?” 述里朵突然一滞,目光看着手中的小块黄梨良久,缓缓抿着咬了一口,迎上萧砚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借萧将军的话来说,本后难道还有其他的选择否?” “哦?在喜峰口,尚有……” “本后眼中,没有喜峰口。” 萧砚眯了眯眼,与述里朵的眼睛对上。 王后的表情很平静,美目里却显得很有一分斩钉截铁的决绝,毫不避让的与萧砚对视,且这次竟没有移开。 前者脸色不变,手中削下最后一块梨皮,道:“王后果然好魄力。” “不,若无萧将军,本后也没有此番魄力。”述里朵摇了摇头,道:“且若没有萧将军,本后便会往喜峰口去,若无萧将军,本后也会相信喜峰口那边能成势……” 她沉吟了下,淡淡道:“可本后知道不会有如果,这漠北不复以往,已经不能再经折腾了。本后知道,萧将军能以雷霆之势大败耶律剌葛,就能够以同样的手段对付本后与大王。 本后在漠北与大王间,无非是选择了漠北而已,但前提是,萧将军能够诚心与本后合作……” 萧砚迎着她的目光,却只是一副轻松笑色。 他回过身,对着远处的那几个不良人招了招手。 须臾,一人急奔过来,单膝跪下去:“萧帅。” “把东西给我。” “喏。” 那不良人便从怀中掏出一面信件,双手呈上。 待萧砚取过,他便马上退去,俨然是没有偷听二人谈话的想法。 “这两日,你召见诸部酋长,几次三番都邀请我一并出席,我却没有答应。” 萧砚把那面信件交给述里朵,道:“我知道此举让伱大失威严,但我却趁机收集到了不少好东西。这是私底下表示愿意向我效忠的部族名单,你自己看看。” 述里朵眉头一蹙,急忙接过来。 甫一看过,她便已是下意识手微微抖动起来,显然是有些不可思议。 “如此,足以见我的诚意?”萧砚无所谓的将那削好的黄梨置于盘中,用手指摩挲着那小刀的刀锋,笑道:“他们欺你麾下几无兵马,汉儿军也损失的只剩下百余人,身边满打满算真正的忠心之人不过五百,又见我好像并非真正支持王后你,便建议我可以重新选一任部落另立大王……” “唔……”他想了想,道:“也便是让我舍了耶律氏和王后你,他们这些兵强马壮之辈,则愿意奉我为主。” 述里朵的嘴唇被咬的发白,她抬头盯着萧砚,一时竟有些害怕的失语。 她知道这句话不似玩笑话,草原上并非所有部族都尊耶律氏,以前无非是耶律氏兵马最盛,控御的地盘最广,才让各部真心奉为王族。 但现今作为耶律氏起家之地的王庭元气大伤,耶律剌葛五万大军南下,逃回去的堪堪万余败军,阿保机又流亡在外不知所踪,述里朵身边更只剩下了数百兵马。 见此情形,他们这些来拜见的诸部酋长自然会生出其他心思。 实在是耶律氏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跌的太惨,葬送的兵马太多,连堂堂地王后实际上的兵马都不过五百,难免让他们在失望之余,盯上足以横扫整个草原的萧砚萧大帅了。 不提萧砚麾下那近万骁锐骑兵,单是那凑起来的三千重甲骑兵,只要辎重充足,对草原完全是碾压之势,须知连他们的漠北王庭,都不过只有一片宫帐,整个草原上,建有的城池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拿什么抗衡这堂堂重骑? 且在每一个时代,都不缺乏那种带路党,只要萧大帅点个头,真不知有多少部族便是砸锅卖铁,都要咬牙凑出一批供应萧大帅兵马所用的辎重出来。 “本后……”述里朵咬唇许久,低声道:“妾身想知道,九郎是怎么想的。” 她这两日实则看的很清楚,萧砚虽带着她一路向北上了上千里,看起来二者的联盟牢不可破,但她实在害怕,萧砚一朝反目,让她坠入无底深渊。 尤其是现在。 “王后不必忧心。” 萧砚笑了笑,道:“我对草原没兴趣,更无意留在这塞外不走。我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在数年内都能听话的漠北。 他们,不成。既没有王后你的手段和威望,自身实力又不足以压住各部让他们都乖乖听话,我一走,难免又会四分五裂,跑去和什么李克用、李嗣源、朱温撺掇在一起,甚是不符合我的预期。” 述里朵稍稍松气。 “不过——” 萧砚前倾过去,眯眼道:“王后太有手段了些,也着实让我担心的紧。” “九郎说笑。”述里朵毫不犹豫的肃然道:“妾身愿以长生天立誓,若背弃九郎,妾身此生不得好死。” 萧砚看了她一眼,洒然失笑,进而将那枚黄梨一切为二,一半给自己,一般给述里朵。 “我还记得王后当日所言,你我共分漠北。” “正是,妾身未敢忘记。”述里朵一脸郑重的接过那半块黄梨。 “那名单上的人,王后随意处置便是,与我无关。” 萧砚指了指那信件,盘腿坐着,道:“当下,便也该王后履行诺言了。” 述里朵微微一怔,进而招来一名自己真正的侍女。 “让尧光过来。” 须臾,耶律尧光便被两个侍女领来,前者尚穿着一件短袍,好似在练习射箭。 “母后” “跪下。” 耶律尧光完全没有多问,立即恭敬的跪了下去。 述里朵看了眼萧砚,见后者好似也在看她打算做什么,便毫不犹豫的出声。 “尧光,抬起头来。” “是。” “看清眼前这人,从今以后,这漠北,你只能仰仗一个人,便就是萧将军。这王庭,你除了母后,便也只能信他。” 述里朵盯着耶律尧光,一字一句:“从此以后,萧将军,便是你的中原父汗。” 后者猛地一愣。 萧砚亦是饶有兴致的一笑,却并不出声。 “听见没有!”述里朵脸色一寒。 耶律尧光便不复犹豫,压根不肯多想,对着萧砚就拜下去:“尧光拜见萧叔……拜见父汗,请父汗教尧光箭术!” 述里朵吐出一口气,余光紧紧看着萧砚的反应,却见后者依旧一言不发。 她心下一个咯噔。 但马上,便传来萧砚淡笑的声音。 “王后,召集诸部酋长吧。” “是时候立新王了。” (本章完) 第202章 莫要丢脸 阳光洒下,整个草原上的可见度极高,一眼眺望扫去,似乎能看见天际线外的景象。 从喜峰口向北出,有一边塞要道名为卢龙塞,塞道绵延,处于卢龙山之间,甚是险恶。 东汉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乌丸“引军出卢龙塞,塞外道绝不通,乃堑山堙谷五百余里”,故此后千百年,此道一并和古北口要地成为燕地通塞外的咽喉所在。 当此之时,耶律阿保机登上山顶眺望,能看见塞外的草原,以及在谷口傍着滦河立下的营盘,从此面看过去,还能看见整座营盘扎得井然有序,很是严整。 他的心情很高兴。 从喜峰口一路出来,迈过了上百里的险道,剔除了上千老弱,终于算是将这批掳来的燕地兵马规整出了模样,不说是令行禁止,起码都还算是规矩,各个头头也终于听得调令,没有了那帮草包模样。 除此之外,他还从各营里分别选调出了上百精锐,简单训练了一下,以刘仁恭的名义设立了一支千余的亲卫军,也勉强算是有了模样。 若说那些燕地坞堡主有没有意见,当然是有的,且还不少,但谁叫耶律阿保机有女真人支持,又是一个兵强马壮的‘田道成’呢?所以在真正的刀把子下,什么意见都是没有意见,从檀州一路过来,也算是顺顺利利。 当下他们这支上万的兵马,除了辎重紧缺,无粮草供应,无军械外,总体而言已算是有了规模,在这草原上完全足够收服些许小部落了。 只要出草原,拉拢一些小部落解决辎重问题,阿保机有信心在半年内把这支燕地兵马收服的七七八八。 其实所谓收服,也不过是把那些原本的燕地坞堡主剔除,都安上自己的部将即可,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些坞堡主都把各自的兵马当成命根子看,短时间内阿保机还无法做到,不然难免会造成内乱火并,这是他现在不想看见的。 不过当下来看,阿保机自认为已经做到了最好,各营起码愿意听调令,也愿意随他去草原上避祸,也便是逃避萧砚,有了这個必要条件,他在草原上重新立足简直是稳稳的。 特别是现在看见这严整的营盘后,更让耶律阿保机一扫大半年来的阴郁,心情愉悦不已。 想他去年领两万精骑南下,便也是如眼前这样,立寨严整,各营令行禁止,麾下将领勇将无数,那燕地内乱,刘守文更是亲自前来迎接他。 彼时他第一次领堂堂之师南下,开始真正的插手中原之事,就似乎已经见到了漠北崛起之时。 想到这里,他便长叹一声,指着远处的长城可惜的一叹。 “去年,本王领兵南下,麾下精兵强将,燕地又内乱不止,本王在这南人的长城间来去自如,无人可阻,那个时候,真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真是犹在眼前。 本王离成功,也只在那一步之遥而已……” 在他旁边,完颜阿谷乃无所谓的发笑,用日益娴熟的漠北话道:“大汗何必丧气?俺们现在的兵马,未必就不是那……呃……万物金发的样子了?” “怎么不是?” 耶律阿保机亦也发笑,意气风发的一指山下的营盘,很是豪爽的揽过完颜阿谷乃矮壮的身子,道:“有女真勇士相助,就已是比本王去年的景象更甚!这南人萧砚,不也是阿谷乃你和本王一起戏耍了一道?” 完颜阿谷乃咧嘴狠狠一笑,进而摩挲着下巴上杂乱的短须,眯着眼缓缓出声:“听大汗数次讲那南人,俺都对此人感兴趣起来,真是恨不得要让麾下儿郎和他比试比试。” “不急。” 阿保机随意的一摆手,从腰间取下酒袋,咕噜噜灌下一口,擦着嘴道:“他如今势大,我们南下难免吃亏。” 进而,他将酒袋扔给完颜阿谷乃,叉着腰哈哈大笑:“可本王激他北上,他未必就敢来,这草原上,南人到底是玩不转。阿谷乃,你可知我们草原人和南人的区别在哪里?” “还请大汗赐教。” “南人打仗,太依赖辎重军需了。”阿保机摇了摇头,道:“草原作战,动辄就是千百里追逐,数不尽的马,数不尽的羊,我们在哪打仗,羊就能跟到哪。可他们南人,焉能奔袭上千里?” “不成的。”他自问自答道:“南人要想深入草原,就得像那汉代的冠军侯霍去病一样,‘取食于敌,卓行殊远而粮不绝’,可现下燕地穷困,恰经大战,莫说是取食于敌了,本王看那萧砚,或许连配备一批出征时所需的辎重都困难……” 完颜阿谷乃若有所思,缓缓点头表示赞同。 耶律阿保机则是继续叉着腰来回走动,沉吟了下,摇了摇头:“本王倒不是不相信这萧砚没有魄力出兵,然而这河北祸事因他而起,又怎么可能会上下一心随便他差使?中原的人,向来上下人心不一,莫说是他勉强募齐了军需,但出兵又要顾忌大漠旷远,还要顾忌后方起火……” 说到此处,他便笑道:“须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是那霍去病的,这萧砚若真是存了以战养战的心思,屠戮我草原部民以获取军需,本王不信诸部不会联起来抗衡他。他在草原上没有呼应,岂敢随意北上?本王相信他是个聪明人。” “大汗所言有理有据,俺实在佩服。”完颜阿谷乃倾佩道:“俺明白了,就算这萧砚真敢北上草原,最终也会因为粮道太长,辎重不足而自行退去?” “是这个理。” 耶律阿保机笑道:“所以,阿谷乃你想和他过过招,恐怕还得等上几年才行。待我们平了草原诸事,征了渤海,再图谋南下也不迟。” 听见‘征了渤海’这四个字,完颜阿谷乃的眼睛一眯,并不言语。 阿保机盯了他一眼,笑了笑,亦是不出声。 须臾,山顶下有一个高壮大汉登了上来,他先是对着阿保机用手臂置于胸口行了一礼,再看向完颜阿谷乃:“大汗、兄长,我前几日谴去檀州的人回来了,确实如大汗所言的那般,檀州上下依然如旧,应该并无大军行动的样子。不过他们的探马放的很远,似乎是在寻我们……” 阿保机率先一笑,却只是仗腰不语。 完颜阿谷乃却是再次对着他敬佩道:“大汗果然所料不差,那萧砚当真不敢北上。” “此乃本王在王后那里学到的。”阿保机哈哈一笑:“这便是通过局势推测动向,萧砚受困于燕地,草原又无强援,焉能北进?” 此言一出,完颜二兄弟便再次对那个素未蒙面的地王后愈加好奇起来了,纷纷看向对方。 耶律阿保机则只是发笑,眸中下意识生出向往之色:“等着吧,待王后来与本王汇合,你们就知道她是怎样一位女子了……” 完颜阿谷乃便点头道:“若如大汗所言,王后麾下还有数千精兵,俺们岂不是就能与大汗那位兄弟决战?彼时分出胜负,大汗自能归王位。” “不急、不急……” 阿保机沉吟了下,缓缓出声:“本王那位兄弟,还是有些能力的,鲁莽行事,反而对我们不利。待王后来此让本王了解了情况,我们再进一步打算也不迟。” 完颜二人自无不可,两人带着族人一路向东过来,为的就是图谋大事,当然不急于这一时,现下商量妥当,阿谷乃便被他弟弟拖着下山回营。 …… “兄长,那日在檀州伤了的儿郎,今日又死了两个。” 完颜函普,也就是完颜阿谷乃的弟弟,恰一离开了山顶,便压低声音道。 完颜阿谷乃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摆手道:“生死有命,俺们从按出虎水来此搏富贵,焉能不死人?局势马上就要好转了,撑不住的还有多少人?” “尚有四十人上下。” 完颜阿谷乃摇了摇头:“回去,肯定是回不了了,你问问他们还有什么遗愿,俺尽力办了就是。” 完颜函普却是在欲言又止后,终于出声道:“兄长,我们为了这耶律阿保机,真得做到如此地步?我完颜部善战的儿郎就这么点人,此次出来就带了大半,单单是在檀州就死伤了三四百,后面还不知道要死多少,真的值得么?” “俺又哪里不心痛?” 完颜阿谷乃一皱眉,回头看了眼远处的几个漠北人,脸一板,继续向山下走,同时道:“可若是不如此,俺们女真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俺以前游历草原听过一句话,叫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漠北动荡,这漠北大汗虽跌下王位,却也是比俺们女真强大数倍的草原大汗,若非他现下正是需要援助的时候,往常时日,他哪里看得上我完颜部?” 完颜函普恰要反驳,阿谷乃却是一挥手,径直道:“死人就死人!俺女真勇士何惧一死?都到此处了,你难道还想回去替渤海王室下海掏珍珠?” “自、自是不想……” 完颜阿谷乃冷哼一声:“你不想,可俺们还有多少女真人在为此送命?按出虎水什么天气你是清楚的,下一趟海就得冻死多少人?俺们祖先以渔猎求生,难不成到了俺们这代,还要待在哪里?” 说罢,他一指远处的草原,眯着眼道:“这等地方,可是渤海王室都抢不来的所在!堂堂漠北大汗求援俺们,这百年难遇的事情,俺们怎能不抓住?” 此话一出,完颜函普终究是相信自己兄长的判断,遂不再多言。 “不过,伱说的也有道理。”完颜阿谷乃却是一摩挲下巴,沉吟道:“俺们是该留个心眼,你派人深入草原是看看,到底是个甚情况。大汗日日说什么王后,这大半个月了,怎的还连个消息都没有?” …… 山顶上,一漠北大汉登了上来。 当此之时,耶律阿保机的脸色却并没有方才面对完颜两兄弟时的意气之色,神情稍稍凝重了些:“你姐姐那边,还没有消息?” “确实还没有,我遣了两波人向西过去,也没有传消息回来。” 阿保机揪着生出来的大胡子,有些疑惑的沉吟下去。 箫敌鲁,也便是述里朵的弟弟,这会便出声安慰道:“大王勿忧,阿姊的手段,你最是清楚,凭耶律剌葛那个狗东西,哼!拿她没办法!” “本王倒不是忧心这个。”阿保机摇了摇头,道:“本王担心的是,倍儿和尧光都在本王那二弟的手上,恐王后会因此不肯突围,若是那样,本王实在是愧对王后……” 箫敌鲁亦是沉思了下,继而否决道:“应不至如此,世里奇香既然见过了大王,当会劝得阿姊尽快突围,尧光他们虽然在耶律剌葛手中,这厮听闻大王回来了,应不至于冒大不韪……” “不能如此说。” 阿保机摆了摆手,却是下定了决心:“阿鲁,你还是亲自带人走一趟,听世里奇香所言,王庭南下的大军甚众,恐怕王后应是难缠……这样,本王让完颜函普随你一起,各带一千人去接应王后。” 箫敌鲁一惊,急忙道:“大王,那你身边就已是无人可用了!” 说罢,他便指着山下的营盘皱眉道:“这些南人看起来听话,实则心思不定,怎知有没有祸心?若是我带着人马离去,恐大王压不住……” “怕什么?”阿保机却是随意一摆手,笑道:“尚有曷鲁和阿谷乃在,固然去了半数兵马,本王也压得住他们。怎么,你不信?” 箫敌鲁自然摆手:“我当然是信的。” “行了。”阿保机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是本王最信得过的兄弟,又是王后的亲弟弟,这件事本王交给你,最是放心。你莫要忧心本王,迎回王后,胜过千军万马。” 无奈,箫敌鲁只能领命。 事不可待,阿保机既然下了决定,便马上令完颜函普领着一千女真骑兵配合箫敌鲁的一千漠北骑卒向西去,这一去,基本就是抽走了大半可战之兵了。 不过耶律阿保机并不在乎,他如今对那些掳来的燕地兵马,实则已经略有掌控了。 …… 营中马蹄声大作,自然引得其他营寨的人纷纷观望,但又在些许漠北骑兵的喝令下,退回了各自的营房。 在这容纳上万人的连绵大营右军内,一处不大不小的营寨中。 一个双鬓斑白的老头子眯眼看着向西而去的大队骑兵,舔了舔牙齿,桀桀的低声一笑。 他返回营帐中,能看见亦有几个老头子冷漠的坐在两边。 这些老人脸上皆有大大小小的伤疤,规模不一,但却都显得甚是可怖。 而这处营寨原本的主人,也就是一个坐拥了几百条燕地兵马的坞堡主,此刻却颤颤巍巍的跪在中间,闻声回头过来,看见这进来的老头后,更是吓得全身一颤。 “时机,到了。” 公羊左竖起被自己斩掉一指的左手,对着那坞堡主拍了一拍:“今夜,你若能带着人冲进阿保机的大营,老子赏你一场泼天富贵。” “谢公羊爷爷、谢公羊爷爷,俺不求富贵,饶俺一命,俺必当效死从之。”那坞堡主死命的磕头。 “出息。” 公羊左咧嘴一笑,进而抬头看了眼几个老头,眼中闪过狠色。 “老东西们,这一次,莫要丢脸了。” (本章完) 第203章 去寻王后! 从卢龙山向外,傍着滦河向西北出去上百里,便就是北安州横山所在。 不过由于这几十年边塞不宁,靠近长城的草原上并没有部族在放牧,故显得很旷寂,风景虽美,但一眼望去几无人烟,甚是荒芜。 阿保机十余年的筹划图谋,便就是想要能将漠北的牧场扩展到长城北侧,甚至是学习推广汉人的耕种。 与旁的漠北人不同,耶律阿保机并非是那种目不识丁的草包,相反,他很是注重学习以往同样称霸草原的突厥汗国以及回鹘汗国的文化,通过与他们的对比,他很容易就能够寻出漠北的短板所在,便就是作为游牧民族,一时的强大或许是必然,但若是中原王朝强盛,通过极其庞大的国力,是很容易对草原形成碾压之势。 中原王朝,文化、工匠、技术、耕种水平……等等等等,从先秦到汉唐,一直在进步更迭,他们的甲具越来越强悍,弓弩越来越锋利,这些都是漠北可望而不可及的。 耶律阿保机很清楚,自古草原上的游牧政权能够壮大,多是因为中原王朝衰落,以至游牧民族能够长驱南下,掳走大批属于中原王朝的工匠、财富、人口,才能够使得游牧民族进行飞速的发展,装备更新、军事发展、文化延续,这些都是能让游牧民族的实力突飞猛进的因素。 然而,再通过对汉文化的仔细研究,阿保机便很快得出了结论。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劫掠是让漠北快速积累财富的方法,但现今的中原王朝虽然四分五裂,但各个势力都不弱,与其让漠北头铁南下,不如学习汉文化,在草原上改革礼俗,建筑城郭,制作契丹文字,发展农商…… 若是漠北有属于自己的工匠,有属于自己的耕地,有属于自己的城郭,便就不是一个什么汗国,而是一个同样能与中原比肩的王朝! 只有这样,漠北才算是真正的崛起,积攒国力,发展生产,静待天时…… 所以,耶律阿保机这些年才会重用汉人,设立汉儿军,在王庭修建一座‘汉城’,这些可以说都是他在慢慢的试点,潜移默化的打破其他漠北贵族的想法。 所以去年南下,他才会砸锅卖铁带上两万精骑,因为在他看来,那当是漠北崛起的第一场天时,彼时若能胜,他便能将草场扩展到长城边上,也能够借此堵住大部分贵族的口,然后正式推行他的汉化政策。 王后也是支持他的。 塞外的夜晚很萧瑟,但天空却很明朗,耶律阿保机独自一人立在望楼上,怅然不已。 他其实有时候在想,若是当时将那两万精骑交给述里朵,结果会不会不一样,起码不至于败得那么惨,也不至于王庭被耶律剌葛篡位夺了去。 不过好在,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左右扫了眼星星点点立着篝火的大营,满意的一点头,现在他所担心的事情,只也就只剩下述里朵的安危了,除此之外,便是大军的辎重问题,南下打粮是去不得的,既然萧砚没有北上,他这会南下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只能够遣人去征召一些小部落提供牛羊来。 想到此处,他便走下望楼,遣人去唤来自己的同族兄弟耶律曷鲁,以及完颜阿谷乃,准备连夜定下出草原的方略。 …… “大汗、大王。” 帐中,完颜阿谷乃和一个高大的留八字短须大汉走了进来,二者身形迥异,前者矮壮,后者高大,但从气势上来看,完颜阿谷乃明显要彪悍一些,后者则是显得很是沉稳,目光亦是波澜不惊,颇有大将气度。 彼时阿保机在渔阳受创,也就是耶律曷鲁当机立断护着他向东逃往渤海,不然阿保机很可能在渔阳真就被萧砚活捉去。 二人从小就是穿一条裤子长大,是货真价实的兄弟之情,甚至胜过阿保机的几個亲兄弟,所以耶律曷鲁从小到大都极受阿保机器重。 不过阿保机愈对耶律曷鲁信任,后者反而愈是恭谨,加之他能力出众,性格沉稳,所以阿保机才会认为有耶律曷鲁辅佐他,足以压住这近万燕地兵马。 “本王思量了下,我们大军驻在此处,缺少辎重粮草,久等反而不宜。” 耶律阿保机抬手让二人一并在地毯上盘腿坐下,然后沉吟道:“当下来看,最妥善的法子是先遣人向北分一波兵马,这样就算是在草原上受挫,只要掌握着这卢龙塞,我们就仍然可进可退,不至于再出现渔阳时的情况。” “大汗言之有理。”完颜阿谷乃点头附和道:“这卢龙塞着实是块好地方,进退自如,但就是实在太荒了些,俺前两日带着几个儿郎向北探了二十里,居然连个人影都无,实在是浪费这么好的一片草场。” 阿保机叹了一口气,用手指在地毯上画了一条线,道:“恰才入春,各部落许是在草原深处还未来得及迁回来,不过若是赶着牛羊迁回来了,也在北面上百里的地带放牧,百十年来,唐人节度使常出塞作战,故傍着长城几十里,很少有部族主动来此放牧。” 完颜阿谷乃若有所思的点着头,心下对着南面的中原人又加深了一分印象。 “曷鲁,本王有意遣你分两都燕兵(两千人)北上百里,替本王联络坐近的大小部族。你常常随侍在本王身侧,那些大小酋长都认得你,料来行事也能方便许多。” “不行。”耶律曷鲁却只是摇头:“箫敌鲁既走,大王身边就只剩下末将一人差遣,末将若是也分兵北去,如果有敌情,大王岂不是又要亲身犯险?” “我漠北男儿,谁不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这些年的大小战事,本王何尝没有上阵?”阿保机发笑道:“临到现在,本王正值壮年,你让本王不上阵,难不成还要藏在儿郎身后不成?” 耶律曷鲁却只是沉默不语。 一旁,完颜阿谷乃哪里听不出眼前这对漠北君臣的弦外之意?当即便摸着精光去青的头皮,哈哈笑道:“曷鲁将军何忧?有俺在,怎么也能保得大汗无恙,真有甚战事,俺们女真也会冲在大汗前头便是。” 这时候,耶律曷鲁才出声道:“既有完颜贵人所言,我便也就放心了。完颜贵人麾下儿郎各个都是难得的勇士,有你们在,大王当能镇压住一切不平。” 完颜阿谷乃哈哈大笑,心下却是暗暗警惕,耶律曷鲁这厮平时看起来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没成想心眼子竟然颇多,竟是丢着套要让他钻进去。 可不钻不行,他女真人远道而来,作为异族,要想在草原上立足,少不得要有耶律阿保机的支持,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尚还遗留在按出虎水的族人们带出来,脱离那片穷苦之地。 他豪迈发笑,俨然是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以显得自己很可靠。 阿保机亦也发笑,拍着二人的肩膀,各给二人倒一杯酒,便是敲定了这一计划。 不过就在这帐中一片祥和、三人正要豪饮一番之际,却都是耳尖一动。 此时已至夜半时分,按照规定,各营早已在漠北游骑的监视下在各自营盘内安分歇息,但当此之时,却听那外间的数个营寨里面,都突然不约而同的响起了嘈杂且乱的喊叫声、鸣锣声。 耶律曷鲁反应极快,他一把抛开手中酒杯,几乎是从地毯上跳起来,进而攥着拳隐隐将阿保机护在自己身后。 由于是入阿保机大帐议事,二人的兵器都已被帐口的护卫收去,但耶律曷鲁单只是凭借着高大的身子,便已是甚有威慑感。 不过阿保机却是在惊诧后,一把拍在他的背上:“挡在本王身前作甚,去看看出了何事?” 看着耶律曷鲁匆匆出去,完颜阿谷乃愕然了下,继而眯着眼把手中酒水一饮而尽,才跟着阿保机一并出帐,向惊动的方向望过去。 帐外已有不少漠北护卫在骑马奔动,几个女真人则是大步从远处跑来保护完颜阿谷乃,由于他们未戴帽子遮护,脑后的金钱鼠尾荡的很高。 “大汗,这是……” 完颜阿谷乃却是愣了一愣,他只听见营外四面都是呼喊嚎叫之声,一下子直冲云霄,却又听不清其中到底在喊些四面,只是就这般突然的响彻起来,让人茫然又失措。 再然后,便就是有几处火光升腾起来,照的夜色在远处亮成一片,那些原本安分的燕兵营盘,这会竟有好几座都大打开营门,从中涌出一队队喊叫的兵马。 除此之外,这些燕兵在奔跑途中,竟还不停的朝着其他营盘乱丢火把,所过之处必是一场大火,照的远处的滦河水面都在灼灼反光。 他惊讶的揉了揉眼,似觉自己好像被那一杯酒灌醉了。 眼前这景象,怎的有些熟悉…… 耶律阿保机亦也狠狠的皱起眉,他左右四顾,能看见有好些漠北护卫都朝着他这里赶过来,便大声喝道:“勿管本王,速速登上寨墙查看敌情,辨出到底是什么人在生乱!” 远处的那些漠北护卫果然不再向这边赶来,而是纷纷回头向寨墙的方向奔去。 而耶律阿保机则是迅速的提起自己的长柄大刀,翻上一匹战马,对着完颜阿谷乃大喝道:“阿谷乃,本王帐下人手不够,你速去集结你的女真勇士,待会好随本王去镇压乱兵!” 完颜阿谷乃抹了一把脸,什么也不多说,领着自己的几个手下回头便走。 …… 耶律阿保机提马向寨墙的方向奔走了几步,却见前头迎来十余骑,为首的正是方才匆匆而去的耶律曷鲁。 “大王,实在不妙。” 耶律曷鲁言辞简练,直接道:“有三个燕兵营盘生乱,搅动了营啸,有一股人马正在攻打我们大营,你万不可出去。” 其实不用他说,行到此处,耶律阿保机已能看见营外火光四起,几彪持着或长或短兵刃的燕兵正从三个方向直直向着此处汇聚而来。 他格外冷静,马上想到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变乱,正如半个多月前他在檀州生起的营啸一般,但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严密监视各营人马,他们到底是如何串联在一起的? 且白日里他恰才遣出箫敌鲁带兵走,夜里马上生出动乱,足以说明有人一直在监视着他的动向……、 想到此处,阿保机便冷静道:“伱言之有理,我们人马太少,出去必被覆没。你马上去压住那一千亲卫军,本王亲自上寨墙,今夜一定要守住大营!” 所谓一千亲卫军,也就是阿保机以刘仁恭的名义让所有燕兵营各出不等的精锐组成的一支兵马,这些时日辎重都是紧着他们和漠北军、女真人,在如此关头,阿保机当然要掌控住他们。 耶律曷鲁没有多说,留下大半护卫,马上朝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事实上,营中的漠北军也就这么一两百了,还有几十骑在外头监视着各营,现下估计也凶多吉少,阿保机这会能调动的人竟然只有完颜阿谷乃剩下的千余女真人。 他匆匆登上寨墙,能看见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提正陷入混乱的大部营盘,单是那些不断放火,且一路杀向此处的几波兵马,就已是格外棘手。 不过这场动乱并不如那场阿保机引动的营啸规模,盖因彼时檀州大营里有许多老弱妇孺,轻易一挑动,就是一场崩溃,他一路裹挟来的,俱是青壮,又严格约束了大半月,总体而言还是有组织度的,并没有那般容易溃败。 或许只要镇压这几批乱军,这场营啸很快就能平定…… 阿保机死死攥着寨墙,心中只是不断权衡着利弊。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面庞前突有一股冷意袭来。 几乎是惯性使然,他猛地向旁边闪躲趴去。 却见一支箭矢破空从他原本的位置穿过去,当场射死一名漠北兵。 再然后,便是数支箭矢接踵而来,箭簇入木,发出嗡嗡的声音。 阿保机小心的抬头望去,却见下面正攀附寨墙的乱军后面,有几个老翁正持弓而举,他们疤面策马,每有箭矢射出,竟都大力无比,使得空中不断传来破裂声。 “给本王一张弓!” 阿保机眼睛一眯,抽出几支羽箭搭在一张步弓上,就要与那几个老翁对射。 他的箭术极好,几乎是能凭借一己之力压制住那几个老翁,但后者几人不仅擅长使弓,且还武力不俗,往往阿保机有箭矢将要命中,竟都被他们一刀斩落,或者纵马敏捷躲过。 且他一人的箭术在这场面下并无太大的作用,就算是他身侧的一些漠北人同样张弓,那些羽箭落在人堆里就跟落在海潮里的雨滴一样,完全看不出能有什么作用。 而那些成百上千的乱军狠狠的撞在寨墙上,却能轻易就撞得寨栅不住晃动,有些稍稍薄弱的地方,眼见就要被撞开缺口。 “大汗莫忧!” 好在关键之时,一道大喝声突然响起,却是完颜阿谷乃领着人马及时赶到,指挥着几队女真人堵向那个缺口。 阿保机松了一口气,有一千悍勇的女真人守寨,怎么也能坚持到天亮了,营啸往往是在夜里危害最大,大可等到天亮后再慢慢收拾。 然则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一跳。 却见那寨墙下的人潮之中,突然有数道人影猛地疾步上前,人人张手取下头顶的斗笠,就是腾空而起,然后将数面斗笠飞旋而出。 “噗、噗、噗……” 谁曾想,那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斗笠表面附着一层罡气,竟分外凶悍,层层飞旋出去,竟带起数道留有金钱鼠尾的头颅! 下一刻,这些腾空而起的人影便纷纷从背后抽出于亮色下不断泛着寒光的唐刀,轻易翻过寨墙,落入女真人群中,就是凭借寥寥几人正面硬刚。 在这同时,那一段本就差点被撞倒的寨墙也被一人一刀倾斜斩开。 猝然,乱军蜂拥而入。 “不好!” 阿保机沉下脸,就要下寨墙而去。 但完颜阿谷乃却是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沉声道:“大汗,莫要犯险,这些人配合默契,说不定是早有准备,趁着俺的那些儿郎拦着他们,俺们快退!” 与此同时,耶律曷鲁亦趋马而来,一看此景,眼皮直跳,翻身下马就上寨墙低声道:“大王,亲卫军虽还镇定,然乱军涌入大营,人心必乱,我们就千人可用,万不可在此浪费时间!” 耶律阿保机一咬牙,狠狠的扫了眼营外乱糟糟的火光,当机立断道:“撤,带上刘仁恭,去寻王后!” 当此之时,尚留在阿保机麾下的漠北军早已是数次陷入困境的百战之师,当即便分出断后、突围、护卫的人马,要拱卫着他们这位大王向西杀出去。 留在大营里的所有战马便一齐被拉出来,且已有漠北人和女真人打算这会拱卫着阿保机和完颜阿谷乃等人上马,打算趁早向西而出。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阴冷的气息倏的笼罩在众人身上。 尚要去提刘仁恭的耶律曷鲁猛地一惊,几乎毫不犹豫的从马背上扑出去,一把将阿保机扑倒下马。 却见一道人影伴着寒光闪过,阿保机的坐骑便突然四蹄一软,继而马头掉落,轰隆倒下去。 “桀桀桀,二位反应不错。” 下一刻,公羊左在马尸上一点,向后翻避开旁边完颜阿谷乃劈来的一刀,然后抖落刀锋上的马血,立在地面扫了眼耶律曷鲁,进而斜睨着那反应极快的完颜阿谷乃。 两人却都是心下惊骇,这老翁突然现身,竟在最后关头才让他们察觉到,可见其隐匿之术实在可怖。 但马上,他们便是再次一惊,却见远处亦有几道身影腾跃而来,一路所过血光飞溅,俨然是直直杀了过来。 “大王,你先走!” 耶律曷鲁咬牙一喝,持刀上前,狠狠的与公羊左撞在一起。 耶律阿保机自然也看见了远处的景象,同样目光一沉,不复犹豫,对着耶律曷鲁大喝一声:“小心行事,本王等你追上来!” 他即刻翻上耶律曷鲁的坐骑,与完颜阿谷乃对视一眼,齐齐向西而出。 在他们身后,留下来的一众护卫则是纷纷大呼,拼命的朝着公羊左涌去。 “桀桀桀,我的对手,可不是你。” 公羊左一刀震开耶律曷鲁,手中挑了个刀花,破开几个护卫的咽喉,脚尖在地面一点,跃上一匹坐骑,便也朝着西面追去。 耶律曷鲁大急,但还未等他有什么动作,一个疤面老翁已持着唐刀迅疾杀来,顷刻就压制得他喘不过气来,更让他无法再忧心自己那位大王。 因为他的性命,俨然也岌岌可危。 (本章完) 第204章 草原大汗 “禀王后,祭天仪式已在潢水岸侧准备好了。” 三月末,萧砚的帅帐已从苍耳河再向北移了几十里,抵驻潢水之畔。 当此之时,除却早先南下拜见述里朵的些许部落酋长,这会听取号召前来的部落头人、酋豪已然更多。 从苍耳河到潢水这么几十里,萧砚令元行钦和余仲各率领卢龙军、定霸都,分左右两路沿途北进扫荡,若有不听命地王后述里朵召令的,其部酋长尽皆被杀,然后重新择一头人来参加潢水之畔的祭天仪式。 所谓新王将立,参拜者当然不能只有那么百来个小部落的酋长。 萧砚起初没有逼近王庭,尚还有许多拥有百万牛羊的大部族未曾动摇,如能够与耶律氏并驾齐驱的达稽部、纥便部、独活部、芬问部、坠斤部等八部,以及依附于他们的一些大小部族,同样尚在观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萧砚突然亲率兵马,向着距离最近的达稽部牧区狂飙猛进,一战就斩了上千个脑袋。 其后,他本人与元行钦、余仲三路齐出,借着潢水左近诸部人心惶惶,在王庭和述里朵之间摇摆不定的时机,两日就向北突进了近百里,被打懵了的大小部落不计其数,竟是不再管顾各自身后的八大部,纷纷南下拜见述里朵。 此时,不说其他七部,起码达稽部已是被打服了,他们本部不是没有可以征召的战兵,但在行军打仗方面,论起各军的配合、默契程度,他们是拍马都赶不上。在他们草原上,平时就有干不完的活,放不完的羊,走不完的路,哪有时间把部里的男儿们召集在一起磨合? 他们又不是中原,能够有人专门供奉牛羊,让他们可以不用干活,专心训练,但除了常备在王庭的一些兵马,似他们本部的人,又怎么可能有这种待遇? 这么两日,萧砚逮着达稽部杀鸡儆猴,几乎就是存了一劳永逸的想法,把不服从的男丁全部杀光,不顺从的部落赶出牧区,女人小孩纷纷逼迫着赶往南面。 萧砚作为一个强势杀入草原的军头,完全不用顾忌什么八部里的平衡,什么王权的选举,他举着最强的枪杆子,又利用述里朵分化草原人心,指哪打哪,毫不留情,若有给了台阶还不下的部族,便就是男丁全部屠戮,女子小孩分派给亲近萧砚的其他小部落。 对他来说,或许一劳永逸确实是不现实,但至少也能威慑住整個草原五年三年了,在这个时间内,就足够他慢慢渗烂漠北、足够他订立规矩,足够让漠北变成他的模样。 所以在毫不留手的战术下,不但诸军杀了个过瘾,便是卢龙军的新卒以及那些燕地豪强送来的质子军,都在飞快的进步,以人命练兵,实在是容不得他们不成长。 而这种流氓打法,也如计划中的一般,甚是震慑住了整个草原上大半还在观望的所有部族,便是坠斤部等其他七部,以及什么奚族、室韦等族人,这会也不远百里、千里,马不停蹄的赶往潢水参加祭天仪式。 当然,其中还有述里朵的母族,述里部。以及依附耶律家的三大氏族,大贺氏、遥辇氏、世里氏,也偷偷遣人从王庭南下潢水拜见。 …… 入帐禀报的是在几日前重新追上来的世里奇香。 值得一提的是,耶律质舞也随她一并回返,从世里奇香的口中,萧砚知道了那场叔侄之争,以耶律迭剌惨败,耶律质舞完胜为结局。 废话,巫术再强,难道能和法术硬碰? 萧砚不关心其中的经过,也不想知道那什么耶律迭剌为何非要头铁去和耶律质舞比划比划,只需要知道其已被不良人收押了既可。 对于这种事,述里朵自会处置。 这会,萧砚支腿坐在右侧上首位,一面看着手中从幽州传来的信件,一面用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俨然像是没有听见世里奇香的声音。 坐在上首帅案后面的述里朵恰才起身,看了下萧砚的反应,吐出一口气,进而寒色扫了一眼世里奇香。 世里奇香便猛地反应过来,对着萧砚施礼下去:“萧将军,祭天仪式已准备好了。” 她的头皮下意识绷紧,竟第一时间渗出了几滴冷汗。 说实在话,她并非有意忽略萧砚的存在,实在是恰才回归到述里朵的身边,她还习惯只尊敬王后,还没有把脑子里的‘大王’转换成‘萧将军’三个字。 “无妨,不用等我。”萧砚却只是随意一笑,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世里奇香松了一口气,抬头去看王后,却见述里朵只是一脸肃色,着重强调道:“这祭天仪式,不可缺少萧将军。” 萧砚这才抬起头,将手中信件递交给自己身后的一不良人,同时轻声吩咐道:“让王彦章到帐外等候。” “喏。” “既如此,那便走吧。” 萧砚整理了下头上的乌纱幞头,提起放在旁侧的唐刀,悬在腰间,然后伸手向外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后且行。” 述里朵先是一怔,进而轻出一口气,面上展颜淡笑,略略颔首,缓缓踱步而出。 帅帐外的空间很大,但此时已密集了许多人影,如述里部的头人,以及一些原本就亲近述里朵的部落酋长,此时都领人在帐外等候。 除此之外,则就是一彪格外有气势的骑军,甲胄森森,其上还有洗不尽的血迹,高举的长枪林中树面旗帜招展,几乎是处处都彰显着凶悍之气。 王彦章牵着马立在最前头,一对牛眼虎视眈眈,只是警惕的盯着那些部落酋长等人,然后目光一扫而过,落在只戴着幞头,一身汉制窄袖戎袍,腰佩唐刀的萧砚身上。 他点了点头,领着麾下的近千龙骧军翻身上马。 再然后,述里朵、萧砚则带着耶律尧光,连同其下述里部、遥辇部等部落酋长,以及龙骧军主力抵达潢水之畔。 八部首领和诸部酋豪恭恭敬敬的出迎。 整个潢水之畔,牛羊成群,各部来拜见述里朵的头人要么是举族而来,要么就是遣了代表带着礼物过来,故声势很大,从天空俯视下去,几乎一整片地面都是人影。 而潢水沿岸,则是由元行钦领着卢龙军掌控,祭天仪式外围,余仲以及麾下的各营指挥使也早已带着定霸都分列几处严阵以待,上万顶盔贯甲的精骑游走在四面,俨然是震慑住了所有部落头人。 起码,他们表面上,显得很是恭敬。 看着跪了一地的诸部首领,述里朵威严的一扫而过,牵着耶律尧光朝着仪式现场走过去。 草原上的清风吹过,天空艳阳高照,几万人的场面,这会却显得有种诡异的静谧。 大半部落首领都偷偷去瞥那一穿着汉人服饰,被无数甲士拱卫坐在一交椅上的青年。 其实说青年也不大对,盖因萧砚这些时日的胡子长得很快,皮肤又被晒成了古铜色,一身气势很容易让人不认为他只是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 当然,是不是青年也无所谓,也无人去计较这个东西,只需要让他们深深的记住萧砚这个名字,就已足够。 萧砚这两个字,对于那些大部族来说,带来的是暴力、血腥、残酷,而对于一些原本名不见经传,却因为早早南下向述里朵示好的部落来说,却带来的是财富、荣誉、未来…… 这是一个让人嫉恨,却又忍不住畏惧的汉人。 当此之时,这个汉人也只是坐在那里,缓缓的目送着述里朵牵着耶律尧光走向那设在潢水之畔的一处案台,脸色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有一片平静。 在他身后的虎贲甲士,则只是按着腰刀虎视眈眈的扫视着四面,王彦章更是持着一柄大铁枪,犹如一尊铁塔似的立在萧砚身侧,虎目瞪的极大,好像就等着有人跳出来闹事,他好狠狠厮杀一番。 见此情景,所有部落首领便都不再二话,纷纷俯首下去。 “参见王后、尧光王子。” 在案台旁侧,身着华贵戎服的述里朵转过身来,看见此景,终于安下心去,她没有去看萧砚,而是先缓缓扫过无数部族首领,大声道:“诸位平身。” “谢王后。” “耶律剌葛篡夺王位,害大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王庭分崩离析,诸部人心惶惶,这一年,让诸位受惊了。” 所有人都沉默静谧,八部首领则是互相暗暗递着眼色,然后才道:“敢问王后,耶律剌葛尚把持着王庭,我等是不是该先驱逐走耶律剌葛?” “耶律剌葛,当然要驱走。” 述里朵淡淡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草原,也不可一日无主。大王不在,才有耶律剌葛贼胆篡位,王庭,也会沦丧此辈之手。本后召诸位至此祭天,便只为一事—— 立新王,回王庭。”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该有这么一遭,但还是有不少人低哗起来,小部落暂且不谈,八部首领则是面面相觑,脸色着实是好看不起来。 述里朵却不给他们多余反应的机会。 “如今,大王生死不知,或陷渤海,或陷高丽,或已……事情突然,人心惶惶,便由不得耽误。本后为大王设立之王后,有辅政之权,亦有监政之责。草原无主,就当由本后立大王嫡子耶律尧光继位,今日告知诸位,便是要诸位传于草原,告知诸部。 不过尧光年纪尚小,阅历不足,按王室之法,在他成年之前——” 漠北,由本后摄政。” 静—— 场中突然分外静谧,那些早就准备好的述里部、遥辇部的头人显然当即拜下去,却也因为这突然的安静一时踌躇,皆小心观察着场中局势。 俨然,大部分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 八部首领对视一眼,却是不冷不热出声:“若是大王回来了呢?” 述里朵显然早有准备,淡淡道:“当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今立新王,是本后的决议。若是大王回来……便就是大王何时回来,就何时让大王决策。” 八部首领再一对视,然后又看了下萧砚,见后者并没有什么反应,便有一人上前冷笑一声。 “可按照大王之意……王后就算立新王,也该立大王子才对。大王子年长于二王子,又由大王悉心教导多年,已有亲政的能力,王后何不立大王子?我等也好尽心辅佐大王子才是。” “耶律倍陷于耶律剌葛手中,如何能立?” “然王后此举,岂不害大王子于险地?”八部首领奇声道:“王后此举,亦不合大王之意。我等建议,不妨先与王庭议和,让耶律剌葛自去王位,救出大王子后,再立新王不迟。” 述里朵的美目一凝,缓缓扫过这八人,知道他们明显是早就暗地联合。 或者说,他们不反对立新王,但不想让她摄政。 她看了下萧砚。 后者并无所动,缓缓摩挲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述里朵心下一沉,并不知萧砚到底又在想什么,心下稍有些失措,对着世里奇香使了个眼色。 世里奇香马上会意,要去请耶律质舞。 反观那八部首领,这会却纷纷欣喜若狂起来,他们早就暗地里派人接触了萧砚,几乎就差说愿意成为萧大帅的狗了。这些年他们在述里朵手里吃尽了苦头,这个王后为了集权想法设法削弱他们八大部的实力,所以才会支持耶律剌葛篡位。 这会眼见耶律剌葛不行了,他们却也不想再让述里朵回来,这个王后主政,下头的小部落或许会感恩戴德,他们八大部可就惨了,实在是容不得再让述里朵祸害他们。 无论如何,让耶律倍继位,也要比耶律尧光好上一千倍。耶律倍作为阿保机长子,虽然性格并不强势,但起码有自己的主见,不似耶律尧光啥都听述里朵的安排,加上他年纪尚小,草原什么决策还不是述里朵一人决断? 而眼见此景,那些摇摆不定的大小部落也犹豫起来,一个个当起了缩头乌龟,不肯为王后冲锋陷阵。 八部首领当然要趁势继续发力,逼迫述里朵免去这一立新王的程序。 大家齐心合力的祭个天就行了,立什么新王,实在扫兴。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急促的马蹄声传了过来。 “耶律剌葛遣使求见萧将军!” 这一声引得所有人都诧异去看,果然看见一队定霸都骑兵引着一列王庭来人步入此间。 人群中马上嘈杂起来,显然不知这会放耶律剌葛的使者来此是何目的。 “见过萧将军。” 那一来使多次,早就对萧砚熟识的王庭使者直接不看其他人,对着萧砚就大拜下去。 述里朵愣在原地,有些错愕的模样。 萧砚一脸淡然。 “说。” “尊萧将军的令,剌葛可汗愿意自去王位,交出王庭、交出大王子耶律倍于萧将军,以换求萧将军退兵。” 众人一愣。 述里朵亦是怔怔,不知所措的攥起了拳。 “回去告诉耶律剌葛,只要能保得耶律倍无恙,我可以饶他一命,允他去渤海也好,往西域去也罢,我给他三天时间滚。退兵嘛,就不劳烦他费心了。” 那使者竟不反驳,反而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的拜下去,王彦章却不容他在这多撒野,命人直接提着赶了回去。 听见此言,八部首领再次欣喜若狂,纷纷向述里朵施压道:“王后,大王子将归,你当要立大王子……” “谁说要立耶律倍。” 八人的声音为之一顿,错愕的望向淡淡出声的萧砚。 萧砚无视述里朵投来的目光,扶刀起身,扫了众人一眼,漠然道:“为促进漠北中原和睦,我有意上表朝廷,任耶律倍为中原一地节度使。 他,要去中原,任不了新王。” 所有人都茫然失措,有些不解其意。 八部首领则马上反应过来,纷纷就要出声。 “噌——” 萧砚缓缓拔出腰间刀柄,环顾众人道:“王后之意,甚得我心,尧光王子勇武、品德皆备,他为新王,谁支持,谁反对?” 八部首领猛地一滞,却见是萧砚身后的王彦章狰狞一笑,提起了插在旁边的铁枪。 再小心四顾,亦能看见四面隐隐有铁骑在奔动,无数寒光闪烁,俨然是将这潢水两岸围得水泄不通。 述里朵霎时一愣。 萧砚则是猝然收鞘,而后缓缓走出几步,对着耶律尧光拱手下去。 “萧某,贺漠北新王继位。” 场场中为之一静,天空有鹰唳声响起。 倏然,无数大小部落的首领、头人、酋长,纷纷俯首下去。 “恭迎新王继位!” 在场中人,唯八部首领还立在原地愣愣,他们喉结滚动了下,终于亦拜下去。 “恭迎……新王继位。” 述里朵掩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紧,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难掩心下激色。 她慢慢环顾众人,最后只落在萧砚身上。 “尧光,让诸部首领平身。” 耶律尧光绷着脸,他实则有些脑袋混沌,好像有些觉得这个王位并不是那么好坐,但只是非常听话的大喊出声。 “诸卿平身!” …… 再然后,新王继位,祭天仪式开始。 新任漠北王、大汗耶律尧光与诸部首领共饮血酒,祭告长生天,以表示他王位的合法性,正统性。 …… “王后,有另外一个漠北大汗,尚在南面。萧某不知该如何处置,请王后抉择一二。” “本后、本后……” 述里朵闭上了眼睛。 “这漠北,只有一个大汗。” (本章完) 第205章 上路 天宝末年,唐人卢纶曾写过一首塞下曲,记曰: 月黑夜风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跨过上百年,无人知道这个历经盛唐转衰的诗人写这首诗的时候,记的是实景还是单纯的意境,然而在这百年后的塞外寒春中,却正好演述着此等景象。 草原上的四月寒春夜晚,寒风依然在不断的狠狠吹拂,几十骑紧紧簇拥着两人不断向西策马狂奔,在月色下俨然是满头冷汗,但一刻不停,完全不敢缓速歇息片刻。 在这期间,不时有人想要搭弓向后射,却马上就被后方飞来的箭矢射下马去。 无主的坐骑高声悲鸣着跑开,后面却马上有一个持弓的老翁从自己的坐骑上腾跃而起,正好落在这战马的背上,进而狠狠的一刺马腹,竟是再次将追逃两方的距离拉近了些许。 在他后面,还有十来骑同样打扮的老翁也持弓紧紧追逐着,不时在马背上搭弓射箭,不求精准,只为让前面那逃窜的几十骑不能随意提速。 “来十骑留下断后!” 完颜阿谷乃狠厉一转头,大手一张,正正攥住一支朝他射来的箭矢,手掌因巨力摩擦吃痛下,便大声喝令随护在自己身后的女真骑士。 一声令下,果然有十余个女真人毫不犹豫的应声,勒马回转,抽出弯刀嘶吼着朝后方紧贴而来的老翁杀去。 后面的追杀者当中,冲在最前头的当然便是公羊左。 他嘿笑一声,反应却很迅速,一手从箭袋中抓出两支箭簇,左右开弓,几乎是贴脸射翻了两骑,然后才一口将手中骑弓咬住,进而一手从身后抽出背负唐刀,一手抽出这战马鞍鞯旁的漠北铁刀,马速不减,恰和两个女真骑士接触,便是两道寒光飞速闪过。 待错身而过,那两個女真骑士已俱为死尸。 他几乎是马速不减,从这十余骑间冲撞过去,便带走了四条人命,而后面的十余瀛洲不良人亦也赶了上来,所有人都估摸着速度纷纷弃弓抽刀,在朦胧的天色下一片唐刀出鞘声齐齐响起,便就是十余人同时落马。 有女真骑士甚是悍勇,一击未死,竟还能嘶吼着要拖缓一个不良人的速度。 然而后者却只是长臂一探,就已经将那未死的女真骑士从马上扯下来,劲力之大,竟是将那女真骑士连人带马一起滚落尘埃,然后就是唐刀刀背紧跟着低了出去,啪的一声,那女真骑士的半个天灵盖都被轻易拍成粉碎,哼也不哼就倒地气绝。 自始至终,这十余瀛洲不良人配合之默契、老辣,在这场短暂的厮杀中竟然不需要发出一道声音,谁杀谁,谁护谁,就像是早有计划一般,但这厮杀不过只是临时的一场接战而已。 恰如一场杀戮盛宴,所有人都是各自领域内的大厨,一道道工序有条不紊,分外养眼。 回头望过去的完颜阿谷乃目眦欲裂,几乎是恨的吐血。 想他们女真人,满打满算的成年男子不过就那么几千人,其中的骁锐更是花费了十数年在残酷的环境中磨练出来的,纵横黑水靺鞨,几乎是没有遇见过敌手。 对于这些儿郎,他从来都宝贵的很,但在这么一夜里,却是被这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股人马当成牛羊一般的随意斩杀了,死状之惨,简直是毫无人性! 饶是他自己,从来都没有对敌人如此凶残过。 不过就算这样,完颜阿谷乃除了逃也毫无办法,他眼见遣出人断后不成办法,便当即大喊:“大汗,如此不成!再甩不开马就脱力了!” 前头,一直闷头逃跑的耶律阿保机一声不吭。 他的心情很难受,最好的兄弟耶律曷鲁替他断后,却一直没有追上来,这些神秘的老头子组合却越追越近,很明显耶律曷鲁的情况不容乐观。 除此之外,便就是他从萧砚手上掳来的人马在一夜间全没了,莫说是那近万燕地兵马,就是刘仁恭那厮,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带出来,因为在逃跑的时候事情紧急,他最后的一点部下都没来得及跟上,当此之时身边除了完颜阿谷乃的几十骑女真人,漠北骑卒不过几人而已。 他心如死灰,所有斗志一夜尽毁,若非是知晓王后还在前面,他甚至都打算留下死战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王后,耶律阿保机并不舍得如此就死了,或许也有一点未能复仇的不甘在作祟,他最终还是提起了些许斗志,大声下令。 “分开逃,都向西去!” 事实上,完颜阿谷乃也早有此意,他已然发觉,身后这批穷追不舍的追兵目标显然是耶律阿保机,或许弃了这个漠北大汗后,他就能够逃出生天。 但所谓一条路走到黑,若是放弃了耶律阿保机,完颜阿谷乃竟不知道自己在草原上还能如何,故只能一直死死的护着阿保机向西逃。 不过直到此时,他麾下的女真勇士或散或死,甚至有许多人陷在了那处大营没来得及逃出来,他纵使再头铁,也舍不得把把最后一点火种消耗在这里。 须知道,女真人死一个少一个,可不是那割一批还有一批的草原人,漠北这些年征服了草原上大半的部族,只要王庭威势还在,能征召的人马可以说无穷无尽。 但他们女真人不行,若是他的人在这死完了,女真二字,很有可能会在这世上灭种。 “分散逃!能走一个是一个,莫要与他们纠缠!” 随着完颜阿谷乃的大声下令,其后的几十骑女真人便尽皆毫无规律的分队而逃,或是拱卫着完颜阿谷乃,或是自行而去。 但没人继续跟着耶律阿保机。 这一番追杀,换做旁的人或是早已丧胆,但这批装备简陋,甚至全无护甲可言的女真人竟然自始至终都是咬牙坚持,可谓是甚有韧性,在如此关头都能够保持一定的秩序,实乃罕见。 紧追在后的公羊左也不禁眯眼暗赞,心下不由生出对这一支北面杂胡的好奇心来,不过当下之时,他并不理会这些四散而去的女真人,目光只是紧紧盯着阿保机的身影。 两方的马力都早已疲倦了,互相再跑不了多久,但公羊左不想多等。 他狠狠的一刺坐下马腹,没了前头女真人的阻挠,他便和阿保机的距离顷刻就缩短了十余步,在这个时候,他已然提起那柄漠北铁刀,力贯右臂,巨力将铁刀朝着阿保机的背影掷出,进而瞬间将骑弓提在手上。 那铁刀如电而来,两个护在阿保机身后的漠北骑卒拼命挥刀去挡,但那等巨力岂是他们挡得,擦着他们的佩刀火星飞溅,竟是半点准头都没偏。 “大王!” 在两人急声之前,阿保机已然察觉到危机袭来,便猛地半转身子,用一个坠镫的姿态偏下大半截,掌中附着罡气,只是拼尽全力的拍在那铁刀刀身上,寒光贴着他的鼻梁就直飞了出去,鼻尖擦血而出,惊风刮得脸颊生疼,竟是险些就削掉了他的鼻子。 阿保机无心去关心鼻子如何,在吃痛之下,他也只是咬牙回头望去,一手抽出挂在鞍鞯旁的步弓,在闪避的同时就是一个怀中抱月的姿势,一串连珠箭发出。 公羊左哈哈大笑,不过只在马上扭了一下身子,避过前面两箭,然后大手迅疾如风,让过最后一箭的箭势,竟是反手就捉住了羽箭尾巴,进而刷的就搭在了自己的弓上。 “老子多谢逃跑大汗赠箭!” 他没有迟缓半分,同样就是一箭射去。 不过这一箭只是射翻了跟在阿保机身后的一漠北骑卒,公羊左手中的是骑弓,弓力比不得阿保机的步弓,在背风之下,这一箭对阿保机完全造不成威胁,所以他才会掷刀出去。 他早已看出来,这厮漠北大汗,一身武力竟也不俗。 而前头的阿保机则是惊出一身冷汗,他单是凭公羊左方才轻松捉箭的姿态就能分辨出来,这中原老翁虽然箭术远逊于他,但论起功力,恐怕比他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莫说是后面还有十余个差不多同等实力的老翁。 这种武力高超的老头,随便拎出一个都是能名震江湖的人,莫说他们还配合默契,杀人手段娴熟不已,十余人就能够硬刚上百人的军阵。 到底是谁,能够同时驱使他们为其卖命? 一念至此,耶律阿保机余光四瞥,能看见完颜阿谷乃等人已经奔离许远,他们身后竟没有一个人追逐。 这些人的目标,不是那近万燕地兵马,也不是那什么刘仁恭…… 自始至终,都只有他耶律阿保机! 阿保机猛地一咬牙,知道自己在这等高手的围剿下今日必定难以善终,便索性猛地一勒马头,撒手丢弓,抽出自己的宽大阔刀,竟是直直朝着迎面而来的公羊左狠狠的横劈过去。 公羊左虽然稍稍不备,但也只是冷笑一声,在战马疾驰当中向后仰躺下去,左手持着唐刀一下就架住了那劈来的阔刀。 耶律阿保机勒马回转,本就是死战,尽力一刀已带了威势,虽未劈到公羊左,但也压制住了后者,他便在这错马而过的间隙之间,一把摸出自己的腰间佩刀,又是撒手重重劈在那阔刀刀背上。 这后来一刀力气齐大,公羊左以内劲泄力倒还无恙,坐下的战马却是四蹄一软,几乎是再也站不稳,轰然就要下倒下去。 阿保机大声一喝,趁势又要再下一刀,然而却见公羊左的身形竟是在空中夸张的一扭,以唐刀在周身飞快绕了个圈,在一息之间数次撞击在阿保机的刀锋上,擦出数道火花后,借力向旁边翻出。 与此同时,其后的两个瀛洲疤面不良人冷眼一眯,同时抽刀而出,直直策马冲向阿保机,马蹄如雷,两柄长直的百炼唐刀以双手齐齐举起,呈左右两面径直刺向后者。 这一突袭几乎是在公羊左避开后贴脸而来,耶律阿保机便是再有本事,在同等实力的对手前夜来不及闪躲了,只能抬起两口刀遮蔽。 然而方才对付公羊左他已使出巨力,这一口气下力道还未重新提起,再没有格挡之能。 “噗、噗。” 两柄唐刀同时荡开他手中的双刃,然后瞬间就精准刺入他左右两侧的肩窝之中,一入肉中,就是径直透穿,血花四溅。 这两刀虽未直接刺进心腹,却也差不多了,阿保机只觉自己全身力气都骤然尽散,眼前顿时就是一黑,双刃脱手,再也没有了反抗的气力。 两人一左一右,大力之下,直接叉着耶律阿保机从马背上倒悬出去,在空中奔驰了数丈之远,方才狠狠一甩。 蓬的一声闷哼,这一下便摔得阿保机口中顿时溅出鲜血,两手脱力,竟是差点晕厥过去。 草原上的马蹄乱驰之声,倏的止住。 剩下的几个漠北骑卒不可思议的一愣,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们甚至不知自己的大王为何会折返回去,更不会想到不过这般数息之间,厮杀结果就已揭出分晓。 远处的完颜阿谷乃亦是怔怔,眯了眯眼,不复犹豫,领着自己的人拍马便走。 公羊左嘿的一笑,甩了甩自己发酸的肩膀,扫了眼逃窜而去的完颜阿谷乃等骑,并不以为意,对着他们抬了抬下巴,便有几个不良人旋即追了上去。 这个时候,所有厮杀都已没了意义,几个狼狈的漠北骑卒看到阿保机身负如此重创,已被十余不良人趋马缓缓半包围上,俨然是走不成了,便纷纷下马,持刀挡在阿保机身前,都是狰狞着脸色不肯退。 所有疤面不良人都只是一脸冷漠,各自持刀立马,俯视着眼前几人,并不出声。 公羊左也没有怜悯,胜负关乎生死,谁胜谁活,若是阿保机得了势,第一个想要弄死的也是萧砚,萧砚让他们取阿保机的性命,可谓是礼尚往来。 他缓缓擦了擦刀锋,却见阿保机拼尽全力的抬起手:“莫、莫杀他们……” “噗。” 公羊左随手一挥,几个漠北骑卒便皆抹着脖子怔然了下,进而哼声倒地,颈口血流不止,淌了一地。 耶律阿保机死死的闭上了眼睛。 公羊左也不多言,便要拎他上马。 然则就在这时,数道马蹄声从西面传来。 “休伤吾家大王!” 无数支箭矢精准飞射而来,惹得公羊左向后一个闪避。 另外几个不良人亦是纷纷抽刀拍箭,纵马向后退避。 却见西侧的山坡后面,突然有无数骑纵马而出,人人都奔得脸色发紧,当先一骑手中持着长弓,便就是不断抛射羽箭出来。 耶律阿保机猛地睁眼回头。 却见正是昨日白天向西去的箫敌鲁! 在他旁边,是一脸凝重之色的完颜函普,则是领着女真骑兵在旁边一箭未发。 亦是同样,原本西去的完颜阿谷乃这会也随军回返,那几个跟去的不良人在前头奔马折回。 “肏!” 公羊左暗骂一声,瞬间将手中唐刀朝着阿保机贯去。 后者却已有所备,翻身一滚,腹侧中了一刀,俨然是要拼命朝着箫敌鲁的方向爬过去。 而后者也同样死命拍马,领着数百漠北骑卒使出吃奶的力气不断朝着十余不良人疯狂射箭,显然是要掩护自家大王逃出生天。 在这个紧要关头,面对这等密集的箭雨,公羊左却只是脸色狰狞,拼着肩头中了几支箭,也疾步朝着阿保机追了上去。 萧砚嘱咐的两件事,他不能一件事都办不好! 不然岂有脸面顶着瀛洲分舵的名号! “公羊,你这厮!” 后头,传来了十余其他不良人的喝骂声。 “老子!” 公羊左双目赤红,以手臂拍开几支箭矢,身上中了几箭也好似毫无察觉,一个飞扑,猛地按住阿保机的爬动的身形。 亦是同时,箫敌鲁连滚带爬的下马,暴喝一声,死死的拉开手中长弓,以一支羽箭在几步之遥的距离指住了公羊左的脑袋。 “你敢!” 当此之时,公羊左的手已经一把攥住了阿保机的脑袋,几乎只需要一拧,后者的脖子就要立刻断裂。 后面,十余骑不良人也杀了过来,浑身杀气的死死盯着箫敌鲁,俨然似要与他夺人。 但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 双方都没有把握在对方下手之前结果掉对方,竟然在一瞬间突然僵持住。 箫敌鲁手指有些发颤,却是全身绷紧,也不敢将手中箭矢轻易射出,唯恐伤了耶律阿保机的性命。 公羊左嘿的一笑,只是大声道:“你们几个老东西,回去告诉萧家小子,老子不欠他了!” 十余已年过半百的疤面不良人一言不发,只是攥紧手中的唐刀,面色隐隐有些狰狞。 箫敌鲁呼吸加重,却听阿保机也虚弱出声:“阿鲁,别管我,射杀了他……去投奔王后,漠北,还有救……” 公羊左再次一笑:“废话什么,随老子一起……” “呜——” 一道号角声,突然在远处突兀的响起。 所有人都脸色一变,便是在不远处旁观的完颜二兄弟,这会也下意识朝着北面望去。 隆隆的马蹄声传来,厚重无比,压得大地都在颤抖,号角声下,似乎是有一股强军在不断朝此过来。 箫敌鲁的眼角一跳,有心向北面张望,此时却不敢。 耶律阿保机这会也猛地睁大眼睛,却是有些不舍得这么片刻时间,只是死死的盯向北面。 不过公羊左竟也是眼睛一眯,似乎是在等什么,又或者是在期待什么。 一时间,两方居然默契的都没有再激动,反而都沉默了下去。 马蹄密集如雨,无数面旗帜招展而出,一骑于北面策马而出,吼声如雷。 “那杂胡,我家大帅说了,汝敢动那老翁分毫,耶律氏全族皆屠!” 耶律阿保机猝然一惊。 箫敌鲁亦是猛地呆滞了下,有些心乱。 在旁边的完颜二兄弟眼睛一眯,望向北面来骑方向,却见人影丛中,一人被拱卫而出。 “公羊左,放了他。” 听见这一道声音,所有不良人都猛地转头望去。 下一刻,那十余不良人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对着箫敌鲁怒骂道:“杂胡,安敢动一下,你家大王定被剁成肉酱!” (本章完) 第206章 上路(终) 耶律阿保机似是心有所感,眯眼望去。 公羊左大笑一声:“我这条老命,换一个漠北大汗,足矣!” 箫敌鲁鼻息加重,只是重声:“汝敢!” 却见来骑趋马愈来愈近。 “汝身高七尺,善使弓,是箫敌鲁?” 后者闻言一怔,目光却依旧盯着公羊左,只是不出声。 不料,这时候耶律阿保机却突然一笑,进而大声问道:“来将何人!?” “萧砚。” 场中为之一静,所有人都猛地脸色一变,完颜阿谷乃和完颜函普亦是脸色发紧,互相对视一眼,后者俨然是要让自己兄长快走。 完颜阿谷乃却只是缓缓摇头,他抬头扫了扫四面,面色铁青。 耶律阿保机大笑,进而沉声道:“老人家,你放开本王,如此局势,本王走不掉!你何必与本王以命换命?” 公羊左嘿的一笑,瞥了眼已然心神动摇的箫敌鲁,翻身一滚,避开了那一直指向自己的箭矢。 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全身剧痛无比,细数之下,居然中箭有七八支。 箫敌鲁猛地一松气,两条发酸的胳膊再也维持不住,泄力似的一松弓弦,那长弓竟当场绷断。 他不顾其他,急忙就要去扶耶律阿保机,后者却勉力一摆手,而后挣扎着爬起身,目光定定,死死的看着来骑。 萧砚身后虽有无数贯甲的精骑,这会却并不带一人,只是翻身下马,负手而立,俨然是未将箫敌鲁乃至完颜等众没有放在眼里。 “你便是……” 阿保机沉吟了下,进而点点头,自语道:“那日在渔阳,你我见过一面,本王记得你的身形。” 萧砚便道:“时隔一年再见,刘兄也风采依旧。” 阿保机先是一愣,然后倏的大笑,进而转为苦笑,勉力用手指了指自己:“本王实在想不通,你怎会如此难缠,又如此……中原对手,皆如此尔?” “姑且是吧。” “那本王实在输的丢脸。”阿保机摇了摇头,进而咳嗽了两声,上前走近了几步。 远处,箫敌鲁急忙就要跟上,前者却抬手制之。 萧砚并不多退,反而问道:“我此来,带了一壶王庭好酒,刘兄可要饮否?” 阿保机洒笑一声,摇了摇头:“还是不饮了吧,怕舍不得。” 萧砚略略颔首,也不反驳。 待近些了,阿保机便低声询问。 “漠北,你要如何处置?” “维稳而已。” 听过此话,阿保机松了一口气,进而笑了一声:“按你们中原人的话,成王败寇,不外如是……伱年岁,不过二十五吧?” “十九。” “……”耶律阿保机沉默了下,然后摇了摇头:“本王败于你手,其实不算服气,但天命如此,本王无话可说。” 他抬头望向北面,思索了下,叹了一口气:“听刘仁恭身边那个老道士说,本王该有帝王之相,然而气数已尽,成不了帝王。本王本还不信,现在却是信了。 气数尽了,就是气数尽了。本王尽心于此,漠北终究毁于本王之手,看来不得不信。我漠北崛起于草原微末,历经数代终成草原霸主,控御部族无数,却一朝而败于你的手中。谁曾想,你居然才十九……” 这就是天命尔……” 萧砚静静听过,只是淡声道:“所谓天命,便就是中原草原,终会止歇厮杀,天命二字,落在人的头上,也不过是这一滚滚大势中的一朵浪花而已。 你若只想成就一个草原霸业,帝王如何当不得?然贪图南下,与中原掀起战乱,为的却也是谋求草原霸业,刀戈南下入关,却斩不尽燕人的热血,反而易绷断刀戈,这也便是你所谓的天命如此。” 阿保机大笑一声,进而道:“你说本王掀起战乱,你掀起的战乱还少了?刘仁恭乱起不提,你入草原难道未曾擅杀我草原子民?” “不同。”萧砚面不改色,道:“你南下,为的是以中原奠草原之基,我北上,是为终结两地千百年的争斗,为的是今后。” “本王不懂你说的什么今后、以前。”阿保机摇了摇头,只是道:“本王只知道,男儿在世,当要做出一番伟业,建立一个远超突厥、甚至是中原李唐那般存在的大国,如此才不枉这一世。” 萧砚缓缓颔首,显然并不反对这一個想法。 “漠北,是你的了。”阿保机长叹一声,似是不想再多言,却又再次道:“本王倒想看看,中原乱战如此,你得了草原,又能不能走到最后。中原的勾心斗角,战阵厮杀甚于草原百倍、千倍,你又能走到何时?” “我的事情,倒不劳刘兄操心了。” 萧砚一张手臂,缓缓指过公羊左等人,再指过在自己身后远处的无数精骑,倒:“有他们,我无所畏惧。” “……” 阿保机沉默了许久,他回过头,看了眼箫敌鲁等人,再看了眼跟着自己一路杀过来的完颜阿谷乃等女真人,似有所感,却只是道:“本王亦有无数忠义儿郎,尚且败于你之手,本王倒想看看,你会不会走上本王的路。” 萧砚轻轻颔首。 他此行下马,愿意和阿保机述说这番长话,只是到底愿意给眼前这昔日草原大汗一分尊重,说起来,阿保机这个人与他并没有怎么正面交过手,但就是和他纠缠了整整一年,很是奇怪。 若说心里话,萧砚是愿意承认阿保机是一个英雄的,起码对于草原诸部而言,此人功不可没,这也是他愿意千里南下来亲自见阿保机最后一面的原因所在。 总之,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要终结了。 “这场祸及燕地草原的战事,实在是够长的了,要杀的人,我也杀够了。刘兄当也知道,你还活着,这草原便不可能安宁下去。不管是恨我也好,欲杀我也罢,刘兄若想看我下场如何,只管存此念上路便是。” 他折身而过,负手望着北面,道:“从此之后,这漠北的事情,就是我的事了,刘兄只管安心即可。” 耶律阿保机怅然的一笑,进而沉声道:“还望你能善待所有人。” “可。” “我说的是,所有人。” 萧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其实阿保机并不难猜出什么,萧砚能出现在这里,便已能说明很多东西,诸如世里奇香为什么会在檀州遇见阿保机,述里朵为何能够在半年后仍然杀回草原…… 萧砚对着他微微点头示意一下,不再多说什么。 耶律阿保机也知道,再说下去,恐也只会徒增笑料。他心中其实并无什么触动,在此之际也不需要去问谁,草原人,一生豁达,不会只困于一些东西。 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他同样对着萧砚点了点头,进而转过身,看着箫敌鲁。 “阿鲁,借刀一用。” 后者已然大溃,双膝软软的瘫倒在地面,已是泪流满面。 “大好男儿,岂俱生死?” 阿保机勉力一笑,他看了下完颜阿谷乃二人,突然大声道:“本王去后,你们兄弟,可依附萧将军而走,他为人杰,本王输的心服口服,定能庇女真无恙!” 二人自没有多言,女真对阿保机,已经仁至义尽了,而阿保机这一言,也算是替他们交了个投名状,其中实在难以评说,便只是叉胸一拜而已。 耶律阿保机遂不再多说,他当然能明白萧砚掌控了漠北,所有人都只是他的棋子而已,只求自己最后一句善言,能够让他在关键时候,宽恕自己那些家人分毫。 不仅仅是他的几个子女。 他走过去,几乎什么也不说,被戳窜的肩膀也突然有力,只是一把夺过箫敌鲁身侧的佩刀,持在手中,瞪眼扫了下四面山河。 这里,是草原,是漠北,是他生长的地方。 起码,没有客死他乡。 只是可惜,不能亲眼看见漠北的前路如何了。 不过…… 阿保机回过头,对上萧砚平静的目光,却莫名心情一缓。起码,眼前这人有野心有胆略,若要成就大业,理当不会把草原逼得走投无路。 自古成大事者,善用人,也善容人,就如那史书上的大唐天可汗,夷、狄亦爱之如一。 如果是他阿保机得胜,也会尽力用汉人谋事,如此而已。 所谓英雄相惜,一个眼神,便无需多言。 他哈哈大笑,不再迟疑,横刀在颈,用力一勒,鲜血顿时喷溅而出。 这位曾威震草原近十年,亲手带着耶律氏崛起的漠北大汗,在几年后甚至会开创一个横绝万里的超强王朝的当世豪杰,就此而终。 场中为之一静,独有箫敌鲁呜咽的哭声。 萧砚面无动容,只是取下挂在鞍鞯旁的酒壶,饮下一口,进而尽数洒于地面。 他翻上马背,双眸缓缓扫过四野河山。 远处,完颜阿谷乃与完颜函普已经捶胸跪下。 一批批沉默的漠北骑卒,亦是终于弃械,不复所有。 这一日。 历史的滚滚长河,因萧砚而变。 (本章完) 第207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五月中旬。 天色很晴朗,万籁俱寂,独有一只海东青展翅掠过天际,轻而易举的穿破云层,在天空盘旋。 述里朵缓缓走上高丘,轻轻按住身后随风飘动的披风,只是静静看着远处正有一座城郭的雏形正拔地而起。 那是新起名曰‘大定府’的一座郛郭。 在两百年前,唐太宗李世民征高丽,便驻跸于此,后又在这里置饶乐都督府,因这片地域向来都是奚族世代生活的地方,便以奚族首领为饶乐都督。 不过后来漠北崛起,奚族臣服,中原巨变,这所谓的饶乐都督府便也名存实亡,早已不受草原人认同。 然而,时隔百年,萧砚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这里便又被冠上了汉式的名字,上百名燕地的名匠次第出塞,依托地势,规划出了一座城池的蓝图。 本来按照述里朵所想,第一座城郭当是修在王庭,然而萧砚的选址却是在这里,据世里奇香私下与她禀报,是萧砚在北进途中,遥望此地的云气有郛郭楼阙之状,便认为宜作漠北的新王庭所在。 这个说法看起来荒唐,但却要比什么因为此地距离古北口不过六百余里,距离幽州也不过九百余里要好听的多。 须知道,王庭西楼邑所在,据大定府这里尚还有近七百里,萧砚择址于此修建城池,看起来距离幽州还是极远,但比起西楼邑来说,几乎已是将幽州和漠北王庭的距离腰斩了一大半。 若是有一支骑兵从幽州出发,单只是在白日里急行军,也能够在十日间抵达大定府所在,可以说,王庭南移七百里,实在是让萧砚更容易掌控一些。 不过按照初步的规划,这座城池粗略建好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若是要将整个王庭搬进去,三五年内是没办法的。所以在这两年内,漠北王庭依然还在西楼邑。 故在这个前提下,述里朵纵使稍有些不满,明面上也只是顺从此项决议而已。 谁叫这个做决议的人是萧砚呢。 事实上,整個草原上并非是所有人都会畏惧他。彼时萧砚向北狂飙突进数百里,灭了几个大小部族,其他被打残的则是没有计数,在这种情况下,有的立刻就臣服,有的却是想逃,或者就是拼死抵抗。 若没有述里朵及时出面安抚诸部,这草原人心也不会这么快稳定住。 因为在这种事上,萧砚固然武力强势,但如果没有述里朵他也做不好,毕竟他一个初入草原的军阀,在草原上一点信誉根基都没有,不是所有部族都会信他的承诺的,且一味凭武力镇压,也只会适得其反,激得诸部时时刻刻都想反抗。 也就只有凭借述里朵的影响力,才有那份信誉和威望替萧砚笼络住所有部族,以致草原安定下来。 她借萧砚的势,萧砚借她的威,二人如此合作,勉强算是双赢,但总体而言,萧砚的赢面要大得多,毕竟述里朵自己的威望也下跌了不少,如八大部的暗流涌动,她也需要花心思拉拢、安抚妥协。 这几年内,她离不开这位诸部首领尽皆畏惧的萧将军。 所以,她无法拒绝王庭南移的决策。 “太后。” 身后有着戎服的侍女捧着一杯茶水近前,毕恭毕敬的递给述里朵。 另外则有侍女抬着交椅和小桌,悄无声息的布置好。 述里朵随手接过,轻轻呷了一口,进而也不放下,只是持在手中,淡声询问:“这么快,南面的商人就已到此处了……实在是快。” 若说快,细数之下也并不算多快,毕竟那一场新王册立的仪式都已在一个月前,先王耶律阿保机的下葬仪式甚至都是在半月前了,一个月的时间能生出太多的事情,就莫说是汉商出塞这等微不足道的事。 不过这些汉商的到来也实在太快了些,几乎是战事初定,就已纷纷涌进草原,朝着这里聚集过来。 若是朝着南面望去,便能看见从大定府城郭选址边逶迤而过的土河沿岸,连绵无尽头的帐篷间,已有一个规模不俗的集市形成,其间中原汉商和草原人来来往往,俨然是在随时进行着以物换物的交易。 一直侍立在旁边的世里奇香便低声道:“昨日,又有许多南面的汉商赶了过来。奴以为,是南面早就有人在组织他们入草原……” “是好事。” 述里朵一拂披风,将茶水置于小桌上,随意的坐在交椅间,淡淡道:“萧将军既然想极力促进河北与草原进行互市,于本后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用计较什么。” 说到此处,她便突然想起什么也似,随口问道:“萧将军在做什么?” 世里奇香便马上回头,看向一个侍女。 后者急忙上前,低声道:“禀太后,今天早上,萧大汗在营中教习大王箭术,中午用膳的时候,大王也是随萧大汗在营中一起用的。” 世里奇香表情有些微妙,却只是低头不语。 述里朵亦是美目稍稍虚掩,略略颔首,捧着茶水饮了一口。 耶律阿保机的死讯,她是第一个知道的,具体内情也是她亲自令人封锁的,便是知情人箫敌鲁和那些当时在场的漠北士卒,都已被她安置在了南面。 对于自己这个丈夫的死,她的心情确实很复杂,或者说大半都是愧疚,然而归根结底,除了愧疚外,却并不悲伤,反而隐隐有些松了一口气。 她很明白,按照耶律阿保机的性子,在知道了内情后,两人间便就是信任不复,她也会权力尽失。 夫妻这些年,彼此都是相敬如宾,阿保机对她也很是尊重、信赖,但不代表他是个傻子,蠢货,无能之辈。 阿保机是爱王后,但更爱漠北,他不会因为王后而做出对漠北不利的事情。 王后,则只爱漠北。 她为了漠北崛起,为了成为武皇一般的人物,愿意在必要的时候舍去一些东西,纵使是暂时牺牲漠北的些许利益。 先王故去,新王继位,她摄政大权。 这是最好的局面。 至于萧砚若真愿意将耶律尧光当成义子对待,那也是最好的局面。 不过述里朵知道不可能。 在萧砚的手中,还有耶律倍。 她很清楚,萧砚那日当着诸部首领的面提出要带耶律倍去中原,确实是替她解围,但深究下来,萧砚不过是要把耶律倍这一货真价实的耶律氏正统握在他自己手中而已。 按照中原的说法,耶律倍就是漠北的世子,是皇太子一般的人物,具有绝对的合法正统性。 漠北若是有变,萧砚完全可以师出有名,也就是说,他掌握了出兵漠北的最强宣称。 他是按照承诺扶持耶律尧光成为了漠北王,但承诺里,可没有说不能带耶律倍去中原。 两个野心家的碰撞,终究是充满了尔虞我诈。 述里朵倒是想俘获这个萧将军的心,奈何无计可施。 见她陷入沉思,世里奇香便建议道:“太后,是不是要把大王带过来?” “罢了。” 述里朵缓缓摇头,进而只在这高丘上眯眼看着远处城郭许久,才道:“奥姑为萧将军疗理功法遗患的事,如何?” “似乎不太顺利。”世里奇香回道:“据奥姑的说法,萧将……萧大汗非只是单纯的因为出马而造成的遗患,他心魔太重,奥姑只能施法接触萧大汗出马的后遗症。心魔一事,奥姑也还在研究。” “心魔……” 述里朵细细念了这个两个字,轻轻颔首。 “太后。”世里奇香弯腰下去,低声道:“何不趁此让奥姑想办法……” “这等话,以后不用说了。”述里朵掩上茶盖,波澜不惊道:“信任,是一点点培养起来的。本后犯不着因为这点微末小事冒险,漠北,折腾不起了。” “是奴愚钝。” “走吧,下去准备着,萧将军回返中原在即,这两日设一个宴,一为大王犒劳诸部首领,二为萧将军送行。” …… 土河旁的大营校场内,无数骑士奔腾,耶律尧光纵马在最前,搭弓射箭,正中箭靶中心。 在他四面,十余诸部首领的子嗣同样在策马,手中拉弓不断,不断响起无忧无虑的欢腾声。 点将台上,萧砚一身漠北样式的戎服坐在首位的交椅间。 他的肤色已经完全成为了古铜色,下巴上胡茬点点,平白让外表年龄增长了好几岁。 但就算如此,他在一众粗糙的蕃人首领间,却仍然显得像个小白脸。 此时,他的笑声很爽朗,指着下面一纵马超过耶律尧光,抢先在箭靶上留下几支箭矢的少年郎道:“这是谁家的好儿郎?” 左右同样坐在一面面交椅上的诸蕃首领中,一束辫的矮壮大汉站了起身,喜滋滋的抱胸行礼道:“禀大汗,是俺的儿子!” 事实上,在耶律尧光继位前,已经有不少小部族的首领在面见萧砚时口呼大汗,直到述里朵正式给萧砚上尊号曰南面大汗后,所有部族也便都纷纷改口。 当此之时,这大汉喜形于色,俨然是知道自家那儿子给他这个老子争了脸。 “我记得你是涅剌部?”萧砚发笑,用娴熟的漠北语询问。 “正是!” “帮我记一下。” “是。”一个立在萧砚身后的不良人立即上前了两步。 “赏涅剌部十匹锦缎,外加茶叶十斤。” 那涅剌部的首领闻言大喜,别看这只有十匹精锻、十斤茶叶,这等稀罕物他可是需要耗费大量的皮子、药材甚至是骏马才能换得来。 “俺拜谢大汗!” “无妨。”萧砚摆了摆手,笑道:“我看上你这好儿郎了,给我任一亲卫,如何?” “能给大汗任亲卫,是俺那…呃…犬子的荣幸!” 前者毫不犹豫,一个儿子而已,他有的是。献出一个儿子保得涅剌部发达,简直是赚大发了。 其他的部族首领或惊奇,或艳羡,或不为所动,总之神采各异,显然是心下都多多少少有了些想法。 过了一个多月,他们这些部族首领仍然滞留在这南面,不是不想走,实在是不敢走。 先王故去,作为传闻中先王的结拜兄弟,萧砚驻大军于此,时常带着耶律尧光遛遛弯,很明显就是做给他们看的。 王庭遭受重创,常备兵马十不存一,还被耶律剌葛在逃跑的时候带走了一部分,在他们看来,萧砚迟迟不肯走,也不肯放他们走,明显就是在敲打他们。 当此之时,似乎只要把这个中原大汗伺候好,才能保得部族的前程。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萧砚让他们留在这,却只是让他们准备好互市,让自己部里的人马带着牲畜、皮毛、药材等来这大定府。 接下来,便就是长达十余日的汉商成群结队而来的场面,这些汉商卖中原的器具,谷物茶叶与他们,用以换取草原上的东西,竟真只是单纯做生意。 除此之外,萧砚还从南面调来了一批锦缎、瓷器、茶叶,取了其中一些分赐给了所有配合互市的部族首领,实在是让人又惊又喜。 这一套连招下来,九成的部族都坐不住了。 这萧大汗竟真的讲信用,他们哪里会放弃这等天大的好机会,纷纷让人回部族传消息,不说其他,单只为卖脸给萧砚留个好印象,那也是值得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太后述里朵之所以能够稳坐王庭,凭的就是人家萧大汗,草原兴衰在二人手中,此时不添,后面可就没机会了。 不提诸部首领心下如何打算,众人陪着萧砚观完了耶律尧光这小大王射箭后,便随着萧砚又一同与述里朵在帐中议事。 议论的东西,无非就是早就提上日程的事情。 每年春秋之际,草原都要在这大定府召开一次大规模的贸易集会,且在秋天还会在土河沿岸举行一次祭天仪式。 凡祭天仪式,萧砚和述里朵都会亲自参加,萧砚和述里朵会分赐给诸部首领一些金银器、锦缎、瓷器等稀罕玩意,诸部首领则向二人进献骏马、狼皮、羊皮等特产。 当然,为什么没有茶叶,因为茶叶在萧砚手中掌控,这是述里朵需要单独与他进行贸易的东西,不需要和诸部首领商议。 商议妥当后,后面几日便就是第一次贸易集会,在效果上安抚了诸部的人心。 再然后,于贸易集会的最后一日夜里,太后述里朵亲自设立了宴会,凡诸部首领,定霸都、卢龙军、龙骧军诸将,皆一并入宴。 …… “驻军的人选,是元行钦?” 白色的帐篷,精致的地毯,宽敞、华丽的布置。 女人的体香在空中飘浮,很是沁人心鼻。 不过在这之间,显然有一股石楠花盛开的味道夹杂其中,稍有些刺鼻。 述里朵脸上带了汗珠,只是在榻上撑着脸颊看着正更衣的萧砚。 从她的视角看过去,能看见后者极为健朗的背肌线条,双肩开阔,侧脸下颚线显得很明显。 诚然,若是没有其他的一切利益纠葛,述里朵自认会很痴迷这具年轻的身体。 “对,他行事沉稳,领兵经验也足,我放心。” “两千兵马,是不是太少了些?”述里朵蹙了蹙眉,捻起被汗水浸湿黏在脸颊上的发丝,拂到耳后。 萧砚系上腰带,笑了一声。 “但愿太后再等几年,也能如此作想。” “……”述里朵也笑了笑,并未说话。 萧砚自不会多言,转身就要走出大帐。 “九郎……” 述里朵看着萧砚的步子顿住,便沉默许久,才哀婉出声道:“妾身所有,皆系于你的身上了。” 萧砚洒笑一声,也不知有没有相信,便毫无顾忌的大步走了出去,显然并不避讳让人看见他睡了这位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 述里朵披着外衫起身。 她并不在意萧砚会不会信这句话,她只需要让他知道,她值得相信就可。 漠北。 是她的了。 …… 五月末,数千骑持着各式兵戈,于草原上昂然而立。 无数面旗帜招展,一面大大的‘萧’字大纛,深深刺进所有人的眼中。 于清风之中,元行钦顶盔贯甲,肃然单膝跪下,双手接过萧砚向他递来的一块虎符。 “末将,定不负萧帅重任。” 萧砚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复多言,翻身上马。 在远处,余留下来的定霸都骑士旁边,被无数人拱卫着的述里朵骑在一匹骏马上,美目虚掩,绷紧的脸色中稍稍有些神伤。 在她身前,耶律尧光大步上前。 “恭送父汗!” 再往后,无数部族首领,或真心,或假意,不论如何,这会都只是恭敬的拜倒下去。 “我等,恭送大汗!” 萧砚坐在马背上,看着这壮观的景象,豪气顿生,却也只是一夹马腹,向南而去。 在他身后,数千骑次第跟上,旗帜招展,人人兴奋异常,雄武之气威震四野。 不过与他们的兴奋不同。 萧砚清楚,此间事了,中原之事,还有更多的未知在等着他。 如汴梁事宜。 如诸侯群争。 如无数人陷于生死之间,却不知前路何在。 还有,那位等待他多时的,三百年大帅。 然而,正所谓: 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如日东山能再起,大鹏展翅恨天低。 …… 萧砚回过头,看着那无数伏地却仍然未敢起身的各地草原豪杰,以及无数随他一并南下的骁锐男儿。 天空雄鹰振翅,却也是臣服于他。 他只知道。 大丈夫,当如是也。 (本卷完) (本章完) 第208章 萧砚的萧,李柷的李 六月中旬,长城南面经檀州往幽州的大道上,数支规模庞大的兵马正缓缓拔营行动,而大道两侧,正值春意恰浓,夏日将临的盛景。 无数面新开垦的田地间,绿茵盎然,清风拂拂,刮得一浪又一浪正月前后抢种的麦子不断摇摆。 上万军队或骑或步,便只是迤逦沿着大道向南而行,数不清的旗号在风中飘动,未着甲的士卒们意气风发,都只是在风中昂然唱着燕地流传已久的民歌。 而这数支彪悍兵马如此而行,竟罕见的在道中毫不越界,更别提是去冒犯那些在田地里趴下去不敢抬头的百姓了。 且直到这响亮的燕地民歌响起,那些颇显惶恐的百姓才错愕的抬起头,似生出了一股奇怪的心绪。 这些兵马,都是他们燕人的子弟啊…… 当此之时,在道旁立马的完颜阿谷乃和完颜函普二兄弟面面相觑,前者眯眼看着眼前此景,却已是呆滞了,后者则是脸露羡慕之色,却又在思索着什么。 然而,不论怎样,二人都已被此景震撼的无法以言语表达了,脸上露出了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显然是被震惊的无以复加。 连他们这两个首领都这样子,就不用说他们麾下的女真人了,皆是早已被这麦香熏得头脑迷糊,被这盛景惊得不知所措,原本只敢埋头吭哧吭哧赶路,这会也不禁时时抬头,用余光去瞥四下光景。 谁能想到,不过才小半年的时间,这燕地竟又变了一番模样。 不过完颜兄弟到底是有见识的,晓得这还是临近幽州的边塞之地,但连边塞都如此,恐怕入幽州前,还得做好心理准备。 “萧帅此法实在管用。” 完颜二人前头,余仲、王彦章和田道成三人被些许将领簇拥着并肩而立,前者一开口,便继续笑道:“让儿郎们在行军时唱歌,不但能让诸军解乏,竟真让百姓对咱们亲和了不少,一路过来,百姓对咱们的态度可比两年前在刘家底下的模样好看多了。” 王彦章嘿的一笑,只是道:“萧帅让做的,当然是有道理的。不过按我说,也就是你们燕地的这捞什子民谣还算有几分男儿气,若是那番莺莺燕燕的,唱都把气势唱没了。” 余仲和田道成二人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后者却好似因此受了启发,思索道:“是不是应该特地令人编练一曲用于军中的鼓乐?” “有啊。”余仲道:“萧帅起初言秦王破阵乐便甚是不错,然而词不全,这才作罢。” 田道成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这曲用于宫廷的多,我们都未曾听过,更别提麾下的儿郎了,想必萧帅也是因为顾虑此事。” 另外二人点了点头,显然也如此认为。 而田道成说罢,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对着王彦章二人抱了抱拳:“行了,此行我与二位将军便伴至这里了吧。 田某是后生,但王将军和余将军骁勇,却也是田某平生罕见,这一年能够并肩陷阵,实在有幸!临别了,才发觉论袍泽之事,还需得王将军和余将军这等男儿才靠得住,倒真是舍不得……” “哈!”王彦章难得一笑,亦是抱拳:“田将军莫要别扭王某人,此等文绉绉的话,王某可不会说!” 余仲便在一旁发笑。 不过王彦章马上又道,这话竟是对余、田二人说的。 “我王某是一介粗人,往日里在军中有些得罪之处,还望余将军和田将军莫要放在心上,王某非争功之人,就是实在手痒的紧,忍不得缩在后头等其他人打完了再上。往后若有机会,这先锋的位子就不和二位争了。” “那便一言为定?”余仲笑道。 王彦章昂然道:“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自是一言为定!” 田道成亦是发笑,而后一叹:“只怕这机会,恐在何年何月了……” 三人便默然下来,王彦章咂了咂嘴,也颇有感慨。 想他们萧砚麾下最先出头的四个重将,元行钦统兵在漠北坐镇,田道成也要率领大部定霸都和半数卢龙军转为萧砚的私军前往渔阳,而他王彦章和余仲,则要回返中原。 元行钦在名单上已经是一个死人,行事又稳妥,萧砚留他在漠北是早就定下的。而田道成此战在漠北立了功,也重新升了上来,但他在汴梁官场上声名不显,是替萧砚编练私军的最佳人选,且他是被萧砚一手提拔起来的白身,也无需担心忠诚问题。 至于王、余二人,前者本就是汴梁将领,而余仲则是因为在平燕一战中立了大功,是需要随萧砚一并领兵入汴梁在禁军中任职的,算是超阶提拔。 这一年厮杀,过瘾、痛快,他们中间难免有些不和,却也终究是结下了同生共死的袍泽之情。 愈是亲临战阵的武夫,愈是知道这种能够放心把后背交给彼此的袍泽有多重要,更别提眼下官位越坐越高,一個同为军中大将,却一起有过生死之交的经历,互相能带来的助力更是无需多提。 只可惜,这种能够再次一起陷阵沙场的机会,只怕很难预见了。 “无妨,同为萧帅效力,总有那一日的。”王彦章哈哈大笑,显得很豁达。 田道成便也发笑,然后再次一抱拳:“王将军、余将军,后会有期。” 王彦章也难得的正色起来,和余仲一同回礼:“田小兄弟,后会有期。” 不过三人都知道,这一‘后会’二字,真不知要在何时了。 …… 号角声响起,几支并未竖立旗号的骁勇兵马在大道的岔路口离开大队,向东而去。 那是一支约莫六七千上下的定霸都和卢龙军大军,去往的方向是渔阳,他们的家眷也早就被韩延徽负责向那边迁徙了过去。 就此,河北便有了一支在大梁账面上不存在,实际上却依然吃着大梁军饷的私军。 而远离战火一年余,早已开始重建的渔阳,亦成为了某人几乎完全割据的大本营所在。 此地夹在漠北、辽东、幽州三者之间,进可南下,退可坐拥辽东,早就成为了萧砚集团的核心地区,往之输送的人力、财力不计,甚至是去年俘虏阿保机的漠北军,这会都已经在当地开始种地、挖矿,彻底扎根下来。 看着亦随田道成而去的女真兵马,完颜阿谷乃便在马背上朝着王彦章二人叉胸弯腰下去,用极不熟练的汉话问道:“二位将军,俺已经把儿郎们尽数交上,何时能面见萧将军……” “见萧帅么,去幽州等等吧。” 王彦章揪了揪大胡子,咂嘴嘟囔道:“我都不知道他老人家去哪了,你想见,我还想见嘞!” —————— 一行人顺着官道不徐不缓的前行,走马闲谈。 “公羊老货,你当日不是说求死么,怎的活到了今日?” 被询问的公羊左却只是哈哈大笑,也不顾自己身上的箭伤拉扯的隐隐作痛,只是指着自己的鼻子对那揶揄他的不良人道:“去去去,老子还要给你个老儿送终,怎能先死。老子才五十九,怎么也该你们这些老东西走在老子前头才对。” 这一番话不说还好,甫一出口,便马上引来一阵唾骂,惹得道边鲜少的行人纷纷投来惊诧的目光,显然是被这帮疤面的老翁给骇住了。 不提这些悄悄避开的百姓,公羊左只是自乐,毫不示弱的与一行瀛洲不良人对骂了几句,不过最后终究是寡不敌众,拍马往前赶了赶。 “后生,让开让开,让老夫与校尉说说话。” 他不客气的挤走伴在萧砚身侧的李莽,趋马近前。 后者一脸不虞,佩着脸上的刀疤愈显得凶悍了几分,但脸皮终究是拍马不及公羊左,故只能憋屈的一言不发落在后面吃土罢了。 这还不完,公羊左复又看向了萧砚右手边的游义。 “老游,你去看看前头路平不平,莫把咱们校尉颠着了。” 游义捋须的手一怔,显然是被惊住了,遂板着脸瞪了他一眼,但他却又好似知道公羊左这厮要对萧砚说什么话,竟在沉默片刻后,真就一个人去前面探路了。 对此,萧砚自始至终都只是好笑的旁观着,并不出言干涉。 公羊左便这才嘿嘿一笑,进而低声下去:“校尉,老头子有一些话,不知该不该讲。” “说来便是。” “你救了老头子一条命,老头子就是欠你一条命,按理来说不管什么事都只管替伱卖命就是了,不过这次面见大帅,或许真要慎重一二才行。” “如何慎重?”萧砚笑道。 “呃……”公羊左犹豫了下,小声道:“为见大帅,可以先让老头子去探探口风。不论怎样,大帅几十年来第一次露面,必然是为了什么大事,可他来瀛洲后却毫无动作,实在有些古怪。” 萧砚淡然一笑:“要见大帅的是我,我都不认为有什么,你一介老前辈,怎的这么麻烦?” “哎呀,就因为我是老头子是前辈,就比你更懂一些嘛!”公羊左喋喋不休,看着萧砚这副模样,反而有些着急了,道:“你个后生,岂能懂得大帅?老头子的爹在我七岁那年就死在了黄巢乱军中,老头子入不良人前二十年都在随时听令大帅之意…… 你不懂大帅有多固执,昔年昭宗皇帝一道圣旨,竟真让大帅十数年不出藏兵谷,他老人家认死理的很!你这后生闹得这般大事,带着几个分舵小娃娃背叛不良人,难道能当无事发生?”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斜睨着后面的李莽,夹了夹马腹,低声提醒道:“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挑战大帅的权威!他们这些小辈不懂得大帅的厉害当然不怕,可你不能不怕!他们能不惧大帅,甚至老头子也可以不惧大帅,因为在大帅的眼中,我们都是蝼蚁…… 可你不同,你能号召几个分舵的人为你卖命,能掀起颠覆河北的大事,还能把漠北收拾的服服帖帖,你不是蝼蚁,你是天上的鹰,能让大帅放在心里,能让他老人家在瀛洲等上数月……” 说到这里,公羊左的神色严肃了起来,径直道:“你若不惧、不尊大帅,大帅要灭你,如探囊取物。老头子可以为了还你的人情与大帅反目,但老头子是个什么东西,十个、一百个老头子,都敌不过大帅他一根手指头。” 萧砚缓缓颔首,一面听着,一面盯着坐骑前的地面,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公羊左看着他的侧脸,犹豫许久,才终于叹了一口气,道:“老头子说这些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只是提醒你……向大帅低头,不丢人。” 萧砚不禁发笑,点头轻声道:“多谢公羊前辈好意。” 很显然,在公羊左的眼里,萧砚心比天高,只怕是会因此误事,遂才有这一番言语。但也能很明显的看出来,若是萧砚真和那位大帅反目,公羊左或许真会为了还那人情而站队萧砚。 不过对公羊左而言,就算如此,又能济得什么事呢? 看见萧砚的样子,公羊左也不再多言,只是突然嘿的一笑:“不过你若真是敢和大帅碰一碰,老头子还真想试一试,两百年前的瀛洲不良人是何等胆子能替章五郎那个逆臣追杀大帅。” 萧砚哈的一笑,却是突然回头。 “李莽。” 后者马上赶了上来。 “萧帅。” “我记得,兖州那边在几月前给我发了一封信,我一直没有问你,是因为何事?” “是有这件事。”李莽沉声道:“大帅在藏兵谷面见了天子。” 萧砚便点了点头,面上波澜不惊,也不再多问,李莽恰要让人把那封信拿过来,见此便挥了挥手,亦不出声。 公羊左有些莫名其妙,挠了挠后脑勺。 …… 越近瀛洲远郊的那座非寺庙也非道观的‘大唐观’,原本在路上极为快活的一众瀛洲不良人,反而沉默了下去。 出乎萧砚的意料,这‘大唐观’的香火竟异常旺盛,往来的香客不少,虽多是一些左近的农夫村民,但其中也有不少看起来富贵的人家。 值得一提的是,大唐观也开始售卖香烛了,其中有测卦的老道,也不知到底靠不靠谱。 萧砚一行几十骑很扎眼,有富贵家的小姐初还被一众疤面的老翁骇住,但又马上被晒成古铜色,长相极为俊美,却又不失大方的萧砚吸引住,也倒是多多少少散了些惧意。 不过就算如此,往来香客仍然畏惧的避去,看着萧砚似乎一个纨绔子弟般的被一众彪悍护卫拥着入了观内。 观内很安静,不时传来香客祈祷的声音,有一个小道在院中练剑,引了许多人观看。 “萧施主,往这边请。”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甫一见到萧砚,便马上上前施引。 萧砚却并不急,上前走了几步,对着旁边偏殿内的一老子神像拜了一拜,才一拂衣摆,随之向大唐观后面的院落而去。 见此,李莽等年轻的不良人急忙跟上,随萧砚而来的一众瀛洲不良人犹豫了下,也马上就要跟进去。 不过他们马上就被人拦住,并不得入。 游义捋了捋须,沉思不语。 旁的瀛洲不良人也嘶了一声,露出麻烦了的表情。 唯有公羊左一脸不耐,揪起一个装模作样还在测卦的老道。 “老东西,大帅这几月,可有什么动作?” “诶,你们去前头厮杀快意了,丢老道在此无聊,偏不告诉你。” “得得得,下次让你去便是。” 那老道拍了拍衣领,见到那测卦的香客被吓走了,便也就叹了一口气,道:“倒也没说什么,就是前些时日见了一个女娃娃。” “女娃娃?”公羊左皱眉。 “粉红长发的一个女娃娃,柔柔弱弱的样子,提着一篮花瓣,倒是讲究的很。” “……”公羊左继续皱眉,旁边的李莽却好像想起了谁,突然有些醒悟过来。 —————— 后面的院落格外安静,在一道长廊的尽头小亭中,能见到一道伟岸的人影正弯腰在石桌上独自对弈。 萧砚并没有多待,在引他进来那老道错愕的眼神中,直直走过长廊,竟是要去看那棋盘。 正捏住一枚黑子犹豫着不肯落下的手指稍稍一顿,进而就见余光里的萧砚叉手微微弯腰。 “不良人天暗星,斗胆请求与大帅对上一局。” (本章完) 第209章 传承 大唐观,长廊木亭。 六月中旬的天,在这河北地界却仍旧显得凉爽,艳阳高照,天空碧蓝无云,在这祥和的木亭左近,竟没有一道聒噪的蝉鸣声,唯有前面殿阁间不时响起些许祈福的虔诚声音。 当此之时,袁天罡手指捏着那枚黑子自顾自的沉思许久,最终却是扔进了棋盒中。 自始至终,萧砚都只是叉着手稍稍躬身立在亭口,他并未因为袁天罡暂时没有应声而起身,亦没有因为后者那强大的气势而拜伏下去。 场中一时静谧,反而让那侯在长廊外由瀛洲不良人扮作的老道有些失措起来,他只当是自己没有拦住萧砚,让其未经召唤就入亭扰了大帅的兴致,却又因为顾忌,不敢如萧砚般擅自的走过来,遂只能兀自在长廊外干着急而已。 袁天罡扔下棋子后,又负手看了会棋盘上的残局,方才折身转来。 萧砚的身姿很笔挺,便是这会叉手行礼,也显得极为落落大方,自有一番气质在身,却并没有那种违和感,恰只是一个晚辈初次面见长辈般的那样,不掺杂多余的想法,只当是单纯的相会罢了。 与那位在藏兵谷时相见的‘天子’,实在是两个人。 “起身。” 袁天罡好似没有听见萧砚那一句想要对弈的请求,只是沙哑一声,便兀自坐到了棋桌边的石凳上。 除此之外,他却出乎萧砚的意料,并没有多余的话。 无论是问责,还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言语,甚至是称赞自己的话,萧砚都早已想象过,然而当下会面于此,竟只是如此以对。 而袁天罡坐了一张石凳,剩下的就只有他对面那一张了,当然,这位大帅没有邀萧砚坐,后者自然也不会因为此事斤斤计较,年轻人多站站,又不是什么难事。 权当尊重老人了。 于是在静谧的氛围中,萧砚索性坦然的去观赏那棋盘上的残局。 他前世修习剑道数十余载,在许久的年月里都被冠以剑宗大师兄的称号,除却修习剑道,他在闲暇时对棋术也稍有些涉猎,自然会有属于自己的心得。 然而观眼前这残局,看的越深,他反而皱眉越深。 难怪便是眼前这位三百年大帅,也会捏着棋子犹豫不定,许久不肯落子。 这会,在长廊外的那不良人眼中,此景却显得诡异了起来。 萧砚背对着他而立,双手都撑在了棋桌上,一直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桌上棋盘中,显然是陷入了棋局里不可自拔。 但正因为如此,便让人觉得诡异了起来。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却发现大帅看着萧砚此态,出乎意料般的只是一副淡然样子,且虽然他脸上戴了面具,但这不良人很明显能察觉的出来—— 大帅的目光,竟是放在萧砚的脸上一直未曾移开。 在观相? 还是说,大帅在那天暗星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故人的影子? 这一身老道打扮的不良人心下暗暗猜想,但终究猜不出其中内情,也不敢过多的盯着袁天罡,便马上悄悄背身离去。 …… “大帅这局棋,当真玄妙。” 萧砚终究是打破了静谧的气氛,道:“此局黑子大龙居左上,三方地势都被白子占据,黑子却仍然有大龙要被隐隐盘活的局面,推演复盘之下,实在是险之又险。只可惜若让属下执黑子,最多只能向后再推演五六步,便再无胜机可言。” “当然不会有胜机。”袁天罡淡淡道。 萧砚稍稍一愣,只以为袁天罡这句话的意思是萧砚执棋,所以才不会有胜机,便客气道:“还请大帅赐教。” “没有赐教的必要。”袁天罡一指那棋局,沙声道:“贞观二十二年,本帅与李淳风设下此局,李淳风执白子,本帅执黑子,杀了一整个日夜,却怎么也是本帅略逊一筹。 神龙元年,本帅再次与李淳风再以此局相对,然而本帅此次走了一百八十三步,便再也难以支撑。就此,李淳风去世,本帅独自以此局对弈了数百遍,然则最多便只能再走十七步,再往后,白子无人执,本帅却不可妄下。” 萧砚沉思了下。 不管袁天罡为何会对他如此坦言,他却隐隐猜了出来这棋局是什么,便沉吟道:“大帅执子,为大唐?李太史执子,是……” 袁天罡负手起身,并未答话,只是沙声道:“这盘棋从一开始,就并非绝对公平。贞观年间,李淳风预测大唐会亡,他言此为天道之事,本帅却偏不信天道。他执白子从四方围杀,本帅落黑子于天元,只为盘活大龙,每落一子,都皆为大势。 然白子可从四面切割大龙,大龙却需要四面讨平。白子可以不断舍子插入大龙间的缝隙,然黑子却需要保得大龙不被白子杀,棋局延续,黑子大龙被逼至左上,三面白子却已成定居,不可轻易被抚平,如此往复,你认为此局可活否?” “自然不可活。” 萧砚摇了摇头,进而自作主张的指着棋局上的三团白子,道:“若依照大帅的意思,黑子大龙是为大唐,已被逼成困势,那么这三面白子,属下如果猜的不错——” 他指着居中的一团基本绞杀得黑子尽失的一片白子空地,道:“此,当为朱温。” 而后,他又指着右上的一角:“此,当为李克用。” “那么这一片。”他指着剩下的一团看起来极为分散,然则异常庞大,几乎占据半个棋盘的白子空地,道:“此,当为天下诸侯。” “你很聪明。” 袁天罡定定的看了下萧砚,然后道:“你父亲,也教你棋术?” 萧砚思索了下,摇头道:“属下不知,只觉是记忆深处便有的,许是家父自幼传授的。” 袁天罡听罢,负手过去,却不知在想什么。 萧砚却是又道:“属下若猜得不错,这里为歧国?” 袁天罡转身过来,正见萧砚手指在黑子大龙的地方,面具后的眸光闪了一闪,却是反问:“何以见得?” “属下在家父那里听过一桩秘闻。” 萧砚道:“岐王李茂贞,初名宋文通,因败黄巢乱军,以功擢神策军指挥使,后又因护驾有功,被僖宗皇帝赐李姓并改名李茂贞,官封武定、凤翔、陇右节度使和陇西郡王,后又被昭宗皇帝加封为岐王……” 言罢,他思索了下,道:“然则,就是这么一位锐意进取、野心博大的岐王,在十三年前歧国正值强盛之际,却突然情性大变,从开疆扩土之诸侯转为守土之强藩尔。 明明是鼎盛国势,却错失大好良机,堂堂岐王彼时坐拥关中之地,几可比肩梁、晋二藩,或逐鼎也未可知也。 然对于当下的歧国言,虽天下扰攘,却也只能割据一方而已。世人当然不解其中之事,然属下却听家父说过,若无大帅作为推手,歧国当下之国力,绝不会仅限于陇右一地。” “所以——” 萧砚的声音顿了顿,推断道:“属下认为,大帅若要为大唐破局,便能以歧国为基,重新效仿高祖、太宗之势,以关中出天下,定鼎乱世!” “……” 袁天罡面具后的眸子稍稍一凝,进而沙声一笑:“你果然很聪明,难怪能让本帅被那厮赢上两局。” 萧砚惊了一惊,当即出声询问:“属下斗胆请问,大帅所言的那厮,是何意?” “没有什么意思。” 袁天罡摆了摆手,却显得很平和,指着那棋盘道:“然此局,却依然是死棋,本帅与天争,欲以人力夺那一份天机,看来已成妄想。” 萧砚沉默不语。 袁天罡却倏的逼问:“按你认为,此局能解?” “此局不可解。”萧砚叹了一口气,道:“若李太史说的是真的,天道如此,世间没有千年的王朝,不论是不是大唐,总会走向末路。 大帅先走一百八十三步,后又凭一己之力续上十九步,当下还能保得这一盘大龙与群藩相争,已是用人力绵延大唐国祚许久,然大势如此,又岂能因人力挽之。” “大势……” 袁天罡听罢,只是漠然念叨着这两個字,进而突然冷笑一声:“所以,你携分舵背叛不良人,入梁求官,斩耶律阿保机,不过是为一己私计尔?” 很明显,这位大帅的态度突然反转,是不满萧砚这一大势二字。 后者当然不急,只是在沉吟片刻后,突然上前一步,在袁天罡的目光下,大手在棋盘上一扫,竟将所有棋子一并扫下去。 数不清的黑子、白子,洋洋洒洒的纷乱砸落在地面,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在地上不断弹动、滚落,最后终于不成样子。 “属下从未想过要救活这一盘棋。” 萧砚把手探进黑子的棋盒,道:“正如属下所言,按照属下的棋术,最多不过再走五六步,便下无可下,只能失势。” 袁天罡将手负于身后,冷漠不语。 “然而——” 萧砚捏出一枚黑子,轻轻放在棋盘的一角,抬头道:“属下,却可斗胆新开一盘棋。大帅所言的天机不会有,属下所言的大势也不会变。但人活一世,焉能不搏否? 属下没见过李太史,以前也从未见过大帅,却是从来不信什么天道、霸道。属下只相信,大唐不会因为天机而重现,更不会因为大势转变而复兴,只有人! 只有通过天下人心,大唐才能再延续下去,天行有常而人道有为,霸道可,天道亦可,若无人心念大唐,大唐存之何用?” 他几乎完全不停顿,且一语既出,便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目光落下去,放在那棋子上,道:“所以,属下才会兴兵河北,才会出塞诛耶律阿保机,才会求官于朱温。 大帅言属下是为私计,属下不可否认,属下追求的是权力,更是那足以颠覆朱梁的权力! 然而,权力——” “只是我实现理想的工具。” “我秉承不良人分舵之位,但想做的,是能够匡复大唐,是如大帅般能够有力量造福天下的大唐臣子。” 他抬头而起,却见袁天罡一言不发,只是负手而立。 所以他不再多言,只是吐出最后一句话,退后一步,深深施礼下去。 “大帅既要铸歧国为大唐之基,我,便也想铸一片地方,成为大唐之基。” 从方才开始,萧砚的自称就不知何时由‘属下’变成了‘我’,然而袁天罡却已然忽略这一细节,只是负手俯视着施礼下去的萧砚。 木亭中沉默了许久。 臣子…… 袁天罡在心中推敲着这两个字,却是摇头不止。 他不可否认,萧砚说的话确实可能大半都是真心,但‘臣子’二字,实在经不得推敲。 不过他的眸光又一转,看着那一干干净净的棋盘,亦在心中思量。 他也不可否认。 眼前此子,着实是罕见的天生聪慧者。 至于其中有没有他人的教导,例如那位不信他的先帝留下过后手,亦或者那前一任天暗星早就在暗地里接受了先帝的任命等等,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萧砚本人。 这萧砚,着实是一把利剑。 若其真只是一个后继的不良人,他其实并不介意花费些许心思好好培养一番,这柄剑,他很喜欢。 他只怕,若没有自己,这柄剑,那朵李儿花握不住。 不过,他袁天罡还在。 他有无限的光阴,有无限的精力。 九、十之争,终究会有一个结果。 这个结果,他袁天罡会亲眼见证,亦会让李淳风看看,谁才是那个真正的李儿花。 “本帅,欲让你见一个人。” “谨听大帅安排。” “昔日昭宗皇帝第十子,李星云。”袁天罡看着萧砚,道:“本帅来此见伱,便就是此意。不良人是利剑,你掌的不错,本帅并不想深究,然这柄剑终会归于殿下,你可明白?” 萧砚没有犹豫,只是道:“既有大帅吩咐,我自当听命。” “不过当下你不必急。” 袁天罡伸出一手,掐指算了算,道:“在必要之时,本帅会予你一个消息,这等消息,便由你亲自献给朱温。” “敢问大帅,这消息是?” “龙泉宝藏。” “……”萧砚抬起头,先是显得稍稍错愕,进而点头听命。 “你为不良人,既有心为大唐重臣,本帅不会干涉你。”袁天罡负手向外走,“本帅不欲染世事,待今后殿下登得大宝,你即可为不良帅。” “谢大帅信任。” 萧砚再次施礼,待抬头,却见袁天罡已然不见。 他默然而立片刻,弯腰去拾捡地上的棋子。 却见满地的黑白棋子,都如无根之萍一般,随意散落。 好在。 他与这位大帅,都有一个秘密。 萧父死了。 那位林叔也死了。 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当只有这位大帅与他了吧。 但大帅不知他知,他却知大帅知,这也便是袁天罡愿意容他的原因。 萧砚不需要根,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根。 感谢大帅。 授剑与他。 (本章完) 第210章 甘愿入局 “哎呀呀,你还捡这些作甚。” 公羊左和李莽等人一窝蜂的涌进殿阁后面的院落里,一眼便见到正俯身在拾捡地上棋子的萧砚。 李莽和其他人倒还好,公羊左是个急性子,这会又仿佛是有什么好事似的,火急火燎的就要上去拉扯萧砚起身,“老头子果然没看走眼,你个小年轻,竟真合了大帅的眼!莫捡了、莫捡了,几个臭棋子而已。” “不急。”萧砚却只是把两个黑子拈在棋盒中,一面在那里细细点数,一面淡淡道:“容我把大帅的这些臭棋子拾好,再谈也不迟。” 口呼‘臭棋子’的公羊左脸色一变,进而也不顾旁边李莽等人惊诧的目光,马上弯腰下去帮着寻找落出木亭的棋子,一面毫不尴尬的自语嘀咕道:“嘶,大帅的棋子是得好好拾捡起来才是……” 于是,李莽等人也一并弯腰去拾捡那上百枚棋子,一行人在这木厅内外俯身下去,反倒让萧砚无事可做了,他们三下五除二,纷纷把那质地温润的棋子放入棋盒中,由一直未有言语的游义捧着。 不止于此,游义看出这副棋或许对萧砚有不一样的意义,还一并将棋盘也收拢起来交给李莽,俨然是要让李莽替萧砚收着。 “说吧,是何事。” 萧砚向长廊外走,一手负在身后,却是在观赏着这木亭坐近的风景,方才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这所谓的大唐观,在园子里设了三座箭塔是想作甚? 瀛洲分舵,实在是武风彪悍了些。 “当然是好事。” 公羊左一喜,推了推游义,后者不紧不慢的捋了捋须,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 萧砚回首看过去,却见是一鎏金‘天暗’二字的令牌,巴掌大小,其上刻有古朴纹路,显得质地不俗,与半年前石瑶所持的那块‘天佑’令别无二致。 彼时萧砚还想过,他这种野路子上位的校尉,就没有这一可以彰显身份的令牌,他每每会见各個分舵的不良人,还要出示兖州不良旗才行。 不成想今日便有了此物。 “此乃大帅授予你的。”游义适时补充道:“在你入此后不久,大帅就已遣人送出这一东西。” “哈哈!”公羊左则是放声发笑:“合了大帅的眼,这天暗星的名号便就是坐实了,什么叛徒二字,也就此摘掉!要老头子说,三千院那个混球还作甚总舵主,早点让位给校尉才是。” 游义的眼角抽了抽,他们一帮老翁,大不了就是手段残忍了些,脾气暴躁了些,不大近人了些,可单论脸皮二字,可以说整个瀛洲分舵的不良人加起来都没有公羊左一人的厚。 公羊左这厮,很适合去做那等谄上的幸臣。 等等…… 游义想到此处,突然猛地想起来,萧砚彼时在汴梁官场,名声好像就是弄臣、幸臣这等……若非是这一场河北战事让他声名鹊起盖住了这一事,恐怕真要借‘炒菜’和‘胭脂评’这两物把幸臣之名传于天下了。 他便咳嗽了一声,瞪了一眼公羊左:“就你会出主意。” 萧砚也洒笑的摆了摆手,将那面令牌接过,在手中颠了一颠,不论怎样他都知道,袁天罡是不会这么容易打交道的。 这个三百年大帅,看惯了世事,更对生死二字已然麻木,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棋子,不论是那高坐明堂的天子还是这四方扰攘的天下,都不过他为了与天道相争的霸道手段而已。 便是那被他寄予厚望的李星云,又何尝不是早就被安排进了棋局内,认也好,不认也罢,终归是要走上那一条被设计好的道路上。 萧砚自始至终都清楚这一个道理,所以在外人看来,他的一切行动都是步步惊心,犹如走钢丝一般,但不论是入梁求官,还是伐刘仁恭诛阿保机,都从未从袁天罡的棋局中跳出去。 正如袁天罡彼时所言的阿保机和吕兖二人是跳出去的棋子一般,萧砚知道那只是相对于自己而言,就算他不对阿保机二人出手,袁天罡也能够轻易灭了这两个人。 只要上了这位大帅的名单,便早晚都会下线,早死晚死,只是那人的时间未到罢了。 所以他看似胆大妄为,却能让袁天罡知道,他萧砚仍然可控,仍然跳不出这盘大棋。 且袁天罡愿意授剑与他,他也愿意成为这位大帅的一枚棋,按照袁天罡所想,规规矩矩的成为那位李星云殿下的马前卒。 而袁天罡授予他的这柄剑,便就是不良人。 萧砚三世为人,所思所行的数十年经历亦已远超世人许远,虽然比不得袁天罡这等三百年的老妖怪,但想看出这位大帅的布局并不难。 他是马前卒,袁天罡赠送不良人给他,不过只是为了让他替李星云除掉一些的绊脚石而已。 所以,袁天罡才会他把龙泉宝藏交给萧砚,再由后者交给朱温。 龙泉宝藏现世,便势必要牵扯到李星云,牵扯到剑庐,牵扯到李星云那位敬爱的师父…… 除此之外,还势必会牵扯到天下诸侯,歧国、晋国、蜀国、楚国、吴国、吴越国……李茂贞、李克用、王建、马殷、杨渥、钱镠…… 诸镇必会因此而掉入漩涡之中,而作为引导者的萧砚,便会因此成为那使天下乱世愈演愈烈的元凶、成为那条挡在李星云面前的恶龙。 而李星云,便会理所当然的成为那屠龙的英雄,然后如袁天罡所想的那般,顺势接掌不良人,成为那终结乱世的众望所归之人。 袁天罡或许知道萧砚能看出来,但他不在乎。 萧砚也知道这是一个巨坑,但他愿意跳下去,因为跳下去后,便能够得到不良人,得到袁天罡短暂的支持,虽然不知道这个支持能到何时。 不过,这就已经足够了。 萧砚清楚自己的价值是什么,若是忤逆这位大帅,袁天罡不会杀他,但萧砚会很难受,所以他需要一直保持住自己的统战价值,让这位大帅不舍得轻易折断他这柄利剑。 当然,萧砚并不知道那所谓的‘九十之争’,不然他会愈加放肆一些,但眼前来说对他的局面不坏,反而很好。 只有将这个不良帅的问题解决了,不良人在他手中,才能最大程度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如今大帅已然离去,河北之事亦定。” 萧砚缓缓摩挲着手中令牌,同时左右四顾,笑声道:“诸位,可愿随我去中原看看?” 这句话当然不是问的李莽他们,游义捋了捋须,并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公羊左则是哈地一笑,大步走出去,旁若无人的单膝下拜,拱手道:“老夫公羊左,愿为天暗星驱使。” 在场的瀛洲不良人都是随萧砚在长城内外杀了一个来回的,本都是性情中人,不出声也无非就是抹不下那个脸而已,眼下没了什么顾忌,又见公羊左这厮替他们开了口,哪里还有什么犹豫,遂纷纷叉手拜下去。 “老头子们一把骨头,天暗星若不嫌弃,便也想去中原会一会朱家逆贼。” 见此状,公羊左便斜着眼睛看向游义。 这厮…… 游义无可奈何,公羊左虽然与他争了大半辈子嘴,但实际上关系最铁,不止是他,瀛洲分舵上下俱是老翁,谁不是生死之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显然是避不开的。 念到此处,他便沉吟了下,从怀中取出一面卷轴,持在手中看了看,双手捧给萧砚。 “既如此,老夫今日就将这瀛洲不良旗交给天暗星,瀛洲分舵游义,愿随天暗星去中原任一马前卒尔。” 旁边的李莽眼角一跳。 想他们沧州分舵,除却他早早被三千院亲自说服外,其实大半人都不太认可萧砚的,然而这素来最为跋扈的瀛洲分舵,竟能服气如此? 他沉默之下,萧砚却已推回那瀛洲不良旗,笑道:“我是请诸位前辈去中原看看,可没有要私吞瀛洲分舵的意思,诸位前辈可莫要陷我于不义。” 这一句玩笑话适时的缓和了些气氛,公羊左站起身,哈哈大笑的一摆手:“就如此说定了,这河北,老头子我反正是看够了,近来十年,人人皆说中原玄冥教、河东通文馆冠绝天下,老头子倒真想看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称冠?” 萧砚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多言,当即就向外走。 他虽是来此面见袁天罡,但却并非只是为了这一件事,从大唐观出去,公羊左等一众留在观内处理瀛洲分舵事务,谁走谁留,瀛洲也总要被萧砚留人坐镇。 他先是去了冯道所在的山谷庄园夜宿了一晚,见过了兖州分舵不良人迁徙来的家眷后,又亲自看了看这小半年里开垦出来的田地,听取了冯道的建议,打算分遣一部分义昌军的兵马来此驻军,统领便由留在这里的付暗任职。 年初劫掠汴梁来的赏银已经基本用尽,其他的财货只能依靠中原马行、粮庄等等补充运来,这是大头,是萧砚在河北养兵的关键,虽然能从漠北接收海量的牲畜等等,但草原经此一役也是元气大伤,也需要慢慢来,急不得。 不过萧砚彼时在草原上开办互市,只是招引河北的商贩入草原,待他回中原后,便能将此事推动至整个中原、江南、蜀中等地,天下多商,如果通塞外的河北安定,草原也平稳,自是愿意不远千里来吃下这口暴利,而咱们的萧大帅便能从中征收商税,这也是一个养兵的大头,甚至如果开办得力,每年还能有盈余。 总之,萧砚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他没有在山庄多加停留,与冯道对谈了半宿,第二日便马不停蹄的赶赴幽州。 大战结束,他便要开始着手整军、班师事宜。 汴梁新派遣的一批官员也在等着他,赵岩这个监军需要好好管一管,康怀英这个同李振一并来的天使亦需要安抚一二。 还有如何报捷等等,都需要花功夫。 不过这些事可以交给韩延徽替他想办法,但韩延徽一人难免分身乏术,没办法,萧砚麾下尽是武夫而缺少幕僚,人才难寻,好用且忠诚的人才更难寻。 是时候让河北士族放放血了。 …… 十余骑奔驰而进幽州南城门,在城门值守的士卒是义昌军部,他们并未随萧砚北进草原,从年初便一直负责幽州的戍守情况,这几日定霸都、卢龙军相继班师,拉回来的草原辎重更是数不胜数,大家都晓得这河北已经彻底安稳下来了,便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懒洋洋的。 不只是士卒,在这幽州城左近的十余万燕军降人在经过小半年的开荒后,这会也彻底安定下来。 一排排城外的居住区间显得很热闹,虽然他们依旧穷苦,但毕竟有了安稳日子,每家每户也都尽可能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生活有了盼头,当然显得很顺服。 不过在这其中,十余骑捧着一面旗号经过,则引得所有人开始哗然,便是在城门口有些懒洋洋的义昌军士卒,也都忙不迭的各自站定,进而肃然行礼下去。 只因那面旗号,上书的是‘萧’字。 整个燕地,还有哪个萧?就算真有哪路兵马主将姓萧,也不敢单举一个萧字,要么不立旗号,要么就在其有书上官职、军号等等,绝不敢只冠以一个萧字就了了。 燕地上下,只有一个人可以堂而皇之的用这个旗号。 只需一个萧字,无需冠上什么职位等等,便能引得所有人顺服的拜下去。 这就是萧砚,这就是萧大帅,凡燕地之人,无人敢生出反抗的气力。 而这面旗号恰一入城,得到消息的各个衙署便顿时骚动起来,不论大小官吏、大小军将,皆诚惶诚恐的向着城门口赶来。 长街之中,已是无数官吏远远的行礼下去。 当其中者,不乏有新从汴梁而来的官员,不论是不是诚心,都只是拜下去而已。 萧砚驻马于城门口,却并未理会他们,只是皱眉看向旁边李莽。 “你是说,降臣尸祖去面见过大帅?” “是,是有这回事。”李莽挠了挠头,察觉自己好似把这件事报晚了。 萧砚不语,只是下意识茫然四顾,似乎想在人群角落里寻到那一熟悉的人影。 但末了,他终究只是缓缓一叹。 不用想,降臣先他一步去见袁天罡,必然是帮他说了什么好话的。 这御姐,竟是在暗中一直观察着他不成? “……” 萧砚摇了摇头,夹了夹马腹,朝着迎接自己的百官而去。 “传令,各军主将、各军州镇将,速来幽州面见本将。” “即日整军,班师回京。” (本章完) 第211章 议定 大梁开平三年六月,一颗耀眼的政治、军场新星在河北幽州城中冉冉升起,并迅速经由汴梁传遍天下。 前唐降人萧砚,在短短一年半之内,定河北、克幽州、败河北余寇刘仁恭麾下近二十余万燕贼,然后再马不停蹄的出塞,花费三个月时间奔袭上千里,大破漠北新王耶律剌葛,并于漠北王庭左近的潢水岸侧筑坛祭天以告成功之事,结漠北太后述里朵以交大梁,故大梁史官载之为‘封西楼邑,饮马潢水’,俨然是要将其打造成汉代的冠军侯故事。 萧砚之军功之厚,直追大梁开国元从,如葛从周、杨师厚之列,此辈当为元从之首,然都已年逾半百,或已两鬓斑白,或已不可行冲阵之事,所以萧砚这个名字,当为大梁新一代武将之首。 在大梁这个时候,老将被朱温杀了一批,老了一批,后继者还未顶上来,年年被河东晋国的亚子李存勖在潞州等地轮流刷了一遍,全是经验包,当此之时,老将凋零,后继者不堪大用,却突然有这么个将星诞生,且其甚至曾大败过李存勖,朱温如何不高兴? 所以萧砚恰才献上捷报,封赏便就紧跟着过来。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所谓的封赏是在萧砚平定燕军乱事后就随着汴梁官员来了,所以并没有关于漠北一战的封赏,但只凭河北一役,论功行赏下,萧砚已经在武臣班次里一路超阶升迁,不但已是禁军大将,更是遥领宋州节度使,俸禄等等更是超额发放,加上他年不过二十,基本暂时已经是升无可升。 所以汴梁朝廷只能在文臣班次里想办法,这一次接任诏书,萧砚已从殿中侍御史骤然超拔为中书舍人,不折不扣的正五品,职加给事郎,即可出入宫庭,能够常侍帝王左右,属于清贵要职。 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中书舍人原本的诏令起草权为他官知制诰者所夺,已成为一個迁转之阶,明显上意是打算择个良机再往上提一提,说不得过两年萧砚便就是中书侍郎兼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毕竟虽说这个世道武夫为尊,但这等可以参赞机要的大员之职,若非是开国元从,起码也要凭科举乃或其他门路在宦海沉浮十数年方可得到,萧砚一入梁两年不到,年不过二十的官场新人,这个地位已经是极致了。 不过就算超拔如此之厚,也无人觉得有甚异议,抛开年龄这一硬性短板,萧砚得到这些封赏完全是够格的,对于知道内情的来说,显然是猜得到其中关键。 明显是冥帝一派出手了,李振死后,冥帝在朝廷中的话语权陡然去了一大块,当然不会轻易让萧砚被提拔起来,只能狠狠的在朱温跟前上眼药,不过最终的结果也只能如此,萧砚得势无可阻挡,纵使是有心人将李振的死往他身上拉扯,也耐不住朱温需要这么一个虎将。 对于冥帝一派来说,他们可能懂得如何培植党羽,如何打压对手,却还是低估了‘统战价值’这四个字的分量。 朱温需要萧砚,不仅仅是因为萧砚是一员难得的统帅,还因为后者能大涨他这个君主的声望,让大梁百姓对他愈加信服,也能远远盖住晋国的声势。 你李克用不就是仗着有个好儿子吗,老子以前手头没人打得过,现下有了萧砚,难道还怕你不成?识相的早点递上降表,尚可保得全家富贵,若不然就不妨找个时间比划比划,看看‘亚子’和冠军侯谁更甚一筹! 按照这个年近六十,心理已经逐渐变态的朱家皇帝所想,无非就是这一点,作为中原霸主,朱温向来只头疼两个问题,一则是李唐皇室有没有杀尽,二则便就是这个坐拥河东晋国的独眼龙。 所以萧砚的统战价值已经在此时达到了最高点,朱温并不吝啬与他重赏。 对于朱温本人来说,萧砚提拔的再快,左右也不过一个可以随意拨弄的人,朝廷对其忌惮的呼声最高之时,也无非就是燕军声势极大、李振的死讯传回汴梁的时候,然而萧砚回到汴梁之后,已然在他朱温的眼皮子底下,要想碾死这个降人孤臣,不过就是他一个心思罢了,就看这萧砚能不能识趣。 毕竟对于朱温来说,萧砚这个孤臣就算勉强和朱友贞是一派,但他得罪的人不在少数,更与各派都没有关联,要想保住自己的权势,只能死死抱住他朱温的大腿,若不然,回到汴梁兵权一卸,如果无他朱温重用,便只能在汴梁沉浮,再不复在燕地纵横的威风模样。 且不提大梁精锐都在禁军,而禁军调动只看皇命,萧砚一个毫无根基的人,就算在河北做了个什么土皇帝,回京后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趴着,如果他不老实的话,朱温这几年杀的开国元从,哪个不是权势滔天之人?还不过一道圣旨的事。 所以朱温才会听从敬翔的建议,提拔萧砚起来,为一道靶子,为的是今后的削藩一事,朱温要把这一个孤臣牢牢掌控住,让其死心塌地的给自己卖命,好与大梁那些不肯老实交兵权的诸镇节度使狗咬狗,让他朱氏得利。 反过来讲,如果萧砚不臣,他亦是可以让诸镇节度使去讨平,可以预料得到,那些诸镇节度使会很乐意,反正他朱温掌握着禁军,让这些大大小小军头打得头破血流再去收拾也不是坏事。 有敬翔的献策,朱温自然放心大胆的提拔萧砚,除此之外,对于萧砚麾下已经整编成归德军(萧砚是归德军节度使)的将领也超迁提拔,如余仲一举被提拔为归德军步军都指挥使,遥领毫州观察使,迁承义郎。 而王彦章则是龙骧军军使不变,兼领归德军马军都指挥使,遥领蔡州观察使兼刺史一职。 除二人以外,韩延徽也得到了升迁赏赐,顿时就超迁为正五品的检校御史中丞,领翰林学士兼知制诰。 萧砚以下,归德军各级将佐都次第超迁,整军后的近两万兵马中,除却将领外,下面的大小军官都犒赏五十贯,士卒赏二十贯,可以说朝廷是下了血本。 圣旨既到,整军也完毕,幽州城内便立即杀鸡宰羊,三军同庆,连同城外的百姓都如过节了般领了酒食,直接连贺三日,毕竟领命之后,归德军就要拔营动身汴梁,这等欢庆,今后恐怕还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此等庆功,作为最为耀眼的萧砚自然是最大的主角,各军州镇将、汴梁派遣来的各州官吏都抢着要求见,毕竟没有人是蠢货,萧砚虽然要回京,朝廷也会派兵马和官吏来接管河北,但萧砚留下的影响力在这几年内绝对是无法轻易颠覆的,他们这些毫无根基的汴梁官吏当然要好好舔一舔这位萧大帅。 然而能达成目的者却终究是寥寥无几,萧砚除了设宴招待了从汴梁来传诏的天使,以及监军赵岩和检校太保康怀英外,基本都不在幽州城内露面。 从汴梁来的官吏中不乏有足以知府的大员,当然对此心怀芥蒂,但地位悬殊下,萧大帅真想拿架子,莫说是在河北,真回京了,对开封府尹都能够甩甩脸色。 实在是萧砚太忙,顾不得这些什么想要巴结的官吏。 他即将回京,来往的汴梁使者虽说对他是恭恭敬敬,但少不得也有几分监视的意味在里面,监视什么,自然是已经整军完毕的归德军。 按照建制,归德军下辖马军二十三个指挥,步军十三个指挥,上报朝廷的名额是马军一万一千三百四十二员,步军六千四百三十八员,战马等马匹一万四千余匹,不过因为一年余的野战,军械辎重只足以补充全军三成,损耗太大,需要朝廷再加补充。 对此,汴梁朝廷也是难得的极其大方,大手一挥,居然是令萧砚把这些军械辎重全都留在幽州,为将来镇抚燕地的兵马所用,归德军上下所需的甲具军械,全在回京后由禁军补充。 毕竟比起这些来,这万余的马军带给汴梁朝廷的惊喜实在太大了,中原少骑军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更别说以前李克用和刘仁恭暗中联合,极力阻止大梁马军的建设,如战马的购买等等,所以大梁才会以步军冠盖天下,想到紧缺骑兵的禁军终于能够补充这么一批野战娴熟、几是百战之师的马军,朱温恐怕梦里都能够笑醒。 然而朱温不知道的是,在这些汴梁使者来之前,萧砚就已经开了好大一笔假账,不但尽数扣下了三千拼凑起来的重骑,加上大半定霸都的骁勇马军,约莫两千上下,也尽数扣下,义昌军和卢龙军中的骁战步军扣得更多,足有八千数左右,且军姿器械也早就扣了下来,之所以报上去的只有三成之数,因为另外的四成已被全被拿来装备这一批兵马了。 除此之外,扣下的粮草军需等等更是不可计数,若是问起,全是作战损耗,连锅碗瓢盆帐篷等物,都懒得带回去给朱温,何况那些来检点器物的汴梁官员哪敢多问,他们想仔细了解,也无非是通过监军赵岩,但后者几乎是一问三不知,堂堂监军这个鸟样,还问个鸟。 对于他们来说,萧大帅咪一些钱财也就咪了吧,只要兵额满员就可以。 然被扣留下来的兵马都是燕地儿郎,对萧砚的忠心已到了效死的程度,留下来已是大好的喜事,更别说把几万人的装备全拿来装备他们,披甲率甚至已达到了恐怖的九成,无人透露之下,这么万人的兵马就平白消失在了账面上,甚至还可以领一笔汴梁朝廷的抚恤金。 不过除了这些原本的燕地儿郎,让萧砚意料的是,那一直随他冲阵的几百龙骧军兵士,竟也有大半愿意留在渔阳或者瀛洲。 对于这些人,萧砚当然是来所不拒,有家眷的想办法接家眷,没有家眷的就给他们讨婆娘,河北打了一年余,丧夫的寡妇乃至全家沦丧仅余留一人的女子不计其数,萧砚专门让韩延徽开办了一次相亲大会,对上眼的就一起结缘,还能够多分一百亩地。 所以相较于这些龙骧军军士而言,待在这河北反而快活。当然,在禁军中给朱家卖命也没什么不好,不过转为萧大帅的私军,对他们来说更加的海阔天空嘛。 这些假账让萧砚来办肯定是有些焦头烂额的,但冯道和韩延徽一起联手,竟将之办的滴水不漏,不但账面上看不出来什么问题,反而还在暗地里狠狠吃了几笔汴梁朝廷的钱,从今往后少不得也会吃朝廷的军饷,毕竟燕地有这么一支上万人的强军在,就不用再设什么守军了,所以各个军州报上去的兵额,也就是把萧砚私军的名额平摊,一州领上一笔而已。 不过萧砚这两日忙的飞起,也不全是因为这件事,对于扣人创建私军的事韩延徽和冯道已经做的极好,朝廷高兴,他们也高兴,两全其美,无非就是糊弄一下朝廷使臣而已。 他还接见了完颜阿谷乃和完颜函普,这二人麾下的女真骑兵很猛,没有甲都能够冲阵,虽说现在只有千人上下,但也足以让萧砚重视。 对于这二人的看顾,萧砚原本是打算全数留在河北,但细细思索后,决定带上两百骑回中原。 完颜函普留在渔阳,可以允许他接一部分女真族人来辽东安置,但需要听从田道成和冯道的指令,也需要种地,也需要编户,也需要交税。 至于完颜阿谷乃,萧砚看的很明白,这厮把女真前途看的比什么都重,反而要比完颜函普更顾重大局一些,不会轻易做出背弃之事,所以带着他和两百女真骑回中原,领归德军军饷,但并不入驻禁军,而是分散在曹州听安排。 对于女真骑兵和部分漠北军的统合军,萧砚单独设立了一个军号,叫作‘曳落河’,为大汗亲军,只听令大汗之命,作为让他们效死的回报,萧砚允诺今后会灭了渤海安置女真。 不过经过数年的编户齐民,替萧大帅卖命厮杀,最后还有多少女真人愿意去渤海建国,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所有事情定下,归德军便马上踏上了班师汴梁的路程。 而萧砚,也要在一年半后,重新回到中原,掀起属于他的风潮。 …… 而千里之外的青城山剑庐,在这同一日,迎来了一个花脸的客人。 一个儒雅、严肃的中年人,接待了他。 “天罪星镜心魔,奉大帅之命,特来会见—— 天立星,阳叔子。” (本章完) 第212章 济世(二合一) 青城山,山顶剑庐。 四面竹影婆娑,烈日当空,阳光洒在剑庐前的池塘上,在池水其上的曲折走道间,无数荷花莲叶正不断在生了涟漪的水面上随风拂动。 两个人影,便如此倒映在水面的层层涟漪上。 阳光洒进廊庑,小炉上,煎茶的水已经沸腾。 镜心魔抓了一把饵料,只是站在短栏边悠闲的向水下洒着,引得一圈又一圈的鲤鱼前来抢食。 不过他看似悠闲,余光却依然不时瞟着那边跪坐在茶桌边上的高瘦中年人,只因桌上的茶水沸腾,后者却好似并未察觉,自始至终都只是一脸肃然的在那里沉思。 镜心魔遂心下冷笑一声,然后将手中饵料尽数洒下,折身在茶桌边上弯腰下去,用小帕隔住茶壶柄,慢悠悠的将之斟入中年人身前的茶碗中。 “天立星可是在疑惑,这一次来见你的,不是上官而是我?” 被冠以‘天立星’称呼的阳叔子好似这会才反应过来,却在想要抬手接过茶壶后,沉吟了下,终究只是罢手。 而后,他便跪坐在那里,面不改色的看着镜心魔与他斟茶,待后者与他自己也斟了一碗后,阳叔子才缓缓的凝视着那一缕缕茶气,道:“谁来都一样,上官云阙来此,老夫也是以这副茶招待,镜小兄弟此问,莫非其中有什么说法不成。” “自没有什么说法。” 镜心魔不由发笑,进而扫着四面的风景,虚眸而起,皮笑肉不笑道:“果真是一个好地方,不怪天立星当年宁愿不要这校尉之位,也要避世于此,若是换作我来,少不得也想在这避避世才可。” 阳叔子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回过头,看了看不住的随风晃动的竹林,将至七月,人间已是离酷暑不远,但在这蜀中的青城山上,却是难得的凉爽,甚有静心凝神的境界。 他饮了一口茶水,起身缓缓道:“所谓避世,并非只是隐居清静悠然的居所就是避世,镜兄弟应当明白,老夫六年前既肯收留星云,便已是避不了世。藏在这剑庐一方小天地里,无非是贪图安逸罢了,何谈避世二字……” “好!” 镜心魔抚掌大赞,然后将手肘支在桌子上,摸着下巴,笑道:“既然天立星是早有心理准备,可明白我方才所言?” 阳叔子却仍然是没有马上应答,目光远眺着天际的一片云层,面露思索之色。 见他这副样子,镜心魔摇了摇头,呷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奉劝天立星还是莫要执迷不悟,你可知大帅此次为何会让我来这里?” “还请镜小兄弟解惑一二。” “天立星可知,天暗星萧砚。” “哦?”阳叔子眸中闪过一丝异色,面上却只是波澜不惊,折身望去:“年前,上官云阙曾与老夫说过此人。” “你又可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否?” “这倒不知。” “此人么……”镜心魔摩挲着下巴,好好想了想,才缓缓出声:“果决、狠辣、眼光独到、手腕强势、心思甚多……总之,天立星大可将所有不良人该具备的东西,都套在此人身上,不良人该有的,此人有,不良人没有的,此人也有。 总舵主那等行不见首尾的人,从去岁开始,也愿意一直与其联手,三个分舵的人马重启为他听命,乃至背负叛徒之名也不肯回头……天立星认为,此人当是什么样的人?” 阳叔子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髯,来回踱了两步,道:“老夫当年在长安,见到的许多朝堂诸公,便就是如此,善许诺,亦善笼络人心。” “不不不。”镜心魔摆了摆手指,那一张花脸上显出嗤笑来,道:“朝堂诸公,焉能和天暗星同列?他们攀附上位,却有几人有那么几分血性?你可知天暗星入汴梁时,顶着一张天子的面容,却能换着花样哄朱温高兴,以换取这老狗的一丝信任,以身入局,然后在北地做了一场好大事。这些,天立星岂没有耳闻?” 阳叔子听过,只是缓缓颔首:“略有耳闻。” 镜心魔的声音却并没有完全落下。 “天暗星此人,可不是那等软弱的诸公,而是那心怀大志而不择手段的心狠之辈!他洞悉人心,亦能以事实俘获人心,除此之外,其行事冷静且果断,数万人的性命在他眼前,也不过一件牺牲品而已,其心狠之程度,远超你的想象,这么一個人,天立星以为,今后会不会与殿下打交道?大帅又会不会将其交给殿下?” 阳叔子捋着短髯,沉吟了下,点了点头。 “然而。”镜心魔眼睛一眯,不阴不阳的笑出声:“依照这般看来,当今的殿下握得住他吗?” “自是握不住的……” 阳叔子说过这一句话,沉默半晌后,突然叹道:“老夫明白了。” “明白就好。” 镜心魔笑了一声,撑着桌子起身,看向阳叔子:“大帅此番下山亲赴河北,可是对这个天暗星喜欢的紧,他老人家这些年奉诏居藏兵谷不出,这天暗星说不得今后就会代掌不良人,天暗星这么一个心狠之辈,又对复唐大业如此上心,终究是要和殿下打交道的。 然其是一个年轻人,可不像大帅对皇家那般忠心不二,日后殿下若压不住此人,天立星难道要看着他被天暗星玩弄于股掌之中尔?” 阳叔子沉默下去。 “所以,殿下当要心怀复唐大志,当要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手腕、有属于自己的实力,而不是藏在这青城山终日以采药为生,隐于此确实是少了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也确实是闲情逸致,但采药就不是皇家该做的事。我是殿下的臣子,甚至大帅,也是他的臣子,只有你,是最适合教导殿下走向正途的那个人。” 镜心魔一面出声,一面走到阳叔子身旁。 他的个子并不高,几乎要比后者矮上半个身子,然而气势却很甚,此时只是眯眼笑着看向池中的鲤鱼,声音不冷不淡。 “你当年收养殿下之时,就该想到自己的责任,这些年,殿下还小,已与你养出了一分情谊,非我等可比,伱便当是他最好的师父。 大帅让我转达给你一句话:居江湖远、易,挽天下倾、难。此为殿下该有的命数,大唐理当由他而兴,你这个师父,岂能避重就轻尔?” “受教。” “你不是受教,你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天下乱成这般模样,放在殿下一个少年的肩上确实是残酷了些,但大帅几十年筹划,我不良人三十年的蛰伏,本就是为了殿下而生,若说残酷,对不良人岂非更残酷?” 镜心魔走到木栏旁边,眯眼道:“说句真心话,天立星何必舍不得?你我这种人,几十年都活在阴影下,难道还真想与天家养出一份什么情谊不成?殿下不懂,你不能不懂。” “……”阳叔子面不改色,只是沉默负手。 “再说了,这本来就是殿下当做的事。” 镜心魔拍了拍手掌,蹲下去,以一根草茎逗着那水下的鲤鱼,道:“所谓国仇家恨,你可以放下,然先帝身死贼人之手,皇家亦尽皆死于非命,大唐繁盛成了当下这模样,殿下身负天家血脉,又长于深宫,深受先帝喜爱,被那么多人寄予厚望,岂能因你一人的私心便如此了了?” “你莫当大帅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上官那货与你是私下好友也便罢了,他胆大包天敢在大帅面前遮掩一二,但岂能真的瞒住大帅?你传殿下医术和济世之道,确实是好事,然不授殿下武功,又是何意?大帅不过是没有戳破而已。” 镜心魔说到此处,突然一乐,竟是用手中草茎把那条鲤鱼一并提溜了起来,握在了手中,却是比他手掌还大。 他便眯了眯眼,用手撕下一片鱼鳞,漫不经心道:“看在上官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大帅向来算无遗策,他老人家没有管的事情,可不是什么睁只眼闭只眼,没有戳破你的心思,便显然是需要在什么地方用上你,至于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只有看天立星是在大帅那里属于什么棋了。” “我知道天立星为人正派,心怀正气,厌了这些生啊死啊,我虽然没有这个心思,但总归是敬佩的,便也不吝与你说一句实话。殿下年龄还小,他不会懂你,也懂不得你,他只会怨你不教他武功,只会怨你偏心,你又何必刻意想让殿下避开世事纷扰?且告诉你一句,再这样下去,你是真的会死的——” “大帅那一关,你过不去。” 阳叔子笑了笑,抚了抚衣裳,只是对着镜心魔拜了一拜:“多谢镜兄弟指点迷津,实让老夫醍醐灌顶。” “呵,明白就好。” 镜心魔把手中那鲤鱼扔进池水里,鲤鱼便迅速摆尾窜入水底不见,显然是劫后余生的模样。 他便面无表情的双手环胸道:“话就这么多,方才能说的,我已尽数代大帅交于你。殿下是龙子,把你那套避世的教法多多少少都收起来,你该教导殿下的,是入世的法子,可不是什么避世救人。避世,救不了人。 不良人同袍几十年,言尽于此,个中取舍,莫要分不清。” 说罢,他回身一口饮尽那碗茶水,捏了个花指,戏腔唱道:“果真好茶,多谢款待~” 天色已经接近傍晚,夕阳余晖洒下,笼罩在这剑庐之上,当真是难得的美景。 镜心魔自知不便久留,遂旋即就悄无声息的离去。 正如无影无踪的来,无影无踪的去,显然是在小心避着什么人。 阳叔子自然不需多送,他立在池水边上,低头看着那一片被镜心魔扯下的鱼鳞,终究只是无言,挥了挥手,那鱼鳞便飘入水中,竟引得几条鲤鱼争相来吃。 他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身独自跪坐在茶桌边,看着那已渐冷的茶壶,默默沉思下去。 昔年黄巢大乱,破关中,大掠长安,天下由此开始了大争之世,他与同为不良人校尉之一的义兄弟陆佑劫有感大唐救不了天下,不良人更是实为推动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遂在心灰意冷下一同退出不良人归隐起来。 六年前,龙泉宝藏的谣言传于江湖,陆佑劫因身负龙泉剑,遂被玄冥教的人一路追杀,等他赶到时,陆佑劫已经身负重伤,并在弥留之际将孤女陆林轩和李星云托付给他,这一托付,便就是六年光阴匆匆而逝。 然而,阳叔子却始终都知道,一朝入不良人,这个身份便会似同枷锁一般永久的跟着他。 ‘一天是不良人,一辈子都是。’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从当年加入不良人开始,他便已经沾染了太多的杀戮,也没想过自己真的能够全身而退,所谓的归隐,不过也只是有一丝对不良帅袁天罡无言的对抗而已,他不想再看着天下因为不良人背后的推动而愈演愈烈,更早已厌烦了那无休止的杀戮。 在这世道,只要手上沾了血,便再也回不去了,无休止的厮杀会如蛆附骨般的缠上来,直到身死道消,或可能才会真正的终止。 他早有觉悟,也早知自己丢不开这世俗的因果,所以也没打算能够善终,这些年苟活,便就是在时时刻刻等着镜心魔口中的那一日。 棋子,终会死在棋盘上。 但他不愿让李星云也沾上这个因果,不止是有这六年的舔犊之情,还有他不想让李星云也如他这般,一辈子都被因果缠身,一辈子都要因此而没有安宁,更不想李星云因为仇恨而蒙蔽了双眼,丧失了最原本的初心。 便如那天暗星的样子,难道就真的好么?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入世,便没有脱身之日了。 正如镜心魔说的那样,这天下的重担放在这个少年的身上,实在太残酷了些。 他无法改变这位少年该有的血脉,却能够凭借己身改变他的初心,复仇不能够成为一个少年永远的目的,少年之志,不能只止步于此。 所谓修习医术,悬壶济世,侧重的是医术否?是悬壶否? 非也,是济世二字。 学医,救不了天下人,却能磨练己心,修的不是避世,而是善道、是那济世安民、造福苍生之志。 若习武只为复仇、杀戮,让天下陷入水火之间,习之又有何用? 起码,学医磨练心性,不会让一个身怀天家血脉的少年成长为那以苍生为儿戏的侩子手。 “……” 阳叔子默默看着碗中的茶水,只觉茶水微微泛起涟漪,惹得他的面容也不断晃散。 只可惜,李星云从一出生,身上就已缠上了因果,这个世间有袁天罡,李星云便只能承受他无法逃避的责任,他终究无法避免。 甚至连习武,也不是他这个师父能够决定的。镜心魔说的不错,对于李星云,袁天罡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在这个大帅的谋划中,或许阳叔子这三个字,不过只是李星云这一生中,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 但就算是这样,他阳叔子仍然会在这些年尽可能培养李星云的心性,不为索求什么,只为让后者不会因为袁天罡而变成一个冷血无情、视天下为棋盘、只为复唐而生的工具人。 毕竟,他首先是李星云,然后才是李唐遗孤。 他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而阳叔子能做的,无非是想给这个少年多一个选择而已,而少年无论最后如何选择,他都无怨无悔。 他为的不是镜心魔所言的那一份情谊,只是想让李星云知道—— 不管最终如何选,复唐也好、不复唐也罢,纵使只是逍遥快活一世,也永远会有一个人支持着他。 …… “我就说嘛,师父把咱俩支走,定是有什么目的。” 夕阳闪烁,在竹林深处,一道玩世不恭的乐呵声响起:“啧啧啧,看看、看看,如此美景,设茶案一盏,邀夕阳共饮,多么潇洒,论养生之道,还得是师父他老人家才对。” 阳叔子眼角一抽,板着脸回头望去。 却见竹林边上,两道身影一高一矮的走了出来,正是一对少年少女。 少年十五上下,个子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面容俊秀,颇有风流倜傥之感,无非是背着一个背筐,稍有些农家少年郎的朴实之状。 然而真当他是一个农家少年郎可就错了,只见其眼珠子咕噜噜的稍稍一转,在看见阳叔子面色不善后,便干笑一声,躲在了身旁少女身后,推着后者往前走,而后很夸张的嗅了嗅鼻子。 “师父,今日心情不错嘛,怎的连这平日里不舍得拿出来的渠江薄片都摆出来了?” 且说罢,他便低头下去,在那少女的耳垂边贱兮兮的小声笑道:“师妹,愿赌服输,接下来一个月的袜子,得你洗了吧?” 少女年纪与少年相仿,容貌甚是清丽动人,但眉心一点花钿,却又不失少女该有的活泼阳光,一身紫裳束腰窄袖长裙,手中只提了一柄长剑,单论气质、装扮,明显更像一个富家千金,比少年的段位要不知高多少去了。 当此之时,少女却只是暗暗拧着那少年的腰,鼓着脸暗啐一声:“呸!美得你,你那臭袜子,我才不给你洗!” 阳叔子暗暗摇头。 这一对金童玉女、青梅竹马,平日里关系就极好,几乎是完全没有生分之处,这些小动作,岂能瞒得过他。 不过他也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当下便扫了眼那少年背后的筐篓,虽已经预料到了,面上依然沉脸下去。 “你看看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天就晓得玩闹,哪里有医者该有的安稳模样?今日的药材采完了?” 后者便当即脸色一变,再次低声朝着少女哀求出声:“师妹、师妹,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哼。” 少女自不理睬,挣脱少年的手就提剑穿过池水上的走道,而后看着桌上的两幅茶具,惊奇一声:“咦,师父见了客人?” 后面少年本来正抓耳挠腮的想要找理由把没采完药材的事情糊弄过去,闻言也惊讶一下,眸光先是一闪,进而转为玩世不恭的模样,上前嬉笑道:“正因为如此,师父才肯把渠江薄片拿出来嘛,想咱们俩,可就无福消受咯……” 阳叔子的脸再次一黑,沉声一喝:“跪下!” 少年被吓了一大跳,当即便扑通跪了下去,目光却是在眼巴巴的看着那少女,同时嘴里出声道:“师父,今天实在是……呃……肚子不舒服,太阳又大……” 阳叔子却不理他,而是看向后者:“林轩,你也跪下。” 陆林轩本还在幸灾乐祸的看着被罚跪的李星云,此时讶异了下,却也马上恭恭敬敬的双膝朝着阳叔子跪了下去。 后者一脸严肃,捋着须先是看了眼陆林轩,而后冷冷望向李星云。 “为师怎么教的你,有错就要认,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你非但不改,还找这些借口来糊弄为师,你让为师怎么敢把林轩交给你照顾?” “是是是,徒儿知道错了……”李星云自然老老实实的认错,但说到这里,却是突然一抬头:“把林轩,交给我?” 陆林轩也霎时懵然。 “为师近日要下山一趟。”阳叔子面色冷冷,道:“剑庐暂时交给你看管,林轩不如你圆滑,有什么事她无法解决的,你要看顾一二。” “这这这,这也太好……”李星云先是一喜,而后马上拜下去,干嚎道:“好不让人习惯,这剑庐没了师父,就好比鱼儿没了水,鸟儿没了天空,师父这一去,徒儿该如何是好啊!” 陆林轩撇了撇嘴,俨然是忍不了这家伙的拙劣演技。 阳叔子也脸皮抽了抽,只恨自己不能一巴掌抽死这逆徒。 见师父如此,唯恐师兄再次挨骂,陆林轩便体贴的问向阳叔子:“师父,你下山是?” “拜访一故友,短则月余,长则半载,你要与师兄互相照顾,不可耍大小姐脾气,回来后,为师要考察你的剑术如何。” “是。”陆林轩一听这时间确实不短,情绪下意识有些低落。 阳叔子则是冷面扫了李星云一眼:“还有你这庶子,休要在这暗自高兴,为师回来后,若是发现你每日的任务没有完成,医术没有长进,看为师如何罚你。” “谨遵师令!”李星云好不容易忍住了笑意,板着脸应声,而后又道:“对了师父,能不能替徒儿带点什么礼物回来,什么川蜀美食什么的,亦或者什么关中、江南特产……” “为师不去这些地方。”阳叔子下意识皱眉,而后自知失语,遂挥了挥手,“你去把为师卧房中案柜里的小匣子拿过来,为师要与林轩单独嘱咐几句。” “什么小匣子?”李星云故作不懂。 阳叔子冷笑一声:“为师的卧房,什么东西没被你摸清?休要在这装糊涂。” “哪有这回事……” 李星云爬起身,随口嘀咕,进而走进剑庐里,在一边翻找东西时,一边暗自皱眉。 不去蜀中,江南、关中也不去,师父是要去哪? 中原? 他摩挲着下巴想了想,却已然寻到了那个所谓的小匣子,上面悬了一把小锁,他实则早就好奇,但碍于阳叔子的威严一直不敢硬撬开,遂只能叹一口气,心知这东西以后恐怕没机会知道是什么了。 然而他恰起身,却正好瞥见一物,便好奇的拿了过来。 “千金方?师父不是给我了么,这里怎么还有一本?” 李星云向外头望了一眼,自知阳叔子肯定是特意支开他的,遂不客气的翻阅起来。 却见这本《千金方》要显得更古朴一些,明显是手抄版,但用纸很好,可见抄书人很用心,第一页便写的是: “阳兄雅鉴,今手抄药王心血之作一本,就此一别,愿吾兄且长凌风翮,乘春自有期。 弟林居贞。 中和四年,于成都敬赠。” 这本手抄医书,保存的很好,但掩在角落里,明显不愿意别人轻易看见,李星云以往来阳叔子卧房中探险,都是匆匆忙忙的,自然不会注意到。 李星云合上书页,喃喃自语。 “林居贞…… 也是医师么?” (本章完) 第213章 冠军侯(一) 大梁开平三年七月末,一道诏书从汴梁皇城发出,周知中外。 一则,前户部尚书李振坚守幽州,为燕贼刀刃所害,虽有失城之过,然亦有守节之名,故罢其户部尚书、巡授河北、检校司徒、殿中监、宣义军节度副使位,追赠司空,谥曰忠节,荫子若孙。 这一条诏令,可以说是在萧砚的意料之中,朱温近些年虽说明里暗里杀害的功臣不少,但对于李振这一极受他宠信的臣子,多多少少还是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容忍度的。 且二人君臣多年,李振又贯会溜须拍马,起码在哄朱温高兴以及办事方面很难有大的漏洞挑出,作为一个有能力且用的顺手的文臣,朱温自然对其有对武夫不能比的信任度。 所以虽然一口气罢了李振的所有官位,但还算是因此关照了他的后人。 可以想象,萧砚之前若不费一番心思就擅杀了李振,朱温必会严查到底,朝廷中冥帝和鬼王一派也必会对他生出无数攻讦。 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是丢了西瓜得了芝麻,取下河北不是萧砚最根本的目的,就算他有底气割据河北,说不得还会受到朱温和李克用的两面夹击,可想而知,元气大伤的河北必不能承受住天下最强力的两个诸侯合力攻击,显然是得不偿失的。 而如有一个根基稳固,且能不断趴在大梁身上吸血,依靠中原之力恢复元气的河北,是要比上者所述强上千百倍的,更不论萧砚本人还能够从汴梁朝廷手中得到更多的东西。 昔年,大唐朱全忠侍奉唐室十余年,依靠唐室的信任肆意打压其余藩镇,而自己则在悄无声息中兼并了整个河南,至此中原一地再无敌手,而后便是进京挟持昭宗、焚毁长安、迁都洛阳、尽诛李氏、篡夺皇位,可谓是‘忠不可言’。 而萧砚,并不介意当一回萧全忠。 所以在这個前提下,杀李振的手段繁复一些,是有必要的。 在幽州被围的情况下,朱温固然可能仍对李振有一些信任和恩宠,但在后者背负了‘逼走萧砚、逼反卢龙军、逼反燕地十余军州、逼反新附燕民、私扣赏银,以致错失平叛良机、使燕贼坐大、幽州沦陷、漠北南下、河北全境似有反意……’等等数不清的罪名后,已是懒得再深究李振之死到底有什么隐情,肯给他‘忠节’这一美谥,就已是朱温宽宏大量了。 不过至于其中有没有冥帝一派作为推手,妄想保得李振留下来的政治遗产,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来的第二道诏令,便就是加封萧砚为检校千牛卫大将军、制授特进、冠军侯,食邑五十户,仍任宋州归德军节度使。 这一道旨意,几乎只与上一道封赏的诏书只差半个多月,彼时萧砚还在幽州未班师回返,然而时间只间隔如此之短就再次下诏,大概也是朱温得知萧砚为了追讨燕贼余孽而一口气追出了塞外,进而大破漠北军,甚至径直杀到了漠北王庭的原因。 有李振的一连串蠢操作在前,又有诸禁军又在攻取沧州和潞州时表现欠佳在后,再看萧砚这几次大胜,甚至为了宣扬国威、为朱家皇帝诛杀燕贼余寇而出塞上千里,简直可以说萧大帅是‘忠不可言’、功冠全军,所以才会继续加封这么一套不值钱的头衔。 不过这些名号虽然都是虚职,甚至冠军侯这一可以单独在史书上列传的爵位,食邑也不过可怜的五十户,但起码都是正规封赏,在这全天下半数诸侯都名尊大梁的情况下,比那等自封的野路子强上一万倍,单拎一个名号出去都足以高其他武将一等了,更不用说每个月领的俸禄又加了几倍,起码聊胜于无。 如许安排,自然都是水到渠成,一纸诏书,便将朱温的威风传至整个天下,至于其中有没有向李克用和歧国那位‘李茂贞’乃至西蜀王建示威的心思,明眼人自是看得出。 而在这一诏书下,一年内河北死伤十余万、赏银丢失了近百万贯、差点让燕地得之又去的罪名,便也就以一个‘忠节’谥号,让李振彻彻底底的坐实了,一切一切的荣誉,自然也就归了萧砚。 至于其中到底有多少烂账、各军如何调拨失度、户部财政空虚、朱友贞、冥帝乃至其下的党系暗自争锋等等,也就此遮掩的干干净净。 大梁,依然威冠天下。 …… 此时此刻,在汴梁的博王府中,人来人往,却都是各自行色匆匆,俨然是大气都不敢多喘。 这一座博王府,几乎是从朱温镇宣武的时候就已开始修建,原本是按郡王规格建制,其后朱温称帝,时称‘鬼王’的朱友文晋升为亲王,在朱温的授意下,这座府邸便再次升格,前后六进,殿宇雄丽、檐头高柱,无不彰显朱温对这一养子的宠爱。 然则近些时日,这博王府内的气氛却并不怎么好,王府中的下人自然不清楚其中内情,但今日的来客却是一清二楚。 这一年余几乎毫无建树的皇城司府君崔钰,这会端坐在厅上饮茶,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是焦灼的很,实在有些坐也不是、走也不敢,余光不住的瞟着外间的来往人影,稍有些坐立难安。 末了,等了许久后,终于有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大步走入此间,一面在女婢的侍奉下净手,一面淡声道:“崔府君久等,本王有一些私事处置,误了时辰。不过本王实是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崔府君登门,实在罕见,前阵子数次邀崔府君前来,崔府君都想法设法推迟。 本王就想啊,近些年,可谓是愈来愈使唤不动崔府君了。” 崔钰早已是放下了茶杯起身,留有三缕美须的脸上稍稍堆了笑意,道:“鬼王见笑,卑职乃鬼王的属下,若有召,自是该马不停蹄的赶过来的,实是前段时日皇城司的事务太忙,这才一直推到了今日,还请鬼王见谅。” 鬼王冷笑一声,丢开擦手的帕子,直剌剌的坐在上首,道:“开门见山吧,本王晓得你看本王近来不复以往与陛下那般亲近,又见均王因为萧砚那厮的关系在朝中的声望水涨船高,你什么心思,本王懒得管,但接下来你若不与本王有实情相告,便莫忘了本王亦有监管玄冥教之权。” “卑职自是不敢忤逆鬼王。”崔钰干笑一声。 “本王听闻……”鬼王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捋着火红的胡子,道:“前年冬,曹州五大阎君身死一案,是由你负责的?” “是有此事。”崔钰显然没料到这问话的跨度这般大,先是想了想,才道:“彼时先有废天子被劫一事,其后便是五大阎君突然身死,孟婆遣属下前去调查,然其后未果,只知或与通文馆有些许关系。” “那么,彼时的废天子,你可见过?” “自是见过。” “那么,本王听闻彼时在劫废天子一案中,有一人名曰林大郎,此人曾向朱汉宾告密,据说是有前唐不良人校尉萧氏者,因此而被朱汉宾擒杀,可有此事?” 崔钰惊了一下,仔细想了想,道:“是有此事,彼时属下去曹州时,还想见此人的尸身,但据朱汉宾朱军使彼时称,此人的尸体在济阴王府大火中已被焚毁……” “朱汉宾……” 鬼王冷冷一笑,摩挲了下修得很美观的胡子,眯眼道:“五大阎君身死一事,当真与通文馆有关否?” 崔钰沉思了下,只是摇头:“属下无能,并不能从中探出实情。” “按照本王所想,恐怕和朱汉宾脱不了干系。”鬼王却是眯眼下去,道:“近来本王在玄冥教库牍中查阅,然发现废天子被劫之事,分明影响甚大,又有那所谓林大郎提前告密,最后却不了了之,反而平白牵扯出一个五大阎君身死一案,而其中的关键点,如那林大郎、萧氏、以及之后被引诱出的不良人、幻音坊,却一个关键证人都没有……” 崔钰想了想,小心道:“鬼王说这些,是欲……” 鬼王按下茶盖,面无表情道:“本王在想,这些诸如种种,能不能想办法和萧砚扯上关系。” 崔钰便干笑一声,道:“鬼王说笑,二者毫无干联,又如何能扯上关系。” “如何没有干联?”鬼王道:“方才也说了,那不良人劫天子一案中,不正有不良人校尉萧氏?而众人皆知,萧砚经由均王投效陛下,名号正是不良人校尉,且又姓萧,这些岂能是巧合否?” “呃……”崔钰只能暗暗骂娘,他当这厮真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这等捕风捉影的说法,能顶个鸟用? “再有一者。” 鬼王依然面无表情,道:“护送李振与康怀英北进幽州的,正是朱汉宾,康怀英自不提,其人被困横山城,然朱汉宾与李振一并被围在幽州,李振落得个身死骂名的下场,这厮却从中安然无恙,岂不引人深思?” 崔钰忽地下意识眯眼,多年的酷吏经历,让他不禁开始对二者进行关联。 萧砚和朱汉宾,朱汉宾和废天子,废天子和不良人,不良人和萧砚。 似乎,这当中真有些隐隐约约的干联。 但他自知其中厉害,且鬼王这厮分明就是宠信不复而心生祸心,想把朱友贞或者说萧砚打压下去,这其中的水太浑,更别提他自己本就是朱友贞的人,哪里能牵扯上这个破事,都不用论这件事有几分可信度,连最后的成功率都渺茫的可怕,傻子才去碰。 故他便干笑一声,只是道:“属下不解,鬼王为何要与属下说这些,属下不过一介皇城司的官吏,对这些事也知之甚少,恐怕鬼王与属下说之无用……” “不,非是无用。” 鬼王拍了拍手,却听门外突然应声传来数道脚步声。 崔钰猛地一惊,下意识起身。 却见下一刻,几方木箱被人抬着走进来,进而重重的置于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动声。 待掀开一看,分明是几大箱金灿灿的铜钱,几百斤重的样子,起码都是几千贯。 “鬼王这是……”崔钰下意识眯眼,捋着下巴上的美须。 “莫当本王看不出来。”鬼王冷冷一笑,道:“这些年,本王数替陛下留守东京,耳目不比旁人少,冥帝这些年时时闭关,自是察觉不出,然你和朱友贞私下里的勾当,真以为滴水不漏不成?” 崔钰心下猛地一惊,面上却只是毫无动色,只是发笑道:“属下实不知鬼王说的是何意,均王又不曾监管玄冥教,属下能与他有何关联?” “本王说了,你瞒得了冥帝,瞒不了本王。”鬼王只是盯着后者,虚眸道:“且不论如何,本王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冥帝,你认为自己的下场能是什么样?” “属下……”崔钰低下头去,眸中闪过冷色,但心下实则已有些慌乱,他不知自己处处谨小慎微,到底是哪里落了把柄。他分明是不可能让自己和朱友贞的关系让旁人知晓的,除了自己的一些亲信。 等等,亲信…… 崔钰突然想到,这一两年因为他常常遇事不顺,又因为朱友贞亲信钟小葵那个贱人而常被冷落,遂经常把怒气发泄到手下人身上,对他们也极为苛责,便是自己的亲信,也会遭受如此待遇。 不可能吧…… 崔钰一时踌躇,显然是有些害怕。冥帝那厮瑕疵必报,眼里分外容不得人,又因为容貌的原因变态至极,这些年朱温对其打压的越狠,其愈是心理变态,自己这些年为朱友贞做的事不少,若让冥帝知道,恐怕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冥帝想杀萧砚可能会有点顾忌,一是现在萧砚地位上来了,除非冥帝自己出马,不然在大军之中也不一定能拿得下,二是反而容易被萧砚拿上把柄,冥帝本就在朱温那里不讨喜,羊肉吃不到,反惹一身骚,对于冥帝而言得不偿失。 但想杀他一个崔钰,可能寻个由头也便处置了,毕竟他崔钰在朱温跟前也仅有一点点薄名而已,这些年经由他的手被残忍杀害的官员更是不计其数,哪天横死了,说不定都没有人给他下葬…… “属下……”崔钰一时失语,踌躇半天,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鬼王却已冷笑一声,指着那几千贯铜钱,道:“将这些东西收了,伱和朱友贞那点勾当,本王不感兴趣,冥帝那里,也能帮你遮掩一二,要你做的不多,替本王办几桩差便是。” 崔钰犹豫再三,心下杀意十足,但面上只是低头,道:“请鬼王示下。” “过两日,萧砚那厮便会抵近汴梁,他此次回返,会有一场献捷仪式。在这之前,本王需要你进宫于陛下说上几句话。” “鬼王是想?” “此子最大的威胁,是那一将要进驻禁军的归德军,你要做的,是配合本王把归德军的军权划分给旁人,或拆分也好,或罢军也行,总之其不能授于萧砚手中。” 鬼王抬起头,冷冷道:“届时,本王会替你在陛下那里开一个口子,曹州等事的说辞,不用本王教你了吧?” 崔钰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拱手:“尊鬼王的令便是。” (本章完) 第214章 冠军侯(二) 汴梁,内城,大相国寺。 本来按照朱温的习性,对佛、道两派都没有明显的喜恶,从镇宣武到称帝,虽未对大相国寺有过特别的打压,甚至还默许汴梁城沿大相国寺一线形成最繁华的商区,但这么多年了,他却从未驾临过此地。 但在今日此时,这位朱家皇帝却在金吾卫的护持下净街而直入寺中大雄宝殿,一时间,这相国寺内外都满是持戟的禁军士卒,便是繁华的长街商道,也被隔绝出了一片空地来,远远有人流涌动,倒都是想看看皇帝的尊相。 然则在净街下,只是鲜有人能够亲眼看见朱温的面容,只能通过那一方步辇上隐隐约约的庞大身躯,看到他们的这位皇帝,实在是肥硕的不像话。 故在旁人好奇的追问声中,这些人也大多只是不耐的一摆手,厌烦道:“还能是什么样,陛下自是龙目贵相,身高八尺,气宇轩昂……” 到底来说,已经养尊处优多年的朱温,到底是有些让下面的子民稍稍失望了。 这些汴梁市民什么想法自不用多提,在大相国寺内的方丈僧人们却顿时忙的不可开交,作为整个汴梁乃至中原都享有盛名的佛教圣地,对待普通百姓和达官显贵的态度显然是截然不同的,自有一套应对措施。 但就算如此,他们好似真不会想到朱温会突然驾临,故在方丈笑烂了脸的招待下,其余僧人便开始专为朱温打扫尘除、焚香顶礼、法器交加,才总算是信心十足的将朱温向里迎入。 此刻在这大雄宝殿之内,朱温难得的不用旁人服侍,兀自一人像头硕大的狗熊一样跪坐在那里,先由一名随侍宫人献上的一枚丹药服下,而后便独自在那里闭目不知所想。 宝殿里,香气萦绕,左右的得道高僧都一声不敢吭,唯有方丈还能在旁边念念有词,无非是请佛祖敬听朱温所念,没办法,在这个军阀至上的世道,朱温就是比佛祖都牛,他这会肯跪拜下来,已是给这佛像些许颜面了。 再在其后,鬼王一身素净长衫,显得格外和气,与一众官吏侯在殿外,在见到朱温终于吐气睁眼后,便马上急趋上前,弯腰将朱温肥硕的身子缓缓扶起,好让后者不会展露出那等艰难起身的狼狈模样。 “父皇,如何?” 朱温气色很好,这会更是志得意满的一摆手,龙行虎步的向外走,摸着大胡子点点头:“倒算尚可,方才朕闭目之际,似乎恍觉有天外之音在耳边回响,现下气力亦是旺盛,似有壮年之感。” 鬼王便顺从的一笑,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同时对着后头的方丈递了个眼色,后者遂马上近前替朱温介绍起方才所念的法诀渊源来,亦小步在前头作引,却是不知不觉把一众大梁君臣又向寺庙深处带了去。 而鬼王在见到朱温的兴致不错后,便当即在旁边笑道:“这佛家有几位高僧,论名气、法统,不比那道家的什么高功差,而今河北事定,除却李克用与李茂贞二厮外,天下河清海晏,诸镇臣服,父皇功迈秦皇汉武,庇我大梁国势千秋万代,正该以佛家塑金身享天下香火,得大道,延寿百载。” 朱温哈哈大笑,抚着自己凸出来的肚腩眯眼发问:“你献上来的那等神功,真能够延寿?” “儿臣岂敢作假。”鬼王毕恭毕敬的拜下去:“此乃儿臣于西域所得,据传是昔年经由天竺带回来的佛家圣功,搭配仙丹服用,不但能够精华神魄,延年益寿更是不在话下,所以儿臣才会拜请父皇来这大相国寺感悟一二。” 朱温心下大动,满意点头:“你倒是恭孝,不瞒你言,朕确有几番感悟,这所谓的修习神功之事,恐怕非有数年而不得功成,朕今岁已五十有七,何之迟哉?” 鬼王惭愧道:“此乃儿臣之罪过,若是早些寻到此物当能今早献于父皇。” “此为天意,岂能怨你?”朱温摆了摆手 不过他虽然这般说,但心下却是第一时间认可鬼王这句话。 如果鬼王说的是真的,朱温第一个念头当然认为前者必定是已经把这神功练过了后,才在这個时候把神功献给他,加之那等所谓的‘仙丹’,近些时日朱温每每服用过后,便都是精神大振,甚至连床上的时间好像都隐隐多持续了许久,所以每每在事后,他都要如此想上一想。 不过念在鬼王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对他孝顺至极,朱温终究是按住了这个心思,且也因为这件事,这两个月来他们父子二人原本稍有些不睦的关系亦慢慢缓和。 不得不说,这么多义子、儿子中,也只有鬼王甚得他心思了,其余的一帮子垃圾货色,比如说那个看一次厌恶一分的冥帝朱友珪,这个狗东西怎没有这份孝心呢? 这时候,鬼王恭敬一笑,边走边出声:“父皇正值春秋鼎盛,何言迟也?这练功一途,所谓重天赋焉,这神功现下看起来正适合父皇你,假以两年,定能有大成效。” 但他见朱温的笑色愈盛后,话风却倏的一转:“不过……” “不过?”朱温脚步一顿,虎目里闪过一丝不满。 “是这样的,依照儿臣的经验来看,练功之际,对于凡尘俗世,总归是有些影响的,父皇虽能随手料理,但难免会有一些朝堂大事会惹动父皇道心,这个时候,心不安,则功难成尔……”鬼王恭敬道。 朱温不屑一摆手,龙行虎步的继续向前,无所谓道:“普天之下,除了李鸦儿那个独眼龙,谁还能惹动朕的道心?便是现在,朕得了河北,李鸦儿算个甚?” 鬼王亦步亦趋的跟着,听罢,便小心道:“可若,正是河北出了问题……” 朱温猛地一眯眼,脸色沉了下去。 前者却好似没看见,或者说,只是装作看不见,进而继续道:“儿臣本不该于父皇当此之时进言,然一想到此时不说,日后若大扰父皇修行,使得神功不成,反而才是死罪,遂不得不进忠言,还请父皇鉴纳。” 朱温实则已经猜到鬼王这厮想说什么,但听到后面神功不成这四个字后,略一沉吟,终究是允了,只是兴味索然的摆摆手:“你是朕的儿子,你我一家人,有什么罪不罪的,有什么发现说来便是。” 鬼王心中暗笑,他虽只是冥帝安排的一介替身,但伴在朱温身边已有多年,怎不知这个所谓的‘父亲’是个什么货色,真要想从朱温手上巧夺一点什么东西下来,只需要让其中紧要关联住他本人。 这个朱家皇帝有个坏处,就是私心甚重,重到天下还未安稳,就大肆杀戮一批替他打天下的功臣,重到防备自己儿子到了变态的地步,甚至需要让他这个义子来牵制才可安心才行。 不过这个坏处对于鬼王而言,此时当然就成了好处。 他先是诚惶诚恐的拜下去,而后垂手肃立,一副恭孝好儿子的模样,低声道:“圣明无过父皇,今朝局安稳,百官或元从老臣,或降顺之臣,都已然经过了经年筛选,就算他们稍有些私心,但也不过父皇随手就可碾死的蚂蚁,算不得什么,儿臣说句诛心之言,对于朝堂上的诸公,父皇真要施展雷霆,谁敢妄拒君恩?起复二字,还不只是凭父皇心意……” 就算是朱温,这会也被这一番话说的重新露出了笑意,但他看见身后不远处还有不少臣子在跟随后,又只是摆手:“此言不妥,勿复再言。” 鬼王施了一礼,进而愈小声道:“对比朝廷上的诸公,能够威胁到父皇的,终究还是握军之大将尔。念李振李公,如此忠心于父皇,昔年随父皇南征北战,何等运筹帷幄尔,然到了燕地,竟连幽州都出不了,燕地大患,局势如此不可收拾,李公困死幽州,朝堂诸公皆以为需依靠在京诸军方可平定此乱,但李公一死,冠军侯萧砚便即刻平定燕地乱事…… 李公虽只是一介文士,但随父皇多年,亦通晓兵事,若只死守幽州,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而萧砚一介前唐降人,年不过弱冠之辈,难道真能生而知兵?” 朱温皱起眉,挥手打断他:“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拐弯抹角的作甚。” 鬼王遂沉吟了下,径直道:“儿臣怀疑,冠军侯萧砚,当与燕贼有所勾连,所为是欲祸害李公。想来据信使所言,那幽州诸部降军皆劲旅,却都是难制,无论是李公还是朱汉宾,都对其指挥不得分毫,但面对萧砚,他们竟能为其如臂使指…… 当下,父皇让萧砚开府、得冠军侯之名,更得入卫禁中、掌禁军要害事,是为何?儿臣斗胆揣测圣意,是因有萧砚,河北才定,而非是有父皇,河北才无事,盖因如此,父皇才会饮鸠止渴,以种种重赏抚慰萧砚忠心……” 朱温的脸色铁青,俨然是难看至极,死死盯着鬼王,却是不再想往大相国寺里面去。 而那方丈乃至一众官员,早就是心惊胆颤的避开了去,心下都在暗自腹诽鬼王这厮口无遮拦,他这番快言快语倒是无事,但他们这些随侍的人岂能无事?惹得朱温一个不高兴,说不得就要拿他们的脑袋泄火。 至于朱温的脸色如此难看,倒不止是因为鬼王这番话。 老实说,在鬼王这一句话之前,他其实并没有想过为什么会重重犒赏萧砚,反而只认为萧砚今后要成为他削藩的刀,早晚都不过一个死字,现在赏其一些富贵也就相当于买了萧砚的命了。 他脸色难看的原因,是因为鬼王这番话,竟反而有些道理。 河北安定,似乎真和他这个朱家皇帝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除了萧砚起初带去的那八百龙骧军,剩下的兵马竟然无一人是他朱温遣给萧砚的。 且思来想去,河北现在想要安定,似乎还真离不开萧砚,而不是他这个稳坐朝堂的朱家皇帝。 那他这两月在志得意满个什么劲? 鬼王眼见气氛拿捏到位了,便俯身下去,沉声道:“儿臣直言,现下我大梁人才济济,更有数位领兵多年的元从大将军,难道没了萧砚真就定不了河北尔?父皇岂可将大权尽数委给这一迷雾重重,不知忠孝的前唐降人之手,岂不是平白助长此辈滔天野心……” “够了。”朱温不耐的一挥手,竟是折身要出寺:“单凭这么三言两语,就能让朕疑一社稷虎将不成?” “非是三言两语。” 鬼王叉手一拜,只是道:“儿臣所携之玄冥教崔钰,似也有话想对父皇进言。” 朱温沉脸扫向跟在后面的一众官员。 一直掩在人群中的崔钰暗暗骂娘,鬼王这厮昨日说要找机会替他开一个进言的口子,但他真没想到会是在当下这个场面,这让他如何安然脱身?岂不是自绝于朱友贞…… 但他就算如何后悔今日跟来,但见朱温已经向他扫来,遂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把昨日和鬼王言语的话归纳着进言了一遍,当然是按照鬼王的要求处处捏着萧砚的痛处来的,也便就是所谓捕风捉影的消息。 但在当下的朱温眼里,什么捕风捉影的消息,都足以牵扯到他敏感的神经。 鬼王便马上趁热打铁,径直道:“儿臣所求,无非是夺萧砚麾下之归德军,所部皆为劲旅,马军万众,足以比肩整个中原的骑军,就算将之入卫禁军之中,又岂能掌之他手中?我大梁将帅不知凡几,掌之于父皇一忠良之手,不但可震慑萧砚这等不逞之辈,亦可监视此等强军不会生出那等祸心之举,凡李唐至今,以下犯上等不忍言之事不知凡几,父皇岂能不防……儿臣一人之见,固然有失偏驳,还请父皇垂鉴。” 他这一手刁状告的很尖锐,若非十余年伴在朱温身侧,分外知晓这位朱家皇帝的心思,不然绝对不敢如此托盘告出,但他恰是如此笃定,反而愈使得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好似有了几分真实性。 崔钰识时务的退下,鬼王亦弯腰而拜,场中所有人都垂着头不敢出声,唯有朱温一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立在原处。 他很不舒服,不仅仅是因为鬼王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但也有这个义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下不来台的原因。 僭越。 朱温沉思许久,反而冷冷一笑,只是负手向外走。 “伱想让朕如何做就如何做,等你当了皇帝再说也不迟。” 鬼王顿时大骇,先是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问题,进而马上醒悟过来自己太急了,便立即跟上去:“儿臣非是……” 这时候,朱温却回头冷笑道:“对萧砚下什么定论,朕需要再看看,不是你在这三言两语就说什么是什么!” 鬼王大喜,心知这根刺已经种下了,只等时间发芽而已,就算惹得朱温不快,也算是值了。 他便大拜下去:“父皇圣明……” 朱温却是厌恶的瞥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兀自面无表情而去。 在他身后,作为随侍太监,丁昭浦立即跟上。 (本章完) 第215章 冠军侯(完) 在黄河北岸,魏州辖境,几乎只差一日就能渡河向南入京的地方,沿着官道两旁平坦靠近水源处,已经扎下了大军营地。 比起在燕地立营,此刻的军中营寨,也便不需要那么多的辅助防御工事了,只需要寨栅扎得整齐,营地布得规整,再安顿下能够抵御外敌冲撞营门的拒马就行。 当然,归德军近两年来历经大小战事无数,这等布置收拾起来简直是绰绰有余,更别提大军扎下,固然甲具器械等大多都丢在了幽州,然而在近万无甲马军的威慑下,这黄河一带除非有晋国骑军突然来袭,基本就是毫无敌手。 当此之时,正值埋锅造饭的时候,空气当中,飘动的都是米香肉香,也就是在这野地立营不允许饮酒,不然说不得在这饭香之中还会有一片酒香之气。 归德军从幽州班师,除了本部大军带了行粮,汴梁方面自然也会有补给供应,尤其是进入了这魏博镇后,更有大梁邺王、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亲自遣使供应军需上千石,故归德军基本不用发愁后勤的来源。 但大路两侧的营寨,当然不止归德军一部,在道路东侧的是归德军营地,而西侧的则是驰援幽州的汴梁禁军营地,后者大体为先前率领禁军骑兵驰援北上的谢彦章部,以及从沧州等地撤下来的几部禁军,这会由谢彦章和朱汉宾一并统管。 当然,汴梁禁军虽然冠盖天下,但此番南北来回跑了上千里,分功未取不提,连犒赏都远远不能和归德军比,加之各部纷杂,龙虎军、神武军乃至其他禁军部都有,其中还有监军赵岩所领的一小撮金吾卫,以及负责护送康怀英回京的兵马,林林总总加起来五六千上下,庞杂无比,固然看起来一副兵强马壮的模样,但士气、精气神是远远比不得归德军的。 甚至这还是经由‘淘汰’下来的归德军,真正的精锐可都被萧砚藏在了渔阳和瀛洲,但就算如此,连战连胜的士气也远非这些禁军能比,加之这个世道的兵马本就多少有些军纪崩坏,在军功不足、犒赏未能达到预期的情况下,若不是和归德军一起班师回来,甚至说不得还要发生军将士卒骚扰乡里的事情。 所以设在东面的归德军营寨,反而在这个时代下显得有些异类。 近两万入京兵马,还有近万骑军,摆开来当真就是连绵之势,规模远超禁军所部,但就算如此,归德军中的纪律约束仍然是极其严格。余仲等被新提拔起来的将领自不用提,而今改头换面,又有萧砚给他们发下厚赏,自然是处处都小心谨慎,唯恐一个不慎就陷萧砚于骂名之中,各自以身作则,把手下一批批同样领了重赏的士卒管教的服服帖帖。 便是一向不把百姓视作人看的王彦章,原本以往也不大管教军纪,这两年跟在萧砚的手下,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不说其他,起码把自己手底下的龙骧军约束的那叫一个严,说出去就是不能丢了他王彦章的脸,谁敢去祸害乡野,都是依军法从事。 所谓纪律严的军队不一定就是异常能战,但能战之师,却没有一支不是军纪森严的,萧砚本人都对自己苛责无比,其下的军将也争相暗暗对比,效果自是由此显了出来,便是这会全营用饭,都只是井然有序,加之全军上下俱为年富力强的燕地豪儿,都是经由数场战阵磨砺出来的精锐,当然有一番旁人难比的森严气度。 所以便是这般的森严气度,常让随军班师的谢彦章等禁军将领甚至是康怀英都艳羡不已,所谓为将之人,但凡有些进取心的,自然都会想要向萧砚讨教一些经验之谈。 不过就算如此,他们其实也不可能真去寻萧砚寒暄等等,大家虽同为禁军将领,但其实各自在私底下都有自己的派系,谢彦章是为铁杆子的葛从周一党,而萧砚却是在朝堂中隐隐有朱友贞一派的声音,葛从周并未参与过这等皇储之争的事,他这個义子自然不可能去瞎添乱。 若是战时可能还会同列而战,现在班师回去,可就要站稳自己的立场了,不然极易落人口实,有时候,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比战阵厮杀都难对付。 但实际上谢彦章等人也极难看见萧砚露面,尤其是近来愈来愈近黄河,整个归德军好似都消失了去,轻易不会在众人面前展露,扎营后也是兀自缩在营地里不会让他们看见,极惹人好奇。 且作为班师主力,这几日萧砚下令驻军不前后,更是接连近十日大军都足不出营地,每天只有鼓号喧天,间杂着乐声悠扬,实在是不知道在操练些什么。 便是那大梁境下各地官员都敬仰好奇的冠军侯,面对魏博镇乃至汴梁来的官员设宴求见,也只是一句不见而已,甚是惹得上下官员对其腹诽不已,都觉得这个冠军侯的架子拿的太大,藩镇设宴相邀,其不应邀也就罢了,甚至连句客气话解释都没有,当然让人很不爽,自是没了什么热情,也不想去贴这个冷屁股。 并且在一些汴梁来的官员中,很是有一些知晓内情的人,知道这所谓的冠军侯除了军功一条,在朝中毫无根基,这会又干巴巴的得罪了无数人,今后也不一定落得好,反而结之无宜。 对于这些事,萧砚自始至终都懒得理会,只顾让人催促军需而已,保管让自己麾下的归德军吃的满嘴流油。 除此之外,他一概不理。 …… 鼓声再次响起,已经就餐完毕且休息了半个时辰的兵马便一队队的出了营房,各自素衫挽袖,持了兵刃次第进入一方阔大的平地之间。 归德军各部,这会已经分列成骑步两队,在这七月的大热天里满身大汗的随着观操台上的旗号折腾,队列间则是不时有穿着鲜明的军官在纠正各自麾下军士的动作,若有一队人都有问题,便一个个纠正,待观操台上竖下旗号,才肯继续。 这些军官来往奔走自是辛苦,但比起场中的军士来说,他们实则已经算是好命了。 当此之时,这宽阔的平地之中,无数军士持矛而立,各自都站的笔挺,横看是一条线,竖看也是一条线,当然,这只能粗略相看,并不能较真,不过就算如此,在这个时代里,就已经是难得的壮阔美观了。 王彦章骑着马在军阵外围来回策动,他光着膀子满身大汗,嗓子都已经喊哑,但凡看到哪处军容没达到要求,都只是大声呵斥,一营之中,从指挥使到普通士卒都是如此,便是他王彦章,不时也要看向观操台上的旗号,可谓是苦不堪言。 所谓的军姿已然初有成效,从观操台向下看,便就是一块块严整的方阵,其间是整齐划一的长矛,在阳光下不住的反光,甚是好看。 故在下一刻,观操台上终于挥下了另一面旗帜,王彦章便猛地一擦额头上的汗,而后匆匆登上观操台。 却见空地中的数面方阵中,首先有一面步阵便步走出大阵,开始环绕这个场地而行,进而再是有步阵接连跟上,最后在一道信旗的直直挥下间,各个士卒都突然从便步转为正步,原本竖直持起的长矛也四十五度直向前方,沉闷的脚步声把本已踏平的土地踩得尘土飞扬。 一股威武雄壮的气势,便猛地径直冲入每一个人头顶,把所有在远处观摩的人,都只是震慑得无以言表,只知道视觉冲击力已经达到了极致! 震慑、威武、豪壮、整齐、挺拔,灼灼生辉! 观操台上,萧砚同样只是着一件挽袖素衫,挽着头发,负手而立,目光锐利,只是缓缓随着军阵前行而动,一言不发。 在他身后,韩延徽持着羽扇慢慢扇动,面露赞赏之色,只是不自主的点头,再旁边,余仲等一众将领则是一脸喜悦之色,各自擦着头上大汗发叹。 他娘的,花费了大半个月,尽捡好吃的供应这些大爷,咬牙苦了大半个月,日日操练,几乎是到了闻所未闻的操练程度,总算是有了些模样了…… 须知道,这般操练自然能练出一批令行禁止的精锐强军,但自古以来,便是到了晚唐这个时代,正儿八经的强军最多也只是三日一练,最常见的甚至都是十日一练。 毕竟对于这个时代的劲旅来说,愈是强悍,便愈是骄纵,要想这么约束他们在太阳下头站军姿、走正步,日复一日的练这等繁琐的动作,只怕等不到第二日,主帅的脑袋就搬家了。 若无丰厚军饷,若无超强的威望,若无同生共死的经历,如何能够让麾下劲旅如此甘心的幸苦? 要知道,军事训练本就是一种极其违背人性的东西,古往今来,无数名将为了打造麾下强军,几乎都是用各种手段来将部下兵马约束培养,而到了千年之后,这个训练手段就已臻于顶峰,能够把一个又一个穷苦的人训练成可以盖过彼时一流的强国军队。 而这个训练手段,自然是要比当下的军事训练残酷无数倍,每日耗费的精神气就是一个可怖的存在,更不用提需要军士个人的意志力作为支撑。 除此之外,军士所穿的鞋袜、衣裳,每日所耗费的粮食,需要砸在他们身上的银钱,都要呈几何倍的增长,这才能勉强让这些军士们甘愿如此辛苦。 自家人自家事,作为萧砚的首席幕僚,韩延徽当然清楚单只是为了操练这所谓的军容,这么短短班师的一个月,萧砚就已经自掏腰包砸了几万贯下去,这还是在吃公家饭的情况下,真要把这个练法长远的推行,恐怕军费开支就足以拖垮一个这时代的庞大帝国。 好在,这个练法本就不是为了强军,这大半月内的高强度训练,虽然极大的淬炼了归德军上下的队列、军纪,各式礼节、仪式,但这些不过只是附带而已。 此时,光着膀子的王彦章立在韩延徽身旁,看着其下严整、肃然、处处都弥漫着一股自豪之气的一列列方阵后,只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献捷仪式搞成这般模样,除了萧帅,恐怕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单只是我老王耗费的精力,就足以抵得上几十场的厮杀了。” 韩延徽挥着羽扇,同样是脸上大汗,但面露笑色,只是捋须道:“朝中有小人作祟,君侯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按照汴梁禁中传出来的消息,我归德军若不好好表现,说不得会落得个被肢解拆分的下场,君侯也难以再掌我归德军了……” 王彦章叉着腰,闻言面色冷了冷,进而啐了一口唾沫:“呸,只会进谗言的朱友文,顶着偌大一个鬼王名号,倒是心胸狭隘之辈,萧帅与他无冤无仇,凭甚诋毁萧帅!?” 这句话不吐不快,周遭的一众或光膀子、或干脆只挂着一件裲裆的将领纷纷咬牙切齿的应声,俨然是将这大半月吃的苦与鬼王挂上了钩。 韩延徽心中暗笑。 这所谓的禁中消息,自然是由朱温的随侍太监丁昭浦传来的,鬼王当日向朱温进献的一番话,当然是原原本本落入了萧砚的耳中。 不过所谓‘诋毁’二字,倒也算不上,不过众人是替萧砚叫屈而已,萧砚什么野心他们当然知道,但大家都是这条船上的人,还惧什么鸟鬼王不成,当然要把这怒气发泄到后者身上。我家萧帅清清白白,绝无祸心,河北什么情况关你鸟事,是你这等鸟鬼王三两言语就能够诋毁的? 存了这个心思,众人大半月来都憋了一股气,且从丁昭浦传的消息来看,朱温是想看看萧砚或者说归德军的表现再判定鬼王所言之实,更有鬼王这等无数的人想看萧砚和他们归德军的笑话,自然是想狠狠抽他们一巴掌。 这献捷仪式,便就是机会! 这会,前头的萧砚自是听到了王彦章等人的牢骚之言,遂失笑着转过来:“怎么?嫌苦了、累了?还是后悔听从了我这番胡闹之举?战阵厮杀都不惧的人,还能为此事发惧不成?还是说,我萧某人是少了诸位的钱财吃食了?” 王彦章一挠后脑勺:“萧帅这番练法怎能说是胡闹,末将只是怨那鬼王进谗言,平白让我归德军耗上这么一场,实在是气人至极,萧帅明明立下了如此泼天大功,还要因这等琐事废心神,实在是冤!” 萧砚哈哈大笑。 他冤?还真不冤。但若说不冤吧,当此之时,他明面上还是大梁一等一的忠臣的,倒也确实是冤枉。 朱温这厮,竟真要因为鬼王那三言两语无视他克下河北的功劳,说上一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也不为过。 不过他自有应对之法,鬼王说他不忠,他便要让朱温看到他的忠。 这个忠,要贯彻宇内,要振聋发聩。 要让这个篡唐的朱家皇帝,一辈子都能记住。 萧砚遂不再说什么,只是笑笑,进而转身望向观操台下的各个方阵。 当此之时,大部方阵已经走完过场,其实这一场只是初练,还有什么乐声没有摆出来,走一走就行了。这会,大部分方阵都只是在角落里整整齐齐的盘腿而坐,这么大的烈日之下,竟少有人声,反而在各自对视之间,只能从各自黝黑的脸庞上看出一副神采飞扬的傲气来。 随着军演彻底完成,鼓声便再次响起,一营又一营的将士便轰的整齐起身,一时间长矛林立,威武之气贯彻天际。 进而,他们随着信旗挥展,一个方阵一个方阵的次第行进到观操台下,脚步声整齐划一,重重敲击着脚下已经被踩实的土地。 萧砚目光慢慢扫过那一张张黝黑精练的面孔,目光落在了那一面面飘展的旗帜上,便轻轻一按腰间刀柄,进而突然拔出。 “天下兵马,有强于我军否?” 台下上万人都猛地一怔,进而霎时爆发出狂热的大呼声:“没有!没有!” “天下兵马,有可与我军一战的否?” 呼声更烈:“没有!!” “普天之下,能以一军胜河北、克晋军、跨越千里摧垮漠北王庭,除却我军,百年之来,能有否?” 下面的呼声已经连成一片,人人直着嗓子大吼:“没有!!!” 萧砚便发出大笑,进而持刀向南面一指。 “那么,便让天下人看看,让朝堂诸公看看,让大梁皇帝看看——” “什么,才叫作冠天下之军!” (本章完) 第216章 暗流涌动 汴梁,玄冥教。 夜幕早已降下,在这原本就显得阴气甚重的总舵衙门之内,亦是早已处处充满了诡异之状,似有那么些恶鬼掩在角落中,欲要在这夜深之际放出噬人。 死寂当中,一道高大的人影披着黑色兜帽,小心入了这衙门内的地宫,一路尽可能的避着旁人的眼线,甚是熟练的进了一道偏殿中。 恰一入殿,此人便大拜下去。 “小人拜见主子,主子千秋万代,神功圆满,一统天下。” 若是听声音,就很明显能辨出此人正是在这大梁都城中足以呼风唤雨的鬼王朱友文,而当此之时,在这殿首一负手的面容可怖侏儒,自然就是奉旨闭关的冥帝朱友珪。 然而,本该正奉旨闭关的冥帝出现于此,鬼王又小心谨慎的来此会面,显然是有不可告人的秘辛要面谈一番。 随着鬼王的恭敬下拜,冥帝却只是讥笑一声:“本座听说,这一年本座闭关,你在朝堂上很有威风嘛。” 鬼王掀开戴在头上的兜帽,抬起头,露出了谄媚的笑色:“都是主子的威风,小人不过狐假虎威罢了……” “呵。”冥帝讥讽一笑,俨然是有些脸色沉郁,分明是因为二人截然不同的处境而大为不满。 念他身为朱温那老狗的亲儿子,这数十年来创立玄冥教,为大梁立下赫赫功劳,到头来却是一介义子在朝上耍威风,他反而只能在这阴暗的地宫内像巢虫一般苟活。 纵使眼前这个鬼王,不过是他早已调包的傀儡,他也难压心中怒气。 “明白就好,当狗就要有当狗的觉悟,莫当本座扶你上去,真是让你去享福的。” “小人自是一刻也不敢忘。”鬼王叩首下去。 冥帝过了嘴瘾,似是去了这闭关一年的郁气,心情大好,遂跳到殿首上的一座以骷髅头而制的王座上,眯着眼尖声道:“你已将那药献给了老狗?” 鬼王爬起身,高大的身形同时卑躬屈膝下去,应声笑道:“今岁开年,因河北之事,老东西大动肝火,常有头疼、不得眠、易燥等症,御医说是心病,被斩者达十数人,当此之时,小人便趁机献上那一西域所得之‘罂粟丸’,老东西甫一用之,果然如那西域人所言,心神镇静、精神欣快、情绪高昂、反应机敏,遂被老东西称之为神药,甚为喜爱。” 冥帝发出刺耳冷笑:“这老狗,也就只有朱友文献给他的东西才肯放心服用了。” 鬼王讪笑一声,便又马上恭维道:“正是有如此作用,老东西这小半年才时常服用此物,渐已有依赖之状,而到了此步,就能如那献药的西域人所言,从此以往,其人便会因之愈加容易暴怒、无法如常人判断事物,彼时之际,老东西定会与群臣离心离德,而圣明如主子,便能够趁势取得权柄,登上那九五之位……” 说罢,他又继续恭维笑出声:“除此之外,还有小人授予他的那所谓的神功,摘自西域佛教密宗,会令其愈加痴迷女色,却并不能从中则取益处,只会让身体因之而被掏空,从今往后,老东西便能被主子操之如傀儡,玩弄于掌心之中。” 冥帝放声一笑,似是尽在掌握之中一般的点了点头:“你这狗奴,倒难得办了一桩令本座满意的事。” 鬼王谄媚发笑,自是不敢邀功。 单冥帝的话风却是倏的一转,冷笑道:“不过,本座怎么还听说,前几日你与崔钰那废物走的颇近,还一并告了萧砚那厮的刁状?这个节骨眼上,此人难以对付,本座这些年为了把你这废物塑造成朱友文花了多少心思,你岂敢不得本座之令就妄自耗费在老狗那里的信任?真当本座除伱之外就无备选不成?” 前者心中下意识一突,但毕竟是早有准备,自是不慌乱,便答道:“不瞒主子,主子日日闭关不出,可能不知……萧砚已被封为冠军侯,现下已然班师回京,正屯驻于城外,后日,就会全城献捷……” 冥帝下意识沉脸:“可笑,此子算什么东西,那老狗也是好大喜功之辈,真当这大梁的皇位凭他自己能坐稳似的,还要献什么捷?” “呃,小人不知,但按照惯例,许也就是御街夸功献捷之状,倒也是能够出出风头。” 冥帝先是来回踱步,而后反问:“如此献捷,岂不是让此子在老东西面前又表现了一番?” 鬼王哈的一笑,摆着手道:“主子多虑了,自古以来,所谓夸功献捷就那么点东西,再有甚花样,萧砚也不能玩出花来。而且……” 他先是一顿,而后马上补充道:“前阵子,崔钰突然寻上小人,说他查阅案牍,从去岁的案子里看出了一些端倪……” 说罢,他便立即说出了当日和崔钰所言,但绝口不提崔钰和朱友贞的私下关系,更多多少少隐瞒了一些朱汉宾和萧砚之间的关联,只说了萧砚和那位死在曹州的不良人校尉有所猜想,以及昔日劫废天子一案,与李振死在河北之中有萧砚操手的想法。 不过就算如此,也足以让冥帝脸色愈加难看,他跳下王座,尖声道:“李振这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座花费那么大的力气替他平了户部的半数烂账,好不容易将他捧到能与敬翔分庭抗礼的局面,居然能一朝死在河北?还死的如此窝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鬼王只能干笑对之,道:“有这些东西,萧砚再有什么本事,这所谓的献捷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冥帝先是厌恶骂完李振,听见此话,又来回踱步,负手道:“不过此子,倒甚是有些麻烦……去年本座遣孟婆入河北刺杀此人,但彼时其已有了气候,又身处大军之中,孟婆没有把握,故便作罢,本座彼时还不以为意,竟为此养出如此大患。” 鬼王便马上应和道:“然也。主子,萧砚此人倒不足为惧,关键是此子麾下的归德军,眼下就已达两万之举,更入卫禁军之列,单凭此军,其就已是禁军中不可忽视的巨大阻力,他日主子想要成事,此子必是最大的祸患!” 前者斜睨了他一眼:“连孟婆都说此子难杀,若是本座不出马,恐也难以处置此辈,你还能有甚主意不成?” 鬼王心下暗暗腹诽,冥帝这厮真是闭关的时候被关太久了,日夜浸染在邪功里头,竟只晓得凭借武力一途,难道刺杀不成,就不能想到其他法子了?也真是个蠢货。 当然,这個想法他也只敢藏在心里,面上半点异色都没有,甚至不敢让冥帝稍稍多等,便马上出声道:“所以,前段时日小人才会和崔钰来往密切,又由于时间过紧,来不及报给您,才在仓促间自作主张上报给老东西,小人进言虽然折损了在老东西那里的信任,但也狠狠给萧砚那厮上了一笔眼药,此子失了信任,便就是折了牙的虎,今后还不是全凭主子随手而为……” 冥帝负手站在殿首,矮小的身形在造型诡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这会闻言只是虚眸下去:“继续。” “只要此子没了信任,其又上下无甚根基,今后在京中立足不稳,总能被小人寻个由头出来,禁军上下粮饷,总要过一遍崇政院和户部,只要有主子首肯,还不是能够随意卡他一卡,其后萧砚那厮胆敢闹事,便轻易就能扣一个怨恨老东西的名义,彼时主子只需把归德军内属于萧砚的心腹清理一遍,再以恩义拉拢余下诸将,这两万归德军,还不是为主子掌握?” 鬼王显然是早有腹稿,这会所有言语不急不缓,只是慢慢道:“届时,只要老东西不想用这一介前唐降人,朝中自无人敢保萧砚,便是朱友贞,也不敢虎口拔牙,萧砚自不能在禁军中再待下去,更不可能掌禁军大权,主子只要肯让小人使些手段,必能让此子被发配到偏远军州出镇,彼时,主子再想收拾此辈,或杀或用,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说完这番话,他便自信的抬头,面上似有邀功之状。 但出乎意料的是,冥帝却没有马上嘉奖他,而是缓缓转动着紫黑的瞳孔,最终落在鬼王的脸上。 单只是这一眼,就让鬼王被骇得全身惊出冷汗,旋即跪拜下去:“主子若是不满意,小人今后绝口不再提此事。” “不,本座很满意。”冥帝尖声冷笑,道:“不过,你实在是让本座太满意了,你这废物,也能有这等谋划?” 鬼王下意识发出颤栗,知晓自己最近的表现让冥帝察觉到了危险,便马上叩首道:“主子明鉴,小人不过一贱奴,岂能有这番见地……小人所言这些,全是博王府内那些幕僚进献,他们全都是主子你替小人寻来的啊,主子若是不信,可问问他们……” 冥帝眯了眯本就细小的眼睛,脸色在阴暗冥火中愈加显得狰狞骇人,一身阴毒气势竟是震慑的鬼王连头都不敢抬。 末了许久,他才终于不冷不淡的出声:“料你这狗奴也不敢有什么花样,这个想法不错,本座准了。从孟婆和水火判官呈现给本座的消息上来看,萧砚此子,倒能称得上一个机变百出,但汴梁不是河北,容不得他使出什么手段,上了玄冥教的生死簿,便唯有一个死字才能了结。” “主子圣明、主子圣明……”鬼王忙不迭的磕头,俨然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就如此吧。” 冥帝阴着一张脸,负手道:“从今以后,你让宫里宫外的人把萧砚那厮盯紧些,少让他和老东西有接近的机会,待本座出手就是。” “遵令。”鬼王长呼一口气,却是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似的。 依照冥帝自傲的性格,今日肯说这么多废话已是难得,尤其是看见鬼王这张让他厌恶的脸,早就没了想要多说的心思,这会交代一句也便完事,鬼王再小心禀了几句细节,方才小心翼翼的想要退下。 不过末了,他又好似才想起来似的,突然折身小心道:“禀主子,小人还有一事忘记告诉你了。自从老东西练了佛家功法后,已对道家失了兴致,小人趁此机会,进言让萧砚去铲平龙虎山以表忠心,老东西已然同意。” “龙虎山?”冥帝皱了皱眉。 鬼王便小心道:“就是天师府……当年,您亲自与那天师张玄陵交过手,此门为道家之冠,当年虽元气大伤,那张玄陵亦不知踪迹,但尚是颇有底蕴,甚有些棘手,小人便自作主张推给了萧砚那厮……” “张玄陵……”冥帝自语一遍,突然冷脸点头,“好、很好,你这个无心之举,倒算是不错,本座倒要看看,本座没料理完的东西,萧砚该如何应对。” 鬼王笑了一声:“待此子失了禁军大权,还要去收拾天师府,当年那张玄陵连您都难以收拾,说不得失踪是假,或许就藏在哪里,待他去,正是自寻死路。” 冥帝脸色一冷:“滚下去。” 鬼王自知失言,冥帝向来自持天下无敌手,当年带着大半玄冥教主力,却拿不下一个大天位的张玄陵,就已是被其视作奇耻大辱,自己实在是得意忘形,一时失言。 这冥帝闭关一年,着实是让鬼王过了一把真鬼王的瘾,稍稍失了些分寸。 后者自不敢多言,忙不迭的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进而告辞而去。 但恰一转身,他的脸色便冷了下去。 这么些年,他便是扮鬼王,也已然养出了一些城府,他不是傻子,待冥帝事成,他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绝对必死无疑。 所以,他才会背着冥帝拉拢崔钰…… 傀儡当久了,接触的东西多了,终究是会变得大胆的。 而此人所想冥帝自然不知,他扫了一眼其高大的背影,冷笑一声。 于他堂堂冥帝而言,可没有什么能够反噬的狗。 废物就是废物,说到底,也是废物。 待他神功大成之日,跨过大天位的瓶颈,自能藐视天下所有人。是所有人,包括朱温、李克用、李茂贞在内,甚至是那个需要他费尽手段才能监押起来的真鬼王朱友文,他都是藐视如蚂蚁。 这就是功力带来的底气,区区一个傀儡而已,哪日想杀了,杀之如杀狗。 想到这里,他便自语冷笑一声:“河北大功?笑话……笑话!” 说罢,他便冷哼一声,俨然是把萧砚这二字抛在了脑后,一个终究要死的人,不需要他放在心上。 他当下出关,不止是因为有对朱温下‘罂粟’一物的事,还因为他修炼的玄天已经有所精进,但除此之外,他必须要寻到这神功的上一篇‘九幽’,才能够继续增进。 那个被囚禁起来的鬼王,对其折磨了这么多年,肯定是指望不上了…… 他走下殿首,尖着嗓子喊出声。 “来人,召来孟婆,尸祖降臣,这个贱人,本座该与她有个了断了!” (本章完) 第217章 保一保 从开平三年年初开始,几乎占据了汴京,也便是这大梁京城市井讨论的声音,就慢慢从河北战事被有心人拨弄开去,盖因年初的时候有燕贼大兴,幽州得而又失的事情,故朱温有意封锁消息,以免自己的圣明威严受到讨论。 所以这小半年来,这汴京朝堂之外,市井中的百姓,自然还多是顾念各自的生活。 作为全天下几乎最稳当的都市,这大梁京城中的百姓多多少少还是比旁的人要富庶一点的,在多年未经战火的情况下,也要多少比其他地区的人更懂得享受一些。 眼下看着就要入暑,稍有些资本的武夫们、商贾大佬们,还有一些依附武夫生存的文人们,都已然开始忙活了起来。 乡间置办的别墅需要整治,以方便带家人去避暑,窖藏小半年的冰块也需要挖出来了,夏日日长,午后的时间格外磨人,消磨时间的各种耍子也需要好好筹备,武夫的攀比心甚重,家中资本也最厚,自是当仁不让的摆起了阔绰,各式各样的宴会备好,不提其他,单只是为了缓解一下在战场上终日厮杀的变态心理,也比去乡野撒泼来得好。 同时,去岁在中原大地上播种下的冬小麦乃至各种瓜果,这会也正是收成的时候,通常会由各个州府通过汴河运进京来,其中大体会拿去弥补在河北战事中消耗的军需,虽只能补上一小部分亏空,但终归是能让崇政院和户部缓上一口气。 除此之外,到了夏日,也正是汴京各个市坊最为热闹的时候,寻常百姓自不用多提,在闲暇时自会去过一场闲趣。 最得意的是那等地痞小混混,亦或者是得假了的禁军士卒,这会都要好好打扮一番,刻意带着一些看起来人五人六的扈从,在大相国寺周围和一些市子里走走,最多的便是在安乐阁喝上一碗冰镇酸梅汤,看着隔街而来的一些良家女子,甚而其中不乏有大户人家的姑娘,都会想法设法的与其亲近亲近,虽说少不得会落一场骂,但也算是人生至乐。 而今天下不太平,各地战乱不休,唯有这汴京所在方能得一场国泰民安的样子,此等欢乐再不享受,说不得哪一日就会变成过往云烟,岂能不贪恋? 自然会有那等忧国忧民的士子,言天下未定,我辈男儿当要报效朝廷,早日平定乱世,不可贪图安逸等等,但这种人必是不多,毕竟在这个军阀藩镇此起彼伏的时代,只有天知道这乱世何时才会平下去,也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够操心的。 其他地方的黎民死活,又关他们汴京市人什么事? 只求他处战火莫要来此,好让这等太平盛世景象,于这汴京之中,天长地久,永不相移。 于是乎,这整个汴京都门,似乎都只沉浸在这番安逸的光景之内时,一直等到七月中旬的时候,才终于被一道大事贯彻全城。 这所谓大事,便就是冠军侯萧砚历时一年余,此刻终于平定燕地乱世,正率燕地好儿郎班师凯旋,彼时大军归京之际,朱家皇帝将会亲临鼓角门观大军耀武献捷,且特别准许百姓沿途围观。而献捷之后,这位朱家皇帝则会告慰太庙,郊祭四方,届时文武百官都有赏赐,甚至是全城所有禁军家眷都有恩赐。 且因八月十五中秋节将至,故从七月二十开始,一直到中秋节,金吾不禁,大办灯市,全城狂欢! 用脑子都想想,这是何等的一场大热闹?河北之地尽入朱家皇帝之手,往前数上十年,也未有这等夸张的功绩,更别提其中还有出塞千里与漠北人搏杀的说法在其中。 甚而往后再数十年,也不见得会有能够提前将近一月举办的灯市,更别提这個灯市还能够整整持续大半个月。 于是,汴京百姓,自是因此而沸腾起来,家家户户都扶老携幼,早早的便到北城陈桥门外相望,就想看看那南归班师的虎贲大军是何等模样。 当然,更多的人则是直想看看那位明明早已扬名的冠军侯萧砚,在传闻之中,这位冠军侯文能提笔赋胭脂评,武能提马纵河山,是一等一的文武双全之辈。 且在传闻中,萧砚的故事已经愈加向传奇色彩方向转变,便是萧砚明明早已在汴京置下了安乐阁,做成了胭脂评这等响亮的事情,所有人却仿佛头一回真正了解他似的。 他们一定要看看,这个所谓的冠军侯,是不是真的身高一丈二尺,虎背熊腰,书生模样,靠人血染紫了身上的官袍。 不过汴京百姓左等右等,在愈演愈烈的狂热躁动中,一直等到了七月末,才终于听到这支北面的归德军抵近京城,已经屯驻在西北金水河岸新建的禁军大营中。这一消息传出,便迅速惹得无数人涌向归德军屯驻处看热闹,当然,军营重地,他们也只能远远看个模样罢了。 …… 市井野趣不提,大梁朝廷这些时日自然也忙的飞起。 鬼王不知为何与萧砚不睦的消息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在传闻中甚有朱温想要弃用萧砚这一前唐降臣的说法。 不少人便因此淡了和萧砚结交的想法,当然,其中有不少想要观望均王朱友贞有什么动作的文武官员,显然存了押宝的心思,如若朱友贞肯力挺萧砚,他们也不介意上了这条‘均王系’的船,上上替萧砚说话的奏书。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朱友贞一派是敌不过鬼王一派的,这些年投效其的官员更是少之又少,自然在朝堂上掀不起什么水花,且朱友贞本人都没有什么表示,所以自然也就没人能帮萧砚说话。 但传闻归传闻,朱家皇帝好大喜功,迫不及待想要告慰太庙、郊祭四方的心思却是丝毫未变,他没有彻底表态前,这集献捷、耀武、郊祭于一体的大典,只会按照早就定下的方案执行。 故在崇政院内,不断有各部各个衙门的人来来往往,崇政院使敬翔未着官袍,只一件浅白阑衫,在政事堂中秉烛处理着一件件的献捷事宜。 近来朱温不大理会事务,终日只泡在几个儿媳或者一些宠妃当中,当然,多还是流连于郢王妃张贞娘,也便是冥帝的那位正妻。 所以大小事宜,自然就压在了敬翔的身上。 李振死后,这位敬相便愈加忙了,甚至来不及对这个名义上的老友进行吊唁,单只是‘财政’二字,就已经让他忙的夜不归宅。 此时,天色已晚,敬翔用过晚膳后,便依旧在政事堂内处理要务。 在傍晚时分,这政事堂中前来回事的官吏来来往往不知道有多少,但敬翔都只是一一处理妥当,任何决断都毫不迟疑,连许多回事者都被庞杂的事情绕晕,这位集众多事宜于一身的敬相,却从来只是清楚明了,甚至不需要过问第二遍,所以引得上下官吏都只是佩服不已。 在这个武将为尊,文官没落的世道,敬翔是难得的让一众大将都诚心服气的文官,其中的本事自不用多提。 当此之时,有小吏引着新任户部尚书张文蔚直入政事堂。 此人之前为户部侍郎,李振死后,户部的担子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肩上,一时间大权在握,但却识时务的很快就交好了敬翔,一时被外人谓之敬相心腹。 所以他来这政事堂,自然不需要按次序等待敬翔接见,反而那些在外间等候传见的官吏,都纷纷起身向他恭谨见礼。 不过就算如此,这位张尚书却是难得的眉头紧锁,在见到敬翔后,脸色愈甚。 敬翔只是招呼此人坐下,进而吩咐小吏言暂时不见外头的官吏,然后才搁笔发问:“右华为何如此愁眉苦脸?” 后者却也搁下小吏递给他的茶水,继而苦笑道:“敬相,下官任这尚书之位两月余,实在是计穷力竭了,实有难支撑之感,这会前来叨扰敬相,只求一个私计。” 敬翔也不多问,只是沉吟了下,便道:“户部开支,已然到了如此地步?” 张文蔚苦笑摇头,下巴上已经显灰的胡须一颤一颤,却是早就被揪断了不少。 “敬相是知道的,去岁连伐河北、河东,所筹军需是以河南府为供给,户部是不用支出。然河北克收、河东围困潞州,便就大大犒劳出去了一批,其后燕贼反复,又犒劳了一批,眼下筹办归德军入卫禁军,又要开支两万兵马的军饷,不提此事,抚慰河北全境,亦要重费,除此之外,各军军饷本就高,将领们俸禄需发,临近中秋节,又需给禁军发节赏,还要办这大典,其他的零星用度下官都不想多提,种种积压在一起,户部实在是支撑不起了……” 他大倒苦水道:“除此之外,陛下还要在宫里兴建一修道的佛寺,今后又要诛灭一批道家,这也是马虎不得的,上半年开支基本贴于军中,眼下都还没喘过气来,又摊上这些……唉,河北全境纳下,但因为李公逼反燕民之事,需得免税一年,不但指望不上,反而还是一个大窟窿,百废俱兴,官员安置需钱、各处建设需钱,眼下这大典发赏,下官实在是……” 敬翔捋须皱眉:“老夫记得,年初的户部账本记录的财计,不会亏空如此才对。” 张文蔚苦笑愈甚,声音却低了下去:“敬相该知道的,这账面上的东西,向来是经不得查的……下官之前非李公心腹,有些事不清楚,而今上任仔细一查,却是有三成都是空的……” 前者的眼睛虚了下去:“是李兴绪(李振的字)……” “非也。”张文蔚小心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似乎是冥帝在背后挪用…但未有实证,下官不敢多查……” 敬翔眉头上扬,却是有些惊讶。 他不难看出李振和冥帝有些隐晦的交际,但这种迹象并不怎么明显,且平素李振的为人是异常自傲的,应不至于犯下如此蠢事才对。 且冥帝挪用如此高额的钱财,是为了什么?蓄养私军?扩充玄冥教? 他心下一念而过,已经想到了许远,冥帝看似在朝堂上毫无话语权,但他作为崇政院院使,却很明白作为玄冥教的掌权人,其在暗地里的实力不容小觑,但近些年其低调异常,又有鬼王为其遮掩,反而很少有把柄。 且他一个朱氏家臣,却没这个实力和名义能够对抗冥帝和鬼王的联手,便是私下提醒朱温都很难。因为此举一个不慎,便很可能会引得朱家内乱,他一个臣子,不好掺和他们的家事。 不过眼下来看,似乎这冥帝所图,实在不安好心…… 他皱了皱眉,眼睛盯着张文蔚,沉吟道:“近些年陛下连年征战,库藏是有些困难,老夫多多少少是知道的,但眼下之际,大典所用还需右华你咬牙支撑一下,陛下最是看重此事,万不能敷衍,待撑到下半年,就能稍稍缓一缓了。至于陛下兴建佛寺、诛道等事,老夫来想法子。” 张文蔚无奈,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军方肯定是得罪不起的,克扣军饷的后果没有人承担的起,连朱温都无法轻易动弹此事,只能苦一苦百姓了。 事实上,朱温这些年奖励农耕,减轻租赋,财政并不算艰难,唯有这两年在他登基后,不知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怎的,逐渐变得贪图享乐,又过于好大喜功了些,数次亲征河东、河北,对淮西和南面一些地区的征讨也未停止,军费开支一年胜过一年,以往还能在商税方面想办法,这两年自然只能苦百姓。 他叹了口气,只得拱手:“有敬相相助,下官自是勉力而为,但长此以往,却不是办法……玄冥教、禁军、各地牙兵,实在是无底洞,有多少钱都得扔下去……” 敬翔捋须沉吟了下,起身走到身后的一方木架上,从中取出一个锦囊来,突然道:“右华,对冠军侯萧砚,你是甚印象?” 张文蔚一愣,进而下意识皱眉道:“此人也是一好大喜功的军头罢了,若无他上奏要向陛下献捷,如何有这些琐事?” 敬翔呵呵一笑,只是抚须道:“对其人品不谈,此人的能力,你认为如何?” 前者怔了怔,问道:“敬相莫非是欲拉拢此子乎?下官劝谏,此子非那好相与之辈,朝中大半群臣对此子的看法都颇为微妙,鬼王与其有不为人知的过节,恐敬相会引火烧身呐……” “老夫又不参与党争,惧这些作甚。”敬翔笑着摇了摇头,从那锦囊内取出一封信件,展开道:“半月前,此人遣信于老夫,说是朝中汹汹,他一孤臣难以支撑,欲要老夫保他一保。” “敬相不可。”张文蔚急忙出声:“此子连均王都不敢保,你……” “宗王和禁军大将,自然要敏感一些。”敬翔笑道:“且不提此子有一个极为诱人的条件……” “是甚条件?”张文蔚下意识询问。 敬翔眼中的眸光一闪:“正是,大梁财计。” 前者一怔,似是有些惶然。 敬翔却只是继续出声:“右华可曾听闻,何谓银行?” “银、行?”张文蔚皱了皱眉,“钱庄?” 敬翔则又抚须发笑:“还有,龙泉宝藏。” 前者悚然一惊,显然是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敬翔却已经搁下那锦囊,抚须看向前方,眯了眯眼睛,道:“此子,倒真算是个妙人。而今来看,老夫是不得不保他了……” 说罢,他却又突然想起来,在一年前的某一天夜里,也有那么一个妙人,似乎与他说过—— ‘望能与敬相再次合作。’ (本章完) 第218章 女儿家当如是也 大梁开平元年八月初二,在汴京南熏门外内外,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在艳阳下挤挤挨挨的,都只是争先恐后的踮脚向外看。 此时此刻,汴京全城上下,军民近二十万,已经是当世最大的都市规模,且在这大内禁中外,早就是民舍万家,附廓而居,尤其是在这南面外城傍着汴河两岸,依附着这条供应京城大动脉而兴起的建筑最多。 从中唐乃至今后,严格的坊市制度已经不再受到推崇,特别是像汴京这等全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都市内,纵使是在这纷乱的世道,往来商贸仍然很发达,故民居、市场、宫观、亭台、酒肆、货栈等等错杂而立,更是显得热闹至极。 从朱温镇宣武开始,便就已开始以彼时的汴州为治所开始扩张,历经近三十年,这座州城已经发展成开封府、大梁都城,更因为汴河贯穿城池,举中原之力近乎全部用来供养这座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都市,南来北往转运物资、粮食的船队每月不停,陆地入京的车队亦是络绎于途,单是每年京城一地的商税,就已达到了其他诸侯眼红的地步。 汴京控遏河朔、沟通江淮,基本是南来北往过中原的必经之地,故这些年来的繁华富庶,自然而然的就远超天下各处许远。 这里堆积了最丰厚的钱财、最富足的人口、最精锐的禁军,或许不用中原其他各镇,单凭此处,朱温好似就已有了问鼎天下的底气。 但汴京周遭实在太过平坦,强敌居北,可过了黄河就无险可守,又无洛阳那般的山河险固,所以难免会需要庞大的兵马用来拱卫京城,不止是为了防御其他诸侯,亦有防备大梁境下的一些节度使的心思。 所以在这中原腹地,近些年的禁军规模确确实实是在不断膨胀,虽不能达到冗兵的地步,但对财政来说已经成了最大的一笔负担。 不过亦是因此,随着禁军规模扩张,因禁军而入汴京的家眷也越来越多,人口在扩张之下,又有难得的安稳景象,而众所周知的是,在这个世道,兵家子是最为富庶的一批人,他们有稳定的军饷,有年节、出征前后领的赏银,所以他们的家眷也是连带着富裕。 因禁军而生的家眷,便也有因禁军家眷而生的各式产业,铁匠铺、酿酒坊、木工房、裁缝铺、织布作场……人口流动,促生了当世最繁荣的地方,这汴京也便有了几十年未曾有过的壮观华丽。 而此时此刻,这个天下最壮观的汴京城,就横亘在从北地班师南下,历经一年余厮杀的归德军面前。 当然,它同样横亘在萧砚这两个字的面前,就等着他如此踏入。 谁也不知道在这汴京都城能够发生什么,萧砚本人也不能知道,更无法预料,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重要的是,他重新回来了。 时隔一年半,他将以一种惊世的姿态重新临于此城。 从此以后,汴京这两个字,与他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近。 —————— 两万余班师健儿,驰援河北的龙虎军、神武军两部居前,归德军巨后,旗帜招展,静立于南熏门外。 南熏门向里,正对一条南北向的宽敞大道,直直向里,过内城朱雀门,经龙津桥,便入御街。御街右侧便就是大相国寺,安乐阁也在那片区域,正傍着汴河而立。 而御街向里,便就是皇城正南门鼓角门,朱温携文武百官、宗王勋贵,便就在鼓角门上静待献捷仪式,说白了就是在那里等待阅军。 如此盛事,自是引得全城轰动,官员中有资格上鼓角门的当然已经早早登楼据位准备,没资格的绿青袍官员则是呼朋唤友的占据了从南熏门到鼓角门这条大道上沿街的地势高处。 自然,最佳的观赏所在还是安乐阁二三楼的亭台楼阁,几乎正好观阅整片街景,但理所当然的,在半月前,这些佳处早就被人以几十贯、百贯的高价订购,毕竟哪一個显贵不想临街而观壮景,置一小案,喝着小酒,再不济饮着冰镇酸梅汤,在这夏日里也是难得的一种享受。 虽说古往今来这献捷一事向来就那般样子,走个过场展示一下军容也就罢了,但大梁开国以来第一场盛事,又是在这乱世当中难得能见到的场面,自是引得人趋之若鹜。 至于寻常老百姓的,自然只能够在街边沿途挤挤挨挨,凑成一团。不过这一日安乐阁再次大放购,价格较便宜的绿豆汤买一送一,不过需得自带杯碗,在这等待的时候,基本已经被疯抢。 除却这些事情,汴京其他街巷不临大军献捷经过的地方,也基本都闭铺歇店,掌柜伙计都是结伙而来,当中稍有些生意头脑的,则是提着扁担沿街叫卖,多也是消暑的汤药,自也捞得好大一场买卖。 至于其中什么无赖闲汉偷看貌美小娘子的,什么趁机偷鸡摸狗的,自然也有,不过大都被开封府役,禁军卫卒尽快拿下了。 毕竟在今天这个日子,汴京城中能调动的士卒人手自也尽数抽出来当值,禁军面街而立,把百姓人潮挡在身后,也各个精神焕发,尽可能的展现出最佳的一副军容,但城中的人实在太多,终究是忙于维持秩序,在这夏日里忙得满头大汗而已。 至于街中还有一些骑军,则是尽量的马匹颜色一致,顶盔贯甲,耀武扬威的来回巡视,看见哪处有骚动,都只是不客气的喝斥几句,不安分的则是几鞭子下去。 盖因这所谓的侍卫亲军马军,正是而今的冠军侯萧砚管辖,后者最大的军权,便就是有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的官职,这些骑军固然还未见过这位顶头上司,私下里也多有腹诽这冠军侯一介年轻之辈的牢骚,但在今日这番场面下,却都是与有荣焉的感觉,各个耀武扬威的模样,只恨不得自己不能随着这位冠军侯一并接受万民追捧。 毕竟这些底层军士并不知朝堂上对萧砚的各样看法,到底是只认武力,谁名声大,谁武力强,谁就自然能让他们服气。 至于汴河水面上,却也有数不尽的大小船只,这些都是那些大小门户内的娘子女眷们雇的,沿街一途的酒楼已然尽被包出去,在大街两侧挤挤挨挨于她们来说也不成样子,故稍稍有点身份的女子,都已然雇了船,泊在河面上,用彩练搭起帷幔,或在其中用着点心,饮着酸梅汤,或斗酒行令,欢声笑语声此起彼伏。 但却也有不少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穿得争奇斗艳的,露出精致的锁骨,乃至胸脯前的大片白腻,耀的人眼晕,眉心花钿片片,身姿曼妙,香气袭人,春色满河畔。 须知道,人人皆知的是,那位冠军侯可还没有娶妻。 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中,萧砚身高丈二,虎背熊腰,乃不世出的猛将。 但这些小娘子们才不信,能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萧郎,岂能长这副模样? “南熏门鸣鼓了,冠军侯入城了!” 在各式小船上,本正在嬉戏的小娘子们便纷纷停下动作,踮起脚尖向着外城方向看去,但这般远的距离,大军都未过朱雀门,怎能真的看见献捷的兵马。 但就算这样,她们也下意识的拂起耳边的鬓发,兴冲冲的与互相的好姐妹说着各种消息。 “听说胭脂评上的每一个女子,评语都是冠军侯亲自做的呢。” “你是不是不读诗?” 另一船上有听见这句话的小女子不禁发出嗤笑:“萧郎的评语,分明大多都是摘自前人的诗,只有安乐阁那个鱼幼姝,才得了一首萧郎亲赋的《水调歌头》呢。连所谓的魁首,便是那歧国的女帝,也不过得了汉代蔡邕《静情赋》中的一摘句。懂不懂,萧郎分明只给钟情之女子写诗。” 那先前出言的小娘子不禁脸红,却在下一刻猛地反应过来,不满道:“什么萧郎,这两个字也是你能唤的?你谁呀?要不要脸皮!” “嘁,也比你这不懂装懂的小姑娘要脸皮一些。”后出声的小女子则只是傲然:“家父张铸,家翁乃现任户部尚书张文蔚,与我家萧郎一样,俱为前唐降人,怎么,不服气?” “呸,没羞没臊的,还你家萧郎!岂不知羞?”旁边船上的几个小女子勃然大怒。 那张姓小娘子却丝毫不惧,挑着下巴道:“一群村妇,也敢觊觎萧郎。” “你敢骂我?喂,她骂我们!” “嘁,骂你怎的?自己撞上来的。” “你这泼妇,气死我了!船夫,把船摇过去!” …… “还伱家萧郎,问过本姑娘的意见了吗?” “放开我家小娘子……” “别打了、别打了!” …… 安乐阁上,亭台阁楼最佳观景处,俯视汴河,近望大相国寺,远眺皇宫,正乃绝妙之处。 小案已经设好了,其上酒食皆备,几杯葡萄酒用琉璃盏盛着,在阳光下光彩夺目,甚是好看。 一姿色貌美的蓝裙女子正抚着琴弦,拨动出极为动听的曲乐,引得一清冷的少女不时转头去看,后者面前的小案上亦有一架古琴,却在拨动间勉强合上了那蓝裙女子的曲声。 旁侧,正给一位白衣贵公子斟酒的妙成天不由捂嘴发笑:“雪儿到底是天赋异禀,只随着广目天练了这么短短几日,琴技就已然不俗。” 但她的声音却在下一刻突然轻巧一转,笑道:“只是,今日的琴声怎么稍显慌乱,不显雪儿的水平嘛。” “定是想早点看见萧郎了,冠军侯呢。”一旁,玄净天取笑道:“萧郎年纪轻轻,就已立下如此功业,若是在盛唐时,许也能取得一个关内侯。也怪不得雪儿一颗心都放在了他身上。” 一时间,琴声倏的一乱。 姬如雪耳尖泛红,剜了二女一眼,却并不反驳,只是道:“公子在这,莫只想着这些了……” 在几女中间,所谓的贵公子,也便是坦然承受几女或抚琴、或斟酒的那位生了一对凤眸的俊美公子,此刻却也只是带了笑意,持着一杯葡萄酒轻轻晃了晃:“只当我不在就是,玩你们的,莫要拘礼。在这汴梁,我亦只是一个客人。” 众女自是笑声应和,在这阁楼间的人本就都是绝色,一时顾盼生辉,竟要比那长街上的盛景还要好看。 但居于最中间的那位贵公子,这会却率先看见汴河上的景象,她几乎不用多看,只一眼便猜出了那里出了何事,风眸里就显得很有雀跃之感,一时倒不像个贵公子,反而更似一个看趣事的小女子。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妙成天走到栏边看了会,便惊讶了下:“怎的打起来了?” 玄净天亦是凑过去,便是那一直安静抚琴的广目天,这会也好奇的抬头望来。 但几人本就都是功力不俗的,待稍稍一听,妙成天便好笑出声:“我道是如何回事,竟是为了争冠军侯为夫婿……” “嘁。”玄净天松了松腕间的袖口,不由脱口而出:“一群小丫头,也想争我歧国的女婿?” 下一刻,本还无感的姬如雪突然面红耳赤,再也矜持不住,强行清冷着脸折身去室内盛已经分完的冰块,反而没了以往冰冰冷冷不近人的气质。 玄净天本还想逗逗她,这会见其避开,反倒只觉有趣,便摊手叹道:“雪儿既不愿,我和姐姐可就毛遂自荐了。” “胡说什么。”妙成天不禁拍了下自己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妹。 那贵公子,也就是那汴河上的张姓小女子所言的,不过只得了汉代蔡邕《静情赋》中一句‘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的魁首女帝,这会反倒是沉静了下去。 她想的很多,有联姻或许不一定能成、萧砚看不起歧国的想法,亦有今日过后亲自与后者商讨时该如何表现诚意的思忖。 再有便是,这汴梁那般多的小娘子争抢的冠军侯,为何非要做她歧国的女婿? 歧国,又能拿出什么嫁妆…… 时隔大半年,彼时的萧砚恰才克收河北,和现下的萧砚,几乎已经是天壤之别。面临如此之人,歧国又有哪一点能够让其愿意联谊?毕竟说白了,就算她收姬如雪为义妹,就算萧砚为此娶了姬如雪,他们都不能以之大办。 萧砚这种人,真的会因为一介女子而改变自己的利益选择么? 女帝凤眸向外,已然能看见南熏门外旗帜招展的模样,遂不禁想到玄净天方才那句戏语。 进而,她又想到那个似是而非的‘胭脂评’,萧砚这厮,明明从未与她女儿装扮的模样见过面,为何一定要评她为魁首? 一种莫名怪异的情绪,让女帝不禁暗暗蹙眉。 似乎,歧国能拿得出手的嫁妆,也就只有幻音坊了…… (本章完) 第219章 再会女帝(一) 且说汴京全城相贺,在皇城鼓角门上,随着朱温全副仪仗出现的鼓乐之声响起,这献捷大典便差不多终于开始。 从安乐阁上的亭台远眺过去,先能看见一队队的金吾卫最先出现在鼓角门上,分左右向两边延伸,最终到了各自位置站定便罢。 而后,才就是侍卫亲军步军司以及各营精锐禁军次第而出,直至将整个鼓角门尽数遍布。 待这些紧要位置有了兵马戍守或者说已然摆设好了禁军门面后,最后才是一顶杏黄色伞盖出现于世人眼中,伞盖下是一张八个金吾卫所抬的步辇,所谓的朱家皇帝,大梁第一任天子,朱温,这会正一身龙袍随意仰靠在步辇之上,但今日的朱温,到底是修整了一番仪容,固然还是显得肥硕不堪,但大体来说还是有一股威严之气。 待八个明显是精挑细选的金吾卫脸不红气不喘的将他抬上鼓角门,朱温便下了步辇,坐在了早已设好的御座上。在他身后。这会才是一众紫袍、绯袍大员以及宗室、诸军大将分班次的立好。 鬼王和在朝臣中难得露一次面的冥帝立在众臣最前,二人今日都穿了蟒服,未有玄冥教那等不伦不类的服饰,故显得顺眼多了,但值得一提的是,鬼王这一次居然反常的没有伴在朱温旁侧,而是与冥帝一起分列在宗室一列中。 同样,一直不怎么有好名声的均王朱友贞,这会也是一脸纵欲的模样,顶着黑眼圈站在宗室之中,俨然是有些不耐这夏日的太阳,且周围亲近他的人很少,又远不如鬼王的气势那般盛,倒像是有些不愿来这鼓角门参加大典。 毕竟鬼王受宠数十年,就算近来似乎有些不受朱温待见,朝中的亲信也是不少,自有一番底气。 而冥帝就要低调的多,他个子本来就矮如幼童,虽周围的人不敢遮挡他,但落在人群里似乎就没了影子,且隐隐还被众人疏离,比朱友贞还格格不入,几乎一登楼就开始假寐。 但也是冥帝一出现此地开始,在安乐阁上的女帝便不再将视线投向鼓角门,固然两处相距几里,但既然知道对方是这世间一流的高手,她便没必要为此犯险,遂只是将目光望向这汴京城景。 而在朱温道貌岸然的入座后,才有一名大太监尖声宣告,进而,在鼓角门下的御街两侧相对而立的禁军将卒便全部持械单膝而跪,垂首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高呼之声异常整齐,俨然是演练了许多次,朱温脸上露出了笑色,抬手示意免礼,然后再望向被隔绝在御街外的百姓人潮,近些时日稍许不快的情绪自然一扫而空,当即便志得意满的哈哈大笑道:“该开始了吧?” 在以往,这等事自该是由鬼王来禀报,以彰显他之恩宠,但这些时日他有些不让朱温待见,自是没资格承担这等事,遂是由官阶与敬翔相当的侍中、宰相韩建低声道:“陛下大尊亲临,禁军山呼万岁,正是告知南熏门外的诸军,献捷仪式已然开始,现下,北征诸军应该已经开始入城了……” 朱温遂捋着大胡子点点头,却是突然有些认为在这個节骨眼上,身侧当有一位美人才好。 江山美人相伴,这才快意嘛。 他目光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在角落里一脸恭敬之态的冥帝,略略在心下冷笑一声。 冥帝提前出关,他当然知晓,须知在玄冥教内,他这个皇帝也不是没有暗子。似那被这逆子依为左右手的水火判官,便就是直接听命于他,且不提一直被冥帝视为心腹的孟婆,这等被看作心腹中的心腹,哼,也是他的人。 这逆子定是以为玄冥教在他手中是铁板一块,但他大梁皇帝岂是傻子不成?现在不提其提前出关一事,无非是留在今后想处置此子时再用。 眼下他心情不错,就当施恩给这庶子了。 想到这,朱温的心情大为愉悦,一摆手,俨然是让韩建退下。 而在人群之中,鬼王眯着眼看了看朱温,悄悄退入人群中,寻到韩建,低声道:“韩侍中,当不能有什么差池吧?” 韩建脸色不变,拂了拂袖子,却也是看着南面的方向,沉吟片刻后,方才嘴唇不动,同样小声道:“鬼王既然早有吩咐,下官自当办妥,康太保领禁军在前,归德军在后入城,先由禁军部献捷……” 鬼王自是欣喜,遂同样不动声色的低声谢语道:“韩侍中大才,而今李公已逝,今后这崇政院使一位,冥帝已经许诺,自当由韩侍中任之……” 韩建自不答,只是心中一叹罢了。 他受朱温恩宠异常,本不该替鬼王做这些事,但而今年事已高,以前又是割据一地的诸侯,眼下归顺了大梁,只想安安稳稳保得身后事而已,这朝中党争之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更无意敬翔的崇政院使之位,但耐不住朱温也已上了年纪…… 鬼王本就在朝中党羽众多,背后似乎又有冥帝在隐隐操弄,他自是无意与之抗衡,做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权当是保得家族无恙了。 至于鬼王自己,则当然不管韩建如何作想,他只知道,这萧砚再有什么本事,眼下定也折腾不起了。 朱温的性子他最是懂得,固然好大喜功,但也是极容易喜新厌旧,对待左右亲近的人更是耐心全无,这所谓的献捷二字,自古以来无非是那般样子。他早已暗地里遣人与康太保康怀英知会了,再将驰援河北的禁军好好装点了一番,为的就是把禁军的军威装大几分。 在这个日头下,朱温本就早已因为他的进言对萧砚有了几分不一样的看法,待禁军献完捷,自是所有的新鲜劲都会被消耗完,再不动声色的拖延一会,就已经没机会让萧砚显摆军容了。 朱温本就是军中宿将,往常这种献捷仪式早就不知亲自做了好多场,无非是而今当了皇帝心态不一样了而已,他看重的还是献捷过后的告慰太庙以及郊祭这两件大事,且不提康怀英部的禁军有了器械装点军威,而萧砚麾下的归德军大半的器械却丢在了幽州,待会一相对比,自是高下立判。 彼时再让手下去拖延半个时辰,压萧砚一下,先消耗一波朱温的耐心,若是朱温问起,随便让一个亲信去顶罪就可。 想到这,鬼王便只是心中冷笑。 在河北,萧砚如何呼风唤雨不管,他偏要让此子明白,在这汴京,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他兀自去吩咐手下自不提,一切行动实则都算是隐秘,只想做的滴水不漏,但在某一刻回头望去,却见人群之中,敬翔似乎遥遥向他看了一下。 鬼王下意识眯了眯眼,再定睛一看,却见敬翔好似自始至终都只是肃然立在朱温的左侧,半点动作都没有,见此情形,他自是懒得猜想,只是隐晦的折头过去,对着一直在假寐似若木头人的冥帝缓缓点了点头。 后者面无表情,但心下已经了然,心下一个摇头,似乎是有些天下全无敌手的惆怅。 在这汴京,还真没有什么事是他冥帝办不了的,若没有,那就是玄冥教的刀还没有架在此辈的脖子上。 同时,他又不徐不缓的瞥了眼在御座上一脸志得意满的朱温,心下亦是冷笑。 早晚让这老狗知道,这大梁的主人到底是谁。 —————— 山呼万岁的声音,遥遥传到南熏门外,在禁军前头等候的礼部官吏们便忙不迭的赶至中军,对着顶盔贯甲的康怀英和其下的谢彦章、朱汉宾等诸将拜下去:“康太保,陛下已登鼓角门,献捷开始吧……” 康怀英板着脸,自是有些知道此举抢了萧砚的风头,更有些提不起脸来,盖因他本来应是一败军之将,却要引这献捷大军去卖弄军威,实在有些不耻。 但鬼王早早与他说明,且他也有些狐疑萧砚在河北的所作所为不似忠臣,遂也只是应承下,今日此举他没有私心,只为了朝廷安稳把归德军打压下去而已,以让今后不至于能够造成什么大祸。 至于有什么得罪之处,大不了今后向萧砚亲自赔礼便是。 所以待礼部官员甫一来宣告,他便板着脸一扬手,早就等候多时的谢彦章和驸马都尉赵岩遂翻身上马,当即就要喝令各营精心挑选的大汉们举旗向前。 但恰在这时,几骑突然遥遥驰来,皆是口中高呼:“禁军诸营停步!” 康怀英眼角一跳,下意识扫了眼礼部官员中两个鬼王安排的人手。 后者自也茫然,有些不知所以,抬步就要向来骑迎上去:“大胆!献捷仪式就在当前,谁敢误了时辰不成?!” 却见驰来几骑俱是武将,也不下马,更不理会这几个礼部官员,只是当着康怀英的面展下一道圣旨,大喝道:“崇政院使敬相奉陛下旨意,特令我等前来传诏—— 河北战功,归德军实乃诸军之首!献捷一事,当由归德军在前,其余诸军后之!圣旨既下,不得有误!” 康怀英自不提,摸了摸短髯,已然明白是有敬翔在背后保萧砚,遂也不想反驳,当即就要接旨。 驸马都尉赵岩这大半年在河北本来就受了不少委屈,这会眼见能打压萧砚一手,眼下听见这旨意当然错愕无比,马上就要红着脸喝斥出声:“胡扯!这献捷一事早已安排妥……” 但他的声音还未完全落下,肩膀却是突然被人一压,膝盖不受控的就随即跪下去,待他骇然的用余光一瞥,却见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朱汉宾。 后者一手压下他,同时自己也单膝跪下去,而后大声道:“臣等,接旨!” 肏了…… 赵岩看着那几骑匆匆奔向归德军的方向,再看着同样惶然的几个礼部官员,一时懵逼。 …… 鼓乐声遥遥传来,鬼王负手而立,只是一脸享受的样子。 他听到的不只是鼓乐,而是摧垮萧砚一切声名的号角声,诸事顺利,已然成功大半,今后只需对萧砚略施小计,剥了其对归德军的控制权,这等强军自能落入他的手中。 当然,之后这归德军的主将任免,自是需要看冥帝的意思,但不妨碍他去偷偷拉拢其中的一些军将,今后若是和冥帝反目,也好有一些能够与之抗衡的底气才是。 想到这,他复又看向坐在御座上的朱温,眼珠子一转,马上就要上前去准备拿出自己的拿手好戏,哄这个老东西一手,也好在待会给萧砚再上上眼药。 但就在这时,却听见南面突然响起一股黄钟大吕的声音,远远传来,笼罩四下。 鬼王的脚步一顿,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回头望去,他倒不知康怀英他们还有这等花样。 而下一刻,其间又有隐隐的歌声响起,哪怕传到这里来已经有一些微弱,但分明其中的荡气回肠气概,却丝毫不减。 所谓—— “披铁甲兮,挎长刀。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 角落里,冥帝猛地睁眼。 鬼王也在此时突然反应过来,禁军上下一帮糙汉,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调调? 他心下大急,一把攥住一个礼部官员,瞪眼发问:“这是什么!?” 那官员亦是茫然,显然是答不出所以然来。 但此时此刻,在这鼓角门上,已经是人人色变,便就是朱温自己,也眯眼而起,稍稍翘首向南望去。 却见在视线尽头,已然出现了一抹白色。 白袍、白幡…… 数不尽的雪白,已然滚滚而来。 …… 在朱雀门外,已然等了许久的汴京百姓们已经被这夏日晒得脑袋发晕,本已激亢的气氛也稍稍沉了下去,毕竟是八月份,再有什么激情,也难免会败于天公。 在酷热之下,什么消暑汤已然无用,加之人人鼎沸了小半日,更是热气蒸人,已然惹的许多人不堪。 在这种情形下,确确实实有不少人有些不耐这献捷仪式了,毕竟所谓的献捷大军,纵使是军容再盛,盔甲再亮,实则也就那么回事,每每有战事起,汴梁禁军出征时也就看过了,看过了也就看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给自己也添不了什么物件,倒是遭这么一场暴晒的罪,却是实实在在的。 毕竟对于百姓来说,看热闹是本性,至于什么大军威武实则与他们的关系不大,外间战事再繁复,也终究落不到汴京来,战死将卒的家眷还能领一笔抚恤,但寻常百姓反而还要卖力供应这些大军。 故在燥热下,倒是有不少人纷纷脱离了道旁大队,也不是真的就一走了之,但多是去各处寻阴凉所在,且小半日过去,那些沿街挑担的小贩们也差不多售完了货物,他们一离去,更是少了几分热闹,那些达官显贵们坐在酒肆、小船里倒是无恙,他们百姓们又何必在这干遭罪? 所以人潮开始稍稍散去,去争那等阴凉所在,场面一时闹哄哄的,那些原本耀武扬威的禁军士卒也懒得多管,只是在街道边无精打采的值守便罢。 但就在此时,就在所有人都泄气之际,忽然就有数道号角声响起,接着便就是黄钟大吕之声,间杂着无数男儿厚重的歌声,却是突有一股豪迈且又让人心生悲凉的气势扑面而来。 所有百姓同时止步,错愕的回首望去。 同时之中,在安乐阁顶峰,亭台上正蹙眉苦思的女帝倏的一怔,先是举杯,进而又放下,从桌案后站起身,凤眸虚掩,望向南面长街。 就看见在视线之中,出现一片白色的旗幡,在旗幡之下,是一名名白袍骑士,这些白袍骑士俱未着甲,但人人都是干干净净,他们并未持缰,双手置于腹前,手中正是捧着一面面灵牌。 一面‘归德’军旗,昂然展于白幡之间,而白幡之下,那些灵牌虽然安安静静,却是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每个灵牌上,都书有墨字。 “大梁归德军故将卒……” 场中为之一静,便是那些在汴河上大打出手的小娘子们,这会也霎时愣下去。 却见这些数不尽的灵牌默然捧于白袍骑卒手中,这会却好似分明在望着所有人,望着这座举世繁华的都市,望着这座为无数将卒为之厮杀的大梁都城。 所有人都突然背脊一冷,竟是不再感觉到燥热,反而在鸦雀无声过后,不少人都开始下意识整理自己的衣襟,为之肃立。 而在场之中,除却那厚重的歌声之外,只剩下了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在这无穷无尽的骑军之后,则突然有几名或紫或绯的统帅被簇拥着出来。 当其中者。 为冠军侯,萧砚。 (本章完) 第220章 再会女帝(二) 时隔一年余,女帝才终于又再次见到了那位评誉她为天下第一美人的胭脂评笔者,又或者说,再次见到了那位在凤翔时咄咄逼人、似乎怎么也算无遗策的大唐萧砚。 但时至现下,这位大唐的萧砚,却似乎已然变了一个人。 被拱卫在最中间的一名青年武夫,明明身着紫袍,但只胯了一匹寻常可见的坐骑,皮肤也变成了古铜色,下巴上留有胡茬,显然是有一股疲倦、瘦削的样子,似乎是有一股巨大的压力沉沉的压在他的肩上,使得其就此消沉了下去了一般,不复以往的风采气势。 女帝负手立在栏边,稍稍蹙眉,却是没有第一时间移开自己的凤眸,在萧砚的身上放了许久,方才缓缓看向了跟在负责拱卫萧砚等将领后面的步军上。 却见这一个个步军方阵,比起前头整齐且耀眼的白袍骑士,反而更是齐整了无数倍。 当此之时,每个方阵前都有几個将官骑着马慢慢策动,而正是这个速度,便也正好压住了后面步阵行进的步伐,故就算是从她这个视角看过去,也怎么看都觉得这些步军是一条线,长矛如林,整个队伍里居然没有其他的兵刃,所有士卒都只直举着手中长矛,以便步而行,但步伐却格外的一致,使人看起来格外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女帝再次蹙眉,她身为岐王,在军营中待的时间不算少,自是很明白这些兵家子的习性,莫说是在这种万民追捧的气氛下,就算是寻常行军,甚至是在战阵上列阵厮杀时,那等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的人也不在少数,更别提在这繁华的汴京城中了。 据她所知,这所谓的归德军,应当尽数是燕地儿郎才对,按照常理来说,这些兵卒甚至这辈子头一回来汴京,但就是如此,这些兵卒竟然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自始至终都只是把灼灼的目光死死盯向前头,偶有少数人因气氛而情不自禁的小心瞥了下左右,也会迅速收回,以维持其方阵不会因其而乱。 这支兵马的军人素养,很高,甚至可称当世一绝…… 女帝心下不禁生出惊叹之感,却是下意识的再次将凤眸望向了萧砚身上,从一年前到现下,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青年的了解实在太少,自始至终,萧砚身上都有一种神秘感让她怎么也看不清,但就是这种神秘感,却又极容易吸引一个女子对其的好奇心。 不论是岐王还是那一本该正值风华的女帝,这两个身份就算尽数系于一女子的身上,但不管是哪一个身份,都无法避免的对其产生出难以拒绝的探索感。 在她身侧,姬如雪持着盛有雪块的琉璃盏,目光只是怔怔,从最开始到现在,她的心神几乎只系于萧砚一人,无论是前面悲壮且沉郁的灵牌骑阵,亦或是后面威武整齐的步阵,都不及那一个人。 少女的心思,向来都只有单纯且执拗。 她们都说自己寄情于这个已尊为冠军侯的青年,但她的记忆深处,却自始至终都只是仍然记着那个雪夜中的少年。 她的眼里,不在乎这个少年是不是真的算无遗策、是不是真的乃不世出的帅才、是不是真的风流于天下,她在乎的,从来都只有少年本人。 少年于斯,却又憔悴于斯。 河北一行,她便不再掩藏自己的心思,也无意藏自己的心思,喜欢便就是喜欢,爱便就是爱,掩着藏着反而是小女儿姿态。 她可不是小女儿。 所以便是当着女帝连同三个圣姬的面,姬如雪这会也不加掩饰的面上流露出了担心的模样,不仅仅是因为萧砚黑了、瘦了,还有那一分憔悴的气质,令她心里下意识难受起来。 事实上,姬如雪从河北回来后,就一直和妙成天待在汴京,因为有天速星段成天和上官云阙同在安乐阁的原因,她们是知道这大梁朝堂里嫉恨萧砚的人不少,所以就难免会认为萧砚如此憔悴,是因为尔虞我诈而生,自然在不经意间会生出心疼的情绪。 但她懂得萧砚,纵使是万难,这个人都只会昂然走下去,所以她能做的,也只是坚定不移的跟上去。 不论是不是前路万险。 她都不想因为自己拖累他。 所以在下一刻,姬如雪便长呼一口气,收回目光,折身去将手中琉璃盏中的冰块分去,而后在不经意间,指尖涌出淡淡的明蓝色辉光,而后辉光宛如流水般的浸在已然稍稍融化了些许的冰块上,竟是再次使之凝聚。 萧砚教给她的‘三分归元气’,已然令她的内力在短短半年内极速增长了两个大台阶,从不入流的小星位一举跨过中星位,直达大星位,甚至已然隐隐触摸到练气期小天位的门槛。 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这个消息分享给萧砚。 …… 归德军连女帝都不禁赞叹,便不用提场中的百姓了,尤其是在见到那些整齐的步伐后,且整个队伍都宛如钢铁洪流一般的前进,居然除了最开始的那一首厚重的《马踏燕然》后,居然再无声音,就算只是便步,就已然有连绵的脚步声响起。 恰才被前面数不尽的灵牌骑阵而震慑得心生悲凉之感的百姓们,便马上被这整齐、沉默却又威武的阵型给催眠的目眩神驰,甚至被震撼的每个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这是不同于普通军阵的威慑力,每一个在场中人都下意识心潮激荡,热血沸腾,这种耀武扬威的感觉,是不同于之前汴梁禁军那种单纯的显摆之状的,这是一种震慑、一种展示、一种压迫。。 而带给百姓的,便就是不可言状的激动、鼓舞,甚至他们明明第一次见到这些北地儿郎,却不由自主的心生一股其本来就应该是那种对百姓秋毫无犯、对敌人百战无敌的天下强军。 有这么一股强军入卫汴京,何愁战火会波及此处? 一时间,原本沉默下去的百姓们人人鼓动,下意识对这支军队油生一股崇敬感,尤其是那第一次坦然显露于百姓眼中的冠军侯萧砚。 若是按照传闻所讲,这位冠军侯却并不是身高丈二,也并不是那种以千万人鲜血染红官袍的杀神模样,反而竟只是一个青年,一个脸上轮廓如刀一般分明、身形颀长却略显瘦削的英挺青年。 不过尤让人注意的是,这个青年虽然文臣打扮,但腰挎着一柄唐刀,肩头立有一只神俊的海东青,且脸色平静,稍稍锁眉,有着远超同龄人许多的沉稳感。但却似乎又略略彰显出了一股年少成名的骄傲之意,坐在马背上的身姿挺直,腰上系的是朱温赏赐的金腰带,头顶带的是御赐乌纱幞头,蜂腰宽肩,锐利眸光一直盯着前方,气质格外突出。 这个青年,明明处处都不像一个能指挥上万人踏平河北、击灭漠北、破军杀将的冠世统帅,却又好像处处都像那一千年前传闻中的冠军侯。 似乎,冠军侯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似乎,本来也只有这种将战死将卒的灵牌奉在前,请故将卒先行,他居而后之的统帅,才当得上‘冠军侯’这三个字。 似乎,本来只有这种不世出的青年统帅,才能够提一支冠世的天下强军入卫都城,震慑天下不臣。 人心鼓荡,尽皆拜服。 大军所过,萧砚所过,原本因天气酷热而躁动的汴梁城,开始一段段的安静下来。道路两旁的百姓或对那一块块北地儿郎的灵牌俯首行礼,或是被严整的军容惊得膛目结舌。便是那些混在人群中不安分的地痞流氓,这会也个个呆若木鸡,竟是生了一股想要从军的错觉。 沿途值守的禁军将卒尽皆肃然,目光只是死死的盯着那一块块灵牌,死死盯着那马背上平静而过的青年。 在场的侍卫亲军马军各部,明明第一次见到这位顶头上司,明明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听他出声过,就已然油然而生叹服之意。 这无关其他,纯粹的只是因为这个人是自己的上司,而心生叹服。 而沿途汴河上的那些女眷小娘子,这会看着那期待已久的闺中佳婿、梦中情人骑马策过大道、策过龙津桥、策过朱雀门,身形越来越远,反而都下意识的忘了言语,忘了娇笑嫣然,忘了先前的所有争执,原本大打出手的小娘子们聚在一起,呆呆的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却是忘了所有。 每个人都被那一股强烈的雄性气息压迫,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 这等男子,她们当真能让他垂怜看上一眼否? …… 比起汴梁百姓,那些位居高阁上的显贵们更是被惊慑的不堪。 近来在朝中对萧砚的流言攻讦一茬接一茬,鬼王一派本就根基庞大,自是想尽办法的要把萧砚的功绩往虚了说,要把归德军的重要性往下打压,好把这股新兴的将星彻底摧毁,把这一支毫无根基的军队各自吞并。 但此时此刻,他们却终于知道,这个所谓的毫无根基的将星,分明不需要根基!因为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根基! 这种将星,君王若是不握于手中,岂不是夜里睡觉都能肝疼的起身? 在鼓角门上,鬼王已经将眼睛瞪得几乎欲裂,额上生出汗来,下意识想要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完全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看着那一支势不可挡的军队如此直剌剌的跨过朱雀门,沿着御街如此而来。 不止是他,所有先前有过攻讦萧砚作为的官员都是一脸惶恐,都都只是惊疑不定,都只是额上不断生汗,却偏偏看见他们的那位鬼王也一脸惊疑的模样,反而愈加绝望。 明明事先已经安排妥当,明明就该是康怀英部先入城,明明就要把萧砚这厮摁下去…… 到底是什么原因……!? 在朱温左手侧不远,敬翔缓缓捋须,只是气度平常,一脸静色而已。 但在他后手,户部尚书张文蔚却是一脸叹服的表情,已然对这位敬相的佩服达到了顶峰。 见过了这等景象,朱温不可能不用这支强军,更不可能不用这似乎正因为毫无根基而被攻讦成一脸憔悴的孤臣萧砚。 他作为敬翔的亲近之人,自然知道昨日夜里敬翔亲自进宫劝谏了朱温一番言语,话里话外都是提点了萧砚的好处,所以才有方才崇政院宣告康怀英的圣旨。 而张文蔚在见到了归德军这副军容后,哪里看不出萧砚的本事在哪,这等深通兵事的将才,偏偏受了敬翔的恩情,便就是一个极大的助力,将来得到的回报,必然是百倍可得! 但凭这一支强军,这一个将才,敬翔的相位几乎就能够稳如泰山,甚至完全可以自成一派,和鬼王等人明里暗里斗上一斗,这一个注,显然是押对了…… 便是在这般想法下,张文蔚尚在出神,突然就闻周遭群臣突然发出一道惊呼。 他心中一骇,猛地抬头望去,却见朱温都已一脸激色的从御座上站起来。 待翘首望去,却见归德军在跨过朱雀门后,突然马军向左右分列,其后的一个又一个步卒方阵便就此彻底展露于群臣眼前。 当此之时,原本一直都便步行进的所有步卒方阵,突然在一道号角声下,猛地将手中直举的长夹在腋下,进而四十五度斜举,最后手中扶着矛杆,将原本跨度并不大的步伐猛地整齐又怪异的提起,而后又重重的踏下去,场中便猛地响起一道整齐且又沉闷的脚步声。 且从他们的视角看过去,却见这支大军每一次抬脚,都如一道整齐的波浪掀起,进而另一道整齐的波浪又紧接着跟上,无有断绝。 御街前后,除了那无数面白幡招展的旗声,便只剩下了笼罩天地的整齐脚步声,震人心弦,骇人头顶。 当此之时,莫说是鬼王,一直隐忍不发的冥帝都猛地色变,眼睛瞪的极大,似觉眼前这支横看竖看都是一条线的军队只是幻觉一般,压根不可相信! 但还没有完,马上,他们就见到有一骑突然奔出大队,继而猛地一抽腰刀,震声大吼。 “归德军健儿,而今天子当面,岂能不报于君听!吾归德军上下,穿谁的衣!” 下一刻,吼声如雷:“陛下!” 鬼王的头皮发麻,不受控制的猛地去看朱温,却见后者理都没理他,甚至是没理所有人,一对虎眼只是死死瞪着,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却是已经涨红无比,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甚至都能察觉到这老东西的呼吸都已经急促起来! “吾归德军上下,吃谁的粮!” “陛下!!” “吾归德军上下,领谁的饷!” “陛下!!!” 在这吼声如雷中,几乎还不待群臣和朱温反应过来,那骑卒已经再次大吼:“那么,吾北地归朝健儿,何以效忠!” 轰—— 下一刻,原本只距城楼不足百步的大军突然猛地踏步,而后重重的单膝跪下去,无尽的长矛直举天空,其下答声齐整,振聋发聩。 “归德尽忠、为报君恩、愿为陛下效死!!” 进而,只听所有矛杆在地上齐整一震,所有将卒突然垂首,人人大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马蹄声响起,萧砚孤身一人纵马于阵前,进而一个翻身下马,单膝下跪,执军礼放声道:“臣萧砚,携归德军健儿,携战死忠魂灵位,归朝献忠!请陛下检阅!” 鬼王猛地闭上眼睛,此时此刻,他已然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只知道,什么准备,都付之东流了…… 萧砚此子,在汴京竟也能压他一手…… 至于朱温,这会已经快步走到城墙边,大手拍在垛口上,竟是一时被热血冲了头顶,反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存了一股豪情壮志的情绪,不断的重重拍着城墙。 他之前只知道当了皇帝是万般满足的,今日才晓得,还有这么一种情况,于其中得到的满足感,居然能比坐皇位还有过之而不及! 当此之时,他对城下这个单膝跪下去的孤臣,甚至只能亢奋的吐出三个字。 “好、好、好!” (本章完) 第221章 再会女帝(完) 且说朱温在城头一口气吐出三个好后,已然是对萧砚的满意度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提萧砚本人,单就是看着上万人分列出数十个方阵在御街间次第就位,尽皆垂矛俯旗行礼,乃至其前的诸军大小将领,都随萧砚一并一动不动的诚心单膝跪在彼处,他就已然觉得整个天下都拜伏在了他这个‘真命天子’的脚下,一股以前从未有过,今后可能也极其罕有的豪情壮志,自然就油然而生。 在这個世道,本来就对武力二字推崇到了极致,更不用说作为天下最大军头的朱温本人了。他前半生已经把能吃的苦都吃尽,现下需要的,正是这种无与伦比的成就感、这种远超所有的虚荣感。 大丈夫在世,除却权力二字,还有什么值得去卖命追求的? 而舍命追求权力所为的,正是这‘成就’二字,尤其是朱温这种得位不正,每逢作战都被李克用那个独眼龙冠以‘窃国贼’骂名的人,他对这两个字可谓是完全拒绝不了,特别是能够当着整个汴京百姓的面,当着他大梁子民的面,他是无比渴望这两个字的。 所以,他才会兴师动众的不惜花费几十万贯也要举办这一场大典,为的就是宣扬自己这个皇位的正统性,乃至让自己这个朱家俘获天下人心,今后也开创一个四百年王朝。 在这之前,他是并不能脑补出一个什么样的场面才能填补他那股成就感的空缺,也对这所谓的大典其实无感,更看重的还是告慰太庙和郊祭这两个仪式。 但偏偏就在当下,就在眼前,就在此时此刻,正有这么一个被鬼王那厮冠以不忠二字的臣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给了他一个从来未有过的新鲜感受。 整齐到夸张队列,从未见过的正步走,尤其是最后那直白的效忠宣言,一切的种种,都让似乎让朱温这个野猪吃了一回细糠,再会想起以前见到的什么禁军精锐,那些是个什么东西? 所以在当下,朱温看着在队列前单膝跪下去的萧砚,才终于良心发现似的恍惚想起来。 这个看起来分外有风仪的前唐降臣,似乎恰才入梁得官就献出了取燕良策,而后又顶着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压力马不停蹄的入河北拼杀,仅仅八百骑,就一路攻城略地,还摧垮了想要摘桃子的李存勖,甚至为了不弱他大梁的国威,出塞厮杀了两月余,奋战上千里,狠狠让漠北王室认清了他这个中原皇帝的威名。 甚至再回头一想,这个青年在朝中几乎没有援助,没有后台,连传闻中是其靠山的朱友贞在关键时候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话,而这些功劳仅仅是其一手凭借八百骑硬生生杀出来的,偏偏就是这样,还要承受朝中对其无休止的攻讦,以致若无敬翔私底下力保此子,他这个皇帝都已然打算冷处理这个将才,若是萧砚稍有一丝不忠的表现,就即刻要其沦为朝中党争的牺牲品。 若说孤臣二字,真真是为萧砚量身打造的,朱温此刻思来,甚而都良心发现般的惭愧了一瞬。 明明是这等将才,为了抵消朝中对其的攻讦,甚至只能费尽心思的向他表忠以求自保而已,看其那副憔悴的模样,显然在班师途中忧心了一路…… 这等根基浅到底的人才,就算真有什么私心,恐怕也无非是讨好他这个君王以求富贵罢了,再说就算真是重用,没有个十数年,难道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培植起一番势力不成? 且萧砚恶了朝中不少人,又独自一人吃了太多的功劳,挡了太多人上位,本就天然的和其他大将成对立面,除了他这个君父,他还能为谁效力? 除非去投奔李克用那个独眼龙! 朱温想到这,便不禁想要厌恶的瞪一眼鬼王那厮,但他终究是上位者,在这个时候又反应了过来,就算真要打压鬼王提拔萧砚,也实在容不得快意行事,不然既能让朝中的平衡被打破,也容易让萧砚这厮志得意满。 还需下去后好好和敬翔等几个智囊好好权衡一番才行。 所以马上,他就当即大手一挥,重赏了萧砚一批金银,然后又赏赐了归德军上下所有人铜钱两贯、御酒五斤,除此之外,他还当场下令,因归德军上下俱是北地儿郎,准给假半月,好好在汴京城中逛一逛,待城外大营扩建完成,再从此正式入驻禁军军营,为禁军之列。 这一安排不管如何,就已经标志着萧砚从此正式成为禁军大将,在整个大梁上下都能居于前列的重将之人,而归德军也初步在汴京站稳了脚跟。 起码,不用惧鬼王和冥帝使什么手段,且今后也能够慢慢招架二人的构陷,甚至是反击。 所以萧砚当然只是感激涕零的谢恩,那番样子,分明就是天大的冤屈得到了平反,一腔忠勇遇见了圣明之君。 且不提归德军即刻转向离开这御街,鼓角门上的朝官中各样心思皆有,这股威武之气,却仍然弥留于在场诸人的心头,尤其是亲眼见过了归德军这副军容后,又哪里不知萧砚必然会被重用? 天下战事频繁,一个武夫的超迁提拔,正是通过不断的军功而获得的,而萧砚这般本事,只要不是昙花一现,今后少不得会活跃于各个战场上,其中能得的军功自也是无法想象的,少不得真是一个‘准郡王’…… 而在这么一番大场面后,随着归德军抵定于鼓角门下,这场献捷盛事似乎就已经完全结束,后面虽然还有龙虎军和神武军次第入城献捷,但此时的百姓朝官,满腔期待感都已被归德军的气势而消耗殆尽,哪里还想再看其后的献捷景象。 真正的汴梁禁军是什么样子,他们中的大多数自然明白,毕竟每次大军出征班师,都是不会避着城中百姓的,以谓之扬威。可以说禁军亦是强军,但气场必定是远不如归德军的,更不可能有那副整齐、统一的军容。 不过话虽如此,多多少少还是有人继续留着等候的,但果不其然,场面比起前头的归德军实在是差的太多,故在极大的落差下,等在后面的百姓们终于耐不住酷热,几乎是一哄而散。 所以鬼王费尽心思想要打压一番萧砚,但落到头来,反而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提其他,单是花费在龙虎军和神武军上面,为其装点的军需器械,不花一番心思,也难以强行收回来。 更不用提,他还需面临冥帝的一番怒火。其中得失,唯有血亏无本四个字而已…… —————— 这一场大典,真正意义重大的本应该是告慰太庙和郊祭这两桩事,但卷起的热潮,却唯有归德军献捷的场面,就算已隔了好几日而去,这市井讨论的话题恐怕也轻易不会转变,甚至再过半月一月,这个话题仍然有时效性。 不过对于有心人来说,归德军献捷的这场事,重要性是远远轻于萧砚这个人的。 譬如,一个从蜀地跋涉而来的严肃中年人。 他一身朴素袍衫,身上隐隐散着淡淡的草药味,不明显,但却平添一份稳重的气质。 作为一个远道而来的人,尤其是看起来就很穷的中年人,他本来没有那般多的钱财登上那等已被炒至数十贯才能够入席的高等临街酒肆,更不用提近来价格愈高的安乐阁了。 但偏偏是这样,他却堂而皇之的跪坐在安乐阁的二楼临街食位上,且桌边放有一顶普普通通的遮阳斗笠,一行囊。 几日前献捷仪式的时候,他就是在此一边饮茶,一边默默注视着那一万人瞩目的青年。但今日于此,却当然见不到什么献捷,明显是在等人。 “你也真是不嫌热,大热天的喝热茶,来,喝这个,保管神清气爽。” 旁边探来一只白的过头的手掌,先是拍了拍中年人的肩,继而持了一碗淡棕色的凉饮过来,稳稳放在桌上。 在声音中,上官云阙一掀额前碎发,随意的坐在中年人对面,指着那杯凉饮道:“新式凉茶,没喝过吧,论起来,和你们那些草药还有些关系呢。” 后者却并未接受好意,只是一边静静看着那茶气缭绕,一边道:“所谓,心静自然凉,上官兄习武之人,当不该惧热才对。” “凉个鸟,能痛快的解暑,还遭这个罪作甚,解热的内力不是内力啊?”上官云阙不禁翻了个白眼,进而探手过去,竟是一把夺过中年人身前的茶杯,然后得色道:“尝一尝。” 中年人也不恼,唯只是一笑了之而已,然后持着那碗凉茶先是缓缓饮上一口,进而闭眼品味了下,方才惊讶睁眼,似乎有些奇异。 “哈,味道独特吧?”上官云阙捂嘴发笑:“我说你一天板着脸,这些年取了个道号,还真就在青城山那山上修道不出了呢,竟也能下山来中原?” 这眼前一身严肃气质,同时不失正气的中年人,自是从青城山剑庐一路而至中原的阳叔子了,而有上官云阙在,也就不难解释他为何能够登上价高的惊人的安乐阁了。 但当此之时,阳叔子却反而沉吟了下去,继而从身侧行囊中取出一方悬有小锁的小匣子,道:“拜托上官兄的事,可有消息?” 上官云阙盯着那方小匣子,愣了下,显然有些眼熟这东西的样式。 继而在思忖了些许后,他将一直把弄着额前头发的手指放了下来,而后身子略略前倾,稍稍压了声音:“不瞒你说,这昔日在宫中,我和林圣手亦有几分交情,如今他不幸身故,却反倒是解脱,你可莫要因此……” “不是这个意思。”阳叔子摆了摆手,然后用内力隔绝了左右,才道:“昔日僖宗皇帝避祸于蜀中,我就此归隐于青城山,彼时和林兄道别,他忠于大唐,我却只顾己身,就知此生我二人或已再难相见,生死二字,于我而言没什么好计较的。” 上官云阙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警惕的左右扫了一眼四面,方才道:“林圣手确实是故于曹州,这和前年的劫废天子一案相关,但所葬之地确实不知在哪里,兖州分舵的人都是萧郎……呃,天暗星的心腹,我不好打听,只从几个第八代不良人那里听说,上一代天暗星,也便是萧砚之父的尸身,是由萧砚亲自安葬于兖州的。” 说罢,他又想了想,方才皱眉道:“不过林圣手的尸身么,似乎也和天暗星有关,但真要问清楚,恐怕只有他一人知晓……对了,你寻他的尸身作甚?” “此次下山,本就是为了拜访故友。奈何,下山后,才知他已然身故……”阳叔子捋着下巴上的短髯,沉吟了下,摇了摇头:“寻找尸身,也不过是只想祭上一杯酒,聊以慰籍罢了。” 上官云阙不禁唏嘘,唯感世事无常而已。 但马上,他又叹道:“真想知道,大可直接问天暗星,不过那般,你可就要提前与他会面了。不过念在你之前说先见林圣手再见天暗星,故我才没有在他那里多嘴。” “现在不是时候。”阳叔子沉默片刻,却只是摇头:“若是再有什么消息,再告知我便是。” “行吧。” 上官云阙不疑有他,只是指着那小匣子询问道:“对了,我若记得不错,这小匣子当是宫里的制式,里内装的甚,需让伱随身携带着?” “此物,需托你替我交给天暗星。” “我?”上官云阙讶道:“你自己为什么不给?” “不是时候。”阳叔子却依然摇头。 “行吧。”上官云阙挠了挠后脑勺,收下那小匣子,却留了个心眼,道:“这东西,当没有什么危险吧?” 阳叔子却不答,只是一边拿上那行囊,一边拎起斗笠起身。 “若是天暗星问起,就说此物是乃林兄替他保管的故物,只是在机缘巧合下到了我手中而已。如今,物归原主。” “这这这,你倒是说明白……你这就回去了?”上官云阙有些摸不着头脑,起身追上去:“要不,你去见一见天暗星,他现在就在楼上。” “就在楼上?”阳叔子皱眉转身。 “害,怕你不来,所以没告诉你。”上官云阙打了个哈哈,指了指头顶,小声道:“上头,有歧国的人……岐王。” “岐王?” 阳叔子眼睛一眯,却是在原地默然思忖许久,似乎是在下定了决心后,突然一把取过那小匣子。 “带我上去。” (本章完) 请假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22章 皇嗣(一) 安乐阁,庭院顶层阁楼。 阁楼不算大,建造的却极为精巧,间修造有长廊,正通前院酒楼,但其中有迷惑之处,等闲人并不能轻易寻到这条廊道所在。 这也便是这阁楼设计的心机之处了,若有紧要的消息或者来客送至安乐阁,却为了不引人注目,便可经此引入后面的阁楼之中,从外人的视角内,似乎只是入了一间雅房用膳,但其人实则已然从中消失。 整个安乐阁中,这等掩人耳目的小设计还有很多,毕竟是一座疏通整个汴京乃至中原南北的情报中心,向西至凤翔,向东到兖州,北可出塞,南亦能抵达各个要镇,随着外卖业务在汴京城中愈来愈广,每日被携带来的情报也越来越多,甚而已致络绎不绝的地步。 其中的情报,都会被细致的分为‘政’、‘商’、‘武’三门,政字门,就可囊括天下大半诸侯的朝政消息,诸如什么世子相争、收买朝官等等,都会经由专人接手。 而商字门,则是包括粮庄、马行、茶叶、瓷器等等所有在内,江南哪里粮食丰收、哪里茶叶折价、哪里有囤积的瓷器因战乱而不能脱手,都会经由各地的线人报告给当地的负责人,通常来说,小宗交易负责人就可拍板,但大宗的交易,就需要先请大区负责人商议,再不能决定的,便会第一时间上报给安乐阁。 且格外需要一提的是,马行交易通常都是由大区负责人做主,下面的地区负责人只负责联系买家,或地方军阀、或大宗诸侯,但并没有交易权,而交易权只有大区负责人才能够拍板。 至于所谓的大区负责人,便就是萧砚按照初唐时对中原以南的地域划分而设立的五个负责人。 这五個负责人分别处理山南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岭南道这五大区的商业交易,俱是由不良人中有商业才能者担任。 不过其下的各地区负责人,倒是不良人和幻音坊的人互相掺杂,因为这类的人才并不好培养,那五个所谓的大区负责人,其实有三个都是赶鸭子上架,没奈何,实在是这制度才初创一年余,还没有彻底形成专业体系,所以难免需要幻音坊支援人力。 毕竟萧砚麾下实际掌控的,仅有兖州、洛阳这两个分舵的不良人,外加半个沧州分舵、大半个瀛洲分舵,甚至瀛洲分舵还是近来才诚心投效的,里内九成的不良人都是那种纯粹的杀才,不能用在这一途。 而另外两个半的分舵里,当其中的人才是有不少,甚至有世从商事的不良人,但想要一口气挑出一套完整的班底来,却实在是强人所难,所以新的人才还在培养中,不过萧砚已经在安排公羊左和游义让河北士族出人了,想让他们凑出个商事智囊团来,还是没有问题的。 除此之外,鱼幼姝还建议萧砚联系不良人天贵星,毕竟这个大佬据传产业遍足天下,甚至这座安乐阁都是其人送给萧砚的,手底下应是不缺这等人才,但萧砚在思忖过后,终究还是拒绝了。他并不了解这个所谓的天贵星,更不知其是否在暗地里活跃于袁天罡身边。 他是有私心的。 天贵星固然慷慨,但终究是三十六校尉之一,他不想让自己下面建立起来的体系,与之或者说其背后的袁天罡牵扯上太大的关系。 或者说,萧砚这一路来所做的的一切,本来就是在慢慢撬袁天罡的墙角,所以他才会尽力培养第九代不良人,因为这些年轻人的热血终究要多一些,对袁天罡的畏惧终究要少一些,只有这样,他才能借不良人之名,谋一己私计。 所以在短暂来看,在商事一途上,还是有必要加强与幻音坊的合作,毕竟幻音坊怎么说也能够在天下组织中位列前三,家大业大,已活跃了有数十年,其下的可用人才不会少。 且马行一事,本就是最开始联合歧国一起铺展开来的,马匹来源在陇右,打通的商路也是陇右、中原、江南一线,虽说萧砚现在已经能从漠北获得比陇右更多的马匹,但能够吃歧国的,何必急着用自己的?且想运送漠北的马匹到江南进行交易,陆路的成本太高,海运也需要花时间准备,所以萧砚并不急于一时。 故在这一年余,萧砚虽说本人是一直在河北厮杀,但中原围绕安乐阁铺展开来的各路商线却是一刻不停的在发展,虽然仍然还处于初创的阶段,但各地的商线却已基本搭建出来,这也是萧砚集团现在获利的最大一项来源,但是各地铺建开来的商行,这一年为萧砚带来的现利统合起来都有近二十万贯,还不提什么粮食、丝绢、布匹等等,算起来已经勉强能够达到大梁一年税收的十分之一了。 实在是江南各镇有钱,这些东西又俱为刚需,买卖很容易,就算给不起铜钱也能以物换物,从中收了茶叶、瓷器、布匹,萧砚再转手丢到草原上,又能够换取一批暴利,如牛羊、各式皮子等物…… 这些,就是萧砚养得起麾下不良人以及几部私军,乃至这一支庞大情报机构的底气来源,这也是女帝愿意极力与他合作的原因。 歧国,从中得到的利益也不少,这项投资的回报,早已超出女帝所料。 至于最后这一个‘武’字门,最是低调,但实际上却是最为紧要的。各地的战事情报、江湖纷争、兵马调动,都尽可能的会被搜拢过来,进行一个统筹。 虽然大多数时候,这些情报都不会有什么用处,但在关键之时,却能够成为萧砚推测各路诸侯大动作的小细节。且除此之外,诸如江湖之事,一些派系也会被萧砚收为编外人员,参与各地商行的运送与保护,当然,他们不会有机会知晓内情。 所以现今的萧砚集团,是不良人和幻音坊围绕安乐阁,或者说围绕汴京为中心向整个天下铺展,以政事、商事、军事获取最大的利益,虽说大多都为草创,但效率很高,已然超脱原本的不良人结构,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萧砚一人之私物。 甚至在这个转变中,很难有不良人真正的反应过来,或者说,他们原本就不愿反应过来。 不过当下,这一目标仍然只是放在中原以及江南,对于河东晋国,却很难有什么突破。毕竟较于不良人来说,江南各个诸侯设立的什么组织大部分都难有什么作为。 而中原一地的玄冥教,确实是在几十年如一日的替大梁监管天下,不过格外让人诧异的是,这玄冥教好似就是一个筛子,明明是天下第一大教,其中反而漏洞百出,竟对不良人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实在让段成天在内的一众不良人不解。 反观晋国通文馆,起码在河东一地,已经在数十年间被其打造成铁桶一块,若没有当时萧砚突然要三千院去替代那巴尔,竟是轻易不得渗透进去。 当此之时,在这安乐阁庭院中的阁楼上,萧砚与‘岐王’所谈之事,便就是这一问题。 …… 阁楼中甚是凉爽,瓜果酒水皆备,其旁有广目天抚琴、妙成天伴乐,游鱼出听,甚是好听,而楼阁当中,亦有鱼幼姝作舞,薄纱遮面,实是无愧于胭脂评上天下第一舞姬之名。 这会,萧砚随意坐在小案后的地板上,手指在桌上的琉璃盏上轻轻点着,唯只是一副好笑的样子:“岐王今日设出如此阵仗,在这安乐阁中,倒像是萧某成了客人。” 在他对面,女帝亦是发笑,以中性的嗓音回道:“君侯征战归来,便当不能以俗礼相迎,妙成天和广目天为幻音坊内音律善者,换旁人来,本王只恐不合君侯的身份。” 说罢,她微微一顿,豪爽的执起身前的酒杯,一面淡笑,一面遥遥相敬:“至于君侯主客一言,本王只以为,按照君侯与本王的交情,当不用分这所谓的主客二字,这一年余,不良人和幻音坊的合作甚是相宜,两家可谓一家,不过若君侯真要说主客,倒着实是本王喧宾夺主了,该罚、该罚……” 话毕,她便将手中满满一大杯酒一饮而尽,甚而在最后还不忘提杯口向下示意,极显一介男儿的豪爽之态。 马上,与她同一席案的姬如雪虽然一直在静观二人的对谈,但也在女帝放杯的瞬间,下意识就要给后者斟酒。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以往在风险再平常不过的举动,正是她这个贴身侍女应当做的事情,却被后者不动声色的抬手掩在杯口。 在姬如雪怔然间,旁边因为不那么擅长音律而只能入席的玄净天马上持着酒壶过来,俯身给二人各自斟了一杯酒。 是的,她在给女帝斟酒过后,亦以侍女的姿态,给姬如雪倒了一盏。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旁边的妙成天和广目天二人毫无异色,便是玄净天本人,也一副坦然的样子。 且很明显,这是在无意中,却又有意让萧砚看见的,反倒是姬如雪本人,被这个举动弄的愣了一愣,显得有几分突兀。 萧砚虚眸下去,脸色却不变,只是持起酒杯虚敬了一下,笑道:“岐王豪迈,所言也有理有据,实让萧某叹服。至于这所谓的主客之分,实在是萧某一句戏言,去年若无岐王鼎力支持,安乐阁又岂有今日这副局面?中原和江南的马行、粮庄等等建设,更是仰仗岐王所拨之钱财、人力,这份信任,萧某只能勉力回报而已。” 女帝洒然发笑,道:“君侯实在是客气了,没有君侯,幻音坊早就元气大伤,本王给君侯的,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已,而君侯给歧国带来的,却是难以想象的助力。什么回报之言,还望君侯今后莫要再提。” 两人这番话自是真假参半,但起码在明面上似乎真的增进了情谊,当此之时俱是相视发笑而已。 女帝到底是目的更强一些,也不想再和萧砚耗费时间下去,不然这酒还得吃到何时去。 萧砚这厮倒是不急,他可以欣赏自家的小美人不提,连妙成天、广目天、玄净天,甚至是那个本就是不良人的鱼幼姝,各个都是绝色,完全就是身处温柔乡内,一边饮酒一边听曲儿,实在是快活至极。 她呢,性取向是正常的,妙成天一行人的舞姿、曲乐,早就欣赏过了,甚至在技艺上还远胜她们,轻易就能从中挑出不妥之处,除此之外,难道真要看着萧砚的‘美色’下酒不成? 想到这,她倒是失笑,而后坦然道:“不瞒君侯,本王此番特地来中原,所谓是有两件事,望与君侯商议一二。” “还请岐王直言。” “一则,晋国是为君侯大敌,李存勖与君侯恩怨不提,那通文馆亦也视君侯为死敌,于江湖中悬赏君侯的性命已然高达五十万贯,可以说,通文馆较君侯,威胁性在当下远胜于玄冥教,不可不防才是。” “岐王的想法是……” “近年来,李克用见向东、向南皆扩张不成,每年又要抵御朱温叩境,遂将目光放在了定难、朔方二镇上,君侯应当知道,在这二镇当中,诸如党项等部族甚多,而李克用本就在胡人中素有声望,若其得图,免不了会将心思打在歧国上,虽说其现下并未有太大的兵马调动,但据本王所知,通文馆的人手已经延伸至定难二镇…… 本王坦言,只凭幻音坊,不足以和通文馆相抗衡,虽说不惧,但不必要的伤亡定是极重,且在明面上亦难免和李克用撕破脸皮,所以……” “岐王的意思我明白了。”萧砚眯了眯眼,想了想,然后失笑道:“对付通文馆,我可以代为之,但歧国,又能做什么呢?” “这便是本王想要说的第二件事。” 女帝的神色一敛,沉吟道:“本王知君侯为唐臣,复唐之心甚重,我歧国亦可献一臂之力……” 说罢,她突然一顿,然后看向身侧的姬如雪,就要开口:“本王有意与雪儿结……” 然而就在此时,外间人影闪烁,却正是一个不良人小心进来俯身向萧砚附耳,见此景,女帝便话音一滞,举杯饮了一口酒。 而萧砚先是皱眉,而后突然向女帝歉意点头:“岐王稍待,萧某去去就来。” 但就在他起身之际,外间已经传来一道惊呼声。 “喂喂喂,老阳,闯不得啊!!” (本章完) 第223章 皇嗣(二) “闯?” 随着阁楼外间的那道惊呼声响起,女帝便稍稍蹙眉起来,一手按住桌案,凤眸却是望着萧砚,嘴角好笑的挑起,显然是在思索何人可以擅闯这里。 而旁边的姬如雪亦也蹙眉,她不难听出这道惊呼声的主人正是一直嚷嚷着无处可去而赖在安乐阁不肯离去的上官云阙,且后者竟真在安乐阁有他自己的用武之地。 毕竟谁也想不到,明明看起来不阴不阳,怎么看都不像什么正经人的上官云阙,竟对编排舞曲有一番独到的见解,且这份见解还甚是不俗,加之一张嘴儿又素是能说会道,往往哄得安乐阁内的一众舞姬咯咯直笑,在短短半年内居然成为了安乐阁的首席‘好闺蜜’。 但由于当时在幽州,上官云阙向袁天罡告密萧砚行踪的消息被石瑶捅了出来,故他自己后面也有些不好意思掺和萧砚的议事场面,所以轻易不会撞到这种地方来。 今日这是…… 她下意识看向萧砚,却见后者的眉头间竟有些难得的思忖模样,这会只是大步向外而去。 不过马上,外间的嘈杂声中就已传来了拔刀出鞘的声音,俨然是守在外面的不良人已经决定动武。 …… “我的个亲娘!” 阁楼外面的长廊间,上官云阙这会已然肠子都悔青。 他明明真只是带着阳叔子上楼会见萧砚,但存的心思也只是等萧砚和‘岐王’议完事再做安排,甚至还先遣人去告诉萧砚,然后打算带着阳叔子先到一个雅室内慢慢等,不可谓不贴心。 谁料阳叔子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这会被引上来后,突然就几乎凭着直觉朝着那座阁楼的方向疾步而去,什么招呼都不管,什么礼数都不顾,竟一声不吭的就要闯进去。 但上官云阙可知道阁楼外虽然看起来无人守候,但角落里必是会藏有随时准备的不良人,唯恐两方引起不必要的流血冲突,遂在一声惊呼后,抢在几个不良人抽刀闪出来之际,急忙在后头一边追一边大喊:“莫要动手!误会、误会!这厮是天立星阳叔子,都是自家人……” 果不其然,那几個戴着面具的兖州不良人显然闻声迟疑。 上官云阙遂当即松了一口气,但在下一刻,他的瞳孔就是突然一缩。 却见阳叔子脚步不辍,反而施展出了身法,指尖不知何时闪出几枚银针来,进而朝着几个不良人的穴位精准其迅即的飞刺而去。 ‘噗、噗、噗……’ 几个仓促反应的不良人俱是全身一僵,俨然是被锁住了全身穴位,唯只能干看着阳叔子毫不迟疑的用脚尖在地面一点,霎时窜入阁楼内。 上官云阙的冷汗直冒,当下也顾不得这几个不良人那几双瞪来的眼神了,甚至来不及给他们解穴,慌忙就要追进去。 但马上,里内却已然传来打斗声。 上官云阙心下一突,睁眼去看,却正见已然登上楼梯的阳叔子突然被逼了下来,原来就在后者闪身直上楼梯之际,其头顶上突然跃下一道人影,进而以未出鞘的唐刀重力一扫,便就是劈得阳叔子身侧的木梯扶手碎裂大块。 阳叔子早有所备,翻身向后闪避的同时,腿弯在一边的木柱上一个缠绕,使得整个身形都倒悬半圈,继而借力让自己陡然向着高处掷出。 “嘿。” 公羊左见其既不接招,亦不退去,反而不管不顾的就要上楼,倒是来了兴致,抬手一拦身后的上官云阙,飞身就要追上。 不过实则不需要他追,阳叔子的身形就已然在前面停下。 却见楼梯尽头,忽有一道人影抱着一柄环首八面汉剑缓缓走了出来,继而就只是杵剑而立,静静俯视着几乎差点就能登顶的阳叔子,便再无什么动作。 其脸上戴了褪漆面具,看不出来面容,但两鬓斑白,俨然是一个瀛洲不良人,且虽然一言不发,但展示出来的气势就已然很强,加之居高临下,便不得让阳叔子再能轻易有什么动作。 后面的公羊左再次一乐,看着被夹在中间的阳叔子,道:“你这小辈,急个甚?” 在他身后的上官云阙登时无语。 想来阳叔子也已年逾四十,李星云都被他抚养到十五岁了,一个可以当爹的人,却还要被唤为小辈…… 不过确也没法挑理,谁叫公羊左这一批第七代不良人,差不多都是六十上下,比起他们这第八代不良人,不论是资历还是年龄,都要高上近二十个春秋。萧砚这是请了一批老古董回来…… 想到这,他便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喊道:“老阳,你有啥想法,给咱们说出来便是,非要硬闯,这不合你的性格啊,莫要吓我……” 公羊左却是一眯眼,咧嘴道:“你这天立星,莫不是想对我家君侯行刺不成?” 上官云阙被唬的脸色一紧,急忙上前小声辩解道:“前辈莫要吓人,老阳性格是执拗了点,却一向不兴纷争的,他的为人我最是清楚,不可能……” “你怎么讲,我不管。”公羊左则只是用下巴指了指前面的阳叔子,道:“我只管他如何说。” 上官云阙便焦急喊道:“老阳,你说句话啊!” 前头,阳叔子便叹了一口气,取下头上的斗笠,俨然不想让好友因自己而为难,便折身对着上官云阙歉意一点头,而后坦然看着公羊左:“在下所求,无非是面见岐王而已,对天暗星绝无图谋。” “一己之言。” 公羊左眼珠子咕噜噜的转:“见岐王犯得着如此急迫?” 这个时候,就连上官云阙也懵了,他捏着兰花指欲言又止,显然是不知阳叔子到底藏的什么心思,方才分明是要见萧砚,怎的这会突然又说要见岐王? 他犹豫了下,终究是看着阳叔子那副平静的面容,忍住了心中的疑问。 这个老友,他素来都是信得过的…… 然而就在公羊左出声的同时,就听上面突然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既要见岐王,天立星大可稍稍多待,待会自会有人引荐。” 众人抬头望去,却见正是一身墨色阑衫的萧砚锁着眉走了出来,进而负手凭栏而立,俨然是在打量阳叔子本人。 而后者,这会竟只是洒然一笑,却亦是在打量着萧砚。 “自无不可,然老夫有一件琐事,需此刻呈于岐王,还望天暗星通融一二。” 在后面的上官云阙一愣,他总算是看出来了,阳叔子似乎是,就想出其不意的突进萧砚和岐王面见的场所……或者说,他似乎有些知道萧砚不会让他做什么事一般,且似乎正是因为自己提前遣人去通报了萧砚,才闹出这番事来…… 他暗暗思忖,有些不知自己这个老友今日到底是怎么了,而自己又该不该帮他一把…… 而在他思索之际,萧砚却依然只是锁眉:“非于此时不可?” “非于此时不可。” 阳叔子扫了眼守在萧砚身侧,那个手持环首八面汉剑的瀛洲不良人自始至终都好似一尊木相一般,毫无感情的在旁边侯着,却也是一直毫无感情的俯视着他。 他便知难而退似的后退一步,指着身后的上官云阙。 “天暗星若是不信,上官兄可以为老夫作证,此行是为私事,老夫知天暗星足智多谋,但老夫绝无迫害天暗星你的心思,然因为是私事,老夫实在不想让旁人听见,只求面见岐王处理一些陈年旧事而已,此话绝无谎言,天地可鉴。” 公羊左嘶了一声,听出这个‘旁人’正是指的是自己这些人,遂好笑的乐了一声,自顾自的掏了掏耳朵。 而上官云阙见萧砚皱眉望来,心下一突,又想要下意识去看阳叔子,却终究是强行忍住了,而后干咳一声,不由拍着胸脯担保道:“呃……萧郎可能不知道,这个天立星啊,确实是极重信誉之人,他都如此说了,你要不……信他一回?” 萧砚哪里会信,但他却又实在奇怪阳叔子为何会来寻他,更奇怪为何非要在这个关头与所谓的岐王道一些私密之事。 在阳叔子身上,无非是两件事。 一为龙泉剑。 二为李星云。 但这两件事却都事关大唐兴复,他实在好奇,这个在原本的时空里,几乎以一己之力算计了袁天罡百年筹划的中年人到底在这个关头想做什么。 他早就相信,这个时空应已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开始变得面目全非,但不应该波及到阳叔子才对。还是说,袁天罡那里给阳叔子施了压? 诚如之前所言,袁天罡欲以歧国作为复唐之基,而作为突然隐退的天罡三十六校尉之一,阳叔子或许也会知道一些什么东西,例如袁天罡哄骗李茂贞前往娆疆十二峒一事。 如果大胆的猜测,李茂贞这个人在袁天罡的棋盘上,或许就是复唐的一把钥匙而已,就是一把替李星云打开龙泉宝藏的钥匙。 而阳叔子,会知道这一‘歧国’之局吗? 萧砚稍稍思忖,却终究只是伸手作邀。 毕竟无论阳叔子真的想把龙泉宝藏亦或者什么李茂贞的事告诉给女帝,他都能安稳坐视,阳叔子不是他的威胁,且早晚都会相见,不如早些坦诚布告。 且就看女帝如何选择了。 看见萧砚伸手作邀,旁边那手持环首八面汉剑的瀛洲不良人遂侧身让开,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公羊左捋了捋短须,有些狐疑的看着阳叔子登楼而上的背影,却只是摇了摇头,决心把这件事当作一件趣事告诉给正在河北出差的游义。 而一并跟上去的上官云阙则挠了挠脸颊,实在有些奇怪阳叔子此刻为何绝口不提林圣手的事情。 话说,这个老友不是为了祭拜林圣手才决定来见萧砚的么? 按捺着这个心思,他暂且藏住不发,只管紧跟上去便是,亦是在帮助阳叔子的同时,想要看看这个老友到底揣着什么目的。 见岐王作甚? …… 事实上,从萧砚离开阁楼再回来,其中相隔的时间很短,妙成天等人尚才止弦,女帝正在闭目沉思,姬如雪则是突然想起女帝方才没有及时说完的话,一时竟有些惶恐及茫然起来。 诚然,她对萧砚的情愫是货真价实的,但她绝对是一个独立的人,绝不会让自己成为拖累萧砚的存在,她应当是让自己成长为值得萧砚选择的人,而不是因为女帝的一个‘义妹’的身份…… 但偏偏在此时此刻,歧国又需要她如此,忠于歧国四个字,是她十余年来奉为圭臬的东西,在歧国需要她的时候,便由不得她自己肆意。 她仍然在内心的最深处,认为自己不能相配萧砚…… 就在这么一份茫然的思绪中,阁楼外又是人影闪烁,萧砚先是大步而入,进而便就是阳叔子和上官云阙一并跟进来。 对于上官云阙,女帝已然有所见识,便洒然看着阳叔子发笑,“这位先生,是……” “哈。”上官云阙唯恐阳叔子又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急忙就要抢答,但萧砚已经摆了摆手,直接引荐道:“岐王或许认识,不认识也应该听过这位的名号。所谓‘惊鸿一出、有死无伤’的惊鸿一剑,便就是这位不良人天立星所创,名讳阳叔子。” 女帝讶异了下,虽未起身,却亦是客气:“那倒确实是如雷贯耳,当年僖宗皇帝避祸蜀中,阁下一手青莲剑歌名扬蜀中,虽说从那以后匿迹于江湖,然本王实乃景仰久矣。不成想连堂堂惊鸿剑诀的主人,居然也是不良人。” 说罢,她略一思忖,进而笑道:“不瞒君侯,方才伱与这位天立星所言,本王无心听了几句,却也实在好奇,天立星此刻见本王,所为是何事?” 萧砚面不改色,缓缓饮下一口酒,似也打算看看阳叔子在葫芦里藏了什么药。 然而,面对众人的目光,阳叔子只是摇了摇头,却不知是否认自己不良人的身份,还是否认面见岐王的说法。 他坦然自若,当着女帝的面,从行囊中取出那方小匣子。 女帝骤然被吸引起兴致,凤眸虚掩,似要从这明显的宫廷物件上看出什么东西来。 阳叔子却不急不缓,只是慢慢打开了小匣子,而后抬头看了下眼女帝,在确认了这位藩王的真实性后,幅度很小的点了点头,进而,陡然折身面向萧砚跪拜下去。 他双手平托着小匣子,目光定定看着萧砚,语气格外镇定。 “老夫阳叔子,承故友林居贞、前北衙羽林萧统军所托,奉先帝遗诏,为殿下正身。” 萧砚持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滞,而后眼睛不受控的稍稍一眯,便有一股凌厉的杀气猛地于眸中闪过。 而阳叔子的语气仍然自若,不徐不缓,嗓音平稳有力。 “景福元年,先帝感大唐社稷不保,皇室有危,遂密诏托孤于羽林卫、不良人天暗星萧统军,又以太医丞、不良人林居贞代管殿下正身之物,即左春坊印玺、太子玉契、先帝大宝手书,以待昔日殿下光复大唐之日自证所用—— 故,殿下乃先帝第九子、先帝钦定皇储、大唐皇太子、太宗皇帝嫡传血脉、该为大唐第二十一位正统天子—— 即先帝亲笔所书之名讳,太子李祚。” 女帝悚然一惊,不止是她,便就是姬如雪、妙成天等人在内,俱是呆滞。 上官云阙头皮发麻,只觉浑身都坠入了冰窟,第一时间却是忙不迭的去狠狠关上房门,而后竟是面无血色、手脚冰冷无比。 而阳叔子却是旁若无人般将小匣子双手举过头顶,进而一脸郑重的大拜下去。 “唐臣阳叔子,代太医丞林居贞,羽林卫萧统军。 代天下唐臣—— 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语,惊死四座。 (本章完) 第224章 皇嗣(完) 阁楼里一时静谧,女帝先是由错愕转为惊诧,进而又由惊诧转为沉思,下意识持起酒杯,却似乎忘了自己还未斟酒,遂只是凤眸虚掩着一直注视着空荡荡的酒杯,俨然是还未从震撼中缓过来,唯只有通过这个动作来稍稍唤醒自己的思绪。 但她除却女帝这个身份外,毕竟还是一个掌握歧国十四年的当代藩王,几乎立刻就开始权衡利弊起来,且在第一时间便想通了这个阳叔子这一行为的目的。 很显然,这阳叔子在行‘逼宫’一事。且这逼宫的对象,是有两個。 对象其一,当然就是她这个‘岐王’,对象其二,便就是萧砚这个‘前太子’…… 且不止于此,若按夸张来说,这阁楼内的所有人,都是被逼宫的对象。 这个看起来名不见经传的中年男子居然就如此堂而皇之的行了一个阳谋,偏偏她们完全无法。 阳叔子的逼宫,是逼她这个岐王不得不当场效忠大唐太子,是逼萧砚不得不承下这个是非曲直未有所定的‘正身’之言,是逼萧砚不得不应下这个‘太子’之名,是逼萧砚不得不接受他‘李祚’的天子大名! 于大唐而言,天子之名止于昭宗,而后实亡。然对天下百姓之言,大唐的最后一位天子,却实实在在的是初名李祚,后经朱温擅改的末帝李柷! 于当下而言,于女帝而言,于她这个岐王而言。 如果萧砚太子之身是真,那一托孤之言非假,那她这个李唐的藩王,便天然性的需要尊崇这位先帝亲选的皇储、且有复兴大唐之志的正统皇太子! 甚至于数十年一直奉大唐为正朔的歧国而言,这块陇右之地,便天然性的是这位皇太子的复唐根基所在! 反之,于萧砚而言—— 他认不认甚至不重要,阳叔子只需要让女帝见证此幕,他只需要让女帝、让歧国、让在场诸人、让天下藩镇知道—— 大唐正统,在萧砚,、在李祚、在皇太子! 这不是萧砚认不认的问题,甚至这不是女帝认不认的问题。 这是一个讯号,一个就算天下所有人都不想理会,但仍然需要他们捏着鼻子都不得不承认的讯号。 大唐虽殁、皇室虽终、社稷虽颓、大厦虽不保…… 但大唐名义上的旗杆仍在!大唐最纯正的继承人仍在!先帝不惜以庶民换太子都要保下的李氏正统——仍在! 而代表这些事实的证据,便就是那一方左春坊印玺,那一块书有太子姓名、刻有龙纹的太子玉契,那一面以朱砂为墨、以‘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为印的先帝御笔。 虽说皇太子继承法并不适用于大唐,但岂不闻‘挟天子以令诸侯,握敕令以制四方?’ 这一正统的名号,在这个天下纷乱的世道,却正是所有尊奉李唐的诸侯最眼热的东西,不然朱温不会想法设法的尽诛唐室,更不会在‘李柷’禅让皇位后,仍然请术士卜卦查看天命在不在唐、需不需要对这最后一支残脉赶尽杀绝。 ‘前朝遗孤’这四个字,本就自带一份传说式的色彩,若是再加上‘托孤’、‘庶民换太子’这七个字,故事性便何其广也?天下悠悠众口,岂是人力可阻?岂是朱温可阻?岂是私心可阻焉? 所谓阳谋,便就是因势利导、光明正大的让在场诸人心甘情愿的入局,对于女帝而言,这个局,虽然棘手,却又无处不充满诱惑性。 需知道,她在两年前,还遣了妙成天等人去曹州劫废天子,如若现在真有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皇太子摆在她的面前,她便不介意行一次险事。 对于她来说,这十数年的举措固然守成多于进取,但藩王能有的野心,她一个女儿身亦能有! 称皇称霸她不感兴趣,可若能有机会让歧国百姓长久的富足安稳下去,能让歧国成为那天下的唯一,她便甘愿入局,如若有这个机会,她就是奉一代明主再塑大唐又有何妨? 但前提是,需要明白这个明主到底是什么心思…… 在一阵清晰且混沌的思绪中,女帝且终于抬起凤眸,不动声色的缓缓扫过萧砚的侧脸,再稍稍瞥了眼那方被阳叔子双手举过头顶的小匣子内,那一尊掌心大小通体以金塑的螭虎钮印玺,也便是所谓的左春坊印玺。 左春坊,即东宫官署名,正是比照中央的门下省而设,其中有典设一局,便就是专门负责管理太子所用的衮冕、远游冠、公服、乌纱帽等服饰以及印玺,所以太子印玺,在官面语上,常谓之左春坊印玺,而太子属官用以验证身份的鱼符,也会刻有‘太子左春坊’几个字。 更不用提还有专门用以核验太子身份的玉契、昭宗皇帝手书,这些东西齐备,果真是货真价实…… …… 女帝都兀自惊叹,更不用提妙成天和玄净天、广目天三个圣姬了,就算是素来稳重的妙成天,此时与二女一样,仍然只是大脑一片空白,特别是玄净天,连手中的酒壶掉在地上洒了一地的酒水,都似乎没有意识到。 而姬如雪此刻,却反而是最先镇定下来的人,她微微抿唇,一对美目只是定定望向萧砚。 在场诸人中,她和萧砚相伴的经历最多,不论是在曹州、汴京、洛阳还是河北,一路遍观萧砚的心智、能力,对于他身上的所有事情,她实则都不会有太大的意外。 想来也是了。 她不禁回想起去年在曹州远郊的时候,彼时她和萧砚一并救出那位林圣手,也就是现在这阳叔子所言的太医令林居贞。当时,那个林圣手便特意支开过她片刻,且特意嘱咐过萧砚一些话语,现在想来,或也有真相在内…… 且细思而来,当日那所谓的林大郎在地道内所言中,提及过萧父待萧砚极好,恍似就如待皇嗣一般,现在一切思来,似乎都好像有迹可循。 为何萧砚会被修骨换面、为何那位萧父要以萧砚去换废天子、为何那林圣手会劝萧砚莫怪萧父…… 诸如种种,便就都说的通了。 然而,就在眼下,她看着萧砚那面无表情的脸色,亦瞬间明白过来。 萧砚,似乎并不希望这一身份会暴露,或者说,起码现在不想暴露,尤其是让外人知晓。 故自然而然的,她便也恍然的看向大拜行礼的阳叔子。 这厮,原来是不安好心…… 但其分明就知道此举不一定利于萧砚,为何一定要现在、一定要当着岐王的面揭露这些呢? …… “老阳,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 不同于女帝和姬如雪等人的反应,上官云阙在六神无主片刻后,竟是分外紧张且害怕的去拉扯地上的阳叔子。 他分明知道自己是被阳叔子利用了,也知道自己是被卖了还帮他数钱,但这会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一身阴柔的气质居然在这时竟难得有了些阳刚之气,咬牙道:“你莫要无的放矢,大帅亲自见过天暗星,他老人家都不知道的事,你能知道?” 他实则亦被这个消息惊碎了神经,盖因他之前只当萧砚是一个有为青年而已,不良人后继有人是好事,和大帅分庭抗礼也没什么大事,毕竟总归也只是为了复唐,大家理念相合,总不可能自相残杀吧? 但阳叔子这厮! 他拉扯阳叔子不动,便一面朝着萧砚干笑,一面怒容伏低下去,以他和阳叔子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咬牙低声道:“你分明知道此举会有什么后果,你就算想做什么,难道就不能等等!” 阳叔子自然不理,双手举着那方小匣子,只是一言不发的叩首而已。 然而,在所有人都沉默的等待当中,萧砚却不顾阳叔子一直都叩首以对,只是冷面起身,负手走出阁楼,来到外间的亭台上,虚眸看着天空的曜日,考虑着。 他以前只当这个秘闻或许只有萧父、林圣手二人知道,后来再多一个他,再后来,袁天罡凭着推演自寻那位‘废天子’验证,又多了一个大帅。 如若当时他设法杀了那所谓的废天子,袁天罡自然没法验证,也自会当他只是一个稍有野心的不良人而已,甚至可能不会正视他,可以说这一切本就是他自己弥留下来的烂摊子造成的,不过他不后悔便是。给废天子一个自由,是为本心,无关什么利益等等。 且就算如此,在萧父、林圣手死后,他和袁天罡也能够达成一个微妙的默契,这个默契就是,袁天罡会同样默认他只是一个稍有野心的不良人,只是一个负责给李星云作为垫脚石的存在而已。 但这一切,马上就会烟消云散。 不得不说,阳叔子确有一番常人意想不到的心思,可以说,这个于李星云而言亦师亦父的角色,行事确也是遵循他自己的本心,但这个本心,是为李星云,而不是他阳叔子,更不是什么不良人、什么大唐、什么袁天罡。 故在这颗本心下,他萧砚,便成了为李星云挡刀的又一枚棋子而已。 李星云、李星云…… 萧砚看着曜日闪烁,明明终觉刺眼,却并不移开目光,仍只是思忖着这三个字,负手看着烈日,考虑着。 在这个时空,他一路勉力行来,借势、行险、兴兵,艰险自不提,倒没有两个同样愿意以性命庇护的长辈替他布局、落子。 其中滋味,或是厌烦?或是恼怒?或是苦涩不甘? 这些明明再正常不过的情绪,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都没有。 他很明白,自己到了这个时空,又兼有这什么形同鸡肋的血脉,不管如何行事,最后终究都会直面这个天命之子,或者说,直面那个在其背后一直鞠躬尽瘁为之铺路的三百年大帅。 以前他只当这些事情能晚便晚,在积蓄足够的势力之前,不宜与那位大帅真的分庭抗礼,因为对于袁天罡来说,想要遏制萧砚积势,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个中的平衡一旦倾斜,代表的就是自己发育的时间会极度缩水,更有可能无法再借不良人的势,唯只能依靠自己。 越来越多的失衡,必然会带来越来越多的险境,这很容易会对他造成不利的局面。 可萧砚也向来认为,险境往往又与机遇成正比。 他终究是做了决定。 在女帝、姬如雪乃至三个圣姬默默的目光下,萧砚再次注视曜日片刻,身上有气机撼动衣摆,进而不徐不缓的折身过来。 最后,他就在上官云阙愕然的眼神中,轻轻拿起那尊螭虎钮印金玺,嗤笑一声,将之置于桌上。 “天立星实是果断之人,我猜测,今日之事,并非蓄意吧?” 阳叔子坦然直起身,张口便道:“禀殿下,臣只以为,这正身之事,宜早不宜迟。” 宜你妈个头! 上官云阙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只觉自己这个老友实在是无药可救,与平素差于两人不提,还尽挑一些不要命的话说,看他才更像宜早点投胎的人。 萧砚便再次发笑,但笑声杂着不喜不怒的味道在内,进而却看向女帝等人:“诸位,可否暂且避一避?” 女帝迟疑了下,起身抱拳一礼,“小王静候太子便是。” 她都如此言语,妙成天等人自是纷纷慎重的行礼,竟平白生出了一种隔阂感来。 姬如雪则是看了看萧砚的眼睛,同样没说什么,只是紧跟而去。 上官云阙亦准备离去,却被萧砚唤住。 而后,三人便以一种微妙的气氛处于阁楼里。 萧砚负手而立,脸上有思索之色。 上官云阙则一脸懊恼的模样,显然在恨自己脑袋被驴踢了才把阳叔子这厮带来。 而后者自然还是一副坦然的模样,颇有一股引颈受戮、任人摆布的样子。 “天立星当知道,从今往后,你便是自绝前路于不良帅,自绝后路于你那位好徒儿,当真不后悔这一时之念?”萧砚道。 阳叔子沉吟了下,似乎并不知萧砚会知道李星云的存在,但仅仅片刻,便只是淡笑:“太子殿下有天人之资,臣能行此事,已然无憾尔。” 上官云阙则是终于忍不了,跺脚道:“哎呀!伱这厮,到底想做什么嘛!” 阳叔子笑了笑,并不回答,只是看向萧砚:“从今往后,臣愿为太子殿下效死尽忠,以尽人臣之礼。” 萧砚嗤笑一声,负手折身,看着那桌上的左春坊印玺,意有所指道:“你拖我下水,我并无所谓。” “然而,你当真斗得过袁天罡尔?” 阳叔子整理着袖口,从行囊中取出一本书籍。 “事在人为而已。” 萧砚回头去看,眯了眯眼,正见是一本书有‘青莲剑歌’四字的剑谱。 (本章完) 第225章 岐王 女帝一行人从阁楼中退避出去后,自不会只是在外间干等,当即便由早早被萧砚唤出去的鱼幼姝引到另一间雅室内,且由于方才饮了酒,还给女帝上了醒酒茶。 但女帝这时候自然无心饮茶,也不需要用这醒酒茶。 作为执掌歧国十四年的藩王,平时虽然不会有人胆敢向她劝酒,但军中上下、文武当面,这种场合必然难免,所以自然而然也就练出来了酒量,更别提她已然登顶大天位,乃当世一流的高手之一,一手幻音诀趋近小圆满,莫说是醉意了,酒水都能够炼化成白开水喝。 不过当下而言,面对不知情的鱼幼姝,她便只是一副平常色那般的坦然而饮,同时还不忘和这个同样在榜的美人调笑几句,似乎真就像一个‘流连于幻音坊九大圣姬’的风流藩王一般。 毕竟女帝很明白,似乎较于萧砚来说,他好像不太想让身边这些不良人知道他那一太子的身份,所以她自然也不会自作聪明的去做蠢事。 这间雅室的布局自没有阁楼那么完美,也无法登高而远眺大半个汴京城,但能傍着阁楼所建,面临的外景自也不错。 待鱼幼姝离去,她便负手立在窗边,正好能看见仅隔了几条小巷的汴河上,有船夫缓缓撑着小船而行,其间载有一些花月场所的娘子正举伞随着小船飘动唱着一些词曲,其中却不乏有那已流传许久的‘明月几时有’。 很显然,许又是哪一家勾栏推出了什么花魁,这已是汴京时下的风俗,若有新式花魁被推出台,总要来人流最密集的安乐阁周遭逛一圈,一则是为吸引观客,二则是存了卖弄美貌、万一被冠军侯看上大笔一挥就上了胭脂评的心思。 虽说胭脂评没那么好上,冠军侯也没那么好见,但万一呢? 且城中又隐有消息传出,安乐阁许会推出一则胭脂评副榜,亦谓之人气榜,只为推选汴京城中几十家勾栏中的花魁,按人气列十人上榜,为期半月,半月后便再次换榜。 安乐阁已成为整个汴京城连同教坊司在内所有风月场所的风向标,大大小小的消息都会被极力推崇,固然这所谓人气榜还只是传闻,但各個勾栏就已然开始上心,为此不惜让自家宝贵的花魁顶着日头举伞出来游河。 所谓游河,便就是安乐阁正好临着汴河,加之几条大街外就是大相国寺,是为汴京人流最多、商户最密集、亦是最繁华所在,每日的消息传闻也是最迅速,稍有些什么新鲜花样都容易在短时间内传播至全城,而后引得城中议论半天。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这一‘游河’的事情,竟然就莫名其妙成了各个勾栏里一件心照不宣的习惯,甚至渐渐衍生出了一条规矩,在不同的时间内,便只能允许特定的几家游河,以免造成恶性竞争,落了自家姑娘的名气,且谁要是坏了规矩,就全城声讨之…… 故这一游河之事,在不知不觉间也算成了一件盛事,哪一家在哪一日会请出什么什么花魁游河,提前都会想法设法宣传一波,甚至安乐阁也迅速推出了相关业务,只要钱给够,便会让名下的外卖员在送外卖途中为其宣传,不可谓不贴心,亦也是一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这等事情自然让其他食肆眼红,这一年多来,他们不是没想过也推出这一时兴的外卖业务,但他们却有一个极大的问题。 那便是他们送外卖的速度很难达到安乐阁的标准,且不提能有安乐阁那般多专门负责某一区域的庞大人手,更不用说这么庞大的人手还各个都能把脚力发挥到极致,常人需要在路程上花费的时间,他们却仅仅只要一半的用时,加之安乐阁还有一位能把速度缩短到常人三分之一的‘小北哥’,几已成了一件趣闻。 所以在这等标准下,往往真有食肆勉强推出了送外卖的业务,也多会被客户嫌弃,无法大规模开展不说,甚至连自家的伙计都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不但要死命的跑,还要费时间去寻客户的家,且工钱还不会大幅度的上涨,自是怨气冲天。 故在无法企及的成本下,汴京全城的外卖业务,依然老老实实的被安乐阁一家垄断,其他的酒楼食肆,顶多也就给一些常客送送餐而已,便当然无法吃这一口接宣传广告的蛋糕。 尤其是安乐阁家大业大,不提其背后的东家是冠军侯萧砚,单就是朱温那时提笔的“天下第一菜”五个字,就压得所有人都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毕竟就算再嫉妒、再不甘、再有手段,只要萧砚不倒台,也唯只能干看着。 然而近些时日,这一游河盛景,吸引到的目光却是很稀少。 无他,从几日前的献捷仪式后,在汴京城内三街六市的好些男儿们,读书人也好,武夫也罢,竟都不约而同的学起了昔日萧砚一顶幞头、一身深沉忧郁的模样,腰带也系的格外的紧,似乎亦要学一学萧砚那一肩宽窄腰的英挺形象,不止于此,若有旧友拉着要去逛窑子,也要淡淡的一拂袖:“天下未定,冠军侯携万千归京的英魂未安息,我辈男儿,岂能自图快活尔?” 而更甚的,则是在那等花月场所里的好汉子们,从见过萧砚的风采后,也不摆阔了、也不贪图奢华了,与一些小娘子们谈吐间,尽是些建功立业、忧国忧民的言语,或不时凭栏临风兀自低低叹息一声,倒也确实招惹了不少小娘子的目光。 女帝此时临于窗边,眼见这些景象,只是暗暗沉吟。 一个人带来的影响力,居也能有如此模样,而这个人甚至只是用了一场献捷仪式而已,便能吸引得全城大半的男儿为之改变,虽然这个改变可能仅仅只有这么几日、这么半月、这么一场谈笑之中,但在这个人吃人的战乱时代,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人在生死中挣扎的时代,是何等不易? 在这个世道,但凡是戍戎的武夫,起码有九成的人都视人命如草芥,他们不在意生死,甚至都已经到了冷血、残忍、变态的地步,要让他们改变,让这个天下改变,又是何等不易? 在这个世道,似乎唯有杀戮一途、唯有武力为尊、唯有一将功成万骨枯…… 在这个世道,似乎以苍生为念、以什么战死英魂为念,就是逆流而上之举,就是背驰时代的缪想…… 可若,真有这么一个君王,偏偏要不可为而为之,偏偏要强行改变天下,偏偏要重振那只存在世代相传之中的盛唐……那么,还会不易否?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女帝便怎么也消不掉。 她实则并不清楚萧砚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却隐隐觉得,这个年龄比她还小的青年,似乎有一个便是普通君王都永远无法企及的野心与宏愿。 因为她始终觉得,这个青年好像对所有的事物,都有一个超脱时代的淡然,或者说,这个时代本就不容于他的眼中…… 然而,就算心神敏锐如女帝,身处于这个世道,也实在难以看得清楚。 因为有些东西,往往是以百年、千年为尺度的。 中原纷争持续了几近半个多世纪,至使异族坐大,而后王朝只能偏安一隅不得大一统之局,这场因武人而起,又以武人而终的血腥时代,终将连累兆亿庶民困苦千百年,沦于异族铁蹄之下、累受于士大夫之冠、二龙被擒、耻辱之甚、崖山之后、黑暗再次笼罩近一个世纪…… 甚至于,从盛唐崩塌之后,似乎再能期盼的时代,仅仅只有千年之后的那一抹红…… 而这其中的沉重,却不是身在时代之中的人可以真正领悟的。 毕竟,在这个时代,跨越千年而往复的,也只有萧砚一人而已,也唯有他一人而已,便就是那位三百年大帅,也仅能凭借卦象预知后世,可又岂能真的看见后世? 所谓天下大同,古往今来有识之辈尽皆向往,可未见大同,这天下又岂能真正大同? 所以,女帝才会在数面之间,就能够敏锐的察觉出萧砚那股超脱于时代的淡然之气,她的眼界不同,又为这世间第一流的巾帼,尤其是在得知萧砚为太子之身的这一刻,便忽然因之而动摇起来。 这个萧砚,似乎真想挽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汴河上,明媚的唱词声愈来愈远,渐至不可闻,女帝便凤眸稍凝,回头看向一直在沉思未回神的姬如雪。 “雪儿,你过来。” 姬如雪恍惚回神,看了看已然在出声提醒她的妙成天,点了点头,近前了些:“岐王。” “这里没有旁人,称女帝便是。” “是。” “你认为,这太子之身,属实否?” “奴婢以为……” 女帝蹙了蹙眉,打断道:“我不是说了几次,从今以后,你不得再如此自称,本宫既要与你结为义兄妹,便不是戏言。” 姬如雪张了张嘴,却是默然。 女帝复又蹙眉,但马上就察觉出了这个少女的心思,遂不动声色的询问道:“你可是因今日之事而气馁?” 在她们二人身后,妙成天三个圣姬闻及此话,亦也一时晒然,显然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可女帝不及姬如雪应声,便已经自顾自的负手眺望着河景自答:“是啊,若是属实,就可是太子了。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又真是一代人杰,到底来说,都是我歧国高攀了,你不气馁,本宫都要气馁。” 姬如雪沉吟片刻,略略摇头道:“非是如此,奴……我只是认为,对他来说,不论是不是太子,或许都不会同意女帝你的提议……” 这一次,便就是女帝惊诧了:“为何?” 说罢,她回头看了眼妙成天,风眸里似有疑惑之感。 后者自知女帝是问责她的情报有误,但妙成天亦也疑惑,她分明看出萧砚和姬如雪的关系不一般才对,依她的毒辣眼光,分明不可能出错…… 好在,姬如雪已经默然的解释出声:“他应不会让自己有明确的牵挂的。” 女帝虚眸而下,妙成天等人亦也愣然。 但马上,她们就明白了过来。 萧砚这种人,固然是那等成就极高之辈,但愈是想要做一番成就,便不需要有那么多牵挂,这个牵挂二字,若是换成‘弱点’和‘软肋’,就通俗易懂的多。 因为牵挂越多,弱点就越明显,这对一个想成大事的男儿来说,是极为不利的事情,反之来讲,女帝想借姬如雪和萧砚联姻的事情,或许反倒是好心办坏事。 想到这里,女帝反而有些蹙眉失语了。 她一向担心的,无非是萧砚看不上歧国,但现下其既然有了太子之名,便需要歧国为其助力,两者紧密联合理当是大势所趋才是,可却没想到这一层。 但她转头一看,正见姬如雪那清冷气质外外加因稍稍抿嘴而生一丝倔强模样,实在是一个清丽美人,便突然生出一个心思,而后轻笑道:“雪儿,你可想要自由身?” 姬如雪不由一怔。 女帝却回头看向广目天。 “雪儿的奴契,本宫记得此次一并带来了。” 后者点了点头:“是,奴婢已经交由妙成天。” “妙成天,待会把此物送给太子。”女帝拍了拍仍旧怔然的姬如雪,道:“歧国,随时欢迎伱回来做客。” 妙成天猛地反应过来。 本来按照安排,这所谓的奴契是打算交给姬如雪自己处置的,无所谓她如何处置,反正女帝打算收姬如雪为义妹,再经此和萧砚联姻,故也只当其是一张废纸便是。 但此事或可能行不通,反而容易引得萧砚反感,倒不如直接把姬如雪‘送’给他。 一念想通关键,姬如雪已然有些失措。 女帝则执起她的手,稍稍一叹,道:“此番,就委屈你了,本宫知你素来将幻音坊当成自己的家,然而时至今日,幻音坊只会成为你的束缚。从此以后,你便离开歧国……” “奴婢……”姬如雪竟不由慌乱。 “权当是为了歧国将来。”女帝松开她的手,硬着心肠折身。 “岐国恰逢机会,当不能就此于本宫这里脱手。” “今后,和萧砚维系,就看你了。” ………… 蜀中,与饶疆交界处,一只信鸽扑翅落于木栏。 便有一手背刺有诡异且古朴纹身的手持起其足端信筒。 “呵呵呵……” “回去,让虺王想办法去十二峒告诉李茂贞,就说是中原那人的命令。” “歧国,要变天了。” (本章完) 第226章 入局(一) 渐至傍晚,凉风入殿。 一正在打坐的墨发少年倏然睁眼,掩在层层纱布间的双眸中先是冷意闪过,然后才漠然盯着前方正稍稍弯腰进入大殿来的花脸小个子。 “你来做什么。” 墨发少年的声音显得很耳熟。 所谓的花脸小个子,此时却只是清了清嗓子,捏着花指以戏腔唱道:“为李亚子择天下伶人,途经渝州,特来拜见殿下~” 墨发少年冷笑一声,置于双膝上的手自然收起,从高台上负手起身,不徐不缓的走过去,道:“镜心魔,你知道我最厌恶你哪一点吗?” 那花脸小个子,也便就是镜心魔本人,此时闻言并不恼,反而只是躬身赔笑,进而故作惶恐道:“小奴,实在不知哪一点惹得殿下不喜。” 那墨发少年便先是嗤笑,然后讥讽道:“那就是你这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样子,实在令人作呕!分明是看不起我,偏偏要如那人吩咐的那般,时时对我都要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殊不知可笑之极?” 镜心魔一脸讶异的模样,叉手施礼道:“殿下实在是误会,在小奴心中,这普天之下,殿下乃是最尊,岂敢僭越……若是因小奴忙于晋国事务,而久未曾拜见殿下,让您着恼,小奴在这里向殿下赔个不是。” 墨发少年自然对镜心魔这炉火纯青的情绪转换已经麻木,不提这厮十数年来的多重身份,单单只是他能够一直稳居李存勖身侧伶人第一人的位置,就知其对于揣摩人心已然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作态哄他一哄实在是轻轻松松。 但墨发少年并不领情,只是冷哼一声,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和同龄人格格不入的冷酷气息来,沉声道:“他遣你来,又是为了何事?” 镜心魔附和发笑,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道:“殿下明察秋毫,小奴虽确实是路过渝州,但也刚刚好带了大帅的命令。” 前者不屑一顾,自知对镜心魔这副虚伪姿态已然洞察,便只是负手向着这大殿外而去。 “说。” “殿下这些年的经历,小奴是尽数都看在眼里,经过这六年,殿下与那人已然相差无二,只差一個机会就可以成真了。而今,这个机会就在眼前。” 墨发少年的脚步一顿,一直极力保持冷酷的双眸不受控的眯下去,语气亦稍稍变样:“何意?” 镜心魔自是听出了其语气中几乎无法掩藏住的急迫感,心中不由发笑,面上却仍然恭敬,一捏花指,指向前方:“殿下当知道,您和那位相差的东西,无非就这一身龙血而已,除了龙血,您什么都不差那位。若是有了龙血,您不是真的,谁才是?” “我如何不知!?” 墨发少年不禁皱眉,狠狠的一拂衣摆,负手冷哼道:“这六年来,那小子的影子都没有我真,若有龙血,他还能看重那小子?” “自是如此。”镜心魔赶紧捧道。 “别废话,是什么机会?” “殿下莫急,机会虽有,也要抓得住才行,此等大事,自要徐徐图之,咱们一件一件来。” 镜心魔伴着墨发少年出了大殿,突然拍了拍手。 下一刻,眼前无止境的黑暗中,突然开始次第燃起烛灯,一直连绵向外,直至布满整个不见头的甬道。 甬道两侧,一尊尊似若丹炉的炉口中,一团团金亮色的火焰熊熊而燃,在石壁上,长明灯依次设列,灯火随着凉风轻晃,似乎可以迷人眼。 原来,这所谓的大殿,这所谓的甬道,这所谓一眼看不到头的长明灯,竟是尽数处于一座规模庞大、布局完整、层台累榭的奢华地宫内! 而就在这眼前的甬道之内,在那一座座长明灯下,数十个背负唐刀、头戴斗笠、脸配甲面的青衫不良人正环胸而立,进而都只是坦然注视着镜心魔和那墨发少年。 墨发少年一愣,却是终于露出了少年人该有的惊讶感,那一直保持不变的沉稳模样也一时荡然无存,甚而不由半退一步:“镜心魔……” 镜心魔的小眉毛只是上扬,嘴角带笑,并不出声,而后再次拍了拍手。 霎时,所有不良人尽皆单膝,整齐的犹如一个人一般。 “臣等,参见殿下。” 几乎是在同时,墨发少年的背脊上陡然生出一层鸡皮疙瘩,回头看了看镜心魔,后者则只是淡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的下一刻,这墨发少年的手指便不受控的发颤起来,甚至连嗓音都带了些颤抖:“他……大帅、大帅他是要……” “殿下还看不出来?”镜心魔施礼道:“这些小奴的同袍,百年来只受大帅一人之命,既谓之‘天魁’,世居藏兵谷,非天下兴复之事而不得出……殿下,你的机会来了。” 墨发少年咽了咽唾沫,听过镜心魔的话后,终于强自镇定下来,而后负手于身后,舔了舔嘴唇,终于看向甬道内的这些代号天魁的不良人们,犹豫了下,才压着声音道:“诸位免礼。” 几在同时,所有人都唰的一下起身,竟是没有称谢。 但就算如此,也已然足以让墨发少年激动不已了,他来回走动,简直压不住自己亢奋的心情:“他们,都听我的?” “自是都听殿下的。”镜心魔拢着手,恭敬笑道:“这些,都是殿下成就大事的助力,大帅令小奴来此,为的就是此事。” 墨发少年眼珠子一转,一手把过镜心魔的肩膀,稍稍向里走了走,道:“那你方才所说的龙血,到底是什么意思?” “龙血不急,时机到了,殿下自能获取。在这之前,小奴且问殿几个问题……” “说来。” “殿下可听闻过,娆疆蛊术,以及……”镜心魔道:“泣血录?” 墨发少年不由皱眉,道:“娆疆蛊术略有耳闻,这所谓的泣血录,实是第一次听闻。” “不知道也没关系,他们中会有人后面给殿下解释。”镜心魔依然客气,道:“二则,殿下对阳叔子此人,是何印象?” “阳叔子?”墨发少年再次皱眉,而后不屑一顾,冷笑道:“便是那小子的师父?呵,一见识短浅之辈,堂堂皇室后裔,居不给其传授武功,反之还让他去采药学医,何其可笑也?一介乡野村夫罢了。” 镜心魔面带笑意静静听过,进而便躬身向下:“但正是此人,是为殿下大敌。” “他当然是我的大敌。”墨发少年语气平常,目光却很镇定:“其是那小子的师父,将来我要是和那小子相争,他必然不会容我。” “那么,何不除之?” “除……”墨发少年眉头一皱,反问道:“现在?” “自然不是现在。”镜心魔依然面色带笑:“但也就在不远了,大帅的意思是,殿下您,或能去替代那位伴在其身侧。” 这又是何意? 墨发少年下意识又要问出声,但眉头一皱,反倒是压了下去,而后道:“这阳叔子和那小子相处多年,还有一师妹,我如何能够取代?” “此事就不需殿下担心了,大帅会安排妥当。且那阳叔子现在亦不在青城山,而是在中原。”镜心魔解释道:“而殿下需要做的,便就是按照大帅之意演好一场戏即可。” “明白了。”墨发少年自不多问,点点头,负手于身后,沉声道:“且让大帅放心,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镜心魔便再次施礼而下:“大帅说了,这一件事一件事做完,殿下就能如愿取得龙血。而到了那时—— 殿下,便就是大帅最珍视的东西。” 墨发少年身形一滞,而后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拽下了脸上的层层纱布,将之攥在手中凝视良久,方才抬起头,在火光下显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来。 其眸中亦闪着火光,灼灼不息。 “这世间的李星云,只有一个—— 那就是我…… 只能是我!” …… 良久,地宫重新归于静谧,复又陷于黑暗的甬道里,镜心魔独自一人提着灯笼,只是默默看着人去楼空的大殿,沉吟良久,突然莫名的叹了一声,似乎是在对某个故人相劝。 “何苦呢。” —————— 经渝州向南过黔中,便入岭西。 娆疆十万大山,正坐落于此。 从黔中地界向此地眺望,远远就能望见万千峰峦横卧在东南,其峰雄伟挺拔,古木参天,峭壁悬崖,洞府隐没其间,珍禽异兽,奇花名药繁多。 山内,流水潺潺,清风拂面,沁人肺腑。 而入山,则气候异常,时而云雾缭绕,林木昏暗,细雨霏霏;时而云散天晴,霞光万道,层林如洗,百鸟欢唱。 所谓‘化外娆疆之地’,便就是以十万大山为界,一入大山,便再不归中原管辖,从天下纷争以来,此地更愈加显得神秘,其中虫蛊之术名传整个西南,吸引求师者不计其数,然大多数人连十万大山都过不去,更无力寻至娆疆所在,往往是无功而返。 但就算如此,从中原崩乱以来,蜀中虽然稍显安稳,但向往娆疆者反而愈多,甚而已达到了趋之若鹜的地步。 这些人中,避世者有之,寻蛊者有之,为求传闻中那等擅下情蛊的娆疆少女者,亦有之。 然而,这一‘化外之地’,似乎并不怎么待见中原人士。 而其中的化外二字,亦在中原人不知的时间里,已然悄然发生了转变。 …… 吊脚竹楼错落有致,其间碎石小路通向四面,往来有骑牛的少年郎穿着青色土布衣裤、戴着包青头帕,晃晃悠悠的吹笛而过。 在两侧的吊脚楼间,有戴着银冠的娆疆少女,从竹楼中探出头来,嬉笑着与楼下经过的心仪阿郎对谈,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而楼下的阿郎,往往也会笨拙的卖弄着从族老那里新学到的虫术,吸引群蜂采来花蜜,绕着少女起舞,且看少女的样子,便知这阿郎的虫术应是鲜有失手,甚至她自己,都能施展自己的虫术,引得群蜂突然调转方向,嗡嗡的冲向那楼下的阿郎,惹得后者惊慌躲避而已。 这种独特的小情趣,或许真只有这娆疆独有。 而管中窥豹,似乎便能看出这占据漫山遍野的庞大竹楼群间,好像人人都会虫术,亦好像人人都不介意有人在人群当中施展这种极易波及无辜的术法。 盖因,这里是娆疆,万毒窟。 是天下虫蛊术的源头,是每一个修习虫术、蛊术、巫术都向往的神秘地方。 虫蛊之术,不过是这里的人从出生即先天带有的技能而已,家常便饭的东西,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不过再怎么正常,一般普通人的虫蛊术,显然是没有机会触碰到真正的玄妙的…… …… 时近八月中秋,就算是娆疆,也是要过这个佳节的,故整个娆疆上下,近来都是一派欣喜模样,连用以活人试虫所在的蛊神之柱上,都被贴心的系上了红灯笼。 然而,在这人人欢庆的气氛中,一个紫红色长发的赤足少女却是怒气横生的从人群中闯过,同时一只手已然握住了悬在腰间的木笛上,显然已经做好了狠狠拔出的准备。 且这少女明明一副老子最大的模样从人群中直直撞过,人群中来往的青壮老幼反而都只是一副乐呵中带着恭敬的姿态,纷纷朝着这个肤色白嫩,下唇处一抹嫣红的少女行礼。 “见过圣女……” “圣女可要看看我新御的虫……” 但此时此刻,少女却什么也不顾,犹自瞪着一双大眼睛,在狠狠瞪开几个欲言又止且一身侍卫装扮的持刀护卫后,突然一把抽出腰间木笛,加快几步,一笛子敲在被几个护卫遮拦在身后,此时正指点左右如何布置广场的白发青年后脑勺上。 青年显然是被这一袭击砸的吃痛,却仿佛又知是谁袭击的他,遂合上手中的册子,稍稍揉着后脑勺,折身和气发笑。 然而不待他出声,少女已经一咬银牙,狠狠道:“尤川!你那个毒王八义父,又让窝阿爸去做什么了!” 所谓的尤川,也便是这个左耳戴了一只蓝色羽毛耳坠、长相俊美的白发青年,这会只是不由苦笑。 “义父和虺王的事情,我如何能清楚……” 一旁,有脖颈处套着银项圈的持刀护卫也出声解释道:“是啊,圣女,临近中秋,巫王离开万毒窟去中原已有多日,蛊王亦匆匆去了南疆,这中秋事务皆压在少祀官一人身上,少祀官确实是……” “住嘴。”尤川一拦那护卫,笑道:“蚩梦,在娆疆地界,难道还能有让蛊王都为难的事情不成?伱多心了。” “哼。” 少女蚩梦轻哼一声,抬起手中木笛,突然向着那先前开口的护卫一指:“泥,走开。” 后者一愣神,竟也不看尤川的反应,当即灰溜溜的退开了些。 见状,尤川便温和出声:“义父……” “泥有多相信泥那个毒王八义父窝不管,淡市——”蚩梦的小脸反而仍然垮了下去:“窝阿爸这两年身子骨不好,巫医明明是让他多多修养,毒王八凭什么老是让窝阿爸出去做事?这万毒窟,难道缺了窝阿爸就没人做事了嘛!” 尤川一惊,急忙就要解释。 少女蚩梦却已经用那笛子一指他的脸,哼笑一声:“还有泥,明明知道窝这两天不在,为什么不让人来告诉窝!” 说罢,她折身就走。 “算了!问也是白问!你们两个毒王八,没一个好东西!” 前者已然慌乱,紧跟着就要上去追上解释两句,但蚩梦已经头也不回的用那笛子向他一指:“敢跟上来,你就死定了!” “等窝阿爸回来,告诉他,窝去中原找毒王八算账了!” 这少女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身怒气压都压不住,竟是惹得周遭的人纷纷躲避。 旁侧,那护卫小心翼翼的凑近来,然后看着锁眉的尤川,便笑道:“少祀官,多大点事,圣女许又是想去中原那蜀中玩了,找个借口罢了,多少次了都,没什么……” “这次,似乎不一样。”尤川依然蹙眉,却是突然向万毒窟大寨的方向走。 “蛊王,近来身体怎么样?” “呃……属下并不清楚。” “义父多久遣人回来的。” “前日。” “去南疆,我要见蛊王。” “可这些事……” “让人接手。” (本章完) 第227章 入局(二) 时值八月大暑,终南山上翠竹绿意盎然,已然到了宛如绿涛随风浪卷的程度,临栏而望,当真是风景依旧,气荡回肠。 然则,风景依旧而人未旧。 上官云阙离去已久,从一年前下山后便再不归,这藏兵谷上下的最后一丝活跃的气氛似乎就此消沉下去。 但对于袁天罡而言,这些都从来不需要放在心里,恰如上官云阙到底是不是忠心于他,向来都不重要,甚至于整个不良人到底有几人表里如一,他都不甚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李星云这一环能不能如期成长,能不能由他匡扶成一介明主。 可以说,历经盛世崩坏、挚友故去、王朝覆灭、天下群雄蜂起等一系列事情的袁天罡,在独自一人行走了两百年后,甚而已经到了对万事都能够漠然如一的地步,这天下事不管乱成什么样,他都能够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但偏偏就是这样,冷血如他,却在挚友逝去的两百年后,居然能被一个远不能和李淳风相较的阳叔子恶心到如鲠在喉,甚至在极度厌恶之时,只恨不能一举拔之! 连李淳风都无法使手段让他这般恶心,可偏偏阳叔子这厮竟然做到了。 事实上,在阳叔子离开剑庐的第一时间,袁天罡就已然收到了消息,但彼时他并不想干涉,只想看看这个心思甚多的下属到底要做什么。 故阳叔子一路出蜀中、入中原、见上官云阙,都能够经由各个方向迅速上报给他,基本都是在一日的延迟之内。 所有事情都在掌控之中,这所谓的天立星自然不会掀起什么水花来,就算其去见萧砚,袁天罡也不会在意。 但千算万算,一则消息却陡然传至了藏兵谷。 那便是前太医令、兖州不良人林居贞,竟是阳叔子多年前的密友。二人皆为医术精湛之辈,又皆有济世之念,虽然当年僖宗皇帝避难成都之际阳叔子就此隐居于蜀中,二人也因此产生分歧,但仍然属于互相信重之人…… 这一则消息的出现并不是偶然。 从袁天罡验证出‘李柷’非‘李柷’后,便就已经着手让打着替李存勖挑选天下伶人名号的镜心魔去查上一任天暗星,也便是萧父其人,打算彻底查清这一桩秘辛的所有知情者。 而在几番周折下,镜心魔带着人费尽心思,也只能从萧父查至林居贞,几乎没什么重要线索,但在意料之外的是,他居然又从林居贞顺藤摸瓜查到了阳叔子。 在狐疑之下,镜心魔自然马不停蹄的将这一则消息传回了藏兵谷。 也便是因此,袁天罡就已经推算出了阳叔子到底想做什么,且不提岐王‘李茂贞’的消息亦传了过来,他便已然提前明白了自己这位属下的心思。 阳叔子为托孤知情者。 岐王为藩王代表者。 而萧砚,则是托孤本人。 三者相会,当真是妙不可言。 故在同一日,几道不同的命令便同时发往了三面。 ………… “大帅。” 石瑶迈过层层台阶入了大殿,对着负手立在案前的袁天罡屈膝行礼。 袁天罡正面所对的长案上,列有数道灵牌,石瑶匆匆扫了一眼被供奉在最上的那一面,能看见其上书有‘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等字,遂不再多看,恭敬出声道:“属下恰好途径陕州,闻大帅召见,遂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还请大帅示下。” 当此之时,袁天罡并不马上应声,对着那一面面牌位再次看了片刻,方才折身转来。 “先帝托孤一事,你有何见解。” 石瑶显然没料到恰一开口就是这么大個问题,自是颇感压力,在沉吟了一会后,才微启抿有淡紫胭脂的嘴唇道:“属下虽惊天暗星之身份……然先帝宾天多年,所谓托孤之事,岂能妄证?是真是假,属下不敢轻信。且——” 她顿了一顿,抬头看了眼那案上一列的牌位,施了一礼,坦然轻声道:“谁是皇嗣、谁是太子,属下只认大帅一言而已。” 这殿内并无什么旁人,且藏兵谷在平时本就显得空旷,鲜有人影随意行动,但石瑶能当着大唐诸帝的牌位说出此言,显然是并没有真正的忠奉大唐。 忠于大唐和忠于大帅,本就是两回事。 袁天罡颔首向外,并也不计较这等大不韪的僭越之言,而后缓缓道:“先帝托孤,并非虚言,只是瞒着本帅而已。” 石瑶心中一惊,进而蹙眉道:“先帝是否太……” 说着,她却知不妥,便又转而道:“据镜心魔所言,阳叔子既然并非先帝托孤人选,这一所谓的托孤之言,大可罔顾。且天暗星此人……” 她跟在袁天罡身后,稍稍锁眉,仔细思索着昔日在幽州面对那位青年时的情形,沉吟了下,方才继续道:“且天暗星,怎么看都不似可控之人,殿下乃纯性少年,恐无力与之相争,大帅既奉殿下为先帝正统,便不能任由阳叔子胡闹……属下以为,当速速带回阳叔子囚其自由,而领殿下至藏兵谷由大帅亲自教导。” 不料,袁天罡却是停步,望着山下竹海,道:“无益。” “属下不解……”石瑶蹙眉道。 “阳叔子此人,并不重要,甚至其这一生如何为之,本该都不重要。本帅对其是生是死,皆无心过问。” 袁天罡冷笑一声,负手解释道:“然他既然遇上了李星云,这一生的命数就已然不同,便与常人有了天然的差别。” “大帅的意思是……” “其是李星云唯一的师父。”袁天罡沉默了下,才缓缓道:“这是本帅都难有的待遇。” 石瑶亦是一时犹豫。 事实上,袁天罡当然想从小就将李星云待在身边教导,但昭宗并不许,且自从洛阳大乱,李星云流落江湖后,便就已经彻底失了动向,外加这一段江湖经历正是卦象里应有之事,故袁天罡并不急着去寻。 然待有了李星云的消息,其已然被阳叔子从陆佑劫手中接养,更是早早就得知了其流落民间的皇子身份,等镜心魔按照袁天罡吩咐匆匆寻去的时候,李星云就已经和阳叔子培养起了师徒之情。 从那时起,便已不好将李星云从阳叔子身边强行带走,袁天罡不愿这位等待百年、应运而生的李儿花与他生出间隙,就如和昭宗的关系那般,故一直等到了今日。 不过李星云命数里应有阳叔子这一关,袁天罡也并不强求,只打算待李星云成年之后,让阳叔子应劫即可,当然也有用此培养李星云心智的意味在其中。 毕竟莫说是阳叔子,这天底下的所有人,包括他袁天罡在内,只要需要,都能是李星云成长为那合格君王的棋子,没有人能够例外。 若有例外,袁天罡就会让其成为意外。 但恰恰这个例外,就已是一个袁天罡都不会想到的意外。 “所以大帅的意思……阳叔子不可动?”石瑶道。 说罢,她自己反而先蹙眉否决,又道:“属下明白了,现下的关键之处,非是阳叔子,而是那女帝‘李茂贞’,故动不动阳叔子,都是无益。” 袁天罡见其如此迅速就反应了过来,便颔首道:“继续。” 石瑶拧眉而起,来回走动道:“阳叔子应是自知其无法坐实这一托孤之事,且天暗星或许也不会认,才会拉上女帝,或者说,其正是想借女帝之手让诸蕃坐实那一所谓的‘太子’之名……其名为高捧天暗星,实则是暗逼其不得不和女帝承下这件事,故只要能让女帝不认,此事便解。” 但她马上再次皱眉:“可女帝坐拥岐地,乃陇右强藩,大帅固然能让其明面上不受此命,可并不利于昔日李星云殿下正身,且属下听闻这女帝麾下之幻音坊与天暗星私交甚好,难免其不会因此生出心思……毕竟,天暗星乃不可控之辈,他如何想,属下也并不知……属下愚钝,还请大帅示下。” 袁天罡听罢,终于漠然出声:“既然关键之处在李茂贞,这歧国抉择,便该由李茂贞来决断才是。” 听到此处,石瑶已然猛地醒悟过来:“大帅是说,去娆疆那位?” 她思忖了下,犹豫道:“然此人野心勃勃,殿下又未曾……” “他是个聪明人。”袁天罡却缓缓道:“在真正达成目的之前,不会轻易做出蠢事。” 石瑶默然,俨然是不知此举是对是错。 但转念一想,那女帝之所以有不可控性,乃是不知大帅的恐怖之处,但换做真正的李茂贞回来,歧国反倒可以掌控,盖因后者与女帝不同,其只是一个纯粹的野心家,没有女帝那么多感性的心思,不可能做出无法取舍的选择。 且有大帅坐镇,也应当不会出什么茬子…… 想罢,她便轻声询问道:“所以,这关键之处若能解决,大帅欲如何处置阳叔子?” 袁天罡冷笑一声,竟是不答,反而沉声下去:“让你准备的事情,可已妥当?” 石瑶怔了一下,欠身道:“确已安排下去,不过属下认为,强逼殿下此时出山,是否太早了些……” “早,确实是早了些。” 袁天罡仰起头,眯眼看向曜日,声音有些沙哑。 “然而,时势不等人。” “他的对手,成长的太快了。” “……” 石瑶犹自蹙眉,回头过去,看向已然掩在大殿深处的一列列牌位,却莫名忽觉有一股如芒在背的错觉,遂移开目光,稍稍放在了地面。 看来那天暗星萧砚。 当真是太子了…… —————— 黔中,黔州。 一妖异的白衫女子扶了扶头顶‘一见生财’的高长官帽,慵懒接过玄冥教鬼卒双手捧上的信件,一面挥手让身后捏腿的两个鬼卒退下,一面眯眼打开信件细细一扫。 而后,她便伸着猩红的长舌在嘴角舔了舔,叹了一口气,埋怨道:“孟婆也真是的,我兄妹俩明明才在这黔中来享受几日,又要咱们去渝州,我才懒得跑。从蜀中到黔中,这几月天天替冥帝寻什么尸祖旱魃,腿都给我跑酸了,这好不容易有分舵可以歇一口气,算个什么事?” “行了,小半年都没寻到尸祖,冥帝没有责罚,就已经是孟婆替我们法外开恩了,莫要发牢骚,还嫌在教里树敌不够?若无孟婆做靠山,你我真就成了两个小鬼了。” 在她对面的屏风后,也犹自仰靠在座椅上坦然承受两个女子服侍的黑无常,在喝退两个女子后,恰才穿好衣裳走过来。 他要比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小妹持重的多,这会便不由训诫了一句。 白无常自是捂嘴发笑,“大哥未免太小心了些,此地距离中原千里之遥,整个分舵上下尽是些土包子,谁敢偷听咱们谈话不成?” 黑无常无奈,只好去拾起那信件,细细一扫,不由狐疑。 “盗圣温韬?这难得一见的人物,孟婆怎会与咱们兄妹安排在一起……” “谁知呢。”白无常缠住了黑无常的臂膀,胸脯在后者手臂间蹭了蹭:“孟婆向来不与咱们商量的,平白塞个人来,真是打扰咱们的兴致。不过温韬这厮在教中毫无根基,除了一个盗墓的本领毫无用处,还不是任凭我兄妹拿捏……” 黑无常却只是皱眉,摇了摇头:“孟婆没有特别吩咐,我们还是不要先入为主的好,先去见了这盗圣再说,若是其身上有其他的指示,也免得咱们落下口实。” “嘁,大哥就是太看得起这些小鬼了。你我背靠孟婆,还怕什么口实。渝州据此几百里呢,莫要把我的屁股都颠疼了。” 黑无常自是叹气,有心告诫白无常要把姿态放低些,但想来这么多年其已然收敛了不少,便懒得再提,遂只是将那信件揣进怀中,然而暗暗皱眉。 “渝州,怎么这么熟悉?咱们去出过任务?” “大哥忘了?” 白无常捂嘴发笑:“六年前,咱们还在渝州杀了一个什么高手呢,好像叫陆什么劫的,记不清了。” 黑无常便突然记了起来。 六年前,似乎是为了追龙泉剑…… 而龙泉剑,却也从此消失在了渝州阳叔子手中。 这一次,孟婆宁愿擅改冥帝寻旱魃的命令,也要急召他们去渝州,又是为了什么? (本章完) 第228章 入局(完) 安乐阁。 “这剑诀,为当年青莲居士李太白所创。” 阳叔子盘膝坐在一侧小案后,一面看着萧砚蹙着眉翻阅那册剑诀,一面兀自用架子上的茶炉开始煮茶,道:“天宝三年,李太白侍奉翰林,然天子呼之不朝、奉诏醉中起草诏书、引足令高将军脱靴,豪气冲天,就此被赐金放还……” 他说到此时,眼中已有向往之态,定定望着开始沸腾的茶水片刻,才继续出声。 “此后,李太白一度于江湖中匿迹,不得其踪,天下人皆以为这一诗仙就此沉沦,无不扼腕叹惜,其后诗仙之名不复以往。然,八年后,李太白忽于嵩山以《将进酒》登剑仙之境,四海俱惊,蜂拥而入嵩山,却只见石碑上唯有以剑痕刻下的一百七十六字而已—— 所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 这首七言歌行在场的萧砚和上官云阙当然耳熟能详,不提萧砚,上官云阙甚至都是如雷贯耳、倒背如流,毕竟这是一篇流传全唐近两百年世间的名诗,不可谓不知。 但从阳叔子口中念出来,却有一股旁人不能及的故事感,便就是上官云阙,此刻似乎都听出了阳叔子语序中的言志之意。 “以诗仙转剑仙者,千百年来,唯李太白一人而已。”阳叔子斟了一盏茶,指着那册剑诀道:“而其登剑仙三年后,安史之乱爆发,据传李太白曾助颜杲卿守常山,并一人独战史思明麾下贼将二十余人于近千人之围杀中轻松突围,但可惜求援太原尹王承业未果,常山终究沦陷,颜太守亦殉国而终。至此,李太白心冷而入蜀中……” 阳叔子语序一顿,道:“这青莲剑歌,便是老夫年少时游历蜀中时所得,但仅得残篇有九,计九式,余下一式惊鸿,乃是集前九式大成所创,为数十载观青莲剑歌之所悟所得,威力甚大,往往能够越阶对敌,持用者愈强,所施展的威力便愈高,故江湖上才有惊鸿一出、非死即伤的流传,实是集青莲剑歌于一体,聚九式之霸道于一式,使敌不可硬抗,多为对强敌所用。” 听罢,上官云阙便捻着头发丝冷哼:“说来说去,就算是李太白的招式,也不过一残篇,你真以为能和大帅抗衡呐?你这厮存的什么坏心思,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呸!” 阳叔子自然不恼,唯只是平静的举杯饮茶,道:“老夫实则天资愚钝,并无习武之天赋,然能自保于江湖,便是凭借这一剑诀,数十载来,老夫虽未习内功,但仅修这剑诀,内力就已能浮于天位之上,剑仙传承,不可能仅次于此,无非是老夫愚钝而已。” 话毕,他便看向萧砚,淡定道:“太子殿下乃不世出的人杰,天赋、悟性尽皆远高于老夫,不求这剑诀能给太子添上多大的助力,若能在关键之时能有一用武之地,老夫便已无憾尔。” 上官云阙不由鄙夷无语。 你这厮在这里对萧砚一副尽心尽力的模样,又是赠剑诀、又是拍马屁的,你家那六年来只学了一手医术的好徒儿知道吗? 他当然不会管阳叔子这厮到底想做什么,便当即转向萧砚,道:“萧郎啊……呃,太子?” 萧砚摆了摆手,并未立即应声,而是先合上了那一剑诀,进而闭目思索了下,脑子里已然响起一道许久未曾使用的机械声。 【‘剑意’检测到上品剑技,剑技残缺三成,宿主是否需要自动演练修补?完成率可达百分之八十三。】 【提示:此剑技可由宿主自行补之,检测到宿主剑道一途已臻化境,等级已高于‘剑意’,自行修补可达到百分之百完成率——提醒宿主,剑技最后一式缺陷甚重,建议自行修正,方能完整嵌合。】 仅在这么一息,待萧砚睁开眼,眸中已有一抹靛蓝寒光猝然闪过。 这时候,他才对着上官云阙坦然负手。 “以前怎么唤我,以后也怎么唤便是。我留你在这,便没将你视作外人,所谓太子之称,大唐社稷重复之前,勿复多提。” 上官云阙听过此话,反倒是有些不知该怎么出声了,遂只是小心翼翼的搓着手掌,道:“萧…君侯,你莫要听信这厮的话,大帅真是个不好相与的人呐,你可不知道,他的手段,玩都能把咱们玩死,阳叔子这货就是想坑咱们,伱不知他徒儿李星云是……” “我知道。” “你、你知道……?”上官云阙一时愣住。 “自然知道。”萧砚再次坦然应声,亦无视阳叔子那有些怪异的眼神,拾起那置于桌上的玉契,仔细看着其上用于核验的‘同’字,刻有龙纹的玉面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皇太子李祚。 看罢,他才洒然一笑,道:“李星云,为天立星爱徒,亦为我之十弟、先帝幼子。乃复唐正朔,李氏纯正血脉,自幼流落江湖,身世凄苦,飘零无依,若无天立星收养,或已早早陨落。” “若没有我,若没有什么萧砚从曹州活着出来,这所谓的托孤二字、所谓的皇太子之身,便会永远的封存下去,永世无人知晓。而那位先帝幼子,也会理所当然的背负起复唐重担,承受无数人的厚望,肩挑不会有人理解的压力,去做那逆天之举,理当如此,也正当如此。” 他剑眉上扬,执着那玉契负于身后,缓缓左右踱步,轻笑道:“可偏偏事与愿违,我萧砚居然活着从曹州出来了,偏偏还吸引了天下人的目光,偏偏还正是这所谓的大唐太子。故那位先帝幼子,就不该去承受这等重担、不该去做那逆天之举,也不该让袁天罡去逼他做什么皇帝、行什么不可为之事…… 毕竟,世间除了我,还有谁更适合去代替他行复唐大业?而除了我,还有谁能够转移掉袁天罡的注意力?又有谁能够承受住这位大帅的敌视? 天立星,哦,不对……阳卿,对否?” 上官云阙已经愣然,显然纵使如他,也并没有想到这些,遂不由自主的看向阳叔子,满脸错愕之色。 却见他这个好友仍只是一脸平静,但并未出声,似也没有了之前的那一份坦然。 “哎呀!你这厮!” 上官云阙不禁跺脚,骂娘道:“你但凡和君侯……不说君侯,但凡和我提前商量一下,又何必如此让君侯骑虎难下……你这厮不是害人害己嘛!” 萧砚亦还是笑色,却只是对着上官云阙挥了挥手。 片刻后,阳叔子终于沉吟道:“太子一眼看出老夫之私心,实乃天人也,老夫无话可说。然太子岂不思之,天家正统是你,而非星云,你有野望、有志气、有能力,复唐本就是你所愿,就算没有老夫这一遭,难道太子翌日就不会复唐焉? 而星云不过一乡野顽童罢了,既无那个能力,且无那個心志。老夫所想,他此生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上一世就已足矣。 而太子你,不过只是替星云接过这一场荒唐事而已。” 上官云阙复又愣神,咬了咬指甲,仔细一想,似乎还真是这个道理…… “天立星莫要混淆概念。” 萧砚无所谓的一笑:“姑且不论复唐是不是所谓的荒唐事,便就是天立星所言让我接替李星云之事,你说了,没用,我承受下,也没用,咱们那位大帅认下了,才有用。” 上官云阙复又转念,心下犯嘀咕,大帅为了李星云费尽心思,甚至还专门为其培养了一个假身,岂能说转变就转变的?若真是这么容易,这十几年的心血还算个什么事? 但阳叔子只是摇了摇头:“不重要了,老夫已然将事情坦白于岐王跟前,大帅那里认不认下,已不是老夫要考虑的事情。只需岐王认了太子、天下人认了太子,这荒唐事,就已无关于星云。” “当真否?” 萧砚反问道:“天立星何故自信这天下事就和李星云无关了?又何故自信此举能让大帅的数十年筹划化为泡影?又何故自信—— 我会如此认下我这位皇弟?” 这一下,不止是上官云阙,阳叔子亦是怔然,而后眯眼。 萧砚不冷不热的一笑,负手踱步,道:“殊不说李星云姓李,在这个世道他就不可能真的去做一个医师,便就是我们这位大帅,天立星难不成就以为他只会干看着你破他的局?” 天立星自有一番好魄力,然大帅难道杀招不会比你多?他难道不会直接饶过你干涉李星云?而李星云,难道不会成为我的对手?” 而我,岂不正好与李星云对立?区区一介岐王,就值得天立星押宝?天立星可知天下诸藩凡不知几何,野心之辈如过江之鲫,其中有几人尊唐?又有几人尊袁天罡?” 呵,天立星此行可能是走了最正确的一步,可又偏偏是后果最严重的那一步。李星云不会因你的举动卸下重担,反而会因为你承接更多的压力,大帅不会让你好过,亦不会让我好过……当然,他或许会让李星云好过,从此闲云野鹤,就此快意于江湖……” 哈。可天立星、阳卿,这番话,你信否?” 上官云阙瞪眼咬手,已然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不止,却是脑子又清醒又糊涂,明明听起来是明明白白的,但一串反问下,他却愈加闹不清了。 押宝岐王,是甚意思?尊袁天罡又是甚说法? 还有,萧砚这句话是说,他会和李星云为敌? 阳叔子死死皱眉,按住茶杯的手背上,青筋骤起。 “你自以为可以舍身救徒弟,但自由真能给你那个徒弟尔?” 萧砚终于冷笑,重声道:“你那徒儿得不到自由,而是更穷尽的枷锁!你当我言你自绝后路于李星云是戏语焉?!” 实在可笑,你若是安安分分在青城山待着,李星云还能贪图几年快活。且不提你若能老老实实辅佐他,说不得袁天罡还会容你们师徒之情长存。然经此一事,李星云就算窝在青城山上,天下事都自会寻到他身上去。” 说罢,他已然缓缓踱步到阳叔子身前。 而后,他抬脚踩在后者身前那小案上,进而稍稍俯身下去,温和一笑,道:“而我,也会如阳卿所愿,以太子之身,碾碎一切挡在前面的人,不择手段,无论是姓李与否,谁挡,谁死。” 阳叔子已然沉默下去,手指不受控的使力,滚烫的茶水从杯中洒出,直至烫红了他半个手背,那手却仍然纹丝不动。 上官云阙先是愣神,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待张嘴,却也只能察觉心下慌然,竟是什么话都不知道说了。 “那么,阳卿既然说了从今以后愿效忠于我,以尽人臣之礼,我便接下好了。” 谈吐完方才所言,萧砚似乎反倒是心情大好,随手擦去那小案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进而负手折身,看向上官云阙。 “上官。” “诶、诶,我在……” “而今局面已经铺开,有些事当要提前说开的好。”萧砚坦然道:“大帅,我,你站哪一方。” 上官云阙一愣,瞥了瞥面无表情似乎还未反应过来的阳叔子,小心翼翼的出声:“君侯,大帅那里许还能……” 但他一抬头,正见萧砚那漠然的眼神,遂心下一突,立即搓着手道:“经此一遭,大帅那里我肯定是回不去了,如若君侯……如若太子不弃,我愿从此在太子门下讨个差事。” 说罢,他好似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狠狠的拍着胸膛:“此番若再有三心二意之举,老天就让我上官云阙不得好死!” “我信得过你。” 萧砚点了点头,依然没有特别大的表情波动,只是道:“那么,便劳烦你替我走一趟青城山。” 他虚眸沉吟了下,方才继续道:“且看看我那位十弟,还在不在剑庐。” 阳叔子猛地抬头,下意识惊道:“怎么可能不在……” 然马上,他便怔怔的止声,显然是想到了一些关键之处。 唯上官云阙反倒是已经看开,这会只是搓着手,小心问道:“君侯,眼下去青城山会不会和大帅闹得太僵了些,以后万一……” 萧砚却突然一笑,掌中一绕,那玉契便显于指尖。 进而,他对着身前桌案轻轻上扬,一道黑光便猝然而出。 “这局。 既然已然进来,那就没有人能够出去。” 噌—— 那实木制的桌案上,原本整整齐齐的桌面,忽显出一条线来。 进而,轰然裂成两半。 (本章完) 第229章 送别 天色微朦,鱼白肚方才从天际跃出,一抹明亮的晨曦就已稍稍洒下。 从长亭向西北角望去,既能看见金水河宛如白练,晴波逶迤经汴京城穿过,翠色满堤,正是草木葳蕤、花香氤氲、暖风微醺之时,所谓‘南风骀荡画景浓’,却也着实让在场的妙成天和鱼幼姝不禁各自设上木架,进而铺上画卷,开始勾兑画料…… 在这汴京城远郊,晨光熹微,光照自东而来,洒满金水河畔,长亭之下,两道人影一负手而立,一环胸凭栏,竟皆是一身英姿勃发气质,却是互相都不遑相让。 不过到底来说,右侧负手青年因为身形高得多,便明显压了左侧贵公子稍许。 而当此之时,清晨的鸟鸣与微风使一切都显得悠闲和美好,除却二人的交谈声,就再无什么他语,至于远处二女凝神作画,自是悄无声息便罢。 且不提在这长亭四面,十余骑随意的仰躺在马背上随意游荡,虽都是一副懒散的模样,但单只看他们这已经人马一体的骑术、那悬在鞍鞯旁的唐刀,便分明就天然带了些震慑之气,以不得让寻常人轻易近前,故使得这长亭内外愈显得静谧了几分。 “太子如今已然正身,何必再自降身份仕于伪帝?” 长亭内,女帝稍稍侧头,正见萧砚一直负手远望着金水河上的一艘大船,遂在沉吟过后,便夹了些玩笑感,又间有几分诚意笑道:“陇右虽然地偏路远,但尚有健儿数万,勇将上百,固然不比中原物博,却也自认有几分可与天下争雄的底气,太子既有志,何不随小王一并入陇右? 伪帝无德,且还暴虐无常,太子既在名义上仕于其人,便难免会受委屈,以太子的身份,实是没有必要。而我陇右一地,必奉太子为先帝正朔,而后承先帝遗诏,尊太子以复大唐。便是太子想要登得大宝,布告于天下,小王也必是鞠躬尽瘁而已……” “岐王说笑了。”萧砚仿佛恰才回过神来,进而洒然一笑,摆了摆手:“所谓正身什么的,眼下来看,无非是一介戏谈罢了,不用多提。而大唐已殁,无论是所谓的天家、五姓七望、天下唐臣,早就俱已沦丧,在当此之时,又何谓什么委不委屈之说。 至于岐王建议,非是萧某不受好意,实是当下之时,所谓的‘正朔’,实在是并非什么幸事,乃祸也。我固然可以满足一己之贪念,去承下什么太子之名,甚而便就如岐王所言,去布告天下,坐那九五之位,然除此之外,又能得到什么……陇右一地的百姓,又为何要承受这一无妄之祸尔?” 女帝一时沉吟。 萧砚说的不错,在当下这个天下,他不可能堂而皇之的去到处嚷嚷自己是什么李祚,更不可能声势浩大的去歧国放言说什么要光复大唐的话。 毕竟天下强藩,仍然是以大梁冠绝诸侯,萧砚若真是入了歧国,就算不提什么前唐太子的名号,单就是他现下在大梁的身份和地位,就足以引得朱温大举伐歧。 而若是晋国和蜀国稍稍作壁上观,歧国必然会元气大伤,从中无利。死伤的还是歧国百姓,得不偿失,和朱温耗国力,是最愚蠢的想法。 因为江南诸藩中,除却朱瑾在淮南吴国不时还北上侵扰一番大梁,其余藩镇多已然在名义上尊奉大梁为正朔,在大梁彻底露出颓势之前,他们是不可能冒犯虎威的,不止如此,他们反而每年还要上贡以表达臣服之意。 想想就知道了,当年黄巢被平定,其倒下后,还有一大股余孽纵横了许久,也便就是吃人魔王秦宗权,此人在中原时处处碰壁,甚是难以生存,但流窜至江南后,却马上就不可一世起来,肆虐荆南、淮南等二十余州,几乎无人能够制衡。 除此之外,像上一代吴王杨行密麾下的精锐‘黑云长剑都’,便就是由这位吃人魔王的败卒组建而成的。而现在的楚王马殷,甚至干脆就是秦宗权的部将,从一个贼头一跃而成开国君主,何其匪夷所思也。 管中窥豹,就可见江南诸镇较于中原乃至北地强藩,实在完全就不是一个等级的,压根就没有资格插手什么争霸之事,无非是观望梁、歧、晋哪一家在中原得势了,就马上递上贺表以称臣罢了。 若说蜀地王建尚有几分雄心,甚至敢不服朱温而自称大蜀皇帝、并堂而皇之宣告要联合岐晋共伐大梁外,这南面诸侯,除却能有天大的机会,就已然尽是一些偏安一隅的守成之辈。 所以显而易见的,若萧砚真的布告天下诸侯,在当下之时,敢响应的也无非是岐晋蜀三家而已,其他的所谓强藩也必然只是观望而已,且不提蜀、晋很大可能都不会真正的为这个前唐太子出兵。 阳叔子捅出这一托孤之事,也只是存了让萧砚抢占李星云正统之名罢了,他甚至都没有想过,天下诸侯能有谁会真的为了光复已然虚无的大唐而诚心向萧砚臣服。 “小王明白了。”女帝正色以待,道:“太子仁德之心,非小王可比。” 萧砚闻言,却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女帝一眼,似乎看穿了眼前这人的心思。 歧国,这么多年来一直处于一個很尴尬的境地。 向下,可以藐视江南诸镇,甚至可以稍稍压一压蜀国,但向上,既没有大梁的中原地广人厚,又没有晋国的河东之险,且不提李克用还是阴山以北大草原的沙陀可汗,其一声令下,就有回鹘、鞑靼、党项甚至部分漠北部族约莫二十万控弦之士可用,如何能比? 而歧国通往河套的通道,又被定难、朔方二镇堵住,招惹他们又极易惹得河套地区的蕃部抵抗,反倒容易陷于和蕃人作战的泥沼之中,得不偿失。 单论歧国国力,显然是不足以凭借己身单独抗衡梁晋的,甚至是不足以抗衡其中之一,而作为天下有数的强藩,只要存了称雄的心思,就不可能会无视歧国,连蜀国在十余年间都不时经汉中北上犯境,防不胜防。 在有数的时间里,女帝只能尽力保得战火不会殃及歧国本土而已。但假以时日,梁晋争霸的局面被打破后,总会有一方会来兼并掉歧国,彼时,她这个岐王又该做什么抉择? 降,是负了兄长托付的基业,更负了麾下文武诸将信任的岐王名号。 但不降,则岐地百姓必然会生灵涂炭,除非国灭,便难有安宁之日。 所以,她才会格外注重自己这个‘前唐太子’的正统之名,不提有没有用,起码能在明面上作为一个筹码让其他诸侯投鼠忌器,毕竟在名义上,有数的诸侯中尊奉大唐的也不少,单论一个晋国,就没有正当名义发兵歧国,也能稍稍让蜀国不要老是想着兵出汉中,起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且不提如果萧砚给力,使出那些明面上暗地里掩藏的实力,或许还能带着歧国向上窜一窜,真能复唐,歧国起码也是龙兴之地,她大可交出所谓的岐王名号,以换取歧国一地安宁。 这便也是她明知道会有极大风险,也要说出请萧砚入歧国的话。 不过很显然,萧砚除非脑子有病,不然现在是不可能跳进去接这个烫手山芋的,所以才会显出这一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女帝莫名一怔,却也只是坦然一笑,转变话题道:“既如此,小王便就只能让姬如雪常伴太子身侧,以全小王不能当面尽人臣之憾。除此之外,还有妙成天、玄净天亦由太子随意差遣,还望太子莫要嫌弃才是……” 萧砚不答,只是回首,遥遥看着正环胸立在妙成天身侧看她作画的姬如雪。 实际上,从回京到今日,他并没有怎么和姬如雪单独相处过。初时太忙,需要交接归德军,又要留意从河北一并跟来的燕地将卒的安身之事,固然有韩延徽替他奔走,他这个主将却也不能就此甩手了。且不提什么敬翔和朱友贞那边的琐事也要他亲自出面,等一切在几日里忙完,阳叔子这厮又突然冒了出来,实是扰兴。 故到了现下,他才突然发觉,少女显然是长高了些,更俏了些,苗条的身姿亦丰盈了一些…… 当然,模样却也更清冷了一些,单看她的气质,以后当不能称她为姑娘了,需得唤作女子才对。 而显然,依然一身蓝衫的少女亦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先是情不自禁抬眸,而后又是一抿嘴,专心去看妙成天的画卷。 “岐王实在是……”萧砚笑了笑,而后抚了抚袖子,却是突然走出长亭,向着金水河岸边上走过去。 女帝稍稍讶异,进而毫不犹豫,当即出亭跟上去。 俨然的是,在远处作画的二女,环胸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女,以及负琴亦在旁边观画的广目天,皆是错愕,纷纷抬头望去。 萧砚此举,分明是坏了意境。 “太子……君侯这是……?” 女帝一时惊诧,却也伴在了萧砚身侧,余光扫了一眼,能看见远处的那十余骑已然直起身来。 但当此之时,萧砚竟只是放声朝着那河面上的大船大声唤道:“那船家,捕获可丰?” 那说是大船,实则是几条小舟凑在一起并了一条看起来甚大的渔船罢了,此时在船上的两个船主和几个船工纷纷闻言回头,却一时惊住。 盖因这岸上的萧砚二人不提,都是华服锦袍,那个子稍矮但面俊如女子的贵公子更是戴的一明显华贵的玉冠,怎么看都是显贵之人。 单只是那遥遥坠在远处的十余悍骑和几大辆马车,就足以让他们不敢小觑。 故在稍稍犹豫过后,其中一个船主竟是命人把船划了过来,显然是惧萧砚认为他们的态度不诚。 “呃……这位贵人,天色尚早,小的们却是并无多少捕获……”当中一个年长的船主按住一个眼睛乱瞟的船工,恰才临岸,就已在船上叉手弯腰下去。 萧砚闻言过后,便失笑道:“那倒是我扰了诸位的时辰……这样吧,你们有多少鱼,一并取来便是。我出两倍价钱买了,权当给诸位赔罪。” “使不得使不得。”那船主被吓了一跳,一把攥住旁边那年轻些,此刻听完就要喜滋滋的去拖那半网鱼的另一船主,然后赔笑道:“是小的们扰了两位贵人踏青的雅兴才对,明知这长亭在此,偏要在这河中捕鱼,实是没有眼力劲,贵人说甚买,这些贱物权当是小的孝敬给贵人的……” 女帝一时蹙眉,却并不出声便是。 而萧砚自是继续失笑,竟也并不反驳,只是颔首:“取来吧。” 当此之后,那一年轻船主和另外几个船工自是愤懑,但耐不住年长船主窝囊的样子,便只是忍气吞声的把那半网渔获盛在一个筐子里,抬到岸上给萧砚看。 萧砚却也真就蹲下去挑挑拣拣,在选出几条死鱼丢之后,方才作罢。 这一举动反而更是让几人愤慨,竟是折身便走,连筐子也不要了。 而此时,萧砚才起身来,而后见状也不恼,在怀中探了探,却是突然脸色一惊。 进而,他脸色不变,凑近了些女帝,才小声道:“李兄可带有……” 女帝闻言惊诧,进而失笑,自然明白了萧砚想要说什么,遂从袖中取出几颗豆子大小的物件,却皆是金制之物。 “我家郎君说要买鱼,自是要买,这几个小玩意你们且收下,权当是买鱼钱了,外加买你们这鱼筐的。” 她扔去便罢,而后竟是俯身自去拎起那一筐渔获。 萧砚洒然一笑,当然不用管那船上惶恐且惊喜的船主几人,抬手去接另一边的筐沿,一边询问:“李兄不好奇?” “自然不好奇。” 女帝只是坦然道:“太子想做什么事,自然有这件事的道理,为人臣子的,只管遵循便是。” 萧砚复又失笑,在两个不良人赶来后,便松手将这筐鱼交给他们:“公羊左那厮不是自吹厨艺了得,让他处理了,取几壶酒来。” 说罢,他自不需管兀自去准备的不良人,只是拍了拍手上的鱼腥气,一面道:“今送岐王归歧,也该有一份酒菜便是。方才所想,岐王送我佳人,我也该送岐王些东西,却是忘了身上许久都不带钱财了。” 女帝一愣,而后笑声而已:“太子确乃妙人。” “休要再提这二字。” 萧砚想了想,却是又走到鱼幼姝身侧,笑问道:“鱼娘子可已作好?” 后者稍有些惭愧,“恰才完成大略……” “妾身这副已然差不多了。”旁边妙成天笑着取下那画卷。 此时,女帝已然走了过来,却见萧砚几乎不辍,走上前去,忽然在旁边设好的小案上提起笔来。 妙成天怔了怔,姬如雪却已会意,轻轻取下那画卷,施展铺于案上。 萧砚虚眸一看,正见这墨迹还未彻底干涸的画卷上,金水河飘渺,旭日初升,木亭内,两道身影正面旭日,尤只是作出交谈姿态。 远处留白极多,与这一方木亭,与这两道渺小的人影相映成趣,却又格外显得那一抹半掩在天际线下的旭日似乎正正映在木亭上,极有悦目之感。 他便一笑,提笔而起,然后在边角的留白处,用自己前世习惯的瘦金体,慢慢写上了几行字。 正是: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谈笑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而后,他便提笔落名。 所谓:兖州,李九。 “岐王馈赠,临别之际,无以回报,我便只好赠岐王一首词,以作回礼。” 一时之下,女帝唯有怔然而已。 (本章完) 第230章 去娆疆 八月盛夏,万物生长。 且说萧砚宴请了女帝一场全鱼宴,以词为兴,以酒作别,便最终还是送走了这位巾帼岐王,那一副所谓的‘兖州李九送岐王图’,自然也是由女帝装裱拜谢带走。 遂所谓岐王暗访中原一事,已然就此告一段落。 而经由阳叔子捅出一番篓子后,萧砚和女帝的交流反而愈加深入融洽了些,而幻音坊与中原不良人(萧砚部)的紧密联合,也自然而然成了大势所趋,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帮了女帝一个好大的忙,在机缘巧合下全了她的一些心思。 不过女帝自然并不知道阳叔子捅出的这个篓子,于不良人内部到底是多么一场大震动,亦不会清楚她和她的歧国接下来会承担什么,或者说,歧国会因为这么一个举措而会被某一个人在背后如何推波助澜…… 便是萧砚,亦无法猜测。 当此之时,他只是需要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以加速壮大自己明里暗里的实力,不论是为了对付朱温,还是为了接下那位三百年大帅对他的打击。 故在女帝和广目天领着些许幻音坊的随从向西而去许久后,他仍然是负手立在长亭旁边默然看了许久,方才回身转去。 在十余匹被拴好的坐骑旁边,几個不良人正在收拾残局,但就算如此,在这长亭边上的河堤边,仍然是香气、鱼腥气一起肆意弥漫,盖因就算如何给力,那一筐子鱼也实在用不完,剩下的都已唤人去送给就近的村民了。 当其中,公羊左还在昂然肆意大声自卖厨艺,言什么若非佐料不全,今日定能撑死这些个兖州的小辈们,其中大话自不提,反正终究是得了一片称赞声便罢。 至于其他人,也便无非是正在交换画工心得的妙成天和鱼幼姝,以及在旁边负着长弓一脸所悟的玄净天三女而已。 不过与他一并向西望的少女,这会却依然没有回过神来,牵着一匹坐骑,尤只是有些怔怔的梳理着那坐骑的鬃毛。 “怎么,从今以后跟着我,恐会受委屈?”萧砚哈哈一笑,反倒是一扫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玩笑般的摩挲着下巴,故作发愁道:“嘶……这以后府上添了一口人吃饭,也不知攒的钱袋子够不够花……” 姬如雪登时有些羞恼,猛地抬起头来:“你堂堂冠军侯,还养不起一个女子么!?” 但马上她便反应了过来,而后白了他一眼,哼声道:“大不了本姑娘自去江湖闯荡便是!也好攒一些钱财给君侯贴补家用!” 最后那几个字,分明就是咬牙说出来的,颇有几分反击的意味在里面。 萧砚心情大好,却是复又发笑,而后一个上前,竟是突然揽腰将少女环抱上马背,而后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自是不理姬如雪稍有些绯红的耳尖,矫健的从后环抱住少女纤细的腰肢,轻轻一夹马腹,就已奔驰出去。 “公羊左,且看你我谁先回城,输的那一方,且去城外种草……” 本来看着此景正在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公羊左突然愣神,而后看着萧砚几已驰出近百米的背影,尤只是仰天长望,摸了一把下颌上的胡须,怒翻上马,狠狠一抽马腹。 “君侯何故如此不讲理!!” 当此之时,在场诸人便只是在后面肆意大笑而已。 ………… 崇政院。 敬翔最近并没有轻松下来,朱温自从得了萧砚一场吹捧过后,甚是自得,往些时日舍不得花钱修建的宫殿也开始下旨建造,还要仿制洛阳紫微宫的规模,需用岭西乃至交趾(越南)的优质木材作为立柱,甚是费神。 可单只是据敬翔所知,岭西那一带几已是娆疆境界,除了玄冥教,大梁的触角压根就伸不过去,且不提除了需让楚王马殷配合外,还要联络静海兼青海节度使刘隐。 但马殷尚不提,给点好处或也就罢了,其不说尽心尽力,起码也能出一点人力帮帮忙。 可刘隐这厮就不一样了。 其除却原本的清海军节度使一位,还兼有静海军节度使、安南都护,其下势力囊括整个岭南和交趾全境(广西、广东、越南),正是天高皇帝远,距离中原隔了好几个政权,如蜀国、楚国以及吴国,若非是为了得到官方的认可性,甚至可能已然自立为一国。 加上其今年已经被朱温封为南平王,在事实上就已经更迭为南平国,唯有勉强安抚,怎么可能强行命令其做什么事。 且不提这刘隐还和马殷有仇,二者真能同心协力去娆疆把什么楠木等等按照需量运出来,那反而才是天方夜谭。 但朱温真要岭西一带的木材,又不可能越过娆疆,更不可能绕过与娆疆接壤的楚国和南平国,总不可能遣大军奔袭上千里去砍树吧? 当然,蜀国也和娆疆勉强接壤,还有另一个所谓的大长和国(南诏),但这两个势力压根就不和大梁有什么好关系,蜀国自不提,王建那厮都已经自称大蜀皇帝,完全就是铁了心要和朱温分庭抗礼。 至于南诏一派,压根就是世代都在和中原交战,若要追溯,几能说到唐玄宗时期,几百年的恩怨,更是不会鸟什么朱温不朱温的了。 加上娆疆这两个字本就多多少少充满了神秘色彩,也不见得楚国和南平国甘愿淌这趟浑水,为了几百根木头大费周章,确实实在难以开口,更不用说还需大谈条件了。 诸如这种事,几已成了敬翔最近的心病,工部和户部每日都来找他诉苦,实在烦不胜烦。 “告诉礼部的人,中秋过后遣往长沙的使者和楚王谈一谈,年后的上贡之物可以免了,问他们能不能解决建造宫殿的木材所用。” 他勾选了几本折子,已然在这盛暑时节稍稍消瘦了一些,竟是突如其来的想起了李振来。 自己这个多年好友,性格固然睚眦了些,起码能力上还是可观的,敬翔对其垂涎崇政院使位子的私念也从不计较,在关键时候也会专门去拜访商洽,只求其能给一些自己的见解。 只可惜…… 他摇了摇头,持着旁边的茶水饮了一口,叹了口气。 旁边,有吏员见状便不禁出声道:“敬相,天气燥热,您又如此操劳,何不用一用安乐阁的酸梅汤,也稍稍解暑一二……” “老夫上了年纪了。”敬翔笑了笑,只是道:“这等寒性之物,不可多饮。” 那吏员见此,遂只能悻悻作罢。 然则,敬翔当然一眼就看出了这吏员的小心思,抬头略略一扫官廨内的十来个官吏,便施然捋须一笑:“罢了,适当的犯些禁口亦也无事……” 他从袋中取出一贯钱放在桌上,唤进一个家仆道:“去安乐阁买些酸梅汤来,分与众人。” 那吏员便不禁一喜,且不止是他,其余官吏,亦也纷纷欣喜。 往常他们见敬翔从未用过酸梅汤这等饮品,自然也不好在这官廨中堂而皇之的购来当着顶头上司的上司用,固然解暑,却也难免担心在敬翔面前落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来。 故敬翔一出言,那吏员已经喜色道:“哪里需要敬相出钱,下官自去买来便是。” 敬翔却只是指了指那贯钱,笑道:“公是公,私是私,老夫请诸位一用,用老夫的钱有甚不该?” 说罢,他捋了捋须,又道:“老夫听闻安乐阁的生意向来不错,若是去晚了,岂不是买不到了?速去、速去。” 家仆却也不揣敬翔的钱,只管匆匆而去。 想来也是,堂堂敬相买个什么东西还需自掏腰包,就已经是惊煞旁人了。那家仆哪里能在一众官吏面前接这贯钱,自是不敢坠自家相爷的名号。 敬翔无奈一笑,复又埋案。 不过恰在这时,已经有人来报,说萧砚来求见。 敬翔稍稍讶异,而后一面令人去唤户部尚书张文蔚,一面遣人去迎。 片刻后,一道墨色阑衫的颀长人影就已在毕恭毕敬作引的小吏身后,坦然入了官廨旁边的一个偏堂。 好些正因酷热稍稍走神摸鱼的官吏无不悄悄透过窗口张望,除了那腰带系的很紧,引得城中男儿一时效仿的冠军侯萧砚,又是何人? 不过尤让人注意的是,其身后还并有一个略显瘦削的三旬文士,亦只是平静而入。 “陛下给假君侯半月,明日又是中秋灯会,按照老夫所想,君侯该没有时间来崇政院才是。”敬翔已经坐定,掩上茶盖,只是淡笑出声。 “愧不敢当。”萧砚却是先正色行了一礼,才摆了摆手,道:“献捷过后,我怎么也该早些来拜见敬相才是,岂料俗务杂多,一直拖到了今日,去府中拜会,却知敬相日日都在崇政院,遂才来此扰了敬相公务。” 敬翔笑声抚须,自不多言,而后看向那一三旬文士,“不知这位是……” “却忘了给敬相介绍。” 萧砚指着后者,笑道:“幽州韩延徽,韩藏明,我能够顺利平定燕地乱事,这位可是功不可没,今日特来引荐给敬相。” 韩延徽便叉手行礼。 “下官见过敬相。” “河北名士韩藏明,早有耳闻,这半年来,你的名字在军报上也着实不少见。”敬翔笑着摆了摆手:“韩学士与君侯皆是国家重臣,不需多礼。” 其实敬翔早就知道韩延徽并不能算是朝臣,那一列诸如翰林学士等等不过都是虚职,并没有实际差遣,就算领了这些官位,也不过只是有了一个正式身份罢了,主要还是为萧砚的幕僚,不能列入朝臣之位。 但就算只是萧砚的幕僚,如今已然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朝堂上的大佬和萧砚划清界限,但下面的小官小吏可是极力想攀上冠军侯的大腿,冠军侯本人见不着,自然会把心思打在韩延徽身上,加上近来韩延徽又忙于安置归德军上下的活计,一时也算是略有薄名。 不过今日萧砚亲自向他引荐,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而萧砚也直接单刀直入,道:“献捷之时,归德军好在有敬相解围,不然萧某也没有今日之耀,故当初向敬相许诺之事,便自该依诺行事。” 他指了指韩延徽,继续道:“不过敬相也知道,萧某乃武将,居汴京的时日定不会多,前些时日陛下就已打算让我去铲除玄武山天师府,过完中秋许就要动身,所以这所谓‘银行’的事宜,便当由韩藏明与敬相单独负责。” 敬翔却是突然皱眉,打断道:“天师府?老夫怎未听闻?” 萧砚亦是一愣。 这时候,韩延徽插话道:“敬相许是不知,几日前玄冥教水火判官特意传旨君侯,应是鬼王的建议……” 敬翔遂拧眉不止,沉吟道:“似乎确有此事,不过老夫只当是传闻,未料及居会如此之急……天师府乃天下道统之祖庭,影响甚大,君侯若去,恐会沾惹一些非议……” 萧砚只是摆手,叹气道:“既有陛下旨意,我又如何能拒。且我辈武夫,岂能因惧一些非议就能违抗圣意。” 敬翔便沉默下去。 进而,萧砚便继续出声:“当初,我向敬相许诺能够整治财政一事,便就是先由‘银行’统一货币,即以所谓的‘交子’代替铜钱流通……” 他详细介绍了一番什么存储、代换、交易之间的相互作用后,才又继续道:“此为初创,想要推广必是艰难,我的建议是,先举办试点,看过好坏后,再经由朝廷决定是否推广。” 敬翔皱了皱眉,很快就明白了‘试点’的含义,而后迟疑道:“这些事情,君侯皆已在信上讲的清楚。但老夫有一事不解,既要设立这‘银行’,自该有丰足的铜钱作为凭证,朝廷一时并不能拿出来……” 萧砚却只是发笑:“所以,我才会说先设立一些试点,再推广而行。且在设立之初,可以不和朝廷牵扯上关系,以免损坏朝廷信誉,大可先交给私人。” “君侯的意思是……”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萧砚道:“我打算倾安乐阁所利,先于汴京坐近设立几家钱庄,趁势推出交子发行,可多通于商贾,这些商贾南北交易大宗货物,势必需要大批量的铜钱携带,殊为不便……” “老夫明白了。”敬翔抬了抬手,闭着眼捋须沉吟。 萧砚自然不急,犹自缓缓饮茶便是。 韩延徽亦是一脸镇定,似乎压根没有听二人的谈话。 片刻后,敬翔方才睁眼,他已经恍然察觉出这件事的有利之处,却又隐隐约约探查出似乎哪里有些不妥,便出声道:“此事,老夫会先与户部商忖一二,再给君侯答复。也需要先禀于陛下……” 萧砚自是点头称是。 然则,在复又沉吟后,敬翔却是突然话题一转。 “且说君侯如若不愿去讨除天师府,还有另一个去处,可否承下?老夫或能替君侯在陛下面前言语一二。” “还请敬相赐教。” “所谓岭西,娆疆。”敬翔道:“听闻君侯麾下之不良人俱为精锐,可妨为一前哨,探一探娆疆之险恶……” “娆疆?” 萧砚蹙眉,却是陷入沉思。 (本章完) 第231章 中秋(上) 破晓时的晨曦轻轻的照在了安乐阁的砖瓦与粉壁上,显得安详却又有几分躁动。 当然,所谓粉壁,当然不是说的粉色的墙壁,而是用白灰粉刷过的墙。白居易在《长恨歌》里写有‘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里的粉黛二字,除却有代指美人的意思,亦同指粉墙黛瓦,便显得要高雅许多。 于是,在这一片粉墙黛瓦间,骆小北伸着懒腰走过长廊,而后叼着一根草茎斜靠在廊柱上,只是打着呵欠淡定的看着已然开始热闹起来的几条大街。 事实上,这热闹气已然持续了近半月,满城金吾不禁,几乎全城欢庆,商贩们赚了个盆满钵满、农户们拉来的瓜果时蔬亦是供不应求,便是禁军各部都准允分批次给假,参与到这场欢庆之中,正是繁华气象。 但今日不同。 今日是中秋,从前唐认定为全国性节日后,几百年来都负载有玩月、赏月、秋收团圆之意,故谓之佳节。 且除此之外,从中秋过后,这一接近半月的喧嚣盛况便会马上止歇,也便就是说,今日过后,再想有什么灯会,就要等到上元节了。而城内也会继续宵禁,不复有通宵达旦的盛景。 故对大小商贾来说,势必要把这场盛事的余晖狠狠抓住,需得让富庶的汴京百姓再最后爆一次金币方能如意。 所以今日的什么灯会、集市,自然而然的会因为种种原因而比往常的更加热闹、喧嚣。 不过较于骆小北而言,兴致却并不高,顶多是有几分稀奇罢了。 毕竟身处于安乐阁之中,全城的新鲜花样加起来都比不得安乐阁一场宴会好看,每日往来的达官显贵又皆是些舍得砸钱的主,往往举办一次盛宴,其中的花费、创意,就比好几场灯会都更足以诱动人心。 但今日师父难得给他放假,安乐阁上下又没有他的什么事情做,自然也愿意去见识见识这满城花灯高挂到底是什么景象。 虽说段成天并不允许他一个人擅自行动,答应在夜里忙完后会与他一起逛灯会,但一想到要是和师父一起去逛灯会,就实在无趣。 骆小北已经不同了,他如今已然十岁了,早就脱离了小孩子的行列,当然,自认为已经脱离。故不大喜欢段成天管束他,只是想一想,就觉得乏味。 且这汴京城大半地界,骆小北都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段成天岂能擒住如今已然十岁的他?便自然而然有了单独行动的心思。 今夜全城大半的人都会出门看灯会,外卖单子很少,也不怕会撞上段成天的手下,简直是天时人和俱备,当要去放肆玩乐一夜。骆小北都已提前联络好了些许小伙伴,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他早就成为了这片区域的孩子王,便就是大相国寺坐近,谁不知他小北哥? 因为激动的一夜未睡,所以骆小北这会不住的打着呵欠,若说因什么激动,他自个也不知,许是一想到段成天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就不禁想要偷着乐。 只希望这漫长的白天早些过去,快点到夜里…… 他吐掉草茎,装出一副大人模样,从前廊复又绕回庭院内,却忽见石桌边上坐了一个人影。 且显而易见的是,对方明显也看见了他,其原本肃然的脸上遂呈出了几分善意的笑色来。 骆小北便一时犹豫。 这人似乎是段成天的旧友,他这两日看见过两人在一起相聚,但段成天却又在私下里告诫他不许和这人沾惹上什么关系,所以稍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但马上,那人却已经向他招手。 骆小北想了想,终究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你是小北吧?” “是。” “听段兄说,他的无声要术你已经入门……他向我夸赞称,许多成年高手的速度都比不上你。” “嘿嘿,倒也没有这么厉害。”骆小北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同时暗暗惊讶段成天居然会对别人夸赞他,这怎么听都怎么觉得像假话嘛。 想到这里,他却已下意识出声询问:“你也是不良人吗?” 那人只是抚着短须摇头:“非也,我只是一個江湖医士。” “那为何会来安乐阁?” “我有一个徒儿,应只比你年长六七岁,此来是为了他的事。” “原来是这样。”骆小北拍了拍胸口,自信道:“你的徒弟,应当也是学医的吧?安乐阁不缺医师,不过你可以放心,有我师父和我骆小北的面子,只要你徒弟本事不差,便能保他在安乐阁可以混的风生水起……” 那人一愣,进而摇头失笑,摸了摸骆小北的头顶:“既有小北哥的面子,应是不差的。听段兄说,伱已到了该读书的年纪,可有选好先生?” “读什么书啊。” 骆小北不满的将脑袋向后一扬,显然是不想自己的头被人随意摆弄,进而便随意的一摆手:“我辈男儿,就该习武才对,读书没什么用,你看我家君侯,那才是疆场立功,和读书没有半分关系……” “话不是这么讲的……” “行了行了,咱们就此打住,你要是见了我师父,可别说见过我。记着别忘了,我还有大事,不与你多说了。” 骆小北见此人和段成天一般无趣,自是不想再与他多言,唯恐还有什么唠叨言语,飞也似的就逃了。 后者自是一笑而过,而后复又在原地沉默下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许是那个和骆小北一样略显顽皮的徒弟,又许是想到了读书习武之论。 但不待多时,就有一人走了过来。 “阳兄又在这等我?” 阳叔子便回头去看,正是段成天揉着脸无奈的走了过来。 他便起身肃色道:“不知段兄可有……” 段成天不待他说完,就已抬手打断:“唉……你问我也是白搭,上官云阙那里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回来,真传回来定也是交给君侯,我哪里能过问。你又不肯说君侯为何要将你看管在这安乐阁,我如何能帮你?” 阳叔子自是沉默,最后便只是抱了抱拳,兀自就要离去。 段成天显然也是无语,但皱了皱眉后,终究还是上前走近几步,“阳兄,莫怪我不帮忙,实是我也不知其中内情。我只提醒你一句,既到了这里,便莫要有什么心思,也切莫要想着私自离开,没有君侯首肯,就算有我帮忙,你也是走不出去的……” “多谢。” 阳叔子听罢,沉默片刻,点点头,便不再多言。 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段成天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作罢。 事实上,他隐隐约约知道阳叔子为何会被囚在这里,需知道,彼时上官云阙打听林圣手和萧父的消息,就是在他这里得到的第一手信息。 虽然并不知阳叔子为何恶了萧砚,但从这方面来看,这个天立星显然是知道一些什么秘辛,不然萧砚不可能会将他看管在这里。且其虽是自由身,但暗中却有数个专门负责监视他的不良人,几乎没有让他能够自主离开安乐阁的机会。 对此,段成天也只能视作不见而已。 近两年的共事,他已然对萧砚产生了信服与敬畏感,也知道自己从事的是事关无数人生死的险事,容不得他感情用事。 且不提萧砚还特别关照骆小北,说过会请一个名师亲自教导他这个徒弟,段成天更是感激不尽,哪里还会因为阳叔子犯什么险。 他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叹了口气。 能有如此生活,已是不易了…… —————— 晨曦已经稍稍透过窗户,萧砚却是难得的未起。 姬如雪则是一大早就开始收拾院子,复又清理室内,忙里忙外,似乎真把自己当成了萧砚的女婢。 这座宅子距离安乐阁稍远,是萧砚回来后特意购置的。 汴京地皮很贵,这些年的达官显贵也够多,朱温一时没有好的宅子赏,只能在近郊赏了一大座庄园给萧砚,在这城内,也便只有自己置办。 而特意远离安乐阁那等闹市,便无非是图个清静,门上也并未悬什么冠军侯府的门匾,只简单挂了一个‘萧府’,就已然妥当。 萧砚的宅子,自然是早就有专人清理的,不过姬如雪听闻当时是鱼幼姝亲自带人来打扫的,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在第二日也便是今日,突然兀自收拾了一遍。 对此,一众由鱼幼姝专门安置在府上的十余个下人们,自然要忙不迭的跟着这位小主母一起折腾,反倒是被姬如雪拒绝了,故也是一时慌然而已。 自然而然的,萧砚起床后,一面在木桶里泡着澡,一面看着稍稍被汗浸湿碎发的少女,便揣着明白装糊涂笑道:“一大早就在练功?如此勤奋,真打算要去江湖上历练不成?” “哼。” 好不容易疏解了紧张、稍稍吃味的心情,姬如雪一时被呛住,自是马上折身就走。 萧砚便不禁发笑。 但马上,姬如雪又从屏风后探过头来,面上依然清冷。 “水冷了没有?” “没有。” 听罢,少女复又离去,但没有多久,却又探过来。 “你要穿哪件袍子?” “你定便是。” 而后如此再三,萧砚终于察觉到了这少女不老实的想法,便在下一次姬如雪又来询问的时候,作出了要起身的姿势。 果不其然,少女一时羞红了脸,却反而不避,有些左顾而言它的支支吾吾道:“岐王上次送的那一条玉带,要不要系上……” 但马上,她便察觉出了萧砚脸上促狭的笑意,便一时大胆,径直盯向木桶的方向,颇有挑衅之意。 她显然吃准了萧砚不敢。 然则,萧砚竟是突然起身,仍还显得古铜色的肌肤在水珠下反射着阳光淡淡,显得甚是健硕。 姬如雪的大脑一时宕机,美目都不受控的放大,在愕然了一息后,从脖子到耳尖方才尽皆变得绯红,而后脸色绯红的转身跑掉了。 “呸!不要脸……” 萧砚哈哈大笑,然后径直从木桶中跨出,用内力散去身上的水珠,甚是凉爽。 但马上他就无奈。 “喂,给我一件衣裳。” 屏风后沉默了片刻,方才抛过来一件内衫,却是不敢探过来了。 萧砚一时失笑,同时道:“过段时间应要下江南一趟,你去不去?” 屏风后面少女显然讶异:“南下?朱温要对江南动手?” “不是领兵。”萧砚道:“也不只是下江南……朱温要扩建皇城,修造宫殿、佛堂,需用岭西的楠木等木材,敬翔把这件事给我了。” 姬如雪不禁蹙眉,想要从屏风后绕过去,却一时犹豫,而后索性用一件淡青色圆领长袍捂着脸探过去,道:“你不是冠军侯么?为何要去做这些事?” 她的声音嗡嗡的。 萧砚只觉好笑,道:“不去江南,就要去讨天师府,鬼王和冥帝恨我至极,总归会下一些绊子,防不胜防。而这一行也并不只是为了什么木材,楚国和南平国这两派近来战端又起,敬翔也存了让我代表朝廷去协调的心思,反正是避祸。” “可你先前不是说不可轻易离开汴京……” “此一时彼一时了,归德军步骑都统分别是余仲和王彦章,这两人我还是信得过的,鬼王想使什么手段都可以防住。且无大战,朱温也不可能让我领兵,倒不如出去转一转,此行并不只是下江南……” 萧砚想了想,继续道:“还记得我说要还你一柄剑么?此行正好去讨一柄。” 姬如雪的脸蒙在袍衫后,只是怔怔。 时隔许久,她都已经不怎么介意这件事了,本就是一柄幻音坊佩剑,固然留有自己的一些记忆,但让萧砚丢了就丢了,她舍得。 想到这里,她手中的长袍却是忽地被抽走。 “哎……”少女捂住脸,眼睛却下意识透过指缝去看。 可惜,萧砚竟已经穿好了内衫,实在可恶。 “想好了就一并去,你不是想去江湖历练么?正好去试试手。”萧砚穿好袍衫,笑道。 姬如雪并不回答,而是马上折返出去,捧着一个乌纱幞头和玉带走了进来,已然恢复了镇定,似乎并无方才之事。 她却是亲手给萧砚系上玉带,同时闷着出声。 “要去。” 萧砚便不禁失笑,进而看着那对在自己腰间略显笨拙的藕臂,道:“夜里我要进宫,就不和你们逛灯会了。” “……嗯。” (本章完) 第232章 中秋(中) 青城山,剑庐。 “师哥,你又偷懒!!” 正用草帽掩在脸上,进而悠然躺在山巅晒着落日余晖的李星云闻声大惊,不由仓惶取下草帽,转头看去,只见陆林轩叉着腰,脸颊已经鼓成了包子脸,明显是分外不高兴。 陆林轩的眼神凶巴巴的,先是在李星云的脸上一扫,然后又在旁边不远处堆砌整齐却又有几块劈开的柴堆上看了一眼,便不由愈加生气。 “都说了让你快些劈完好早些……” “师妹、师妹……” 李星云却已嬉皮笑脸的跳起来,进而好言的走过去,自然而然的推着陆林轩的肩膀往前走。 “你看看,这落日、这晚霞,多美?” “哎呀……”陆林轩仍是不高兴,但注意力已经被转移。 李星云便摇头晃脑道:“正所谓‘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如此佳节、如此美景,怎能不让师哥我惆怅忘怀?唉,不是师哥不想劈柴,实在是看见此情此景,一时忘记了。 你想想,这六年来,哪一个中秋咱们不是和师父一起过的?今日嘛,诺大个剑庐就只有你我师兄妹,岂不感怀?” 说罢,他一面捂着胸口,一面悲怆的伸手仰天:“师哥我虽然身在剑庐,但实为游子,而师父一日不在剑庐,师哥便一日不得归宿,在此佳节,岂不伤心?岂不思念?又岂有心情去劈柴……” 他几乎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极力表演,正是声情并茂,可谓是真情实意,真的不能再真、旁人一眼就能被打动的那种。 然则,陆林轩却是双手环胸,自始至终都板着脸,听到最后,更是不禁翻了个白眼:“演的太过了啊,师父不在,属你最高兴,还说什么思念师父。哼,恐怕早就忘到天边去了……” 说罢,她便比着手指头开始数落李星云的罪状。 “你看看你,这些阵子医书不看,草药也不采,还趁机溜下山去渝州城玩了一日,现在劈个柴都偷懒,看师父回来怎么处罚伱!” 李星云嘿嘿一笑,反倒不惧,上前揽着小师妹的肩膊,挤眉弄眼道:“渝州城,师妹不也去玩了?” 陆林轩一急,涨红了脸,挣脱道:“呸!分明是你死皮赖脸的求我……” 说罢,她才陡然反应过来,而后一把揪住李星云的耳朵:“好啊,师哥,我当时还纳闷呢,原来你是存着这個心思,拉本姑娘下水是吧?” “嘿嘿,这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我这关系,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李星云固然吃痛,但好在脸皮够厚,好言执着小师妹的手饶过了自己的耳朵,然后一面推着陆林轩的背,先让她坐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然后才一面去拎起那柴堆旁的斧头。 “师妹,正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早些过来,师兄早就给你劈完了,且在那等着,看师兄如何大展身手!” 说着,他已然将几块木头叠在一起,进而三下五除二的劈成小块模样。 陆林轩嘴角撅起老高,但实则已经被哄得满意,遂在那里撑着脸颊看李星云劈材。 不得不说,师哥认真起来的姿势倒没有那么丑。 不过恰在这么想,李星云却又忽地抬头望过来:“师妹,劈完柴,你当就原谅我了吧?切记切记,千万不要在师父那里说这些天我的事情……” “滚呐。” 陆林轩先是轻哼,而后环胸昂头:“本姑娘又不是傻子。” 眼见达成一致,李星云自是嘿嘿发笑,手中斧子发力,竟是很快就将半边柴堆都劈完。 故夕阳西下,这青城山巅洒着一层金色的余晖,竹海随风荡漾,少年劈柴、少女观景,间或有打趣之声,继而笑声如铃,这山巅之上,遂显得平静而祥和。 所谓世外桃源,也便不外如是。 小隐于世外六年,避乱世外六年,安居剑庐六年。 或许,这就是忘却仇恨、立志逍遥的原因所在,或许亦是仗剑于江湖,悬壶济世的初心所在。 但不论种种,这六年的时间,固然枯燥、无趣,但或许已是少年和少女此生难得的一段小有遗憾却最为幸福的时光。 毕竟单只是这六年,就已是无数世人到死都无法企及的梦想了。 …… “师哥,你说师父一个人过节会不会孤单?” 眼见李星云背着一筐木柴开始向回走,陆林轩自也不留恋,背着手在旁边紧紧跟着。 李星云一撩额前斜发,大大咧咧道:“孤单啥啊,山下多好玩你又不是没看见?外加还有师父的故友相伴,说不得师父他老人家现在正在哪个酒楼里三五好友,提酒赏月,再有几个漂亮美人儿,啧啧啧,不比你我在这山上快活多了?” 陆林轩听见前面的话,心下还稍有些慰藉,待听到后面,小脸就已经沉了下去,而后一巴掌护在李星云的后脑勺上。 “要死啊你,师父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嘿嘿嘿,你又不是男人,不懂……”李星云一面摸着后脑勺,一面却是稍稍沉吟下去。 按道理来说,阳叔子就算是拜访故友,只要在蜀中境内,一月时间也足以往返了,就算是去关中江南,怎么也是绰绰有余,毕竟他这个师父只是独自一人,既不需要考虑其他人,也不需要理会什么路程远近,只管一味赶路就行,月余就足以。 依照他这个师父的脾性,也不大可能真在山下被俗世迷了眼,阳叔子这个人虽说是个隐士,却又古板、拘礼。他在山中无所拘束,在山下必然会讲究什么礼仪,肯定累也累死了,说是拜访故友,自然就不会有其他事…… 加上还有陆林轩在剑庐。 李星云略略偏首,看了眼身旁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师妹,心中便不由暗想。 按照阳叔子向来不放心他的情况来看,也不可能把小师妹和他扔在剑庐一个多月不管啊…… 难不成师父转型了,认为他李星云靠得住了? 想到这里,李星云便自然而然的撇了撇嘴,明显是放弃了这个思路,而后不禁想起在渝州城打探到的消息。 所谓林居贞这三个字,江湖上并没有这个人的传闻,起码蜀中没有,所谓的医士行列,也没有打探到实在的消息。 不过在一个中原客商那里给陆林轩买簪子时,听其说中原曹州有一个所谓的‘林神医’,曾经名传小半个河南府,对于治疗外伤很有一套,这中原客商便有一次专门登门求过药。 不过从去年开始,这林神医便瞬间销声匿迹,据传是得罪了玄冥教,以致家破人亡,一个独子也没了消息,所谓父子二人都在一夜间全无所踪,谈之令人唏嘘。 所以李星云便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将这林居贞三个字,和林神医扯上了关系。 毕竟按照李星云的理解,他师父阳叔子的医术就已是世间罕有,足以冠得‘神医、圣手’等名号,而那一中原曹州的林神医,许就是那赠送医术的故友。 这样想来,便就思路理清了。 从蜀中到临近山东的曹州,其中距离上千里,确实也不是月余就能够走到的。 当然,这只是初步构想,只能作为一个依据存在,若是今后等不及了,阳叔子好几月都没啥消息传回来,总也能够有个寻找的方向不是? 想到这里,李星云稍稍安心下去,然后伸手揪着陆林轩的后马尾:“咦,我给你买的那簪子怎没有戴上?” “用你管,你个色胚。”陆林轩显然还在为刚才的话耿耿于怀,在李星云询问后,反倒是越想越气,径直就是狠狠一踩后者的脚,大步就将自己这个师哥甩在了身后。 李星云则只在后面嘻嘻哈哈。 “师哥待会让两个月饼给你。” “呸,那本来就是我做的月饼!” ……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回到剑庐,日头就已经快要完全落下去,按照李星云的话说,正好收拾妥当在露台上搭桌赏月,顺便把阳叔子最宝贵的渠江薄片拿出来喝两壶。 陆林轩自无不可。 然则,待临近两人最为熟悉的剑庐时,李星云反而拉住了小师妹的手,稍有些迟疑。 “哎呀,你干嘛。”陆林轩下意识就向剑庐方向看去,然后才想到阳叔子不在,才突然松了一口气,抬手就欲打前者。 “不对劲。” 李星云却已开始缓缓放下背后的竹筐,同时在背对剑庐弯腰的同时,低声道:“你的剑呢?” 陆林轩一时惊住,但反应很快,出于二人的默契,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在前者的提醒中亦蹲下去,一边搂着几块木柴作势要往灶房的方向过去,一边小声道:“在屋子里……我今天也没有练剑……” “……”李星云一时失语。 “哪里不对劲?”这时候,陆林轩才出声作问。 “气息不对,有一股死人味,剑庐什么味道我都熟悉,唯独这一股气味实在陌生。”李星云是习医之人,对气味一向敏感,此时蹙着眉,道:“待会要是情况不对,你就向后山去……” 但他在说话的同时,余光在左右一瞟,只见竹林之中已然稍稍被暗色笼罩,心知其中若是有埋伏陆林轩反而是自投罗网,遂马上改口道:“罢了,待会你一定要紧紧躲在师哥身后,没有我的话,你不要擅自行动。” 小师妹反倒错愕:“师哥,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士,真有什么情况怎么也该我……” “不要多说。” 李星云却已突然起身,而后目光灼灼,双手掩在身后,缓缓扫过诺大的剑庐乃至左右的竹海。 “如此佳节,何方神圣做客剑庐,怎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小子也好代家师待客才对。” 静谧。 微风拂过竹海,远处似有若有若无的蝉鸣,露台前的池水中亦有鱼儿戏水的声音。 除此之外,再无他声。 然而,就在陆林轩拽住李星云后衣角的同时,却突有一道沉闷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伴随着轻轻的鼓掌声响起。 “不愧是青莲剑歌阳叔子的弟子,果然敏锐。” 陆林轩心下一惊,但几在同时,李星云已经伸手护在她身前,猛然折身望去。 须臾,就见一道黑袍人影从竹林深处走出,其人戴着一个白色兜帽,口鼻皆以一块看不出材质的黑布包裹,独剩下一对人畜无害的眼睛露在外面。 不过尤吸引人注意的是,此人颈口系着一块狼牙吊坠,胸前斜挂有一块八卦罗盘,倒活脱脱像一个江湖术士。 李星云一脸镇定,还欲张口询问,但却是倏然脸色突变,指尖有淡金流光萦出,以急之又急的速度再次折身。 噌—— 一道分明是金属剐蹭的刺耳声音于他指尖猛然止住。 一枚双头皆有钢刺的暗器,正正好好被他夹在手中,然而就算是这样,其距离陆林轩的后背也仅仅不过寸余。 “好小子,六年不见,居能接下我的‘灵锋刺’,真是好有长进呢~” 一道腻的人骨头发酥的媚声于剑庐中响起,引得李星云后怕去看,却是突然怔住。 不止是他,便是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的陆林轩,亦是霎时一怔,脸上有不可置信之色。 却见剑庐之中,先有一衣着暴露、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顶着一张惨白到瘆人的脸悠然走了出来,进而用手指在唇间一抹,猩红的舌头于嘴角舔了舔,似乎对眼前这对少年少女分外感兴趣。 其后,则是一身形修长瘦削的黑衣男子负手踱出,下巴微抬,细长的衣袖垂在地上,甚为阴柔、诡异、阴毒。 所谓白衣‘一见生财’,黑衣‘天下太平’。 正是黑白无常二人。 当此之时,陆林轩的浑身已经不受控的发颤起来,双拳紧紧攥在一起,眸中泛出一层泪水来。 “是你们!!” “哟哟哟,这不是那位什么陆大侠的女儿嘛?大哥,我没记错吧?”白无常捂嘴发笑。 “陆佑劫。”黑无常一脸淡漠,扫了眼亦震惊异常却反而死死护着陆林轩的李星云,用下巴指了指后者:“这小子,也被咱们杀了一个亲人,许也不是亲人,乞丐一般的东西,不记得了。” “黑白无常……” 李星云咬牙自语,而后抬起头,斜发下一对眸子分外冷静,只是护着陆林轩向着旁边缓缓后退,以让那江湖术士和黑白无常三人的身影都能落入自己的视线内。 “师哥,就是他们、就是他们……”一股突如其来的错愕、震惊,已经陡然转化为尘封已久的悲伤,陆林轩的眼眶里泪水不住的打转,却是一直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想要去擦拭泪水的动作也生生憋住,只是凶狠的盯着那黑白二色的两人。 分外凶狠。 “好可怕的眼神。”白无常向后缩了缩,做作的用手在胸口拍了拍,可怜兮兮道:“大哥,我好怕哦~” 黑无常冷笑一声,自不多话。 但伴着这一道声音,周遭竹林晃动,却是一个个玄冥教鬼卒持刀走了出来,人数之多,竟不下百人之众。 李星云的心下陡然一沉。 “小子,直说了吧。” 白无常上前一步,环着胸,昂首自得发笑。 “就是你们那师父阳叔子,什么狗屁阳大侠,亦已被我玄冥教擒获。我兄妹二人来,就是为了抓你们两个小崽子的!” 一时间,师兄妹二人,俱是怔住。 而堵在他们身后的那一江湖术士,却是闻言一动,当即脚尖在地上一点,突然抽刀蹿出。 “肏!” 李星云突然不受控的大骂一声,身子却已同时迅速反应过来,在一把推开陆林轩的顷刻间,早已攥起的拳面上泛出一层流光,脚尖发力,陡然暴踢出两块被陆林轩扔下的木柴,而后快速迎出。 却见那两块木柴,竟是明明白白冲着黑白无常二人飞踢去的,而在两人挥袖挡去的一息之际,李星云已然侧身一避,一拳重重那江湖术士刺来的刀锋之上,进而拳势不辍,层层金光爆闪,竟是再度出拳,以连绵之气骇然砸向已经刀锋失势身形不稳的术士。 那术士显然大惊,急忙弃刀自保,在受了一拳后,忍痛而去。 自然而然的,李星云一把接住那柄长刀,脚步不停,左右腾挪,连斩两个尚在愣神的玄冥教鬼卒,却是从包围圈中猝然杀出。 “师妹,走!” 在一声暴喝之下,陆林轩终于狠狠一擦眼眶的泪水,复又恨恨回头看了眼在剑庐前的黑白无常二人,加快脚步追上。 电光火石之间,白无常却是终于反应过来,便不禁气的跺脚。 “温韬,你个蠢货,谁叫你突然动手的!” 那唤作温韬的江湖术士尴尬的摸着挨了一拳的胸口,还欲出声解释,黑无常已经迅疾领着数十鬼卒疾步向着后山的方向追去。 “孟婆有令,不能走了这小子!” “废物。” 白无常却是不忘骂了一声温韬,遂才跟上去。 后者自是悻悻,而后狼狈起身,对着剩下那十来个同样尴尬的鬼卒挥了挥手。 “把这什么剑庐烧了,看着实在碍眼。” 说罢,他才折身看向李星云二人逃去的方向,叹了口气,取下自己胸口的罗盘,嘴中念念有词,进而手指一挥。 盘上指针飞转,最终直直指向那后山的方向。 他便不由松气。 “还好、还好。” (本章完) 第233章 中秋(下) 且说李星云一刀杀出温韬有意或无意给出的出路,携着陆林轩一路逃离黑白无常和近百玄冥教鬼卒的追杀,从生长了六年的剑庐而去,亦不可避免的离开了那座庇护了二人六年的青城山。 中秋月圆,亲友皆不在,夏风也便显得瑟瑟起来。 而在这山下,赶着夜路疾驰而来的上官云阙,却唯只能在山脚,远远观见山顶大火弥漫,映亮夜空。 待他与几个兖州不良人急匆匆的登上山后,那一建在池水露台上的竹墙草顶式的剑庐,却已然半数都化在了灰烬之中,烈火汹汹,似乎要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吞尽一切,不余丁点残迹。 “完啦……” 气喘吁吁的上官云阙一脸惊恐之色,在热浪中一个不备,瘫坐在地面。 至于另外几个兖州不良人则只是一脸淡定,甚至还异常默契的灭了火,也并不是说要抢救什么东西,而是想着遏制住火势向左右那大片的竹海蔓延。 “人应该是往后山去了。” 一不良人蹲伏在地上,仔细观察了两滩血迹,用手搓了搓,而后看着两面一路上不时有些许被人剐蹭到的道道翠竹,分析道:“火应该是两个时辰前放的,有人在这里有过交手,死了两人,应是正面受创,而后才是经由此面逃出去。” 他指着后山的方向,一面模拟着李星云连斩那两個鬼卒的情形,一面缓缓的摩挲着下巴皱眉道:“天巧星勿忧,人应该是无事的。看这痕迹虽说对方起码不下数十人,但两人既然生长于这青城山,就理当会比其他人更熟悉地势,且不提……” “哎哟,怎么能够不忧……”上官云阙自是焦急万分,他本来被萧砚遣来看李星云还有没有在剑庐的时候,其实就已存了会有意外的心思,毕竟萧砚不可能无端派他来,肯定是想到了某一层关系的。 但实在没想到,剑庐居然都被焚了! 一时间,上官云阙甚至都不敢猜想这到底是不是袁天罡的指派,更不敢想李星云和陆林轩两人遭遇了什么。 毕竟不提李星云先帝遗孤的身份,就算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也是他在暗地里看着长大的少年郎,加上阳叔子又是他的好友,按照阳叔子对李星云的感情来讲,基本上可以说一句好友之子都不为过。 向萧砚交代还好,又该怎么向阳叔子交代? 只差一步、就差这么两个时辰,上官云阙实在懊悔自己为何不再赶一些,虽然他一路过来,在这旬月间脸颊都因为星夜兼程瘦了些许,但仍是懊悔不及。 那不良人则是无奈,怀疑上官云阙压根就没有听他说完,遂只是自顾自道:“且不提数十人围攻一个少年、一个少女为何会失手,按照情形来看,这一对少年少女理应是先入了包围圈再杀出去的,但按照布置来看,这剑庐四面都已被掌握在对方的手里,可仍然被二人轻易杀了出去,不该啊……这后山的方向,只要脑子稍稍正常点,也知道应是重点防备的地方……” “你是说?”上官云阙一惊,起身道:“其中是有人刻意为之?”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那兖州不良人不再犹豫,对着那边仍然还在扑灭火势的同僚唤道:“留两个人在这听天巧星差遣,其余人随我去后山探一探。” “我也去。” 上官云阙一咬牙,提起自己的佩剑就要跟上去。 “天巧星还是留在这里为妥。”那不良人却道:“这剑庐被焚,而那少年二人若是没被擒住,对方说不得还可能会派人重新回来盯住这里,我们当中,属天巧星你武功最厉害,对方若是强手,也不至于落了下乘。” 实际上,他是看出上官云阙明显是有些失了分寸,遂不得不才出此建议,萧砚有过命令,不求能够将李星云带回汴京,但起码也要稍稍知道后者的动向,以免失了先手。 再带着上官云阙,或会误事。 而上官云阙自然只能无奈承下,看着几人皆负着唐刀匆匆而去,尤只是干看着基本已经没救的剑庐独剩下了一个露台而已。 他心下如何思绪无法得知。 但一场大火,便焚了那少年唯一眷恋的剑庐,亦焚了这六年乃至十数年皆不受世俗侵染的安宁所在。 天上明月高悬,其下是在夜色中忽明忽暗的余烬,于这阖家欢乐的佳节之中,却再无昔日该有的喧闹声,更没有所谓的严师顽徒的训斥声和哀求声。 仅有默然且彷徨的上官云阙,焦急又无助的坐在那露台上,一遍又一遍咬着自己的指甲。 这一切,似乎都是那位三百年大帅在告诉那千里之外的所谓太子。 世事,终会被拨正。 在这双大手下,没有人能够跳出去…… —————— “你是说,朱友贞在催我?” 一双手轻轻掀开茶盖,一缕缕茶气便从杯中轻盈飘出,萦绕于小楼中。 萧砚吹着那茶气,眸子在烟气后显得很是淡漠,而后在饮了几口后,复又掩上盖子,起身负手立在窗边。 透过这小楼的窗户向外望去,远处的御街上已经早早架起了许多形状各异的花灯。当其中者,行人无数,许多貌美的小娘子穿着漂亮的束胸襦裙于其间流连,更添了几分美感。 窗外的月色映进来,亦使得他身上的红袍分外耀眼,单只看背影,就有一股气势。 片刻后,他才收回目光,折身过去,轻笑一声:“急什么。” “你去年就说了要给他龙泉宝藏,如今一年过去,他自然急。他的性子,本就向来如此,这一年能沉住气,就已经殊为不易。” 说话的娇小萝莉一脸冷峻的模样,声音清脆,但并不好听,与样貌严重不符。 却正是玄冥教的钟小葵,不苟言笑的站在那里,倒像是和萧砚汇报工作的下属一般:“朱友贞这人行事向来不顾后果,若非我的劝阻,或已亲自登门来寻你……你晾他这般久,如果不是有求于你,朱友贞可能早就耐不住要强逼你了。” “非是我晾他。” 萧砚复又懒懒的依靠在那交椅上,持起那茶杯一面把玩,一面淡然道:“这龙泉宝藏事关重大,一经开启,便就是天下人纷涌,伱且问问他,当今之时,他这个均王,可有底气和冥帝争夺龙泉宝藏?除了冥帝,尚有陛下、李克用、李茂贞等诸侯,这大梁是姓朱,可不是他朱友贞的朱。 这龙泉宝藏,乃是李唐几代皇室积攒为后人复唐所用,何其丰也?不提这其中富可敌国的金银钱财、武学秘籍、器械甲胄,单只是一足以让死人复生、令活人永盛的不死药,就足以引得天下诸侯为之死斗,他朱友贞拿什么斗?拿什么争?” 钟小葵暗红粗短的小眉毛略略皱起,张了张嘴,却是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半晌,她才憋出一句话:“你这意思,是不管当日的话了?” 萧砚便语焉不详的问道:“什么话?” 钟小葵一时失语。 她实在没法把去年萧砚对朱友贞说的什么国师之言讲出来,更别提其中的弯弯绕绕她也讲不出来,遂又憋了半天后,才冷声道:“你就不怕朱友贞听了这些话,一时恼羞成怒将你供出来?” “他为何要把我供出去去?”萧砚蹙眉道:“我说了,当下时机未到,龙泉宝藏不是他现下可以争得了的,不死药更会引得世人眼馋,他老子在,不死药就没资格让他获取,岂不明白?” 说罢,他则是将那茶杯置于桌上,冷面道:“或者如你所说,他想把我供出去……但我实在好奇,他如何供?又能供什么?” 钟小葵一时讶然,而后皱眉思索,竟是复又失语。 她想了半天,还真不知道朱友贞能对萧砚有什么威胁,莫说什么国师之言到底都像个笑话,所谓的龙泉宝藏更是完全没有影子,说出去反而还能让萧砚在朱温那里更受器重几分,那供出去又有什么意义? “回去,将我方才那番话原原本本讲给他听。”萧砚见她说不出什么话,反倒无趣,摩挲着腰间的那条玉带:“等什么时候他能正面相抗冥帝,能够一窥那大位,再着急也不迟。” 钟小葵看着萧砚这一身官袍,自知其马上就要去宫里赴宴,这点时间也是临时挤给她的,遂也不想多废话,在犹豫片刻后,终于说出了此行真正的目的。 “你之前说过,只要助你监视朱友贞,你就会告诉我鬼王真正的下落……” 而后,她瞄了下萧砚那看不出喜怒的表情,心下一沉,上前一步,抬头攥拳道:“这件事,你该不会也是骗我的?” “何意?”萧砚不禁失笑:“按你的意思来说,你甚至已经认定我当初是在哄骗朱友贞了?” 钟小葵板着脸,俨然是如此默认了。 萧砚沉吟了下,起身道:“你知道了,又有何用?正如就算我告诉朱友贞龙泉宝藏所在,他又能如何?” “朱友贞如何我不管。”钟小葵却犹自沉声:“我只关心鬼王在哪里。” 萧砚点了点头,似乎在认可她这片忠心,遂在一声淡笑声后,挥了挥手。 “焦兰殿,你且去寻吧。” 说罢,他就已径直出去,一身红袍也霎时消失在门外,两个戎服打扮的不良人便于门外冷眼扫了她一眼,方才离去。 而终于如愿以偿得到消息的钟小葵,却是一时愣住。 焦兰殿? 皇城大殿,大梁君臣上朝的地方,她如何去寻?又怎么去寻? 且鬼王那么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被藏在焦兰殿? 她下意识就想要反驳询问,但恰一抬头看见萧砚那离去的红袍背影,却反而是猛然止住。 不管怎么说,数年来,此人也是第一个与她说知晓鬼王所在的人,便就是鬼王曾经的徒弟黑白无常,她这些年也暗地里探查过,也没有从这二人身上探出来什么东西。 像孟婆那厮可能知道什么,但她又不是对手,且没有把握,更没有条件让其与她合作,故这些年也只能一边忍受朱友贞那脑残般的行为,一边暗自等待。 现下来看,或许真只能从萧砚身上寻到突破口…… 钟小葵思忖良久,却终究只能承认现实。不管如何,要想寻到鬼王所在,或许真就需要给萧砚当一段时间暗子。 不过她也并没有多大的心理负担,因为她对朱友贞也毫无忠心可言。 现下唯一需要发愁的是,到底该怎么把萧砚的话委婉的告诉给朱友贞,并且要不要冒险去焦兰殿探一探…… …… 从小楼出去,萧砚已经远远能看见鼓角门上的花灯照亮了半边御街,极其耀眼。 而鼓角门下,已有许多官员正在排队,所有人都需经金吾卫核验过后,才能入宫。 完颜阿谷乃戴了一顶帽子,却是领着几个曳落河的女真人亲自牵马在楼下等候。 他们都已开始蓄发,但因为头顶实在太秃,便需要帽子遮盖,但就算这样,也能看见他们的鬓角一片青光,加上外貌有异,很容易让人识出他们异族人的身份。 不过萧砚本就是从河北归来的,又是出塞打过仗,家将中有异族人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只是极易让旁人奇怪而已。 毕竟在这个时代,汉人明显是要比异族人强上几个等级的,作为一个冠盖满汴京的冠军侯,用异族人当家将实在是怪异。但侧面又能印证萧砚在塞外征战属实是战功赫赫,便又在某些方面显得合理起来。 “大汗……” 完颜阿谷乃一见到萧砚,下意识就张口,但在见到后者蹙眉后,便马上改口,用漠北话道:“儿郎们已经备好,都是没怎么露面的,在城外随时可以调遣” 萧砚点点头,轻轻抚着那坐骑的头顶,道:“你去城外亲自坐镇,看看能不能擒住一些人。” 前者没有意外,自然而然的一拱手:“俺遵令。” “走吧。” 萧砚登上旁边的一辆马车,放下帘子:“要开始了。” …… 安乐阁外,整条长街热闹非凡,花团锦簇,亮如白昼。 于一面具铺子外,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年郎环胸立在人群中,虚眸看着那可谓汴京第一楼的安乐阁,啧啧称奇。 “那小子的师父,便关在这里面?” “是。” 旁边,一高大武夫低沉应声。 “倒是享福。”少年郎嗤笑一声,点点头:“开始救人吧。” 而于此同时,一道唤声从旁边传入他耳中。 “小北哥,今日这般热闹,也不见你家段掌柜一并出来?” “嘘嘘嘘,别叫我!” 自然而然的,少年郎回头看去,正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孩童且紧张且兴奋的蹿于人流之中。 (本章完) 第234章 剑(一) 傍晚。 正所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值此中秋佳节,天色也极好,一轮明月高悬于天际,淡泊且舒缓的月光映在每一个出门游玩的汴京市人身上,固然还没有到真正热闹的时候,但街上已经行人纷纷,车水马龙。 姬如雪捧着一个大箱子从安乐阁的侧门进去,与几个与她打招呼的舞姬微笑点头后,便赶往后院去。 穿过重重园门,绕过一片植有花木的小径,才进入到一个典雅幽静的小院内。 当然,所谓幽静,是相较于这安乐阁和大相国寺坐近的,若是与萧砚置在南厢的萧宅相比,则是远远不如那里的僻静的。 此时进了二层小阁楼,正巧撞见妙成天和玄净天互相谈笑着走出来。 “咦,雪儿今日怎未曾……”玄净天不由讶异。 确实不怪她惊讶,三女对照,她和妙成天都是盛装,穿的是时兴的襦裙,胸脯前的颈口一片白腻,甚是好看,亦格外引人。 对此而言,姬如雪则要简单的多,蓝衫依旧,尤只是一副少女的姿态。 对此,姬如雪当然只是懵然:“有什么奇怪的么?” 妙成天则持着团扇发笑,而后要抬手接过被姬如雪捧在怀里的大箱子:“这是什么?” “萧砚说是天外玄铁,从漠北运回来的,暂时储在这里。” “天外玄铁?”玄净天眼睛一亮,忍不住就想去揭那上面的封条:“这是好东西啊,用来打造神兵利器最是好用。” “诶。”妙成天用团扇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 “君侯的东西,别乱动。” 玄净天恍然醒悟,却是不顾身上的盛装,就已经接过了那大箱子向里走:“雪儿,君侯为何要把这东西从千里之外运回来?是欲打一柄神兵么?” 姬如雪自是抿嘴,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 妙成天一眼洞悉,但只是淡笑不语,反而轻轻执起姬如雪的手向里走:“来来来,姐姐给你梳梳妆,马上就十七了,怎随时都还是一副小姑娘的样子。” 后者自是稍稍错愕,但玄净天已经在旁边笑道:“你该不会是因为君侯入宫,不会与你一起逛灯会才懒得梳妆吧?” 说罢,她便眨了眨眼:“这会虽然入了宫,但那宴会总会散的嘛……” 一语而下,姬如雪或是从玄净天那莫名笑意上察觉到了什么,便是突然红脸,但在这之后,却也并不拒绝妙成天亲自给她梳妆打扮了。 “且说,雪儿你随君侯……” 看着姬如雪在铜镜前被妙成天按着坐下,玄净天反倒是八卦不停,竟是半点隔阂都没有:“你随萧郎在那宅子里共住好几日了,是不是已经……” 幻音坊九大圣姬里,每個人的性格都各不相同,相较于持重端庄的妙成天,玄净天固然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因为善使弓的原因,便更侧重武力一些,性格也相对而言更直爽一些。 但姬如雪到底还只是个少女,就算平时再怎么清冷不近人,这会也当然招架不住,连忙止住她:“莫要胡说……” 妙成天自也轻笑,三人在以前的关系当然不会如此亲近,但经过曹州一事,这两年来又几乎时常待在一起,姬如雪也不再是以前女帝侍女的身份,互相间的情谊自然是日益增进,已然处成姐妹间的关系。 不过她当然也知道姬如雪的脸皮尚薄,遂自然而然的岔开了话题:“听说君侯想将城外的庄园重新布置,怎没有让我们支人手过去?” 这城外的庄园,自然是朱温赐给萧砚的一座汴京近郊的庄子,或也可称为别业,连带着五六百亩田地,甚至还有一座磨坊、榨油坊,也不知是哪个豪族的产业被充了公。 而这别业虽然不大,但也算是有田有水,树荫连绵,又处于仅距汴京不过几里的近郊,遥望都门,也颇有一番富贵人家的趣味。 萧砚从河北带回来的曳落河,约莫两百余骑,除却分了一百余到曹州,剩下的就尽数放在这别业里,也让人教他们种田,故算是自给自足。 而在那别业坐近的一片,也就是距离汴京南城门近十里临蔡河一带,也多是这种不过几百亩田地的庄园,都是大梁朝中那些开国元从或者一些达官显贵已经经营了十余二十年的产业,绿树黄土之间,到处都是瓦舍可观,比起汴京城中的繁华热闹,又另是一番味道。 妙成天口中的重新布置,便就是萧砚已经花重金购置了两处临近他萧氏别业的庄园,打算以之连成一处,重新搞点花样出来。 至于她为什么知道,萧砚买地的钱是经由安乐阁的账面过的。现如今,她这个幻音坊的圣姬,已经实为萧砚的私人管家,且后者也信任她,所谓萧府等大小事宜基本都会交给她处理,故名为圣姬,实为管家。 姬如雪一愣,下意识答道:“没听他说过……不过那里近来都在平整土地,而后在其上植种青草,除此之外,并没做其他事。” 玄净天遂在一片诧异道:“萧郎是欲弄一个马场?这块地能养多少马,不是白白费神嘛……” 妙成天亦是蹙眉。 安乐阁开设在中原各地的马行几乎每月都有交易,因为不止是中原和河东有战事,南面诸侯间战乱摩擦也是不断,以往没有也就罢了,现在能购置战马,自是会纷纷采购。 而南面几个诸侯有了战马置于军中,上至诸侯王,下至各镇节度使,便都各自有了底气,互相间的战事就会愈加剧烈,战事愈剧烈,损耗的战马亦会剧增,甚至在某种方面来讲,萧砚的出现,或是隐隐成为了南方战事加剧的推手。 因为这马行交易显然是一个在短时间内几乎不会饱和的买卖,所以歧国在陇右又已新置了两个马场,蓄养的马匹都是万计。而萧砚在城外置办的那么千余亩田地,能养几匹马?这不是平白引人非议嘛…… 但姬如雪已然解释道:“非是开设马场,好像是说要置办一个足球场,打算以后请朱温出城去看。” “足球,那是何物?”玄净天愕然。 但话是这么说,她其实已经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因为这两个字实在容易理解。 果然,姬如雪想了想,便道:“蹴鞠……和蹴鞠差不多,但萧砚偏要把那东西叫作足球,说是绝对能够吸引到朱温。丁昭浦前两日偷偷遣人告诉萧砚,说鬼王日夜进宫帮朱温修炼佛法,为的就是不让萧砚有机会能够在朱温面前露面,以渐渐减轻他的圣眷,故才会设出这一足球场来,不过虽像蹴鞠,但那铺设的场地似乎也要比蹴鞠场大得多。” 说罢,她便摇了摇头:“我也只去过一次,粗略的看过一眼,也不知其中内情到底会如何。” 妙成天二女恍然,进而不由沉默。 且说她们现下皆知萧砚的太子身份,也一心想请他去歧国,然则这位太子只想刨大梁的根,一心投于哄骗朱温的事情上,从安乐阁的一系列举措就不难看出,单论这种‘媚上’的东西,或没人能比得上萧砚。 鬼王想要隔绝萧砚入宫与朱温接近,若是换作旁人来讲,或许也就无法了,谁叫鬼王这厮怎么讲也是朱温那老货的义子,又是最得信重的那一个,加之近来呈上了那所谓能延年益寿的佛法,更是能够借机隔绝内外。 但偏偏萧砚就是要反其道而行,甚至干脆直接要把朱温请出来,或许还有更大的谋划也说不定,二女当然不由会胡乱猜测。 不过二女如何想不用多提,妙成天给姬如雪梳妆的速度却是一刻不缓,于少女的额上贴了花钿,衣衫是特地挑选过的,好让少女本就绰约的身材愈加显得优美。 于是片刻后,便是姬如雪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竟也一时被惊住。 妙成天遂笑道:“如何?” 玄净天则坐在一旁的矮几上,调笑道:“姐姐是想让雪儿今夜把萧郎迷死吧……” 姬如雪脸颊一红,却是不敢看铜镜里的自己了,避头过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妙成天遂没好气的瞪了一眼自家这个妹妹,而后牵起姬如雪的手笑道:“雪儿这妆容,又不单只是为了萧郎,今夜花灯甚美,晚些在汴河上还有烟花看,雪儿要不要一同去逛逛?” 姬如雪自无不可,所以三人也便没有多犹豫,遂唤上了好些姐妹,又遣人去备了一条船,俨然是要游河观景。 不过从西侧院中出去时,姬如雪一时心思不定,反倒是没有过多参与周遭姐妹们的谈笑,便注意到了一些其他的声音。 “段掌柜又发火了,说好的一起逛灯会,忙完后,竟是寻不到小北哥了……” “害,段掌柜这个师父当爹又当妈的,一个灯会有啥好计较的,小北哥自个去玩有甚大不了的?还能走丢了不成?” “你傻啊,汴京城中眼红咱家的有多少?小北哥跑了多少趟外卖,那张脸在哪都识得,若是一个不好……你当段掌柜为何要管这么严?” “嘶,小北哥倒也是顽劣了些……” “……” 姬如雪的听觉本就敏锐一些,此时便不禁注意到了那廊下的两个黑衫外卖员的嘀咕声,便稍稍蹙眉。 骆小北她是有印象的,便是去年把她认成是萧砚娘子的那个有意思的小少年,从河北回来后也知其因为年纪小、速度快,又是一个惹人喜欢的小孩童,一时风头无两,人称小北哥。 她还记得萧砚以前给段成天说过,让骆小北去送外卖,正好磨一磨性子,后面再请一个名师,也就是韩延徽、冯道这列的名士教导一番,不怕不成器。 没想到今日,就正好闻见其乖张的一面。 想到这,姬如雪便有心留意了下来,但马上又听见了玄净天在前面的唤声,遂也只是跟了上去。 …… “你就是,骆小北?” 戴着面具的少年郎蹲下去,手中持了一支烛灯,在只比他小上六七岁的骆小北身前晃了晃。 后者却是一脸警惕,目光朝着巷子外扫了扫,却只见两个高壮的武夫环胸靠墙守在那里,不得让外面的人注意这里。 而就在刚才,几个原本要与他一并闯荡灯会的同龄少年,恰从巷口过去,并没有发现他们景仰的小北哥正在这巷子里。 巷子外灯光璀璨,宛如白昼。 这巷子内,灯火皆无,唯一的亮色,似乎也只有眼前这不知底细的面具少年手中那支烛灯。 他便不吭声。 “伱不说我也知道。” 那少年郎却是淡淡一笑,道:“你师父,是不良人天速星段成天。” “你怎知道?”骆小北一时讶异,语气中却是难免的慌乱。 “因为我也是不良人。” 那少年郎复又发笑,掀开自己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来,眸子深邃:“我姓李,从藏兵谷而来。” 一时间,骆小北大脑宕机,似乎被藏兵谷这三个字震住。 但马上,他就狐疑道:“藏兵谷……是什么地方?” 那所谓姓李,但并无名字的俊秀少年,便当然是近十年苦心模仿李星云行为、语气、习惯的假李星云,也就是假李其人,这会当然是愣神皱眉:“你师父没告诉你藏兵谷?” 骆小北再次不吭声了。 “魁巳,你过来。”假李便向着巷口唤道。 巷口二人中,左边的一腕间有护臂的男子折步过来,从怀中取出一物,示于骆小北眼前。 后者定眼一看,却正见是一铜制巴掌大小的令牌,其上刻有血色的‘不良人’三字,而其间的纹路繁杂,竟是和不良旗上的纹路略有相似。 骆小北曾经偶然见过不良旗,印象很深刻。 而假李嘴角勾起,直接从那魁巳手中取过令牌,拿给骆小北看。 后者下意识看了眼这令牌的主人,却见那魁巳因为身形高大,大半张脸都掩在黑暗中,显露出来的下巴也仅仅能看出其不苟言笑而已。 他自语的嘀咕了一声,翻覆一看,正见这令牌后面,是有‘天魁’二字。 “如何?”假李问道。 “你们绑我做什么?”骆小北不答,竟是反问。 假李皱了皱眉,而后起身,摊开手:“哪里绑你?带你进这巷子,实在是有秘事相问。” 骆小北挠了挠后脑勺,一副少年憨态,而后也不起身,目光看向那假李的面容。 后者却是终于不耐,道:“接下来,我问你……” 然而,就在这出声之际,未起身的骆小北却是死死的一把攥住手中那令牌,而后猝然席地向着巷子深处一滚,足端发力,脚尖在左右墙面点了一点,竟是顷刻就跃出了这深巷。 假李先是一愣,进而骤然大怒。 他马上回头望去,却见魁巳仍然操手立在原处,而巷口那一人影却已不见。 须臾,只闻巷顶传来了几道碎瓦声,而后便有一道人影稳稳落地。 显然,这一次被抓回来的骆小北略有些错愕,亦有些狼狈。 “魁酉,你做的不错。”假李大喜,先是赞了一句那擒着骆小北后衣领的高壮汉子,而后持着那烛灯上前,一把捏住后者的脸,冷笑道:“你跑什么?” 骆小北则是极力于嘴中蓄了一口唾沫,继而狠狠啐出:“呸!骗谁呢?” 当然及时躲闪过去的假李一时错愕,而后脸色阴沉:“什么意思?” “真是不良人,不敢进安乐阁?”骆小北昂然不惧:“莫当我好骗!” “笑话。” 假李冷笑:“你可知你们安乐阁内有不良人叛逆?” 说罢,他不待骆小北错愕反驳,已是再度冷笑:“天立星阳叔子,携不良人机密叛逃,因与你师父段成天为旧友,故潜逃入安乐阁内,我们奉帅令缉拿此人,如何骗你?” 骆小北自然不信。 假李却已再次紧逼发问:“收留叛逆,你师父可是同党!你可知情?你师父可知情?你又可知不良人如何处置叛逆?” 一时而下,恰才十岁的骆小北就算再怎么不惧,闻及牵扯到师父,也自然慌乱。 “我携你于此,正是为了询问那阳叔子被藏在何处,你若是如实答上,或还可替你师父自证清白。”假李冷声过后,径直而走:“现在看来,却是不必了。” “我知道、我知道!” 骆小北眼见那天魁二人也冷漠的丢开他离去,心下当然惊慌不及,遂只是犹豫了一息,便马上出声。 “呵。” 假李背对着他,自是一声冷笑。 …… 玄冥教。 “孟婆竟未去宫中赴宴?” 且见两个高大的黑袍人影从衙门进去,却正见老妪模样的孟婆堂而皇之的坐在堂首处理文书。 闻及此言,孟婆自是摇头不止:“冥帝离京而去,这总舵自要有人坐镇,陛下既是宴请群臣,老身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倒是二位判官,为何去而又返呐?” 这两个所谓的黑袍人影,自然就是玄冥教中鼎鼎大名的水火判官了,从冥帝以下,这二人能够直接分权制衡孟婆,权力也极大,传闻中武功不俗,还从未有人见过二人合力的样子。 二人中,火判官自是沙声答道:“鬼王方才替陛下传旨,言中秋盛会,万民同乐,为防去岁汴京之事,特令我二人各自坐镇东西二城,谨防有宵小闹事。” 孟婆便略略颔首:“实是幸苦二位了。” 不提二人心下如何作想,面上当然也只是应付几句,遂自往地宫而去。 水火判官离去后,孟婆却是稍稍沉吟,招来一鬼卒。 “遣人去知会魁丑一声,今夜之事,迅速为之即可,让他不要陪那位把动静闹大太了……” “是。” 那人旋即而去,孟婆却是缓缓搁笔,犹豫片刻,佝偻着身子走到堂下,仰望着天空的明月,良久后,复才深深一叹。 (本章完) 第235章 剑(二) 中秋圆月下,升平楼上的花灯映亮了集英殿前的宫廷广场,阔约一百余步的广场两侧,朱栏彩槛,皆悬有花灯,璀璨无比。 汴京,作为帝王皇宫所在地,就是从朱温开始的,相较于长安的大明宫和洛阳的紫微宫,这座皇城都略显于逼仄、小气。 且由于是在汴京以前州城的基础上扩建的,这座皇城仅仅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就开始使用,所以殿宇不多,规制也不算大,作为一国君王的脸面、皇权的威严,殊无浩荡之气,反而甚有小家子气的感觉。 所以朱温近几月在志得意满后,便难免动了大兴土木的心思,决意仿洛阳紫微宫好好扩建一番皇宫,以彰显自己的文武之功,而这所谓的集英殿升平楼,也是半年前由鬼王撺掇朱温暂取渭河沿岸的巨木,乃至的废木所建起来的,亦是现下这皇宫里宴请群臣和外藩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地方。 不过到底是皇宫,就算再怎么粗制滥造、再怎么逼仄小气,该有的富丽堂皇还是不会少的,加上殿室又是新建,便难免有奢华之气。 萧砚入了宫城后,便立刻有一宦官来引他向里,旁边一些没有这番待遇的紫袍、红袍大员,间或被提携带来、或有实权差遣的些许绿袍官员,以及一些大员家眷,都纷纷侧目。 不过在闻及萧砚的身份后,又远远见到那一具有标志性的宽肩窄腰背影,遂也只是以为地位和圣眷使然,故也奇怪不起来便是。 “好教君侯知道,阿爷为了候您老人家,早就等候多时了。”那小宦官一边在前头作引,一边不忘为自家义父递上几句好话。 而平素待人较平和的萧砚,此时却自有一股威气,负手缓步走在后面,只是略略颔首而已,并不多言。 那小宦官见此,自是惴惴不安,反而不敢再出声了。 但远远看见丁昭浦从角落里迎过来,萧砚一面负手立在假山旁看着池水赏花,一面道:“丁公公这位假子,伶俐机警,今后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早已将腰稍稍弯下去的丁昭浦闻言一愣,而后自是一笑,赶紧道:“哪里、哪里,一介贱奴而已,能入君侯的眼已是大幸,岂敢当得人才二字……” 至于那小宦官,这会已然惊喜交加了,心下对萧砚的感激之情油然自生。 单只是萧砚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已胜过多少赏钱了,丁昭浦现下作为宫里的大宦官,名下假子颇多,其中互相间的勾心斗角又不计其数,向上使钱、向下使绊子都只是寻常事,真想出头全看丁昭浦一句话而已。 而勉强作为丁昭浦信重的几个假子之一,谁不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冠军侯就是他们这阿爷在宫外最大的靠山,能得靠山的靠山这么一句话,还怕不能出头? 丁昭浦自然明白萧砚这是在赏恩,便也当然愿意给这个面子,遂不吝给了那小宦官一些褒奖之言,最后才一挥手:“过去守着。” 那小宦官自是欣喜至极,忙不迭的绕过假山,旋即便去小径园外守候便是。 其走后,丁昭浦的态度便又恭敬了些,不掩巴结之感,进而左右看了看,然后才一撩拂尘,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来:“照君侯的意思,今日陛下服用仙丹时,奴婢悄悄取了一枚来,是最新鲜的……” “费心了。”萧砚缓缓颔首,取过那所谓的仙丹,竟是就将这唯一一枚径直用手指碾碎,而后轻轻闻了闻。 丁昭浦自有些惶然,朱温宝贵这玩意的很,每日都有专人计数,他可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偷了一枚出来,这一碾碎,可就没有第二枚了…… 然则,萧砚的脸上已经显出了然的淡笑来,而后掌心闪过流光,一缕缭绕的鬼气便腾出,径直将那仙丹的碎末摧毁成空气。 “果然是罂粟。” 他自语一声,而后道:“这所谓仙丹,是由何人炼的?在何处炼的?丹材从何处来?” “好教君侯知道,这仙丹,初是由鬼王呈上,之后陛下才令其将丹室搬到宫里来,却是两个传说中的天竺圣僧,专门在庆宁宫划有一座丹室,除非有腰牌,皆不得入,至于丹材……” 丁昭浦想了想,摇头道:“奴婢并未亲眼见到过转运丹材的过程,不过听说还是由鬼王花费数月派人从西域取回定量,据传有好些丹材十年一熟,许就是君侯您说的这‘罂粟’……” “什么十年一熟。”萧砚自是失笑,却并不多言,而后道:“什么天竺妖僧,也会炼丹?我中国佛家不可?道统无人?” 丁昭浦讪笑道:“亦也是鬼王,他借昔年天师府张玄陵不肯臣服一事,建议让陛下对道统斩草除根……”‘ 萧砚一时玩笑话,自然不会计较,进而摆了摆手:“过段时日,我会引一老道入京,你想想有没有法子让他有机会见到陛下。” “交给奴婢来办。” 丁昭浦恭敬折身,并不多问,他知晓萧砚在这個节骨眼敢引道士入京必然会有他自己的把握,且不用多想,肯定最后也是冲着鬼王去的,他既然早早就上了萧砚的贼船,时至今日,已然没有了下船的机会,便当然只管称是而已。 见事情说完,他才复又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来。 “君侯所需之物,奴婢已然备好,待会君侯若是想离宫,出示此物即可。” 萧砚自然接过那一金吾卫的令牌,打量了下,收进怀中。 “还有一事。”丁昭浦低声道:“今夜入宴的名册中,确实没有冥帝……奴婢仔细打探过,冥帝并未在闭关,而是在月初上报陛下,说为了擒一玄冥教死敌,已然亲自往灵州而去……” “灵州、死敌?”萧砚稍稍蹙眉,略一思量,便已了然,而后负手拧眉不语。 见似乎并无他事,丁昭浦在等待片刻后,才建议道:“君侯,要不奴婢引你去宴上?” “不用,你我不易走的过近。” 萧砚沉吟道:“眼下鬼王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难免会有些耳目盯我,日后,就遣你方才那位假子行事即可,除非必要,你可以不动。” 丁昭浦了然,心知萧砚这是替他着想,若是鬼王寻了把柄发难,萧砚作为实权大将,除非天大的祸事,都能自保一二,而他这个宦官可就不一样了,轻易就能被弄死。 遂萧砚此举,也是为了防范事情会直接牵连到丁昭浦身上来,实在不行,也可拿方才那小宦官顶缸。 丁昭浦自无不可,心下略动,便立即唤进来那小宦官,为萧砚好好引荐了一番。 那唤作田二的小宦官埋头趴在地上,余光瞥见一脸淡然的萧砚略略颔首,心下已经是暴喜,哪里不知自己的富贵已经落到头上了…… 事毕,自然是由田二引着萧砚去升平楼,但恰入一座负责净手、更衣的偏室后,身后却也立即跟了一人进来。 隔着屏风,萧砚能很明显的辨出后者身材不高,是一个女子。 而后,便有刻意压低的唤声响起:“冠军侯萧砚?在里面吗?” 萧砚掀帘出去,只见一个宫娥正站在那,眼睛左右乱瞟,脸上有些紧张兮兮的神色。 “我是。” 实则,那宫娥在见到萧砚的脸后,就已经松了一口气,而后小心的上前,低声道:“君侯,奴婢想给你传句话……” 萧砚略略蹙眉,却并不移步,只是淡色:“你背后的主子是谁?” 那宫娥紧张莫名反倒是急得慌,声音压得更低:“郢王妃……” 萧砚反而拧眉愈盛。 张贞娘? 见他沉思不语,那宫娥也一时失措,便只好低声道:“陛下正在服丹修炼,郢王妃请君侯一见……” 这是多么奇葩的一句话。 陛下在服丹,然后王妃才能请他去一见……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妃请他去一见呢?朱温办的这破事,若真有魄力,学一学唐玄宗又如何?天下人皆知的事情,却偏偏还要装模作样的藏着掖着,对外只穿是张贞娘在代冥帝尽孝,难不成是喜欢这种禁忌感? 实在是奇葩。 不过念在是朱温,也就不奇怪了,这厮不止是儿媳,也喜欢强迫臣子的老婆……加上又处于唐末这个时间段,比起那等喜欢吃人的事来说,这种事反倒显得无关轻重了,唯只是有失名声、伦理纲常而已。朱温又不在乎。 萧砚只觉脑仁疼,当即直接折身而走,同时漠声道:“自行离去,我可当此事未发生过。” 眼见他高大的背影毫无迟疑的而去,那宫娥显然是急了,忙道:“君侯莫忘了去岁河北换将一事?” 萧砚一顿,当时他设法安排让张贞娘在朱温那里吹耳旁风,将沧州的杨师厚换成了朱汉宾,确实是有其事,甚至还给了其一个胭脂评名额。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真算一个把柄。 他想了想,便不由失笑了。 张贞娘其人,不说人品如何,起码在朱温那里还是能说上几句话,正好可以让她安排一件事。 想到这里,他便只是沉默伸手而已,显然是让那宫娥引路。 后者大喜,急忙小心翼翼的走在前面,将萧砚向宫苑深处引去,。 说是深处,其实也不妥当,大体还是在这集英殿范围内,不过向里去道路就繁杂了些,似乎还在修建中,明显能看出来是一个大湖,颇有昔年明皇钦点的曲江宴之景,再结合这所谓的‘集英’二字,当可明白朱温是打算将这座殿宇今后用来庆祝新进士及第的场所。 不过不论如何,总归是到了一座还未建好的阙楼中。 萧砚坦坦荡荡,并不害怕自己会被人撞见,他有把握在别人发现前直接拧断这宫娥的脖子,而后再从容而去,甚至不会让人有机会发现他的身影。 且显而易见的是,张贞娘也不想让别人撞见。 “……” 隔着一道门,他就已然看见其中的一道妖娆的人影了,遂径直停步,并不进去。 那宫娥有些吃惊,但并不敢强行忤逆这位年轻的冠军侯,更何况方才就已说了一番强迫之语,到现在心下都是惴惴不安。 她自去禀报不提,片刻后,张贞娘便由一个宫娥提着拖地长裳,故作优雅的走出来,提着一盏宫灯,仔细看了看脸色淡然的萧砚,遂只是哼了一声。 “冠军侯这是恼了?” “不知郢王妃邀本将来此,是为何事?”萧砚脸色淡淡,注意力却已然将四面扫过,确保这阙楼左近没有第三者后,方才开口。 见他这般样子,张贞娘反而自己恼了,故作的优雅姿态亦散了去,冷面道:“没有事,就不能邀冠军侯来了?” “若无旁事,那本将就先告辞了。” “慢着!” 萧砚径直转身,却直接听到一道叱声,便停下了脚步, 旁边的两个宫娥,此时唯有惴惴。 “过来,有事与你说。”张贞娘忍了一忍,看着萧砚那惹动全城小娘子为之倾慕的身姿,终究是不舍,而后抬手一招,让自己的万种风情尽数展现。 萧砚看了看左右的两个宫娥。 张贞娘一喜,挥手让二人退去,自己反而上前走了几步。 “伱回京数日,我多次邀你不来也就罢了,逼得我不得不今日行险,你倒不愿了?难不成是忘了昔日交情了,倒是难为你那安乐阁给我送了一整年的菜肴饮品,亦难为你评了那胭脂评,是吧?” 她近前了些,却是忍不住抱怨,倒显得自己和萧砚的关系很亲近似的。 确也是如此,萧砚之前为了在朱温那里有更多的眼线和话语权,确确实实屈身为此人卖了好一阵子的好,加上又有安乐阁时常给她献新菜系品尝,在先入为主的念头下,难免会自认二者的关系亲近。 萧砚不动神色,只是道:“王妃言重,胭脂评所评,俱是萧某真心所言,回京不受邀,却是萧某自知身份,不敢冒冥帝……” “他?怕他作甚?”张贞娘吟吟一笑,竟是越凑越近:“朱友珪十日前就离京了,以前王府本就只有我,现在更不需要惧他人了。” “离京?” “去灵州了,说是去寻什么尸祖……”张贞娘明明有怨气,这会却反而是有问必答,不知道为何,她就觉得和萧砚对话让人分外愉悦。 “尸祖……”萧砚自是点头。 张贞娘见他长得确实英俊,不负自己日夜所思,便心情大悦,带了些上位者口吻:“说来,我这一年替你那般照拂安乐阁,你就这般报答的,一句惧朱友珪就能打发的了?” “自是不会。” 萧砚自然而然答道:“我在城外置办了一庄园,同样打算设一产业,王妃或能喜欢……” 城外的东西,有甚好的? 张贞娘下意识想说出这句话,但临到嘴边,却是改口:“为我做的?” “自然。”萧砚面不改色。 “什么产业?” “王妃见过就知。” 张贞娘见他不似作假,当即欣喜,但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一宫娥却是匆匆走了过来。 “王妃,陛下他提前服完仙丹……” 一语既下,张贞娘自然慌乱,但抬眸去看萧砚,却观后者仍然只是淡定,便不禁心下更生喜欢。 “我得走了,待会宴后我再遣人来寻你。” “不妥。”萧砚婉拒道:“王妃千金之身,岂能与萧某这等粗人过多接触,且要会见,也该是萧某来拜访王妃才是,不敢劳王妃费心。” “若不费心,你岂能来?”张贞娘不由抱怨,却是知道该走了,而后踌躇了下,竟是先让那宫娥先去,道:“你能不能抱一下我?” 萧砚一怔,低头看了看张贞娘那充满期待的眼神,遂只是点头,而后轻轻环臂。 后者却已自己靠了上来,闭上了眼睛,深深嗅着萧砚身上的气息,难掩激动道:“能不能,叫我一声贞娘?” 萧砚自然满足。 而后,张贞娘此行的目的似乎已经超额完成,在叮嘱萧砚一定要来寻她后,匆匆而去。 萧砚蹙了蹙眉,并未将这件事放在眼里。 他尤自上心的是,冥帝为何会知道降臣所在。 (本章完) 第236章 剑(三) 萧砚重新回到升平楼的时候,依然还是去更衣室净手,同时将姬如雪给他缝的香囊挂上,以遮掩自己身上张贞娘的胭脂气。 若非仅有一件官袍,其实换衣服是最稳妥的,不过料想也不会有人特意来闻他身上的味道,遂如此就可。 张贞娘寻他什么目的,他确实已经看出来了。 这女人,想吃了他,甚至完全不加掩饰,已然似要将萧砚当作面首来培养。 虽不知她哪里来的底气,也可能自持美貌,或是自觉在朱温那里得到的一点权势足以让萧砚为此情愿,甚至干脆就是没长脑子,真以为萧砚仰慕她…… 当然,还有一层目的,或可能就是冥帝遣她来的,于私心中杂了冥帝的任务,那才是又能睡萧砚、又能完成那小侏儒的指示,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不过,若能利用到她,萧砚倒也愿意上这个美人计的当。 他从来都不介意与某个女人欢好,甚至也不觉得自己这具身体有多么高贵,但不会为了上床而上床。这不是说他有多么洁身自好,因为上床这种事于他而言,一直都是为了达成目的而进行的手段,却从来都不是目的本身。 只要能达成目的,这种事情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有一个前提的是,就算是为了达成目的,他也不会只成为面首那等可以随意弃置的东西,而是要让对方就算明明知道他是为了权势才上床的,也偏偏只能心甘情愿,甚至为之欢喜。 有时候,欲擒故纵这四个字,很讲究对象。譬如萧砚自己本身,长相俊朗是一回事,年少成名亦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如能得到他,便平添了一种女人才懂的虚荣心。 若是让全城女子都仰慕的冠军侯成为了自己的裙下臣,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足以让人愉悦的事情,故就算萧砚持重不肯轻易就范,张贞娘也只会是认为她在一步步攻略这個冠军侯,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那一名为欲擒故纵的陷阱之内。 甚至就算意识到了又能如何? 得不到的东西,于人的潜意识中,本来就一定是最好的。 …… 萧砚净手入殿,在角落里的田二方才松了一口气,他并不知萧砚方才去见了谁,甚至又偷偷溜出去寻了一圈,在未见到萧砚后,差点以为是自己没引好路,而今看见萧砚那淡然的样子,才终于放下心来。 不过也不容他再上前去问候,殿中就突然一静,而后便有太监高声通报。 “陛下至……” “宴始。” 萧砚垂眸落座,手中摩挲着丁昭浦给他的那枚金吾卫令,只是独自思忖而已。 —————— 龙津桥。 汴河沿岸,早就是花团锦簇,游人高声欢乐,间杂着小娘子的嬉笑声,甚是热闹,这是一种迥异于皇城内的朴素欢庆,没有那么多的礼仪规矩,在今夜之中,人人都只需欢渡佳节罢了。 “萧宅有没有布置花灯?” 游船还未至,妙成天和姬如雪一行人便在岸侧的灯市里赏花灯,猜灯谜。不过她们一行人皆是美人,就算佩了面纱也难掩美色,故并不扎堆进人群,只在最外侧流连。 “萧砚没让。”姬如雪手持着一个灯谜,一面思索着,一面道:“说是今后还需收拾,宅中都没人,便不用耗费心思。宅子里的人都给假了三日,我也被他唤着来寻你们来了……” 似乎是已有所料,妙成天和玄净天反倒不怎么惊讶,故只是捂嘴直笑而已,然后猜了几个灯谜,便拿着些许灯谜的赠品,朝着终于缓缓驶来靠在岸边的大船走过去。 姬如雪走在后面,手中同样拿了一个赠品,无非是一个染了颜料的小石头,五彩斑斓的,倒是小巧好看。 但临行了,她却又看见不远处一个花灯的赠品正是一平安符,遂一时犹豫。 其实她也知道这种小商铺上的所谓平安符理当庇佑不到什么平安,但正好看见了,却是也想去得了过来。 万一有点用呢? 她回过头,看见大船应该还要等片刻,因为泊在河面上的各式舟船也不少,可不能随着心思横冲直撞。 “你们先去。”她便向同行的两个小姐妹说了一声,独自过去,打算去猜那灯谜。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余光下意识掠过那边长街,便正好看见两个高大的武夫护着两个少年随着人流向前涌动。 其实说两个少年也并不对,一少年郎戴了面具,看不出具体面容,而另一个略矮的小少年亦也戴了面具,但明显看得出其实不过就是一个半大孩童而已。 且与之同时,一武夫手中持了一宽大的袍服,便掩在了那略矮的小少年身上,而后就彻底遮去了身形。 而人流涌动,这一眼过后,那个略矮一些的少年或是孩童便已看不见踪迹,唯只能看见两个高大武夫的背影,缓缓朝着大相国寺亦或者安乐阁的方向过去。 姬如雪略略蹙眉,她总觉得方才那半大孩童的身影有些眼熟,好像和安乐阁中的某个人相似。 至于安乐阁中能和这个年龄、身形对上的,似乎只有不久前才听闻独自去逛灯会的骆小北了…… 但显而易见的是,那戴着面具的少年,以及那两个高大的武夫,明显没有什么印象,起码姬如雪想不起来。 总不能说,骆小北在汴京结识了两个大汉和一个莫名要戴着面具遮掩的少年作朋友吧? 且又何必要给骆小北戴面具、穿袍服? 一念至此,姬如雪已经颇觉不对,直到身旁那店铺老板好言出声。 “小娘子,这灯谜若是猜不中,这花灯和礼物十钱就能带走,您看……” “花灯不要了。”姬如雪拍下铜钱,领了那平安符就走。 她虽唯恐丢了方才那行人的踪迹,但还是秉着不让妙成天她们担心的原因,去寻了一个还未登船的幻音坊小姐妹言语了两句,便匆匆揣着那平安符汇入人流当中。 …… 安乐阁,主楼大门。 “二位,实在不好意思,咱们阁内的位子都已经订满了。” 一伙计伸手好言拦住了想直入店内的二人,笑着指着远处热闹的相扑场:“两位若是想等,可以去那边看看……” “我们有位子。” 假李不待他说完,已从怀中取出一封烫金红面的硬木名册来,淡定的打断道:“月初三,就已经订下了。” 那伙计一眼就辨出了假李手中的名册真假,便自然笑着接过:“来人,引这二位贵客去乙字七号房,让后厨按名册备菜。” 说罢,他便伸手向里,对着明显是主人的假李笑道:“欢迎二位光临安乐阁。好教贵客知道,这名册,我们是需回收的,若是想要留作纪念,房间里备有样品,可自取……” “理解。”假李颔首点头,而后略一顿步,似乎在等待什么 那伙计自然不催促,这主楼大门足足有三个开口,宽敞无比,几乎不用担心会有人堵塞道路,更不会对眼前这一戴着面具的奇怪客人有什么疑惑。 汴京城的无数达官显贵热衷于安乐阁,不仅仅是其内的花样如何如何,单只是其中的服务态度、流程,就颇有如沐春风之感,与旁的酒肆里那些伙计一味的卑躬屈膝不一样,安乐阁的服务,虽然没有那么恭敬,但极为专业化,只有这种地方,才能匹配他们显贵的身份。 远远看见后面有一背着穿宽大袍服孩童的高大武夫过来,假李便指了指他们。 “那两人也是我们一行的。” 说罢,他便不再等待,直入而去。 而显而易见的是,后来的那武夫背着似乎已经熟睡的孩童过来后,伙计也没有多辨,只是径直引他们向里便罢。 “据天佑星情报,那天暗星萧砚今夜会入宫赴宴,没了此人,阻力自会大大减少。” 假李一面左右顾盼,欣赏着安乐阁内不曾看见过的盛景,一面低声做语:“寻得阳叔子下落,我需要和他接触吗?” “不用。”跟在他身旁的魁巳(si)言简意赅。 假李面具后的眉头皱起,复又发问:“魁丑他们在何处?” “不知。”魁巳道。 假李暗恼,便不再作问。 从长生殿一路过来,这些所谓的‘天魁’一众,固然确实是一直在随他行动,但也仅仅是跟着而已了,对于假李的一切指示,天魁一众大多都是直接无视,只有在触及假李本人,他们才会如实听假李的命令。 而这一行的所有行动,显然是早就定好的,至于负责调遣的幕后人,则就是那个不怎么露面的魁丑,其人一入汴京,只留一句在暗中保护殿下的言语,就领着其余人没了踪影。 这一切种种,如何不让打算一展身手的假李暗恼?他本以为袁天罡真的是打算让他崭露头角了,但没想到依然还是有种种限制,虽然他并不知这些事情是不是魁丑自己的心思。 不过他亦明白,自己现在并没有让天魁一众心服口服听命的实力,故一路也只是忍气吞声而已。 却没想到直到现在,自己明明已经轻而易举骗了骆小北来寻阳叔子,他们居还不告诉自己所有安排? 镜心魔那厮,当时分明就是在骗人…… 想到这,假李一声冷笑,道:“既然魁丑不在,那么你和魁酉待会就听我的指示,若如不然,这任务保不准会生什么意外才是。” 魁巳依然沉默,并不答话。 假李也懒得多言,他这些时日已经想明白了,这行人就算再怎么不听调遣,所有任务中也必定有保护自己安全的指示,便索性在关键时候有恃无恐起来。 而四人先后入了那所谓的乙字七号房后,魁巳先是对着假李等人竖起了手指,示意他们不要轻易出声,而后才小心查看了这布置典雅的房间四面。 “无误。” “我问你,阳叔子被你师父藏在哪里?”假李看向骆小北。 后者恰才不情不愿的取下那面具,闻言只是思索道:“没有藏,但师父好像只允许他在东侧院中活动。” 很明显,他还只当是段成天收留了阳叔子。 魁巳便道:“既能够行动自如,暗中应是有人监视。” 假李一愣,显然是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关系。 而此时,魁巳却已经看向了他,假李便略略皱眉,知晓对方是在询问自己有什么安排,毕竟方才他才说了,让他们二人听他指示。 他也不犹豫,直接道:“你先和骆小北去寻到阳叔子所在,若是引出暗中的人手,我和魁酉负责接应你们。” 魁巳点了点头,似乎也不打算反驳。 而假李也复又看向骆小北:“此行若是顺利,你师父便摘除了叛逆同党的嫌疑,我们也能在大帅那里为伱请功,你当还不是不良人吧?” 听到此处,后者一愣,“不是。” “你且记着,只要大帅首肯,你师父天速星的名号,今后就能是你的,正如天暗星萧砚一般,可明白?” “你们为什么不提前通知天暗星?”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难道你们那天暗星知晓你师父藏了阳叔子?” “我不知……” “那还问什么,速去。”假李虽然不耐,但终究是压住了火气。 而后,魁巳便跟着骆小北在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出了房间。 …… “公羊前辈,对面行动了。” 磨刀声停下,公羊左举起自己的那柄已然寒光森森的唐刀,老眼微眯,笑了一声:“放他们进去,记着校尉说的话,别演的太假,免得钓不出后面的大鱼。” 在他身后,几个兖州不良人自是抱拳,大步而去。 放下唐刀,公羊左剔着牙,背过身去,便迎上了在角落里游义恼怒的目光。 而让人始料不及的便是,后者却是全身被绑着的,且似乎亦被锁住了穴位,唯只能瞪眼而已。 “老游,你莫怪老头子我。” 公羊左咧嘴一笑,浑然不顾游义的眼神,缓缓擦着刀:“对大帅的忠心,我不比你轻多少,但校尉对我有救命之恩,尚有两个人情,还一个没报。时至今日,他信得过我,我便是不得不报的。” 游义涨红了脸,似乎想说什么,却是不能出声。 公羊左则收刀入鞘,沉默了片刻,方才嘿的一笑,继而折断手中的牙签。 “校尉也苦啊,先帝认的太子,居还要被自家人视作眼中钉,何其怪哉?我固然是不理什么李唐皇室的,可摸着良心讲,大帅这件事做的不地道。 就因为校尉是太子,反倒不能容下了?这算个什么事,有能力的太子,反倒是错的了?” 说到最后,他已然起身,从墙上取下了自己那面褪漆的面甲,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会骂我,但我活了五十九年,五十年都在尊奉大帅,也不敢不奉。今天,只想遵从我自个的心意活一遭。 你不用说什么校尉利用我,就算是利用我也好,算计我也罢,又算个什么事?当日他能以耶律阿保机那条命换我这一老头子的贱命,我就能以这条贱命,扶他去做那天下事,如此而已。” 说罢,他想了想,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只是一笑,昂然出了房门。 “我公羊左行事,只图一个坦荡、快哉!” (本章完) 第237章 剑(四) “就在里面。” 骆小北趴在飞檐边上,用手指着下面的院落。 魁巳凝目一扫,便将外仪门向里的大致布局看了个七七八八,同时留心记住了几个最有可能埋伏人手的角落,而后一言不发,只是在骆小北复又回头来问的同时,突然探指锁住后者的穴位。 一时之下,骆小北自然惊住,慌乱不及不提,目光中尽是愕然失错的神色。 魁巳并不理他,或者并没有理他的必要,只是自顾自的从颈口扯出一条面巾来,遮住了半张面容。 而后,他便纵跃腾空,从这屋檐间飞身落下,至于被定住穴位不得动弹的骆小北,当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人身如飞鹤,脚尖在下方那东侧院的墙顶借力一踩,竟是直剌剌的就落进了院落之中。 骆小北心下如何慌急不提,魁巳落入院中后,几乎不看他处,径直就朝对面一间亮灯的厢房中走去。 “汝是何人。” 便就是同时,风中传来了一个冷冷的询问声。 魁巳脚步不辍,亦不回头,袖中落出一枚飞刺,便朝着右后侧单臂一振,那飞刺就已猝然找去。 而下一刻,那边自然而然的就传来了刀刃隔挡的金属撞击声。 亦是同时,魁巳猛然提速,进而忽一抖手,于腕间的护臂竟霎时显出两个袖箭来,而后一刻不辍,左右同时连射数支形如银针的铁箭而出。 几支八寸长的铁箭猝然射出,化作数抹急影,穿破空气,直击两個已然闪出的兖州不良人。 几支铁箭被隔开不提,这院落周遭同时暴出脚步声来,进而出刀声一片,俨然是呈合围之势四面迎来。 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魁巳那臂上的袖箭筒中,最后一支铁箭上竟皆连有钢丝,于这引出四面暗手的同时,脚下一转,竟是猛地顿住身形,而后双手攥住两根钢丝,两支已然悬在丈远之处的铁箭随手而动,横击交错,屡屡寒光在空中交织出一片可怕密网。 四面十余撞出的不良人中就算尚有所备,此时在迎尽魁巳丈远之际,却仅有几人能够及时招架,有人却已被那森森铁箭当场创伤,吃痛后避。 然则,这突然之击就算再怎么犀利,也不过逞一时之凶而已。 下一刻,这些不良人一左一右,共分两拨,持鞘仗刀,已然在乍然间默契的结为阵势,一个个只似不住扑掠的鹰隼般接连围上去,一柄柄唐刀的连绵刀势如浪,一浪盖过一浪,在不断缩减魁巳周遭空地的同时,亦骇然劈断魁巳右手袖箭上的钢丝。 十余人配合默契,单个拎出来或不是魁巳的对手,但恰一结阵,所有人的刀锋所指,便如摧枯拉朽,无物可挡。 局势陡然急转,或者说,局势本来一开始就没有往魁巳倾斜,在空间被极速压缩的同时,他自然不由受创。 但就算如此,他仍然并不慌乱,当一侧防势骤断,便立刻及时收回左手的袖箭,进而手持那铁箭连刺连挑,竟尚能自保。且在防守之间,干脆径直挥臂隔挡刀。 两铁相击之声杂着片片火星爆起,周遭不良人定眼一看,才恍觉魁巳腕间的那护臂竟强韧如斯,唐刀重力劈斩而下,却只能留下一道白印。 顷刻,魁巳目光镇定,捏着唯一一枚袖箭对着一不良人斜飞掷出,便一击阻滞了一撞来的不良人,进而拼着后背吃了一刀的剧痛,一直未动的双脚猝然发力,一臂隔开正前方不良人的刀势,而后重拳一击正中后者腰腹。 后者身形当即不稳,他却仍然攻势不辍,复又提步,魁梧的身形侧转,骇然贴近后者,肩肘齐齐发力,重重一靠。 “噗。” 那被突然贴脸的不良人几乎全身气息尽乱,双腿亦完全脱力,整个人被这一靠直直撞飞数米,嘴角也不受控的淌出血来。 而魁巳虽然单纯的凭强横肉身撞出合围,但攻势已颓,只能在折身防守之际,狼狈的急退而已。 直到此时,那一亮灯的厢房,才终于拉开房门,一肃面中年人一脸慎重的走了出来。 至于交战双方,却都无人将注意力放在身上,唯独魁巳见终于拖延到了此时,便双拳带出,以两手护臂撞开几柄唐刀,狼狈暴退,好险拉开了半丈距离。 院中所有的兖州不良人早就得了命令,这会便攻势暂缓,而后作势要分人去拦从厢房内踱步而出的阳叔子。 便在同时,所有人却都齐齐回头,看向魁巳方才落下的那屋檐处。 当此之时,那里已经突然立有一个与魁巳同样装扮的人,其人一言不发,但却在这所有人都被吸引来注意力的时突然纵跃凌空,双腿一屈,身形就已离了那屋檐顶。 而此人,便当然是作为后手而出的魁酉了。 他纵身一跃,身形却轻如飞鸟,提纵借力之间飞甩出数枚暗器,逼退几个同样凌空来拦的不良人后,却是并不去接应魁巳,反而复又在地面飞掠而起,再落下时,竟已近身阳叔子。 至于本该去遮护阳叔子的几个不良人,不知是不是有意或单纯只是反应不及,居然没有拦住魁酉。 而阳叔子见其来提自己,竟并不就范,神色不变,掩在身后的手却已做掌拍出。 然则,魁酉却已先冷声而出。 “剑庐被焚,青城山已破,李星云不知其踪,时至今日,天立星还不迷途知返么!” 乍然之间,阳叔子当即怔住,出去的一掌亦也顿在空中,却是在一瞬间全无掌势。 而魁酉自不多言,脚下一转,并肩挡在阳叔子身前,袖中暗器再甩,犹如密雨而出,一时逼得几个不良人再退而避。 “走。” 今夜目的已成,彼处被避在角落的魁巳沉喝一声,却是不敢久战,当即从怀中摸出一支信筒,毫不迟疑的举天一放。 一抹红色光亮冲天而起,而这一抹本该显眼亮色在今夜烟火处处的汴京城,却是极为普通,眨眼而逝,便无残存。 院中不良人自然警惕,却又似乎在魁巳和魁酉身后的阳叔子两方上犹豫,迟迟没有行动。 但就算如此,他们依然有人数之利,除却那被魁巳一靠几乎撞废的不良人外,剩下之人中,仍然能够将魁巳二人留下,这也是魁巳毫不犹豫立刻放信号出去的原因所在。 所以自然而然的,在场能够打破这个僵持的人,便只有阳叔子而已。 “天立星。” 魁酉虚掩着眸子,从长靴间取出一尺长的短刃,面无表情道:“你还在犹豫什么,随我们杀出去。” 至于阳叔子,此时却仍然默不作声而已。 魁酉却已知道他会如何选择,立即持刃掠出,直逼几个拦在前方的不良人,似乎要给阳叔子开路一般。 且彼处的魁巳,亦是同时负伤暴起,俨然是一副不管如何都要带走阳叔子的架势。 院中的二度交战,猝然而起。 …… “前辈,咱们不动手吗?” 与东侧院仅一条短廊,一排庑房相隔的西侧院内,数十都已戴上面甲的兖州不良人按刀而立,俨然已是蓄势待发之状。 被问及的公羊左只是好整以暇的坐在廊下的围栏上,眯着眼敲着膝上的刀鞘,只是摇头。 “再等等。” 那询问的兖州不良人虽然焦急一舵的同僚在隔壁厮杀,闻及此言,却也只是按刀相待而已。 而等待的时间并不长,随着那一道亮色冲天而起,亦或者是那东侧院内的二次交战恰才开始片刻,从高处俯瞰往下,就能看见相邻安乐阁的坐近建筑间,于密集的飞檐屋瓦之上,便不难发现正有十余道,乃至二十余道腾挪纵跃、闪现奔走的身影宛若鬼魅般赶赴信号发出的东侧院所在。 这些人,俱是佩了兵刃的。 不过在这些人现身的同时同刻,于安乐阁最高的阁楼顶,一不良人举灯为号,执小旗一指。 “哈哈,大鱼来了!” 公羊左狠狠的起身,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且去看看,大帅遣来的是什么高手。” “得令!” …… 自然而然的,那一几乎没有遮掩的灯号立刻被屋檐间不断疾走的一行人看见,为首之人便突然抬手。 一行人陡然止步。 旁边,有戴了面巾的人转头望来,沉声道:“魁丑,恐有埋伏……” 而那所谓的魁丑,也理当是这一行人的统领其人,这会却只是略一沉吟,便复又向前一指。 “后队于此接应,前队任务不变,今夜只有擒出阳叔子,方能不误帅令。” “飞索。” 随着他一声令下,十余道手持着漆黑箱子的人影疾步向前,而后在一道金铁争鸣的扣击声下,数道铁索飞窜而出,好似一条条铁蟒,笔直扎向了对面隔了十数丈之远的安乐阁。 飞索横空,似乎便有一道平路显现,魁丑当仁不让,飞掠而起,足踏铁索,顷刻便毫不遮掩的掠入安乐阁内。 其后的十余人无需吩咐,皆是紧跟上去,继而在落入安乐阁的一瞬,便默契的分成三个小队,呈几面援入尚在交战的东侧院内。 而几乎是在他们落地的一瞬,杀机陡起。 暗影之中,乍见寒光闪烁,无数道身影从四面蹿出,提刀在手,冷寒之气盈满全院,晃得人毛发悚然。 且不止于此,在这其后,分明还有数十道人影沿着魁丑等人来时的铁索,向着那所谓的后队袭出。 刹那,风中尽是刀锋颤鸣之声,但除此之外,竟是一道人声也无。 双方心知肚明的事,不必多提。 天魁一众奉帅令而来,又兼有不良人的身份,当然不需掩饰,而公羊左以下,亦也不掩饰知道他们一行人是自己同僚的事实。 所有人都明白,大帅是大帅,萧砚是萧砚,两方而今交手,不过只是真正割裂的开始罢了! 至于谁对谁错,这个糊涂账,或也只能个人判断而已。 若按不良人宗旨而言,无条件尊奉袁天罡的帅令,本就是刻入骨子里的信条,所以天魁一众师出有名、堂堂正正。 但萧砚其下的不良人,似如兖州分舵、洛阳分舵,却亦有一股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心气,这个心气或是怨气、或是傲气,或是两者皆有,便是不一而足了。 他们只知道,是谁,领着他们出曹州、入汴京、闹洛阳。 他们只知道,是谁,重复不良人荣光,镇河北、驱杂胡、御蕃部。 他们只知道,是谁,给了他们一个堂堂正正的遥望,重塑大唐、再复盛世的野望。 他们只知道,是谁,给了他们这股不输于人、可敢以区区两舵不良人、会一会天下群雄的英雄气! 如若如此,又有何惧焉? 第一代不良人能为的,他们可为。 当代不良人不能为的,他们亦可为。 如此,不负萧砚,也不负己心而已。 …… 故在本就互相了然的情况下,虽然明知对方理当都是自己的同僚,但这一所谓的‘叛逆’与‘正统’的交手,便从一开始就处处充满了杀机。 这与正楼相隔的后侧行院内,到处都在拼杀,不消半盏茶就已有数道重伤倒地之人,鲜血四溅,俨然是一副同袍相残的惨烈景象。 公羊左一手仗刀,几缕美须在风中摇晃,却是脚步飞快,目光只是死死追着那欲要带着众人杀出的魁丑本人而去。 后者虽然看似貌不惊人,一身实力却是可以冠压当场,起初也不过只是受了埋伏被压制,当下之时,却是在不断游走替自己的同伴解围,而一应所为,明显是要带着阳叔子极其自己麾下一众天魁尽可能的全部脱离这安乐阁的杀阵之中。 至于阳叔子本人,似乎心有所思,反正是一直不肯动手便是,但就算如此,也只是尽可能的循着出路向外脱离。 阳叔子不提,公羊左的目标自然而然的就是魁丑,两人都持唐刀,狠狠相撞于一起,周遭刀光交错,如飞虹掣电,一晃而过,就是十数招交手互相使出。 两个凌驾于中天位之上的高手对招,旁人自然难以掺和,且公羊左的内力似乎还隐隐不如魁丑一些,反倒愈显得二人的交手阵势极其凶悍,不易受人干扰。 不过公羊左到底是积年老人,手中唐刀如臂使指,就算内力不及魁丑,一手杀招也足以喂饱后者,反倒是能压制住魁丑不得脱身。 可这时,突有香风袭面,数道出掌声响起,先是数人倒地,而后公羊左便觉眼前一花,一只白皙的手掌就已悄无声息的迎面而来。 他自是暴退躲闪,同时还不忘一把扯过身侧的两个不良人,皆是闪退不及。 出手的,居然是一紫裳女子,面戴紫纱,此时飘然落地,唯只是冷冷扫着众人而已。 她甫一出现,便一击创伤数个兖州不良人,更是一掌逼退公羊左,实力已经不用多提。 “魁丑,速行。” 她头也不回,只是冷面而立,俨然是来替天魁一众解围的。 魁丑并不多言,颇为忌惮的看了一眼公羊左,复又扫过乱战的院落,执着阳叔子的肩膀便掠空而走。 公羊左冷哼一声,并未与眼前这神秘女子过多纠缠,左右自有不良人去迎战,而他本人则马不停蹄的领着几个兖州不良人追上去。 然则,魁丑恰才掠出,却是突然又暴退回来。 便是公羊左乃至那紫裳女子,见此都不禁错愕,余下等众,更是自然而然的纷纷侧目。 而同时,一道轻笑声,便随之响起。 “料想诸位远道而来,今夜,是萧某招待不周了。” (本章完) 第238章 剑(完) “不过诸位既是远道而来,诸番辛苦,便在此留下,可好?” 这道轻笑声于夜风中自然而然的传至每个人的耳中,便引得众人皆是闻声去看。 但见魁丑本该借力掠走的飞檐之上,明月之下,竟已突然立有一道英挺身影。 其双手负于身后,一身绯袍迎风鼓荡,玉带系腰,明月于其身后当空而照,华光陈于其身,端是人间好英姿。 不过,他甫一开口便罢,脸上虽是淡笑之色,然眉目凌厉,缓缓扫过院中情形,却是一身气势笼罩住所有人。 至于魁丑暴退而回,也就不足为奇了。 盖因这突然而来的,自称萧某二字的英挺青年,便当然是这座安乐阁的主人,这满院公羊左乃至其下兖州、洛阳二舵不良人的实际操刀手,已在事实上与不良人分庭抗礼的天罡三十六校尉之一,天暗星萧砚。 纵使是已然隐隐窥见大天位门槛的魁丑,而今也不敢托大便是,更何况还携了一个阳叔子,更是不敢轻易与萧砚交手。 至于那神秘援来的紫裳女子,此时美目一怔,俨然是惊讶莫名。 宫中宴会未停,按照规制,起码也要待到子时末、丑时初才对。且她分明是确认萧砚已然入宫了才对,眼下宫宴未散,皇城中又有值防,他为何能够突然出来…… 此次行动挑在今夜,便正是知晓萧砚会入宫赴宴,因为这安乐阁中没有真正的主心骨坐镇,亦去了萧砚这一并不知具体实力的高手,成功的几率便能大大提高。 而她之所以会来此支援天魁一众,也正是在知道安乐阁反应迅速,明白这次行动已然是一次圈套后,本着迅速了结的心思果断冒险现身,为的就是助天魁一众抢占时机,以免事态失控。 但偏偏令人惊悚的是,恰是她现身的片刻后,萧砚便就即刻现身。 她甚至可以大胆的猜测,萧砚可能是早就设法脱离了皇城,进而就在这安乐阁中慢慢静候,甚而就可能是一面淡淡饮着茶,一面看着所有人的乱战,然后等所有能落网的人一一出现,才亲自现身收拾局面…… 而她,似乎已然成为了此行当中最后的那一条鱼。 果然,下一刻,萧砚便就看向了这紫裳女子,颔首点头,好像很是客气一般:“去岁一别,时隔半载,天佑星风采依旧,别来无恙否?” 一言而下,于不远处仗刀而立的公羊左老眼一眯,却是上下将这所谓的天佑星上下打量了一遍。 方才那一掌逼的他不得不退,就知此女实力不俗,而今来看,确实是不让人奇怪了。 “天暗星今夜……” 见被萧砚挑明了身份,石瑶便也坦然承下,而后上前一步,“如此所备,是不打算善了了?” 萧砚自是一笑,一手指着魁丑:“大帅遣来如此众多客人,总要扫塌相迎吧?不在安乐阁住上个一年半载,岂非失礼?” 天魁一众早就收缩于魁丑身侧,此时闻言也依然不吭声。 而石瑶听过此话,眸光不变,只是道:“如若不肯呢?” 萧砚便复又发笑,而后看着些许受创乃至重伤的兖州不良人,沉吟了下,道:“诸位伤了我的人,如若不肯,便自然不能善了了。” 这一次,显然是将石瑶包括进去了。 于是乎,公羊左冷哼一声,持着刀,唯只是盯着魁丑而已。 至于石瑶,在沉默过后,亦是虚眸望着萧砚不语。 萧砚笑了一声,衣摆随风而动,迈步一跨,人已如一叶飞羽飘然落下,复又提纵如飞,又如雁当空盘旋一转,冷面直向魁丑而去。 “莫要恋战。” 石瑶沉声一语,也不顾魁丑等人有没有听清,足下发力,飘然一荡,便化为一阵香风,直面萧砚而去。 且在这一言之间,她便已提掌而起,单掌灌以深厚内力,重重对着那一袭快的几乎只存有一缕绯色的人影拍去。 萧砚面无表情,同样推掌相迎,不过这一看似后发而出的掌势,实则出手的速度,迎合的角度,都恰好与石瑶那一掌正正相对,丝毫不差。 两掌相对,犹如当空炸响一声炮仗。 石瑶美目略变,径直拂袖出去遮掩,而后倒退回地面,急退三步。 反观萧砚气势不减,在这半息之间,却已经贴合而来。 石瑶来不及理会周遭复又再次交战在一起的两方,一只白皙玉手便已一把摄过一柄地面的唐刀,一面刀锋一横,淡紫流光划破长空。 这一刀极为果断狠辣,不过倏然一瞬,身前空气似乎就已尽数飘散。 萧砚的表情依然不变,双眸却已骤然转冷,手间鬼气缭绕,一边拍散迎面而来的刀光,一边脚下生根,略略退后一步,避过刀锋。 然而,他竟是并不与石瑶纠缠,只是忽然翻身跃起,就已扑至近处两个天魁不良人的身前,进而两手一展一翻,不过只在刹那之间,便已尽皆正中二人的胸口。 他攻势凌厉,且目的明确,身形不过飘忽一掠,便只见身后已有数道天魁不良人被掌击倒地,各個面色发黑,俨然是尽数失了战力。 石瑶大恼,但见其并未出杀招,心下实则亦是一松,而后以刀背劈倒两个洛阳不良人,趁机掠至空中,突然掀开脸上紫纱。 一股淡紫流光,遂随之鼓荡而出,盈满全院。 这流光一出,数丈之内,无论是天魁一众,亦或是兖州、洛阳不良人,但凡天位之下的人,却是霎时皆如着了魔一样,全部仰头而望,面上痴痴发笑,宛如魔怔。 便是在场天位及上的高手,亦是难免受到影响,公羊左一刀震开魁丑,连他也只是飞快避过视线,而后甩头不止,俨然是想如此镇住心神。 不过马上,一众天魁却又迅速恢复正常,而后自不多言,魁丑拎起阳叔子便走,毫不恋战。 公羊左急欲仗刀去追,然则终究失了先手,心神被扰不提,连身法都慢了半成。 萧砚蹙眉而起,便是他方才一时对视之下,眼前竟也是看见了似若姬如雪,又似降臣、更似穿着龙袍却半掩衣领的述里朵…… 甚至在冥冥之中,那一道身影似乎还带有几分女帝的影子,凤眸之中,有勾人之意…… 极其容易让人心神荡漾。 不过他两世为人,阅及美人无数,意志坚定不提,眸中靛蓝光芒一闪而逝,便骤然心神清明。 是媚术…… 这两年遇见的女色之中,除却幻音坊的那个梵音天,似乎还是第二次见到会媚术的人,且显而易见的是,石瑶的这一媚术比梵音天高明的不知有多少倍,已然达到了迷魂的地步。 心神一定,他竟是全然不顾四面而去的魁丑等人,只是对着公羊左等人轻声道:“退。” 而后,他便闭目而下,继而抬起右手持掌而出。 掌心之内,鬼气腾腾缭绕,比方才之势更似暴涨数倍,一股极大的吸力,骤然笼罩全场。 “剑——” 他双眸一蓝一黑,猛然抬眸之间,已是杀气十足。 “来!” 嗡—— 只是这一声,四面八方立有剑光浮跃,却是这不知掩在安乐阁何处的数柄长剑一齐出鞘,进而齐刷刷撞破各自的房门,冲天而起。 不过明明仅有数柄飞剑,寒光竟已罩满四面。 而其余长剑冲天而出不提,当其中者,却有一柄环首八面汉剑径直朝着萧砚那只探出的手掌而去。 当其时也,众人已然大惊失色。 在场诸人中,唯有一直沉默不语的阳叔子骤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漫天剑光。 萧砚一经握住那柄八面汉剑,眸中光芒四射,就已是提剑一荡,便一击荡尽全院的淡紫流光,而后左手之上陡见鬼气弥散,邪风大涨,当空一攥一拧,数柄长剑一概而出,化作一抹抹寒光,正对魁丑等人掠去。 而除此之外,那柄八面汉剑复又顺势横过,恍惚之间,满地皎洁月光中,宛如亮起一轮青色弧月,剑光一闪而起,所有提刀隔挡的人尽皆呆立当场。 咔嚓—— 一道道碎裂声随之而起,石瑶本正提刀荡开那一柄柄飞剑,然则还未转气,璀璨的剑光骇然掠过,她咽喉处便立有一股腥气翻涌,而后手中唐刀在折身迎挡之际,猝然而裂。 “唔……” 石瑶倒退数步,终究难耐不住,持着断刀狠狠插在地面,捂着胸口半跪下去,口中涌出几缕鲜血后,方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都是如此之态,就不用提魁丑等人了,所有迎上那抹剑气的刀刃,俱是寸寸而裂,内力不堪者更是当场昏厥,不知生死。而似魁丑等勉力提起内力庇体之人,却亦是口涌鲜血,身上的袍衫亦是屡屡剑痕,俨然是数道创伤。 恰似魁巳腕间那强悍如岩的护臂,此时亦在勉力隔挡中碎出道道裂缝,已是报废无疑。 阳叔子也不好受,但要比硬抗剑气的魁丑等人体面的多,撑着墙壁勉力而立,目光却是闪烁不及,脸上已有动容。 至于堪堪拉扯着众人退去的公羊左,自是心有余悸,后怕的看着远处墙壁上的道道裂痕,然后不住的大力喘气而已。 而当此之时,萧砚持剑斜斜垂下,眸中黑蓝光芒未散,一身锐气却是压都压不住,剑锋之间气机肆掠,似乎仍然勃勃欲发。 他便提剑竖于身前,左手二指轻轻拭过剑锋,缓缓吐出寒气。 “大鹏一日同风起……” 噌—— 剑尖轻轻杵于地面,肆掠剑气猝然而散。 “扶摇,直上九万里!” 一语落下,数柄长剑一概而回,次第飘荡在他的身前,细数之下,共有六剑,连同他手中的那柄八面汉剑,便计有七剑之数。 当此之时,满院诸人,便已无人是萧砚一合之敌。 石瑶捂着胸口不住吐息,只觉气息紊乱不止,俨然是被方才那抹带着无尽狂意的剑气大创,若非是时机不对,理应是要马上打坐固气的。 她勉力抬头,有些恼意的看着阳叔子,轻轻擦掉嘴角血迹。 “你给了他青莲剑歌……” 阳叔子捋须不答,尤只是看着萧砚那七柄剑,想着自己十日前才将这剑诀给他,便只是摇了摇头。 他持用青莲剑歌多年,境界跌落至今甚而都与之有关,哪里看不出萧砚这是已经原原本本将这套剑诀再创,或者说是完善,已并非他给的那一套剑诀了。 且甚至在方才那仓促一瞥间,他此时恍若有感,屡屡灵光在脑中一闪而过,作为一个仗剑多年的剑客,他能明白,这是观摩到了萧砚的剑意,以至自己的境界隐隐有所提升。 而他如何想石瑶当然不理,她此时唯只是恼怒不已,其实当然不能怪阳叔子,这青莲剑歌的威力她当年在阳叔子手上见识过,但并未达到今日程度而已,用者分人,若萧砚是庸者,便是给了大帅的天罡诀又有何用? 她恼怒的是,明明方才自己已经把局势掌控住了,明明任务就要完成…… 只一剑,只随手一剑…… 这萧砚,到底是如何回事!!! 这时候,她的视线里出现一只靴尖,抬头去望,却是萧砚已然淡色走来,而那柄八面汉剑则是依然插在那里,显得平平无奇,半点威势都无。 “我欲问天佑星一个问题,可答否?” 余光中,公羊左等人已经开始迅速治疗伤员,擒下天魁等人,阳叔子自然也不会放过。 石瑶摇了摇头,不出声。 萧砚却仿佛视而不见,只是继续淡漠出声:“尸祖降臣的消息,是何人透露给朱友珪的。” 前者抿了抿嘴,依然不答。 萧砚却也不急,只是蹲下去,用手捏着这个女前辈的下巴,看着后者又惊又怒的眼睛,以二人才能听闻的声音道:“若是玄冥教失了孟婆,局势焉坏焉好,实在让人好奇。” “你……!” 石瑶勉力挣扎开,羞愤道:“你个竖子知道什么,降臣她……” 说到此处,她却是恨恨一声,不冷不热的笑出声,俨然是有几分冷笑在其中:“劝你还是莫把降臣想的太好。” 萧砚便不由蹙眉:“何意?” 石瑶竟是不答了,反而闭起了眼睛,道:“天暗星有本事,大可一剑杀了我,何必多言。” “……”萧砚拧眉而起,却是起身,道:“你不用激我,杀你于我无益。但玄冥教这个大饼,我正有意吃一口,还请你配合一二。” 石瑶睁开眼,只是一脸莫名。 然则,萧砚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让她悚然一惊。 “你扮作孟婆的秘术,是什么?” “伱休想……” “嘘。”萧砚竖起手指,左右摇了摇:“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自会知道。” 说罢,他折身而过,俨然是在思索什么。 至于公羊左等人,自是不会过来打扰,只是依次擒下魁丑等人,往别院送去而已。 但恰在这时,一道浑厚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响起。 “萧施主威势如此,便是贫僧,今夜恐亦不敌也。” 萧砚虚眸,回身望去。 月下,一持法杖的袈裟僧人,正单手施礼于胸前,不徐不缓的踱步而来,同时口中出声。 “阿弥托佛…… 贫僧慧明,见过萧施主。” —————— “废物、一群废物,什么天魁,都是废物!” 月色之下,戴着面具的少年郎疾步奔走于小巷之中,口中怒骂不停。 不过就算如此,他背后却是负着仍然不能说话的骆小北,显然是携人质而逃,额上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竟是渗出不止。 他快速篡过小巷不久,复又一道倩影匆匆跟来,少女面色清冷,稍稍思忖,便继续冷静的缓缓在其后远坠。 (本章完) 第239章 三十六峰长剑在 “慧明?” 那几乎是踏月而来的僧人远远自报法号,声音却是犹如洪钟,从四面八方传来,恍似有隐隐佛吟之声,当真是振聋发聩,有醍醐灌顶之势。 若非定力不够,内力稍弱者,恐怕是要当场皈依佛门的。 而萧砚闻及此声,便已在折身望去之际,双指一提,那杵于地面的八面汉剑便掠出层层剑芒,一鼓荡开这犹如洪钟的浑厚佛音,自也替身后一众正携俘虏而去的二舵不良人稍稍减轻了这佛音的影响力。 定力不够不怕,怕就怕在若有人及时反应过来,要强行用内力去抵御这佛音,反倒是会被反噬,落得一个抵御不成,反受内伤的结果。 至于他人不提,这一道惊疑声竟是一直不曾出声的阳叔子突然眯眼回头,看向那面庞刚毅、身形高大,不似僧人反似武夫的袈裟来客,面有动色。 很显然,二人必是老相识了。 “阿弥陀佛。” 那所谓袈裟僧人,也便是慧明了,这会当然看见了萧砚利用剑芒荡尽自己佛音的动作,却是立即止步,而后一板一眼的致歉。 “萧施主勿怪,贫僧近来正于达摩院修行狮吼功法,堪堪入门,一时操控不及,徒增误会,是贫僧之过。” 萧砚自是虚眸相对,并不出声,反倒是先给身侧的石瑶锁上几个穴位,一为定住其人,二为其稳固气息。 如此而罢,他方才不理会石瑶的惊诧之色,上前一步,面无表情的发笑。 “大师此来,不是动武的?” “阿弥陀佛。”慧明复又施礼,这次却是看向了阳叔子:“萧施主应当也看得出,贫僧不请自来,亦是为阳施主,然不良帅一应布置尽皆为萧施主所破,贫僧却是不好不自量力了。” 说罢,他便对着阳叔子客气道了一声:“阳施主,久违了。” 阳叔子略有动容,沉吟片刻,却只是对其点了点头,似乎有难隐的过往,不得在当下道出。 “嘶……” 远处,公羊左锁住魁丑,踱步过来,揪着下巴上颇为自傲的美须,眯着眼:“校尉,这小和尚,老夫好像略有耳闻。” 萧砚点点头,实际上,他方才听见‘慧明’二字,好像也有一道灵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似乎记忆久远,终究还是对这个名字陌生,一时并不能想起来此为何人。 “天慧星。” 这时候,方才就开始堂而皇之在地面打坐的石瑶闭着眼睛道:“伽耶寺慧明,亦为我不良人三十六天罡星之一,为第八代不良人。” 萧砚便略略颔首。 公羊左则以拳击掌,恍然大悟:“对,就是伽耶寺,老夫说达摩院这三个字怎么这么耳熟。那小和尚,达摩院慧觉是你何人?” 慧明明明生的一脸凶悍横肉,骨架也极大,若非是头顶有戒疤,活脱脱一個江湖草莽的样子,甚至怎么看都和‘慧’这个字搭上关系,但言行举止却是客气异常,甚是持礼。 “慧觉长老,是贫僧的师兄。” “原来如此……”公羊左捋了捋须,却是低声告诉萧砚:“校尉,伽耶寺慧觉乃佛门大拿,实力不可小觑。这小和尚不论是天慧星也好,什么慧明也罢,能为此人的师弟,一身本事定也不差的,万不可因为其三言两语就掉以轻心呐……” “好。” 而那边,慧明则已经施礼正对石瑶,摇头一叹:“天佑星所言不差,贫僧曾经确实是不良人天慧星,但多年前一桩错事,贫僧却是不配挂这一名号了,如今贫僧已皈依佛门,世间便再无天慧星,仅有一伽耶寺弟子,慧明。” 远处,阳叔子闻言,望月默然。 “那么,大师此行,是欲如何?”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慧明固然一身悍气,但也是佛气不减,现身后也客气不止,萧砚便也不吝对其客气言语。 且在这一会,他似乎也隐隐明白了慧明为何会和‘天慧’二字挂钩了。 若是单纯观其模样,早年间或也是一杀伐果断的粗俗武夫,但所谓执刀易、放刀难,看他现下这副一心求佛的样子,可见慧心是极高的。 闻及此言,慧明便自然施礼来答:“贫僧皈依佛门之时,已然决心此生隐居于伽耶寺不问俗世。然佛门清净,却需斩断俗世七情、己心六欲。此行而来,一为不良帅所托,二为斩断俗世束缚,故才于此现身。” 说完,他稍稍一顿,却是俨然不避左右在场诸人,眼睛看着萧砚,道:“萧施主可知,你若执意困阳施主于此,不良帅的布置便不可能止于此,今夜之事,也绝非今夜。” “我知道。”萧砚坦然相对:“可若不行今夜之事,萧某只恐,以后却连行今夜之事的资格也没有了。” 左右闻言,不解者十之八九,于他身侧的石瑶竟是略一恍惚,下意识想要睁眼去看,最终却只是生生忍住。 公羊左则只是仗刀一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俨然是豁出所有梭哈萧砚了,且在场当中的,萧砚确也只把所谓太子一言告诉给他了而已。 至于阳叔子,闻声依然不语,目光看着天边月色,并不知心中所想。 慧明略略一怔,却也并不惊讶,而后便道:“萧施主是果决之人,贫僧却是不好相劝。但贫僧只有一言,施主为一腔之气,于今时和不良帅决裂如此,值得否?” “决裂……” 萧砚竟是摇头失笑。 “所谓决裂,当真是时下否?决裂二字,从大帅决意遣人来汴京之际,便已施加了。坦言之,大帅若命人来堂堂正正索要天立星其人,我必是恭敬奉上,绝不二话。然现实会如此否? 天慧星……哦不,慧明大师,你奉不良帅之托而来,当应该不会不知道,今夜之事,可不仅仅是为了天立星而已。” 他语气不重,甚至很轻,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却是让似乎早有所备的慧明一时失语。 在场众人中,下面只管奉命行事的不良人自然不知,可诸如石瑶、魁丑、公羊左等人,难道不知? 天魁一众与石瑶今夜所为,可不仅仅是遣人来劫走阳叔子这么简单,真这么单纯,萧砚大可直接把大门打开,请他们进来带人走便是。 可偏偏他们来带走阳叔子,正是为了那位大帅正式开始布局对付萧砚! 或者说,正是以阳叔子开始,以设局把以萧砚为首的安乐阁集团拖进一个袁天罡亲手打造的剧本之中,而为那一个不良人该尊奉的皇子正式开局。 世人皆已入局。 而阳叔子,便是这一开局之人。 故既然明白这个道理,萧砚便为何要就范、凭什么要就范? 苦心经营的一切,难道就要如此荒谬的尽数而弃焉? 正如他当日在瀛洲分舵对公羊左等人说的那番话—— 男儿当世,不管这天意到底如何拨弄,不管这世道如何艰难,都该奋力挣扎、拼死而斗、绝不低下男儿须眉之首—— 只要一息尚存,都该勉力拔剑! 如此悲哀之事落于己身,今夜便就是袁天罡亲至,他也敢淡然提剑相对。 身死无悔,如此而已。 从一开始,他想斗的,可从来不是什么李星云、什么袁天罡,唯有这个世道、这个处处都在死人的世道。 不会因为何人而变。 “……” 慧明看着一脸平静之色的萧砚,思忖良久,复又苦笑着上前。 “既如此,萧施主,你我何不各退一步?” “如何各退?” “萧施主当知道,贫僧是受不良帅所托,今夜之事,本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贫僧是不会现身的。”慧明持礼道:“然不良帅或是早已料到萧施主会有所备,故又托给贫僧另一策。” 萧砚不答。 天魁一行人入了汴京城,便理所当然的会探访安乐阁,得益于外卖行业的早早铺设,他们的踪迹稍稍显露,就已成为了特别注意的对象。 而后,这些时日来,魁丑一众便一直在萧砚的默默注视下行动而已,所以当然是有所备,一直隐忍不发,只等今夜而已,他甚至都没有对姬如雪说过这件事,其下的段成天亦被蒙在鼓里。 这一次行动,九成九都是动用的第九代不良人,也便是年轻一代,剩下这零点一层,便自然是公羊左。 他不是不信任第八代不良人,只是不想让他们有心理负担,此次与袁天罡在事实上分裂,于他们而言,就算之前再有所备,也是骇然之举。 因为这和当初投梁等等事宜不一样,因为就算是投梁,最终动机也是和藏兵谷一致的。但时至今日,堂堂正正的和藏兵谷遣来人交战,就已是分庭抗礼、自立山头,取死之道。 不过慧明这句话却是很有意思,袁天罡显然是能够算到天魁一行人是成不了事的,为何还是要遣他们来? 萧砚自己猜测,许是这位大帅一为试探他的实力,二才为顺其自然引出慧明而已。 “……” 见萧砚不答,慧明反倒再次失措,在沉吟片刻后,将手中法杖脱手立在原地以显自己没有敌意,继而方才一步上前,近身道:“萧施主,你若退一步,不良帅亦可退一步。” 说罢,他左右看了看,以内力隔绝四面,道:“今夜萧施主若能把阳施主交给贫僧带走,不良帅便能做到一件绝对利于萧施主之事。” “何事?”萧砚依旧淡然发问。 “有生之年,不良帅绝不会亲自下场,直白来讲,便就是不会对萧施主你本人出手。”慧明亦是镇定,仿佛真在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不良帅,甚至于,他的口吻里也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讲述。 “且还有一点,两年之内,对于萧施主所作所为,他不会让各部不良人干涉,不过也不会让他们支持,似若以往故事。” 话毕,他话音一顿,进而郑重以对。 “两年之后,不管时局如何,也不管萧施主于这天下如何—— 天命之争,便各凭本事。” 观他口吻,明显是隐约知道那所谓托孤之事了。 “两年……” 而出乎意料的是,萧砚听过,却并没有似想象中有多大的反应,反倒是念着这两个字,不禁失笑。 “所以说,大帅要与我立一个君子之约?” 慧明一愣,思索着这四个字,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我向来不认自己是君子的。”萧砚依然摇头失笑,进而颔首点头:“不过,大帅应是君子吧?” 慧明再度一愣,却是不好答了,沉吟半晌,方才点头。 “那便承慧明大师一言。” 萧砚复又一笑,竟是突然一退,叉手相拜:“既有慧明大师作此中间人,我却是不得不信的。那就如此吧,两年之内,若有什么变故,萧某可就免不了要叨扰伽耶寺了。” 慧明正欲赶紧去扶,闻及后言,自是骤然再愣。 此时那内力隔绝四面的法门已然失效,萧砚如此出声,如此姿态,当然引得公羊左等人纷纷来看,更是难免对这两年之语暗暗揣测。 至于慧明大师,这会骑虎难下,自然只能苦笑应下:“贫僧却是不敢承萧施主这般大礼的。” 萧砚则是坦然起身,指着魁丑与石瑶等人:“这些人在我安乐阁作客半旬,也请慧明大师回去替我转告大帅。” “阿弥陀佛。”慧明双手合十,一声应下。 “公羊……” 萧砚转头欲吩咐公羊左,但一声而顿,沉吟了下,却是亲自走过去,解了阳叔子身上的穴道,坦然以对。 “上官今日恰才将剑庐消息用信鸽传给我,李星云不知其踪,你随慧明去,定是能寻到的。” 这句话只差点明所谓剑庐之火是刻意为之的了,但阳叔子并不回答这句话,反而是执礼向下。 “多谢。” 他在谢萧砚不计前嫌,体己他忧徒之心。 萧砚则只是平静道:“不用谢我,若没有今夜之事,你最好的结局,便是立刻就死,方为所有人都好。” 左右闻言一惊,皆是不知其意。 阳叔子坦然一笑,拂了拂袖子,复又一礼,朝慧明而去。 “不过,一码归一码,伱赠我剑诀,我便赠你一篇拼凑的长短句吧。” 身后传来了萧砚的声音。 “昔年,李太白于嵩山登剑仙之境,天立星既为他百年后唯一传人,也该得此篇。” 阳叔子便折头去看。 却见萧砚探手一招,远处那柄八面汉剑便轻盈而起,落于他手。 遂,几行字以剑气之姿,显于地板之上。 正是: 醉来长袖舞鸡鸣,短歌行,壮心惊。西北神州,依旧一新亭。三十六峰长剑在,星斗气,郁峥嵘。 古来豪侠数幽并,鬓星星,竟何成!他日封侯,编简为谁青?一掬钓鱼坛上泪,风浩浩,雨冥冥。 “三十六峰……长剑在……” 阳叔子喃喃自语,擦了擦眼睛,认真去看,复又一怔:“鬓星星…竟何成……” 他猛然抬头,却见萧砚的人影已去,独留一柄八面汉剑,插在最后一个‘冥’字上。 “送客。” (本章完) 第240章 你是幻音坊的人? 夏日闷热,但中秋之夜,不知是心之所念还是天色如此,却有几分凉意习习。 萧砚留下一声‘送客’后悄然而去,慧明带着阳叔子亦走不提,那七柄连同八面汉剑在内的各式长剑却在公羊左等人愣然的注视下,须臾而裂,俨然是没有萧砚维持,便受不住方才那肆掠的剑气而一时裂去了。 至于今夜之事,似乎也就理当如此完美结束了。 天魁一众尽皆被留,天佑星石瑶亦也被萧砚蛮横不讲理的扣下,甚至他们这位天暗星还隐约和藏兵谷那边缔结了一个什么约定,一切似乎都要比意料之中的还要好。 至于妙成天和玄净天匆匆回来,不及后面行院,就正好和匆匆去寻小徒弟的段成天撞上,在今夜之事中,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 “那天佑星倒还算靠谱……” 假李一路挟持着骆小北沿着汴河向东,足足花费了近一个时辰才堪堪抵近东水门下。 而后,他掩在城墙边,先是眯眼看着水门下的闸门许久,进而亲自泅水下去探了探,确定那水面下确实有一缺口可以泅出去后,方才一面在岸上浑身湿漉的思量,一面喘着气给骆小北解开了哑穴。 “待会,你从前面过,不要耍花招。” “我不会浮水……”骆小北弱弱的答,俨然是这半夜给他折腾的够呛,已经提不起什么力气了。 “别说废话。” 不料,假李却是心狠异常,利索解开了后者的穴道,而后径直提着他衣领扔下了河水,复又自己在尽可能的减小动静后,小心的潜下,显然是打算今夜无论如何都要带着骆小北而去的态势。 不过好在二人都是习武之人,骆小北虽然年龄稍小,但因为随段成天修了无声要术,自有一番闭气手段,虽然仓惶至极,最终也好险还是被假李一口气穿过水门提了出去。 二人扑腾出去不久,姬如雪便亦远坠而来,在看见假李提着骆小北出城过后,便拧眉不止。 且说她方才一路跟着假李等人入了安乐阁,但还未来得及联合其余人仔细探查,便见假李携着骆小北仓惶而走,故也只能先行跟上。 她一路追来,不仅仅是为了能够救回骆小北,还存了看对方擒骆小北有什么目的,以及逃窜方向的原因所在。 但起初所想,不过是想探明其在城中的据点,可一路跟来,看见其最终却是出城而去,便自然蹙眉。 很显然,回头去告诉妙成天她们是最稳妥的,但如此一来,便失了对方的线索,更无法确保骆小北本人的安危。 段成天是萧砚手下一得力之人,自身本有大天位的实力不谈,这一年来行事稳妥,外卖一途基本是由他来运转调动,萧砚对其也十分信任,她一直是知道的。 而段成天个人如何想虽然不知,但对于徒弟骆小北爱护有加,却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这位天速星半生未娶,显然也不打算娶妻,一心存了要把骆小北培养成自己接班人的心思,她也是知道的。 若是能及时救回骆小北,段成天与萧砚之间的信任必能再进一步。 诸如种种,便显然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姬如雪挽起自己的衣袖,同时撕下裙角缠在自己腰上,使妙成天给她搭配的长裙显得利落了些,方才轻抿了一下嘴角,双掌相合,轻闭双眼。 待片刻后再睁眼,她双眸中已有屡屡靛蓝光芒,虽然不甚耀眼,但足以引人注意,不甚凌厉,却如有寒芒之气。 且事实上,确实也有寒芒。 姬如雪对着河水踏足而下,但激流河水触及她之后,竟是在这八月天里骇然凝固,冒出屡屡寒气,俨然是成了冬日冰河。 不过这一所谓结冰之术的范围并不广,恰才只有一個脚印而已,但姬如雪快步向前,却在河面上如履平地,比假李二人快的不止半点,待末了探水而下,从闸门间穿过水门而过时,方才次第消融。 月已西沉,已不知夜到了何时,或许连中秋夜已然过了也说不定。 姬如雪并不在意,辨别了地上的水渍,便循迹而去。 夜色之下,整座喧哗不止、且不时还有烟花冲起的汴京城被渐渐甩在了身后,旷野之中唯有月光做灯,而远处的河水潺潺之声,也在距离城池渐远后,在夜里显得更加清晰起来。 汴京城坐近,附廓的村镇集市不少,故城外也并不是一眼就是荒原,但在夜色下皆只是一片黑暗的轮廓,并无多少生气。毕竟较于繁华的都门内,城外又是一片光景,甚至大部分所谓村镇,或可能就是城外那些显贵庄园的农户聚集而成。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比在城中更易跟踪,但却也更容易被发现,且姬如雪最后也再不能循着水渍远坠,亦难免要冒险凑近了些,方才能不跟掉踪迹。 事实上,假李带着骆小北行路本就谨慎,又是避开大道而去,专挑小径走,确实也一度被她跟丢,唯只能匆匆从小径追进去。 但她的步子马上就停下,考虑着何时出手救走骆小北的思路也一时而止。 盖因这小径的尽头,已然负手立了一道人影,其人脸上还戴着面具,衣衫上的水渍亦早就被烘干,却是好整以暇的正在等待的假李了。 姬如雪凝神扫过左右,在并没有看见骆小北的身影后,便将注意力放在眼前此人身上。 “我当是哪路高手追了上来……” 假李昂然抬头,上下打量着姬如雪,冷笑一声:“你是何人?为何要跟踪我?” “那一少年在哪?”姬如雪蹙眉反问。 “你是安乐阁的人?”假李摸着下巴来回踱步:“你们那里的人,都如此尽心尽力?为了一个没什么作用的小孩,你竟敢孤身一人跟过来……莫非也是个高手?” 姬如雪默然不答,只是拧眉。 假李自知问也是多问,便只是冷笑一声:“是不是高手,会一会就知道了。” 他心下怒气很甚,任务未完成不说,只在角落里观战一眼,就知道自己近十年的修为丢进去也只能会一会些许普通不良人,更别提去和那什么天暗星接招了,携着骆小北出走,本就是怒气之举。 当此之时,在看见一个女子都敢跟踪自己后,更是怒不可遏,一时直接丢了以往的理性,径直仗步上前,不过数步,便已拉近了与姬如雪之间的距离,进而矮身推扫落叶,欲夺其下盘。 姬如雪连退数步,眼见其攻势连绵,便腾空一跃,以此拉开距离。 假李冷笑一声,乘胜追击而起,运掌起势之间,掌心金芒吞吐,自下取上,狂风大作,却是想要一击了结战斗。 然则,姬如雪脸色清冷,竟是不避,反而双掌当空招架,与其连对数掌。 砰砰砰…… 这几招虽无萧砚和石瑶交手的声势,却也是闷雷骤起,略显轻敌的假李稍稍变色,在姬如雪飘然落地之前,就已双脚凌空,翻身后退。 他愕然抬头,去看姬如雪的双掌。 却见后者右手掌间有寒芒之气,而左手掌间竟是隐隐有紫芒闪烁,其中且柔且刚不提,分明是一招二式! 且方才那几掌,少女虽使得略显生疏,但掌法浑圆连绵,如水流般流畅无阻,竟是令他在一时之中顿生一股无法反击的错觉。 这少女,不但修了一套阴阳共辅的内功,还学了一套掌法!? 这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安乐阁女子!? 假李顿时警惕,全无方才的轻敌之态,脸色紧绷,掩在身后的双手间却是金芒再起,亦比方才更甚。 姬如雪同样小心应对,方才对招之间,她不过借萧砚交给她的‘三分归元’打了一个出其不意,但也明显察觉出来,自己仅有大星位的实力,而对方显然已达到了天位。 需知道,习武筑基练气,气分二等六品,天位比星位的内力底蕴,高了不止一个等级,已然是鸿沟之分,姬如雪在得了萧砚教导后,刻苦修炼一年,才不过堪堪入了大星位。 而眼前这戴着面具的少年,年龄与她差不多,却是已然天位,天赋、手段,只比她多,不会少。 果然,假李恰才飞退,便已再起,但这一次他先发制人,手中寒光一闪,一枚银针于指尖即去,下一枚便紧跟而出,有如不止之势。 姬如雪抿着嘴,自知不能硬抗这数枚银针,瞬间扯下方才系于腰间的裙角,于手中一抖,复又摆荡一卷,瞬将先头几枚卷走,而后快退向后,一串银针便接连扎进她身前的地面。 假李攻势不减,迅速掠过地面,一应银针亦在他经过之际瞬被收回手中,进而毫不停滞,一齐飞射出去。 姬如雪感觉到无穷杀机,当即提纵起落,翩然闪入几株树荫之间,而后劲风拂过,却见落叶纷纷,尽数染有寒霜,余下草木亦是染白,俨然是毫不留手,极力应对。 假李复又冷笑,掠起数枚银针不提,身法敏捷,挤进树荫之后,飞掷银针而出,所过之处霜叶飞旋,一株株树木更是被掌势拍得震颤连连,枝叶飞洒。 姬如雪勉力避开那一枚枚银针,与其对掌数次,却是突然身如陀螺般在树干后一转,人已闪到假李侧面,探出的右掌也倏然一变,霎时化拳,拳面寒芒闪烁不止,连带着一路所过的霜气尽皆汇聚而来,漫天寒气犹如寒冬,惊得假李面色一紧。 “天罡诀!!” 他当即沉喝一声,同样一拳砸出,却是抛弃了什么拳法,只以全身内力,硬生生直抗这一不知所以的霜拳。 砰—— 拳与拳相撞,震得左右霜叶纷飞,而两人也至此各自撤开。 假李稳稳立定,姬如雪向后飞退数步,却是翻身一滚,一擦嘴角血迹,便对着假李的来路急去。 前者并不着急,只是皱眉抬手一看,只见手背上一片寒霜,森森寒气缭绕,恍若在酷寒天色下被冰水冻过的一般,竟是半边手背都隐隐有麻木之感。 “奇怪……” 他略有忌惮,更是知道不能让姬如雪救走骆小北,后者迅疾如风,指不定会招来什么援手,他反而难以走掉。 “啖狗肠!” 遂在暗骂一声后,他疾步追了上去。 然则,恰在这时候,却闻姬如雪来时的道路上马蹄阵阵,一些听不懂的话语亦随之传来。 假李骤然回头,却见夜色之下,来骑数十,竟是未张火把,凭着一手好骑术从这小径旁边的烂路间冲了过来,其中搭弓不止,居然纷纷朝他抛射过来。 背脊顿生寒意,他哪敢多留,飞身闪过几支精准的箭矢过后,埋头便走。 但后面追来的骑士哪里会轻易放过他,当先一骑眼见路势不便坐骑行进,居然径直弃马,矮壮的身形居也快步不止,竟是不比假李慢上多少。 而剩下的骑士则是迅速一分为二,一路绕过小径,分明是要去前面堵假李的后路,一路则是弃马而下,匆匆追着姬如雪而去。 姬如雪以声东击西之法绕过假李去寻骆小北,此时闻及后方马蹄声阵阵,其实也是大惊,谨慎的回头去看。 却见来人俱是中原装束,但配着弯刀,为首者是一漠北面孔,其人在辨清姬如雪后,却也是一时骇然,而后远远的就捶胸半跪下去,用不太熟练的汉话大声道:“参见姬姑娘。” 正是萧砚早就散在城外的曳落河。 而去追假李的人,便当然是完颜阿谷乃。这些跟上来的人很守规矩,绝对不靠近姬如雪半步,以彰显自己的恭敬之处。 曾经萧砚带着姬如雪去城外庄园视察的时候,他们自然是见过姬如雪的,当然也明白萧砚对这个少女并不一般,此时城外遭遇,当然是又惊又喜。 起码救得姬如雪的功劳,萧砚肯定是会重赏的。 姬如雪虽然也一样惊讶,但来不及多问,只是让几人帮她一并寻找骆小北便是。 而骆小北很快在一个沟渠下被寻到,一身狼狈不堪便就罢了,早就是累的精疲力竭了,唯只是看见竟是萧砚的娘子(他自己误会)姬如雪亲自来救他后,一夜的害怕、委屈、担心、才终于得以释放出来,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毕竟只是个十岁不及的半大小孩罢了。 而完颜阿谷乃亲自去追假李那边,亦很顺利,他作为女真部的首领,本身就有中天位往上的实力,在漠北那么惨,无非是遇上了萧砚一行人而已,而今为了灭渤海立国,一心在萧砚麾下行事,自是卖力而为,不会因为对方只是一个少年就留手。 须知道,萧砚也才十九,虚岁二十,完颜阿谷乃此生,却是不敢轻视中原人的。 假李弃了骆小北一心逃跑,速度当然也不慢,但奈何完颜阿谷乃追的紧,自是一点都不敢回头的。 “小娃娃。” 完颜阿谷乃虚眸一哼,径直提弓而起,拉如满月,锁定住假李的右腿。 “去。” 一声而下,那箭矢飞速而去,破空之声爆起,引得假李背脊生寒,忙要仓促扑闪。 然而,这道破空声似乎恰起,便戛然而止。 完颜阿谷乃猛然蹙眉,却见眼前突然恍惚,视线中只余一道箭尾残影,而后全身骤然一僵。 余光之中,他的右肩已突被一支箭矢贯穿,但疼痛还未生,已然有一道伟岸、英挺、高大的人影,单手负于身后,淡淡立在他身侧。 同时,对方一只手,便正好拍在他右肩的箭伤之前,俨然是一掌将那原本该飞射而去的箭矢拍进了他的右肩。 完颜阿谷乃眼瞳一颤,还欲张口,那人拍在他肩头的手却已漠然的轻轻一按。 “噗……” 毫无所辍,完颜阿谷乃顿时口吐鲜血,而后弓身如虾,骇然向后飞出十余丈,在地上翻滚一二,便再无动静。 左右复才追过来的骑士、跟在姬如雪身后的骆小北以及曳落河等众,俱是悚然一惊,纷纷抽出腰刀,毫无所备的看着远处那一高大的人影。 不过,其穿着一身墨色兜帽长袍,虽然能见得其身形高大英挺,但在月色之下,却是完全不能辨出其面容。 而被其挡在身后的假李,此时也恰才反应过来,却也一时退避,显然不知其人是友是敌。 然则,那人影却是突然看向众人之前的姬如雪。 “你方才所用招式,有几分幻音诀的影子…… 你是幻音坊的人?” 声音很高冷,显然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姬如雪死死抿嘴,只是勉力相对而已,并不答话。 那人明显有一个停顿,但复又冷笑,而后竟是负手折身,坦然从同样如临大敌的假李身侧缓缓而过。 “走吧。” 其将后背随意的袒露给假李乃至其后一众,却是毫无所备的样子,或者说,于他而言,在场众人,可能俱是蝼蚁而已。 对于蝼蚁,能有什么所备? 至于假李,此时当然一愣,在想了片刻后,才回头看了看一众追兵,竟是同样对着姬如雪猖狂的冷笑一声,而后仗着腰,跟着那人堂皇而去,嚣张至极。 姬如雪当然不会在乎其人如何,只是眉头紧蹙,在回忆方才那人的声音、语气。 而后,当然一无所获。 (本章完) 第241章 不拖后腿 “姬如雪独自一人去的?” 后行院里,已然更衣完毕,俨然是要悄然回宫继续入宴的萧砚不由蹙眉,却是负手去看妙成天,语气依然平静,但眉头拧起,显然没有看起来那般轻松。 妙成天却是一时羞愧,萧砚虽然并没有责问她,但今天白日里后者其实就已经委托于她了,要她在夜里灯会时带着姬如雪好好去游玩一番,以排解萧砚去赴宫宴后少女的无趣。 然则,她确实是好好带着姬如雪去逛灯会,但不过只是看着姬如雪在那里猜灯谜,而后自己和玄净天先登游船一步,姬如雪便已托人告诉她似乎撞见了有人携骆小北不轨,先行去跟踪了…… 作为幻音坊入驻在安乐阁的最高全权代表,又是安乐阁事实上的主管事之一,女帝临行凤翔之前,当然还有让妙成天替她看护姬如雪一二的命令,毕竟真论起来,幻音坊便就是姬如雪的娘家,作为娘家人,又是排行前列的圣姬之一,她肯定免不了这些责任。 萧砚若是怪她,她反倒不至于如此羞愧难当。 她哀愁一声:“对……我们上岸后,她便已没了踪迹……方才回来撞见段掌柜,才知骆小北确实是寻不到了。” 一旁,玄净天亦也托额不语,眉头紧锁,却是也在犯难。 萧砚拧着眉点点头,却依然没有责问,他晓得姬如雪的性子,这少女看起来一个小姑娘,但素有一颗侠肝义胆的心,行事也自有一番思量,事发突然,怪不得谁。 “老段,骆小北是几时不见的?” 他一面褪去官袍,一面迈步向外,同时道:“把方才最先动手的那两人带来。” 段成天愁苦着脸跟在旁边,他也是这会才晓得后行院内有过一场激战,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骆小北犯了事被人掳走不提,若是因为他连累了那位姬姑娘,事情可就大了。 “戊时三刻,我刚准备带他出去……” 在他答话的时候,公羊左已经揪着胡子把魁巳和魁酉二人拎了过来。 萧砚长吐一口气,却是深知现在已经子时中,两个多时辰过去,什么事都能发生。 “你们一行人有三个,除了你们二人,剩下那人去哪了?” 他一面询问,目光却是盯着魁酉,俨然是知晓后者是第二个出手的人。 魁酉却并不答,宛如一块木头似的杵在那里不吭声。 “你!”旁边,玄净天却是已经急了。 萧砚抬了抬手,复又去问魁巳:“剩下那人是谁?实力如何?为何未随你们一同出手?又为何要带走骆小北?” 魁巳从鼻息里哼出了一声,便就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段成天亦在旁边蹙眉,同时搓起了手,不知心中所想。 公羊左却是眯眼,上前准备给萧砚说出几個自己的法子。 但后者却依然面无表情,同时兀自负手出声。 “把剩下的人带来,问一次,杀一人,问两次,杀两人,不要浪费时间。” 此言而下,妙成天和玄净天一时怔住不提,段成天亦是愕然惊住,下意识张了张嘴,但最终却依然是闷声不语。 公羊左嘿的一笑,似乎也觉得是个好法子,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立即让人去提魁丑一众。 显然而然的,在看见这个老家伙一副准备大开杀戒的样子后,魁巳二人已经眼角一跳,同时神色间不禁有一抹动色。 但萧砚甚至没有再看他们,只是面无表情的段成天。 “让今夜给假归宅的外卖员全部动起来,不用来这里报道,迅速将各自辖区扫荡一遍,若有情况,及时回报。作为赔礼,每人多加五贯节钱,同时替我萧某人道一声抱歉,叨扰了他们的佳节兴致。” 后者深知事情紧要,按耐住心下焦急,只是抱拳一礼,并不多言,脚下无声要术施展极致,便已乍然而去,残影许久才散。 且妙成天在听闻过后,动作同样不慢,俨然是要立即遣人去备齐赏钱。 而这些安排有条不紊,似乎萧砚并不在意魁巳二人的所谓情报,便令二人自然而然的惊慌起来,尤其是看见魁丑等一行人复又被提出来,公羊左抽刀而出后,惊慌愈加。 他们是决计不能说出假李的身份的,可又不敢因此白白让魁丑等人丢命。 二人脸色铁青,但公羊左却已经全无所顾的架刀提问:“那人是谁?实力如何?” 魁巳狰狞了下表情,去看作为统领的魁丑,却见后者因为被锁住穴道而不能动作,但神情严肃,显然是不允许他作答的,便冷哼一声,折头不看。 萧砚依然面无表情,挥了挥手。 “天暗星何必如此……” 这时候,见萧砚毫不手软,似乎真要打算尽斩天魁等众,一直在旁边打坐疗伤的石瑶终于睁眼,稍稍一叹:“东水门下有一暗槽,可容人泅水进出,依照事前安排,若是今夜计划成功,便是要从那里带阳叔子出城的。剩下那人若是为了躲避天暗星的追踪,或可能已经从那里出城而去……” “发消息告诉城外完颜阿谷乃,让他多加注意。”萧砚对着公羊左出声嘱咐,同时直接无视魁巳等人愕然且失措的眼神,大步向外。 但马上,石瑶的声音却再次幽幽响起:“宫宴将散,堂堂冠军侯一直不在宴上,天暗星难道不觉得不妥么?” 然萧砚脚步不辍,似乎未闻一般,连头都没回,须臾便匿迹而去。 徒留石瑶在原地错愕。 而后,这位天佑星,便开始难得的心慌起来。 她分明看出来,萧砚是奔着杀人去的。 一时之下,她便当然开始担心假李会不会落到萧砚手中,亦一时忧心后悔起来。毕竟假李这个人在大帅的布局中是极为重要的一枚棋子,天魁等人可以弃,毕竟魁丑等人折损在这,还有魁甲、魁乙等未出,但假李在此时此刻,却是不好有失的…… 但到了最后,石瑶除了暗自一叹,便不能如何了。 —————— “完颜大酋长这伤……” 月色之下,众人围在完颜阿谷乃周遭,却是无一人敢动,便就是心急如焚的一些女真骑卒,也唯只能干着急的在旁边走来走去。 没奈何,方才那神秘人轻轻一击的威力实在太强,完颜阿谷乃就此昏死不提,口中呛出的鲜血都是好大一滩,分明是伤了肺腑,可能胸骨等等都散了,这种情况下,反而不易轻动,不动还能维持一会,动之必死。 在场众人,一些被一并纳入曳落河的漠北人、奚人,便当然只能去看姬如雪,不仅仅是她和萧砚的关系,因为在当下所有人当中,她的实力竟也是最高的。 如何救,若是没救起来,谁来担责…… 这些,俨然也只有她来拿主意的。 姬如雪当然也明白,也没时间多犹豫,便马上让骆小北去城内寻段成天和公羊左来,这个时候,甚至妙成天插不上手,这种伤势,也只有安乐阁内的几个高手或才能有些许法子,萧砚或可能也有,但他在宫里面,恐是来不及的。 不过就算如此,她也还是让人速回庄园请两个萧砚安排在那里的医士过来看看,就算没什么作用,起码也能聊以慰籍。 至于她当下能做的,也只能勉力为其输送一点内力维持伤势而已,且由于内力稀薄,也不过是泥牛大海,倏然无用而已。 于是乎,在场数十人,在骆小北飞奔而去后,甚至只能在原地团团围着,不敢轻举妄动,唯只能一阵干等。 甚至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难免有些慌乱,盖因方才那神秘人实在出现的太快,实力也太强,明明在渤海已经是一个人物的完颜阿谷乃竟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就被一招按死,甚至没有一招,不过只是拍死一只蚂蚁一般。 可能若无方才那人问姬如雪的那两句话,在场众人都不够他一只手杀的…… 所以就算现下看起来已经安全了,但众人依然神经紧绷,无时无刻都在防备着那个神秘人去而又返,加上完颜阿谷乃这个样子,人心难免浮动,士气颓废,似乎马上就要纷纷散去了。 对于这些,姬如雪当然能够察觉的出来,这些异族之人,虽然被萧砚整编成了曳落河,看起来是为重用,但实际也不过只是为了维护草原上人心的举措而已,其中各部的勇士都有,若是人心齐还好,在这种情局势下,尚还能维持一二。 不过完颜阿谷乃本就是这曳落河中维系人心的人物之一,这会眼见是活不成了,其余什么漠北人不提,女真人显然是要仓惶而去的,甚至可能会带动其余所有人,毕竟姬如雪就算再有什么身份地位,也没有那个威望服众。 但若是看着他们脱队离去,甚至可能会连带着萧砚带回中原的二百骑都一时而去,姬如雪必然也是不能接受的,故只能强自镇定,犹如定海神针般在旁边安稳等待,期望能安抚人心。 可实际连她自己,也不过茫然而已,且不提周围这些异族人会不会有小心思,更不知今夜之事,到底会不会给萧砚带来麻烦…… 而在场众人,她也没有人能够相互信任,毕竟被遣走的骆小北,就是这里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故等了半个时辰,眼见骆小北去而不返,而完颜阿谷乃的气息也越来越弱,那些女真人便明显想要携带自家这位酋长,或者说其尸首自去了。 毕竟对于这些女真人来说,若没有了完颜阿谷乃,他们在中原便没了立根之本,万一萧砚见他们没了利用价值而直接把他们降成奴隶发卖了怎么办? 这在草原上,是很正常的事情,与其失了酋长在这干等,倒不如直接北上去寻小酋长完颜函普。 姬如雪一脸清冷之色,并不允他们去动完颜阿谷乃。 而一众女真人当然与她对峙,虽然没动手,但不耐之状已经明显至极,嚷嚷着一些听不懂的言语。 至于左右的漠北人等,却也只能沉默,毕竟死的又不是他们的可汗。 这时候,远处的人终于发出了声响,却是骆小北到底是赶了回来。 众人急忙围上去,唯只有一众女真人至死不离自家的酋长,依然守候在原处。 “如何?” 眼见骆小北一人回来,众人自然吃惊,且其一路奔来,就在那里撑着膝盖弯腰大喘气,一句话都说不出。 姬如雪却知不能多等了,一则完颜阿谷乃的伤势不能再拖,二则不早些定论,那些女真人恐怕真要携尸而去了,届时或就会乱了萧砚的安排。 “呼……” 骆小北喘着气,直起腰,脸色通红,摆着手:“来了、来了……” 其实,不待他继续说,姬如雪听力敏锐,已然朝着其来路望去。 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来。 而还未看清来人是谁,便见其人于马背上腾然起身,飞身掠上一株矮树,蹬枝踩叶,凌空而来,竟是眨眼便缩短了十数丈的距离,猝然而至。 其余人尚在分辨来人是谁,姬如雪却已突然愣住。 萧砚则是洒然一笑,对她略一点头,眸中也带笑,却是不知在笑什么。 姬如雪却是一时间就陡然的轻松下来,而后莫名的鼻子一酸,竟是也不知在酸什么,然后便折身过去,不敢让自己多和萧砚对视,怕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把积攒一路的心绪和压力化成眼泪宣泄出来。 两人一眼相触,但并不多言,萧砚抬步向前,也不理那数十曳落河仓惶下拜,只是一手扶起完颜阿谷乃,同时一手为其体内注入海量内力。 然后,将其全身穴位锁上,稍稍为之稳固了伤势后,便直接让人把其送回庄园安置,欲让其彻底解脱危险,后面还需花费功夫。 最后,姬如雪瞥见萧砚看来,嘴唇动了下,道:“我……” “你做的很好。”萧砚含笑点头:“听小北说,你与掳走他的那人对招没落下风?” 姬如雪耳尖一红,瞥了一眼远处的骆小北,情知对方是夸大了事实,便只是摇头:“没有,那个人实力比我厉害的多,若非是有三分归元气,我恐怕就……” “足够了。” 萧砚不禁一笑:“已经大出我所料了。” 姬如雪便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也一时莫名雀跃,显然是得了萧砚认可而开心。 起码来说,她对他而言,不再是拖后腿的人。 对她而言,这就足够了。 “走吧,与我说说你这中秋佳节的趣事。” “哪里有什么趣事……” 姬如雪瞥了下前方萧砚的背影,抬头看了看天色,情知后者是弃了宫宴来的,自然一时自恼,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止不住的悸动。 (本章完) 第242章 足球 卯初,日始。 夏日的天色亮的极早,一抹抹晨曦洒在河水两岸,岸边皆是柳树,庄前又有水潭,响了半夜的蛙鸣声终于渐渐止下,一时便有了破晓前该有的静谧。 晨曦洒下来,热闹了一宿的中秋夜,便就此落下帷幕。 庄子里早就已经有了人声,炊烟也极早就升起。 当时朱温赏下这城外别业,萧砚又置下了左右几里内两座连片的庄园,同时就一并将原有的奴仆等等留了下来,也不需他们做什么格外的事,依然还是如同以前一样耕种田地,照料别业。 不过除此之外,后面还多了一项事情,那便是按照规制平整土地,种植草皮,而后一一铺设。 外加的这一项工作,萧砚并没有多给他们钱财,只是允诺每户人家耕种田地所得的粮食只需上交一成,剩下的九成归他们自己。 单只是这一项,就足以弥补这多加的额外工作了,甚至于,所谓平整土地、种植草皮这种事,也压根不能算什么额外工作,本就是田野里琐事的一项而已。 乱世里粮食金贵,比钱财还能动人心,外加在萧砚名下还能受到一股天然的军头保护,比起普通农户来都要安稳几十上百倍,甚至还不需要交税,萧氏庄园名下的奴仆当然是各个欢喜,使出的力气也要比往常更尽心。 萧砚回京半月,难得在这里入宿半宿,庄子里的什么管事等等自然要尽心服侍,不过只是早晨,便已呈上了一应农家风味。 米粥微黄、菜蔬新绿、果子甘甜、外加在水潭里捞起的鲜鱼熬汤,固然看起来简单,但要比起酒肉不缺的宫宴还要让人食指大动。 “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 院中,萧砚看着院外田亩间阡陌交通,其间晨风瑟瑟,拂的一片片农作物随风晃动,霎时好看,便端起热腾腾的粥碗,忽然道:“倒是理解那些突然想要隐居于世外的念头了。” 在旁边剥鸡蛋的姬如雪闻言抬眸,进而欲言又止。 萧砚当然懂得小姑娘心思,便持起筷子抢过那枚剥好的鸡蛋,打趣道:“是不是想问,我若是去隐居了,会不会带你一起?” “谁要和你一起。” 姬如雪故作白眼,却是重新取了一枚鸡蛋,一下一下剥好,复又放进萧砚身前的陶碗内。 “那便不一起了。”萧砚拧眉为难道:“妙成天圣姬和玄净天圣姬,问一问或也无妨,再向岐王讨要两个全才女子,也总是可以的。” “……” 姬如雪小脸清冷,板着脸,还未收回的手竟是将那枚恰才放过去的鸡蛋取回去,而后一言不发,只是三两口就将平时理应要四五口才能吃下的鸡蛋尽数咬下。 萧砚便不禁哈哈大笑,惹得少女小脸鼓鼓的,明明一时咽不下,但硬是在瞪了他一眼后,大口喝粥,强行将一口鸡蛋囫囵吞枣般的吞了下去。 萧砚依然好笑,却是不逗她了,端着粥一边吃着方才那枚抢来的鸡蛋,一边道:“也就是说,与你交手那人除了修行的是阳属性内功,还善使银针为暗器?” “嗯。”姬如雪仍然闷闷,但还是捧着粥碗道:“对,那人内力霸道,随手爆发便需要我全力去挡。” 然后,她想了想,回忆道:“你与我说过的内力至刚至阳至纯至正,或许就是他那样,使出时弥散有金光,似乎是叫作‘天罡诀’……” “我晓得了。”萧砚点头不已,道:“也确实只有那人对得上。” 既然会使天罡诀,那么范围就几乎能够锁定了,毕竟在萧砚的印象里,能得袁天罡亲自传授这个功法的人,也唯有李星云和假李二人,至于或还有其他人,倒一时不知谁还有这个资格。 姬如雪闷闷的捧着碗喝粥,萧砚不给她说那人是谁,她当然也不会问,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必要,她又不认识。 不过萧砚竟是主动给她解释:“这個人,理当是不良帅的亲传弟子,实力确实要比你高,同龄人中也可以排上前列,胜不了他属实正常,毕竟我的功法确也不好说能比得上那天罡诀……” “如何比不上!”姬如雪正默默听着,却突然抬头,而后看着萧砚愕然的目光,沉吟了下,当然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遂只是继续强调道:“比得上!” 萧砚便自然发笑,迎着少女笃定的眼神,继续点头不已:“功法施与人,最终强的终究是人,确也不好比较。不过今后与其打交道的机会可能会很多,需要多加防范。” 说罢,他便思量道:“我仔细询问过岐王,你们那幻音坊追求极致的速度和瞬间反应力,虽以巧柔为主,但若是能够配合瞬间神速力,既能爆发出绝佳的威力,这正好与三分归元气相辅相成。而三分归元内外辅修,只此一功,就足以提升你的身法、内力、招式,搭配上幻音诀,在理论上便能再进一步,确也不比天罡诀差。” 姬如雪默默听过,并不出声,只是复又拿起一枚鸡蛋,重新剥给萧砚。 少女的这些小动作引得萧砚不住失笑,然后坦然吃下,却是已经八分饱了,便放下碗筷道:“待去天山铸剑阁铸一柄好剑,你登上小天位了,我便把那青莲剑歌教给伱。” 姬如雪继续默然,抬头去看萧砚,却只能看见后者和煦的笑色,便在沉默片刻后,点点头:“嗯。” 她其实想问萧砚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甚至少女从记事后的十余年生涯的经历中,也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便是些许小脾气,萧砚都从来只是一笑而过,这些种种,早就足够填满她所有的愿景,但萧砚给她的,却从来不止于此。 但姬如雪不会问。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断努力、不断提升修为,让自己的实力永远能够跟上萧砚的脚步,如此而已。 萧砚自然不知这么短短一瞬间姬如雪会想这么多,放下碗筷后,他起身稍稍沉吟,然后皱眉道:“至于那一招打废完颜阿谷乃的人,你还有什么印象?” 姬如雪摇了摇头:“没有了,其看不出来是什么人,也没有什么招式显现,完颜大酋长就已然失去反击能力了。但被他救走的那个人,似乎也不认识他……反正就是突然,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萧砚复又思索。 但线索实在太少,那所谓的神秘人来时迅速,去也迅速,且还没有伤人的心思,唯一知晓的,就是其认识幻音诀的招式。 不过天下认识幻音诀的人不要太多,就算这种能够一招废掉完颜阿谷乃的人鲜少,但天下高手如过江之鲫,阿谷乃又不是什么超绝高手,只是通文馆、玄冥教,里面能单刷他的人也在不少数,尤其是袁天罡座下还有不少未露过面的三十六校尉,各个都有可能。 暂存思路,萧砚不再细想,反倒是等姬如雪用完饭,让人把没吃完的菜肴和鸡蛋等等分散出去后,只着一件窄袖长衫,便领着她在庄子内外好好逛了逛。 直到日头彻底升高,庄子外马蹄声阵阵,却是王彦章、韩延徽、余仲等归德军将领齐齐而至,除此之外,便是安乐阁妙成天等众,也次第而来。 妙成天等人当然第一时间要去问候姬如雪,但看后者一脸无恙的伴在萧砚身侧,便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也不需去多问了。 而一并跟来的段成天则第一时间去看了骆小北,见这小子还在屋子里呼呼大睡后,方才一时轻松下来,而后热泪盈眶,竟是当众对着萧砚大拜一礼,进而还不忘对姬如雪郑重其事的行礼道谢。 萧砚自不提,姬如雪稍有些少女羞怯,但因为提前被萧砚教导了几句,便也只是落落大方的应付了过去。 至于王彦章等人,哪里能知昨夜之事,这会俱只着常服,甫一落马,便哈哈大笑着朝萧砚叉手见礼,俨然是半月不见,而今终于聚齐,却是终于憋不住一番躁动心思了。 萧砚并不多话,只是一脸笑色的引着众人在几个曳落河家将的带领下出庄子行了百余步,到了一处原本应是田地的平整土地上。 但此时此刻,这片田地却是被平整成一片,往日里那些原主人种植的花草都被尽数扯掉,堆土来填平,而后用滚石碾压过,铺上了一块块花费了多少奴仆心思才弄成的草皮,约有近四十丈长,十余丈宽,规规整整的,四面还围了栅栏。 而这栅栏里内,居然还搭建有一座丈高的看台,此时萧砚引着他们登上看台,妙成天等人便能看清这场地四面都有石灰撒出的宽长白线,场地对面两侧立着两个长方形的木头框子,框子前面亦有石灰撒了一个小一圈的方框出来。 王彦章当即不解,嚷嚷着就要开问。 需知道,不比萧砚在城内自有宅子,如今在假期内也不需要去衙门点卯,便是点卯也只是去侍卫司处理军务,等闲不必去军营。 但王彦章等人就不同了,作为禁军将领,他们需得每日巡营,吃住都是在营里,却是不好擅自出营的,哪里有萧砚这般快活,今日看了新鲜花样,自要问清楚的。 萧砚却只是一笑,挥手让众人各自寻位子坐下,而后兀自在中间的主位上坐定,便有人来给众人奉上茶点。 须臾,随着一声哨响,众人只见二十余人分成两队从看台下走出,这时候他们才发现看台后竟是一个可以容人更衣歇息的宽大室场,那二十余个下身着犊鼻裈(短裤),上着交领半臂(背心)的汉子次第而出后,却是两队分有黑、白两色衣裳,同时白衣前后皆有黑色大圆上书‘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十个号牌,至于黑衣,则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同样十个。 此时此刻,他们恰才发现,那白衣的队头,竟是许久未曾露面的李莽…… 而黑衣队头,则是另一个兖州不良人,此时同样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领着身后队员不甘示弱的与白队互相比较气焰。 好笑的是,李莽是沧州不良人,但他领的队员却都是兖州不良人,但就算如此,他身后的一众队员却要比黑队气势更高,俨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且尤其惹人注意的是,在两队的队伍末尾,皆有一个穿蓝衣的汉子,那衣上的字号却并非其他人,而是‘门将’二字,故一并计数,也便是一队共有十一人。 当此之时,众人已经茫然了,妙成天和玄净天倒是早早得了姬如雪透露的消息,便知晓这里就是所谓的足球场了,至于场下两队,按照蹴鞠来看,也就能依稀明白过来。 萧砚并没有让众人多等,只是一挥手,随着哨声再次响起,两队轰然于场中奔走起来,却是在一并追逐着一个皮球,但那皮球虽与常见的蹴鞠球相似,但只是十二块黑白相间的皮子缝起来的,并无其他花哨的装点,且更大、弹性更足,在场中滚动跳跃,为二十二条汉子争相追逐,拼得个人仰马翻。 需知道,蹴鞠本就是这个时代正兴起的活动,比起相扑也不遑多让,甚至到了后世宋代,还能有某一闲汉因蹴鞠而一跃为禁军太尉。 甚至往前数数十年,唐僖宗皇帝便就是格外钟爱和蹴鞠相似的马球,在一场比赛中允诺谁第一个进球,便让谁去做西川节度使,实在荒唐,却也彰显这种活动受人喜爱程度。更不用提在这蹴鞠和马球上精进和改良了无数倍的足球了,若是不上手还好,似李莽这等人上场踢了几次,就已然如痴如醉,不舍得下场。 而萧砚麾下的这些不良人,本就都是年轻力壮,又精通武功,虽然严禁了施展内力取巧,但精力本就旺盛的不得了,这会在场中为一只皮球争锋,只若厮杀一般,激烈且惨烈,只是片刻,就吸引得王彦章等军将瞪眼去观,目不转睛,俨然是已经被极力吸引了进去。 便是韩延徽一介文人,也不禁大感兴趣,同时一面看着场外负责计时、计数的专业人员,以及几乎立刻就吸引过来的庄客,却是摇着羽扇失笑,看着自家君侯,已然猜到了这个所谓足球场的用处。 姬如雪和妙成天、玄净天虽然是女子,但亦是江湖人士,一腔英气不比男儿少几分,就算这足球的观赏度更适合男儿,但也不影响她们也被吸引,将注意力尽数放在了争锋的两队上,直到最后负责计时的沙漏滴尽,哨声吹响,竟也还意犹未尽。 “如何?” 萧砚面有笑色,只是左右顾盼,去看自己的一众手下同僚。 “君侯,莫多说了,快让我下场去碰一碰。”王彦章拍着胸脯嚷嚷:“李莽那厮虽胜了,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不过瘾,容我上去试上两脚,决计能赢定他!” 萧砚自是失笑,并不多言这足球是团队合作,只是兀自起身,让人去取自己的球衣来,竟是要亲自下场和王彦章比一比。 在这过程中,他则看向了妙成天等人。 “大娘子应当也看见了,这一场所可吸引人心否?” 妙成天看了一场,哪里不知这足球可以操作的东西太多,什么设局押注的都是等闲小事了,若是思路活一些,甚至还能直接做一条相关产业链来。 便当即起身,笑颜不止,应道:“君侯放心,旬月之内,妾身保管让全城的人都蜂拥于此,给君侯赚一个盆满钵满……” 萧砚笑着挥手,而后对着韩延徽招了招手,待其近前了,才低声道:“替我安排一下,看看如何拜见郢王妃才妥当,要好好安排。” “主公且放心。” 二人的对话,便难免让不远处的姬如雪听去,但她面色依然不变,只是镇定落座,准备观萧砚登场而已。 (本章完) 第243章 入佛 中秋第二日,萧砚携着姬如雪和妙成天等人在城外庄园偷得浮生半日闲,还顺便带着王彦章等武将踢了几场球,大体将规则给他们记得熟络,以让他们回营后可以让各自部将在闲时凭此消磨消磨时光。 足球这东西着实也是一强身健体的好活动,归德军入卫进京,少说一年半载许也没有战事会动用他们,平时在营里除了每日的技能操练,十日一小操演,半月一大演练,除却之外,就只是在营里一班一倒,极易磨人性子。 而边地燕儿在边塞厮杀了一年余,甫一入京,耳边不但没了金戈铁马的声音,连着半月假日又随处可见汴京城内的繁华平和样子,自然而然的容易让人变得懒散,即所谓在潜移默化中陷入温柔乡内。 足球的出现,便多多少少能够弥补这一短板。 毕竟相较于足球,蹴鞠的观赏性更高,条条框框的规矩也多,较于许多军中厮杀汉来说,更像是那等富贵子弟为了吸引小娘子观看的小把戏,而事实上也着实很吸引小娘子的目光。 但足球不一样,竞技性十足不提,间或充满了男人间的暴力、冲撞、技巧、争锋,是能在战场之外依能激发男儿血性的所在,也当然更适合自视牛逼的军汉们用来发泄精力。 故萧砚让李莽等人领着王彦章、余仲等将踢了一上午,直到踢爆了好几颗球后方才作罢,继而又让庄客杀鸡宰羊,在庄园里好一番请客招待后,又亲自给完颜阿谷乃施展内力疗了疗伤,敲打了一下曳落河等部,才让众人分次回城。 而萧砚本人,则当然是带着姬如雪尽可能低调的回去,并不让人知晓自己昨夜是在城外夜宿。 果然,他恰回城不久,宫里就遣人来使,乃是说冠军侯昨夜宫宴因旧伤复发不得不提前离宴,朱温又因为中途去服丹,竟是后来才知晓此事。今日遂特意令人来抚恤萧砚,并专门宣旨给假五日,让萧砚调养身体等等…… 萧砚便自然再能偷得半日闲情,又无他事,便只是在宅子里教导自家小娘子武艺而已。 —————— 咝、咝—— 数枚暗器飞速掠过耳侧,陆林轩躲闪不及,进而在旁边李星云勉力拉扯的同时,狼狈的踉跄躲过几枚灵锋刺,却已是气喘吁吁,无力再走。 “师妹!” 李星云持刀在前,此时回头来往,自然匆忙回返,远远看见在身后骑马追来的黑白无常二人,立即无二话,隔挡开白无常再次扫袖拂来的几枚灵锋刺,便立即沉喝:“你先走,我来挡住他们!” “师哥,我真是跑不动了。” 陆林轩摇了摇头,脸色涨红,嘴唇却有些发白,这会满头大汗,只是咬着牙勉力出声:“你快走,不要为了我在这耽误……能不能救回师父,就看师哥你了……” “说什么胡话!” 李星云骤然发怒,脸色紧绷,持刀不断扫视着身后追来的数十骑,眸中闪过焦急之色。 却说他和陆林轩去日傍晚从剑庐逃向青城山后山,本想依托对地势的了解摆脱玄冥教的追捕,且在事实上也确实达到了这个效果,但不成想白无常那贱女人眼见寻人不成,竟是想出了放火烧山的损招。 彼时漫天烟雾飘的到处都是,二人不得已冒险下山,却是很快就被布置在山下以及渝州城内外的玄冥教鬼卒发现,一则消息放出,立即引来四处追兵,黑白无常二人也迅速追了上来,便逼得李星云不得不带着陆林轩狼狈向北而去。 一路逃至此时,一天一夜都在逃,甚至没有歇气的时候,早就不知时间、不明地界,唯只有不断向前而已。且让人格外崩溃的是,一路所过的大小道路,竟是早就被人封锁,似乎遍地都是玄冥教的人,李星云没有办法,连山都没法上,只能憋着一口气带着陆林轩狂奔。 时至现下,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甚至连水都没有补充的二人,自然已经有些脱力,李星云还好,陆林轩却是真的撑不住了,便自然而然无法再逃。 但就算如此,他李星云难道还能抛下自己青梅竹马的师妹独自逃?! 一念至此,李星云沉喝一声,箭步一扑避过几枚暗器,竟是不退反进,迎着黑白无常二人追来的方向快步而去。 后路尘土飞扬,骑马来追的黑白无常这两日早就领会过李星云的厉害,哪里敢大意,急忙指挥左右的鬼卒迎上去。 而一众渝州分舵鬼卒因为强不过这两个空降的孟婆亲信,只能纷纷提马上前,不由分说,提刀便攻。 李星云面不改色,只管向前。 他看起来身形不快,但上下腾跃,身法却是奇高,看似起落寻常,不想几步就已突至恰才提起马速的几个鬼卒身前,然后不避不躲,任由几人长刀迎来。 然而那几个鬼卒长刀恰才劈出,他便已跻身向前,手中长刀霎时划破长空,只在与他们触及的一瞬,刀身金光乍起,竟是在一道刺耳的相撞声下,那几柄鬼卒的长刀顷刻弯曲成弧,然后在所有人骇然的眼神中寸寸碎断。 “啊!” 不待这些人反应,在几骑顺着惯性向前扑来的同时,李星云放声一吼,似若肆出心中压抑许久的郁气一般,手中振臂而出,一抹雪亮刀光杂着耀日金光凭空乍现,对着几人直面而去。 此时此刻,身后的陆林轩才终于看见李星云的全力一击,却是双目一怔,愣在原地。 刀光疏忽一现,几名鬼卒却已然从马背上软倒落地,死的无声无息,定睛瞧去,却见这些人的咽喉处已经赫然渗出一滩浓郁血色,一刀封喉。 几匹坐骑亦被这一刀惊住,皆是放声嘶鸣,便要扬蹄而去。 李星云哪里会容这些坐骑就此逃窜,眼中黯淡金光不散,当机立断,一手擒住一根缰绳,随着这惊马跟了几步,飞身翻上。 “就知道这厮要抢马。” 白无常哼笑一声,挥袖而起,几抹寒光便于袖中猝然射出。 在她身旁纵马的黑无常亦是默契的同样挥出袖中的灵锋刺,两者配合,数枚寒光就已齐齐飞射向李星云胯下坐骑。 李星云早有所备,急忙折身挥刀隔挡,然则黑白无常二人默契出手,他又达不到内力外放、一刀可挡半丈范围的暗器那种程度,在迅速劈开几枚灵锋刺后,终究还是让一枚正中胯下坐骑的臀部。 如若只是寻常暗器,那坐骑可能也就是高声嘶鸣一声就罢了。 但那灵锋刺恰中马臀,就见那伤口连带周围,便立即就有一抹阴暗的毒素开始瞬间向四面蔓延,马匹的速度也随之骤然减缓,似若被抽空了力气一般,不消片刻就开始重力喘气,俨然是要四肢脱力而倒。 “师妹,还有一匹马,拦住它,你先走!” 李星云愈发大怒,心知黑白无常二人一直坠在后面不肯动手,就是想消耗他的状态,拖延他的逃离的速度,若是不解决这两個人,他和陆林轩谁也走不了。 几乎没有多想,单只是一腔热血使然,李星云就已弃马而跃,双脚在马背上一点,在提纵之下踩过冲在前面的两个鬼卒的头顶,腾挪向前,直冲后方的黑白无常二人提刀掠去。 眼见他的身影高高掠起,白无常猛地身形一震,还欲故技重施,但黑无常却是知道来不及了,便索性一推白无常的肩膀,同时运劲提息,于鞍鞯旁猝然抽出一柄短剑来,一剑飞刺,直趋李星云而去。 李星云脸色依然紧绷,不过只是振衣荡袖,手中长刀便快如闪电般于那短剑上一探、复又一卷,竟是将那剑势重力荡回,犹如仙人指路,凌厉的刺向黑无常面门。 “大哥!” 白无常见状只觉头皮发麻,在身形不稳之际,下意识拂袖一扬,宽长白袖便迅速吐出,间杂着她所有的内力,只是极力拍在那返来的短剑剑脊之上。 “撕拉”一声,短剑穿破白袖,但攻势立缓。 黑无常不敢耽搁,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袖中探出右手,转而捏住短剑剑身,进而一转,却是终于重新握住了这柄原属于他的短剑剑柄。 然则,不过只是这么一瞬,李星云已然放声发笑,凌空的身形不过稍稍一偏,沉肩垂肘,手中长刀霎时自下而上,一刀直劈白无常的面颊。 一时之下,白无常当然躲闪不及,却是瞳孔猛缩,已被惊得失声,唯一的念头,就只是拼死也要保住自己那张脸蛋而已。 于是,她背脊生寒,竟是只能慌乱抽出鞍鞯旁的短剑,然后仓惶去挡。 当啷一声,那短剑被轻松撞开,李星云手中刀势不减,径直向上撩过,而后一击划破白无常勉力向后闪避的脸颊,霎时间,鲜血飞溅,血肉模糊,刀尖上尽是血色! “宣灵!!” 黑无常只觉脑袋一空,直愣愣的看着白无常被这一刀劈得向后倒飞出去,在地上狼狈的翻滚一二,竟是未曾第一时间昏厥过去。 但马上,似乎恰才反应过来的白无常撑起身,却是立刻猛地摊开手直直去捧自己的脸,而后在略略愣神后,才终于在一片剧痛以及视线尽是血色中,骇然发出尖叫。 “我、我的脸!我的脸!!” “啊!你个小王八蛋!” 眼见此情此景,黑无常双目瞬间赤红,只是大吼一声,竟是骤然弃马,而后两手一把抓过两个呆傻在旁边的鬼卒,同时覆掌于二人头顶,进而掌中幽光猛闪,居然只是一息,那二人便骤成干尸,连干嚎声都来不及发出。 恰才得意的李星云眼皮一跳,哪里还看不出这厮在施展邪功,便当然不会让其如愿,甩刀正中一鬼卒的心口,而后不过只在白无常的马背上一点,便已飞身朝着黑无常掠去。 “来!” 不料,黑无常的眸中只是黑芒一闪,不惧反喜,一把扔开两具干尸,进而大步迎上,拂袖吐出双掌,挥掌好似鬼哭狼嚎,死气扑面。 李星云立即警惕,掌间金光大作,“呼”的一声凌空持掌而对,正正落在黑无常的双掌之上。 “砰……” 几乎是理所当然的,黑无常几被瞬间重创,双臂在一击之下尽断,骤然吐血倒翻出去,两手软塌塌的砸在地面,鲜血淋淋,惨不忍睹。 反观李星云,不过只是身形一晃,便轻松坠回地面,竟不见半点影响。 “大哥!” 听见这沉闷声响起,白无常在远处纵使哭的撕心裂肺,这会也不禁慌乱,急忙就要爬过来。 至于左右的数十鬼卒,这会眼见不妙,便当然是马上就要风紧扯呼。 “这小王八蛋……” 不料,黑无常却是张着一张血嘴直直发笑,纵使笑的胸痛都不止:“你这小王八蛋,真以为吃定我兄妹二人了?” 李星云本正欲去捡刀,这会闻言一怔,目露不解。 这时候,在远处勉力逼退几个鬼卒围攻的陆林轩还不知内情,见状只是大喜:“师哥,好样的!杀了这两个人给我爹和李焕报仇!” “报仇?” 然则,此时此刻,披头散发,半边脸妖娆,半边脸狰狞的白无常竟也是放声大笑,而后托着黑无常的身子,指着李星云尖笑道:“你当中了我大哥的千尸万毒掌,还能活命?” 这一尖笑之下,不止是陆林轩变色,便就是左右欲逃的一众鬼卒都猛然一愣,而后重新围了上来。 李星云闻言过后,竟是才后知后觉的抬手一看,果然见到掌心一片乌黑,并呈缓慢蔓延之态,逐渐向手背延伸而去。 正是尸毒。 他不由发怔,而后瞥见远处慌忙跑来的陆林轩,复又用余光瞥着左右逐渐迎上来的鬼卒,却是旁若无人般拾起那柄染血长刀,进而不屑发笑。 “小爷当是什么东西呢,能被你说的要死要活的,区区一个尸毒而已,小爷习医近七载,还怕尸毒?” 说罢,他竟是当着黑白无常二人愣然的眼神,提着刀大步上前,同时大声道:“师妹,捂住眼睛。” 陆林轩亦已愣住,却当然不会捂着眼睛,只是愣愣看着李星云突然扬刀而起。 “伱可知十二个时辰之内……” 白无常瞳孔剧烈收缩,急忙尖声欲言。 “噗。” 然则,一刀而下,她的咽喉处血色方显,鲜血就已喷涌而出,止都止不住。 旁边,黑无常甚至来不及出声,便也同样被一刀抹喉,登时气绝。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然后所有鬼卒尽皆发出慌乱之声,哪里还信什么狗屁千尸万毒掌,便立刻一哄而散。 同样在远处矮林中,一直尾随而来的盗圣温韬讶异了下,进而双眸一转,悄然离去。 …… “师哥……你、你真把他们杀了……” 陆林轩终于回过神来,而后捂着嘴,不可置信的近前,看着地上宛如烂泥的两具尸体。 “嗯。” 李星云缓缓点头,目光同样盯着黑白无常的尸体,一言不发,脸上有追忆之色,似乎在缅怀为他而死的宫奴李焕。 但片刻后,他就径直拉着陆林轩的衣袖折身。 “走吧。” 此时此刻,陆林轩依然还只觉不可思议,捂着嘴,仿佛还不相信自己已经大仇得报了,而后却是终于忍不住要问:“师哥,你怎么会这么厉……” 却闻扑通一声,走在他前面的李星云突然双腿一软,骤然朝着地面倒去。 陆林轩尚还在措辞,闻状急忙一把抱住李星云,口中慌乱不及:“师哥、师哥……” “别、别碰我,有毒……”李星云勉力推着她,却是不知那尸毒会不会传染,而后白着脸指向远处的几匹无主坐骑:“牵马,去、去曹州……” 陆林轩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她只当那尸毒真的可解,此时闻言,急忙摊开李星云的手掌去看,在看见两滩已经蔓延至整个手掌的乌黑后,双目里便直接不受控的霎时渗出泪来:“你别说话、你别说话。怎么解,这尸毒怎么解?!!” 李星云摇摇头,竟是意识都已模糊了。 天空上,乌鸦盘旋而来,发出嘶哑的叫声,然后在二人的头顶盘旋不去。 陆林轩已然慌乱无主,年不过十五的她恰出江湖,哪里能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只能白着脸,不受控的流着泪,单只是看着李星云缓慢且难受的进出呼吸,就已经脑袋空空,不知所以。 “阿弥陀佛。” 一道空灵的声音,悠然传来。 一声之下,天空的乌鸦竟是纷纷发出慌乱的叫声,而后立即振翅飞走。 陆林轩擦着泪,愣愣的抬头去看。 视线中,一个手持法杖人影,缓缓踱步而来。 其身披袈裟,容貌俊朗,却不失佛性,竟是一个看不出具体年龄的年轻僧人。 僧人缓缓而止,却是对着勉力睁眼的李星云双手合十,展颜微笑。 “李施主,入佛否?” (本章完) 第244章 惩罚 八月末。 夕阳将逝,暮色渐浓,天边那抹将散未散,欲沉未沉的残阳正散放着它最后的光与热,朵朵红云在天际翻卷,连绵成片,远望之下宛如被涂染上了一层殷弘血色。 余晖自庑殿顶下的廊间斜斜落入,映进了寮房的榻上,进而才有差不离已尽的最后一缕光色落在了李星云红润但干瘦的面容间。 于是乎,在这一抹还依稀带着丁点余热的光色下,李星云猛地大吸一口气,强行睁开了眼睛,在吐出一道藏了多日的浊气后,意识方才缓缓清醒起来。 然则,待他茫然且略有些虚弱的支起身子来看,却只能看见这古色古香的室内陈设简单,躺着的床榻也不像蜀中的架子床,而是北地的‘炕’,被褥是藏青色的,空中有若有若无的檀香味,不过细闻之下,又似香火气。 小爷这是被佛渡升天了? 很显然,李星云尤还记得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点印象,一个俊朗的僧人居然会问他要不要入佛? 那会都要死了,他哪记得自己如何答的,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来,遂只能踉跄的下床,有些迷茫的向房外走。 恰在这时,房门也正好被人由外推开,刺眼的白光一时映进来,让李星云下意识抬手去挡。 “师哥!?” 正端着一份斋饭的陆林轩大喜过望,把饭碗置在桌上就来拖着李星云的胳膊上下观看。 “你终于醒了!” 李星云尚在茫然,上下打量着陆林轩身上的尼姑僧袍,复又看着桌上那份冒着热气的斋饭,脑子愈发懵了,便拽着陆林轩的衣服发问:“你穿这个做什么?” 说罢,他才又反应过来,后知后觉道:“我睡了很久?” “哎呀,做什么。”僧袍明显有些不合身,略大了些,陆林轩不好意思的扯着衣角,嗔怪道:“你都昏迷了十三天了,可怕我吓死了,还好有慧觉大师替你疗伤,用内力驱走你体内的尸毒,这才安然无恙……” 说着,她眼眶不由一红,俨然是这十三天里的担惊受怕,直到此时才终于彻底安心下来,而甫一安心,却又被这股惧怕的思绪充满所有,便忍不住带了些哭腔补充:“你以后不准再骗我了。” 李星云许久无语,撑着脑门想了半天,遂只能一边脑仁发胀,一边稍稍安慰着陆林轩:“哪里在骗你?我真能解,这不是没来得及嘛,要是来得及,哪里还需要什么慧觉……慧觉是谁?” 陆林轩也知李星云才醒,不宜打扰他,遂擦着眼泪哭笑不得:“我也不知道,但他就这么自称,这里的僧人也称呼他为慧觉长老,看起来蛮厉害的。” 李星云回忆起那个俊朗的光头和尚,眉头一皱,上下省视了一遍自己的情况,在确认确实无恙后,便紧张的看着穿一身僧袍的陆林轩:“这什么慧觉没有怎么你吧?他为什么要救我?” “什么怎么我……”陆林轩白了他一眼,进而脸颊一红,道:“还不是伱,当时慧觉大师问你要不要入佛,你张口就说……” 她似乎有些羞怯,扭捏了一下才继续道:“你说‘只要能庇护我师妹,别说当个秃头和尚,就是死八百次都行……’” 李星云闻言一愣。 下一刻,他不顾陆林轩错愕的眼神,急忙就要去寻铜镜,同时两手在自己头顶抓来抓去:“我靠,不是吧?真给我剃了個秃头?我那一头飘逸秀发真给我剃了?真他娘的让我当了秃驴?” 说着,他没寻到铜镜,但好在在角落里看见一缸水,探头一瞧,又确认似的抓了抓脑袋上的头发,方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那会迷迷糊糊的居然会说出这番话,就算真的会说,那也是宁愿死八百次也绝不可能让他做秃驴! 怪他怪他,一定是平时口花花太多了,下意识就说出了那些话。 回过头,陆林轩尤还在错愕。 李星云却是不管不顾了,一把拧起自己挂在塌边已经重新洗过并干了的衣裳,一面穿靴,一面对着陆林轩招呼:“快快快,收拾收拾,咱们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要不然等他们发现我醒了,别真把我留在这当秃驴了。” 陆林轩欲言又止,憋了一会,才小声道:“师哥,这里是太原……我们人生地不熟的,离开了这,还能去哪啊……” “太原?!” 李星云脑袋一僵,拿着一只靴子猛地抬头:“咱们不是在蜀中遇见的那秃驴吗?” “是在蜀中,不过你昏迷后,慧觉大师就一边给你疗伤,一边带着我们来到太原了。”陆林轩有些不好意思:“你当时一直不醒,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能让他带着你来了太原……” “太原……” 李星云已经迷糊了,他多年前随李焕流落江湖时,中原和北方乱成一锅粥,是战事正激烈的时候,相对来说南方更安全一些,所以李焕才会带着他一路往南,还真只知道太原应在河东,是晋国的首府,除此之外,甚至连曹州在太原的哪个方位都不知道…… 不过迷糊归迷糊,他想都不想,登上靴子便起身:“不管那么多,跟着师哥我,保管饿不着你。师父下落不明,咱们总不能真的待在这里求佛问道……师父有什么消息没有?” 陆林轩落寞的摇了摇头。 “那不要想了,你快去收拾衣裳啥的……算了算了,直接走吧。”李星云自认是个行动派,师父是要找,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是事实,一念至此,便拽着陆林轩就走,临走前还不忘把桌上那斋饭里的一块小饼子揣上。 好在临近饭点,这寮房外并无什么僧人,李星云心中暗喜,甚至又改了念头,让陆林轩去换衣服,以免出去后被人误认为他是拐小尼姑的人。 “李施主这是要去何处。” 不过还未待他喜上片刻,便突有一道空灵的温和声音缓缓传来。 李星云头皮一僵,而后在陆林轩不断的打眼色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折身看去。 果不其然,原本明明空无一人的游廊下,这会竟不知何时走出一个身着袈裟的俊朗僧人来,而这所谓僧人,便正是陆林轩口中的慧觉了。 其人身形修长,容貌端正,眉心一点白毫相,也就是所谓的红痣,一脸和煦,远远就有一股佛气扑面而来。 “慧觉大师。”陆林轩客气的双手合十。 “原来陆姑娘也在,斋堂那边正在放斋,没有去用斋饭吗?” “有劳慧觉大师关心,小女子已经取过了。” “咳咳……”眼见二人对谈似若老相识一般,李星云心下骤然发酸,但也知这秃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遂只能干笑一声,装模作样的同样双手合十道:“原来正是慧觉大师当面,方才李某初醒,师妹就与我说过了,救命之恩,实在难报,不知大师可有需要用得上我的地方,李某一定尽力而为。” 慧觉微微发笑,如沐春风:“李施主重伤初愈,正该好好休养才是。” 李星云打着哈哈,道:“慧觉大师言重了,我躺了十三天,哪里还需要休养……” 说罢,他再次合十见礼:“慧觉大师许是不知,李某当日逃避玄冥教追杀,实乃是因为家师可能已经被玄冥教无端抓走……” “贫僧知道此事。”慧觉依然和煦:“正如贫僧知道李施主会途遇追杀中毒,尊师下落不明,贫僧亦也知道。” 李星云先是一怔,而后瞬间警惕。 他这会也确实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彼时慧觉出现的时候,张口便是‘李施主’…… 如此想来,属实是诡异。 他隐隐将陆林轩护在身后,面不改色发问:“不知慧觉大师此言何意?” 慧觉轻笑一声,尤只是单手持于胸前,道:“李施主或有许多疑虑,但当下之时,贫僧却也无法解释。李施主只需知道,命数之中,你该有此劫,也该会被他人施救,至于其中的变故,或是贫僧、或是其他人,贫僧亦无法解答。” 李星云蹙眉而起,并不懂其中之意,只是道:“那大师可知,我师父在何处?” “李施主方才也说过了,尊师或可能已被玄冥教的人擒去,除此之外,贫僧也并不知第二种结果。” 闻言于此,李星云瞳孔一缩,他身后的陆林轩更是不由自主的攥紧了他的后衣领。 他便不复多问,只是略略拱手,便要折身而去:“既然如此,李某只能先在此拜谢大师的救命之恩,而今家师身处险境,正该李某早些去救,就不在贵寺叨扰了。” 说罢,他直接牵着陆林轩的手便去。 “师妹,走。” 而慧觉在其身后依然微笑,似乎并不阻止,但恰等李星云提步走了丈远,却又突然轻声发问:“李施主此去,就算寻到了尊师,凭借你与陆姑娘的武艺,能将尊师救出来否?” 二人脚步一滞,或者说,是李星云的脚步突然一顿,被他牵着的陆林轩也只能随之一停。 “此言何意?”他板着脸回头询问。 慧觉走下台阶,道:“李施主当该知道,玄冥教作为天下第一大教派,其间高手如云,又有梁国兵马可以调动,寻人就难,救人更是不易,李施主当下的实力,可能与那玄冥教的鬼王、孟婆之流相抗衡否?又能在千军万马中进退自如否? 尊师如若真的受困于玄冥教,李施主如此贸然而去,尊师又是否会因李施主陷入更大的险境?” “师哥……”陆林轩听罢,急忙一扯李星云的后衣角:“对啊,师父那种高手都会陷入麻烦之中,我们去……” 李星云剑眉扬起,上前一步:“那依慧觉大师来看,我该如何?” 慧觉平心静气的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却不见下一步有什么动作,就有一册书卷突然飞至李星云手中。 李星云慌忙接住,而后和陆林轩一并认真去看。 “龙泉剑决前十二式?” 他愕然抬头。 慧觉并不答,反而复又从袖中取出两册书卷,分别掷给二人。 两人各自一看,陆林轩愣了愣,喃喃自语:“乌柳心诀?” “龙象般若功?”李星云则再次愕然。 慧觉从容不迫道:“李施主若想离开本寺,需将各自功法修至入门,然后进本寺之四谛法洞闯过第二层,到了那时,贫僧自会容李施主出寺。” “什么意思!?”李星云脸色一变:“还需你同意才能离开这里?” “正如李施主当日重伤之时说过。”慧觉从容应答:“彼时施主开口皈依佛门,但而今却又不想削发为僧,要想离去,自该接受一些惩罚才是。” “我……!”李星云哑口无言,遂只能气急败坏道:“若是短时间没有学成呢?” “何时学成,便何时可去。” “那我师父的生死呢!?” “阿弥陀佛,世间无常,唯求本心,本心若可,万法自成。”慧觉泰然自若,道:“李施主既想救师,便理当如此。” “肏。”李星云不由低骂。 便是他身后的陆林轩,此时都愣住不知该如何出声。 慧觉则只是淡笑一声,伸手作引:“如若无其他事,贫僧明日会安排人来引李施主和陆姑娘去练功之所。” “等等!” 见他坦然欲走,李星云突然喝出声:“我有事!” “李施主请言。” “你刚才说了,我不遵守皈依佛门的承诺,所以给我惩罚。那么,我只问一句,这惩罚,是你给的,还是佛主给的?” 慧觉脚步一顿,进而回身持礼:“佛主不惩世人,自是贫僧给的。” “既然是你给的。”李星云突然一笑,昂首道:“那么是不是说,只要胜了你,我马上就可离开这里?” 前者思忖一二,便颔首答道:“自无不可。” “那好。”李星云上前一步,抬起手摆出架势:“我们来会一会。” 慧觉点点头,袈裟下的手掌亦也摆出,后撤步,做出郑重之态。 二人相对,气氛为之一凝,陆林轩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在向旁边躲闪前低声一句:“师哥,小心……” “放心。” 李星云自信应声,目光炯炯,死死盯住对面的慧觉,略一沉吟,突然迈步上前,俨然是要全力掌劈。 俄而,慧觉面色波澜不惊,不过只是轻轻迎掌。 “轰——” 一股气,或者说,一股波澜不惊的气,便如此突然释出,掌风而过,李星云全身骤僵,只是呆立当场。 于他身后,树叶轻轻摇晃,偶然飘落几叶。 再往后,于粉墙之上,一面合墙宽长的五指手印猝然凝聚而成,然不过一息,便在风中悄然飘散,无影无踪。 正当前,慧觉淡笑收掌,合十一礼。 “李施主承让。” 场中之间,唯有静谧,李星云愕然吞咽口水,已然大脑空空。 “师哥,慧觉大师已经走了……”许久,陆林轩方才小心翼翼的上前,小声提醒。 “练……” 李星云复又吞咽了一下口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沉默许久,方才咬牙出声。 “练功!” —————— 与此同时,在这方山伽耶寺达摩院外近百里,太原城内。 一头戴幞头的疤面男子,在自家后院内对着一伟岸人影单膝而拜,进而在默然片刻后,终于恭敬出声。 “属下,参见大帅。” (本章完) 第245章 三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不知大帅亲临太原,属下未曾准备,仓促相迎,还请恕罪。” 于太原城内的巴府后院,两道人影一跪一立。 时值八月末,太原的天气已经渐渐从酷暑转成入秋,于这巴府后院的一应树荫花丛,便也添了一抹秋意,且当下天色已过傍晚,空气中秋意初显,甚为凉爽。 然而,三千院此时沉默片刻后出声,背后却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些许冷汗来,显然不是热出来的。 就如最开始的那样,他和萧砚联手闹一场洛阳事的时候,不过只是想着无聊陪这个家伙玩一玩,但这么一玩,就玩出事来了。 替代巴尔,窃取通文馆暗联刘守光、私通漠北的机密,游走于晋国、燕地、漠北三方,在其中不断搅乱各方的信息来源,拨动几方因为他造出的种种假象让事情朝着萧砚预定的计划走,从而一举撬动整个漠北的根基,更是配合萧砚一口吃下了大半个河北。 这些事,才是符合不良人格调的东西,游走于群雄之间,以一个半上帝的视角,静观各方势力打生打死,最后再由不良人坐收渔翁之利。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萧砚从入河北前就开始撒网,让三千院入漠北,便就得到了那一战里最主要对手长达一年的上帝视角,而后控制刘仁恭,则迅速将幽州军的有生力量攥在了手中,手下不良人遍布整个燕北边塞,作战宛如开挂,天然就要比对方多一个视角,焉能不胜? 不得不说,从一开始的玩玩,到最后的乐在其中,这近两年的经历是三千院三十年来最肆意、最爽快的时光。 直白来讲,当卧底给他当爽了。 这种在钢丝上走动,游走在如耶律剌葛、石敬瑭、李嗣源之流的眼皮子底下,这般刺激感,才配得上他三千院三千面的称号不是? 但有一点便是,这些事都是他和萧砚自主决议的,甚至所谓代替巴尔潜藏在通文馆内,都从来没有向藏兵谷递书信禀报过。 换言之,袁天罡按理来说,应该并不知道通文馆的巴尔就是三千院才对…… 所以三千院傍晚回宅,甫一入后院,在看见袁天罡那标志性的青衫斗笠装扮后,便下意识生出了冷汗,唯只能即刻见礼而已。 好在萧砚前段时间给他递了书信,三千院多多少少有一些心理准备,已然明白了其中之事。 萧砚在信上的说法,只是让三千院不必顾及他,该如何就如何,俨然是早就预料到了袁天罡会来太原。 故当此之时,三千院便只是恭敬相拜,没有多言。且方才沉默的时候,确实也是在抉择要不要继续帮助萧砚。 “漠北之事的首尾,是你促成的?” 出乎意料的是,袁天罡竟然直接开门见山,手掌轻轻一拂,一侧衣摆无风自动,便自然坐在院中石桌边的凳子上。 三千院沉吟了下,拱手道:“不瞒大帅,于漠北之际虽然是属下是奔走行事,但一应作为多是由天暗星萧砚决策后,才大胆而为。如若没有天暗星,单凭属下,是做不了这些事的。” “你很看好他?”袁天罡沙声相问,竟是难得的平和。 三千院也没有犹豫,直接应声:“确实如此,此人虽是小辈,然胆识、眼界都远超同龄人甚远,比之属下来,都远远盖也,一腔复唐热血亦不似作伪。基于此,属下在动身漠北之前,便将大帅之帅令给予其人,以让其能够在必要之际及时调动各舵不良人。” 说罢,他顿了顿,继续道:“彼时,天暗星正陷于降梁之骂名中,属下给予其帅令,亦有为其担责的心思所在。自作主张之处,还望大帅责罚……” 袁天罡却并未应答,反而继续发问:“这么说来,他之所为,你要追随到底尔?” 他声音听起来平和,三千院却是不敢马虎,立即道:“属下一心一意,自然唯大帅是从……之所以配合天暗星行事,只以为诸事与大帅定计无伤大雅,方才为之。若此子忤逆大帅百年大计,属下定以总舵主之位,替大帅清理门户!” 天际线外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落下,在这巴府中,已然有仆人开始升起烛灯,故静谧之下,夜色也缓缓袭来,三千院低头之际,却是不闻袁天罡出声,当然心下一紧。 果然,袁天罡笑了一声,毫无感情,只是道:“清理门户?果真如此否?” 三千院能察觉到头顶那道碾压来的视线,一时拱手而下,竟是额上生汗,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料,袁天罡的声音再起,颇有咄咄逼人之势:“本帅命你此时去清理门户,你当如何?” 三千院猛然一惊,却又强行忍住抬头的心思,只是咬牙道:“大帅下令,属下不敢不从,但属下有一问,斗胆请大帅解答。” 他心中惴惴,显然是知道袁天罡看出他在打马虎眼,遂只能大胆出声,这一言是拼了耗尽自己几十年的忠心来换的。 这一次,袁天罡居然很快出声,却是依然发笑,不过只是冷笑。 “你是不是想问,他明明也是皇子,也是李唐血脉,本帅为何要偏心待之?” 三千院复又一惊,不知自家这位大帅为何知道自己知晓萧砚身份的事,但事已至此,他哪里还能退,遂只能继续咬牙道:“属下是有如此疑惑……属下愚见,天暗星不论是不是皇子,一腔复唐之心必是真的,属下可以作保,既然如此,大帅何妨给他一个机会,给我不良人一个机会?当年朱逆犯上,大帅难道不也后悔么?” 话毕,他喉结耸动了下,却是在犹豫半息后,仍然垂首大胆出声,但这一次的声音却略显干涩:“当年,朱逆权倾朝野,以玄冥教大肆捕杀不良人,大帅你奉皇命不出,不良人各舵分崩离析,日渐势弱,不得已纷纷避世,数十来年忍辱偷生恍如昨日!朱逆却篡得大宝,让区区玄冥教得以监慑朝野,篡改史书,编排我不良人之骂名、编排先帝骂名、编排大唐骂名……” 最后,他大着胆子抬头去看坐在石桌边上的袁天罡,声音里已有苦涩:“属下愚钝,当年能得大帅赏识忝为总舵主一位,这些年来处处谨小慎微,无一日不是在为了不良人昔日荣光在韬光养晦。但属下再愚钝,也懂得昔日天暗星与属下说的道理……” 当此之时,天下已不识不良人三十年,民心亦已摒弃大唐三十年,我不良人再怎么韬光养晦,若再不作为,又有多少人还能记得大唐、有多少人还能记得不良人?朱逆费尽心思花费三十年收拢人心,反至现在,他玄冥教成了官,我不良人成了贼……” 说到此时,他已然把所有心里话尽数吐出,而后在最后一抹天边的亮色下,叩首于地。 “属下明白大帅对大唐的三百年忠心,亦清楚数代天子对大帅你的防范、猜忌、惧怕……但属下没有三百年,不敢等多年后属下入馆之际,还不能得见书上记载的大唐,更不能见昔日的不良人…… 所以,属下不得不相信天暗星曾经与我说的一句话—— 三百年太久,我辈,只争朝夕……” …… 三千院喉结耸动,嘴唇干涩不已,撑在地面上的手背上更是下意识死死抓着地面,青筋暴起,实则脑袋已经混沌不堪,不过只是死死的将额头抵在地面而已。 而坐在他对面居高临下看着他的袁天罡,听前面的话时还无所动容,直到最后一句话被三千院艰难吐出来,才稍稍沉吟,但也不知心中所想是何。 且出乎三千院意料的是,片刻后,袁天罡的语气竟然还是平和,不过倒是没了冷笑。 “如此说来,你是无论如何也要追随他了。” “不。”三千院抬起头来,道:“大帅下令,属下必效死为之。就算是去除天暗星,属下亦会效死而为,但属下斗胆,此事过后,属下但请辞去总舵主一位,忝为一不良人,为大帅谋事,献余生之血。” 袁天罡笑了,甚至是不掩声音的笑。 “其人真值得你如此?” 三千院摇了摇头:“属下不是信他,是信他给属下画的那一不良人的愿景。属下数十年来在塞外、在河北、在中原奔走,一直在等,却又不知道在等什么,现在才明白,属下是在等这么一个人……自从跟随大帅以来,属下从来不惧生死,更无惧所谓岁月,但前半生便罢了,却惧这后半生,连个愿景都没有。” 一语之下,这院中便瞬间静谧了下去,甚至连前院的动静都慢慢传了过来,三千院盯着地面,已然知道自己恐怕要去投靠萧砚了。 甚至于,他可能连投靠萧砚的机会都没有。 袁天罡摩挲着几片飘在桌上的落叶,在夜色下,竟能仔细看清其上的纹路,而后在看遍这几片落叶所有的分叉点后,才颔首出声。 “你言之有理,是本帅偏驳了。” 三千院闻言一喜,立即抬头。 但袁天罡的声音未止,却是继续道:“然本帅向来不喜为形势束缚,便与人设了一个赌局。这天命,向来是搏出来的,太宗如此,大唐也是如此。这愿景,画之有用否?” 三千院一愣,依然不解其意。 袁天罡并不理会他,似乎这番话也不是对三千院说的,只是拂衫而起:“那位九皇子,让你在通文馆作何事?” 三千院愣之不及,待从这话题陡转中反应过来,才慌忙来答:“不过是见机行事,监视圣主李嗣源动向,摸清此人一应暗地里的作为。” “倒确实是眼光独到。”袁天罡点评了一句,俨然是在说萧砚。 不过他马上便道:“对李嗣源的动作,就此作罢,巴尔之身可留,你也依旧配合那人行事,不过只有一点,你为其间的所为,需尽数呈于藏兵谷一份,可知?” 三千院并不解为何要对李嗣源放弃动作,但不妨碍他心下大喜,急忙应答:“属下听命。” “还有一事。” 袁天罡负手道:“李嗣源有一义子张子凡,你安排一二,让其去方山走动走动。” “属下遵令。” 三千院当即应声,俯首行礼。 不过待抬头,袁天罡竟也没了踪影,只有后方他的‘夫人’领着几个女婢茫然掌灯过来:“郎君,你跪在这作甚?” “你懂什么。”三千院瞥了其人一眼,漫不经心道:“此行漠北,新得了一功法……往后不要擅自来打扰某。” “哦哦哦……” —————— 一辆停了许久的驴车开始缓缓行在道上。 然则,这驴车之内,竟是无人。 于它身前,袁天罡负手而行,不过只是观着黄花地,西风紧,夜蓝天,北雁南飞。 这大唐北都,太原晋阳府,终究是添了秋意。 拉车的驴在后面打着响鼻,缓缓跟着,一步一步,极有人性,似若通灵。 而在驴背上,便不知何时有了一道撑着下巴作思考状的人影,正捻着耳边白发啧啧称奇。 “好多年了,居然能观到袁兄因为一言而变了心思,妙哉、妙哉……” 袁天罡负手不答。 但他身后那驴背上的人却仍然喋喋不休。 “三百年太久,只争朝夕……多合袁兄之霸道,咦……不过是否有暗嘲袁兄之意?” “够了。”袁天罡冷笑一声:“若非你的赌局,本帅何故如此?早就……” “早就如那李偘一样,打发到某个角落去了?”后面那人笑问。 袁天罡只是冷笑。 但后面那人却继续啧啧出声:“不过袁兄不也是因为这句话留手了,不是么?” 袁天罡停步,负手望着天边残月,耳中似乎依然响着那人的喋喋之语:“只争朝夕……三百年了,袁兄奉行霸道,又争得朝夕了否?” “呵。” 他兀自冷笑,不语,翻上驴背,却是自断马车,突然折返。 …… 翌日,通文馆。 李嗣源揪着胡须踱步走向蛇坑边的木亭。 每有棘手的事,他多是在此来思考决断的。 不过今日,他却是陡然生疑,却见木亭之内,一青衫人影早已静坐,正在煮茶相待。 (本章完) 第246章 源源的野望 太原,通文馆。 李嗣源狐疑的捻着自己嘴角的两撮长须,‘嘶’了一声,然后再用细长斜眼于左右的绿荫间警惕的扫了一圈。 在确认没有其他人影后,他复又眯眼打量着木亭中人良久,在心中权衡了一下最近可能的敌手后,方才哼笑一声,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甩出自己的‘文’字折扇,缓缓踱步向前。 “阁下一声招呼都不打,便擅自登门拜访,可如此也就罢了,本圣主大度,可以不计较。但阁下又何故要鸠占鹊巢,据我蛇亭?” 但他这般尤自镇定且带有三分戏谑的言语道出后,那兀自坐在亭中煮茶的青衫人影,却好似未闻,手中把玩着一个茶杯,不过只是静静背对着他观着那茶气弥散而已。 当此之时,李嗣源已然重新警惕起来,脚步略滞缓,藏在身后的掌间也稍稍腾出一缕白色光芒来,而后眯眼冷笑:“阁下真是好大的架子,不请自来也就罢了,现下有问不答,难道不知失礼吗?!” 似乎是这句话有了一些作用,他便明显看见亭中那人开始伸手去取其放在桌上的面甲。 “呵……” 李嗣源眼见此景,心下冷笑,脚下却是突然如离弦之箭霎时闪出,持于身后的手掌间白芒大作,竟是携着狂风骤然卷入亭内,朝着亭中人的后背一掌劈出。 “不急,且让我看看阁下的真面……!!” 李嗣源口中那一个‘目’字还未吐出来,两只瞳孔却是已经突然猛缩。 他掌间白芒包裹着整只右手,此时携着九成功力一掌劈下,竟是连那青衫客的衣服都没摸到,反而后者的身形周侧几在他这掌将要触及的同时,骤然环出了一道宛如实质的护体罡气,金色流光环环相扣,竟是让李嗣源掌击不成,反受这罡气的强烈反噬。 李嗣源脸色巨变,志得意满的神情也瞬间凝固,双眼急剧凸出,带着浓浓的难以置信,疯狂将自己的手掌抽回,进而双腿虚无,踉跄倒退。 待再抬手,他更是被惊得背上生寒,连头顶上的发根好似都齐齐立了起来。 却见他的右掌连同整个小臂,这会竟然都已变得灼烧一片,一层层皮肤似被烈火烘烤了一般,以掌心向四面分裂,却毫无痛感。 但李嗣源明白,自己俨然是已经被痛到发麻,连知觉都丢失了。 “怎么可能……” 李嗣源咬了咬舌尖,感受着嘴里的腥甜气,才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可他碰到的明明不过只是一道护体罡气!! 他下意识倒退了一步,骇然抬头望着亭中恰才不徐不缓折身望来的青衫客,其人已经戴上了一看不出材质全罩式面具,头顶斗笠,不过只是漠然的负手扫来而已。 下一刻,其人终于沙声发笑。 “早听闻通文馆圣主李嗣源的至圣乾坤功已臻化境,竟也不过如此。堂堂圣主只有这等实力,若是传出去,也不怕丢李克用的脸。” 李嗣源心下一慌,只觉自己的底裤好似都被对方清楚的明明白白,在错觉之下,余光左右一瞥,一面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一面沉脸道:“我平素常与人交好,料想应与阁下没有恩怨才对,阁下来我通文馆,到底所为何事!?” 然则,还未等他来得及后撤呼唤李存孝等人来援,便突觉眼前一花,而后背脊一寒,一只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掌就已不轻不重的搭在了他的肩上。 “既然没有恩怨,圣主何故惊慌?何不与本帅进亭中一叙?” 那手掌明明只是随意的搭在肩头,李嗣源却觉似被一座大山死死压住一般,一时间全身上下连半点力气都生不起来,额上冷汗直冒直下,焉敢不从,只好憋着一口气狼狈入亭。 而令人诧异的是,亭中那壶茶,竟是刚好煮开。 袁天罡理所当然的拂衣而坐,手指向前一挥,那茶壶盖便猝然而开,茶气缭绕腾起,扑了李嗣源一脸。 这位通文馆圣主背后的寒毛未消,哪里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地位,但他素来讲究一个忍辱负重、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即便持起那茶壶,扮演了一次仆从的角色,给袁天罡斟了一杯茶。 而后,他又面不改色的给自己那一个茶杯倒上,进而便顺势坐了下去。 “咳……不知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来我通文馆又有何贵干?”李嗣源坐下去后,余光死死观察着袁天罡的反应,在见到其并未有多余动作后,才终于敢放心正襟危坐,方以不失自己圣主之身,而后捧着茶杯哈哈一笑,似乎方才之事只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袁天罡闻声不答,只是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李嗣源。 后者霎时头皮一紧,从他的视角看,只能看见袁天罡那副甲面后漆黑且漠然的眸子,想他堂堂圣主,竟是不敢与之对视,遂低头干笑饮茶。 “圣主去岁河北谋划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是恨煞了那萧砚与其麾下的不良人?” “哈,在阁下面前,李某岂敢当得圣主之称。”李嗣源谦卑一笑,复又突然抬头,脸色惊变:“不良人……阁下,难道就是不良帅?” 袁天罡依然不应。 但李嗣源却是已经摆出一副久仰大名的样子,拱手道:“在下于义父那里久闻不良帅威名,可谓如雷贯耳,记忆犹新,而今当面一见,果然不输风采。” 他却是绝口不提什么河北之事,因为在当下来看,他还不知眼前这个完全不知功力深浅的不良帅是不是来问罪的,自然不会主动去揭这个口子。 袁天罡按着桌子随意一扫其人那副以假乱真的恭敬之色,并不做点评,只是沙声道:“本帅今日来,是有几件事让圣主去做。” 李嗣源捻须而笑,却是并不马上应答,只是伸手做请:“还请不良帅吩咐。” “第一件事,朱温弑君篡位,大逆不道,其羽翼玄冥教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圣主既领通文馆,合该以作表率,将之倾力除之。” “此事不劳不良帅吩咐,我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如此做。”李嗣源颔首点头。 “第二件事,朱温半载前恰才窃取河北,根基尚且不稳,民心未得,驻军未成,晋王为大唐藩王,而圣主又为晋王名下十三太保之首,焉能不取?” 李嗣源一时诧异,竟是不禁揪断了几根胡子:“可据我所知,那位替朱温攻灭刘氏的冠军侯萧砚,不正是不良帅您的人么?” 袁天罡无动于衷,只是道:“叛逆之人,已然被本帅除名,圣主只管大胆为之便是。” 李嗣源了然点头,而后摊手苦笑道:“这第二件事,非是在下推诿,不良帅可能不知道,于我义父那里我并无掌兵之权,此事,还得拜托我二弟李存勖方可为。” “此事何妨。” 袁天罡耻笑一声:“李亚子于河北大败,天下皆知,凭借圣主的本事,难道还不能从中夺得一次兵权否?” 李嗣源眸光一闪,下意识身子前倾过去:“还请不良帅赐教……” “听闻李亚子于晋国有‘无敌’之称,而晋王多年不掌兵事,军中识‘亚子’者远胜晋王,值此败仗,李亚子于军中的人心依然稳固。你们晋王既然不理世事,军事也全权交与世子,又何妨让世子接位?” “怎能如此?!”李嗣源顿时起身,急声道。 但马上,他便突然反应了过来,眼珠子一转,而后持起茶壶就想要顺势给袁天罡斟茶,但见后者那杯中的茶水依然作满,便只是哈哈一笑:“不良帅好计策,在下一直只当义父只会猜忌我们这些义子,倒没想过父子间也会……” 他的声音适时而止,但俨然是已经有了主意,坐下后,仍然还在发笑。 袁天罡泰然自若,继续道:“第三件事,晋王的沙陀李乃先帝赐姓,圣主不可不知尔?” “自是不敢忘的。”李嗣源的话术很娴熟,几乎是立即就接着出声道:“义父当年因功被赐为李姓,方能获晋王之封,我等十三太保,也因此得大唐国姓,却是一刻不敢忘先帝恩赐,这为唐之臣,也是一刻不敢忘的。” “那么……” 袁天罡的手掌盖在了茶杯上,面甲后的眸子陡然凌厉了一分:“若有先帝遗孤存世,圣主是不是也该奉行唐臣之礼,尊李唐血脉为正朔,结通文馆为之奥援?” 李嗣源捧着茶杯的手突然一惊,洒出一滩茶水来,却是不管不顾,瞪眼去看袁天罡:“李唐遗孤!?” 袁天罡却再次不答,一对眸子却仍然冷冽不止。 前者陡然一惧,便放下茶杯,干笑一声:“若是属实,在下自会如此,不过非是在下诡辩,然有一句话还请不良帅勿怪。” 袁天罡抬了抬手:“但讲无妨。” “恕在下实话实说,且不提在下以前与不良帅你素昧平生,所谓李唐遗孤一事是否真假。但不良帅应也知道,我晋国虽然坐拥三晋,但实力仅限于此,通文馆创建以来,也唯只能在河东遍布,眼下朱温势大,南面诸侯尽皆对其称臣,此时叫我尊一李唐血脉为正朔,恐引得朱温倾力来攻,只怕独木难支啊……” 说罢,李嗣源复又做为难姿态:“且不良帅应也知道,这晋国,终究是我义父说了算,我能说得上话的地方,也不过只限于通文馆而已。” 袁天罡淡淡听罢,便漠然道:“所以,本帅才会给圣主机会,去取河北之地。” 李嗣源干笑一声:“此时说这些,是不是为时尚早了点,这河北,还不知何时能取回来呢。” “取河北,不过第一步。” 袁天罡冷笑一声:“本帅只以为圣主是一雄心大志之人,却不料也不过只是鼠目寸光之辈。若取河北,圣主于晋国之功勋便能盖过李亚子,于军中声望,亦能与其分庭抗礼,且圣主还执掌有通文馆,非李亚子可比,彼时那晋王之位,焉能不争否?” 李嗣源听到前面那句话,还不以为然,待听到后面,却是陡然膛目结舌起来,而后下意识左右一瞄,摆手干笑道:“不良帅言重了,我一介义子,岂敢觊觎王位……” 袁天罡冷笑不语,唯只是冷冷看着李嗣源而已。 后者顿觉头皮发麻,似乎自己心中所想全然瞒不过眼前此人,遂只能勉强的正色以对:“就算在下如不良帅所言,取了河北,得了军中助力,但我义父神功盖世,威望也在此,他那里过不了,我又岂能与世子相争。” 显然,他终究是心动了。 若说李嗣源以前真有这个野心,也不过只是心底最深处的一点小心思而已。 李存勖能打,还能服众,又是李克用唯一的嫡子,层层buff加满,是理所当然的晋王接班人,他李嗣源何德何能去争? 难道就凭一个通文馆?君不见通文馆内亦是暗流涌动,李克用特地让十三妹李存忍领殇组织独立于通文馆外,却又给予其能够过问通文馆大小事宜的职权,这其中是什么意思,他李嗣源难道还不清楚? 李克用若真相信他这个义子,就不会做出一副不过问世事,却又把通文馆紧紧攥在手里的虚假姿态,说到底,李嗣源就算装的再怎么谦逊,再怎么谦卑,也不可能有接替王位的机会,他到底不过只是李克用的一个家臣而已。 他就算暗地里再怎么积攒实力,在李克用绝对的铁腕手段下,这些积攒的实力,也不过只是一些自保的手段而已,能有什么用? 但此时经袁天罡点明,他那点藏了多年的野心却又岂能不被熊熊点燃?若非二人只是第一次见,单凭袁天罡这一手功力,就足以让李嗣源只差说出‘还请大帅教我如何对付义父’这句话了。 袁天罡冷冷一笑,并不多言,只是道:“如若圣主真有野望,只管将诸事一一去做就可,最起码的,也要将李亚子的兵权夺一份过来。如此,本帅看见了圣主的能力,自会替圣主解决那后顾之忧。” 李嗣源悚然一惊,然在意动之余,却终究只是看着桌上茶水,捋须不语。 袁天罡一眼洞悉他的心思,径直起身。 “本帅耐心有限,做与不做,非你一人之选。犹豫不决,能成什么大事。去告诉李克用,终南山藏兵谷,有故人邀其一见,来与不来,让他好好思量思量。” “终南山藏兵谷……”李嗣源暗自念叨,但即刻就明悟了这句话之后的含义,哪里不知眼前这个不良帅或许真能助他摆平李克用,便当即揪断几根胡须,叉手出亭去拜。 “李嗣源必遵大帅所意,尽心为大唐事业奔走,为尊先帝遗孤,鞠躬尽瘁……” 袁天罡冷笑一声,竟是堂而皇之的负手自去。 前者见状,复又再拜。 “李嗣源,恭送大帅!” (本章完) 第247章 入股(一) 天气已经渐渐迈出夏季,九月初,秋意正显,凉风习习,汴京高城在北,汴河如带在南。 市街之间,一片花团锦簇正在游动,却是一行被仆从小厮簇拥着的贵门子弟,正驰马而过长街,直往大相国寺的方向过去。 当然,他们去的也并不是大相国寺,而是与寺仅仅两街之距的安乐阁。这行人为首的是几个二三十年纪的武夫,各自都骑了高头大马,这几人趋马间神色不一,或得意、或皱眉、或玩味,或平静,情绪微妙,各不相同。 在这几人后面,才是一群仆从步行跟随,行走间难免摆有架子,显然是因为自家主子而与有荣焉,除此之外,亦有因为这几个贵门子弟骑的健马而得意。 中原缺马,大梁又因为有歧国、晋国、燕国三地的有意卡脖子,而显得愈加紧缺,除却市集上鲜有良马销售外,禁军中都是以步卒居多。 眼下虽然河北克收,大批战马随归德军入京,市马也渐渐涌入汴京,好让马贩子大赚了一笔,但这些马分摊到整个大梁,就显得杯水车薪了,能购入的,自然是首先配备给禁军,所以流入市集的坐骑其实也就那样,甚至价格虚高,往往需要寻常人家几年的积蓄才买得起一匹真正的战马。 但他们这行人的几个贵门子弟,胯下的坐骑却是着实不孬,甚至称得上是壮健雄峻,端的上是那等难得一见的良马,有价无市的那种。 这几个子弟也都是武夫,甭管马术如何,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的欢’,几人本就穿着不俗,又配了这等骏马自然是气焰高涨,颇有目中无人之感。 尤其是几人在安乐阁的正门前落马而下,不需要给预约单,单只是报出几人的名号就能直入其间后,这股傲然于人的气势更甚。 为首的一个汉子三十上下,此时回头眼见几匹好马都被人安乐阁的伙计牵去照料,便咧嘴一笑:“这等塞外的良驹才当得你我的坐骑嘛,往常骑得那些算个什么鸟?有气无力的,还不如老子走得快。” 旁边另一男子在几人间要稍显白皙一些,这会闻言过后,一面往里走,一面低声道:“牛兄还是莫要得意的太早为好,往常来讲,冠军侯入京后,咱们这等二代将门岂有机会相见?请客都没有机会,如今不但送了我们一人两匹好马,还让人相邀,咱们收了马,却是不好拒绝……这其中门道,恐有些说法。” “我还不知道有说法?”那被称作‘牛兄’的汉子无所谓的一摆手,但也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只容左右另外二人听见。 “我听我爹说了,那冠军侯看起来威风八面、圣眷正浓,实则暗地里被鬼王打压的不知成什么样了,陛下近来修行已入门,冠军侯连面都见不到,早就被鬼王隔绝了,再有圣眷恐也会被鬼王慢慢消磨掉……还有,贺老弟,你二伯不是总揽皇城扩建事宜么,大殿所需的金丝楠木远远不够,你是知道的吧?” 那白皙一些的男子愣然点头。 所以‘牛兄’便无所谓的摇了摇头:“那不就得了,我都听我爹说了。敬相已经上奏,表冠军侯南下长沙府调和楚王和南平王之间的火气矛盾,说起来是威风,其实不过只是为了娆疆那片的金丝楠木去的,说白了就是监工,为了避祸鬼王才接下这活的。” 他眉尖上挑,眼中带了几分不屑,但在这个地盘上,却也实在不敢把声音提高,只是言辞凿凿的小声道:“届时,冠军侯不在,鬼王势必会想办法让归德军外征,那会,说不定就随便择一大将领之,不论如何,也就多多少少把这河北兵马拆分了一半了,在前头,怎么折腾都行,反正不是嫡系…… 且咱们都知道,娆疆那片地方,就不是人好去的,一帮子刁民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称王称霸,怎么可能会配合?莫说金丝楠木了,恐怕还得在楚王和南平王那里好好磨一磨,反正不是什么好活计。 到时候,此人不管任务完没完成,没准鬼王都会使绊子让他逾期没法赶上工期,届时,哼哼,冠军侯在京中又没什么根基,归德军若是也被拆分,哪里还能在朝中立足?人家不是傻的,眼见在京中待不下去了,如何不得活络一些?这不,就打上了你我兄弟们的主意不是?”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那贺老弟如何反应不谈,左右的另外两个汉子却已经点头赞叹,深以为然。 这几人自称将门二代,那牛兄汉子又是一副上下消息灵通的样子,自然不是寻常的贵门子弟,而皆是禁军将门人物,不管年龄大小,是都挂了一些禁军差遣的。 例如牛姓汉子,是左龙虎统军、六军马步总指挥使牛存节的三子牛知谦,不过他名中虽然带了一个‘谦’字,但为人并不谦逊,年纪三十了,还和二十来岁的青年没两样,心思多在声色犬马上,比起两个兄长来差的不少。 至于贺姓男子,则是左卫上将军、六军马步军都虞候贺瑰的长子贺光图,为人要和气一些。 另外二人,分别是故太傅张归霸的次子张汉伦,以及左龙武统军、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刘鄩(xun)的三子刘遂雍。 值得一提的是,牛存节以及贺瑰的所谓“六军马步军总指挥使、都虞侯”中的‘六军’,为‘左右龙武、左右羽林、左右神武’禁军六部,与侍卫亲军是两个系统,后者的地位要在禁军之上。 而刘鄩,正是萧砚的顶头上司。 按照常理来说,刘鄩之子的地位理当在几人之首,但刘鄩家风甚严,平素管教的多,刘遂雍也便在外没那么跋扈,一众人间,自然是由牛知谦作为领头,事实上这一次他们能撺掇在一起,也确实是牛知谦聚齐的几人。 这个时代,兵家子天然就要比所有人都要富贵的多,尤其是禁军将门,朱温独霸中原十余年,这些将门也就深深扎根于汴京,军中根基也是盘根错节,几乎是把禁军这个大饼已经分的七七八八,围绕着禁军的各式产业也被他们把持着,早就有了各自的默契。 但这会横插进归德军这一万众,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支外来力量,全军上下俱是河北人不提,其成军的恩主萧砚也是一个外来人,与中原派系的禁军将门天然就不是一路人,傻子也多多少少猜得出朱温是想用萧砚把已经开始成型、且在事实上已然于汴京根深蒂固的禁军将门搅动一番。 若是一个没奈何,这杯羹当然就会被搅得乱七八糟,到时候出征的什么军功、在汴京的根基都会重新划分,自然让所有人都有些心慌。 所以这些将门难免会想法子去拉拢萧砚,可没成想萧砚每日不是在城外庄园,要么就是在衙门转一圈就不知去向。 没办法,他们又只能将心思转向了归德军上下的军将,尤其是以步军都统余仲和骑军都统王彦章为主,剩下的河北军将也多有接触,只要让这股外来势力融入他们,让这杯羹继续如常的维持下去,不至于让归德军与他们争食就行,甚至将来把一些有点前途的军将纳入门下,也是一笔投资,这也在事实上能够分拆归德军。 但让人无可奈何的是,王彦章那厮看起来确实是好拉拢,奉宴必至,送的什么小娘子也不介意开怀调笑,喝酒打诨更是不在话下,不过送的钱财决计不收,要的什么承诺也一句哈哈就过去了,哪里还像个汴京人士?活脱脱就是一河北土人! 至于那位河北来的余仲,更是一声不吭,屁都放不出来,整天待在营里请都请不出来,连法子都没有。 实在没招了,只能尽可能去笼络下面的军将,但人家虽然是边塞子弟,从河北一路跟着萧砚来了汴京,又是降军,莫说在汴京,连整个大梁都没有根基,所有利益、一应荣辱,早就和萧砚绑在了一起,或许将来会被分化也说不定,但在当下之时,对这些禁军将门唯只有警惕,只管和一起从河北来的同袍抱团而已。 于是乎,在长达月余的拉拢下没有成果后,禁军将门早就放弃了,毕竟作为当世雄冠天下的禁军,自然有一股子心气在,人家不给面子,哪里还会理,只等着鬼王一口气将萧砚踩到泥里去便是。 没成想,萧砚名下首席幕僚韩延徽突然将一纸请帖送至牛府,且专门点名是请牛知谦。 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牛存节不想得罪鬼王,却又实在想知道这其中所谓何事,思来想去,还是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三子放了出来。 其他三人,也多是在自家名不成、功不就的,张汉伦的父亲张归霸更是在去年就已经过世。几人平时本就无所事事,接了请帖,收了骏马,甚至都没知会家人,就直接来赴宴了。 几人说着小话,恰登二楼,便听得一道大笑声。 “诸位兄弟迟迟不来,倒是让哥哥好一阵苦等,怎么着,待会也该自罚三碗吧?” 几人抬头去看,却正是归德军马军都统王彦章,便不由一时尴尬。 好在牛知谦脸皮甚厚,当即拱手见礼:“不知王将军在此,所以路上散漫了些……” “说什么王将军。”王彦章大步上前,长臂一展,竟是直接将还没来得及行礼的贺光图三人一把揽过,而后推着四人往里走:“今日论事,你我皆以兄弟相称,可明白?” 几人被这一番热情闹得干笑不止,往常他们在家中没什么地位,只有在外面惹祸的时候可以耀武扬威一点,哪里能够和王彦章这等实权的军将相提并论,平时人家恐怕都懒得抬眼看他们。 毕竟王彦章再不受人待见,再怎么被人骂成是吃里扒外的粗汉。也是萧砚名下第一将,是二十三个马军指挥上万骑的实权都统,此时当然有些心里发虚。 便是牛知谦,哪里还有方才在楼下那副知天知地、看不起所有人的气焰,唯只是客气发笑而已。 待进屋,众人却是再次一愣。 室内,正是那位不怎么出营的余仲和韩延徽,正分列而坐,俨然是等待多时。 几人尚在心下嘀咕,韩延徽却已含笑起身,持着羽扇拱手一礼:“诸位郎君于百忙之中应韩某所邀而来,韩某却只略备薄酒一席,还请见谅,来日君侯宴请诸位之时,定以丰宴相待。” 牛知谦几人中唯有贺光图学识高一些,却也是被一番客气弄得有些虚荣心爆棚,唯只是摆手发笑:“哪里、哪里。” 随后,众人入席分坐,不过就算他们再怎么心里发虚,再怎么嘀咕,刚开始也是不谈事的,酒过三巡,牛知谦脸皮厚一些,便当仁不让的发问:“不知王将军……王大哥、余兄今日宴请我们几人,到底所为何事?还有韩学士在请贴上所言的那一买卖,又是什么?” 话是直白了些,不过武夫嘛,也不讲究这些。 王彦章眯眼一笑,放下酒碗,只是勾着牛知谦的肩膀,道:“哥哥我,是要送给牛兄弟和几位弟弟一桩大富贵。” “大富贵?” 牛知谦、贺光图四人下意识心中一动,但却又马上狐疑,这些河北来的穷酸汉,能有什么富贵? 旁边韩延徽笑而不语,王彦章却是咧嘴一笑,对着四人眨了眨眼:“我听说,京城蹴鞠的花活,就数几位兄弟的最好看,谓之‘金脚’?” 牛知谦先是一愣,而后哈的一笑,摆手道:“蹴鞠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能有甚富贵不成?” 一旁的刘遂雍也嗡声点头:“蹴鞠乃搏戏,买卖都在‘赌’字上,确实上不得台面,能赚的也不过零花……” 王彦章闻之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挨着拍几人的肩。 “蹴鞠的买卖,当然上不得台面,但哥哥我要请诸位兄弟看的搏戏,却是实实在在的大买卖!” 说罢,他竟是当即起身,随手用袖子擦了擦嘴,却是一副要众人不再吃喝的样子。 “想不想见咱们那位君侯? 走,哥哥我带你们去看看什么才叫做搏戏!” 几人一愣,纷纷不由自主的互相对视,然后下意识的去看邀他们来的韩延徽。 然后者竟也是含笑起身,持起扇子做请:“诸位郎君,这一次宴会,确实是韩某代我家君侯所邀的,不过君侯不在此,乃在城外。大富贵就在眼前,正所谓机不可失也。” 本来就有所狐疑的几人尚在犹豫,这会听到要去城外,哪里肯去,纷纷就要婉拒。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出声,却见在席间一直未曾出声的余仲,突然从桌下抽出一柄佩刀来,悬在腰间,而后扶刀来看,面色平静,一言不发。 包括牛知谦在内,四人俱是脑袋宕机,哪里还说得出来一个字? 王彦章哈哈大笑,一把揽过四人的肩就往外走。 “几位兄弟既然没有异议,就让哥哥带你们去看看这搏戏,能不能给诸位挣得一份大富贵!” (本章完) 第248章 入股(二) 四人被王彦章拉扯着,一路朝着南面直去。 在途中,不知王彦章几人到底在卖什么关子的牛知谦四人唯只能干笑,半推半就的便随着一行人出了南熏门,在这秋风习习中向着萧氏别业过去。 自古以来,但凡名城、大城,特别是都城所在,向来都是北贵东富、南贫西贱。 这在唐朝时坊市分割极为严苛的长安、洛阳二都表现的淋漓尽致,如今长安已焚,洛阳格局仍在,便能看见以洛水相隔的洛阳南北城里,紫微宫坐落于西北邙山,故整个北城坊市也多是达官显贵与府衙仓储所在,南面临洛水沿岸则更多是城市普通居民与经济活动场所。甚至过了洛水的南城,就几乎是贫民区的存在了,可谓是天壤之别。 虽然汴京对于坊市制度并不严格,整座城也比长安、洛阳小的多,但终究也是坐北朝南,内城居北,坐落有皇城、各个衙门,仓库、侍卫亲军军营等等要地,也都设于北城。 外城居南,便多是普通居民和潦草的各个街巷,布局没有讲究,官府也不会多加干涉,贫民也确实只能限于南城活动。 所以像牛知谦这种将门子弟,平时花天酒地也着实不会来南城,不单单是因为南城的质量水平比北城差了好几个等级,也有南城中鱼龙混杂、江湖人士、地痞流氓、槽帮等帮派、玄冥教等等掺杂于其中,亡命徒也多藏在其内,在这里摆出纨绔威风,被什么路过的阿猫阿狗宰了才真是不值。 故眼看着王彦章领着他们一路向南,几人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起来,对那所谓的什么‘搏戏’更是没什么期待。蹴鞠这东西,本就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他们玩都玩腻了,萧砚这个外来人或许打仗是一个好手,但谋划产业这方面,估计真就只能算是一个小白。 揣着这个心思,四人虽然一路沉默,心中却是都已经有些不以为然起来,只是想着赶快脱离王彦章而已。 但尤自让人惊讶的是,从南熏门出去行了数里,愈是接近萧氏别业,竟是愈加热闹了起来,颇有人声鼎沸之势。 坐近庄子里的庄客,附近市集里的商贩,蔡河沿岸的漕夫,似乎全都猬集在了此处,一股热气冲天不提,间或爆起的喝彩声,简直是声震四下。 甚至在庄园门口,还不乏停有奢华的马车,一些仆从女婢正从车上运着自家主人所需的物件,一件件往庄子里运。 直到往里去,几人才恍然明白过来。 这名为萧氏别业的大庄园,竟是要比寻常富贵人家的别业扩上整整一倍,其中竟然设有酒肆、客栈、澡堂、食肆……应有尽有,且都立着安乐阁的酒旗,分明就是一个完备版的扩大型安乐阁! 或者说,简直就是一个度假胜地、旅游山庄! 牛知谦四人随着王彦章众人向里,一路眼花缭乱,能看见穿梭在各式建筑中的青石小路,路旁还设有花圃,甚至还有庄客正在植树,无非是要把还未完全扩建完成的庄园进行最后的补充、收尾。 而这些小路大道上,不时就有一团人来来往往,观其模样,竟然不少还是在外厮混的禁军汉子! 这些人或兴奋或沮丧,口中说着什么猜球、什么赔率、什么青队给他的本钱翻了整整两番等等,甚是亢奋激动。 四人已经懵逼了,纷纷下意识去看王彦章,后者却只是咧嘴大笑而已。 需知道,就算是蹴鞠或者是相扑角力,虽然每一场都或多或少的有人头攒动,看起来人挤人的样子,其实大多数人也多是看个热闹,真正下注博彩的终究是少数,有也不过一点点本金,对于庄家来说不过只是塞牙缝罢了,少有真正当回事的,看一场热闹就忘记了,恐怕连踢蹴鞠的是谁都分不清。 但现下这里的汉子,那些挤在前头一处开阔地带的人群,那副全神贯注、咬牙切齿的专注模样,哪里能是在看蹴鞠? 就算是放一个搔首弄姿的小娘子在那里,也不至于是这副入迷到了极点的样子! …… 眼见几人在一路上远远眺望就已经有了大兴致,一改路上沉默不语,忍不住想要询问的姿态,王彦章却并不解释,只是引着几人从被上千人围着的场地进去,而后给他们在看台上安排了座位。 “哈哈,几位兄弟且在此处坐着,观上一场再说。” 小有头脑的贺光图左右一观,却见这环了大半个球场的看台上不说是人满为患,却也差不多是座无虚席了,一股子热气、汗味挡都挡不住。 不过这方的主人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竟是在看台后面的高处,还建有以竹木搭建的雅间,虽然还未彻底完工,但似乎已经在使用,楼梯上下有不少人在走动,明显就是为了给一些大主顾在遮荫的同时隔绝气味的。 他扫了一圈,眼睛突然一眯,而后扯了扯旁边牛知谦的袖子:“牛兄,你且看看,那是不是郢王府上的宫仆……” “什么郢王。”不料,几乎恰才看了半刻钟的牛知谦却是头也不转,一双眼睛只顾着兴致勃勃的看向场中正在交锋的红蓝两队,脸上有亢奋之色:“啖狗肠,贺老弟,这搏戏真比他娘的蹴鞠有意思!奇了怪哉,怎生半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贺光图张嘴欲言,但看了一会后,竟也瞬间沉迷了进去,懒得多想了,一双眼睛只放在场中不转。 旁边,眼见四人已被吸引其中,王彦章眯眼发笑,而后对着远处的韩延徽点了点头。 后者持扇轻笑一声,招手唤来一不良人,询问了萧砚所在,便登上了那三四楼高的阁楼。 …… 阁楼上很开阔,一排排房间都是两面开窗,还有延伸出去的平台,与寻常的酒肆无异,明显是花了大价钱建造的。处在其间不但有酒水供应,还能一览整座球场,视野开阔,甚至室内还专门有放置冰块用以降温的布置,不过现在入秋,用不着便是。 在天字号房间中,萧砚一袭阑衫,手掌轻轻搭在窗上,目光只是静静看着下面正在交锋的两支球队,眸光深邃,沉思不语。 在他后方的帘子后面,姬如雪着了一件马面长裙,不过只是淡淡而坐。 于她身侧,则是一副温婉模样的妙成天,这会按着茶水,正在捂嘴笑着讲了一个笑话。 少女不过只是一个多月,似乎又成长了不少,清冷气质愈加出尘,但也多了一分沉稳气息,与身前人对谈间,不时掠起笑色,颔首附和。 不过她身前的人,并不是妙成天,而是那所谓的郢王妃张贞娘,其带了宫女服侍,但都屏退在外间,所以方才贺光图偶然一瞥,才能认出几个郢王府中的宫仆。 这会张贞娘正被妙成天的言语弄得咯咯直笑,颇有自得之色,俨然是沉迷于其中不可自拔。 “妙娘子真是大才,若非王府那管事是跟随了我多年的老人,还真想请妙娘子到王府来……” “还有雪儿姑娘,也真是个小美人儿,还未开脸就如此乖巧,我见了都喜欢,也难怪冠军侯要随时带在身边。” 说罢,她看了眼帘子外的萧砚,自以为极为妩媚的笑了下:“就是不知我若是讨要这么两个美人儿,冠军侯肯不肯赏脸了。” 姬如雪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是鼓鼓的,若非提前得了妙成天的嘱咐,又成熟了不少,说不得是要把吃味的心情摆在脸上的。 妙成天则是捂嘴一笑,刚要替萧砚开脱开脱,后面却已传来了萧砚的淡笑声:“王妃是大人物,想要什么得不到,便是我这球市子,王妃看上什么了都可直接带走,不过嘛……” 他笑了笑,道:“我是俗人,什么都不喜欢,就爱钱财和美色,雪儿和妙娘子,都是我爱煞了的,对此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一言中,姬如雪在人前还有些羞怯,不自然的捂嘴咳嗽了下,用余光瞥了一下萧砚。 便是平时温婉大方的妙成天,明知道萧砚这是客套的说辞,也是下意识的心中一动,虽然仍然言笑晏晏,玉颈处却不可控的呈出一抹不可察的绯红,便只能不动声色的扯了扯衣领。 三女中,唯有张贞娘一时吃味,有些懊恼,但反而不好发作,更没理由发作,只能发笑:“那着实是不好夺人所爱了……” 萧砚洒然一笑,却听外面有人敲门,便只是坦然的吩咐让姬如雪和妙成天陪好张贞娘,而后告辞而去。 —————— 门外等候的,自然便是韩延徽,王彦章和余仲皆在下面陪那几个将门子弟看球。 “韩先生,你观之如何?” 萧砚一面淡笑,一面引着韩延徽走进另外一个房间,同时亲自给后者沏了一杯茶。 “有劳主公。”两人已然相识一年余,韩延徽也不客气,只是笑着接茶,与萧砚一同坐在外面的平台上观球,道:“主公此计可为。这四人的禁军家世勾连于一处,在禁军中已经有了根基,便就是冥帝也不易轻动。且这四人,也确实是在家门内不受重视的人,主公如此许之以利,便不怕勾不起他们那股心气。” 韩延徽捧着茶杯,缓缓一笑:“届时,这四个志大才疏的公子哥下场,只要能获得大利,恐怕就算是家门干涉,也定然不肯轻易脱手了。不提此四人各自的家门,单只是四人在禁军中的差遣,也着实值得放利,更不用说这四个公子哥得了大利,他们身后的家门就不得不捏着鼻子与主公有了利益牵扯…… 以属下观之,主公这球市子只要运营得当,每年计有上百万贯的收入许也是可能的,这般大的利益,他们咬着牙都要上船。” 萧砚平静发笑。 之所以邀这四个几乎可以称作衙内的纨绔来,当然不是因为看重了这几人的才能,他们也没有才能值得高看,无非是想借他们手撬动他们各自身后的几个禁军将门。 牛知谦这四人,萧砚特意调查过。这几人志大才疏,但又没有作为,放在外头是一方人物,在自己家里却是说不上什么话,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多多少少有些憋屈。 毕竟,就算是纨绔,也想在家里有自己的话语权,这从他们在禁军中挂了差遣就能看得出来,不然就真成了铁废物了。 不过他们自己又没有本事,又哪里能有话语权?皆是三十上下的人,却只能承受各自家里长辈恨铁不成钢的喝骂,以及兄弟间的调侃取笑,为之奈何。 这个时候,若是萧砚站出来,让他们能够凭借自己的本事每年给自己家里带去数十万贯的利益,焉能不喜?焉能不从此在家里挺直了腰杆说话?到那时,这些人还听不听自家长辈的言语,就不是当下能知道的了。 毕竟,堂堂冠军侯萧砚,总不可能平白害他们,是吧? 而萧砚的目的,便是让这几个将门与自己有牢牢的利益牵连。以前这些人想要拉拢归德军,让归德军随他们安排,现下反过来的是,萧砚要让他们不得不维护归德军的利益,才能吃下自己的那一口利益。 拖着这几个将门下场,鬼王或者说冥帝再有能耐,短时间内也是不敢轻易动这个庞大的团体的,毕竟禁军是整个大梁掌控局面的倚仗,就算是朱温也不好轻动,甚至每年还不得不捏着鼻子花费全国一大半的财计来供养和维护这个团体。 “大梁……” 萧砚翘着二郎腿,仰靠在特意搭在这平台的躺椅上,面无表情的一笑:“这副繁华局面,看起来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似乎有一统天下之势。然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皇帝看似足以依靠威望统御四海,但人老昏聩,压制不住朝中的党争,不得不利用义子去制衡亲子,却还功亏一篑,全然不知。 禁军间盘根错节,不是被冥帝插手,就是为将者不知该忠心于谁,冥帝明面上看似势弱,不过只是麻痹朱温的假象,暗中操纵官员,以让知情者不敢直言,朝廷糜烂至此。老将凋零,后继者无人,为一李亚子于河东称无敌,何其谬也?” 韩延徽放下茶杯,拢手恭敬作听。 萧砚便轻笑一声:“这大梁衰颓,就只差一场大败了,几个蠢货内斗不止,如何不为晋国可趁?” 韩延徽捋须颔首,深以为然。 事实上,若没有萧砚,去岁就算朱温下定决心伐歧或者北进河北,也都是功亏一篑。甚至在原定的历史进程中,晋梁为了争夺河朔地区,会在一年后于河北伯乡展开一场激战。 那一战,大梁侍卫亲军尽出,几乎是举国之力,然一战被李存勖打的损失殆尽,禁军精锐亦被全歼,由此元气大伤,不得不放弃整个魏博以北的地区,导致梁晋局势直接逆转,呈晋强而梁弱的局面。 伯乡之战的第二年,朱温便死于冥帝手中,此谓一败尽失威严。 内斗,从来都是决垮大堤的中坚力量。 不过,这一次,就是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了。 萧砚虚眸思忖良久,按着腰间女帝赠送的玉带起身,看着整个球场,眸中淡漠,脸上面无表情。 从这一小小的球市子开始,不需两年,这大梁的根基,便能尽数落于他的手中。 他无意去争那所谓的、无聊的、莫名其妙的天命。 但他能带来天命。 (本章完) 第249章 入股(完) 哨声吹响,球赛便终于落下了帷幕,四面看台乃至球场外的观众都不由发出或悲或喜的闹腾声,躁动不止。 有裁判小跑入球场中央,以内力大呼:“下半场,将于未时三刻开始……” 听闻距离下半场还有些时间,看台上还没来得及吃午饭的观众便一阵欢呼,而后索性就匆匆在球场外的食肆里饱餐了一顿,复又压着时间匆匆折返。 而在看台上的牛知谦、贺光图、张汉伦、刘遂雍四人,此刻竟是尽皆满脸通红,刘遂雍平时脾气较闷的人,这会也是梗着脖子和牛知谦三人争辩:“胡扯!红队脚下功夫好,配合又严密,不过只是输了一个半场而已,怎生就是蓝队稳胜了?” 说罢,他尤自气不过,心下一急,直接就拍着胸口道:“啖狗肠,你牛知谦不过就会踢两个蹴鞠的本事,懂个甚的足球?你要不服,老子再压一万贯,与你对博!” 他这是上头了。 而牛知谦本就向来都是四人中的领头羊,眼看胜券在握,哪里能低头,当即也强行跟了一注,还不忘撺掇着贺光图、张汉伦二人加注。 贺光图看着刘遂雍欲言又止,不过也亦是认为领先红队两球的蓝队理当是会胜的,也不肯把到手的钱就如此折腾了,便索性也押注蓝队。 至于张汉伦,在他眼里钱终究还是大过于所谓的兄弟的,哪还管这么多,只管闷头加注便是。 刘遂雍看着三人的样子,冷冷一笑,便马上要让仆从回城去取钱。 牛、贺、张三人自然纷纷效仿,毕竟一万贯的铜钱不是小数目,又为极重,起码需要马车去拉,身上自然揣不了这么多。 王彦章在旁边摸着大胡子看的直乐,四人不过只看了一场半,上一场不提,直接就进入了脸急眼红的状态,这一场更是索性纷纷下场押注,且甚至到了张口闭口就是万贯的地步,不过虽有这足球着实让人上头的原因所在,但纯粹也就是意气相争罢了。 他哈哈一笑,拦住几人的仆从,上前笑道:“几位好弟弟何至于此,游戏而已,莫要伤了自家兄弟和气。何况有哥哥在,哪里还需要回城取钱?这样,今日几位弟弟的博彩,便全由哥哥出了。不过诸位也晓得,哥哥我一个粗人武夫,在汴京没甚产业,家资必是比不得诸位的,一些小银财,权当玩乐,如何?” 闻言至此,四人当即一愣,却是有些失措,不过既然王彦章都开了口,几人又在兴头上,哪里能拒绝,便只是纷纷抱拳称谢而已。 不过马上,几人却是复又一愣。 因为王彦章让人取来的东西,分明只是一沓厚厚的纸张,而不是料想中那金灿灿的铜钱,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其上印有繁复的图案,不得真切。 王彦章则只是咧嘴发笑,给每人各分了一叠,待拿到手里,牛知谦几人虽然尚在茫然,但也是下意识定睛去瞧,便见其上左右有些许花纹,正中有浅墨勾画了一个方孔圆钱的图案,正中标有墨字‘准足制钱五千文’,其下还有小字做解:此票即代制钱行用,京畿、各道,凡汇通票行,各库一概收解。 而在这些文字上还盖有印章,正是字上加印、印上加字,字印黑红间错,且在这票据的右侧,还有一个半圆形的图案,亦是一个印章,但缺了一半,其间的序号也是一些他们看不懂的符号,即‘1、2、3、4……’等错乱成号,明显还需要另外的票据合对才能凑出一个完整的印章。 与那虎符需要两半相合才能使用一个道理。 见四人不解,王彦章只是咧嘴一笑,拍着几人的肩膀,道:“此谓君侯名下票行发行出来的东西,嘶,那票行,通俗来讲,也就是钱庄。” 诸位应当看的出来,这球市子开起来后,压根就止不住这押注的勾当,但君侯又不允许私下投注,便设了一个统一的博彩社,用以接受每场的押注。” 不过嘛,诸位弟弟刚才也感觉出来了,小钱倒还好,可要是大钱,超过十贯百贯,那等闲就是几十斤的重量,如何便利?这押注的人一多,恐怕堆起来的铜钱都能形成一座小山,除了运转不便外,还耽误时间,这不,咱们君侯就使出了这‘钱票’。” 他指了指几人手中的票据,继续解释道:“你们也看清楚了,这一张钱票便就是五贯钱的面额,在这球场外面,就有君侯的一座‘汇通票行’,这东西是凭证,用一张就可以换出五千文铜钱,若是不想换,留着回到城里也能换,不过城里暂时只有一家便是。” 说着,他还不忘示意几人去看看台下边一处人山人海万分拥挤的席棚,那里人头攒动,还有人在喊着下半场蓝队与红队的赔率,正是那‘博彩社’。 那席棚左右皆有扶刀的不良人在冷面守候,若看见有不老实的,都是径直扣下,而后不但免去其博彩的资格和本金,还会让其上黑名单,从今以后不允许入球场看球。 “看吧,这小半月,来往的常客早就习惯了,但凡是大钱,都换算成了这钱票押注,少有用铜钱的,输了自然不管,赢了也可用手中的钱票去把铜钱换算出来,不过这些人用的面额大多都是一贯钱。但几位兄弟都是奢遮人物,出手就是万贯本金,哥哥也不好小气不是?来,每人五十贯,今日先玩玩,莫伤了自家人的和气。” 几人都不是蠢货,此时此刻哪里还不明白这钱票的作用,竟是一时欣喜,倒是免去了搬运铜钱的麻烦事,同时纷纷朝着王彦章道谢,俨然是大大增进了互相间的关系。 不过贺光图的注意力要特别一些,一边仔细观察着这钱票上的滋阴,一边用手摸着这东西的材质,而后发问道:“王家哥哥,这是楮纸?” 所谓楮纸,是这个时代用来造官方和私人文书、券契、文牒、书籍的专用纸,造价很高,质地良好,非富贵人家一般都用不起。由此可以看出,就算想要对这钱票造假,莫说是那些印章不好伪造,单只是这个造纸,就用纸,就剔除了一半对手。 王彦章摇头摆手:“这倒不知了,不过这钱票摸起来着实舒服……” 说着,他却只是揽着几人坐下,笑道:“不说这些了,反正有君侯本人担保,这东西总归是有信用的,那么大一座安乐阁,不怕君侯没钱置换,来来来,要开场了,莫要分心。” 几人兴致大涨,今日接受的新鲜玩意太多了,哪里还敢说那冠军侯没有置办产业的头脑?在看球之余,甚而已经在猜测那所谓的大富贵到底是什么了。 在旁边,余仲看着王彦章终于把这最重要的一桩事情抛了出去,对其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兀自登上阁楼而去。 三刻钟后,下半场结束,几人输赢不提,听闻萧砚邀他们上阁楼饮茶,就已经是纷纷来了精神,哪里还有刚开始那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只管整理了各自的衣衫,把赢来的钱票揣进怀中,怀着各自不一的心情登上了阁楼。 对于萧砚,几人甚至还只是两月前在那场献捷盛事上,这两月来,纵使有多种心思,似他们这等纨绔二代,也没有资格代家门与堂堂冠军侯平起平坐的。 不过这场天大的喜事,居然就落在了他们头上,便是在亲眼见到了一身便服,只系有一条玉带的萧砚后,仍然觉得晕乎乎的。 “见过君侯,我们来的仓促,也没备贴随礼,实在惶恐……” 当此之时,四人对着这个明明比他们还年轻不少的青年,反倒是比面对王彦章还要拘谨一些,叉手行礼下去,竟是就冷场了。 不料萧砚却甚是和气,一副笑色淡淡的,只是抬手扶起几人,笑道:“我与诸位皆是武人,岂还讲究这些繁礼?来,略备了些凉茶,料想几位方才在下面喊哑了嗓子,且润润喉。” 眼见此景,几人都是心下一宽,而后当然是欣喜不及,次第落座后,叙谈了一会,更是只觉这位等闲将领面都不能见的冠军侯极给他们面子,三言两语捧得四人兴高采烈,都只是顿生知己之感。 牛知谦更是直接摆出了纨绔间最高的礼仪,脸上肥肉颤抖,笑道:“君侯实在是……我一个粗人,没什么说的,只是那什么知己难寻,君侯看得起我兄弟几人,来日赏脸,我请君侯去好好高乐一场,汴京大大小的门路,哪家店有哪样特色,哪块地有什么妙处,没人能比我牛三更精通!” 萧砚听罢,只是发笑而已,“那就需得仰仗牛兄指点了。” 场中的气氛很活跃,间或有王彦章打几个哈哈,更是引得几人大倒苦水,说什么怎生早些未识王家好哥哥,也不至于在京中遭了那么多的白眼云云。 直到最后,几人也不傻,反而各个心里如明镜似的,情知这最后的关子当然还是由他们来点明最好,便还是依然由牛知谦做代表,拍着胸膛大声道:“君侯,你也不必卖什么关子了,朝廷的那些什么传言我们都略有耳闻,如何不知?既然你看得起我哥几个,但有需要帮衬一二的地方,我们没二话,若能出力,一定不吝啬这点含糊。” 萧砚一笑,放下手中茶杯,道:“事情,倒也没有牛兄说的这么麻烦,不过也着实需要几位帮衬一二。” 他点了点茶案,继续道:“几位也知道,我是外来人,一应富贵全仗陛下恩宠,除此之外,就只能自己琢磨点产业来办,这球市子,就已是我所有心血了。大半财力都扔在了里头,不敢不上心。 不过既然弄了这球市子,也就难免会闻几位世兄在蹴鞠场上的名号,思来想去,便索性请了几位过来。” 牛知谦几人张口就欲发问,萧砚却是压了压手,示意他们先不要说话,然后才继续道:“这生意上的事情,自然是越红火越好,但只要是生意,便难免需要新鲜花样来吸引客人。我这足球虽然新鲜,但踢来踢去其实也不过这么四支球队,虽然一时半会不至于失了热度,但这新鲜劲总归是要流失的,是不得不提前做准备的。” 其实说到这里,四人中脑袋灵活的已经隐隐明白了过来,但也仍然不插话,只管静静听便是。 “几位都是蹴鞠高手,应当对这足球也没什么陌生感,熟悉了规则、踢法,基本就是上去踢一场就能明白的东西,我的想法是,打算请诸位世兄,各自想办法来创建一支或者几支球队,连同我的球队一起,来创办一场大赛事,角逐出那最顶尖的一支球队,为其颁奖,冠名‘球王’。而共办这场赛事,就算诸位入了一份股,如何?” 萧砚笑着说完,几人都已是猝然愣住,而后便是止不住的两眼放光、呼吸加重起来。 但萧砚不待他们出声,却是又继续发笑:“不过萧某人也知道自家事,这产业的事情虽然与朝廷无关,但这个节骨眼上,也难免易让诸位犯难,这事确也不好抉择,诸位回去想清楚了再来商议,怎么样?” 果然,这几人虽然一时激动,却也马上压住了心思,不提这入股不可能只需要投入一两支球队就完事,这球市子能带来的暴利,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预见到。 这会不过只是初创就已经让坐近的市集村镇为之痴迷,连汴京中都有贵人出城十几里来看,若是真正宣扬出去,势必会在整个汴京掀起一股新的风潮,届时单凭一个门票,就足以赚的盆满钵满,焉能不让人心动? 这么大的暴利,想要入股,不可能不带本金下场,更不可能绕过自家家门,若是萧砚没有和鬼王互生间隙,他们自个也就答应了,可这等大事,确也需要和自家老爷子商量商量。 几人稍一犹豫,便默契的要承下这句话。 但就在这时候,外间突有人禀报,说是康怀英和杨师厚家的公子前来拜访。 几人尚在愣神,萧砚却是眯眼一笑,吩咐出声让王彦章和韩延徽招待四人,而后竟是亲自起身,要去外面见客。 眼见此景,牛知谦等人哪里还不知其中或有大变故? 眼见这后来二人极可能是与他们争利的,心中一急,猛然起身,而后互相对视一眼,齐齐出声道:“君侯,这有什么好想的,不入便是傻子!我们入!莫说是球队,君侯还有什么需要的,一并吩咐了便是!” 萧砚一愣,而后哑然失笑,回转身形过来。 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而在一旁,韩延徽和王彦章对视了一眼,藏住笑意,前者更是走出房门,似乎就是去打发那两个后来者。 然待韩延徽再进来,其人身后竟然又跟了两人,一为胖胖的文士,一为儒生,都各自持着一沓文书,只是抬步而入。 萧砚便指着那面有笑色的胖文士,为四人介绍道:“这位是开封府佟推官,今岁恰从曹州迁上来的。” 而后,他又指着那儒生,继续道:“这位,几位应是认识,乃翰林学士、开封府府院郑珏郑学士。” 几人看着来见礼的二人,仍然还在愣神。 萧砚却已笑道:“几位世兄既已决意入股,这干系重大,我便请了这二位开封府的学士来做个见证人,白纸黑字,也算是约束你我,不管是谁违约,就算是我,也要打一场官司的。” 几人复又一怔,但抬头去看室内几人,那佟推官笑眯眯的,或似一个笑面虎,那所谓郑珏,也是一言不发,再看萧砚……不敢去看。 都到这份上了,真让几人不干,那才不可能,索性一咬牙,匆匆看了那文书上面的字,签字画押,一气呵成。 萧砚洒然一笑,起身对着几人抱拳。 “既如此,萧某与诸位世兄,今后可就共进退了,荣华富贵,一并取之。” “哈哈。”牛知谦等人,这会签了字,没了回头路,反而轻松了,纨绔气质一起来,哪还管什么后果,当然只是纷纷大声应和。 “与君侯共进退!” (本章完) 第250章 江南行(一) 足球这二个字,到底何时在汴京掀起一股巨大风潮的,却是不足为人道也,谁也说不清楚,谁也说不明白,好像在这入秋之后,就突然在一夜间猛然爆火起来。 这等搏戏,起初还只是多流传于上层的将门子弟之间,这种充满了暴力美学、胜负悬念、观感刺激的脚上游戏甫一出现,风头就盖过了这些将门子弟用以排聊解趣的蹴鞠,更远胜相扑等一切搏戏。 足球与这些相较,激烈性远胜、戏剧性远胜、观赏性远胜、规则完整性远胜,间或有那股因为进球、铲球、过人、冲撞等等足以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热血程度,更要远胜,故这东西一出现,便引起巨大的风潮,引得中上层的市民百姓,达官显贵对之追捧,又有何奇怪的? 这个时代虽然战乱频频,但汴京十数年未经战火,又居住有当世最富庶的人口——禁军家眷。 禁军中,不论是军将小校,还是寻常士卒,便天然要比其他各类行业都要高上一等,没有之一。 因为身份带来的财富,使得这数万禁军的十数万家眷,成为促成汴京繁华的中坚力量,有足够多的积蓄让他们能够进行多余的消费,进行产业延伸,亦对吃喝耍乐的要求比当世其他所有地方都要繁杂的多,可谓是踩在累累尸骨上建立起的繁华盛景。 之前因为没有引牛知谦等人上钩,才刻意压制住了消息传播,这会万事俱备,自然是由安乐阁、各个辖区的外卖员,一股脑子全部把各类消息抛了出去 所以,足球这个远超其他所有游戏的新鲜玩意虽然是突然出现,但不出意料的直接在一夜间引起了全城上下的轰动,上层的将门子弟间不用提,早就被牛知谦等人知会了七七八八。 主要还是内外城那些手里有闲钱,每日又有一段空余时间的城市居民,他们闻得消息,自然难免耐不住心下痒痒,出城去萧氏别业,现在已经更名为球市子所在的地方凑个热闹。 第一天还好,虽说是公开开放,不收门票,但一日间往来的新增观众不过万人上下,还造不成太大的规模影响,秩序也足以从容维护。 但就算如此,萧砚还是连夜增强了人手,起初还让人不解,谁料第二日来观球的人数,竟是直接暴涨到三四万,第三日复加,人潮汹涌,因为观众席上的人数会被控制在一定的定量,所以数万人都涌在新加的两处球场,共计三块场地的栅栏外,大声叫好,拼命喝彩。 一时间,冠军侯萧砚的风头,再次冠盖汴京,轰动全城。 而‘汇通票行’这四个字,也第一次出现在了大众的视野中,但彼时之际,在多数人的认知里,那在球市子里足以通用的钱票,还不过只是一种赌资的形式。 但也着实让使用过的人都见识到了钱票这种换算凭证的便利之处,不少日夜流连于球市子中的人,干脆都不急着换算手中的钱票,只揣在手里,毕竟在汴京这块区域,想要如实换算成真金白银还是有保障的。 在这种形势下,无数支野球队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纷纷寻上专门负责赛事运转的李莽,或是托门路和牛知谦几人搭上了关系,只求能将自家组成的野球队能够塞进球场里让全城人看一看。 这些事情,终究还是萧砚拍板,决意又新增一项赛事,谓之球王选拔赛,就是将全城分为南北东西四块城区,每块城区内的参赛球队进行淘汰选拔赛,采取积分制,胜得三分、平得一分、负不得分,最后取各城区积分前二的球队,也就是共计八支球队参加入围赛,入围赛淘汰四支,获胜四支球队进入半决赛,复又淘汰二支,最终两支球队进行决赛。 最终获胜的球队,将在未来一年内,被冠以‘球王’称号,获得安乐阁天字号雅间一年的使用权,无需预约排队,一年挂空,专为球王队使用,除此之外,同时还能取得总计十万贯的奖金。 而亚军和季军会按照入围赛后的积分制排名,分别获得五万贯和三万贯的赛事奖金。 红榜黑字,张贴全城,消息一经挂出,瞬时传爆整个汴京城,莫说是热衷组建球队的将门子弟,便是寻常市民、禁军士卒,都一时躁动眼红,但凡有点蹴鞠天赋的,纷纷就是组建起了各自的球队。 要知道,就算按照足球赛事给出的标准来谈,除却十一名上场球员,以及相对应的替补,一支球队最多也就二十三名球员,且替补甚至不是硬性要求,毕竟只要是稍稍习过武的人,想踢满全场六刻钟(九十分钟)或者加时赛也完全没有问题。 所以说,若是得冠,要想极限一点,甚至能够十一人分十万贯,当然,拿去大头的定然是创建球队的东家,可落在球员个人头上的奖金,也能有数百贯上千贯不等! 大梁禁军士卒,不算战前发赏,一年领的军饷,全年也不过十来贯。只要拿个冠军,就能抵得上一个禁军士卒几十年的收入!? 还不提得了这冠军后那些虚名可以带来的荣誉、富贵! 一时间,全城所有人都陷入了疯狂,不提这冠军好不好拿,那竞争激不激烈,起码风潮之下,几十上百支球队便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组建了起来,当然,有蹴鞠天赋和经历的是优先选择,其中的能人也早早被将门招揽过去,只为那炙手可热的‘球王’! —————— “啖狗肠!一帮目光短浅的蠢货!” 博王府内,鬼王拿着那面抄来的赛事红榜,气的双手都在抖,瞪着眼扫着那红榜上的参赛队伍,首先便是看见一排排如‘牛氏、贺氏、张氏、杨氏……’等等将门名下的球队,只觉眼前一晕,而后怒不可遏,开始对着身前跪了一片的人影大发雷霆。 “本王养你们这些谍子这么多年,他娘的砸了多少钱财给你们这群废物?本王不求你们能做点什么勾当,充当些耳目帮本王盯着一些人就足够,你们这帮废物,就是这么盯萧砚的!? 不是说这厮只是在城外沉迷蹴鞠?不是说这厮一天只顾买地抱美人?不是说这厮开始享乐自保?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几家将门被他拉拢过去!?你们这帮不吃饭光吃屎的铁废物!!” 他骂声极大,那群所谓的谍子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唯只是低着头叩首而已。 不怪鬼王如此失态。 在原定的计划中,不论是他还是冥帝,都是势必要将归德军这股势力吃下的,不仅仅是萧砚或可能在未来的争储中会倒向朱友贞,想早些除掉这一大威胁的原因,还有想通过分割归德军用以扩充在禁军中的实力。 尤其是他鬼王自己,若是能够凭借归德军这个突破口把属于自己的势力插进禁军之中,甚至可能借此摆脱掉冥帝的掌控,实现身份翻盘的逆转,这也是他不遗余力要联合其他禁军将门打压萧砚的原因所在。 想他两月也确实做到了极好,在宫里整日陪着朱温修炼那所谓的神功,为的就是隔绝内外,不让萧砚有机会和朱温有多余接触,甚至于在中秋晚宴上朱温也没有和萧砚私下会面过。 他做这些事情,就是以便隔绝掉朱温对萧砚确切的情况,且在事实上朱温也没心情理会什么萧砚,一门心思都投入到了所谓的延年益寿的神功之上。 而在这种情况下,鬼王笼络的那些将门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去拉拢分化归德军上下,以做到拆分的作用。 可谁曾想,这些顶着禁军将门名号的一群老东西,不但分化拉拢没做成,反倒还将了鬼王一军,转头就脸不红心不跳的去和萧砚勾搭在一起了,每天日进斗金,只恨不能和冠军侯拜个把子,把这生意做到天长地久去。 这种情况,鬼王如何不怒?焉能不怒? 他怒的简直快要吐,而后才是深深的忌惮与烦躁。 诚然来讲,萧砚和这些禁军实力派绝无半点机会能干系到一块,就算他名下有一座安乐阁,那也只是私产,且利益有限,还无法做到让所有人都能分一杯羹的地步。 可这球市子带来的财货,却足以让两方紧密的勾结在一起,而一旦联合,萧砚就是再难以对付了,错过了眼下这个机会,再想能够如此爽利的拆分归德军,那就是打灯笼都找不到的幸事。 甚至还有一点足以让鬼王愈加不寒而栗,那就是萧砚摆出如此大的阵仗,足可见是生财有道,覆手翻云间从指缝里露出来的利益都足以把旁人喂饱,这么大的财计,若是要献于朱温,鬼王又能如何? 这不是危言耸听,鬼王已经探出来了,崇政院使敬翔和萧砚一度走的很近,说不得这番财计背后,也有敬翔的分润,毕竟任何事情都是阻挡不了真金白银的,没有例外。 鬼王一时恼怒,一脸的红发又平添了几分怒色,更是让一众谍子头都不敢抬。 “殿下何必忧虑。” 一道幽幽声从旁边传了过来。 鬼王怒目去看,却见是崔钰一脸淡定的坐在案几旁捋须,似乎并未因为这点气氛而被影响。 鬼王复又怒急,但叱声刚到嘴角,却是硬生生忍住,而后冷面一笑:“崔府君,有何见解?” “此事能有什么见解?”崔钰一脸不以为意,捋须冷笑:“事到如今这局面,禁军几个将门捏着鼻子和萧砚有了勾连,殿下捏不住萧砚的大罪状,也一时半会动摇不得他。所以只要萧砚在京一日,这份勾连就会稳固一分,百万贯的利益,足以让这份短暂联盟瞬间牢不可破,殿下如何能动?” 鬼王沉起脸,只是对着一群谍子挥了挥手:“一帮吃屎的废物,滚下去自领五十大板。” 众人忙不迭的退去,崔钰也才继续出声:“所以萧砚能让禁军将门与其合作的关键之处,正是在于那球市子,谁去碰这桩大买卖,便会遭到这些禁军实力派的联合反噬……” 鬼王不耐的重重拍着桌子:“挑重点的说,莫要废话!” 崔钰一笑,淡定的捋着须:“殿下不能动球市子,还不能动萧砚吗?” 前者冷脸下去,刚要开骂,却闻崔钰又继续淡淡出声:“工部扩建皇城的工期,只有半年,那金丝楠木,又为重中之重,木材不到,大殿就建不成。敬相既然把这运转木材的担子交给了冠军侯,工期在即,也不该让冠军侯在汴京继续拖了……” 鬼王眼睛一亮,进而猛地一拍掌:“妙啊!妙啊!” 崔钰依然还在幽幽出声:“位于娆疆境内的金丝楠木,可不是那么好取的,不过堂堂冠军侯因为延误了工期就受到重责,倒也不现实,可若想留其在岭西待个一年半载,殿下应不会做不到吧?” “善、大善!” 鬼王已经展现出笑意,来回走动,俨然是已经钻出了死胡同。 他这些时日被那狗屁球市子烦的焦头烂额,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去责问、刁难那些将门上了,居然没想到,破局之法只需将萧砚调离汴京! 萧砚那厮只要离了中原,其留在京中的一切东西还不是可以徐徐图之? 这球市子,和萧砚合作是合作,和他鬼王合作,难不成就不是合作了? 莫说是一年半载,给他三月五月,甭管是巧取豪夺也好,设下擂台与其抢生意也罢,总能把这球市子的勾当撸到自己手里来。 鬼王已经研究过了,那足球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萧砚能办大赛,他如何不能办? 一念至此,鬼王忍不住冷笑,只是大步向外,对着崔钰拱了拱手:“崔府君一语惊醒梦中人,本王这就去请调令!” 崔钰看着其背影,喝了一口茶,眯眼冷笑。 这蠢货,目中无人惯了,手腕能力俱不如人,如何堪斗? 想到这,他摇头不止,抬步向外而去。 不久,在巷尾中,一道红影落于他身后。 “你为何会从博王府中出来?” 崔钰闻声一笑,回头去看,更是眯了眯眼:“钟小葵,你在跟踪我?” 身后那负手的钟小葵不答,脸上有冷峻之色。 崔钰便冷笑一声,想了想,捻着胡须踱步道:“萧砚不老实,均王让我想法子让他吃点苦头,若不然,真让他当均王是泥捏的了。” 钟小葵脸色不变,只是继续追问:“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崔钰先是一愣,而后发出低笑,竟是转身就走:“那你不知自己找找原因?跑来问我?蠢货一个。” 其身形渐远,钟小葵两簇小眉毛皱起,想了想,重新潜入阴影处,朝着安乐阁的方向过去。 (本章完) 第251章 江南行(二) 钟小葵匆匆折向安乐阁寻萧砚的时候,通过暗门进去,却被段成天告知萧砚并不在城内,遂又急向球市子趋马过去。 然而,待她火急火燎的进入球市子后,却又被告知,先在阁楼外等一等,甚至她说有十万火急之事都不得入。 钟小葵无奈,只好尽可能的隐匿好自己的身形,随一不良人到偏室去静候。 好在如今的球市子,已然是人山人海,来往人流不绝,单是博彩社都新增了四座,然后每个博彩设都分有‘钱票’、‘铜钱’、‘金银’、‘物帛’四个下注通道,且每座博彩社的建筑规模也已然扩大数倍,其间各司其职,竟是将十数万贯、甚至数十万贯的钱财流通运转的井井有条。 且很引人注意的是,那挂着‘钱票’牌子的通道下,明显是要比另外三条通道加起来的人还多,方才钟小葵进来的时候,却也看见在球市子外面又新增了一座汇通票行,这钱票显然是供不应求了。 而在这球市子之中,不论是新增的球场,还是扩建的看台上下,其间都有各样通道,在入场的门口前有用麻绳分隔的走道,以让观众在验票后可以鱼贯进出。 至于其中维持秩序的,已然不是不良人了,毕竟这么大的场地,就算萧砚把麾下所有不良人调出来都没什么用,现在负责维持秩序,以及在各处巡视的,是禁军将卒,以及开封府衙役,甚至还有汴京大小帮派的帮众穿着统一的衣衫在帮手。 在其间的不良人,多是作为管事指挥在走动,往往一个人就可以调派五到十个手下,有他们坐镇,才能使整座球市子忙而不乱,秩序井然。 禁军将卒自然是通过那些将门人士调遣的,萧砚是侍卫亲军马军司二把手,又和上司马步总指挥使刘鄩有了利益牵连,让各军抽出一营将卒来球市子当差,还是没问题的。 而崇政院那边,敬翔也一路开绿灯,特意让开封府配合,从各县抽调衙役入驻球市子,算是设了一个常备衙署了。 萧砚,是个有泼天本事的。 钟小葵按耐住焦急,看来看去,心中却也只有这一个念头。 —————— 阁楼又扩建了几座,上上下下,比起最热闹的大相国寺坐近,好似都要热闹三分。 入眼之处,从阁楼到看台,全是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车马停驻处全是各样车辆,喂马、遛马的人手在其间忙碌。 登上阁楼,因为在室内的关系,看起来人更多,但比起外头的热气汹涌,这里面甚有一股清凉感,四面通风,来往士子不绝,将门子弟更是不断,还有许多明显是富商的人物带着家眷昂然包了几个雅间。 人潮当中,不时有俏语莺声,巧笑嫣然,这热闹所在,竟也是女眷小娘子成群结队,一路所过,香气扑鼻。 所谓日进斗金,已经不足以来形容这里了,从球市子开盘至今,每日流水都在疯涨,起初所有人预料的每年上百万利益,也已然彻底打住,因为没有人知道这汴京城的居民百姓,达官显贵,到底有多大的消费力。 一座球市子起,无数商贩生。 以球市子为中心,方圆数里都形成了一座极大的集市,不知有多少贩夫走卒已然摆摊于此,就连外来的客商,也俨然是要扎根下来了。 阁楼后面专有一片区域是为球市子办公人员使用,负责规划蓝图的妙成天,则特意修建了一座小楼给萧砚在城外夜宿时休息所用。 “天山铸剑阁,你们可知道在何处?” 小楼里,萧砚俯身揭开一方大木箱,伸手摩挲着里内的天外陨铁,一面看,一面出声。 在旁边,正坐在案后仔细阅览一堆堆文书的姬如雪不禁抬眸,看了眼坐在萧砚身后沉默的魁丑等人。 好在,将手搭在膝上正襟危坐的魁丑终究还是开了口:“不知具体地界,但据藏兵谷案牍上的记载,这铸剑阁属于天山剑派,这天山,应是在西域祁连山上。” “祁连山……” 萧砚略略沉吟,将那木箱合上,同时揭开旁边小一点的木箱,点头道:“若是让你们去寻,可能寻到?” 魁丑还未出声,在他身后的魁巳等人已然错愕抬头,显然是有些不愿。 见魁丑不答,萧砚也不以为意,只是起身淡笑道:“你若是能替我办成此事,我可以放你们离去。” 如此一来,魁巳等人却是突然眼睛一亮。 “……”魁丑在犹豫了下后,也抬头发问:“何事?” 萧砚便指着那两方木箱道:“你若是能够寻到天山剑派,让那铸剑阁的阁主凌霄子用这块大的玄铁替我铸两柄剑,我则放你们所有人自行离开。” “这……”魁丑皱眉不语。 “当然,我并不让你们为难,听闻那凌霄子剑法高超,名下的铸剑阁也有护阁剑阵,硬闯,我也不一定闯的过去。”萧砚淡笑道:“大的玄铁拿去铸剑,这不可变,但还有一块小的,是铸剑所用的酬劳,只要那凌霄子答应铸剑,便可以给他。” 说罢,他又思忖道:“如若这个条件他也不答应,你们可以把玄铁留在天山脚下,只需回来告诉我铸剑阁所在,我亦可让你们自行离去。” 一瞬间,魁巳等人显然是意动了,虽然不至于低声讨论,但互相间的眼神交流也极为频繁,俨然是在权衡这句话的可靠性。 但魁丑也不需要询问魁巳等人的意见,闻言不过稍稍犹豫,便点头道:“可以,我们该如何让你相信?” 话外之意,是在询问萧砚需不需要留一些人质在此处,待事了再放他们离去,以免铸剑不成,魁丑等人直接携着玄铁跑了。 萧砚洒然一笑,竟是道:“难道‘天魁’二字,还不足以让人相信?” 话毕,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抛给魁丑,坦然道:“若是诸位在铸剑前便自去,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这东西,莫忘了替我还给大帅。” 魁丑接过那通体墨绿色的不良帅令,沉默了下,起身抱拳一礼:“可有期限?” “铸剑这事,急不得,不过能在一年之内,便是最好。” 听萧砚说罢,魁丑不复犹豫,让魁巳等人抬起两方木箱,而后再次对着萧砚抱拳一礼:“一年之内,我魁丑必携天魁折返,与天暗星交割。” 见其如此守原则,萧砚只是轻笑一声,并不答话,最终将两张早已画好的设想图交给魁丑。 魁丑等人也不多言,抬着两方木箱恰才出去,便在外间看见了已经备好了的坐骑车马,遂也不犹豫,当即动身。 在此间,有人特意询问:“魁丑,何必如此守规矩?就算再被囚一年又如何,说不得魁甲等人就来救我们了。” 魁丑持着那方帅令,沉默良久,不答。 …… “他们会信守承诺么?” 小楼里,姬如雪忍不住发问。 “我也不知道。” 萧砚负手,只是轻笑着想了想,道:“或许会吧,若不然,我还得去终南山杀人取石,麻烦。” 姬如雪剜了他一眼,知道他在糊弄她,但并不在意,只是取出一叠文书,道:“这些都是需要你签字的。” “好。” 萧砚一面提笔签字盖印,一面思忖道:“本来按照计划,确实是想带着你亲自去那铸剑阁看看的,顺便还能和你回凤翔转一转,不过路途遥远,事有轻重缓急,只好之后再有机会了。” “这有什么。”姬如雪在旁边看着萧砚,样貌虽然依然清冷,但眸子亮晶晶的,闻言只是摇头道:“你不用顾我。” 萧砚自是一笑,也不多言,而后让人去把等待多时的钟小葵唤了进来。 钟小葵拧着两簇小眉毛,待进入小楼的时候,妙成天却又正好来和萧砚商议后面汇通票行的扩增一事,遂又在偏厅等。 这会,安乐阁的运转已经完全交给了鱼幼姝,球市子的明面负责人,则是妙成天。 而作为足以引动各样人心的球市子负责人,妙成天的化名早就名扬全城,所以各样人都知道,萧砚有这么一个能够把球市子这么大产业管理的井井有条的女掌柜,故就算妙成天容貌姣好,身姿绰约,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上都没有敢揩她的油,甚至浑话也不会多说。 谁也不敢得罪如今汴京城内别称‘钱袋子’的冠军侯,人家能文能武又有钱,吃饱了撑的为了一点口花花去招惹人家传闻中的‘美妾’。 且妙成天看起来温婉,但其实手腕十足,背靠萧砚这么一座大山,在这富贵如云的汴京城内,对上谁都是软中带硬,加有她妹妹玄净天随身保护,往往在谈判中都是别人吃亏的份。 这个时候,她主张借博彩设的红火,直接把汇通票行向中原几座贸易大城铺设。 但萧砚没有同意这个观点,他打算先以安乐阁下面的马行为试点,在进行大宗交易的时候顺势推出钱票,让各地的商贾在进行跨境交易时使用钱票交易,同时让下面的五大地区负责人作为担保,先培养诚信,再推行。 只要让这些商贾尝到了这个甜头,便不愁解决不了下面的小商小贩,最后待市面上出现了钱票,就可以大面积铺设汇通票行了。、 而若是一开始就费力铺设,暗中可能会出现的阻碍不提,也实在是太扎眼了些,毕竟在现在所有人的观点中,这钱票,不过是一种类似‘筹码’的东西,还不足以流通。 顺其自然,讲究的是润物细无声。 妙成天被说服,没有异议。 这时候,钟小葵总算是能够入室面见萧砚了,其实到了这会,她反而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到底算不算急事了,遂只是把朱友贞打算给萧砚使绊子的消息透露出来。 “这事不算意外。” 萧砚很平静,似乎是在意料之中一般,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一册看起来极为久远破旧的书卷扔给钟小葵。 “把这东西交给朱友贞看,还要不要与我合作,让他自己斟酌。” 钟小葵不解,翻开那书卷粗略一看,正见开篇几个字正是:唐书,卷一百五十七,逆臣传,章五郎。 她茫然抬头,但见萧砚那面不冷不热的表情,心下气急,只能持书便走。 但在离门之前,身后却突然传来了萧砚的声音。 “谢钟判官的提醒,我答应你的事情,绝不食言。” 钟小葵听罢,冷笑一声,但心下的怒气还是稍稍缓和了些,这才离去。 …… “恕妾身直言。” 妙成天看着钟小葵离去的身影,有些不解道:“崇政院敬相不是已经遣人来告诉君侯,言他能够顶着鬼王的压力留君侯在京……既然如此,君侯又何必要此行。” 萧砚一笑,回头去看,正见姬如雪的表情也有些不解,遂只是负手看着窗外,沉吟了下,道:“有些东西,亲眼见过,才可安心。” —————— 十月初,北地已经有了寒意,更北一些甚至已然开始飘雪。 凤翔府的天色也渐渐转冷,路边的小草已经发黄衰败,树上的落叶纷纷,正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一年春秋,悄然而逝。 清俊的束冠男子勒马而驻,远远望着城门上的‘凤翔’二字,漠然不语,但他眸中有追忆之色,却不似作伪。 旁边,俊秀少年蹙眉发问:“李正臣,何故不前?好不容易拖到了那厮离开中原,中间浪费了多少时间,你还耽误……” 但那清俊男子漠然转眸扫来,那少年却是强行憋住了后面的话,生生吞进了肚子里,而后冷笑一声,眯眼去看左右的风景。 “凤翔,倒真是一个好地方。” 清俊男子仍旧漠然,夹了夹马腹,趋马入城。 …… 十万大山。 飘渺瘴气无风自开,一着紫黑长袍的高大身影,缓缓的从瘴气后踱步而出。 其瞳孔泛白,一把长白胡子,脸上皱纹横生,双肩戴着两具弯牛角,威势很强,但此时甚是客气,弯腰向下,对着正前方一伟岸人影环胸行礼。 “万毒窟,恭迎大帅。” —————— 汴河岸上人群聚集,河上漕船暂避,停靠在远处。 有艘巨大的官船开始缓缓向南行驶,船上高挂大旗,上书‘梁宋州节度使冠军侯萧砚’。 (本章完) 第252章 江南行(三) 按照计划,官船一路顺着颍水向南,然后跨淮河向西入鄂岳道,路程就可缩减一大半。 颍水有几段路程因为坡度大,河床不稳定,河道弯曲,故并不那么适合通航,但好在萧砚此行兼有荆湖两道水陆转运使的差遣,一路有召集纤夫之权,遂所行尚且顺利。 时间迈过十月中旬,临近初冬,姬如雪白着脸立在船头,凭风远眺着在天际处的一抹白带,终究是压住了心中的些许不适。 她自幼长于凤翔,西北地带,基本没有接触过船,在汴京坐的那些游船也不过泛河缓游,基本没什么感觉,岂料这南下路途尽是大江大水,颠簸之下,便让她颇有晕船之感。 没奈何,萧砚此行虽然主要任务是运转娆疆的金丝楠木,可亦有代表大梁朝廷调和楚国和南平国之间战事的名号所在。 船上不但有随行官员、金吾卫扈从,还有各样用以让楚王和南平王配合所用的一些金银珍宝,毕竟娆疆这个地方,其中神秘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见得这两个藩国会因为朱温的一道谕旨就极力配合,自然难免需要用金银笼络一二。 所以在携带了这么庞杂东西的情况下,水路自然是最佳的选择,而姬如雪也在一路的颠簸中,遭受到了一个未接触过大船和大浪的西北人士从未接触过的头晕之恼。 河面上有些鱼腥气,一些在河上打鱼的小船绕到了岸边,远远看着这艘属于中原的大船驶进了淮河流域。 “晕船如此厉害?” 身后传来了笑声,姬如雪咬了咬嘴唇,只是头也不回的摆着手,以示意自己无事。 萧砚依然还在笑,坐在船头的檐上,伸手捏了捏姬如雪的脸颊,乐道:“我说咱们改走陆路,你又偏要勉强,怎么样,跟着我吃尽苦头了吧?” 姬如雪白眼剐了他一下,但并不反感这个轻佻的动作,不过只是撇了撇嘴,从鼻息间轻哼一声而已。 换做他人如此放肆,现在已经挤进小天位的冷若冰霜姬女侠,早就已经一手排云掌招呼上去了,哪里能有萧某人可以随便逗弄的资格。 且说,在这官船之上,萧砚作为最高官员,随行虽然有礼部的两个侍郎,但既知姬如雪在船上,却是也不敢时时在这个年纪轻轻的萧武夫面前现眼的。 毕竟就算姬如雪扮了男装,只要略有头脑的,也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来,所以在途径颍州的时候,这两个礼部侍郎便极其善解人意的特意调了一艘船随行在后面,充作一众金吾卫和他们这些碍眼官员的乘渡所用。 故在这甲板之上,倒也没有什么闲杂人等。 古往今来,权力之所以为世人所追求,便就是这两个字极容易让人变得善解人意。 “如何能算吃苦头。” 姬如雪小脸略白,却是忍不住要反呛萧砚:“这一路看过的景色,比我以往看见的都多……” 萧砚不禁发笑,似乎是非要逗弄少女一般,道:“所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这都快要入冬了,能有什么景色看的。” “你别管!”姬如雪气的扬眉,拍开萧砚的爪子,双手环胸,俨然是要不理这个恼人的家伙。 萧砚哈哈大笑,却是突然探手搭在姬如雪的肩头,而后出指如飞,在少女错愕的眼神中,于她的心口连点数下。 姬如雪的耳尖一红,下意识瞪大了眼睛,但在一时之间,却也立刻感觉到了一股气机陡然在心口处掀起涟漪。 萧砚眸中带笑,只是看着姬如雪的美目,认真道:“登上小天位,便要注重‘气’,这个气,你可以理解为内力,但在三分归元气中,却要比内力更重要。丹田稳固,气生万物,以致生生不息,其他小天位的内力只有一斗,你却可以有一石,这就是关键之处。现在,你开始尝试调动这口气。” 姬如雪凝然点头,使出了一个萧砚授予她的双指并拢的手势,竖于心口前。 “如何?” “我好像碰到它了。”姬如雪抬起头,先是迟疑,而后脸色笃定,眸中有雀跃之色。 萧砚便撑着船头淡笑:“记住起始窍穴,顺着我念的气府顺序,运转它。” 姬如雪不敢耽误,轻轻合眼,开始聚精会神记着萧砚接下来所说的气府,并调动那股气顺着经脉运转。 片刻后,她额头上渗出汗水,萧砚的声音也停下,但她仍然不肯睁眼,只是继续极力运转这股气息,一遍又一遍,决不放弃。 萧砚面有笑意,却是突然伸手,搭住少女的肩头,轻声道:“好了,足够了。” 姬如雪全身一颤,复又一定,睁开眼眸,缓缓吐出一口寒气。 而在同时,她面有诧异,因为先前那股晕船感居然在这会已经尽数消失,随之替代的是格外清明之感,凭风而观左右,竟觉自己的视线都开阔了近百米。 且待她低头去看,才发觉自己站立的甲板处,居然在不知何时间结了一层厚厚的寒冰,屡屡白雾飘散,宛若仙境。 少女惊为天人,猛然抬头去看萧砚。 后者一脸笑色,仿佛是看穿了姬如雪的心思,便出声道:“这股气机,看似是后天诞生的,其实先天就在,乃最纯最玄,不分阴阳,亦不论水火之属,在归元气中,是贯通全身窍穴气府的气息。 待气府合一,通丹田贯窍穴,就能达到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口气,心意所动,一气呵成,全身内力可在转瞬之间尽数调动,内力高深者,气流运转数里数十里,威势之大,可越数阶对敌。便是想凌空驾驭外物,也是信手拈来。” 姬如雪似懂非懂,唯只是眸子亮晶晶的看着萧砚而已。 萧砚看懂了她那股期待之色,但只是一笑,拍着屁股起身:“好了,治好了你晕船的苦头,我可就任务完成了,你嘛,好好巩固这小天位的根基就是。按照这座江湖的说法,经过我方才的干涉,你现在已经是小天位中期?” 他摩挲着下巴,点头道:“这个实力,已经足以横行一州一郡了,嗯……姬女侠的称号,名副其实。” 姬如雪并不理会这中间的调侃之意,甚至对于萧砚来说,言语中也只会对她调侃,反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当下之时,她只是低声道;“谢谢……” 少女很清楚,若单凭她自己的天赋和机遇,不论是指点也好,还是功法也罢,若没有萧砚,她不可能在两年的时间内从小星位一跃成小天位,进步神速,修行宛如喝水,这是两年前的姬如雪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而她做的事情,唯只是在那个雪夜里将萧砚带了回去而已。 仅仅如此。 萧砚回头看去,而后倏的一笑,竟是又上前,捏着清冷少女的脸颊搓搓揉揉,这次是两只手。 “真谢我,那就吃好喝好,多长长个,少想点有的没的。” 姬如雪一张小脸被捏成了好几种形状,眸子瞪的大大的,似乎认为自己已经够高了,但她踮了踮脚尖,对比了下和萧砚的身高后,便马上气馁了下去。 到最后,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压住那股好奇,跟在萧砚身后追问道:“你刚才说的凌空驾驭外物,是不是公羊前辈说的御剑术?” 言语中,她颇有遗憾之感,毕竟那夜为了救骆小北,她没有机会看见萧砚一手招来七剑破敌的手段,后来听见公羊左吹嘘,又心生向往之感。 她若是也能够做到如此地步,岂不是正能成为萧砚的大助力? 人总是会想着进步的,尤其是在经过周围环境的影响使然,在得知萧砚的境界后,姬如雪焉能没有这股进取锐气? 以前是没机会,也没这个见识。 但她现在已经不同了。 “哪里有他说的那么玄乎。”萧砚明显是见过公羊左吹嘘的场景的,闻言便笑道:“那七柄剑,我事先都留有一道剑气作为印记,一朝发出,才能够如此顺畅罢了。” 姬如雪的眸子里藏着狐疑,像一只想要套话的小狐狸。 萧砚犹豫了下,而后突然抬头看向远处,片刻后,竟是洒然一笑,也不多解释,只是抬手指着船前开阔的河面。 “所谓调动气机,气流运转一气呵成,便是如臂使指,使得外力为己所用,就像这般——” 他手间的双指并拢,轻轻向上一抬,口中低语出声。 “来。” 随着这一道随意的喝声,整条河面风起云涌,正在行驶的官船亦是一晃。 旋即,河面正中水波荡漾,波浪层生,似若被一块巨石砸中一般掀起波涛汹涌,而后在骤然之际,突有一柄水剑率先冲起,其间剑气横生,惊得所有人纷纷探出船舱惊骇的举头去看。 片刻后,第二柄水剑乍起,但剑锋更长,剑脊更阔,亦是冲天。 第三剑。 第四剑。 一直到第九剑,尽数在空中横列成一排,无数水珠在其间闪烁晃动,映得阳光四散,极其刺眼。 进而在所有人骇然的目光下,九柄水剑齐齐一转,竟是直直向南掠去,而且在动身之际,其间气势更是再度暴涨,哪怕是第一柄最小的水剑,在转向往南之后,也犹如冲天之势,剑锋直指百丈外淮河上的一片向北而来的黑线。 姬如雪略略扬眉,双手习惯性按住船檐,却是生生压住心中的震撼感,凝眸沉重去看。 但见淮河之上,一条黑线渐渐显现,竟是一排江河巨舰! 真的是巨舰! 比起他们所乘的这艘官船,还要更大、更高! 每艘船都有高大的桅杆和风帆,再加上此时偏南风微微鼓动船帆,正势不可挡的由淮河直直北来! 正对之船,便正是萧砚所在的船只! 隔着百丈的距离,姬如雪已经拧眉看清那巨舰上的大旗,上书的是“吴”。 她都能看见,更不用提早就注意到南面的萧砚了,那九柄水剑冲天而起,直直向南,显然也不是为了给她露一手这么简单。 巨舰乘风而来,也以让大梁船只上的金吾卫和大小官员看清,这会无不骇然。 但巨舰来的快,九柄水剑更快,水雾纵横上百丈,眨眼便去,使得整条河道上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出真切。 猝然之间,砰然巨响。 第一艘巨舰的桅杆与水剑相撞,而后一并支离破碎,裂木洒了满片河水。 巨舰之上,响起了慌张的动静。 第二艘巨舰上的桅杆如出一辙,轰然炸碎。水雾之后,每隔片缕时间,便有一道响彻河道的巨响传来。 直到第五声后,那连绵爆破声方才猛地戛然而止。 然此时此刻,从颍水到淮河交界处的百丈水道上,连绵数百米的水雾不散,宛如梦境。 跟在官船后面乘坐官员的船只上,连同那两个礼部侍郎在内,所有金吾卫以及随行人员俱是呆傻,愣愣举头望着远处,脚下生颤。 “好胆!!” 南面淮河之上,骤然响起一道暴喝声。而后便见水雾之后,一艘轻舟突然自巨舰中快速驶出,舟头有一高大人影,单手持槊,身上甲胄有破损,内衫有血迹,但气势高涨,杀气十足。 其身后乘船的几名白衫汉子各自持着一截竹竿,如离弦之箭,划破涛涛河水,来势极汹。 姬如雪攥住船檐,回头去看明显消耗了一大波内力的萧砚,低声道:“你别露面,说不得就是冲你来的。” 而马上,那轻舟借着群涛翻滚之势,呼的眨眼及至,舟上持槊之人荡开层层水雾,高声长啸。 “淮南朱瑾,寻高人一战!” 姬如雪骤然头皮绷紧。 这持槊之人,正是当年中原混战中,兄长被杀,而后领着百骑从朱温万军围困中杀出,投奔淮南吴国的二朱之一,谓之‘赛张飞’的吴国东面行营副都统朱瑾! 可谓江南第一猛人,朱温死敌中的死敌! 不止是她,在后面那艘船上的金吾卫乃至随行官员,闻言亦是一慌。 再远眺那横贯河面的一艘艘巨舰,又哪里不知此人是专门堵在此处的? “不可能啊,明明事先就已经和吴王疏通好了的,咱们借道淮河……”人群纷纷嚷嚷,几个官员却是第一时间架木板登上了萧砚所在的官船。 而萧砚并不理会这些人,而后对着欲阻拦他的姬如雪摇了摇头,上前一步,立在船头。 “你挡道了,老兄。” (本章完) 第253章 一见如故 轻舟头上,朱瑾手持一杆丈长马槊昂然而立,槊首寒芒森森,锋芒毕露。 而那槊柄之上,则是通体墨黑,残有擦不尽的暗黑色血垢,远远望去,仿佛就能嗅见其上的丝丝铁腥气。 萧砚垂眸看去,可以辨出此人若按照江湖评判标准来看,应当已然登临大天位的门槛,甚至说来,也许已经多年浸染于此境。不然按照案牍上的记载,当年中原兖州一战,除却朱温亲征外,鬼王和冥帝也参与了那场围剿的,但依然让朱瑾领着百骑杀了出来。 由此管中窥豹,江南第一猛人的名号,不是吹嘘。 若不然,人家也没有这个底气领着吴国一帮子只善水战的虾兵蟹将连年北上叩境伐梁,成为朱温在江南的唯一心腹大患,是睡觉都会念着那种。 如果非要相较,或许晋国的李存孝,与朱瑾差不多。不过朱瑾显然是纯粹的军中武夫,虽然杀气很重,但比起江湖人的修行手段来讲,显然是要捉襟见肘一些。 此时,朱瑾虽然浑身上下的甲胄都略有破损,还有一些血迹渗出,看起来显然是硬扛了方才萧砚那几柄水剑,但气势完全不减,一股子气力十足,这会眼见萧砚登上船头出声,便眯眼上下打量了下。 “方才这动静,是你使出来的?” 萧砚轻笑以对,并不答话。 不料,朱瑾竟是不恼,反而在瞥了一眼官船上的旗号后,思索了下,复又眯眼发问:“敢问阁下,是北面萧砚否?” “正是萧某人。” 朱瑾先是眼前一亮,而后突然笑声滚滚,震动江面。 “早闻中原出了一萧氏小辈,名震北地,受那朱温狗贼冠军侯之称,某家还当是那狗贼放屁,如今当面一观,你这小辈果然气压山河!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说罢,他松开手间槊柄,也不见如何动作,那杆马槊竟是立在舟头不倒,而其本人也只是仗腰在萧砚身后那一众惊慌的官员上一扫而过,进而嗤笑一声,显然是没有把萧砚那些随行官员放在眼里,更是视那一船金吾卫于无物。 他目光玩味,双手仗腰,复又以内力出声,震荡连绵了整个河道的水雾。 “萧砚,非是某家非要挡你的,似你们这两艘小船,哪里需要某家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真要截杀,又何需某家亲自出马?” 萧砚挑眉向上,在他身后的姬如雪亦是面色冷静下去,抬眸勉力辨认着那水雾后一艘艘宛如高楼的巨舰,目露思索之色。 朱瑾再次扫了眼那一众官员,然后大笑出声。 “你可知你们那狗屁梁朝中,有人卖了你?那人不惜以十万贯钱财相邀,让某家在此等候。某家闲来无事,只当是来宰一只梁朝的狗,便就来了。但方才观那飞剑,说一句气冲斗牛也不为过,某家心痒难耐,不得不亲眼来看。不看还好,一看就有些更心痒了!你这等人物,又何必为朱温这种货色效力?” 他仗腰看着萧砚,语序不顿,但声音更大。 “某家快言快语,就此直说了,你本事高,某想邀你来淮南共事,如若点个头,便是我这吴国的东面行营副都统,也可交给你来做,如何?” 此言之下,在船上本就惊慌失措的一众大梁官员尽皆惊骇惶恐。 单只是那一句‘梁朝有人卖萧砚’,就足以让他们冷汗直冒,待听得朱瑾亲自以官位邀萧砚入吴,更是背上生寒、惊惧欲死,都是下意识把目光投向萧砚的背影,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唯只是手心生汗,嘴唇发干而已。 当此之时,他们在见识了萧砚那一手御江河为剑的本事后,哪里不知今日生路唯有看萧砚一人决断。 若不然,难道还要仰仗后面那船上的两百余金吾卫去对抗朱瑾带来的五六艘巨舰不成? 以卵击石也不是这么击的啊,他们这种乘人的船,连人家那巨舰的甲板都攀不上,如何能战? 且若说朱瑾此言皆虚,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其人敢放声整个河面,哪里有半点心虚之态?再联想到朝中对萧砚的风言风语,又哪里不知此事或可能十之八九都是真的? 在朱瑾仗腰静待,众官员绷紧神经的注视下,萧砚在沉吟片刻,竟不过只是负手一笑:“朱都统收了那十万贯,岂能如此背弃雇主?” 朱瑾稍稍一愣,而后也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竟也不恼,反而摊手发笑:“收了就收了,背弃了就背弃了,我收钱,反而是给他面子,卖你那人难道还能来砍了某不成?若真有那个本事,某在寿州洗干净脖子等他来便是!” 在萧砚身后的一众官员,面色惨白,皆是不由自主的稍稍向后一退。 需知道,这个时代的武人,甚至不止是武人,对于忠心一事其实并没有那么看重,背主降敌的事情,很常见,甚至于可以来回反复,主打一个灵活多变。 便是大梁境内,远的有潞州昭义军节度使丁会闻唐昭宗皇帝被朱温弑君,遂携潞州降晋。近的来讲,还有在今年六月,西路行营招讨使,镇守同州的大彭郡王刘知俊,因为朱温猜忌,先是割据同州,后又直接降了歧国,虽然这等郡王都降了敌,以至举世骇然,但在常人的理解中,却仿佛又是一见司空见惯的事情。 这个时代,来回反复的将领,不要太多。 所以在这些官员眼中,就算是堂堂冠军侯,萧砚真降了吴国,也不是没可能,甚至可能性极大。 君不见人萧砚才出中原,背后朝廷中立马就有人捅刀子,甚至还是这么重的一刀。且更让人绝望的是,所有人都猜得到这个捅刀子的人是谁——虽然不能确定,但十有八九都是鬼王。 鬼王虽然不是朱温,但也足以代表小半个大梁朝廷的态度,若有这么一个不惜花重金请敌国大将领着五六艘巨舰在半路截杀的政敌,今后如何能安心回朝? 所以,萧砚只是一犹豫,这些官员连埋哪都想好了,甚至于想厚着脸皮向前窜一窜,告诉下面那个被冠以‘当世马槊第一’的朱瑾,其实若想招降,不妨多让萧砚加几个挂件嘛…… “朱都统这句话说的在理。” 萧砚忍俊不禁,道:“不过萧某人实在是贪财重利之人,在中原置办了好大一笔家财,若是轻易答应朱都统这番话,恐怕需得家财尽失,落得个人财两空、背一二主骂名的局面,萧某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爱惜羽毛的。” 说罢,他抱拳行礼:“朱都统的慷慨相邀,萧某只好谢过了。” 朱瑾并不觉得意外,毕竟武人自傲是这个时代最人尽皆知的事情,尤其是有本事的武人,他当年若非是遭到朱温落井下石,也和自家兄长是创一代的枭雄人物,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哪里可能会南投吴国? 需知道,当年他在万人追杀的情况下,尤其是彼时朱温如日中天,乃中原霸主,亲临大军在后面穷追不舍,可谓是谁挡谁死,吴王杨行密听闻他来投,仍是亲自领兵来迎,不可谓不给面子,这才让朱瑾甘愿为其低头称臣。 人家萧砚在如日中天的大梁受封冠军侯,又何必来小小的吴国屈居人下? 既然都是低人一头,大梁也更有前途,便没必要换个没有前途的地方。 于是,朱瑾单手握住槊杆,大声发笑:“那你就不好奇是谁卖了你?” “这有什么可好奇的。”萧砚坦然自若,道:“其人既然只敢在暗地里使刀子,可见手段也就只有如此了,若是他日敢真刀真枪的与我明面上来一场,才不妨让我高看其一眼。” 他按着腰带以对:“这种货色是谁,我懒得关心,更无意理会。倒是朱都统这等堂堂正正的真豪杰,无愧‘赛张飞’之称。” 朱瑾握着槊杆哈哈大笑,俨然是颇为自得。 进而,他提槊而起,笑声也缓缓止下,只是眯眼看着萧砚。 “阁下话说的确实合某家之意,可某既然见过了你的本事,如今谈不拢,便更不能放你离去了。就不知方才那一泼飞剑使出百丈,阁下内力还余几分?还有没有力气来与某一战?” 说到此处,原本恰才稍稍缓下心来的一众官员复又绷紧神经,纷纷去看萧砚。 便是姬如雪,也悄悄扯了扯萧砚的衣角,嘴角抿着,心下砰砰直跳。 实在是朱瑾的名声太大,其连年伐梁虽没有太大成果,却也鲜有吃亏的时候,甚至换个说法来讲,若非吴国的步骑实在太拉跨,朱瑾或许成就要更高一些。 与其对战胜负不提,那淮河上的几艘巨舰也不是摆设,怎么看都不利于萧砚才对。 然而,萧砚回头洒然一笑。 “无妨。” 姬如雪心下微动,只能不言而明的松开了那衣角。 后面,那两个礼部侍郎刚想要上前出声,却见萧砚突然拔地而起,如一道雪白长虹炸起于大地,激射而出,同时在探手之际,一柄唐刀便猝然撞出船舱,落于他手。 船头下方,朱瑾放声大笑,进而口中猛吸一口长气,复又长啸而出,纵跃凌空,提槊双腿一屈,人就已离了那轻舟。 两人同时掠过河面,萧砚在前蹬萍渡水,凌波踩浪,提纵借力之间已然跻身淮河水面,所过之处波浪炸起,连同朱瑾所承的那方轻舟,都被波及翻倒,几个撑舟之人纷纷落水潜底而去。 朱瑾只当萧砚要掠去巨舰所在,当然穷追不舍,只是一刹,众人只闻得那还未散去的水雾之中有金属交杂声,不时闪过惊天剑光,伴着朱瑾畅快的笑声而起。 官船之上,姬如雪死死攥着木栏,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两道在河面上不断来回纵跃的人影,紧紧抿唇,手上青筋略起。 甲板间的一众官员虽然亦是看的愕然呆滞,但嗡嗡声不止,那两个官位最高的礼部侍郎之一强挤出一抹笑意,走近船头,小心出声:“姬公……姬姑娘……” 姬如雪拧眉不止,目光一直追随着渐远的人影,头也不回:“王侍郎请说。” 那王侍郎干咳一声,复又勉强一笑:“方才君侯与你,可有交待?咱们这会……是不是先趁着君侯拖住了那朱瑾,先折头向北暂避……刚才君侯那一手,不是好像劈断了不少吴国战船的桅杆嘛……” 其人声音不大,且底气不足,因为说来说去其实就一个意思,那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先抛弃萧砚自逃,起码那巨舰距离他们尚有百丈距离,怎么也比在这里干等着更有生路不是? 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们这一船文官绝对是不敢做出这个举动的,萧砚要是有什么意外回不来还好,若是回来了,一口气把船上的官员杀尽都犯不着什么事,谁叫人家是炙手可热的冠军侯,他们不过一些礼部的清官呢。 所以其才会硬着头皮去请示姬如雪,不管能不能成,起码也有个可以担责的不是。 姬如雪头也不回,仍然冷冷出声:“要想逃,自去后面那艘船便是,这艘主船不动。” 那王侍郎以及其后捏着一把汗来看的众官员不由心下一松,更是感激姬如雪的豁达,纷纷行礼而拜,生死关头,也来不及浪费时间,自然是匆匆踩着来时的木板退回后面那艘船。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大半金吾卫竟然登上了这艘官船的甲板,俨然是不耻于临阵脱逃。 对这些,姬如雪尽数无视。 —————— 水雾之中,剑气肆掠不减,朱瑾明显是渐渐有了压力,但他不惊反喜,硬是顶着全身上下四处皆是伤口的身躯与萧砚硬拼,手中马槊招架不断,竟有虎啸之势。 萧砚面色平静,不过一刀便荡开了朱瑾缠上来的槊首,而后飘然向后,脚尖悬于河面一株水草之上,单手持刀斜下,只是突然出声。 “杨行密已逝多年,其子杨渥生性懦弱,身为吴主,却被两个徐温和张颢两个托孤大臣架空权力,淮南吴国国势渐衰,朱都统伐梁大业搁浅,回归故土一事遥遥无期,难道真打算在淮南老死否?” 被狼狈打回的朱瑾一槊插在河底,进而身形腾跃,踩在槊杆上,闻言虚眸,而后怒急反笑:“小子,你是不是搞错了形势,某家虽不敌你,然此次领有六艘战舰至此,就没打算放你走出这淮河!如何敢劝某家降朱温那老狗的?” 萧砚淡淡一笑,收刀入鞘,只是出声:“那么,朱都统在赵从宜那里购置战马这个买卖,还想做否?” 赵从宜,为兖州分舵第八代不良人,乃汴京马行负责人,亦为淮南道的大区负责人,两年来朱瑾购置战马的数宗交易,皆是从其手中过的。 果不其然,朱瑾闻言之后,面目一惊,而后上下打量着萧砚。 “咦?” (本章完) 第254章 江南一子 于淮水右侧的河岸上,沿着缓坡向南,一行戴着斗笠的骑士正在牵马喂食。 缓坡上,两个双鬓斑白的老翁席地而坐,面容较俊一点的老翁,这会眼见着颍水与淮河交界处的那一连绵近百丈的水雾,只是捋须啧啧称奇。 “小游啊,我可是越来越看不懂校尉的境界了……你说说,他这到底咋修的?老头子我一个甲子的内力都不及校尉他老人家一个指头散出来的一缕剑气,他娘的校尉还没有二十岁吧?” 旁边,平白被公羊左这厮喊低了一辈的游义面无表情,不过只是一板一眼的盯着那水雾里纠缠的两道人影而已。 公羊左斜睨了他一眼,而后突然一乐,挪着屁股凑近了过去,用肩膀撞了撞游义:“还生老头子我的气啊?这么小气,看起来不像你啊?” 游义鼻息中一哼,懒得理会他。 公羊左见其不答,便有些悻悻然,揪起脚边几根还未枯的青草,然后放在嘴里嚼了嚼:“那事不能怪我,谁叫你们这些老家伙对大帅那么忠心?若是让你们掺和进来,说不得就没法让天魁十二支落网了,事关校尉的事情,我不敢马虎。” 听过这句话,游义才冷笑一声:“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这个道理,老子比你懂!既然跟着天暗星来了中原,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还需要你他娘的来教?” 难得听见游义爆粗口,公羊左瞬间乐呵,而后才后知后觉的‘嘶’了一声,错愕道:“那咋没听见你与我说道说道?” 游义依然冷笑:“你个老蠢货一声招呼不打就给老子偷袭锁穴,老子话都说不出来,能和谁说道?和你娘说?” 公羊左愈加悻悻,想起那夜确实是先把游义骗到房间突然动手将其锁下的,也着实没给机会让游义出声,只有他公羊左自己在那喋喋不休,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 现在想来,公羊左便多少有些臊得慌,屁股再次挪动,稍稍离游义远了半丈。 游义冷笑一声,自然懒得与其计较,只是指着那河道上的连绵水雾:“天暗星这一手,已经超出青莲剑歌的范畴了吧?比起阳叔子那一套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公羊左听罢,立刻拍着胸昂然:“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校尉是什么人,岂能是区区阳叔子就能碰瓷的?虽说那厮年轻的时候是有点本事,但也远不及校尉这手来去自如、凌空御物的手段,不过要说这青莲剑歌是不是这样,哪里就能凭借阳叔子那个残篇看出来? 若真要论一论青莲剑歌,恐怕也只有大帅知道李太白当年那剑仙的风采了,你倒不如猜一猜那朱瑾还可以硬抗多久。” 话毕,他就已经忍不住搓手:“我赌半炷香。” 游义双目沉静,摇头道:“天暗星显然是留了一手,若按照你之前说的,连天佑星石瑶都没有接下天暗星那一剑来看,朱瑾不至于能够扛到现在。朱瑾虽然肉身强悍,能稍稍和通文馆李存孝相媲美,但实力绝不可能高过天佑星。” 公羊左嘶了一声,若有所思道:“那朱瑾若是不敌,该不会让几艘战舰出动吧?近万水军,可不是那么好打的……” 游义没有应声,目光只是看着那官船上已经打算向北折返的一众官员。 公羊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不屑的嗤笑一声,理也不理。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一行不良人伴着官船一并南下,作为暗手处置一切不必要的麻烦,本来在进入淮河流域后,他们也须登船共行,不然单凭马力不足以跟上水路的速度,可不曾想会在刚进淮河的时候便遇上朱瑾领兵马来截杀。 后面的门门道道他们不用想,但作为暗手的存在,正是在这一刻起作用的,第一准则当然是保证萧砚的既定计划不会偏离,只要按时抵达楚国长沙府,比多砍几个人更有效。 至于那些随行官员,要死要活,就不关他们的事情了,或者说,其实只要这些随行官员老老实实伴在萧砚身侧,反而安全一些,就算要逃,他们这些人也着实不该抛弃上官自去,天知道那个鬼王有没有留后手,杀一个萧砚是杀,杀一群官员不正好嫁祸给吴国? 公羊左都想得通的事情,那些随行官员稍稍一心惧,反而就没了脑子。 “该咱们登场了。” 公羊左远远看着那几艘没了桅杆的巨舰开始重新架起风帆,向北驶去后,便活动着手腕起身。 “等等。”游义瞥了他一眼,死死盯着那片水雾:“别急着出手。” 公羊左皱眉望去,却见在水雾中缠斗的两道人影,这会竟然已经各自安静了下来,说不出来的古怪。 不过按照他对萧砚的了解,猜测或许事有转机,便索性听取游义的意见,在原地继续盘膝而坐,同时抬手示意缓坡下的一众骑士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 水雾本该早已弥散,但随着萧砚调动,几支水剑复又在空中挪动挥闪,以致雾气不散,给外界一股依然在缠斗的假象。 雾气中,斜斜水气缭绕在脸上,倒甚是舒服,朱瑾踩在他那杆已经尽数没于水下的马槊底端上,面露沉思,同时又有一股恍然之色:“照你这般来说,售卖到南面来的战马坐骑,都是你的在背后做主?” 萧砚从容点头:“正是朱都统想的那样,你两月前在赵从宜那里购置的五百匹战马,以及上月购置但尚在路上的四百余匹驮马、三百匹战马,都是经由我首肯,这两宗大买卖赵从宜才会卖给朱都统的。” 说罢,他便笑道:“如若猜得不错,朱都统是欲打算在入冬后北进吧?” 朱瑾脸色一黑,并不答萧砚后面那一问,反而擦着脸上的一道细小伤痕,沉声道:“你身为朱温那狗贼的大将,就不怕某家告你资敌?” 萧砚无所谓的发笑:“朱都统想告,那便去告好了。” 朱瑾眉头皱的越来越深,目光再次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不出底细的青年,竟是一时犹豫,而后在萧砚似笑非笑的注视下,突然灵光一闪,进而沉吟出声:“按照阁下的意思,若非你对朱温那狗贼……” 萧砚并不回避,只是点头,但说出的话却是折返了回去:“所以,我方才那一问,朱都统可想好了?是打算耗费余生在吴国老死尔?” 他稍稍一顿,然后继续循循出声:“这么多年来,朱都统恐怕不会不明白,处于淮南吴国,虽有守淮之利,不得让大梁长驱南下,但要想北进得势,却也绝无可能。 或许朱都统这两年费尽心思购置了千余战马组建了一支马军,看起来有了一丝机会,但真要北进,依我来看,也不过了了而已。” “胡说八道!”朱瑾被突然道破心思,在错愕之余,显然有些生怒,当即就要掠水再战。 萧砚却全然不顾,只管继续出声:“因为大梁的国力摆在那里,梁境囊括关中、河南、山东、河北全境,岂是吴国仅一地淮南可比的?昔年杨行密在世还尚有几分雄主的模样,可其既已离世,留下一个压不住朝臣的吴主,这淮南之地,就没了前路。 或许朱都统自认有挽天之力,足够以一己之力扛起吴国的抗梁大业,然朱都统有没有想过,现在的吴国,已经不打算陪你玩伐梁的游戏了?” 本来已经勃然大怒的朱瑾仿佛霎时被泼了一盆冷水,欲再战的动作也停下,显然不是因为萧砚这么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他冷静下来的。 他作为统领整个吴国三分之一兵马的大将,如何需要萧砚来点拨,无非是以前装聋作哑,不肯相信罢了。 可萧砚并不留情,继续道:“现在,吴国军政两个本地权臣把持,重心早就由伐梁转向防御背后的吴越,你一个外来大将孤立无援,就算一意孤行向北,也绝不可能有其他援军接应,反而最大的可能是被临阵拖累,到时伐梁不成,吴国又被吴越钱镠偷袭,朱都统的所有战略尽皆落空,又有什么意义?” 此时,江南政权除了一个由杨行密创建的吴国,还有一个同样被唐昭宗册封为吴王的钱镠。前者居于淮南,后者掌控浙东,是实打实的邻居。 不过钱镠在朱温篡位后又被其封为吴越王,在名义上尊奉大梁为中原正统,并每年上贡不断,俨然是全心全意要奉行亲梁政策。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吴国便在事实上遭到了梁和吴越的南北夹击,且因为占据淮河天险,大梁对吴的危险性反而要小一些,故在十余年间一直视吴越为开疆扩土的最佳人选,早先杨行密在世还好,能和吴越保持一定程度的和平,但现在杨行密已死,两方间的摩擦不断,大梁也乐见此事,在背后不乏有挑拨之意。 故当下之时朱瑾要说北上伐梁,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真要伐梁,也只有他一支孤军,毫无战略意义,真打下了几座城,克下了一州一郡,早晚也得吐出去,不过作无用之功而已。 朱瑾的脸色越来越黑,瞪着萧砚,道:“某家就算因讨伐朱温狗贼而死,某家也乐意!朱温那个狗东西,还不配让某家低头!” 见其还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萧砚便坦然发笑,直接挑明道:“我的意思,是让朱都统与我联手。” 朱瑾挑眉向上:“你?你能作甚?” 说完这句话,他才后知后觉的一拍脑门:“忘了、忘了……某家是看出来,阁下似乎也和朱温那狗贼不和是吧?那么说来,你能在北上的时候策应某家不成?” 萧砚从容点头:“是这么个意思,不过方式错了。” 见朱瑾不解,他便继续道:“我的想法,是让朱都统暂时按耐住冲动的战略意图,先在你们吴国的权斗中保下一丁点实力再说。他日时机成熟,我自会联络朱都统北进。” “……”朱瑾眯眼思忖了片刻,并不应话,也不否认,只是问道:“权斗?” 萧砚洒然一笑,道:“你们朝中那淮南左牙指挥使张颢、右牙指挥使徐温受杨行密托孤,有专断军政事务之权。二人联手,致使吴主杨渥大权旁落,现在已经能够垄断整个淮南军政,连吴主都不敢有二言,那么在摆平了一切挡路石后,朱都统岂不就成了那二人想要更进一步的最后拦路虎?” 朱瑾并不狐疑萧砚对这些事的了然程度,毕竟其既然能够在朱温眼皮子底下把上千匹战马卖到吴国,就已经有过人之处,且说吴国因为杨行密去世,唯一的特种机构黑云长剑军也被徐、张二人把持,在几年间已经烂成了筛子,被敌方细作渗透进来一点意外都没有。 他唯一奇怪的是,萧砚为何会如此信任他,交浅言深的道理,萧砚不可能不懂。 萧砚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便主动解释道:“我此行借淮河向南,本就存了要结交朱都统的心思,不过还没来得及让赵从宜安排,朱都统就已经撞了上来,一应说辞,也早就是腹稿……淮南上下,唯朱都统一介英雄而已,故去的杨行密算半个,余下者,没有让我有联手的必要。” “好大的口气!”朱瑾冷笑,但明显是被那‘一介英雄’说到了心痒之处,面上虽冷,但语气却不由自主的缓和了下来:“某家权且当你说的尽数是真的,可谁知你是不是为了逃命才想出来的这一套说辞?” 萧砚哈哈一笑,竟是将手中唐刀随手一扔,让其插在岸上,而后按着腰带发笑:“那我就此束手就擒,让朱都统抓回去换赏,如何?” 朱瑾眯着眼摸了摸下巴,进而仗腰哼笑一声:“也罢也罢,所谓英雄惜英雄,某家承认你这厮是个人物,便是没了刀刃某也擒不下你,那又何必自取其辱,今日给你一个面子,也看在那千余坐骑的份上,信你所言!” 说罢,他径直抽出脚下马槊,却是径直掠水向南,只余声音。 “你的话,某家考虑考虑,若真有几分诚意,来日便让赵大掌柜带你来好好说道说道,某家还不吝一桌好酒!” 萧砚按着腰带悬在那一株水草上,目光追着那豪爽而去的身影良久,摇头一笑。 —————— 见那六艘巨舰突然调转船头向东,使得在船头上绷着小脸许久的姬如雪陡然松了一口气,目光却是还死死的盯着船下。 须臾,一道人影重新掠回,一把唐刀浮在空中,紧随其后,落在甲板上。 见到这情形,姬如雪才终于心弦一松,低头一看,亦才发现掌心里全是汗水。 她强忍着未定的心惊,低声去问:“你是如何说服他撤军的?” 萧砚扫了眼一众慌忙又折返的随行官员,不禁失笑,对着姬如雪眨了眨眼:“人格魅力,信么?” 少女啐了一声,但随即却小声回答:“是你的话,自然信的……” (本章完) 第255章 风言风语 淮河上那场有惊无险的截杀被萧砚摆平过后,南下船只便再也不受阻碍,一路顺流向南,浩浩荡荡,直往目的地而去,更有东风借力,使得一行的速度自然加快,颇有奇特之处。 至于发送回京的淮河遇截一事,到底会不会引起什么轰动,能不能对于那个幕后黑手造成什么影响,这就不是萧砚关心的事情了。 事实上,若非吴国来人是朱瑾,或许这一行还真不会这么顺利。同样来讲,若无前面铺设的马行交易,朱瑾或许也不会给萧砚这个面子,虽说想在那六艘巨舰的威胁下从容离去不难,弃船改行陆路,所花费的路程何止是增加了一倍还多。 不过,若说这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萧砚更相信的是,他日落子一颗,终能成连绵之势。 正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所以萧砚并不介意在江南留下这么一个小‘柳条’,今后若能收获一片郁郁葱葱的柳树最好,如果没有,也并无多大的损失。 守江必守淮,江南虽然偏安一隅,可想要折腾,如朱瑾这般锐意北进的,还是能够让人非常头疼的。 浩浩荡荡的行程中,萧砚抛下一枚石子,落在波涛之中,不过只溅起一缕小的不能再小的水花,完全不起眼。 但这位逐渐将目光看的更长远的英挺青年,却是满意一笑,尽在不言中。 —————— “萧大帅南下遇袭,虽说行踪不是什么秘密,但恰好正正堵住入淮的时机,恐怕背后的原因不太明了啊……” 汴京崇政院,因为掺和球市子而使得国库有一点进项的户部尚书张文蔚已经被提为参知政事,这会捧着茶杯望向老上司敬翔,意有所指。 敬翔听出了他话里的唏嘘之意,便捻须沉吟:“陛下批回的折子里,只让礼部遣人追问吴王而已,这里面的道道,你我看不明白,就不要掺和了。” 张文蔚呵呵发笑,只是摇头:“下官哪里敢掺和,不过是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据说那日在淮河上的阵仗沿岸数里都看的清清楚楚,传回来哪里是堵得住的?下官有一待字闺中的小孙女,不知从哪听来了一些阴谋论,整日在宅子里给萧大帅鸣不平,下官胆子小,只得把她禁足在家里……” 说着,他摊手无奈的苦笑道:“然管中窥豹,下官那孙女都能听见一些风言风语,就别提市井言论了。正所谓人言可畏,禁是禁不完的,反而越禁越黑……这件事就这么轻拿轻放,是不是有些损伤天家体统?毕竟这个萧大帅,实在是京城的风云人物,又为一州节度使,这股风言风语流下去,如何好看……” 敬翔蹙眉,搁下手中的毛笔,抬头发问:“这般处理如何就是轻拿轻放,追责堂堂吴王,难道也算是轻拿轻放?” 张文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苦笑:“可关键的是,市井中流传的是朝中有奸人通敌,才至使萧大帅路遇截杀,索性这位萧大帅虽然年纪轻轻,一身武力却着实强悍,一人重创那淮南朱瑾,才没使得局面大坏……敬相,您想一想,若是萧大帅真死在了淮河上,市井谣传还会演变成如何?” 敬翔蹙眉越来越深,反复省视着张文蔚,语气也变得低沉了几分:“张右华!市井之论岂能拿到台面来讲?老夫知你受了冠军侯几分恩情,但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岂能如此胡搅蛮缠?真当老夫不会将你轰出去不成!” 说罢,他脸色愈加深沉,刻意压低了些许声音:“你最好不要想着掺和这件事,市井之论不过一时而已,若等些时日这件事还在百姓口中发酵,你这不是帮冠军侯,反而是架着他在火上烤。你知不知道……” 最后几个字他没有说出来,但张文蔚却懂得那应该是什么。 朱温多疑。 若是市井百姓只是闲聊无事把这桩足以引起公愤的事情拿出来讲一讲,为萧砚道几句不平,这是可以理解且可以无视掉的。 但如果有人妄想在其中煽风点火,以市井舆论操纵朝堂决断,那就是多此一举,自寻死路,不但达不到想要的结果,反而相当于在捧杀萧砚,让萧砚引起朱温的忌惮。 有时候,功高盖主,不仅仅是因为其人真的在功劳、名望上盖过了皇帝,只要其人在百姓大众中稍稍有了一点人心,只需这一点,就已经足以让皇帝对其生出杀心了。 尤其是在这个以下犯上为常态的时代。 不过,若是有人存心想捧杀萧砚呢? 敬翔虚了虚眸,沉声发问:“这背后,有没有你张右华在其中推波助澜?” 张文蔚并未惊讶,只是继续苦笑摊手:“敬相实在高看下官了,下官这种胆小鬼,哪里敢掺和这等杀头的事情。不过……” 敬翔心中一惊,一对稍显老态的双目骤然清明,进而略略泛起一缕寒意。 张文蔚正垂着头看那茶杯,哪里能捕捉到这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只是无奈的低声道:“敬相或许不知道……萧大帅离京不过半月,鬼王即开始在暗地里拉拢一众参与了球市子的将门,无论是敲打也好,各种威逼也罢,明显是要把球市子的生意揽在他的手上去……” 他揪着胡子苦笑道:“这球市子和那汇通票行的发行,皆有户部配合,以往萧大帅是个讲道理的,什么事都可以坐下来谈一谈,不过两月就给户部带来了二十万贯获利,虽然是杯水车薪,也算是一个进项,解了下官的燃眉之急。 可若是鬼王要掺和进来,还能不能这么好说话、能不能这么配合,下官着实是没底,按照萧大帅的分派,球市子的利润,两成归他自己,三成归户部,三成归皇家,剩下两成才由几个将门分润,便是这般,就已经是极大的利润,让几个将门吃的满嘴流油,谁也不想让鬼王掺和进来……那位本就是个霸道的主,说不得也要取三成去,甚至四成都不止,这多出来的一成两成,需要从哪里抽?” 听到这里,敬翔已经听明白了,便沉声打断:“所以,是你们在后面推波助澜?” 张文蔚连连摆手,而后叹了一口气:“下官自然是不敢掺和,但牛家那几个禁军将门却是……” 他为难道:“那几家开始被萧大帅绑上船还不情不愿的,谁知到了现在,各个都有百样心思,他们这半月在鬼王那里都是推诿,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回淮河上的消息一经传回来,不知就有哪家在背地里下了这个套,而后便纷纷下场助推,实在是……敬相,这着实是怎么看都和鬼王脱不了干系啊。” “混账!” 敬翔猛地一拍桌子,径直打断了张文蔚的语序,而后压着怒气道:“说来说去,还和你张右华无关?你别以为这番说辞能让你摘得干净!牛家那几个将门害怕分润不利,你户部难道就不害怕!?一派说辞,岂不可笑!” 张文蔚一时错愕,抬头蠕动了下嘴唇,竟是没有反驳。 敬翔冷笑不止:“张右华,你这大半辈子读的书简直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以前还有几分机警,能拎得清大是大非,如今在大利面前,就现了原形?” 张文蔚依然没有反驳,但也不敢看敬翔那双眼睛,毕竟他们欺瞒敬翔在先,可谓是先斩后奏。 不过他无奈的一摊手,而后把头顶的那面乌纱幞头取了下来,苦笑一声:“敬相,下官着实是没有亲自掺和,但也确实是知情不报不假,这是下官的错。可下官不这么做,又该如何?大梁财政几头高,陛下又要施展仁政、减免赋税,一年收的税不够花的,国库四面漏风,下官这个户部尚书不揪着这点钱,还能去哪里淘金?” “一码归一码!” 敬翔面色肃穆,并未因为张文蔚的叫苦就心慈手软,反而肃色更重:“国库艰难,我们如何不能想办法?难道大梁朝能靠一个球市子支撑不成?或以为这点伎俩就能把这三成利保住?你以为斗的是鬼王,其实斗的是鬼王和冥帝!” “愚不可及。”敬翔冷声道:“别在这惺惺作态,沾了祸事就想辞官,还没到这个时候!你即刻遣人去告知牛存节那几人,趁着事情还未愈演愈烈,让他们赶快收手还来得及!别自作聪明把冠军侯的心血付之东流,不管淮河一事是不是鬼王在背后,都不是我们能管的,要管也是陛下。” 说罢,他径直戴上一旁的乌纱幞头大步向外:“抓紧去办,老夫进宫面见陛下,趁早把这件事一五一十的说清楚,尚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祸端。” 张文蔚讷讷起身,其实他今日来崇政院把这个话题摊开,本也是因为心绪难安,但当局者迷,唯有经敬翔挑明才能看清其中的道道。 且说到底,他未尝没有在事发前想拉敬翔分摊麻烦的想法,而敬翔也显然看出来了,但怒气之下,却依旧扛了下来,匆匆进宫去见朱温。 若说满朝文武,极力想要维护政局安稳的,也确实唯有敬翔。 张文蔚正是借用了这一点,才敢如实相告,毕竟他和那些将门不一样,参不参与这其中,他这个户部尚书都难免会被拖下去,这是局势逼迫,朱温交给他的差遣就是把这个朝廷的钱袋子运转得当,干好了就是当红宠臣,干不好就必然会在朝夕间被一撸到底。 看起来风光,那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所以萧砚在以汇通票行为由,把户部也拉入球市子后,便让张文蔚天然的站在了萧砚的一方,只要球市子的利润稳定流入户部,莫说是什么汇通票行了,只要是萧砚提的要求,张文蔚都是尽可能的一路绿灯。 至于所谓对鬼王设的局,那才真是意料之外了。 ………… 汴京,均王府。 在某处密室之内,朱友贞一边咬着指甲来回走动,一边不住的朝着门口去看,难掩急躁气息。 许久,室门被人推开,崔钰略弯着腰走了进来。 “如何说!”朱友贞匆匆上前,双目有些赤红,攥住了崔钰的衣衫。 崔钰面色并不好看,有些沉重的点头:“殿下,淮南那边确实是背弃了您,咱们的人一个都没回来,料想都被朱瑾杀了……卑职着实不知具体内情有没有被朱瑾透露给萧砚。至于城内针对鬼王的风言风语,尚不知是不是室门障眼法,怕就怕萧砚掌握了什么东西,打算在出其不意间给殿下您来一刀。” “该死!该死!” 朱友贞勃然大怒,一边来回走,一边怒气出声:“朱瑾那个狗杂种,焉能收钱不办事?本王的五万贯定金都给了,不过只是让这个狗杂种替本王出口气……” 崔钰躬身立在旁边,这会闻言,便忍不住出声:“殿下,这事您该和卑职商议一二的……” “商议?” 朱友贞目光阴沉,若是按照以往的习惯,早就把崔钰踩在地上打骂一番了,但心里明白这个关头不好再节外生枝,便只是脸色难看道:“本王不过是想让萧砚明白,本王的忍耐度是有限的,让这厮好好掂量掂量要不要老实办事,谁知朱瑾这个王八蛋这般不讲信用!你不是说此人最重信用义气?” 崔钰心下也是恼怒,他是给朱友贞说过,那淮南朱瑾重信用义气,可朱友贞这个蠢货也不好好想想,人家那信用能用在朱温的儿子身上? 他心下想归想,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是低声道:“事到如今,殿下该想的,是如何善后才是……” “本王要是知道,要你何用!?”朱友贞继续下意识咬着指甲,显得格外急躁。 崔钰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殿下何不浑水摸鱼?” “怎么说?”见其有了主意,朱友贞立即精神一振,毕竟在他麾下所有人中,脑子好用的不少,但脑子好用又能做脏事的,却也只有崔钰。 “城中流言既然都是冲着鬼王去的,殿下何不把这桩事坐实,再丢一个人出去背锅,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有人把这口锅接住,改变了流言风向,朝野上下自然会转移视线。” “什么意思?”朱友贞不耐发问。 “就是遣一人去把流言宣扬的更广,最后在事情最烈的时候,把此人推出去顶替,届时不管是风口浪尖的鬼王,还是朝堂之上,定然会把这件事尽数压在这个替罪羊身上,如此一来,就算事后萧砚再想使什么手段,也不过了了。” 崔钰语气平静,继续道:“且此人,最好在身份上能够引人瞩目,在话题上,也有一些吸引性。” 朱友贞咬着指甲追问:“何人为好?” 崔钰语气一顿,而后才尽可能的平静出声:“殿下,不是怀疑钟小葵和那萧砚在暗中有些勾当嘛……” 朱友贞略略一愣,进而蹙眉思索。 崔钰眸中冷意一闪而过,语序中带了抹不易察觉的迫不及待:“玄冥教钟小葵,早年失踪,知晓其伴在殿下身侧的人寥寥无几,是最好的替罪羊,若是有人揭穿,也可往玄冥教上靠。天下皆知,殿下与玄冥教基本毫无干联,如此一来,岂不正好摘个干净? 不但如此,还能彻底排除钟小葵和萧砚勾连的隐患,甚至于殿下后面若是不忍,也方便使手段将她换出来,正是一箭双雕之举……” 朱友贞缓缓思索,来回走动,脸色在密室中晦暗不明,片刻后,才低声发笑。 “有理、有理!” (本章完) 第256章 娆疆行(一) 十万大山。 这片连绵于西南边陲的山水间,若单看风景,却也无论如何不能称上‘禁地’二字。 整片十万大山内,壮丽画面实在太多,就算北地已然飘起飞雪,但在这西南地界,却好似依然影响不到层层叠叠的瀑布群在雨后挂起或大或小的彩虹。 在山巅眺望,能看见千万飞鸟聚集在陡峭山崖,一只只凑在一起,像是挂在壁画上的雪白墨画。 还有一条仅能从此登山的险峻小径,从此缓慢爬上险峰,路途艰难至极,但咬牙登顶,却能慕然步入一座大石坪,视野豁然开朗,仿佛在千百年前被剑仙一剑削去了山头,立于其间,便能俯瞰天地,聆听天上仙人的低语。 头戴银饰的紫发少女翘脚坐在大石坪的悬崖边上,捧着脸静静望着山下炊烟袅袅,茂密的参天古树间不时有竹楼林立,这些飘荡往天上去的炊烟,就是从一座座竹楼里升出来的。 至于再往远眺,却只能看见云海连着雾气弥散,夕阳西下,不知是云还是雾的气体上像是铺上了一层金色外衣,金光粼粼,蔚为壮观,让人心旷神怡。 不过对于当下的紫发少女而言,这些在幼时足以引得她欢呼雀跃的景象却仿佛只是在眼中飘荡而过,什么也没留下。 她身上满满当当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别着温润的木笛,腰间悬着一酒红小葫芦,外加什么绣袋、香囊什么的,不下五六样之多。 除此之外,她身旁还立有一只可以双肩背起的小小箩筐,上边盖有一顶似若远游的斗笠,虽说是遮风挡雨的东西,却也刚好遮掩住萝筐里的东西。 但随着少女把那顶斗笠拿开,便能看见里内不是什么贵重到不能示人的玩意,而是一箩筐的吃食零嘴,塞满了大半个箩筐,但仔细观察,能看见在箩筐的角落里,有一只身上闪着淡淡金色流萤的软体虫静静趴着,一动不动。 很难想象,这么大一筐的吃食,居然是由少女这个小小的身躯背上这险峰的。 随着夕阳垂西,云海漫卷,紫发少女有一口没一口的咀嚼着平日里最喜爱的零嘴,但一口气吃了一座小山似的吃食后,却总觉味如嚼蜡,便索性继续双手撑着小脸,落寞的看着远方的天际越来越暗,幽长的叹了一口气。 不多时,天空上传来了振翅的声音,一只不大不小的灰色猎鹰垂落在远处,立在一株古树的枝丫上,眼珠子咕噜噜的盯着少女,明显是想要凑过去,但又似乎是畏惧少女,反而迟迟不敢近前。 “小灰,你过来。” 紫发少女捧着脸颊,显然并不意外那只猎鹰能寻到这里来,只是头也不回的轻声道。 那只猎鹰有些意外,但竟是听得懂人语,振翅落在少女的旁边,眼睛看着好像就悬在崖边的云海,歪了歪鸟头。 “每次都躲不过你的眼睛。” 少女摩挲着猎鹰头顶的绒毛,唉声叹气:“你这么厉害,能不能帮窝寻一个人?” 猎鹰转头望去,眼里有精光凝起,俨然是要让少女随便吩咐。 不料少女在踌躇半晌后,却终究是仰头望天,看着明明仿佛就在眼前的天空,幽幽道:“算了,那么远,你肯定寻不到,还得窝亲自出马才行……”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明显压低了些。 猎鹰听的清楚,但并不理解,它展翅一飞,整座十万大山里的蛇虫都是它的猎物,哪里去不得?什么寻不到? 但它随即就被疼的一跳,却是少女天然从它背上扯下一片羽毛来,放在眼前打转。 猎鹰被疼的脖子都锁了起来,但不敢发出丝毫不满的气息,只能畏畏缩缩收翅蹲在一旁,连眼珠子都不敢转了。 这时候,远处的险峻小径上,猎鹰的主人终于登了上来,但其明明不累,但却是故作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用手撑着一方大石头,靠在上面歇息。 猎鹰回头过去,幽怨的盯了眼那左耳戴有蓝羽耳坠的青年,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那青年亦是看见了被少女持在手里打转的鹰羽,便苦笑一声,用手竖在嘴前,示意它不要出声。 而后,有一头飘逸白发的青年便只是静静的立在远处,看着少女落寞坐在那里的背影,眼神复杂,却没有妄自上去搭话,心下一叹。 其实,若说是一个是少女,一个是青年,但二人间的年龄相差并不大,无非是两三岁上下而已,不过青年看起来温润的很像一个大哥哥,在感官上是要比少女年长成熟许多的。 而在多年前的幼时,二人间也不至于会有这么尴尬的气氛,使得青年苦苦寻来,却都不敢上去随意搭话。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虽不能说是青梅竹马,但也算是两小无猜,放在以前,少女最信任的人,除了她那个老爸,可能就是这白发青年了。 但随着青年的义父逐渐笼络这娆疆十万大山的权力、人心,所修毒术又愈加登峰造极,每每都要作为少祀官的青年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少女虽然知情甚少,但也不妨碍二人的关系渐行渐远。 对此,青年固然想极力缝合,但随着那一位在十万大山中最得人心的蛊王日益病重,作为既得利益者的毒公日渐掌控人心,二人间的关系却是终于不可能弥合了。 因为不管青年如何解释,少女都始终坚信她老爸的病症是由那个毒公造成的,而作为不支持她的青年,自然被其视作了对立面。 想到这里,白发青年嘴角扯出一抹苦涩。 他如何能支持她? 且不说他和那位号称万毒窟二圣之一的毒公是义父子关系,一身本事都是其授予的,就算是少祀官这个受人尊敬的身份,都是因此得来的,于情,他如何能背弃自己的义父? 单就是那位毒公尽心尽力为了万毒窟而不惜以身养毒,这份昭昭之心,这份舍己为人的举措,于理,他这个义子又如何能够怀疑自己的义父? 便就是蛊王重病,身为其兄长的毒公也是不惜打破万毒窟隐秘避世、不与中原联通的规矩,只身前往蜀地求药,所有试药手段更是由他毒公亲自尝试,这份兄弟情谊,天地可鉴,难道也是假的不成? 白发青年不是没有因为少女的一再坚持而动摇过,也曾私下去寻找过所谓的真相,但莫说是证据,连蛛丝马迹都没有寻到,毒公那里坦坦荡荡,由此可见一斑。 且在几月前,那次毒公让蛊王拖着重病之身去往南疆的时候,因为少女大发雷霆,白发青年还不惜舍弃了寨中大小事宜亲自去保护蛊王,更是在某天夜里直接大着胆子询问过蛊王本人,问那个让人愈加孱弱的病症是不是娆疆中有人居心叵测。 但就算是这样,蛊王本人都说他身上的病症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让青年安心。 如此一来,青年当然只能归咎于少女是胡搅蛮缠,因为多年来对毒公的偏见而产生的一种误解,虽然这番话没有说出口,但一经产生,白发青年便只能如此作想。 所以在近两月,随着蛊王只能卧床静养,他与少女之间的关系直接到了冰点,莫说是搭话了,青年在寻常时候更是连其人的面都见不到,他也只能默默承受而已。 若非是少女接连好几日都不曾在大寨中露过面,一直担心她的白发青年也不会遣他那只猎鹰满大山的寻找,好在终究是在这片‘观景台’寻到了…… 正在青年守在后面默默作想的时候,前头少女已经将那片羽毛轻飘飘的扔下了悬崖,看着其消失在云雾间后,又随手扔了几粒小石子,却是突然出声。 “尤川。” 白发青年猛然抬起头,而后尽可能平静的轻笑出声:“玩累了吧?天马上要黑了,咱们是不是回大寨去?蛊王他也担心你……” “不要拿我老爸来当借口。”少女头也不回,语气竟也很平静,亦没有幼稚的去纠正那个‘咱们’的称呼,与平时相比恍若旁人。 “我只想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如果我老爸彻底醒不来了,蚩笠是不是就要让你当‘蛊王’。” 静静听完这个问题,尤川并不去计较少女对他义父直呼大名,只是轻笑一声,然后温和道:“义父已经在派人去中原和更北的地方求药了,蛊王会平安无事的。” “回答我的问题。”少女依然平静。 尤川怔了一怔,然后踌躇了下,轻声道:“不会,蛊王就算……你是圣女,下一任蛊王也只会是你。” 头也不回的少女哼笑了声,但最懂她的尤川竟听不出来这其中有什么意思,正欲思索,便听少女再问:“第二个问题,如果我不在娆疆,你会不会像我一样照顾我老爸?” “自是会的。”这个问题尤川几乎脱口而出,然后才慢慢道:“其实我对蛊王也不能说照顾,只是做一个晚辈该做的事情而已。” 少女回头过来,在夕阳下,脸庞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眉眼俏皮可爱,看起来没有那么淑雅,但恰是这股俏皮娇蛮的气质,才生成了一个人人都喜欢的娆疆少女。 尤川心下刚刚一喜,便见那少女复又面无表情的出声:“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像我在的时候这样,不管是蚩笠想对我老爸做什么,你都像我一样把他赶出去,保护我老爸不受伤害?” 尤川皱了皱眉,敏锐的捕捉到了信息:“你要去哪里?” 少女不回话,一双眼睛只是盯着他。 尤川无奈,犹豫了下,才终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蚩梦,义父对蛊王做的事情,无论是试药也好,还是以毒攻毒也罢,都是为了让蛊王的身体恢复过来,不可能会……” 少女蚩梦依然面无表情,但眉头间有了一丝怒气:“你为什么老是为那个毒王八说话!” 尤川怔了怔,低头沉默了片刻,才答道:“因为义父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万毒窟。虽然有些事情确实有失偏驳,但娆疆从各部纷争不断、战火纷飞到了今日局面,本就需要一些特殊的举措,你不能因为这些就把义父的所有缺点都放大。” 说罢,他补充道:“说句题外话,义父和蛊王是亲兄弟,又终生未娶,一直都将你视作亲女儿看待,便是你那般仇视他、讨厌他,义父又可曾多说过一句话?你……” 他犹豫了许久,才终于轻轻出声:“你太过分了,蚩梦。” 出乎意料的是,少女蚩梦居然并没有生气,反而仍然平静,但目光却并不再看尤川,而是望向远处的云海:“听阿婆说,我老爸已经没法御蛊了。” 尤川顿时错愕。 蚩梦口中的阿婆,当然不是什么简单的老婆婆,而是出自神农谷的医蛊婆婆,是万毒窟内公认的巫医,蛊王大病后,身躯日益孱弱,从健壮变成消瘦,复又慢慢变成干瘦,但就算如此,一手通天的御蛊术仍然丝毫未减。 这是尤川第一次听见蛊王无法御蛊的消息,这绝对是最高的机密。但抛开这一点来看,却也从侧面说明,蛊王的病症已经恶化到了极致。 便不难理解为何蚩梦这些时日如此忧惧,为何经常不见踪影。 “义父他……”尤川下意识出声,但马上默然,事实上,连医蛊婆婆都无法的病症,就已经说明整个娆疆都没人能解了。 蚩梦看着他冷哼:“蚩笠如果真的问心无愧,为何不敢告诉我阿叔他们去了哪里?” 尤川无言以对,蚩梦口中的阿叔,是蛊王最得力的五个手下,亦是整个万毒窟内除却蛊王外最顶尖的蛊师。 他只好继续用以前的说辞:“蛊尊者他们是被义父派去南疆执行秘密任务了……” 蚩梦高高扬起脑袋,眼中有讥讽之色:“连我老爸也不知道?” “既然是秘密任务……”尤川只得如此解释。 蚩梦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更是懒得看尤川一眼,回头看着山下,双腿晃荡着,出声道:“阿婆说,传说中原大唐有一个不良帅,很有本事,他或许能救老爸,我要去寻他。” 尤川猛然愣住,张口欲言,却是突然明白了方才少女那两问。 他欲言又止,却并不知道该怎么说。 悬崖边,少女蚩梦已经起身,背起那个箩筐,从愣愣的尤川身边径直走过。 “希望你记得刚才的话,我这个圣女,现在只能拜托你了。既然你说蚩笠是个好人,那你就最好让他做个好人。” “你自个回去吧。” 少女声音没了刚才那份冷淡,似乎恢复了常态,但从身侧过去,脚步却一步未顿。 尤川立在原地,修长的身影被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而后融于黑暗之中。 猎鹰凑了过来,啄了啄尤川的靴子,似乎是让他去追蚩梦。 尤川没有理会它,只是喃喃自语:“义父,一定是好人……” 他回过头,朝着险峻小径望去,但那紫发少女的身影早已远去,不知向何处。 或许是北方吧。 (本章完) 第257章 娆疆行(二) 从那险峻山巅的大石坪下来,尤川不是没想过去稍稍追寻一下蚩梦的身影,就算不跟上去,悄悄放一只流踪蛊也好。 但一想到此举除了徒增少女的恶感外便毫无益处,更因为两人现在的关系本就恶化到形同路人一般,尤川终究只能望月一叹而已。 思来想去,也只有用时间来证明他所想的是对的。 义父,绝对不可能会害蛊王。 他一定会让蚩梦相信这个事实。 …… 从蚩梦喜欢待的那个秘密大石坪上回到大寨,尤川还期冀能听到蚩梦先行回返的消息,但侍卫禀报说并没有,便又是一阵失落,只不过掩饰的很深而已。 万毒窟大寨,虽然仿的是中原县镇样式,但聚落与大寨主体星罗棋布,散布的范围很广,却又远超一个县镇的规模。 在多年前,大寨还只是傍山而建,其中的竹楼也是各家择址分布,东一堆西一片,分散极不均匀,地址好的、风水有讲究的傍山临水处往往是一大片竹楼挤挤挨挨,稍稍次一等的地方,聚集的人烟就是几何倍的下降。 这种人之常情的事情,以前蛊王蚩离从来不干涉,多是自由发展。 不过自从蛊王近年病重,万毒窟大小事宜全权被毒公蚩笠接手后,这位毒公便以极其强硬的态度责令整座大寨尽数整改,人户重新择址聚集不提,主要是在大寨外围修建寨墙,后又开窑烧砖,砌起一条连绵不知多长的城墙。 确实是真的不知有多长,因为这道城墙不但是遮护整个大寨,还将一座被万毒窟誉为圣山的‘娆嶽’囊括起来,设为秘境,只有各寨天资极佳的的小辈才允许在特定时期登山去炼化属于自己的‘蛊’。 娆嶽上的五毒虫向来要比娆疆各地的蛊虫都要强悍许多,在几百年间登山为求一只相符蛊道五毒虫的蛊师数不胜数,在其上沦为白骨的也不计其数,但向来都不禁足迹,毒公此举,无疑是极易引起众怒。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数年内,因为此事向毒公发难的人竟然极少,就算是一寨寨主都没有二话。 原因在于,毒公亲口许下诺言,只要能够在娆嶽上炼化一只契合蛊道的五毒虫并顺利折返的年轻蛊师,都能够进入由毒公亲手打造的御蛊坛内修行蛊术,并能得到毒公的毒术、巫术传承和蛊术指导,只要进入其间修行的,都有望在三十岁之前触摸到‘天位’的门槛。 需知道,毒公蚩笠虽然号称毒公,被尊称为巫王,一手毒术和巫术为万毒窟之最,但御蛊术也仅次于蛊王蚩离而已,莫说是接触到那玄之又玄的巫术传承了,便就是由其指导一番蛊术,成就也绝不仅限于一寨之间,甚有可能在有生之年达到蛊王身边那五个蛊尊的境界。 所以在这个条件下,各寨不但没有怨言,反而还极力培养自家寨子里的小辈,以求能够达到赴娆嶽修行的资格,更是在多年间在暗地里形成了竞争关系,每年各寨挑选的上百名天资小辈都会在娆嶽上死伤半数。 这其中自然或许多数都是死在蛊虫之口,但死伤在竞争者手下的亦是不少,毕竟蛊虫难得、契合蛊道的优良五毒虫更是凤毛麟角。与中原的纯粹武夫不同,一只足够强大的蛊虫,基本就能决定一个蛊师的下限,不论是对敌还是修炼,都能事半功倍。 有那实力蛊术达到登峰造极者,更不惜把自身都献给蛊虫,相辅相成,同生共死,可谓是把自身都变成了一只蛊虫。这种情况下,虽然寿元会衰减,但实力必会达到质的飞跃,往往能够媲美两个同等级的蛊师,甚而远超。 故在这股风潮的推动下,每年在娆嶽上死伤的少年才俊不仅没少,反而各寨都不遗余力的把自家小辈培养的更凶残,更冷血,更有手段,甚至以死为荣。因为就算身死,以血肉之躯喂养了娆嶽上的五毒虫,后一年的小辈炼化的蛊虫便会更强。 至于为何一向追求万毒窟团结一体的毒公没有遏制这股‘邪风’,显然没有人去思考这个问题。 此时此刻,天色残月高悬,尤川立在高约丈余的大寨城墙上,目光远眺着在深山里篝火点点。 那些是每段城墙都有的箭塔,每座箭塔都坐镇有一个实力在中上的蛊师,以防有大寨之外的人强闯大寨掠夺机缘。但凡发现,都是直接拿下,而后将活人拿去御蛊坛给那些天之骄子试蛊所用。 这个听起来略显残酷的试蛊之法,在蛊王重病后,就已经渐渐成为常态,且说来也奇怪,明知有这项血腥的规定,每年每月擅闯大寨的人依旧不在少数,多是一些年老病重的人,或许妄想进娆嶽寻找续命的机缘? 常人所理解的事情,尤川当然知道内情。 以活人试蛊,为蛊术入门的最佳之选,以前甚至寨子专门走此道,将肉体修炼的强悍无比,再配合能够解蛊毒的蛊术秘法来赚取这试蛊所得的天价酬劳。 这种寨子,在万毒窟内的地位一向很高,因为虽然是配合蛊师试蛊,但过程亦是一种蛊术修炼,长久以往,甚至能够以多种蛊术配合相应的蛊虫而不种蛊毒,活脱脱是练成了那百毒不侵之体,乐此不疲者不在少数。 不过以前再严重,试蛊的蛊师都会心里有数,旁边也有人教导,一般不会闹出人命,情况实在危急,也有相应的医蛊师赶来救治,就算因此身残,但命一般是在的。 但就算如此,这种肉体强悍的试蛊之人终究是少数,只有大寨才请得起,而近年来,随着毒公的要求,试蛊方法愈发严苛,所炼化的蛊虫也越来越凶残,千奇百怪的试蛊法层出不穷,试蛊人便开始供不应求,死亡率也逐年飙升,以至于渐渐销声匿迹。 这种情况,要想保证固定的试虫源,相应而生的‘死罪之人’便慢慢多了起来,尤其是擅闯大寨的人,每年都有。 各寨中,只要有天选之子入了毒公门下修行的,都会有不长眼的罪人被交上来给自己寨中的小辈试蛊。 至于这些罪人是从何处来的,便只有天晓得了。 尤川知晓这些内情,心下当然难免抵触,但义父告诉过他,万毒窟要想长久的安稳下去,只有不断强大,强大到能让所有势力都不敢小觑,方才能够得到永久的和平。 万毒窟创建的时间,终究还是太短了。 一些有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且不说那些人中,大部分人都是自愿的,不过为了安稳人心,才编织一些罪名而已,且他们的家人,都会得到万毒窟的善待,保证子孙能够走上蛊师的道路…… 这些人本就已经年老,临死前得到这种惠及后代的事情,何尝不是一种超脱? 久而久之,尤川只能对这些事视而不见,装作不知道,毕竟义父说的是对的。 万毒窟,还是太弱小了。 在寨墙上立了许久,吹了吹冷风,尤川那股失落才缓和了一些,进而看着今夜并没有所谓的擅闯之人后,才独自一人返回大寨。 回返途中,正好碰见一队侍卫领着一行人往大寨深处走去,尤川看着这行人的衣着打扮不似娆疆装束,亦稍稍区别于中原服饰,便自然停步询问。 然后才知这是一行来自南平国的使者,要求见毒公,因为路途遥远,这才赶到。 尤川皱了皱眉,并不知毒公为何要接见这些紧挨着十万大山的邻居,但见没有什么问题,此时又心下郁闷,便没有多问,甚至没有多加扫视那行南平国使者,就自顾自离去。 那叉胸行礼的侍卫领队恭敬的目送尤川离去后,方才抬起头,而后顺其自然的折向,对着那一行南平国使者的为首之人低声解释道:“尊使勿怪,我们这位少祀官最为厌恶万毒窟之外的人,我才不得不如此解释,还望谅解一二。” 那行使者当然只是陪笑点头,口称理解。 侍卫领队便笑着伸手:“白日人多眼杂,趁着夜色,我送诸位速速离开万毒窟,亦望诸位尊使早些将毒公的意思带给国主才是。” 那行使者当然有些不愿走夜路,不过这万毒窟比起外界也着实是有些骇人,早些离开也是善事,便如此应承下来,由一队万毒窟侍卫护送着折向,悄无声息的向大寨外离去。 原来,这行人压根就不是要去求见毒公,而是已然在不知何时会面结束,不过是离去之际正好撞见大半夜还在逛荡的尤川而已。 且若是仔细观察这行所谓的南平国使者,便能看见他们的眼白开始极其缓慢的扩散,似有吞没瞳孔的趋势,不过速度实在太慢,又是夜色,当然无人发现便是。 …… 尤川回到大寨,却正好看见一道魁梧的人影立在他的院内,其人肩有双角,头上戴有镶玉头巾,在夜色下甚是慑人。 不过尤川并不害怕,只是略有些吃惊的叉胸行礼:“义父,您不是……” 后面那句‘面见南平国使者’没有说出来,因为尤川突然想起来,这么大半夜,料想那南平国使者也该明日才会面见毒公才对。 对面那魁梧人影,也便是毒公蚩笠了,这会负手沉默的看着尤川,并不出声。 尤川被那双漆黑到似乎没有眼白的眸子盯得有些发毛,垂下了头。 “吾儿见到圣女了?”须臾,毒公终于沙声询问。 “是。”尤川有些为难道:“我没有留下圣女,还请义父恕罪。” “无妨,圣女救父心切,听信一点谣言便动身中原是在情理之中。”毒公叹了一声,往宅子里走:“吾弟这个病症在娆疆中实在是束手无策,去中原能寻得高人也是幸事。只是娆疆到中原路途艰险,何止万里,中原人心复杂,战火不断,圣女终究还是个小女娃娃,为父忧心呐……” 尤川心下一动,抬头道:“义父的意思是……” 毒公回过头,嘴角扯了扯,便算了笑了:“呵呵,为父这个侄女一向不喜为父这副鬼样子,多年来对为父都是心生芥蒂,为父想做些什么,也只是吃罪不讨好,反而容易适得其反,实在不妙。你和圣女是青梅竹马,不管如何,她都还是信任你的……圣女的安危,吾儿可能护好?” 尤川霎时一凝,而后苦笑:“义父恐怕不知,我现在和蚩梦也……” 他犹豫了下,只是摇头道:“我恐怕也难以胜任。” “这有何妨。”毒公摩挲着掌心的一颗珠子:“圣女猜忌吾儿,无非是你对为父太过忠心,只要你与为父决裂,如何不能赢得圣女欢心?” 尤川一惊,立马叉胸下去:“我岂能和义父……” 但他还没跪拜下去,就觉膝下有一团劲风正在托着他,而后还未来得及说完,便听毒公呵呵发笑。 “一时做戏,岂能当真?圣女身系蛊王传承,安危事大,如何敢耽误?为父心意已决,你不要多言。” “……”尤川面有动色,又想到蚩梦对毒公的误解如此之大,毒公却依然对蚩梦如此上心,抬头看着毒公那依旧和蔼的笑色,心下更是感同身受,难受不已。 “吾儿是麒麟,非池中之物,亦该走出这十万大山去外面看看,与圣女互帮互助,正好一同精进,岂不正好?”毒公拍着尤川的肩膀,语重心长:“万毒窟的未来,终究是要看你们呐……” 尤川叹了口气,唯只是正色道:“孩儿一定保护好圣女安危!” “呵呵。”毒公满意一笑,而后将那枚掌心的珠子递交给尤川:“此为蛊王的金蚕蛊,乃吾娆疆圣蛊,可让临死濒危之人迅速恢复,其他作用为父尚且不知。蛊王病重后,将此物交给为父保管,为父暂时让其沉睡于此珠之内,你便利用此物与为父闹一场矛盾,去追上圣女,将东西交给她。” 尤川大为意外,小心翼翼接过珠子,虽有心探查其内的金蚕蛊,但不知是不是能力不够还是蛊虫认人,毫无反应。 毒公呵呵一笑,只是让他慢慢琢磨,便自行离去。 尤川看着这个义父的背影,并未送行,反而目光坚定,一言不发。 …… 翌日,少祀官尤川因和毒公意见不合,夺圣蛊离开万毒窟。 …… 同一日,在万毒窟边界,一座娆疆小寨尸横遍野,鲜血淋淋。 一具具身着万毒窟侍卫服饰的死尸伏在尸堆中,死状难看,目中带着不可置信,无一活口。 一行着南平国装束的行尸走肉咧嘴发笑,踉跄向北走。 “杀……” 北面,尚有一座小寨。 (本章完) 第258章 娆疆行(三) 黑云压城。 萧砚抵达长沙府的时候,已经冬月中下旬,于城外驿站,见到了专门接待大梁使节团的楚王世子马希钺以及楚王次子马希声。 楚王马殷现今记载在册的子女共计十余人,轻重有别,但特意遣出世子和最宠爱的次子亲自来驿站接待萧砚一行,足可见对大梁使节团的重视程度。 世子马希钺年逾二十,生有一对长眉,看起来很有特点,待人接物也极其熟络,礼数周全,加上性子很豪爽,短短一日,就给使节团上下留了一副好印象。 至于次子马希声,还未及冠,对于接待一事兴致缺缺,露了一面后就再难看见,所有事务便自然是由其大哥处理,有随行官员向萧砚介绍,言这位楚王次子颇有些玩世不恭,不喜读书亦对习武没甚兴趣,最大的爱好便就是玩马球、踢蹴鞠,在楚国朝野上下的风评并不高。 不过因为马希声的母亲是楚王马殷最宠爱的妃嫔,故地位也很高,年纪轻轻就被楚王任命为判内外诸军事,比世子的待遇都高。 对此,萧砚当然只是不置可否。 楚国虽然名义上是大梁附庸,但却也是南方诸侯中数一数二的强藩,不比蜀国弱上几分。境内马、步、水诸军齐全,另外还置有牙军,战力虽比不上大梁禁军,但欺负一下几个邻居还是没有问题的。 另外,楚国的茶叶贸易遍通南北,就算是萧砚在漠北搞的互市,都有楚国茶商的身影,故楚国的经济突出,每年税收亦有百万贯上下。 所以这楚国的家务事,就算是朱温也都不好插手的,加之马殷多年来对中原都恭敬有加,在这种情况下,没必要在南面树一个强敌。 萧砚在意的,是另一桩要事。 他领着随行官员抵达这长沙府后,虽然入驻的驿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清扫的一干二净,入住的官吏、客商也尽数被请走,那世子马希钺更是每日都来驿站拜访,单只是安排的接待宴席就一直开了三天,间布置有宫廷舞女随时,似乎只为讨萧砚这个名震北地、力压淮河的大梁冠军侯一个欢心。 且如果不是萧砚遣一个礼部侍郎去推辞了后面两日的舞宴,或许还会安排好些时日。 而对于一直未露面的楚王,那世子马希钺给出的说辞是,楚王马殷病重,不宜以病态面见大梁上使,暂且在宫中静养,待病症稍稍缓一缓,便立刻亲自出城迎萧砚一行入城。 这也相当于解释了为何一直未让萧砚入城的原因所在。 对此,随行官员当然表示理解,此行本来就是大梁朝廷有求于楚国,楚王能有如此恭敬姿态就已经表明了态度,而现在随着天色慢慢入冬,就算及时采集了金丝楠木,也得等到明年开春才能随漕运拉回汴京,工部那边给出的工期也是截止于明年夏季。 既然不急,便不争这一日两日的时间,虽然入驻在这城外驿馆,但一应需求几乎是要什么得什么,不仅住宿环境优渥,出行还有楚国专门安排的官员作引,每日游山玩水,岂不快哉? “有古怪。” 姬如雪撑着脸颊,抬头看了眼黑压压的天空,复又回首去看在玄关后温酒的萧砚,叹气道:“你怎么还有心情喝酒。” “如何不能有心情?”萧砚洒笑,一边神游万里,一边悠悠的斟酒作饮:“人家招待无错,挑不出一点毛病,就差趴在地上给我叫一声君侯爷爷了,局面大好,能有什么古怪的。” 姬如雪想了想,脱靴走进去,盘膝坐在萧砚对面,身子前倾,小声询问:“你有后手?” 萧砚倒了一杯酒,递给她:“据说是楚王亲手封存的桂花酿,仅存二十坛,还不错,值得一品。” 姬如雪看着萧砚那笑呵呵的样子,索性不再多想,接过细品了一口,脸颊霎时变得绯红,竟是忍不住给这一小口呛出了眼泪,只觉有一条火线从喉间杀到胃中,虽将身上的寒意烧的一干二净,但实在太过辛辣。 “这是桂花酿?”少女擦着眼泪,错愕不已。 萧砚拍桌大笑,而后举着那温酒大口饮下,真真是痛快至极。 姬如雪轻哼了一声,哪里不知道萧砚是在戏弄她,但也随之轻快了许多,不过依然还是趴在桌上旋转着酒杯,没好气道:“万一那楚王暗地里被鬼王收买了,故意拖延时间怎么办?你还真打算在这待上大半年啊?” 说着,她瞥了一下眯眼笑的萧砚,小声嘟囔道:“还是因为南边的姑娘俊一些,舍不得离开了?” 这倒不是胡话,那狗世子马希钺每日安排舞宴也就罢了,还专门挑了两个最美的二八美人在席上陪萧砚饮酒,萧砚居然也来者不拒,虽说不是左拥右抱,但也是调笑不断、乐在其中,可把坐在旁边女扮男装的姬如雪气的直翻白眼。 萧砚乐不可支,而后若有其事的点头:“这江南美景,是要秀色的多,着实让人贪恋。” 姬如雪蹙眉不语,只是低头大口闷下那萧砚自己琢磨出来的烈酒。 萧砚见状更乐,少女看起来性子极硬,其实欺负起来很好玩,在这种私下相处时很迁就他,几乎是一步退步步退,正是今日失一城明日失一地的真实写照。 恐怕这些娇憨的可爱场面,清冷少女自己都没有发现过。 相较起来,霸道一些的御姐降臣,恐怕就是直接把那杯酒泼在萧砚脸上了。 至于述里朵,可能只会温婉一笑,最后悄无声息的把那群舞姬尽数安排进萧砚房中。 神游归来,萧砚自然不在开玩笑,从姬如雪手中取过那只酒杯,断了少女再续一杯的念想,而后笑道:“只可饮一杯,不然就要变成醉酒姑娘了。” 姬如雪剜了他一眼,而后洋洋得意的伸出手指,对着放在一侧的痰盂逼出了一缕缕液体,浓烈酒精味霎时充斥其间:“千杯不醉,你教我的。” 萧砚不由失笑,而后斟酒一杯:“人生百年常在醉,不过三万六千场,肆意的大醉一次,反倒快哉。” “大道理说不过你。”姬如雪当然不听,教她用三分神指醒酒的是萧砚,现在大讲道理的也是萧砚,实在可恶。 萧砚笑吟吟的,而后撑着下巴作思考状:“拖延时间嘛,必然是八九不离十了。不过若说是和鬼王媾和,却也不尽然。” 姬如雪蹙了蹙眉,低声问道:“你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这楚国上下,虽说礼制上挑不出什么毛病,不过正是因为太恭敬了些,反而露出了两道疑点。” 萧砚竖起两根手指,依次道:“第一点,不敢让我进城会见楚王本人。虽说马殷称病,但不妨碍我入城,那世子却极力拖延,称楚王一定要亲自出城迎我,我的面子倒也太大了些,这长沙府有没有什么古怪不提,楚王本人必定是大有古怪的。” 姬如雪拧眉思索。 但萧砚没有让她多加思考,直接道:“楚王马殷,应当不在长沙。” 少女扬眉,但并不出声,示意萧砚继续第二点。 “第二个疑点,则是城东大营。这一军事重地,本来确实不该唤作疑点的,毕竟内里虚实,不可能让我们看了去。不过那世子特意安排人在驿馆服侍我等,出行虽说必定跟随,但绝不妨碍,便是去城东大营外瞅一瞅,也是大度的很,半点阻碍都没有……” 听完这番话,姬如雪便蹙眉出声:“你是说……” 萧砚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几日前让公羊左连夜北上洞庭湖,让他孤身探了一遍那里的楚国水军,果不其然,能载人的战舰尽数不在,整座水营空了大半,却连半点动静都没有。” “所以,你怀疑在我们到来之前,楚王就已调遣战舰南下……”姬如雪思索道:“载着长沙府的楚国禁军,离开了?” 说罢,她继续喃喃道:“这么兴师动众,只要向北,不管时间早晚,我们不可能半点消息都收不到,所以,他们往南了!” 萧砚赞赏点头,而后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画了一道草图,道:“顺着湘水一路向南,就可直接出其不意的运兵至郴州,从义昌进兵入南平国辖境,翻过大庾岭,便能直插兴王府番禺的北大门韶州,若楚军顺利夺取韶州,番禺门户洞开,楚军即可顺着溱水一路南下,南平国几乎无险可守。” 兴王府番禺,乃南平国的国都,即后世广州,乃南平国的政治和经济中心,若是重创,南平国便相当于被斩掉了半条命脉。 因为跟着萧砚在河北待了一年,姬如雪虽然不能算知兵,但观看局势却不算困难,此时听过萧砚的解释,便登时一惊:“所以说,楚王马殷使了个障眼法,看起来身处长沙,其实现在已经领着大军亲征南平国了?” “如果猜得不错,或许现在已经在翻阅大庾岭了。”萧砚随手拭去桌上的酒水,思索道:“不过让我不解的是,楚国和南平国虽然近年交战不断,但多是较小的摩擦。到底是什么契机,让楚王肯下决心行此险招?” 姬如雪了然点头,其实按照萧砚那番猜测,看起来楚军这一招出其不意运兵南下顺风顺水,但横在两国之间的大庾岭不是摆设,大军翻山向南,基本毫无立足之地,若是南平军及时反应过来,上万楚军极有可能会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她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 萧砚坦然点头:“我已经让游义先行南下了,不说抢一个先机,起码也不能两眼一抹黑。” “救南平国?” “真到了那种灭国之战的地步,救与不救,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萧砚用手指点着桌子:“我更好奇的是,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数在作祟。” 姬如雪点了点头,轻声道:“我都听你的。” 萧砚和煦一笑,把剩下的酒水倒进一个靛蓝色的酒葫芦里,赤足走到玄关外,抬头望着黑压压的天空,淡声道:“不论救不救,只要此行能少死些人,总是好的。” 少女仰头,看着那立在玄关外的英挺身影,悄然发笑。 …… 片刻后,两个礼部侍郎被唤进了房间,起先只敢站着,后来萧砚让他们落座后,才只坐了半边椅子,小心翼翼。 “恕下官不解君侯所言之意……”其中一个礼部侍郎看着上首已经更换了一袭青衫的萧砚,小心询问。 “这有什么懂不得的。”萧砚露出一口白牙,和善笑道:“我打算先去岭南看看情况,这长沙府,就交给两位学士负责了。何时待楚王病好了,替我与他谈一谈陛下的意思就可。” 下面那两个礼部侍郎面面相觑,却是不知该如何作答,下意识瞥了一眼旁边一身男装的姬如雪,见其也是面无表情后,更是失措,犹豫半晌,其中一人才硬着头皮道:“君侯此行孤身南下,是不是有些不妥,如若真有战事,君侯难免独木难支……下官绝不是质疑君侯的实力,只是为了大局作想,君侯是不是再待半营金吾卫为好?” 萧砚随意摆手:“如果楚王真的领兵亲征去了,马希钺也不可能看着我带着金吾卫去岭南,带着人反而不便。” 两人自然不敢反驳,在踌躇半晌后,复又出声询问:“君侯作为荆湖两道水陆转运使,此行没有君侯决策,若有要事,下官二人怎敢擅自做主……” “有什么不敢的?”萧砚眯眼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天塌下来,我担着,如何?要不要写一张凭证?” 在淮河上见识过萧砚实力的二人直接被吓得脸色一白,哪里还敢反驳。不过好在得了这句话,到底是有了底气罢了。 萧砚一手抚着桌上的酒葫芦,一边道:“就如此吧,这长沙的局面,就请两位学士替我遮掩一二,只需两天即可。后面就算暴露了也无妨,给马希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自是、自是,君侯威震北地,区区一介马希钺岂敢……” 两个礼部侍郎急忙欲拍马屁,但是萧砚懒得听,直接把他们请了出去。 进而,他和姬如雪也没什么准备的,由姬如雪收拾了几件衣物,便直接出门。 须臾,一道人影带着一个少女,从院中拔地而起,在空中虚空腾跃几下,便消失在了远方。 …… 黑压压的天色下,血迹蔓延江水。 大地轰隆,视线之中,天上群虫蜂拥,席卷所有。 地面,数不尽的巨象踏过满地死尸,直直向东。 一面南平国的旗帜,从城头上栽下。 (本章完) 第259章 有些相逢,尽在无意间 萧砚带着姬如雪离开了长沙,但并不径直向南走,而是折向西南,从湖南转入黔中,花费了七八日的时间,进入了黔南地界。 因为按照情报显示,南平王刘隐虽然已然建国称王,但在接到大梁的圣旨后,不管情不情愿,依然还是第一时间遣人进入娆疆地界交涉,为的就是那一批高达数万批的金丝楠木,毕竟不论是买也好,强取也罢,在行动之前最好都要先看一看主人家的脸色不是。 虽说在中原人的眼中,娆疆就是一片化外之地,里内民众都是过着饮血茹毛的生活,那片地盘除了山便什么也没有了。 不过刘隐作为岭南地区的主人,娆疆的邻居,显然是知晓一些内情的。就算不给娆疆面子,但也不能无视那位创立万毒窟的蛊王,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些年,天下所出现的蛊师,十个有九个都是出自万毒窟,娆疆里的大小寨子,也大半臣服,已经可以称作一个实力不可小觑的王国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刘隐遣使去与万毒窟交涉,反而是非常合理且妥当的行为。 但最为奇怪的事情来了,按照南平国递来的情报显示,刘隐遣人去万毒窟是在月前,可之后的进展,却毫无所知,不晓得是就此断了,还是南平国没有传递过来,亦或者是被楚国拦截了,甚而从始至终压根就是南平国传的假消息。 所以萧砚认为,直接赶往娆疆探查,应当要比去韶州得到的收获来的更多。 姬如雪当然没有意见,不过只是跟随而已。 …… 透过层层绿荫望天,只觉云迷雾锁,乌云盖顶,压在远处那座最高的山峰之上。 姬如雪收回目光,眉头紧锁,执着缰绳犹豫问道:“这条路真能通往娆疆?” “我哪里能知道。” 萧砚正在前方挥动着手指,操控着一柄唐刀悬在空中一路披荆斩棘,生生顺着原有的点点残迹扫出了一条宽敞道路来,同时小小的叹了口气:“要是知道,就不会被那指路的老爷子哄骗来走这条烂道了。” 姬如雪难得看见萧砚这副模样,便强自压住笑意,反而来劝萧砚:“那位老先生说几年前伐樵时这条道路还能遇见去娆疆学蛊术的江湖人,理当只是道路荒芜了而已,应该错不到哪里去。我只怕待会会有一场大暴雨,这林中雾气弥散,恐会失了方向。” 萧砚听见这番话,更是无奈,索性翘腿仰躺在马背上,而那前方飘荡的唐刀无需操控,一路裹着罡气斩尽遮拦道路的荆棘,顺带把路边的一些大小毒蛇一并砍了,以让两人所乘的坐骑不受惊吓。 他双手枕在脑后,随着身下坐骑的前行颠颠倒倒,闭着眼睛道:“这座大山遮天蔽日,海东青在北地草原畅快惯了,反倒不习惯这地界,不然倒是没有这么麻烦。” 姬如雪抬头望着那些参天古树,确实只能透过点点缝隙看见天空。 林中雾气很浓,尤其是在这种阴沉天色下,宛若黑夜一般,就算真放海东青出去寻路,恐怕也不见得能有什么作用。 之前萧砚甚而还掠上过一株古树顶端,想寻一寻路数,但哪怕是萧砚的目力,放眼望去,都只能看见四面都是林海,所以在进入大山前,萧砚便索性让那只随行的海东青去了东面韶州寻游义,之后有需要了再想办法联络就是。 所以当下之际,反而只能依照之前进山时一个老爷子的指派,顺着一条已经被遮掩住的道路向南。且尤自怪异的是,在那老爷子所在的村庄里,哪怕萧砚出重金请人做向导,也没有人愿意接下这门差事,再看这条道路数年未有人迹的样子,这里显然是有一些当地人才知的古怪事。 好在那个老爷子到底是个厚道人,虽然极力劝萧砚二人不要进山,但见二人态度坚决,还是依然迈着一把七老八十的老骨头送了萧砚二人一程,让二人一路循着旧迹也算是不至于瞎转。 作为答谢,姬如雪悄悄放了一株萧砚半途发现的老参以及两贯铜钱在那老爷子的背篓里,不算少,但也不多,足以改善老爷子的生活,却又不至于让旁人眼馋嫉恨。 “入了娆疆,若是情况和猜测不符,我们又该如何?”姬如雪再次询问。 “这有什么如何的。”萧砚拍着鞍鞯旁的酒葫芦,睁眼看着遮住天幕的古树绿荫:“如果游义那边传来的消息也是无碍,自然皆大欢喜。楚国没有掀起战端,南平国也相安无事,那就没有这般麻烦了,下面的百姓也能少受些无妄之灾。我们直接去娆疆交涉,正好省事。” 姬如雪皱了皱眉,听起来好像是这个理,但总觉得好像和事先预计的计划有些出入。 前头的萧砚倏地一笑:“还记得我之前和你们说过的么,我此行想要去亲眼见一见某些东西。” “记的。”姬如雪没有多想,答道。 “所以嘛,去娆疆本来就是我最终的目的,宜早不宜迟,正好顺路了。” 姬如雪略略颔首,其实按照她和妙成天的想法,萧砚确实没有此行的必要,那上万根金丝楠木固然珍贵,但犯不着让萧砚亲自走这一趟,汴京那里的事情显然更重要。 不过只要萧砚认为有这个必要,她就只会毫无保留的支持到底,正如他需要她那样,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心里下意识的不会想那么多。 且她也明显感觉的出来,此行萧砚的心情很不错,或者说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格外的放松,颇有了青年人该有的惬意姿态,少了那么几分在河北时的成熟稳重,反而真像是来远游的一般,丝毫没有将什么朝廷要事放在心上。 比如现在其仰躺在马背上悠哉游哉的模样,妙成天等人恐怕想都想不到,因为在她们的心目中,萧砚就是理性的代名词,更是那担有复国重任而不得不卧薪尝胆的前朝太子,往往会下意识忽略掉萧砚的年龄。 在姬如雪眼中,萧砚则只是那个萧砚而已,那个在河北大放异彩,一言决断数万人生死的是他,在汴京闹得满城风雨,翻手便捞得百万家财的是他,现在躺在马背上叹气抱怨的,依然是他。 不过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即将二十岁的雪中少年而已。 想到这里,姬如雪的心情大好,连带着心里都甜滋滋的,只觉萧砚什么也没变,一路走来平平安安,就已胜过所有事。 在前头的萧砚不理解跟在后面的少女为何突然轻笑起来,便好笑的回头去看。 但恰在他起身之际,在他身下的那匹坐骑却是突然有些躁动不安起来,跟着开路唐刀前行的速度也戛然而止,马蹄不安的刨着泥土,打着响鼻,不肯向前。 萧砚咦了一声,手指一招,那唐刀便飞回入鞘,而后直身眯眼扫着前路密林,摩挲着酒葫芦,下意识沉吟起来。 血腥味,若有若无的扑面迎来。 后方的姬如雪用拇指推出一柄普通长剑,警惕扫了眼四面。 “奇了怪哉。” 萧砚直接下马,把那只酒葫芦别在腰后,竟是直接走上前,用手指捻了捻一株树干上的乌黑血迹,进而蹲伏下去,面不改色的翻开树根下的一具死尸。 团团苍蝇伴着恶臭嗡声四散,却被萧砚随手挥死一大堆。 后方,姬如雪用衣袖捂着鼻子,皱眉走近,进而才看见那尸体面目干瘪,脖子上有一个颇大的发黑伤口,已经被蚊虫爬的发烂。 “这边还有一具。”随即,她又走向远处,用剑鞘拨开树枝,回头唤道。 “这里也有……还有那边……” 最后,两人得出共十四具死尸的结论,但分布很散,最远的两具相隔数百米,都已有不同程度的腐烂情况。 “这些人为何都如此干瘦。”姬如雪从马背上取下两块面巾,递给萧砚一条。 萧砚虽然用不着,但看着姬如雪那谨慎起见的慎重模样,便也系上,同时翻看着那些伤势分布不均的死尸。 除却第一具尸体的脖子像是被猛兽撕咬的伤口外,其他的死尸上还有腹部被掏空的,心脏被洞穿的,脸被啃烂的,死状都极惨,不过那些咬痕倒是明显可以看出是人类齿痕,直接排除了猛兽作怪的猜想。 且无一例外,这些人的装束和中原样式大不相同,虽和山外那些村庄里的人差不多,但似乎也有不同之处,衣裳间花纹繁复,看起来更像是娆疆那边的打扮。 “是被吸干了血。”萧砚抓来一大片水雾净手,同时下定论道:“杀人者应当没什么意识,但本能使然,让他们极力攻击人体最薄弱的地方,然后不同程度的吸取了这些死尸的人血。” 他拾取了一枚树枝,翻着第一具尸体,分析道:“这具,应当是被人从后抓伤,吃痛之下,在回身之际被扑倒,然后如野狼锁喉般被人咬住了脖子,甚至被那凶手吸血时,应该挣扎着半跪了起来,不过没有挣开,直接被活活吸死,所以此人是面目朝下。” 姬如雪在旁边连连点头,配合着尸体周围的环境听萧砚讲解,只觉茅塞顿开,甚而脑海里已经有了此人死的时候那副场景。 她蹙了蹙眉,犹豫的扫了四周一眼,小声道:“是僵尸?” 萧砚哈的一笑,丢开树枝,摇头道:“不提有没有这东西,真有,也不该是如此模样,按照故事里的说法,僵尸对上这些普通人直接能够一爪了事,哪里有这般麻烦,把尸体弄成这般鬼样子。” 他摩挲着下巴,念道:“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吧。” 进而,他一刀劈断一根粗如手臂的树枝,用刀将其削尖,用内力三下五除二刨了一个大土坑,把十四具尸体分别埋入其中,最后添土掩盖,不过并没有立坟包,看起来毫无痕迹。 姬如雪在旁边不时搭把手,并没有多问。 萧砚盘坐在马背上,把唐刀横放在膝上,看着密林里几处向南去的粗糙痕迹,思索道:“看来,这变故确实和娆疆有几分关系了。” 姬如雪还不忘僵尸的猜测,继续追问:“那凶手为何要吸人血?会不会是因为吸了人血能让他们增长实力?” 萧砚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拍着刀鞘,兀自道:“按照那老爷子的说法,迈过这座大山,就能进入娆疆地界。这些害人者弃尸于此,复又折返向南,如果不是刻意为之,或许就是被人操控着只能活动在这个范围内……倒是有意思。” 姬如雪若有所思。 萧砚则继续思忖道:“就是不知这等手法需要什么条件,被操纵的对象是活人还是死人,代价是什么,操纵者实力如何……” 他看向东面,又皱眉道:“如果代价极低,那么想要挑起什么事端,用这个方法是最简单不过了。” “你的意思是……”姬如雪惊讶抬头。 萧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都是猜想,做不得真,得亲眼见过才对。” 说罢,他手指一挑,那唐刀复又出鞘,直直向南开路而去。 “继续赶路,说不得路上能碰上三两只,到时候再慢慢研究就是。”萧砚笑着捏了捏姬如雪的小脸:“看来这一行,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啊,若是灭国之战再加上这些魑魅,还真是棘手。” “只管放马过来。”少女难得豪气,眸中有蓝光闪烁,俨然是已在小天位站稳了脚跟。 萧砚便哈哈大笑。 ………… 顺着大山向南,过牂牁江,有一座牂柯寨,内有百来户人口,向来傍水吃水,安居乐业。 这日,年近七十的寨主在竹楼里佝偻着身子,面有悲苦之色,只是不断念念有词,说着中原人士听不懂的土话。 在他身前,戴着白色纱巾的紫衣少女一脸不耐,对着满屋子的重伤寨民忙活不停,虽然额上汗水直冒,但仍是安慰出声。 “晓得了、晓得了,窝这么大个圣女,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 往东,一个白发青年擦拭掉嘴角血迹,死死持着手中弯刀,一面护着身后的南平国百姓缓缓后退,一面看着身前的十余万毒窟侍卫,沉声道。 “我没有勾结南平国,是有人陷害我……我要见义父。” —————— 山林雾气弥散,久久不褪,似有未断绝的时候。 在强行被开出的道路间,山歌遥遥回荡,遍传林海。 “头不低来腿不分,走影浮火隔凡尘,葬久不腐魂滞魄,内明外阴赶尸人~” 本已被掩盖起来的尸坑前,数具动作僵硬的人影正飞快的徒手刨土,须臾,就将十四具尸体尽数搬起来。 腰别红伞的俊美男子走下轿子,在尸体边蹲伏下去,嘴角有笑色。 “嗯,是这个味。 蛊的味道。” (本章完) 第260章 真剑仙也 竹楼里的哀嚎声不断,然后在时间缓缓的消逝间,便不时有痛苦的嚎声渐渐转低,最终化为一道呢喃,彻底消散。 天色依然阴沉,黑云笼罩天地,明明距离傍晚还有一个时辰,视线却已经昏暗起来,南方特有的夜雾密布山林河水,可见度极低,不得不让还在劳作的寨民早早从田间退回家中。 不过事实上,这座牂柯寨中的寨民已经多日未曾照料田里的那点作物了,人人自危,在这种诡异的天气里更是门都不曾出,终日缩在各自宅中,没有点蜡烛的财力,油灯也舍不得点,不过只是惶惶不可终日而已。 此时,在那哀嚎声减弱的竹楼外面,凑满了人群,男女老少皆有,不过女人明显多一些,尤其是听见楼里自家男人的哀嚎声后,好些女人更是忍不住落泪,抱着儿女捂嘴呜咽,凄凄惨惨。 而旁边立在人群旁的男人爷们,也都是唉声叹气,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则是愁眉苦脸的蹲在更远处,不时回头望着四面的大山,愁色更浓。 七十来岁的老寨主从竹楼上走了下来,对比于在那位圣女面前的佝偻哀求模样,这会他要镇定许多,显然是要作为主心骨安抚住众人。 果不其然,他一下楼,人群便下意识的凑近过去,七嘴八舌发问。 老寨主并不打断这些人的焦急询问声,只是坐在凳子上揪着胡子,一个一个听过。在场众人,基本上家里的男人都是死了伤了的,这个节骨眼,没必要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虚话,这些时日压在寨子上的阴云太重了,是个人都想喘口气。 许久,老寨主才揉着膝盖出声道:“及时送回来的,大多都保住了一口命,里头那个阿娅确实是来自圣地的圣女,路途我们牂柯寨,方才出手相救,使用的蛊虫也是我年轻时见过的正宗蛊术传承,做不得假。堂堂圣女亲自发慈悲出手,大家多多少少都放心吧。” 老寨主见多识广,是寨子里唯一的文化人,多年前更是携着几个小辈去朝拜过万毒窟修习蛊术,在寨子里说话向来是最有分量,这话一出,人群果然安静了下来。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必然是少不了一个但是的。 老寨主沉吟了下,抬头看向人群,平静的点了几个名字。 被点中名字的几个女人惴惴不安的走了出来,有两个携了子女的已经脸色煞白。 老寨主看了眼那两个孩子,平静道:“你们的男人死了,待会把尸体收回去,找个好日子埋了吧。” 其实那几个女人早就已经预感,他们的男人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全身都瘦小的和干尸一样,若不是还有几口气,或许当时就该被拉回去准备后事了。 不过就算如此,那两个携了孩子的女人依然开始痛哭起来,尚不能理解的孩子也一齐嚎啕大哭,一时吵吵嚷嚷,纷杂不已。 人群中的人无不悲悯,一个寨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算有什么小摩擦,在这种时候哪里还能计较,更不用说这些男人都是为了保护寨子抵御那山林中的魑魅才死的,当得一声爷们。 一些妇人在松口气之余,也纷纷落起泪来。 老寨主明显是心智坚硬之辈,对此熟视无睹,对几个妇人挥了挥手,便让她们扶着那几个女人退出了人群,而后招呼着在场的男人上前。 牂柯寨百来户人口,五六百人上下,能对其他寨子发起械斗的青壮基本都在这里了,除却在楼里躺着以及在寨子外放哨的人,剩下的还有百十来人,全部聚集在老寨主周围。 老寨主身边坐着几个老头子,都是长老一般的人物,但他们不是有多大本事,只是比起其他寨民见识广,久而久之,便一起配合老寨主管理寨子,成了族老一般的角色。 “多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老寨主依然揉着膝盖,看着外头昏暗的天色,知道有一场大雨蓄势待发,便小幅度的摇了摇头,道:“那些山林魑魅聚集在山中不肯走,短短七日就害了我牂柯寨六十多条性命,今日若非有圣女路过此地,恐怕还要添上十几条命。这种成了精的魑魅,明显是把我牂柯寨当成了人血养料,此刻恐怕正藏在哪个山坳里虎视眈眈的盯着我们……” 他扫了眼人群,看着那些十几二十岁或者三四十岁的汉子,或沉默,或愤恨,或义愤填膺,尽数皆有。 顿了片刻后,老寨主才继续道:“不管那些畜牲怎么打算的,我已经做好了打算。” 人群骤然一振,纷纷洗耳恭听。 老寨主神色不变,脸上的沟壑仿佛能夹死苍蝇,目光却很精明,只是看着众人:“超过三十五岁的汉子,留下来与我一起抵御那些畜牲,其他人,护着女人孩子向南走,不管目的地,一直向南走就是。” 人群先是错愕一怔,而后霎时纷乱出声起来,年轻一些的汉子怒气冲冲,热血上涌,纷纷拍着胸口大声喊话。那些年长一些的男人,则是纷纷沉默,不过并没有人持反对意见。 老寨主理也不理那些年轻汉子,只是兀自揉着膝盖起身,淡定出声:“我们牂柯寨在这里生活了十几代人,若是向上数,中原那位天可汗在世的时候,我们就迁到这里来了,祖祖辈辈流传了几百年的骨血,不能断在我们这里。” 有年轻汉子忍不住道:“既然有圣女在这,我们如何不能和那几头怪物打一场?我们牂柯寨何时这么憋屈过,不杀了那几头怪物,以后还怎么重新立寨!” 老寨主本来不想理他,挥手就欲让人拖走那人,但看着其他义愤填膺的年轻人,还是出声询问道:“你们也说了那是怪物,绝非凡物。圣女不过路过此地,本就没有帮我们除怪的责任。再说了,圣女这么小个女娃娃,与你们女儿差了几岁?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怎对得起圣女这片好心,又有谁可以担这个责任?” 一番话把众人说的哑口无言。 之前那位圣女在寨子外现身,好些人都远远看见过,虽然看不清那圣女的面容,但也不妨碍辨出其年龄,也不过十四五的样子,说不得更只有十三四岁,而那频频出手害人的林中魑魅,行动起来速度且快且猛,一身力气更是几个成年人都压不住,圣女能够救人,不见得就能敌得过那些怪物! 老寨主这番话本来就不是什么解释,说完后,直接就要命人开始划分转移妇孺的任务,伤员最后走,能走几个就走几个,绝不能成为拖累寨民迁移的累赘。最后,便犹豫着要不要上楼去请那位圣女照拂一下迁移人员。 众人虽然沉默,但也无力反驳,只能认命便是,心中更是对那不知藏在何处的怪物恨之入骨。 但这时候,头顶却传来了少女的声音。 “你们要走的自个走,窝是不会走的,本圣女倒是要看看,什么鬼东西在娆疆敢这么嚣张!” 人群抬头望去,却见本该在窗前的那圣女竟已然走了下来,面纱后的眼睛里有怒气,更是不理仓惶迎过去的老寨主,直接叉着腰看向人群:“哪个能找到那啥子怪物,带本圣女过去!” 老寨主错愕愣住,而那帮年轻人则是纷纷热闹起来。 这才对嘛! 这才是那神秘万毒窟里的圣女嘛! 而这紫发戴着银饰的少女,正是一路向北去中原的蚩梦,她从万毒窟出来后,倒也并不是一味赶路,而是做好了自认为的万全准备后,才打算出娆疆经黔中入蜀中,而后过不知何处的汉中到关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中原有这么多‘中’的称呼,有些让人犯迷糊,但不妨碍蚩梦此行做了不找到不良帅不罢休的心理准备。 不过她从万毒窟向北走的时候,刚开始几天还相安无事,她也没有过多在人前展现自己圣女的身份,往往是有需要了才在某个寨子大吃一顿而已。 但离万毒窟越远,尤其是越向北和东面走,似乎就越不对,几乎隔一两个寨子就有人在办丧事,好像每个寨子都在死人,往北走到此处,更是发现一个寨子几百来人口,居然在短短几日间被害了几十口人。 侠肝义胆的圣女如何能忍,蛊王自幼就教导她,娆疆从来都是一体,不要因为万毒窟的特殊性就认为外面的寨子可以轻看,每个娆疆的人都是蛊神的子民,她身为圣女,更是要用蛊术去保护那些弱小的人。这样,有强者保护弱者,娆疆才能成为真正的世外桃源。 蚩梦尚且年幼,又是娇蛮惯了的,以前自然听不进去这些东西,但一路过来,怒气越来越重,方才听见这寨子不惜让老的保护小的而延续寨子血脉后,更是气的怒火中烧。 此时的蚩梦当然不知道这个就是责任,但不妨碍她想要出手帮助这些可怜人,就算耽误一些行程都在所不惜。 老爸病重了,既然没人管外面的世界,她来管! 有了她这个圣女亲口发话,老寨主固然有再多顾虑,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原定计划不变的情况下,打算重新召集青壮,决定在明日一早让全寨有些许武力的汉子尽数出动,配合圣女行事。 而迁移妇孺的时机,自然也变到了明日,有了圣女给的底气,全寨上下尽数大定,无不严阵以待,只等明日杀怪。 但时间恰转到夜间,雾气带着黑暗彻底笼罩整片寨子后,在寨子外面警戒的一些青壮却是突然大张火把,人人高喊。 老寨主一直没有休息,这会提着一把苗刀便直接走出竹楼。 有穿着藤甲的壮年大汉大步跑进来禀报,正是安静了一整日的怪物现身了! 老寨主如何反应尚且不提,一帮子打了鸡血的青年汉子却是嗷嗷大喊,各个激动的浑身都在颤抖。 蚩梦尤自镇定,但她并不越俎代庖,亦是听从老寨主的安排。 一应防御措施寨中人都有数,老寨主并不多加干涉,唯独只是私下对着蚩梦嘱咐,说那山中魑魅行动起来速度极快,极好嗜血,且在观察中,似乎还要比最初发现的时候更厉害了些,若是情况危险,一定要让蚩梦自去,没必要留在这座寨子受他们拖累。 蚩梦不置可否,但不知是听见了夜色下不时响起的惨叫声和纷杂的高喊声,她并没有白日里那副手到擒来的模样,面纱后的眼睛严肃,并不掉以轻心。 …… 牂柯寨不算小,但因为分布在河流沿岸,显得特别散,在出了祸事后,几乎所有人都龟缩到了老寨主的竹楼附近,聚堆自保。 寨子里有四十多具藤甲,在前些时日的战斗中已经被毁坏了半数,但缝缝补补还是凑齐了给最厉害的三十余青壮穿上,作用不大,但能勉强抵御一点那些怪物的利爪伤害。 夜色下,大雾浓郁,无数牛油火把在风中摇摇晃晃,却也只能让目力看清丈远的距离而已。 几具已经干瘪的尸体落在远处,蚩梦紧着小脸,凶巴巴的扫视着毫无动静的黑暗深处,十来个身着藤甲的大汉或持着粪叉竹枪跟在她旁边,其中仅有最厉害的两个人佩有锋利的苗刀,都是被夜间寒风吹得鸡皮疙瘩直冒。 他们一行是主力,其他人则是分散在竹楼东西两侧,依托竹楼进行防御,而怪物从北面大山过来,正是在害了几个放哨的寨民后迅速掩藏了起来。 看起来并非毫无神智。 蚩梦攥着拳,伸出手探出,便有几只黑甲瓢虫迅速蹿出,而后振翅掠出,速度极快,分散闯入浓雾内。 一些寨子青年看的眼睛发直,艳羡不已。 “小心。” 蚩梦闭着眼睛,耳尖轻颤,在睁眼时,已然慎重出声:“有一只怪物就在前方十丈之处,不知在等待什么。” 众人如临大敌,几个手持猎弓的藤甲大汉更是直接张弓,死死盯住前方大雾。 但蚩梦依然蹙眉,不解道:“按照你们的说法,理应是有八九只才对嘛,剩下的哪里去了……” 众人恰在思索中,却听蚩梦突然一惊:“不好!” 她一手抽出悬在腰上的木笛,极力吹着古怪旋律,但那本该迅速折返的黑甲瓢虫,却只有两只振翅掠回。 蚩梦目光一沉,竟是直接向前:“敢吃窝的蛊!你们准备放箭,窝去引它们!” 她身后的众人大惊,但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浓雾里有脚步声急起,正从几处飞快袭来。 蚩梦紧着脸,脚步一顿,而后在猛然之间,突然弯腰向后,进而不见有什么动作,右手就已径直从后腰抽出一柄尺长弯刃,不过对着正前方顺势挥刀,一抹腥臭黑血便霎时飙出。 她翻身向后,身后那几个仓促的藤甲大汉却也及时射出箭矢,明显正中一高大人影的腹部。 地上有点点血迹闪入了浓雾,脚步声在四面乱转,伴随着一道道低吼声,极让人不适。 蚩梦持刀严阵以待,目光警惕,防备着剩下几只还未动手的怪物。 她方才虽然不过匆匆一瞥,但也看清了那所谓怪物的样子。 亦是人形,皮肤在火光下呈现出青黑色,目中只有眼白,掠出间指甲极长,除此之外,其实与常人无异,既没有獠牙,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神通。 但有一点,那些东西速度很快,快的差点一爪正中蚩梦的脸庞。 那地上的血迹有些很黑,与常人的鲜血不同,似乎极像死人的血,完全没有一点鲜红的样子。 蚩梦小心踱着步,仔细听着雾中杂乱的脚步声,一手却已放在了腰后的酒红小葫芦上,同时一边对身后的众人出声:“慢慢向后退,把它们往里面引。” 在竹楼附近,张的火把更多,角落里都没有放过,作战条件要比这寨子外更有利,他们此行并非主动出击,而是诱引。 众人急忙小心持着火把后退,蚩梦垫后,左手一直放在那小葫芦上,目光极其警惕。 突然,她猛地折身,大声道:“小心后面!”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众人只闻有东西突然撞烂了一方竹墙,而后在火光之下,一道极其高大且全身青黑的身影狰狞掠出,双脚赤足,在泥地中如履平地,不过短短一息,就已骤然将丈远的距离缩至一刹,利爪高扬,径直撕烂一持竹枪大汉的咽喉,而后几乎顺着本能,攥着那人的脑袋便对着咽喉处的伤口大吸特吸。 且在这刹那之间,蚩梦身后亦有大步作响,两道高大人影踩着泥地,却是突然高高一跃,借力在旁边的竹楼上一踏,骤然飞掠向已经慌然的人群。 蚩梦咬牙发怒,左手在后腰上的小葫芦一拍,便见那葫芦突然猛颤,一团黑雾在下一刻自动钻出葫芦口,直直朝着那尚在吸血的人影掠去。 那所谓怪物穿着一身南平国服饰,甫一张口吸血,便什么也不顾,更是对团黑雾理也不理。 然而,黑雾一闪而过,他全身上下似被无数银针洞穿了一般,汩汩黑血不断从各处淌出,细看之下,那团黑雾中,竟然是由一只只生有小翅的甲虫聚成,这些甲虫口齿极其锋利,不过围绕那怪物的脖子掠过,那怪物便突然全身一僵,而后脑袋一歪,咕噜噜的滚向地面。 蚩梦陡然放松,额上生汗,重新取出腰间木笛,要操纵那团黑雾掠向另外几道人影,而在那葫芦里,此时则有一只雪白色的小蟾蜍跳出,趴在她头顶,一动不动,似乎在保护她。 然而,意外顿生。 那具失了头颅的怪物尸体,在倒地的瞬间,突然一颤,而后竟是活生生的直接立起,而后毫无目标,利爪大开大合,直接扫向附近还在活动的生物。 且在这时候,那些持刀持叉的寨民才陡然发现,他们就算狠狠插中那些怪物的身体,那些东西居然半点阻碍都无,除了流点血,好像连痛感都没有,依然行动无碍,嗜血如命! 蚩梦脑袋一僵,而后灵光突闪,却是在错愕过后,结结巴巴出声。 “是蛊……这些人身上,是蛊……” 乱战之中,或者说,被一边倒的屠杀中,没人听清她说的是什么,那具没了脑袋的尸体,更是癫狂,全身污血淋淋,速度极快,挥手间直接能够轻易扫飞一个成年人,气力极大! 且这还没完,在连绵火把中,于远处的竹楼边,突然响起高喊声,几道低声嘶吼声,同样在那边响起。 蚩梦脸色一白,而后再也不管不顾,直接捧下那只蟾蜍,而后一咬舌尖,就要洒血在其身上。 刹那之间,天空骤亮。 一把虚实难测的飞剑从天而降,如筷子插水,正中那具无头死尸的断颈之处,轰声猝响。 而死尸被插于地面之后。 有雪白的剑气长河,恰才掠过长空,犹在人间滞留,既有弯弯曲曲,也有笔直一线,仿若夜空骤明。 无头死尸全身巨颤,双手极力要去拔那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长剑,但又再次一颤,体内似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斩碎了一般,双手一松,无力垂下。 却是剑柄之上,已然落有一道人影,轻轻踏在那剑柄之上。 剑身如寒霜,剑气亦白虹。 那一抹青衫,便这般撞入娆疆少女的眼眸之中,害的少女此后半生,唯爱长青。 (本章完) 第261章 你们好,窝是蚩梦 脚踏剑柄的青衫男子不过随便一踏,那在寨子里几乎无人可制的无头死尸便被瞬间斩断了最后的气机,全身皮肉恍若烂泥,先前被蚩梦御蛊凿穿的肌肤更是就此溃烂,恶臭无比。 但在这种环境之下,虽然不合时宜,蚩梦仍然是捧着那只神秘的白色蟾蜍,一双大眼睛直直放光,痴痴望着那踏在剑柄上双指竖于胸前的英挺男子。 那条蜿蜒于其身后的剑气长流,便是看惯了娆疆山山水水美景的蚩梦,都下意识觉得这一幕,是生平仅见的美景。 那一袭青衫的英挺青年,更是美上加美,俊上加俊。 谪仙人! 如果蚩梦听过这个词的话,小脑袋里一定会冒出这个形容词来。 但苦于没有好好学蛊王交给她的圣贤书,也没有走过那万里路,此时看着一袭青衫,山风拂过,衣诀飘飘,一应所想,也不过只是汇成了一个念头。 “这个小锅锅,真是生的好称头哦……” 不过她当然没有念出这句话,眼睛里冒星星是不假,但手捧蟾蜍在接触到她的舌尖血后,亦也第一时间全身泛出淡淡的光芒来,且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比巴掌还小的蟾蜍眼珠子鼓鼓,仿佛生了灵智一般,在冷冷锁定住两个怪物身影后,直接猝然从蚩梦掌中蹿出。 萧砚持于胸前的双指略略一敛,便将划破夜空的剑气长河瞬间归拢,聚于指尖,形成一抹肆掠庞杂的小圆球。 但他看着那只快如雷鸣的蟾蜍飞窜出去,反倒不急着出手,凌空一踏,那柄自上而下插入死尸的长剑便自提而起,剑脊撞开其中一名怪物,让两个险些被利爪撕烂喉咙的寨民侥幸避过。 而那只白色蟾蜍目的明确,明明只是轻盈一跃,空中却有细小的破空声,不过轻轻一触,就霎时洞穿了另一怪物的心口,在从那怪物的后背撞出时,长舌一卷,便似有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子被它吞入腹中,眼睛鼓得更圆了些许。 且那身着南平国服饰的怪物,却并没有似先前那具无头死尸一般,没有了头还能大杀四方,不过在被洞穿心口的一瞬,或者说那只小虫子一样的东西被蟾蜍卷入腹中的一刹那,全身就瞬间僵直,进而就那般的直挺挺倒了下去,霎时没了气机。 萧砚目光如炬,清楚的看见了这一幕,便不由心下明了,指尖上那一抹本要掷向剩下那怪物的剑气圆球也骤然敛去,看着那蟾蜍故技重施,跃起、穿心、吞虫。 很明显,这一举动对蟾蜍大有裨益,它卷了卷长舌,虽然看起来好像并不满足,但仍然在蹦跶一下后,重新趴在了蚩梦的头顶。 蚩梦来不及多谢这个从天而降的青衫谪仙人,拍了拍腰后小葫芦,那团在空中飞窜的黑雾便应声飞回,而后她就那般顶着一只蟾蜍,持着木笛向竹楼那边奔去。 在场的一众寨民早就被今夜的怪异场景给吓得不轻,尤其是那具无头死尸顶着一空荡荡的脖颈大杀特杀,直接当场吓呆了几个热血上涌的寨中青年,若非那柄剑飞天而来及时挽救住了态势,恐怕不少人都要被吓得晕厥过去。 这会,剩余寨民自然是忧惧竹楼那边居多,但也是下意识向宛若天人之姿的萧砚靠过去,七嘴八舌说着娆疆方言,只差叩首拜神了。 萧砚淡笑摆手,一提腰后酒葫芦,仰天大灌一口,竟是不急,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蚩梦匆匆奔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蚩梦急奔向竹楼,她已经明白那些怪物是被蛊虫操纵,有了应对之法,便也不需要那位从天而降的小锅锅跟来,面纱后的小脸焦急不已,只是大迈步朝着竹楼那边狂奔。 按照事先的线索,盯上寨子的尸怪最少也有八只,除了被解决的那三只,剩下的或许都聚集在了竹楼那边。 竹楼那边人多,所有妇孺老幼亦都安置在那边,气血充足,绝对值得剩下的几只全部出动,她若是晚上一步,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惨遭不幸。 那她一定会后悔死的。 不过几百步的距离,蚩梦都恨不得要把两只神行蛊使出来,这种蛊虫天生力气极大,能支撑人的脚低飞跃,往往一步踏出,就是一丈还远,按照中原人那边的说法,效果和缩地成寸差不多。 但这神行蛊是她偷偷从蛊王那里偷的两只,还没有炼化过来,藏在小葫芦里不敢随便轻用,怕赶路不成,反而被托带着偏离了方向。 但就在这转瞬之间,蚩梦耳尖一动,突闻马蹄声踏水而来。 牂牁江环寨而过,从东北方向蜿蜒向下游淌去,而这道马蹄声,便是从东面响起。 浓雾之中,一蓝衫少女驾马而至,刀光如霜,斗笠似伞,一路所过夜雾尽皆凝结成雨,飞洒而下。 斗笠下,清冷双眸藏有寒意,手腕出刀,一颗尸怪头颅便冲天而起,颈口黑血同时迸溅掠出,但在接触刀光的一刹,便骤然凝为寒冰,宛如一道封口,将那恶臭的脖颈尽数封住,不得让半点臭气散出。 马蹄踏着泥路横穿交战的人群,刀光几经闪烁,便有几颗头颅飞起,寒霜似雾,却蕴藏杀机,顺着脖颈向下,几个尸怪的上半身几乎尽数被封住,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末了,蓝衫少女一勒缰绳,马蹄高扬掠起,重重踏在一无头尸怪的身体之上,使得那半身寒霜尽数破碎,肉块碎烂,竟是如瓷器一般四分五裂。 而少女唐刀在手,不过顺势翻出马背,身形弹地闪出,双手持刀,拉伸出一抹光芒璀璨的霜气弧月,刹那间从几具无头尸怪的腰间拖出,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哗啦—— 几具尸怪尽数被拦腰斩断,上身分离,在少女身后齐刷刷掉落下去,手指还在抓动泥土,心口却已经被一只只细如指尖的八足蜘蛛咬穿,从中爬出来。 蚩梦还在痴痴望向那英姿飒爽的侠女背影,头顶的蟾蜍却已兴奋异常,直接自行轻轻蹦跶出去,长舌吞吐,将几只急欲逃窜的黑紫蜘蛛尽数吞下,极为迅速。 不知是不是这些黑紫蜘蛛被吃下后让其他尸怪有了感应,远处剩下的两只尸怪突然放弃与寨民厮杀,折身就欲窜离此地。 姬如雪持刀踏出,从几个呆傻愣住的寨民旁边掠过,显然是要去追那两只尸怪。 然而,不待她掷刀出去,却是突然瞳孔微缩,大步暴退。 只因在那两只尸怪逃离的去路上,突有一道比所有尸怪还高大的身影直直撞出一座竹楼,生有利爪的大手左右一抓,竟是一手攥住一尸怪的头顶,而后张开血盆大口,茹毛饮血般咬住那两只尸怪的脖子,不过两息,就有两具干尸被其随手扔下竹楼顶。 其立在竹楼顶端,双臂大张,任由两只尸怪的黑紫蜘蛛爬进他的口鼻中,仰天嘶吼,染血的牙齿显露,竟是颇有传说中僵尸那般的气势。 看着其装束,蚩梦却是猛地一怔。 与其他尸怪身上的南平国装束不同,这具最后才露面的丈高巨怪,半身赤裸,其上纹身遍布,下身却是明显的娆疆装扮。 且还是万毒窟蛊师的装束! 姬如雪压了压斗笠,脸色慎重,重新换了个刀势起手,双手握住刀柄,如临大敌。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寨民人群轰然嘈杂,妇人的惊慌声,儿童的嚎啕声,男人的唾骂声,老寨主的咳嗽声,汇聚在一起,十几具寨民尸体瘫在地上,有已被吸成干尸的,亦有全身血肉模糊的,惨不忍睹。 那立在竹楼顶的丈高尸怪低声发出吼声,却是丝毫不顾那些不堪一击的寨民,更是无视握刀挡在路中间的姬如雪,而是缓缓趴下去,四肢趴地,虎视眈眈的盯着更远处的蚩梦,嘴中血腥味十足,眼白充斥眼眶,杀意更甚。 轰—— 尸怪手脚猝然发力,竹楼屋脊直接被其踹烂,身形如虎豹,速度比先前那些尸怪快了不止一点半点,所过之处,竹楼爆裂,泥土飞溅,迅猛前冲间撞力极强! 姬如雪就算现在已经扎根在小天位境界,但此时竟也只觉眼前一花,只得双手持刀去挡。 尸怪不过随手一挥,爆发出来的巨力竟是撞的姬如雪双手发麻,刀锋发颤,倒滑数步,双脚一前一后站定,身前就已出现了一条丈长的沟壑。 她咬牙一哼,不退反进,脚尖一点,一步跨出,持刀迎上。 而反应过来的蚩梦亦也咬牙,一边喊着那些寨民快逃离此地,一边拍了拍小葫芦,先前那团黑雾复又蹿出,进而吹笛御蛊,袭向已被姬如雪仗刀缠上的尸怪。 同样,那只雪白蟾蜍吞吐着长舌,腹部一鼓,四肢发力,骇然撞向正横冲直撞的尸怪。 尸怪低声嘶吼,身上黑气直冒,不仅丝毫不惧姬如雪的刀锋,连那团可以咬穿钢铁的黑雾蛊虫也同样不惧,只以肉身硬抗,半点痛感都无。 但随着那蟾蜍眨眼极致,尸怪却是突然狂暴,双手交叉挡在身前,两团黑气齐齐漫于其间,好与那蟾蜍抗衡。 两者相触,尸怪犹如被一座小山撞上,直接踉跄倒退许远,两臂血肉模糊,隐隐可见白骨。 不过那蟾蜍亦是被反撞回来,在泥地中翻了几个跟斗,有些眼冒金星的样子,而后重新爬起身,趴在地面不断吞吐着舌头,似乎有些气急败坏。 蚩梦却来不及管它,她额头汗水直冒,双指不断按着笛孔,只是操纵着那团黑雾替正面迎敌的姬如雪减轻压力。 远处,萧砚轻轻倚靠在竹楼栏杆上,腰间悬着那柄普通长剑,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酒葫芦,只是看着与那尸怪缠斗的两个少女,竟是并没有过去帮忙的意思。 跟在他身旁的一众藤甲大汉和寨中青年面面相觑,虽然不知这位高人在想什么,却也都是一声不吭,同样不敢去插手那似要把大地都打烂的三人乱战,唯只能干等而已。 他们先前已经看过了这个中原青年的从天而降的仙法,就算再怎么没有见识,也知道是那等神仙人物,比老寨主之前吹嘘的蛊王巫王都更有风采,哪里不知他们牂柯寨今夜已经没了生死危机。 当然,依然还要看这位中原青年愿不愿意出手才对。 那边,姬如雪俏脸绷紧,双手寒霜蔓延如水,尽数凌驾于刀锋之上,双脚好似一滑,纤细身形便来到了尸怪身前,进而弹地而起,二话不说,对着被蟾蜍撞退的尸怪当头劈下。 尸怪速度亦快,本来已被撞断的双臂强行抬起,竟是一手挡刀,一手挥爪而出。 刀锋一劈而下,宛如长刀断水,尸怪那只粗壮的手臂径直而断,齐根可见白骨,一只黑紫蜘蛛仓惶而避。 但尸怪全无痛感,无非是嘶吼一声,那只挥出的利爪去势不辍,好像下一刻就要撕碎姬如雪的腰腹。 蚩梦大急,音律竟是一乱。 而那雪白蟾蜍似乎与她心意相通,甭管还有没有恢复过来,腹部再次一鼓,四肢蓄力一蹬,以爆空之声极力撞出。 轰! 不过只半息之间,尸怪的手臂却是直接被撞断,半边身子更是被撞得踉跄歪去。 在这瞬间,姬如雪双眸冷静如水,脚尖在尸怪的胸口连点数下,坠落的身形就已顺势攀上,而后在跃上尸怪的头顶之际,手腕一翻,唐刀便横贯在后者的脖子上—— 极力一个旋转。 黑血渗出,硕大头颅与身子的连接处,先是出现了一条黑线,而后突然一歪,骨碌碌落下。 尸怪踉跄了下,进而失了双臂的身形毫无目的的疯狂乱撞,气力之大,逼得姬如雪不得不放弃顺着其脖颈插刀向下的念头,轻盈腾跃翻出,以免被其这股疯狂之势波及。 而尸怪在抛开姬如雪后,虽然依然还在顶着无头身躯乱撞,但却是下意识的要向寨子外冲,赤足踏在泥地上,一脚一个浅坑,开始逃命。 蚩梦满头大汗,还想吹笛御蛊去追,但咽喉有血腥上涌,虽然强行憋下去,但一息之际,竟已让那尸怪向南逃去了数丈之远,眼看就要撞入没了火光的浓雾之内。 姬如雪在远处双手也有些发颤,此时才终于吐出一口气,把从交手时到现在的那口气换掉。 “去。” 不知何时,一道青衫身影走到蚩梦身边,提剑而起,然后双指在剑身上一抹,屡屡剑气便肆掠散出。 进而,那被虚握住的长剑由横变竖,冲天而起,一闪而逝。 一瞬间,姬如雪只觉有一道雪白剑芒从身侧呼啸而过,须臾之间,毫无道理的、避无可避的,穿过那已奔出十余丈的尸怪后心。 行云流水,一泻千里。 蚩梦攥着木笛,瞪大了眼眸,进而下意识焦急出声:“小心,这东西身上有好多只蛊!” 萧砚淡笑,并不回话。 远处的姬如雪亦已折身迎着二人走来,取下斗笠,甩出一束马尾。 在她身后更远处,那无头尸怪又奔出了两步,进而全身一僵,心口又有一道剑芒穿过,然后如此往复,拉伸,最终在某一刻,突然爆绽出了无数条璀璨的光芒。 硕大的尸体,便在悄无声息间,一块一块、一片一片、一缕一缕,就此破碎,淌在了地上。 雪白蟾蜍飞快的蹦跶过去,一卷一只蜘蛛,吃的不亦乐乎。 姬如雪拎着斗笠,腰悬唐刀,看着蚩梦,眸中带了善意。 “你好,我叫姬如雪,他是萧砚。此方小寨,幸有姑娘。” 蚩梦怔了怔,而后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笑意吟吟的萧砚,却是毫不羞怯,拍着小葫芦认真出声。 “你们好,窝是蚩梦。” 说着,她困难的想了想,才一拍脑袋,继续认真道:“幸逢小锅锅和小姐姐!” —————— 万毒窟。 白障的魁梧人影突然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右手一翻,一只硕大的黑紫蜘蛛便从他袖中爬出来,悬在指尖。 他呵呵一笑,看着身前躺在床上昏睡的干瘦中年男子。 “阿弟,我这侄女,有能耐了。” 说罢,他无所谓的把那蜘蛛扔进嘴里,然后不见有什么咀嚼的动作,便吞咽而下,进而悠悠向外走。 “让为兄猜一猜,你那开坛蛊术,有没有传授给我这小侄女呢……” 榻上,昏睡中年的手指,缓缓动了动。 (本章完) 第262章 大道向南 阴沉了多日的天空终于落下暴雨,就在战斗结束的后半夜,风急雨骤,老天爷似乎要将憋了多日的郁气倾泻下来。 身处于竹楼之中,只觉天地都陷进了泽国之中,到处都有雨点在拍打,天边远处不时炸起的惊雷,更仿佛是要以雷霆清扫人间,震得群山飞鸟尽皆无声。 于是乎,在短短数日内死伤近百人的小寨默默承受着这场天地的洗礼,笼罩全寨的血腥气一消而散,混在泥土中的污血亦被大雨洗刷出来,眨眼便冲散了干净。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萧砚倚靠在竹楼窗前,一只手搭在窗栏上,举目眺望着东边,云海滔滔,日出群山,林中烟雾缭绕,缓缓飘荡。 雨后的晨曦斜洒在东侧流淌的牂牁江上,天蓝、山青、水澈。 正是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实乃让人心旷神怡。 这座毗邻牂牁江的竹楼是寨子里装饰和布置最好的一座,萧砚虽然极力劝老寨主不需要如此劳神,但奈何两人间的话语互相都听不懂,属于是互相鸡同鸭讲的那种,最后还是在艰难的沟通中,给老寨主连夜兴师动众的收拾出了这座竹楼,把原主人赶了出去。 不过就算如此,对于竹楼的主人来讲,反而是受宠若惊,似乎萧砚愿意入宿他们的竹楼,是一件与有荣焉的事情,甚至明明楼里还有空屋子,主人一家仍然客气回避,搬到了邻居家里。 “喂。”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萧砚回头望去,正见姬如雪蹙眉站在门口,显然也是刚醒不久,嘴角还咬着发带,双手在脑后随便一挽,即将满头青丝熟练的扎成了马尾。 虽然只歇息了一个多时辰,但仍然显得英姿飒爽,风景独好。 不过她拧眉不止,瞥了一下萧砚手中的酒葫芦,便没好气道:“大清早的就喝酒,真成了个醉鬼不成?” 萧砚洒然一笑,其实他只是揭开了葫芦的酒塞嗅了一嗅而已,且他并不嗜酒,不过是姿态很足罢了。 他随手将酒葫芦放在一旁,笑道:“故事里的剑仙都是这样,一袭白衣,背负长剑,腰悬酒葫芦,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如此行事,岂不潇洒快哉?” 姬如雪剜了他一眼,哼声环胸:“那怎么不见你穿白衣?” 萧砚眨了眨眼:“这不是不好洗嘛。” 姬如雪板着脸,但终究是没憋住,噗嗤一笑,简直是对萧砚的厚脸皮无话可说。 要知道,这一路来的衣食住行都是她负责的,萧砚的换洗衣物也是她用手搓净了再用内力烘干的,他这般说来,倒好像是多体贴人似的。 不过姬如雪愿意收下这份体贴。 她迈步走进室内,一头随意扎着的马尾轻轻摇晃,颇吸引萧砚淡笑着的目光。 “接下来如何。”姬如雪同样倚靠在窗前,询问道:“昨夜救治的那些人恐怕有六七个人都活不下去,一些重伤的也不容乐观,咱们要在这里长待?” 萧砚思忖道:“确实可以留几日,不过不主要是为了救人,我的内力只可以让重伤的人吊一口命,能不能活下去,全靠后续温养。似那等被吸干了精血的,已不是医术内力可以挽回的,只能凭借外物……” 他敲着酒葫芦,说道:“比如说他们娆疆的蛊,且有没有成效,同样也分御蛊的人,除此之外,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问心无愧就好。” 姬如雪点点头,她不是那种迂腐的人,也不可能在一件事上一根筋的转不过弯,当然,除了萧砚和歧国,后者是她愿意用生命的守护的东西,是养她成长的地方,而前者,则是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她格外珍惜的人,这种珍惜,或许愿意让她献出所有。 她理解萧砚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因此耽误心境,救人是好意,若是一根筋缠在这上面,反倒不美。 萧砚继续说道:“如果没有其他要道的话,这寨子可能是娆疆通往北面黔中的首站,亦是把消息传向中原的必经之路,颇有说法。” 他分析道:“如果按照蚩梦所说的,南面各地的寨子都有遭到尸怪侵扰的迹象,这种事情便显然不是什么突发事件,再结合我们过来时看见的那些山林死尸,或可能判断是有人存心想要隔绝娆疆与中原的消息……” 姬如雪兀自点头,并不插话。 萧砚的思路很清晰,这会分析出来,仿佛是更像说给自己听:“那么,我们假定背后那个谋划者是娆疆的某个大人物,那么他隔绝传往中原的消息,却又肆意让这种虐杀一路延续半个娆疆,是为了什么?” “挑拨人心?”姬如雪思索出声。 “然也。”萧砚微笑道:“娆疆处于这十万大山内,虽然看起来与世隔绝,但其实交界处的娆疆寨民和外界村民多是普通人,互相间的了解不深,但也不算浅。 如若这种尸怪为祸娆疆的消息传到黔中,与娆疆接邻的村镇必会恐慌,传至州府的可能性只多不少,引起蜀王的注意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我是蜀王,甚至只需是一州镇将,肯定会热心肠的上递情报,而后遣兵入娆,救成百上千的娆疆寨民于水火之中,说不得就能直接在娆疆立城驻兵,既能收货人心,亦可得数万人口、上万亩良田,不可谓不美。” 他顺其自然的饮了口酒,继续说道:“但这并不是什么最大的麻烦,可能还不在那个谋划者的考虑之中,毕竟蜀国真要出兵,事后万毒窟也不甚吃素的,不过战一场就是。但麻烦的是,这种事不能在当下发生,或者说,当此之时,不能让中原势力插足于娆疆来。” 姬如雪想了想,虽然有了些思路,但仍是仔细询问:“何解?” “东面。”萧砚手指向东,道:“如果有中原势力插足,那么那个同样有小半疆域处于十万大山的南平国,可就无法被娆疆一口气吞下了。” 姬如雪瞬间恍然,只觉茅塞顿开,下意识道:“这就是楚军敢南下韶州的底气?” 萧砚笑了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思索道:“大体不差吧,不过相较于南平王刘隐,楚王马殷,确实是更值得拉拢的南方诸侯,其人辖有荆湖二十八州,天然压制南平国,在南面诸侯中实力也是首屈一指,若是要做局,楚国是首选的对象。” 姬如雪愕然,蹙眉道:“所以说,是有人想让娆疆联合楚国吞掉南平国?” 但马上,她更加不解,眉头拧起:“但娆疆不是素来都称避世不出么,怎会主动挑起战端?且费心如此,又是挑拨人心,又是嫁祸南平国,到头来只为楚国做嫁衣?为的是什么……” 萧砚一笑,指着对面竹楼:“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姬如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在萧砚出声后的片刻,对面竹楼的窗户突然被人推开,一个揉着眼睛好似还没清醒的紫发少女便睡眼惺忪的探出头来。 正是蚩梦。 少女亦是一眼就看见了对面笑吟吟的萧砚二人,先是一怔,似乎是错愕两人居然能这么早起床。 但不过马上,她就笑脸洋溢,然后隔着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将手捧在嘴前做喇叭状,大声喊道:“小锅锅、小姐姐,早上好呀!” 姬如雪淡笑点头,萧砚却是被逗乐了,玩心大起,故意学着蚩梦的样子,但声音却压低了不少,小声道:“你扰民了……” 蚩梦一惊,急忙捂住嘴,但一看天际线上的晨曦洒满竹楼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而后下意识一跺脚,有些不好意思的拉上窗户藏了起来,难得有一丝羞怯模样。 萧砚哈哈大笑,姬如雪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低声询问:“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萧砚便摇头晃脑道:“身有佳人,所谓乐不思蜀也。” 姬如雪哼笑一声,虽并未当真,但心下仍然是甜滋滋的,背过身,不让萧砚看见她脸上的笑意,同时又怕萧砚觉得她束缚他,又低声补充道:“看上了就看上了,没什么的。” 萧砚眯眼一笑,揽着少女的香肩就往楼下走:“好好好,知道我家雪儿大方。” “哼。” 少女不觉难过,她只觉得,能让萧砚对她上心,就已经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了。 —————— 在一片蹩脚中原话的‘萧仙师’恭敬唤声中,萧砚拒绝了老寨主与他精心准备的酒席,只说寨子恰才遭了重创,不必要为了他二人劳力费心,且他们接下来还会在寨子里待上三五日,待寨子重新收拾齐聚了人心,安顿好伤员妇孺后,再好好全寨同庆也不迟。 一番话说的老寨主泪涕忍不住下落,事实上,他费尽心思招待二人和圣女蚩梦,除了感谢救寨大恩外,未尝没有想要挽留三人多留几日的心思,实在是那尸怪过于骇人,无头亦能活,此次虽然侥幸得救,但损失了近百青壮的寨子属实受不起下一次祸害了,不仅仅是因为那尸怪害人的手段太过于残忍,亦有寨民人心已然崩溃所在。 萧砚二人在寨中多待几日,更多的作用是让寨民重新拾起信心来,只要人心不倒,就比什么都管用。 故有了萧砚的意见,牂柯寨上下人心大定,但虽是让寨子不要过于劳心,可寨民仍然是自发性的杀鸡宰羊,只为把三个恩人招待好。 好在已然入冬,家家都多多少少有余粮,萧砚只好苦笑收下这份热情,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力把能救活的伤员妥善救治而已。 …… “这种蛊虫,如果窝没有认错的话,叫作万蛛蛊,我窝老爸的绝技。” 竹楼里,蚩梦捧着大碗一口气嗦完小半碗面条,但不知是看着萧砚带笑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在吃了六碗的情况下有些足够了,小小打了个饱嗝,擦了擦嘴,指着桌上的紫黑蛛尸出声。 这是她让那雪白蟾蜍吐出来的残尸之一,挑了最完整的一只出来,可把蟾蜍气坏了,现在正躲在蚩梦那酒红小葫芦里不肯出来。 不过蚩梦完全不理会它,只是勉强发笑:“你们也知道了,窝老爸就是蛊王蚩离,但是窝可以肯定的是,老爸的万蛛蛊不是这个样子,他炼化的万蛛蛊一般呈白色,性格也比较温和,作用虽然同样是让尸体变成傀儡,可老爸一般不会用,他说这太损阴德,死者为大、入土为安,除非必要,就算是生前罪大恶极的人,也不会让其变成傀儡受人操控……” 蚩梦说起蛊王,话就变得很多,但并不絮叨,说完心情就大好,重新高兴起来,但只是尤自有些不解:“但是老爸这个绝技只有他一个人会,因为有损阴德,连窝都没有教,除了他,窝确实没见过其他人会。而且这种万毒窟似乎要厉害一些……厉害一点,更凶残……” 她不断强调着‘厉害一点’,同时说道:“至于吸人血,窝老爸以前给窝解释过,万蛛蛊因为是操纵尸体行动,所以需要外物进行补充,那些尸怪吸收了血,其实是补充到了万蛛蛊身上。但是不一定非要用人血,老爸一般都是用鸡血羊血代替……” 说罢,她便气愤的一砸桌子:“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这么残忍!” 姬如雪在旁边听着不插话,只是看着萧砚。 萧砚缓缓点着桌子,似笑非笑道:“如果那人,正是想借此嫁祸于蛊王呢?” 二女齐齐一惊。 然后,姬如雪尚在蹙眉思索,蚩梦已经重重拍着桌子起身,咬牙切齿,攥拳出声:“毒王八!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说着,她竟是直接收拾好那小葫芦,一刻也不敢耽误般对着萧砚二人出声:“小锅锅小姐姐,窝有紧急事要回家一趟,下次有机会,窝一定去中原找你们,江山不改,绿……绿……” 正说的慷慨激昂,她却是突然卡壳,愣在原地。 姬如雪抿嘴一笑:“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对!”蚩梦感激的看了眼姬如雪,而后认真道:“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回去过后,窝一定会想你们的!” 萧砚同时与姬如雪对视一眼,而后不禁失笑,道:“巧了,我们正好要去万毒窟,蚩梦姑娘,可妨带两个拖油瓶?” 蚩梦闻言一怔,而后突然以拳击掌,略显失落的心情再次高兴起来,双眼发亮:“带!一定要带!” 有了萧砚这个大剑仙,还不一剑把毒王八的王八头砍下来!? 姬如雪同样被感染,笑意盈盈。 萧砚虽然亦在发笑,但笑色之下,却有一丝冷色。 毫无意外,他已经想到了那背后之人,会是谁了…… —————— 寒风瑟瑟,大雪降凤翔。 满城皆白。 亭台水榭间,那一最高耸的阁楼上,本该红裳凤冠的绝色女子难得没有着红妆,一袭白衣,不过只是凭栏望着天地雪白,面无表情。 她的脚边,是满地的酒壶,其上积雪纷纷,早已冷冽。 背后传来了极低的声响,是侍女的见礼声。 “参见岐王……” 但女子亦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这不是在呼唤她。 须臾,一英挺的清俊男子负手走上阁楼,身着王侯蟒服,英武非凡,气势逼人。 可他没有进入房间,只是在门外站了片刻,沉默无言,复又悄无声息的离去。 女子依然面无表情,不过只是持着最后一壶酒,高高举起,却发现这壶酒,居然已经点滴不剩。 她便嗤笑一声,随手抛开,意兴阑珊。 (本章完) 第263章 以不变应万变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寒风裹着细雪,卷的广目天的裙摆毫无规律的飘荡,一张古琴负在她身后,被布包裹着,尽量让其不会受到风雪侵袭。 她座下的马匹已经开始乏力,在雪天里打着长长的响鼻,白雾在口鼻间连绵,显然已经是跑了许远的距离。 事实上,此地距离凤翔也确实已有近百里的距离,广目天能控马走到这里,已经是极为勉强,且还不提一路过来多是走的小道,路途艰难,坐骑早就不堪重负。 但就算如此,广目天依然没有爱惜马力,紧紧抿着嘴,只是催着马匹向前,不过路途到底是从小道换成了大路,而且在中间还歇息了小半日,让坐骑稍稍恢复了些许力气。 扶风已被她甩到身后,前头就是乾州武功县,乾州辖四县,但武功县却已经属于梁国辖境,两方素来形同水火,但广目天好不容易行到此处,却反而松了一口气。 由于两国交界,武功县的城墙要比寻常县城高得多,但好在两国已经好几年没有交战,一年前有些小摩擦也很快因为萧砚把注意力引向河北而消失,商贾通行不阻,便是广目天这等明显江湖女子打扮的人,在交了通关文牒后,仍然得以有惊无险的放行。 不过,待广目天补充了给养,出了城向东,在这梁国辖境,反而见到了早该见到却迟迟未至,现在不该见到,却又似乎在此等候了许久的人。 梵音天一身罗裙,在这大雪天里袒着白白的胸口,正是白上加白,分外养眼。 广目天脸色凝重,坐在马背上没有下马,但手已经抚在了身后的古琴上,低沉出声:“你当真要阻我?” “没大没小。” 梵音天捂嘴发笑,来回踱步,姿态慵懒,而后双手叠放在胸口,颇显雍容:“怎么说我也是九天圣姬之首,这些年都把你们当作妹妹养,不说让你感恩戴德,起码该有的尊重也要有吧?” 广目天略略冷着脸,却是仍然没有下马,手指隔着布放在了琴弦上。 梵音天笑吟吟的,似乎没有看见这些小动作,只是继续说道:“这些年,我对幻音坊若说没有太大的功劳,可说苦劳第二,你们谁敢当得第一?如今岐王让我代女帝掌管幻音坊,你们几个小家伙怎么有脸不乐意的?嗯?”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的脸色一沉,死死盯着广目天:“歧国养着你这小贱人,可不是让你吃里扒外的!岐王重归,正是歧国开疆扩土之际,你这小贱人不为主分忧也就罢了,怎有脸里通外敌,坏岐王大计?” 广目天的眉目已经极为冰冷,她并不多说,只是依然沉声:“梵音天,女帝待你不薄。” 梵音天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幻音坊本就是岐王创建的,女帝说白了还不是是岐王的臣子?如今我奉岐王行事,岂有错乎?” 此时此刻,广目天已经不想浪费口舌,手指隔着裹琴的白布,不过轻轻一挑,琴音绕过点点雪粒,霎时荡向前方。 “班门弄斧。” 梵音天嗤笑一声,手掌随意一拍,负在身后的琵琶便落在了她手中,而后三指拨动,犹如滑轮一般,三指循环,音浪大如弯月,猝然撞碎广目天那点琴音,直扑而去。 广目天并不敢大意,起身掠向身后,进而竟是一手托着三尺六寸五的古琴,以五指弹挑琴弦,与之争锋相对。 二者都是音浪,但广目天的是蓝色波光滚滚,笼罩四面,多呈防御之势,间杂着攻击的波光闪烁。 梵音天则是尽数皆为攻势,缓缓踱步间音浪毫无断绝之态,拨动琵琶的三轮指亦已换为四轮指,攻势紧密不断,一浪更甚一浪,明显要比广目天更胜一筹。 广目天自始至终都抿着嘴清冷不语,她的琴技其实更需要和其他圣姬用幻音诀配合,才能发挥出最大功效,以往对敌之时,妙成天都是最佳的搭档,二人合力,攻防皆备,就算是对上中天位的高手都有一战之力。 但单论下来,她属实不如梵音天,这是事实。 但广目天并不恋战,身形在向后急掠的同时,手中古琴已经平放在身前,悬在空中,十指拨动,威势加倍,身侧十丈尽为她的攻防领域。 同时,远处那坐骑只是不管不顾,向东逃窜。 梵音天冷笑一声,四轮指转换为五轮指,给广目天的压力骤然更上一层楼,飘荡在空中的飞雪往往还没落下,就已在半空被滚滚音浪荡灭,二人周遭十丈的满地积雪更是被裹挟着漫天飞舞,犹如一团不断翻卷的雪雾。 二人不断纠缠,广目天几次想脱身向东,但次次都被梵音天缠住,其中攻势显然不似作伪,颇有下死手的样子。 而在两人的更远处,两骑缓缓登上山丘。 不过其中一着戎服的四旬武夫,落后半个身位,对另外一个清俊男子,略显恭敬,但不多,脸上虽没有桀骜之色,可神态轻松,全然不像一降将。 “早闻岐王那座幻音坊内,有九个娘子各个都是绝世佳人,江湖上号称什么九天圣姬,某家以前是不信的,今日一观,果然貌美,打起架来都比寻常女子更有看头。” 被他口称岐王的李茂贞脸色不冷不热,执着缰绳出声道:“怎么,大彭郡王有想法?” 那四旬武夫,也就是所谓的大彭郡王,正是原大梁匡国军节度使,镇同州的大彭郡王刘知俊。 被封为大彭郡王,刘知俊在大梁已经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还是自领一军的那种,按理来说除非脑子长包,不然绝不会叛梁。 但刘知俊脑子没长包,不代表朱温没长。 开平二年底,也就是萧砚还未出塞讨漠北的那阵子,不知是朱温心情不好,还是害怕河北得而又失让下面的军头轻看他的威严,竟是听信了谗言,直接族灭了刘知俊的邻居,佑国军节度使王重师。 王重师功过不论,到底有没有冤枉也不需要计较,但其人作为佑国军节度使,从朱温掌控关中后,多年来一直替朱温镇守长安,与坐镇同州的刘知俊一同坐镇关中,防御歧国。 但王重师突然被斩,全族都被朱温下旨夷灭,同时让镇守同州的刘知俊移镇长安。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刘知俊除了有些兔死狐悲外,还不会有什么心思,但等了今岁年初,朱温突然又召刘知俊入京。 圣旨下来后,刘知俊又惊又惧,毕竟朱温这些年杀的元从功臣并不少,且不提刘知俊在关中已经镇守数年,以前还好,而今关中没了王重师掣肘,关中已是他刘知俊一家独大,这种情况下,难免担心朱温会有其他心思,说不得入京就是鸿门宴,直接就给稀里糊涂的被砍了。 就在这个进退两难中,刘知俊在汴京为官的弟弟突然传来密信,竟是直接说刘知俊不宜进京,这下子,刘知俊已经板上钉钉的认为朱温是要诛杀他,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占据长安反梁,同时扼守潼关割据关中。 但事情实在仓促,刘知俊节度使府内不少人都不配合,造反没过多久,正在攻打潞州的大梁西路行营招讨使杨师厚直接奉旨南下,旬月就破了潼关,夺回了长安…… 所以割据关中不成的刘知俊为何会出现在这岐梁边境,就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此时,闻过李茂贞冷声询问后,刘知俊哈哈一笑,捋着短髯道:“什么大彭郡王,某家恰才起兵,朱温就夺了某家的官位封爵,再说了,某家既来投奔岐王,自是不认什么狗屁大彭郡王了,某家一介白身,今后还需仰仗岐王提点……” 说罢,他才啧啧点头:“不过嘛,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某家一个粗人,自是对岐王这两个绝色爱煞的紧,只不过某家再不闻江湖事,也知那九天圣姬是岐王的心头好,虽然喜欢,可也不敢觊觎呐。” 李茂贞眯着眼不置可否,刘知俊自也不多语,脸上只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 但在片刻后,却闻李茂贞突然淡淡出声:“几个女子而已,算得了什么?你若是能把关中重新夺来献给本王,这九个圣姬,能给你当侍妾反而是她们的福分。” 刘知俊摸着短髯发笑:“既有岐王此言,某家恐怕就是死,也要死在去长安的路上了。但今日岐王亲自来接应某家,已是给了某家天大的脸面,单凭一座关中,岂敢舔着脸要美人儿。若是今后能破汴京入主中原,岐王再赏某家也不迟。” 李茂贞眯着眼,只是摩挲着缰绳不出声。 在二人身后,同样控着马并不上前的假李冷冷一笑,只是对那个刘知俊不屑一顾。 这种贪图美色的货色,成就也只有那样子了,李茂贞废了老远亲自入梁去接应此人和其麾下的千余残兵,也不知图的是个什么东西。 且还有一点,也格外让假李心生冷意。 这个狗日的李茂贞,半点为人臣子的样子都没有,昔日大帅让李茂贞辅佐他,这厮倒好,披上一件岐王的皮,就拽的二五八万,目中无人,除了平时在修炼功法时指导他一二,半点歧国事务都不让他掺和。 装什么玩意? 假李冷笑,他可不是傻子那么好糊弄。 李茂贞甫一回到歧国,自然是先取信于女帝,但在岐王大位神不知鬼不觉的过渡到他手中后,李茂贞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囚禁女帝,掌控幻音坊,而后观察、栽培真正能为他李茂贞所用的臣子。 现在的歧国,到底还是女帝掌控的权力更多,李茂贞一走就是十四年,他当年那批心腹死的死老的老,剩下的尽为女帝这些年所提拔的人,朝堂政务、沙场布局,只有女帝一人明了,寒门政客、将门虎将,利益早就与她牵连为一体,短时间内,恐怕也只有她才明白去如何维护、笼络这条利益线。 当下之时,就算女帝坦白她的身份,朝野上下支持她的文武依然能有大半。 虽然都是岐王,甚至看起来模样都大差不差,但换了个人,无异于换了个天,现在的歧国朝堂,不论是君还是臣,都是最契合的,换个人,还需要重新花心思去揣摩这位‘新人’,十多年的心血一朝尽废,何苦来哉? 老岐王的班底,早就在大浪淘沙中烟消云散了,能在现在歧国朝堂上站稳脚跟的,不说忠心与否,起码都是女帝看得上眼的老臣子,换岐王?恐怕他们都不会答应。 换句话说,李茂贞现在,不过只是一只披着虎皮的狐狸罢了,对于朝堂上的政务,能比他假李多明了几分? 若不然,李茂贞也不会半个月都没有召开朝会,不是在案牍里啃文书,就是四处走访,还不是为了多多熟悉这个陌生的歧国? 所以说,这李茂贞,有什么资格在他假李跟前装模作样?甚至把他这个袁天罡亲口在李茂贞跟前挑明的大唐皇子当作跟班对待,真是胆大包天! 不过,假李气归气,怒归怒,真忍不了也只是言语阴阳两句,不敢有具体的动作。 因为还是那句话,他不傻。 旁人不清楚也就罢了,他是最清楚李茂贞实力的人,弄死一个中天位,那就是吐口唾沫那么简单,莫说是那江湖最顶尖的大天位了,假李甚至怀疑,李茂贞是不是能和袁天罡比划一二…… 他虽然对此持怀疑态度,但不妨碍对李茂贞客客气气,起码按照袁天罡的布局,似乎是打算让李茂贞助他更换龙血,成为那从龙之臣? 哼,只等来日。 假李心下冷笑不已,面无表情的驾马在后面。但体内运转天罡诀,却是比平常愈加娴熟,已经可以达到无时无刻都在修炼的程度。 不知不觉间,在李茂贞的指点下,他已经触及到了中天位的门槛,跨入中天位,不过水到渠成而已。 …… 梵音天和广目天的交手很快有了结果,终究是梵音天更甚一筹,但想擒下一心想走的广目天,却已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脸色惨白,显然是受了内伤,在李茂贞身前表现的我见犹怜。 至于广目天,只是冷着脸被锁在远处,看也不看那所谓的岐王,女帝的亲生兄长,咬死也不说此行的目的。 “岐王有家事处置,某家就先行告退了。”刘知俊很识相,不过在走之前,还是瞥了两眼梵音天的胸脯,方才离去。 “这个刘知俊,真是放肆!”假李打马上前,冷笑道:“你就容他这般目无尊上?” “蠢货。”李茂贞懒得理会广目天,直接让梵音天将其人擒进马车带回凤翔,更是懒得理会假李,直接打马便走。 但想了想,他还是出声道:“刘知俊此人是个聪明人,贪图美色不是桀骜,反倒是对本王示好,表明其没有太大的野心,不论其到底是不是作态,起码心思是有了,等着吧,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会给本王一个把柄捏着的。” 假李有些狐疑,但李茂贞愿意给他解释这些,他却也不好再得寸进尺,只能听着便是。 一行人坦然过武功县回凤翔,那武功县城的镇将,竟是全然不敢拦阻,而后在半日后,转换歧国大旗。 —————— 夜雪簌簌,有人挑着灯笼缓缓走进幻音坊,在那片不得岐王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的亭台水榭间,轻易入内。 仍然着一袭白衣的女帝凭灯作画,不徐不缓。 那提着灯笼的女人站在门后,小心出声:“广目天已被奴婢带回,已顺利让那位信任,您且安心……” 门内并不回话,那提着灯笼的女人便继续自顾自的小声道:“如您所料,那位确实是亲自去迎了刘知俊,授其检校太傅,中书令。但因为各镇没有空缺,那位不好随意卸某一镇节帅的位子,只给了虚名,承诺刘知俊打下哪块地,就给其哪块地的节度使。” “奴婢尚未知晓您的内力为何会被封禁,但奴婢一定会继续仔细打探,还请您再等等……” 须臾,门外那女人高声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堂皇离去,半点不掩嚣张姿态。 女帝独自一人在阁楼里,把毛笔搁在砚台上,沉吟片刻,看向窗外。 漫天大雪,纷纷扰扰,淹没满城灯火。 她拾起一壶酒,自酌自饮,将下巴搁在桌上,思绪混乱不一。 下意识间,她偏头看着那挂在墙上的‘兖州李九送岐王图’。 明明已经看了多次,她却依然认为那负手立在亭内的背影,迎着日光而立,温润、和煦,但又英姿勃发。 再看其身旁的那一人影。 女帝便笑了笑。 刹那间,仿若夜色骤明。 但没人欣赏这一美景,她自己也无意欣赏。 她现在只是发愁。 如果是他给她出主意,最终走向是不是会更完美…… (本章完) 请假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4章 背后运作 就算是入了冬,汴京依然热闹、繁华,道上行人如织,临近年关,商贩也显得愈加上心,花样繁多,不说是照抄安乐阁的布置,也多多少少沾了点边,一条街都是花团锦簇的,极有年味。 南面楚国、南平国,甚而还有娆疆三方交战,终日都是生灵涂炭,战火频生,但莫说是消息没有传到汴京来,就算是传了过来,那等天高皇帝远的蛮荒地带,也影响不到汴京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能牵动市井议论的,更多的还是那座在南熏门外的球市子。 上个月,皇帝朱温被张贞娘说动,微服私访驾临球市子,起初还没有当回事,只觉得萧砚鼓捣出来的这玩意能每月给他进献一二十万贯钱财,也值得他亲自去捧个人场。 但观了一场球后,朱温直接一发不可收拾,甚而专门下旨要让工部在球市子的安静地带修建一座别院,不过萧砚似乎早已料到了此事,早就备有一座僻静小院供朱温下榻,虽说不大,但盛在雅致,朱温很是高兴,也便不再劳师动众,遣了一些宫人入驻其中,本人更是在球市子贪恋了足足三日才回城。 其实切切实实在球市子待了三日后,朱温也才恍然明白鬼王朱友文为何会对萧砚这个产业如此垂涎三尺,挣钱不提,积累的人脉也极广。 一时间,朱温却是对萧砚有了几分杀意,不多,但不妨碍这份杀意埋在心底。 需知道,一座球市子,就将禁军大半将门都联合在一起,这般利益勾结,万一萧砚有个什么大胆的想法,直接受损的是他这个皇帝。 虽说朱温并不将区区一个萧砚放在眼里,想那坐镇长安的王重师领军多年,麾下的佑国军与其的香火情多重?还不是一道圣旨就全族夷灭。连堂堂大彭郡王刘知俊,说什么想割据关中,在他这个皇帝面前还不是只能狼狈投奔歧国,更不用提根基都在汴京的萧砚了,朱温一个心情不好,踩死他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但是这个世道,作为当权人,神经就得敏感一些,自己的儿子都可以防,一个外姓人怎么防都不为过。萧砚风头太盛,得压一压。 所以就算萧砚早就体贴的给朱温备了一座雅致小院,但朱温在思忖过后,仍然默认鬼王对球市子下手,没有过多干预。 故那桩看起来会让鬼王被扒下一层皮的淮河大案,竟是真的不了了之。 不过也不是真的不了了之,因为已经有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替罪羊,在市井讨论中,被押入了皇城司大牢。 ………… 皇城司大狱,其实在市井中并不算太可怕,更比不上玄冥教监牢的赫赫凶名,多是代替前唐大理寺的存在。 不过有一点,皇城司府君崔钰,直接听命于皇帝朱温,大案中的要犯,只要过于他手,脱层皮都是轻的,是货真价实的酷吏。 狱中不算昏暗,甚至都不能称作潮湿,据传崔府君崔钰有洁癖,皇城司大牢内每日都有吏员清扫,环境不能算好,可也称不上太差。 崔钰着一身绿色官袍,捻着美须悠哉游哉走出官廨,转向刑房,脸上难得有些笑色,得意间更是眉开眼笑,把左右跟他多年的官吏看的直愣神。 要知道,人的影树的皮,崔钰的名声在市井间不算好,在皇城司更是一塌糊涂,下面的官吏惧他入湖,从来只能看见崔钰那张死人脸,何曾看见过这等模样? 崔钰自不需要给人解释,走入刑房后,悠悠点燃一只烛台,持在手上向前走,嘴角便露出了得意的嘲弄之色来。 眼前的黑暗缓缓褪去,那烛台上的火光更是极为晃眼。 被刻意架在这刑房内忍受黑暗的钟小葵抬头看去,便正见崔钰持着那烛灯,胡子微微上翘,嘲弄模样甚是让人作呕。 她便冷笑一声,重新闭眼垂头,懒得理会其人。 崔钰也不以为意,目光贪婪的在钟小葵那娇小的身躯上游走,后者已被关押了接近半月,那身神气的钟馗服更是早已被换成了囚服,其间伤痕累累,不过崔钰不觉得扫兴,反而认为更有几分美感,尤其满足他的欲望。 他来回踱步,捻着胡须摇头道:“钟小葵,何苦呢?签下罪状,均王还能看在多年的交情上保你一二,你这般拖着,他那点最后的耐心可就要被磨没了。” 钟小葵理也不理他,兀自闭着眼,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不屑与其多语,连一声冷笑都没有。 崔钰淡淡发笑,亦不多语,退后一步,坐在椅子上开始煮茶。 而在刑房外,两个冷面牢役张着火把走进来,一人不由分说,直接扯着钟小葵的头发,抬手便是两个巴掌,另外一人则是叱问道:“说!勾结淮南朱瑾,借以嫁祸博王一事,是不是冠军侯萧砚自导自演?!” 像模像样,似乎这些事确确实实是钟小葵做的。 崔钰视作不见,煮着茶,嗅了嗅,面有陶醉之色。 钟小葵依旧没有出声,眼睛更是没有睁开。 她的琵琶骨被两根铁索勾住,一身内力虽没有被散去,但也使不出来,若是强行使用,反而会更痛苦,故只能任这两个一只手就能捏死的牢役在这狐假虎威。 何况,她也懒得反抗,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她虽然对朱友贞算不得忠心,但这些年亦是恪尽职守,说是和萧砚勾连,但除了给其泄露一点朱友贞的心思外,再无什么实际上的动作。 但朱友贞此番毫不犹豫的将她卖出来当替罪羊,却是半点不作假。 所以面对两个牢役所谓的拷打,她权当只是被狗咬了一口罢了,唯一值得让她挂念的事,只有多年来一直没有寻到的真正鬼王。 至于为何不牵连萧砚,不是她和萧砚交情有多深,只是确实不知这个罪名到底从何而来,她背负的这个罪名自己都是一头雾水,何论是陷害萧砚了。 其实真能够把萧砚拉下水,钟小葵也是愿意的,在她眼里,萧砚这个人,坏人称不上,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一肚子祸水,对大梁更是半点好心都没有。 但这些与她有甚关系,大梁的存亡都和钟小葵无关,何论是萧砚了,若非是后者知晓鬼王所在,她还真不介意临死了咬他一口。 不过崔钰接下来的话,却是突然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慢些、慢些。”崔钰把两个已经打算动用大刑的牢役拨开,同时责备道:“也不知疼惜美人,钟府君乃我玄冥教最娇柔的姑娘,岂能如此粗鲁?” 而后,他挥退两个面面相觑的牢役,继而走到钟小葵身前,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不招也没关系,我听说,你不过只替均王给萧砚传了几次话,就开始私下与那厮接触,实在让人奇怪,萧砚那厮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惜敢瞒着均王?” 说着,他一把抓着钟小葵的头发,将后者的脑袋生生提起,进而冷笑道:“你这小贱人该不会已经爬上了那冠军侯的床吧?怎么,打算另寻前程?” 他狭长的细眼略略眯着,只是似笑非笑的盯着钟小葵那张不能称作好看的脸,手上使出的力却是极大,仿佛要将钟小葵的头皮给扯下来。 不料,钟小葵竟是嗤笑一声,半点不在乎那扯发之痛,出声道:“是又如何?也就只有你这种货色,会把朱友贞给的那点好处当成什么天大的恩赐……一辈子都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只能在朱友贞那里当条狗了,当条狗都多余,你知道吗,朱友贞有多少次与我说你是个废物?他说,你……” “住嘴!” 崔钰勃然大怒,一巴掌抽在钟小葵的脸上,气力极大,差点直接将后者抽的昏厥过去,但又被他扯着头发拽过来,进而阴冷发笑:“痴心妄想的东西,你也配爬萧砚的床?除了本府,谁会多看你一眼?你真当自己是什么不得了的货色?!” 说罢,他怒气仍未消,反而不吐不快,连着朱友贞一同大骂了一通,无外乎其人无识人之能,蠢货一个,还心比天高云云。 末了,他似乎是被钟小葵那冷冷的目光看的极为受伤,便松开钟小葵那用以泄愤的头发,而后冷笑的斟茶自饮:“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你算个什么东西,还爬上了萧砚的床?真如此,怎不见那厮来救你出去?哼哼,萧砚那厮纵有通天之能,还不是只能被发配到娆疆去?你就算爬上了他的床又如何?本府不怕他!” 说着,他愈发肯定,言辞凿凿,吹着茶气,冷笑道:“在这皇城司,本府就是天,你既然说上了那厮的床,正好,本府不是那等挑剔之人,无妨,脏了就脏了吧,本府玩一次而已。” 钟小葵骤然抬头,目光凶狠。 崔钰捋须发笑,全然不惧。 但须臾之间,他心有所感,回头望向型房门口,进而下意识皱了皱眉。 一个拄拐老妪,正如鬼魅般站在外面,眯着眼,看不出喜怒,旁边有几个惴惴的牢役,一脸不安。 “孟婆?你来此作甚。”崔钰搁下茶杯,一脸镇定,并不怕自己方才那句话被眼前老妪听了去。 孟婆并不看他,而是转眼看着那被锁住琵琶骨的钟小葵,抬步入内。 崔钰不满的站起身,但一时不好发作,便一边挥手让外边的牢役离去,一边忍着一口气道:“钟小葵是要犯,孟婆没有陛下谕旨,不宜擅自来此吧?” “钟小葵,归玄冥教了。”孟婆打量了钟小葵许久,而后终于出声,却是扔给崔钰一枚令牌。 后者接住令牌,但看也不看,怒火冲天,只是出声:“钟小葵是要犯,我皇城司……” “老身亲自向陛下要的人,你有异议,自去宫里询问。”孟婆同样不看他,冷笑一声,用那拐杖随意一拂,那两根锁住钟小葵的钩索便猝然而断,让后者狼狈的瘫倒在地面。 崔钰在后面又惊又怒,死死攥着那令牌,完全想不通孟婆为何会现身于此。 孟婆折身便走,半点不给崔钰脸面,同时斜睨着地面的钟小葵。 “要老身扶你不成?” 后者冷冷一笑,踉跄起身。 在经过脸色阴沉的崔钰身旁时,孟婆才又出声,却是不阴不阳的沙声一笑:“你这种人,这辈子确实也走到头了。” 崔钰听完此言,一声不吭,只是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脸色晦暗不明,而后在两人离去后,陡然大怒。 孟婆为什么要这么做?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急着要理清这些关系,便直接离开皇城司,打算去寻鬼王,再去寻朱友贞。 但还未来得及离开衙署,突然就有一道调令传来,正是崇政院所发,乃是要崔钰即刻南下长沙府,为两道转运使萧砚听用,马上出发,不得有误。 骤然之间,崔钰先是愣住,而后如考丧毗,却是传令官员催促不已,连让他面见鬼王的机会都没有,就匆匆坐上了离京向南的船只。 直到坐上离京的船,他才恍然明白到底是谁在背后运作此事,钟小葵被玄冥教带走,自己突然南下,看似与萧砚没有关系的崇政院与玄冥教,竟然都能给其出力? 何故? 崔钰想不通,更是对此行开始莫名的小心翼翼起来。 至于钟小葵那句戏言,在崔钰的心中,已是确凿无疑。 (本章完) 第265章 拼个桌可以不 由于有了蚩梦加入队伍,萧砚和姬如雪剩下的路程都是顺利,哪怕是仍然在走山路,但一路越溪过涧,攀崖登山,都有了准确方向,比二人自己寻路来讲,走的算是极为轻松。 从牂柯寨向南已经走了差不多三十里路,蚩梦虽然还是忧心蛊王的安危,不过因为身边多了两人,在路途中也算是被活跃了心情,一路蹦蹦跳跳,显然是因为认识了姬如雪这个侠女以及萧砚这个大剑仙而高兴。 由于已经入了十万大山,道路不说崎岖,但也不能算是坦途,故萧砚和姬如雪在黔中购置的那两匹坐骑都留在了牂柯寨里。 除此之外,蚩梦还传授了寨子里两个比较有天分的青年一些简单蛊术,留了一只可裂铁碎石的石头蛊给老寨主,以防不备。 毕竟往大了说,整个娆疆似乎四处都有所谓的南平国尸怪在作祟,虽然这一批被萧砚三人解决了,但祸患未除,或许随时都有意外。而往小了说,这一批实力强悍的尸怪,尤其是那最后一只足以称作尸王的尸怪守着牂柯寨不肯离去,本就值得让人怀疑,不说是不是冲着谁来的,也不影响蚩梦给寨子留下一点自保的手段。 三人动身去万毒窟,自然是一件大事,出发的当日清晨,全寨上下男女老少,俱是相送了数里地。 娆疆说是化外之地,但也最是性情,按照老寨主私下给各个长老的说法,牂柯寨是要给萧砚三人立祠的,流传百世,当作神灵供奉。 所以在送行当日,纵使萧砚三人离去已久,老寨主仍然带着人,久久目送,铭记于心。 ………… 娆疆十万大山,以万毒窟的绕中作为中心,有北疆和南疆之分,相较于北疆,南疆更是那化外之地的化外之地,传说中有那受诅咒的疸族以及无数不可饶恕的罪人皆被流放于南疆,除此之外,更有什么诡异神秘的十二峒,更是传说中的传说,据传蛊王和巫王之所以会创建万毒窟,便就是为了镇守那十二峒,以防其重新现世。 所谓十二峒,据娆疆那些老人口口相传,是娆疆最险恶的地方,其内人人都会蛊术和巫术,尤其是那恶人茫茫多,里面无法无天,实力为尊,杀人者被人杀是常态,可能走在路边都会无缘无故被人随手种下蛊虫,死都不知怎么死,所以向来都是娆疆里那为了逃脱万毒窟律法的人聚集之地。 不过好就好在这十二峒,终究只是一个传说中的地方,数百年来,不论是为了躲避仇杀还是向往那传说中蛊术的人,从来都没有寻到十二峒所在,更是留下了一句“十万巫蛊十二峒,十二峒岭难寻踪”的趣谈。 而说回来,相较于南疆,北疆则又是另一个极端,在这里生活的,都是普通的娆疆百姓,在万毒窟出现前,各个寨子间基本上多是相安无事,虽说一有摩擦,按俗话来讲,械斗一起,那就是恨不得把对方的狗脑子打出来,但总体来讲,还是各有各的规矩。 而在万毒窟出来后,整个娆疆的蛊师巫师都集中于绕中,北疆的蛊师等等就更少了,更多的是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户,漫山梯田,就是供养整个娆疆的给养。 北疆的律法都是各个寨子间流传百年千年的规矩,虽然看似是一盘散沙,但奉行的都是一个道理,寨子间也颇有默契,唯只是一致对外而已。 这里与万毒窟的联系也并不那么严密,无非就是每年万毒窟里的各个寨子都会遣出人来往北疆挑选适合修行巫蛊之术的少年少女带回去,不过除了这一点,对于北疆的事宜,万毒窟基本不会出手干涉,向来都是相安无事。 所以在北疆,万毒窟的神秘感半点不输那传说中的十二峒,寻常人更是连去都不能去,一是不一定能寻到地方,二是因为整片万毒窟上面,笼罩有一团千里不散的毒瘴,非浸泡过万毒窟特制毒药汤的人,便不能抵御,按照传闻中的说法,在万毒窟修行的蛊师,单只是接触这团绵延百里的毒瘴,就已经算是正式修炼巫术了。 故北疆与万毒窟,可以说是两个世界,一个天一个地,一个山上一个山下,真要相比,完全是神仙和普通人的区别。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北疆地界,突然就有尸怪肆虐各寨,而后便有茫茫多的蛊师从万毒窟中出来历练,美名其曰是镇压尸怪,维护北疆安宁。 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消息,是为万毒窟少祀官尤川勾结南平国,意图吞并北疆,浸染万毒窟圣地,巫王已经传令各寨,为了抵御四处肆虐的尸怪,需要各寨出丁入伍,编列大军征讨南平国,守护娆疆和平。 故只有出丁入伍的寨子,才会受到万毒窟蛊师的庇护,至于其他的寨子,因为万毒窟的蛊师有限,巫王又派遣了大部分蛊师去抵御南平军的侵袭,所以只能暂时替出丁的寨子清除尸怪。不过除此之外,有一些万毒窟蛊师子弟外出历练,也会接受万毒窟的命令,无偿守护北疆各地娆寨。 所以在一时之间,出身万毒窟的蛊师,已经成为了北疆各地的香饽饽,没有受到尸怪侵袭的寨子还好,稍稍有些风吹草动的寨子,自然是求爹爹告奶奶的托关系递名册去万毒窟,若有等不及的,则是四处寻那些外出历练的蛊师子弟,往往都会将后者奉为座上宾对待。 这日,在北疆偏西的地带,有一名为槐柳寨的大寨内,迎来了一行人。 槐柳寨是大寨,牂柯寨与之相比,可以算是不毛之地,这里有人户数百,光是灌溉的沟渠就有几十条,竹楼林立,更不乏那等仿蜀中样式的砖砌小院,人烟颇丰。 不过从月前开始,寨子外就开始死人,起初动静还不大,寨主还组织人手搜山,但除了寻到一些人尸残骸,其他的一概不知,到最后,死人的地方越来越逼近寨子,闹得人心惶惶,总觉得寨子外有什么恐怖东西在盯着他们,寨主不得已,在咬牙抽出了上百名青壮组成了入伍士卒后,还贡献了一名御象师,两头战象,一并登在册子上交给了万毒窟遣来的长老,这才紧急叫来两队蛊师来调查此事。 不过说是两队蛊师,但其中一行四人,一少女一青年,外加两个扈从,年纪大的,是个五旬上下的老者,另一个扈从则是个佩有苗刀的老妪,显然就是一队所谓来历练的蛊师子弟,但那青年模样颇俊,看起来就像万毒窟的大族子弟,少女的装束也极为优良,两人看起来就不简单,更不用提那两个明显是高人的扈从了。 而另外一行人,则是两个中年蛊师,亦是来自万毒窟,不过并非记载在册的蛊师,而是听闻此地有尸怪作祟,揭榜而来的野修蛊师。 原来在万毒窟内,还分有官方蛊师和野修蛊师,前者一般出自巫蛊大族,族中长辈是能和巫王蛊王见上面的那种大人物,而后者则并无具体的师承,一身蛊术也是四处学来的,御蛊手段自是比不得官方蛊师。 且在这时候,那槐柳寨的寨主才得知,原来只要杀了一个尸怪,都能回万毒窟领到赏钱,野修更是可以凭借所杀尸怪的数量、品质,得到转为官方蛊师的机会,以后不但能领到俸禄,亦有专业的巫蛊传承可以修习。 至于几百编列入伍的青壮和两头战象只换来这么两队参差不齐的蛊师,寨主当然无奈,但就算再无奈,也只能憋着,还要好酒好菜的招待他们。 不过尤其让寨主奇怪的是,除了这两队蛊师外,还有另外一行人同时入寨,人不多,两女一男,说是借道于此,闻及路途可能有尸怪,来寻求寨子庇护。 且更让人奇怪的是,这两女一男中,虽有一个戴有面纱的小姑娘明显是娆疆人士,但另外二人,分明就是中原人,在这个节骨眼,敢来娆疆的中原人,可不多见。 但那个佩剑青年客气的缴了一笔钱财,寨主也不好赶人走,且槐柳寨本就不怎么和中原接壤,说仇视中原人吧,也说不上有那么严重,只要不是南平国人,也就准许他们入了寨子。 一行人分成三派被寨民迎进寨子,那四人组合自然最被重视,而另外两个野修蛊师或许在路途中知晓了四人的身份,也有些若有若无的巴结感,变索性混成了一派,寨主见此情形,则更对那个颐指气使的蛊师青年客气了几分,一路亲自作引。 至于那带着两个中原人的娆疆小姑娘,自是没有人搭理。 娆疆小姑娘戴了面纱,颇有些尴尬,不时看向另外两人,捏在袖中的‘圣女令’蠢蠢欲动:“要不要窝……” “无妨。”戴着斗笠的悬刀少女摇了摇头,瞥了眼旁边同样戴着遮雨斗笠却背着剑的青年,轻声道:“大动干戈,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蚩梦一脸为难,似乎有些愧疚二人被冷落的待遇,但看见那青年只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四面风景后,便索性也不管了,走进寨子里的小客栈,拍了拍桌子,直接叫了一桌最好的饭菜,尤其提醒,米饭要准备五个人的量。 寨子迎来了处理祸患的蛊师,那月余都生意惨淡的掌柜本就高兴,这会见这小姑娘如此豪爽,更是掩不住喜色,大声招呼着后厨备菜。 本来要被寨主引回大宅子内招待的六人,却突然在那大族青年的提议下,同样进入客栈,要了两张桌子。 一脸倦色的寨主分外诧异,他有些恼这个青年自作主张,但又不好发作,只好亲自领着几个长老在这里作陪,一时间客栈内就热闹了起来。 至于客栈掌柜,此时既高兴又为难,但不敢违背寨主,只好让一个伙计去告诉蚩梦,说他们那一桌的饭菜可能要稍稍晚一点。 蚩梦一时先愣后恼,当即就要理论理论,但刚刚取下斗笠的萧砚却是笑着安慰她,说客随主便,他们既是入寨避祸,已是欠了人情,等一会又何妨。 落在旁人眼里,这等言论自是贻笑大方,活脱脱就是一个好欺负的对象。 不过蚩梦竟是听进去了,抱着胸气鼓鼓的坐在那里,不时凶巴巴的扫着另外那行人,压着一口恶气。 其中那装束优良的大族少女先是好奇的看了眼蚩梦,上下打量了下,而后嗤笑一声,毫不掩饰眼睛里的鄙夷,对那两个中原人更是半点好脸色都懒得给,最终才是偏头望向身边的大族青年,进而故作懵懂的遮着嘴询问。 “乐哥哥,看那小妮子的打扮,该不会也是咱们万毒窟的人吧?那两个中原人,悬着刀背着剑的,会不会是两个高手……” 那大族青年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桌子,先是饶有兴致的看了眼蚩梦那凶巴巴的小表情,而后才扫了眼背对着他的萧砚,笑着点评道:“装模作样。” 在旁边作陪的寨主本来还想着让人去安排蚩梦三人去他处招待,闻及此言,有些犹豫,便没有多此一举。 至于二人的扈从,那老者和老妪,原本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但在这会,那老者却沙声提醒那名为潼乐的青年:“少主人,那个佩刀的中原阿娅,不容小觑,老奴观其呼吸和脚步,一身武力已经登堂入室,在不使蛊的情况下,她不输少主人你。” 那少女哇了一声,“这么厉害啊!” “有点意思。”潼乐望向姬如雪的眼神有些深意,但对于老者的话还是上心,便继续问道:“佩剑那厮的跟脚……” “如阿郎说的那般,装模作样罢了。”旁边的老妪冷冷道:“背着一把剑,看起来生的高大健硕,呼吸平平无奇,步伐也松松垮垮,绝非武人,阿郎点评的没有问题。” 那老者也点头,饮了饮茶。 那少女便捂嘴发笑:“那这么说来,那个长得比乐哥哥还好看的大哥哥岂不是还要那两个小妮子护着?” 寨主在旁边听的颇有些尴尬,三个外乡人而已,又是给了钱才入寨的,不过只是在这里用饭,犯不着在背后蛐蛐人家,便想要开口岔开这个话题。 至于那两个野修蛊师,因为不在同一张桌子上,所以就算听见了几人的话,也只是对视一眼而已,不过难免会对萧砚三人心生轻视,唯只是暗暗摇头而已。 本事不济,也敢这般来娆疆闯荡,还堂而皇之的一副中原人装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不待寨主出声,那潼乐已随手一扬,而后冷冷一笑,随即起身朗声道:“那个紫衣小妹妹,若是不想久等,不妨携旁边那位姑娘来我这边,一应酒水吃食,皆不需你们入账,如何?” 话里话外,自是没有邀请萧砚的意思。 客栈内一时安静下来,寨主干咳一声,握着茶杯饮了一口。 而老者和老妪,亦也没有什么多的反应。他们家这位少主人因为天赋好,在族内向来有求必应,更是早就入了巫王的眼,此行可不止是为了区区几个尸怪而来,掳两个女子算什么,只要事情顺利,这个槐柳寨连同方圆百里的另外两个寨子,今后都是少主人的。 至于那个大族少女,则只是一脸笑意,她可明白自家这个乐哥哥的脾气,不管什么女子,总会玩腻的,到时候就会沦为她的奴婢,随便她欺负。 蚩梦在她眼中,可谓是怎么看都怎么不顺眼,这是第一眼就有的感觉,她自己也说不出来那个感觉,似乎是有些嫉妒? 因为蚩梦身上那股机灵古怪的气质,是她极力伪装才能扮出来的,实在是气人。 而那个生的比较好看的中原青年,虽然有些可惜,不过在娆疆,弱就是原罪,活该他自己没本事要被乐哥哥欺负,可不关她的事。 “窝忍你很久了!” 蚩梦啪的站起身,叉着腰望向那潼乐,气呼呼道:“一进来就在那嘀嘀咕咕,烦不烦人?娆疆的名声就是被你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人败坏的!” 潼乐脸上的笑色收敛,指尖下意识敲着桌子,脸上似笑非笑:“狗眼看人低?” “说的就是你,别在那装傻!”蚩梦怒气冲冲。 在她旁边,姬如雪心平气和的给自己倒着茶,更是头都懒得抬。至于萧砚,则是把自己那个茶杯盘来盘去,还在好言劝蚩梦:“莫气莫气,人家公子相邀,过去便是,还能省两笔钱不是……” 而后,他转身看向众人,对着潼乐笑着抱拳:“这位公子实在大气,若是方便,我也过去蹭一双筷子,如何?” 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姬如雪身上的潼乐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滚一边去。” 蚩梦气的小脸发红,手都摸到了腰后的小葫芦,姬如雪更是脸色一冷,抬头看着那简直莫名其妙的潼乐,眯了眯眼。 而坐在潼乐两侧的老者和老妪,亦是同时的眯眼按住了桌子。 寨主心下骂娘至极,但眼见似乎两方交手似乎要一触即发,便不得不站起身,准备充当和事佬。 然而就在那两个野修蛊师犹豫要不要出手搭上潼乐这艘大船的时候,却见那依然和和气气的萧砚突然转头向外望去。 顺着他的视线,客栈内不管是躲起来的掌柜伙计,还是潼乐众人,亦是下意识看过去。 一举着红伞遮挡冬日暖阳的金发男子,顺着道路走进客栈,对剑拔弩张的两方视而不见,只是收伞走近萧砚三人的桌前,看向萧砚,或者说是萧砚身后的蚩梦,进而肃然询问:“拼个桌,可以吗?” 蚩梦一脸茫然,先看了看姬如雪,又看了看萧砚,然后继续茫然。 那边的大族少女已是被这后来的金发俊美男子惊得眼冒星星,下意识捧起了脸。 而潼乐却是一脸冷笑,指着那突然闯进来的金发男子,“你他妈谁啊?” “侯卿。” 那人转过来,一脸认真:“你有事吗?” “我管你侯……”潼乐依然冷笑,但还未出完声,手却已被身旁老者一把按住。 同时,老者满头冷汗,看了眼一脸认真的侯卿,又看了眼似笑非笑的萧砚,尽可能的压低声音:“少主,此人,惹不得……” (本章完) 第266章 果然有品 “咳,这位前辈……” 老者一脸凝重,压住潼乐的手,就算后者还没有反应过来,仍是不敢耽误的抱拳沙哑出声。 “你不要与我说话。”那自称侯卿的俊美男子皱了皱眉。 老者一脸尴尬,欲言又止,但因为顾及,便终究只是憋着不出声。 潼乐冷笑一声,甩开老者的手,撑着桌子眯眼看向那衣袂飘飘的侯卿:“小白脸,真是好大的威风,怎么,你认识那中原小子?” 老者哀叹一声,自家少主人就是太目中无人了些,对自己这个家族供奉不过表面客气,在认定了的事情上偏要一意孤行,都说了不要招惹那人硬是不听。 侯卿其人,老者并不认识,但这个名字也算是略有耳闻。据传此人在多年前游历娆疆,得了个“血染山河”的称号,更是与堂堂巫王蛊王都是旧相识,名声颇大。 不过因为老者只是潼家供奉,对这些传闻实在了解不深,但再托大,也知此人若真是那什么侯卿,定是惹不得的。 但话说回来,传闻中那个“血染山河”侯卿在娆疆游历的事情,已是二十余年之前,眼前这眉上生有三点血滴状红痣的俊美男子,看样子分明也只有二十余岁,天下间岂有不老之人? 一时之下,老者亦在心下嘀咕起来,毕竟他对侯卿这两个字实在是了解不多,不过是在当年偶然听闻其人传奇故事后记住了而已。当下来看,很难把那等和巫王蛊王把酒言欢的神人,与眼前这个挂着一把红伞,衣摆还绣满古怪文字,颇有些神神叨叨的年轻人联系起来。 他与旁边的老妪微不可察的对视一眼,各自在袖中都捏住了一只杀伤力最大的蛊虫。 蚩梦本正拉着姬如雪小声嘀咕,这会看见潼乐那厮嚣张跋扈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大声喊道:“喂喂喂,你这个人,能不能好好说话!” “紫衣小妹妹,哥哥我在和这个小白脸和你旁边那个小子说话。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叫作大人说话,小姑娘莫插嘴。”潼乐眯着眼道。 萧砚仍然满脸笑意,拦住差点暴走的蚩梦,而后只是指着桌子边上剩下的那一张长凳,对着侯卿笑道:“侯兄既然要拼桌,我们就不好去小公子那蹭饭了。说来也巧,侯兄来的极好,正好与我们凑个四方。不过提前说好,饭钱自备。” “讲究。”侯卿点了点头,进而拂起衣摆坐下,撇过头不去看潼乐:“你也别与我说话,你们两个生的一样丑,碍眼。” 潼乐脸色一黑。 老者更是神色尴尬,而后目光有些阴沉,以内力将声音聚成线传给老妪,说着待会交手后先试出那所谓侯卿的深浅。 而旁边那位名叫潼月的小姑娘乐不可支,拍着桌子哈哈大笑,“乐哥哥,他说你长得丑诶!” “咳咳咳。”寨主眼见潼乐的脸色愈来愈青,干笑一声,终于找到机会,捧着茶杯起身笑道:“诸位、诸位,我槐柳寨如今遭祸,正是全寨上下几千人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恰逢诸位因缘际会于此,都是缘分,何至于闹得如此不快?这起了争执,岂不正让寨子外那些畜生得了便宜……” 说罢,他大手一挥,朗声道:“诸位客人来我槐柳寨除怪,本就应当由我槐柳寨好生接待,在寨中这些时日,诸位客人的一应花费,皆记在我的头上。” 远处躲起来的掌柜急忙应声。 寨主看见萧砚折身过来对他抱拳一笑,亦是点了点头,不过视线多放在侯卿身上,见后者始终无动于衷,自然暗叹可惜,然后又看向潼乐,好言笑道:“潼少主,权当卖我一个面子,就此揭过此篇,如何?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老者在旁点头,立即接下这个台阶,低声给潼乐嘀咕了几句。 后者脸色依然难看,不过转瞬就豪爽一笑,对着蚩梦那边抱了抱拳,似笑非笑道:“诸位吃好喝好。” 说罢,他竟是折身便走出客栈,脸色沉郁。 寨主眼见那老者与笑眯眯的潼月几人亦是跟着离去,先是无奈,对着那想要凑过来的掌柜挥了挥手,而后亦是匆匆跟上,实在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对这几个爷吃罪不起,不然放在以往,北疆和万毒窟井水不犯河水,他一个大寨寨主,还真不至于对潼乐这个小崽子如此卑躬屈膝。 至于那两个野修蛊师,踌躇一二,对着萧砚四人抱了抱拳,同样跟了出去。 萧砚笑眯眯的回礼,而后才从怀中取出一小袋铜钱置于桌子上,让掌柜速速上菜。 “喂,你到底是哪个哦,为什么要和我们凑近乎!”蚩梦颇有些警惕,同样有些埋怨,要不是侯卿突然闯进来,她说不定已经把那几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收拾了,堂堂万毒窟圣女哪里需要受这个气! 姬如雪则是看着萧砚,她是中原人,又在幻音坊待过,哪里不知侯卿正是玄冥教四大尸祖之一,眼神有些古怪,带了些询问的意思。 不过有降臣和阿姐的前车之鉴,好在不需要太过惊讶。 萧砚笑着与她摇了摇头,他看得懂姬如雪的意思,是在询问侯卿会不会是寻他来的。 不过按照这情形来看,理当不是了。 果不其然,侯卿一脸认真,道:“我正是为了你而来。” “窝?”蚩梦一惊,不确定的指了指自己,而后左右看了看萧砚和姬如雪,但见侯卿认真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便再次错愕询问:“窝?” “正是。”侯卿认真点头,挑了挑生有血滴红痣的眉毛,一脸可惜,直言不讳道:“本来是打算绑你走的,奈何这位仁兄在,没寻到合适的时机,便想着来和你们打个招呼。” 说着,他不顾蚩梦呆傻住的模样,更不理会扬眉的姬如雪,对着萧砚抱拳一礼:“仁兄那夜的御剑术,实在精彩,我尾随了一路,掂量来掂量去,都感觉从你手中抢人,胜算太小,今日这桌饭菜我请了,还望仁兄能行个方便。” 萧砚好笑道:“行个方便?” 侯卿凝重点头,进而慢慢的转移视线,望向对桌的蚩梦。 后者大惊失色,一把抱住自己的胸向后缩:“尾随?抢人?喂喂喂,你不要乱来啊!窝、窝……窝可是很厉害的!” 姬如雪一言不发,只是按住了放在桌上的刀鞘。 这是萧砚的建议,她佩刀他背剑,反着来,用以增进她的技艺,上次在牂柯寨与那尸怪交锋,萧砚一直不插手,便是有这个原因所在。 侯卿一脸慎重,诚恳道:“放心,你生的不好看,我对你没有兴趣。” “不行不行,窝忍不了了!”蚩梦恨得牙痒痒,这个王八蛋可以说她不好看,但是绝不能当着萧砚说她不好看! 真是、真是好没有礼貌的一个人! 萧砚淡笑着把一杯茶推给侯卿,笑道:“侯卿尸祖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说,如此难免太让人误会。” 这个时候,掩藏在客栈外的老者蛊师一脸慎重,在萧砚出声前突然就觉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稍稍屏气,手指在掌心写写画画,口中念念有词,但任凭他如何指挥留在客栈内的觅音蛊,都全无所得。 他皱了皱眉,看了眼客栈,脚步悄无声息,悄然离去。 客栈内,侯卿有些惊讶:“我匿迹江湖二十年,仁兄居然还知道我的名号?!” 蚩梦小脸鼓鼓,一脸不屑,只觉这个小白脸分明就是在装蒜,什么匿迹江湖二十年,显得他好像名声多大似的。 萧砚本来想说认识降臣,但想了想,只是笑着点头:“阿姐与我们是旧识,在她那里,确实听到了许多尸祖的事迹。” 姬如雪一脸古怪,偏头咳嗽一声。 在阿姐那里,对侯卿的评价可有些意思。好的事迹没听过,什么帮她捉黑脸熊,一起齐心合力办丧事的事迹,倒是不少。 “难怪。”侯卿端坐在长凳上:“萤勾有段时间是不在家。” “喂!你到底有撒子目的!”蚩梦拍着桌子,真是懒得听侯卿在那说废话,翻了个白眼。 从进入客栈后一直镇定自若的侯卿,这会却是难得的有些犹豫,在三人的注视下,目光看向了蚩梦随手放在桌子上的笛子,从袖中取出一枚刀片出来。 蚩梦只觉突有一股寒意,顿时警惕起来,手悄悄摸向了木笛,心弦绷紧。 猝然间,侯卿猛地一拂衣摆,昂然起身。 蚩梦一把攥紧木笛,明知萧砚和姬如雪坐在旁边,但一颗心仍是被古怪的侯卿吓得提到了嗓子眼,张口就要大喊出声给自己壮胆。 “请姑娘收我为徒,传我驭蛊之法。”侯卿双手抱拳,弯腰向下九十度,态度极为诚恳,一板一眼。 “啊?”蚩梦都把木笛拿起来了,闻言复又一呆,片刻后,仍是呆滞:“啊?” 姬如雪捂嘴失笑,她早该想到的。 四大尸祖中,她见过的两个,降臣凭心情做事,阿姐更是个没头脑的,这尸祖侯卿,确实也不能当作常人来看。 谁家正常人拜师,会想着先把师父绑回去啊。 不愧是……姬如雪瞥了眼侯卿右眉上的三点血滴红痣。 ……666。 萧砚自酌自饮,不时轻轻点头,也不知是在品茶还是在赞同侯卿这一举动。 蚩梦瞥了眼侯卿手中的小刀片,只觉脑袋都宕机了,下意识向萧砚那边移动了些许,想了想,又朝着姬如雪那边移了过去,而后不管仍然弯腰向下的侯卿,用手挡着嘴与姬如雪耳语。 “小姐姐,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可能有些。”姬如雪直言不讳。 “师父为何说我有病?”侯卿的耳力显然很好,抬起头,蹙起眉有些不解。 “哪个是你师父!”蚩梦被吓得向后一跳,直直摆着双手,后来又觉得失了气势,复又板起脸叉着腰,想说些什么话让这厮知难而退,临到嘴边,才想起自己脑袋里空空如也,便只能生硬道:“不行!” “为何?”侯卿尤为不解,而后竟是就要单膝下跪,但想着这桌子可能会挡住蚩梦的视线,复又跳在桌子上,朝着蚩梦直直跪下,抱拳道:“莫非师父是觉着我诚意不够?若是如此,师父想要什么,只管吩咐,我还有些家当在蜀中,攒了好多年的,师父只要随我去蜀中看……” 姬如雪小心捧着茶杯向后躲,以防被殃及到。 萧砚不禁好笑,只觉此趟真是没白来,这尸祖侯卿,果然是个性情中人。 “你到底要做撒子嘛!”蚩梦臊的满脸通红,特别是看见远处有伙计懵逼的看着这边,更是急得连连跺脚:“我们万毒窟有规矩,没有成亲前不能收徒!你快点下来,真是羞死人了!” 侯卿皱起眉,也不见如何动作,身形便自然向后飘回长凳,而后细细思索几息,目光望向萧砚。 姬如雪一把按住了刀鞘,目光不善。 蚩梦本人更是复又脸红,连连摆手:“你不要在这里捣乱好不好,真是烦死个人了。” 侯卿并不理会二人,直勾勾的盯着萧砚。 后者便笑着询问:“侯卿尸祖诚心拜师?” “诚心的,仁兄愿助我一臂之力?”侯卿精神一振。 “助不助力先不提。”萧砚道:“不知尸祖听说过记名弟子这个名头没有?” “记名弟子……”侯卿挑了挑眉,看了蚩梦一眼。 后者翻了个白眼,更是懒得理会他。 “所谓记名弟子,对于尸祖来说,蚩梦姑娘是你名义上的师父,但在蚩梦姑娘这里呢,又无须承认你是她的徒弟,但尸祖想要观摩学习一点音律驭蛊之术,还是无妨的。” “好一个记名弟子!”侯卿恍然大悟,纳头便要拜下:“弟子参见师父!” “不许拜!”蚩梦根本不想教侯卿,嘟起嘴,但看在萧砚的面子上,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 “侯卿尸祖既然已是蚩梦姑娘的弟子,虽是记名,但弟子嘛……”萧砚看了眼放在店门口的一个大背篓:“蚩梦姑娘的行李,稍稍多了点。” “我来背!”侯卿点头不止。 “蚩梦姑娘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菜……” “我来买!”侯卿掏出一块金锭拍在桌子上:“掌柜,最好的菜,最好的酒,统统上来!” 萧砚笑意盈盈:“我们此行,是为了去救蚩梦姑娘的父亲,可能要去万毒窟一趟,或许和尸祖有些不顺路……” “我去救!”侯卿一脸认真:“救太师父,为徒孙的应有之责。” “孺子可教也。”萧砚欣慰道:“如此一来,尸祖距离蚩梦姑娘的关门弟子,又近了一步。” 侯卿一脸叹服,抱拳拱手:“仁兄,果然有品!” 旁边二女,互相对视,已经呆傻。 —————— “气煞我也!” 精致小院内,潼乐一把摔碎手中茶杯,“我潼乐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少主稍安勿躁。”老者对着一旁的老妪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将坐立难安的两个野修蛊师请去了别处。 老者这才劝道:“少主,我们此行,是奉了族长的大事而来,更是事关巫王,可不好为了这么几个外乡人生事。” 潼月不住的点头,笑意盈盈:“是嘞是嘞,乐哥哥忍一忍,过了这阵子,把他们全杀光就好啦。” “你别在这幸灾乐祸!”潼乐忍着一口气,叱了一声。 前者撇了撇嘴,摸着手上的一只蜈蚣,轻哼一声。 潼乐坐回椅子,脸色沉郁的看着老者:“缪叔,那小白脸真有那般厉害?” “如若真是那‘血色山河’侯卿,那……”老者摇了摇头,不过又马上道:“但这厮有些古怪,或许真和侯卿有些关系,但不大可能是本人,所以才打着侯卿的名号做事。但老奴以为,少主还是莫要轻易招惹此人为好。” “此人不死,我忍不了这口气。”潼乐脸色难看,当时客栈人不少,槐柳寨有头有脸的人都在,全在看他的笑话,这让他怎么忍? “这有什么。”一旁的潼月理所当然道:“拿那三个人出气呗,正好乐哥哥也喜欢那两个妮子,反正那个中原人没本事,也守不住两个娇滴滴的美人。” 说着,她拍了拍手中蜈蚣,机灵古怪的笑道:“事后,两个妮子归乐哥哥,那个中原人归我,正好拿来试虫,如何?” “你倒是打的好算盘。” 潼乐冷笑一声,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只铃铛来,眯眼道:“那个狗屁侯卿,我也要他死。” 老者看见这个铃铛,思索了下,没有出声。 “缪叔,叫那两个野修废物进来,我要赏他们一桩机缘。” …… 大山中,正盘腿而坐的几头尸怪似乎是听见了召唤声,齐齐起身,望向山下的大寨,低吼出声。 (本章完) 第267章 让你三拳,如何? 槐柳寨在娆疆属于大寨,又是西行要道,寨中设施很齐全,蚩梦还借此带着萧砚一行人环绕了一圈,既能探查尸怪的踪迹,还能给几人介绍娆疆的特色。 不过因为一行人和那所谓的潼家少主起了摩擦,不少地方都不允许他们通行,蚩梦便有些不开心,但夜里入宿客栈的时候,萧砚又忽悠侯卿请她大吃了一顿,所以她的心情便又好了。 娆疆小姑娘的心情,或许就似那天上的云。 期间,已经知道侯卿身份的蚩梦脸色稍好,便问了这个便宜徒弟一嘴,为何一定要与她拜师学艺。毕竟堂堂玄冥教四大尸祖之一,她虽然不知道玄冥教是个什么东西,但按照姬如雪的解释,单凭侯卿的地位,那也是放在江湖上跺一脚都是地动山摇的存在,什么以音律驭蛊,对于侯卿来讲完全就是鸡肋嘛。 当时,侯卿正襟危坐在桌边,沉吟了许久。 当两个姑娘以为这个一面之缘的江湖前辈会有一番了不得的说辞,或者什么陈年往事来解释这其中必须的原因时,侯卿才持着筷子一本正经的说了三个字。 帅。 直到夜里回房,蚩梦的小脑袋瓜里仍然还记得侯卿当时的那番话。 “今后曲一出,江湖人先闻声后丧胆,岂不美哉。” 客栈不大,房间很少,且还有一批被困在寨子里半月不曾离去的客商,故晚上住宿的时候,两个少女一间房,萧砚和侯卿共用一间。 这会,蚩梦便嘀咕着这句话,刚想摸一摸怀中的木笛,又想起被侯卿那个神经病借走了,更是无奈,便托着脸坐在桌边,哀声道:“小姐姐,小锅锅为什么要我收那个烦人精做弟子嘛,真是好别扭哦!” 姬如雪笑了一声,收起擦拭刀锋的布巾,道:“你不想,到时候不教就是,按照萧砚的说法,反正是记名弟子,算不得数。” 蚩梦戳着自己的脸,愁眉苦脸的叹了一口气:“话是这么说,可今天已经吃了他两顿饭咯,不教的话,蛮不好意思的……” 姬如雪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她虽然也不理解萧砚为何要这般轻易促成这对便宜师徒,但她也明显感觉的出来,萧砚是对这件事有善意的,不论是对于蚩梦还是侯卿。加上萧砚与那位降臣之间的相处,时间比她所知的更久,有一些她不知道的细节也正常。 对于萧砚,她没有任何疑虑。 蚩梦倒是极为健谈,她本就为那种自来熟的姑娘,尤其是对于姬如雪这种心心念念的侠女,更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短短十来日,就只差处成闺蜜了,这会聊了些小姑娘间的悄悄话,然后一边泡着脚,沉吟了许久,才小声询问道:“小锅锅,真的有办法救窝老爸?” “他说出去的话,是一定会做到的。”姬如雪同样在旁边泡着脚,热气腾腾,闭着眼睛想了想,才继续道:“一定会的。” 蚩梦撑着脸颊,想的全是那夜萧砚从天而降的情形,便也同样一脸笃定,使劲点头:“嗯!!” 说罢,她便摩拳擦掌起来。 “窝倒要看看,那个毒王八想瞒着老爸玩什么花样!” —————— 萧砚坐在窗上,拎着酒葫芦,并不喝,只是遥遥望着天边那轮不怎么明亮的残月,默默思索。 在他身后,是一道道磨刀声,不过声音略显不同。 侯卿坐在桌子边,皱着眉举起手中的一截人骨,对着火光看了看,还是不满意,便重新放在磨刀石上继续缓缓摩擦,只看雏形,明显是要搓成一支笛子。 不过在他的手边,其实已经有几支长短不一的骨笛,无一不是照着蚩梦那木笛的样式做的,但侯卿并不满意,显然来看,这搓的最后一支骨笛,有些细节他也不那么喜欢,不过就算如此,他也只是仍然缓缓摩擦着而已。 是个有耐心的。 “萧兄,你有没有觉得,这几支不管怎么做,都没有那么完美。” 侯卿摊开大小、粗细不等的五支骨笛,认真的望向萧砚。 后者回头望来,仔细想了想,便点头道:“样式看起来都是极好的,就是差点意思,不符尸祖的品味。” 侯卿一脸果然如此的样子,继而对着萧砚略略点头:“萧兄当真是有品,一针见血,真为知己。” 说着,他不忘看着萧砚手中那只酒葫芦,又点了点头。 行走江湖,一身潇洒的行头,是必不可少的。 萧砚便轻笑道:“尸祖要来一口?” 侯卿摇了摇头,反而一股脑的把几支骨笛都收拾进蚩梦的小背篓里,认真道:“酒就不喝了,我有要事需出去一趟,萧兄先行休息便是。” 萧砚自无不可,同时善解人意的走下窗台。 侯卿抱了抱拳,脚尖在窗台上一点,霎时便掠入外间的夜色中,同时有隐隐之声留下。 “对了,萧兄不用给我留门。” 萧砚便好笑的自语道:“以天为盖,地为庐?果然是真潇洒。” 一袭白衣重新飘回,侯卿一脸满足,站在客栈外的槐树顶上诚心抱拳:“萧兄真知己。” 萧砚笑着挥了挥手,掩上那窗户,熄灯就寝。 侯卿立在槐树上,单手负于身后,暗自点头。 没想到离开江湖二十余年,这江湖上还能有如此妙人,看来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想到这里,他以拳击掌,要想不让自己落后于人,得不断进步才对,所以毫不犹豫,立刻打了个响指。 在寨子外的某一处,几个抬着轿子不动的死尸突然松开托柄,扭转身形,朝着远处走去,看那动作,似乎又是要刨什么东西一般。 侯卿满意点头,回头瞥了眼某处角落,不以为意,重新掠入夜中,消失不见。 …… “缪老,我们看的仔细,那侯卿确确实实离开了客栈,虽然不知去了哪里,但按照我们兄弟俩的猜测,很可能是去了寨子外面。” 两个野修一左一右,迎着火光恭敬出声。 “寨子外面?” 那被称作缪老的潼家供奉沉吟了下,回头看向身旁的潼乐:“少主,咱们是不是……” “怕什么。”潼乐冷笑一声:“有什么意外,我担着便是。” 老者便也不再多言,遂对着那两个野修挥了挥手:“按少主说的办,把人带出去,做的漂亮些,不要把动静闹得太大。” “闹大了又如何,那姓柳的寨主认不清局势,难道我还真要敬他三分?” 潼乐冷着脸抛给那两个野修一人一袋铜钱:“为我潼家做事,少不了你们的好处。不过以后真想给我潼家卖命,自然是需要你们有真本事,缪叔也说过了,那个中原女子有些本事,体魄和拳脚功夫或许不输于我,那个紫衣小妮子也不可小觑。能不能进入潼家,就看你们能不能把这件事办的漂亮了。” 那两人一高一矮,高个沉稳一些,并不多说,矮个的则是还想说些场面话,却是直接被潼乐不耐烦的轰了出去。 老者揪了揪胡须,对着另一边的老妪使了个眼色,不过后者当然不想当这个出头鸟,都知道潼乐这个时候迫不及待想发泄怒气,没必要阻拦。 再说了,此行又不止他们两个负责随行保护的扈从,在寨子外面,同样还有几个族长暗地里安排的人手,就是以防不测,这个缪老狗在这担心纯属多余。 老者无奈,便只好出声想要提醒潼乐几句。 但后者却是突然笑着出声:“缪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谨慎行事。道理我懂,不过我潼家行事,还有什么好谨慎的?几个外乡人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背靠那侯卿就无所顾忌了? 哼,平时也就罢了,今日那般多人在场,这口气要是咽下去了,我们以后怎么在这边立足?寨子外的十三头畜生都是听我的,槐柳寨、鹿圈寨、玲珑谷,都是巫王划分给我潼家的,我在自己家做事,还需要谨慎?” 老者干笑一声:“话是这么说的,但老奴还是担心那个侯卿……今夜行事,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缪伯伯这就不懂啦。” 作为潼乐同父异母的小妹,潼月正在细数白日里寨主赠送给她的礼物,这会便灿烂一笑:“乐哥哥给我说过,这叫做先下手为强!” “早晚都会做,越拖,意外反而越多。”潼乐脸色淡淡:“几个小人物,还不值得我慎重对待。” “乐哥哥最棒!”潼月开始不停的鼓掌。 “聒噪。”潼乐瞥了她一眼,而后把着左右扶手感慨道:“听说那位圣女,前不久和少祀官一同离开了万毒窟,说是受了蛊惑,勾结了南平国,被巫王下令追杀,实在可惜。缪叔,你说圣女被擒回去后,会被如何处罚?” 老者仔细想了想,才道:“不好说,蛊王现在病重,万毒窟现在为巫王掌权,若是没有人庇护圣女……” 潼乐便摩挲着下巴,又道:“听说圣女不但天资卓绝,蛊王的一应蛊术皆有所得,而且生的可人,若是没有意外,下一任蛊王都极有可能是她,上次在娆嶽上更是炼化了一只不得了的本命蛊虫,真是让人神往,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当面拜访一下她。将来万毒窟开疆扩土,我潼家为巫王的左膀右臂,说不定真有这个机会……” 潼月在旁边听着,眼底里闪过一丝鄙夷以及不屑,凭他潼乐,也配觊觎圣女? 还有那个什么圣女,要不是仗着出身好,说不定还没有她厉害,有什么好吹嘘的? 想到这里,她摸了摸手臂上的尺长蜈蚣,舔了舔嘴唇,已经想着让那个英挺的中原男子来试虫了。 不久,老者突然站起身来,有些疑惑。 潼乐后知后觉的起身,才看见宅子外走进了几人,当其先的男子一袭青衫,被人从门后推进来时,因为踩到了石头,还踉踉跄跄了几下,好险没有摔一个狗吃屎才堪堪稳住身形。 就算有些意外这人为什么会被带到这来,但依然不妨碍潼月摇了摇头。 原来真是个废物啊。 后面,绷着脸的姬如雪和格外气愤的蚩梦先后被推进来,尤其是前者,看见萧砚晃晃悠悠的身形差点摔倒,冷脸更甚,只是瞥着堂下的四人。 而后面的两个野修,虽然无碍,但看着也不轻松,各自拎着一把刀和一柄剑,甚至高个野修还拿了一只酒葫芦,跟了进来。 “把他们带到这来做什么?”老妪有些不满。 矮个野修搓着手,走到堂下就止步,而后干笑道:“这个中原年轻人,说是要面见少主人,说他有些话一定要讲给少主人听……” “带出去。”老者皱了皱眉。 “诶,慢着。” 潼乐一脸淡笑,先是好好扫了眼白日里没有看清面容的蚩梦,同时在姬如雪姣好的身段上停留了片刻,才好整以暇的斜靠在椅子上,伸手取过那一刀一剑。 他随手抽出那柄唐刀,看见刀光森森。 潼乐有一种直觉,这柄刀上隐隐有一股杀气显露,似乎,杀了许多人。 他便抬头看了眼姬如雪,有些意外,心下的欢喜更甚,尤其是看见姬如雪那清冷厌恶的表情后,征服欲反而更高,不过并不急着出声,在看了下那柄平平无奇的长剑后,才微笑的让矮个野修解了萧砚的哑穴:“我准你与我说几句废话。” 萧砚有些怒容,但有些收敛,只是指着那一高一矮的两个野修,压着声音道:“公子这是何意?你我皆过客,无冤无仇的,何至于让这他们来伤人?尤其是公子明知寨子外有尸怪逞凶,为何还要让他们带我们出寨?这不是陷我们于死地吗?” 潼月坐在一旁,只觉得好笑,不过看着一袭青衫的萧砚在那里讲道理,颇觉此人有点像那些中原人才有的读书人,软弱无力的,看着就好欺负。 娆疆这个地方,素来只讲拳头,谁听你讲这些屁话? 不过看他这么可爱,或许勉强可以多留几个月玩玩? “无冤无仇?”潼乐似笑非笑:“无冤无仇就不能杀你了?” 萧砚一下子憋红了脸,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咬牙犹豫了许久后,才换了一副哀求的口吻:“若是我等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公子只管直说,若是想要钱,我略有些薄财,只要公子想要,我一并送给公子,如何?还望公子莫要为难我们……” “果然是废话,无趣。”潼乐摇了摇头,望向那两个野修:“把他带下去,扔在寨子外,明早要是没死,就带回来。” “等等。” 突然间,姬如雪好似自己挣开了哑穴,冷冷看着堂上几人:“你们万毒窟中人,行事皆是如此不讲理?” “是又如何?”潼月笑眯眯道,她最看不得比她好看的女人了。 “我还有一件事!我还有一件事!”那边,压根没有人去拖他走的萧砚突然出声,却是盯着潼乐咬牙道:“公子既然蛮不讲理,我们来武斗如何?” “武斗?”潼乐来了兴致,瞟了眼姬如雪和蚩梦,摩挲着下巴:“行,可以给你个机会,不过你们三人,只有一个人有机会,只要赢了我们这边随便两人,我就答应放两个人走,怎么样?” 萧砚急了:“怎只有两个人走?!” “机会只有这一次,别等我没耐心。”潼乐看也不看他,只是微笑着看着姬如雪二女:“你们谁来?” 潼乐可不傻,他知道这三人中姬如雪是个高手,不然那两个野修回来的时候不会那般不轻松。但就算姬如雪侥幸赢了一人,他后面就可以马上安排己方最厉害的缪叔上场,这就是给了他们希望,然后再把这个希望狠狠踩在地上,随意蹂虐。 蚩梦怒火冲天,捏着拳头就要上前。 “我来!”萧砚咬着牙上前:“我赢了,就可以带走一人?” 潼乐一愣,便是旁边的潼月和老者几人,皆是一愣。 而后突然间,潼乐哈哈大笑,这小子说什么可以带走一人,假仁假义,分明就是害怕那两个女子赢了后不带走他吧! 人性,真是有意思。 姬如雪看了下萧砚,落在潼乐等人的眼中,那眼神不可谓不复杂。 “好诶好诶。”潼月拍着掌,起身笑眯眯道:“那我来第一场。” “我不打女人!”萧砚明显是看见了潼月手臂上那只尺长的蜈蚣,头皮发麻,立即在堂上一扫,把目光落在了老妪身上,不过又想到了自己才说过不打女人,遂又是目光偏移,落在了一副弱不禁风的老者身上,而后才面不改色道:“这个老先生,可以登场否?” 这个废物。 潼乐只觉玩味,歪着身子道:“当真选他?” 萧砚犹豫了下,然后点了点头。 门外,姬如雪叹了口气,折过身去。 潼乐更好笑了,你那女伴都出声提醒你了,只可惜实力不行,脑子更不行,听不出来意思。 他已经想好如何玩弄这萧砚了,便只是对着老者挑了挑下巴:“缪叔,莫要大意。” 萧砚深呼一口气,看着面无表情的老者,想了想,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复又突然认真道:“老先生,我让你三拳,如何?” “莫要废话,出招便是。”老者仍然面无表情,陪这个年轻人在这玩耍,只为哄潼乐开心,实在是丢人。 换成姬如雪来与他交手,他或许还能上点心。 “当真?”萧砚好笑询问。 老者双手负于身后,古井不波。 潼乐看着这场闹剧,心情很是不错,看那让人生厌的萧砚,都觉得颇有些可爱了。 这世上,怎么有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 下一刻,他陡然起身,只觉心下大震。 便是旁边的潼月和老妪亦是傻眼,不过后者在反应过来后,却是立刻挡在了潼月身前。 堂中,原本波澜不惊的老者,此时竟是突然被悬空提起,给那弱不禁风的中原青年隔着丈远的距离远远捏住脖子,而后随手一甩,砸在旁边的桌椅上。 “打架不认真,摆什么架子。” 萧砚看也不看旁边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摔碎的什么潼家供奉,只是笑眯眯盯着愕然失措的潼乐:“来,到你了。” “我也让你三拳,如何?” (本章完)